皇帝的恶毒白月光 作 者:山楂酪 重生后,发现自己非打即骂的马奴,是皇帝舅舅遗落民间的皇子,未来的新帝。【每日更新,偶尔加更】 身边的卑微婢女,是新帝宠妃。 而自家的长公主府被抄家,削官去爵,贬为布衣平民。 她被新帝囚禁在深宫后院,折去风骨,生不如死。 为了搭救唯一女儿,驸马爹爹联合宁王起兵谋反事败,押往宁古塔途中不幸病逝,母亲也殉情而去。 她应该第一时间抱紧马奴大腿,想到此人睚眦必报的性子,楚长宁派人狠狠抽了他一顿鞭子。 后来的马奴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为她挡箭挡刀,救她于水火之中。 马奴和皇帝舅舅认亲,替母族平反,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盛京官眷们都等着公主府被抄家,结果等来了一道封后圣旨。 当事人楚长宁表示:“我也没干啥,就,就不高兴时打了他一顿,处处跟他作对,跟他抢皇位……而已。” 男主文案: 知她厌他,恶他,屡屡设计想要杀他,却还是想把楚长宁留在身边。 他只是想父凭女贵罢了,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嘴毒心甜的憨憨县主X睚眦必报的疯批皇帝,双重生)2020/10/10已截图 【看文排雷】 1:虐男主,男主超级舔狗,女主几次设计杀他,男主也保护女主。前世男主没有杀女主父母,是个意外,女主重生记忆不全,千方百计想宰了男主,婚后女主没有对男主动心 2:1v1,前世男主没有女人,前世女主也不是他的女人 3:架空朝代,可能是个沙雕文(暂时先这些,想起再加)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甜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长宁、程玄/李怀昭 ┃ 配角:预收文《悍妇纤纤腰》 ┃ 其它:预收文《殉国后,我重生了》 一句话简介:他说我是恶毒女人 立意:即便经历挫折,心中有爱,无惧黑暗,走向光明 第1章 赏花宴会 若是能挺过三日,再论功行赏…… 帷帐内,镂空雕花的大床里躺着一名身形瘦削的年轻女子,病气沉珂,出气多进气少,俨然是油尽灯枯的败落之相。 一袭明黄长袍的新帝立于床榻之前,身后是跪了一地的太医院使,哐当哐当嗑脑袋,束手无策。 男子清俊的精致五官颇显少年感,可眉宇间的神色威严老成,彰显着此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并不那么顺畅,甚至充斥着各种坎坷和荆棘。 他眼角发狠,命令道:“楚长宁,你欠朕的没有还回来,你必须活下去,否则,否则……” “否则要怎样?你将我囚禁,日日折辱,又杀我父母,如今这世上只剩我一人孤苦无依,你再也没有能够威胁我的人了。”床上缠绵卧榻的楚长宁面颊清瘦,她气若游丝地说完一段话,唇角带起三分得意的笑。 是报复,亦是解脱。 似乎用尽所有力气,床帷里的女子疲倦地磕上眼皮,手臂从碧色绸被滑落,仿若莲叶上滚动滴下的水珠,再也寻不到痕迹。 报了仇,恨了一辈子的大仇人终于家破人亡,凄凉的死去,新帝本该高高兴兴多吃两碗米饭,放烟花炮竹,大肆庆祝一番。 可为何他并没有欢喜畅快,反而像是八九月份的暑气,叫人心里闷得紧,喘不过气。 喉头一痒,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 身后太医们顾不得叩头谢罪,赶忙将皇帝安置,把脉,商讨最稳妥的药方子,施以银针,舒筋活络,刺激血液流动。 永平三年,一贯嚣张跋扈、恶名昭彰的清平县主病逝于新帝后宫。 盛京内王侯大臣们遥想这位贵女当年颇受旧帝的荣宠,鼎盛时期连皇宫内公主都要避其锋芒,落得这般香消玉殒,皆是唏嘘不已。市井小民则是拍手称快,烧香拜神,感谢老天爷开眼,让这位作威作福的县主得了恶果报应。 隔日,备受新帝宠爱的淑妃被打入冷宫,新帝身体抱恙,还吐了血。 三年后,皇帝将过继的子嗣交由太傅,便撒手人寰,魂归九天。 坊间提起这个在位不过短短五年时间的明宣帝,除了杀太医,杀手足,冷血、残暴之外,还会想起他与淑妃的一段凄美爱情故事。 世人皆道帝王薄情,坐上高高的宝座,掌握芸芸众生的命运,卖弄权术,心中只有无边的江山和王权,但明宣帝后宫仅有淑妃一人,这是历来史书从未有过的。 自淑妃死后,明宣帝便茶不思饭不想,衣带渐宽,终于追随而去。 文人骚客作词撰文,极尽辞藻和浪漫幻想,歌颂这一段千古不朽的帝妃之恋。 另有野史提及过清平县主,知道她能落得这样结局收场,无外乎是明宣帝潜龙在渊时,是这位跋扈县主的马奴,日常挨鞭子,非打即骂,那叫一个可怜哟…… 事实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才晓得。 仅仅三年时间,风华正茂的帝王恍若度过几十载的春秋,褪去了青涩和风华,仿佛秋冬里败落的枯木。 其实今年他还不到二十五,正值壮年,病入膏肓的帝王弥留之际,手中死死握着一方帕子,丝线绣着一串圆滚滚的紫葡萄。 他苍白的唇角张张合合,好像在说着什么。 伏跪在床边的稚嫩孩童抓住他的手:“父皇,你说什么,儿臣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弥留之际的帝王恍若未闻,只用尽余力抬手,伸向半空,黯淡的眼睛有了光亮。 都说人临死前会见到故人,帝王想到过先帝,想到过人生低谷时的恩人淑妃,想到过血海深仇的林贵妃,可唯独没想到的人会是她…… 他们的第一次初遇,委实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彼时的他,还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蓬头垢面,身后的人牙子在追,他慌不择路,撞上了一队声势浩大的车撵。 “什么人敢挡清平县主尊驾,活得不耐烦了。”婢女春盈大声呵斥,朝护卫队使眼色。 薄纱飘摇,少女葱白的指尖挑开珠帘,露出一线缝隙,一双翦水双瞳轻扫,看向身边婢女。 春盈赶紧开口:“是个逃跑的奴隶,不当紧,我让人去打发走了。” 楚长宁往前头瞧了一眼,对婢女交代:“瞧着皮相不错,去将他买了,带回公主府,正好皇帝舅舅刚赐了一匹骏马,好马当配好鞍,让他去照料我的流风。” 春盈得令,人牙子听说是长公主府的人,足足花了比市价高十倍的价格买下。 递出一方帕子,和人牙子交接完,春盈这才有时间去看面前少年,待看清时,情不自禁地怔了怔。 这一会儿功夫,少年刚擦拭完脸上的灰尘,露出如白玉质地的皮肤,五官清逸挺拔,如明珠生晕,难怪连一向见惯各式美人的清平县主都说他皮相上等。 春盈怔愣后,回神:“县主派护卫驱逐,是我在县主面前向你求情,以后你就安分守己呆在公主府养马,知道了吗?” 少年身穿灰扑扑的破旧长衫,浑身脏兮兮,只有擦拭过的脸颊干净玉洁。 他抬起一双清澈如明月的眸子:“多谢姐姐替我美言,程玄感激不尽。” 女孩眉眼弯弯:“客气什么,以后你就叫我春盈。” 落日的余晖斜斜洒落,映红了云层,映红了脸颊。 脸蛋红彤彤的少女望着眼前人,少年的目光追逐着行驶的仪仗,以及薄纱里的一抹窈窕侧影。 * 天色刚擦黑,定远侯府的丫鬟和下人们搬着花瓶和各式摆件,忙里忙外,一整天连轴转,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直到夜色滚浓,管事的过目了厅堂和花园里的一应摆设,又检查园子里河渠边的栏杆。 “明日三小姐的赏花宴,你们可仔细点,机灵点,万万不能出差错,知道吗?” 下面的丫鬟和小厮们齐齐应是,管事满意点头。 待人远去,河渠边的杨柳树梢飞来一只黑鸟,滴溜溜的鸟眼盯着从暗处走来的人。 那人猫着腰,站在河边的一片木栏杆,鬼鬼祟祟一番张望,确定无人。 月上中天,那人才离开花园,来到廊下,便遇到一个打着哈欠的小丫鬟,他迅速将自己掩藏在建筑后,等人走远,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过了早饭,定远侯府门前车来车往,宾客络绎不绝。 郑三小姐忙着招呼贵客,就听有人唱了一声:“清平县主到。” 人群里的宾客沉寂一瞬,就看到一个穿石榴色团锦琢花百褶裙的贵气女子走出,弯眉水眸,菱形朱唇,衬得皮肤凝白如脂,拢在广袖里的手指细白如葱段,云髻峨峨,肩若削成,本该是一位琼姿花貌的璧人。 清平县主眉眼一扫,天生自带一股生人未近的矜贵,看得旁人发怵。 在场宾客大抵听说过这位县主的骄纵跋扈,俱是态度恭敬。 等清平县主离开,也有人注意到她发髻里一支蝶扑花缠丝金钗格外引人注目,其中镶嵌着两颗硕大的蓝红宝石,在阳光下,晃得人刺眼。 却说另一边清平县主随着郑三小姐穿过假山,来到厅堂,坐到主位上,两名丫鬟站定身后。 等一群人见了礼,她抬手:“起来吧!” 席间吃了些酒,清平县主起身到外面透透气,刚走到花园,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离得近了,才听见嚼舌根子的人说的正是自己。 “清平县主戴的发钗分明逾制了,那是只有公主才能佩戴的。不过是仗着她母亲是福慧长公主,所以嚣张跋扈。”许烟岚打抱不平。 身边的赵嫣然拉了一把,低声道:“你疯了,瞎说什么呢,小心得罪了清平县主,以后没你好日子过。” 许烟岚道:“我怕什么,她区区一个县主,还能越过皇宫里的公主。” 赵嫣然道:“你与元珍公主素来交好,若是你有事,想必公主不会束手旁观。” “哦,是吗,现在元珍公主不在,我看谁能护你。”一道阴恻恻的声音打断了假山后两人的谈话,等看清来人,许烟岚和赵嫣然顿时小脸煞白,三婚不见了七魄。 谁人不知这位县主喜怒无常,最是小心眼。 赵嫣然跪在地上求饶:“县主,我们错了,我们真的知错了。” “敢背后非议本县主,你好大的胆子,就罚你在花园跪上一个时辰,跪不满不许起身。”顿了顿,楚长宁眼角一扫春盈:“你留在此处监督,要是让人提早一刻离开,我唯你是问。” 这里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厅堂里的宾客和郑三小姐。 好在厅堂离花园不远,众人匆匆赶到,就听一个女声不服气道:“你凭什么罚我跪?” 楚长宁抬了抬下巴:“就凭我是县主,别说是罚跪,就是打杀了你,也是应当。” 好不容易办了个赏花宴,出了这档子事,郑三小姐一个头两个大。 清平县主这位主儿,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另一边的许烟岚与元珍公主交好,也不能太得罪。郑三小姐一面安抚县主,一面派人去询问赵嫣然。 “天气暑热,县主莫要动气,前面有凉亭,咱们去歇歇脚。”郑三小姐热情道。 楚长宁拿着帕子举到头顶挡日头:“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还不至于让本县主放在心上。” 郑三让人准备了糕点和凉茶,楚长宁摆摆手:“作为主人家,不好长时间不露面,你去忙你的。” 郑三准备了一肚子话,怕惹恼了县主,终是不敢替人求情,于是派人去向表哥李弘烨求助。 却说许烟岚跪在花园里,头皮灼热,好像火烧一样,来往的宾客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直叫她恨不能立时钻到地洞里。 大皇子正和几位皇子在前堂把酒言欢,听到这边动静,便赶了来。 “这像什么话,赶紧让人起来。” 有大皇子的吩咐,许烟岚颤颤巍巍,由着身边丫鬟扶起身,她狠狠剜了一眼躲在树荫下狗仗人势的春盈。 春盈翻了个白眼儿,唾弃道:“五品官员之女,听上去风光,不过是条可怜虫。” 就在这时,凉亭那边传来呼喊,说是有人掉进湖里了。 清平县主在凉亭,掉进水里的除了县主还能有谁? 众人火急火燎赶过去,郑三小姐看着三皇子纵身一跃跳入水里,偏偏自家表哥不会泅水,只能眼睁睁看着枉做他人嫁衣。 却在这时,有人拉着清平县主浮出水面,等看清面貌,春盈心里咯噔一下。 很快三皇子也浮面,他救起的是跟在县主身边的另一位婢女,秋萍。 三皇子盯着少年的陌生面孔,留意到他身上的粗布长衫,眼珠子一转,脸上立时扬起了三分笑。 拨开人群,大皇子接过丫鬟捧来的披风,披到楚长宁身上,关切道:“县主,你没事吧!” 楚长宁已经预料到过了今日,她将成为盛京的一桩天大笑柄,瞪了一眼大皇子。 李弘烨张了张嘴,就听三皇子发难:“宁远侯府果真是人才辈出,瞧瞧这整片栏杆全部垮了,难怪县主会落河,幸好今天多亏这位小兄弟,回头大哥一定要告诉舅父,多多赏赐他。” 大皇子去看郑三,郑容婉摇摇头:“这不是我们侯府里的人。” 楚长宁咬牙切齿:“他是我的人。” 马车里的人穿着披风抱着暖炉,马车外的人湿漉漉的长衫贴在身上,抱着双肩发抖。 春盈不知在哪儿找了一块长布,递给程玄:“你刚才怎么恰好出现在花园里,又救了县主?” 程玄道了一声谢:“我刚才进去方便,然后被人拉去搬花盆,恰好看到有人落河,就跳下去救人,没想到会是县主。” 程玄瞄了瞄珠帘里不真切的身影,春盈向他道贺:“你是县主的救命恩人,一定会得到很多赏赐,恭喜你。” 程玄不太在意,牙齿发颤:“什么赏赐不赏赐的,县主肯带我回公主府,赏一口饭吃,我已经很满足。其它没想过,就是觉得冷,风一吹,更冷了。” 落后一步,春盈嘴角挂起嘲讽:傻蛋,县主可是最好面子的人,这下你可是捅了大篓子,还不知道大祸临头。 公主府。 跪伏在地上的人,背上的湿衣裂开,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液流出,将被风吹个半干的湿衣染得湿漉漉。 掌刑的护卫见程玄趴在地上,人事不知,请示主位上的人:“禀告县主,人晕过去了,还打吗?” 楚长宁面上神色复杂,正想抬手让人把他拖下去,就见地上的人支撑着抬起脑袋。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想要将面前的人看清。 对方一只手迅如闪电,抓住她广袖衣摆,漆黑的眼眸里闪着光:“县主,你再抽我一鞭子。” 她怔了怔,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提这种要求,她当然要满足了。 楚长宁打开他的手,从护卫手里一把夺过鞭子,一道疾风划过半空,地上的人好像癫狂了一样地笑,然后翻了个白眼,彻底晕死过去。 楚长宁取出一方帕子擦拭着沾有血污的衣摆,吩咐道:“来人,将他拖去柴房,不许给水给粮,若是能挺过三日,再论功行赏。” 第2章 千金难求 只怕对自己恨得牙尖痒痒 处理完这边事宜,楚长宁定了定神,去见母亲福慧长公主。 还没来到栖霞阁,半道上,一个侍女打扮的妙龄女子风风火火跑出来,拉着楚长宁的胳膊一顿掉眼泪:“都怪我,要是奴婢陪你一起去,县主就不会掉河里。” “擦擦,快擦擦。”楚长宁一脸嫌弃,让春盈先回:“夏竹,别把鼻涕眼泪抹我身上,回头扣你月钱。” 唤夏竹的侍女从袖口取出一方帕子拭干眼泪,就听楚长宁说:“你身子不爽利,让你在家修养,再说我这不也没出事嘛!” 夏竹平了平心神,亦步亦趋跟着清平县主往栖霞阁的方向走,仿佛县主是个瓷娃娃,生怕磕着碰着。 “听下面的人说,县主将那个马奴打得半死不活,可他毕竟也是县主的救命恩人啊!” 楚长宁知道她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于是掰开了讲:“我母亲是福慧长公主,外祖母是当朝太后,舅舅是皇帝,我生来尊贵,一个小小马奴从河里捞起本县主,有损名节清誉,若是重重赏赐,叫下人们瞧见了,你说会怎样?” 夏竹想说其它人肯定也会对县主尽心尽力,可她下意识觉得别人都能想到的事,这么简单的道理,县主不会特意发问。 她思索了下:“是怕底下有些心思不正的人,为了得到主子们的赏赐,冒着风险做出那等以下犯上之事。” 更有甚者,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刻意设计损害主子的名声。 想到这里,夏竹抽了一口冷气。 前面是栖霞阁,远远瞧见楚长宁的看门婆子忙去通报。 听说县主来了,长公主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倚翠出来迎,福了福身子:“县主金安,长公主特意叫厨房备了县主喜欢的吃食,在里面等着。” 越过描着一丛牡丹花的雕花屏风,内间的长公主将后背放在椅子里,身后的司琴捏着双肩。 见到女儿,长公主抬手让侍女停下,起身将女儿上下打量一圈:“没磕到没伤到,回来的路上,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现在终于放回肚子里。” “没伤着,我都好。”楚长宁纳闷道:“阿娘,你不是说和阿爹一起去大伯父家,要过两天才回来?” 长公主道:“下面的人来通报,我哪里还坐得住,火急火燎赶回来。正好碰到你在前堂处置那个马奴,我听倚翠说了,处理得极好,这样下面的人有什么歪心思,也要多顾忌自己受不受得住。” 楚长宁小小恭维了下:“是阿娘教的好。” 长公主愁容舒展,面上神情缓和几分,又肃了肃脸:“宁远侯府也太马虎太大意,家里办宴会,也不派人检查摆设建筑,这次有惊无险,要是我的心肝儿有个好歹,回头我让宁远侯府吃不了兜着走。” “阿娘,我怀疑这件事跟宁远侯府关系不大。你还记得,前几日到皇宫赴宴,回来时,林贵妃的侍女邀我们到钟粹宫品茶。” 长公主点点头,就听楚长宁继续道:“到了钟粹宫,我听你们闲话家常,听了一会儿不耐烦,被宫女带到院子里透风,结果撞到了来请安的三皇子。阿娘,那天林贵妃都跟你说了什么?” 元宵节刚过,一个附属小国的使团运送贡品进京,各种奇珍异宝叫人看得眼花缭乱,期间还有数十匹不可多得的宝驹,就是那一日她得了皇帝舅舅赏赐的流风。 同样长公主也记忆尤深,肃了肃面色:“林贵妃的意思想要与我们公主府结亲,让你做三皇子妃,还承诺如果将来三皇子继任大统,便封你做皇后。” 听到这里,楚长宁就知道不太对劲儿,后背一阵发凉:“若当时救我的人是三皇子,您说三皇子会不会趁机禀明皇帝舅舅,既是损了我名节,若他言明求娶我,又会怎样?” 长公主后知后觉,回神后,端过手边的茶盏狠狠砸出去:“这个王八羔子养的混账东西,他这是要干什么,强逼强娶? ” 清脆的瓷器摔裂声在屋内响起,外头的侍女们轻声询问,被楚长宁打发了。 她将盛怒的长公主扶到椅子里坐下,安抚:“舅舅又没做错,母亲何必捎带着一起骂上,这是大不敬。而且我只是怀疑三皇子和林贵妃,这事没有证据,不过宁远侯府那边肯定会盘查府内下人,相信会有线索。” 楚长宁所想不差,宁远侯府的确在排查可疑人,而且已经有了目标。 有个怯生生的小丫头站出来:“我昨晚水喝得多了,半夜起夜,好像看到一个人影飘过,当时以为是眼花。” 郑三小姐追问:“看清长什么样子?” 小丫鬟摇摇头:“没看清,不过,那个人眉尾有一颗大黑痣。” 郑容婉拿着手底下人递来的画像,递给小丫头看,小丫头直点头:“好像是他。” 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赏了小丫鬟一锭银子,然后推开书房,里面坐着宁远侯和大皇子李弘烨。 将画像递出,郑容婉道:“查到了,这人是最近才到宁远侯府,叫赵强,出事后没人看见过他。我让人到衙门发了海捕文书,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抓到人。” 大皇子本就没抱什么希望,起身拉开窗,望着外面染上墨色的夜空:“天色不早,该回去了,明日还请舅父随我一道去长公主府赔礼道歉。” 一直沉默的宁远侯摸着长长胡须,沉吟:“也好,虽然我们也是受害者,总要给长公主和清平县主一个交代,说不定能借此拉进彼此关系。” 一个喷嚏,惹得楚长宁鼻尖痒痒。 她揉了揉鼻子,肩上一沉,是久久等不到县主回来的春盈捧着披风来了。 一月份的天气,白日里出了日头还暖和些,到了晚间,气温骤降,楚长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回到拂月阁,楚长宁葱段一样的指节在箱子里翻翻捡捡,找出一瓶金创药。 没找到夏竹,也不知这小丫头干什么去了,恰好看到春盈,她小声交代:“这瓶金创药拿去给马奴,顺便到厨房取些冷掉的馒头和清水一起送去。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唯你是问。” 春盈眼里闪过诧异,赶紧垂下脸掩饰,乖巧地应了一声。 一盏橘黄的灯笼,将便布蛛网,且空旷又充斥着烟尘的柴房照亮。 干得快要冒烟的喉咙,涌入一丝丝湿润的冰凉,程玄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少女温婉美好的侧脸。 “你醒了。”春盈侧脸冲他笑了笑,舀了一勺清水做势喂他。 狼狈的少年将脸撇开,藕白色的外衫支离破碎,发带微松,额前落下的几缕墨发挡在侧脸,不但不显脏乱,毫无血色的脸颊,反倒有一种被□□的苍白凌乱美感。 程玄固执道:“我自己来。” 柴房里别说床榻,连快木板破布也没有,看到程玄躺在草堆里取暖,伤痕斑驳的可怜模样,春盈动了恻隐之心,以为他是腼腆害羞,强调:“你受伤了不方便,还是我来。” “不用。”程玄态度坚定:“只是一点皮肉伤,我自己可以的。” 春盈算是看出这人是个木头桩子,将一碗清水递过去,从食盒里取出一碟馒头。 程玄只吃了早饭,一直到现在滴水未进,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抓着馒头大口大口咀嚼。 瞧他吃的差不多,春盈从袖子里取出一只药瓶:“馒头和清水是我从厨房偷偷拿来的,还有金创药,是我从前受伤县主所赐,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能怪县主,毕竟县主是主子,我们只是买来的奴役,天生就是贱命一条,就得认命。” 程玄揭开药瓶的盖子,一股芬芳的清香铺面而来,他随口道:“这药不错,谢谢。” 春盈无所察觉:“同是苦命人,互相照顾,也是应当的。” 等春盈走后,程玄捏着药瓶细闻:“没错,这是王太医独门的金创药,朕在位时每年出产不过二十瓶,里面药材极尽珍贵,很是难得,除了皇室专用,外面根本见不到。” 这样一瓶千金难求的金创药,楚长宁赐给一个丫鬟,说不通。 如果说特意拿来给他一个马奴疗伤,更是说不通,楚长宁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只怕对自己恨得牙尖痒痒,恨不得他痛死了才好。 因为上一辈子就是这样,只是他上一世局限于眼界,没能认出这么贵重的药膏,还道是自己年轻体壮,身体比别人恢复得快。 握着这瓶药,程玄心情复杂。 上一世,他以为来到公主府是掉进了安乐窝,不用吃糠咽菜,担心填不饱肚子……每天有雪白的馒头吃,菜里扒拉一下,还能找到几片白花花的肉。事情急转,就在他以马奴身份救下清平县主后…… 他救了县主,却被县主一顿鞭子抽得半死不活。如果不是春盈,恐怕他坟头的杂草都有两丈高,哪里能等到后面知晓身世,跟父皇相认,再坐上九五至尊的宝座。 从此,他将楚长宁恨上了,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现在的程玄,有了眼界有了阅历,看待事情也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换作他做帝王的那几年,只怕还会多疑,认为别人是不是刻意接近自己,要对自己不利。 除了一开始在楚长宁面前失态外,程玄表现得很淡定,虽觉得匪夷所思,倒也坦然接受了重生一世的事实。 第3章 自知之明 别说是皇子妃,就是太子妃也…… 薄雾散去,又是熟悉的那座宫殿。 高高竖起的两面宫墙,夹道里有人在谈论大理寺少卿卫大人公然在朝堂斥责陛下德行有亏、为君不仁,被新帝贬谪到偏远的荒芜山区做了七品县令,并下令此生不得传召,不许回盛京。 一个圆脸的宫女道:“听说卫青云大人是建成十五年先帝钦点的探花郎,当年许多商户士绅可都瞧上仪表堂堂的卫大人,准备榜下捉婿,结果被清平县主看中,旁的人自然不敢与县主抢人。如今再看,从前风光一时的人,未必能风光一辈子。” 另一个宫女接过话茬:“可不是,千娇万宠长大的清平县主不也沦为阶下囚,名义上是主子,其实不过是条可怜虫。除了吃穿用度好些,还不如咱们自在快活。” 两名宫女走远,楚长宁扶着脑袋,头疼欲裂,好像有人在叫喊着什么。 “县主,你梦魇了,快醒醒。” 梦境如潮水褪去色彩,耳边传来夏竹的声音,清亮如脆生生的春李子。 眼睫颤了颤,楚长宁睁开眼睛。 夏竹拿手轻轻帮她顺背平气,掏出帕子帮楚长宁擦干额头的细密汗珠:“县主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奴婢在这里守着,县主可放宽心,有事记得喊我。” 楚长宁的确做噩梦了,而且这个噩梦还是她经历过的。 白日里,她从宁远侯府回来途中,在马车里眯了一会儿神,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重生了。 在那个可怕的梦里,她如快熬干了油的灯芯子,禁不住风雨,即将消逝。 床前的新帝不许她死,还要威胁她。 “你将我囚禁,日日折辱,又杀我父母,如今这世上只剩我一人孤苦无依,你再也没有能够威胁我的人了。” 最后,她含恨死在了新帝的后宫。 而新帝,则是那个叫程玄的马奴。 虽然马奴身穿明黄色帝袍,眉眼与从前畏畏缩缩的模样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龙威燕颔,眉宇自带倨傲,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楚长宁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可见到马奴时,她胸口凭空涌出一股滔天的恨意,当马奴提出古怪的要求,她那一鞭子半点没有藏私,使了八.九分力道,抽得皮开肉绽…… 楚长宁讨厌归讨厌,还是和前世一样送去了上好的金创药。 她的状态很不对劲儿,虽然重生了,可她的记忆不完全,只记得临死前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有一片白雾遮住了什么。 一晚上,楚长宁跟烙饼似的两面翻,再难入睡,导致一早起得迟,还误了早饭。 厨房特意温着吃食,等楚长宁起床,由着丫鬟伺候净面梳洗。春盈一双手灵活纤巧,梳发髻的手艺一绝,因此颇为得宠。 吃过一碗五色彩豆膳药粥,楚长宁让人撤下膳食,带着春盈和夏竹去给母亲请安。 落了座,长公主让其他人下去,只留下身边的倚翠,才道:“一早,大皇子和宁远侯备了一车厚礼登门拜访,我瞧着你还在被窝里赖床,没叫人喊你。” 楚长宁不意外,追问:“宁远侯和大皇子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宁远侯府出了这档子事,自然是眼巴巴上门来道歉。宁远侯还拉着大皇子来说情,后来又说起你,大皇子倒是热情得很,长宁,如果大皇子求娶你,你愿意做皇子妃吗?” 楚长宁颇有自知之明:“别说是皇子妃,就是太子妃也不愿意,我本就不是什么温婉容人的性子,掺和到那些争斗夺权的漩涡里,必是没有好结果。” “你是我李明蕙的掌上明珠,若你想做皇后,阿娘拼尽全力也会为你铺路,只是那样到底委屈了我的长宁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好在你心思明澈,知道深宫后院险恶,阿娘就放心了。”长公主一手托着女儿的手,另一只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叫倚翠取出一叠画册。 楚长宁接过,不解:“阿娘,这是做什么?” 长公主放开手,端起茶盏浅饮一口,缓缓道:“这些是上京科考的举子,人品和才华俱佳,你看看可有能入眼的。” 楚长宁瞧着长公主和倚翠打趣的神色,一瞬明悟,瓮声瓮气:“阿娘,我还小。” “瞧瞧,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县主,也有怕羞的时候。”放下茶盏,长公主拿着帕子掩唇笑:“这里头还有你楚家伯父的一个侄儿,昨儿我细细瞧了瞧,斯斯文文、品貌端正,很是不错,若你不喜欢,再瞧瞧别的也行。” 回忆起脑海里支离破碎的画面,恰恰今年正是建成十五年,楚长宁心思发散:“阿娘,这里面可有一个叫卫青云的举子?” 长公主翻了翻,没翻着,又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还是旁边的倚翠出声,提醒:“就是那个接连赴不成科考,不是病了,就是摔断了腿的卫青云。” 长公主略一回忆,记了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倒是听说此人才华卓越,只可惜命道不好,白白耽误了六年,如今已二十有几,不知有没有娶妻生子,我现在就去找你爹爹问询问询。” 楚长宁懵了,没有听清后面长公主说的话。 脑海里的一些模糊片段浮现,楚长宁对卫青云这个名字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等她回神时,长公主已风风火火出门,一刻钟也等不得。 “阿娘这是去哪儿?”楚长宁转头问身后侍女,春盈抢先回:“说是要去楚府,去找驸马爷问询一些事情。” 回到拂月阁,她叫屋内的侍女出去,又看了夏竹一眼,只留下春盈。 “昨日你去了柴房,那个马奴死了没有?” 人若是死了,下面的人自会来禀告,可县主无端问起程玄,竟是在意一个马奴? 春盈垂下脸,添油加醋:“身上脸上都是血污,瞧着可怜,可是等我凑近了听,听到,听到……” 楚长宁眉毛一挑:“听到什么,如实说来。” 屋外,其它小丫鬟们瞧见夏竹也被赶了出来,冬青不免替夏竹抱不平: “夏竹姐姐和县主一块儿长大的,是拂月阁的老人,怎么也该是县主身边的知心人。就因为春盈那个小贱人嘴甜会哄人,得了县主的宠,我真是替姐姐不平。” 夏竹细细罗列:“春盈会梳头会刺绣,身上有很多优点,还会想法子逗县主高兴,县主高兴,我就高兴。” 冬青恨她烂泥扶不上墙,又不甘心一直被春盈踩在头上,叹息:“我是替姐姐委屈啊!” “我们的主职是伺候好主子,主子高兴了,我们才能高兴。”顿了顿,夏竹道:“冬青,你要是没别的事,就把园子里的花草修剪整理,难道你想像秋萍一样屁股开花,现在还下不了床,那就是她照料主子不周的下场。” 想到秋萍被长公主的人拉走,送回房时,身上鲜血淋漓,冬青头皮发麻,正要转身,听见里间传来瓷器被摔裂的清脆声。 春盈这个小贱人,终于要倒大霉啦? 在拂月阁当值的人都知道县主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高兴时,满院子里伺候的人一水儿的赏赐,不高兴时,若是触了县主霉头,那可没好果子吃。 冬青偷偷躲远一些,她多希望春盈是后者,结果却看到春盈全须全尾的走了出来。 入夜,春盈借着月色来到柴房,这一回她没拿食盒,从袖口里取出一张油纸包裹的馒头。 “外面的人看得太紧,晚上吃饭时,我偷藏了一个馒头,你快把它吃了吧!” 躺在稻草堆里的少年接过馒头:“既是这样,不要再来,剩下一日,我能挺过去。大恩大德,程玄永世不忘。” 上一世,他没忘。 所以登基后,他问春盈可有所求? 春盈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将来必定被世俗压迫嫁人生子,她不愿为不爱的男人吃那种苦头,想要做宫妃,不争不抢,即便没有子嗣,一辈子不愁吃穿。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何况在自己最落魄时给予过恩惠的人,无非是多养个闲人,他没多想,痛快答应给春盈养老。 第4章 蛇蝎心肠 好像要把自个儿瞪出个窟窿似…… 二月初,芳草冒芽,桃李正盛。 当朝阳初升,紧闭的柴房从外面被打开锁链,外面的光线照进来,靠在草堆里的程玄忍不住抬手挡了挡光。 一个护卫站在门前,一个进门对他道:“发什么愣,住得太舒服,不想走了?” 程玄赶紧起身,拍了拍脸上的灰尘,整理着散发,旁边的护卫不耐烦催促:“走快点,厢房放了洗澡水,麻利点换一身干净衣服,难不成让县主等着见你?” 没有跟这种狗仗人势的奴才一般见识,他要花费心思去应付楚长宁,因为接下来他在长公主府里的日子很难熬。 等程玄收拾妥当,随着护卫来到前堂,却听说拂月阁伺候的婢女说县主不在,长公主也不在。 这边翘首以待,头顶的火辣日头,叫程玄刺得睁不开眼睛。 举起的广袖遮了遮日头,楚长宁和母亲长公主来到沿街的一家茶楼,楼上雅座,窗着对着街,从上面可以一览无余地看清街上的摊贩和行人。 “阿娘,你带我来吃茶,怎么一直瞧着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出了宁远侯府那档子事儿,楚长宁谢绝各家邀贴,在家躲了两日,今日是被母亲拉出公主府,她伸长了脖子去看,就听长公主突然拍手道:“来了来了,左手边第二个就是卫青云。” “听驸马说,此人文章写得不错,颇具风骨,极有可能中榜,才华与人品俱是上佳。除了运道不好被生生耽搁六年之外,没旁的挑拣之处,最重要的是他今年二十有二,却尚未娶妻。” 长公主的话在耳边响起,楚长宁是左耳进右耳出,顺着阿娘的视线望过去。 现在是二月初,二月初九便是会试第一场,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在会试上一鸣惊人,闭门造车学进展缓慢,时下的人懂得劳逸结合,年轻的举子三五相伴,一行人高视阔步,无拘无束发表见解,倒也从别人身上吸取了不少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与友人的意气风发不同,穿蓝白色长衫的卫青云则是显得拘谨许多,也难怪,连续两次与科考失之交臂,壮志难酬。 长公主瞧着女儿一错不错地盯着卫青云瞧,误以为是上了心。 回到府内,长公主特意抽调两名护卫看着点人,用她的话是:务必保证卫青云全须全尾能参与科考。 而另一边的楚长宁,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你可想好了,要什么赏赐?” 对面的程玄脱口而出:“什么金银财宝,我都不要,我只想要回卖身契。” “哦!”楚长宁挑了挑眉梢:“你可是本县主的救命恩人,赏赐金银财宝是应当的,只是卖身契,你既是来到公主府,理当生是公主府的人,死是公主府的鬼。” 程玄抿了抿唇:“县主当真不打算放我走?”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少女穿一身芙色蚕纱翼镶银色边际,腰肢细拢,端坐在主位,眉如青黛,眼若弯月,唇瓣如盛放到妍丽的桃花,葱段的指节掩唇轻笑,随着她的动作,挂在耳垂的珊瑚耳坠轻轻晃动,衬得少女肌肤如凝脂白玉,嫩得能掐出水来。 红尘皮相再美,可程玄知道,这女人如蛇蝎心肠一般狠毒。 “你对本县主有恩,我怎么会放你走,就算哪一日惹得主子们厌烦,要么棍棒打死,要么下放到庄子里做苦力,了此残生,没有放人走的道理,怎么样,是不是很可怕?” “很可怕很可怕。”在庄子里也好过公主府这个虎狼窝,程玄泄气。 楚长宁拍了拍手,立时有侍女捧着一方案盘,是各式古玩珍品,有迹可循,卖不能卖,用不能用,只能当个摆设。 作为县主的贴身婢女,夏竹提醒道:“这些是主子的赏赐之物,若是出现损坏,或是拿去卖了,是大不敬。” 这跟上辈子不太一样啊,上辈子县主直接给了十锭黄金,程玄被打得措手不及,夏竹又道:“高兴傻了,还不跪谢县主恩赐。” 还没回过神来,膝盖生生受了一击,他伏在地上,咬牙切齿:“程玄拜谢县主。” “本县主累了,你们都下去。” 等程玄从地上爬起,冷冷看向身后踢他膝盖关节的护卫。 对方意会:“我一向乐善好施,不用跟我道谢。” 程玄:“??” 挂了一天的日头落山,程玄才把马厩打扫干净,喂了草料,腰酸背痛来到食厅,桌上饭菜吃得干净,只有竹箪的边缘黏着几块馒头皮。 扣下馒头皮,就着碗里的菜汤,程玄勉强填了填肚子,托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西厢下房。 “某些人别以为得了县主赏赐,就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 早料到会有人酸言酸语,程玄指了指柜子里一匣子的珍宝:“如果你们想要,我可以送给你们。” 王顺倒是心动:“这是县主赐给你的,我们怎么敢要,回头夏竹姐姐问起,我怕吃不了兜着走。” 其他几人全部歇了心思,感叹程玄命好。 程玄倒不太稀罕珍宝,只能供着,不能吃不能喝,还不如给银子实在,楚长宁不按常理出牌,打乱了他的计划。 翌日,程玄早早起床练了一套拳法,紧接着想办法离开公主府,听见两名护卫说起科考,他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听到卫青云这个熟悉的名字。 “你们说长公主派人保护卫青云,我今日休假,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去值班。”见那两名人高马大的护卫看过来,程玄将刚发的月钱全部拿了出来:“听说这卫青云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我就是好奇看一看,肯定给你们添麻烦。” 得了好处,将一吊钱在手里抛了抛,那人痛快答应:“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你可别往外说出去。” 程玄应下,换了护卫队的衣服,一同出了公主府。 门房的人见今天多了一人,还问了两句,没说什么,很快放行。 客房里,小厮小步慢跑:“公子,那护卫又来了?” 放下茶盏,卫青云道:“走,跟我一起去会会。” 客栈对面的茶铺,卫青云来到护卫们这一桌,停下:“几位足下跟随我多日,请问在下是是否犯了什么错处?” 领头的护卫队长张旗,道:“我们哥几个只是当值累了,顺路过来喝盏茶,与你有什么干系?” 卫青云不缓不急一笑:“公主府离在下住的客栈似乎并不在一个方向,又何来顺路之说?” “你跟踪我们。”说完,张峰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 张旗打断:“我们也是丰了主子的命令,来保护卫公子的安全,多有不周,还请见谅。” “原来如此。”卫青云困惑长公主为何在意自己的安全,一道视线如实质般的火辣,叫人想忽视都难。 卫青云朝角落里一直沉默的程玄看去,道:“这位小兄弟,有些面善。” 哼,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瘦得跟个竹竿子似的,风一吹就跑了,连自己都护不住,也不知道楚长宁看上这个小白脸哪里好? 程玄心里不屑,面上客套:“原来这位是卫公子,久仰久仰。” 卫青云摸了摸鼻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从刚才开始,这人一直拿眼睛瞪自己,好像要把自个儿瞪出个窟窿似的。 第5章 太诡异了 为何要借着取帕子的动作,偷…… 到了换班时间,张旗让弟弟张峰送程玄回去,自己去办点私事。 一路上只有张峰,程玄看他呆头呆脑,这时候是离开公主府的时机。 只不过他逃走了,这辈子都要背上公主府逃奴的名声。 他要离开公主府,但要用光明正大的方式。正想着,身旁的张峰来了一句:“盯着那边看做什么,该不会是你想逃跑?” 程玄一噎:“瞎说什么,我第一次来盛京,还没出来走动过,看什么都觉得好奇罢了。” 张峰想到他的境遇,很是同情:“说来也是,你一来公主府就摊上大事,到现在才放出来。对了,马厩那边的人有没有欺负你,要是他们欺负你了,你来找我。” 程玄很意外,心下刚一暖,就听张峰继续道:“我给你留好吃的,这样你心情就会好一些。” 他:“……” 二月初九,会试第一场。 贡院门口有官兵把手,禁止商贩摆摊,不许路过行人大声喧哗。 头顶弯月高悬,周边点缀几颗星子。 “明儿又是个好天气。”夏竹望了望天,发现县主以手撑着下巴颏儿,在走神。 她轻声询问:“县主,你不开心,最近老是闷闷不乐。” “夏竹,县主在想事情,你别老是打扰。”春盈端来茶水糕点,取来针线簸箕,绘制着花样。 夏竹自小不耐烦碰针针线线,在旁边看春盈绣花。 意外回忆起了两桩旧事,从那以后,楚长宁再没有回忆起别的,有一种空守宝山,却没有钥匙能打开的无力感。 不,不仅仅是意外,那两次找回记忆绝非偶然,而是有迹可循,只是她没有找到捉摸到轨迹。 这两日,她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没发现端倪,除了马奴。 可是白天她见完马奴,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楚长宁琢磨,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契机? “你粗手粗脚,别碰坏我的东西。” 对于夏竹的举动,春盈很是不满,一个身无长处的丫头,不过是因为跟县主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连自己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一贯好脾气的夏竹,道:“我是瞧你绣的花样子好看,拿起来瞧瞧,你不让我碰,就不碰呗!看你小气的样子,还来拉我的手。” 春盈又急又气:“谁要拉你的手。” “拉手?”楚长宁一瞬间灵光闪过,如果说这两次找回记忆有什么相同之处,除了见马奴以外,第一次她落河水里,马奴救起她,第二次,马奴扯了她的袖摆,触碰她的手指…… “难道……”楚长宁皱着眉头,不敢置信。 夏竹关切询问:“县主,干嘛又是笑,又是皱着眉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楚长宁定了定神,瞅了一眼春盈绘制的花样子:“又是连理枝,牡丹,这些花花草草看着无趣。” 冬青忙完外面的活儿,听到县主的话,赶忙讨巧道:“县主喜欢什么花样子?” 楚长宁道:“我想起元宵节吃到的葡萄,那是从西域送来的,路途遥远,鲜果难以运输,送到盛京不过才俩箱子,只公主府就得了半箱子,因为我最爱食葡萄。就按照葡萄的样子绣个手帕,明儿就要。绣得好了,本县主重重有赏。” 春盈看不得冬青狗腿子样儿,不就是绣一串葡萄,有什么了不得,她还能输给冬青这丫头不成。 一早,楚长宁和长公主驸马爹爹用膳。驸马年轻时也参加过科考,遂而在楚府一直呆到会试前一日才回到府中,伯父家的侄儿也是参加今年会试的举子,不光驸马,整个楚家都极为重视。 用完早膳,春盈和冬青捧着各自的成品给县主过目。 楚长宁在春盈的绣品前驻足:“刺绣的技艺精湛,纹路平整,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错处,错就错在刻意卖弄技艺,过于匠气。反而冬青绣的这串葡萄含霜带露,叫人望而生津。” “匣子里有一支累银丝的云蝶钗和一对珍珠耳坠,夏竹你去拿来,赏给冬青。” 得了县主的夸赞赏赐,冬青好像在做梦一样。 想到自己终于压了春盈一头,瞅见小贱人脸都绿了,冬青得意地瞥了一眼春盈,抬首挺胸接过:“奴婢拜谢县主。” “好了,我累了,你们都下去。” 春盈拿着绣花簸箕转身,柔和的眉眼一瞬大变,恨意使得她柳眉杏眼变得狰狞,容色秀美的脸蛋生生扭曲。 如果不是因为福慧长公主,她本应该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应该向楚长宁一样被人伺候着,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 回到住处,冬青得意的炫耀赏赐,春盈只觉得刺耳极了:“给我闭嘴。” 说罢,春盈拿起剪刀把绣了一个晚上的巾帕戳了好几个窟窿,把冬青吓得花容失色,不敢再招摇。 生怕春盈发疯,拿剪刀戳她。 马厩。 这不是县主第一次造访,管事战战兢兢小心伺候着,生怕哪里惹了主子不快。 流风是皇帝舅舅御赐的宝驹,通体皮毛雪白,找不到一根杂质,整个盛京仅此一匹,在公主府,自然与普通马匹不可同日而语,单是照料它的就有两人,分别是赵牧和程玄。 今日是程玄当值,他正给食槽里添上清水和上等草料,就听管事的喊他。 见到楚长宁,程玄心里一个咯噔。 一阵微风吹过,楚长宁手里的帕子不小心落到了地上。 管事拿手在身上擦擦,弯腰去捡,被楚长宁打断:“等等,让那个马奴给本县主拾。” 管事怔了怔,扶着老腰起身,见程玄还傻愣地站着,大声斥道:“你是聋了还是瞎了眼。” 程玄不知道楚长宁要搞什么幺蛾子,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去拾帕子,看到帕子的一角绣着憨态可掬的一串紫葡萄。 当年县主的帕子掉了,满院子派人找,却被程玄得到。也不知为何,他并没有还给楚长宁,私自将它昧了下来。 直到临死前,陪在他身边的除了过继的宗嗣,就只有属于楚长宁的帕子。 可能他当真是恨极了楚长宁,留着她的东西,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忘在公主府受过的屈辱。 程玄将手帕拾起,轻拍了拍打掉灰尘,双手呈上去。 楚长宁伸出手,状若无意地取过帕子,尾指轻轻挨了下对方的指尖,如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过。 手指的异样感受,令程玄眼皮子一抬,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一派端庄的少女。 楚长宁做贼心虚,没有立刻转身,瞧着马奴用古怪的眼神看自己,秀眉一横:“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把人囚禁在皇宫里的那三年里,他们也算是朝夕相处,所以楚长宁的表情,程玄立刻看出她在心虚。 以为是不经意的触碰,似乎是刻意为之。 楚长宁为何要借着取帕子的动作,偷摸他的手? 太诡异了! 程玄心头涌上千万个疑惑,不得解,只能遥遥望着远去的窈窕背影,出神。 第6章 进士之身 姑娘可是走错了房间 穿过前堂,来到后院,楚长宁抚了抚胸口,刚才碰到马奴的指尖时,她脑子里突然又多了一些记忆碎片。 * 一个面生的宫廷侍女挑开珠帘:“县主,该用午膳了。” 书房案前的貌美女子搁下狼毫,净了手,拿帕子拭干,宫女在旁布菜,她不缓不急夹了送进嘴里。 外间的宫女拜见皇帝,紧闭的殿门被拉开,伺候她的宫女也跟着福了福身子,只有楚长宁旁若无人的用膳。 新帝冷眼瞧她坦然自若的样子,很是不快:“还能吃得下饭,清平县主倒是能屈能伸。” “来人,给朕添一副碗筷。”等碗筷摆好,新帝夹了一块肉放到楚长宁碗里:“县主尝尝,可还合口味?” 她迟疑地送进嘴里,眉头皱得跟打结一样:“肉质老笨,难吃。” “这道菜是朕特意命御膳房为县主准备,用孔雀肉和各种香料小火煨上两个时辰,才做成这道菜肴,连名字朕都想好了,叫落毛凤凰不如鸡。” 楚长宁哪里还不明白,他分明是在讽刺自己。 她咬牙切齿:“别忘了,当初你不过是公主府的一个小小马奴。就算你现在是大周朝的皇帝,在我眼里,一辈子都是洗刷马棚的马奴。” 眼角瞥到他紧紧捏住筷子的手,楚长宁不怕死地继续道:“生气了,你赐死大皇子三皇子,幽禁四皇子,这么恨我,怎么不一杯毒酒将本县主一道赐死?” “想求死,你想得美,朕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新帝放下银筷,眼角发红,透着一股子狠劲儿:“楚长宁,别忘了你还有父母,要是你死了,我叫你那一对父母立刻去黄泉路上陪你。” * “县主,你怎么流这么多汗,要不我去宫里叫御医过来看看?” 身边的夏竹出声,将楚长宁从回忆里拉回,她摆了摆手:“不必,歇一会儿就好。” 隔天,楚长宁让人将马奴带到前堂。 程玄盯了盯面前的一盘菜肴,又盯了盯楚长宁。 端坐主位的楚长宁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一口,道:“毕竟你对本县主有恩,这道菜肴是特意着人为你烹制,还不快尝尝?” 突然对他这么好,程玄怀疑菜肴里面是不是下了烂穿肠子的毒药。 扫到楚长宁身后的夏竹,他认命地夹起品尝。 咦,味道还不错! 楚长宁放下茶盏,巴掌大的小脸莹白如玉,意味深长一笑:“这道菜的主料是鸡锁骨,从中劈开,用五种香料腌制,你瞧它们的形状像不像一把剑,所以本县主给这道菜起了个名字。” 程玄听着这话,觉得耳熟,又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接下来楚长宁接着道:“叫五香贱骨头,是不是很应时应景。” 夏竹跟个木头似的杵着,冬青拍马屁:“县主灵心慧性,也只有县主能想出这么好听的名字。” 楚长宁受了鼓舞,沉吟两秒:“你叫程玄,名字听着拗口,不如改作铁柱,程铁柱,贱名字好养活,怎么样?” 程玄觉得程铁柱这个名字一点都不怎么样。 品了品,楚长宁好像借故在奚落他。 想起他也曾用同样的手段挖苦过楚长宁,他可以重生一世,那楚长宁会不会也…… 程玄盯着楚长宁,就听冬青发难:“县主亲赐名字,是莫大的荣耀,你怎么还不情不愿。” 楚长宁摆摆手:“可能他是欢喜傻了。” 冬青觉得也是。 随着冬青的得宠,下面的人见风使舵,粗使丫鬟自告奋勇帮冬青姐姐浆洗衣裳,厨房管事的婆子送上一小罐子的蜂浆。 冬青取蜂蜜浆兑了水,拿来去年秋季晒干的桂花,冲成两碗桂花蜂蜜茶,特特端到春盈面前:“天干物燥,春盈姐姐润润嗓子,毕竟坐冷板凳是一件令人着急上火的事。” 喝完一碗,冬青心里美得冒泡,走路都有点飘飘然。 “蠢货。”春盈冷笑地望着冬青欢快的背影,道:“楚长宁喜怒无常,一个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得宠的小傻瓜,也配在我面前炫耀。”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楚长宁怎么突然冷落自己。 三场会试完,转眼到了放榜的日子。 “一早啊,就听到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想来咱们公主府今天一定有好事发生。”一向沉稳的倚翠,今日在伺候用膳时忍不住说着讨喜的话。 长公主明知故问,看向驸马:“今儿是什么好日子,这个闷嘴葫芦突然嘴甜了起来。” 驸马给长公主夹了菜,心领神会道:“你忘了,是会试放榜的日子。” 楚长宁不知道公主驸马在打哑谜,只觉得爹爹和阿娘十几年如一日的恩爱,在盛京也是少有的一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贡院门前早早挤满了人,一圈围一圈,人头攒动。 长公主抚琴,驸马握着狼毫,挥挥洒洒,一副美人图跃然纸上。 门房的小厮一路疾跑,倚翠见了正要呵斥不懂规矩,只听小厮说驸马家的侄儿与卫公子一道中了榜。 倚翠顾不得训斥,赶忙向主子道喜。 长公主一高兴,满院子里的人都得了几吊赏银。 还沉浸在中榜里的喜悦之中的卫青云,突然收到长公主的邀约,总算搞明白了长公主的意图。 天香居。 旁人中榜,红光满面,神采风扬,卫青云中榜的当晚一夜难眠,翻来覆去,导致第二天眼下有了浅淡青色。 小厮文墨如主子一般愁眉苦脸,如丧考妣:“不用特意打听,小的已经听闻过这位清平县主的许多荒唐事迹,纵仆伤人,骄纵跋扈,令五品京官之女罚跪,府中养了许多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还被一个马奴损了名节清誉,传得满盛京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我也听人说起,清平县主刁蛮任性,生得面目可憎,旁人见之绕道。”卫青云平了平心神:“纵使长公主有权有势,如今我中了榜,乃进士之身,是天子门生,长公主再有权势,我卫青云绝不屈服。” 卫青云一拂袖,雅室屏风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着织锦绣宝相花纹斗篷的少女从屏风后走出,领口边际镶了一圈柔软兔毛,衬得巴掌小脸白璧无瑕,皎若秋月。 乌发红唇、剪水双眸,活脱脱是从画里走出的明艳仙子。 卫青云看得呆了,心口骤跳,仿佛那里藏着一只踏青的小鹿。 等回过神,他不敢直视面前的貌美女子,作辑:“在下唐突,还请姑娘见怪。” 拉着文墨走了两步,卫青云想起今日来见长公主,这是他自个儿包下的雅间,要走也不该他走。 一拍脑门,他复而又回来:“姑娘可是走错了房间?” “没走错。”楚长宁拿眼角一扫,红唇轻启:“我便是你口中那个生得面目可憎,旁人见之绕道的清平县主。” “县,县主,你当真是清平县主。”卫青云突然就畏惧公主府的强权了。 其实县主也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堪,分明是个端庄温婉的女子。 他的又惊又喜,叫楚长宁很是迷惑。 第7章 皇宫寿宴 如果马奴也是皇子,那他的生…… 本是母亲约她来天香居吃酒,结果见到卫青云,楚长宁后知后觉过来: “本县主乏了,夏竹冬青,回府。” 眼瞧着楚长宁踏出雅间,身后的卫青云想要抬脚去追,知道不合礼法,若是叫旁人看到他与县主纠缠,有损县主名节。 现在是二月末,三月初便是殿试,只要中榜,不论在殿试名次如何,都不会落榜。 可卫青云想要在殿试拿个好名次,这样才能厚颜到公主府向县主请罪。 自从落水,楚长宁有一个月没有出现在社交场合,每日在书房里提笔作画,有时捉摸不到人物神态意境,还会派侍女到驸马爹爹书房取几幅画作,参详一二。 忙碌了一整个月,便是为的这次太后的寿诞,皇祖母对她疼爱有加,楚长宁自然要出席。 这次宫宴,盛京里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可携带女眷。 宫里各处张灯结彩,楚长宁和母亲长公主先到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孙女长宁,祝皇祖母吃得香睡得好,高寿福绵,日月昌明。” “快起快起。”端坐主位的老人慈眉善目,虽已到了耳顺之年,瞧着精神头极好,起身扶起外孙女:“就你这丫头嘴甜。前日子听你阿娘说有了着落,是什么样的人家?” 楚长宁扶着太后落座,听到皇祖母问询,脑海里突然冒出了那个讨厌的卫青云,充满抗拒:“我才不喜欢书呆子,孙女只想一辈子常伴皇祖母身边。” 却说坤宁宫,皇后与四皇子同样说起了楚长宁。 “还记得元宵节后,附属国使团入京进贡,云珍公主向陛下要了好多次流风,陛下没给。太后只说了一句长宁爱骑马,陛下便将流风赐给了楚长宁。陛下仁孝治国,太后在陛下心中份量不轻。”主位里,头戴凤冠的雍容妇人轻轻拨弄了手里的珊瑚串珠,顿了顿,又道:“且楚长宁落水,隔天太后便以恃宠而骄的由头,罚林贵妃在钟粹宫禁足半月,表面上是维护本宫颜面,实则是在替公主府的那对母女出气呢!” 四皇子顺耳恭听,有时候还会抒发己见:“加上福慧长公主是父皇唯一胞妹,近些年恩宠加身,所以大皇兄和三皇兄争先恐后想要与公主府结亲,为自己加大筹码。” 皇后颔首,孜孜不倦教诲:“皇儿,有一点你忘了,福慧的驸马楚若英出自楚家,楚家世代书香门第,虽楚家顶梁柱只是五品户部郎中,但他恩师是退休的柳中州,曾任职礼部尚书,是会试的主考官之一,名下学生遍布朝野。三皇子母族荣国公府手握兵权,笼络边关武将人心,势力庞大,朝堂里却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有了这一层关系,等于是如虎添翼。” 四皇子拱了拱手:“儿臣知道该怎么做。” 皇后起身虚扶一把,拍了拍四皇子的肩膀:“母后知晓清平县主刁蛮任性,为你所不喜。一切需以大局为重,只要娶了楚长宁,将来你要纳别的女子,母后绝不阻拦。” 等四皇子离开,皇后轻叹一声:“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说话总是隔着点什么。” 身边大宫女见皇后愁思不展,宽慰道:“娘娘切勿这么说,前日子四皇子还特意向奴婢问过娘娘的饮食。太医多番叮嘱,要戒忧戒思虑。” 皇后拢了拢凤袍广袖:“是时候露面,今儿是太后的寿诞,本宫身为六宫之首,理应出去主持大局。” 一声太后驾到,宴会厅里的官眷齐齐拜礼,楚长宁扶着太后,眼神往乌泱泱人群里一扫,瞧见了许烟岚。 上次宁远侯府,若不是许烟岚,她也不会随郑三小姐到凉亭,继而落水。盛京官眷面上不敢不敬,谁知道私底下是怎么在嘲笑她。 堂堂清平县主,颜面扫地,楚长宁讨厌宁远侯府,也讨厌许烟岚。 到了祝寿环节,各位宗室皇亲依次献礼完毕,轮到皇帝膝下的几位皇子。 大皇子献上的是一尊玉佛,太后常年焚香礼佛,也算是投其所好。 二皇子算是中规中矩,不出挑,也不出错。 三皇子的寿礼是一颗舍利,乃当朝高僧妙回大师圆寂坐化的舍利,珍惜非常。 太后扫了一眼身边神游天外的楚长宁,依旧没给三皇子好脸色看,反而对四皇子的万寿松鹤图青睐有加。 皇帝膝下共有八子三女,分别是大皇子李弘烨,母族宁远侯府,是皇帝庶出长子。 二皇子李延,先天不足,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于皇位基本无缘。 三皇子李云瀚,母族乃荣国公府,手握兵权,生母是钟粹宫林贵妃,恩宠正盛,是皇权最有力的竞争者。 四皇子李巡,生母早逝,被过继到皇后名下,也算占了皇后嫡子的名分,有皇后和皇后母族文国公府支持,也是皇权一大竞争力。 五皇子李怀昭与生母沈贵妃,在宫里发生的一起大火里丧生,而沈贵妃母族,卫国公府在十多年前因谋反罪被抄家灭族。 六皇子乃皇后正经嫡子,可惜福薄早夭。 七皇子刚记事起得了场风寒,不幸病故。 最小的八皇子李筠今年十二余岁,还未及冠,乃一位宫女所出,母族获封怀恩伯,是所有皇子里地位最不显的一位。 几位皇子之中,除了病弱的二皇子和最小的八皇子,只有大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对皇位有一力之争。 如她梦里所想,如果马奴也是皇子,他的生母又是谁呢? 思考间,除了出嫁离京的大公主不在,二公主和三公主献礼完,轮到楚长宁。 身边长公主推了推,楚长宁回神,匆匆一扫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八皇子,整理了下裙摆站出。 说完祝寿词,楚长宁送上自己做的灯盏,侍女燃上蜡烛,灯盏无风自动。 太后瞧着稀奇,身边的宫女咦了一声:“这纸灯上的菩萨慈眉善目,眉眼与太后竟有几分神似。” 皇帝细瞧着:“是很相像,这画艺手法,朕瞧着有些眼熟。” 楚长宁福了福身子:“回皇上,几幅拙作确乃长宁所出,若不是参考了一些我父亲的画作,怕是不能见人。” 太后围着灯盏转了一圈,越看越喜欢,拉着外孙女的手:“瞧这些菩萨衣袂飘飘,脸上表情栩栩如生,微小之处可见细节,想来费了不少心神和时间。贵重之礼,岂有亲力亲为来得更有孝心,不枉哀家对你一番疼爱。” 席间,杯盏交错,楚长宁吃了两盏酒,脸蛋红扑扑,一抬眼,就看到大皇子三皇子目光灼灼看向她所在的地方,好像她是虎狼窝里的一块肉,被皇子们虎视眈眈盯着,恨不得吞进肚子里。 尤其是三皇子志在必得的眼神,令楚长宁感到作呕。 她眼珠子一转,带着夏竹冬青到御花园转悠。 顺着石子铺就的小道,楚长宁命夏竹摘了一朵开得最漂亮的茶花,凑到鼻尖细嗅,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越的笛声。 顺着笛声而去,曲桥流水,身量挺拔的男子立在拱桥,玉冠束发,墨发飞扬。 楚长宁定睛一瞧,是四皇子,顿时皱了皱眉,跟看见了瘟神似的,转身就走。 自打她掉入渠河,喝了一肚子水,楚长宁看见什么栏杆啊桥啊河渠啊,都心有余悸。 何况四皇子,比上面的那些东西更可怕。 回到大路,楚长宁与许烟岚撞上,一个对视,许烟岚转身就走。 楚长宁一脑门疑问,让夏竹和冬青把人拦住。 许烟岚也是足足在家一个多月没出门,等风波过去了,才跟着母亲来参加宫宴。 中途偷偷溜出来醒酒,身边只带了一个婢女,见到凶神恶煞的楚长宁,那些被罚跪的记忆涌现脑海,许烟岚全身发抖:“这里是皇宫,不是公主府也不是别的地方,县主总该有所顾忌。” 楚长宁有点好笑:“看你跟个受惊的小鹌鹑,本县主有这么可怕。见了本县主不问安不行礼,这就是许大人的家教?” 许烟岚忍着眼泪福了福身子,楚长宁见她都快哭了,顿时有些不舒坦:“走吧走吧,不要碍着本县主的眼。” 等这对主仆离开,转了一圈,竟然碰到了三皇子。 注意到三皇子独身一人,身边没有侍卫,楚长宁顿时兴奋起来。 她故作继续赏花,待三皇子离得近些,逃不走。 楚长宁突然惊叫:“来人,有刺客要刺杀本县主。” 夏竹一马当先,护在楚长宁身前,冬青有样学样。 立在暗处的三皇子出声解释:“县主别喊,是我,我是三……” 楚长宁害怕地扯着手绢:“管你是谁,夏竹冬青,给我将人拉走。” 夏竹意会,不但拉人,还下了黑手,反正事后可以抵赖看不见脸,才打错了人嘛! 冬青又不认识三皇子,真以为是有歹徒破坏县主清誉,想到秋萍才刚养好身子能下床走路,挥舞着小拳头砸下去。 三皇子养尊处优,却长得人高马大,母族历代生长在军营,也学过一些防身之术,却不知为何在两个小丫鬟面前毫无施展余地,挨了一头包。 今日是太后寿宴,巡逻侍卫严密防守,唯恐出了岔子,一队侍卫从刚才听到动静,立时赶到:“哪里有刺客?” 第8章 结下梁子 哪个杀千刀的把你打成这样…… 宴会上歌舞升平,御花园的动静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同皇后交代一声,离席。 林贵妃也收到消息,跟在皇帝身后离开。 太后往皇帝离开的方向瞧了一眼,派心腹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皇帝与林贵妃来到偏殿,就看到楚长宁和她的两个婢女,皇帝下意识皱眉头:“怎么回事?” 禁军统领将刚才在御花园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皇帝没说话,林贵妃盯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三皇子辩了辩,率先开口:“云瀚,是哪个杀千刀的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李云瀚抬手指向夏竹的方向,夏竹还算镇定,冬青在被带到偏殿时,开始意识到犯错,林贵妃认出三皇子,她小腿肚子一软,扑通跪到地上。 楚长宁站出来,柔荑抚着心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方才我与婢女在御花园赏花,碰到许烟岚,之后便看到一个东张西望、形迹可疑的黑影要朝这边过来,以为是有歹人混进来,刚喊了一声,歹人就要上前,我的婢女忠心护主,只是歹人怎么会是三皇子呢?” 她一口一个心怀不轨,一口一个歹人,林贵妃听得火冒三丈,忙替三皇子叫屈:“皇上,云瀚只是在席间多喝了两杯,出来醒酒,皇宫里戒备森严,怎么有歹人混进来?金尊玉贵的皇子,被清平县主两个婢女打成这个样子,县主真是好狠的心啊!平日里县主在外面胡作非为也就算了,连皇子也敢动手,怕是眼里早就没有王法。” 这话一出,皇帝沉脸道:“好了,不过是小孩子们之间打闹,是家事,处罚处罚就行了。” 自己捧在手心里怕磕着碰着的皇儿吃了大亏,林贵妃岂肯作罢:“此事传出去,有辱皇家体面,皇上不为臣妾想,也要为皇家颜面着想啊!” 皇帝的目光在三皇子身上停留,的确,如果今日之事被轻易揭过,日后怕是对皇家没有敬畏之心。 见皇帝的目光从三皇子身上移到夏竹冬青身上,楚长宁见势不对跪伏到地上,叩了个头:“皇上要惩罚,便惩罚长宁好了,这两个婢女也是护主心切,是长宁未曾约束。” 一边是皇子,一边是外甥女,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帝看着自小疼爱的三皇子面颊肿胀得快认不出原本面貌,怜惜之余,一颗心偏了偏,对楚长宁道:“朕就罚你禁足一个月。” “皇帝。”长公主和太后不知何时站在偏殿门口,太后拿眼角一扫林贵妃:“皇帝可是忘了,上月十五,本该是去皇后宫里的日子,林贵妃称病,让人请皇帝到钟粹宫,坏了规矩体统。” 皇帝自知理亏:“母后,这事您也处罚过林贵妃,何必又提起。” 太后由上引下,不徐不疾道:“如今三皇子已成年,到了出宫立府的年纪,当知男女之间应有避讳,三皇子却不顾及女子名节,行为欠缺,应当重重处罚。而三皇子生母林贵妃,不但未加约束,反而包庇偏袒,当一同责罚。” 听到太后一席话,皇帝去看跪在地上的楚长宁,想到林贵妃被太后斥责的前一日,楚长宁落水,三皇子奋不顾身去救……再看向三皇子和林贵妃时,皇帝连眼神都变了,毫无怜惜之心:“来人,将三皇子拉下去醒酒,国子监也不必去了,从翰林院找个侍读学士给他授业。林贵妃带回钟粹宫,禁足一个月。” 林贵妃哭哭啼啼喊冤,她生得极美,哭起来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否则怎能在后宫独宠长达十多年,荣宠无衰。 可惜帝王坐拥江山,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刚解禁不到两日,又被禁足,没一会儿,钟粹宫传出噼里啪啦瓷器被摔裂的声音。 坤宁宫里,皇后听身边心腹将钟粹宫里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乐得差点笑歪了脸。 “清平县主,果真是旺本宫,她一来,本宫是头也不晕,心也不烦。若是巡儿娶了县主,就是任性些,也无妨,将来本宫会扶持她做皇后。” 皇后的心腹凝秀跟着附和:“我看经此一事,钟粹宫的那位,怕是歇了与长公主强强联姻的算盘,毕竟这回是真结下梁子。” 皇后捂嘴直乐:“那不正好,我们巡儿的机会来了。” 顿了顿,皇后又吩咐大宫女凝秀:“快,将去年长公主送给本宫作生辰礼的那座红珊瑚拿出来,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坤宁宫的一主一仆恨不得高兴得放炮竹,她们谈话里的主人公,楚长宁刚从摇摇晃晃的马车下来。 回了公主府,就是到了自己的地盘,长公主脸上喜气洋溢,拍手称赞:“本公主早就看林贵妃和三皇子不顺眼,今日真是痛快,打得好,打得妙,夏竹和冬青为公主府长脸,重重有赏。” 本以为闯了大祸,要受责罚的夏竹,没想却受到长公主的褒奖,拉了拉身旁的冬青一道向长公主福了福身子。 夏竹和冬青得到赏赐的消息,在长公主府里跟长了翅膀一样飞散开来。 夫妻俩关起门来,驸马楚若英无奈摇摇头:“女儿被你惯得性子骄纵,以后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大祸。” 长公主不乐意听这话:“什么叫我惯的,平日里也没少见你疼女儿,再说长宁乖巧听话,能闯什么祸事?” 楚若英说不过,只是幽幽叹息。 翌日晚饭,春盈吃得差不多,看竹箪里还剩下一个馒头,想要偷藏起来,刚抬手,却横空伸出一只手将馒头夺走。 夏竹拿着馒头顿了顿,递出去:“你没吃饱啊,这个馒头给你吃。” 被人这么盯着,春盈 没法子往袖子里藏,摆了摆手:“算了,我不吃了。” 马厩里,春盈从袖里取出一只手帕,将裹着的一个蒸熟红薯递过。 程玄从身上翻出两枚铜板,春盈不肯收,他也不肯拿红薯。 春盈只好妥协:“既然你不肯要,那我就收一枚铜板,两枚铜板都可以买下一筐子红薯。” 坐在石阶的程玄啃着红薯,春盈轻声抱怨:“我本想给你拿一个馒头,可夏竹太能吃了,你别看她瘦瘦小小,一顿饭能吃十个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馒头。除了能吃,真不知道她有什么用?平日里呆头呆脑的,刺绣梳头什么也不会,整个院子里的丫鬟,属她最得县主看重。” 程玄吃到一半,拿袖子抹了抹唇角碎屑,才道:“你千万不要得罪夏竹,更不要与夏竹硬碰硬。” 春盈根本听不进话,一头自怨自艾:“我当然晓得,毕竟我现在在拂月阁也说不上什么话,哪里敢得罪县主身边的红人。” 程玄张了张嘴,没有多说。 前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夏竹一手劈断婴儿手臂粗的竹子,他也没看出这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其实是一位武林高手。 第9章 迷离恍惚 你,过来,这盘糕点赏你了…… 二月末,迎来三月初。 殿试结果,皇帝钦点卫青云为探花郎,还称赞他钟灵毓秀,才貌双全,当得起探花郎的美誉。 “听说前三甲要戴红绸骑马游街,全盛京的女子都去了,县主,咱们真的不去吗?”冬青也想一睹状元榜眼探花郎的风采,抱着十分期待。 “不去。”楚长宁搁下毛笔,觉得自己的字还是差点意思。 “夏竹,去问问爹爹要几幅字帖。” 得了县主的差遣,夏竹麻利出门,受了几日冷落的春盈如隐形人一样端茶倒水,却也不多说话。 用了几日冬青,楚长宁连听马屁都不舒心,春盈倒是安安分分,楚长宁看在眼里,便叫住了她。 “春盈,我院子里最容不下心比天高的人。” 春盈低眉顺眼:“奴婢不该同夏竹姐姐争宠,毕竟夏竹姐姐才是拂月阁的老人,县主的话,春盈铭记,下次绝不再犯。” 这个小婢女总是乖巧听话,可楚长宁总觉得这只是她的表象,春盈的眼睛里有一股子不甘。 楚长宁只管敲打,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进去。 隔天,楚长宁去归还字帖,就看见盛京里美誉远扬的探花郎出现在她爹爹的书房。 见女儿一直盯着卫青云看,很是不妥。 驸马楚若英轻咳了一声,道:“卫大人听闻爹爹在画艺方面略有心得,特意登门探讨。” 卫青云穿一件绿色长衫,目光清澈,浓眉大眼,墨发全部束在发冠里,举止斯文秀气。 他拱了拱手:“卫某拜见清平县主。” 驸马也是这么过来的,加上看好卫青云,如果有这么个女婿,他和长公主自然是满意:“正好探讨得差不多,天色已晚,长宁,你代爹爹送送客。” 推却不过,楚长宁在前面带路,卫青云跟在身后,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前面的人。 楚长宁如芒刺背,回头,就看到卫青云张望着别处。 她以为是幻觉,收回目光,纤纤细指一抬:“前面是大门,本县主送到这里,卫大人可自行离去。” “县主,等等。” 身后一言不发的人突然出声,楚长宁眼睫抬起,卫青云脸上一下子如火烧云,红得像滴血。 对上楚长宁的一双剪水眼眸,卫青云脑袋一片空白,平静的的心湖翻起了涟漪,打了一肚子的腹稿彻底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磕磕巴巴:“我,我……” 听他我了半天,没我出个别的话来,楚长宁掩唇一笑:“书呆子。” 还是跟上辈子一样的呆头呆脑。 她回身走远,留下身后的卫青云站在原地云里雾里好一会儿,还是身边的小厮看不下去,将人摇醒:“公子,咱们不是来公主府登门致歉,你怎么还跟清平县主说上话来了?” 卫青云一拍脑袋,才记起了自己来时的目的,懊恼道:“完了,方才见到县主,一紧张,我竟连道歉的话都忘记了说。” 小厮言墨见自家少爷神色不太对:“公子,你可千万别犯傻,别忘了清平县主可是声名狼藉,咱们卫家怎么说也是清流人家。公子快看,县主和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在说话,看来传闻果然是真。” 卫青云顺着小厮的视线看过去,与程玄目光交汇,他记得这个少年郎,和值班的护卫保护自己的安全,还一直拿眼睛瞪自己。 一个对视,卫青云后背一阵发凉,心里没来由不舒服,低头呵斥身边人:“传闻还说县主面目可憎,可我见县主生得琼姿花貌,可见传闻不尽其言,当不得真。” 言墨这会儿才发现自家公子的魂儿都被县主给勾走了,撇了撇嘴:“当日可是公子信誓旦旦绝不屈服长公主的权势,这么快公子就不记得了。” 卫青云一本正经:“我好不容易高中探花,家中上有父母下有侄儿,怎能与长公主对抗?” 言墨垂头丧气地小声嘟囔:“不是公子不敢,只怕是公子一见貌美如花的清平县主啊,突然就畏惧长公主的权势了。” 卫青云离得远,听不清县主和那个少年郎在说什么,很是惋惜,对言墨道:“你嘀咕什么呢?” 另一边,楚长宁见程玄和春盈走在一起,面上稍稍诧异,倒也没说什么。 她见程玄的目光从卫青云主仆身上收回,望向自己的凌厉眉眼。 楚长宁摸不着头脑:“小小马奴,竟敢瞪本县主,再瞪,本县主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做装饰。” 要不是留着马奴还有些用处,她一重生顾不上吃饭睡觉,第一时间要宰了他。 春盈摇摇程玄的手臂,程玄从盛怒里回神,挪开脸去,不看楚长宁。 回拂月阁半道,栖霞阁派人来请,说是长公主与她有要事商谈。 长公主支开婢女,除了心腹倚翠在门外守着,其他人不许靠近院子半步。 楚长宁以为是什么紧急的事情,结果长公主直奔主题:“你觉得卫青云如何?” “阿娘口中的要事,便是这个?”等母亲点头后,楚长宁接着道:“就是个书呆子。” 长公主苦口婆心:“书呆子好啊,当初你爹爹也是个书呆子,满盛京的王孙贵族,我一个也没瞧上。当年新科一甲前三名骑马游街,一眼,我便瞧上了你爹这个探花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夫妻琴瑟和鸣,我弹琴他作画,日子平平淡淡,却也快活,这样不是很好吗?” 楚长宁陷入回忆:“从前,我的确羡慕阿娘和爹爹这样神仙眷侣的生活,也想找一个像爹爹一样的男子做夫君。可如今形势不一样,我们与三皇子林贵妃和荣国公府结了仇,这场夺储之争,公主府怕是无法再置身事外,这时候何必牵扯无辜人进来。” 提起三皇子和林贵妃,长公主不屑一顾得很:“怕什么,只要有太后和母亲在,三皇子削尖了脑袋也挤不上那个位置。” 楚长宁没她母亲那么乐观,即便没有三皇子,还有一个暗处蛰伏的马奴,这才是公主府未来真正的大仇人。 公主府危机四伏,即便没有马奴,依旧还有其它几位皇子在虎视眈眈,无法独善其身。 回到拂月阁,春盈上来请罪:“奴婢只是见程玄被马厩里的人欺负,每天吃不饱,可怜他,所以偶尔会带一些吃的过去给他,没有别的了。” 楚长宁搁下狼毫,语气平淡:“我又没说你,你慌张什么,对了,去把程玄叫来。” 练完字,楚长宁净了手,换了一件霞色的外罩衫,这才慢悠悠走去前堂。 程玄等了好久,楚长宁才姗姗来迟。 她坐到主位上,手边一盏茶一盘点心,楚长宁随手捻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皱眉:“难吃。” 抬眼,她看向面前站立笔直得跟一棵小白杨似的程玄:“你,过来,这盘糕点赏你了。” 程玄默不作声,上前,从楚长宁手里接过她厌弃的糕点,当掌心划过一抹柔软,带起一片酥麻感,他无神的眼睛里一瞬变得幽深,迷离恍惚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楚长宁摆摆手:“下去,看到你就烦。” 程玄还想要去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两名护卫上前将他拉走。 因为他的反抗,盘子里的糕点撒了几块,程玄只能眼睁睁看楚长宁离开前堂,回到内院。 他将地上糕点全部捡起,拍了拍灰尘,放到一块干净的棉帕,藏在怀里。 第10章 一片濡湿 鞭刑 回到马厩,赵牧却不知从哪里听说县主将他叫去的事,阴阳怪气:“哟,县主面前的大红人终于舍得回来了,这回县主又赏了什么好东西。” 程玄道:“没有。” 赵牧不怀好意:“那你怀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拿出去看一看,都是大男人,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程玄执意不肯,拉拉扯扯之余,赵牧不敢明目张胆揍他,却有一百个刁难人的法子。 入夜,程玄托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四人一间的大通铺,掀开被子,他察觉到异样。 伸手摸了摸,被褥淌着水,一片濡湿。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同屋的人回来,程玄指着自己床铺:“赵牧,为什么我的被褥全湿了?” 赵牧摸摸鼻尖:“白天下了雨,兴许是屋顶漏水吧!” 程玄一个字也不信:“屋顶漏水,却只湿了我的被褥,其他人的被褥都是干的?” 作为赵牧的跟班,王顺幸灾乐祸道:“谁叫你运气不好,偏偏选了个不好的床铺。” 东福也捧着赵牧臭脚,嫌程玄麻烦:“大晚上,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你要嫌被褥湿了,可以出去睡。” 程玄还真出去了,上一世,他被排挤,一个人跑到柴房里睡觉,直到离开公主府,才彻底离开这种噩梦般的生活。 三人刚泡完脚,准备宽衣就寝,没多久,程玄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大木桶。 木桶倾斜,一桶污水全部浇在他们的被褥上。 空气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赵牧吸了吸鼻子,脸都黑了:“什么东西?” 程玄耸耸肩:“没什么,就是一些马尿和马粪而已。” 王顺和东福急了,赵牧咬牙切齿:“程玄,你疯了,你把房间弄得臭气熏天,叫我们怎么住?” 程玄幸灾乐祸:“你不让我睡好觉,我也不让你们睡好觉,以牙还牙罢了。” 赵牧朝跟班使了个眼神,王顺立刻会意,偷偷将房门关上,三人握了握拳头,呈包围的趋势向程玄靠近。 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凄厉的痛骂和惨叫声,很快惊醒了马厩的管事。 晚膳时,楚长宁盯着爹爹看了又看,直叫楚若英一头雾水:“我脸上有脏东西?” 楚长宁忙低下脸去,摇摇头:“没有。” 晚饭后,长公主身边的倚翠吩咐下人备车撵,搬着东西。 楚长宁问倚翠:“天快黑了,阿娘还要出门?” 倚翠福了福身子,回:“驸马的老毛病又发作了,长公主说今日去城外的汤泉子泡一泡去寒气,明早再回来。” 爹爹的老毛病,还是当年会试时膝盖入了寒气,每到天寒地冻的日子,便格外不好受,于是太医建议到汤泉子里驱寒,却也是治标不治本。 在人堆里找到长公主,楚长宁将母亲拉到一边说话:“阿娘,路途遥远,你们多带些护卫保护安全。” 长公主拍了拍女儿的手:“知道了,明早我和你爹爹就回来。” 想到汤泉子,想到刚才的噩梦,楚长宁斟酌着问询:“阿娘,白日里我听说住一条街的冯大人养了外室,还有了私生子,在朝堂上被大臣参了一本,说他私德有亏。如果爹爹也有了外室和私生子,阿娘会如何?” 长公主刮了刮她的鼻尖:“你呀,一整日里胡思乱想,我相信你爹爹,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自然是相信爹爹。”楚长宁着急道:“我是说假如,假如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阿娘会怎么做?” 灯火下,长公主的侧脸染上晕黄,照得眉眼越发鲜活艳丽,即便已为人母,却因保养得宜,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的模样。 长公主的眼神追逐着廊下指挥小厮搬东西的楚若英:“假如真是那样,母亲不会怪别人,只会怪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本公主便一剑杀了驸马,再自裁。” 楚长宁后背一凉,她张了张嘴想劝阻母亲,可是将自己换作母亲的立场,换作是她被同床共枕十数年的夫君欺骗,恐怕她也会一怒之下提剑将人砍了,再论其他。 楚长宁说服不了自己,也劝不了母亲,却听母亲生疑地看过来:“你今儿是怎么了,竟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楚长宁赶紧找补:“是我糊涂了,冯大人怎能跟我爹爹相提并论。阿娘你放心,我一定看好公主府,等着阿娘和爹爹回来。” 长公主替女儿拢了拢披风:“天寒地冻,你不用送,快快回拂月阁,让丫鬟弄盆热水泡泡脚。” 楚长宁到底亲自送母亲和爹爹离开公主府,刚卸去钗环准备睡觉,夏竹来报,说是马厩那边发生了群殴打架的事,长公主和驸马不在,管事来找她拿主意。 随便挽了个发髻,外面加了一件披风,楚长宁来到前堂,看到鼻青脸肿分不清面貌的三人,以及藕白色长衫略显狼藉的程玄,以发带束好的墨发凌乱垂下,脸颊好几处又青又红,却眉目坚毅。 坐到主位,楚长宁冷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11章 上巳春嬉 喊破喉咙,县主也不会来见你…… 赵牧、王顺和东福等人,三言两语,将事情添油加醋,全部归拢到程玄身上,好像是程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千古恶人一般。 只有程玄一个人孤零零站着,薄唇紧抿,一声不吭。 她品了品,看向程玄:“你怎么都不替自己说话?” 听到楚长宁都问话,如木偶一般的程玄终于动了。 他抬起一双幽深的眸子,里面分辨不出情绪:“不管我如何替自己辩解,县主也会等量齐观一道处罚,不是吗?” 楚长宁轻轻颔首:“你说的很对,来人,每人十鞭。这个马奴的,本县主亲自掌刑。” 话落,有护卫捧来长鞭。 楚长宁握着鞭子,一道疾风划破静谧的空气,结结实实落到少年尚不够宽阔的肩背。 少年咬牙隐忍,却还是不可控制地发出一道闷哼声。 这声音,在楚长宁听来,分外悦耳。 白日里,她恢复的记忆片段,不是新帝,而是新帝的宠妃,也是她身边的婢女,春盈。 * “春盈。” 看到昔日婢女,楚长宁刚面露喜色,下一秒注意到春盈的装扮,又生了疑:“你怎么会打扮成这样子?” “本宫不叫春盈,本名为楚小莲,也不是贱籍婢女。本应该同县主一样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有爹爹母亲疼爱,都是因为你母亲福慧长公主,本宫母亲才会病死。”指甲涂着蔻丹的淑妃扶了扶头上的珠钗,一双美目里蓄满了仇恨,与奚落。 云里雾外的楚长宁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县主还不知道吧,其实本宫的母亲是汤泉子新来的婢女,有一日,驸马旧疾发作,泡完汤泉喝醉了酒,误将母亲当做福慧长公主……驸马怕被长公主发现,派人将母亲赶出盛京,等回到老家,母亲才发现腹中已有了驸马的骨血。临死前,母亲一直拉着我的手,告诉我的身世,让我替她报仇。” 楚长宁一个字都不信:“我爹爹才会不是那种人。” 淑妃冷笑:“难道还是本宫和本宫的母亲误会了你们不成?如今大仇已报,算是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你爹爹联合宁王起兵谋反事败,被押往宁古塔途中病死,就在半个月前,福慧长公主,哦,是李明蕙那个贱人哀伤过度,得了场风寒就死掉了。” “是你对我阿娘动了手脚。”楚长宁二话不说,拔下头上发钗,要朝面前装扮得雍容华贵的女子刺去。 还未上前,淑妃身边的两名婢女将她拦了下来,一左一右架住她。 淑妃欣赏了她狼狈的模样,心情极好,走到殿门前停下,回过身:“不管你信不信,本宫没有杀你母亲,甚至本宫比任何人都希望李明蕙活得长久,这样才可以更好的折磨她,可惜啊,真是可惜!” 春盈走了,楚长宁站在廊下冻了一夜,第二日便得了风寒,没有求生意志,药石无灵…… * 又一鞭子落下,衣料被划破,打得皮开肉绽,下面的少年却是再不肯吭声。 一声闷哼都听不见,咬紧牙关的程玄,与赵牧那三人的鬼哭狼嚎形成鲜明对比。 楚长宁不畅快,冷眼瞧着:“为什么你不喊痛?” 程玄高挺的鼻尖沁出细密汗珠,好看的剑眉紧紧皱着,双手紧握成一个拳头:“我只是一个马奴,疼与不疼没人会在意,何必多费力气。” 听到这番话的楚长宁,略有迟疑。 重生后,发现自己非打即骂的马奴,是未来的新帝,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她应该第一时间去抱紧马奴的大腿。 但楚长宁,她就不是正常人。 眼前的马奴是一个固执又睚眦必报的人,那些记忆不是虚幻,是真实发生过的,前世她阿娘和爹爹是真的死了,救不活了。 对待此人,绝不能心软。 楚长宁紧握长鞭,每挥一鞭,用尽了十分的力气。 十鞭过后,程玄身上的长衫破烂不堪,背后染上斑斑血点,脸颊惨白惨白,看不到一丝血色,一双幽深的漆黑瞳孔却直直盯着她。 楚长宁别开脸去,狠下心去,不再看程玄:“来人,把人全部拖到柴房里关起来。” 翌日一早,母亲和爹爹还没回公主府,却托人来说是要在城外多呆一日,楚长宁让丫鬟们都出去,只留夏竹一人。 等交代完夏竹,楚长宁到宫里给太后请安,却吃了个闭门羹。 楚长宁执拗不肯走,在慈宁宫门前站了半个时辰,才见到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惊絮。 到了内殿,炉火生得正旺,一股热浪将楚长宁僵硬的身子包裹,她动作僵硬地要去行礼,被主位上起身的老人一把拦住,往她手里塞了一只暖炉。 太后气她不爱惜身子:“你的脾气性子都随了你娘,一样性格执拗,做事不管不顾,只图一时快活。” 知道是为着上次宫宴上打了三皇子的事,楚长宁低头听训:“我知错了,皇祖母。” “你这次晓得错了,但下次还这样,哀家不是怪你打三皇子,是怪你不懂得护住自己,当时皇祖母没来,受罚的人就是你。”这个外孙女从小长在膝下,太后心疼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怪她:“以后受了委屈,只管对皇祖母说,祖母给你做主,你这样明晃晃跟三皇子结仇,极为不明智。” 楚长宁乖巧点头:“知道,让皇祖母替我操心了。” 一对祖孙说了些体己话,楚长宁出宫时偶遇刚从国子监回来的八皇子,略一沉吟,她手间的帕子一松。 顺风飘走的帕子,落到八皇子跟前。 李筠拾起手帕,看到上面绣着憨态可掬的一串葡萄,颇有意趣,以为是某个宫女的。 一抬头,撞见楚长宁,他面露诧异。 “谢谢八皇子。” 楚长宁从他手里拿过手帕,道:“突然有些口渴,不知道八皇子介不介意我到你的住处讨一杯茶水?” 李筠抬起眼睫,复而平静垂下:“清平县主不嫌弃的话,请随我来。” “当然不嫌弃。” 说着,楚长宁跟上八皇子的脚步,来到毓庆宫偏殿。 八皇子生母位份低微,没有资格独居一宫,直到去世才被追封为修媛。 毓庆宫主殿是娴妃居所,娴妃膝下只有一女,是自小与楚长宁相看两生厌的元珍公主。 殿内冷冷清清,八皇子忙让身边的小太监得喜去生火煮茶,他在旁边作陪楚长宁。 等了一刻钟,终于喝到暖人脾胃的茶水,只是这茶叶,楚长宁喝不太习惯。 捧着茶杯汲取暖意,楚长宁打量一圈:“你宫里的其他太监和宫女平日也是这么懒散,主子下学,也不知道提前烧炉子供暖,跟个冰窖似的,让主子受冻受渴。” 李筠摸不着她是突然来了兴致,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他笑了笑:“娴妃那边在重新规整装修园子,可能忙不过来,所以抽调了些人手过去,不妨事,反正我这边也没什么事。” “这样啊!”放下杯盏,楚长宁起身:“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一直送到门口,眼见楚长宁和两名婢女走远,得喜纳闷道:“八皇子,清平县主这是什么意思?” 李筠摇摇头:“不知道,但谨慎客套些,总不会出错。” 公主府。 “今儿是上巳节,大家都去游街嬉水,只有咱们留下来,还要给这些马奴送饭。” “就是,太倒霉了” 午时,屋外准时响起了脚步声,听着两个婢女的抱怨,程玄突然想起了前世的一件大事。 还是关于楚长宁的。 透过地面上一个长方形的格子,外面的人将饭菜放进来,程玄咬牙支撑着起身,扯到背上结痂的伤口,他踉跄了下,怀里有个清脆声的东西滚落出来。 是一只小小长长的陶罐药瓶子,程玄盯了它两秒,听脚步声往隔壁走去,费力站起身,他拼命拍门:“等一等,我要见你们县主。” 给隔壁送完饭的人听见声音,又回来,站在门口冷嘲热讽:“县主金尊玉贵,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好好呆着,再闹事,回头要被赶到庄子里,一辈子不能回盛京。” “清平县主在哪,你去通报告诉她,我要见她,再晚一点等天黑就来不及了。”程玄使劲儿拍门,却再没有人回应他。 倒是隔壁柴房的赵牧不耐烦了,吼了一声:“喊什么喊,你仗着救过县主,以为县主就会对你网开一面,要是对你容情,早就容情,何必亲自掌刑打你。省省吧,喊破喉咙,县主也不会来见你。” 第12章 花灯庙会 楚长宁,你果真是一副恶毒心…… 日头西移,程玄抬眼凝视头顶的透气窗,正在思考从这里逃出去的可能性,门外走廊里传来轻浅的脚步声。 是个女子。 果然,很快传来春盈略带迟疑的声音:“程玄,你被关在哪里?” 程玄拍了拍门,示意:“我在这里。” 长条形的木格被拉开,春盈塞进两个馒头:“怕你饿着,我特意拿的。” 程玄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两枚铜板放到门缝,推了出来,问:“今天是上巳节,晚上应该有花灯庙会,不管怎么样,你都要阻止清平县主,不能让她出公主府。” 春盈拾起铜板的动作一滞,反问:“这话从何说起?” 程玄不愿多言:“你相信我吗?如果你相信我,就按照我说的话去做。” 春盈一直以为程玄话少,性子凉薄,不愿欠人情债,所以每每得到她的帮助,都会支付一定报酬。 她杏眼微微下垂,好像不经意地说:“什么时候你这么关心县主?” 空间里安静一瞬,才听程玄说:“瞎说什么,如果县主出了事,肯定你也要受责罚。” 春盈垂下的杏眼抬起,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低语:“原来你是在关心我啊!” 程玄没听清她说什么,突然好奇:“之前都是给我送红薯,怎么今天是馒头?” 春盈抱膝而坐,回:“夏竹一早告假,说是回老家探亲,夏竹不在,自然有多余的馒头。” “你是说夏竹不在?”得到春盈的答复,程玄就知道大事不妙。 他喃喃自语:“那个女人,怎么就这么恶毒呢?” 暮色渐沉,盛京里最热闹的几条主街提前挂上了灯笼,少年少女穿上漂亮的春装,提着花灯嬉戏。 公主府,柴房。 “今晚花灯庙会一定特别热闹,还没开始,街道挤满了人。听说到戌时,荣国公府会燃放一刻钟的烟花。” “是啊,我刚看到县主和春盈冬青出门,长公主说了,等忙完手头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出去耍。” 等两个小婢女走远,借着夜色的掩护,一个身形灵活的人影从透气窗翻出,摸到公主府后门。 后门,另有小厮把守,程玄抬头望了望天色,从怀里摸出身上仅剩的几枚铜板。 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他拖着身体往前走了几步。 肩上搭了一只手掌,程玄呼吸一滞,就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何人,在这里鬼鬼祟祟?” 程玄回身,张峰惊讶:“是你,我刚回来就听说你又被关在柴房里,正打算过去看你,背上还疼不疼,我这里有金创药……” “这不是重点。”话落,程玄注意到张峰手里的药瓶子有几分眼熟,他一把夺过,揭开瓶盖凑到鼻子闻了闻,登时黑脸:“这东西哪儿来的?” 张峰抓了抓后脑勺:“我兄长给的,可管用了,只要涂在伤口,冰凉冰凉的很舒服,怎么了,你怎么突然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程玄强调了一句,板着一张脸:“今儿花灯节,街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张峰,县主可能有危险。” 张峰都忘了问程玄是怎么从柴房出来,只是一拍脑门:“程玄,你跟我一起去,如果真的有人欺负县主,我们立了功,县主一定会对你容情。” 程玄撇了撇嘴,有人欺负楚长宁,楚长宁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程玄就这么被这个傻大个拉着,张旗是公主府护卫领队,张峰是他弟弟,公主府其它下人惯会看人下菜碟,只是问询了几句,没人敢拦他们。 福慧长公主乃皇帝唯一胞妹,备受恩宠,赐的公主府坐落于盛京最繁华的地段。 距离商业中心不过几步路的时间,几条街道人流如织,充斥着商贩的叫卖吆喝声。 找了一圈,程玄对张峰道:“这样不是办法,我们分开找。” 张峰点头。 却说一水之隔的临街,河渠边翠柳依依,楚长宁停在一个卖首饰的铺子,瞧见一只褐黄翡金玉满堂雕花贵妃镯,不见得水头有多好,胜在样式新颖。 她随口问:“这只手镯怎么卖?” “二十两银子。” 掌柜话音刚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打断道:“等等,掌柜,这只手镯我要了。” 楚长宁觉得这声音略有些耳熟,一转头,唇角不自觉上扬:“又是你这个小哭包。” 许烟岚也侧过身,见到自己看上的东西被楚长宁拿在手里,眼睛弥漫出水雾气:“清平县主,这个手镯是我买来送给表姐的生辰礼物,县主见过那么多的好东西,这个手镯不值什么钱,能不能让给我?” “如果我偏不呢!”楚长宁捏着手镯观赏:“初看,倒没觉得有多好。现在细细一瞧,雕工精细,上面的金鱼生动活泼,本县主越看越发喜欢了。” 掌柜的确答应了许烟岚留一留,可能是伙计没注意,又将镯子摆出来,他也不敢得罪清平县主,只能硬着头皮讨好:“如果县主喜欢,拿去就是。” 楚长宁抬了抬下巴:“本县主岂是搜刮民脂民膏之人,不就是二十两银子嘛……咦,出门好像忘带银子,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只有没什么眼界的穷酸,才会当这是好东西。这种货色,公主府多的是,本县主又不喜欢了。” 听楚长宁又不要了,许烟岚挫败的脸色一瞬恢复,赶紧付了银子。 见楚长宁和她的婢女走远,婢女纸鸢替她鸣不平:“姑娘,清平县主也太埋汰人。” 许烟岚摇摇头,打断纸鸢的话:“上次在宁远侯府吃了亏,事后反省,我自己也有错处。日后见到她,躲得远远就好。” 却说另一边,冬青纳闷道:“县主,你荷包里明明有银票,刚才怎么说自己没带银子?” 楚长宁嫌冬青多嘴,睨她一眼,低头咦了一声:“算了,一个破玉镯子,本县主才不稀罕。” 倒是春盈,用余光打量了眼楚长宁,收回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闲逛间,楚长宁瞧上了一个兔子灯,打发冬青去买,却在这时,天空咻地一声,一道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好美的烟花。” 感叹完,拥拥挤挤的人朝这边过来,楚长宁和春盈被人冲散,等她抬眼四顾,发现自己立在拱桥边,已经看不见春盈的人影。 拨开人群,楚长宁回头,逆着人流前行。 所有人抬头望着夜空里色彩斑斓的烟火,感叹此情此景美不胜收。 某个人迹罕至的河渠边,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倚着栏杆欣赏烟花,身后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将窈窕女子往前一推,女子坠河,扑通溅起一阵水花。 趁着夜色迅速后退,那人匆匆离开,不小心撞见了一个柳眉杏眼的小丫鬟。 春盈目光一扫,便移开了眼,她的全部注意力放到了不远处的楚长宁,跟上脚步。 她在暗处可以看到楚长宁的一举一动,但楚长宁看不见她。 如果真的出了意外,到时候她可以推说是被人流冲散,即便长公主要责罚,最多只是看护主子不力的罪名。 等了很久,楚长宁没有出意外不说,还和程玄碰面。 “他不是被关在柴房吗?”春盈惊讶出声,借着建筑物掩住身形。 甫一见到楚长宁,程玄锐利如刀剑出鞘的眼神朝她身后看去,没看到婢女,心下一沉:“夏竹呢?” 楚长宁拢了拢眉心,很是不悦:“此刻你不是应该被关在柴房,竟敢偷跑出公主府,一个小小马奴,还敢质问本县主,你好大胆子。” 程玄非常失望,说话间不自觉带上了上位者的威势:“夏竹是不是替你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不过是一个弱女子,你竟要痛下杀手,楚长宁,你果真是一副恶毒心肠。” 楚长宁怔了怔,听得一头雾水:“发什么疯,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远处,有人急得哭了起来,说是丫鬟买了姑娘爱吃的糕点,回来却找不见姑娘。 楚长宁往那边望了望,觉得那个丫鬟的侧脸有些眼熟。 她还要走近看得清楚些,一只手掌搭上了手腕,隔着薄薄的衣料,身边眉目清朗的程玄叹道:“趁着现在没人注意你,赶紧回公主府。” 也不等楚长宁答复,程玄拉着她狂奔疾跑,楚长宁先是一懵,然后挣扎。 别看程玄瞧上去身段清瘦,力气却大得很,她根本挣不脱,还带着一种不容人置喙的气势,跟印象里唯唯诺诺的马奴完全不一样。 楚长宁和程玄离开,春盈跟了上去,想要一看究竟。 就在她们离开不久,一名中年男子路过,发现脚底踩了东西,借着灯光一看,竟是一支累丝嵌宝石的如意簪。 好东西,发大财啦! 中年男子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发现没人注意这里,连忙拾起,藏在了怀里。 第13章 瞳孔紧缩 有,你嘴角都恨不得咧到耳后…… 公主府,前堂,围了里一层外一层的仆役,都是来瞧热闹的。 在外边转了一圈,最后跟冬青一块儿回来的张峰纳闷道:“发生什么事?” 拨开人群,就看到身形单薄如纸的程玄立在堂前,主位上的楚长宁从护卫手里接过长鞭,张峰眼皮子一跳,跑了出来:“县主,手下留人。” 她如画的一双眉眼扫来,不怒自威,张峰吞咽了下口水,解释:“县主误会了,程玄不是想要逃走,其实是我与程玄担心县主有危险,事急从权,还望县主容情。” 听完解释,楚长宁挑了挑眉梢:“他会这么好心?” 上辈子程玄有多恨她,只有楚长宁知道。 说程玄担心她有危险,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有别的目的,要么他真就是个贱骨头。 程玄的唇角几不可查的扬起:“我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县主。” 话落,他余光扫到人群里的春盈:“如果县主出了事,其他下人也会受责罚。” 顺着他的视线,楚长宁看到春盈,瞬间明悟过来,原来是为了他的淑妃啊! 倒没看出来,冷情凉薄的帝王,原来早早已经对她身边的婢女有了别的心思。 既然是这样,再惩罚倒说不过去,楚长宁将长鞭放了回去,只是让人把程玄重新关起来。 回到内院,秋萍休养月余,身上的伤早就痊愈,等楚长宁回拂月阁,已经备好了洗澡水。 春盈和秋萍一左一右服侍着,秋萍突然咦了一声。 楚长宁打了个哈欠:“怎么了?” “我记得县主出门前发髻里有一支累丝嵌宝石的如意簪,可能是我记差了吧!”秋萍歪了歪脑袋,不确定地说。 楚长宁的头发和衣裳配饰,一贯是春盈在打理,她一眼就看出是不是少了物件儿:“秋萍这么一说,好像是少了那支如意簪。” 楚长宁在发髻里摸了摸,有些沮丧:“那支簪子还是皇帝舅舅的赏赐之物,才戴了两回。” 春盈想起了什么,脸色古怪了一瞬:“也有可能是掉在了院子里,我这就让下面的人打着灯笼找一找。” 沐浴完,院里还是没找到,累了一天,楚长宁实在受不住,回屋睡觉,也让人全部撤下。 夜已深,四周静悄悄,偶尔传来几声鸟虫鸣叫,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与公主府临街的荣国公府后门,一个行迹鬼鬼祟祟的壮硕男子摸黑入了院,来到前院书房。 壮硕男子着黑衣,对面竹帘里影影绰绰的一个挺拔背影,对窗而立。 男子清润的嗓音:“事情办得怎么样?” 黑衣男子如实答:“回主子的话,很顺利,只是撤退时撞见一个小丫鬟,也不知她有没有注意到我。” 男子又问:“是什么人?” 黑衣人回:“好像是清平县主身边的丫鬟。” 男子敲了敲手中折扇,说话时不经意扯动了嘴角伤口,叫他疼得龇牙咧嘴:“找机会做掉,到时候一并推给楚长宁,叫这个贱人百口莫辩。” 一早,楚长宁还在睡梦之中,就听院里的粗使丫鬟们在嘀嘀咕咕什么。 帷幔内,一头如绸缎般的乌发随意铺在枕头沿,少女琼鼻粉唇,长长的眼睫眨了眨,睁开眼睛。 伸了个懒腰,楚长宁从大床里坐起,套上鞋袜,乌黑油亮的长发柔顺地贴在肩后,她拉开房门,就听见秋萍在低声呵斥三个粗使丫鬟。 听见屋里传来动静,秋萍赶忙端了一盆清水,伺候主子梳洗。 接过湿帕子擦了擦脸,楚长宁不经意地问:“外面发生什么事,我刚才听到什么可怜之类的话。” 秋萍细细往她脸颊上涂雪花膏,动作轻柔,道:“好像是昨儿花灯庙会,有个官员家的女儿在河渠里淹死,今早才被打捞起来,大早上说这个,怪不吉利的。” 楚长宁想起那个侧脸眼熟的丫鬟,追问:“可听说是哪家的小姐?” “好像……”秋萍涂完雪花膏,拿起密梳的动作一顿,作思考状:“好像是姓许。” 坐在梳妆台前的楚长宁微怔,心里有一种不好的直觉,她定了定心神:“不会那么巧,是那个小哭包?” 秋萍没听太清,囫囵道:“县主想吃小笼包,那我一会儿吩咐厨房去做。” 铜镜子里的楚长宁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早饭桌上,多了一屉小笼包,楚长宁吃了两个,没什么胃口。 用完早膳,长公主拉着女儿叮嘱:“最近外边不太平,你尽可能少出门,即便出门,要多带些人手。” “知道了,阿娘。”楚长宁回到前堂,把关在柴房里的四人全部放出来。 让其他人下去,只留下程玄,楚长宁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二人相对,大眼瞪小眼,楚长宁轻咳一声,肃了肃脸:“你怎么知道花灯庙会出事?” 程玄站得笔直,一身破烂的藕白素衫在他身上,生生穿出了公子世无双的质感,目光清朗,剑眉星目。 听到楚长宁的话,他佯装惊讶:“花灯庙会出事,出什么事?” 楚长宁紧盯他脸上的表情,一时辨不出真伪,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昨晚花灯庙会,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我是怕县主出了事,回头又怪到身边的下人身上。” 程玄这番说辞,和张峰的言辞基本一致。 难道真是这样。 楚长宁迫切地想要恢复记忆,如果不是因为马奴还有这点用处,她早就将他宰了。 “念在你救主心切,本县主总该赏点什么,不然下面的人,难免寒了心。”说着,楚长宁从腰间缀着的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 程玄已经预料到她又要对自己做什么,瞳孔紧缩,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主位里的楚长宁起身,好笑:“我拿鞭子抽你,你一声不吭,也不曾这样胆怯。怎么,本县主赏你银子,你倒是害怕极了,怕我吃了你不成。” 程玄不怕责罚,也不怕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他就是看到楚长宁时,心里没底,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少年喉结上下滚动,咽了咽口水,上前一步,从楚长宁削若葱段的指节里拿过银子。 没有意料之中的手指触碰,程玄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眨了眨,薄唇轻抿。 有些意外,又有些低落,不痛快。 他手臂垂在身侧,突地,视线里横出一只手臂,紧接着下巴被大力挑起,强迫着与面前的少女对视。 穿一身绯色娟纱银丝绣花袄裙的楚长宁,梳了个轻巧的发髻,秀眉水眸,唇瓣不点而红,莹白如玉的肌肤如她发髻里的桃花簪一样透着浅粉,白璧无瑕,几乎找不到任何瑕疵。 她眼睛在笑着,眉间却添了两分凉薄:“往后老老实实呆在公主府,否则,本县主不会放过你。” 指节一松,楚长宁问秋萍要了帕子,擦拭着手指,命人拿去焚烧掉。 她挑衅的举动,令程玄握了握拳。 从前堂出来,迎面撞上护卫领队张旗,程玄从怀里掏出金创药追了上去。 张旗懵了一下:“这瓶金创药怎么在你手里?” 程玄道完谢,说:“是令弟怕我伤口愈合不好,借我一用。看你这么紧张,这瓶金创药很贵重吗?” 张旗想也没想:“那当然了,我告诉你,这种金创药只有皇宫里才有,我这瓶也是因为救长公主有功,长公主赐下的。” 程玄面色一松:“难怪,我涂完伤口就觉得很舒服,还想问问你是在哪里买的,也想买点,以备不时之需。” 张旗看程玄跟个土包子似的眼神,言语之间颇为自得:“买不到,这种药千金难求,只有受主子们看重,才会得到赏赐。好好干,以后可能你也会有。” “原来是这样啊!” 程玄意味深长,余光扫了一眼张旗拍自己肩膀的手,就听张旗道:“买不到,你还这么高兴啊!” 程玄跟见了鬼似的:“高兴,我有吗?” 张旗坚定自己没有看错:“有,你嘴角都恨不得咧到耳后根。” 第14章 唆人行凶 有些人想献殷勤,还献不着…… 料理完这些小事,楚长宁带上昨晚在庙会买的小物件儿,丫鬟嘛,指定带上秋萍和冬青。 春盈的身世之谜还未解开,留在身边比较保险,可她要去皇宫办事,这时候就不能带上春盈。 冬青一直看不惯春盈那副清高样子,见春盈被冷落,立时一脸幸灾乐祸。 盛京主街,道路宽广,高墙屹立巍峨,气派得不得了。 有那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瞧见了浩浩荡荡的车撵,好奇问身边路人:“这是谁啊,这么大阵仗?” 路人拿手指在唇前比了比:“嘘,这可是清平县主的仪仗,她乃福慧长公主唯一爱女,备受宠爱。赶紧靠边站着,要是冲撞了,没你好果子吃。” 二人挪到角落的位置站着,直到车撵过去,人群里一位着常服的中年男子立在原地,直到身边的同僚推搡了他一把:“许郎中。” 许正中回过神,拱拱手:“小女的身后事,还需人料理,无论如何我还撑得住。赵大人,下官先告辞。” “许郎中节哀。”赵万和略一沉吟:“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尽可以来找我。” 许正中迟疑了下,想到刚才清平县主的仪仗过去,身边丫鬟仆人簇拥,清平县主光鲜亮丽,而他的女儿,此刻正躺在冰冷的棺椁中。 他一咬牙,拱拱手:“赵大人,下官还真有一事相求,是关于小女被人残忍杀害之事。” 赵万和故作惊讶:“不是说令女是失足落水?” 白发人送黑发人,许正中已到不惑之年,一晚未睡,面色憔悴得很,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他已决定豁出去替女儿讨一个公道,遂而将丫鬟所见所闻的经过讲述一遍。 听完,赵万和一脸平静,言语之间引导:“此事颇为棘手,福慧长公主乃皇上唯一胞妹,对清平县主爱护如眼珠一般,就是宫里那位太后也护着,若没有别的人证物证,恐难成事。不过我与许郎中.共事一场,倒有一个法子,或可一试。” 许正中:“什么法子?” 赵万和道:“这个法子实施起来,可能会有丢官的风险,如果是这样,许郎中可还不改初衷?” 许正中眉目坚定:“为了小女,我什么都可以豁出去。” 二人又合计了一番,日头高高挂在头顶,也毫无知觉。 举着帕子擦了擦脸,楚长宁刚到皇宫,真巧太后准备用午膳,太后吩咐小厨房多做两个外孙女儿爱吃的菜。 用过午膳,楚长宁将自己买的小物件儿奉上:“上回我听惊絮说您夜里浅眠,睡得不安稳,这个香囊里有几种安心养神的药草,皇祖母时常佩戴在身边,有助眠的功效。” 太后接过香囊,闻了闻,爱不释手:“是清雅的药香,不错。你这孩子有心,不枉祖母疼爱你一场。” 祖孙说了些体己话,看时辰不早,楚长宁要告辞,被太后塞了两匹烟霞色的云绫锦,让她做两身新衣裳。 从太后的慈宁宫出来,楚长宁往上次遇到八皇子的宫道走,果然看到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 八皇子尚未及冠,他身边的小太监得喜,要年长两岁,身量也高些。 视线里,岔路上突然冒出两个行迹匆匆的女子,与八皇子撞到了一块儿。 其中穿一身淡藕色素雪娟裙的背影,楚长宁觉得眼熟。 待走近了些,听到熟悉的声音在斥责八皇子和得喜:“你们走路不看着点,把本公主衣服都弄脏了,又要回去重新更衣梳洗,真是晦气。” “我道是谁,原来是元珍公主啊!给公主请安。” 楚长宁不紧不慢行了礼,元珍脸色更臭了。 倒是公主身边的赵嫣然怯生生瞧了楚长宁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宫里的人都知道清平县主和元珍公主八字不合,尤其是元宵节后,使节团运送贡品进京,元珍公主极为喜爱的宝驹,结果被皇帝赐给了清平县主…… 一个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一个是备受宠爱的清平县主,两尊大佛凑到一起,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赵嫣然缩着脖子,想到今早初闻许烟岚的噩耗,后背发毛,生怕遭殃。 元珍同样阴阳怪气反击:“清平县主隔三差五往皇祖母宫里请安,献殷勤,真有孝心啊!” 两道目光交汇,楚长宁扬唇:“有些人想献殷勤,还献不着呢!” 顿了顿,她接着道:“我刚才看到八皇子好端端走着,元珍公主一头撞上人,不但不道歉,反咬八皇子有错,这是什么道理?” 元珍冷笑:“本公主竟不知,清平县主有窥视别人的癖好。” 楚长宁反唇相讥:“偶然路过罢了。” 元珍还着急出宫,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楚长宁定定望着元珍到背影,若有所思。 按照元珍往日的脾气,定要与自己一争高下,可今儿只是摆了张臭脸,这么好说话。 看元珍急匆匆出宫,又穿一身颜色寡淡的衣裙,思及她与许烟岚是深闺密友,想必是去许府吊唁的吧! 收回游离天外的神思,楚长宁抬起一双水眸。 面前八皇子穿一身靛蓝色的丝质长衫,领口袖口镶绣了流云暗纹,腰间束着一条暗黄色的锦带,双颊未脱稚气,带着一点肉感,一双眼眸却截然相反,内敛而沉稳。 楚长宁盯着面前的八皇子,想起她刚恢复的一小段记忆里,大皇子三皇子被新帝赐死,四皇子被幽禁余生,只有二皇子和八皇子平安顺遂。 二皇子是天生不足,于皇位无缘,对新帝构不成威胁。而八皇子那时已成年,身强体壮,也是皇位竞争者之一,最后却能安然抽身,足以说明他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平庸之辈。 生母早逝,无依无靠,能在尔虞我诈的皇宫里生存下来,不是侥幸,是八皇子一直在藏锋露拙。 楚长宁在看八皇子,同样八皇子也在看她。 他抬起茶色的眼眸:“多谢清平县主替我解围。” 楚长宁拨弄了两下手里的茶花,似厌烦了,随手抛了出去:“我与元珍公主从小吵闹到大,她看不顺眼的,我偏偏要维护,与你无关。”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甬道,李筠喃喃自语:“与我无关,偶然路过,得喜,最近我们是不是总是碰巧遇到清平县主?” 得喜听不出八皇子话里有话,抓了抓后脑勺:“也就遇到两次,清平县主经常来给太后请安,可能真的是碰巧。” 李筠盯着被楚长宁扔掉的茶花,开得正盛的花朵,只怕在日头底下晒上一会儿,很快蔫巴了。 他怜惜地将茶花捡起,自言自语:“拿回去用水养着,给房间添一点色彩吧!” 回到公主府,楚长宁照例在书房练字,身边只留秋萍伺候。 冬青回住处,碰到春盈在支使下面的粗使丫鬟帮她打扫房间,本该值班的人坐在床头摆弄着插花,颇有闲情逸致。 冬青皮笑肉不笑:“哎呀,我说有些人平日里眼高于顶,尽会使唤人,还真把自己当半个小姐了。” 春盈气红了脸,不过是一个贱籍的奴婢,从前不放在眼里,现在越发放肆了。 春盈咬牙:“你再说一遍。” “你就是个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成天附庸风雅,真把自己当根葱!”冬青猝了一口,说话毫不留情。 脸颊一麻,冬青愣住,同样反手一巴掌,这回换作春盈懵了。 隔天,顺天府衙门口击鼓鸣冤,五品官员状告福慧长公主之女唆使他人行凶,一石激起千层浪,市井流言四起,皆是细数这位清平县主过往的荒唐事。 第15章 我相信你 不是我,我没有,真的不是我…… 五品官员状告清平县主草菅人命,也传到了公主府,长公主下了禁令,若是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一律重重处罚。 拂月阁,内室。 春盈和秋萍一同伺候着楚长宁梳妆打扮妥当,门房那边送来信件,外面以蜜蜡封口,显然是很重要的东西。 将婢女都打发走了,楚长宁迫不及待拆开信封,里面是横七竖八的字体,写信之人,除了夏竹不做他想。 信里大致写了她花银两收买一位老婆子,打听出汤泉子在十五年前发生过一桩大事,打发走了一批丫鬟奴仆。 当年的知情人封口的封口,下放到庄子的下放走了,可惜老婆子当年只是负责在外院洒扫的粗使丫鬟,根本不知内情。 又说她刚出发去春盈老家安阳县,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十天,所以提前派人捎信回来,最后还叫楚长宁不要操心,自己万事会小心行事。 “如果不是怕惊动阿娘,也不用这般投鼠忌器,春盈的身世查起来也容易些。” 感叹完,楚长宁将信件放到长案煮茶的炭盆里焚烧,将余烬拨弄了下,这才起身到前厅用早膳。 春盈收拾时,发现炭盆里有烧完的灰烬,杏眼微垂,陷入沉思。 楚长宁喜怒无常,最近越发叫人捉摸不透了。 饭厅里,楚若英夹了菜放到福慧长公主碗里:“今儿我让厨房做了公主最爱的佛手酥卷,多吃点。” 楚长宁肖母,福慧长公主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可唯独遇到丈夫时,火爆的脾气生生被驸马一腔融冰的温柔给浇熄了。 公主细致保养的皮肤白皙无暇,看不到一丝皱纹,她温声道:“驸马细心了。” 坐冷板凳的楚长宁习惯了,并不稀奇。 自打她记事起,父母日常就是妇唱夫随,形影不离,驸马爹爹连院子里的丫鬟都没正眼瞧过,平日里也甚少饮酒,更遑论酒后拉着婢女行不轨之事…… 说她母亲在外边养面首,楚长宁姑且要疑上一疑,说她驸马爹爹在外边乱来,楚长宁压根儿不信。 母亲性情是非黑即白,她不敢让母亲知晓此事,身边只有夏竹可靠。 思来想去,她让夏竹借着探亲的名义,私底下查春盈的身世。 用了一碗碧梗粥,楚长宁脑子里在计划今天要做的事情,被母亲叫住,母女俩在栖霞阁说了一会儿话。 长公主旁敲侧击地询问花灯庙会发生的事情,楚长宁虽听着不对劲儿,却也据实回答。 末了,长公主让她这两日在家好好练字,吩咐门房不让她出门一步。 楚长宁不知因何原故,极力争取:“阿娘。” “好了。”长公主打断女儿的话,发觉声音严厉了些,又放软了语气道:“你是阿娘的女儿,阿娘不会害你,听话。” 楚长宁闷闷不乐,她今早就发现院里的人和公主府的人怪怪的,尤其是看她的眼神…… 难不成是元珍公主向皇帝告状,母亲才把她关在家里禁足? “县主,前面是马厩。”身边的婢女秋萍适时提醒。 楚长宁抬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马厩。 既然来都来了,那就试试她心里盘旋了好久的一个念头。 寻了一圈,不见程玄。 听管事的说,今日是赵牧当值,程玄也不住这里。 * 罕见多了两个白面馍馍,一小碗羊肉汤,昨晚程玄终于吃了个肚饱,今儿又是一顿丰盛的早饭,他惊讶了。 似看出他的惊讶,张峰拍了拍他的肩膀:“原先厨房管事的中饱私囊,不知贪了多少油水,被打发去下面的庄子,再也不能翻身。县主身边的大丫鬟亲自派护卫去捆人,我当时就在现场,可热闹了。” 那管事的,是个看人下菜碟的货色,知道程玄虽救了县主,却不得县主青眼,没少克扣他的食物。 程玄面色平静地听完,等他在柴房的廊下遇到楚长宁时,微怔,面色再也不能平静。 程玄穿了一身灰扑扑的直裰长衫,款式简单,并不花哨,这就是公主府仆役的日常服饰,穿在旁人的身上,灰头土脸。 同样的长衫被程玄穿上,笔直的身量挺拔,多了朝气和清朗,英姿勃发,神采奕奕。 程玄停顿了下,抿着薄唇,向她拱了拱手,从身边经过,去推门。 “等等。”身后传来楚长宁的声音,程玄停下动作,侧身,沉默。 楚长宁上前几步,假装不经意的推门动作:“你一个人住在柴房这种地方?” 程玄不接话,低头盯了自己的手指,又去盯楚长宁。 楚长宁做贼心虚,为了表现不心虚,她理不直气也壮:“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程玄磨了磨后槽牙:“县主千金之躯,岂可出现在这种脏乱的地方,又与我这样一个低贱的马奴说话,方才县主不留神碰到我,还是快快让婢女拿帕子擦净手指,离我们这种人远一点。” 哟,他还挺记仇! 楚长宁被他挑衅得来了脾气:“你不让本县主碰,本县主偏要碰。” 说着,楚长宁的手臂扬到半空被人一下子捉住,程玄无声回望。 清平县主一番话说的,秋萍根本没眼看,只好东张西望地放风,寄希望不要有人朝这边过来,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目光相对,下一秒程玄松开了手掌,放回身侧。 楚长宁达到了试验的目的,没有再留下的必要,准备抽身离开。 一转身,她脑子里涌入了些许记忆片段:“怎么会这样,我没有杀人,不是我,为什么都不相信我?” 程玄迈进门槛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你刚才说,人不是你杀的?” 楚长宁被记忆摧残得神经兮兮,听见程玄的话,下意识回答:“不是我,我没有,真的不是我。” 程玄来到她面前,看到楚长宁眼角发红,好像受尽了委屈。 即便是被他折磨的那三年里,楚长宁也从未这样失态过,知道父母离世,也只是决绝求死。 他说:“我相信你。” 楚长宁抬起眼眸,不可置信。 第16章 杀人动机 儿臣就知道,我的长宁受了天…… 坊间关于清平县主草菅人命的流言传遍了盛京,翌日朝堂上,便有御史官员上折子参了一本。 皇帝震怒,一下早朝,立即宣旨命长公主进宫面圣。 宣旨的太监到了公主府,楚长宁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在她刚得到的记忆片段里,母亲从宫里回家,便要求她登门向许家恳求谅解,并褫夺她的县主封号,贬为庶民,罚她静思己过。 接了圣旨,福慧长公主面色极为难看。 楚长宁想了想:“阿娘,我跟你一起进宫。” 长公主僵硬的面部线条柔和了几分,摸了摸女儿嫩生生的脸颊:“不管出了什么事,有阿娘在,阿娘豁出性命也会护住你。” 说罢,长公主对身边的婢女们吩咐道:“来人,将县主看顾起来,不许她踏出拂月阁一步。” 楚长宁挣脱不开老嬷嬷铁钳一样的手臂,她身边的婢女不敢违抗长公主的命令,只得眼巴巴跟着县主一块儿回了拂月阁。 长公主和驸马楚若英一同进宫,结果被侍卫领到了慈宁宫,一进门,皇帝劈头盖脸一通指责:“看你教养的好女儿,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前日子才纵仆伤三皇子,没隔几日又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命案,她眼里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长公主还算镇定,开口道:“皇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你不能听信谣言,想来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若是换作平常,太后一早站出来替女儿和外孙女撑腰。可她听了一嘴朝堂上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又见皇帝盛怒,到底不好一味袒护,免得越发火上浇油。 太后不说话,皇帝的怒火消退了些许,听长公主的话,一股无名之火又窜了起来:“误会?有人目睹她与别人起了争执,受害人的丫鬟也是人证,杀人动机有,衙门勘验了现场痕迹,不是失足坠河,是被人推入河渠里淹死。这样的结果,你还要替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女辩解到什么时候。” 一直沉默的楚若英站出来,想要说话,被长公主拉了一把,无声摇摇头制止。 想到从女儿那旁敲侧击来的线索,长公主彻底慌了神:“皇兄,长宁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您救救她。” 皇帝看胞妹如此,哪里还不清楚,恐怕事情真不简单,他捏了捏眉心:“当务之急,你让那个不孝女亲自登门去许家道歉,从源头将问题解决。许家没了一个女儿,朕会下一道抚旨予以补偿,以保皇室颜面。” 楚若英不顾长公主制止,拱了拱手:“陛下,这样行事不妥,草草了结,不仅是对受害者,也是对微臣的女儿不公。” “皇兄,我回去定会劝长宁。”长公主瞪了驸马一眼:“你真的想女儿出事吗?” 楚若英一噎,到底没有再出声。 回公主府的路上,马车里,公主和驸马罕见的因为意见分歧,双双无话。 到了晚饭时间,长公主和驸马才回到公主府。 楚长宁一直惴惴不安额,直到见到母亲,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印证了她的念头。 “你皇帝舅舅说了,只要你到许家诚心诚意道个歉,那件事就过去了,以后你还是阿娘的好女儿。” 楚长宁想起前世,整个盛京几乎都认定是她害了许家女儿的性命,公主府大门紧闭,下人轻易都不敢出门,唯恐被人扔烂菜叶子,劈头盖脸骂黑心肝儿。 她对母亲说不是自己做的,可母亲只是叫她去许家承认过错,身边所有人都不信她,百口莫辩。 事情越演越烈,连皇帝也发了好大的脾气,最后她为了不连累公主府,无奈去登许家的门,被褫夺封号,成了过街老鼠,本就不堪的名声,越发污浊。 世人说起她,都是带水带浆,不屑与她为伍,即便后来又恢复了县主封号,再没人给她递过宴会请帖。 不,也不是所有人都不信她,还有那个立在烈阳下,身量笔挺如松的少年。 他对她说,我信你。 程玄说:“如果县主真的没有做,不管别人怎么说,不要信不要听,把案件捅到大理寺调察,自然可以还你清白。” 楚长宁心神恍惚,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角酸酸涨涨。 她哽咽道:“我真的没有杀人,我是被冤枉的,阿娘,您能相信我吗?” 见女儿眼里泛着水光,长公主一愣,赶紧将女儿搂在怀里:“只要你说不是你,阿娘就信你。明儿一早,阿娘进宫去跟皇帝说,让人去调查。” 楚长宁一呆,事情好像跟记忆里不一样,前世她不肯去许家,还说了好多赌气话,最后和母亲吵了起来。可是现在,母亲居然相信她了。 一早,天色蒙蒙亮,长公主和驸马的仪仗到了皇宫,和许多朝臣一样侯在殿外等着上早朝。 群臣交头接耳,长公主和驸马挺直脊背,视若无睹。 在金銮殿见到长公主和驸马,皇帝稍稍讶异,待其他朝臣们禀完事宜,长公主站出来行了跪拜大礼,高声道:“近两日坊间关于我儿谋害官员之女的流言,乃欲加之罪,实属荒唐。还请皇上为臣妹做主,以洗刷冤屈。” 龙椅上的皇帝燕颔虎首,脸色阴沉:“你可知此事捅到大理寺,是个什么结果?” 长公主朗声:“不管什么结果,臣妹相信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 皇帝扫了扫公主身边的楚若英,道:“驸马呢?” 楚若英去握长公主的手,坚定道:“臣与公主夫妻一体,妇唱夫随,公主的话,就是微臣的意思。” 下了朝,长公主和驸马被请去慈宁宫。 太后听说朝堂发生的事情,更想听听长公主是个什么念头。 关键时刻,长公主也省去那些曲曲折折,平铺直叙:“母后,长宁被娇惯得任性了些,却不是那种无视人命的歹毒心肠。她自小贪玩,八岁时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也没哭过。昨天她哭着对儿臣说不是她,儿臣知道,我的长宁受了天大的委屈。” 太后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拍了拍长公主的手:“你心里有数就好。” 第17章 还回去了 他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故意…… 顺天府乃大周朝最高的行政机关,平常知府的官职是四品,皇城管辖内的府尹,则要地位崇高些,乃正三品。在遍地皇亲贵族的盛京里,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礼部的五品许郎中敲鼓鸣冤,状告当朝长公主之女清平县主谋害其女性命,府尹也颇是为难。 他一个三品小官去跟福慧长公主硬碰硬,没查出什么还好说,真查出来什么,唯恐以后被长公主给小鞋穿。 可把府尹愁坏了,一连几日吃不香睡不着,衣带渐宽,人愈见消瘦。终于等到皇帝亲口发话,将案情交由专门负责刑狱案件审理的大理寺。 府尹差点没高兴坏了,没等大理寺派人来调卷宗,府尹屁颠屁颠将案卷捧去大理寺,拍拍屁股回家吃饭,连多呆一刻也不肯。 这个案件受到坊间百姓们的诸多关注,牵扯了清平县主,影响范围极广,连皇帝都耳提命面要求尽快查出实情。中途接手这么件案子,大理寺也顶了很大的压力。 大理寺一把手着人去走访周边商户,希望能寻摸到一些有用的线索,下完命令,对身边的下属道:“去把卫寺正叫来,本官有一些详细案情要问询。” 大理寺这边火急火燎,公主府的日子,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事情的结果,和前世有了偏差,那是不是证明她可以改变自己和父母的结局。 三月,芳草萋萋,春花灿烂。 院子里百花拥簇,秋千架下,楚长宁的身子在半空中轻轻摇晃,裙摆蹁跹。 她重生记忆不全,需要利用马奴恢复一些记忆,上次她做过试验,两次刻意接触马奴,可惜恢复的记忆仍然只有一段,也就是说她每天只能薅一次,薅多了没用。 姑且将马奴当作一只羊,一只被她暂时圈养的羊。 头顶看不见星辰,乌云密布的,明儿准不是什么好天气。 楚长宁伸手去摸手帕,摸了个空:“咦,我的帕子好像不见了?” 秋萍问:“是那个绣葡萄的帕子?” 等楚长宁点头后,秋萍又道:“我让下面的人打灯笼去找找。” 前堂后院十数人提着灯笼,程玄听说是县主帕子不见了,他想了想,按照前世的记忆,果然在假山后的花丛里拾到。 放下灯笼,他轻拍了拍帕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沿路返回,交还给了楚长宁身边的大丫鬟秋萍。 秋萍拿出两吊子银钱赏他,程玄没收,只说:“我想见清平县主。” 秋萍如实回禀,楚长宁惊讶归惊讶,还是去了前堂。 “听说,你要见本县主?” 夜色渐浓,身后的婢女提着灯笼,蒙蒙亮光映在少女的侧脸,镀了一层橘黄色的光晕,衬得她如画中人走出来一般,多了一种不真实的朦胧美感。 她平日里格外喜爱艳色的衣裳,今日却穿了一身素色暗纹百褶裙,清冷又矜贵。 观她面色平常,程玄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无事。” 说着,他要告退,楚长宁觉得自己被人戏弄,火气噌地一下冒起:“站住,一个小小马奴,以为本县主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程玄的脊背僵硬了下,回身:“其实,是我嫌赏银太少,想问县主多拿些。” 楚长宁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可身后一排婢女们看着,她不好做别的事,加之身上的冤屈还未洗刷,这时候随心所欲干点什么事情,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这些事情凑到一块儿,程玄才能顺利脱身,否则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前世,他私自把帕子昧下。 这一世,他将楚长宁的帕子还回去了。 回柴房的路上,程玄突然想起一桩小事,关于春盈的。 约莫是春盈被劫财的歹徒挟持,被一位路过的衙门捕快给救下……如今一回想,程玄觉得事情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春盈被挟持,恰好是楚长宁出事后,这个时机太巧合! 事后,他听说楚长宁打发冬青去买灯笼,春盈一直陪着楚长宁,直到主仆二人被人群冲散,然后是他先找到楚长宁……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没有注意到的。 一早,程玄给了门房小厮一吊钱,只要春盈出门,对方第一时间会通知他。 过了早饭,快到午时,门房那边有了音讯,赶过去的程玄半路上撞到张峰。 “程玄,急匆匆的干嘛去?” 程玄正愁要找个法子出门,见到张峰,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我突然想起春盈忘了个东西在我这,着急给她,刚才看到她好像出了公主府,我又出不去,怎么办?” 张峰拍了拍胸脯:“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看把你急得满头汗,你跟我说,我带你出公主府啊!” 顺利出府,程玄四顾张望,往商业主街过去,突然身边的张峰道:“那个穿绿衣裳的是春……” 话还未落,二人就见小巷里窜出一个黑衣人,一把将春盈掳走。 程玄和张峰对视一眼,追了上去。 偏僻安静的细窄巷子里,春盈和黑衣人纠缠扭打着,黑衣人身形健硕,一手捂嘴,另一只胳膊拖着春盈往身后的巷子里走,跟拎一只小鸡崽没什么区别。 身后传来脚步声,其中一人身穿服饰是公主府护卫,黑衣人神色迟疑,那护卫话也不客套一句,立时冲了上来。 黑衣人全副心神戒备,抬起一脚,轻轻松松将护卫踹开。 张峰趴在地上呻.吟不止,程玄愣了下,黑衣人也愣住。 公主府的护卫,这么弱鸡? 见黑衣人看向自己,程玄朗声道:“放开她。” 见程玄穿灰扑扑长衫,身段清瘦,脸颊白皙,一派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模样,黑衣人压根儿没把他放眼里,嘲笑:“一个小白脸,还敢命令老子。” 见小白脸碍事不肯走,黑衣人放开春盈,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程玄而去。 得到自由的春盈,看向面前的手握匕首的黑衣人和程玄,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喉咙里想要发出声音,又害怕程玄真的离开。 下一秒,事情急转,黑衣人一击被程玄躲过,还反手打掉对方的匕首,将人一脚踹飞出去。 黑衣人撞翻巷子里一只腌菜的陶罐子,眼看匕首被小白脸夺去,他飞快捡起一枚陶罐碎片,锋利的尖头对准了春盈的脖子:“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这个丫鬟。” 听到对方揭破春盈的丫鬟身份,程玄幽深的眼睫眨了下,道:“好,我可以放下匕首,不过你也要放人。” 等到黑衣人同意,程玄动作缓缓弯腰,匕首一端刚挨到地面,他找到黑衣人露出的破绽,手腕的力道一转,匕首隔空飞了出去,正好插中黑衣人脑门。 春盈被溅了一身的血,吓得花容失色,提着发软的腿朝程玄奔去,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戏台子说的盖世英雄,大约就是程玄这个模样…… 程玄眉宇阴鸷,有撼山拔树之威严:“威胁我的人,只有死。” 他偏了偏身体,春盈扑了个空,心口微微失落。 春盈心有余悸,虽然程玄的脸色同样可怕,但只有挨着程玄身边,才有安全感。 程玄走到黑衣人身边,扯去其脸上的面罩。 顺着程玄的视线移到黑衣男子脸上,她眼皮子一跳,觉得眼熟。 程玄发现春盈不对劲儿,问:“你是不是认识他?” 春盈张了张嘴唇,在程玄的目光下,艰难开口:“不,不认识。” 其实她认识,就在案发那晚,她和一个男人撞上,当时她暗地里跟踪楚长宁,没怎么留意撞到她的人。 此刻,她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 甚至她知道自己撞破了什么,或者眼前的黑衣人才是杀害许烟岚的真正凶手! 因为被她撞破,故而杀她灭口。 可是这件事不能说,让人知道她希望楚长宁在花灯庙会出事,长公主非揭了她的皮不可。 听到否认,程玄垂下眼去,沉默。 捂着肚子翻滚的张峰看到这边的场景,早已吓得呆住,听到程玄吩咐:“去叫公主府护卫,并通知大理寺的人过来。” 流云翻腾,天色阴沉沉,叫人打不起精神来。 楚长宁伸了个懒腰,反正该看见不该看见的,秋萍都看见了,这次她又带上秋萍。 到了马厩,得知程玄不在,柴房也没人。秋萍找人打听,探得马奴出了府有一会儿。 公主府,没有主子差遣,下面的奴仆轻易不能出门。 一个小小马奴偷偷溜出公主府,楚长宁正要派人去将马奴抓回来,就听说跟马奴出门的护卫回来搬救兵。 等程玄再抬眼时,就看见了楚长宁,由婢女搀扶着下了马车,来到跟前:“程玄,你竟敢私自出府,该当何罪?” 程玄扫过楚长宁踩着盖尸体的白布一角,善意提醒:“县主,你踩到别人。” “什么别人?”话落,一阵风将白布掀起一角,楚长宁与地上睁着死鱼眼的人对上了眼,她心肝一颤,很快镇定下来,指着地上的人:“大胆,竟敢戏弄本县主。” 程玄瞄了她一眼:“县主,他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故意捉弄你的。” “死,死了。”楚长宁惊叫一声,小脸煞白,再也不能维持镇定:“来,来人,快将他挪走,本县主重重赏赐。” 程玄无声地将白布盖好,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清平县主天不怕地不怕,动不动就要挖人眼珠,原来还会害怕一具死尸啊!” 第18章 难熬黑夜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楚长宁…… 大理寺的人赶到,一个个身穿铠甲佩刀的侍卫将现场团团围住。 经勘验现场的打斗痕迹,以及尸体的伤痕状况,同时从三位当事人身上取得证词。 张峰实话实说,春盈略有保留,程玄随口搪塞几句,并未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大理寺少卿初步认定是一桩劫财的小案子。 见楚长宁也在,大理寺少卿倒也省得多跑一趟,打着护送县主的幌子跟到公主府,顺便询问了楚长宁和她身边的婢女们案发当天都做过什么,见过了哪些人? 见楚长宁面色不虞,大理寺少卿赶紧找补:“例行公事,没有别的意思,还请清平县主见谅。” 背锅的楚长宁对大理寺寄予厚望,希望尽快还自己一个清白,不但没有为难,将案发当天的行迹事无巨细一一述来,并且要求春盈和冬青不得有丝毫隐瞒。 顺利拿到证词,大理寺少卿也算完成任务,带着一队人马撤离。 送走大理寺的人,楚长宁回内院,程玄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如他的猜测,果然楚长宁是被人构陷。 而且构陷之人能猜到皇帝只在意皇家颜面,必然将案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猜到长公主爱女心切,自乱阵脚;猜到楚长宁性格固执任性,不善替自己辩解; 此人,必然极为熟悉楚长宁,甚至是楚长宁身边的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个清清白白的普通人尚且不能无惧,更何况是本就声名狼藉的楚长宁呢? 这是一个局,一个专门针对楚长宁设下的局。 程玄在脑子里回想楚长宁最近得罪过的人,很快有了目标——三皇子! 提起三皇子,坊间的人会第一时间想到皇宫里圣眷正浓的林贵妃,还有富丽堂皇的荣国公府…… 荣国公府现在的奢靡和富贵,都是踩着他们沈家血肉尸骨爬上去,最初的林国公爷不过是他外祖从路边捡来的小乞丐,施恩栽培,不想竟是一个白眼狼。 “没想到,我与楚长宁有共同的仇敌。” 程玄想了想,准备去找驸马的小厮,听说驸马不在府中,他只好去求见长公主。 被婢女引到前堂,长公主对程玄印象颇深,一眼记起他:“你是那个救过县主的小马奴。” 程玄应了一声,开门见山道:“现在案子交由大理寺,紧要关头,县主身边的丫鬟如果出了事,到时候有人会说是县主唆人行凶,杀人灭口,借此往公主府泼脏水。只一个礼部五品许郎中,没有这么大的能力,或许可以从许郎中身边查到幕后之人。” 长公主见他少年稚气,观周身气度举止,说话条条有理,不像是平常人家能养出来的,瞧着有些眼熟,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长公主放下茶盏,拿帕子抹了抹唇角:“你说的这些,刚才驸马已经命人去调查,不过你能想到这一茬,很是不易。只做马奴,有些屈才了。” 程玄怔了怔,他倒是一直忽略了楚若英这个驸马,世人说起楚若英,只道他诗画双绝,与长公主恩爱甚笃,是长公主的驸马,却很少有人记得他曾是大周朝进士第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即便楚若英被世人惋惜放弃大好前途,背地里说他是贪图富贵,能在科举上得到第一甲前三的名次,必然是有过人的才智和谋略。 前世楚若英与宁王密谋造反,若不是程玄手里有一支精锐的暗卫,他都差点栽到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驸马手里。 宁王被赐死,宁王全家老少女眷一百多口性命,连带姻亲、党羽,全部被御林军铁骑格杀,鲜血将整座王府染成了红色。 朝堂经历一番惊天动地的肃清,所有参与谋反之人全部被处斩。唯独长公主与驸马侥幸活了下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楚长宁。 为了威胁楚长宁。 长公主和驸马是楚长宁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即便他不喜这对夫妻,还是忍住没有杀她们。只是把楚若英发配宁古塔做做样子,等过两年大赦天下,再将人接回来。 但程玄没料到,被押解的楚若英和士兵在一个村庄停留,恰恰那个村庄突发了一场时疫。 等他收到消息时,楚若英已经…… 后来,一向活得风光肆意的长公主病得疯疯癫癫,也追随亡夫去了。 回到柴房,程玄坐在从草堆里收拾出的一个简易床铺,窗外,层层叠叠的乌云遮住月光,冷风从门缝里四面八方地往里灌。 三月初的天气,夜间气温骤降,再刮起风,便是一个很难熬过的夜晚。 程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回到前世楚长宁死去的那段日子。 那段时日,每晚睡不着觉。 后来,他迷恋上了征战沙场,派兵攻打周边国家,经常御驾亲征,单方面把周边邻国全部揍了一遍,版图一扩再扩。 只有累得睁不开眼皮,才能勉强瞌眼休息一时半会儿。 一夜未眠,第二日,顶着眼下青色的程玄来到马厩值班,午饭前,春盈约他明日在白云观见面,说有要事相告。 程玄以为春盈是说黑衣人的事,托张峰帮忙,顺利出了公主府,来到白云观。 到了地点,却见春盈背对着他,立在拱桥。 程玄冷声:“这种时候,你还敢出门?” 春盈一派天真:“劫财的歹徒已经被你杀死,我干嘛不能出门。程玄,你是在担心我吗?” 程玄皱了皱眉头:“你说有事相告,是什么?” 春盈没有看出他的不耐烦,甚至脑补出了程玄担心自己的安危,才板着脸。 一开始,她的确是怀着别的目的接近程玄,就在程玄如盖世英雄一样从歹徒手里救下她,春盈心里便只有一腔欢喜:“程玄,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面色阴恻恻:“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见他转身就走,春盈急了,从拱桥追了下来,一脚踏空,栽到了没有栏杆的河渠里。 春盈在水里扑腾,叫喊救命,拱桥上一道人影跳下,溅起几丈高的水花。 得救的春盈终于站稳,急喘了好几口气,才恢复过来,福了福身子感谢救命恩人,抬眼望见面前凤眼生威、风姿隽爽的贵人时,一下结巴了:“四,四……” “我排行家中老四,唤我四公子便可。”一身墨绿色便服的李巡打断道,即便锦服淌着水,束好的冠发乱了,他依旧挺直脊背,不叫自己狼狈。 春盈明白他不想被叫破身份,道:“多谢四公子救命之恩。” 说完,春盈拿余光去看程玄,见他好像在沉思。 托四公子的福,春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回府途中,她数次拿眼神去看程玄,最后终于忍不住:“为什么你没有跳下来救我?” 程玄还在想四皇子怎么会出现在白云观,听到一直跟在身边喋喋不休的人说话,敷衍回:“我曾经差点在水里溺死,便有了惧水的毛病。” 春盈以为是在宁远侯府时,程玄救楚长宁差点淹死,心里稍稍有点安慰。 程玄惧水,是因为曾经历过一场洪水,那场洪水卷走了他的乳母,连他也差点淹死。 濒临死亡,出于求生本能,他学会了泅水,却也落下了惧水的毛病。 见程玄大步阔走,春盈小跑着跟在后面:“程玄,你等等我。” 第19章 明哲保身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 楚若英的人查到最近与许郎中走动频繁的兵部侍郎,赵万和。 此人最近一次提拔,还是荣国公的左膀右臂魏勇副将提携,私底下二人来往密切,显然赵万和早已投靠三皇子麾下。 听完下面的人回话,长公主发了好大脾气,栖霞阁的花瓶摆件遭了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瓷的器片。 还是头一次瞧长公主生这么大脾气,小厮墨守缩缩脖子:“驸马爷,您也不劝劝长公主?” 楚若英面色平静,稳坐钓鱼台:“不妨事,她现在不撒火,回头要跑宫里头撒火。我们本来占理,要是真闹起来,反而不那么占理。” 下一秒,就见长公主随手抄起一只青釉鱼形瓶,楚若英再也不能维持平静,唤了一声公主,对上李明蕙的目光,他觉得如果能让公主出出气,似乎什么都不那么重要。 楚若英小心叮嘱:“我只是担心公主,莫要伤了自己。” 长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举起的是驸马最爱的一件瓷器,刚才差点气昏了头,将物件小心放回原处,她理了理裙摆:“本宫现在进宫,找皇兄评评理。” 楚若英拉了她手肘一把,将人拽回:“公主消消气,无凭无据,你觉得皇帝会听信吗?” 驸马的温言软语,将长公主一腔暴脾气生生浇熄:“难道,任由别人往公主府泼脏水,构陷我们女儿,这口气本宫咽不下。” 楚若英温声道:“公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夫妻俩说了会儿话,长公主被安抚下来,没有嚷嚷着进宫面圣。 公主府鸡飞狗跳,市井上关于清平县主唆人行凶的流言愈演愈烈。大理寺一把手刚被皇帝叫到宫里回话,得知案情并无什么进展,皇帝下了死命令,又着刑部也一起参与调查,限定半月之内要破案,否则要他辞官回乡卖红薯。 盛京主街,沿路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骑着高头大马的大理寺卿头一次遇到职业生涯上的低谷,脑海里幻想与夫人寒冬腊月里卖红薯的凄凉画面。 一个穿长布衫的中年男子,与他擦身而过。 中年男子身上布衫老旧,微弓着身子,东张西望,确认身后无人注意,最后走进了一家当铺。 听到当铺掌柜的问话,中年男子肯定道:“对,这是我家祖辈传下来的,要不是家里老娘要抓药吃,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它当了。” 中年男子刚离开,掌柜便派店里伙计去顺天府报官。 什么祖传物件儿,这分明是皇宫内庭御造的物件儿。 顺天府衙门捕快赶到时,将刚熬好药的中年男子抓回,府尹拿着累丝嵌宝石的如意簪横看竖看,对身边的府丞道:“的确是大内御造的物件儿,按规制,这应该是公主品级才能用的,怎么会流通到坊间?” 府丞想了想,道:“听闻前朝有太监宫女盗窃主子的东西,通过各种渠道拿到宫外偷卖,其中牵扯了许多人的利益,横竖不是什么好事。” 府尹听得后背发麻,宫里的那些管事太监,看着如草芥不起眼,实则背靠大树,轻易得罪不得:“本官最近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霉运,这可如何是好?” 府丞沉吟了下,又道:“那人说赃物是在朱雀大街的七弯桥拾到,恰恰许郎中爱女在附近出事,大人何不将此事一并推给大理寺。” 府尹眼神一亮,捋一捋细长的胡须:“是啊,本官怎么没想到。这个主意好,快,找两个捕快将人押去大理寺。” 盛京,城西。 大理寺梁秉打了个喷嚏,不知道是谁在惦记着自己,扫见书案上的补气养身的一盅人参汤,不由得想起家中夫人。 连续一天一夜翻看案卷,还是找不到丝毫线索,正一筹莫展,听到顺天府府丞羁押了个偷东西的人犯,这等偷鸡摸狗的小事,也要提交到大理寺? 梁秉埋怨顺天府府尹无能,什么人都往大理寺送,正挥手赶人,突然提取到了什么信息,出声:“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赃物是在七弯桥附近,呈上来给本官瞧瞧。” 下属捧着一只木制托盘,大理寺揭开红布,拿起累丝嵌宝石的如意簪细瞧了瞧,越看越觉得眼熟:“速速备马,本官要去一趟宫里。” 从宫里出来,大理寺卿立时清点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发到公主府。 彼时的楚长宁,刚用了一碗冰糖银耳莲子羹,正准备去沐浴更衣,听到外院传来的嘈杂声,惊讶:“外边出什么事?” 冬青自告奋勇去打探,没一会儿小跑回来,气喘吁吁:“县主,大事不好了。” 春盈费了不少心思,这两日都在房里伺候楚长宁,自然得了些脸面,激了一声:“好端端的,胡乱说什么晦气话。” 冬青瞥了春盈一眼,眼见二人又要别苗头,楚长宁出声打断:“到底是什么事?” 冬青朝春盈抬了抬下巴,福了福身子,恭敬谦卑:“回县主的话,大理寺卿派人将公主府团团围起来,说是要请县主走一趟。” 楚长宁略一沉吟:“大理寺卿不会无的放矢,可是案子有了什么进展?” 冬青“啊”了一声,羞怯道:“我一看大事不好,急急回禀县主,没有问。” 楚长宁拿过手边托盘里的帕子擦了擦唇角,起身将衣摆理顺:“是该出去瞧瞧。” 来到外院,果然看到公主府外围了数十位穿铠甲佩弯刀的侍卫,火把将前院照得灯火通明。 长公主和驸马先一步到来,此刻正与大理寺卿僵持不下。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长公主侧身,几步来到女儿跟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快快回你的拂月阁,今儿有阿娘在,没人敢把你从公主府带走。” 楚长宁翻手握住母亲的手:“阿娘,梁大人也是秉公处事,我问心无愧,这就跟梁大人去一趟大理寺。母亲和爹爹在家要保重身体,等着女儿回来尽孝。” 爱护如珍如宝的女儿,要到大理寺那种鬼地方受罪,长公主一颗心揪了起来,还是驸马一把拥住她的肩膀,安慰:“长宁乃县主之尊,自然跟普通人待遇不同,你要不想看到我们女儿受苦受罪,赶紧叫几个婢女打点行李,一道送去大理寺。” 长公主有了主心骨,连忙吩咐身边的得力心腹:“倚翠,你领着拂月阁的几个丫头们去准备,手脚都麻利些。” 大理寺连夜围起公主府的消息,第二日便传遍了盛京,有人欣喜,有人惋惜。 惋惜的,正是大皇子李玄烨。 此刻他正与宁远侯对弈,食指与中指从棋罐里捻起一枚黑子:“得天独厚的一颗棋子,成为死棋,倒是可惜了。” 书房外,有人叩了叩房门,就听见外面传来小太监的声音:“大皇子,方才长公主与驸马一道出门,好像是去宫里的方向。” 大皇子沉吟片刻,将黑子扔回棋罐:“今儿这局棋怕是下不完,改日再约舅舅对弈。” 大皇子匆匆赶到皇宫,长公主与驸马在太后慈宁宫,皇帝也在,皇后与四皇子姗姗来迟。 “不过是一只簪子,这只能说长宁恰好去过七弯桥,并不能证明别的什么。皇兄怎么能下旨叫大理寺到公主府拿人,金尊玉贵长大的县主,她到了大理寺那种地方,得吃多少苦头啊!就算国法无情,可到底亲疏有别,长宁可是皇兄的亲外甥女啊!” 大皇子来时,就听到姑姑福慧长公主向父皇诉苦。 李玄烨看向欲言又止和不动声色摇头制止的皇后,心下了然,立在一旁不做声。 就在这时,主位上不惑之年的皇帝指了指大皇子:“弘烨,你说说看,朕是该依照律法,还是该为一己血脉之情偏私容情?” 猝不及防被点名,李弘烨知道这是一个亘古难题。 若他答偏私,那么就是不重律法,将来何以依法治国。若是答依照律法行事,难免会被指责冷血无情,为君需有仁德之心,冷酷薄情,那是暴君。 李弘烨拱拱手:“这个问题,儿臣答不上来。” 同样的问题,皇帝又考校四皇子。 李巡往皇帝身边的皇后看了一眼,回:“国有国法,律有律法,律法不外乎人情,在公平公正之于,在条条框架的冰冷律法里,可以酌情,但不可枉法。” 大皇子心里嘀咕,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可不知为何父皇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 最后,皇帝看向角落里跟个空气人似的八皇子:“在国子监读书已有几载春秋,你也说说自己的看法。” 直到这时,大皇子才发现原来八皇子也在,反正这个八弟不受宠,大皇子根本没放到眼里。 李筠从角落里站出,恭敬执礼:“回父皇的话,儿臣自小听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儿臣犯了法,父皇要治儿臣的罪,儿臣欣然接受。可如果换作儿臣,儿臣定会偏私自己所在意的人。” 说罢,八皇子退至一旁,感觉有两道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他抬眼,对上长公主和驸马善意的眼神。 李筠抿了抿唇,头低得更深,只盯着脚尖。 他尚且年幼,说出的话,父皇只会觉得一团孩子气,不会真的放到心里,如果运气好些,还能留下几分重情重义的印象。 皇帝多看了几眼八皇子,揉了揉眉心:“边关刚递来几封要紧的折子,这件事,还是等大理寺出了结果再议。” 皇帝走了,长公主一心牵挂女儿,匆匆与太后说了几句话,其他人倒是想与太后亲近,奈何太后推说精神不济,要去补眠,更是没有逗留的理由。 坤宁宫,主殿。 皇后将后背靠在贵妃塌,见下手的四皇子吞吞吐吐的表情,道:“你是想问,方才本宫为何打断你?” 李巡回:“母后想让儿臣与公主府联姻,如今清平县主出事,如果我们雪中送炭,岂不是更能博得长公主与清平县主的好感?” 皇后不赞同摇摇头:“如今事情还未明了,贸然开口替楚长宁求情,万一楚长宁真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把火最后可能烧到我们自个儿身上。在皇宫想要生存下去,就要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不求无功,但求无过。” 说着,眼神扫到殿内最显眼的一座红珊瑚摆件,皇后眉心跳了跳:“凝秀,还不赶紧将它收起来,瞧着就碍眼。” 四皇子:“……” 走出坤宁宫,四皇子回望,摇头一叹:“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明哲保身,可有一日我们出了事,又有谁会从中斡旋,会伸以援手?” 绿草芳华,三月春风,吹得人心口冰霜一样的冷。 “县主,是我。” 盘腿坐在绸缎铺就的贵妃塌里的楚长宁,从书籍里抬头,将面前的人辨了辨:“卫探花,你不是在翰林院当值,怎么……?” 怎么穿一身大理寺官服? 卫青云提着食盒,观里头空间狭小,但光线通透,地面打扫得极为干净,有桌有椅,长条案焚着好闻的檀香,很是清雅。 看到她悠然自得的模样,他心里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我在翰林院修撰史书时,帮大理寺破了一桩陈年旧案,然后就调来大理寺任职。不说这些,我到天香居买了几样糕点,县主要不要尝一尝?” 楚长宁的目光重新回到书本,语气淡漠:“如今全盛京的人都在背后唾弃本县主,卫寺正以后不要再来,省得被连累。” 卫青云有千言万语要对楚长宁说,可一见到她,那些话就好像揉碎了的云,淅淅沥沥在心口下起了小雨。 他喉咙发堵:“下官不怕,只要县主安好,下官不怕被连累。” 等了片刻,楚长宁一页未翻,卫青云又道:“我翻过卷宗,看到里面的证词。县主找借口故意将玉镯让给了那位许小姐,我就知道县主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好人。” “好人。”楚长宁干脆将书籍扔到一边,来到他面前,隔着一扇实木牢柱,她掩唇轻笑:“这是本县主听过最好笑的笑话,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唆人行凶,人证物证俱有,怎么,你觉得我是无辜清白的?” 清澈如湖水的眼眸一眨不眨,文弱的青年男子坚定道:“只要县主说没有,卫某就信你。” 楚长宁本没抱什么希望,当卫青云说信她时,仍是没忍住抬眼去看他。 二人对视,走廊里响起了轻浅的脚步声。 拐角处的少年一身劲装黑衣,他漆黑的眸子如浓墨一样化不开,直直盯着面前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 朝阳偏斜,两道影子被拉长,投射到地面,好似依偎在一起。 他侧脸的棱角线条分明,目光锐利而深邃,盯着卫青云。 前世,他终于荣登大宝,忙完国丧,举行完一系列祭祀等活动,得知楚长宁和卫青云已到了嫁娶的阶段。 他宣旨命楚长宁进宫,将她软禁起来。 卫青云在朝堂上破口大骂,骂他为君不仁,骂他有夏桀商纣之相,骂得可欢可难听了。 他是真想把卫青云拖出去砍了,但一想到楚长宁,他忍住没砍卫青云的脑袋,把他贬到偏远地区做个七品县令。 在亲娘以命相逼时,卫青云才娶了县里一位秀才的女儿,一年后有了儿子。 得到消息的程玄差点从龙椅上栽下,当时就跑去见楚长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可惜楚长宁面色平静,看不出心里到底是痛快,还是不痛快? 第20章 朝开幕落 木槿花 听见脚步声,立在那里的一对璧人不约而同沉默,同时转头朝这边看来,见来人是程玄,楚长宁面色怪异,卫青云则是稍稍诧异。 方才如芒在背,而那道充满敌视的视线,正是来自于面前约莫十六七岁的黑衣少年。 眼前的少年肤色白皙,五官如刀刻般分明,俊美清雅,透着一种苍白的病弱美感,却并不女气。 少年郎眉目凌厉,唇角似笑非笑,样式寻常普通的一套黑色劲装穿到他身上,举止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贵气。 这样好的相貌,叫人见之难忘,卫青云不记得自己与程玄打过交道,更不曾得罪过,可不知为何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对方一直对他抱着莫须有的敌意。 “县主,卫某明日再来看你。”卫青云临走前,往程玄对方向看了一眼。 等人离开,黑衣少年从暗处走出,他立在过道,朝阳偏斜的一束光线映在他的侧脸,光影交错,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却好像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楚长宁扫了一眼,面上柔和的线条立即冷了下去。 她背过身走到长条案前,一手扶着广袖,另一只手提起炭盆里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清茶,捧着茶盏浅酌,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 遭遇冷脸的程玄也不生气,注视着楚长宁的一举一动,她皓腕如白藕,指若葱段,一身矜贵娇气,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大理寺特意腾出来的寝室,比之牢房的湿冷环境好上许多。 可即便室内通透明亮,一应摆设都是极尽简朴,青石铺就的地面,连毛毯子都没有铺一张。即使熏了香,空气里仍隐隐闻见一股发霉的味道。 楚长宁可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他们竟然让她住这种地方。 就算他恨极了楚长宁,把人囚禁在后宫,也从未在吃穿用度上苛刻过她半分,就连她住的宫殿里的一块不起眼的毛毯,都是耗费数月人力物力织成的羊绒毯,价值百金。 他嗫嚅地张了张嘴唇,听见楚长宁放下茶盏的清脆声,语气凉薄:“你是来看本县主的笑话?” 程玄薄唇抿了抿,一脸诚惶诚恐:“县主乃金贵之躯,怎会有人敢笑话县主。” 楚长宁的目光凝视程玄,从他脸上只看到敬畏,难道是她想多了? 因为她的重生,所以导致事情出现了偏差,连程玄的性格也和前世完全不一样。 也对,如果程玄如她一样重生,以他对自己的仇恨,巴不得看到她坠入无尽的深渊,又怎么会相信她是清白? 楚长宁仍不能肯定,又试探道:“别装了,你不嫌累,本县主看得都嫌累。其实你心里一直怀恨在心,我可以理解。你自认为对我有救命之恩,不但没有得到回报,还生生受了一顿鞭刑,差点死掉,你恨我,是理所应当。” 他垂下眼皮,盯着脚尖,作恭顺谦卑之态,语气平静:“县主生来尊贵,程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马奴,县主若要予以刑罚,那必定是程玄错了。” 楚长宁盯着他横看竖看,想要从他的表情看出在说谎,见他一派如野草野花一样卑微之态,她迟疑了。 又或者,程玄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他现在的伏低做小也是一种隐忍。 不管是与否,只要手握他的籍契,这辈子程玄休想逃出她的手掌心。 楚长宁心里盘算着问阿娘要程玄的籍契,只有放到自己手里,才能安心。 上午阿娘才来过,说是明日再来看她,那就明日再说。 楚长宁兀自沉思,连程玄什么时候离开,都不记得。 皇宫,钟粹宫。 林贵妃本名林雅蓁,蓁,有草木茂盛之意。 果然她的母族一步步跨越阶级,成为盛京里数一数二的皇亲贵胄。 而那位总是摆出一副清高模样、高高在上的沈大小姐,早已香消玉殒,如朝开幕落的木槿花。 如今盛京里,怕是早已没人记得当年才名冠绝满盛京的沈颐,是多少青年才俊梦中神女,做媒保纤的人恨不得踏破沈家门槛,何等风光,已是昨日黄花。 谁又会料到,当初寄居沈府的一对兄妹,眨眼间有了天大的造化。 她入了宫,做了皇妃,成为皇帝最宠爱的贵妃。 哥哥战功累累,她恩宠加身,林家的风头甚至一度盖过了后宫主位,谁人不羡慕,谁人不巴结她。 唯独长公主。 林贵妃想与公主府强强联姻,得到公主府支持,三番五次明里暗里示意,愣是媚儿眼抛给了瞎子看,人家不领情。 所以才有了宁远侯府那档子事,谋划不成,反而被清平县主抓住机会揍了三皇子。 有太后护着那对娘俩,最后反而是林贵妃与三皇子受了罚,被禁了足。 两边结下梁子,林贵妃在后宫呼风唤雨,自然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 一早,听身边大宫女说了大理寺夜围公主府的事,说得绘声绘色,格外精彩。 林贵妃差点没乐歪嘴,幸灾乐祸道:“真是老天有眼,本宫还想着怎么让楚长宁做实唆人行凶的罪名,这神来之笔,真是天助我也。” 大宫女怜香也跟着乐,道:“想来福慧长公主上辈子没积福,报应全报到了她唯一的女儿身上。” 林贵妃听着舒心,禁足以来积攒的烦闷情绪,被一扫而空:“去,今儿叫小厨房多做几个可口的菜,温壶酒,把隔壁温书的三皇子也叫来。” 怜香去了隔壁偏殿,又匆匆回来:“回娘娘的话,当值的小李子说三皇子与小太监偷偷溜出宫去了。” 林贵妃眉心紧了紧:“如今正在禁足,他成天往宫外跑,叫外人瞧见他一个皇子穿小太监的衣服,成何体统。” 看着三皇子长大的怜香,忍不住护了一句:“三皇子还小,只是贪玩了些。” “不小了。”林贵妃不置可否:“都到了可以娶妻纳妾的年纪,待云瀚娶了正妃,就可以到宫外立府别居,到时候爱怎么玩都随他。现在他父皇的禁足令还没撤,没被发现还好,本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被抓到把柄,轻则是罔顾圣命,重则是欺君之罪啊!” 离开大理寺,按照前世的记忆,程玄来到一家茶楼。 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壶浓茶与一盘干果子,时不时往对面的醉仙坊望上一眼。 茶水喝到一半,果然看到一辆点缀着流苏的马车停下。 从车里走下一个富家子弟模样打扮的年轻男子,眉眼神似宫里的那位林贵妃,与他记忆里相差无几。 确认富商子弟进入到醉仙坊,程玄放下几枚铜板,从街角找了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往对方破碗里扔下一吊银钱:“帮我把这个信封交到文公国府,就说是给文国公的东西,很重要。” 第21章 百足之虫 还是调动一支精锐暗卫的信物…… 文国公日理万机,哪里有闲情逸致过问这些小事,刚换了一套便服准备出门,回想起门房的人说是一个小乞丐送来的。 国公爷脚步略一迟疑,回身从长条案里拿起信封拆开。 本是漫不经心的神色,越往下看,面色越发凝重,国公吩咐下面的人:“速速去备一匹快马,另行通知王大人,本公有要事在身,改日再约棋局。” 一盏茶的功夫,顺天府的兵马将醉仙坊围了个水泄不通,以文国公为首,顺天府尹点头哈腰:“下官手下的人将醉仙坊围了起来,现在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文国公请。” 本朝有律法明令禁止兜售五石散,可坊间屡禁不止。 文国公说收到线报有人在醉仙坊聚众吸食五石散,府尹觉得这是个立功的机会,要是案子办得好,说不定还能在皇帝面前露露脸。 府尹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可他没想到兵部的几位核心官员也出现在醉仙坊。 最可怕的是三皇子也在,连府尹都听说三皇子被圣上下了禁足令,光天化日之下大咧咧搂着花魁在醉仙坊里纸醉金迷…… 眼见三皇子被打搅了好事,脸色阴沉地盯着自己,府尹颤颤巍巍瞄向身边的文国公,一瞬间明白过来。 这是皇后娘娘与林贵妃在隔空斗法啊,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好处没占到半分,又惹一身骚,府尹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文国公本不想贸然露面,他看不上顺天府尹,怕府尹坏事,才决定一道陪同。 来到醉仙坊外,国公的心腹事先到醉仙坊查探过,确定三皇子也在,文国公一派胸有成竹。 无论如何,文国公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不但撞破三皇子罔顾圣命偷溜出皇宫,还有几位兵部核心官员在此聚会。 林贵妃兄长手握兵权,战功累累,在边关颇得武将人心,难道不会为龙椅宝座上的那位所忌惮? 不管三皇子是不是狎妓取乐,只要与兵部官员扯上干系,此事可以大做文章。 有文国公坐镇,府尹想徇私都不行,捕快抓了十数聚众吸食五石散的人。 因是大张旗鼓,加上有心人的传播,吸食五石散的人反倒没什么人关注。 坊间关于三皇子狎妓之事广为流传,连那名花魁娘子身价也是水涨船高,三皇子的风流事迹成为饭后谈资,甚至风头盖过了被大理寺请去调查的清平县主。 这桩事传遍了满盛京,皇帝颜面扫地,气得拔了佩剑要去斩三皇子,还是皇后假模假式地拦了一把。 皇后不动声色煽风点火:“云瀚是您最疼爱的皇子,他尚且年幼,一时贪玩做错了事情,日后可慢慢由林贵妃教导,皇上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大皇子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不落井下石,听到皇后的说辞,跟着附和道:“是啊,父皇,三弟只是一时被外面的红颜祸水所迷。如今正在殿外罚跪,想来是知道错了,求父皇开恩啊!” 瞧着跟学了江湖艺人变脸绝技的皇后与大皇子,四皇子正眼观鼻鼻观心,见皇后眼神扫来,也敷衍地规劝着两句:“三哥肯定知错了,求父皇开恩。” 皇帝手一松,宝剑落在地面,发出金石相击的铮鸣:“你们都别替那个孽障求情,狎妓取乐,还邀一群兵部官员私会,朕看他是拉帮结派,想要谋取私利,其心可诛。” 更有甚者,是有觊觎皇位之心。 想到这里,皇帝面色阴沉如水:“你们谁都不要替他求情,来人,将三皇子关押在广安宫,容后处置。派侍卫把守入口,不许任何人出入。” 广安宫,最偏僻的一座宫殿,荒凉落败,是前朝不得帝王宠爱嫔妃们的去处,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冷宫。 “皇上,皇上,臣妾冤枉啊!” 殿外,传来林贵妃的声音,皇帝面色并未好转,挥了挥手,让所有人下去。 临走前,皇后扫了一眼皇帝背过去的身影。 不惑之年的帝王,挺直脊背,尽管保养得好,到底是老了,双鬓多了几缕白发,眼瞧着身体也不大不如从前。 眼下皇上盛怒,只要荣国公府在,林贵妃和三皇子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一想到这些,皇后脑袋更疼了。 来到殿外,果然看到昔日威风八面的林贵妃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两名御林军一左一右架着三皇子,将人拖走。 从身边经过时,皇后扶了扶头上的凤冠:“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世事难料,一时风光,不代表一世风光,且休要撅起尾巴翘上天,是吧,林贵妃。” 林贵妃气得浑身发抖,又不敢在皇帝的寝殿外放肆,咬咬牙,忍气吞声。 听身边怜香打探来的消息,说是皇后外祖文国公和顺天府尹亲自去醉仙坊拿人,林贵妃此刻恨极了皇后。 林贵妃对文国公和皇后恨得牙根痒痒,真正策划一切的幕后之人,此刻正在城外的一座破庙里。 庭中的一棵槐树,程玄蹲下身去,白皙的双手将泥土刨开,很快翻出一块不规则衣料包裹的东西。 是一枚通体润泽的明黄玉珏。 上面雕刻了飞鸟走兽的图案,边沿是一圈圆形的祥云流纹,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在那场滔天泛滥的洪水里,奶娘告诉他,拿着玉佩到盛京找永安伯爵侯府,对方曾受过他外祖的恩惠,会告知他的身世…… 说完,奶娘挣脱开被他握住的手腕,被漩涡卷走,洪水渐渐淹没了她的颅顶。 程玄抱住的浮木也被浪潮打翻,一头扎到水里,出于人的求生本能,他学会泅水,幸而捡回一条性命。 从乡下来一路走到盛京,他跟着商队走了两个多月时间,才来到盛京。 渴了,有河水,饿了,摘野果充饥。 有个好心商人收留了许多跟他一般大的少年,还给饭吃,程玄以为碰到了好心人,结果却是人贩子,还要将他们卖到那种见不得人的鬼地方。 被困在破庙,危急关头,他只好将身上唯一值钱的信物埋在大树下。上回到白云观赴约,就想找时间过来,可惜春盈一直跟在他身边,才一直耽搁至今。 这块玉佩,不仅仅是值钱,还是很重要的物件儿。 前世,他也是父皇临终前,才知道这块玉佩不仅仅能证明他的身世,还是调动一支精锐暗卫的信物。 每任皇帝在临终前,才会传给自己选中的继承人的信物。 程玄没想着拿玉佩去认亲,毕竟他这一世没有军功,没有替母族平反,还没有舍身救过父皇,即便他拿着玉佩,他那位父皇也不见得有多看重。 所以重生一世,程玄仍打算按前世的步调走一遍。 只是这一世的过程可能轻松点,不会像前世一样被敌国弓箭手的利箭射中,差点见了阎罗。 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重生? 前世他报了血海深仇,恨极了的楚长宁也死了,他也享受多年的荣华富贵,后来连御驾亲征也提不起兴致,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可留恋的,更没有遗憾,为什么偏偏是他重生? 第22章 陈皮老鸭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罪…… 翌日一早,城西大理寺。 长公主领着丫鬟婆子们打点了好些东西来,自是没人敢拦。 瞧了瞧由着秋萍和春盈伺候梳洗打扮的女儿,又打量起简陋的环境,长公主心疼坏了。 倚翠招呼着小丫鬟们收拾整理床铺。 等楚长宁收拾完,母女俩坐到一起说着体己话,长公主瞥见有丫鬟拿出一块毛毯子铺到地上,随口夸了倚翠一句:“你倒是细心,连我这个做母亲没想到的地方,你都想到了。” 倚翠笑言:“奴婢可不敢冒领功劳,这是县主院子里的春盈丫头想到的。” 闻言,长公主多看了春盈两眼,见她生得弯眉杏眼,桃腮粉面,也算是个美人胚子,说着褪下了手腕里的玉镯:“不错,是个乖巧的孩子。这手镯虽不是贵重之物,但本宫很是喜欢,便赏与你。” 春盈眉眼低垂,作恭敬之态:“谢谢长公主厚赐。” 若是换作旁的丫鬟,得了长公主赏赐的贴身之物,那可是天大的脸面。可在春盈看来,是莫大的羞辱和讽刺。 她本该如楚长宁一样千娇万宠,有母亲和爹爹,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却从良民落入贱籍,全是拜福慧长公主所赐。 春盈巴不得楚长宁过得不舒坦,哪里会管楚长宁有没有毛毯子用。 还不是因为程玄叮嘱了一句。 思及此,春盈心里不能平静,她总觉得程玄似乎过分关注着楚长宁。 如果是恨,那更不该这么细致关怀。 春盈在想些什么,楚长宁心里有数。 她移开目光,拉着母亲的手,道:“阿娘,你能不能把程玄的籍契交由我保管。” 长公主连问也不问一句,颔首:“回头,阿娘叫倚翠拿去你的拂月阁。” “不,阿娘,你叫倚翠拿来给我收着。” 楚长宁一脸严肃,长公主被她强调的语气弄得懵了懵神,倒也痛快点头:“明儿阿娘来时,一并给你带来。”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长公主想到家里驸马还等着她的消息,只好恋恋不舍离开。 长公主离开一盏茶的功夫,专门负责看守楚长宁的侍卫又迎来了一位贵人。 元珍公主与赵嫣然来时,楚长宁正喝着一碗陈皮薏仁老鸭汤,是长公主命厨房专门为她熬的,健脾养胃,祛湿排毒。 “哟,这种乌糟糟的地方你也能睡得着觉,吃得下饭。清平县主还真是能屈能伸,换作本公主恐怕不行。”元珍拿袖子掩了掩口鼻,颇为嫌弃,若不是为了奚落楚长宁,她才不来这种鬼地方受罪。 老鸭以小火煨了一个时辰,佐以陈皮和姜片,熬得清亮浓香,诱人极了。 楚长宁拿汤匙搅动汤水,不咸不淡道:“是啊,换做是元珍公主早就哭爹喊娘。依稀记得公主小时候不会骑马,从马上摔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啧啧啧。” 元珍鄙视不成,反被对方鄙视,登时眉眼俱冷,抬了抬下巴:“本公主才不会像你一样蝎蛇心肠,视人命如草芥。前日子我出宫去许家,瞧着许夫人和许老太夫人哭得肝肠寸断,许郎中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楚长宁,这都是你做下的孽。” 楚长宁品了品,元珍这是在为好友控诉她犯下的恶行? 自事发后,所有人一边倒的指责她,希望她认罪。大理寺面上对她态度恭敬,可在那些侍卫官员眼里,她已然是个犯人。 解释的话,她对人说了很多遍,除了身边亲近之人,没有人愿意信她,楚长宁也不想再浪费口舌。 可元珍公主是替许小姐鸣不平,深交挚友,必然情深厚谊。楚长宁可以理解元珍的心情,她认真解释道:“我与许小姐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此毒手?” “宁远侯府的赏花宴会上,你口口声声说,就凭你是县主,别说是罚跪,就是打杀了烟岚,也是理所应当……御花园里,有宫人看到你刁难烟岚……花灯庙会上,玉器店的掌柜和伙计也看到你们二人争夺一只玉镯子……烟岚的婢女纸鸢亲口指认,她被姑娘打发去买糕点,临走前看到你的婢女去找烟岚。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罪,还想抵赖?” 见楚长宁陷入一阵沉默,元珍痛心疾首道:“楚长宁,你就嘴硬吧!两日后,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开堂审理此案,你还是赶紧把夏竹那个丫鬟的行踪说出来,向我父皇低头认个错,或许父皇看到你诚心悔过,会从轻发落。” 楚长宁平静道:“我说过了,不是我。夏竹另外替我办私事,这件事暂时不能说。” 关于春盈身世之谜,横竖也不是什么好事,楚长宁最担心的还是以母亲爱恨分明的性子,万一知晓,不知道最后要怎么收场? 算算时间,夏竹还有五六日便能赶回来,到时自然明了。 元珍见楚长宁云淡风轻,半点不替自己操心,更无半分悔过之心,显然是以为有太后和长公主在背后撑腰,自己可以如往常一样平安抽身。 她冷笑:“楚长宁,你死有余辜,这回连太后也护不住你。” 话落,元珍拂袖离开,赵嫣然犹豫地往楚长宁方向看了看,跟上去。 刚出大理寺,迎面撞上八皇子,元珍在婢女的搀扶下钻进马车,挑开帘子,瞧见八皇子走进大理寺。 “八皇弟素来与人不亲近,怎么会到大理寺?” 听到公主的问话,赵嫣然答道:“公主您忘了,上回我们出宫去见烟岚最后一面,当时八皇子冲撞了您,是清平县主解的围。” 赵嫣然的话,点到为止。 元珍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八皇弟倒是会献殷勤,也不怕公主府的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却说楚长宁见到八皇子时,微微诧异。 八皇子同样再看楚长宁,见她面上表情:“县主见到我,似乎很惊讶,难道是我会错了意?” 楚长宁一手抵在额前,半靠半卧,裙摆铺满了整个贵妃塌,另一只手握住看了半卷的书册,眉眼慵慵懒懒:“哦,我给了什么提示,以至于叫八皇子会错意?” 若是换作从前,八皇子定要思前顾后,走一步看十步。 如今公主府陷入水深火热,他若不站队,错过这次机会,往后再难有这样的助力。 李筠沉吟片刻,只道:“我的人正在追查挟持公主府丫鬟的那名死者,只要查到来历,相信会有线索,很快可以还县主一个清白。” 良久,等不到楚长宁开口。 二人相对无言,八皇子很快告辞。 从暗室出来,迎上头顶的刺眼光线,八皇子眯了眯眼,依稀看到一个穿黑色劲装的男子逆光走来。 程玄的目光在八皇子稍显稚气的白皙面庞上一扫而过,放在身侧的手掌握成一个拳头。 擦肩而过,程玄迈入了深幽昏暗的过道。 八皇子微怔了怔,只觉得方才过去的那人,侧脸线条似乎有几分眼熟。 深长幽静的通道里,程玄来时,就看到楚长宁以手抵额,瞌眼春睡。 她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却不但不显狼狈,反而一派从容矜贵,自有傲骨,连额前落下的一缕碎发,都美得恰到好处。 楚长宁是一位美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前世,程玄也不是没见过比楚长宁更美的女子,却不曾像眼下这样直愣愣地盯着瞧。 榻上的美人似有所觉,浓密的羽睫眨了眨,眼眸睁开,如一汪清澈湖水,坠入了万千星辰。 一整日里都是看书,再没有别的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看得乏了,楚长宁闭目养会儿神。 听到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八皇子,哪想一睁眼,看到的人是程玄。 楚长宁坐直,端坐在贵妃塌里,下身铺开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如花骨朵儿一样收敛起来。 她慵懒的嗓音,透着几分不耐烦:“你又来做什么?” 程玄抿了抿唇,沉默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他没想过楚长宁会纡尊降贵地起身来接,自顾自地从实木柱的缝隙里,往里推进去。 楚长宁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瞄了瞄油纸里的一串冰糖葫芦,脑门上写满了嫌弃,高傲地别开脸去:“本县主金枝玉叶,从不吃这种市井的粗鄙小食。” 程玄望她一眼,也不说话,默默转身离开。 脚步远去,马奴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空间又恢复了宁静。 楚长宁闲得发慌,套上鞋袜起身,伸展了下懒腰,无意间余光扫到油纸敞开的一角,晶莹剔透的糖皮包裹着一粒粒山楂,红彤彤的鲜红色,在阳光下好像泛着碎光。 她不自觉吞咽了下口水,被勾起了食欲。 大理寺的饭菜有鱼有肉,却不比公主府的膳食.精细,楚长宁吃惯了家里厨子做的饭菜,嘴巴挑得紧。 她这两日里吃不好睡不好,刚喝下一碗汤,此刻莫名生了馋虫。 对着一串糖葫芦咽了咽口水,她心里天人交战,最后抵抗不住诱惑地走过去,拿起糖葫芦放到唇边咬了一颗。 耳边响起了脚步声,原来是去而复返的马奴。 两两相对,程玄一脸错愕,楚长宁嘴里包着一颗糖裹山楂。 她鼓着腮帮子,想藏也藏不住。 第23章 这般狼藉 我想拿回籍契,替自己赎身…… 城外,某间破败的房屋。 黑衣劲装的程玄解开锁链,来到一间被密封住的暗室。 密布蛛网与灰尘的室内中心,一名瘦弱的男子双手被绳索捆在木椅,眼睛被一块黑布罩住,嘴里塞了一大块破布,看不见,发不出声。 听到脚步声,男子激烈地晃动着木椅,想要站起身来。 下一秒,嘴里的破布头被拿开,男子眼睛看不见,心里越发惶恐。 最后的记忆片段,依稀记得自己刚从赌坊出来,被人兜头罩了一口麻袋,后脖子一麻,接着醒来已是到了陌生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呆了两天两夜,没吃没喝,精神萎靡,他心里的恐惧大过身体上的疲惫:“哪位绿林好汉是不是抓错人了?只要肯放了我,身上还有些碎银子尽管拿去,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孙二,我调查过,半月前你曾欠下赌坊三十两纹银,赌坊的打手闹到你家里去,扬言拿不出银子还钱,要砍掉你一条手臂。可就在三月初,你突然还了赌债,还给家里添置了春衣和良田,打哪儿来的一比横财?” 听完程玄的话,孙二明白自己最近春风得意,被有心人注意到了。 可那件事说出去要连累家中小妹,思量间,孙二一口咬定:“我小妹卖身一户人家当丫鬟,那些银子是主子给的赏银。” 程玄笑笑:“即然如此,你且继续呆在这里。” 说着,又拿起碎布头要塞人的嘴巴。 孙二心里又惧又怕,想起两日里这人都没来过,谁知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 孙二哆嗦着松口:“是有人找上我,给了好些银子,叫我和小妹帮他做一件事。” 程玄心下了然:“你的小妹,可是许侍郎家中的丫鬟纸鸢?” 孙二不想连累小妹,可他真的是害怕极了。 感受到脖颈处抵着一把冰凉的匕首,孙二身体哆哆嗦嗦,说话也结巴:“我,我小妹,小妹是无辜的,我们都是被逼无奈。” 程玄眯了眯眼,将破布头重新塞回孙二嘴里,匕首一偏,朝他的尾指按下。 一小截沾着血的尾指掉落到蓄满灰尘的地面,鲜血如注,孙二面目狰狞,痛得浑身发抖,奋力挣扎,可是嘴巴被堵上了,手臂被麻绳捆绑住,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 程玄从怀里拿出一页纸张,握住男子的大拇指,就着新鲜血液,在口供上画好押。 若不是留着此人有用,怕人流血而亡,程玄才懒得管他。 难得大发善心地给孙二手掌伤口倒了些药粉末止血,用的是市面上最廉价的金创药,反正不值几个铜板,程玄也不心疼。 盛京主街繁华热闹,贩夫走卒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充斥着烟火气息。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的小姑娘拿着两串糖葫芦从身边经过,与楚长宁差不多年岁的模样,蹦蹦跳跳地走向立在拱桥的另一个小丫头。 程玄举目四顾,果然在人群里发现了卖糖葫芦的老翁。 “一串糖葫芦,要油纸包的。” 来到大理寺,令程玄始料不及的是八皇子。 似乎,前世八皇子与楚长宁并无往来啊! 程玄没想过楚长宁会给自己好脸色,因为他,楚长宁清誉不保,为盛京女眷们背后嘲笑……他只是放下了东西,转身离开。 姑且算……算是误会她的赔礼吧! 在此之前,他也如旁观者一样误会楚长宁唆人行凶,误会她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放下糖葫芦,程玄不碍她的眼,转身离去。 可是卫青云那个小白脸怎么又来了,程玄心里堵得慌。 令程玄更错愕的是,楚长宁竟会吃他带来的东西。 她半蹲着,眼神慌乱,腮颊鼓鼓,如一只觅食的小仓鼠。 他的情绪恍若一根绳子,任凭楚长宁绷得紧紧和松开。 身后传来卫青云渐趋渐近的脚步声,程玄好看的眉眼冷若冰霜,落到越过身边的卫青云,见那小白脸走到楚长宁面前,嘘寒问暖。 一对璧人说着话,程玄冷笑:“县主的喜好真是叫人捉摸不透,一会儿对粗鄙小食拒之千里,一会儿又钟爱无比。可唯独在喜爱小白脸上格外专一,公主府养了不少面庞白净的翩翩少年郎,又与大理寺卫寺正牵扯不清。” 听到程玄的话,楚长宁单挑了挑眉梢,不知这马奴发哪门子疯病,回击:“莫不是,你在变相夸自己?” 程玄一噎,蓦然想起自己还未如前世一样投军,肩臂尚不宽阔,身量不够高大修长,肤色尚未晒成蜜蜡色…… 浑浑噩噩走出大理寺,程玄不知不觉走到公主府。 他突然皱了皱眉毛,抬眼,发现公主府门口不知被谁扔了一地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空气里夹杂着诸多腐烂物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自楚长宁被请去大理寺后,公主府门口每日都是这般狼藉,见惯不怪。 他掩了掩口鼻,往公主府角门过去,看到一老一少推搡着。 见到程玄,老人问明他是公主府的人,一骨碌往他怀里塞东西:“家中没什么拿得出手,犬子偶然猎得野鸡野兔,给县主和长公主补补身子。” 眼前一老一少俱是生面孔,程玄询问:“你们是何人?” 老者面上有几分不自在,布衣长衫打扮的少年开口道:“说来惭愧,两年前的雪天,我父亲因饥寒交迫晕倒在清平县主的仪仗前,还伤了腿骨。当时我错怪了县主,闹得满盛京里都误会县主,道县主纵仆伤人。哪想县主不但没有怪罪于我,事后给我在学堂交了束脩,还找了一份差事,家里日子渐渐好起来。我深感羞愧,与我父亲向左邻右舍解释,可是大家都不相信。” 目送少年搀扶着老者一瘸一拐离开,微风卷起落叶,程玄心情复杂。 他记忆里的楚长宁,仗着有长公主与太后的宠爱,刁蛮任性,飞扬跋扈,甚至连元珍公主都不放在眼里。 她目下无尘,纵仆伤人、唆人行凶……恶行累累,眼中没有王法,一副歹毒心肠。 她与卫青云都到了纳彩求亲,转眼她被囚深宫,卫青云因她被贬官…… 他以此奚落折磨楚长宁,她面上丝毫不显,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依照平常的样子用膳,看不出任何破绽。 有时连程玄都在想,她到底有没有心? 其实他和案发后希望楚长宁认罪的旁观者,没什么两样。 世人心里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楚长宁做好事,人们不会信。可一旦与不好的人或事有了牵连,那就是楚长宁犯下了恶行。 程玄摇摇头,拎着野兔野鸡去见长公主。 经过层层通传,一盏茶后,他才见到长公主。 长公主先是将他打量了一圈,不明白女儿为何对程玄的籍契那么关切:“倚翠说你有要事禀告,是何事?” 程玄直述来意:“我这里有一份口供和人证,可以替县主自证清白。” 长公主面露惊讶,沉吟道:“当真?只要口供有价值,你想要什么,本公主都可以满足。” 程玄道:“我想拿回籍契,替自己赎身。” 第24章 脱离掌控 一个小小马奴,何以劳你伤神…… “这个……” 怎么一个两个都来要籍契,偏巧答应过女儿明儿给她送去,不好反悔……长公主面露迟疑,就听下方站立笔挺的黑衣少年开口:“程玄只是一介马奴,难道程玄的籍契,比得过清平县主的清白重要?” 话一激,长公主再无任何犹豫,抬手命倚翠去寝室取来。 倚翠捧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回来,长公主翻出程玄的籍契和卖身契,一并还了给他。 长公主倒不怕他拿假的证词诓骗自己,等接过信封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眼里有了笑意:“驸马派了两批人出去,一边监视荣国公府的动静,一边派人追查挟持春盈的黑衣人,怎么你却想到要从许家的一个小丫鬟身上着手?” 程玄坦然道:“驸马乃诗礼人家出身,君子端方,行得是阳谋手段。哪里会想到底层下面的那些腌臜之事,也会毁了上面主子们的大好前程。” 楚若英之所以没想到破绽在许家一个小丫鬟身上,是因为楚若英一开始追查的方向就错了。 他们不知道黑衣人并不只是挟持春盈,而是要杀了春盈,好栽赃嫁祸给楚长宁。 只有程玄看出春盈有所隐瞒,知道死掉的黑衣人才是真正凶手。于是他意识到,许家丫鬟的口供也是模棱两可。 事后,许郎中家的婢女最初说好像见到楚长宁身边的丫鬟,后来又一口咬定自己去买姑娘爱吃的糕点,临走前看到楚长宁的婢女往她们姑娘的方向过去。 当时荣国公府正在燃放烟花,楚长宁和丫鬟被人流冲散,案发的那段时间里,没有人可以证明见过楚长宁,以至于百口莫辩。 程玄敢肯定,这丫鬟必定是被人收买。 丫鬟指认的人,应是春盈。 事后派人解决掉春盈,然后顺理成章地嫁祸到楚长宁身上,好叫楚长宁坐实杀人灭口的罪名。 偏偏春盈得救了,没死。 那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遂而又栽到花灯庙会后不见行踪的夏竹身上…… 大理寺特意派人到夏竹老家,却说村子里左邻右舍声称没见到过夏竹。 也就是说夏竹所谓的回乡探亲,根本就是个幌子。 如今官府张贴了夏竹的画像,正在四处捉拿她。 至于夏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又干了什么事情,除了楚长宁,恐怕没人知道。 不管是长公主还是大理寺问询了好多回,楚长宁都不肯透露夏竹的行踪。 显然这个武艺高强的婢女要去办的事,在楚长宁看来,比她自身的安危还重要。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楚长宁甘愿背黑锅,也要闭口不言的隐瞒住? 略微失神,程玄对上长公主探究的眼神,道:“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可以找到孙二。另外我怀疑之前挟持春盈的黑衣人,可能是真正的凶手,公主驸马或可往这个方向追查。” 从前堂走出,程玄回去收拾行李。 除了楚长宁赏赐的一些中看不中用的古玩摆件,装了两个包裹,其实他自己没几件行李。 左肩右肩各搭了包裹,他立在走廊,回身望向住过的柴房,在这里度过不知多少个难熬的漆黑冷夜,但这一切都过去了。 从公主府出来,他突然不知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都道盛京繁华,人人向往的天子皇城,可这里没有他的家啊! 与此同时,城西大理寺。 送走一拨一拨来看望自己的人,或有人关切她,或有人在心里嘲笑她从云端落入泥里…… 楚长宁卧在榻上,双臂环膝,眼睫失神地望着某个角落,周身与幽静的环境融为一体,好像一件没有生气的木偶。 “县主。” 闻声,楚长宁抬头望去,看到穿一身暗红色锦服的卫青云,墨黑发丝全部嵌在官帽里,白净脸,浓眉大眼,风姿毓秀,一身书卷正气。 自打她到了大理寺,这人每日雷打不动来看自己。 先是拿云香居的点心来,楚长宁不太爱吃,他就换醉仙坊的甜果子,每日变着花样。 今儿晌午前卫青云才来过,程玄和他是前后脚,当时程玄拿话讽刺她,面上表情像极了记忆里的新帝,事后她越想越不妙……楚长宁皱了皱眉毛:“你怎么又来了?” 卫青云将藏在身后的手臂拿出,原来是一竹篮子的花。 他结结巴巴道:“方,方才下官在街上遇到一个卖花的小姑娘,穿着薄薄的春衣,瞧着怪可怜的,是以,是以……” 楚长宁顺着他的话,道:“是以,你就将花都买了下来。” 闻言,卫青云抬眼瞧了眼,扫见楚长宁起身来到跟前,一张白净脸瞬间被烟霞染上了绯色。 他心口如有一只小鹿撞来撞去,说话越发结巴了:“是,县主,下官想,想……” 楚长宁的目光掠过他从耳根子一路烧到脸颊的红云,心里纳闷,难道她做了什么不合礼法的举止? 母亲每次来都会带些汤汤水水,或是公主府厨子做的饭菜,再就是防寒保暖的各种物件儿,只有卫青云会拿这种没有半点用处的花朵来。 可姑娘们谁不爱花,楚长宁也不例外,她瞅着花篮:“有没有茶花?” 卫青云摇摇头,从花篮里取出花瓣呈明黄色的不知名的一枝花:“下官,最喜爱的,便是朝阳花。” 楚长宁接过朝阳花,凑到鼻尖闻了闻,有别于普通的花香,是一种绿草植物的清香,不难闻。 离得近了,卫青云才看清楚长宁眼下的一抹浅淡青色,即便用脂粉掩盖,眼睛里藏不住的疲惫和红血丝。 他急道:“县主这几日可是未曾好眠?” 楚长宁转过身去,坐在长条案前,嗓音轻淡:“还好,每日可眯上一两个时辰。” 卫青云望着楚长宁背过去的背影,恍然意识到她年初也才刚及笄。 她说的都是假话吧! 乍然换了环境,又是如此简陋的寝室,她面上不显,可心里的无助和害怕无法对人言道。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想叫父母担心,也不想让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 别说是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就是换作是他遇到这种事情,不见得能比她表现得沉着冷静。 卫青云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心里钝刀子割肉一样的疼:“下官只恨自己浪费了六年光阴,若是早早做了官,如今便可帮得上县主。” 这桩案子一开始被交由大理寺主审,后续又加入刑部协助。他资历尚浅,想掺和也掺和不进去。 想了想,卫青云突然朗声道:“若夫修道,先观其心。心为神主,动静从心;心动无静,不动了真……” 楚长宁脊背僵了僵,稍稍侧身,发现卫青云席地而坐,一本正经的朗诵一篇心经。 初听不觉,过一会儿,她心口宁静无垢,紧接着眼皮子沉得如千斤顶,最后干脆撑着下巴,打起了瞌睡。 许是近几日以来精神紧绷,耗费心神应付,楚长宁这一闭眼,竟难得睡着了。 还做了个好梦。 朝阳花松松握在掌心,楚长宁瞌眼熟睡,卫青云放轻了脚步离开。 他能为她做的,真的不多。 从前的卫青云并不恋慕权势,十年寒窗苦读高中,更多的还是为了家族荣誉兴衰。 他从未如眼下这般渴望拥有足够高的地位和权势。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护住自己在意的人。 而不是如眼下这般,等对方遇到危险困难时,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插不上手,说不上话。 不知不觉,一觉睡到朝阳初升,光线从透气窗里投射进来。 围墙外,传来包子馒头阳春面的吆喝声。 没一会儿,长公主领着一大群丫鬟呼啦啦进来。 见到母亲,楚长宁得知了自己很快可以离开大理寺的好消息。 脸上的笑意还未扬起,紧接着楚长宁听母亲说程玄已经离开公主府,她百思不得其解:“阿娘,您怎么就把卖身契给了他?” 同样,长公主也不明白女儿为何重视一个下人,道:“不过是一个小马奴而已,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楚长宁突然不说话,往边上瞧了瞧。 一瞬,长公主福至心灵,立刻让所有丫鬟们出去,只留下心腹倚翠在外面通道里把风。 室内除了她们母女,没有旁的人,隔壁也没有夹层可以偷听到谈话内容。 楚长宁还是不太放心,凑近小声道:“阿娘,咱们公主府可有豢养死士?” 长公主膝下只有楚长宁这么一个女儿,公主府有多少家底,压根儿没打算瞒她。 略一思忖,长公主低声道:“你想杀谁,三皇子还是林贵妃?阿娘怕你生气,刚才都没敢告诉你,北祁部落多次在边境烧杀抢掠,眼看又要开战,你皇帝舅舅不好寒了荣国公父子的心,将三皇子放出冷宫,林贵妃也被解除禁足令,这会儿又开始耀武扬威起来了。阿娘也早就看他们不顺眼,屡屡挑衅咱们公主府,这次陷害你,下次是不是要派杀手来刺杀咱们娘俩。他做初一,咱们做十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先派死士把他们做掉。” 为了说服自己,楚长宁下了好大的决心,她以为自己够胆大,没想到她阿娘比她还胆大包天。 张口闭口就要做掉三皇子和林贵妃,那不是别人,是皇帝的妃子和血脉骨肉。背后靠着荣国公府这棵大树,要是查出来,就是太后也护不住她们娘俩。 楚长宁赶紧劝母亲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阿娘,您可千万别一时想差了。三皇子林贵妃,日后总有机会扳倒,我想除掉的人是程玄。” 在别人看来,程玄不过是一个刚脱离公主府的普通人,虽然脱离了她的掌控,好在身份尚未公开,只好除之而后快。 楚长宁对程玄的忌惮,令长公主困惑不已,心里有千万个疑问:“一个小小马奴,何以劳你伤神?” 重生之事太过离奇,楚长宁换了一个比较容易让人接受的说法:“不瞒阿娘,我曾做过一个怪梦。在梦里,程玄原来是皇帝舅舅流落在外的骨肉,一朝得势,将公主府踩到了泥里。我深知梦境怪异,阿娘或许不信。” 长公主脑海里闪过一些记忆片段,念念有词道:“听你这么说,阿娘以前就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方才突然想起这马奴的眉眼与当年才名冠绝盛京的沈贵妃有几分神似。” 当初延春宫一场大火,沈贵妃与五皇子一起葬身火海,难不成这马奴与已被灭族的沈家有什么牵扯? 长公主不信鬼神之说,可女儿以前也过分关注程玄,似乎不是空穴来风,她当机立断拍板:“好,阿娘这就回去安排人。” 楚长宁拦了拦:“阿娘负责安排人,具体的实施方案,交由我去办。” 第25章 左膀右臂 这书呆子,想必这回是真伤透…… 商量完正事,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话,临走前,倚翠拿了一只花篮子进来:“奴婢瞧着外面过道里有这个?” 一夜过去,竹篮子里的花朵离了根,都已经蔫巴了,无精打采地垂着小脑袋。 楚长宁瞧了瞧,眼神落到随意放在长条案里的一枝朝阳花,用下巴指了指:“都一块儿拿出去扔了。” 倚翠同长公主的目光一道探究地看来,见楚长宁不说话,也不解释。 长公主抬了抬帕子,笑言:“是卫寺正来过了吧!” 楚长宁下意识追问:“阿娘怎知道是他?” “这送花的招数,当年你爹爹也使过。”话顿了顿,长公主赞许地点点头:“公主府花团锦簇时,他不巴结不讨好。眼下公主府陷入水深火热,旁人都避之不及,唯恐跟着受牵连,他也不避讳,还每日来探望于你。卫寺正有一颗赤诚之心,这样好的男子世间可不多见,你且好好思量思量。” 目送母亲离去,楚长宁坐回长条案前,陷入沉默。 卫青云的确是个不错的男子,一身书卷气,相貌堂堂,身量高挺,连素来以貌取人的楚长宁都对他挑不出错来。 这几日间的相处谈话,不难看出他是个温润儒雅的性子,说话有条有理,虽然面对她时总是红着一张脸,说话也结结巴巴,可瞧着也怪有趣的。 他这样的好脾气,未来必定与妻子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确是一位良配。 如果最近没有发生这么多事情,或许她会听从父母之命,觅得一位良配,与之共度余生。 可如今公主府还要面临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能不能保住公主府都很难说,楚长宁更无心思去考虑其它。 幽深的过道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楚长宁抬眼望向窗外,约莫快到晌午用饭的时间,每日卫青云都会这个时间来。 她捻起面前盘子里的一块芙蓉酥,刚放到唇边咬下一口,果然听到卫青云的声音:“县主。” 只是他今儿的声音与往日不同,虚喘着,好似上气不接下气。 侧身望去,楚长宁就见穿暗红色官服的青年男子一头热汗,压了压不稳的气息,他故作神秘:“县主要不要猜猜,下官今儿给你带了什么?” 楚长宁见他将手背在身后,如一只高傲的孔雀,淡漠地别开脸去:“没闲心,不想猜。” 卫青云眼里的光亮黯淡了下,又很快打起精神来:“昨儿县主问有没有茶花,下官听说城东办了一场百花展,果然找到了茶花。” 说着,卫青云从身后拿出一大束茶花,花瓣娇艳,艳而不俗,看得出是刚采摘下来的。 据楚长宁所知,城东到城西相隔的距离,就算乘马车也要一炷香的时间,看茶花心蕊里还有尚未干透的露珠,也不知这个书呆子一路是怎么跑回来的? 楚长宁疏离道:“本县主今儿又不想看到茶花。” 卫青云愣了愣,死脑筋地坚持道:“县主喜欢什么花,下官立刻去寻来。” 楚长宁睨了他一眼,所幸将话说开,免得耽误人家:“卫寺正几次三番讨好本县主,可是有所求?看在你为本县主解闷的份上,只要力所能及的,都可以答应你。” 昨日相处融洽的画面,还记忆犹新,卫青云没料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好像他对她的好,是别有居心,是为了一己私利而刻意接近。 虽然,他确实是有别的私心。 他的私心,与楚长宁所想的私心不是一回事。 “许是下官做错了什么,惹得县主不快。”卫青云拱了拱手:“下官别无所求,唯求县主平安喜乐,展露欢颜时,偶尔回顾下官一眼罢了。” 他拱了拱手,将一大束茶花放在过道,便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楚长宁心想:这书呆子,想必这回是真伤透了心。 也好,快刀斩乱麻,越拖下去,倾注的感情越多,越伤人。 却说大理寺卿梁秉拿到人证与证词后,除了身边信得过的心腹,谁也没有惊动,连刑部那边也给瞒着,唯恐事先走漏了风声。 在征询了长公主和清平县主的意见后,大理寺并没有立即放人。 关于这点,楚长宁也乐意配合。 长公主移交了孙二,大理寺将丫鬟纸鸢也一道带回大理寺的地牢,并且对外封锁了消息。 孙二与他小妹纸鸢哪里见过这种话大阵仗,蹲了牢房,听到外面犯人鬼哭狼嚎声,还没等上刑,两人跟倒豆子一样把人给出卖了个干净。 利用孙二引蛇出洞,抓到了背后怂恿的人,钱忠。 根据大理寺查来的信息,钱忠经常出入一间盛京最出名的绸缎布庄,而这间铺子的幕后掌柜,正是荣国公的左膀右臂魏勇将军。 控制住钱忠,牵出萝卜带出泥,还意外抓到蛰伏玉城外的王麻子,这王麻子又与宁远侯府上月的一桩案子有干系。 控制住王麻子和钱忠,取得证词,大理寺兵分两路,一路人手去赵家抓赵万和,大理寺卿梁秉则直接派随队伍一起到魏府拿人。 上回进宫请旨,是因为楚长宁乃县主之尊,堂堂正正的皇室宗亲,自然要先问问皇帝的意思。至于魏勇,充其量就只是荣国公的一条狗腿子,还不至于令梁秉这位大理寺一把手忌惮。 一大队兵马将魏府里里外外包围起来,魏勇一眼看到打马走在最前面的寺卿身穿大理寺服,蓄了胡须,看上去文绉绉,外表瞧着是个温和慈悲的菩萨面相,可实则是一介心狠手辣之辈,但凡入了他大理寺的人,鲜少有全须全尾走出来的。 几息间,魏勇回过神来,认清了摆在面前的局势。 魏勇深知梁秉此人一向谨慎惯了,大理寺搞这么大阵仗,显然不是空穴来风。 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他若想护住族人,唯有将所有罪名一己扛下。唯有这样,荣国公父子或许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帮忙看顾着家中幼子与族人。 第26章 她要杀他 是眼泪,还是…… 魏勇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好久,其实在现实里,不过是一霎时发生的事。 他偏头朝管家耳语了几句,一眨眼,梁秉已经下了马,大步走到跟前来:“魏副将好,别来无恙。” 魏勇是个武将,最是看不过这些弯弯绕绕一肚子心眼的人:“梁大人深夜来访,还带了这么多的手下,可有要事?” 魏勇任副总兵之职,仅次于总兵,在武官里是个从二品,刚好比梁秉这个大理寺卿的正三品官职高上一个品级。 官大一级,理大一分,梁秉不疾不徐道:“大理寺刚拿下一名疑犯,那人张口便是攀咬魏副将,直言与魏副将有所牵扯。下官自是相信魏副将品行操手,只是下面的人都看着呢,下官也不好当众徇私,只好亲自来请魏副将一起回去协助大理寺调察。”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就算事后查不出什么,那也与大理寺,与他梁秉毫无干系,都是别人泼的脏水。 魏勇见识到了嘴皮子的厉害,他若是拒捕,更是坐实了嫌疑,干脆抱着几分侥幸心理:“也好,本官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这便与梁大人走一趟大理寺。” 梁秉达成目的,笑而不语。 那些被请去大理寺的官员,大多如魏勇一般自信满满,可真到了大理寺,所有一应罪证摆放在面前,临到头了哭爹喊娘,后悔不迭,叫得那叫一个凄惨哟! 如今案子办得七七八八,梁秉心里有数,终于将肩上的一块大石头搬开,畅快地舒了一口气。 他不负皇恩,不必和夫人回老家卖红薯去了。 哦,还有清平县主这茬儿。 请神容易送神难,长公主和县主这对母女就不是好招惹的人。 梁秉正头痛着,听心腹周彦说起卫寺正与县主似乎熟识,派他去做个中间人。 梁秉给了周彦一个首肯的眼神:“这事儿,交由你去办。” 卫青云到底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只听到清平县主洗脱嫌疑,可以自行回家,面上掩不住的欢喜。 又听上司周寺丞叫他去告诉县主这个好消息,卫青云哪里顾得上许多。 楚长宁知道约莫就是这两日,她便可离开大理寺,回公主府去。 左等右等,等来的竟是卫青云。 她本想好好向梁大人道一句谢,感谢对方还自己一个清白,既然梁大人差了卫青云来,想必是有其它要紧事吧! 卫青云早就派人通知公主府来接人,天色刚大亮,长公主的心腹倚翠领着拂月阁的几个丫头道了大理寺,倚翠福了福身子:“长公主命人在府里大扫除,还做了县主爱吃的朝食,特意派奴婢来迎县主,今儿梳妆打扮也要雍容贵气些,好叫全盛京的人瞧着。” 其实楚长宁这幅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无需多说一言半句,自可博得几分世人的恻隐之心。 但她素来就不是示弱博同情的人,别人怜悯的眼神,在楚长宁看来比刀子割她肉还疼,那些贵女背地里在嘲笑她,实则心里嫉妒得要死。 倚翠是照料了长公主十几年的老人,一双手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片刻后,铜镜里神色疲惫的少女,肤若剥菱,眉眼间清波流转,抹了胭脂的朱唇香娇玉嫩,更比花娇。 她里面穿了件水红色裙装,外罩一件流彩暗纹云锦段的宫装,发髻里的步摇镶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本该是明艳到极致的一位娇女,可她眉眼冰冷淡漠,目光中寒意逼人。 打扮妥帖,倚翠命人撤去屏风,楚长宁大步阔走,车撵早已侯在大理寺的门口,她钻进马车的动作顿了顿,余光一扫,进了马车室内。 此刻,天光微熹,街上除了经营朝食的人操持生计,看不见几个行人。 大理寺的地段在城西,这里距公主府的距离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 仪仗远去,一个着黑色练功服的男子悄然无声地立在屋檐,他没有动作,目光一直追随着楚长宁的车撵。 突然,一支利箭穿破静谧的空气,钉在马车外壁,公主府护卫立刻警惕起来,包围着保护楚长宁。 楚长宁心情不能保持平静,就听张旗在外面低声安抚:“县主好好呆在马车内,属下一定拼死护卫您的安全。” 话落,张旗大声呵斥:“真是好大的胆子,何人敢行刺清平县主?” 又是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射中一名护卫,护卫被扶着放到一边。 这一次张旗终于捕捉到对方的方位,抽出身边属下的佩刀,朝某个位置扔了出去。 黑衣男子拔剑劈开迎头斩来的弯刀,彻底暴露了行踪。 他干脆再不躲躲藏藏,振臂一呼,五名黑衣人立时现身,只见他们足尖一点,轻轻从屋檐跃下,挥剑朝马车里的楚长宁刺去。 张旗挥剑挡了领头人一击,其它护卫纷纷迎战,丫鬟婆子们吓得四处乱窜,现场混乱,张旗吩咐一队人马护送县主回公主府,他与另外一队护卫留下来牵制黑衣人。 还没跑多远,前方几支利箭射来,保护楚长宁的护卫中了箭,还有护卫试图拼着伤势要护送她离开:“县主,你快走,我来拦住他。” 楚长宁看着那名眼熟的护卫甚至都站不起来,双手攀爬着抱住黑衣人的腿,置身死于不顾。 剑刃刺穿了他的肩背,他双臂如铁钳一般死死捆住黑衣人,不肯松手。 楚长宁甚至都叫不出他的名字,她红了眼眶,内心怎能不触动? 在对方催促了一句快走,她后退了两步,要拔腿转身逃命,身后有人将她往前推了一把,楚长宁身形不稳,踉跄几步。 抬眼间,黑衣人已经来到跟前,提剑指着她。 楚长宁定了定心神,故作镇定地拖延时间:“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对方冷笑:“要不是因为你,我义父也不会出事。” 楚长宁观此人身手,应是军营里的人,而大理寺刚去过魏府,不作他想:“你义父,可是魏勇副将?” “楚长宁,受死吧!”黑衣男子眼珠动了动,提剑砍来,楚长宁心知躲不过,认命地闭了闭眼。 金石碰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黑衣人的剑势被一粒石子击偏。 楚长宁睁眼,顺着黑衣人的目光,看向从幽深巷子里走出的少年。 他仍旧穿了一身黑衣劲装,浓郁如黑墨的眼里看不出喜怒。 她拔腿想跑,腿刚抬起,一道冰凉的剑锋抵在脖颈处:“别动,再前上一步,我立刻杀了楚长宁。” 完犊子了。 威胁谁不好,偏偏用她威胁程玄,他巴不得她去死,怎么会管她是死是活。 倚翠见过了无数的大风大浪,仍是心里发颤。至于春盈,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不知自己刚才怎么没沉住气,此刻回神后,吓得腿软。 看到程玄,春盈才找到了主心骨。 “放下武器,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黑衣人亮了亮染了鲜红色的剑刃,程玄的目光落到楚长宁身上,看得出她装扮得极美,想要以最光鲜亮丽的一面重新出现在大众眼前。 只是她方才慌不择路逃命时,钗环掉落,光洁白皙的额前落下几缕碎发,红唇乌发,一双美目似有水光潋滟。 她神情倨傲,可轻咬的下唇,显露她此刻的内心正惶惶不安。 换作普通女子,这时候怕是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她能保持镇定,能拖延时间等到他赶来,对程玄来说,是意料之外。 黑衣人见程玄打量的目光,又威胁地将利刃贴到楚长宁的脖颈,程玄终于开口:“好,我放下武器,你也答应我放人。” 黑衣人挟持着楚长宁往后退去:“要我放她也行,除非你们放我走。” “好。”程玄一口应下,果断将手里的长剑扔下。 春盈的视线在地面长剑和程玄之间来回切换,杏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看他。 黑衣人撤离到巷子口,他一掌将楚长宁拍开,却在所有人松了一口气时,做出惊人之举,只见他抬手,一剑刺了出去。 在楚长宁看到众人目光不对劲时,便心知不好。 下一秒程玄飞身来到她的跟前,一手揽住她的腰肢。 天旋地转,楚长宁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感受到后背上贴着的身体一僵,有温热的液体溅到她的脸颊。 是眼泪,还是…… 她浑身颤抖,未知的恐惧盘旋在心口。 黑衣人微惊,还要抬剑,听见半空有微风吹拂着衣摆簌簌作响。 抬眼,就发现屋檐上立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悄无声息,不知道何时来的。 对方同样着黑衣,略有不同的是,对方面上戴着一张无脸面具。 这不是他们的人! 看来楚长宁实在太招人恨,又有仇家来寻仇了。 这边僵持了一段时间,马上会有大队的官兵过来,此地不宜久留。黑衣人看了楚长宁和程玄一眼,转身往巷子里去。 一把匕首隔空扔了出去,正插中黑衣人心口,他倒下,不甘心的睁大眼睛。 就在其他人,包括程玄,以为刚出现的杀手也同上一伙人是来取楚长宁的性命。 却发现杀手剑指的人,不是楚长宁,而是程玄。 程玄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着一口气。他支撑着站起,戴面具的杀手一身寒气,利落地拔出剑鞘,剑尖指向他…… 紧要关头时,无脸面具下冷酷的眼睛为楚长宁脚边的白玉扳指所吸引。 玉扳指摔落地上,白璧无瑕的物件儿,碎成了好几瓣。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下,无脸面具收回武器,转身越上了屋檐,几个呼吸间,无影无踪,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程玄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的汩汩往外流血的伤口,他失神地抬眼,看向立在原地回望自己的楚长宁。 她要杀他! 第27章 凉薄背影 你们男人真是贱骨头…… 大理寺卿亲自来了一队人马赶来支援, 五城兵马指挥司稍后一步到,有了大理寺和五城兵马指挥司的加入,局势陷入一边倒的情况, 黑衣人再不能负隅顽抗, 被打掉手里的兵器。 梁秉要求抓活口,可惜这些死士早有预谋, 提前在齿间藏了毒, 一旦咬破毒囊, 瞬间毙命。 五个黑衣人死完了,也问不到半点有用的线索。 等大理寺的人和公主府仅存的五个护卫赶到时,这边也才刚结束战况。 看到公主府护卫和大理寺卿一道出现, 楚长宁知道自己彻底安全了。 她蹲下身去,凝视着面前的黑衣少年。 程玄穿着黑衣, 看不到血液涌出, 可他身上衣衫几乎快被染湿。 离得近了, 楚长宁可以清晰地闻到从他身上散发的浓烈血腥气。 他眉心紧皱,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子, 棱角分明的脸颊苍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 楚长宁喉咙发堵:“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们本应该站在对立面,最后的结果,不是你死, 就是我亡。 楚长宁此刻心情复杂, 她想杀了他,他却奋不顾身扑上来替她挨了一剑。 她恨他, 同样他也应该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啊! 见他瞳孔漆黑如深潭,直勾勾盯她,沉默着。 她等了片刻, 得不到回答,没了耐心:“算了,往后你也不再是公主府的人。看在你舍身救本县主的份上,这锭金子赏你了,拿去找个好大夫治伤。” 楚长宁在婢女的搀扶下钻进马车,倚翠斟酌着开口:“县主,真的不管他吗?” 里面的人不含丝毫情绪,说:“回公主府。” 程玄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半趴在地面。 身边好像有女声在哭泣着,说些什么。 他恍若未闻,只看到楚长宁转身的凉薄背影,逶迤一地的衣摆,流彩暗花,奢华又矜贵。 脑海里只盘旋了一个念头,楚长宁要杀他! 身体好像被抽去所有力气,眼皮子沉如千斤,程玄磕上眼皮,晕死过去。 车撵缓缓启动,愣了好半晌的卫青云抬步追了来,高呼:“县主,等等,县主。” 楚长宁命人停下来,挑开帘子,就听卫青云开口替程玄求情。 他气喘吁吁:“县主府上的马奴伤势过重,普通的大夫怕是束手无策,县主能不能请宫里的太医替他诊治?” 楚长宁牵了牵朱唇,对卫青云说:“他已不是公主府的马奴,本县主为何要救他?” 卫青云默了默,哑声道:“可是程玄方才救了县主啊!” “那又怎样?”楚长宁笑意未达眼底,眉宇倨傲:“本县主也赏赐了一锭金子做酬金,两不相欠,够他下辈子衣食无忧。怎么,为何这样看着我?” 卫青云紧盯她面上的神情,希望找到一丝破绽,听到楚长宁的问话,如实回:“我不知道县主为何这般,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在我眼里,县主虽任性了些,说话不饶人,可心地善良,是一个好人。” “好人?好人不长命,我楚长宁要做,便做祸害遗千年的恶人。”她狠下心肠,道:“卫青云,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她抬手要去放帘子,就听卫青云急声道:“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之前,我们不是相处得很融洽,为什么县主好像变了个人?” 楚长宁的动作顿了顿,厉声提醒:“卫寺正,本县主之前是因为要从你嘴里打听案件,现在你没用了,自然是待你不一样了。” 她笑着说出这句话,好像一把利刃在软肉上一刀一刀的磨。 帘子放下,遮挡了视线,车撵缓缓行驶。 卫青云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朝程玄奔去。 再恢复意识,已是第二日的午时。 暖煦的阳光斜斜照在了卧榻,程玄的眼睫动了动,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墨青色的帷幔,房内一应摆设简洁明了,细看之下,却发现简朴中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清贵。 他怎么会躺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程玄挣扎着从床榻起身,却因为身体太过虚弱,一下子栽到了床下。 门外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一抹绿色裙角闯入视野里。 春盈将刚熬好的药汁放到一旁,蹲身去扶地上的人。 程玄身上的衣服染上血渍,被换了下来,他身上仅穿一件单薄的白色内衫,因为他的动作,导致领口大敞,露出缠裹着棉布的大片肩胛皮肤。 春盈抬手要去扶,被程玄的手臂躲开。 他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春盈也不知他这话是单纯询问,还是在期待什么,她回:“四皇子恰好路过,见你受了重伤,便寻了宫里的御医替你诊治,将你带回文国公府。” 前世,程玄离开公主府后,做了四皇子的门客。后来他投军到边关,立了战功,回来与四皇子一同扳倒了三皇子和林贵妃,替沈家报了血海深仇。 两人性情相投,曾有过一段亦师亦友的至交情谊,可是这份情谊在他身份公开后,在他们成为皇权争夺的对手后,化为齑粉。 程玄自愧对四皇子隐瞒身世,所以只是终身幽禁了四皇子,没有赐死。 这一世,他本想避开四皇子,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到了文国公府。 就像他本以为重生后,可以躲过在战场上的暗箭,没想到还是在同样的位置受了重伤。 这些念头只在一瞬闪过脑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现在浑身发寒,地面浸凉得很。 春盈心神恍惚,杏眼定定地看他忍痛吃力地爬回床榻,把她当作空气人一般。 因为程玄在歹徒手里救下自己,春盈觉得戏台上的大英雄,莫过于此。 自那后,她的一颗芳心全系在了他身上。 在面对楚长宁被挟持,程玄果断扔掉佩剑时,春盈一颗心仿佛浸在湖水里,冰凉冰凉。 其实很早以前,她就已经意识到了些什么,只是她一直在说服自己,一直欺骗自己。 她蹲坐着,抬眼看向床榻里一头冷汗的程玄:“你为救楚长宁受了重伤,性命危在旦夕,可楚长宁转头就回了公主府,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你一眼。我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你眼里从来没有我?” 程玄诧异地看向春盈,就听她继续自埋自怨道:“你受伤被关在柴房,是我买了金创药给你。你在公主府忍饥受冻,是我偷偷拿了馒头给你。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楚长宁为你做过什么,她一次次伤害你,你却还要为她奋不顾身。程玄,你清醒一点,楚长宁就是一个恶毒的女人,不值得你为她付出。” 春盈梨花带雨的哭诉着,眼前的场景,与他记忆里最后一次见春盈的画面重叠。 驸马和长公主去世的消息,程玄封了口,叫下面的人瞒得严严实实。 后来楚长宁还是得知了,她魂归故里后,程玄排查了拂月殿里的宫人,最后查出来的人是淑妃。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若不是看在淑妃曾对自己施以恩惠,直接赐下一条白绫了事。 他曾答应过要给淑妃养老,程玄也确实做到了。 他没有杀她,只是命人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还派了两名稳重年长的嬷嬷去照料起居。 余生的吃穿用度,淑妃只能依靠两个老嬷嬷操持。 自失去自由后,淑妃开始疑神疑鬼,整日里嚷嚷着楚长宁变作鬼魂,来找她寻仇。 陆陆续续疯癫了半年后,老嬷嬷差人告诉程玄,淑妃快要油尽灯枯,最后还想见他一面。 要不是有人提起,他都快忘了冷宫里还有一位淑妃。 见到程玄,淑妃又开始疯疯癫癫说胡话:“世人都道皇上痴情,后宫只有我这么一位淑妃,她们以为我独得恩宠,实则皇上的心思从来不在我身上。” 她癫狂地大笑:“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恨楚长宁,偏又爱极了楚长宁,她叫你又爱又恨,程玄,我对你这么好,可你却喜欢拂月殿的那个贱人。你们男人真是贱骨头,摆在面前的真心真情不要,偏要追寻那些得不到的东西。” 程玄只当淑妃是胡言乱语,对她的谩骂也没放在心上。 何必要与一个快要死了的人过不去。 过去的淑妃,逐渐与眼前的春盈重合,程玄凝了凝神:“你给我馒头,我还你铜板,银货两讫。至于金创药,你大概不知道,那不是在坊间能买到的东西,是专供皇室御用之物,价值千金。即便有银子,不见得能买到。” 谎言被拆穿,春盈面上的愤怒和委屈立时消去几分,心虚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程玄平静地说:“很久了。” 那种努力在心上人面前营造完美一面的形象被拆穿,还有程玄刻意与她划清界限的行为,令春盈又羞又怒。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出乎意料,程玄摇摇头,说:“没有。” 春盈的杏眼里刚燃起了一丝期待,就听程玄停了停,接着道:“没有期待,自然也没有失望。” 第28章 叫你碍眼 如果楚长宁死了,我如何向她…… “就算你不喜欢我, 也不能是楚长宁。你喜欢别的什么人都好,只有楚长宁不可以。”春盈近乎命令的语气,指甲快要嵌入软肉里。 在春盈看来, 人与人之间是不公平的。 同一个父亲的孩子, 有的人生来金枝玉叶,有的生来卑贱如泥, 楚长宁就是前者, 她则是后者。 如果不是母亲临终前, 让她来向福慧长公主和楚长宁报仇,春盈也不会自卖自身,成了贱籍奴婢, 被人差遣使唤,一辈子失去了自由。 她恨福慧长公主, 更恨楚长宁。 即便春盈知道, 楚长宁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春盈对楚长宁莫名的仇恨, 令程玄皱了皱眉头。 程玄幽暗深邃的眸子盯着面前桃腮粉面的女子,他没自满到认为春盈对楚长宁的仇恨,是因他而起。 程玄替自己辩解:“谁说我喜欢楚长宁, 我救她,就是为了向她报仇。如果楚长宁死了,我如何向她复仇?” 春盈听得愣了愣神, 又发现找不出反驳他的话。 房门被哐当一声带上, 室内的程玄微皱着好看的剑眉。 隐约记得,前世的春盈就一直对楚长宁抱有敌意, 春盈又是楚长宁身边的大丫鬟,难不成是因为楚长宁经常刁难责骂下面的人,导致春盈怀恨在心? 楚长宁果真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被仇家追杀,那也是她活该。 某些世族大家会私底下豢养死士,替他们做一些隐秘事,程玄对此略有耳闻。 据闻这些死士,不认主子,只认信物,只听手持信物的人差遣。 他有留意到,无脸面具的杀手在看到楚长宁脚边摔碎的白玉指环后,才停了手。 楚长宁是真的想要他死! 靠近肩胛处传来的一阵巨痛,将他散发天外的心神拉拢回体。 程玄小心翼翼躺回去,这一会儿功夫,阵阵冷汗,浸湿了内衫。 一门之隔的廊下,春盈埋头跑走,却在拐道处撞到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对不起。” 抬起杏眼,春盈面前站着的是穿一身墨绿色便服的李巡,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祥云滚边锦带,乌黑的墨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发冠里,腰间挂了一块玉佩,瞧着寻常普通的打扮,周身贵气逼人。 她吓得福了福身子,结结巴巴:“四,四皇子好。” 李巡眼神扫过春盈泛红的眼眶,道:“是你啊,好端端的,怎么掉眼泪了?拿去擦一擦。” 话落,李巡从怀里掏出一方墨青色的帕子。 春盈没想到四皇子竟还记得自己,犹豫地看向他递来的帕子,抬手接过。 李巡沉吟片刻,又道:“县主派你来的?” 春盈擦拭眼角的动作顿了顿,陷入沉默,摇摇头。 李巡一默,看来果真如传闻说的,楚长宁厌极了那个叫程玄的马奴。 笑了笑,李巡说:“看来,你很关心里面的人,都急哭了眼。” 春盈又摇头:“不,我只是很感激他,他曾经救过我。” “原来是这样啊!”李巡轻声笑:“明儿宫里有一场宴会,县主可能会带上你,所以别哭坏了眼睛。” 一开始春盈还觉得四皇子格外宽容,和煦如风,听了半晌,原来又是为了楚长宁。 “多谢四皇子关切。”春盈福了福身子,退开。 李巡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看不见那抹窈窕的背影消失,才抬步来到房门口,敲了敲门。 “进。” 室内的人慵懒出声,夏竹推门而入,就看到楚长宁坐在长条案前,手边放了一碟桂花糕和一壶茶。 楚长宁浅酌一口,才抬起眼眸。 见到风尘仆仆的夏竹,楚长宁略微吃惊,斟了一杯茶递给夏竹,问:“你信里说要过几日才回来,是出了什么事?” 夏竹将手里的几枝茶花放到长条案,咕噜咕噜喝完一盏茶,舔了舔干涸的唇角,握着茶盏:“还要。” 楚长宁依样给她斟了一杯,夏竹喝不够,干脆豪迈地提着茶壶对嘴,畅饮了个痛快。 喝完一壶茶,夏竹打了个饱嗝,惬意道:“舒服。” 见楚长宁瞅她,还等着她回话。 活过来的夏竹立时扁了扁嘴,伸长胳膊要去搂楚长宁。 楚长宁本能地抗拒,可扫见自己这个小婢女委屈巴巴的可怜模样,到底是没有出声制止。 夏竹搂着楚长宁,吸了吸鼻子,吧嗒吧嗒掉眼泪:“县主受苦了,奴婢听说县主被请去大理寺,就立刻从安阳县往回赶。不过县主吩咐的事情,奴婢都查到了。” 楚长宁无奈叹息,抬手摸了摸婢女的小脑袋:“本县主这不是好好在这,你哭哭啼啼做什么?” 夏竹抹了抹眼泪,抽泣道:“县主金枝玉叶,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我刚进城,还听说了县主遇刺之事,要是奴婢早一日赶回来,就可以保护县主。” 楚长宁岔开话题:“好了好了,不说这些,说说安阳县的事吧!” 夏竹将自己查到的事情一一述来,大抵就是她到了安阳县,查到一些关于春盈母女俩的生活痕迹。 听左邻右舍说这对母女俩回老家时,那时春盈约莫有一岁,正牙牙学语,她母亲带着个女娃,难免为人闲话,只对外称道自己嫁了人,但丈夫早死,留下她们娘俩相依为命。 “约莫一岁。”楚长宁叩了叩指节,陷入沉思。 现在看来,春盈的年岁与汤泉子突然打发走一大批下人的时间,恰恰吻合。 楚长宁揉了揉眉心,觉得头疼:“还有别的线索吗?” 夏竹想了想:“她们在回安阳县老家之前,曾在隔壁罗山县住过一段时日,她母亲在一家绣坊当绣娘,据说技艺精巧,当地许多商户都极为喜爱她的绣品。奴婢当时来不及去罗山县,便请家里的一位堂叔帮忙去打听打听。” 见楚长宁眉心仍未松开,夏竹自认蠢笨,可即便她不聪明,也知道楚长宁在担忧什么。 夏竹宽慰道:“这,这不能说明什么,再说城外的汤泉子,平日里不止驸马用,也有旁的人借用啊!” 楚长宁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眉心一松:“我竟糊涂了,你说的对,平常除了驸马爹爹,楚家旁的堂兄堂弟也时常借用,连皇帝舅舅也……” 拉长了尾音,楚长宁眼皮子跳了跳,自言自语道:“楚家堂兄堂弟们素来不爱饮酒,只有皇帝舅舅爱饮酒……” 楚长宁大力一拍,实木的长条案震得她手心发麻。 她却毫无知觉一般,喃喃低语:“镇定镇定,对了,“起居注”里记载着皇帝每日的闲杂琐事,若是皇帝舅舅当天去了汤泉子,那上面肯定有记录。” 大周朝,设有专门的史官记录皇帝日常起居,因为涉及到帝王的隐私,“起居注”一直被严格保存,即便皇帝本人也不能命令史官修改。 皇帝尚且不能随心所欲,楚长宁想要从史官那里借阅“起居注”,更是难于上青天。 放到长条案上的指尖触碰到一段滑若丝绸的触感,她回了回神,低头问:“哪儿来的茶花?” 夏竹抓抓后脑勺,茫然地回:“不知道,回来时看到放在偏门,奴婢就顺手拿回来了。” 楚长宁用指尖点了点花蕊里的露珠子,不知怎的,脑海里浮现了某个书呆子的面孔。 昨日,她又恢复了一段记忆。 记忆里,公主府被封,母亲被褫夺长公主的封号,爹爹也不再是驸马,卫青云还是坚持求娶她,要保护她一生一世。 她被幽禁在深宫,卫青云被新帝贬官,堂堂大周朝的探花郎,还不满二十五岁便做到了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前途无量,最后却只能在偏远县城做个七品小官,娶了县里一位秀才的女儿…… 卫青云的人生,不该是这样啊! 他是天之骄子,本该有着大好的前途和人生,是卫家的荣耀。 他不该一辈子窝在那种蛮荒的地方,消磨意志。 楚长宁抽回手,冷声:“拿出去扔了,扔在偏门。” 夏竹不明白好好的花,干嘛扔掉? 只要是楚长宁说的话,夏竹不会反驳,一心一意照办就好。 偏门,建筑遮掩处的角落里。 一身青衫便服的卫青云猫着腰等候良久,不见动静,正欲转身,就见公主府的偏门从里面打开。 走出一个穿蓝色长裙,身量玲珑小巧的小婢女,她梳着双丫髻,眼神东张西望了一番。 卫青云记得她是楚长宁身边的大丫鬟,方才他在公主府打转,见到夏竹匆匆回来,灵机一动,将东西放到了偏门。 见夏竹张望,卫青云心头涌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感。 他刚抬腿走了出来,就看到夏竹从身后拿出几枝茶花,一并扔到地上。 末了,还抬脚踩了又踩,嘴里念念有词:“叫你惹县主不高兴,叫你碍眼。” 她尽了兴,蹦蹦跳跳回府,并关拢偏门。 卫青云上前,看到一地的残花败叶,浸染污尘。 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第29章 宫宴厚赐 哼,她可是记着仇的! 过了午时, 春盈才回公主府。 见春盈畏首畏尾,跟丢了几瓣魂儿似的,楚长宁心知肚明。 遇刺那日, 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 在外人看来是楚长宁自己绊了一脚,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 楚长宁也不将话说开, 故意晾着春盈, 此刻见春盈从府外回来, 她立在凉亭,出声喊停小路上匆匆过去的侧影:“等等。” 还以为侥幸逃过一劫,听到楚长宁叫住自己, 春盈脊背发麻,恐惧蔓延上了心头。 春盈僵硬地转头, 上了前来, 就听楚长宁道:“你去见了谁?” 咦, 不是兴师问罪? 春盈心头微松,心思百转间,如实道:“回县主的话, 奴婢去了四皇子府。程玄毕竟救过奴婢,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县主, 奴婢知错了, 奴婢知道县主不喜程玄,以后再也不去见他。” 春盈嘴上求饶, 膝盖一软,跪到地上。 楚长宁的目光掠过春盈,瞧着低眉垂眼的一个小婢女, 不但心里主意大,胆子也大。 若是换作旁的奴仆婢女敢谋害主子,直接打一顿板子,扔到庄子里自生自灭,都算主子有一副慈悲心肠。 春盈的身世之谜尚未解开,楚长宁暂时不追究,不代表楚长宁认定春盈是帝王之女。 皇室极为看重血脉,尤其是当今陛下子嗣不丰。 先帝在位时,共有十八位皇子,六位公主。而当今圣上只有七子三女,断然不会看着自己的血脉遗落在外,成了见不得光上不了族谱的私生子。 八皇子的母妃只是宫女,出身低微,不得宠爱,照样被纳入后宫。 宫女的身份,不见得比婢女高贵多少,所以皇帝真要临幸婢女,并不会因为对方出身卑微,不认与之相连的血脉…… 皇室也不乏各种手段,如果皇帝临幸了女子,事后反悔,可直接赐下一碗避子汤,有太监亲眼看到人服下,方才罢休。 后来冷静下来,灵台清明,楚长宁初步有了判断——春盈应该不是皇室贵女。 差不多的情况里,还有程玄。 既然皇室血脉容不得混淆,前世皇帝肯认下程玄,那必然敢肯定程玄是他的骨肉。 楚长宁怀疑程玄是沈贵妃产下的五皇子,毕竟当初宫廷里一场大火,沈贵妃与五皇子一同葬身火海,可最后谁也没找到五皇子的尸身。 加上在大理寺,母亲无意间提及程玄的眉眼,与仙逝的沈贵妃有几分神似,更印证了楚长宁的判断。 念头一闪而过,楚长宁意味深长地对春盈说:“起身吧,本县主有这么可怕吗?” 春盈怯怯抬眼瞧了楚长宁一眼,又低下头去:“谢县主。” “明儿宫宴,你且好好呆在公主府。” 这话的意思,就是楚长宁不打算带她去了。 换做往常,春盈少不了要胡思乱想。 现下,她缩着脖子,巴不得楚长宁不要想起自己。 春盈低下头,看着脚尖,恭顺道:“是,奴婢知道了。” 翌日一早,公主府备好车撵,浩浩荡荡出发,前往皇宫赴宴。 因着前两日,光天化日之下有歹人行刺清平县主一事,整个盛京加强了城内严防,到了亥时,街道上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在巡逻。 整个五城兵马司忙得鸡飞狗跳,日夜轮流值班,手底的下属叫苦不迭。 指挥司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底恨极了魏勇。 而罪魁祸首,今早在狱中留下认罪血书,悬梁自尽,据说是抽取了腰带挂的脖子。 魏勇倒是一死了之,彻底得了解脱,可连累整个魏府陪他一块儿遭殃,那诬陷的不是别人,是福慧长公主之女! 福慧长公主从前便是最受先帝宠爱的公主,也是当今陛下唯一的胞妹,长公主之女也是金枝玉叶的尊贵人儿,受了这般屈辱,自是没魏家好果子吃。 魏家几十口人全部被关押进大理寺,等候发落,唯有魏勇的一名幼子不见了踪影,还没找到。 得知长公主和县主出行,五城兵马司不消人说,特意拨出两队人马护送,远远瞧着,声势浩大。 “公主府的阵仗,都快赶上皇帝出街,她们也太招摇了,真是不知其中厉害关系……” 身边小太监低声细语,在四皇子唬人的脸色里噤了声,李巡呵斥:“背后莫要道人是非,再有下次,你不必跟着我。” 小太监唯唯诺诺答,连连求饶:“是,小的一定谨记殿下教诲。” 从文国公府出发,赶回皇宫,四皇子先去了趟皇后的坤宁宫。 刚踏进主殿,便听见里面传来皇后有气无力的说话声:“上次本宫不是命你们把福慧长公主送给本宫生辰礼,那个红珊瑚摆件拿出来摆在显眼地方,怎么不见了?” 小宫女怯生生的语气:“回娘娘的话,您上次看着红珊瑚烦心,命奴婢收到了库房。” 紧接着是皇后身边大宫女凝秀的声音,低低训斥:“娘娘要看到红珊瑚,你自去拿来摆上就是,没一点眼力劲儿的东西。” 说话间,李巡来到主殿,凝秀扫见他,目露喜悦:“娘娘,四皇子来给您请安了。” 四皇子执礼,又问了一些皇后身体哪里不舒服等等之类的话,宽慰了几句,见皇后仍是精力不振,瞧着身子不大爽利的模样。 少顷,小宫女抱着红珊瑚摆件出来。 皇后瞧着小宫女摆放着,指挥了几句,最后看不过眼,从主位上起身,亲自正了正位置,才满意点头。 皇后神采焕发,与之前同四皇子说话的神态,完全是两幅面孔。 四皇子面色僵了僵,就听皇后特地嘱咐他:“公主府与三皇子结仇,大皇子也想同公主府联姻,一直虎视眈眈。等在宫宴上见到楚长宁,你可要抓住机会。” 四皇子哑声,内心挣扎了片刻,对皇后说:“可是上次父皇考校,儿臣并未替清平县主说话,想必福慧长公主也不会满意儿臣。” 皇后揉了揉眉心,觉得烦心:“你怎么是个死脑筋,这次公主府吃了大亏,她们要想扳倒三皇子和荣国公府,必然要与人结盟。皇帝所有子嗣里,你占了嫡子的名分,又是本宫的孩子,连大皇子也要逊色一筹,公主府想要结盟的人选,舍你其谁?” 见四皇子仍不开窍,皇后又说教:“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些许不快,不足挂齿。即便是仇敌,只要有足够的诱惑和利益,那也可以唾面自干,相互携手合作。你现在还小,不懂,待你大一些,自然会明白本宫的良苦用心。” 等看不见四皇子的背影,皇后重重放下茶盏,茶汤溅出,湿了手指。 凝秀急忙取帕子,替皇后擦拭手指。 皇后吁出一口气:“庶女生的孩子,真是登不上台面。若是本宫的孩子还活着,定然是皇帝所有皇子里最出色的那个。” 凝秀宽慰:“娘娘莫提这些伤心事,要好好将养身子啊!” 这时,派出的宫人来回禀,说是林贵妃已到了宴厅,正与几位皇亲宗室的贵人说着话。 “本宫不在,她一只野毛鸡快要翘上天去。凝秀,随本宫一道去瞧瞧林贵妃有多威风。” 皇后的仪仗到了宴厅,众人行礼。 距离上次太后寿诞过去,不足半月,这次宫宴只请了皇室宗亲,刚被解了禁足令的林贵妃,打扮得娇柔妩媚,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三十多岁的人。 林贵妃白皙修长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约莫二十几或三十多颗的珍珠,粒粒圆润饱满,光泽照人,衬得她面赛芙蓉,瑰姿艳逸。 道了句平身,皇后的眼神越过林贵妃,在人群里找到长公主与楚长宁。 “据闻长公主近来难以安眠,本宫库房里有一支百年山参,最适合养气补神,一会儿派人送去长公主府上。” 面对皇后的嘘寒问暖,长公主不为所动,婉言谢绝:“多谢皇后关切,我府中也有皇兄赐下的人参,况且自长宁回来后,我这失眠的毛病自然痊愈。皇后的山参,还是留着自用,臣妹无福……” 吃了闭门羹,皇后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叫周遭众位宗室们瞧了,还以为这边谈笑风生,说着什么讨喜的意趣事儿。 大皇子生母淑妃,虽产下皇帝长子,但因容貌普通,虽不丑陋,但比不上其它妃嫔的娇艳,一直不得皇帝宠爱。 淑妃早已看淡了,一心只想扶持大皇子,见到皇后与长公主说说笑笑,也凑上前去讨巧。话里话外,淑妃对长公主多有恭维,对楚长宁也是十分的欣赏。 长公主听得飘飘然,觉得淑妃千好万好,大皇子也是不错的英年才俊。 直到宴会要开始,长公主重新见到女儿,她脑子瞬间清醒过来。 在慈宁宫里,皇帝考校几位皇子,大皇子生怕沾染上公主府,平庸懦弱,一言不发。 就这样的皇子,淑妃也好意思跟她吹上了天。 哼,她可是记着仇的! 恰恰这时淑妃投来温和的目光,被长公主狠狠瞪了回去。 淑妃心里莫名其妙,觉得长公主翻脸不认人。 宴席开始,楚长宁看到面前盘子里的一串葡萄,眼睛亮了亮。 她捻起一颗送进嘴里,丰富的味蕾在唇齿蔓延。 上座的皇帝瞧了,朗声问:“朕记得,长宁最爱食葡萄,你吃着觉得好,朕一会儿命人送半筐子到公主府。” 猝不及防被点名,楚长宁起身福了福身子,欢喜道:“谢皇上厚赐。” 见她面上真切的喜悦,并未怀恨,皇帝当下欣慰地颔首。 正欲收回视线,皇帝的目光与元珍撞上,当众不好太过偏爱楚长宁,于是道:“元珍也爱吃葡萄?那朕也命人送些到你宫里。” 元珍鼻头一阵酸涩,福了福身子:“儿臣谢过父皇。” 其实元珍根本不爱吃那些酸酸的葡萄,可惜父皇永远记不住她的喜好。 第30章 接连落水 刚才那一下,才是我推的…… 当皇后移驾过来同她们说话, 后又加入淑妃,楚长宁插不上话,趁着没人注意自己, 偷偷离开宴厅。 从御花园的一条僻静小道, 穿过角门,来到皇宫之东南隅, 找到了内阁大库。 这座库房, 存储了各种文本、档案、典籍等等, 另有帝王的”起居注”和“实录”,亦有不少大周朝帝王与功臣之画像。 因着内阁大库藏有边防图等重要机密,门外派有御林军把守, 别说是楚长宁,就是九卿、翰林, 也不见得能踏入其内。 楚长宁借助建筑隐蔽自己, 她猫着腰瞅了半晌, 也不见那两名御林军有任何动作,站立得笔直,一点不吃力, 反倒是她累得腰酸背痛。 她没耐心了,就听见耳后传来一道清润的嗓音:“县主,你在这里做什么?” 卫青云穿一身大理寺暗红色官服, 浑身透着股子温润的书卷气, 腰间的佩刀,与他格格不入。 在这种机密地方见到他, 楚长宁一阵没来由的心虚,说话磕磕绊绊:“本,本县主迷路了, 你管得着吗?” 迷路,从小在太后膝下长大的楚长宁,会迷路? 卫青云茶色的瞳孔盯了她一瞬,拱拱手:“抱歉,看来是下官惊扰了县主尊驾,这便离开。” 直到卫青云的背影在眼前消失,楚长宁定了定心神,心知这书呆子是真的死了心。 这样也好。 她原路返回,一路巧妙地避开宫人,悄悄回到宴厅。 她回来得正巧,刚好宴席要开。 长条案上,有楚长宁最喜爱吃的葡萄,皇帝舅舅也不知是出于愧疚的补偿,还是什么别的缘由,单单赐了她半筐子葡萄。 据闻,这葡萄是西域刚运送到的,快马跑了几日几夜,挑挑拣拣,一共只剩下保存完好的三筐子,楚长宁一人就得了半筐。 楚长宁自是谢恩,颇有几分真情实意,只是在余光扫到三皇子和林贵妃时,眸色暗了暗。 魏勇写了认罪书,将罪责全部揽到自身,明眼人都看出来真正的幕后之人是谁! 只要有荣国公府作靠山,三皇子和林贵妃就可以继续一手遮天…… 摇了摇头,她不去想这些。 席间的果酒芬芳甜香,楚长宁多喝了两盏,脸颊红扑扑,由着夏竹和秋萍搀扶到御花园散步,醒醒酒气。 楚长宁离开片刻,元珍也坐不住,带着侍女去透气。 到了御花园,就远远瞧见凉亭子里,石桌石凳,楚长宁以手抵额,惬意得很。 方才在宴上,元珍心里不舒坦,御花园这么大一片区域,出其不意地与楚长宁相逢,她只觉得晦气。 身边贴心的好友许烟岚和赵嫣然,一个因与楚长宁牵扯,死于非命,另一个却是同魏勇一伙,被抄家问罪,流落教坊司。 心中郁结,可这时候掉头走,显得自己好像怕了楚长宁一样。 元珍非但不避,反而走到凉亭边上的荷花池,倚着栏杆,身后一名侍女亦步亦趋。 楚长宁正躲懒,身边的秋萍提醒道:“县主,元珍公主也来了。” 秋萍说话,点到即止。 楚长宁虽性子刁蛮,于礼教上没有半分马虎,她理了理褶皱的裙摆,起身。 自打上次坠河,楚长宁看到栏杆河渠,心里总有些不安稳,此刻却不得不上前。 “公主金安。” 行完礼,楚长宁打算回凉亭子里小坐,却在这时听到有人说话声往这边过来。 楚长宁侧身去看,旁边突然横出一只手臂拉扯她的袖口。 不知元珍突然发哪门子疯病,楚长宁想要抽回手臂,就见元珍往身后一仰,一头栽进了荷池里。 这个月份,还没到荷叶生长的时节,仅有一池明澈的河水,元珍就在水里扑腾着,元珍的侍女先是一愣,在岸上大声呼救:“清平县主把元珍公主推入荷花池,来人,快下去救公主。” 不远处的人走近了,也跟着惊惶大叫。 这边的呼喊声,很快惊动了值班的御林军,统领奋身跃入池中,将元珍救回岸上。 御花园的状况,早有小太监偷偷告诉皇帝身边的内侍。 内侍向帝王转述,皇帝听了,脸色由晴转阴。 太后与帝后、长公主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御花园,就看到元珍身上裹着件鸦色披风,额发贴在脸颊,身上湿湿哒哒,没半点公主的尊贵样子。 御林军统领薛勉铠甲下的衣料淌着水。 皇帝肃着脸:“成何体统,到底发生了何事?” 帝王震怒,跪了一地的宫人,有胆怯的开口说:“奴婢过来时,瞧见元珍公主被人推落水,好像是……” 皇帝厉声:“是谁?” 宫人缩了缩脖子,害怕地垂下脑袋:“是,是清平县主。” 皇帝的眼神落到楚长宁的身上,眯了眯眼,一言不发,却比说话还可怕。 换作以前,楚长宁会怎么做? 大概,只要她开口承认错误,太后和母亲帮衬着说说话,皇帝舅舅嘴上说她两句,这桩祸事被轻拿轻放,这么过去了。 尽管那些事情都不是她做的,只要能逃开责罚就好,这是楚长宁以前的想法。 可是经历了许烟岚之死,也被扣到她的头上,楚长宁吃了苦头,但也洗涮了身上的冤屈。 在走出大理寺的那一刻,她从未感受到那么畅快。 所以这一次,楚长宁替自己辩解道:“皇上,不是臣女,当时元珍要来扯我的袖子,我只是想抽回手,没推她。我的婢女都可以为我作证。” 话落,空气里响起了一阵抽泣声,元珍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她身边的侍女两片嘴唇一碰,颠倒黑白:“县主的丫鬟,哪敢不遵从县主的意思,难不成还敢背主?” 皇帝不悦地皱着眉头,冷声:“楚长宁,你自小爱欺负元珍,朕只当你们小孩子玩闹罢了。可你这次太过分,如此顽劣不堪,还死不悔改,枉朕对你一番疼爱。” 皇帝发怒,长公主急得扯了扯身边母后的袖口。 太后给了长公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紧了紧手中的一串佛珠,语重心长:“长宁,还不快向皇帝认错,只要你认错了,哀家保证,一定让皇帝从轻处罚。” 长公主附和道:“长宁,听阿娘的话。” 又是这样,从五岁记事起,每次元珍一哭,大家都会来指责她,劝她认错。 就因为她不会哭,不会像元珍一样博得旁人的恻隐之心。 楚长宁深吸一口气,两步奔了出去,在众人的目光下,将埋身在披风里的元珍推了出去。 元珍张皇失措,下意识拽住楚长宁的外衫,二人一道落入了荷花池里。 这一次身边有熟悉水性的宫女嬷嬷,一并跳下去将元珍和楚长宁救上岸。 楚长宁咳了好几声,将肺里的水咳出来一些,胸口舒服许多,反正一回生二回熟。 好不容易缓过神,她立刻起身跪到皇帝面前:“刚才那一下,才是我推的。长宁知错了,请皇上责罚。” 一番荒唐举动,令在场鸦雀无声。 皇帝注视着楚长宁,过了几息,仍是感觉面前的这个外表乖顺的外甥女,瞧着好似很陌生。 太后拿眼角扫了一眼越发哭哭啼啼的元珍,出声:“既然如此,哀家也不多什么,由着皇帝拿主意。” 太后看似不管不问,实则在施压,胞妹也眼巴巴瞅着……一边是外甥女,一边是女儿,清官难断家务事,皇帝一个脑袋两个大。 沉吟片刻,皇帝大手一挥:“今儿这事,朕会派人严查,你们先下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容后再议。” 什么容后再议,皇帝的意思根本打算和稀泥。 贤妃身为元珍生母,自是不甘见女儿吃亏,还要发难。太后一个眼神扫来,贤妃嗓子一堵,嗫嚅了嘴唇,到底不敢开口。 一场宴会,以不圆满结束。 皇帝回了养心殿,招呼身边内侍:“你去朕的私库里挑些女儿家喜爱的布匹绸缎,还有钗环首饰什么的,一并送去公主府。” 张德子品了品皇帝话里的深意,征询:“还是按照之前的规制?” 皇帝手执朱笔,在折子上注了已阅两个字,轻轻颔首。 张德子明白皇帝的意思,在私库里挑了前日子刚得来的几匹缎子,头钗耳环玉镯子也配了两套,都是大内御造,只有公主品级,才允许佩戴。 若是旁的女子佩戴这些钗环,那是要问罪的。可清平县主与旁人不同,能讨太后喜欢,连皇帝也纵容默许她逾制。 张德子善于揣摩帝心,反正这是皇帝的私库,又不是他的私库,没什么好心疼,自是可劲儿挑了一堆好东西,又亲自去了趟公主府。 却说楚长宁换了身干净宫装,回公主府路上,马车摇摇晃晃,长公主和驸马的马车在前头,主仆三人乘后一辆,埃在一处说着话。 夏竹神神叨叨:“半月不到,县主都落了两回水,县主今年与水犯冲,以后可千万不要再去河渠边。打明儿起,奴婢便去学泅水。” 秋萍低低笑:“夏竹姐姐出了名的旱鸭子怕水,想要学泅水,怕是不易。” 夏竹坚持:“那奴婢还是要学,万一下次县主又落水,奴婢不用干站在岸上,还可以去救县主。” 楚长宁听得失笑,无奈道:“你可别咒本县主,喝了两回水,真不好受。” 夏竹抓了抓后脑勺:“奴婢不明白县主为什么不直接认错?反正只要认个错,皇上也不会责罚。” 秋萍顺着接话:“可是,县主是被元珍公主冤枉的,被人冤枉的滋味儿,其实很不好受。” 楚长宁越过夏竹,看向秋萍,笑了笑,没说话。 接下来一路沉默,直到回公主府。 楚长宁刚落脚,就听说皇帝身边的张总管亲自登门,还带了一道口谕。 大抵就是赏赐了一堆物件儿,给她压压惊,也有安抚的意思,至于是安抚在大理石遭的罪,还是别的什么,只能靠个人自行体会了。 第31章 十五年前 责怪我御下不严,叫他吃了亏…… 与丰厚赏赐一道来的, 还有不痛不痒的禁足令。 长公主身边的倚翠给张总管塞了一荷包银子,张总管略推辞了几下,等长公主出声后, 才笑嘻嘻收下。 张总管是个人精, 意味深长一笑:“不单单是县主,元珍公主也被禁足半月, 那边只赏了葡萄。皇上可是特意命奴才到库房里挑了好些东西, 一并送到公主府。面上不说, 实则心里还是很看重长公主与县主。” 张内侍是皇帝身边服侍了多年的老人,理应对他客气些,楚长宁道:“多谢张总管提点。” 张德子得了体面, 受宠若惊。 倚翠亲自将张总管送出了公主府,再回来时, 便见长公主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全部打发走, 只留她一人守在廊下, 不许人靠近。 日头西移,云彩火烧一般的红,院子里花团锦簇, 春风绿叶袭袭。 穿过外室,一扇屏风映入眼帘。 长条案上,熏香缭绕, 满室温香。 楚长宁一手拢了拢广袖, 素手洗茶,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 长公主瞧她难有这么严肃的阵仗, 奇道:“看你忧心忡忡,皇兄既是罚了你与元珍,这事便算过去了。再说有阿娘在, 看谁敢欺负你。” 楚长宁沏了两盏茶,分别放到母亲爹爹面前,这才给自己也沏了盏,道:“我忧心的不是这个,眼下魏勇虽认罪,但我们心里都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逍遥。想要扳倒三皇子和林贵妃,除非先拔掉荣国公府这棵大树,届时,势必需要与人结盟。” 一直沉默的楚若英突然开口:“你说的人,可是八皇子?” 楚若英看向女儿,见楚长宁点头,他道:“宫宴前夜,我与你母亲就说到了这上头,于人选上,也挑中了八皇子。宫宴未开前,在前堂我与八皇子说过几句,见他谈吐不俗,字字珠玑,与他写的文章之平庸,截然不同。” 楚长宁准备了一肚子腹稿,绞尽脑汁想要说服父母提早站队,结果轻易将问题给解决啦? 一时,她心里不知是欢喜还是失落:“没想到,我竟与母亲爹爹想到一处去了。” 楚若英端着茶杯轻抿一口,一声慨叹:“皇帝膝下的几位皇子俱已成年,到了要挑皇子妃,要出宫立府别居的年纪。几位皇子明里暗里多番拉拢,我与你母亲不愿掺和到这里面,便两不相帮,只想保持中立做个纯臣。可躲着远着,横竖还是躲不过去,既然三皇子与林贵妃咄咄逼人,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那自然是要选一位德才兼备的皇子辅佐。” 长公主喉咙干涸,端着茶盏一饮而尽,茶汤被晾至温热,流淌过喉头,格外熨帖。 驸马三言两语,将三皇子与林贵妃的恶行一笔带过,长公主每每想到女儿在大理寺受苦受罪那几日,她在家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跟堵了块大石头似的喘不过气。 长公主愤愤不平:“说起这个,前日子皇帝考校,大皇子一言不发,四皇子撇清干系,唯有八皇子肯替你说话,当时我与你爹爹便留意到了八皇子。今日宴会上,皇后还特特跑来献殷勤,还想往我府中送山参,就是两边倒的墙头草,瞧着谁稀得她。还有淑妃,给根鱼线和竹撑,都能飞到天上去。” 楚长宁掩唇轻笑:“阿娘骂淑妃是风筝,倒令我想起那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说到尾声,这边事了,楚长宁犹犹豫豫,不肯挪步:“好久没有同阿娘一起赏花,阿娘要不要陪我出去走走?” 长公主看出她的异样,没有多说,命夏竹去取楚长宁的披风,母女俩在园子里信步漫游。 花园空旷,有工匠精心侍弄培植的花草,其中不乏各种名贵品种,常年花开不败。 倚翠不消说,在身后远远缀着,既能不听见她们谈话,又能帮忙望风,以免有人冲撞,听了不该听的东西。 楚长宁掌握了一些线索,说话也不再遮遮掩掩:“阿娘,十五年前,城外庄子的汤泉子突然打发走了一批奴仆婆子,这件事,是不是与皇帝有关?” 长公主面上的表情,更加证实了楚长宁的想法。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她心里仍是翻江倒海:“果然是皇帝。” 长公主蛾眉微簇:“十五年前,你还未出生,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话?” 楚长宁忍下心惊,又问:“母亲的话,我日后定会答复于你。只是眼下我想弄清楚来龙去脉,关于十五年前汤泉子打发走一批下人,是因为皇帝舅舅,因为他临幸了一个婢女?” 十五年前汤泉子发生的事,在长公主看来也不是什么机密要事,无非就是皇兄的一件风流韵事。 长公主似陷入了回忆里,声音清远:“那是个有主意又大胆的婢女,趁着皇兄醉酒爬床。清醒后,皇兄盛怒不已,赐下一碗避子汤,打了二十大板,丢了出去,是死是活,阿娘就不知道了。” 说起这些往事,长公主愤愤不平:“为着这么个贱婢,连你阿娘都受了皇兄的指责,责怪我御下不严,叫他吃了亏。要我说,他一个男子能吃亏到哪里,分明是占了便宜。要真是柳下惠,就是巫山神女放到他面前,也会坐怀不乱,事后又来埋怨不已,将责任都推到我头上,他两袖清风,我倒成了千古罪人……” 母亲的碎碎念犹在耳畔,楚长宁若有所思,声音低若蚊吟:“就算没有那碗避子汤,寻常人挨了二十板子,皮开肉绽,没有大夫医治活不下来,更别说保住腹中的骨肉。” 长公主没听清女儿念叨的话,只突然想起了一桩事:“听说,当时皇兄要打杀了那婢女泄愤,可不知怎的,后来又没杀她。好像是因为这婢女的眉眼,同已仙逝的沈贵妃有三分神似。” 楚长宁心结不但未能解开,反而更困惑了。 如果婢女没有怀上骨肉,那春盈又是打哪儿来的? 此刻月上柳梢头,寒露悄无声息来临。 花园空旷又湿冷,楚长宁送别母亲,回了拂月阁。 刚回到内室,楚长宁脱去身上的披风,拍了拍身上的寒气,秋萍端来亲自熬煮的一碗姜汤。 碗里热气蒸腾,闻到那股呛鼻子的味儿,楚长宁皱着张小脸,嫌弃又抗拒。 秋萍见了,打趣:“瞧咱们县主,脸皱得跟个苦瓜似的。这姜汤不难喝,奴婢兑了好些蜂蜜,既能润嗓子,又能驱寒气。方才回来的马车上,奴婢就听到县主嗓音哑了些,倚翠姐姐也来嘱咐过,要亲眼看到县主喝下,否则便要责罚奴婢。” “行行行,我喝还不成。”对于秋萍,楚长宁有些许怜惜。 年前她落水,秋萍因护主不利,被母亲拉去挨了一顿板子,事后在房里躺了大半月。有上好的膏药也不大顶事,吃了许多苦头,性子也越发谨慎小心。 楚长宁捏着鼻子,喝下大半碗,出了一身热汗。 沐浴完,她将身子裹到绸被里,睡至半夜,鼻子被堵得慌,半梦半醒间,她就猜到自个儿定是中了招。 第二日,太阳高悬半空,楚长宁还在赖床。 还是秋萍见她脸色不对,探了探额头,才知发了高烧。 长公主带着倚翠来到拂月阁,瞧女儿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当下取了腰牌给倚翠,叫她到宫里去请王太医。 王太医给楚长宁诊治一番,开了几帖药,临走前,欲言又止。 长公主将人请去内室,至于说了什么,无人知道。 下面的人只晓得,王太医离开公主府后,栖霞阁又摔了一地的破瓷片。 负责洒扫的丫鬟们,俱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在主子气头上犯了错,栖霞阁院子里的气氛压抑又沉默。 一连昏睡两日,终于高烧褪去,楚长宁一觉醒来,便喊饿,想吃葡萄,还想吃厨房新请淮扬来的大厨做的清炖蟹粉狮子头和平桥豆腐羹。 后面的菜品倒是好办,只是葡萄乃生凉之物,王太医临走前千叮万嘱,忌食生冷。 下面人问了长公主,也没敢多喂,就吃了几颗,叫县主解解馋。 秋萍服侍着用膳,不经意提起:“县主昏睡这两日,长公主时常过来看望,偶尔半夜也会来。另外,八皇子也来过。” 楚长宁“哦”了一声,夹起蟹粉狮子头咬一口,肥瘦得宜,唇齿鲜香。 耳畔传来咕噜咕噜地咽口水声,楚长宁抬眼扫向身侧的夏竹,压着笑:“饿了,反正本县主也吃不完,你们也一起坐下吧!” 夏竹犹豫了下:“这,这不太好。” 楚长宁有心逗弄小婢女:“那你就别吃了。” 夏竹嘴里分泌着唾液,着实馋得不行,当下也不客套了:“奴婢又反悔了,反正奴婢素来就是个粗鄙性子,县主也是知道的。” 一面坐下,夏竹还一面招呼着秋萍,迫不及待夹了一个蟹粉狮子头给秋萍,才给自己也夹了个。 夏竹眯了眯眼,月牙弯弯,甚是讨喜,她惊叹:“好好吃,县主日后若是替奴婢指婚事,便将奴婢指给这名淮阳厨子。这样以后奴婢可以每天吃到这么好吃的菜,日日都陪在县主身边,那该有多好啊!” 秋萍俏脸微红,嗔怪道:“你这丫头,也不害臊?” 见两名小婢女天真开怀的模样,楚长宁忍俊不禁。 在她的记忆里,前世她在后宫里,并未见到夏竹和秋萍,也没有冬青。 想来,她们应是公主府被封后,被打发去了别的地方。 第32章 留心春盈 门房的人说,是个小叫花送来…… 楚长宁生病发烧这两日, 长公主夜里又睡不好觉,跟煎鱼似的两面翻。 时不时惊醒,披件外衫到拂月阁小坐, 有时见楚长宁半天没有动静, 颤颤巍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幼年时,楚长宁身子时常不虞, 长公主产子, 身体大伤元气, 亦无法亲自照料,还是太后抱去了慈宁宫,养成白白胖胖玉雪可爱的小团子, 才回了公主府。 近几日,陆续有旁的宗亲官眷递来帖子, 想要缓和关系, 都被长公主给回绝了, 她现在哪有闲心出府应酬。 这日,拂月阁派人来说县主大好,等长公主收拾妥帖过去时, 就听女儿使性子要吃葡萄,便做主喂了些。 “阿娘记得你爹爹腿疾发作那日,你问阿娘如果你爹爹有外室的事, 思来想去, 阿娘便来问问你?”这几日,长公主睡不好觉, 除了女儿高烧不退,还有这个心结。 事情理得差不多,既是与爹爹无关, 楚长宁也没再隐瞒母亲:“我之所以问母亲,是与汤泉子有关,后来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叫阿娘多心。” 长公主小坐了片刻,在楚长宁的催促下,回自己的院子午休。 拂月阁。 用完膳,就听外面的丫鬟来说,八皇子又来看望她,此刻已到了前厅。 楚长宁用了些膳食,恢复些气力,叫人梳妆打扮,往苍白的脸颊上抹了浅浅的脂粉掩盖憔悴之色,换了身衣裙,便来到前厅。 楚若英正与八皇子攀谈,见到楚长宁,话头一转:“突然想起还有一件急事未办,你们且好好聊。” 楚长宁福了福身子:“听婢女说起,八皇子时常来探望,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筠抬起略显青涩稚气的脸颊,目光澄澈:“无事,就不能来探望县主吗?” “那倒不是。”楚长宁走过去,坐到他下手的位置,想了想:“我被禁足半月,不能到慈宁宫向皇祖母请安,如果八皇子有时间,可以替我去陪陪皇祖母。” 李筠颔首,道:“好,知道了。” 楚长宁将他瞧了瞧,没瞧出什么,反倒八皇子问她:“为何这样看我,可是我脸上沾了污迹?” 他抬手去抹,楚长宁摇摇头,在八皇子临走前,叫他等上一等,命夏竹取回一叠纸张,递出:“上面是手抄《说了心经》,有静心宁神之效,有劳八皇子代我送到皇祖母宫里。” 李筠欣然接过,目光落在纸张,字体娟秀,段落整齐,看得出来抄写之人很是花了些心思。 难怪太后那么偏爱她。 后宫皇子公主说起楚长宁,不屑得很,可心里哪一个不是艳羡楚长宁能得太后偏宠。 以为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几句讨喜话,就能讨太后欢心。太后又不是傻子,哪些是真心对待,哪些是另有图谋,一眼分明。 所以人心,从来不是嘴巴说说而已,是将心比心。 楚长宁的这份心意,沉甸甸。 八皇子妥帖收纳好,马车出发赶回皇宫。 到了慈宁宫殿门,李筠只将楚长宁抄录的经文递给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在殿门前候了一会儿,不见传召,便打算回去。 刚转身,太后的心腹亲自来迎他,福了福身子,惊絮道:“太后刚得了上好的龙井茶叶,请八皇子入殿品尝。” 惊絮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八皇子客气道:“有劳惊絮姐姐。” 脚步声越渐越近,太后瞧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量,径自看向那道略矮一截儿的身影上 脊背挺拔,身姿尚可,倒是模样,瞧不真切。 太后招了招手:“上前一些,叫哀家好好瞧瞧你。” 八皇子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一段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 太后见他一身靛蓝色的长袍,双颊稚气未脱,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一扬手,立时有宫人上前替他斟茶。 李筠品了品:“的确是最上等的雨前龙井。” 这种茶叶一年产量极少,除了太后和皇帝,还有受宠的嫔妃、宗室、皇亲等,其他人轻易见不到。 他捧着茶盏浅酌,不卑不亢,也不过分卖弄小心思。 空气里,静谧了半晌,太后转动着佛珠手串,出声:“今儿便先到这里,日后有空,你可常来哀家宫里走动。哀家年岁大了,老眼昏花,那经文上的字都看不清,还得找个眼睛好使的在边上诵读,一事不烦二主,就你吧!” 八皇子闻弦音而知雅意,起身拱手:“能伺候皇祖母,是李筠的福气,求之不得。” 他恰到好处的恭维,令太后宽了宽心,挥挥手。 等八皇子离开,太后对身边心腹道:“冒冒然叫八皇子送经文,哀家就知道里面有猫腻,公主驸马挑挑选选,竟是看中了最不起眼的八皇子。” 惊絮道:“想必,八皇子定是有过人之处。” 太后捻着佛珠,轻叹:“但愿吧。” 即便有自己和公主府,加上楚家的扶持,若是八皇子继续走中庸之道,也很难坐上那个位置…… 铁匠铺里有一句话说得好——打铁还需自身硬,旁的东西,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公主府,楚长宁与八皇子说了会儿话,有些疲乏,便回拂月阁小睡。 待她醒来,夏竹递来一个信封。 “门房的人说,是个小叫花送来的。” 楚长宁莫名,拆开信封,从里面掉出一个平安符,还有一封信纸。 上面只写了四个字——“留心春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楚长宁陷入沉思。 好端端的,某个在暗处的人叫她防备春盈,难不成春盈的身世,还有别的人知道? 瞧着那道平安符眼熟,再一看,可不就是白云观的嘛! 快到吃完饭时间,夏竹又拿来一封信,封口以蜜蜡糊住,显然是极重要的信件。 见夏竹面色冷肃,步伐匆匆,楚长宁想到了一个地方:“这封信,从罗山县送来的?” 夏竹答是,抬手指了指信封上的记号:“这是我与堂叔的联络暗号,定是堂叔找到了什么重要线索。” 除去蜜蜡,楚长宁迫不及待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看完,面色古怪。 她盯着其中一行字,那上面清晰地写着那个姓郑的婢女在罗山县住了约莫一年,身体孱弱,因刺绣技艺精湛,在一家绣坊当绣娘,赚的银两都拿去买药吃了。 后来郑绣娘离开罗山县,回去了老家安阳县。 看完这一段,楚长宁彻底安心下来。 既然郑绣娘没有怀孕的迹象,这么说来,春盈根本不是她的女儿! 楚长宁心思百转,又继续看下去,到了末尾,信里又写了一桩十五年前发生的旧事。 在郑绣娘离开罗山县后,绣坊掌柜家刚满一岁的女儿在大街上走丢了。 信里,夏竹的堂叔觉得事情太过巧合,便与绣坊掌柜夫妇接触,打听了绣坊里的长工,得到几个线索。 其中一个线索,是绣坊掌柜丢失的幼女,手臂上有一枚红色椭圆形的胎记。 楚长宁询问夏竹:“你可知道,春盈手臂上有没有胎记?” 夏竹抓抓脑袋,摇头:“这个,奴婢倒不知道,奴婢这就把春盈带回来查验。” 夏竹到西厢下人住处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春盈,问了同屋的冬青,才知道春盈不在府内。 冬青与春盈一屋,抬头不见低头见,自是比别人知道的多些,夏竹问:“你有没有见过春盈手臂上有胎记?” 冬青处处与春盈掐尖要强,比春盈还了解她自己,回忆了下:“好像有。” 夏竹呼吸一滞,急急追问:“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看清了吗?” 冬青摇摇头:“不太记得。” 夏竹赶着回去向楚长宁答复,只交代见到春盈,只管将人带到拂月阁,县主有赏。 听到有赏,冬青眼睛亮了亮,专门守在偏门,等着把春盈抓住,向县主邀功。 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等到了春盈。 冬青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扯着春盈要将她带到县主跟前。 春盈这几日本就如惊弓之鸟一般,被冬青一吓,立马挣脱了人,往偏门外跑,冬青跟着追出去,一转眼,跟丢了。 却说春盈一路疾跑,来到了文国公府,因着她这几日常来,看门小厮眼熟,便放了她进去。 踏入客房,春盈声音慌乱,面颊一片冰凉:“程玄,你带我走,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只要你带我走,我什么都不要了。” 连仇恨,她都可以为了他放下。 室内的程玄,脱了外衫,刚处理完身上的伤口,面前放着一只铜盆,铜盆里盛着血水。 房门被撞开,他侧过脸看了春盈一眼,迅速抓了件外衫披在身上。 因着这番动作,又牵扯到伤口,叫他眉心紧蹙:“我不会带你走。” 春盈心如死灰,喃喃道:“原来,你真的从来没有在意过我半分,就连我快要丢掉性命,你也是无动于衷。程玄,你真是好狠心。” 她真的输了,输给了她最恨的仇人。 春盈如木偶一般踏出房门,立在廊下,不知道自己还能去求谁? 还有谁,可以帮她? “又是你啊!”温润的嗓音传来,春盈身子僵了僵,见那位尊贵的男子走近,道:“每次遇见你,好像都在哭,是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你说出来,我能给你出出主意。” 春盈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四皇子,求你救救奴婢。” 李巡皱皱眉:“你快起来,到底出什么事,这般慌张?” 春盈不肯起身:“县主要打杀奴婢,普天之下,只有四皇子能救奴婢的一条性命。” 小婢女垂着泪,如梨花带珠。 四皇子蓦然想起了那日在白云观的河渠里,他救起这小婢女,有了肌肤之亲。 那怯生生的无害眼神,令他心头微软。 第33章 裙裾飞扬 竟还会在马背上笑得这般畅快…… 得到夏竹的回复, 楚长宁当机立断,派人去通知偏门的小厮,待春盈一露面, 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 只管拿绳子将人捆了带回拂月阁。 偏偏夏竹来晚一步,听门房的人说, 春盈前脚刚跑出去, 冬青也跟了去, 出门有一会儿了,还没回来。 没等到冬青,倒是等来了另一位贵客登门拜访, 负荆请罪。 金尊玉贵的四皇子,在旁人看来, 巴结讨好还来不及, 但若是长公主心情不佳, 那也是懒得搭理的。 此刻,长公主心情极不佳。 因她难得陷入好眠,被人打搅清梦, 长公主自是没有好脸色。 在倚翠的搀扶下,坐到主位里,顺势把胳膊放到手边的扶手, 长公主眼角眉梢困意未消, 一句话也没有。 空气静谧半晌,还是四皇子率先开口打破宁静。 长公主到底是长辈, 四皇子作为晚辈,不能有丝毫怠慢,恭敬执礼:“李巡唐突登门, 打搅了六姑姑,实乃罪过。” “好了,你且上座,有话直说。”长公主不耐烦同他拐弯抹角的说话,打了个哈欠,等应付完侄儿,还想回去补觉。 先帝共有十八子,六女,六姑姑便是最小的女儿,却也是最受宠的公主。 她最得宠时,甚至盖过了几位皇子的风头。 六姑姑的性子,四皇子心里有数,斟酌着用词,开口道:“李巡今儿来,是向姑姑赔罪。” “赔罪,赔的什么罪?”长公主琢磨着,莫非四皇子特意登门,是为了那日皇帝考校,他没有替公主府说话? 她内心想着,却听四皇子道:“前日子,侄儿在白云观救下一名女子,事后才得知原来是公主府的人,欲将她留在身边做个婢女,还望六姑姑成全。” 长公主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慵懒,心里没当一回事:“哪个婢女?” 四皇子答:“春盈。” 长公主太阳穴突突直跳,抽开倚在扶手上的藕臂,正了正身子:“这是长宁院子里的大丫鬟,我这个做母亲的倒不好替她做主。四皇子身边若是缺伺候的人,我院子里新来了几个乖巧温顺的丫头,倒是可以做主给你。” 李巡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其实,是侄儿毁了她的名节,欲将纳她做侍妾。” 哟,四皇子还是位痴情人,长公主高看他一眼。 介是因,如今几位皇子争储,斗得跟个乌眼鸡似的,都想拉拢公主府,与公主府联姻。 是以,几位皇子虽已成年,除了常年药罐子似的二皇子早早娶了正妃,其他几位皇子都空着正妃侧妃的位置,拿来用作联姻和巩固地位之用。 倒是四皇子,公然向自己讨要个婢女,四皇子难道不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 长公主沉吟片刻:“倚翠,你去拂月阁请县主过来一趟。” 四皇子找上长公主,就是不想与楚长宁对上。 他内心快速盘算着楚长宁可能会有的反应和手段,以及自己的应对之策。 万万没料到,楚长宁听完后,很是平静。 她痛快拍板:“能得四皇子的欢心,也算是春盈的一番造化。我这个做主子的自是替她开心。” 送走了四皇子,楚长宁回到拂月阁,整个院子气氛压抑沉重。 见夏竹和秋萍肃着脸,楚长宁还乐道:“怎么了,一个个愁眉紧缩?” 夏竹宽慰着劝:“县主,你要是不高兴,可千万别把气憋在心里。方才我让下面的丫头们挑了好些瓷器摆在房里,等县主不高兴了,砸着玩。” 秋萍附和地点着小脑袋。 看两个小婢女如临大敌的模样,楚长宁忍着笑意:“本县主为何要发脾气?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婢女罢了,何必脏手。”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楚长宁差点急火攻心。 在出发前往前厅的路上,她脑子冷静下来后,想的东西更多更全面。 把春盈打一顿板子,扔到庄子里不闻不问,等人自生自灭,固然能解她的心头恨。 在楚长宁看来,春盈是淑妃,是程玄上辈子后宫里唯一的宠妃,必然极得他的喜爱。 记得前世程玄与四皇子交情匪浅,更是借助四皇子,收获颇丰。 既是四皇子讨要春盈,她给了便是,最好作壁上观,瞧着二虎相斗,为年幼的八皇子争取成长的时间。 况且,她准备了一份大礼要送给春盈,只是先取回点利息罢了。 还是顾顾眼下,拂月阁外院飘来冬青的惨叫声,整个院子里的丫鬟们战战兢兢,提醒自己日后小心谨慎些,千万别坏了县主的事。 下人来问怎么处置冬青,楚长宁略一沉吟:“扔到城外庄子里,给请个大夫,保住条命就行。” 冬青和夏竹是自小跟在身边的老人,春盈和秋萍是填补到了年岁放出去的两名年长丫鬟,楚长宁念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底是无心之失,给了冬青一条活路。 却说四皇子从公主府走出,回了文国公府,刚踏进门,便听说自己前脚出门,后脚程玄便离开。 小厮捧着一锭金子:“这是小的在整理客房时,发现的。” 四皇子的目光在金元宝上一扫,抬手取过,底朝天的翻了个面,就看到上面刻着公主府独有的印记。 小厮又想起一桩小事,道:“今儿程玄出过一趟门,有四皇子的交代,偏房那里派人跟了出去。在白云观附近,把人给跟丢了。” 李巡面色沉了沉,不耐烦道:“知道了,下去吧!” 三月初,三皇子与兵部官员共同出入醉仙坊之事,没人管真相到底是什么,只知道父皇震怒,将三皇子关到冷宫。 恰恰这时边关鞑子进犯,若不是父皇还需仰仗荣国公父子平定边关之乱,三皇子没这么快被放出来。 但同时,也在父皇心底埋下一根肉刺。 只要有一点点外界刺激,父皇的疑心病便会时不时发作…… 祖父文国公事后派人详查送信之人,皇天不负有心人,查到了公主府的一个马奴身上。 如果不是程玄频繁出入公主府,也不会被他们的人查出来…… 他救下程玄,许以天大的利益和诱惑,程玄仍是不为所动。 此人,桀骜不驯得很。 李巡轻声叹息,余光视野里映入一截绿色裙摆。 听说四皇子回府,春盈迫不及待赶来,小鹿般的眼眸,又怯又亮:“奴婢见过四皇子……” 李巡心口微微一动:“起初,长公主不肯,后来我说要了你做侍妾,长公主和县主都应下了。” 春盈先是一愣,望着面前龙章凤姿的青年男子,俏脸微红:“四皇子救命之恩,奴婢无以为报。能够伺候四皇子,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德。” “此话当真?”见春盈点头,四皇子忍不住欢喜地将她搂在怀里。 春盈身子僵了僵,垂在身侧的手掌,握成一个拳。 凭什么楚长宁被几位皇子争夺着想要求娶为正妃,而她却为了苟活,只能做皇子的侍妾。 侍妾,没什么名分地位,跟大家族里少爷们晓事的同房丫头一般,都是那种下贱的玩意儿。 可是春盈知道,程玄走了,她现在只能牢牢攀上四皇子这棵大树才有活命的机会。如果运气好,等四皇子登得大宝,她便可以向长公主和楚长宁复仇…… 日头东升西落,进入四月,天气逐渐转暖,杏花桃花开了又败,结出指甲盖大小的嫩果子。 半个月过去,楚长宁扳着手指头数完,满怀感叹:“终于可以踏出公主府,快,将近几日送来的请帖取来。” 挑来挑去,恰好明儿威远侯府的夫人要在东苑举办了一场马球赛。 盛京东南隅,东苑。 芳草萋萋,间或,有不知名的白鸟在上空盘旋。 春风吹拂着,空气里传来一阵裹挟着林花与泥土青草的芳香。 广阔空旷的一片草地,绿意绵延,几名女子骑着马匹奔驰着,眉宇英姿飒爽,丝毫不输大周朝男儿,各有风姿,人群里最耀眼的,则是一抹红衣白马的侧影。 白马疾驰如风,名唤流风。 只见它毛发洁白,根根分明,如一匹上等的绸缎料子,找不出一丝瑕疵。 而马背上的少女,穿了一件窄袖的红色骑装,裙裾飞扬。 她简单挽了个发髻,一左一右,垂着两条同色发带,张扬极了,如那枝头高高的明艳石榴花,可望不可及。 有刚迁来盛京的同族子弟,拉着身边一道长大的堂兄,双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亮:“兄长,这是哪家大人的女眷?” 卫青云从惊艳里回过神思,僵着脸:“她啊,便是清平县主。” “清,清平县主。”卫孟云摇摇头,轻叹,他虽没来过皇城,却也听过楚长宁的“威名”。 卫青云的目光落到堂弟身上,倏地,感受到后脊背一凉。 他侧过脸,目光与一身黑色劲装的程玄对上。 程玄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有永安伯爵府的世子小姐们,卫青云眸色暗了暗。 他有点搞不懂程玄,一会儿与文国公府四皇子是熟识,一会儿又与永安伯爵侯府的人来往密切,瞧着伯爵侯府的态度,似乎并不拿他当做下人。 半月时间,程玄的伤势将养得差不多,已能行动自如,等卫青云背过身去,不再看自己,程玄才将视线从高台挪开,落到下方的跑马场。 楚长宁的姿容和马术,都是最顶尖儿的,能叫人在人群里一眼便瞧到她。 “我竟不知,她除了用鞭子抽我时心情舒畅,竟还会在马背上笑得这般畅快。”黑衣少年眨着漆黑无害的眼,心想。 第34章 赛马场上 这位绣娘姓郑,而你,不姓楚…… 随着铜锣被敲响, 一场赛事有了结果,拔得头筹的,便是楚长宁。 利落从马背跃下, 她摸了摸流风湿乎乎的鼻子。 流风打了个响鼻, 楚长宁咯咯笑。 蓦然,似有所感一般, 她抬眼望向某一处。 程玄仍是一身黑衣劲装, 款式简洁, 但面料与之前的常服大不一样,隐隐流动着光泽,是上等的丝绸料子。 漆黑墨发全部被一条同色发带竖着, 面颊白皙,眉目冷峻, 一双锐利幽深的漆黑眼珠直直盯着她, 毫不遮掩。 重伤成那副鬼样子, 流出的血液几乎将外衫染湿,寻常人约莫还要卧床,他这么快能痊愈, 果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楚长宁牵了牵朱唇,从他身上挪开目光,落到姗姗来迟的四皇子身上。 以及, 四皇子身后的奴仆们, 和他身旁一名穿绿衫的清秀美人。 春盈身穿华服,梳着妇人发髻, 乌发里簪着珠钗步摇,打扮得多了几分娇艳,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不过以楚长宁的眼光看来, 略显寒酸。 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一个小小侍妾,若是逾制,可是要问罪的。 耳边有好事者小声嘀嘀咕咕:“听说就为了这么个登不上台面的小玩意儿,四皇子忤逆皇后,今儿出门怎么还把她给带来?” “嘘,小声点,听说这还是清平县主院里的丫头,没看到县主脸色都变了。” 也不知是不是楚长宁立在下风口的缘故,顺风的听了一耳朵,她也不生气。 呵,她就知道春盈会来。 当然要出门炫耀呀,春盈以为找了四皇子做靠山,自己不敢把她怎么样,可不得出门抖抖威风? 想看她生气着急上火,哼,她偏不! 楚长宁不但不生气,把缰绳交给身边奴仆,唇颊含着笑,大步阔走来到高台四皇子所在的凉亭子。 离得近了,可以清晰地看到四皇子额头有一团浅浅青灰色,消了半个月的痕迹,用以脂粉掩盖,仍有迹象可寻。 听闻坤宁宫里的皇后发了好大脾气,自那后,四皇子足足有半月没踏出过殿门,连国子监也不去了。 楚长宁忍着笑意,福了福身子:“距上次在公主府见到四皇子,过去足有半月。思来想去,生怕春盈不知冷暖,伺候不周,如今倒是终于放下一颗心。我这里准备了一份薄礼,夏竹,还不快呈上来。” 她一个眼神扫去,夏竹会意。 夏竹从袖里取出一只小荷包,双手要呈给春盈,却在停到春盈身边时崴了脚,扑到长条案,巧妙地用胳膊肘撞翻了杯盏,酒水全部洒到了绿衫娇女的衣裙。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翻杯盏的,春盈,我帮你擦擦。”说着,夏竹放下小荷包,从袖里取出一块干帕子,手忙脚乱地帮春盈擦拭。 不知是不是因为笨手笨脚的缘故,夏竹不小心掀开了春盈的广袖,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臂。 纤细的臂弯上,印有清晰的一枚椭圆形红色胎记。 从罗山县传来了绣坊掌柜与夫人的一幅画像,以及胎记的形状和位置,全部跟春盈一模一样,这些巧合纷纷佐证了楚长宁心里的猜测——春盈便是绣坊掌柜丢失的那名幼女! 春盈不知这些,烦躁地抽回手臂,抚平广袖掩盖,冷声对夏竹道:“我不是春盈,我是楚小莲。” 她呆在宫里闷闷不乐,好不容易央求了四皇子带自己出门,就是因为知道爱凑热闹的楚长宁一定会出现在马球场。 她是示威来的,也是为了看楚长宁气得跳脚,又对自己束手无策的样子。 春盈不但不怕楚长宁动怒,还巴不得楚长宁朝自己发火,甚至隐隐希望楚长宁在众目睽睽下做出点什么来。 到时她只需学元珍公主一般掉几滴泪珠子,便可博得众人的恻隐之心。 春盈虽是同夏竹说话,一双杏眼却是瞧着面前红衣似火的少女。 同样,楚长宁也瞧着春盈。 承认自己是楚小莲,是在向自己叫板吗? 春盈此刻说话的语气神色,像极了她记忆里的那位淑妃,每日穿着华服首饰到自己面前炫耀。 那点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以为谁看不出来似的,楚长宁并没有发怒,反而怜悯地看向春盈:“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某日汤泉子里来了一位婢女……后来,那婢女离开盛京,到了罗山县的一个绣坊当绣娘,因她技艺精湛,很受当地富户喜爱。有一日绣娘离开了罗山县,回了自己的老家安阳县,隔天,绣坊掌柜老板的爱女在街上走失,街坊邻居都道是被人贩子给拐走了。这位绣娘姓郑,而你,不姓楚。” 春盈杏眼圆睁,不可思议,她的身世还是母亲临终前告知于她,除了自己,再没有人知道,楚长宁是从何得知? 心里慌乱,还有自己母亲被人刻意抹黑扭曲的不忿,春盈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嘶吼:“不,我母亲才不是县主口中所形容的卑劣之人,你在污蔑我母亲。”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周遭官宦家眷们的注意,纷纷望了来。 于是,隔天便有了清平县主与婢女争夺四皇子的流言蜚语。 此时,楚长宁睨向春盈,眼神淡漠:“那绣坊掌柜丢失的幼女,手臂上便有一枚与你一模一样的胎记,如果这是巧合,那名幼女身上还挂着一块平安玉,侧缝里刻着何芝兰的名字,一岁时穿的上衣小袄夹层里缝着一道罗山县当地道观求来的平安符。” 春盈虽没看到衣服里的平安符,可她脖子上的的确确戴着一块平安玉,那是她打记事起,便有的。 春盈取下玉,水头一般,大街上满是这样的物件儿,根本不值什么钱。 借着光线凑近看,果然从侧缝里看到镌刻着三枚小字。 辨了辨,是何芝兰! “不,不可能,我明明是楚小莲,怎么可能是何芝兰?”春盈嘴里否认着,甚至觉得无比荒诞,可事实就摆在面前,颤颤巍巍的手,差点将手心的玉给摔了。 初时,四皇子听得云里雾绕,又看身边侍妾情绪激动,半猜半想,得出来个结果——春盈误以为自己是驸马之女,撇开其中曲曲折折,好像是个乌龙。 想到此,四皇子怀中一舒,幸好他的侍妾不是驸马之女,不然有得他头疼。 眼看侍妾情绪失控,竟敢与楚长宁大声说话,四皇子清咳了咳:“春盈,你太放肆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没大没小。” 春盈知道四皇子是她唯一依靠,不敢辩驳,只垂眉低眼,白皙的脸颊掉泪珠子,一串一串,叫人怜惜。 可四皇子没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一面替她向楚长宁致歉,一面对身边的奴仆吩咐:“来人,将她送回去。” 春盈本也不想呆在这里,可四皇子一句话也不帮她,还让人带她走,分明是不想因为她与公主府对上。 也对,她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妾而已。 唱戏的人一走,楚长宁看不了猴戏,自然没有停留的道理。 赛了一圈,玩得痛快尽心,闲下来,着实有点疲乏,楚长宁道了句告辞,便带着丫鬟们回公主府。 楚长宁一走,跑马场又来了一场赛事。 可惜技艺与马术皆落了下乘,如菜园子里的鸡鸭互啄。 卫青云看得疲乏困倦,眼神在人群里找了一圈,再没扫见那个黑衣少年的身影。 身边族弟打着哈欠,蔫蔫道:“好没意思啊,青云堂兄,听说盛京里的云香居是最有名的食楼,里面菜肴和一应糕点都极为不错,我们这便动身去吧!” 卫青云颔首:“也好。” 公主府,拂月阁。 窗子外,落花纷纷,一地的花瓣,淡香袭人。 楚长宁倚在窗前,望着眼前的景致,忽而有一阵顽皮的清风,落花随风飘进了窗子。 “县主。”身后的婢女轻声开口,面容有些许陌生,正是新入拂月阁的大丫鬟冬至。 楚长宁侧过身来,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找不出丝毫瑕疵,仿佛是老天爷的格外偏爱。 美人云鬓发髻里,肩上、怀中添了些浅粉色的花瓣,配以琼姿花貌,衬得人比花娇。 冬至捧着托盘,愣了愣神,即使已来拂月阁半月,见到这位主子的颜色,总是时常会为之惊艳。 她温声道:“县主刚才喊饿,奴婢便做了些家乡小食点心,手艺粗鄙,望县主不要嫌弃。” 说完,冬至便把糕点放到长条案,非常有眼色地退出寝室。 室内,只余下楚长宁和夏竹。 楚长宁抖落怀中和肩上的花瓣,上前捻起一枚马蹄糕放到嘴里,认可点头:“还不错,夏竹,你也尝尝看。” 夏竹也不客气,咬一口,眼角眯了眯。 虽未开口,楚长宁就知道夏竹肯定也喜欢。 夏竹嘴里囫囵不清道:“县主,春盈那个小贱婢此刻大约已经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说实话,奴婢都有点同情她了。” 楚长宁略一沉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切莫要同情她。” 夏竹附和地点头:“县主说得对。” 被夏竹念叨的春盈,手里握着一枚色泽老旧,看不清字迹的平安符,疯了一般地自言自语:“不,母亲不可能骗我,我是楚小莲,不是何芝兰,不是何芝兰?” 在她身边,是一把剪刀,与一件被拆分的幼童琵琶襟上衣,上面用丝线绣制了几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 因着上面的刺绣与母亲郑绿珠的刺绣风格相同,是以春盈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春盈不想承认,可是一桩桩一件件的物证,容不得她反驳。 “我是谁,是楚小莲,还是何芝兰?”如果她是何芝兰,那么她作为楚小莲时对福慧长公主和楚长宁的仇恨和报复,又是为的什么? 从有了记忆开始,春盈便一直被母亲郑绿珠灌输着仇恨的思想,告诉她将来要去盛京找她们的大仇人复仇。 为了复仇,春盈从良民自卖自身,做了贱籍女子。她小心谨慎的伺候仇人之女,心底压抑着天大的仇恨,每日过得战战兢兢…… 遇刺那日,她鬼使神差推了楚长宁一把,结果楚长宁运气不错,被程玄那个傻子救了。 她忐忑不安了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生怕被楚长宁问罪…… 如果不是为了报仇,春盈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如果她不是驸马之女,她为何要千里迢迢从安阳县来到盛京,吃了那么苦头? 她本该父母俱全,本该如普通良民一样嫁与人为妻,有孩子有丈夫,日常粗食布衣也可,而不是成为四皇子身边的一个玩物啊! 可是一切为时已晚,春盈此刻都不知道自己该去恨谁? 恨长公主与楚长宁? 她又不是驸马之女,用什么身份去恨? 恨郑绿珠? 她早就死了,掩埋在黄土里的尸身,怕是早已化作了白骨。 春盈呆呆坐着,仿佛一具没有生气的木偶。 第35章 还没抽芽 盛京传出清平县主爱慕四皇子…… 残阳如血, 暮色将至,公主府廊下悄然挂上了照明的灯笼。 今儿晚饭和楚家几位叔伯一块吃的,因不如公主府的饮□□细, 楚长宁只用下小半碗。 从楚府回来, 楚长宁便喊饿。 冬至早有准备,端来以小火煨煮一个时辰的排骨莲藕汤, 冬至性子沉闷, 最大的爱好便是围在灶台打边, 做一些地道的家乡菜。 楚长宁用汤匙搅了搅,汤汁清亮,味美鲜甜, 很是惊艳:“肉质入口即化,莲藕软糯, 不错。” 用完一碗藕汤, 院子外有丫鬟说是长公主在前厅见客, 叫她也过去见一见。 此时正值四月初,春风裹挟寒意,晚间植被叶片花瓣上凝着露珠子, 寒气逼人。 秋萍贴心地给楚长宁肩上加了件披风,才许她踏出暖室。 秋萍道:“前日子,县主高烧不退, 可把奴婢们和长公主驸马急坏了, 你可要爱惜着身子。” 楚长宁觉得她聒噪无比,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等系好带子, 她便迫不及待朝外奔,夏竹跟着追了出去,秋萍立在原地, 无奈摇摇头。 到了前厅,见母亲爹爹都在,下手边坐的人是许郎中、许夫人,楚长宁稍稍惊讶了下。 哦,不,许郎中现在被贬官,已不是礼部的五品郎中。 似乎看出她的惊讶,许大人起身朝她执礼:“许某诬告县主,虽受人指使,却也是难逃听信奸人之罪责。得公主驸马,还有清平县主的宽宥,不计前嫌肯替下官向皇上求情,才免去下官的一顿板子,否则,这把老骨头怕是也熬不住 。” 说到这里,许大人苦笑了笑:“明儿下官一早便带着家眷回老家上任,临走前,特意来叩谢公主驸马和县主大恩。” 说着,便要屈膝去跪,离得最近的楚若英连忙起身,将许大人和许夫人一道扶起:“过去的事情别提了,都是做父母的。子女遭遇不测,舐犊情深,我与公主都可以体谅,并未真正怪罪过许大人许夫人。” 楚长宁这才记起昨儿去东苑赛马,出门前,遇到驸马爹爹。 她想起案子已了结,却还被羁押在大理寺牢房里的许郎中,便对爹爹说:“如今案子有了定论,那许郎中,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楚若英盯着她,看了看:“许家污蔑当朝县主,只是罢官打一顿板子,都算是轻的。” 楚长宁想起许烟岚在花儿一般的年纪香消玉殒,其实她在大理寺被关押的那段难熬日子,心里也没怪过许家,难免不忍心:“许大人一把年纪了,怕是挨不住板子,爹爹,你去向皇帝舅舅求求情。” 楚若英笑着,看她:“你不恨许家?” 她当时回:“许家没了一个女儿,本也是受害者,我恨许家做劳什子。要恨,便恨真正的始作俑者三皇子被林贵妃,还有荣国公府。” 说来,许烟岚的死,与她脱不开干系。 若不是她与许烟岚起了争执,也不会被某些人利用许烟岚之死,借此陷害自己。 楚若英揉了揉她的脑袋:“瞧你急的,爹爹这不正是要去皇宫面圣嘛!” 楚长宁这才看清爹爹平常身上穿的便服被换下,换了一身驸马都尉的官袍。 一瞬,她还有什么不明白,一张脸拉得老长:“爹爹又在寻我开心。” 楚若英畅快大笑出门,结果忘记弯腰,官帽磕在廊下拱门。 这下换作楚长宁抱着肚子,咯咯直乐。 昨日爹爹去像皇帝求情,今儿许大人便从大理寺放出,归家,晚间携了夫人一道来辞行。 临走前,许大人吞吞吐吐,楚若英撤去了下人,就听许大人直言快语:“魏勇虽留下一封血书,将罪责揽在身上,可下官深知其中有蹊跷。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公主驸马告知下官,谋害小女的真正凶手是否还未伏法?” 长公主眼看沉不住气,还是楚若英站出来,温声:“许大人只管好好保重身体,才能看到凶手认罪伏法的那天。” 许大人百感交集,许夫人更是拿帕子抹着眼角,夫妻双双朝公主今和驸马深深一拜。 这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走出公主府。 朱门,屋檐粱下,挂着两只纸灯笼。 灯笼由里至外,散发着昏黄的光照,一辆马车缓缓驶离公主府,最后被夜色全部吞没。 许家离开盛京,许烟岚这个名字,也随着卷宗一起被收纳存放,再无人提起。 但事情,并没有真正了结,大家在等待着一个时机的到来…… 皇城,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富丽宫殿,天家气派,宫门有身披盔甲,佩戴弯刀的御林军把守。 寻常百姓,从宫门路过,都不敢伸长了脖子多瞧几眼。 皇宫后院,慈宁宫。 自楚长宁被禁足以来,八皇子每日一得空了,便到慈宁宫向太后请安问好。 一段时日相处下来,倒也有了一二分的祖孙情。 当今天子以仁孝治国,太后是太子生母,地位尊崇。按理说,整个大周朝最好的东西都会优先供给慈宁宫,太后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 可偏偏年纪大的人都浅眠,时常为一点小动静惊醒,便再也入不了眠。 也不是没瞧过太医,都查不出什么症状,只是叫太后好生静养,调理身子,要么就是开一副四平八稳的方子,没什么效果。 八皇子便时常来慈宁宫,诵读经文,好叫太后安眠。 今儿,他刚从慈宁宫出来,迎面撞上了大皇子。 且,看那气势汹汹的架势,来者不善啊! 大皇子一直有意与公主府联姻,为自己增加筹码。公主府的大事小事,时刻派人盯梢留意着,楚长宁生病后,他也想去探望,借此缓和双方关系。 可是却被护卫们拦在府外,不得见。 大皇子进不去公主府没什么,可是凭什么不起眼的八皇弟却可以去找楚长宁? 心里不甘,大皇子深感羞辱。 尤其是当他发现,自打八皇子从公主府出来后,便得到太后的看重。 一连几日八皇子雷打不动来慈宁宫,前几次被大皇子扑了空,今儿他早早侯在这里,果然见到了人。 “八皇弟急匆匆,这是要去哪?”大皇子面上阴冷,不怀好意地用眼神扫了一眼身后的两个太监。 八皇子身边只带了得喜这么个小太监,哪里是对面魁梧壮硕的太监们的对手,很快被制服。 李筠稍显稚气的脸颊皱了皱:“大皇兄,这里是皇宫,前面就是慈宁宫,你要做什么?” 李玄烨的眼神在李筠身上来回打量:“你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竟敢与皇兄们争女人,李筠,你不过是宫中贱婢所生,父皇从未正眼瞧过你一眼,少痴心妄想。” 李筠眸色阴沉,可是在望到大皇子身后步伐匆匆靠近的矜贵女子时,立时转换成清润天真的嗓音:“大皇兄在说什么,李筠不知。” 大皇子抬起手臂,眼看巴掌便要压下,蓦然被一块石子击开。 “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大皇子未见其人,先将骂了一通,他抬眼望了望,还是身边小太监提醒道:“大皇子,清平县主在后面。” 闻声,大皇子转过身去,翻脸比翻书还快地展露笑颜:“原来是县主尊驾,玄烨方才失言,还望县主不要往心里去。” 楚长宁朝两位皇子福了福身子,一言不发,径直朝八皇子看去。 李筠拔腿来到楚长宁身边,站着。 他今年才十二,楚长宁十四,一个还没抽芽儿,一个正值豆蔻年华。 是以李筠站到楚长宁的身边,个子比楚长宁还要矮一个脑袋,像个姐姐带着乖顺的小豆丁出街一般。 在楚长宁看不到的地方,李筠唇角微勾,眼神挑衅地看向大皇子。 没想到这个一向不被李玄烨放在眼里的八皇弟,竟敢忤逆他,大皇子盛怒,可到底因为楚长宁在,只得收敛着脾气,警告:“方才为兄之言,句句肺腑,也是八皇弟好,希望八皇弟莫要辜负兄长的苦心。” 八皇子眨了眨孩童般天真的眼睛:“李筠愚笨,大皇兄说了什么,李筠都不记得了。” 这以为有了靠山,敢跟自己叫板,大皇子压抑的怒火喷发:“你好大胆子,竟敢忤逆兄长之言……” “大皇子。”眼见大皇子发难,楚长宁出声打断道:“大皇子是为众位皇子兄长,俗话说长兄如父,八皇子尚且年幼,大皇子更该谆谆教诲。若是今日之事传出去,都道皇子们私下不和,皇上也不愿看见这样的结果。” 大皇子品了品楚长宁的话,觉得有理,便打算暂时放过李筠,只对楚长宁道:“县主这是要去哪儿,玄烨或可作陪?” 楚长宁婉言谢绝:“多些大皇子,我有八皇子作陪便好,大皇子自去忙自己的事。” 目送楚长宁和李筠离开,大皇子的目光落到跟在身后的两名婢女,如果它没猜错,刚才那粒石子就是这两名侍女其中之一掷出。 楚长宁的身边,竟有武艺如此高强的婢女! 记得上次在宁远侯府,她好像带了两名婢女,其中就有哪个叫秋叶还秋枫什么,撇开她,那么真正的高手是那个个子小小脸蛋圆圆的小丫头? 大皇子盯着楚长宁曲线毕露的背影,目光灼灼。 自从马球赛后,盛京传出清平县主爱慕四皇子的流言,结果四皇子喜欢的人却是县主身边的一个婢女,亲自从公主府要了来,做侍妾。 因而楚长宁不顾尊卑地与四皇子的侍妾争吵,当时在东苑马球场的人都瞧见了,添油加醋,传得绘声绘色。 不管楚长宁喜欢的是四皇子还是八皇子,对于楚长宁,大皇子势在必得。 另一边的楚长宁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怀疑是大皇子在咒她。 李筠关切地问:“县主若是觉得冷了,可以到我的宫殿小坐。” 楚长宁摇摇头:“我是来向皇祖母请安的。既然遇见你,也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李筠乖巧地点了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 楚长宁心一软,温声道:“大皇子性情暴躁,你与他都在宫里行走,低头不见抬头见,难免撞上,遇到大皇子,莫要与他起争执,否则吃亏的是你。” 李筠的双眼如能融化寒冰的春水,融融化开,又那么清澈透亮:“县主,是在关心我?” 楚长宁颔首:“我们同乘一艘巨轮,自是要相互扶持。” 李筠清澈的笑意,如一颗石子坠入湖里一般,在眼角微微荡开。 第36章 从军卫国 (二更)我只是来这里吹风罢…… 在慈宁宫陪皇祖母一起用过午膳, 等祖母安睡,楚长宁才轻手轻脚离开。 甫一踏出慈宁宫,便被皇后派来的宫人, 给堵了个正着。 既是皇后有请, 楚长宁自是不能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去坤宁宫走一趟。 到了主殿, 皇后翘首以盼, 终于等到人。 楚长宁随着宫人来到主殿, 一眼便瞧见了摆在最显眼处的,红珊瑚摆件。 眼力极好的楚长宁,一眼可以清晰地看到红珊瑚被主人极为爱惜的保管着, 上面连一丝灰尘也见不到,只是缝隙里隐隐有一些未干的水渍。 母亲说, 皇后是墙头草。 估摸着, 想必皇后知道她入宫, 连忙叫宫人擦洗了珊瑚摆件,也没来得及等风干。 既如此,楚长宁便随了皇后的意, 叫皇后高兴高兴也好。 盯着红珊瑚看了又看,她道:“我瞧着娘娘宫里的红珊瑚很是眼熟?” “县主瞧着眼熟,是因为这红珊瑚本就是公主府之物。”皇后来到楚长宁身边, 行走间, 发髻里堆砌的凤冠珠钗发出清脆声,道:“这是你母亲福慧长公主去年送给本宫的生辰礼。” “原是如此。”她表现出几分受宠若惊。 见到楚长宁, 皇后自是热络,言语之间多有关怀:“最近盛京天气湿冷,县主可要多注意保暖, 要多多爱惜自己的身子。” 楚长宁也是一团和气:“多谢皇后关切,长宁晓得。” 弯弯绕绕转了一圈,皇后轻轻一声叹息,几不可查。 只是皇后愁眉紧缩,显示这位母仪天下的尊贵女人,也会有难言之隐。 皇后故意不急着开口,等楚长宁主动问起,自己再娓娓道来,到时楚长宁听了,难保不会为了四皇子,违抗父母之命。 现下,盛京里不是都在说楚长宁喜欢她的巡儿嘛! 皇后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 可是等了良久,也不见身边人有所动静,反而楚长宁自顾自地品茶吃点心,见皇后看来,她还夸赞道:“娘娘宫里的点心真不错,这茶也好。” 皇后面色僵了僵,清咳一声:“其实,本宫虽贵为六宫之首,却有无数烦心之事。如今便有一桩心事,可真是难倒了本宫。” 楚长宁故作惊讶:“皇后娘娘,也有烦心事啊!” 皇后偏了偏头,一手揉着太阳穴,似思量许久,才愿对人坦露心事:“此事说来,还与县主有关,正是县主身边的一名婢女。” 就为了那么个贱婢,一直温顺的四皇子竟敢违逆,不听话。 皇后虽对四皇子失望,但到底四皇子是温国公府血脉,是过继到她名下的嫡子,也是她将来唯一的依靠。 无论如何,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后不是在替四皇子筹谋,是在替自己筹谋。 “莫非是春盈伺候四皇子不周?”停了停,楚长宁又道:“不应该呀,上次在东苑马场,我瞧着四皇子与春盈和和美美,想必娘娘是多虑了。” 皇后紧盯楚长宁的面色,见她谈笑风生,不像是拈酸吃醋。一瞬,又有点拿不准儿这个便宜外甥女的心思。 可机会难得,皇后实在不愿错过,抵在太阳穴的手臂抽开,捉住楚长宁白嫩柔滑的小手,年轻女子的皮肤,果真是柔软啊!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皇后定了定心神,道:“说实话,本宫从小看着你长大,最是知道你性子直爽,没什么心眼,比外面那些世家贵女好相处多了。四皇子终究是要娶正妃,一想到未来找一个不知根儿不知底的儿媳,本宫这心口的老毛病都得犯。” 楚长宁认可地点了点头:“可惜我在盛京没什么好名声,人缘也差,怕是不能帮皇后娘娘把把关。虽说如今四皇子身边有了宠妾一事,闹得盛京人尽皆知。但娘娘别灰心,四皇子相貌堂堂,才华斐然,必能找到才貌家世俱好的亲事。” 皇后明里暗里多番示意,楚长宁不接招,又听提到春盈,便以为是摸到了她的脉络,颔首道:“是啊,承县主吉言。” 本想借楚长宁的手,搞走春盈。届时,坏名声都被楚长宁担了,皇后两手清白。 日后巡儿要追究,也是追究楚长宁,可惜算盘落空,结果还是要自己动手,一个搞不好,那就是母子反目啊! 皇后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在心里琢磨着怎么叫四皇子先厌弃了那贱婢。 那时,才好议亲。 有这么个贱婢在,旁的世族贵女听说四皇子还未娶妻,已有了宠妾,心里指不定一咯噔。谁也不愿意还没进门,便跟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争宠,太掉价。 疼爱女儿些的父母,更是看也不会看四皇子一眼,更遑论是公主府。 四皇子讨走公主府的婢女,做侍妾,就算楚长宁一时昏了头,长公主和驸马也不会应允。 眼看晚霞低垂,宫门快下钥,楚长宁再不敢耽搁,向皇后告辞。 出了坤宁宫,楚长宁冷冷一笑:“春盈不是觉得攀上四皇子这棵大树,可以春风得意,有恃无恐。本县主倒要看看这棵树靠不靠得住?” 回到公主府,外边天色已灰蒙蒙。 走出马车,一股寒露之气迎面袭来,楚长宁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才觉得暖和一点。 到了四月中旬,荣国公父子所镇守的北面横山一带,鞑子兵败两场,退兵十里扎营,剑弩拔张的形势得到缓解,双方短暂的歇火停战。 北面得到舒缓,东面又开始倭寇横行,尤其善于水战,搞得大周朝旱鸭子的将士们灰头土脸。 一连吃了好几场败仗,士气低迷。 折子递到朝堂,于大周朝威严有损,皇帝震怒,发了一道圣旨,命东阳王亲自领兵迎战,肃清东面。 一时,盛京里的儿郎们掀起了一腔热血与孤勇从军的热潮,只为戍守边疆,杀退敌兵,以保卫大周朝领土不受侵犯。 彼时,楚长宁正伏在书案练字。 听到夏竹来报,说是程玄的名字登记在册,很快会随东阳王离开盛京。 楚长宁心绪不宁,最后收尾的一笔勾勒得不够流畅,如一颗老鼠屎,生生坏了一整幅字。 她搁下狼毫,轻声叹息:“可惜了。” “县主,长公主那边有话。” 听完母亲托婢女带来的口信,楚长宁将双手放到铜盆的清水里,接过秋萍递来的干帕子拭干水渍,换了身衣裙,才不缓不急去了栖霞阁。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三月初,楚长宁遇刺时,护卫领队张旗拼死与黑衣人搏斗,身上受了好几处伤,虽是些皮肉伤,却也在床榻躺了半月有余。 下面死伤的护卫,能救治的尽可能救治。无力回天的,公主府都有给予丰厚的抚恤金,还给帮忙找了闲散松快的差事,好叫妇人和稚童有一条活路。 至于张旗,二十三岁了,还未娶妻。家中父母双亡,也没什么亲戚,唯有一个弟弟张峰,是他最为牵挂之人。 楚长宁便做主,还了张峰的籍契和卖身契。 见他才十七,还没有被完全耽误,便给找了学堂习文识字。只要认得字,会算术,将来可以找账房先生的活计,或是其他轻便些,不单靠卖力气的体面差事。 张旗自是满足得不行,他不识字,就凭着不怕死不畏惧,救了长公主,一辈子到头也就是公主府领队,他也很知足。 可他弟弟尚还年幼,能读书认字,人生便有了无数的可能。 张旗每日跟做梦一样不真实,可这段时间弟弟张峰在学堂似乎并不开心,根本学不进枯燥的文字,和学堂里的七岁孩童格格不入,他不想识字,想去从军…… 于是,便找到长公主跟前。 毕竟当初做主让张峰去学堂的人是楚长宁,长公主便派人知会了一声,问问她的意思。 没想到楚长宁亲自来了,道:“人各有志,你若是想去,便去吧!” 张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又眼巴巴看向自己哥哥。 张旗一时不忍:“算了算了,哥哥管不着你,都随你。” 从军之事,就这么决定下来。 到了日子,城郊一队浩浩荡荡的兵马扎营,等着从军机营调来的二十万人马汇合,今日午时,他们便正式启程,去往属于这些将军士兵们的战场。 二里外,有一座送别亭。 这时候,会有许多士兵的家属来送别,说说对未来的期望,又或者是家中长辈亲手制成的家乡小食,亦或者,是一道平安符…… 永安伯爵侯府的人,程玄特意嘱咐了,所以不会来。 身前身后,都是连绵不绝的绿草,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少年身披铠甲,坐在山坡上露出的一角干净石面上,身边有芳草植被。 清风吹拂,少年的一缕发丝散了下来,空气里都是青草泥土混合着花香的味道,不难闻。 他低着头,漆黑眼眸半垂,浓密而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脸隐隐,辨不出眼里的情绪。 耳边传来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膀,少年眸色一冷,一套打蛇随棍上的身法,轻而易举将身后的人制服。 来人声音又害怕又慌张:“程玄,是我。” 见到来人是张峰,程玄一把擒住敌人脖子的鹰爪,缓缓一松,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用棉帕裹着的桂花糕,掉了几块。 他弯腰去拾,一一吹干净了,放回帕子里。 “差点被你勒死。”张峰一面抱怨,一面弯腰捡了块桂花糕放嘴里,一口咬下,差点没把他的两颗门牙给咬崩开。 就听程玄的声线,冷肃如风:“你拿我桂花糕做什么?” 张峰苦着脸吐舌头:“呸呸呸,这是什么鬼东西,硬邦邦的,还你还你。” 说着,将咬了一半的桂花糕放到他手里,程玄盯着被张旗咬过的半块桂花糕看了看,颇为嫌弃地将它丢开。 张峰又想将手搭到程玄的肩膀,想起刚才的擒拿手,略一犹豫,将停在半空的手臂收回:“喂,你刚才看什么呢,反正你家又不在盛京,应该没人来送你吧!” 程玄面无表情:“营帐太闷,我只是来这里吹风罢了。” “骗人。”张峰一个字也不信,梗着脖子道:“只有这个地方可以望到送别亭,你从刚才就一直盯着那个亭子,一动不动,是不是在等人?” “没有。”程玄的眼角睨向张峰被捏出红色指印,勉强忍了忍,薄唇紧抿着,可是脑海里不由自我控制地,想起了一道在马背上笑得畅快开怀的影子。 第37章 一座金屋 表姐,表姐…… 天蓝如洗, 头顶白云翻滚,山坡上两名年龄相仿的少年望着二里亭,枯坐良久。 突地, 峰峦迭起的小道上, 远远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大喊:“程玄, 你怎么在这里呆着, 到处找你找不见, 营帐那边有人找。” 闻声,张峰挤眉弄眼的:“你望了这么半天,是不是在等哪家的小姑娘?” 程玄并不理睬他的打趣, 从石面跃下,拍掉了衣衫上沾染的灰尘, 将皱褶的衣摆抚平。 做完这些, 他这才不急不缓地往营帐走。 过来喊他的士兵, 悄悄伸脑袋问:“听说你不是盛京人,怎么会认识那位贵人?” 若是换作平常,程玄不喜这种闲聊, 也不会作答。 他难得好心情,道:“因缘际会罢了。” 看出他不愿多说,士兵也未再多言, 只是指了指一排营帐里最里面的帐篷:“贵人在里面, 等着见你。” 程玄漆黑的眼珠扫去,上前掀开帘子, 视野里闯入了一抹背影。 墨发全部束在玉冠里,面前人一身墨青色的常服,腰上束着一条以祥云纹镶边的浅绿色宽边腰带。 身量挺拔, 俨然是成年男子才有的宽阔肩臂。 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回过身来,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男子有着细长的丹凤眼,五官俊美,眉眼与皇后有几分相似,或者说是与文国公有几分神似。 皇后是文国公府嫡女,此人生母只是文国公府的庶女,是为了替皇后巩固地位,才被送入皇宫。 见到李巡,不免令程玄想起近日盛京里流传楚长宁爱慕四皇子的传言…… 这会儿见到李巡,程玄越看越觉得碍眼,他锐利的漆黑眼眸眯了眯:“四皇子。” 四皇子一直觉得程玄此人桀骜难驯,可若一旦将他收复,必然是一大助力。 此刻见程玄对自己的态度古怪,不由得往深里想。 莫不是,因为春盈。 四皇子并无后悔和愧疚,况且春盈并不喜欢程玄,自己也未曾拆散对方,四皇子自信满满:“除了本殿下还能有谁,看到我,你好像很不开心?” 程玄拱了拱手,眼皮半垂:“四皇子有何贵干?” “此去辽东,望你多保重,之前我允诺的条件,仍然作数。你随时可以到文国公府来寻我。”停顿了下,四皇子从怀里摸出一只暗黄符纸的物件儿,道:“这是我府中小妾特意为你求来的平安符,你救过她一命,她知恩图报,你且收着。” 他并不去接,言辞拒绝:“多谢四皇子好意,程玄并不信鬼神之说。” 在四皇子看来,他是在闹别扭,在赌气。 于是李巡打算劝他绝了念想,遂,又道:“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知你的心思,只不过如今春盈已为本殿下的侍妾,日后必还有更好的女子值得你真心相待。” 说罢,四皇子把平安符放到长条案,便掀开帘帐,走出帐篷。 留下的程玄立在原地,顿了顿。 四皇子多番礼贤下士,想要招揽自己,程玄不是不知道对方的诚意。 他很清醒,深知不远的未来,一旦自己的身世曝光,便会和四皇子成为争夺皇权的对手。 前世从相识相知的挚交,反目成仇,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是以程玄不愿再与四皇子有任何牵连。 日后再相见,他们便是对手,也是敌人! 如果没有争权夺位,或许,他们仍能成为好友。 可惜,没有如果。 走出帐篷,程玄听到熟悉的说话声。 循声而去,看到围绕在主帐边的几个帐篷间的一片空地,张家兄弟见了面。 张峰憨厚耿直,一腔热血之心,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张旗作为哥哥,一直很包容弟弟,此刻却又捶足顿胸,无比后悔:“听说最近几次的战役,辽东士兵们死伤惨重,我就不该同意你去从军。” 张峰抓了抓后脑勺:“哥哥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再说还有程玄,他武艺可高强了。我们守望相助,一定能杀退敌兵,除倭寇,立战功,绝不给哥哥给公主府丢脸。” 张旗从怀里掏出一枚平安符,挂到弟弟的脖子,哽咽道:“谁指望你立功,只要你全须全尾回来,比什么都好。” 借助帐篷掩住身形的程玄,瞧见兄友弟恭的这一幕,漆黑的眼眸眨了眨。 他忆起自己身份公布于众时,那些兄弟们面上春风和煦,私底下恨不得将他置之死地…… 天家无情。 他从来不该有什么期待,才不会太失望啊! 程玄没有上前打搅,悄悄退开。 这时,从军机营出发的一队铁骑率先赶到,马蹄声在耳边响起,轰隆隆,地面好像被撼动一般。 据悉,步行的队伍正在靠近,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到。 午时还未到,从驻地出发的二十万大军,正式与他们汇合。士兵们拔营北上,却不约而同朝盛京的方向,最后回望一眼。 最后一眼,丝毫不掺假。 因为战争无情,杀场刀剑无眼,他们之中或许有很多士兵会永远埋骨在那个冰冷的地方,回不到盛京。 张峰自打出生,便一直呆在盛京,从未去过别的地方,也一直向往着话本子里仗剑走天涯的洒脱。 离开盛京,张峰此刻满心里都是雀跃,也有对亲人、对从小生活的盛京和公主府有着眷念和不舍。 周围士兵们纷纷落泪,被离别的悲伤氛围包裹住,张峰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程玄格外嫌弃一群人高马大的爷们,娘们唧唧地抹眼泪。 他面上嫌弃,也在回望城门时,漆黑的眼眸在书写着“盛京”两个大字的牌匾停留了几瞬,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背过身去,直到淹没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再也找不见。 与此同时,公主府,栖霞阁。 如往常一般,将丫鬟奴役们全部打发走,院子里只留下心腹倚翠把守。 院内树木葱茏,繁花点缀在枝头,间或,听得几声知了的鸣叫。 室内,长条案上摆着点心果盘和清茶,楚长宁咬着块荔枝干,肉厚味甘,很有滋味儿,叫她爱不释手。 长公主道出自己冥思苦想了一夜的计谋,坐到楚长宁对面的楚若英出声,不赞同道:“如今程玄的名字登记在册,这时派人到军营里杀程玄,不妥,实在大不妥,有挑战皇帝皇权之嫌。士兵们上阵杀敌,为国捐躯,可我们这些皇室贵族不但毫无建树,反而要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心,寒了边关将士们的热血之心。万一被某些人抓到把柄,皇帝那边怎么向整个大周朝交代?” 楚长宁嘴巴里含着荔枝干,含糊不清:“我觉得爹爹说的有理。” 长公主心知驸马在理,可是一想到女儿的梦里,程玄要对公主府不利,加上长公主也知道此子有勇有谋,只要抓住机会,以后一定能出人头地。 思及此,长公主情绪很是焦灼:“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说,要怎么办?” 其实,楚若英根本不太赞同她们母女商议的这些事。 包括楚长宁和公主策划暗杀程玄之事,他也是在事后,没得逞,方才知晓。 楚若英一直抱着与人为善的观念,不是不相信女儿的怪梦,只是他认为现在的程玄还没对公主府做什么,就要喊打喊杀。 即便程玄没有仇恨,最后也要被他们逼出仇恨来。 楚若英犹豫开口:“就不能握手言和?” “爹爹。”楚长宁咽下嘴里的荔枝干,道:“恐怕程玄已经猜到是我要杀他,此人性情狠戾、睚眦必报,与他握手言和,无异于是羊入虎口,必须杀他,以绝后患。他在军营,暂时不急,日后总有回盛京的一天。” 长公主欣慰,毫不吝啬地夸赞:“还是我儿有主见。” 楚若英无奈摇头,不得不说,这对母女,无论性子脾气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 你伤我三分,我抱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你还回来。 议完事,太后派宫女到公主府传话,说是御膳房新来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好菜,邀她们一家到慈宁宫里小坐。 于是,一家三口便乘着车撵来到皇宫。 慈宁宫除了太后和皇帝,还有八皇子也在。 楚长宁跟着父母来时,正听到皇帝在考校八皇子的功课。 见他言辞如云,字字珠玑,专门切中其间要害,皇帝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个自己都没怎么教导过的皇子,还夸了他几句。 公主府一家三口刚到,太后命御膳房上菜,是十大名菜之首的鲁菜。 以猪骨牛骨熬成浓稠的高汤,佐以各式菜肴调味,滋味儿甚是鲜美。 连一盘普通的青菜,也比旁的厨子做的更鲜嫩些。更不必提炖煮得酥烂而形不碎的东坡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还有腊味合蒸,咸甜适口,颇得楚长宁的宠爱。 皇室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八皇子间或抬头,暗暗将她的喜好记下。 用过膳食,太后问了驸马几句家常,不好一直拉着他说话,便放他和皇帝一起到前堂对弈,消磨时间。 太后又让八皇子带着楚长宁去御花园里耍耍,很明显是有话要对母亲说,特意支开她们。 楚长宁会意,带着小她两岁的八皇子出了慈宁宫。 她心里想着事,不自觉走得快了些。 身后的八皇子迈着腿,小跑着,在喊:“县主,等等我。” 楚长宁停了停,八皇子来到她跟前,气喘吁吁:“我一直叫你县主,这样好像生分了些,不如我叫你表姐。” 按辈分,她的确是他表姐,楚长宁点头:“好啊,不过八皇子,只能私底下这么喊。” 李筠稚嫩的脸上有了笑意,得寸进尺道:“表姐,我能抓住你的袖口吗?这样你就能走慢一点,等等我。” 楚长宁点头,八皇子便大着胆子将她广袖的一角攥在手心,握得紧紧的。 十二岁的李筠攥着她的衣角,信誓旦旦:“表姐,以后我一定送一座金屋子给你。” 楚长宁没有多想,以为他是要送好多奇珍异宝给自己,遂而,点了点头:“好呀。” 李筠落后她一步,清澈的眼眸里盛着光亮,一错不错盯着比他高出一个脑袋的楚长宁,心底流淌着一片温暖。 他喊:“表姐。” 楚长宁轻轻应了一声。 他又喊:“表姐,表姐……” 楚长宁这才侧脸,稍稍垂下脸颊,白皙的面庞镀着一层柔光,精致而美好,剪水双眸看他:“什么事?” “无事。”李筠不自觉扬着唇角:“就是想多喊几遍表姐。” 楚长宁心知他在宫里生存下来,一路走来艰辛无比,心一软,纵容道:“随你。” 李筠的唇角眼角,俱是染上了笑意:“表姐,表姐,表姐……” 第38章 樱花树下 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表姐。” 楚长宁回过身去, 立在她面前的是身量高挺的少年,一身靛蓝色丝质长衫,不浓不淡的剑眉下, 眼眸清润。 他的脸颊褪去了稚气, 两年的时光,稚童身量如抽枝发芽一般, 从比楚长宁矮一个脑袋的小豆丁, 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和楚长宁站在一起, 甚至还比她高上一截儿。 正值花开的四月,尚不繁茂的枝头间,点缀着无数的樱花。 清风徐来, 枝头簌簌落下细碎的花瓣,吹到树下二人的乌发里, 肩头。 楚长宁驻足, 听少年道:“表姐, 你看这些樱花,很美。” 她抬眼望了望这片樱花林,忽地, 弯下腰去,双手作捧月状,从地上收集了一捧花瓣, 朝面前的少年砸去。 李筠不甘示弱, 也有样学样。 这边的欢声笑语,传到了不远处的御花园, 皇后正赏着花,命侍女去将园子里开得最艳丽的一朵牡丹折下。 这时,耳边传来男女嬉闹声, 听不真切,还以为是宫里的哪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采花的宫女把牡丹呈到跟前,皇后接过细瞧了瞧,赞美道:“果真是国色天香。” 这时宫女来报,在樱花林子里玩闹的人,居然是清平县主和八皇子。 皇后冷冷一笑,白皙的指骨轻轻用力,方才那朵被她称赞为国色天香的牡丹,立时被毁去,落在青石铺就的地面。 两年了。 这两年里,公主府与八皇子来往密切,盛京只要不是眼瞎的,都知道公主府站队了八皇子。 三皇子和林贵妃与公主府联姻不成,使了一系列手段,反而结了仇,便娶了兵部尚书之女为正妃。 四皇子因还未娶妻,便先有了宠妾的不堪名声,既要家世好又要相貌好,在可供范围内的选择就艰难了些。 直到去年元宵节,一直没有着落的四皇子,突然被皇帝亲口赐婚,对方是个翰林院大学士之女,容貌才情普通又寻常,放眼从前,皇后压根儿也不会多瞧一眼。 过后着人一打听,哟,原来这家小姐还是被退过婚事的! 清平县主和五品官员之女的对比,这其中差距甚大。 皇后率先接受不了一个被退亲的女子做儿媳,名声差,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还是文国公说皇帝自有考量,劝她宽心。 半月后,准亲家从翰林院五品学士擢升为礼部侍郎,正三品的官衔。 比之三皇子的岳家,整整差了两个品级,瞬间矮了一头。可把林贵妃给得意的,恨不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赐婚的旨意都下了,木已成舟,皇后也无力回天,四皇子娶妻那晚,皇后比娶正妃的四皇子还难受。 四皇子是不愿娶自己不爱的女子,皇后纯粹是比林贵妃矮了一截,深受打击,心里不平衡。 不过最难受的,应该是春盈那个贱婢。 这些念头在脑子打了个转儿,现实里才过去几息的时间。 每每想到这里,皇后气不打一处来,恨极了春盈那贱婢。 “凝秀,你派人到四皇子府里知会一声,让四皇子妃来宫里一趟,她自会晓得怎么办事。” 凝秀答是,转身交代宫人办差去了。 四皇子娶了正妃,便到宫外立府别居,却也不远,从四皇子府到皇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等楚长宁出宫时,恰好与四皇子妃撞上,双方相互道安,她感受一道灼热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顺着望过去,便瞧见春盈杏眼泪光闪闪的模样。 楚长宁的目光一扫而过,没有停留,在夏竹的搀扶下,钻进马车,车撵缓缓行驶出宫门。 倒是夏竹颇为解气:“春盈虽有四皇子宠爱,可皇后和四皇子妃都不是吃素的。看春盈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可把奴婢给膈应到了,难道她以为背弃县主,县主还会替她出头不成?县主,你怎么都不说话?” 楚长宁老神在在:“你啊,不要只盯着皇子府里一个侍妾身上,眼光要放得长远些。” 夏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起一事:“今儿,好像是张领队弟弟从边关送家书的日子。” 楚长宁差点忘了这茬,赶紧催促外面赶马的小厮,好快些回府。 公主府,拂月阁。 楚长宁卸去发髻里累赘的钗环,换了件轻便的常服,来到栖霞阁。 母亲和爹爹都在。 楚长宁接过长条案上的信件,一目十行看完,与往常一般,约莫是一些军中生活的鸡毛蒜皮事,但也能提取到些许有价值的线索。 送书信的,不是别人,是张峰给哥哥张旗的家书。 为了防止军营机密泄露给敌营细作,从辽东发出的家书,都是经过甄别检阅的。 最开始,是几个歪七扭八的常见字,与一些图案,靠张旗半辨半猜弟弟的家书,才能勉强认得。 后来字迹逐渐清晰,认得许多生僻字,言语之中对程玄多有赞叹。说他用兵如神,一封书信,大半的篇幅洋洋洒洒在赞誉程玄…… 其实,不用张峰说,楚长宁都知道程玄在辽东的响亮名头。 两年前,东阳王带着三十万大军至辽东边境迎战倭寇,初时败兵两场,折损了不少将士。后来军中有人献出一妙计,果然战事大捷。 士兵们士气高涨,一鼓作气将倭寇重创,从辽东传出的捷报,一路快马加鞭送至盛京,皇帝龙颜大悦,着人厚厚赏赐了进言献策之人。 那人,正是程玄。 连推举程玄从军的永安伯爵侯,也被皇帝另眼相看,盛赞永安伯爵侯忧国忧民,为百官之表率。 永安伯爵候听完此话,望向金銮殿龙椅里的无情帝王,心情复杂极了。 一年前,程玄已被封为昭信校尉,是个正六品的武官。 张峰的家书里,间或写一些辽东的风土人情,时常也会提及程玄。 譬如,说近几日辽东接连风雨天气,空气潮湿,程校尉放到匣子里的几块桂花糕都发了霉。又说那桂花糕他极为宝贝,一整天脸色阴沉沉,跟辽东的天气一样,然后巴拉巴拉一堆…… 又譬如,这几日在海域操练,晒得发慌,有士兵往脸上涂抹女子用的玉肤膏,被程校尉没收,斥责那名士兵娘们唧唧,没有男子气概。 但张峰似乎看到,程校尉私底下在偷偷自用…… 诸如此类,经常叫楚长宁一脑门子困惑。 今儿的家书还算平常,说是辽东有一种形似尖刀的鱼类,叫凤尾鱼,肉质鲜美,可惜极难捕获,巴拉巴拉…… 看完书信,楚长宁交还给张旗。 张旗肃着脸,收在怀里。 最初,他以为是长公主和县主心血来潮,后来张旗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发现长公主和县主只是通过家书提取某些她们想要知道的讯息,或者是在关注着什么? 好像,对程玄格外敌视! 为了报答长公主,张旗打算让弟弟在程玄身边潜伏,充当内应。 结果被县主否决,于是张旗也如往常一般回些自己的家常琐事。 等张旗退下,母女俩又合计了一番。 从栖霞阁出来,外边暮色低垂,屋檐廊下挂着照明的灯笼。 橘黄色的光线铺在走道,将她笼罩着。 这时门房有了响动,没一会儿,身穿驸马都尉服的楚若英带着一身寒气回来,前面有小厮掌灯,楚长宁立在廊下,喊了声:“爹爹,用过晚膳没?” 楚若英回栖霞阁的方向一停,侧身朝廊下走来:“在宫里用了些,露气重,你怎么还在外边走动?” “女儿刚从阿娘房里出来。”停顿了下,楚长宁又问:“爹爹这时候才从宫里出来,是有什么紧急军务,可是豫州又出了事?” 辽东这两年战事告捷,西北鞑子也消停了,边关都没什么大事。 思来想去,楚长宁忆起上月豫州接连下了一个多月的暴雨,发了一场滔天的洪水。 房屋被冲毁,养的牲畜死了,田地里的粮食植被全部完了,几十万人流离失所,路边树皮树根都吃完了……折子递来盛京,皇帝当即派钦差大臣去赈灾…… 楚若英颔首:“洪水退去后,豫州那边出现瘟疫,派去的钦差也染上了时疫,生命垂危。豫州混乱不堪,皇上十分头疼,着百官在乾清宫商量对策。” 楚长宁没想到豫州会这么严重,观楚若英神色疲乏,不免心疼:“爹爹千万要保重身体,女儿不耽搁您休息。” “知道了,爹爹不累。”楚若英揉了揉她的头顶,一扫疲倦。 翌日,楚长宁到街上首饰铺子闲逛,看到路边突然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人们在抢食,五城兵马的人正在驱赶,维持城内秩序。 她惊讶问掌柜怎么盛京多了很多乞丐。 掌柜脱口问出:“都是从豫州过来的流民,人离乡贱,要不是为了活命,谁愿意背井离乡。听说那地方闹瘟疫,死了好些人,五城兵马司的人怕他们把瘟疫带来盛京,这才驱赶。” 一上午,楚长宁在茶楼坊间听了些许,才知豫州的形势,已极为严峻。 不止闹饥荒,听说瘟疫蔓延,已死了好几万人,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等楚长宁回公主府,便听母亲说起,今儿朝堂上,八皇子主动请缨前往豫州赈灾。 还有个卫青云也是。 第39章 酱烧鹿筋 (二更)人人盛赞三皇子和荣…… 驸马爹爹也有毛遂自荐, 不过最后被皇帝驳回。 约莫是考量着太后那边的缘故,念及八皇子和卫青云勇气可嘉,便准他们从旁协助南安王一同到豫州赈灾。 豫州百姓们在水深火热之中, 时间紧迫, 半刻也耽搁不得,日子大致定下, 于两日后启程。 楚长宁还没入宫, 八皇子便先找来了公主府。 李筠被婢女引到前厅时, 就看到长公主和楚长宁都在。 先上前向长公主执礼,等落了座,这才向楚长宁瞧了一眼, 便匆匆挪开。 端坐主位的长公主沉吟,道:“豫州情况复杂, 你此行多加小心, 听闻先前派去的钦差大臣也被传染了瘟疫。要姑姑说, 你这孩子就是太心切,以后多的是机会向你父皇证明。文武百官都不愿去豫州送死,偏你和驸马一个两个都要去。” 话, 虽是埋怨话,却有浓浓的关切之意,李筠没有不耐烦, 言辞恳切:“知道六姑姑担心侄儿的安危, 只是我深知想要获得什么,便先要比旁人舍得豁出去。这次我若是能在豫州做出一番实业, 父皇势必会对我刮目相看,日后的经营,也更宽松些。” 长公主觉得有理, 欣慰颔首:“你倒是想得极深。” 望了望从坐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儿,长公主心知这对表姐弟还有别的话,便没有再多问,将空间留给两人。 等长公主一走,李筠便一改方才正正经经的模样,搭在扶手的手臂一松,身体轻靠在椅背,去望坐对面品茶的楚长宁。 李筠眨了眨眼,道:“事先未与表姐商量,所以表姐生我气了?” 见楚长宁只顾着喝茶,也不说话,李筠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到楚长宁身边,轻拽了拽她的广袖,一双清润的眼珠,格外无辜。 楚长宁放下茶盏,道:“我不生气,我知道八皇子心里有主意,有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想立功,想在你父皇前表现,我都可以理解,但这次豫州之行,可能很危险。” 两年时间相处下来,一只猫啊狗啊的都有感情,更别说本就有血缘关系的表姐弟。 楚长宁早就将李筠看作弟弟一般,不仅担心八皇子的安危。 万一八皇子有事,那么公主府也…… 楚长宁不敢深想,前有三皇子和林贵妃这匹恶狼,后有程玄这匹猛虎,她该如何替自己替公主府挣出一条生路? 李筠不知楚长宁的心思,又轻轻拽了下她的袖口:“我保证一定平安归来,后日出发去豫州,表姐会来送行吗?” 楚长宁面色稍松,敷衍地“嗯”了一声。 李筠见她神色怏怏,好像提不起兴致,想了想,将话题岔开到别处:“听说云香居新来了一位厨子,做的茶点饭食都好。每日都有人排着队去买,后日我便要出发,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如今儿表姐和我一起到云香居,尝尝新鲜。” 拗不过八皇子,楚长宁往外加了件薄披风,便随他去了云香居。 她坐着马车,八皇子骑马而行,走在前头。 下了马车,楚长宁听见一道熟悉的男音,定睛一看,竟是卫青云。 距离两年前,在东苑马场匆匆见过面,之后也在宫里撞见过一两回。 都是远远一望,更没有说过话,没想到今儿会这么巧,在云香居门口撞到。 看样子,卫青云比她们先到一步。 楚长宁收回目光,转过头去问身边人:“这么多人,可预订了雅间?” 李筠点了点下巴:“就在二楼。” 楚长宁和八皇子说着话,从旁经过,卫青云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眼中淡漠,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匆匆一眼,恍若隔世,那些在大理寺的守候陪伴的好时光,终归是大梦一场。 卫青云急忙垂下眼眸,身边的堂弟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刚才过去的好像是清平县主和八皇子,现在满盛京在传公主府要与八皇子联姻,倒也是郎才女貌,只是……堂兄,你发什么楞?” 卫青云缓了缓心神:“无事,我们也进去吧!” 二楼,靠窗临街的雅间。 一室香气,酱烧鹿筋,樱桃肉,炖煮干贝乳鸽汤…… 楚长宁一扫烦闷心情,吃得欢快。 对面的李筠不自觉扬起了唇角,道:“表姐,等我回来,我们时常来云香居好不好?” 楚长宁嘴巴里包着樱桃肉,含糊点头。 用完膳食,推门走出雅间,正巧旁边雅间也推开门,李筠仿佛这才看到卫青云一般,等卫青云执礼后,才道:“好巧,卫寺正也来了云香居啊!” 卫青云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地回:“是啊,好巧,八皇子和,和县主也在。” 他与八皇子一道协助南安王前往豫州赈灾,楚长宁深知只要自己肯开口说两句,到时卫青云定会舍身护住八皇子…… 但她到底没有开口,没有去利用卫青云。 其实,她该那么做的。 直到钻进马车里,楚长宁瘫软了身子,睁眼闭眼都是前世的卫青云有多么不甘地被贬官,去了远离盛京的蛮荒之地。 两日时间里,从盛京和周边抽调了若干的药材和粮草等等,以南安王为首的赈灾队伍将一应物质全部清点完毕,装车。 启程前,太后亲自着人送来平安符,不仅南安王有,连卫青云也有份儿。 他略惊讶,手里捏着平安符,不知怎的,想起了楚长宁。 刚想起那人,那人便出现在眼前,仿佛做梦一般。 楚长宁走到八皇子面前,忍不住叮嘱:“到了豫州,多加小心,遇事多问问王叔的意见。” 李筠从领口里拉出昨儿楚长宁亲自帮他挂在脖子的独一份的平安符,晃了晃,眼睛亮晶晶:“知道了,表姐在盛京也要多保重身体。” 队伍出城,远去,很快消失在峰峦迭起的山道。 城外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皇帝派人将流民集中安置起来,设立粥棚,每日有一碗清粥裹腹,勉强填饱肚子。 这边皇帝还没拿出个章程,该怎么安置这群流民,那厢荣国公府派发救济米的事迹,在坊间传得热火朝天,人人盛赞三皇子和荣国公父子。 三皇子听完一脸茫然,什么救济米,他怎么不知道? 林贵妃再是嚣张跋扈,她也不是没脑子的人,明知皇帝对兵权在握的哥哥极为忌惮,哪里还敢行这种火上烹油之事。 林贵妃还想跑皇帝面前哭一哭,奈何连皇帝的面都瞧不见一眼。 这时候,林贵妃才慌了神,在乾清宫前小闹一场,被关到钟粹宫禁足半月。 与此同时,公主府正在商议此事。 长公主道:“依我看,此事不是大皇子,便是四皇子暗地里下的黑手。反正不管是谁,只要看到林贵妃和三皇子吃哑巴亏,我就畅快极了。” 楚若英和楚长宁对视一眼,赞同不已。 很快,翌日朝堂上,有大臣上了捧杀三皇子的折子。 皇帝震怒,随手抄起手边的茶盏丢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到三皇子的额头,磕破一块皮,流了好多的血。 三皇子自是不能承认,但在皇帝眼里看来,都是狡辩之言。 皇帝虽一言不发,可那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文武百官俱是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挨到下朝,才发现后背的内衫一片濡湿,贴着身体,怪不好受。 百官下了早朝回家,只有三皇子还跪在乾清宫外,背影萧肃。 从乾清宫走出的大皇子和四皇子往这边望了望,走上前。 大皇子想到从前林贵妃宠冠后宫时,对自己母妃多有刁难和奚落,自是内心难平。 李玄烨同样用奚落的语气,说:“三皇弟金尊玉贵,这么跪下去身体吃不消,长兄看到真是不忍。方才我与四皇弟都为你求情,可惜父皇还在气头上,等父皇气消了,自然会赦免你。不是我说,三皇弟这事儿办得也太心急了,看把父皇给气的,哎!” 大皇子无奈长叹,三皇子狠狠“呸”了一声,张口就骂:“哪来的狗叫声,真是烦人。” “你。”大皇子脸色一变,又觉得与三皇子起了争执不妥,于是皮笑肉不笑:“三皇弟,且好自为之。” 见大皇子抬步走开,四皇子瞧了瞧跪着点三皇子,追上大皇子:“大皇兄手段高明,四弟佩服。” 大皇子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道:“我还以为,此事是四皇弟的手笔呢!” 李巡见大皇子不像在说谎,不由得疑惑,那是谁做的,难道是公主府? 眼见林贵妃被禁足,三皇子被皇帝冷待,平息了快两年的西北边境,又开始了战事。 又是来这一套,却比治风寒之症的汤药还管用。 西北递来折子的当日,皇帝便解除了林贵妃的禁足,许她踏出钟粹宫。 但同时有心人留意到,林贵妃虽被解了禁足,皇帝却再也未去钟粹宫留宿。 前日子皇帝心烦,无意间在御花园里撞见了个貌美宫女,当夜便宠幸了那宫女,接连几日全宿在她的宫里。 林贵妃荣宠十数年,头一次意识到威胁,着身边心腹怜香去打听,却得知那宫女,原本是皇后宫里的人。 之前的救济米风波,还有这宫女,全部被归拢到了皇后、四皇子和文国公府的头上。 而策划一切的幕后之人,此刻正押送了一名重要俘虏,从辽东出发回盛京的路途。 两年,整整过去两年了。 沈家一百多条的人命,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皇后,文国公府。 林贵妃,荣国公府。 第40章 拜拜菩萨 好庇护长宁一二 初时, 见林贵妃吃瘪,皇后笑得可欢了,可笑完后, 方才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那名宫女, 虽是坤宁宫洒扫的侍女,呆了一年多, 却不是皇后的人。 隔天, 众位嫔妃来向坤宁宫主位请安, 皇后细细瞧了新晋的夏婕妤,越看越觉得眼熟。 五官轮廓,竟是有几分神似当年的沈贵妃! 比之沈贵妃少了几分倨傲, 多了年轻女子的娇艳。 皇后哪里不知道自己成为有心人的脚踏石,想要她与林贵妃先斗个你死我活, 而后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偏巧, 这时林贵妃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扫来,皮笑肉不笑的狐媚样子,皇后就知道林贵妃这个蠢货肯定想岔了, 把事情全部扣到自己头上。 皇后有苦说不出,窝着火。 “好算计,好谋划。”打发走了众位妃嫔, 皇后掀了手边的茶盏点心, 阴谋论地将所有竞争对手猜测了一遍:“是大皇子,是八皇子, 还是公主府?” 凝秀想了想,道“依奴婢看来,这种手段不像是公主府。” 皇后深以为然, 自顾自道:“楚若英君子端方,不屑于使这种手段,难道是大皇子和宁远侯府?” 皇宫内尔虞我诈,朝堂关于豫州洪涝的灾情争论不休,百官各抒己见,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落不到实处。 据快马传回豫州的消息,南安王与八皇子等人于半月前到了豫州,由于汇集越来越多的灾民,豫州周边的米粮价一路水涨船高。 比原先一石仓米价贵了一两的银子,普通百姓们都快买不起米粮,尽管有朝廷严格控制粮价,将价格压下,但很快世面上同等价位根本买不到米粮。 豫州缺粮,又闹起了瘟疫,却在这时有商户大肆囤积粮食,想要发国难财,关于如何处置这些商户,八皇子与南安王意见相左,出现了分歧。 这还是半月前的消息,眼下的盛京,百姓们尚能填饱肚子之于,能给家中稚童添上一件春衣,或饭后闲谈豫州之事…… 豫州大难,皇宫缩减开支,民间百姓们纷纷效仿,公主府的膳食也缩减了,不再铺张浪费,楚长宁并未受到影响,早膳还多用了一碗粳米粥。 门房的人过来知会,说是府门前有人送来一匣子药材。 用完膳,公主驸马出到前厅去面前。 那小厮风尘仆仆,见了公主驸马,很是客气:“这是许大人派小的送来的当地特产,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公主驸马收下。” 两年了,远在淮南的许知县三不五时便会差遣下人送些当地产的药材来,每年都不落下。 “许大人有心了。”驸马说着,派小厮打赏了几吊银钱。 用完早膳,楚长宁如往常一般进宫给太后请安,不期而遇地撞上元珍公主。 见到楚长宁,元珍心里一咯噔,上前一步拦在楚长宁面前:“又来向皇祖母请安,清平县主可真会献殷勤。” 自从两年前楚长宁当着皇帝太后的面把元珍推入荷花池,却没有受到责罚后,元珍每每见到她恨不得躲得远远,再也不敢那从前哭闹那套陷害楚长宁。 今儿元珍主动挑衅在先,眼神慌慌张张躲躲闪闪,其中肯定有猫腻,楚长宁诈了诈:“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这边说话,是谁啊!” 果然,元珍面色慌了:“什么人,哪里有人,一定是你听岔了。” 楚长宁紧盯着元珍,就差没把心虚写在脑门上:“公主身边都会带着宫女,今儿怎么一个人来御花园里逛?” 元珍拿眼角往假山的方向瞄了瞄,舒了一口气,道:“本公主愿意,你管得着吗?” 说完,拂袖而去。 楚长宁往假山后走去,夏竹蹲下去探了探,很快有了结果:“脚印不深,按尺寸宽度,因是男子,且还会些内家功夫。” 楚长宁颔首,脑海里突然浮现两年前御林军统领将元珍公主从荷花池救下,事后被内庭杖责二十…… 莫非是他。 不过,这只是楚长宁的猜测。 从皇宫出来,外面夜色浓重,回了公主府,楚长宁听到楚若英刚从宫里带回的消息,如晴天霹雳。 粮食问题,虽得到解决,但南安王与八皇子同时染上了瘟疫! 最紧要的是,现在豫州紧缺各类药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药材,城内被隔离的百姓们只能活活等死。 “这次疟疾发作得又急又快,极易感染,一旦发作,便会高烧不退陷入昏迷,四五日,人就没了。偏巧这次负责押送药材的官员因不熟地形,被流窜的匪徒给劫了,有两只船队停靠在泊口,根本运送不进城内。”楚若英顿了顿,:所以我向皇帝请命,带兵去豫州平乱。” 派去的钦差大臣,南安王和八皇子都染上时疫……长公主害怕极了,可张了张口,到底没有阻拦,只是问道:“什么时候走?” 楚若英回:“军务紧急,回来收拾东西就走。” 长公主又道:“大丈夫应当忠君报国,我知你心有天地,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多想想我们在公主府等你回来。” 楚长宁一言不发,直到目送楚若英快速收拾了几件衣衫,骑着高头大马远去。 记忆里,爹爹是因为被流放宁古塔,在山野里一个小山村歇脚,恰好染上了时疫…… 难道,命运真的逃不过? 不,她可以改变的! 她没有如前世一样被褫夺封号,被诬陷唆人行凶…… 回了拂月阁,楚长宁支开其它人,只留下夏竹商议事情。 听楚长宁说要去豫州,夏竹自是拍着胸脯保证:“县主,奴婢一定护你周全。” 天色还未完全黑透,在梳妆台留下一封书信,夏竹运着轻功偷偷将楚长宁带出公主府,二人找贩子买了马,出了城门,回身一望,楚长宁转过头去,双腿一夹马肚,哒哒哒地马蹄声,往豫州的方向远去。 翌日一早,驿站里走出两位面如冠玉的少年,此二人正是楚长宁与夏竹。 夏竹还托堂叔找了可靠的镖行,楚长宁就是他们的镖,只要暗中保护她的安全即可。 吃过早饭,一行十几人又开始赶路。 与此同时,长公主去求太后问皇兄要一队人马去豫州,被太后禁足在慈宁宫,哪里也不能去。 太后派了御林军看守长公主,摇头叹息:“一个两个做事只凭喜好,不叫人省心。哀家当年吃了许多苦头,对女儿外孙儿便格外骄纵了些,说来说去,都是哀家的错。” 惊絮宽慰道:“县主身边的小婢女武艺高强,想必定能护住县主周全。” 太后心里平复些许,捻了捻佛珠:“但愿如此。哀家这便去拜拜菩萨,好庇护长宁一二。” 第41章 烈焰奔去 (二更)药了么 两日后, 一行人赶路来到驿站,越是靠近豫州地界的县城,街上流民越发汇聚得多了, 且治安极差, 时不时就能遇见偷盗抢掠等行径。 楚长宁和夏竹束了胸,做男子打扮, 却仍是与真正的男子有些许差别。 一路上, 好几道视线明目张胆地朝这边望来, 却不敢朝她下手。 原因嘛,有楚长宁身边跟着十几个壮硕魁梧的男子,也有她们身上衣衫都是绸缎面料, 细皮嫩肉的矜贵模样,非富即贵, 这种情况下还敢往豫州跑, 显然是有靠山的人物。 楚长宁刻意这种打扮, 一路上果然少了很多麻烦,唯有今儿这伙人一直缀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 夏竹活动活动筋骨:“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县主, 要不奴婢跟他们单挑。” 楚长宁拦了她一把:“先看看再说。” 进入到豫州地界,往洛阳的方向望去,一眼望不到绿色。 到处堆积的枯树残枝, 尚未掩埋的牲畜尸骨散发着恶臭, 有虫蝇在上面打转儿,空气里混合着动物尸躯腐败与腐烂的植被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怪难闻的。 黄土高坡,一大片的坑坑洼洼,植被全部被挖去了根茎, 连树皮也被扒完,叫人望之,触目惊心。 行了一段距离,听到前方有兵器碰撞的铮鸣声,夏竹去探了探,回来道:“好像是押送药材的商队被流匪围攻。” 楚长宁当机立断:“现在豫州紧缺药材,这些都是救命的东西,咱们去帮一把。” 见楚长宁往前面走,缀在身后的一个小团伙都懵了,有人困惑开口:“旁的人遇到这种事情,躲命还来不及,这两个小娘子还偏偏上赶着去送死。大当家,还要跟上去吗?” 潘鲁一扬手:“去,怎么不去,老子还怕了不成。” 楚长宁让夏竹和其他人去帮下面的商队,人数上占据了优势,流匪团伙很快落了下风。 对方的领头人注意到骑在马背的楚长宁才是这支队伍的核心,抓起大刀,想要挟持楚长宁。 赶来的潘鲁见到这一幕,脸色大变。 视野里闪现一道黑影,从暗处凭空冒出一名佩戴无脸面具的黑衣男子,轻而易举接下一招。 面具人抬起一脚将张三踢开,立在楚长宁身后,高瘦笔挺,衣摆在风声里簌簌作响。 张三一阵心悸,又看到潘鲁带着一伙人赶到,顿时破口大骂:“道有道规,潘大当家这么做不太合规矩吧!” 潘鲁狠狠“呸”了一声:“谁跟你一路的,我潘大当家只劫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和恶贯满盈的富户,劫的是不义之财,可不像你们连普通商队也烧杀抢掠。” 被两面夹击的张三高声道:“既是潘大当家看不上,那还杵着不走?” “老子偏不走,毕竟这里有老子瞧上的压寨夫人。”说着,潘鲁往楚长宁的方向扫了一眼。 楚长宁睨了一眼那个叫嚣着占她便宜的山匪,挪开视线。 见潘鲁不肯走,张三不敢再耗下去,立刻撤了人。 等人走,商队管事的人过来向楚长宁道谢,离得近了,略惊讶了句:“清平县主?” 楚长宁亦觉得此人眼熟,从马背上跃下:“你是……” 那人拱了拱手:“我是许大人身边的管家,听说豫州紧缺药材,我家大人派我运送了几车过来。” 楚长宁目光一扫,堆了整整七个车马的箱子,如果这里面都是药材,那可以救多少豫州的百姓啊! 楚长宁唇含微笑:“你们大人有心了。既是同路,你与我们一起走,这样沿途也有个照应。” 管家欣喜万分:“如此,极好。那在下先谢过县主。” 楚长宁百感交集,朝面前众人拱了拱手,真切:“不,该是我替豫州百姓向你们道谢,一路血雨腥风,诸位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受累了。” 商队里的人颇受意动,虽有听过楚长宁的不堪名声,真正见到了,却觉得她性子爽朗,可见传言当不得当真。 于是,接下来启程的队伍里,多了运送药材的商队,以及潘鲁的人。 半路上,管家忍不住对楚长宁一通盛赞:“县主能将这一伙山匪招安,真是女中豪杰,英明神武啊!” 接连赶路,楚长宁浑身骨架子累得慌,听到身旁人的吹捧,不免心虚:“他们不是本县主的人,是自己要跟来的。” 管家心口一颤:“就,就让他们一直跟着咱们啊!” 楚长宁颔首:“有他们跟着,你看一路上有谁敢招惹?” 好像县主言之有理,管家哑口无言。 又往前行了半日,遇到许多逃难的流民,听人说前面官兵在围剿流匪,有逃窜的匪徒当街杀人,让她们赶紧掉头…… 爹爹,楚长宁眼睛一亮。 前面路途遥远,已快午时,就地寻了片没有牲畜尸骨与残木堆积的空地,还算干净的落脚地,众人用了些干粮和净水。 不远处的黄土小山坡,站着个十岁左右的稚童,浑身脏兮兮,一双眼睛却很明亮,眼巴巴地望着她们手里的食物。 楚长宁用帕子包了个干饼裹好,扔出去。 小孩捡起帕子拆开,咬了一口饼子,转身跑掉了。 一桩小事,如大海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波澜,很快被众人抛在脑后。 休息完,她们又加快步伐,约莫一个时辰,终于看到前面有驻扎的军营。 却在这时,从山道里冒出刚才拾饼子的稚童,指着身后的山坡道:“姐姐,那边山坡下躺着一个穿盔甲的人,好像受了伤,还流了好多血。” 听说有人受伤,管家心急忙慌要去查看,楚长宁和夏竹刚要抬步,楚长宁突然紧盯那稚童可怜巴巴的表情,出声打断:“别去,可能有诈。” 潘鲁后知后觉,大喊:“快退开,那是流匪的圈套。” 闻声,稚童突然往后方退去。 见肥羊不上钩,从山坡后冒出一伙穷凶极恶之徒,将她们里里外外包围了起来。 为首的男子上前,目光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到楚长宁身上,见她用一根玉簪子将墨发全部束起,长身玉立,虽是男子装扮,可乌发红唇,一眼瞧着,跟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赵四目露惊艳:“果然是女人,还是个美人儿,我赵四可真有福气,得了这么多药材还有美人。美人,你从了我吧!” 楚长宁丝毫不慌乱,牵了牵朱唇:“药材可不能给你,但你的命,可以给我。” 赵四乐道:“你若能取,便来取走就是。” 说着,赵四还想上前挑起她下巴,楚长宁挑了挑眉梢:“夏竹。” 话落,夏竹会意,立即拔剑,劈头盖脸地朝匪首斩去。 赵四不料她们下手狠辣,险险躲开,更那小娘子的剑尖却如风随形,肩上胳膊挨了两刀,痛得他哇哇大叫:“来人,给我上,将这群肥羊给我拿下,重重有赏。” 局势混乱,刀剑无眼,楚长宁不能令夏竹分心,迅速后退。 寻了空隙,她以食指和大拇指交叠放至唇下,一阵急促的曲调悠悠扬扬。 马厩里的一匹棕马挣脱了缰绳,朝黄土高坡奔去。 彼时楚若英正与永安伯爵候商量攻打路线。 末了,永安伯候唉声叹气:“山匪易缴,只是刚停泊的两船药材全部被流匪所毁。这群匪贼巴不得豫州一直乱下去,丝毫不顾及这些无辜人命,该千刀万剐。还有豫州的这些酒囊饭袋,在其位不谋其政,真真可怜了豫州的百姓。” 楚若英附和:“从最近的地方抽调,最快也要三两日,城内的百姓们恐怕也熬不住了。” 营帐外传来脚步声,听到属下来报,楚若英眉心突突一跳。 烈焰,因通体毛发棕红,跑动起来如一团火焰,因此得名。 它从盛京陪他一路来到豫州,平日里除了他,烈焰都不愿意让别人靠近。 难道是…… 楚若英带了一队人马去追,远远瞧着,就看到流匪正在围攻一伙商队,眼神一扫,复而落到一个熟悉的侧影…… 楚若英瞪大了眼睛,一夹马肚,加快了驰骋,只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过去,护住女儿。 倏地,一支利箭破空射来,从后背刺破了一个贼匪的胸膛。 带着浓重难闻血腥气的温热液体,飞溅到楚长宁的衣衫,她嫌弃地皱了皱眉头,抬眼望向从山道另一端疾驰而来的一队铁骑,为首的男子身穿黑色锦服,眉眼较两年前越发精致俊美,褪去了少年的青涩。 那男子,正是两年前去往辽东的程玄。 第42章 乖顺认错 爹爹,我错了 现场混乱, 夏竹一脚踹翻一个想要近身偷袭的匪徒,楚长宁翻身上马,余光里跃出一抹棕红色的流焰, 继而望见追在烈焰身后的楚若英…… 一个对视, 楚长宁心下稍安,唇角还没来得及扬起, 一支利箭破空, 温热的血液喷溅, 楚长宁的衣裳也沾染了污迹。 她抬眼望向山道另一端的铁骑,几乎眨眼间,铁骑已至跟前, 哒哒哒的马蹄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为首的程玄狂挥着一把利刃, 一路鲜血开路, 仿若临世杀神。 有了程玄的铁骑加入, 队伍的劣势瞬间扭转,被四五人围困的夏竹得了喘息时间。 瞥见匪首赵四转身想趁乱逃走,程玄提刀追了出去, 楚若英带着一队人马也及时赶到,从后边包抄断掉赵四的退路。 前面有官兵,后背有杀神, 在赵四惊惧的目光里, 程玄提着染红了的利剑,寒光凛凛的光芒, 照在他眼里毫无波澜。 赵四见程玄一身血煞气,显然是手里经过人命的那种搏命之徒,以为自己要死在这煞星手里, 就听楚若英出声制止:“等等,先别杀他,从他嘴里可以套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闻言,程玄才收回剑势。 手底下的人拿绳索将赵四捆了,楚若英这才往那边烂摊子里的女儿看去。 楚长宁下了马,嫌弃地取出手帕擦拭身上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掉。 胳膊被什么东西拱了拱,她侧身看去,惊喜道:“烈焰。” 楚长宁摸了摸它湿乎乎的鼻子,烈焰舒服得打了个响鼻,马尾一甩一甩,彰显着它的欢愉。 感受到有视线落到自己的脊背,她身子僵了僵,硬着头皮转过身去,面对上前的楚若英,见他板着一张脸。 楚长宁从未见过爹爹面色如此严肃,心虚地说:“爹爹,我错了。” 她忽闪忽闪的眼睛垂下,乖顺认错的小模样,叫人不忍责怪。 小时候她顽皮,在楚若英最喜爱的名家真迹里涂抹了黑手印,楚长宁只要说一声“爹爹,我错了”,楚若英便格外心软。 眼下,亦是如此。 楚若英下了马,上下打量,见她身上完好无损,心里又气又好笑:“你哪里有错,你心里主意大着呢!这里不是盛京不是公主府,大家都宠你让你,可以任你胡来,这里是豫州,且不说流匪四窜,这里正在闹瘟疫,万一你要是沾染上怎么办?我们来时,刚停靠码头的两船药材全部被损毁,要是真染上时疫,连药都没得吃。” 楚长宁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几辆车马,弱弱开口:“爹爹,这些都是许大人送来的药材,应该能派得上用场。” 楚若英这才往楚长宁身后看去,果然在商队里看见了一张熟面孔:“你是许大人的管家”。 管家上前,受宠若惊,将同楚长宁的话又说了一遍。 楚若英用眼神示意,下属立即上前去检查,一脸惊喜地回来:“禀大人,都是一些用得到的上好药材。” 楚若英眼睛亮了亮,复而黯淡下来:“虽仅有这些保命的药材,想来也可以救下一些城内百姓。” 管家听闻楚若英的叹息之言,大胆出声道:“不是仅有这些,我们大人怕豫州的药材如米价一般飞涨,特意派了小的来此地做药材生意,若是驸马需要药材,只需拿出这块令牌,便可到码头提货。” 楚若英喜出望外,这才想起许大人老家是亳州,那里生产的药材品质极佳:“你们大人这次真是解了豫州之急,来人,速速派一队人马随这位管家到码头提货。” 临走前,管家忍不住替楚长宁说起好话:“说来,我们扮作商队一路遭遇数次劫匪,还是县主一路相送,才能顺利来到此地,驸马切莫要责怪县主。” 楚长宁也算是阴差阳错替豫州百姓们做了好事,楚若英不好继续当着众人的面说教,但私底下免不了一番说教。 安抚了管家几句,楚若英派人简单收拾了下场面,这才落到潘鲁等人身上,问楚长宁:“这几位是……” 楚长宁回:“他们是山匪,一路上护送我们过来的。” 这话,听得楚若英眼皮子跳了跳,着人将伤员往营帐的方向送去。 楚长宁跟着队伍前行,发觉潘鲁等人没有跟上来,还冲他喊:“你们的几位弟兄也受了伤,要不要过来包扎?” 弟兄们都不肯挪步,那可是军营。 他们是山匪,见到官兵要躲着走的,光明正大去军营,不是羊入虎口嘛? 几位弟兄不肯,只有潘鲁大声回:“去就去,怕什么。” 有了潘鲁的带动,几位弟兄们才不情不愿跟了去。 一路上,马背上的楚长宁盯着前面与楚若英攀谈的程玄。 两年光阴的成长,程玄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身段清瘦的羸弱少年。 宽肩窄腰,身量欣长,一双臂弯挥剑利落而有力,取下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前面的程玄似有所感一般,蓦然回首,朝楚长宁这边望来,漆黑的眼眸,幽深而锐利。 楚长宁磨了磨后槽牙齿,她感受到了强烈的威胁。 到了军队驻扎的营帐,永安伯迎了出来,猝不及防与程玄对上。 永安伯先是一阵错愕,继而热泪盈眶。 程玄回以安抚的眼神,永安伯强忍着将喜悦压下,又皱了皱眉头。 等楚若英将发生的事情简单叙述一遍,永安伯顿时一展眉心。 下属将赵四扔进铁笼子里,楚若英带着一队人马去往紧闭的城门押送药材。 楚长宁也想跟去,她想知道八皇子的近况。 楚若英一个眼角扫来,她喉咙被堵住,只好老实在营帐里等。 楚若英还是不放心女儿,千叮咛万嘱咐夏竹要看住楚长宁,不许她乱跑。 楚长宁就差赌咒发誓,好不容易稳住爹爹,就听外面说潘鲁跟外边的士兵们打起来了。 出了营帐,果然看到潘鲁一伙人与士兵们剑弩拔张,楚长宁厉声道:“住手。” 所有人停了下来,楚长宁看向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潘鲁等人:“做山贼头子,固然肆意快活,但有今朝没明日的,没有半分前程可言,你们要不要考虑招安?” 等楚若英回营时,带来一个好消息——南安王与八皇子的病情出现了好转! 军营里,永安伯也有个好消息告诉楚若英,说起刚招安的一伙山匪,给他们提供了一条荒僻的小路。 从那条小道抄近路上山,可以长驱直入到赵四这伙流匪的老巢。 赵四,只是这伙流匪的四当家,这伙流匪在豫州洪涝退去后,打家劫舍,犯下无数恶行。许多豫州的灾民懵懵懂懂加入了流匪团伙里,为的就是有一口饱饭吃。 就这样,这伙流匪从几十人,一度壮大至数百人,在豫州地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这伙流匪胆大包天到敢抢官府运送来的粮草与药材,甚至一度招摇到在停靠码头的货船放了一把火,船身和里面的药材烧得焦黑,全部损毁。 楚若英与永安伯得了圣令,从军机营调来五千兵马,剿灭数百匪徒,应是手到擒来。 可流匪占据的地理位置易守难攻,很是棘手。 这两日楚若英带兵将紧闭的落阳城墙外的流匪肃清,清出一条道路来,得以往城内运输粮食与药材等物资。 可眼瞧着药材快要耗尽,这时候终于等到了楚长宁护送许大人的管家及时赶到…… 现在又抓到流匪的四当家,招安了潘鲁等人,他们熟悉地形,更是如虎添翼。 城内的八皇子服下药汤后,已经苏醒过来,南安王也恢复了意识……楚若英觉得,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豫州之乱,很快会得到解决。 在营帐议完用兵之策,规整兵马,当夜派了一支队伍从小道摸上山,将流匪打了个措手不及,生擒了匪首。 两日后,楚若英与永安伯班师回朝,押解几名匪首回盛京复命。 临行前,楚长宁挑开帘子,望到了城墙上立着的两道身影。 卫青云搀扶着八皇子,远远瞧着,面色苍白,脸颊瘦脱了相,连衣衫穿在身上显得松垮不少。 八皇子从领口衣领里摘下一道平安符,在风里晃了晃。 分明他的身体才有了点好转,却为了见她一面,站到高高的城墙吹风…… 楚长宁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又摆了摆手,示意八皇子外面风大,快回去歇息。 这一幕,被马背上的程玄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落到城墙上的八皇子与卫青云,眯了眯眼,突然有点怀念在战场上收割敌兵首级的酣畅淋漓之感。 直到楚长宁撤下帘子,马车里的人再也瞧不见,程玄才收回目光。 这一世,太多的人与事发生了改变。 譬如,前世的豫州,宛若人间地狱一般,前往豫州赈灾的只有南安王,根本没有八皇子和卫青云什么事…… 楚若英屡屡请缨,皇帝都没让他到豫州带兵,只有永安伯与兵部侍郎带兵缴匪,结果中了埋伏,士兵伤亡惨重。 前世楚长宁从未到过豫州,停靠在码头的货船被烧毁,药材全部损毁,不能用。 南安王生生被耽搁几日,殁了。 一场瘟疫,豫州十室九空…… 换作旁人,或许会受到极大的触动,可在程玄眼里,这些陌生的人是死是活,与他没什么干系。 以楚若英和永安伯为首的队伍从这里撤离,远处山道上的一道身影,紧盯着后边的那辆马车。 最初,潘鲁只是觉得楚长宁长得貌美,身段也好,想要劫回去做个压寨夫人,后来他知道楚长宁身份不一般,那份心思便淡了。 再后来的发展,连潘鲁都迷糊了。 他现在不做山贼头子,是衙门的一个小捕快,虽不如做山贼时逍遥,却再不用每日提心吊胆,活得心安。 直到再也望不见浩浩荡荡的队伍,潘鲁一屁股坐在山岩上,自言自语:“呆在衙门做小捕快,也没什么出息。老子这辈子要是能去见识见识盛京的繁华,就好了。” 第43章 对你失望 你去豫州就算了,怎么能不带…… 回京的沿路, 途径驿站,距离下一个能见到人烟的县城,约莫还有半日的脚程。 赶了几个时辰的路, 就算人不用睡觉不吃东西, 马匹也要休息,要喂草料和清水。 有了自己的房间, 楚长宁终于能舒舒服服洗个澡。 几日未能沐浴, 幸好现在天气还不热, 否则她身上都馊味了。 白日里,楚长宁坐在马车上闷得慌,沐浴完, 拭干长发,在房间用了些饭菜, 她带着夏竹到楼下去逛一逛, 透气。 这座驿站, 虽地处偏僻,但周遭景致还可一观,起伏的葱郁山脉如一条卧龙绵延至千里, 看不见首尾。 入目的丛林山坡上长着一片草地,开着色彩斑斓的不知名野花,一个人影弯腰采着花, 楚长宁瞧着眼熟, 好像是张峰。 正欲收回视线,楚长宁扫见一道灰影窜了出来。 定睛一看, 竟是一只肥硕的野兔,皮毛养得油光水滑。 野兔机敏灵活,四肢发达, 一窜,便窜出了老远。 她正感叹,这肥兔子胆大包天,就见隔空飞来一粒石子,正好击中野兔的脑袋。 一抹黑色侧影,闯入了她的视野里,身量欣长的男子穿梭在丛林,身手矫健,丝毫不受外物阻拦。 他伸手一捞,提着昏死野兔的一对长耳朵,似有感应一般,侧身朝楚长宁的方向看来。 男子面颊白皙,容颜清隽,一双漆黑的眼眸,锐利而幽深,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威胁,明目张胆的威胁! 楚长宁紧盯对方手里的野兔,她若继续坐以待毙,必然如这只兔子一般,成为程玄囚笼里的猎物。 一瞬神思百转,楚长宁游玩的心思全部被抛在脑后,转身回去驿站。 张峰兴致勃勃地采了许多花,一抬头,就发现县主和夏竹往回走了,连忙要跟上去。 身后程玄盯着楚长宁的背影瞧了一瞬,来到张峰面前:“你摘这些花做什么?” “哥哥说,姑娘们都喜欢花花草草,县主也是小姑娘,应该也会喜欢……突然有点冷,是不是刮风了呀!”说到这里,张峰打了个哆嗦,浑然不自觉地道:“哥哥交代过,要我保护县主,我得去告诉夏竹一声,让她好好照顾县主。” 程玄面上一松,拍了拍张峰的肩膀:“去吧。” 张峰受宠若惊,道:“将军,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 没错,上月还是正六品昭信校尉的程玄,因又立下战功,被皇帝擢升为正五品的武节将军,连升两级官衔,在盛京也算能登上台面能说得上话,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 “有吗?”程玄困惑地紧了紧眉心,复而低头,目光落到拎在手里的猎物,有了答案:“抓到一只肥兔,晚上可以加餐。” 天边一团火烧云,一轮弯月挂在了树梢,夜幕里点缀着几颗星子,草丛里偶尔传出几声虫鸣,周遭安静极了。 “夏竹,夏竹。”楚长宁一连喊了两声,得不到回应,她摸了摸小腹,起身推开窗子,微风里夹杂着一股浓郁的异香飘来,好像是肉香。 楚长宁咽了咽口水,觉得更饿了。 白日里没什么胃口,楚长宁晚膳用的不多,此刻腹内五脏唱起了空城计,本想叫夏竹到厨房寻些吃食来,随便对付两口。 此刻闻到肉香,她有点馋了,听见门外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接着,有人从外面将门拉开,见到楚长宁穿着一身白色内衫立在窗前,夏竹着实被吓了一跳:“奴婢正好要找你。县主,驿站的饭菜做得粗糙,你晚饭都没怎么用,刚才张峰给了我这个,你快尝尝看,可好吃了。” 楚长宁早已闻见肉香,此刻见了夏竹拿出的腿肉,觉得有些眼熟:“这是什么肉?” 夏竹回:“兔肉。” 借着窗外投射进的微弱月光,楚长宁这才注意到夏竹唇边的油渍,眼皮一跳:“你吃了?你怎么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万一有毒怎么办?” 夏竹都快吓哭了,懵懂道:“奴婢与张峰远来无怨,近来无仇,他要毒死奴婢做什么?呜呜呜,奴婢就要死了,以后再也不能陪伴县主,不能好吃的点心……” 楚长宁见夏竹哭哭啼啼,怕极了的一副小模样,她拔下银簪,往兔腿上试了试,才松了一口气:“没毒,不过日后千万不可随意吃别人给的吃食,知道了吗?” 夏竹应声,拨浪鼓一样摇头,点头,又为难道:“那县主,还吃不吃?” 楚长宁情愿饿死,也不愿吃程玄猎的兔子,她摇头:“你随意处置,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馒头?” 夏竹拿完馒头,在厨房外的走廊,撞见了程玄和张峰。 程玄往她托盘里的馒头瞧了一眼,移开视线。 翌日一早,军队紧赶慢赶,终于出了豫州地界,在下一个驿站,见到了一位意料不到的人。 乍然与带着一队护卫的长公主撞见,楚若英和楚长宁都呆住了。 楚若英自成婚后,每日与长公主形影不离,还是头一次夫妻俩分开这么久,阔别重逢,怀中有惊喜有雀跃。 楚长宁则是三分惊喜三分惊吓,唯恐母亲责罚她偷偷跑来豫州一事,乖巧地跟在楚若英身后,拽了拽爹爹的袖摆,寄希望,他能帮她在母亲面前说说好话。 楚若英极不厚道地回以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他不舍责罚女儿,才娇惯得她越发无法无天。其实楚若英内心隐隐期待公主狠狠说教一番,叫她长长记性。 楚长宁自知爹爹一见母亲,已被勾去了几瓣魂魄,怕是指望不上。 在长公主惧人的目光下,楚长宁忐忑地喊:“阿娘。” 长公主气愤不已,说教:“阿娘对你真失望。你这孩子,偷偷摸摸去豫州,你去豫州就算了,怎么能不带上阿娘呢!” 楚长宁:“??” 楚若英:“??” 身后一众将士们:“??” 远远瞧见驿站,腹中早已饥肠辘辘的将士们兴奋极了,此刻好像突然被什么填饱了,食欲全无。 张峰与哥哥张旗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公主和驸马也是情深意切…… 不知怎的,此情此景,叫程玄想起了抚养他长大的奶娘。 从记事起,就是奶娘在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奶娘靠绣一些帕子和替人缝补维持生计,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勉强。 他一直把奶娘当作母亲,有一次他喊了奶娘作娘,然后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并且多番强调他是尊贵的主子,她只是奴婢。 她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那场洪水里,她松开了他的手,被洪水吞噬…… 直到临死前,奶娘面上挂着微笑,她说:“老奴完成了贵妃的嘱托,五殿下一定要替贵妃替沈家复仇,以慰娘娘在天之灵。” 第44章 丽雪红妆 英雄出少年 出发去豫州的路途好似很遥远, 往返时,时光却好似在飞逝。 三日后,楚若英和永安伯终于回到盛京, 百姓们夹道欢迎, 这一日市集热闹极了。 难得瞧见这样的盛况,楚长宁挑开帘子, 张望了一番, 放下帘子, 不由得想,要不是南安王与八皇子病体未愈,还需静养些时日, 与她们一道回来,该多好。 穿过盛京主街, 接下来楚若英和永安伯下马入宫, 觐见皇帝。 见到两位臣子, 皇帝连说了两个好字,燕颔虎首,龙颜大悦。 开了内库, 赏赐了好多珍宝,还有替他们接风洗尘的庆功宴。 等楚若英从皇宫回到公主府,来到栖霞阁, 就看到婢女们正收拾长条案, 干果点心盘,一壶茶, 两个茶杯。 楚若英顺口问了句:“有人来过?” 长公主眼神慌乱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方才喊长宁过来问询了几句话,都是些她去豫州途中发生的事。” 楚若英没有丝毫怀疑, 解了襟扣,脱去官服,换上一身舒适的常服:“可都发生了何事?” 说来,他在豫州要么忙着公务,要么忙着对女儿说教,盼她长长教训,是以还未来得及详细询问楚长宁这一路都遇上了什么人什么事。 长公主面色不自然,从箱子里翻找出一件青色长衫,岔开了话题:“你去豫州前,我便命人替你裁了件新衣,今儿刚做好,你快上身试试看。” 楚若英不疑有他,看着衣摆绣制着一丛竹枝竹叶,便很是喜爱,款式做工都极好,只是他迟疑:“这颜色,是不是浅了些,不够庄重。” 推着他去换衣,楚若英一身青色绿衫,眉眼虽不再青葱,积年累月的沉淀,使他从翩翩少年郎蜕变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夫君和父亲。 长公主神思一阵恍惚,一如她记忆里,那年挂着红绸骑白马的探花郎。 那探花郎,当真是意气风发极了。 长公主肯定道:“合身,好看。” 楚若英摇头晃脑:“一把年纪的人穿这身,不稳重,不庄重。” 说着,他便死活要回寝室换衣,长公主从回忆里抽身,不由轻叹,总算将刚才的事给糊弄过去。 翌日,皇宫大宴,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可携家眷出席。 宫门前,四皇子与三皇子不期而遇。 三皇子本不耐烦,瞧见了四皇子和四皇子妃相携而来,拽过了身边跟个木头人似的三皇子妃,颇有几分得意:“远远瞧着,我道是谁,原来是四皇弟和弟妹,听闻四皇弟府中有一宠妾,怎么今儿没带来?” 四皇子哪里不知三皇子是在挑拨他们夫妻感情,他拱了拱手道:“不过一贱婢,今儿是父皇的赏宴,三皇兄,我们还是快快动身,以免去得迟了。” 三皇子冲他扯了扯嘴角,目光移向宫门前立着的一道人影。 四皇子顺着看过去,便看到了一身朝服的程玄。 李巡眼皮子一跳,也不知刚才那番话,被听去了几成。 这一幕,被马车内的楚长宁所见,不由得,想深了些。 留着春盈果然更有用,叫他们狗咬狗。 到了宴厅,全盛京五品官眷俱已齐聚一堂,于打扮上使出了各种巧思妙想,既要奢华,又不能越了品级,太过出挑。 听到门口有尖细的嗓音吟唱长公主到,众命妇齐齐福了福身子,抬眼,便瞧见一个约莫还不到三十岁的美丽妇人,保养得宜,皮肤白皙光滑,连眼角也看不见一丝皱纹,身上的衣裙面料是宫里才得来的贡品金丝娟纱,市面上根本见不着。 那妇人身边挽着一个娇女,眉似新月,清眸流转,生得琼姿花貌,一身矜贵娇气。 她云髻花鬓里的钗环,俱是公主品级才能佩戴的物件儿,自是尊贵又体面,比之宫里的公主,也不差丁点半点,足以可见其有多受皇帝太后的偏宠。 来人,正是长公主与清平县主。 刚至,便有官眷上前与之攀谈,楚长宁寻了个借口,带着婢女们往御花园里闲逛。 搜寻了一圈,眼看快到时辰开宴,楚长宁只好原路返回,不其然,在穿过一条石子小路时,与前方凉亭里孤身一人的程玄,目光交汇。 总算叫她给撞见了。 楚长宁心里打着小算盘,面上不动声色,也看向凉亭子里端坐的男子。 对视几息,对方忽然起身,朝她所在的方向过来,在辽东的两年时光,他经受千万重磨砺,如一粒被沙尘掩盖的明珠,如今已再无人将他混作鱼目。 那人长臂宽肩,行走间,两条长腿大步阔走,几乎眨眼间,便来到她的面前。 拱了拱手,他道:“程玄,拜见县主。” 面前的男子垂首低眉,好看的剑眉飞扬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一片碎影,看着温顺如绵羊,只有楚长宁知道此人内里的野心勃勃,知道他把自己囚禁在深宫的那三年里,如何一点一点折损她的自尊自信…… 楚长宁握着拳,之间几乎快要嵌入软肉里。 下一刻,她抬腿从程玄身边经过,却不知是绊了裙角还是如何,楚长宁身子往前栽去,身边人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怀中美人丽雪红妆,香娇玉嫩,尤其是那一对剪水双眸扑闪扑闪,好像撞进了他的心口,一股难以言说的奇妙感受在怀里蔓延开来。 还未细细体会个中滋味儿,怀中人横眉相对,她眸含的秋水,如被冰霜封住一般,只眼角一个流转,便是厌恶至极的眼神,抬臂朝他胸膛推开:“放肆,你这等卑贱之人,还不速速放开本县主。” 程玄从她到细腰上抽离开手掌,眼中有迷惑之感。 再抬眼时,只看到楚长宁身姿袅娉的背影。 等程玄回到宴厅,正好到了开宴时间。 虽他官职低微,在皇亲遍地走的盛京,着实算不得什么紧要的人物,但因近来立下战功,且受过皇帝褒奖,是以位置不那么靠后靠角落。 解决了豫州大患,皇帝卸下了心头大石,舞乐助兴,一连饮下数杯美酒,畅快极了。 张德子眼珠子一转,讨喜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驸马和永安伯解了豫州匪患,南安王与八皇子为豫州忧心忧民,舍身大义,还有武节将军生擒倭寇少将军,可谓是三喜临门。皇上拔犀擢象,英明神武,天佑我大周朝。” 众臣听了,自是垂拜高呼:“皇上英明神武,天佑我大周朝。” 皇帝抚掌大笑:“平身,这都是众爱卿之功,尤其是武节将军,献计有功,又生擒倭寇少将军,古人云英雄出少年,诚不欺人。朕还不知,你年岁几何?” 程玄兀自走神,还是旁边的官员轻轻提醒,他才回神,起身拱了拱手:“回陛下,微臣今年十八。” 言罢,皇帝好一阵沉默,他想起了自己也有一位五皇子,算下来,今年也正好是十八岁。 不知是不是烛火被晚风吹得迷离,皇帝鬼迷心窍了,竟觉得下面站着的人,眉眼竟像极了一位故人…… 一定是喝醉了,皇帝揉了揉眼,再看去时,又没那么相像,他摆了摆手:“今儿这里没有君臣,诸位爱卿不必拘束,可举杯畅饮。” 吃吃喝喝,不知不觉,外面夜色渐浓,宴席散了,内侍张德子将喝得醉醺醺的皇帝送回寝宫,他总觉得今儿的皇帝有些不同。 程玄与一众官员走出宴厅,却在这时,有一队内侍将他拦住,周遭的官员俱停下脚步,往这边看过来。 “放才宴会上,清平县主丢了一件御赐的物件儿,我们要搜查程将军,还望见谅。” 那内侍扔下一句话,不由分说,便指挥人去搜身。 程玄哪里肯受这种奇耻大辱,一脚将那拉扯他的内监踹开。莫说程玄,就是其他官员也不敢苟同,论品级,程玄不如一个县主品级高,可程玄在辽东立下的汗马功劳,在场的人都是有目共睹。 程将军为大周朝鞠躬尽瘁,而她一个县主占了皇亲宗室的身份,得大周朝赋税养着,于大周朝毫无贡献不说,竟还污蔑臣子。 如今见清平县主当众下程将军的面子,丝毫不顾及皇帝,不顾及这是身有功勋的武官……百官将心比心,换位思考,若他们今日不站出来,那日后受辱的是不是他们? 诛官的眼神相互扫过,心如明镜一般,刚要站出来替程将军说话,却见程玄站稳后,这时从他身上落出一物,摔在地上。 是一枚雕工略微复杂的玉佩! 雕刻着鱼水荷叶,水头极佳,是一块难得的和田玉。 于是,官员们望向程玄的目光里,多了审视。 程玄先是茫然一瞬,很快醒神。 咬着牙,他恶狠狠:“楚长宁。” 只是栽赃陷害,如隔靴挠痒一般,伤不了他的根本。怕是事情没这么简单,或许还有别的招儿,程玄不禁思索,楚长宁接下来的意图。 但他没能思考多久,因为很快失主及时赶到,内侍将玉佩捡起呈过去。 她接过玉佩辨了辨,装模作样:“果然是我丢的那块,想来是在御花园遗失,程将军恰好拾到,还未来得及还与我罢了。” 明面上是在撇清程玄的关系,可听在旁人耳朵里,忍不住多想。 亦有官员想起,这位程将军从前乃公主府马奴,极不受县主待见…… 说完,她朝百官道:“既然事情已明朗,天色不早,诸位可自行离去。” 百官远去,楚长宁睨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立在夜色的程玄,眸子里的光渐明渐暗,阴郁不定。 “楚长宁,我倒看看,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第45章 一石二鸟 一脸朽木不可雕也 今早朝堂上, 以兵部尚书为首的官员参了清平县主一本,指责她宗室之女当众污蔑朝廷武将,恳请皇帝治罪。 兵部侍郎也越众站出, 同声相应道:“宗室之女, 于大周毫无建树,还望皇上秉公处事。” 这话, 只差挑明了说皇帝莫要顾念血脉亲情, 包庇他的外甥女…… 兵部突然发难, 三皇子妃又是兵部尚书之女,任谁都看得出背后推动这一切的人是谁。 龙椅上的皇帝面色阴冷,放在扶手的大掌摩擦着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龙头, 目光晦涩,似在斟酌着什么。 四皇子见了, 心里一个激灵, 想到父皇日渐忌惮荣国公父子的权柄, 眼下三皇子一派咄咄逼人,一心要给楚长宁治罪,更是犯了父皇的大忌。 父皇想要看到兄友弟恭的和睦之情, 先不说天家无情,那些相处融洽的画面不过是表象。既然父皇愿意看到这种假象,四皇子自是要装一装。 这厢四皇子刚挪步, 欲张嘴替楚长宁说两句话, 就见一直沉默寡言的苦主突然站出来,朗声道:“禀皇上, 微臣有话要说。” 四皇子收回迈出的腿,眼神轻扫了一眼里立在后排,穿降青朝服的青年男子。 等主位身穿龙袍的威严男子颔首后, 程玄才道:“如县主所言,微臣只是偶然在御花园捡到一物件,未来得及归还罢了。想必崔尚书与洪侍郎多有误会,感谢两位为下官仗义执言,只是此事不说清楚,以免叫人误会了县主。” 有了这番说辞,四皇子自是站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既是程将军都这么说了,还请父皇明辩。” 皇帝看向四皇子满眼欣慰:“既然事情明了,无需多言,有事禀明,无事退朝。” 下了朝,百官一同走出金銮大殿。 崔尚书面色难看,兵部侍郎看向程玄的眼神,一脸朽木不可雕也。 却在这时,皇帝身边的内侍张德子亲自来了,毕恭毕敬道:“武节将军,皇上在乾清宫等你。” 也不知皇帝把程玄叫去说了些什么,一刻钟后,程玄才从乾清宫走出。 见人离开,皇帝鬼迷心窍地问身边内侍:“你可有觉得此人面善得很,奇怪,朕每次瞧见他,都会觉得极为亲切。” 张德子品了品话里的意思,顺着皇帝的话道:“圣上这么一说,奴才也觉得像,像极了沈贵妃。” 这话一出,皇帝神色仓皇一瞬,眉眼阴晴不定。 见状,张德子忙跪伏着,大力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子:“奴才该死,瞧奴才这张嘴,该打,该好好打。” 皇帝听那耳光子力道不轻,他也并未真的动气,抬手道:“既知错了,还不赶紧起来。” 张德子连忙道谢起身,安静立在一旁。 却说程玄出了乾清宫,一直侯在外边的四皇子匆匆追上前。 若说三皇子一开始发难,他以为是三皇子要对付公主府,念头一转,四皇子突然明白三皇子分明是一石二鸟。 一边对付公主府,一边趁机拉拢程玄这名猛将…… 事到如今,四皇子不知是该高兴自己看人的眼光不差,还是该后悔两年前未能将程玄拉入麾下…… “武节将军。” 身后的人在喊,陈玄步伐一停,拱了拱手:“四皇子有何要事?” 李巡喘了两口气,平复了下心绪,道:“两年前对你的许诺,依旧作数。” 程玄轻扯了扯唇角,他分明在笑,可眼珠里看不见一丝笑意:“谢过四皇子厚爱,程玄何德何能。” 立在原地的四皇子,目送那抹青袍远去的背影,长吁短叹:“果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李巡一连说了两句“早知如此”,也不知他内心如何焦灼。 程玄今年十八,在辽东立下累累战功,多次得父皇褒奖,少年英才,放到世族大家里也是大放光彩的天之骄子,是家族的荣耀。 可偏巧他是个毫无背景的,是以连三皇子一派都动了拉拢之心。 四皇子隐约猜测程玄一开始是想投靠自己,否则也不会托小乞丐向文国公告密三皇子的行踪…… 是从何时开始,程玄拒绝了他的拉拢? 从他带走春盈做侍妾开始,此刻的四皇子,也不知是后悔还是不后悔。 回到宫外府院,四皇子没有去正妃的院子,而是去了一处偏僻的小院。 幽静的厢房里,婢女轻声对面前的娇弱女子道:“就吃了几口,再多用些罢。” 瘦弱女子生得杏眼弯眉,面色更比纸白:“吃不下,拿下去吧!” 婢女一转身,见到来人,惊喜交加:“四皇子。” 李巡挥手,叫人全部退下,这才将眼神落到伏在榻上的女子,见她听见婢女的话后,脊背微僵了僵。 他睨着浑身僵硬的女子,眉眼一沉:“你就这么怕我?” 春盈收回手臂,宽广的袖口,春光乍泄,露出的纤细臂弯里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布满了斑驳的淤青。 四皇子,根本不是人。 院外清浅的池子里,鱼游水欢。 室内寝塌,帘帐轻摇,四皇子一手擒住身下人的纤细脖颈,下身往前一抵,哑声道:“如今程玄颇得盛宠,若能为我所用,便有与三皇子一抗之力,我欲将你送给他。” 身下女子眼神迷离,似在追忆往昔。 这番表现令四皇子怒火中烧,于是没了怜香惜玉之心,下手时,更没轻没重了些。 春盈如案板的死鱼一般,任人施为,有时在想,她最怀念最逍遥的日子,竟是在公主府。 * 公主府,偏门。 夏竹收到了门房的信件,一目十行看过,脸色大变,匆匆来到拂月阁:“县主,乡下的亲戚托人给我来信,说我堂叔病了,让我赶紧回去一趟。” 楚长宁刚收到皇帝的口信,准备动身进宫面圣,闻言道:“那你快去,给你放几日假,好好照顾堂叔。” 夏竹迟疑道:“那件事……” 楚长宁安抚她:“本县主自有安排,就算身边没有你,也有别人护卫安全,你且回去照顾堂叔。” 夏竹这才忆起,县主身边时常有个戴无脸面具的人出现,这才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要了匹马,夏竹翻上马背,便出了城。 不远,两名虎背熊腰的男子往夏竹出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很快消失在街道。 却说楚长宁入了宫,面见了皇帝。 刚福了福身子,便被一只手虚扶起身,皇帝盯着她瞧了瞧:“永安伯跟朕说了,这次豫州之行,你吃了不少苦,也为豫州立下汗马功劳。只是你一个女儿家,到底顾忌着名节,不好声张,你的功劳,朕都给你记着,想要什么赏赐?” 楚长宁受宠若惊:“其实也没什么,自是比不得永安伯和爹爹。” “永安伯和驸马,朕已封赏过。”皇帝打断她,又道:“你跟舅舅客套什么,若不是你救下许知县派去豫州的商队,那块提货的令牌被匪贼夺去,届时莫说染了瘟疫的百姓,就是南安王与八皇子也因吃不上药,快要断送性命。” 楚长宁低垂着头颅,莫名有些心虚:“这都是长宁应该的。” 皇帝舅舅待她如此好,她却千方百计想杀了他的皇子! 皇帝不知外甥女内心所思所想,道:“你这孩子,不枉舅舅这么疼你。” 言罢,皇帝神情踌躇。 楚长宁不好装作没看见,询问着:“皇帝舅舅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她开了口,皇帝这才言明心事:“说来,这件事与你有关。舅舅听闻过这程玄从前乃你府上的马奴,盛传你们不合。” 这话,就是在敲打她的意思。 楚长宁意会,赶紧表明自己的立场:“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那些人空口白牙,一张嘴造谣,今早程将军在朝堂也澄清过了,长宁省得。” 皇帝满意地点头,赐下了一水儿的奇珍异宝,又叮嘱她去慈宁宫多陪陪太后。 从皇宫出来,天色已晚,楚长宁回拂月阁沐浴,休憩。 一早,楚长宁收拾妥当,往袖里放了一柄匕首,确定它不会轻易掉出来,这才安心。 这厢,长公主和驸马也来了。 “要么,还是阿娘去白云观还愿。” 楚长宁自信满满,话里话外意有所指:“阿娘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驸马瞧着这对娘俩有点古怪,擦了句话:“反正我今儿休沐,要么咱们一家去白云观拜拜,顺便赏赏景。” 长公主面色一变,率先出声阻止:“不可。” 见楚若英看来,长公主连忙岔开话题:“昨儿不是说好了,陪我去逛庙会。” 差点忘记这茬,楚若英一拍脑门,转头对女儿嘱咐:“盛京最近稍太平了些,但也不可大意马虎,多找几个护卫跟着。” 楚长宁回:“知道了,爹爹。” 公主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另有十数位的护卫队立着,俱是弯刀铠甲,气势逼人,寻常人都不敢多瞧上一眼。 等楚长宁钻入马车,一行人缓缓出了城门,直奔白云观的方向。 逼近白云观的山道上,早已候着一群膀大腰粗的汉子,盯着来来往往的马车,眼睛都快看直了。 “大哥,是不是那个。” 随着有人说话,这群人精神一振,往约莫十几个护卫队的那辆马车看去,为首的男子眼尖:“是,就是这个,挂着缨络。等他们靠近一些,你们几个听我号令,否则不要先动手。” 话落,便见有人率先冲了出去,为首的火冒三丈:“不是说了听我号令,你们这般没规没矩的,不按安排,以后还想拿这么多的赏银?” 身边有人拉了拉他:“大哥,兄弟几个都在这儿。” 为首的男子楞了楞神,还不甘心地数了一遍自己的人,然后指着下面,茫然道:“那他们是谁?” “可,可能是真正的山匪。”说话的人吓得簌簌发抖:“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废话,当然是去抢人。” 说着,带头往下直冲。 半路被劫,楚长宁不慌不忙挑开帘子,清点了人数,不对。 她想要再确认一遍,就见对方二话不说抽开刀剑,砍伤了一名护卫。 见了血,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啊! 楚长宁这才意识到危险,听见外面刀剑相抵的刺耳声,她抽出袖带里的匕首傍身,马车外有护卫惊道:“对方还有援手,这下怎么办?” 有贼人掀了帘帐,要来掳走楚长宁。 甫一露面,被一道尖锐的东西刺来,直直戳进眼珠子里,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 那贼人从马车跌落,双手捂脸,痛得满地打滚,其他贼人见了,心胆一颤,内心骂娘——这女子好狠的心! 眼看又一伙人冲出来,他们遭受两面夹击,再耽搁下去,势单力薄。于是当即立断,命马车里的人出来。 被剑尖抵在下巴威胁,楚长宁略一思量,将带血的匕首收回广袖,死死握在手心。 下了马车,刚站定,那蒙面的贼人伸手要来打掉楚长宁手里的匕首,倏地,一支利箭破空射来,钉在贼人心口的位置,分毫不偏差。 她顺着望过去,就望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黑衣锦服男子驰聘而来。 又是他,他不是被她的人骗去别处? 一群匪贼本来有十足把握,如今见死了好几个弟兄,便生了逃命的心思,可他们完不成任务,回去也是一条死路,还会连累家人……念及此,便做那豁出去命的囚徒,只管搏命,不顾生死。 哀兵必胜,对于这群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因程玄一连斩杀两人,很快被四五个人团团包围住,胳膊后背皆受了几道砍伤,身边的护卫拼死护着楚长宁离开,她边往前跑边回望身后的程玄,如被围困住的恶禽猛兽一般,张着爪子,呲着尖牙,拼死搏斗。 楚长宁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因为身后有两名歹徒追了来。 护卫绊了一跤,楚长宁将他扶起,眨眼间,那歹徒已至跟前,一剑戳中了护卫心口,她知道自己再也跑不掉了。 楚长宁咽了咽口水,握紧了藏在袖里的匕首,蓄势待发。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下一下,仿佛踩在她的心尖。 楚长宁侧身,便看到一脸血污的男子驱着马,朝她递来了一只手臂。 在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下,楚长宁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地搭上了手,一股大力,头顶天旋地转。 再回神后,人已经坐到马背,身子一颠一颠,身后贼人在追赶,她忍不住去环身前男子的窄腰。 程玄呼吸一滞,低头看向那环住自己的一双藕臂,眼皮子沉得抬不起来,身体里的力气好像一点一点在抽离。 眼前的景致变得模糊不清,过了好久,又好像很快,耳边似乎有人在朝他喊:“前面是河。” 话落,二人连带马匹一道从山坡跃下,栽入河里。 第46章 嫁祸于人 县主,这里没狗 落水一瞬, 楚长宁心口都漏跳了几拍。 她本就惧水,囫囵挥舞着腿脚和手臂,挣扎着咽了好几口河水, 终于挣扎着站起身, 才发现河水不过及腰。 喘了好几口气,她才缓过劲儿来, 从浅水里爬出, 顺手将身边昏迷不醒的人拖上岸, 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膝盖掌心被擦破了皮,一阵火辣辣的疼, 全身骨架散掉一般。 这一会儿功夫,马匹挣脱了缰绳, 跑了个没影儿。 耗尽力气, 她顾不得这许多, 将后背往堆积了落叶落花的地面一送,躺了下去。 六七月份的天,日头高悬半空, 炙烤着大地,空气里一阵暖流,楚长宁浑身湿漉漉, 却并不觉得冷。 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 精神松懈,很快一阵困倦袭来, 她望了望头顶的蓝天流云,支撑不住地瞌上眼皮。 再醒来时,一片深绿遮挡住眼睛, 楚长宁抬手拂开,才发现身上撒落了许多竹叶子。 头顶,日头往西偏移了些许,山林里温度骤降,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坐起身,楚长宁发现紧贴在身上湿透的衣裳,已被烘烤得半干。 她目光落到身侧,见程玄面朝地背朝天的趴姿,还保持着被刚拖出水的姿势。 无声无息的,不知是死是活,只依稀从他露出的一角侧脸线条,发现面色惨白惨白,不像是活人的皮肤。 楚长宁挪着步子过去,先用脚踹了下,地上的人没有动静,也不喊疼。 “难道,死了。” 一默,楚长宁迟疑地上前将人翻了个面,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身下的落叶几乎快要被浸染成暗红色。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出,探了探他的鼻息。 竟然还有微弱的气息。 “伤得这么严重,流了这么多血,还没死,你可真够命硬。”楚长宁下意识去摸了摸匕首,却摸了个空,想来是方才坠河的时候,掉在河里。 她到河里搜寻了一番,没找到匕首,反而找到了程玄的佩剑。 手握佩剑,楚长宁来到程玄身边,站定。 陷入昏迷,毫无意识,这是她除掉他的最好机会。 拔开剑鞘,高高举起的长剑,剑刃折射着光线,发出凛凛寒光,映在楚长宁那双美目里,如掺了碎星子一般,迷人又危险。 目光里的人散下一束额发,紧贴在脸侧,面颊还有未拭干净的血污,分不清是敌人的血液,还是他自己的血液,与他苍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脑海里适时闪现,他纵马而来,与贼人殊死搏斗…… 即便她扔下他独自逃命,他仍是不计前嫌,朝她递出了手…… “不,不能心软,就算爹爹阿娘不是你亲手杀的,也是你间接造成那样的结果。” 楚长宁闭了闭眼,左手覆在握着剑柄的颤抖右手,吐出一口浊息,挥出剑势。 “县主,保护县主。”因着一句微弱的呢喃,挥出的长剑一顿,楚长宁睁开双眼,鼓足的勇气,一瞬消散到了天外。 她埋怨自己不够心狠,将佩剑收回剑鞘,任由地上的人自生自灭。 不去管旁的,她开始打量起周围,完全陌生的山脉,且不说找回去的路,万一又遇到那帮山匪怎么办? 此时日薄西山,晚风送凉,林子里气温下降得迅速,冷得人簌簌发抖。 偏巧这时,传来断断续续的狼嚎声,楚长宁心惊肉跳,听说深山野岭里,晚上都是出来猎食的猛兽,万一遇到狼群,后果她不敢想象。 楚长宁千娇万宠的长大,身边婢女仆役成堆的伺候着,哪里吃过这种苦头。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忍着一腔委屈,腹中又饥饿难耐,好在她运气不错,意外寻见一方落脚地。 她们所处在的山腹,靠近竹林的地方,有一个天然的山洞,面积不大,胜在干燥挡风,应该可以熬过这个夜晚。 山林漆黑,借着头顶的微弱月光,楚长宁将程玄拖回山洞。 身边有个轻微喘息的声音,总算叫她惶惶不安的心,稍稍安定。 不杀他,还是有点用处的。 虽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夜晚着实寒冷,撑着眼皮到后半夜,楚长宁实在挨不住困意,抱着双肩,靠在山壁打起来了瞌睡。 她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身上拥着又厚又暖的绸被,宽阔又舒坦,叫人不想醒来。 调整了下睡姿,她酣睡正欢。 不知何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细雨。 整座山脉笼罩在薄雾里,雨水拍打着竹叶,洗去尘埃,叶脉清新翠绿。 顺着山洞外壁落下的雨水,掉在坑坑洼洼的水滩里,叮咚叮咚响,听着悦耳极了。 程玄身上冰火两重天,意志模糊,感受到怀里有个绵软的东西蹭来蹭去,将他从噩梦里惊醒。 羽睫动了动,他费力睁开眼皮,就看到楚长宁的小脑袋往自己肩上拱了拱。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干净的脸庞如剥菱角,唇瓣不点而红,她双目紧闭,安睡的模样无害极了。 没有目下无尘,没有一张嘴便是往人身上的软肉里戳,此刻的楚长宁面对他时,毫无防备。 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好似有一只小蚂蚁在怀中啃咬,轻轻的疼,轻轻的痒,又酥又麻。 他好像一阵难受,却又很享受。 程玄不知自己为何有这种异样的感受,奶娘从小教导他要复仇,永安伯希望他扳倒三皇子与荣国公父子,后来他继任大统,文武百官战战兢兢,百姓们背后骂他暴君,他们都怕他……可是没有人教过他,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他心里兵荒马乱,眼神却舍不得从怀中人身上挪开。 恰恰怀里人羽睫轻颤,如琉璃一般清澈的眼珠微转,上扬,定格到靠在的身边人。 楚长宁太阳穴突突直跳,收回环在对方劲腰的手臂,撑着双臂往边上挪了挪,面色俱冷:“放肆,你竟敢对本县主不敬。” 程玄虚弱地张了张唇:“下官方才醒来,睁开眼便见到县主这般搂抱着,一个昏迷的人要如何对县主不敬?” 楚长宁这才发现,一夜过去,程玄并未挪动分毫,反而她…… 咳咳。 她当然不肯承认,冷哼:“难道,还是本县主错怪你不成。” 程玄百口莫辩,况且他如今也无甚力气去替自己辩驳,只冷冷清清扬着唇角,轻笑。 笑着,笑着,他的眼神落到楚长宁拔开剑鞘的动作,扬起的唇角一滞。 眼睛里的光由亮渐淡,他胸前里既愤怒又无奈,最后只吐出一句:“你又要杀我?” 愤怒,是恨不得将楚长宁挫骨扬灰,却又不舍得让她死在他的前头。那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还未来得及向她讨回。 无奈,却是恨自己,恨自己这时候竟然还想着死在楚长宁手里,竟然也不错。 他认命地闭上眼,如砧板的鱼肉,任人宰割。 等待良久,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程玄抬眼去看,就见楚长宁握着的长剑染了血,在他身侧卧着一条被砍成两截的青蛇。 楚长宁欣赏着他变换的面色,蹲下身去,与他面朝面的对视着,目中复杂:“程玄,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也同样望向她,漆黑的眸子如化不开的浓墨:“因为你是县主,得皇上太后宠爱,下官救县主,自是为了升官发财。” 楚长宁沉默,思考这种可能性。 程玄见她不说话,突然反问:“那县主呢,县主分明厌极了我,方才明明可以一剑杀了我,却没有动手?” 楚长宁退开一步,起身取出一方帕子,将剑身拭净,收进剑鞘,才不缓不急道:“你救我一命,刚才我也救了你一条性命,两不相欠。” 日后再遇,她绝不放过他。 程玄垂下头去,散发落在额前,不知在想什么,听得一阵唱起空城计的声音,他复而抬眼,看着楚长宁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开脸去。 眼神停在楚长宁脸上片刻,程玄双臂支撑着起身,往外走去。 见他跌跌撞撞,山洞外还下着雨,楚长宁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开口阻止。 他非要出去送死,她为何要阻拦。 宫宴御花园里,她恢复的记忆里有一个极重要的信息,皇帝将于建成十九年宾天。 今年,正是建成十八年。 留给八皇子的时间,真的不多。 爹爹君子端方,品德高节,不屑于使这种龌龊手段。 可楚长宁并不是君子,所以才有了这一桩嫁祸于人的计策。 为了这桩计策演得逼真,她甚至遣走了身边的死士。 只是她千方百计,都没有想到程玄会救自己。 另外的一伙山匪,楚长宁不是没有怀疑过程玄,他看出她的计划,来了一招将计就计? 可仔细一想,程玄要演苦肉计,未免演得过于投入了些,几乎快要丢掉性命。 但凡有一点机会,程玄绝不是那种把命交到别人手里的人。 撇开程玄,楚长宁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三皇子和林贵妃,贼心不死,又要害她…… 思考间,冒雨出去的程玄回来了,不知打哪儿摘来一捧野梨,用帕子裹了,放到她的脚边。 给她的? 原来他方才不是出去找死,是去摘果子。 楚长宁捡起一个果子,在身上胡乱擦了擦,送到嘴边咬一口,酸甜多汁,缓解了干涸的喉咙,味道自是比不上公主府的果子美味,尚可裹腹。 “县主不是很有骨气,不吃下官的东西。” 旁边人幽幽来了一句,楚长宁略一回想,这厮说的,莫不是在驿站那回? 过去这么久的事,他可真能记仇! 她看过去,掠过他轻轻掸落淌在衣摆的水珠子的动作,着实是怜他为保护自己受了重伤,且此刻看上去苍白病弱,经不起一点摧残的可怜模样,不欲跟他计较。 楚长宁将啃了一口的梨子拿在手里,又兀自从里面挑了一个最大的梨子,在袖摆擦拭干净,塞到他嘴里,恶狠狠威胁:“再多说一句,本县主现在就剁了你,喂狗。” 程玄拿开梨子,一口一口的啃,尝不出什么味道。 闻言,他纠正道:“县主,这里没有狗。” 楚长宁头也不回:“那就去喂狼。” 第47章 坐实到底 我的好县主,你要不要再打我…… 一连啃掉两个, 待楚长宁再要伸手去摸,瞄到仅有的一个果子,便住了手。 她念念不舍地收回目光, 听到耳畔传来衣服面料摩擦的声音。 闻声看去, 见程玄不知何时脱掉了外衣,骨节分明的手指, 正灵活地解开贴身内衫的襟扣。 楚长宁惊得魂飞天外, 脱口而出:“大胆, 你这卑贱之人,你竟敢……” 因程玄的动作,内衫半滑, 露出一抹线条紧实的臂膀,他挑了挑眉梢:“盛京女子多温婉贤淑, 唯有县主离经叛道。如今又窥视我这样一个卑贱之人的躯体, 面不改色。” 他不让她看, 楚长宁还偏不如他的愿,扬着下巴,神情倨傲:“不过是一副男人的身子罢了, 本县主又不是没见过。” 话落,楚长宁还没来得及看清,一抹模糊的影子来到跟前, 紧接着脖颈一阵冰凉与窒息, 覆身贴上来的力道,压迫她的身子往后一栽, 仰在僵硬却并不平坦的地面。 脖子上收紧的五指,叫她艰难得喘不过气来,身下抵着一个尖锐的石子, 硌得后背的软肉生疼。 还未喊痛,楚长宁与面前的人四目相对,从他眼里察觉出一股子浓烈的杀意,瞬间变了脸色,眉心紧皱,美目里盛满怒火。 下意识地,她伸手去摸佩剑,却被程玄抢先一步抬脚,踢到了别处。 程玄的目光定格在她纤长白皙的脖颈,眼眸幽深,连愤怒时喘息的线条,都带着一种别样的优美弧度。 他强忍着掐死她的欲望,若不是他坠河的时候还有微弱意识,知道楚长宁没有丧心病狂要杀他,没有不管他,还将他拖上岸,拖回山洞…… 程玄收紧的五指缓缓松开掌心滑腻的脖颈,转而去禁锢她的皓腕,目光阴郁不定:“你还看过谁,八皇子?还是卫青云?” 随着他的动作,解开了的内衫半披半褪,露出白皙光洁如和田玉般的皮肤,布满了狰狞的伤痕,还有最近新添的数条伤痕,皮肉翻飞。 经过一晚的休息,这些伤口本已结了血痂,因着又淋了雨,和这一番毫不顾及的动作,使得伤口再度裂开,红色的血液顺着肌肉线条一路蜿蜒,色彩瑰丽。 而眼前的程玄,比她记忆里的新帝更添疯魔,如地狱恶鬼一般。 他果然一直在隐忍。 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脖颈一松,楚长宁得了喘息,拼命呼吸着新鲜空气,鼻腔里满是程玄身上的皂角与血腥气混合的味道,冲得她头脑晕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吃他们的醋,以为你喜欢本县主。” 楚长宁的声音沙哑,如一片羽毛轻轻撩过心窝子,又软又疼。 她盛着怒火与杀意的眸子,令程玄心里咯噔一下,松开了她的两条藕臂,从她身上起来,拢了拢内衫,往山洞外走去。 楚长宁的目光一直跟谁着他移动,直到他停在山洞口,下意识去寻摸离她一丈远的长剑。 立在洞口的人,仿佛后脑勺长了一对眼睛,轻笑地警告:“这里荒山野岭,县主还是老实些罢。” 恫吓。 明目张胆的威胁她,只差告诉自己,这里荒山野岭,就算杀了她,也没人知道。 在心里盘算了二人谁更有胜算,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即便有剑防身,也打不过赤手空拳的程玄。 刚才是热血冲头,冷静下来,楚长宁学会了隐忍。 却在这时,前头的程玄突然开口:“有劳县主替我包扎一下伤口。” 楚长宁登时冒火了,心道,这厮竟敢把她当作婢女使唤,恨不得提剑将他剁了喂狼。 一腔怒火还未发泄,就听那厮又开口:“程玄若是流血而亡,县主一个人也走不出这座山脉,不是吗?” 楚长宁一贯颇有自知之明,压根儿没指望过自己,她指望的是公主府的护卫队能搜寻到这里。可一上午过去了,没见半点动静,她心里也没底。 最要命的是,这附近晚上好像真的有狼在活动,有程玄这个大活人在,她才没那么害怕。 心思百转,她很快放下了芥蒂,但也没打算叫程玄好过。 楚长宁上前,见他将脱掉的内衫扔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块帕子擦拭着伤口,白皙的皮肤上横七竖八的剑锋,斑驳红肿,叫人看得头皮发麻。 新伤叠旧伤,令她皱了皱眉头:“没有棉布,怎么包扎?” 程玄从袖里摸出一把匕首,眼神在她脸上和她的裙摆来回扫视,心知她定是不肯,于是低头在自己的衣摆裁下一截布条,递给她。 过了半晌,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程玄终是看不下去,紧盯她认真的侧脸,想到她身娇肉贵的,哪里做过这种活计,好声好气道:“不是这么做,我告诉你怎么包扎。” 头顶的声音温润如玉,叫楚长宁几乎难以将他与那个睚眦必报的新帝联想起来,但也仅仅是一瞬。 楚长宁手下猛然一紧,头顶和煦如风的嗓音一阵抽气声,她笑盈盈望过去:“我大周朝男儿上阵杀敌,不惧生死,程将军一点小伤小痛忍不了?” 程玄被她一展笑颜晃了神,身后逼仄黯淡的空间,骤然亮堂起来,他无声勾了勾唇角:“继续。” 楚长宁下手没轻没重,程玄咬牙隐忍,出了一脑子的冷汗。 她眼神飘忽,落到他手肘内侧皮肤上的一枚烫痕,不仔细看,极易忽略。 空间里静谧许久,外面淅沥的雨滴,不知何时停歇。 眼前竹林,笼罩的薄雾越发浓重,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白茫茫。 周遭静悄悄,阴沉沉的天色愈见转黑,楚长宁的一颗心跟浸在了冰窖里一般。 湿润的雨水,空气里都是湿意,温度比昨夜更低,楚长宁抱着双肩,她知道今晚比昨晚更难熬。 外出许久的程玄回来时,抱着不知在哪儿寻摸来的柴火,楚长宁看他以剑击石,捣鼓了好一会儿,竟是点着了火。 她惊讶的眼神,令程玄心口波澜起伏,平日里千娇万宠,遇到事情在野外一点自保能力也没有,白白受了一夜冻,要是他早点苏醒,她便不用吃这些苦头…… 生好火堆,程玄见她离自己远远的,有心想要叫她上前烤火,掠过她倔强的眉眼,说出的话变了意思:“县主又有骨气了,想要冻死啊,那请随意。” 楚长宁脑袋发沉,身子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念头也随之缓慢。 她呆了呆,往火堆边挪去,感受到周遭一阵暖意,那股强烈的困意将整个人笼罩,她再也坚持不住,昏睡过去。 程玄起身将侧躺在地上的人扶起,靠在怀里,借着火光看清怀里人的脸色泛着诡异的绯红,探了探她的额头,火烧火燎的:“好烫。” 他不假思索,脱下外衣垫在地上,把楚长宁放好,取了帕子浸湿,拧干,贴在楚长宁的额头。 这样来回折腾到后半夜,楚长宁终于退了烧,干涸的嘴唇张合,念叨着要喝水。 程玄给她喂了些清水,楚长宁的眼皮子动了动,终于醒过来。 他脸上的笑意还未扬起,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打得程玄脑瓜子发懵。 强压着怒火看向面前拢起外衫的瘦弱女子,他注意到她微敞的领口,一大片白如凝脂的肌肤,心口漏跳一拍,又无比委屈。 什么也没来得及瞧到,平白无故挨了一个耳光,在楚长宁心里还得了个登徒子的名头…… 一股子邪火直往程玄的脑门子窜,既然背了黑锅,那便坐实到底。 他步步紧逼,楚长宁往后挪着身子,直到后背抵在一个僵硬的山壁,再无退路可退,她胡乱抓了一块石子在手里:“你要做什么?” 程玄不说话,一手擒住她握着石子的手腕,打掉了石块,又去捉另一只手,大掌轻而易举禁锢住她的两条藕臂,将她固定。 楚长宁盯着程玄的眼睛,幽深而漆黑,辨不出喜怒,却知道他是真的动怒,头一次慌了:“程玄,清醒一点,你不是想要升官发财?等回去了,本县主自会禀明皇帝舅舅,给你加官进爵。” 呸,等回去就找人把他剁了。 眼下先稳住此人要紧,楚长宁打得一手好算盘,奈何程玄根本不听。 一手将她外衫内衫一并扯下,露出肩胛处一片刺眼的白晃晃,他的眼神放肆而大胆地扫过她玉洁娇柔的皮肤,恶劣地冲她笑:“这才是我做的,我的好县主,你要不要再打我一耳光?” 士可杀不可辱,这般羞辱,楚长宁岂会不如他的意,挣脱开了手臂,拢回衣领,抬手又要去扇他耳光子。 她手臂抬至半空,被人一把捉住,程玄的拇指在她滑腻的皓腕间摩擦了两下,皮笑肉不笑:“说来,下官救了县主数次,不得县主回报,且每每想要置我于死地,反而对八皇子多有维护,这是为何?” 楚长宁心道不好,莫非他知道她的计划,目光和程玄对上,心下一沉。 果然,他猜到了! 程玄又质问道:“楚长宁,你为了八皇子,不惜冒险去豫州。你为了给卫青云平安符,所以给其他人也准备了平安符,太后常年深居简出,岂会对这种小事上心,只有你。你对所有人心慈手软,唯独对我,恶毒又狠辣,这又是为何?” 她嘴唇张张合合,想要说什么,一开口,却听见了草丛里传来簌簌的声音。 在深幽的漆黑山林里,格外清晰。 程玄盱衡厉色,将楚长宁放开,伏身将耳朵贴在地面辨了辨:“不好,是猛兽,可能是狼群。” 楚长宁想起前一晚听见狼嚎声,舔了舔干涸的唇角,就见程玄握着长剑往外奔去,她喊:“你去做什么?” 走了几步,闻声,程玄回头:“放心,我不会丢下县主。你好好呆在洞里,别乱跑。” 第48章 疼与不疼 痛,可不可以再帮我吹一吹…… “等等。” 听楚长宁又开口, 程玄一舒眉心,眼角眉梢含着两分压抑,问:“县主在担心我?” 楚长宁想也不想, 回:“是啊, 担心你死了,那我怎么办?” 程玄脸色晴转多云, 磨了磨后槽牙:“县主还没死, 下官便是不幸身死, 也要从地狱爬回来。” 爬回来,向她复仇! 她总是有办法叫他生气,程玄胸口堵了一块大石子般, 喘不过气来。 簌簌声越来越近,天边的月光映在程玄脸上, 落到他高挺的鼻梁, 弧度流畅的下巴线条, 目光所及之处,山道上奔来的一双双碧绿如猫眼石般的眼睛,在漆黑的密林里格外显目。 程玄余光落到随手扔在角落的染血布条, 突然醒悟过来,是血腥气将它们引来的。 人,有一种趋吉避凶的天性。 若是孤身一人, 此刻受了伤的他会躲到树上, 暂避锋芒,不与狼群正面交锋。 即便他没有受伤的全盛时期, 也不见得能在狼群里讨到便宜。 可眼角扫过山洞,他不但没有后退,反而握紧了剑柄。 薄薄浅雾, 清冷月光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纱,目光中一抹线条流畅的弧度跃起,毫无杂质的皮毛在月光下如绸缎子一般光滑,碧绿的瞳孔闪着嗜血的光芒,程玄咬牙,拨开剑鞘…… 外面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同时响起狼嚎和男人低哑的嘶吼声,良久,归于平静,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 听不见动静,楚长宁心绪更乱,噼里啪啦燃烧的火堆,灼灼炙烤着心弦。 静候着,她终是忍不住站起身,走了两步,回身抽了一根火把,去外面一探究竟。 微弱的火光,将暗黑的密林照明几许,还未等楚长宁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脖颈下抵着一个尖锐的剑锋。 她心头一颤,借着火把终于把面前男子的面貌看清,他一身黑色锦服看不到血,却能从他身上闻见浓烈的血气,鬓发凌乱,眼角一抹殷红,眼神冰冷,弥漫着洪水滔天的杀意…… “程玄,是我。” 话落,眼前宛若一只凶猛巨狮的人,眼神似迷茫了一瞬,架在她脖颈的剑锋被收回,剑尖插到泥土,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 楚长宁看过去,发现他身上的内衫被爪痕撕裂,几乎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尤其是靠近脖颈的肩胛处,被狼爪撕裂的一块皮肉,血肉模糊,液体粘稠。 她不由皱了皱眉头,问他:“疼吗?” 程玄艰难支撑着,身体如寒冬腊月坠在枝头不肯掉落的叶片,一双漆黑的眼眸不带丝毫情绪:“我疼与不疼,没人会在意,县主会在意吗?” 这番话,难免令人忆起他的身世,沈家早已颠覆,从她的记忆片段里,他与皇帝也并不亲近。 楚长宁是在父母的羽翼之下长大的,宠爱加身,父母疼她如珠如宝,她活得肆意任性,也并不在乎旁人看她眼光如何。 那么程玄呢?他自小无父无母,在这世上本就没什么亲人,孤苦无依,得不到一丁点的关爱。在经历了挫折之中学会仇恨,学会蛰伏和隐忍,一旦有朝一日游龙在天,便会千方百计去复仇。 楚长宁不由反省,莫非她真的错了? 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怜悯地看向面前的程玄,犹豫抬手去搀扶住他的胳膊,对上他错愕的目光,硬着头皮道:“看什么看,你伤得很重,不处理伤口,流血而亡,谁来保护本县主。” 回到洞内,火堆明明灭灭,楚长宁往里添了两根木柴,没一会儿,火势又轰轰烈烈。 程玄刚被扶着坐到火堆边,就听面前蹲身的楚长宁沙哑着嗓子,道:“把衣服脱了。” 也不知是洞内温度热的,还是怎么回事,程玄只觉得耳根子烧得慌。 他莫名,却还是顺着楚长宁的话,顺从地解了衣襟领扣,褪下了破烂的内衫。 一阵冰凉的湿润从颈口一路蜿蜒至肩胛,火辣辣的伤患处,好像也没那么疼……楚长宁的眉眼清晰又认真,倒映在他乌黑的瞳孔,久久不散。 她替他擦拭伤口的动作,温柔又细致。 其实,她不张牙舞爪的时候,不比盛京里那些温婉动人的女子差在哪里。 见程玄一直盯着她,楚长宁蓦地心软了一瞬,安抚着:“我知道很疼,你先忍着点。以前我受伤了,爹爹说,这样吹一吹就不疼了。” 忽地,她倾身上前,程玄只觉得肩胛处吹来一阵柔风,呵气如兰,瞬间缓解了伤痛,熨帖着每一寸火烧火燎的皮肤。 周遭的空气好像突然被人抽走,被楚长宁身上的淡香萦绕包围,他呼吸一滞,鼻腔里都是那股清雅的浅香,燎得他耳根子滚烫似火。 胸口突突跳,心如鼓擂,约莫是失血过多,程玄只觉得头脑发昏,漆黑的瞳孔不肯从楚长宁的身上移开半分。 见她抽身离开,他怀中一阵失落,长臂一捞,将人拽进了怀中,空落落的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面对楚长宁质问的眼神,程玄面不改色:“痛,县主可不可以再帮我吹一吹?” 楚长宁略一犹豫,撅着红唇吹了两下,从袖里扯出一只干净帕子,三两下帮他包裹好伤口,退至一旁。 从半夜折腾到天明,楚长宁瞌了会儿眼皮子,外边天光大亮,她翻身起来,身旁的火堆早已熄灭。 楚长宁抱着柴火出去,回来见程玄还陷入沉睡里,要去抽他手里的佩剑,没抽动,却被一只讯如闪电的手掌掐住脖颈,她惊呼出声,那厮睁开惺忪的睡眼,眯了眯眼:“县主,这是要做什么?” 她心有余悸:“趁着没下雨,我想点燃浓烟,吸引别人的注意。” 程玄支撑着起身,果然见外面干燥石面上拢作一堆的干柴,阴沉的面色和缓几分。 有了程玄的加入,很快点燃了柴火,程玄又砍了些许绿竹扔到火堆里,滚滚浓烟,升腾到半空。 远处,除了顺天府衙门的捕快和公主府护卫正在搜寻,有长公主驸马等一干人,还有昨儿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的八皇子与卫青云。 二人从豫州回到盛京,一路奔波,尚未来得及歇息,也不肯听劝,非要亲自过来帮忙。 两天两夜过去,还没有寻到楚长宁的踪迹,只寻到掉落的发簪和一地的尸体,八皇子心急如焚,虽有六姑姑劝他好生休息,在宫里等消息,可他哪里坐得住。 目光紧急搜寻,不经意扫到半空的一束烟柱,李筠口干舌燥,扯着嗓子喊:“那边有浓烟,一定是表姐。” “表姐。” “县主。” “长宁。” 过了半晌,浓烟飘摇,楚长宁看着火堆,侧耳倾听,有一刹那,她几乎怀疑是自己听岔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程玄将额前的一束散发,拢到耳后,露出一张白净的脸颊,眼眸黝黑,唇瓣透着肉粉色:“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楚长宁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看到山林树影婆娑,人影晃动,瞧得不真切,只知终于等到人了,顾不得委屈和其它,一颗心都快要飞了出来。 她起身,踮起脚尖,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在原地跳了跳,想要吸引那边的注意:“我在这里,在这里。” 远处的人闻声寻来,又过了一会儿,离得近些,楚长宁才终于看清打头阵的人,瞧着面熟,正是公主府的护卫。 她着急地想要跑过去,没走两步,没留神踩了个空,身子往前绊了一跤,摔到地上,掌心按在碎石子摩擦破了皮,一片火辣辣的疼。 脚腕处麻麻的疼,楚长宁心急地想要站起来,尝试了好几回,皆是无果。 “得罪了,县主。”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程玄弯腰俯身,将她抄起。 楚长宁下意识拿胳膊搂着他的脖颈,不小心碰到了肩胛的伤患,她拧着秀眉,命令的语气:“放开我。” “闭嘴。”程玄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忍着伤口撕扯的痛楚,冷声:“见到八皇子,县主又不老实了。昨晚的事,你想让八皇子知道吗?” 楚长宁身子一僵,程玄虽未言明,可她下意识猜到他说的是什么。 若她被程玄扯下衣领的事情传扬出去,何止八皇子知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她本就污浊的名声,怕是还要累及公主府。 以为经过共患难的相处,程玄对她会有所改变,现在看来,是她想错了。 此人睚眦必报,必须除掉。 楚长宁从来就不是被威胁了,不懂反抗的人,她一手攀上他的脖颈,抵着脑袋在对方肩头啃咬,恨不得狠狠撕咬一块血肉下来。 直到唇齿间充斥着一股子甜腥味,她才松开牙齿,拿广袖抹了一把唇角,抬眼去看头顶的人,见他鼻尖冒着细汗,嘴角却在冷冷的笑。 不消片刻功夫,公主府的护卫队已至跟前,眼神在楚长宁和程玄身上来回扫视,等扫过她们身后一片狼藉时,头皮发麻。 一二三四……共有六匹野狼,常人若是遇上,怕是早已尸骨无存,成为狼群的盘中餐腹中肉,可现在这些野狼全部被人杀死,看伤口利落果断,均是一刀致命,不免叫人胆寒。 “表姐。” 人群里,有人在喊。 这样的称呼,只有一个人。 楚长宁循声望去,果然望见了八皇子。 比之上次在豫州城门相见,他脸颊养了些肉,没那么瘦弱,眉眼却很疲惫。 她深感欣慰:“八皇子。” 第49章 还有一人 爹爹呢 “表姐, 我在。”李筠越众而出,一件湖蓝色长袍,衬托得他身姿高挑, 形貌不俗, 清澈的眼眸漾起浅浅笑意,当视线从楚长宁身上移到怀抱她的俊美男人时, 面上僵了僵。 没有迟疑, 李筠来到她们跟前拦了拦, 对程玄道:“程将军,此举怕是不妥。” 程玄不好装作没听见,只道:“回八皇子, 县主方才崴了脚,八皇子认为是清誉重要, 还是伤势重要?” 楚长宁怕他发疯发病, 思忖着, 这些人该看见的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也看见了, 妥协道:“我脚脖子疼得很,八皇子还是先让让。” 李筠侧了侧身,让开路来。 程玄回以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怀里抱着个楚长宁, 大步阔走,丝毫不费什么力气。 姗姗来迟的长公主紧盯着程玄的身影, 倒也没有开口阻止。 她们这边多耽搁时间,女儿便要跟着多难受几分。 到了山脚,长公主给其他人下了封口令, 今儿的所见所闻要烂在肚子里,若是谁敢泄露出去半个字,没好果子吃。 公主府的护卫是自己人,自是不会多嘴,顺天府衙门的人几乎立了军令状,才叫长公主满意。 楚长宁被夏竹搀扶着钻进马车,长公主在马车内等了片刻,不见驸马回来,挑开帘子,发现楚若英从程玄那边走来。 等楚若英钻入马车,公主府和顺天府衙门的队伍缓缓往城门的方向过去。 留下身后的程玄和张峰,方才楚若英过来除了向他道谢,特意询问要不要跟他们一起乘马车回去,被程玄一口回绝。 张峰一手扶着程玄的胳膊,一手牵着匹马,等车队离开后,压在身侧的力道越发沉重,到后面几乎将大半个身体依靠自己,他担忧的问:“程将军,你头上出了好多冷汗,要不要紧?” “无事。”程玄晃了晃脑袋,借着张峰的搀扶攀上马背,慢悠悠,缀在车队后面。 “县主,他们还跟在后面。”夏竹的小脑袋从窗子外伸回,对身边人道。 楚长宁颔首,余光扫过帘子外白云悠悠的天气,突然落到夏竹心事重重的眉眼,问:“你堂叔的病,好些了没有?”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夏竹宛若个小泪人似的,吧嗒吧嗒掉泪珠子:“县主,我堂叔过世了。” 楚长宁想从袖里取帕子,摸了个空,这才忆起她的帕子给了程玄包扎伤口,遂,将广袖拍了个干净,手忙脚乱地替夏竹擦眼泪:“小泪包,你别哭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前日子你堂叔不是还好好的?” 夏竹泣不成声:“奴婢回去的时候,堂叔已经快不行了,后来奴婢连夜赶回公主府,求了长公主请宫里的御医诊治。那御医说堂叔不是生病,是中了剧毒,可惜发现时间太晚,毒入肺腑,神仙难医,当晚,堂叔咽了气。他为人宽厚,与邻里相处和睦,与人无怨无仇,也不知是谁这么狠毒的心肠,要害死奴婢的堂叔?” 一道灵光从脑海里闪过,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串联起来,楚长宁自言自语:“堂叔中毒,你回家探亲,恰好这时有人在路上伏击我,这一桩桩事凑到一起,太过巧合。” 初时,楚长宁怀疑过另一伙的贼匪,很可能是三皇子和林贵妃的人,又或者是程玄…… 因程玄伤势过于严重,几乎丢掉了一条性命,才被楚长宁排除在外。就在她几乎认定这事与三皇子脱不开关系,听闻夏竹的堂叔中毒之事,楚长宁在心里过了一遍。 知晓夏竹身手的人,不过一掌之数,只有她身边极为亲近之人,楚长宁也敢肯定这些人绝不会害她。 约莫,程玄也是知道的。 除了程玄,还能有谁? 不,她好像漏掉了一人。 两年前在皇宫里,大皇子领着太监们欺凌八皇子,为她所见,夏竹扔了颗石子过去,击偏了大皇子的手臂…… 想必就是那时候,大皇子看出她身边的夏竹会些功夫。 至于大皇子此番行径,无非又是为了争权夺利,伤害无辜人的性命。 许烟岚之死,才过去两年,凶手尚未伏法,又添夏竹堂叔这条无辜人命……楚长宁浑身发寒,面色阴沉沉:“夏竹,我可能猜到是谁对你堂叔下此毒手,说来,还是因为我。” “县主。”夏竹见楚长宁脸色难看,大着胆子打断她:“奴婢堂叔经常说,做人要坚守自己的良心和底线。不是县主的错,要怪就怪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残害无辜。” 楚长宁在心里默念“做人要坚守自己的良心和底线”这句话,抬手揉了揉夏竹的头顶:“等回去,好好替你堂叔办一场身后事,叫他走得风风光光。” “都听县主的。”夏竹神色怏怏,她没有开口问后续怎么办,因为她知道害死堂叔的刽子手,很快要倒大霉了。 回到公主府,楚长宁将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同父母说了,驸马面色愠怒,从怀里掏出一物,递出。 楚长宁接过瞧了瞧,道:“好像是兵部持有的令牌,不会,是在那些匪贼身上寻摸到的?” “你猜得不错。”心火交加的长公主接过话茬,这回没拿屋里的摆件儿撒火,她一身华贵宫装,云髻里环插珠翠,行走间身段匀称标致,仪态万方:“好他个淑妃,好一个大皇子。” 另一边的宁远侯府,自从楚长宁回盛京后,大皇子便惶惶不安。 一连过去两日,也不见公主府有任何动静,淑妃见大皇子茶不思饭不想,衣带渐宽,连忙宽慰:“怕什么,反正那帮人都死掉了,无凭无据,还栽到三皇子头上,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 大皇子吓得赶紧堵住淑妃的嘴:“母妃,你怕是糊涂了,乱说什么呢,宫里人多眼杂,小心隔墙有耳。” 淑妃嗤笑:“怕什么,本宫还留了心腹把风,你这般胆小,你父皇才一直对你视若无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行事要当机立断,要懂得把握住机会。比如最小的八皇子,这次豫州之行,回来就得到你父皇的褒奖,还给他母妃晋升妃位。要是你有出息,母妃才能跟着沾光啊!” 打小听着这番说辞,大皇子不耐烦听:“豫州那么危险,八皇弟去了,差点没回来。若是儿臣死了,母妃还能依靠谁?” 淑妃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是啊,世事难料,当初听说去豫州赈灾的钦差染了时疫,没了。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这时候八皇子站了出来。 谁能预料到八皇子有惊无险,还在豫州立下了功劳,连意见相左的南安王也对他称赞有加,博得满堂彩。 从前她们不放在眼里的八皇子,大放异彩,受到皇帝青睐,背靠公主府这座大山,俨然把大皇子比到了泥里。 淑妃怎么能忍? 于是,有了这一茬,事败后,祸水东引,嫁祸给三皇子和林贵妃…… 念头转悠一圈,淑妃对大皇子道:“那件事做得很干净,你且放宽心,别还没什么,反倒你先露了怯,叫人瞧见端倪。” 大皇子将母妃的话记在了心里,装作没事人一样,直到翌日朝堂上,礼部尚书突然发难,状告宁远侯十八条罪状,一一列举,振聋发聩。 大皇子脑门嗡嗡响个不停,下意识往楚若英的方向看去,目光交汇的一瞬,他脑袋里突然多了一个念头—— 那件事,被查出来了! 世人皆知,楚若英出身礼仪世家,祖辈都是往科举一途发力,祖父曾是先帝帝师,老师曾官拜尚书,其下门生遍布朝野,可谓是文官里占据了半壁江山。 而今的礼部尚书,显然也是楚若英的派系。 每列举一条罪状,大皇子的脑门就像是被斧子狠狠锤了一击,什么收受贿赂……欺占百姓良田……到二公子打死良民等等,证据确凿,容不得抵赖。 等十八条罪状列完,就是没有与公主府相关的罪名,那就是没有连累到自己,大皇子一口气还未舒完,瞅见龙椅里的父皇眼神冰冷地朝自己看来,抄起了手边茶盏扔出。 大皇子想躲不敢躲,生生立在原地,茶盏磕在额头,磕得破了一块皮,皇帝下了命令,即刻着御林军到宁远侯府抄家问罪。 公主府,拂月阁。 床上的女子小脸白惨惨,身上裹着厚厚的绸被,夏竹提着汤婆子塞进被窝,无意触到她的手指,冰凉似水:“县主忍忍,厨房的药快熬好了。” 楚长宁眼皮半瞌,掌心划破的皮肤涂抹了药膏,虽看着红肿可怖,但早就不疼,就是女人来的小日子在发作。 自从她在宁远侯府落了水后,便有了这个毛病,每每来时,绞疼出一身冷汗,闹腾得很。 幸而吃了御医开的药方子调理,本来好了些,想必是又受了冻,这次发作得越发严重。 “奴婢刚去瞧了瞧热闹,御林军到宁远侯府抄家时,宁远侯一家子撒泼打滚的,没了尊贵,跟瞧猴戏似的。” 说起这个,夏竹格外解气。 楚长宁沉吟道:“宁远侯府被抄家,只不过是一个开头。只是皇帝未必会处罚大皇子,毕竟亲疏有别,再如何,大皇子毕竟是天子骨肉。” 夏竹立刻会意:“奴婢虽愚笨,也明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是慰藉罢了,县主也委屈,奴婢晓得。” 楚长宁轻叹:“我是怕你想不开,你素来是个大胆的。” 夏竹保证道:“县主放心,奴婢没有看到凶手遭报应,还没有尝遍世间美食,可紧着自己的这条小命。” 说话间,秋萍将煮好的药汤端了来,拿汤匙舀了一勺,吹得温了些,才去喂她。 楚长宁喝下一口药汁,小脸皱得跟苦瓜似的。 喝完整碗药汁,夏竹捻着一颗甜蜜饯儿喂到她唇边。 楚长宁嘴里含着蜜饯,唇齿没那么苦涩,问:“爹爹呢?” 夏竹回她:“驸马下了朝,回了趟公主府,着人到库房里备了好些人参鹿茸,出门去了。” 楚长宁又问:“你可知去了哪儿?” 夏竹回:“我问了驸马身边的小厮,好像是去程将军家。” 第50章 心凉一截 难道县主不认可下官的才能…… 远离繁华主街地段的桃溪巷, 多是商户在此租赁,两进两出的院子,面积不大, 倒也整洁干净。 打头的一辆马车徐徐停在巷子口里, 绸缎面儿,挂着流苏, 比员外家还要奢华富贵, 再看那一排排的奴仆, 身上穿的布料都是上好的棉布,惹得巷子里的人家频频张望。 尤其是那走下马车的中年男子,生得儒雅温润, 相貌堂堂,派了身边小厮来打听, 临走时还给了一吊赏钱。 听身边街坊邻居询问, 那人回神, 道:“是两年前搬来的那户,好像是个将军还是什么的。” 一行人停在寻摸到了一户院子,小厮上前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有人应了声。 仆人回屋通知,张峰搀扶着程玄走出,见到楚若英, 面色微讶:“驸马。” 楚若英冲他点点下巴, 算作回应,眼神在身着藕白内衫, 披了件墨色外衣的程玄身上打量,见他五官生得俊美清雅,眼下一道红痕平添几分艳丽, 高挺的鼻梁和侧脸的轮廓线,从某些角度看去,竟是像极了当今圣上。 他还未开口,那厢程玄的目光从楚若英身后一排仆人捧着的礼盒移开,道:“驸马此举,为何?” 楚若英稍稍缓神,说:“这是小女的一番心意,感念程将军多次搭手相救。” 程玄“哦”了一声,拉长了尾音,复而又扫向那些垒得高高的礼盒,他怎么就半点不信呢! 见他如此,楚若英以为程玄不屑一顾,八成是不肯收下。 谁知下一秒,程玄大手一挥,薄薄的唇角一扬:“那就多谢了,还请驸马回去转告县主,下官谢过县主的美意。” 楚若英又问:“听御医说,程将军的伤势很严重,还需卧床静养,今儿唐突登门打搅,且回去休息吧!” 驸马的诚意,程玄看得出来,神色真切了几分:“说来,多谢公主和驸马替下官请来御医。” 楚若英自惭形遂:“应该的,应该的。” 打从桃溪巷回来,楚若英便对程玄夸口称赞,道他明是非,知礼懂礼,还以德报怨,对公主府没有丝毫怨恨,巴拉巴拉…… “爹爹口中的人,是程玄吗?”楚长宁从面前玉盘里捻起一块荔枝干,她怀疑程玄是不是给她爹爹灌了什么迷魂汤。 长公主与女儿站到同一阵线,说实话,她不太相信这世上有以德报怨的人,道:“面子功夫谁不会,说不定他只是隐忍不发,等将来有权有势再报复回来。”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存在,可楚若英出身在簪缨世家,学的是孔孟之道,君子端方,自是不屑使那些腌臜手段。若不是这回女儿出了事,想必她们还要继续把他蒙在鼓里…… 如此行径,可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回失败,难免还有下一回,为人为己,楚若英不能再看着她们继续引火自焚。 心里有了计策,他肃了肃脸,道:“请家法。” 楚长宁和长公主,俱是一惊。 夫妻成婚十数载,长公主头一回见驸马冷脸,不苟言笑:“驸马这是要做甚?” 说话间,小厮取来一根长鞭,楚若英双手捧过长鞭,递向长公主:“公主若执意纵容女儿谋划当朝官员,下官做不得主,也无话可说,但请公主责罚。” 一边是女儿,一边是丈夫,手心手背都是肉,长公主的视线在夫君与女儿身上来回打转,颇感为难。 楚长宁心头有千言万绪,她知道爹爹的初心是为她们好,为整个公主府好,当初就是因为怕遭到爹爹反对,是以才决定隐瞒他。 如今瞒不了,她从尾指褪下白玉指环,放到了长条案。 楚若英面色由阴转晴,也将长鞭放到了长条案,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顶,道:“这个家里有爹爹顶着,定不会让你受欺负。” 楚长宁乖顺地点了点小脑袋,嘴巴里包着荔枝干,含糊不清:“知道了,爹爹。” 在拂月阁修养的几日,膝盖掌心的伤口结了痂,扭伤的脚脖子消了肿,只是走路时仍旧有些不适。 这一日,夏竹眉飞色舞来同她说,宁远侯一家子被押去大理寺审案,如不出意外,判决很快下来。 与此同时,大理寺卿拉着匹马,在宫门外踌躇不前。 若问何事困扰着他,概因那沦为坊间饭后谈资的宁远侯,本是奔着查贪污受贿和草菅人命,却不想拔出萝卜带出泥,意外牵扯出谋害清平县主之事,人证物证俱有,板上钉钉。 此事波及到大皇子与淑妃和清平县主与长公主身上,这就不大好办! 一边是太后的心头肉,一边是天子骨肉,一个处理不好,倒霉的就是他梁秉。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到时他安然能回老家卖红薯已是幸事,怕就怕在要赔掉自己的这颗脑袋。 下属向他献了一计,梁秉深以为然。 入了宫,觐见皇帝的路上刻意放慢了脚步,他与皇帝身边的内侍说了几句话。 张德子是个老人精,哪里看不透,于是对大理寺卿嘱咐了一句:“梁大人只需记住一点,不管如何,大皇子始终是皇上的血脉。” 梁秉如雷贯耳,真切实意地感谢:“多谢张内官。” 张德子又道:“与人为善,也是与自己为善。梁大人莫要客气,说不定日后咱家还有求到梁大人头上的时候。” 二人相互吹捧一番,梁秉迈进了乾清宫。 君臣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只知皇帝发了好大脾气,摔茶盏摔摆件儿的,末了还抽走佩剑要去斩了大皇子。 得了音信的太后,过来劝了两句,皇帝虽饶过大皇子一条性命,却把他关进了三皇子呆过的广安宫。 大皇子生母淑妃,褫夺妃位,贬为最莫等的选侍。 朝堂和后宫脱不了干系,大多数时候,嫔妃的母族犯了事,牵连不到皇帝后宫的妃嫔,除非是犯了什么罪恶滔天之事。 大皇子被关押进广安宫,最开心的,要属三皇子。 想当初,三皇子被关进广安宫,大皇子那张欺软怕硬的嘴脸,幸而自家舅舅表兄有权有势,换作大皇子那一干扶不起的母族,想要从广安宫出来,怕是难如登天。 外界纷纷芸芸,人言可畏,皇后稳坐六宫之首,耳聪目明,靠着得到的线索,半猜半想,将事情估摸了个大概,料定是公主府扳倒了大皇子和宁远侯府。 “想不到长公主的驸马,有如此能耐!”皇后对身边的心腹感慨,内心也越发后悔,若是当初与公主府结盟,哪里还有八皇子的这些屁事儿? 去了一趟豫州,八皇子那早逝的生母由嫔位,荫封为皇贵妃,连着几级跳,这可是历来都没有过的,连八皇子不怎么亲近的母族,也从伯公府提升到侯府。 子凭母贵,八皇子圣眷正浓,俨然成了朝中新贵,朝臣们见势,纷纷投入其门下,已经有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三皇子为皇帝忌惮,好不容易大皇子也倒下,四皇子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却又在这时候冒出来个八皇子。 皇帝这般大肆封赏八皇子,对四皇子不闻不问的态度……引得皇后内心煎熬,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容颜越发憔悴。 “娘娘,你莫要操心旁的事,还是多关心关心四皇子。”凝秀细软的手指替皇后揉着太阳穴,温声提醒。 皇后感叹道:“是啊,这两年四皇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性子敦厚,如今日渐阴沉,也不怎么往本宫这儿跑。你说,他是不是知道那件事?” 凝秀宽慰道:“那件事做得很干净,依奴婢看来,说不准是四皇子府里的那个侍妾在作妖。” “本宫也不是没想过这茬,可总觉得四皇子好像知道了些什么,你找人打听打听他平时都去什么地方?” 凝秀应了一声,出宫。 等身上干净了,楚长宁去了一趟慈宁宫,刚从太后那儿出来,被张德子请去了乾清宫。 见到她,皇帝放下了折子,抬手要去虚扶,被楚长宁躲了躲。 皇帝的手停在半空僵了僵,却并未动怒,这个外甥女打小看着长大,养得一身娇惯脾气,这样使使小性子也好,发了脾气,不会记仇。 皇帝将手背在身后,缓解尴尬:“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一会儿叫张德子叫内库给你挑些好玩意儿,压压惊。” 楚长宁深知皇帝宠爱她的缘故,除了看在太后和胞妹的份上,也有她自身性格的原因。 自古帝王家哪一任皇帝不是从血雨腥风里走来,父子成仇,兄弟反目,比比皆是。 天家无情,却又偶尔艳羡民间的血脉亲情,所有人对他毕恭毕敬,只有楚长宁高兴了,给笑脸,不高兴了,板着脸,一点也不掩饰。可偏偏她如此,皇帝却越发喜欢她的真性情。 楚长宁面无表情地反问:“皇上以为一些首饰珠宝,就把我打发了?” 平日里没有外人的时候,喊他皇帝舅舅,今天连舅舅也不喊一声,皇帝长吁短叹:“朕知道你受了天大委屈,也没有说要放过祸首。等过几日,淑选侍会暴毙,也算是替你讨回公道。” 为了保大皇子,他才将大皇子生母推出来做个了结,楚长宁明知这已是皇帝做出的最大让步,她心里有了准备,仍是心凉一截。 楚长宁压下不甘,双手去环住皇帝的胳膊,摇了摇:“既是如此,我要舅舅内库里顶好的那柄玉如意,下回公主府举办宴会,我好拿出来显摆显摆。” “那玉如意是年后进贡的,一共两柄,你倒是会挑东西。”皇帝虽有些肉疼,但瞧见她对自己亲昵的举动,朝张德子使了个眼色,叫他去取。 见她支支吾吾,皇帝询问:“又怎么了?” 楚长宁犹豫道:“长宁还有一事,此次遇险,幸得程玄将军搭救,我曾允诺只要他救我,便在皇帝舅舅面前替他说好话。” 皇帝和颜悦色:“你甚少替人开口,此子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就是你不说,舅舅也要给他升官。” 迟疑了下,楚长宁又道:“往后舅舅少看些折子,反正每天都有看不完的,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这番话,格外熨贴着皇帝的内心,他没太在意,欣慰地颔首:“知道关心人,不枉舅舅对你一番疼爱。外面日头晒,回去时记得叫丫鬟撑着伞。” 楚长宁点头答是,福了福身子,往外退。 从乾清宫出来,热浪滚滚,主仆俩撑着油纸伞,走在宫道,意外撞见了卫青云从宫门外走来。 若是换作往日,楚长宁自是不会搭理他。 眼下,她略一思忖,冲擦肩而过的人喊了一声:“卫大人,等一等。” 卫青云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愣在原地,直到楚长宁走来,对他说:“据我所知,卫大人不是一个贪慕权势之人。自古以来皇权争斗,总是离不开尸山血海,动辄连累家眷亲属,望你三思,莫要搅和到夺嫡争储的这趟浑水里。” 惊喜来得太快,卫青云仿佛在做梦一样,不敢置信道:“县主,是在关心我?” 楚长宁一噎:“本县主只是让你三思而后行,你莫要多想那些有的没的。” 卫青云沉默了一瞬,反问:“既是不关心下官,县主何必多言?既是明知这里面前途艰险,不愿我掺和,县主为何又要掺和进去?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八皇子一派,县主应该高兴才对,难道县主不认可下官的才能?” 一连三问,楚长宁辩不过他,苦笑:“你怎么就是一根筋的书呆子呢!” 卫青云呆了呆,不明意味,又道:“县主曾说下官无用,下官只是想爬到更高的位置,能为县主所用罢了。” 楚长宁内心复杂极了。 阿娘曾说过,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不会在乎你的身份和地位,不计较得失,全心全意为你付出。 有父母,有爱你的人。 阿娘遇到了,与之结为一世夫妻。 她也遇到了,只是她错过了。 楚长宁喉咙发堵,张了张嘴唇,蓦地,感受一道视线附着在脊背,如猛兽锁定他的猎物一般。 她回身,撞到来人锐利的漆黑眼眸里。 第51章 堕落献媚 跟你合作,就是与虎谋皮…… 大老远, 瞧见那一对璧人的侧影,看得程玄心里窝火。 见楚长宁朝自己看来,他露出自得的笑:“前日子送去我府里的补品, 我很满意, 多谢县主。” 他这番话说得暧昧不明,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楚长宁亲自登门, 卫青云便是这样想的。 转念想起, 程玄为保护县主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似乎也是理所应当,卫青云在心里自我安慰。 观他面貌红润, 精神抖擞,卫青云嘘寒问暖道:“程将军的伤势, 可是好些了?” 程玄的眼神掠过面前佩三梁朝冠的卫青云, 见他生得眉宇宽阔, 仪表不凡,着一身象牙色的官袍,衬得温文尔雅, 斯文清秀,周身有着世族子弟的气派,是他最讨厌的那种气息, 仗着读过几年书, 自诩满腹经纶,在朝堂上指手画脚。 他坐龙椅时, 没少听那一群文臣满口之乎者也,孔孟之道,嚷嚷得脑壳子疼。 如今他在辽东出生入死, 立下累累战功,凭借前世记忆,仍有数次与阎罗王擦肩而过,不过才五品。 卫青云同五皇子去了一趟豫州,上下嘴皮子一碰,提了若干建议,便被擢升为五品礼部郎中,与他平起平坐。 本朝重文轻武,高下立见,难怪都要往科举一途发力,立誓要做清流文官……程玄面上不显,勾了勾唇角:“恭喜卫郎中高升。” 卫青云也拱了拱手:“同喜同喜。” 客套完,程玄说:“下官与县主有些话要说,旁的人听不得。不知卫郎中,可否行个方便?” 卫青云几乎是下意识去看楚长宁,见她面色毫无波动,心口堵得喘不过气来,眼眸一瞬,黯淡无光:“如此,下官先行一步。” 等碍事的人一离开,隔着广袖的面料,程玄将大掌覆到楚长宁的手腕,他在前面大步阔首,回过神的楚长宁挣扎着:“你又发哪门子的疯病?” 秋萍吓得魂飞魄散,跟在两人身后跑,也不知该拦还是不该拦。 离开宫门主道,来到人迹罕至的角门,此处景致建筑荒凉,甚少有宫人往这边过来。 程玄对着后面的秋萍,一点也不客气,道:“你在外面候着,本官与你的主子有些私密话要说。” 楚长宁怕这厮口无遮拦,给了秋萍一个安抚的眼神,料定程玄不敢把她怎样,让秋萍在外面帮忙把风,免得有宫人靠近,听到不该听的话。 夏竹按照她们的乡俗,回去给堂叔烧纸钱,是以今儿楚长宁身边只带了一个秋萍。 她们主仆俩弱不禁风,若是身边带着夏竹,楚长宁才不怕他。 松开禁锢她的手掌,程玄看着面前反抗自己的娇弱女子,即使她做出厌恶的表情,也丝毫未损她的半分颜色,反而令他有一种从尾椎骨窜到脑门子的兴奋。 面前的高大男子步步紧逼,楚长宁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身子刚往旁边移了移,一条手臂拦住了去路。 她放弃逃开,抬眼直视面前容貌俊美的男子,挑了挑眉梢:“你要做什么?” “是县主要做什么?”程玄一手抵在楚长宁身后的墙壁,将她困在怀里,不让她逃走,恶劣地嗤笑:“这两年里,县主对卫青云不理不睬,为了八皇子,你竟对卫青云使美人计。楚长宁,为了权势,你竟这般堕落献媚?” 什么美人计,什么堕落献媚……估摸着程玄以为她要拉拢卫青云,楚长宁不作解释,她又为何要跟他解释! 楚长宁不消多说,也懒得同他这种人废话,抬手便要掌掴他。 手臂抬至半空被一只手捉住,程玄隔着丝滑的衣服面料,想起偶然触碰过她滑腻的肌肤,心尖一阵痒痒,忍了又忍,道:“你想要权势也好,想要报复也好,只有我能给你这一切。” 楚长宁睨了他一眼,挣脱开手臂,理了理袖摆,漫不经心的语气:“程将军此话,未免太过自大。” 程玄紧盯她面上的表情,凑近,低声道:“你想要扳倒三皇子和荣国公府,除非你的八皇子骁勇善战,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除非你的八皇子可以瓦解荣国公父子在西北这么多年的经营,楚长宁,你要不要选择跟我合作?” 合作? 脑袋里塞满稻草的人才跟他合作,他是把她当作傻子么? 楚长宁头脑清醒,沉声:“跟你合作,就是与虎谋皮。” 程玄唇角噙着一抹坏 笑,嗓音低沉如投入石子的深潭:“县主这是何意?” 楚长宁抬手去抓他指节的手抓了个空,停在半空,装作没事人一般:“什么何意不何意,本县主的事情,你管得着嘛!” 程玄躲开她的手,刻意后挪一步,站定,藏在广袖里的手掌握着个物件儿:“该说的,下官都说了,还望县主好好考虑一下。” 等人走远,楚长宁抬腿要出宫,余光一扫,发现地上落了一个物件儿。 这物件儿玉质通透,雕刻着飞鸟走兽,以楚长宁的眼光看来,算得上好东西。 似乎是程玄的东西,想必是皇帝御赐的玩意儿! 才出了角门,便看到程玄立在宫道,身边多了个面白声尖儿的小太监,是张德子的干儿子:“程将军可真叫奴才好找,皇上还在乾清宫等着呢!” 楚长宁将手里的玉珏交给秋萍,让她代为送还。 程玄接过玉珏,再回头看过去时,只看到楚长宁身姿袅婷的背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果然不识得这信物! 随着小太监去往乾清宫的路上,程玄脑子里飞速旋转,回忆起他们相处的情景,更加印证了他心里的一个大胆猜测。 楚长宁分明厌极了他,却每每利用各种方便与自己接触……如果她同他一样重活一世,又怎会不识得这么重要的信物? 所以楚长宁可能也有前世的记忆,只是记忆不完整,需要借助外物恢复…… 再大胆假设,他,便是这个外物! 那么楚长宁的一些怪异举动,与他有所接触后,立刻翻脸不认人的种种行为,都有了解释。 广袖里的手指摩擦过玉珏的纹路,前面就是乾清宫,程玄将它放到怀中衣襟内,妥帖收好。 他暂时没有和他那位父皇抱头痛哭认亲的打算。 与此同时,楚长宁也在思考程玄已知自己的身份,为何不与皇帝舅舅认亲? 他若是恢复了皇子身份,处境必然不会如此艰难,会好过许多,所以她想趁着肥羊在跟前,逮着机会薅羊毛,让自己恢复些记忆。 哪知手伸到一半,被肥羊发现了,楚长宁郁结于心,只恨自己不够眼疾手快。 不过她和程玄在山洞的两日里,也恢复了两段重要记忆。 一段是程玄不久会出发去西北,紧接着三皇子造反…… 一段是秋猎围场里,程玄护驾有功,继而真实身份露出水面…… 入夜,公主府,栖霞阁。 楚长宁将自己刚得的记忆整理了下,告知父母。 一早,下了朝的楚若英从乾清宫回来,告知她,不日后,程玄将会出发前往西北的消息。 另有一件要事,淑选侍,也就是大皇子生母,于昨夜暴毙。 朝堂上,皇帝加封大皇子为宁王,赐封地邕州,将人赶去了封地。 几乎朝臣们都默认了一个事实,大皇子失去了争储的机会,且邕州多荒山少良田,民众未经教化,乃名副其实的蛮荒之地。 依附于大皇子的朝臣们早就人心各异,见此,纷纷另投它门。 从广安宫出来,出盛京的时候,大皇子体会到了世态炎凉,昔日他府中高朋满座,门庭若市,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宁远侯府倒了,母妃也死了。 大皇子望了一眼城门上悬挂的牌匾,一行人回身去往邕州的方向。 身后马蹄声传来,大皇子万万没想到来送他的人,竟是三皇子。 三皇子是来瞧热闹的,见大皇子如夹了尾巴的丧家之犬,冷嘲热讽:“没有父皇的旨意,大皇兄这辈子都不能踏出封地一步,听说那邕州是个苦寒之地,吃穿用度不比盛京,大皇兄酷爱华服美食,一路可别委屈自己,毕竟到了封地再也享受不到。” 大皇子反唇相讥:“三弟莫要器满意得,皇兄的今日,便是三弟的明日。” 三皇子不以为然,讽刺:“这话说错了,皇兄的母族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我舅舅和表兄位高权重。只要有舅舅表兄在一日,我与母妃便不会落到大皇兄这般境遇。” “是吗,那为兄在此祝三弟心想事成。”说罢,大皇子放下了车帘。 自淑选侍暴毙后,宫里开始闹起了鬼,有值夜的宫女太监说是途径早已荒废的甘泉宫,看到死去的沈贵妃在作祟。 宫里闹鬼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一抹明黄色背影停驻在甘泉宫殿门前,这座宫殿因年久失修,残桓断壁,内部梁柱还保存着当年火焰烧灼的痕迹。 破败的宫墙,满庭院子的荒草杂木,似乎在凄楚悱恻地诉说着它的哀怨。 自从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沈贵妃和五皇子葬身火海后,这里便成为了一处禁忌。 刚入宫的宫女太监们,都会被管事的姑姑们勒令不许提及甘泉宫这三个字。 每每要去御花园,时常绕道远行,也不愿从这里经过,那一股子幽风吹来,叫人后背发麻,之后也极少有人往这里走。 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昨夜,有小太监和宫女贪懒抄近路,结果就撞到了。 时隔十八年后,再站在甘泉宫门前,又勾起了皇帝那些深埋的记忆。 他本以为逃避的不去回忆,记忆里的人会消失,他做到了,这些年再也没想起过甘泉宫的人或事。 直到再站在这里,记忆里的人又鲜活了起来,沈贵妃伏在摇篮边轻哄孩子的眉眼,犹在眼前,仿佛昨日一般清晰。 第52章 冷心冷肺 与其求程玄,不如去求楚长宁…… 那些夹杂着愉悦和惨痛的记忆, 从他脑海里的某个角落被彻底释放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张德子见皇帝面色阴沉如水,心有余悸地建议道:“这里年久荒废, 于皇上龙体有碍, 还是回去吧!” “不。”皇帝定了定心神:“朕要瞧瞧,是哪些人在装神弄鬼。” 话毕, 皇帝一挥手, 立马有御林军冲进去搜查, 满室蛛网灰尘,连一个角落也没放过,却没有寻到半点有用的线索。 直到回了乾清宫, 皇帝仍是心有不甘:“难道这世上真有鬼魂之说,可真有鬼魂, 为何她从未入过朕的梦里?” 张德子一惯善于揣测圣意, 而今却有点看不明白皇帝, 涉及到甘泉宫里的那位和叛将沈家,格外谨言慎行,他给了干儿子一个眼神, 叫干儿子去将近来颇得皇帝宠爱的蕊昭仪请来。 公主府,拂月阁。 楚长宁收到程玄迁府的请帖,不知道的, 还以为她和他的关系融洽到登门贺喜的地步。 不过在她看来, 程玄是在向她炫耀。 毕竟他官位又高升了一级,如今这座府邸, 便是皇帝赐下的。 那日在皇宫分开,程玄和皇帝在乾清宫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 只知过后皇帝给他升了官职。 如今程玄身上有武节将军的官职,又兼任宣抚使,从四品的武官,却是代表着天子行使抚绥边关及统护将帅、督视军务之事等等,可以称得上是天子近臣。 可不得好好显摆么! 她将请帖扔在一旁,想了想,命秋萍让门房备了辆马车,慢悠悠来到那座府邸。 皇帝御赐的宅子,定然是顶好的,程府虽不是盛京最繁华的地段,离公主府的地段差了许多,却是一般京官置办的宅子不能比的。 宅子不是比奢华富贵,而是比较前后左右住的邻里都是些什么人,程玄的这座宅子左右邻里皆是朝堂上一二品官员的府邸,由此可见,他颇得皇帝宠眷。 本以为今日的程府应是高朋满座,可瞧着门可罗雀,往里瞧了瞧,冷冷清清。 坐在马车里的楚长宁抬了抬手,放下帘子。 秋萍使唤着仆人将备好的礼品,往程府送去。 这边马夫赶着马车刚调转个头,突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人,吓得马夫勒紧了缰绳。 秋萍拉开帘子一角,探出个脑袋,询问车夫:“出了何事?” 车夫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冒出的女子见了秋萍,无神的杏眼一亮:“秋萍,是我,县主是不是也在?” “这声音,好耳熟。”听楚长宁开口,秋萍回头说:“县主,四皇子府中的一个侍妾拦在马车前面。” 听说是四皇子府里的侍妾,楚长宁下意识回想了下,忆起某个名字,她皱了皱眉头:“将人赶走。” 秋萍应了一声,朝两名护卫使了个眼色,那厢的春盈挣扎不止,大喊:“县主,求求县主看在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救救奴婢。” 闻言,楚长宁眉心皱得更紧,一掀车帘,走下马车,与被护卫钳制住的女子对视,画面似曾相识,好像回到前世的某些画面。 只不过,眼下境遇反转。 见到楚长宁,春盈挣扎得更激烈了,弯眉杏眼,脸颊挂着泪痕,楚楚动人的模样儿,真是我见犹怜。 趁着四皇子不在府里,春盈打晕了看守的丫鬟,换了丫鬟的衣服偷溜出府。 可没有籍契和路引,别说出城离开盛京,连住宿都成问题,见到楚长宁后,春盈又惊又喜,目光越过楚长宁,落到她身后一身黑色锦服的年轻男子。 春盈犹豫了一瞬,见程玄冷着脸,心知这人比旁的男子更冷心冷肺,不会管自己死活。 与其求程玄,不如去求楚长宁。 这两年的人情冷暖,叫春盈明白一个道理,越是盛名在外的人,大多数内里越是不堪,如四皇子和皇后。 而楚长宁这般声名狼藉之人,反倒有些可取之处。 楚长宁一贯是刀子嘴,反而心肠软糯,下人犯了错,责罚一顿,总会给人留一条活路。 春盈几乎苦苦哀求:“县主,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不奢望还能回公主府伺候您,但请留我在庄子里自生自灭也好。” 秋萍愤愤不平:“呸,你倒是想得美,当初背主攀高枝儿,现在倒想起县主的好。” 春盈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也不替自己争辩,只道:“奴婢自知有错,可奴婢也是受人蒙骗在前啊,冤枉啊!县主,奴婢真的知错了。” 楚长宁于心不忍,轻叹:“若是这番话,在你未有谋害主子行径之前,本县主或许会怜悯你。主仆一场,我自问不曾亏欠你什么,既是你当初已做出了选择,便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跪在地上的人希望落空,眼神里的光亮逐渐消失,一旦逃跑之事被四皇子发现,等待自己的,只有变本加厉的折磨和羞辱。 既然她不好过,也不能叫旁人好过。 头脑一热,春盈趁着身边的护卫松懈,从发髻里拔出一支木簪,直冲楚长宁而去。 秋萍没料到春盈敢当街行刺县主,瞪大了眼睛,想要上前护主,却被横出的一条胳膊抢夺先机。 程玄将春盈手里的凶器击落,抬起一掌,将人拍了出去。 春盈摔在青石地面,后背生疼,手心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不可置信地看着程玄和他护在身后的楚长宁,心口又酸又胀。 “刚才你发什么楞?”程玄低声诘问,语气里不由自主带了两分威严。 他来得再晚一点,别人手里的木簪就要戳到她身上,这时候她居然也不知道躲一下? 没有他,她就是个小废物! 他颇为自得地想。 楚长宁着实被程玄说的话愣住,掩藏在广袖里的匕首,被按了回去。 从大理寺走出,经历的那一场刺杀后,楚长宁便有了随身携带匕首防身的习惯。 方才她不是不知闪躲,是根本不畏惧春盈。 春盈以下犯上,别说是把人捅伤,就是把人捅死了,四皇子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还得谢她帮忙处置了一个贱婢。 只是程玄的脸色阴沉似水,对春盈没有丝毫情面,春盈不是他最喜爱的淑妃吗? 程玄善于隐忍和伪装,但一个人下意识的行为举止,是骗不了人的。 可她的离间计没有用处的话,这世程玄和四皇子并没有交集,前世他们可是至交好友? 一百个疑问困在心头,楚长宁简明扼要道:“你喜欢的不是春盈吗?” 她没有放过程玄脸上的一丝表情,他先是微讶,皱了皱眉,脸色阴转多云,阴阳怪气地说:“此乃下官私事,县主也要过问?” 楚长宁方觉不妥,抬手一指两个牢牢擒住春盈的护卫,道:“你们二人把她送去顺天府,顺便通知四皇子。” 处理完这摊子乱糟糟的事,楚长宁回身往马车过去,身后的程玄道:“来都来了,县主不妨进去喝一杯薄酒。” 楚长宁懒得理会他,一拂衣袖,钻入了马车。 马车缓缓往前行驶,程玄和张峰留在原地遥望,张峰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县主长得真美,皮肤白得跟雪一样,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程将军,你说是不是呀?” 程玄收回目光,口不对心道:“也没多好看,就一般。” 张峰惊得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这叫一般,程将军一直惦念在心头的小娘子,难道比县主还美?” 程玄满腹狐疑:“本将军哪儿来的小娘子惦念?” 张峰道:“就是,就是咱们从军那日,将军一直盯着二里亭,不是惦念小娘子还能惦念谁?还有将军收缴了雪肤膏自用,属下全部看见了。” 程玄没来由一噎,继而冷冷一笑:“你这么闲散安逸,本将军便罚你操练两个时辰,不许吃晚饭。” 说到前头,张峰还一脸无所谓,听到不许吃晚饭,张峰立刻垮下脸来,如丧考批:“将军,属下知错了,你没有惦念小娘子,也没有擦雪肤膏……” 与程玄阴恻恻的目光对上,张峰顿时有一种不详预感,果然听程玄道:“罚操练五个时辰,明天一天不许吃饭。” 张峰连忙捂住嘴,生怕自己再往外蹦出一个字,又要罚得更重。 皇宫里闹鬼之事传了几日,做了一场法事,消停了下来。 夏竹从老家回到盛京,楚长宁将上次进宫时皇帝赐的奇珍异宝收拢到一个匣子,除了那柄玉如意,其余悉数交给夏竹。 看到一匣子的珍宝,夏竹惊得说话磕磕绊绊:“奴、奴婢不能收。” 楚长宁轻叹一声:“这些不是给你的,留给你堂叔遗孀和孩子的抚恤金,她们失去了亲人,无依无靠,将来的日子长得很,需要靠这些外物过活。” 夏竹吸了吸鼻子,倔强道:“奴婢有月例,可以养活婶子和侄儿,奴婢不想要这些东西,只想叫堂叔重新站到我面前。” 楚长宁拿帕子替她细细擦拭,安抚道:“且看着吧,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 好说歹说,夏竹只得替婶子和侄儿收下。 翌日一早,程玄亲自登门。 前厅里,楚长宁姗姗来迟,程玄从怀里掏出一方洗净的帕子:“此物,还给县主。” 楚长宁接过,展了开来,上面绣着一串憨态可掬的葡萄,可以闻到浅淡的熏香。 等了等,程玄道:“五日后,下官要离开盛京,县主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说?” 楚长宁想了想,摇头。 程玄一连道了两个“好”字,皮笑肉不笑:“县主既是执迷不悟,且好自为之,日后莫要追悔莫及。” 楚长宁一头雾水,理了理帕子,想要收起,放到箱子底收着,不打算用了。 她这边对折整理,怒火中烧往外走的程玄停了停步,又突然折身返回,抬手打掉她手里的帕子,恶狠狠瞪她一眼,腮帮子气鼓鼓地走了。 留下的楚长宁从袖间取出一把匕首,亮了亮锐利的刀锋:“这混球稍慢一步,本县主非要捅他一刀不可。” 第53章 褪下罗袜 我没有怪你,回去吧 坤宁宫, 主殿。 凝秀行迹匆匆,来到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句。 彼时的皇后面前摆放着一盆树干斑驳苍劲的松景,手中剪刀误将极有特色的一根分枝去掉, 她深感惋惜, 定定地望着意境被毁去的盆景,道:“此话当真?” 凝秀应了声, 又道:“奴婢等四皇子走远, 进了白云观, 看到那贱人的牌位就在白云观里供奉着。听观里的人说,从前四皇子也会经常去,只是近一两年去得越发频繁。” 皇后不甘地放下剪刀, 唯余失望:“本宫殚精竭虑为他铺路,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他那无能懦弱的生母。凝秀, 他果真是知道那件事。” 凝秀自欺欺人道:“兴许是有人从中挑拨, 那件事做得很干净, 当年知晓内情的人都被封了口,娘娘的父亲文国公都被蒙在鼓里,更何况是四皇子?娘娘只需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自可将四皇子哄得回心转意。” “挑拨?若是亲生的,不管旁人怎么挑拨离间,也不会离心。到底不是亲生的, 总是隔着点什么。”皇后脑仁子疼, 揉了揉太阳穴,懒懒吩咐道:“你让小厨房炖些四皇子爱吃的鱼羹, 送到他府里。” 皇后口中的四皇子,此刻为着春盈的事,忙得焦头烂额。 见四皇子为了一个侍妾亲自登门致歉, 楚长宁稍感意外,尤其当四皇子表明来意,为了保春盈,给出一个十分优渥的条件。 是大皇子为数不多的亲信,潜伏在盛京的一份名单。 四皇子此举有借刀杀人之嫌,不过他这样在乎一个春盈,倒是楚长宁没有预见的。 外人道,四皇子这两年性情大变,但对他府中那个侍妾宠爱不断,即便是正妃,也不如那侍妾受宠。 可如果春盈过得很好,又为何要逃走? 楚长宁但笑不语,收下了这份大礼。 五日后,程玄作为宣抚使,动身前往西北巡察。 他出发时,身边没带多少人,张峰也一道跟了去,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离京。 前世的几位皇子里,皇帝最属意的是四皇子,加之有皇后和文国公这座靠山,也是程玄争储路上最强劲的敌人! 当重伤的程玄被四皇子带回文国公府养伤,他修养到能自我行走后,便动身去白云观。 走到半路,程玄发现身后有几条尾巴跟踪自己,甩掉了那些人,他去了四皇子常去的白云观,一探究竟。 皇后嫡子早夭,四皇子被过继到皇后名下之事,不是什么重要的秘密,可在白云观见到四皇子生母的牌位,程玄脑袋里灵光一闪,有了一招挑拨离间。 皇后与四皇子的关系看似坚固,牢不可摧,实则内里早已埋着一颗火雷,只需一点半点火星子,顷刻便会炸裂得支离破碎。 如今四皇子和皇后的关系裂痕斑斑,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程玄本应高兴得多吃两碗饭,可他并不开心,好不容易拔去了四皇子的爪牙,又冒来一个八皇子! 尤其是八皇子的靠山是公主府和太后,这让程玄更为头疼。 朝二里亭的方向望了望,程玄转过头来,就见身边的张峰冲他挤眉弄眼,双手交叠地捂住嘴,生怕不小心蹦出一个字,惹怒上峰,又被罚去操练,不许吃饭。 程玄一夹马肚,扯着缰绳往西北的方向奔去。 一行人的马蹄声轰隆隆,溅起浓厚的粉尘,飘散在半空里,久久不散。 太阳高悬空中,天蓝如水洗般透亮蔚蓝,流云轻移。 院子里花草开得正茂,这时正是瓜果挂枝的季节,枝叶里缀满蜜桃酥梨,架下结了指甲盖大小的一串串葡萄,葡萄藤种下三年,今年才坐果,约莫再过一月余便可食用。 坐在长条案前的楚长宁,面前玉盘里摆着几片香瓜,咬一口,汁水饱满,又脆又甜。 夏竹捧着香瓜,大大的圆眼弯成了月牙儿:“真甜。” 冬至和春栀是后面到拂月阁的新人,初时战战兢兢的伺候着,相处一段时日下来发现这位主子虽脾气不大好,但格外好说话,慢慢也就放开了性子。 好吃好玩的,有夏竹秋萍一份儿,也必然有她们俩的。 冬至喜欢围着灶台打转儿,春栀则性子活泼些,接过夏竹话茬:“这些香瓜黄橙橙的,真好看,奴婢要把它绣到帕子里。” 楚长宁看身边的小丫鬟们一个比一个嘴馋,摇头失笑。 用了香瓜,她去了一趟栖霞阁。 母亲和爹爹都在,得知程玄已离京,前往西北,她面色毫无波动:“西北是荣国公父子的大本营,程玄没有兵马权势,此行艰险,当日他自信满满,说除非八皇子能够瓦解荣国公父子在边关的势力……” 仅凭区区一个程玄,如何能与在西北经营了十数年的荣国公父子斗? 她猜来猜去,只能往沈家这里面去想,道:“曾经的沈侯爷,是镇守西北的大将军,如战神临世一般,杀退鞑子,保卫边关疆土。当年吓退鞑子的沈家军,便是如今的林家军,虽有许多重要职务被荣国公父子大换血,顶替了自己的人,但西北一定还有蛰伏多年的沈党。” 程玄身上一半留着皇帝的血脉,一半是沈家,这才是他自信去西北的原因啊! 占据了天时地利,加之程玄是那种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里的性格,但凡有一点机会,也要拼搏出一片天地,难怪他上辈子能打败三皇子四皇子,荣登大宝。 楚长宁能想到的事,楚若英自然早已料到,他虽相信女儿没有满口胡诌,可女儿口中的怪诞之梦,太过匪夷所思。 直到大皇子被封为宁王,紧接着程玄去往西北……怪梦里一桩接一桩的事,在现实里也如约而至的发生了,楚若英想到女儿怪梦里公主府被抄,他与宁王密谋造反事败,被押解宁古塔途中病逝,长公主也…… 楚若英强迫自己不能深想下去,这一世,他一定能改变那些不好的结局。 程玄的事,暂时告一段落。 长公主说起了宁远侯府一家子,不,被剥夺侯府爵位,现在是罪臣郑氏一族,全部男丁已被判处斩首,女眷没入教坊司,沦为最低等的贱籍女子。 随着大皇子一派的倾覆,树倒猢狲散,如今朝堂上,俨然形成了三股势力对抗。 一派以四皇子为首,拥护正统,一派是三皇子,手握兵权的武将极力推崇,另外一派则是以新贵八皇子马首是瞻,在朝中日益壮大。 公主府几乎被踩烂了门槛,盛京里的达官显贵越发巴结着楚长宁,隔三差五便递来若干请帖。 这一日,楚长宁参加南安王府举办的喜宴,庆贺世子妃诞下麟儿的满月宴。 长公主与一堆后宅妇人说着话,楚长宁独自在花园里歇凉,不知打哪儿蹦出来个妇人,贼头贼脑的猫在假山后,瞧着。 夏竹最先发现动静,冲着那边喊:“谁,是什么人在那?” 那妇人畏畏缩缩地走来,眉目却大胆地扫视着凉亭里端坐的矜贵女子。 同样,楚长宁也打量了对方身上的衣衫面料及头饰,打扮花里胡哨的,满头珠钗,配色叫人不忍直视。 那妇人虽穿着华丽,一双眼睛却不老实,夏竹沉声道:“见到清平县主,还不行礼?” 听到亭子里的人是清平县主,妇人顿时挺直了腰杆子,大言不惭道:“我瞧着这样尊贵的打扮,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县主,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 夏竹自认俗人,从未见过这般粗俗的官眷,当即狠狠“呸”了一声:“嘴巴放干净一点,谁跟你是一家人。” 那妇人叉着腰,露出蛮相:“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八皇子的婶娘,当今圣上御赐的怀恩侯的夫人,一品诰命的侯夫人。” 夏竹冷哼:“就算你是侯夫人,见到县主也得行礼,否则便是大不敬。” 与一个丫鬟起争执,没得辱没了自己,张桂兰看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楚长宁,心里埋怨她没有替自己说话,任由一个刁奴下了自己的脸面:“县主,你可要好好管管身边的下人,这样的刁奴,换作是我,早就大棒子打发走了,万一将来住到一起,我可不会留情面。” 楚长宁明显一怔,问道:“此话,何意?” 张桂兰嘿嘿笑了两声:“你与八皇子的事,满盛京都在传,等回去了,我与侯爷商量着改日登门到公主府去提亲。” 这回,楚长宁才搞明白眼前这又蠢又坏而不自知的妇人,打着什么鬼主意,登时冷下脸来:“皇帝亲口御赐怀恩侯,不是因你们为大周朝做出什么实绩,概因八皇子在豫州立下功劳,荫封你们这一干等亲戚,盼你们怀恩感德,不是叫你狗仗人势,满口疯言疯语。来人,将这无知妇人拉出去。” 见状,张桂兰头脑发热,破口大骂道:“不就是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你又为大周朝做了什么功德,还瞧不起我这个侯夫人?就你那不堪的名声,满盛京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外面盛传不是县主身边的丫鬟被贼人掳去,是县主被贼人掳走,坏了清白,见你可怜,不嫌弃你残花败柳,还想着说服侯爷到公主府求娶纳了你,怎知你这般不知好歹!” “疯妇。”楚长宁气得掀了手边的茶壶杯盏和点心,夏竹害怕张桂兰到了前厅也胡乱叫骂,坏了县主清誉。 连忙弯腰褪下罗袜,夏竹狠狠塞到张桂兰的嘴巴里,堵得严严实实,将人拖出王府,找了辆马车送回怀恩侯府,叫对方看着办。 这边的动静闹得很大,传到别人耳朵里,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 听身边的倚翠耳语了几句,长公主面色大变,匆匆离开了王府。 等回到公主府,楚长宁坐在前厅,八皇子亲自和怀恩侯负荆请罪,尤其是怀恩侯面如菜色,恨不得刨个洞,钻到泥里去。 八皇子一个眼神扫来,怀恩侯浑身发寒,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那疯妇存了私心,痴心妄想要将娘家的侄女儿说给八皇子为正妃,下官当时便一口回绝了。哪料这疯妇为人唆使,竟想着败坏县主的名节,好给她侄女儿腾出位置。” 这番话说的,长公主与驸马下意识皱眉,她们本想保持中立,奈何一个两个把主意打到公主府头上,只想扶持一位仁德明君上位,不想沾什么光,更无甚把唯一的掌上明珠也搭进去的念头。 观主位里长公主和驸马的神色,八皇子顿时脸色煞白,拱了拱手:“六姑姑,此事与我大伯父没有干系,皆是疯妇一人所为,且大伯父已派人将她杖打五十棍,关在佛堂里任其自生自灭,一辈子不能走出一步。” 这样的结果,长公主和驸马勉强接受,心里是这么想的,可一见到八皇子,连带想到怀恩侯打的算盘,心里仍是堵得慌。 安抚住了长公主这边,八皇子下意识去看楚长宁,不知她会如何想自己。 坐在母亲下手边的楚长宁,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思考问题。 毋庸置疑,八皇子不会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蠢事,那么就是有别的人在背后挑拨。 几乎本能的,她想到了程玄…… 感受一道灼热的视线罩在身上,她抬起眼皮,看到八皇子充满歉意又内疚的眼神,于心不忍,冲他弯了弯唇,算作安抚。 八皇子僵硬的面部线条,和缓了几分,等长公主和驸马离开,李筠支走怀恩侯,迟疑地走向楚长宁:“表姐,你打我骂我一顿吧,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楚长宁摇摇头:“我没有怪你,回去吧!” 她是真没怪罪恶八皇子,毕竟八皇子生母是宫女,身份低微,娘家乃市井小民,见识浅薄,粗鄙些,倒也说得过去。且八皇子与怀恩侯不怎么走动,此次想必是为了替她出气,才与怀恩侯亲近。 李筠一步三回头,远远冲她喊:“我对表姐说过的话,永远作数。” 不管发生了什么,他这辈子永远不会放开她的手。 第54章 新年伊始 你说说看,县主平日里都什么…… 这场闹剧, 直到翌日朝堂上四皇子一派的官员发难,以此攻击八皇子私德有亏。 兵部尚书难得附和着四皇子,三派打着机锋, 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 唾沫星子飞溅,最后以皇帝把八皇子和怀恩侯叫到宫里训了一顿, 并且剥夺张桂兰一品诰命的封号, 才有了了结。 坊间的流言, 屡禁不止。 楚长宁是身上虱子多了不痒,反正她名节清誉扫地,别人长了一张嘴, 背后爱怎么说,她想管也管不着。 进入九月份, 早晚还算凉爽, 正午时, 热浪涛涛,院子里的植物蔫头耷脑。 架下的葡萄由绿转紫,颗颗圆润饱满, 楚长宁剪下一串尝了尝,略酸,感慨:“还是西域的好吃些。” 夏竹也拿了把剪刀, 闻言, 问她:“那还摘不摘?” 楚长宁笑着说:“摘,叫下面的人做成果子酒, 霜降时就可以饮用。” 说到果子酒,夏竹嘴巴里分泌着唾液,做起事来, 越发卖力气。 春栀和冬至找来干净的竹筐来盛,也加入到采摘的队伍里。 七八棵葡萄藤,第一年收成惨淡,才将将装满了两个筐子。 冬至爱吃,也会吃,将葡萄洗净捏碎,佐以若干冰糖,盛放到干净的罐子里,接下来就只有等待时间的发酵和酝酿。 九月中旬,是皇后的生辰。 虽说皇后不得宠,该有的体面,都会有,这次也不例外,皇帝下令要大操大办这场千秋宴。 所有五品官员以上的官员,可携家眷进宫,对于这样的宴会,官眷们都会借着机会将家中儿女带出来相看。 一眼望去,都是打扮得俏丽可人的豆蔻少女,长公主想到自家女儿今年已是二八年华,像她这个年纪的人家早已嫁娶,说不定奶娃娃都有了。再不济,也相看好了婆家,唯独楚长宁不慌不忙,对这方面没什么心思。 入宫时,长公主瞧见了卫青云,一身象牙白的官袍,静静立在宫门,面如冠玉,风姿奇秀。较之两年前的呆头呆脑,身上有了稳重气,年龄不过二十有三,已是五品官员,才貌俱佳,可谓是前途无量。 他往那里一站,就是一表人才,不知惹得多少闺阁小姐们纷纷红了脸。 古人云,先成家后立业,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位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在朝堂有了一席之地,世族子弟出身,到了如今的年纪,还未能成家。 究其缘由,长公主心里有数。 放下帘子,长公主转头对身边的女儿,道:“卫青云这两年未曾议过亲事,对你也算一心一意,要不再考虑考虑?” 楚长宁眼皮子跳了跳:“阿娘又突然说起这个做什么?” 长公主看向楚若英,希望驸马能附和自己,可等了等,驸马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 算了,男人果然靠不住,她苦口婆心道:“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像你这个年纪,阿娘与你爹爹已成了婚,都快有了你,阿娘还等着抱孙儿呢!” 楚长宁略迟疑地说:“阿娘,万一是个孙女儿呢?” 长公主还道她是回心转意,当即欣慰点头道:“不拘是孙子还是孙女,阿娘都欢喜。” 话落,长公主便听楚长宁又道:“阿娘要是不介意,我做你孙女儿也是愿意的。” 楚若英没瞥住,笑出了声。 被长公主睇了一眼,他连忙将脸皮拉下,板正着一张脸,一派儒雅温润之态。 长公主白高兴一场,别开脸去,不搭理这对父女俩。 下了马车,穿过长长甬道,到了宴厅,长公主和楚长宁甫一入场,便引得数道视线看来,其中不乏有惊艳的目光。 楚长宁身上穿的料子,云髻里佩戴的珠钗首饰,要么是极为罕见的贡品,要么是大内御造之物,加之她本就生得好颜色,肌肤欺霜赛雪,眼眸如含秋水,精心打扮后,更是一派明媚端庄,耀若春华。 这种艳羡的目光,伴随着楚长宁从小到大,她早已习惯。 因着前日子在南安王府的闹剧,南安王携王妃还亲自登了门,备了厚厚的礼。 此刻见到楚长宁,王妃越发和蔼近人,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话,才肯放人。 楚长宁不大喜欢这种交际场合,带着婢女们到御花园里躲闲。 为了不与人撞上,她特意抄小路过去,不想刚靠近一座假山,便听到有男女低语哭诉之声。 其中一道女音,耳熟极了。 楚长宁想要靠近,听得真切些,不慎踩到一截断枝,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惊着假山后的那对野鸳鸯。 她干脆道:“谁在那边?” 空气一滞,紧接着一道黑影往花丛后钻去,很快没了影儿。 从假山后走出一人,面颊上的泪痕抹去,可眼角却还红着,布满了红血丝,见到楚长宁,元珍又惊又怕,质问道:“你刚才都看到了什么?” 楚长宁本不欲理睬元珍,做了亏心事的人,还冲人甩脸子。 她眯了眯眼,道:“听说贤妃娘娘准备给公主议亲,是贤妃娘家的一位侄儿,刚才偷偷摸摸见面的人,莫非便是你的那位表兄?” 元珍咬了咬下唇:“你敢威胁我?” 楚长宁轻笑:“我有什么不敢的,公主难道忘记了,上次公主诬陷人,我当着太后皇帝的面都敢将你推入荷花池,你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记忆回笼,元珍浑身发抖,要是被父皇知道,非扒了她的皮不可,还会连累…… 元珍不敢深想,见楚长宁转身要走,急忙拉住她的袖摆:“你敢往前走一步试试?” 楚长宁没理身后人的威胁,又往宴厅的方向走了两步,元珍紧紧抓住她的袖口,不肯放,服了软:“别告诉父皇,父皇知道,定会杀了我的。楚长宁,就算你讨厌我,好歹血脉上我是你表姐,你不能害我呀!” 楚长宁冷笑:“我把你当表姐,你有把我当表妹吗?五岁时,你打碎了太后寿宴上的一尊玉观音,转头把罪责推到我头上……从小到大,你刻意栽赃过多少回?” 元珍就知道她不好说话,委屈道:“你想要什么,我赔你就是了,去年抢你的红宝石发簪,大不了我给你就是。” 楚长宁眸色淡漠:“公主,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元珍觉得她得寸进尺,可现在是自己有把柄在别人手里:“你说,你想要什么?” 前面的主道上有宫人急忙奔走,好像出了什么事,楚长宁大力扯回袖子,步伐匆匆来到主道,随手拉过身边的一个宫人询问。 那小宫女气喘吁吁,道:“千秋宴上,不知是谁往匣子里放了一只血淋淋的老鼠,皇后娘娘惊吓过度,昏厥过去了。” 等宫人离开,楚长宁自言自语道:“记得没错的话,皇后属鼠,这不是有人故意咒她嘛!” 等楚长宁赶到宴厅,宴会上的官眷已被御林军包围,谁都不许离开一步。 出来难,进去容易,楚长宁轻易入了宴厅,与长公主对视一眼。 千秋宴,算是完了。 闻讯赶来的皇帝和众位皇子一同入内,有了皇帝主持大局,派御林军里里外外一通搜查,严格盘问,没有半点有价值的线索,好像凭空有人将东西送到宴厅里。 耽搁了大半天,也不能一直将这些官眷们禁锢在深宫,皇帝命御林军撤走,女眷们心惊胆战地出了宫,各回各家。 却在这时,坤宁宫派人来通知,说是皇后醒了,疯疯癫癫的,嘴里一直嚷嚷着有人要害她。 楚长宁和母亲,还有皇帝等一行人到了坤宁宫,探望皇后。 见到皇帝,皇后稍感慰藉,等扫到皇帝身后的几位皇子,停在四皇子身上,心绪如麻,不复平静地扑到皇帝怀里:“皇上,有人要谋害臣妾,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一夜夫妻百日恩,皇帝耐着性子拍了拍皇后的肩背,温声道:“皇后稍安勿躁,朕已经叫底下的人去查,很快就会有线索。” 从坤宁宫出来,楚长宁随父母回到公主府。 两日后,千秋宴上的事情有了结果,证据指向林贵妃宫里的一个小太监所为,当即被杖毙,林贵妃因御下不严,被禁足一月。 十月份,从院子里的桃树下挖出一个深坑,拍去尘土,揭开陶罐子的封口,一股浓郁的果香扑鼻而来。 一共五个罐子,楚长宁品了一盏果子酒,很是惊艳:“酸甜适口,很是不错。冬至果真好手艺。” 冬至被夸得红了红脸,夏竹嘴馋,一连喝了几杯,晕乎乎地倒在一边。 春栀往帕子里绣了五个憨态可掬的小人儿,中间的人端坐,另外四人姿态各异。 十月中旬,林贵妃终于能踏出钟粹宫,楚长宁才意识到这回西北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十一月份,转眼岁末,新年已至。 皇宫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是今年皇后从千秋宴不顺后,缠绵病榻数月,一直到新年也未痊愈,怕过了病气,没有出来走动。 撇开皇后,林贵妃作为众嫔妃之首,难得没有皇后出席的场合,她本该鹤立鸡群一般洋洋自得,可外人瞧着林贵妃没有往日里宠冠后宫的八面威风,脸上敷着厚厚脂粉,仍是掩盖不住的憔悴之色。 是了,林贵妃今年三十多岁了,无论怎么保养,到底比不上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鲜活朝气。 宴席上,林贵妃频频望向皇帝身边的宠妃,那蕊昭仪屡屡挑衅自己,当真是活得不耐烦,别说只是一个相似的替身,就是正主,当年不也栽到她手里? 若不是兄长来信,叫她敛翼待时,林贵妃只得暂时忍着一口恶气。 席上杯盏交错,楚长宁留意到皇帝灌了好多酒,不是开怀畅饮,反而像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美人卧膝,皇权江山在怀,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然也有郁郁寡欢,求而不得的一面。 宫宴散席,从宫里慢悠悠回来,已快到子时。 按照大周朝的习俗,除夕夜还要守岁,遍燃烛火,通宵不灭,寓意着驱走所有灾难病邪,还有替父母家人祈福之意。 熬到半个时辰,漆黑的天空骤然绽放出一束烟火,将整片夜空照得透亮,又一瞬暗了下来。 绚烂的烟火,在头顶绽放,意味着新年的到来。 从栖霞阁出来,楚长宁立在廊下,对着烟花许愿。 “她是俗人,没有什么理想大志,只愿永远陪在父母身边,阖家欢乐。” 西北边关,山脉叠起,植被枯黄,风里裹挟着沙子,不留神,吃一嘴的碎沙子。 比起繁华的盛京,西北荒漠辽阔,军营驻扎地看不见人烟,物资匮乏,日常饮食以肉食为主,鲜果青菜都是极为奢侈之物。 这里的天空没有烟火,没有守岁,只有无尽的冷冽寒风,和无孔不入的沙粒。 空旷的夜空下,从营帐透出微弱的火光,照明了这一片区域。 穿黑色锦服的男子扯下面罩,“呸”了一口,将嘴里的沙子吐出。 身边的下属谄媚地取下腰间的水囊,张峰道:“喝口酒,暖暖身体。” 程玄没有伸手接,颇为嫌弃地别开脸去,仰望头顶夜空,声线被风吹得悠远:“你想盛京吗?” 张峰脱口而出:“想,属下做梦都想回盛京,想见兄长,想长公主和驸马,还有县主。” 这是程玄自打来到西北,头一回听张峰主动提及楚长宁,他装作不经意地道:“楚长宁动辄打骂下人,你竟还惦念她,贱皮子贱骨头,说得便是你这样的。” “县主是主子,责罚下面的人,必然是她们有错在前。平日里,县主一高兴,就要赏下人银钱,可好说话了。”张峰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两年的相处,张峰早已从他刻薄的本质,看出上峰其实是个重情义之人,在辽东时,如果不是程玄多次相救相护,自己早死了八百回,哪里能有如今的六品校尉,风光体面的差事,连兄长也跟着面上有光。 程玄顺理成章道:“本大人不信,你说说看,县主平日里都什么样子?” 张峰哪里是程玄的对手,不知不觉将楚长宁卖了个干净:“属下记得,县主平日里最喜欢策马,还喜欢淮扬厨子做的美食……” 第55章 如剥菱角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大周朝有明文条例, 在腊月二十六皇帝会举行“封宝礼”,将御笔玉玺封存,宣布休沐, 名正言顺的不用理会朝政, 享受舞乐和美酒,与民同乐。 一直到正月十五, 元宵节那日, 从封存的匣子里取出朱笔和玉玺。 正月初一, 这一日,皇帝会穿上隆重的衮服到祖庙祭告,回到金銮殿接受皇亲宗室和百官们的朝拜。 大周朝的藩王, 镇守边关的总兵,以及各省总督各省巡抚的地方官员们, 都会在这一日送来贺礼和祝词。 宁王大老远从邕州送来的贺礼, 皇帝板脸摆手, 竟是懒得多瞧一眼。 倒是西北荣国公父子今年的送给皇帝的贺礼,是一块完整的虎皮,皮毛油光水滑, 下刀取的位置极好,没有一丁点瑕疵,皇帝看过一眼, 面色平常地叫人收起来。 换作去年, 无论皇帝如何忌惮荣国公父子,还是会做做样子, 可瞧着眼下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了。 朝堂上的官员纷纷揣摩着圣意,皇帝究竟是一时试探,还是日渐对荣国公父子的不满到达了顶点? 下了朝堂, 文国公府邸里,有官员进谏道:“皇帝早已悉知荣国公父子的狼子野心,六月份派遣一位宣抚使到西北巡察。依下官看来,皇帝此举,是想要看看朝中大臣们的态度,四皇子国公爷,这次或许是我们的机会!” 主位里的文国公不开口,抬起松垮的眼皮,一双浑浊的眼睛去看四皇子。 若是换作两年前的李巡,此话正合自己的意。 如今的李巡怀疑皇后是害死自己生母之人,可惜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很难查到线索,当年照顾母妃的宫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不得不让四皇子越发怀疑皇后。 说不准,这里面还有国公爷一份儿。 四皇子不信任自己的外公和皇后,略一思量,道:“母后教过我,不可心浮气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况且,何需我们做马前卒,等八皇子和三皇子斗得你死我活,届时我们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提议的官员灰头土脸,拱了拱手,还欲谏言几句,刚喊了一声“殿下”,那厢四皇子已起身,往外走去。 等过完了元宵佳节,依附于大周的附属国进贡使团离开盛京,有官员递出折子参了一本,第二日朝堂上以八皇子为首的十数位官员一同弹劾兵部尚书以权谋私,列举若干罪状。 八皇子和三皇子两虎相斗,四皇子一党打着坐享渔翁之利的算盘,但人算不如天算,事实好像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查抄的官兵冲入上尚书府,那厮便立即认了罪状,连反抗都不曾有半分,刑部把人收监画押,过程意外的顺利。 三皇子那边毫无动静,远在西北的荣国公父子也没有作妖,好像彻底放弃了在盛京的这条臂膀。倒是八皇子被皇帝提拔,暂代兵部尚书一职,且近日里,时常出入乾清宫。 朝中风向随之大变,人人阿谀奉承着八皇子,送礼送美人的都有,不过全部被八皇子婉拒。 甚至还因担心怀恩侯给自己拖后腿,八皇子对这位大伯父多番告诫和叮嘱,可谓是操碎了心。 “这是父皇赏赐的,我挑了些女子能用的,放进匣子里,表姐看看,可喜欢?”八皇子人贵事忙,好不容易趁着休沐日来一趟公主府。 楚长宁打开匣子,扒拉了下,都是一些名贵的珠宝首饰,还红宝石璀璨夺目,玉饰通透,富贵精细,样式新颖,看得出来花了些功夫。 她颔首道:“喜欢,以后你还是把心思放到处理正事上要紧。” 李筠一本正经道:“表姐的事,也是正事。” 楚长宁掩唇笑了笑,道:“你今年已有十五,再不是小时候可以胡天胡地玩闹的年纪,日后你尽可能差人带话,不必亲自来了。” 听得她疏远的话,李筠浑身一震,如春水潺潺淌过的眼眸被冻住:“表姐,就这般不想见我?” 楚长宁从前把他当做弟弟一般看待,难免举止亲密了些,引得外面的流言纷纷。 此举,既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八皇子好,对上八皇子清澈明亮的眉眼,楚长宁心软了一瞬,坚持道:“男女有别,我们都已长大,该避避嫌,再说将来你要娶正妃,帮你操持……” “表姐。”李筠打断她后面的话,他眼里流露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情绪,重复道:“表姐,就这么希望我另娶她人?” 楚长宁怔了下,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直觉是自己想多了。 可对上八皇子的茶色瞳孔,如琉璃一般清澈,令她心口骤跳一瞬,下意识皱眉头,楚长宁逃避地说:“三皇子四皇子俱已娶妻,到了年纪,你当然也要娶妻生子。” 说罢,楚长宁放下手里的桂花糕,拍了拍手指的碎屑,起身。 从李筠身边经过时,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凝视着楚长宁,入目是她肤如剥菱角的皮肤,侧脸线条弧度极美,连眉头微皱时的表情,都带着一股美人娇蛮的风情。 他沉声,道:“表姐,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楚长宁不想日后见面难堪,逃避不得,果断“嗯”了一声。 李筠呼吸一堵,哑声道:“表姐连想都不想,就给了我答案。” 果真,对他没有半分别的念头啊! 楚长宁挣脱开来他的手掌,收回手臂,走开。 回到拂月阁,听秋萍说八皇子在前厅站了会儿,便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楚长宁松了一口气,接连几日,不见八皇子登门,不过她从爹爹那里得知,八皇子虽坐镇兵部,却是有名无实的孤家寡人,下面多的是阳奉阴违的人。 估摸着,八皇子未来有得一阵忙。 刑部那边传来好消息,前兵部尚书与荣国公来往的信件里,有荣国公父子卖官鬻爵,拉朋结党之罪证。 四皇子也弹劾荣国公父子贪污受贿,三皇子与兵部官员拉帮结党之事,又被旧事重提。 朝堂上,皇帝狠狠斥责了四皇子不顾念兄弟情意,甚至还抄起手边的茶盏朝他扔来,可私底下却叫了太医替他诊治伤口。 四皇子知道自己赌对了。 三皇子又被关押进了广安宫,皇帝下了圣旨,将远在西北的荣国公父子召回盛京。 半月后,西北的探子递出消息,荣国公父子只带了一百骑兵,轻车从简地上了路。 皇帝本以为荣国公会在西北高束反旗,自称为王,带头起兵造反,不料这对野心勃勃的父子,竟这般容易离开西北。 事出反常,必有妖。 转念想到他在盛京的部署,以及派去西北的宣抚使,尤其是程玄酷似沈国公的那张脸,心下稍稍安定。 “程玄,你可千万别叫朕失望啊!” 皇帝派程玄去西北,正是打着让程玄冒充沈国公私生子的主意。 三月,柳树抽枝发芽,春意点缀,寒风也不像二月那样刺入骨头里的寒冷。 荣国公父子进京的消息,几乎传遍了盛京。 不知其中内情的百姓们,只知林家父子肃守边关,久闻这对父子的赫赫威名,纷纷夹道欢迎。 等了又等,不想这对父子没有进城,在距离盛京十里远的驿站住了下来,对外说是荣国公身患恶疾,是从前打仗时落下的老毛病,不宜挪动,需静养些时日。 皇帝同大臣们商议了诸多,下了一道又一道圣旨,回回被林三郎给不痛不痒地驳了回来,托词也是五花八门,回回不重样。 那厢林三郎与荣国公在驿站现世安稳,这厢皇帝食不知味,辗转反侧,偏偏下面的一干饭桶也拿不出主意。 眼见皇帝肉眼可见的消瘦,楚若英献了一计,着林贵妃亲自去请人,至于三皇子,该呆在广安宫,继续呆在广安宫。 驸马的计策,果然奏效。 翌日,荣国公父子果真进了城,进宫觐见皇帝。 刚站在金銮殿上,脚跟儿还没稳住,荣国公父子便被一群御林军拿下,押去了刑部地牢,连夜审问,生怕中途出了乱子。 当夜,还真出了乱子。 刑部与皇宫起了一场大火,有叛军攻进了城门,直达皇宫的方向过去。 此时,外面天色大黑,行人寥寥无几,从主街传来刀剑相击的铮鸣声,引得吹灭灯盏早早入睡的人纷纷披了件外衣起来,着人守好门庭。 公主府里十数位护卫和仆役,还有前不久刚添的护院,乌泱泱的一群人,共有六七十人,分别将高门偏门守好,不放任何人进来。 满盛京的官眷们战战兢兢,彷徨又茫然,也不知天色大亮后,又是个什么光景? 是正统占了上风,还是那谋逆的反贼占了上风? 楚长宁披着一件翠锦缎面子的披风,边上镶了一圈雪白柔软的兔毛,衬得她的小脸只有巴掌大。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世荣国公父子造反的时间,好像提前了。 再多的,她记不得。 外头马蹄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刀剑相击声渐渐消失,听不到动静。 公主府外,有人敲了敲门,自称是御林军过来查看,楚长宁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好像是御林军统领,薛勉。 等朱门拉开,瞧着门外立着穿一身铠甲腰间佩剑的将军打扮的男子,透过他面上血污看清眉眼时,楚长宁登时拉下一张脸。 “皇帝太后在宫中安好,只是叛贼逃走了,公主驸马,可有受惊?”他对着长公主和驸马说话,眼神却飘向那将半张脸埋在雪白兔毛里的矜贵女子。 楚长宁越过程玄,看向他身后的薛勉,复而又打量起程玄,见他单手捂住右臂,鲜红的液体从指缝里溢出,不由紧了紧眉心。 第56章 刀光剑影 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烧得通红的火把, 驱走了夜色,将几条主街照得灯火通明,府檐下的灯笼, 随风轻摆, 散发着橘色的微光。 青石铺就的地面,遍洒黏稠的血液, 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伤员和叛兵的尸首, 五城兵马司的人负责善后, 以及把伤员拖去医治。 御林军统领薛勉差使手下的十位,帮着搭把手,听到朱门吱呀一声拉开的声音, 回望,见长公主驸马一家三口俱是康健。 薛勉拉过手边的侍卫, 嘱咐道:“速速回宫告知太后, 以免太后记挂。” 那人应了一声, 麻利地往皇宫的方向跑。 薛勉正要收回视线,远远瞧见一行人朝这里而来,他正要警惕戒备, 借着对方的火光,辨了辨:“八皇子。” 立在薛勉身前的程玄听得这话,蹙眉, 撇了撇嘴, 顺着薛勉的视线望去。 这一耽搁的时间,八皇子率领着府兵已至跟前, 从暂代兵部尚书一职后,他已搬到宫外立府。 如今的八皇子府,还是皇帝御赐的, 离公主府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薛勉恭敬地躬身问安,李筠点了点下巴,算作示好回应。 他匆匆抬步上台阶,在经过程玄时身体僵了僵,心里不太舒坦。 “表姐,六姑姑姑父,万幸你们都平安无事。”李筠的目光先往楚长宁的方向扫去,见她全须全尾,泄了一口气,这才去问候长公主和驸马。 平日里,八皇子还晓得遮掩几分,可方才这般直勾勾的眼神,长公主和驸马对视一眼,不由得心下一咯噔。 长公主板着脸,还是楚若英开口缓解了气氛,他对八皇子道:“我们都无事,你一路过来,可有遇到叛兵?” 八皇子摇了摇头:“没有,想来是都往城外逃去了。” “卫郎中,你慢点。” 听得身后又传来声音,众人齐齐看去,就见府门口倒了个披着藕白色大氅的清瘦男子。 由着几个奴仆一路护送至公主府,卫青云走得急,不留神被衣摆绊了一跤,由着身边的人将他扶起,手里还握着把佩剑,不伦不类的狼狈模样。 卫青云伸长了脖子往府内环视一圈,见众人齐齐汇聚的目光落到自个儿身上,故作镇定拱了拱手:“下官告退。” 楚长宁的目光跟随他的背影,见他一瘸一拐,连靴子都跑掉了一只,真是又傻又呆的一个人。 收回余光,她跟面前的程玄视线交汇,一瞬,刀光剑影,如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薛勉还要在城内继续搜查,缉拿流窜的叛兵,于是开口告辞。 等御林军的人全部撤走,程玄还在,他身边的张峰刚和兄长说完话,这时惊讶出声:“大人,你胳膊在流血,我去给你请大夫。” 楚长宁鬼使神差地说:“我院里的小丫头善于包扎治伤,程大人可需要?” “好,有劳了。”程玄一口应下,客套话都不曾有一言半句。 他挑了挑眉梢,望向八皇子,眉梢噙着一抹自得。 自从八皇子把心思挑明后,期间约有半月未曾与楚长宁见面。李筠思之如狂,却也怕惹恼了表姐,叫她更加疏远自己,却不想今儿表姐连一句话也不曾对他说。 见他靠近,她还偏了偏身子,李筠注视着二人往前厅的方向过去,也想去,听得楚若英一声清咳,他无奈顿住,垂在身侧的手臂,握成了一个拳头。 楚长宁此举,长公主虽觉不妥,到底没有制止。 楚若英显然想到了某种不好的可能,面色难看。 他招来身边小厮,低声道:“看好县主,若是有什么出格之事,且来回我。” “是。”小厮应了声,悄悄跟在后面。 夏竹到拂月阁取药箱,还没回来。 回到室内,解开身上的披风交给秋萍搭在臂弯,端坐主位里的贵族女子,捧着一盏茶,浅酌一口。 满室清香,引得坐在她下手边的程玄舔了舔干涸的唇瓣,顾忌到手臂的伤口,他并未伸手去端茶盏。 这一会儿功夫,夏竹回来了。 着人打了盆温水,夏竹对程玄道:“接下来还需程大人移步屏风后,脱去外衣。” 楚长宁觉得麻烦,又不是没看过,可这话她不能说,轻轻放下茶盏,从玉盘里捻起一颗芙蓉酥。 张峰搀扶着程玄,去到屏风后。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听夏竹清脆的嗓音:“请程大人把内衫也脱掉,方便奴婢治伤。” 他的这处伤口靠近肩头的位置,不把衣服脱掉,的确很难包扎。 程玄沉声:“不用你,张峰,你来。” 张峰迟疑地说:“可是大人上次还嫌弃属下笨手笨脚,要不还是交给夏竹姑娘,女子的手指天生柔软,比属下灵活轻巧,定不会让大人吃痛。” “闭嘴。”程玄冷声:“你哪儿那么多废话,让你过来,磨磨蹭蹭做什么?” 张峰一个激灵,不敢再推脱,接过夏竹的活计儿,将帕子拧干,伸手去帮他褪下内衫。 楚长宁吃着点心,见夏竹从屏风后走出,眨着无辜的圆眼,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儿。 程玄那厮不知好歹,挑三拣四,活该他疼死疼活,看把夏竹惹得……楚长宁拿起一块芙蓉酥递到夏竹嘴边,以作安慰。 这小丫头有了吃食,果真立马开怀。 却听里头传来程玄咬牙切齿的声音:“下手这么重,你是想谋害本官吗?” 张峰又怂又怕的道歉:“对,对不起大人,属下轻一点。” 上完药,伤口裹好棉布绷带,程玄冷脸穿衣,等他们从屏风后走出,他早已穿戴整齐,一掀衣摆,四平八稳地坐下。 他手臂自然地放在座椅扶手,手边的茶盏和糕点,未有碰过的痕迹。 她轻笑:“程大人不喝茶不吃糕点,莫不是怀疑我在里面下了毒?” 程玄唇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一言不发。 楚长宁上前,从盘子里取了一块糕点,轻咬一口,搁下,双手捧起他手边的茶盏,啜饮一口。 搁下茶盏,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拭了拭唇角。 程玄眸光幽深,注意到她手里的帕子一角绣制着金灿灿的香瓜。 这一夜的折腾,困意袭来,瞧了瞧天边的启明星,楚长宁道:“天色不早,本县主送程大人出府。” 这是逐客了。 程玄掠过她面上的表情,有点意外。 之所以一口答应,便是他打算看楚长宁葫芦里卖什么药? 莫非,当真是他冤枉了她? 难得她转了性子,对他存了几分善心。 见楚长宁踏步往外行走,程玄起身跟在她身后。 前面的楚长宁放缓了脚步,等待身后人与自己并肩而行,借着广袖的掩饰,偷摸触碰对方的指尖…… 好不容易逮到人,她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她在赌,也想知道程玄是不是故意放荣国公父子逃去西北…… 他身边传来清雅的幽香,与花香不同,也不是世面上的香料,很是独特。 程玄感觉不对时,将手背在身后,往边上偏了偏身体,盯着楚长宁停在半空的手臂,又去看楚长宁的脸。 瞅见她偷鸡不成气急败坏的脸色,他憋着笑,揣着明白装糊涂:“县主这是何意?” 楚长宁压了压心火,面上故作轻松:“程大人头上有一片树叶,本县主瞧着碍眼。” 这厮,果真是又碍眼又可恶。 草率了,这混球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程玄忍着笑:“哦,这样啊,张峰,你帮本官取走。” 张峰个子比之程玄矮上一小截儿,等程玄垂下头颅,他踮起脚横看竖看,又揉了揉眼睛,道:“没有啊,县主是不是看错了?” 楚长宁借坡下驴:“或许是没睡好觉,瞧着眼花,程大人请。” 程玄双手背在身后,欣赏她在一边急得跳脚,又对他无可奈何的模样,一扫几日以来奔波的劳累,心神舒畅极了。 他想看楚长宁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法子,但楚长宁压根儿不是一个按规矩来的人。 一截冰凉的指尖戳到脸颊,程玄明显愣了下神,下意识想:女子的手,都是这般冰凉吗? 以前的数次指尖触碰,无一意外,她的手指总是凉的。 在山洞,她发烧时,除了额头滚烫,身子也是发凉,跟块冰似的,冻人得很。 脸颊上冰凉的触感,稍纵即逝,程玄回神,凝视着面前楚长宁的脸色一瞬冷淡。 那种厌恶的眼神,跟他记忆里毫无差别。 不是体恤他受了伤,她才开口问他要不要治伤? 他心里酸涩交加,不是滋味儿。 楚长宁冷下脸:“本县主困乏了,程大人可自行离去。” 她转过身的背影,没有半分迟疑。 程玄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是他不曾察觉的自嘲。 早该料到的,不是吗? 张峰不明白,上峰大人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只觉后背一凉,双手还没来得及捂住嘴,往外蹦出一句:“大人,你是不是生县主的气,气她不经同意擅自碰了你的脸,其实大人的脸还是很俊美的,没有被县主戳坏。” 直视上峰阴恻恻的眼神,张峰嘴里的话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县主不是故意的,县主只是对喜欢的人才有这样的举止,譬如她身边的夏竹秋萍她们。” 程玄略一沉吟,似乎这也不是什么好话啊! 将他与楚长宁身边的婢女一概而论,张峰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以下犯上? 想来,这怂包没这个胆量。 程玄抬手扣了张峰一脑门,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不该救这愣头愣脑的人。 有朝一日,他不是被楚长宁气死,就是被这个下属气死,程玄泄气道:“你吃着我的粮,倒是对县主忠心耿耿。” 张峰捂着脑门,战战兢兢道:“属下不敢。” 等程玄走出公主府,言墨悄悄去回了驸马。 自楚长宁和程玄去前厅,楚若英好生叮嘱了八皇子一番,叫他先回去。 此刻栖霞阁内,染着红烛,长公主和驸马还未歇下。 怀恩侯的一番话,叫长公主已有了七分不满,还是看在八皇子的脸面,没有同怀恩侯计较,可今儿瞧着八皇子还有别的心思。 长公主很是不安:“如今 我们一心扶持八皇子,可若有朝一日,他荣登大宝,想要我们的女儿困在他的后宫,这可怎么办?” 楚若英揉了揉眉心,道:“不急,八皇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纪,想必皇帝那边自有主张。” 长公主并未被抚慰,仍是忧心忡忡。 这时,门外倚翠说言墨回来了。 听得小厮将前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直到说起楚长宁对程玄有亲密之举时,楚若英紧皱眉头。 第57章 春栀冬至 请皇上三思 她赌对了。 从刚得到的记忆片段里, 他果然是有意放荣国公父子逃去西北…… 前世,荣国公父子率叛兵逃出盛京,逃到城外, 便被军机营和程玄带来的援兵所俘虏, 荣国公父子埋伏的军队,事先被一锅端掉。 之后便是押往大理寺地牢受讯, 抄家查封, 还意外发现一所炼铁炼铜制作兵器的窝点, 拿着铁证如山的证据对林家父子用刑,林三郎没挨住,很快招供, 继而替沈国公一家平反…… 荣国公父子是陷害沈家的主谋,程玄岂会放过他们? 这其中一定牵扯着什么利益, 值得程玄甘愿冒着风险这么做。 若不是看在程玄为国为民受伤的份儿上, 刚才她不会只是拿手指戳他的脸, 楚长宁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在走神,耳畔传来秋萍的声音:“县主, 擦把手。” 秋萍从铜盆里捞起方帕拧干,在旁伺候着楚长宁净手。 又擦了把脸,她往脸颊抹了些香膏, 那厢春栀和冬至铺好绸被, 夏竹放下帘帐,放了只汤婆子暖床, 等楚长宁入寝时,被窝里暖和舒适。 囫囵睡了个觉,再睁眼, 已到了晌午,外头天色昏沉,约莫是要下雨的天气。 厨房里温着午膳,她用了碗饭,到栖霞阁去寻母亲。 院子里,面前的长条案上摆放一束开得娇艳的腊梅,取过剪刀修剪枝桠,插在盛了清水的白玉瓷瓶里。 听完一席话,长公主略一沉吟,问女儿:“在你的梦里,三皇子可由逃出广安宫?” 楚长宁摇摇头:“并未。” 长公主顿时了然于胸:“今早我收到确切消息,共有两伙人,一伙到刑部营救荣国公父子,一伙冲到皇宫,从广安宫里救走了三皇子,却没有去管林贵妃。” 楚长宁更看不明白,问:“阿娘,你说程玄为何要放走三皇子?” 长公主想到了某种可能,道:“虎毒不食子,即便皇帝再忌惮荣国公父子,也不会真的赐死三皇子,再不济也会留他一条性命。” 楚长宁脑海里灵光一闪,接过话茬:“所以三皇子一直呆在广安宫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安全的。试想下,三皇子跟叛兵一起逃走,路上遇到官兵围剿,不小心磕着碰着,甚至丢了性命。” 说话间,长公主把摆好的白玉瓶推到她跟前,楚长宁惊艳道:“高洁雅致,阿娘的花艺又有进展。” 长公主听得格外顺耳,不忘再三叮咛:“此子城府极深,日后你莫要出头,也不要与他有过多牵涉,那些事交给你阿娘和爹爹。” 楚长宁面上温顺应下,告了退。 这番谈话刚过去两日,传回盛京的消息,在逃往西北的路上,三皇子殁了! 程玄擒获荣国公父子,不日将会押送回盛京。 上一次,荣国公父子入京,百姓们夹道相迎,这一次迎接荣国公父子的是烂菜叶子和臭鸡蛋。 透过巴掌大的缝隙,蹲在囚车里的林三郎被人吐了口唾沫星子,他一扫往日的风度翩翩,冲外面的百姓们破口大骂。 反倒是荣国公心如死灰一般,靠在角落里,任由百姓们辱骂,一言不发。 押送囚车的队伍,停在了大理寺,大理寺卿梁秉亲自出门来迎,对打头的这位朝中新贵,破有好感:“一路风尘仆仆,真是辛苦程大人。” 程玄是从四品的武官,梁秉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这番举动,是十分给面子,他跳下马背,朝梁秉拱了拱手:“梁大人此话真是折煞下官,都是天子办事,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梁秉扫过他疲惫的眉眼,以及囚车后的棺椁,着手下的人赶紧办了手续,一点没有耽搁时间,道:“程大人还要回宫复命,本官就不留你了。” 程玄道了谢,翻身上马,往皇宫的方向过去。 与荣国公父子一齐回盛京的,还有三皇子的尸首。 十余日不见,皇帝双鬓染上白霜,这个不惑之年的男子,既是手握权柄的天子,也是一位父亲。 人死为大,三皇子犯下的错事,随着身死,过去的往事烟消云散,抚摸着棺木的皇帝,此刻心里只惦念着三皇子往日里的孝顺。 身边的内侍关怀道:“皇上,保重龙体。” 太后捻着佛珠,一脸担忧:“皇帝顾念些自个儿的身体,云翰这孩子走了,他的身后事,皇帝还要拿出个章程来。” 皇帝拖着疲惫的身体,道:“那就着礼部还有钦天监选出个日子,风光大办一场。治丧规制,按亲王丧仪办理后事。” 那厢礼部尚书从文武百官里站出,欲要躬身,就听皇帝身侧的太后清咳一声,打断道:“皇帝,荣国公父子谋逆之罪,三皇子亦有参与其中,皇帝给三皇子厚葬,此举不妥。” 有御史从列队里站出,谏言:“太后此言有理,皇上此举,实为助长反贼气焰啊!应将三皇子葬在梨园山,且不许立碑,以为后人警示,也可抚慰被叛军所杀害的将士们的亡魂啊!” 皇帝与皇子公主们并不亲厚,唯有三皇子李云瀚长于膝下,因顾忌荣国公父子外戚专权,皇帝不会把皇位交到三皇子手里。 他最看重的一直是四皇子,现今,又多了一个八皇子。 出于愧疚或是别的心理,皇帝把所有的关怀和慈爱都给了三皇子,惯得他无法无天,不学无术,风流又纨绔。 面对太后和百官们的步步紧逼,皇帝脸上不复悲伤,态度冷峻地坚持:“朕看着这个从小疼爱到大的亲生骨肉,躺在冰冷的棺椁里,朕只是想把他葬在东陵,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你们都要逼迫朕?” 太后扫过皇帝斑驳的鬓发,眼角的皱纹,这才发现自己的皇儿早已不再年轻,中年痛失爱子,这种苦楚心境,她可以理解,一瞬心软。 见状,程玄朝兵部行列的队伍里睇出个眼色,一人越众而出,拱了拱手:“请皇上三思。” 有人做了出头鸟,其余文武百官纷纷应和:“请皇上三思。” 皇帝直朝那名官员看去,似乎是刚上任的兵部侍郎,眼角发红的越过兵部,环视在场的众多官员,没有一人同他站在一条线上。 最后,皇帝还是妥协了。 程玄冷眼瞧着这一幕,活着的时候,皇帝猜忌荣国公父子和三皇子勾连,抄走佩剑恨不得把三皇子砍了,好不容易愿望成真,林家满门抄斩,三皇子也一道死了,又要做出一副假惺惺的作态。 当年他母妃心存死志,葬身于火海,或许皇帝也是这番又悔又恨,悲伤难过。 这派虚情假意,看得程玄作呕。 可他又必须在这里站着,百官们都在宽慰天子,他一人抽身离开,太过打眼不说,更易引起帝王猜忌。 前世,三皇子呆在广安宫,一根汗毛也没少,皇帝都已对他产生猜忌,想要分去他手里的兵权。 这世,皇帝从前最钟爱的三皇子也死了,想来对他的猜忌只多不少。 皇帝既想他能肃清边关残存的林党余孽,又怕他在西北经营了自己的势力,如昔日的沈国公荣国公一般,兵权日渐壮益,到了帝王也无法统治的地步。 后来,他的好父皇得知他的身世,高兴得大赦天下,恨不得大周朝的百姓们都知道皇帝失而复得的皇子,皇帝有多欢喜。 可是,程玄并不欣喜。 有沈家的仇恨,也有他是皇子的身份。若他只是程玄,皇帝心里怕是又扎了一根刺,犯起了疑心病…… 第58章 许诺联姻 (二更)一身好皮子,身段也…… 荣国公父子谋逆之事, 可谓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容不得抵赖。 大理寺也没闲着吃干饭,同时搜查到荣国公府的一间密室, 撬开墙皮, 里面垒了一整面墙壁的金砖,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在场的人猛吸了一口气, 他们都没见过这么金子, 怕是皇帝的内库也不过如此了吧! 梁秉没忍住, 抱起掉落脚边的一块金砖咬一口,冷抽一口气:“真金,这得卖多少红薯才能买到这么一块金子啊!” 寺丞和司务看着手底下的人清点金砖, 梁秉被这一堆金装晃得眼睛疼,出去透口气, 以免为金银腐蚀。 翌日朝堂上, 从国公府运出的金砖数量, 令朝臣们瞠目结舌,坐在龙椅里的皇帝面色黑如锅底:“好他个荣国公,贪得的金银, 比朕的国库还要丰裕。” 又有永安伯弹劾荣国公诬陷沈霖,至沈家一百多口人命受冤枉死,并呈上林三郎亲口画押的证词, 铁证如山, 朝堂哗然。 当初的卫国公沈霖,身兼龙武将军一职, 立下赫赫战功,深受百姓们的爱戴,若沈家是蒙冤受屈, 那岂不是承认当今圣上嫉贤妒能,犯了错误? 天子怎会有错? 百官们战战巍巍,连平日里敢直言不讳的御史,也多有顾忌。 这时,楚若英站出来替沈家说了几句,他自认公道,没有不妥。 等散了朝堂,程玄快步朝人群里鹤立鸡群的楚若英走来:“驸马。” 楚若英问程玄:“何事?” 程玄约莫猜到楚若英知道些什么,还是道了句谢:“方才在朝堂上,四皇子一派生怕沾染上沈家,连累自己,驸马爷为何仗义执言?” 楚若英回道:“我只是说了句公道话,就算不是沈家,是赵家钱家,我也会帮忙说一句。” 这是他作为臣子该做的事,所以,程玄委实不必感激他。 身边的同僚在问候,楚若英很快扭过头去,同那人说话。 立在原地的程玄,望着楚若英的背影远去,感叹他果真是品德高节,感叹:“这么一位端方君子,怎么会养出楚长宁那么个刁蛮狠辣的女儿?” 走了会儿神,他抬步要走,身后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程大人稍等。” 来人是皇帝身边张总管的干儿子,小路子。 一路狂奔至跟前,小路子直不起腰,气喘吁吁:“程大人,皇帝要召见你。” 来到乾清宫,皇帝靠在榻上,身边一位穿着宫装的华贵女子,不过二八年华,一双纤纤细白的手指放到帝王的太阳穴,轻轻揉着。 听到动静,那女子往殿门的方向望来,见到程玄,动作一顿,复而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以指尖轻慢揉压穴位。 半倚在榻上的帝王抬了抬手,她会意,福了福身子,目不斜视地从程玄和小路子身边经过。 干爹张德子一个眼神扫来,小路子也跟着去到殿外,乾清宫里只剩下三人。 程玄躬身问安后,站定,听得靠在榻上的帝王来了句:“此行捉拿反叛,程将军一路奔波了劳苦功高。” 程玄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皇上谬赞,这是微臣份内之事,况且这些绝非程玄一人能办到,也是下面的将士们的功劳。” “你倒是个肯提拔人的上峰。”皇帝越发赞赏,突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朕记得,程将军今年是十八还是十九,可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朕的皇子们像你这个年纪,都已娶了妻妾,于建功立业上,却是一事无成,朕,真是汗颜。” 程玄拱了拱手:“微臣惶恐,皇上的皇子自是人中龙凤,微臣不过是一介武夫罢了。” 皇帝摆了摆手,道:“朕乏了,你回去吧!” 骑着高头大马回将军府,张峰告知他永安伯在府上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去到前厅,等程玄将乾清宫发生的事叙述一遍,永安伯品了品话里的意思:“听着,不像是猜忌,倒像是……” 难得见永安伯面露难色,程玄追问:“像是什么?” “像是皇帝想要替你指婚。”停了停,永安伯道:“自古皇帝想要笼络下臣,必然是许诺联姻,结两姓之好,才能威固关系。” 程玄将后背往后一送,靠在椅背,一手搭在扶手,来了点兴致:“联姻?” 永安伯目中诧异,盯着他眉飞色舞的脸色,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轻咳了一声:“这,皇帝若真是动了将公主许给你的心思,这该如何是好?” 按照他们的规划,程玄还要回西北肃清余孽林党,这时候皇帝赐婚,程玄身世浮出水面,西北那边的兵权拿不到手里,日后夺嫡之路要艰难许多。 听永安伯说皇帝可能将公主许诺给他,程玄忆起了有过几面之缘的元珍公主,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永安伯眉心的皱纹更深了,道:“殿下与公主怎可堪配,老臣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殿下肯不肯听?” 程玄点了点下巴:“永安伯如我长辈一般,不必太客气。” 永安伯道:“殿下聘一女子为妻,可解燃眉之急。” “不可。”程玄脱口而出,到底永安伯也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他缓和了下语气:“我想要大权在握,除了复仇,也是不愿对别人卑躬屈膝。若为了日后的前程,强迫自己娶一个不认识的女子,那我宁愿日后的路走得更艰难些。” 永安伯略一沉吟:“那殿下,可有认识又喜欢的女子,老臣豁出去一张脸面,必能为殿下聘来。” 鬼使神差地,端着茶盏的程玄眼前突然浮现了大理寺的画面,女子嘴里包着一颗山楂,脸颊塞得鼓鼓囊囊,想藏也藏不住的俏丽模样儿…… 噗,程玄拿袖口抹了抹濡湿的唇角,听得身边的永安伯急切地问询,他摆摆手:“无事,我并无特别想娶的女子。” 永安伯仍不肯死心:“端庄的贵女,你不喜,老臣听说盛京有些公子哥儿喜爱那些扬州瘦马,个个千娇百媚,一身好皮子,身段也好,殿下不考虑考虑?” 程玄古怪地盯着面前须发皆白的老者,问:“永安伯怎会知晓这么详细,莫不是你……” 永安伯捋一捋长长胡须,一本正经道:“殿下莫要岔开话题。” 程玄重重放下茶盏:“我这辈子要么不娶妻,要娶,只娶自个儿喜欢的。” 永安伯还想劝慰几句,可瞧着他的脸色,知道他是粪坑边的臭石头,又硬又倔的臭脾气,多说无益,将这事暂时撂到一边不管。 二人又商量了一番去西北的经营,直到快晌午,才说完话。 “现在正是用饭时间,永安伯留下用完午饭再走。” 程玄挽留着,永安伯看见他就心堵得慌,哪里吃得下饭,摆摆手。 廊下,与张峰一同把风的小厮见了永安伯,立时上前去搀扶。 目送永安伯的马车离去,程玄叹息。 他哪里不知,永安伯的失望。 在得知自己身世后,程玄从永安伯言辞里提炼了许多有用线索,大致可以猜出自己生母在后宫过得艰辛。 前世,林贵妃临死前,才告知他真正的凶手,是当今皇后。 缘由,很可笑,是皇后告知林贵妃,因为他的名字——李怀昭。 昭,日明也,有象征着光明来临之意。 仅仅是因为一个名字,令皇后动了杀念。 那时的皇后还未怀上嫡子,林贵妃为自己的三皇子着想,甘愿做了刽子手。 一个看似平静的后宫,实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程玄也深受其害,流落在民间,为了回盛京寻找身世,吃了数不尽的苦头,好不容易来到盛京,也经历了九死一生,才爬到如今的地位。 前世,他厌极了那些脂粉味儿,美人皮里藏祸心,都是一个个妄图攀附权贵之人。 他没有特别喜欢的女人,后宫空置,唯一的淑妃,不过是替她养老罢了。 第59章 疑神疑鬼 阴雨绵绵 荣国公父子犯下滔天罪行, 削去一切官职功勋,贬为庶民,抄家的金银财宝全部充入国库, 庶民之身的林家父子被判处斩首示众, 以儆效尤。 林家父子死后,尸首被扔到了乱葬岗, 胡乱掩埋了下, 办差的人觉得晦气, 临走前,还吐了两口唾沫。 三皇子的丧事,一切从简, 操办得马马虎虎,葬在梨园山, 连块石碑也没有, 更无人焚纸祭奠。 孤零零的坟包, 瞧着清清冷冷,林中穿过一阵寒风,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 唯一在世的亲人林贵妃, 不,被褫夺贵妃封号的林雅蓁,如今只是最莫等的选侍。 自从得知三皇子身亡后, 身边最亲近的心腹也被皇帝杖毙, 林选侍开始苦笑不止,整日絮絮叨叨, 癫狂的模样就是个疯子,被关进了三皇子从前呆过的广安宫。 这一日,公主府一家三口至慈宁宫, 陪太后皇帝用完午膳,楚长宁陪着太后和母亲说着话。 皇帝与楚若英摆了齐聚,对弈,从前二人是旗鼓相当,其中虽有楚若英有意为之的结果,可今儿皇帝明显心不在焉:“朕输了。” 楚若英拱了拱手:“皇上承让。” 皇帝盯着楚若英,没来由地说:“八皇子在豫州舍身大义,与灾民共同留守城内,稳住民心。他此番暂代兵部尚书一职,上任便大刀阔斧的整改,也算大有作为,从前朕倒是一直忽略了这个最小的皇儿。” 楚若英品不出话里的意思,又听皇帝道:“朕记得,长宁今年已有二九年华,也不小了。” 楚若英一阵心惊,不慌不忙拱了拱手:“回皇上,微臣与公主还在寻觅佳婿,也不拘身份地位,只要家世清白,人品贵重,婆母好相处,后宅安宁,都可。” 等皇帝回了乾清宫,对身边的张内侍道:“朕以为公主驸马扶持八皇子,便是为了把女儿推上那个尊贵位置,可瞧着驸马的婉拒不似作假,你说,他们图什么?” 张德子是食君之禄,自然是站在皇帝这边。 品了品皇帝的话,忆起前阵子驸马在朝堂上替沈家辩驳,瞧着皇帝不大高兴。加之三皇子的丧事,未能如皇帝的愿大操大办,以亲王规制葬在东陵。 于是,张德子挑挑拣拣几句:“这个,前两日奴才听过下面一些传闻,说是两年前县主当街遇刺之事,虽是魏勇副将顶了罪,实则真正的幕后真凶是荣国公。” 皇帝不是没有怀疑过荣国公和三皇子,一边是亲子一边是外甥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楚长宁好好活着,他的爱子已经身故,有什么天大仇怨,都应该放下。 三皇子的葬礼,楚若英没有站到同一阵营,皇帝尚可宽慰自己。 可楚若英当庭为沈家执言,那等于当众打皇帝的脸面,广而告之大周朝的百姓们,天子误信谗言,害死了忠臣良将,害死了他最爱的沈贵妃和五皇子…… 皇帝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心底生了一根肉刺,他唯一胞妹和她的驸马这般隐忍谋划,难道没有别的私心? 皇帝自是没有将楚长宁许给八皇子的打算,不过是在试探驸马的反应罢了。 从皇宫里出来,回公主府的马车内,公主驸马同乘一车,楚长宁和她的婢女乘后面的一辆马车。 车室,驸马将皇帝想要替女儿赐婚的打算,同长公主和盘托出:“当时皇帝说了这话,我已婉拒。” 长公主气得破口大骂:“皇兄是不是老糊涂了,干什么不好,非要去抢月老的差事?” 驸马抬头制止,打断道:“如今的皇帝,今非昔比,整日里疑神疑鬼,日后我们说话做事还要更小心谨慎才是。” 长公主很是不甘,难得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驸马言之有理,今儿太后也多番嘱咐,说是皇兄龙体欠佳,性情大变。乾清宫一个宫女打碎了宫灯,直接被拉去杖毙,尸体往宫外一扔了事,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以前的皇兄待宫人很是和煦,即便有宫女不慎把茶水泼湿他的衣衫,最多责备几句,罚点月例银子罢了。如今的皇兄,虽看着面上在笑,瞧着看不透心里在想什么。” 远处的皇宫,被一层黑纱笼罩,如一汪平静的湖面。 一座座宫殿拔地而起,广安宫的某间废弃偏殿,一扇书柜缓缓移开,露出一尺余宽的空间,从里走出一个身穿黑色锦服的男子。 复原机关,他辨了辨方向,往某个方向过去。 这间通往宫外的密室,还是上辈子春盈死后,他命人推倒重建宫殿,偶然发现。 想来,应是前朝皇室们秘密修建的一条逃生通道。只是后来前朝皇帝昏聩,李家顺应天命夺了江山,这条密道,也随之被尘封。 来到林雅蓁居住的宫殿,里里外外虽打扫得干净,家具摆件儿一应简陋,比之她从前居住的钟粹宫,那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似是一阵阴风,将房门吹开。 一抹白色的人影,披着齐腰的长发,悬挂在房梁。 程玄到时,才发现已被人捷足先登,林选侍早已经没了呼吸。 他将手背在身后,借由密道,匆匆出了皇宫。 第二日,果然听得林选侍殁了的消息。 得了帝令,程玄从乾清宫走出时,撞见太后,躬身问安后,便自行离去。 立在原地的太后,若有所思。 进了乾清宫,太后身边的心腹惊絮放下安神的汤药,亲眼看着皇帝喝下半碗,太后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刚才哀家在门外见到一名年轻武官,听说我朝有一位叫程玄的武将,在辽东大败倭寇,哀家瞧着与刚才那人年岁相当。” 皇帝放下药碗,道:“他便是程玄。” 太后压下莫名的亲和感,暗暗心惊:她总觉得此人瞧着格外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扫见皇帝疲惫的面色,太后是既心疼又无奈:“林选侍自戕的前几日,总是喊闹着广安宫有鬼,这些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宫里不太平,闹得人心惶惶,哀家做主,到白云观里做一场法事。” 提到这茬,皇帝想到照料林选侍的老宫女来回禀,说林选侍嘴里总是念叨着沈贵妃化作鬼魂,来找她报仇了。 从前,皇帝看着林选侍尽心尽力伺候他十数载,又痛失唯一皇儿,存了些怜悯和情分,还觉得林雅蓁很无辜,都是受了荣国公父子的胁迫,留她一条性命,在冷宫了此残生。 现今看来林雅蓁并不清白,难道他真的错了? * 程玄去往西北,已有月余。 四月的盛京,阴雨绵绵,接连半个月都是飘着雨,墙角屋内地板一片潮湿,路上做蓑衣油纸伞的买卖,比卖米粮的铺子还要紧俏些。 宫里的皇后,打从年前被犯了忌讳,身体便一直不大好,初时,皇帝还存了几分夫妻情意。 至林选侍自戕后,皇帝给坤宁宫下了禁令,只对外称道太医嘱咐皇后需静养,怕过了病气,不许任何人踏入坤宁宫。 外人瞧着,帝后彻底撕破脸,皇帝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给皇后留。 文国公火急火燎去四皇子府邸,却见他身边拥着个侍妾,反问:“外公,我只想知道一事,我母妃之死,您可有参与其中?” 这话把文国公问得一懵,继而反应过来:“林选侍,是你下的手,栽到皇后头上?” 是啊,是他做的,没留什么证据,所以皇帝虽怀疑是皇后杀人灭口,却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自是不会连累到他和文国公。 四皇子得意洋洋,掐了一把身边女子的软腰。 春盈忍气吞声,如木偶人一般依偎在四皇子怀里。 文国公差点没站稳,后退一步,稳了稳身体,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他:“你好心狠,皇后与你母亲一脉相承,怎会对你母亲下手?” “这么说,外公没有参与。”顿了顿,四皇子又道:“我派人去找旧日里照料生母的老嬷嬷,刚有了音讯,好巧不巧,那老嬷嬷便摔落河里淹死。这又作何解释?” 文国公显然想到了某些可疑之处,没有继续辩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无论如何,皇后是你的嫡母,也是血缘上的亲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你的前程,皇后殚精竭虑,还不惜放下身段去挑拨八皇子和怀恩侯府。你八岁时高烧不退,是皇后衣不解带的照料你的起居,两天两夜不合眼,她……” “够了。”四皇子打断道:“若不是看在从前待我的情分,皇后怎会只是被禁足坤宁宫?我心意已决,外祖不必多言。” 是啊,初时,皇后对他如珠如宝。 后来啊,皇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嫡子,待他,完全变了。 第60章 边关议和 (二更)果子酒 四月末, 皇帝重游甘泉宫,翌日颁布了一道罪己诏。通告全国,承认过错, 同时替沈国公一家平反, 追封沈国公为异姓秦王,满门忠烈赐衣冠冢, 葬于东陵。 永安伯喜极而泣, 对着龙椅上的皇帝又叩又拜, 他没想到年迈的自己,真的等到了为恩公平反的这一天。 下了朝,永安伯顾不上脱掉束缚的官帽官袍, 派人快马加鞭将这个好消息送至西北,第一时间叫程玄知晓。 收到消息时, 已进入六月, 程玄拿着永安伯的信件, 他的内心无甚波动,至于永安伯信里激动难言的情绪,他甚至难以认同。 人死不能复生, 一道罪己诏,便可抵消那些过错和一百多条人命吗? 他的外祖一家,他的生母, 他本该如普通人一样成长的人生, 全部被毁掉了…… 重生一世,他知道他那位父皇并不是诚心诚意悔过, 只是迫于朝臣们的逼迫和畏于人言,不得不站出来,做做样子罢了。 将信件放到碳炉里焚烧, 将余烬拨弄散开,程玄这才从议事厅走出,回自己的寝室。 顺手带上门,他边走边解开衣襟领扣,脱去的外衫搭在屏风里,忽地,他眼神往屏风后的床榻一扫,眉目俱冷。 飞快披上外衣,他拔出剑鞘,往床榻的方向过去,借着微弱的烛火,瞅着床榻上的绸被隆起一个小鼓包,他冷声道:“你是何人派来行刺本官?” 绸被里冒出怯生生的一张白净脸,那女子拥被坐起身,见他持剑而立,张口给自己安了个刺客的名头,吓得魂不附体:“大人,奴婢不是刺客,是,是听人吩咐来伺候大人。” 那女子露着圆润的肩头,白净的脸颊染上一团红云,又羞又窘迫,让程玄一下子想起了春盈,也是这幅作态。 春盈能把四皇子迷得七荤八素,约莫四皇子也是喜欢这种调调。 他可不喜女子伏低做小的模样儿,抬剑斩了头顶悬挂的帘帐,囫囵将床上的女子包成一个茧,狠狠威胁:“别动,若你想活命,好生呆着。” 说罢,程玄把佩剑收回剑鞘,旋了个脚尖,出门喊道:“来人。” 听到动静,张峰匆匆过来,便听程参将撒着无名火:“来人,将里面的女子给本官丢出去,是谁允许你们随意进出本官的寝室?” 因缉拿反贼有功,程玄又高升至三品参将,仅次于总兵副总兵之下,恰逢鞑子趁乱越过边境烧杀抢掠,皇帝派程参将和推官袁顺驻兵镇守,肃清敌军。 接连几场大捷,敌方死伤惨重,又十分狡猾,打一个地方换一个位置,愣是叫人摸不到他们的巢穴。 作为主帅的程玄半点不着急,更不肯亏待自己半分,见敌人没了动静,再也不肯呆着荒漠,回城里的府邸享福,才是正经。 却不想,刚回来碰到这茬。 张峰见惯了上峰大人发脾气,习以为常,听专门负责照料程玄生活起居的士兵答话:“是,是王副将说大人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属下拦了,可拦不住王副将。” 说话间,王副将跌跌撞撞跑来,开口便问:“可是那婢子招待不周,下官再去给大人另外寻觅一位可心的人儿。” 程玄面色黑成锅底:“来人,将王副将拿下,仗刑二十,这便是本官立下的规矩。日后再有人擅自闯入本官的寝室,定不姑息。” 王副将面如菜色,没成想自己讨好别的大人的手段,百试不爽,怎么到了程大人这里,偏偏撞上南墙? 未曾听说过,这位大人家中有妻室,似乎身边连个婢女也没有,冷冷清清,再者男子在外面搂搂抱抱都是风流场上的逢场作戏,稀疏平常得很。 这世上哪有不贪恋美色钱财之人,王副将心想,这回送错了,下回他知道该送什么了。 哎哟,板子真疼。 这厢,张峰招呼着几个士兵,将那裹着绸被的女子抬出。 那女子一双漂亮的杏眼里满是哀怨,途中绸被滑落一角,惊鸿一瞥,那圆润的肩头,啧啧,众将士不敢再多看一眼。 末了,又听上峰大人命令道:“将床榻和帘帐搬出去扔了,把窗子全部打开,散散味儿。” 被程大人鄙夷嫌弃,那女子面上羞愤欲死,若不是被绸被裹着身子,动弹不得,恨不得当即撞柱。 张峰吸了吸鼻子,不解:“挺好闻的,香香的,不臭。” 重新规整好寝室,已是到了后半夜,程玄翻来覆去一整夜,睡不安稳。 做了一场梦,梦到前世楚长宁躺在雕花的床榻里,纤细的手臂从碧色绸被滑落,如鲜花失去了生机…… 一觉醒来,他心口莫名堵得慌。 上峰大人心情不佳,张峰提议逛逛市集,买一些当地的特产和工艺品,回去送给兄长和公主驸马他们。 闻言,程玄来了两分兴致。 “大人,你看看这个发梳形状独特,县主一定喜欢。” 听到张峰的话,程玄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细细端详着:“县主一向眼光甚高,这东西太差,就图一个新鲜乐子。” 眼见卖东西的商贩一脸不高兴,要不是见他们二人谈吐不俗,早就把人赶到一旁,不做他们生意。 张峰乐呵呵地掏了银子买下,转身,见程玄撞到一个女子。大人素来十分爱整洁,不爱与人触碰,连昨夜那女子躺过的床榻,愣是丢出去,不要,重新换了张新的。 思及此,张峰弯腰去扶,那女子却犟得很,操着一口晦涩的口音:“不要你,我要他来扶,分明是他撞了我。” 程玄咧了咧唇:“那姑娘好生坐在地上,别起来。” 女子一噎:“你……” 张峰好心解释道:“我们大人不是有心的,地上凉,姑娘快起来吧!” 塔娜去看立在那里的高大男子,眯了眯眼,突然就认出他是谁,而面前的人,是他的走狗。 “张峰。”程玄觉得不对劲时,喊了声,张峰傻乎乎朝自己看来,他伸手去捞张峰,还未够到,便见到张峰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府邸门前,进进出出的郎中,卧在床榻里的张峰惨白着一张脸,对着空气抬起了手臂:“母亲,您来接我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程玄眉头不展,命令道:“不拘什么名贵药材,只要能救活,本官重重有赏。” 一盆一盆血水往外端,好在张峰命大,没刺中要害,捡回一条性命。 地牢里,程玄还未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声音:“我是部日固德的女儿塔娜,你们胆敢对我用刑,我父王不会放过你们。” “哦,是吗?”不知何时,程玄立在过道,轻飘飘扫了一眼塔娜,道:“你应该日夜祈祷我的属下度过危机,若他有个三长两短,不管你是部日固德的女儿,还是部日固德,我都会杀了你。” 塔娜是草原上的公主,怎会轻易被吓到,倔强道:“是你先伤了我兄长,我要替兄长报仇。” 程玄冷哼一声:“你们部落时不时骚扰边关百姓,烧杀抢掠,那他们找你父兄报仇,又有何错?” 塔娜无法辩驳,气鼓鼓坐到角落里。 隔了数日,部日固德派了使臣过来议和,消息送回盛京,皇帝龙颜大悦,一直以来西北战乱不断,百姓们民不聊生,若是两方停战,也算是为百姓们谋求福祉。 过了八月,很快迎来九月,架下的葡萄今年大获丰收,甜味儿比去年更足了,摘了几大竹筐子,全部拿去酿作果子酒。 春栀和冬至忙前忙后,楚长宁却心事重重,再不复去年的悠闲自得,每每睡至半夜,都要被噩梦惊醒。 因为她知道很快迎来围场秋猎,程玄会被召回盛京,随之身世浮出水面…… 越慌什么越来什么,这日楚若英下朝回府,告知她不久部日固德会携女来到盛京朝拜,程玄也被从西北召回。 半月后,入京的队伍浩浩荡荡,程玄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身后的车撵里是部日固德和他唯一的掌上明珠。 盛京的繁华,塔娜不是没有听人描述过,可亲眼见到,还是不一样的,震撼极了。 盛京的男子,竟是都如程玄一般生得皮肤白皙,不过没有程玄身上那股子英气,想着,塔娜去看队首的程玄。 身边的小婢女道:“郡主,这程玄有什么好看,您怎么总是盯着他看?咱们部落里的儿郎威武雄壮,半点也不输他。” “我就是喜欢看他。”塔娜单手支着下巴,目光落到马背上那抹笔挺的背影,道:“连父王也称赞他是草原上的巴特尔,用大周朝的话说,叫英雄出少年,是大周皇帝都很重视的国之栋梁。” 塔娜第一次来到盛京,看什么觉得好奇,东张西望,而盛京的百姓们也是头一次见到塔娜这样的装扮,指指点点。 第61章 拐弯抹角 你,你这个混球 北祁王携爱女入京的消息, 传遍盛京,皇帝举办了宴会,为他们接风洗尘, 同时也是对外宣告双方建立邦交之谊。 程玄与北祁王一同进宫面圣, 塔娜以草原上的礼仪行了礼,道:“大周皇上居住的皇宫可真美, 塔娜从未见过, 可以到处走走看看吗?” “塔娜, 不得无礼。”北祁王冷声呵斥完,转头对端坐龙椅的皇帝道:“皇上,本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被宠坏,打小在草原野惯了, 言语有失之处, 还请原谅。” 皇帝不在意摆摆手:“无妨, 小郡主性子活泼,比盛京的大家闺秀们更有朝气。说来,朕有个外甥女, 她们两人脾气倒是极为相似。” 顿了顿,皇帝看向站在门外的御林军统领:“薛勉,你去带小郡主到皇宫里走一走。” 塔娜着急出声:“我不想要这位大人, 皇上可以让他陪我吗?” 顺着塔娜的指尖, 皇帝的目光落到站立得笔挺的程玄身上,眯了眯眼, 轻笑:“当然可以。” 走出金銮殿,程玄阔步昂首走在前面,身后的塔娜在追:“喂, 走这么急,你就不能等等我?” 程玄未放缓脚步,目不斜视。 塔娜小跑着,气喘吁吁地奔来:“你们大周皇帝可是说了,让你带我欣赏这里的风景。” 说着,塔娜伸手去挽他的胳膊,却见程玄偏了偏身体,面无表情道:“若是郡主对下官不满,可以去回禀皇上,让皇上另外指派人。” 塔娜习惯他冷言冷语,张了张嘴唇,还想发点牢骚,观他骤然身体一僵,乌发黑眸,眼珠微眯,好似眼底窜起了一股子火气。 顺着程玄的视线看过去,塔娜见到从一座宫殿走出的两个年轻男女。 尤其是走在前面的女子,是塔娜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就像她们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一样好看。 那女子冲她们看了一眼,擦肩而过,塔娜看到程玄追了上去。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递过去:“这是西北的特产,县主喜欢,就留在身边,不喜欢,扔了也可。” 楚长宁看不透程玄的用意,低头看着塞到自己怀里的东西,随手往外扔开。 程玄默了默,弯腰拾起香囊,拍了拍看不见的灰尘,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跟前,拦住去路。 楚长宁一脸无辜,说:“是你让我扔的。” 八皇子适时抬步,将楚长宁护在自己身后,抬眼与面前身量欣长的男子直视。 同样,程玄也直视着八皇子。 楚长宁一手扯开八皇子,安抚他:“我有话要跟程大人说。” “表姐。”李筠不可置信地看向她,难得今日在慈宁宫撞见,她也肯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可一转眼遇到程玄,都变了。 楚长宁温声道:“表姐的话,你不听了吗?” 八皇子握了握拳,走到一旁。 见状,程玄仍是冷着一张脸,可眼角眉梢含了一点愉悦。 他强硬地把香囊放到她手里:“就算县主不喜,要扔掉,请你等下官离开后再扔。” 这样,他就当作她是收下了。 返身回来,塔娜观他虽冷着脸,却一扫连日的疲惫,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她狐疑地问:“刚才那个女子是大周公主吗?她身上华服首饰好漂亮,生得也好看,比我们草原上的女子都好看。不过,她好像不太喜欢你,你还凑上去惹人嫌。” 程玄睨她一眼:“下官乐意。” 塔娜一噎,不甘心地继续问:“你喜欢她那样的女子吗?” 程玄语气淡漠:“这是下官私事。” 说话间,二人走到御花园里,在能工巧匠的侍弄下,园子里花草品种繁多,争奇斗艳。 塔娜哪里见过这些各色各样的品种,目不暇接,她指着面前的花卉:“程大人,这是什么品种的菊花?” 程玄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道:“下官不喜菊花,对这些品种并不了解。郡主若是好奇,不妨去问问旁人。” 塔娜折下一朵菊花,往他身上一扔,气呼呼走了。 * “表姐,程玄此人心机深沉,日后你离他远一些。” 从皇宫出来,临分别前,八皇子突然开口。 楚长宁含糊道:“知道了。” 她转身要回自己的马车,身后的人突然拽住她的胳膊,温浅的体温透过轻薄的衣衫面料传达掌心,李筠眼底快速划过一抹异样,问:“表姐,心里可有喜欢的人?” 是程玄,还是卫青云? 楚长宁先是一愣,以为他有什么要紧话说,等听到李筠的话,下意识甩开他的手:“没有喜欢的人,我也一直把你当作幼弟般看待。” 她想,她说得很清楚了。 李筠的手臂停在半空,哑声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做让表姐为难的事。” 等李筠走后,楚长宁又回了趟宫里,去到太医院。 她用方帕包裹着一物,交给院判。 院判左看右看,没有发现半点不妥之处:“这就是普通的香囊,里面的好几味香料是西北特产,可以安神,并没有什么忌讳。” 程玄会这么好心?楚长宁道:“你仔细瞧瞧,真的无毒吗?” 院判见她不信,还找了另一位得力的院使,得出的结论,几乎一模一样。 出了太医院,夏竹见主子面色不虞,不解道:“没有毒,不是很好,县主怎么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楚长宁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不是想毒死我,程玄多此一举,难道是吃饱了撑着?” 翌日,宫里举办酒宴。 美酒佳肴,乐坊奏乐,歌姬身段妩媚,天子与民齐乐。 楚长宁的位置在公主驸马身旁,不知是不是错觉,席间时不时有人一直盯着自己。 她一扫视,与坐在北祁王身边的小郡主对视上。 塔娜冲她笑了笑,露出明晃晃的白牙,举止随性,与盛京的闺秀们大相径庭。 楚长宁回以一笑,算作回应。 宫里的果子酒比冬至酿的纯度要浓些,楚长宁没注意,多饮了两盏,竟是有些微醺,叫夏竹扶她到偏殿去歇息。 宴厅偏殿,有专门准备的客房,以供客人休憩更衣等等,楚长宁带着丫鬟穿过廊下,偶然撞见说话声。 “母妃,你去求求父皇,儿臣不想被赐给程玄,他那样一个煞神,以后儿臣焉能有好日子过?” 贤妃轻缓的嗓音:“你年岁渐长,母妃担心你要远赴他国和亲,当初母妃替你寻觅了娘家侄儿,偏你不肯。如今好了,你的婚事,母妃做不得主,你父皇要用你笼络下臣。这程玄虽少年英才,可听说为人不太好相处,在西北得罪一大批官员,也就瞧着眼前风光。” 皇帝对程玄态度不明,贤妃瞧着日后算起账来,程玄孤掌难鸣,落得一个墙倒众人推的结果。 因着这番考虑,贤妃对皇帝也存了几分埋怨,安抚了元珍几句。 楚长宁本是抬腿退开,可听到程玄的名字,她突然顿住——皇帝要把元珍许给程玄? 前世,并没有这茬啊! 朝身后夏竹秋萍使了眼色,主仆三人悄悄退开,没有惊扰到里面的人。 白露已至,预告着炎热的天气将会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围场秋猎的名单定下,楚长宁记忆里,前世她来了小日子,是以那天并没有出门,都是事后听人说起的。 这日,戴着幂篱的夏竹偷偷从城内一家药铺出来,钻入了马车里,很快消失在街口。 二楼茶馆,张峰“咦”了一声,吸引了程玄的注意,目光一扫钻入马车的身影,有些许眼熟。 他睨向张峰:“认出是谁?” 一路上,张峰将养了月余的身体,伤势方才痊愈,张峰抓了抓后脑勺,道:“想来是我认错人,县主身边的丫头怎会出门买药,县主一贯都是从宫里请御医到公主府。” 盯着远去的马车,程玄叩了叩桌面。 他起身下楼,张峰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追了出门。 来到药铺,张峰便听到上峰大人询问店里掌柜:“刚才那女子买的什么药?” 掌柜有行医者的道德之心,即便程玄摸出一锭银子,也是一口咬定不能泄露客人隐私。 程玄又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道:“看清楚了,本官是觉得方才那女子形迹可疑,过来例行公事询问,若你还是替人隐瞒,本官这便将你捉拿回去。” 平头百姓哪里知道程玄的职务压根儿与顺天府不沾边,掌柜跟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那女子问有没有延迟月信的汤药,草民告知她没有那种药。不过有一种可以令信期提前的汤药,那女子抓的几帖药,便是这种。” 程玄听得一头雾水:“何谓月信?为何要延迟?” 一连两个问题,问得掌柜先是一愣,面前两位官爷看着仪表不俗,面相太嫩,只道家中长辈未曾刻意教他们晓事,略简洁地道:“就是一种女子每月都会有的特征,每每来时,不大方便。草民还特意叮嘱了,这药寒凉得很,一月只能服一帖,不可多食,否则有碍女子生育。” 程玄似懂非懂,回去翻了好多书。 直到围栏秋猎这日,程玄才恍然大悟。 前世,楚长宁并未参加秋猎,这一世,她穿着红色骑装,牵着白马款款走来,面颊含笑。 程玄盯着她,不敢相信。 楚长宁越过他,走到他身后的长公主和驸马,高兴地说:“阿娘爹爹,好久没有出门走动,这里的风景真好。” 长公主接过话茬:“是啊,听说这里有很多野兔野鸡,一会儿咱们比比?” “这个提议好。”楚若英道:“添点彩头更有乐趣,你们说呢?” 三人都极为认可,楚若英率先取下腰间的玉佩。 楚长宁惊道:“这不是爹爹中得探花郎游街佩戴的物件儿,平时爱惜得紧,不论我怎么说好话,怎么撒娇,都不肯取下给我把玩。今儿,爹爹怎么舍得押做赌注?” 楚若英摸摸鼻尖,但笑不语。 长公主取下她发髻里的一支累丝金簪,轮到楚长宁,她摸了摸手腕和发髻,发觉今儿出门装扮素简,没戴首饰。 长公主道:“前儿,你不是新得一对红宝石耳坠,就拿那个做赌注。” 楚长宁格外喜爱那对耳坠,可她自恃年轻力壮,不会输给母亲爹爹,于是果断点头:“好。” 那厢三人一同进入密林,留在原地的程玄莫名艳羡,身畔传来女子清脆的嗓音:“何必羡慕别人,我与你赌,可好?” 程玄一言不发,翻身上马,朝一个方向追过去。 塔娜也上了马,不甘心地追在身后。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马背上的程玄侧脸,不悦地挑了挑眉梢,中途换了个方位,一头扎入密林。 塔娜跟在后面,绕来绕去,突然程玄没了踪影,她转来转去,总是在一片林子里来回打转,迷失了方向。 这密林虽提前将大型猛禽射杀清理过,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程玄给外面通知了一声,一勒缰绳,朝某个方位追过去。 一路遇到猎物,程玄拉弓射箭,很快马肚子上的包裹装得满满当当。 听得前头传来动静,程玄骑着马过去,恰好遇到楚长宁拉弓射一只兔子。 箭歪了,兔子也跑了。 程玄还未来得及咧唇轻笑,楚长宁复而又拔箭搭弓,这一次的目标,却是对准了他。 等看清来人是程玄,楚长宁心口盘旋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杀了他,一切苦果都会了结。 可她杀了他之后呢,怎么毁尸灭迹,如何从中将自己摘清?周遭说不定还有别的人经过,万一撞见…… 那股窜上脑门的热血褪下,楚长宁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放下弓箭,埋怨道:“你冒出来也不知会一声,本县主还以为是打哪儿窜出来的凶禽猛兽。” 程玄没有错过她眼底涌现的杀意,她想杀他,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听着她埋怨的话,他并不生气,一夹马肚,上了前来,往她马腹扫去,只有一只灰兔子。 他皱了皱眉:“快快将这兔子拿去扔了,吃了容易影响才智。” 楚长宁品了品,才醒悟过来,这厮竟是在拐弯抹角的骂她。 她气急:“你,你这个混球。” 程玄乐呵呵一笑,跳下马来,将一兜子猎物扔到地上:“这些,足够县主赢得赌注。” 第62章 前赴后继 自是为了升官发财 “这, 不太好吧!” 她嘴里这么说着,手上半点不迟疑地挑挑拣拣几只野兔,两只色彩斑斓的雉鸡。 他猎的战利品里除了兔子雉鸡, 竟还有火狐, 这火狐奔跑速度极快,讯如闪电, 常人还没看清, 就已经被它跑掉了。 楚长宁颇有自知之明, 眼神只在兔子和雉鸡里打转儿。 她挑走了不过三层,还剩下一堆猎物,程玄挑挑眉梢:“县主这么客气呀!” 楚长宁不好同他细究个中缘由, 往地上垫了块干净的锦帛,从马腹掏出水囊和干粮, 她盘膝坐着, 打开一块方帕朝他递了递:“要不要尝尝?” 程玄受宠若惊, 盯着她,略有迟疑。 楚长宁只道他是戒备心极重,以为自己在食物里下了毒药, 捻起一块芙蓉酥轻咬给他瞧:“你看,没毒。” 程玄的目光从她蕴藏万千星辰的美目下滑,蜻蜓点水般划过高挺的琼鼻, 移至那一开一合的朱唇, 莫名喉咙一阵干涸。 他喉结滚动了下,一掀衣袍, 挨着她坐在锦帛的边角,取过一块芙蓉酥,品了品:“很好吃, 跟我以前吃过的都不一样。” 见他还算知情识趣,坐在离得远的边边角角,听得夸芙蓉酥好,楚长宁得意地抬了抬下巴:“那当然,我们公主府的厨子比宫里的御厨也不差什么。” 陈玄唇边含笑,轻笑看她。 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看不见云朵,远山含黛,和风送暖。 岁月安静,二人都没有说话。 秋分过后,树叶由碧转黄,高悬在半空的金乌,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撒下斑驳的光点。 密林里,传来不间歇的知了鸣叫。 日头当头照耀的正午,还有些暑意,林间温度正好适宜,不过于炎热,也不过于寒凉。 一阵清风吹拂着,吹散了刚成熟的蒲公英种子,毛毛絮絮飘散在半空,仿佛下起了鹅毛大雪,远处山脉峰峦迭起,近处树叶沙沙作响,无一之处不美。 抬头望了望半空的蒲公英,程玄又去看楚长宁,见她单手支着下巴打盹儿,不忍打扰,心里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果时光可以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静谧的时光总是短暂,维持表面的和谐,也只是暂时。 不知过了多久,楚长宁醒来时,暗暗自恼怎么会在程玄面前放下戒备? 一定是她昨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导致今天犯困。 将锦帛收回,她拍拍马屁股走了,程玄没有继续跟在后面,按照前世的记忆寻了条小道,绕道而行。 前面的楚长宁慢悠悠,等听不见后面的马蹄声,回望也看不见程玄的人影,这才出了密林。 瞧了瞧天色,太阳西移了些,约莫过去半个时辰。 她犯困偷懒,拿了程玄的猎物充数,正心虚着,一转头看到自家母亲爹爹偷换猎物的行径,还被她当场抓包:“阿娘爹爹,你们怎么能作弊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 楚若英自知非君子所为,清咳一声,解释道:“爹爹是受你阿娘胁迫,被逼无奈。” 长公主理亏,将楚若英的猎物又还了回去。 瞧着这边热闹,听说她们一家三口打赌,皇帝便做了裁判。 最后的结果,楚长宁以多出楚若英一只雉鸡,险险获胜,拔得头筹。 盯着女儿的猎物,楚若英若有所思:“你的弓箭还是爹爹教的,怎的你比爹爹猎得还多?” 楚长宁脸不红心不跳,道:“爹爹教得好,我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马屁,拍得楚若英通体舒畅。 得了赌注,楚长宁高兴,不经意目光扫到立在人群外的程玄,停了一瞬,装作不经意地移开。 这回,程玄心里的疑惑终于被解开。 他终于知道为何她只挑走三成,若她全部挑走,必会露馅。 “果真是家学渊源啊!”他这边叹完,便听见一道清脆的女声道:“程大人马腹下,好像装了不少好东西啊!” 除了公主府这边打赌,历来围栏秋猎都有拔得头筹者,得皇帝嘉奖的赏赐,这几乎是众人约定成俗的默契。 在程玄之前,最有可能拔得头筹的人是四皇子,他猎了一头鹿子,连皇帝都一连道了两个“好”字。 程玄一挥手,张峰上来将他的猎物呈上,初时没人在意,等见到那只火狐,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如绸缎面子似的,便知胜负已定。 塔娜盯着火狐皮子,眼里是掩不住的惊艳,她在草原上从未见过这么鲜活的颜色。 皇帝本是想好了赏赐之物,可获胜的是程玄,便临时改了主意:“来人,赐程参将黄金百两。” 以往的赏赐的都是皇帝贴身的玉佩或者是匕首弓箭之类的物件儿,这一次却是直接赏程玄黄金……下面的官员对视一眼,纷纷看出了不寻常。 见程玄越众而出,四皇子心里不大服气。 不过是一只火狐,有什么了不起,好不容易亲随父皇来围栏秋猎,八皇子在盛京代为监国,他本就输了一筹。本以为到了这里能在父皇面前露露脸,不料,又被人抢走了大半风头。 尤其,当他忆起自己在程玄面前信誓旦旦,春盈爱慕的是自己,结果发现春盈喜欢的一直是程玄……每每见到程玄,四皇子就感觉无形之中有一只手,在他脸上啪啪地抽打。 程玄捧回赏赐的金元宝,金光灿灿,很是惹眼。 张峰和其它官员去道喜,将程玄围个水泄不通。 望着这一切的楚长宁,往后退了几步,站定,眼神搜寻着,肉眼可见的地方都是巡逻的御林军,薛勉身为御林军统领,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皇帝身边。 记忆里,前世围场出现了刺客,据说是攀附于三皇子和林家父子的党羽豢养的死士,不甘随着林家颠覆,决意最后反扑,派人刺杀皇帝。 可惜前世的她并未来到围栏,许多事情不过是听父母提及,并不知道内里详细情况。 有爹爹的嘱咐,今儿围栏做了周密的防护,御林军里三外三层,加上还有薛勉,刺客突破重重关卡行刺皇帝,难于登天。 不过也不是没有意外发生的可能,比如荣国公父子将三皇子从冷宫救出,一起逃窜出城…… 楚长宁下意识望向人群里的程玄,恰恰这时对方也抬起眼来,往她这边的方向看来。 耳畔传来一道悦耳的女音:“大周朝县主,我叫塔娜,是北祁王之女。” 楚长宁回身,看向面前穿着异域服饰的女子行了个草原礼仪,塔娜肤色不同于盛京女子的白皙,偏蜜蜡色,配合她轮廓分明的五官,看着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朝气活力。 她福了福身子,算作回礼:“郡主。” 塔娜盯着面前如格桑花一般美丽的女子,道:“我知道你们中原女子性情含蓄,跟我们草原上热情奔放不同,可有一个问题堵在我心里好久了,我可以问你吗?” 楚长宁与塔娜没有任何交集,唯二的两次都是在宫里,人多眼杂,更没有说上一句话。 远来是客,再者大周刚与北祁建立邦交,不好太过冷漠的拒绝,于是她点了点下巴:“郡主请说。” 没想到县主这么好说话,塔娜高兴坏了,亮晶晶眼里止不住的兴奋:“你喜欢的人,是程玄吗?” 楚长宁差点没绷住脸,乐了:“郡主可能有什么误会,我跟那位程大人并不相熟,只是偶尔在皇宫里碰见,点点头罢了。” 她估摸着,大约是上次在皇宫里撞见,程玄送她香囊,引得这位郡主误会。 “真的,你真的不喜欢他?”得了楚长宁再次答复后,塔娜高兴地绕着楚长宁跑了一圈:“那以后,我能不能去找你玩耍?” 楚长宁开口想拒绝,那话涌到喉头,对上塔娜天真的眼眸,拒绝的话转了个弯:“可以。” 塔娜兴高采烈,对她说:“谢谢你县主,以后我在盛京也有自己的朋友。” 夕阳坠在天边,烧得云彩火红,如女子脸上飘起的红霞一般动人。 程玄让张峰去喊塔娜,塔娜还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兴高采烈地跑来。 张峰在不远处望风,程玄停到离行宫几座主殿偏远的一块空地:“你去找县主说了什么?” 塔娜双手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根细辫,回:“也没什么,我就是问她喜不喜欢你,我猜得没错,那位县主根本不喜欢你。程玄,我们草原儿女也是有气节的,如果你们真心相爱,本郡主不会横刀夺爱,可是既然她不喜欢你,那我势必要为自己的终生幸福尽力争取。” “塔娜郡主,你应该庆幸我的属下没有因你丧命,否则我决饶不了你。至于一路护送你们上京,那是皇帝的意思,望你不要多想。”程玄冷冷看塔娜一眼,背过身去,走开。 什么北祁王什么郡主,要程玄来说,大周国力强盛,根本无需与北祁建交,不过就是一个小部落,抬手灭了就是。 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沉入地平线,夜色滚哝,头顶一轮弯月,夜幕点缀着几颗碎星子。 一行黑衣人飞檐走壁,足尖一点,轻巧地越上了高墙。 围栏,建有行宫,专供每年皇室来此避暑秋猎所居住。 借着月光,黑衣人从怀里摸出一个细细描绘着行宫格局的地图,待找准皇帝所在的寝宫方位,轻轻从屋檐跃下。 一队巡逻兵经过,走在后面的士兵被拧断脖子拖走,随之换上衣服,伪装地跟在身后。 楚长宁没睡,一直听着动静,果然到了戌时,听见外面廊下有人大喊抓刺客。 皇室官眷在丫鬟侍卫的护卫下,纷纷往皇帝所在的主殿过去躲避,楚长宁和父母赶到朝阳宫时,殿内已汇聚了许多皇室宗亲。 没一会儿,刺客已经窜到了朝阳宫外,个个武艺高强,身手了得,普通侍卫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个一个前赴后继地倒下。 外面交战激烈,藏在殿内的皇室宗亲们吓得面如菜色,没了尊贵和体面。 一直护在皇帝身边的薛勉见状,抬了抬手,不知从何冒出一队弓箭手,大门敞开,密密麻麻的弓箭射出,将刺客扎成了个刺猬。 战局呈一边倒的情况,这样的局面,跟前世不太一样啊! 前世根本没有弓箭手,侍卫不敌刺客们,最后朝阳宫被刺客包围,薛勉重伤,皇室宗亲吓得四处乱窜,死伤一二十人,有人行刺皇帝,是他一力相护救驾,受了几处不算轻的刀剑伤…… 程玄下意识去看薛勉,又移到楚若英面上,有了结论。 有护卫进来,躬身道:“回皇上,外面刺客悉数伏诛。” 皇帝脸上的线条柔和了几许,就听有人道了一声救驾。 那侍卫抬起一双阴狠的眼睛,捻起一枚暗器,朝皇帝的面门射去。 站在皇帝身边的楚长宁,大脑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 众人心口漏跳了一拍,就见一道黑影飞身跃来,一个轻璇,将那抹纤弱的红色身影拥护在怀里。 腰间一重,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楚长宁诧异地看向面前乌发黑眸的人,感受到拥着她的身体一震,紧接着程玄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 他的目光落到她惊慌的美目一瞬,侧身抽走薛勉的佩剑,朝堂下的刺客扔去。 转身欲逃走的人,直挺挺倒在地上,背上插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剑锋。 因着这番动作,程玄疼得龇牙咧嘴,俊美的五官面目狰狞,脑门子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子。 他侧身时,楚长宁看到他脊背上的一把类似匕首的暗器,太阳穴突突直跳,嘴唇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好想问他:为何要舍身救她? 他不是该恨她的吗? 程玄好似预料到她要问什么,扯着唇角,轻笑:“下官救县主,自然是为了升官发财。” 第63章 割在软肉 说不定大人就醒过来了…… 一个时辰前。 楚长宁去找过程玄, 她不想欠他人情,拿着赢得的彩头金簪和玉佩,问:“你要哪个?” 程玄挑了挑眉梢, 故意逗她:“若是我两个都想要呢?” 楚长宁立时没了好脸色:“程玄, 你也太贪心了。” 他轻扫过她愠怒的美目,唇角含着两分荡漾的笑:“是啊, 我是很贪心, 就是因为从前什么都没有得到, 所以我贪心地想要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楚长宁,你要不要同我合作,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 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答案。” “不用想,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他这幅施以恩德的语气, 莫非还要她感恩戴德不成?楚长宁冷笑:“我的答案, 从来没有变。” “哦, 是吗?”停了停,程玄将手背到身后,大拇指轻轻在食指摩擦, 玩味地盯她:“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认真想好了回答。” 楚长宁默不作声地把金簪和玉佩收起,不打算给他, 转身往外走。 身后的程玄抄起手边的茶盏扔了出去, 清脆的瓷片破裂声之中夹杂着男子阴郁低沉的嗓音:“楚长宁,以后你是死是活, 与我不相干。” 说得好像她稀罕他管一样。 楚长宁没搭理他,连脚步也未曾迟疑。 朝阳宫里,那支暗器朝皇帝飞去, 楚长宁心里一瞬闪过许多念头,若皇帝有事,恐怕程玄那厮要反。 他在西北经营了势力,手握兵权,莫说是八皇子,怕是八皇子和四皇子捆到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她父母怎么办,她怎么办? 皇帝虽在三皇子之事上令人寒心,可到底这些年的疼爱,并无掺假。 楚长宁脑海里一时闪现父母的身影,一时闪现皇帝舅舅待她的好,脑子还没有反应,身体已经做出了应对。 她看见立在长公主和驸马身边的夏竹和秋萍要上前,父母面上俱是惊恐,想要伸手来代她受苦,只是被程玄抢先一步。 楚长宁脑海里一片空白,鸦青色的羽睫颤了颤,满是错愕。 感受到放置腰肢的手腕一松,程玄眼皮无力地垂下,半瞌半睁,那双如点漆般眼眸清晰的倒映着她的脸颊,终于站立不支地仰身倒去。 见状,她伸手捞了他一把,紧接着几名太医围了上前。 有人抬着担架,将昏迷的程玄挪去寝室,面朝地背朝天地放置在床榻,手忙脚乱地褪去了他的外衫。 程玄虽昏迷着,不知为何,抬了抬手臂,朝半空里抓着什么。 抓了个空,又无力地垂下。 随后皇帝和楚若英迈入寝室,听了御医的诊断,情形不容乐观,皇帝颔首道:“朕知道了,你们且尽心尽力医治。” 闻言,楚若英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话毕,皇帝转身欲离开,走了几步,停下,眼角往那厢趴卧在绸被里的程玄扫去,这时御医们已将他的上衣扒了个精光,一块透白的物件儿从衣裳里滑落。 惊鸿一瞥,那物件儿竟是眼熟得很。 心口滚烫,皇帝大步上前,见那御医从地上拾起玉珏,一把伸手夺过,放到眼前细细端详,确认无误。 这是当年,他送给皇儿的玉珏,也是能调动那支精锐暗卫的信物! 自十九年前,甘泉宫一场大火,这块玉珏遗失了好多年 ,没成想还能再见到它。 皇帝想起在宫宴里,烛火摇曳时,偶然瞥见程玄的眉眼像极了沈贵妃…… 一些细碎的枝桠遮遮掩掩,叫人瞧不清内里的脉络。 口干舌燥时,皇帝余光扫向床榻里的人,目光定格在他手臂的内侧皮肤,约莫鸽子蛋大小的一抹红痕烫纹,某个猜测的可能涌现心头:“这,这是……” 张德子时刻盯着皇帝的举止,见到那块玉珏时,忆起了一段重要的回忆,等顺着皇帝的眼神落到那方烫痕上,呼吸困难。 难得见皇帝如此失态,其实张德子内心已经有了答案,还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去翻了翻榻上人的胳膊,以让胳膊内侧的皮肤,清晰的暴露在皇帝眼前。 张德子细细辨了辨皇帝的脸色,顺着皇帝的话,说:“皇上,奴才记得五皇子小时候贪玩,误碰到炭盆,烙下一个烫痕。此人身上竟也有一块这样的烫痕,连位置都是一模一样。” 周遭太医乍然听见这种皇室辛密,俱是双腿打颤,担忧项上人头不保。 早已知晓程玄身世的楚若英,并未过于惊讶,对比众人内心波涛汹涌,他的心境很是复杂,看向程玄的目光之中,多了怜悯、同情,还有感激。 皇帝下意识望向榻上人,扫见他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眼紧闭,即便连昏迷时,也紧咬着牙关,鼻尖额头冒出细密的一层冷汗,背上的黑衣似要被血液浸染濡湿。 再不复方才的淡漠和镇定,皇帝语气添了慌乱:“拿出你们的看家本领,无论如何替朕把他救活,否则仔细你们的脑袋。” 楚若英适时提醒:“有太医们守着,皇上在这里可能会扰乱他们的心绪,还是到外面等结果。” 楚若英就差明说,皇帝留下帮不上任何忙不说,还会给这群医者添堵。 房内的太医们,纷纷感激地看向驸马。 皇帝下意识想反驳,到底顾忌着程玄的安危,亲自派了御林军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出入。 一同去往前厅等候消息,身边宫女侍奉着茶水,皇帝接过品了品,百般不是滋味儿。 楚长宁不安,有心想问爹爹关于程玄的伤势,一抬眼,与楚若英的视线对上。 他冲她摇了摇头,示意。 她迈出的脚步,迟疑地收回。 站在北祁王身后的塔娜见皇帝面色难看,站了出来,北祁王拉了她一把,没拉住。 塔娜在草原放纵惯了,以为所有人都惯着自己,问:“皇上,程大人的伤势是不是很严重?” 在这心慌意乱的当口,偏有人不会看脸色,主位里的皇帝脸色阴沉似水。 北祁王心下一跳:“皇上,小女无知,还请皇上恕罪。” 塔娜眼里涌出委屈,扁了扁嘴。 想到难得有人肯主动对自己示好,楚长宁一时心软,拉了一把。 塔娜不解地看向楚长宁,自己本应该讨厌楚长宁,如果不是因为她,程玄也不会受伤。 可一想到,她是程玄拼了命要护住的人,跟对方的目光对上,楚长宁眼里的善意,让塔娜窜上脑门的怒火,顿时被浇灭。 塔娜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站在楚长宁身边。 茶凉了,又续上,如此数回,前厅里鸦雀无声,更无人说话,越发叫人心慌。 只要不是那心瞎眼盲的,扫见皇帝的脸色,都能知道帝王此刻心情极不佳。 也对,难得出宫围栏秋猎,在行宫遇到刺客,准备充裕之下,差点还被刺客得手。危急关头,幸得县主和程参将救驾,否则怕是皇帝已经傧了天。 楚长宁也在等消息,其实很多时候程玄的行为,有迹可循,只是她一直在逃避,不愿去相信。 白云观那次,她发现程玄对自己不仅仅是恨,那极致的恨意里,夹杂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微妙情绪。 后悔吗? 她不后悔。 前世那些纷乱如麻的记忆在脑子里炸裂开来,新帝虽从未在外物上苛待过她半分,寝室里垫着价值百金的羊绒毯,黄花梨雕刻的并蒂莲缠枝屏风,雕刻着飞鸟走神的紫檀木书案,各式家具摆件儿无一不精细,可新帝将她如笼鸟一般关在深宫后院,如对待鸟雀一般逗弄。 楚长宁是贵族女子,在意的从不是这些外物,她吃糠咽菜,也自有风骨气节,不愿沦为别人把玩的鸟雀。 若不是新帝以父母的性命要挟她,楚长宁早就跟他同归于尽。 后来她也的确付诸行动,结果,失败了。 外头树干上的知了,不停歇地低鸣,烦人得很。 这番折腾,已至半夜,在场之人要么皇室宗亲,要么官位显赫,哪里遭过这种罪,虽心有余悸,到底等得都有些吃不消,屁股半点没敢挪动,双腿都麻了,可没有皇帝发话,谁也不敢走动。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外头有御林军的侍卫,领着太医院院判过来回话。 皇帝急得站了起来,双脚落地麻痹一瞬,差点栽倒,还是身边的张德子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皇上小心。” 皇帝摆了摆手,即刻让那行礼的院判平身,迫不及待问:“情况如何?” 院判不好将话说得太满,回头有个不好,罪责全落到自个儿身上,于是道:“回皇上,幸好没有扎伤心肺,不过我们都尽了力,到底能不能醒来,还要看程,看那位大人的求生意志。” 瞧着皇帝如此关切,院判心里有数,说不准啊,这一觉醒来,那位大人就不姓程,改姓李喽! 皇帝面色并未好转,吩咐薛勉道:“去,把内库最好的药材人参全部取来。” 薛勉听令,派手下急赶火赶回盛京取药。 一连两日,程玄未曾苏醒。 门外有御林军把守,没有皇帝的手令,不许任何人进入,楚长宁也被拦在外面进不去,即便没有爹爹的话,她从皇帝的行为举止,也猜到了几分。 楚长宁背过身去,想着事情,心事重重。 立在廊下的张峰瞧了,追了来,同她抱怨道:“以为只有属下不能进,原来县主也不能进,这时候要是能找到上峰大人惦念的小娘子去看他一眼,跟上峰大人说说话,说不定大人就醒过来了。” 度过了最危急的夜晚,程玄仍没有苏醒的迹象,太医们合计起来一商量,给出了个最不好的判断。 楚长宁不知自己是希望程玄苏醒,还是希望他像这样一直沉睡,永远不要醒来。 听了张峰的话,她问:“你怎么知道,你们大人有惦念的小娘子?” 张峰觉得县主不是外人,想也没想,回:“三年前,属下和大人一起从军去往辽东,大人盯着二里亭看了一上午,他没有家人在盛京,不是等小娘子难道还有别人?” 夕阳落下,从盛京发来的紧急消息,八皇子出事了。 楚长宁要了马车,只带了秋萍和几个护卫,当夜出发,赶回盛京。 翌日一早,程玄苏醒。 他好像做了个梦,梦见楚长宁来接他。 昏黄的光圈里,天地间仅剩眼前那一条小路,他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在辽东时,张峰被塔娜郡主刺了一刀,嘴里念叨一堆胡话,说什么母亲来接他走了。 等张峰伤势痊愈的差不多了,说什么人临死前,会有地府阴差化作一个人心底最思念最想要见到的人,来接人,这样人们才心甘情愿被勾去魂魄。 张峰见到已故的母亲,程玄前世见到的不是生母,也不是他那位父皇,而是楚长宁! 分不清什么时候,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却嘴硬不肯承认。 醒来后,程玄着急地问身边太医:“县主人呢,她怎么没来?” 恰恰这时皇帝步入寝室,看着程玄,眼中情绪复杂:“孩子,你可知自己的身世?” 程玄摇了摇头:“微臣自小,是由一位奶娘抚养长大。” 皇帝从怀中摸出那块玉珏:“这可是你随身之物?” 程玄点了点头,望向皇帝的眼中闪过错愕:“奶娘似乎也不太清楚,只说这是生父留下的东西,想来父亲可能是有难言苦衷,万般无奈之下才不得不将微臣扔弃。微臣与奶娘相依为命的长大,要不是一场洪水吞噬了奶娘性命,微臣无依无靠,一路逃荒,辗转来到盛京,遇见皇帝这样的明君,才有了今日的程玄。” 他每说一句话,就是一把钝刀子,刀刀割在皇帝的软肉。 第64章 中毒风波 可你还是选择了骗我 其实早在程玄闯入皇帝视野里, 关于他的身世和人生轨迹的详录,被摆放到皇帝的御书案。 因那场洪水,导致当地许多百姓们或死伤或流离失所, 已不可考究, 程玄随商队一路来盛京的人生轨迹,留有诸多痕迹, 大致与他的说辞相差无几。 他不怨怪生父, 还通情达理地体谅生父难处, 想来是个懂得感恩的孝顺孩子……皇帝深受触动,内心不但没有开怀,反而越加自责。 若是当年派人好好看顾着沈贵妃, 兴许不会酿成甘泉宫的一场大火,皇儿也不会流落在外, 吃尽苦头。 这个皇儿早已随着命运的安排来到身边, 可自己却一直没有认出他。 侧坐在床沿边, 皇帝到底是老了,比不上年轻时可以肆意挥霍身体,几夜未曾好眠, 眼下留有明显的一抹青黑色,眼眶里布满红血丝,掩不住的疲惫。 皇帝热切地眼神盯着趴在床榻里的年轻男子, 道:“你可知, 其实你并不姓程,你本该姓李, 名为李怀昭。” 早在皇帝询问自己身世时,敏锐如程玄,便已察觉到了什么。 自小的经历, 令他惯会察言观色,只一扫皇帝,知道他的父皇爱听什么,他张口就说些什么。 此刻,程玄装模作样地一脸茫然,甚至不用开口多说一句话,只流露出一个好奇的眼神。 皇帝身边的张德子见了,一拍脑门:“哎哟,我的小祖宗,还没缓过神来,坐你面前的皇上,便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程玄费力地侧过头颅,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错愕之中混杂着惊惶,抿了抿薄唇:“张总管莫要说笑,皇上,可是微臣做错了什么,要以这种无稽之谈捉弄我?” 皇帝心里有数,举了举掌心的玉珏:“你说这是你从小戴在身上的物件儿,是你生父之物,可它分明是朕亲手给予朕的五皇子,若你不是朕的皇儿,为何此物会在你身上?还有你胳膊内侧的一块烫痕,与甘泉宫炭盆的花纹一致,你就是朕一直在寻找的怀昭啊!” 程玄放置玉枕边的手臂,猝不及防被皇帝粗粒的掌心覆盖,他飞快垂下黑眸,掩去眼底的一抹厌恶。 他垂首,默不作声。 张德子立在一旁,暗暗着急,恨不得自个儿上前代程玄把皇帝这个亲爹认下。 走廊外,传来薛勉的声音:“皇上,到了换药的时辰。” 没有听见程玄喊自己一声“父皇”,皇帝内心失望,打起了精神,和善关怀地安抚:“你先好好休息,朕下午再来看你。” 等走到门口,皇帝差点撞到一个没头没脑的丫头,眯眼辨了辨,好像有些眼熟。 张德子适时提醒道:“皇上,这是县主身边的大丫鬟,叫夏竹。” 皇帝抬抬手:“平身,你手里端着什么东西?” 夏竹直起腰来,不卑不亢地说:“回皇上,这是补气补血的汤药,县主吩咐了,每日都要熬的,熬了一个时辰才好。” 皇帝满意地颔首,朝院判的方位瞧去。 院判会意,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试过无毒,才允许夏竹入内。 这几日,行宫里传得沸沸扬扬,都道程大人命里富贵,是帝王龙子,夏竹也听了一耳朵,待穿过绘制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镂空屏风,正好与床榻里的俊美男子,目光交汇。 夏竹福了福身子:“大人。” 程玄的眼睛掠过夏竹,往她身后望去,望了个空,眼下萦绕着浅淡的失落:“你们主子呢?” “我家主子回盛京了。”说着,夏竹又道:“不过我家县主离开前,特意嘱咐奴婢留下来好好照料大人,直到大人身体痊愈为止。” “回盛京?好端端,她回盛京做什么?”见夏竹欲言又止的神情,程玄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费力地支着两条胳膊,想要从床榻起身,因着动作撕扯到了背脊上的伤口,他皱了皱眉头,却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细微破碎的声音。 夏竹放下托盘,上前要去搀扶,被程玄偏了偏身体,躲开。 他冷声:“这里不用你,出去。” 夏竹是个死心眼的丫头,回了句:“县主交代的话,奴婢必须尽心尽力做好。” 这厢说着话,那厢入内的院判支使着得力干将取出金创药和棉布,准备上前更换药膏,程玄面色阴沉:“本官要脱衣换药,还不出去。” 夏竹扁了扁嘴:“那等大人换完药,奴婢再来伺候大人。” 没一会儿,太医们鱼贯而出,夏竹回到寝室,眼神一扫,放置床边的汤药半点没动:“大人,这都是以上好药材熬煮的,最适合补血补气,您多少用点,全了县主的一番心意。” 程玄觉得她聒噪得很,一手端过瓷盅,面不改色喝下大半,不耐烦地说:“这下满意了,出去。” 夏竹还是不依,翻来覆去都是一句:“县主命奴婢照料大人,奴婢哪儿也不能去。” 正值头疼之际,程玄听见门外传来张峰和御林军起冲突,扬声道:“张峰是本官的亲信,让他进来。” 得了口令,御林军放行。 一入内,张峰恨不得哭天抹泪:“大人,您终于醒过来,属下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大人。” 好端端被人咒了,程玄当下阴着脸。 见状,夏竹掩唇轻笑。 这时,张峰才后知后觉,扫见房内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小丫鬟俏生生立在那里,身段标志,轻笑的模样儿,灵动活泼,比之她平日里凶巴巴,可爱多了。 “你来说,县主回盛京去做什么?” 上峰大人突兀的一句话,张峰下意识没转过弯来,回想了下,才知程玄口中的人是楚长宁,他自是知无不答:“盛京传来消息八皇子中毒,情况好似很严重,所以县主和长公主先赶回去了。” 果然……程玄内心一片荒凉,此刻恨不得能扣着喉咙,把汤药吐出来还她,与她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他又重新趴了回去:“你们都出去,本官想一个人静静。” 张峰不知上峰大人怎么突然变了张脸,跟外面天气似的,前两日还艳阳高照,今儿一早起来时阴沉沉的乌云罩在头顶,约莫是要下一场大雨了。 往外走着,张峰看见夏竹那丫头还杵在原地不动,推搡了她一把,结果夏竹没站稳,一个踉跄,差点摔一跤,反应过来后,追着他打。 夏竹活动完筋骨,在门外站定,跟个门神似的。 她身旁的张峰揉着一头包,委屈得跟个小媳妇儿似的。 盛京,皇宫。 为了尽快赶路,一路楚长宁几乎没有合过眼,她与长公主在行宫帮不上忙,留了楚若英照看着,一同赶回皇城。 八皇子中毒昏迷后,府里的管事和下人都被看管起来,太后亲自将人接回慈宁宫照看。 有太后坐镇,下面的人有条不紊,太医们忙进忙出,等楚长宁赶回来时,八皇子体内的毒,已经得到控制。 见女儿外孙女风尘仆仆,太后疼惜地嘱咐她们照顾好身体,这才将话茬转到八皇子身上:“据御医推测,是产自邕州的一种叫肉褐麟小伞的蘑菇里提取的汁液,毒如砒霜。幸好八皇子近几日为国事操劳,忧国忧民,所食分量不多,才幸而逃过一劫。” “邕州?”楚长宁与长公主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猜测。 邕州,是宁王封地。 楚长宁察觉到怪异:“从前宁王还是大皇子时,虽才智不如其它几位皇子,也不会如此愚蠢,明目张胆对八皇子下毒。万一八皇子有个不测,宁王能安然脱身?” 长公主认可地点头。 太后又道:“说来,你们走后,八皇子代为监国的几日里,朝堂上有御史弹劾宁王在邕州招兵买马,意图不轨,想来便是如此,惹得宁王狗急跳墙。” 真的是这样?宁王留在朝堂的暗茬,早就被她们的人密切监视着,有个风吹草动,都能预先提防…… 一边是弹劾宁王的罪证,一边是八皇子中毒,楚长宁品出了一股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眼见八皇子还没有苏醒的迹象,楚长宁和长公主一路没怎么合眼,身体和精神濒临到临界点,也没有出宫回公主府,暂时先住在太后慈宁宫偏殿的客房,将就一晚。 半夜,有丫鬟过来通报八皇子醒了,楚长宁披了件外衣,秋萍又给她加了件披风。 主仆匆匆赶到主殿时,恰好与长公主撞上,一个眼神对视,不用说话,默契十足地没有半点耽搁,进入内殿。 八皇子身体还很虚弱,见到长公主,支撑着要爬起来,被长公主拦了把:“你身上的毒素还未完全除去,好生歇着。” 只是支撑着起身的动作,好似耗去了八皇子的大半力气,他气喘吁吁:“六姑姑,表姐,为我一路奔波劳累,李筠实在惭愧。” 长公主拍了拍八皇子的手,安抚:“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胡话。” 二人说了一会子话,楚长宁只是立在母亲身后,一言不发。 随母亲走出内殿,目送长公主走远,楚长宁再一次回到八皇子所住的寝殿。 末了,她让秋萍守在门口,不许宫人闯进。 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李筠见到楚长宁,清澈眼眸燃起两簇雀跃的火苗,轻快地扬起唇角:“表姐。” 楚长宁立在床前,面无表情地问:“你身上的毒,真的是大皇子的手笔?” 那一刻,李筠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目光飘忽着,他想要扯谎,可他知道楚长宁分明是猜到了什么。 “表姐,当时情况,我是迫不得已。”顿了顿,李筠又道:“四皇兄借着离京,他的党羽弹劾宁王,若我不处置,势必会被扣上不作为的罪名。若我处置,甚至把证据呈到父皇面前定夺,表姐觉得父皇会如何想我?” 不等她开口,李筠自问自答道:“父皇会认为我对自家兄长赶尽杀绝,色仁行违,我辛辛苦苦经营的声望和一切都会化为乌有,最终四皇兄得利。他这一招,可真够狠毒。” 楚长宁沉声问:“既然你在做戏,为何不提前知会我们一声?” 这样,她和母亲也不会一路为他提心吊胆,一路没合眼…… 即便没有看到楚长宁的脸色,李筠也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不满。 他伸手拽过她袖袍的一角,替自己辩解:“做戏,当然要做全套。若是此事为第三个人知道,难保不会泄密。表姐,我知道你们一路受累,担心我,我心里都知道的,真的。” 楚长宁冷笑,扯回自己的袖袍:“可你还是选择了骗我,不是吗?” 她后退一步,床榻上的八皇子抬手一够,没够着那片如水波纹漂浮的袖摆,大半身体没了依托,从床上翻滚下来。 听见耳后传来的沉闷声,回身离开的楚长宁停下,仅仅迟疑一瞬,又很快抬步往外走。 第65章 爱喝不喝 你生气了? 身体和精神分明是疲惫到濒临透支, 等把身子埋入温软的绸被里,楚长宁翻来覆去,最后盯着头上的帘帐顶, 愣是找不回一丝睡意。 一夜未眠, 她身子莫名发寒,被汤婆子烫得温软的绸被到了后半夜, 没了热气。 上半截身体留有余温, 膝盖下半截, 冷如冰窖。 天刚蒙蒙亮,她便拉开帘帐起身,惊醒了睡外间的秋萍, 一脸诧异,又瞧了瞧外边天色。 楚长宁心下好奇地问:“瞧什么呢?” 秋萍贫嘴:“今儿太阳也没打西边升起, 怎的县主这么早起?” 楚长宁打了个哈欠, 伸着懒腰:“兴许是认床, 一夜没怎么睡。” 秋萍扫了扫她眼下的青色,拿过架子上的外衣伺候着主子梳洗。 楚长宁把双手放到铜盆的温水里浸泡,一股舒缓的愉悦从指尖蔓延, 她接过秋萍递来的湿帕擦了擦脸,拭干手指。 秋萍往她脸上涂了香膏,又从妆奁里取出眉黛和粉扑, 浅淡涂抹一层, 将将掩盖住眼下的憔悴之色。 楚长宁陪太后母亲用过早膳,又去八皇子的住处瞧了瞧, 因着毒素还未完全除去,身上还有些不良病症,譬如抽搐, 譬如昏迷呕吐。 八皇子强撑着精神同长公主说了几句,听见门外通禀到了施针拔毒的时辰,长公主和楚长宁起身离去。 望着从踏入室内一直沉默不言的楚长宁,李筠知道有些人有些事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发现他的心意,虽是抗拒着疏远,还是会忍不住关心自己。现在她眼里在笑,却好像站得离他很遥远,中间隔着点什么。 从皇宫出来,回到公主府,楚长宁午饭也没顾上吃,拥抱久违的床榻绸被,直到弯月挂上柳树梢,才起来用了半碗宵夜。 从围栏行宫出发的军队一路走走歇歇,因考虑到五皇子的身体,本是两日的行程,返回盛京的路程,愣是用了五日。 马车内备了几套绵软绸被垫着,一路坎坷不平,马车摇摇晃晃,正常人都要颠出胃里苦水,程玄身上带伤,自是吃了不少苦头。 “大……”喊出声,意识到上峰大人已经有了别的身份,同以前不一样了,靠在外边赶车的张峰赶紧转换了口吻:“五皇子,皇上特意恩准你在行宫养伤,反正西北也没什么要紧事,为何要着急赶回盛京?” 车室内,程玄半倚半靠,一手支着太阳穴,身下垫着厚厚绸被,身上的锦服虽仍是黑色,以金丝绘制了祥云走兽的滚边,腰间竖着一条同色镶嵌玉石的腰带,茶案上摆放着白釉纹瓣莲罐,香竹风炉,一整套官窑茶具,描金画竹,清雅之中,透着贵不可言。 “自是有回盛京要办的事。” 他薄唇一开一合,微抬下巴,露出侧脸轮廓分明的线条,双目如炬地望着被风吹开的帘子一角,露出前方高耸城墙悬挂“盛京”二字的牌匾。 骑着高头大马的夏竹,凑了近来:“五皇子可有什么吩咐奴婢去做的?” 程玄难得耐心同她回了句:“这里不需你,且回去寻你主子复命。” 前面就是城门口,完成楚长宁嘱托的夏竹高兴坏了,明明才不过分开几日,却好像很久没见到县主。 她真的好想县主呀! 入了城,夏竹立刻与他们分道扬镳,回了公主府。 彼时的楚长宁正叫下面的看着点煨药的火炉,因提前收到楚若英派人通知的消息,得知他们今儿午时入城,便有了这一幕。 吩咐完下面的丫鬟,因着月信将至的缘故,下腹隐隐一阵坠疼,她回房眯了眯眼,半梦半醒间听得院里有人说话声,好像是夏竹。 这厢她刚睁开眼,便听见有轻手轻脚进屋的动静,一抬脸与夏竹瞄了个对眼,夏竹赶忙过来扶她:“奴婢好像县主,便想悄悄看一眼,可是惊扰县主午休?” 楚长宁摇摇头:“这几日,你在行宫过得如何,程玄可有刁难你,有没有苦头受委屈啊?” 院里听到说话声,秋萍和春栀一块入内。 得了夏竹回答,她转头去问秋萍和春栀:“火炉上的汤药可熬好了,熬好了,就命人送去给五皇子。” 夏竹接过话茬:“五皇子府邸,奴婢知道,一会儿奴婢去送。” 楚长宁稍稍诧异程玄没有住进宫里,反而又回到从前的府邸,就听身边的夏竹纳闷道:“也不知这位五皇子是如何想的,皇上让他搬去寝宫小住,也方便太医出诊,免了两边来回的脚程。旁的皇子巴不得与皇帝亲近,偏五皇子回绝了皇恩,执意要住回自己的府邸。皇帝拗不过他,又额外赐下咱们后面一条街的大宅子,刚回京,巴巴着人去整理宅院。” 皇帝越是看重程玄,楚长宁心情越是不佳佳,闷闷道:“到底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亲自登门去一趟,以表谢意。” 公主府的马车缓缓停在程府,不过几日,这里已与记忆里的情形大不相同,熙来攘往,瞧着进进出出送礼的官员,真真热闹至极。 瞧着,其中还有去年对程玄不屑一顾的一二品官员府里的管家,俱是点头哈腰,很是谄媚。 楚长宁端坐马车内,身边侍女秋萍提着食盒下了马车,直奔那热闹的门庭。 秋萍立在人堆里,还没来得及开口,程府的管事已认出了她,扫向停路边的马车,热情地招呼着:“秋萍姐姐,你们县主也到了吗?” 瞧着被冷遇的其他人,秋萍受宠若惊,把手里的食盒往外一递:“是啊,县主感念你们家主子舍身相救,这是县主命人熬的汤药,最是补气血,劳烦管家送去给五皇子。” 管事不敢擅作主张,客气道了句:“还请秋萍姑娘稍等,我这就去回禀主子。” 瞧见了方才对众人爱搭不理的管事,突然对一个模样儿清秀的小丫头毕恭毕敬,再一瞧,好像是公主府的丫鬟,俱是有气不敢吭声。 “你说县主遣身边大丫鬟来送汤药,要向本官致谢,那县主人呢?”程玄刚换完伤药,后背伤患处一片火辣辣,正是不舒坦,前院吵吵闹闹,惹人心烦。 管事想了想,回:“瞧着,县主在马车里坐着。” 听了管事的话,他冷哼一声:“不见,让她和她家主子滚。” 管事诧异地瞧了瞧自家主子,并未多言,躬了躬身,退下。 没一会儿,管事又来回禀事情进展:“小的按您的吩咐说了,县主的马车刚调个头,往公主府的方向回去了。” “什么?”程玄只觉得一股热血从怀中窜上脑门子,来不及思考,双臂支撑着要下床,因扯动背上刚长好的疮痂,赤足刚落到地面,整个身体往前一栽。 他半伏在干净的地上,怀里上下起伏地粗喘,又气又怒,破口大骂:“让她走,让她走,本官这辈子都不想见她这个白眼狼。” 张峰屈身过来扶人,被程玄一把推开,他从未见过上峰大人如此动怒,吓得呆在原地。 这番动作,使得背脊上的才痊愈的结痂被彻底撕裂,透过棉布,将白色的内衫浸染一片鲜红。 退至门边的管事,吓得噤声,也没个人给自己支招,于是自作主张地匆匆往外跑去,所幸县主的尊驾还没走远。 随着管事进入程府,穿过影壁,进入到内院,还未踏入房内,立在长廊下的楚长宁目光掠向室内地面上趴着的人,面上惊讶: “难道宫廷里的御医,又出了新的治病法子?” 程玄抬眼,瞳孔一瞬放大,定了定心神,别开脸去,冷哼:“县主不是走了吗?怎么又返回,如果是来送汤药,我根本不稀罕,也不会喝。” 回来后,夏竹将程玄不喝她安排的汤药之事,早就同她说了。 楚长宁轻叹一声,走上前,弯腰递出一条手臂:“地上不凉吗,用不用我扶你起来?” 程玄抿了抿苍白的薄唇,转过头来,眼神先落到她广袖里伸出的一截白皙修长的手腕,由下往上缓缓移至她的眉眼,感受到她眉宇里释放的善意,迟疑地递出手。 她的手掌并不是特别暖和,带着点冰凉,想来是天气转凉的缘故,加之盛京这两日里多风雨。 程玄往她身上看去,也不知她身边的丫鬟们都是如何照顾她,这么冷的天出门,也不给添件披风? 他咬着牙关,费力直起身,没敢将全部身体依靠着楚长宁纤细的身段,她仍是很吃力,从这里到床榻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走得晃晃悠悠。 张峰见了,想要上前帮扶,夏竹亦是如此,管事一左一右扯住这二人,同她们摇头。 夏竹懵懵懂懂,张峰则是,若有所思。 终于将程玄扶到床边,楚长宁轻喘几息,朝秋萍看去。 秋萍会意,从食盒里取出一盅瓷碗,放到床边的长条案。 楚长宁伸手探了探瓷碗的温度,说:“还温着,五皇子爱喝不喝,本县主只管做自己该做的份内事。” “你生气了?”程玄紧盯她的眉眼,他没消气,她竟然还生起了气? 僵持不下,他双手捧过瓷盅,尝了一口,苦中带着点甜,味道不难喝。 见他肯乖乖服药,楚长宁道:“里面放了阿胶红枣,还有蜂蜜,应该不苦。这里还有蜜饯儿,去去味儿。” 这时外头还没走到宫里的御医,又被中途截回,来到门外,楚长宁不好多呆,道了声告辞。 程玄心有不甘:“县主方才说感激我,恰好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县主允诺。” 楚长宁心知不是什么好事,低声问:“何事?” 程玄冲她眨了眨眼睛,嗤笑:“必定是县主能办到的事。县主且在外边等等,可好?” 楚长宁在前厅喝了半盏茶,张峰来请她。 张峰再是蠢笨,也看出了上峰大人对县主不寻常的态度,后知后觉,上峰大人心里一只惦念的小娘子,原来是县主啊! 回去的路上,在廊下碰到御医苦口婆心地叮嘱管事:“务必看好五皇子好生调养,幸而天冷,否则照五皇子这般不要命的折腾,得生疮灌脓。就目前的伤势反复下去,怕是日后会落下病根儿。” 管事连连道是,亲自送御医出府。 “县主,我家大人最是听您的话,一会儿您可得帮着劝劝。” 张峰出声,楚长宁眉心突突直跳,一言不发地步入内室,直奔主题:“你想让我允诺什么?” 程玄不答话,吩咐张峰:“去把太师椅搬来。” 张峰依言去办,楚长宁打断:“有话直说,本县主还有自己的事。” 说话间,张峰已经把太师椅搬来,程玄抬手做了个“请坐”的姿势,才说:“县主终于懂得知恩图报,我很是欣慰。只是最近伤口总是疼痛不止,影响入眠,身边没个贴心的丫鬟伺候着,县主若真是心怀感恩,不妨等我睡着了,再自行离去。” 这是拿她比作丫鬟,折辱于她,楚长宁强压下火气,身边的夏竹忍不了,出声维护:“你虽是五皇子,可我家县主也是皇室宗亲,身份贵重。岂可同你府中婢女相提并论,还请五皇子慎言。” 楚长宁深知程玄此人睚眦必报,摆了摆手,示意夏竹退下。 她晓得程玄心里恨她,心有怨怼,楚长宁并不感到愧疚,道:“我此举一是做给皇帝看,二是还你恩德,以后不亏不欠,但凭五皇子的吩咐。” 程玄磨了磨后槽牙,冷哼,别开脸。 见他趴睡着,身下垫了软枕,双臂交叠地枕在下巴颏儿,这姿势瞧着怪难受。 他一会儿要喝茶,一会儿要吃糕点,折腾来折腾去,好半晌才消停了会儿。 她心念一动,诵读了一段《了心经》。 还没等诵完,床榻里的人终于支撑不过,眼皮瞌下,陷入睡梦里。 楚长宁带着身边丫鬟动作很轻,尽量避免发出响动,连关门声,都是轻轻合拢。 第66章 祸水东引 定不会辱没了塔娜郡主…… 这厢楚长宁的马车停到公主府门前, 瞧见路边也停着辆马车,问了门房,才知北祁王之女登门拜访。 到了前厅, 果然瞧见塔娜, 身侧的长公主正作陪。 她上前,福了福身子:“郡主。” 塔娜连忙放下茶盏, 过来亲昵地揽着她的胳膊:“来到盛京数日, 我听说公主府也有不少稀罕的名花, 可否带我一观?” 楚长宁不动声色地抽了抽胳膊:“当然可以。” 同塔娜说完,她转头去看长公主:“我来招待郡主,阿娘回去歇息吧!” 长公主哪里看不透塔娜的小心思, 颔首应允。 穿过长长曲折的走廊,进入到内院, 寒露过后, 天气由暖转凉, 早晚露气深深。 十月,正是赏菊赏金桂的季节,可眼下二人并无赏花的雅致。 楚长宁没有绕弯子, 平铺直叙地道:“郡主不是来赏花,是吗?” 塔娜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去见了程玄,他还好吗?” 楚长宁惊讶塔娜郡主特意为这种小事登门, 轻轻“嗯”了一声。 这位郡主看程玄的眼神, 对程玄的心思,半分没隐藏, 但凡不是眼盲心瞎的人,都看得出来塔娜有多喜欢程玄。 楚长宁也看出来了。 塔娜忐忑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困惑在心,他对你那么好, 为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在我们草原上这样的大英雄,也会收到很多女子的格桑花,愿意以身相许。为何你看见他眼里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讨厌,你怎么能这样?” “郡主。”楚长宁出声打断:“在我们大周有一句话,人际交往,切莫交浅言深。” 塔娜听得一知半解,约莫晓得这不是什么好话:“我明白,所以你生我气了吗,你会不会不要我这个朋友,也不同我说话?” 楚长宁听着好笑:“日后郡主无事,大可来找我玩耍,我们大周有马场马球,下场耍一耍,可好玩了。” 塔娜听着甚是心动,立刻将刚才的小心翼翼抛到了脑后,兴奋地追问:“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 “半月后,忠勇候夫人会在东苑举办一场马球赛。” 听到楚长宁的话,塔娜咯咯地笑:“恰好赶上我离京之前,还来得及。我父王说,下月便要启程回北祁。” 说到后面,塔娜拉长一张脸,她在盛京玩得乐不思蜀,何况程玄现在有了五皇子的身份,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去西北。她也不能来盛京,见不到人,自是闷闷不乐。 送走塔娜,楚长宁回了自己的拂月阁。 * “我们主子便是吩咐,回去让你们县主亲自送来。”管事硬着头皮,对面前俏生生的女子说:“盼秋萍姑娘知晓我夹在中间的难处,好生回去同你家主子说说。” 得到秋萍的回复,楚长宁的指节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 她也不生气,理了理裙摆起身,命门房备了一辆马车。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回无需管事带路,楚长宁也能寻摸到程玄的寝室。 见了楚长宁,程玄阴阳怪气:“三催四请,县主才肯尊驾亲临。不是说要做给皇上看吗,怎么才做了一日,就半途而废?” “五皇子这遭怪腔怪调的作派,比三年前仅有十二岁的八皇子还要幼稚。”楚长宁反唇相讥,睨向摆放在床前的太师椅,也不必他开口,自顾自地坐了过去。 她若无其事抬抬手,秋萍将刚温好的汤药取出。 听到八皇子,程玄面色僵了僵,看了看汤药,又去望向楚长宁。 他心知,就算自己死了,她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说不定还会拍手称快。 思及此,程玄伸出手,冷抽一口气。 楚长宁拧眉:“又怎么了?” 程玄佯装着:“胳膊麻了,抬不起来。” “你昨儿不受还好好的?”他的话,她一字不信,喊了声“秋萍”。 秋萍上前要去服侍着喂药,程玄薄唇轻扬,讽刺一笑:“县主既是想报恩,怎的交由下人代劳?” 楚长宁无奈,从秋萍手里接过药碗和汤匙,起身行了几步,坐到床沿边。 程玄咽下一口,不满道:“县主是报恩还是报仇,这是要把我烫死?” 这一回,楚长宁细心地吹了吹,晾得温一些,才往他唇边送。 “好苦。”程玄紧皱眉头,下巴指了指蜜饯儿。 楚长宁以汤匙舀了一颗,塞到他嘴里,如此往复,喂下一碗汤药,足足花了一刻钟。 还是照旧等程玄睡着,她才离开。 只是今儿她没诵读心经安眠,而是讲起了儿时母亲哄她入睡的小故事。 “禅师同他的弟子下山,沙弥对世间俗物,皆不识。 师父一一告知:“黄牛,为农户耕田;马匹,出行打仗都需要它;鸡犬,能报时,能守门。” 沙弥恭敬听着,没一会儿,见一豆蔻年华的女子经过,沙弥惊问:“这又是何物?” 师父正色告之:“这是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咬死,尸骨无存。” 不知是不是楚长宁的声音有一种安抚的奇异力量,听到后面,程玄眼皮子上下打架,心里只有一个人念头——县主便是一尊母老虎! 离开程府,弯腰钻入马车里,楚长宁刚坐定,听身边的夏竹抱怨:“就算他是五皇子,也没得叫县主伏低做小的道理。” 她轻笑:“程玄越是这么折腾,反而我心里越是坦然,你明白吗?” 夏竹不明白,摇了摇头。 一连十几日过去,得益于宫廷里的上等金创药,程玄的伤势大有好转,已能下地行走。 也是这一日开始,楚长宁再未登门,也不再送药。 这一日风和日丽,天蓝白云,盛京东南隅,东苑。 不同于三四月份的芳草萋萋,十月份虽仍有茂密的植被,除去四季青松,其余树叶由绿转黄,纷纷扬扬洒落,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忠勇候夫人举办的马球赛,遍邀盛京的皇室宗亲,只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至回京后一直在府内调养身体的五皇子,谢绝了朝臣们的拜访,却在今儿大驾光临。 侯夫人也没想烧热灶,但也不好独独落下五皇子的请帖,万万没想到这位朝中新贵竟是如此给面子。 听着周遭官眷们的恭维声,侯夫人赶紧携子去拜见五皇子。 身披大氅的程玄坐到亭子的软椅里,眉眼慵懒,摆了摆手:“夫人客气。” 他伸长了脖子往马场里瞧,忠勇候夫人偏了偏身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两抹红色身影并肩而行。 异族服饰的塔娜郡主,很好辨认。另一抹,似乎是公主府的那位县主。 素有所闻,五皇子潜龙在渊时,做过清平县主的马奴,二人仇视敌对,水火不容,侯夫人一脸忧心忡忡,生怕这场马球赛搞砸。 却说赛场里,塔娜为楚长宁的马术折服:“没想到中原女子并不是都那么死板没趣儿,长宁,你的马术很是精湛,刚才我都输了。” 楚长宁笑得畅快:“那是因为郡主还不懂规则,论马术,我可比不上。刚接触马球自然比不得我这个老手,等你日后勤加练习,我们再比试比试。” “好啊。”塔娜一口应下,抬眼,只觉得眼前一晃,好半晌回神,道:“你笑起来像太阳一样灿烂美丽,你应该多笑笑。” 塔娜说着,眼角扫到一处,说:“程玄到了,你不过去问候一下吗?” 楚长宁顺着看过去,下意识皱眉:“郡主天真烂漫,未见过人心险恶,我只能告诫郡主,离此人远一些。” 说罢,她转身回自己的客房更衣。 这一会儿功夫,她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将内衫浸湿,贴在身上,桎梏得很。 从客房出来,夏竹塞了张纸条到她手里,说是张峰递来的。 楚长宁展开瞧了瞧,上面用毛笔写的字,字迹清晰,还算端正。 大意是约她到溪竹园见面,落款,程玄。 她瞧着字迹眼熟,不知道在哪儿见过,将纸条撕成细碎的末屑,全部扬到河渠里:“回府。” 夏竹还担心主子怕得罪五皇子,故而送上门被欺辱,欢呼道:“县主威武。” 另一边,张峰回溪竹园复命,程玄盯他一眼:“脸上怎么回事?” 张峰垂着脸,怕夏竹揍他的事被上峰大人知晓,怪罪夏竹,于是找了个借口:“路、路上摔的。” “摔的,能把眼眶摔青?”程玄心下洞澈,并未戳穿他蹩脚的谎言。 主仆左等右等,等不见楚长宁。 对上程玄探究的眼神,张峰道:“属下把纸条送到了的。” 张峰跑开,没一会儿又跑回,气喘吁吁:“属下问人,一刻钟前,县主乘马车离开了东苑。” * 在忠勇候夫人的马球赛上露过面,程玄不好一直呆府内,翌日一早,官袍加身,去了朝堂。 他调养身体的十余日里,皇帝与宗室们打起了拉锯战,一方坚持程玄是自己的骨血,一方坚持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最后的结果,太后亲自去了程府,见到程玄和他手臂内侧的烫痕,确认为五皇子。 由太后出面认下,宗室那边偃旗息鼓。 至此,程玄恢复五皇子身份,御赐府邸,一水儿的赏赐抬入府内,风头盖过了另外两位皇子。 “你身上的伤势还未痊愈,怎的不多修养些时日?”下了朝,皇帝独独召见五皇子,可见圣眷亲厚。 程玄拱了拱手:“微臣已无大碍,御医也说,多出来走动走动,更有益于身体的恢复。” 听他自称微臣,皇帝眉梢难掩失望,略一沉吟,打起精神头:“你已成年,父皇才将你认回,心中对你很是愧疚。按你的年纪,寻常人家出身的儿郎都已娶妻生子,朕也为你觅得一桩好姻缘,北祁王之女……” “父皇。”程玄出声打断,拱了拱手,祸水东引道:“儿臣不孝,未曾替母妃守过孝,如今既是晓得自己的身世,自是要为母妃守孝三年。至于赐婚,八弟也到了年纪,又替他母妃守过孝。八弟生得龙章凤姿,定是不会辱没了塔娜郡主。” 第67章 必遭蚀骨 我偏不 皇帝明显怔了下, 难得皇儿肯主动同自己亲近,只要肯叫父皇,以后的事慢慢再来。 眼下, 不好一口回绝, 皇帝只好将赐婚之事暂时放下。 本就不是什么紧要的机密,原本没打算隐瞒, 皇帝巴不得程玄晓得, 道:“筠儿的婚事, 朕自有主张。你刚认祖归宗,想来还不太适应,先不提这些。出了朝堂, 你我便是父子,何需如此拘谨, 过来坐。” 程玄恭顺地坐在皇帝下手边, 问:“不知父皇为八弟定下的婚配, 是哪位官员之女?” 圣旨早已拟定,南安王那边也提前授意过了,不可能中途更改, 程玄如此迫不及待,为的何事,二人心下皆清明。 一个五皇子, 一个八皇子, 兄弟二人同时看上同一个女子,将来必是兄弟反目啊……皇帝转动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是南安王妃娘家的侄女儿。” 这是替八皇子笼络南安王, 巩固势力呢! 皇帝见他面上没有半分不悦,眉宇舒朗,一时也拿不准这个皇儿心里头想的是什么。 等程玄离开, 皇帝又召见了北祁王,及塔娜郡主。 这次,北祁王是来向皇帝辞行,他们至盛京已有一段时日,也该回去。 听完北祁王的一番话,皇帝揉了揉眉心,和煦地看向塔娜,循循善诱:“朕的盛京不只有马球赛,还有许许多多草原上看不到的稀奇有趣的玩意儿,小郡主当真不想留在盛京?” 塔娜自是很想留在盛京,只是想到父王……她肯定道:“我在盛京留下来许多美好的回忆,还有了自己的朋友,即便回到草原,我也会想念盛京,想念大周皇帝。” 北祁王欣慰地颔首,自己这个小女儿最是顽劣不堪,如美丽的格桑花一般,只适合存活在草原的沃土,并不适合盛京的尔虞我诈。 在这之前,皇帝数次同北祁王谈话间,有意无意提及塔娜和五皇子,似有意赐婚。这才有了北祁王迫不及待想要带塔娜回去的念头。 皇帝转动着绿扳指,只有贴身伺候的张德子,看出圣上心情不佳。 主位里的帝王,似是惋惜轻叹:“小郡主与朕的五皇子阴差阳错相识,你们二人郎才女貌,很是般配。朕亦是喜爱你,所以想问你,可愿嫁给朕的皇儿?” 北祁王怀中一紧,感叹皇帝是只老狐狸。 他下意识去看自己小女儿,盛京根本就是龙潭虎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乍然听到皇帝的话,塔娜呼吸一滞,胸口抑制不住地怦怦直跳,她并未侧脸去看身边父王极力暗示的眼神。 塔娜口干舌燥,这真是一个叫人无法拒绝的诱惑,好像只要她轻轻伸手一抓,就可以得到她一直求而不得的人。 是啊,程玄是人,不是一个任人转手的物件儿,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他喜欢的人,不是她! 她缓了缓情绪,行了个草原上的礼节:“皇上喜爱塔娜,塔娜很开心。塔娜一直把五皇子当作朋友,不愿嫁给他。” 直到走出乾清宫,看着座座拔地而起的偌大宫殿,装修得奢靡富贵,好像多瞧上一眼,几乎能叫人迷失了方向。 一直沉默的北祁王开口:“塔娜,你可知父王为什么会带你来盛京?” 塔娜闷闷不乐,摇头:“不知。” 北祁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我们草原上多得是强壮勇猛的儿郎,可你一个也瞧不上,偏偏喜欢上了一个中原人。若是不让你追来盛京,让你撞破了脑袋,这辈子你都不会忘掉他。” 塔娜觉得自己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却又无比认同父王的话。 其实在见到楚长宁第一面,塔娜就知道自己输了,无关容貌,是程玄看楚长宁的眼神。 那个美丽的女子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里,塔娜就输了。 她不甘心,一次次撞南墙,头破血流。 塔娜哽咽道:“父王,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这日,程玄命人将为数不多的家当,全部搬进了御赐的府邸。 盛京里的权贵们,都收到了五皇子暖居宴的请帖,连公主府也有,还特意给楚长宁也单独递了封请帖。 到了宴会这日,五皇子府外门庭若市,各式气派的马车停在路边,以致宽敞的道路变得拥堵。 府宅占地面积两百多亩,庭院深深,园子里刚移植了不少的名贵花草树木,曲桥流水,几步一亭台,几步一楼阁,说不出的气派富贵。 盛京官眷们聚作一堆,自是免不了攀比几句:“瞧着,五皇子深受眷宠,这样的庭院,满盛京里再也找不出一个。” 这话,只差明说四皇子、八皇子,皆不如这位新贵五皇子。往深里说,将来的大周江山,是不是也…… 说话的人,是兵部的一位侍郎夫人。 怀恩侯的继室领着儿媳匆匆经过,似是没有听见一般。 彼时的楚长宁,正与一众贵女们欣赏着园子里的菊花,听见外面丫鬟们请安,一抬眼,几位皇子鱼贯而入。 除了四皇子五皇子八皇子,连一贯身体孱弱的二皇子,也来凑了热闹。 这厢贵女们福了福身子,就听四皇子率先开口道了句:“起身吧,今日是五弟的暖居宴,大家无需拘谨。” 众贵女们起身,楚长宁缀在后面角落里,打了个哈欠,一抬眼,撞进了一双锐利的漆黑眼眸。 她侧过头,低声对身边的人:“这种宴会很无聊,是不是?” 塔娜深受其害:“是啊,这么多人凑到一块儿,说的话家叫人听也听不明白,除了这些开得漂亮的花儿,真无聊。” 程玄靠近时,听塔娜在向楚长宁小声抱怨:“这些花儿很美,可惜我都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楚长宁极有耐心:“这种粉白色,形状如银钩,唤粉勾,这种绿色的,形状饱满的,是……” “这是白雪绿梅。”耳畔后传来打断的男音,楚长宁不用回头,都知道来人是谁。 程玄的唇角含着一抹笑,不枉他连夜翻了好多书,才一一将这些品种认了个全,总算派上用场。 塔娜懵懂地问:“五皇子不是说,不认得这些品种?” 程玄抵拳放到唇边清咳了声,沉默着,将眼神扫向别处。 说话间,已有几位贵女的眼睛朝这边飘来,大约过了今日,楚长宁污浊的名声,又要新添上一笔。 今儿宴会,来烧热灶是为其次,更多的官眷贵女们,则是奔着五皇子正妃的位置来的。 楚长宁借口更衣,顺便把塔娜牵了出园子。 这厢她们刚踏出园子,贵女们还没同五皇子说上一句话,眼睁睁瞧着金尊玉贵的五皇子,也要更衣。 急步追上前面的人,程玄拦了在前,先瞄向楚长宁,从她脸上缓缓移至身边的塔娜:“这里没你的事。” 塔娜冲他冷哼,扁了扁嘴,下意识去看楚长宁。 楚长宁轻叹。 不知这厮又发哪门子疯病,他可以不顾及名声,楚长宁可以跟别的男子有牵扯,唯独不愿与程玄牵扯上。 于是,她冲塔娜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塔娜妥协,指了个方向:“那好,我在那边等你。” 塔娜一离开,程玄就要过来拉扯她,手臂伸至半空,被夏竹给挡了回去。 程玄唇角弯起一道恶劣的笑:“县主当真要站在这人来人往处,同我说话?” 楚长宁无奈,提步跟在他身后,随着程玄入了旁边的一个园子。 自从知晓上峰大人惦念的小娘子是县主,张峰如打通了任督二脉,无需暗示,自发在外面把守望风,顺带还扯了一把夏竹。 惹得夏竹动怒,对他拳脚相加。 园内,静谧得很,正是幽会说话的好地方。 程玄心想,口中解释:“从西北回盛京,父皇叫我带着塔娜郡主在皇宫走走,然后撞见了你。” 还有八皇子。 楚长宁嗤笑:“五皇子同我解释这些做什么,你与塔娜郡主如何,与我不相干。” “我当然晓得你不在意。”停了停,程玄又道:“你给我讲母老虎的故事,便是想叫我离你远一些,否则必遭蚀骨。可是,我偏不,我不但不会远离你,日后我还要娶你,让你做我的妻,楚长宁,你且好好等着。” 他抬手敲了一击她的额头,见她气得眼睛都瞪圆了,一扫怀里的郁结,畅快大笑地离去。 楚长宁咬了咬小白牙,在原地跺脚,恨不得将他那只手剁掉。 夏竹飞快赶来,担忧地问:“县主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吃亏?” 楚长宁从广袖里掏出一把匕首,亮了亮:“你忘了,本县主随身携带匕首,怎么可能吃亏?” 夏竹忍不住埋怨:“张峰那个白眼狼从小食公主府的米粮长大,胳膊肘往外拐,刚才要不是他拦着,奴婢也不会来得这么迟。” 程玄是张峰的上峰,听命于程玄,理所应当,楚长宁并未怪罪:“无事,这里僻静,歇歇脚也好,等过一刻钟,我们再出去。” 等楚长宁主仆离开后,又从暗处走出两位衣着不俗的男子。 一老一少,是怀恩侯与八皇子。 怀恩侯道:“听闻皇上有意要替你指婚,如今公主府不可靠,八皇子还是要早作打算啊!” 八皇子一言不发,垂在身侧的手臂,紧紧握成一个拳头。 公主府,拂月阁的院子里。 一地的金黄叶子铺在地上,离得远远地瞧,好像铺了一层别致的绒毯。 “我要走了,明日和父王一起回北祁。” 说话时,塔娜往嘴巴里塞了一块山楂糕,酸甜可口,格外开胃。 几日下来,楚长宁和这位草原来的郡主相处还算愉快,抬抬手,很快夏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红木匣子。 楚长宁在一旁轻声讲解着:“这是百宝囊,里面有很多小玩意儿,回北祁的路上苦闷无趣,郡主可解解闷儿。明儿,我就不去送你了。” 塔娜笑着回:“也好,万一到时见了你,哭哭啼啼,怪腻歪的。” 一直到送塔娜离开,塔娜很是不舍:“以后,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楚长宁微笑:“当然可以。” 塔娜一扫先前的烦闷,兴奋地说:“等我回去了,一定叫人从草原带格桑花你看。可美了,跟你一样漂亮,比之盛京的梅花菊花丝毫不逊色。” 无论塔娜说什么,楚长宁都点头,道一声“好”。 塔娜离开后,公主府又来了一位客人。 刚回拂月阁,听说八皇子到了前厅,楚长宁将随意散乱的发髻理得端庄些,才带着夏竹春栀走了出来。 八皇子脸色苍白,直奔主题:“皇帝下了赐婚圣旨,表姐也希望我娶南安王妃娘家的侄女儿?” 楚长宁颔首:“南安王深受皇上倚重,又对你颇为欣赏,恭喜殿下,觅得良缘。” “好。”见楚长宁面上并不惊讶,李筠已然猜到她早已知悉赐婚一事,他面色白了白:“即是如此,那便如表姐所愿。” 第68章 和亲边塞 臣女毛遂自荐,自是愿意。…… 从公主府出来, 八皇子立在门口看了半晌高悬的牌匾,他还需回宫一趟,面圣谢恩。 去往皇宫的路上, 不提八皇子内心郁结, 该做的样子,务必做给父皇看。 帝王想要的是听话的继承者, 绝不是忤逆他的。 乾清宫, 御书案前。 八皇子伏着身体, 跪谢叩恩。 皇上禀退了身边的蕊昭仪,亲自起身虚扶了一把八皇子,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筠儿能明白父皇的苦心, 朕甚感欣慰,果然没有白疼你。前日子你中毒, 朕不能及时赶回来, 内心很是煎熬, 你可在心里埋怨过朕?” 李筠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回:“父皇在行宫遇刺,多亏五皇兄奋不顾身的救驾。皇兄英勇无畏, 也为了救父皇身受重伤,性命攸关之际,儿臣晓得, 从未埋怨过父皇一丝, 更是在心底默默感激着五皇兄,因为他替儿臣护住父皇。再者, 父皇也并未厚此薄彼,同样赐给儿臣许多上等药材,儿臣一直铭感五内。” 皇帝越发满意地看着手边的皇儿, 自古以来,仅有立下的皇储才能代为监国,连四皇子也从未有过这个殊荣。 足以可见,皇帝有多看重八皇子,他轻叹:“你受的委屈,朕都知道,派去豫州彻查的钦差大臣已在回盛京的路上,这些事情你不用管,养好身体筹备接下来大婚的行程,才是要紧。” 藏在广袖里的手掌,紧了紧,握成一个拳头,李筠面上微笑:“是,儿臣知道了。” 他告退,身形后移,一转身,面上的微笑,刹那化作狰狞。 在行宫遇刺之前,父皇心里的属意分明偏向他,至少四皇子是略逊一筹,不然,四皇子也不会在他代为监国时,利用大皇子发难…… 一切在程玄身世大白后,都不一样了! 从前,父皇对程玄是又倚重又忌惮,李筠能感受到,如今的父皇依然忌惮着,还想利用自己挟制五皇兄。 亦或者,利用自己,逼五皇兄产生危机感,在某些事情上不得不听命于父皇。 * 成婚,是结两姓之好。 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是人一生中重要的头等大事之一。 普通百姓们尚要拿出全部家当,把婚宴办得风光体面,天家皇子的婚事,又是皇帝圣旨御赐,更是要大操大办。 为着八皇子的婚事,礼部的官员们忙得脚不沾地。 因着皇帝择钦天监定下的黄道吉日,在下月中旬,时间仓促了些,可该有的聘礼和礼节,没有半分含糊。 一水儿的奇珍异宝,悉数被抬进南安王妃娘家,整个盛京的百姓们都瞧见了,饭后谈资,说的最多的便是八皇子与翰林院大学士之女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是一对良缘佳偶。 “你们可都警醒着点儿,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可千万别说到县主跟前,否则我非揭了你们的皮不可。” 夏竹叉腰同院子里的下人训话,听见耳畔一道温柔的嗓音,追问:“什么风言风语,不叫我晓得?” “啊,县主。”见了楚长宁,夏竹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生怕在她跟前露了馅儿,含糊道:“没什么,底下的丫鬟们偷懒,奴婢训了几句。” 同楚长宁说完,夏竹挥挥手:“好了,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下去吧!” 等下人们各自离开,做自己的活计儿,夏竹过来扶她,一道入了内室。 楚长宁心如明镜一般:“外边的风言风语,是不是又在说我与八皇子。” 夏竹愤愤不平:“那些人是没瞧见平日里八皇子眼巴巴讨好主子的模样,分明是主子不要八……” “胡说什么呢!”楚长宁赶紧打断夏竹,道:“八皇子能觅得佳偶,作为表姐,我自是替他高兴。” 这边忙着八皇子的三书六礼,眨眼半月过去,盛京里张灯结彩,笼罩在即将迎来的大喜之中。 这一日,从西北发来战报,北祁境内发生骚乱,周边的几个弱小的部落,趁北祁王离开地盘的时日里完成了合并,拥簇新王,将所有兵力集合起来对付北祁。 对方早有谋划,来势汹猛,战况激烈,北祁王长子担起领兵出战的重担,中了埋伏,不幸战死。 北祁王从天而降,护着身受重伤的次子逃走,自己却被敌军包围。 穷途末路时,北祁王兵败自刎,曾经的一代草原霸主,至此终年。 而北祁王次子,不知逃去了何处,暂时下落不明。 新王吞并了北祁,高束旗帜,自封北梁王。 这位北梁王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了使臣来递交请和书,并且表示会给予丰厚的聘礼,求娶大周朝的公主,以结两国盟约。 自从宫宴上见到那位北梁王派来的使臣,生得粗犷高大,深目,鹰钩鼻,叫人瞧着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怵。元珍公主每晚睡觉都要被噩梦惊醒,生怕自己要被父皇嫁到北梁去。 这样的担忧,没多久,很快成真。 皇帝考虑一日,便允诺了两国联姻。 当日,元珍公主哀莫大于心死,吵着闹着与其嫁去北梁那种地方,不如淹死到盛京的荷花池里,干干净净地走,不必客死异乡。 贤妃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爱护如珠如宝,自是不会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女儿去送死,跑了好几趟乾清宫,都不得召见。 这日,皇帝心情甚是烦闷,召见了贤妃。 “皇上,元珍已与臣妾娘家的侄儿交换了庚帖,皇室宗亲们都是知晓的。这桩婚事,臣妾先前也是问过您的意思。”贤妃一把年纪了,没别的指望,就指着元珍这个女儿过活。 有过皇帝要把女儿笼络下臣的先例在,贤妃害怕重蹈覆辙,好不容易说服女儿回心转意,急忙将女儿的婚事定下,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知道皇帝首肯联姻后,贤妃火急火燎,心里跟火在烤似的。 皇帝转了转绿扳指,心里门清,面上佯装反问:“元珍的婚事,有何不妥?” 贤妃一听这话,呆住了:“皇上的意思,是元珍的婚事保住了,那北梁那边……” 皇帝眯了眯眼:“这个,朕自有主张。贤妃还有别的事?” 贤妃脑瓜子一转,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皇亲宗室那么多贵女,随便挑一个,荣封公主,送去北梁,也算是为大周做出贡献了。 “无事,臣妾不打扰皇上,这便告退。”贤妃急匆匆走出乾清宫,要回去告诉女儿这个好消息,其实她父皇心里还是疼她的。 送走贤妃,皇帝略一沉吟:“张德子,你亲自走一趟公主府。” 贤妃明悟的事儿,张德子自是早有预料,只是听到公主府,叫他心口漏跳了一拍。 直到前往公主府的路上,张德子一直在回想,皇帝这些年待这个外甥女的关爱,一点不比元珍公主少,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到了关键时刻,皇帝还是选择将外甥女推出去。 为的什么,张德子心里约莫猜到了几分。 概因,五皇子与八皇子的缘故吧! 张德子亲自来,楚长宁虽略感惊讶,并未怀疑其它。 直到入了乾清宫,听完皇帝为难抉择的一席话,楚长宁便知,自己赴了一场鸿门宴。 “北梁王咄咄逼人,朕若是不应下联姻,西北的子民要承受铁骑的践踏,为了边关百姓们着想,不能不应。朕膝下共有三女,前两位都已成婚,剩下的元珍已同贤妃娘家的侄儿定了亲,整个盛京人所共知,若此时反悔,殊为不妥。是以,朕有意从皇室宗亲里择一人选,长宁可有合适的人推举?” 皇帝的话,只差直接开口叫她为了大周,嫁到北梁去。 楚长宁看向面前和煦如风的皇帝,眼前的人是她血脉上的亲舅舅,同时也是大周的帝王。 她的一颗心骤凉,如浸在冰湖里,牙齿发着颤,喉咙好像被什么堵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来那些所谓的血浓亲情;那些自小对她的宠溺;还有那日在行宫她奋不顾身救驾;在帝王眼里,都敌不过冰冷的王权。 一瞬,她脑海里飞快思考着,程玄权柄日重,步步威逼,一直扶持的八皇子似乎怀有别的心思,人一旦有了隔阂,很多事情都不能像以前一样毫无保留的信任…… 盛京没办法继续呆了,嫁去北梁,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脑海里闪过千思万绪,楚长宁已决意牺牲自己,替父母铺开一条生路。 她起身,福了福身子,顺着皇帝的话,说:“臣女身为大周郡主,享万民奉养,愿为皇上排忧解难,舍身为国。” 皇帝没有一口应下,故作犹豫:“真的?可北梁蛮荒,你要是嫁过去,必要受罪受苦,太后向来把你看作眼珠一般,如何会肯?” 她强撑着扯了扯嘴角,笑得很难看:“臣女毛遂自荐,自是愿意。至于太后那边,臣女自会去劝说。” 皇帝这才起身,连忙过去扶她,道:“还是你最懂事,不枉这些年朕对你的一番疼爱。” 楚长宁却不肯起,直言:“皇上,臣女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应允?” 皇帝面上的笑容凝固了下,眼里闪着亲善慈爱的光芒:“你为大周舍身取义,只要你开口,只要朕能办到,自是应允?” 楚长宁道:“臣女自小便立誓,等父母将来年迈,要赡养父母,好好照料她们起居。此去北梁,怕是不能践诺,所以臣女恳请皇上恩准,允诺公主驸马陪伴臣女一起去往北梁。” “允诺,朕允诺。你且起身,免得跪坏了膝盖。”皇帝目中复杂,心里闪过不舍,仅仅只在一瞬,便掐灭了这一丁点不舍的情绪。 第69章 心中有鬼 何需阻拦 慈宁宫, 主殿。 见外孙女从乾清宫出来,直到来请安,眉心隐隐透着股郁色, 太后心知有什么大事, 挥手禀退殿内的宫人,只留惊絮在门外把守。 等楚长宁说明来意, 太后只觉得眼前一黑, 身子差点从椅子里栽下。 幸而她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太后稳住身子,没有倒下。 定了定心神,太后揉着太阳穴, 反而岔开了话题:“半年前,皇帝总是连夜噩梦, 睡不着好觉。有一回, 还吐了血, 整个乾清宫下了禁口令,瞒得严实,近日也是连连深夜召见太医院判, 哀家瞧着,皇帝怕是不大好。” 楚长宁微怔,她知晓皇帝会在建成十九年宾天, 却不知在她的刻意提醒下, 皇帝仍是走到了这一步。 “如今的皇帝,如同当年的先帝一般”停顿了下, 太后又说:“虽说北梁王自立为王,可下面的那些人到底是从前旧主的部下,北梁王想要收拢那些北祁王旧部, 便打起了我们大周的主意,想要借助大周威势打压旧部。此人野心勃勃,待他坐稳王位,势必会将虎牙对准大周,西北边境必有一战,届时,你焉能有一条活路啊!” 她不是没想到这一茬,膝盖一曲,跪在地上拜了三拜:“长宁不想去往北梁和亲,可又不得不这么做,所以想求皇祖母助我,在和亲路上动点手脚,替父母伪造假死。去往北梁和亲的人是我,至于父母,想必不会有人非要去一查到底,只要我安好地前往北梁,不会引人怀疑,也算是全了我作为子女的一番心意。” 太后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红着眼将她从地上扶起:“你这孩子,竟是半点没有替自己考虑过,你可是公主驸马的心肝肉,她们岂肯扔下你一人去往北梁?” 楚长宁哽咽道:“长宁自有办法说明,还请祖母帮我。” 太后颤颤巍巍地举着帕子抹了抹眼角,轻拍她的手背,千叮万嘱:“你莫要有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只要人活着,总能寻到出路,皇祖母还在盛京等着,等你回来,好不好?” 她笑中带着泪光,又拜了三拜,道:“长宁晓得,谢皇祖母。” 这厢,她从慈宁宫出来,夏竹气得浑身发抖,若是别的皇室宗亲敢欺负县主,夏竹早就扬言去把人宰了。 可那不是别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啊! 根植在心底的尊卑观念告诉夏竹,子女不可忤逆父母,臣民不可违逆皇帝。 夏竹都快急哭了:“县主,到时奴婢陪您一起去往北梁,若是那北梁王敢欺负你,奴婢就把北梁王宰了。” 楚长宁拉了她一把:“这里是皇宫,隔墙有耳,莫要多言,以免招惹是非。” 夏竹扁了扁嘴,委委屈屈的圆眼眨巴着。 闻讯赶来的程玄特意在宫中甬道候着,远远瞧着那对主仆拉拉扯扯,腻歪在一块儿,心里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儿。 莫名觉得那个叫夏竹的丫头,碍眼得很。 待那对主仆离得近些,程玄扫到楚长宁面上,再也淡定不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瞧你们主仆俩眼睛红得跟一窝兔子似的,发生了何事?” 楚长宁如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人一般,看也不看,移步走向他身侧的方向,程玄同样移了过去,又挡在前面。 换作平常,她早就对自己冷嘲热讽,今儿却是罕见地温顺,沉默地要从他身侧绕过去。 听不见反唇相讥,程玄心里空落落的。 他本是带着让她软言相求的目的,刻意等在这里。非要她服个软,最好是撒娇哄哄他一番,才肯出手。 预想固然很美,可一见到楚长宁眼角红红的,明明心里很害怕,面上却要故作坚强镇定,他心里就慌了,那些目的啊想要她服软的心思,全部被抛在了九霄云外。 他不自觉放软了语气,轻哄:“别怕,我既然说了要娶你,不会让你去北梁和亲。” 谁也不能,就算他名义上的父皇也不能。 楚长宁的眼角睨向他,与其做程玄困在笼子里的雀鸟,她宁愿嫁去北梁,替父母谋一条生路,也好过被此人利用她父母安危,来胁迫她。 楚长宁虽不知他因何与上一世不一样,对她产生除了恨意之外的感情,她深知程玄这个人天生反骨,越是这么说,反而越是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更加想要得到她。 于是,她一言不发,拉着夏竹从他身边经过。 在程玄看来,她这是默认了。 他贵为大周皇子,生得眉目俊朗,英姿勃发,另一边是粗犷的北梁王,面目可憎,粗鄙不堪,只要不是那眼盲心瞎的人,都知道二选一,该选谁。 他咧着嘴角:“县主今儿对爷 ,是不是哪里不一样?” 没有两个字,下意识要脱口而出,目光与上峰大人对上,张峰后背一麻,涌到喉头的话生生被咽了回去。 他斟酌着,昧着良心道:“是,是有些不一样,平日里县主跟您针锋相对,今儿只是瞪了您一眼。” * 公主府,栖霞阁。 平素长公主大动肝火,要么摔屋子里的瓷器摆件儿撒气,要么风风火火跑到皇宫里,向皇帝告御状。 如今欺负她们公主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帝,长公主又能去找告状? 她嘴里念念有词道:“母后说的没错,如今的皇兄像极了当初的父皇,心思多疑,发起疑心病来,好像身边的人都要谋害他,这还是我的皇兄吗?” 楚若英接过话茬:“天子不作为,官场尔虞我诈,这几年我也厌极了。那咱们就一起去往北梁,中途诈死,寻一处世外桃源,过些清静简单的日子,只是以后没了这些金银家当,委屈了公主。” 长公主摇摇头:“华服美食,这些年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离开盛京,我们一家三口过自己的日子,粗茶淡饭也好,总归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处。” 楚长宁微笑地点头,她没有告诉父母,其实这些美好憧憬的规划里,没有她。 翌日朝堂,说到了北梁王求娶大周公主的事宜,众臣争执不下,皇帝同张德子招了招手,去取来圣旨。 见状,楚若英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等一下。” 一道年轻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楚若英的遐思。 等百官们的目光扫来,程玄不慌不忙地从队伍里站出,拱了拱手:“启禀父皇,联姻之事,儿臣以为不妥。” 皇帝轻轻转动着扳指,眉眼凉飕飕:“朕已应允联姻,有何不妥?” 程玄恭顺道:“北梁番邦小国,有小礼而无大义,我泱泱大周,岂会惧之?北梁王言不正名不顺,将元珍公主送去和亲,我大周朝儿郎岂是没有血性,整个大周莫非要以牺牲一个女子,谋求眼前的太平日子?儿臣恳请挂帅出战,灭了北梁,扬我大周国威。” 永安伯、兵部侍郎、卫郎中列队:“微臣附议。” 殿内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楚若英也列队站出:“微臣也附议。” 早已收到消息,皇帝择选的人是表姐,而程玄一开口故意把矛头往元珍公主身上扯,更是顺了八皇子的意。 李筠眼珠一转,也站了出来:“儿臣也附议。” 别有居心的四皇子,难得同几位皇子站在同一阵线。 金銮殿上的文武百官们俱是出列,连一个站到皇帝身边的人都没有。 一如记忆中,皇帝要给三皇子大操大办丧事,结果为群臣们百般阻拦。 尤其是最先出头的兵部侍郎,那人便是在三皇子丧礼之事上出言阻拦,分明是五皇子的党羽! 怀昭,这个他最看重的皇子,竟是早早便埋下了棋子,现在更是连掩饰,都懒得。 人处在极怒的情绪下,只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心口直接涌上,龙座里的皇帝一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沫子。 眼前一黑,皇帝整个人从龙椅上栽了下来。 金銮殿上一阵混乱,御医匆匆忙忙赶来,其余百官们留守在殿外等候,俱是心神不宁。 万一皇帝真出个好歹,膝下几位成年皇子还没有择定出继承人,到时候大周江山,怕是要动荡不稳。 人群里,四皇子与八皇子对视一眼,没一会儿,御医匆匆出来告知:“皇帝只是急火攻心,无甚大碍,稍稍调养几日便好。” 程玄心里如何想的,不提,面上却是要做做样子,大舒一口气:“父皇平安无事便好,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臣心里难安啊!” 前世这时候,他那父皇在行宫遇刺后没多久,便已驾崩,这一世不知因何缘故,每日里还格外保养爱惜着身体。 见五皇子这般说话,四皇子和八皇子不甘示弱。 四皇子道:“儿臣不孝,若不是方才在大殿忤逆父皇,也不会导致父皇大动肝火,儿臣有罪啊!” 八皇子的演技更是如火纯情:“四哥莫要自责,要论有罪,愚弟也有罪,日后愚弟日日茹素,只求感动苍天,替父皇祈求长寿福绵。” 两位皇子一唱一和,指桑骂槐,只差挑明五皇子李怀昭才是千古罪人。 眼见周遭文武百官瞧着程玄的面色,都不太对劲儿,楚若英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说来怨去,都怪北梁王,若是没有北梁王求娶这一遭,皇帝也不会精神不济,导致龙体欠安。” 八皇子轻扫一眼楚若英,对上四皇子幸灾乐祸的眼神,垂在身侧的手臂紧紧握住,才将这股子恶气压下。 御医离开,张德子出来通报:“皇上苏醒,要召见五皇子。” 等程玄从偏殿走出,对众臣道:“父皇已恩准,大周不和亲,大周公主,由我大周儿郎庇护,定不会被北梁蛮夷沾染分毫。” 在场官员,大多家中亦有女儿和亲妹,这番话更是说到了他们心坎里,激起了男儿保疆卫国的血性,恨不得弃了文官,去从武,去到战场痛痛快快杀敌,也好过窝窝囊囊。 这日,去往豫州调查宁王谋反之事的钦差大臣,被监押的宁王一同返回盛京,被暂时先关押在大理寺地牢,等待皇帝亲自决断。 自从皇帝在金銮殿当场吐血昏厥后,接下来一连两日未曾露过面,一应事宜都交由五皇子处理,早就引起了四皇子和八皇子的警觉。 这二人撺掇着朝臣,文武百官想要去到乾清宫面圣,可发现连宫门都进不去。 “我等只是想要亲自查看皇上是否清醒,还是某些人趁着皇上昏迷时把持朝政,心机叵测,意图不轨?”四皇子还未开口,四皇子的岳丈礼部侍郎率先开口,打起了头阵。 程玄笑了笑,转头对礼部侍郎道:“御林军统领乃皇上亲卫,只听命于皇上,莫非我还能指挥得动他不成?” 四皇子义愤填膺:“谁知道,薛统领是不是提前为人收买,愚兄与在场的大人们只是想见一见皇上,五弟咄咄逼人,可是心中有鬼?” 八皇子附和道:“四哥言之有理,五哥若是襟怀坦荡,何须阻拦?” “御医嘱咐了,父皇需静养,你们这些人若是打扰父皇修养,该当何罪?”程玄唇角含着笑,冲薛勉招了招手。 薛勉会意,立即招来一队身穿银色铠甲腰间佩刀的御林军将宫门看守起来,不放任何一个人进去。 百官入不得宫门,却也不肯离开,跟头犟驴似的,纷纷跪在地上,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程玄在百官堆里扫了一圈,没看见楚若英,轻扯着唇角:“你们爱跪多久跪多久。” 他拂袖而去,留下百官们唉声叹气,又无可奈何地摇头。 第70章 莹白如玉 此举非君子所为 清晨, 还是朝阳破云,红霞漫天,到了午时, 白茫茫的云层将太阳笼罩, 天色骤然阴沉,似人的脸色顷刻转变。 宫门前跪着一排官员们, 身上只穿着官袍, 就这样在冬日的寒风里咬牙坚持着。 瞧着四皇子和八皇子也加入到百官队伍里跪着, 张峰随着主子一起来到盛京主街,瞧主子四处张望,殷勤地询问:“爷在找什么?” 程玄不说话, 当眼神定格在某个地方,大步走了上前。 张峰还道出了什么大事, 见他停在卖糖葫芦摊贩跟前, 余光一扫围着摊贩身边的要么是稚童, 要么是正值豆蔻的少女,上峰大人站在那儿格格不入。 “没想到五皇子喜好糖葫芦。”话毕,见上峰大人看来, 张峰下意识摇头:“多谢爷,属下也要一串。” 程玄眼中渐冷,怀疑自己这个下属脑子出毛病, 净想些有的没的:“没问你, 我身上没带钱,你身上带了银钱吗?” 张峰讷讷摸出一块碎银, 递去。 上峰大人只要了一串,用油纸包裹好了,藏在怀中, 张峰眼巴巴往摊贩那里瞧了瞧色泽诱人的糖葫芦果子,念念不舍地追了过去。 直到瞧见前面高悬的“公主府”牌匾,张峰才恍然大悟。 公主府,拂月阁。 院子里的葱郁树木,自打入了冬后,除了四季常青的绿松之外,其余植被树叶飘飘洒洒,落了个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也听不见虫鸣叫声,万籁俱寂。 打从知道皇帝要送她去往北梁和亲,几个呼吸之间,楚长宁便替父母想好了退路,那时她从慈宁宫拜别皇祖母,以为此生不复相见,难免感怀伤情。 一夜之间,局势大变,不必去和亲,她松了一口气之于,陷入了隐隐的不安。 尤其是得知今早百官连宫门也入不得,不止四皇子和八皇子感觉到不寻常,楚长宁也感受到盛京内的低气压。 却在这时,听身边的婢女说到程玄登门拜访,她脊背一僵,神经被绷得紧紧的:“他一个人来,还是带了一队人马?” 秋萍不知自己主子脑子里在想什么,如实回复:“五皇子身边带了一个张峰。” 楚长宁舒了一口气,又听秋萍道:“五皇子此刻正在前厅,同驸马说要见县主?” 她想了想,起身。 “县主,等等。”秋萍抓过架子里的一件披风追了出来,只等将主子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才肯放开人。 到了前厅,果然瞧见那大开大合坐在楚若英手侧的人。 如今他已是五皇子,身份贵重,只是与楚若英平起平坐,连楚长宁见了人,都要屈膝行礼。 在爹爹面前,她福了福身子:“五皇子安康。” 程玄瞧她那温吞有礼的气度,同往日里冷言冷语的语气,很是不一样。 他瞧着有趣,多看了两眼,听到身边的楚若英清咳一声,回过神,发现楚长宁已坐到楚若英下手边的位置。 他眼神在她脸上匆匆扫了一圈,见她肩上罩着一件嫩绿色大氅,衬得肌肤莹白如玉,嫩生生,似乎能掐出水头,瞧着精神头不错。 匆匆收回目光,程玄转头对楚若英道:“此番登门,叨扰驸马,怀昭心中很是过意不去。若有驸马要事,不妨自去忙自己的。” 楚长宁翻了个白眼儿,意识到此举不妥,匆忙去端过手边的茶盏,作以掩饰。 楚若英佯装听不懂,老神在在:“五皇子贵人事忙,如今又是朝中新贵,众人巴结还来不及。亲自登门,下官理当作陪,岂有怠慢贵客之礼。” 难得见程玄吃瘪,楚长宁的勾了勾红唇。 程玄看在眼底,见她一脸幸灾乐祸,心口的那点不虞,堆积起来。 又坐了小片刻,程玄喝了一盏又添一盏,眼瞧着天边黑云滚滚,只好道了一句告辞。 楚若英客客气气将人送至门口,嘘寒问暖,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出了公主府,程玄转头对张峰吩咐:“瞧这天,一会儿得落雨,你吩咐下面的人买些蓑衣,给宫门外跪着的官员每人准备一件。” 得了令,张峰自是点头应下,紧赶慢赶地去办差。 等张峰离开,程玄环视周围一圈,见不到人,足尖轻点,一跃跳上了高墙,辨了辨方向,朝内院过去。 石子小路,夏竹正同楚长宁说着话,听见有练家子的脚步声,初时以为是幻觉,侧耳倾听了下,轻松的眉宇一肃,眼睛落到一处:“是谁,敢闯入公主府院?” “呵。”一声男子特有的冷哼,紧接着,一个穿着黑色锦服的俊美男子从树后走出,他身上的款式瞧着并不复杂,领口袖口俱是用视线绣制了祥云走兽的暗纹,随着他的走动,隐隐有光泽流动。 他立在那里,身姿高挺,眉目清冽,唇角似笑非笑地朝她看来。 楚长宁拿不准儿他是闹哪出,稳了稳心神:“五皇子身份贵重,何以做起了飞贼,此举非君子所为。” “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唇角一勾,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儿朝她扔来:“接着。” 楚长宁下意识伸手,等看清自己抓着的是什么,眨了眨眼,再抬眼朝他的时候,只望到那抹黑色背影离去。 “糖葫芦?五皇子翻墙,便是为的送一串糖葫芦?”夏竹不解地说:“县主向来尊贵,不食这种民间粗鄙小食,奴婢帮您拿去扔了吧!” 楚长宁道:“也,也不是很粗鄙。” 说话间,半空里落下了雨滴,大滴大滴掉落在地上,她和夏竹跑到廊下躲雨,一阵风吹来,仿佛能透过披风往骨头里钻。 楚长宁上下牙齿发着颤,不自觉将身上的披风拢紧。 这样恶劣的天气,宫门外的百官们怕是很难熬。 却说宫门前,刚一落雨,便有五皇子的府兵抬来了若干蓑衣,给每位大人们纷发下去,大有赞同鼓励他们继续跪着点意思。 百官一同跪在宫门,便是想要向程玄施压。 可瞧着似乎管不上什么用,这厮没脸没皮,丝毫不顾及旁人怎么指摘,最叫人气愤的是,他居然还提前叫人备好了蓑衣! 百官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众志成城,早有人经受不住风寒,膝盖冻麻,没了知觉,却也不敢吭声,做那个出头鸟。 却在这时,四皇子的岳丈礼部侍郎见到蓑衣,当场气得晕厥过去,很快被抬至暖室里。 见状,有些人眼珠一转,也装作昏厥过去,队伍散了,人心也散了,仅有那么一两个硬骨头还扛着。 第71章 一条活路 安心养着龙体 入了夜, 大雨停歇,身穿银色铠甲的侍卫搬来几只碳炉,以小火熬煮着羊肉, 空气里飘散着鲜美的肉香。 程玄舀了一碗, 自顾自地品尝,“啧”了一声:“咸香味美, 冬日里喝一碗羊肉汤才是最暖身体。” 他瞧那两两三三的硬骨头还扛着, 亲自端了一碗走到已是杖朝之年的陈太师面前, 雾气腾腾,浓重的肉香味飘进了鼻腔里,太师不为所动, 只是在程玄递来的瓷碗时,扫见他袖里暗藏的一支凤钗, 浑浊的眼睛瞪大: “五皇子, 你……” 程玄微笑着打断他:“太师一把年纪了, 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也要顾着点家里的夫人和子女啊!” “你……” 陈太师拿手指向自己,程玄丝毫不生气, 招了招手,立刻有两名侍卫上前:“送太师回府,你们亲自照料, 若太师有个三长两短, 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两名侍卫深感肩上担子很重,郑重应下。 太师, 为辅弼国君之臣 ,理当重视。 至于其他人,程玄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他拍了拍手, 便有一名侍卫抱着只匣子上前,揭了开来,透过火把的光线,可以清晰地瞧见里面装满了女子的首饰。 钗环配饰皆有,再一细瞧,竟觉得眼熟无比。 明晃晃的威胁啊! 难怪方才太师义愤填膺,最后却还是屈服了。 四皇子和八皇子哪里还不明白,程玄利用这些朝臣们的家眷,以此做饵威胁。 寒风凛冽,四皇子早就被吹得脑子发昏,眼见他们费力费心的筹谋,轻易被打乱,李巡再也沉不住气,颤颤巍巍地起身:“五弟,你这是威胁朝臣,父皇尚还健在,你是想要造反吗?” 程玄咧了咧唇角:“造反,这个主意甚好,之前我怎么没想到呢?多谢皇兄提点,愚弟铭感五内。” 四皇子见他意动,好像真准备要去造反,想到对方手握兵权,不由得心间一颤。 八皇子冷冷看着这一切,放置在膝盖的手掌冻得发红,膝盖血液不畅,使得他失去了知觉,朝身边小厮招了招手,才勉励站起。 李筠知道,甭说是在这里跪上一夜,就是把膝盖跪烂了,也无济于事,任何谋划成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纸做的老虎。 在仆役的搀扶之下,八皇子深一脚浅一脚上了马车,室内烧着炭盆,被一股热流笼罩,等身体血流开始循环,八皇子冰凉的手脚,终于能灵活自用。 身边小厮蹲跪着替他捶腿,八皇子挑开帘子,瞧着宫门外的朝臣都已散去,只剩下守门的御林军。 余光一扫,四皇子也钻入了马车,李筠略一沉吟,催促外面赶车的奴役:“追上前面四哥的马车。” 一连十日过去,有心人留意到西北大军并无任何调动,也不见盛京有大批外来人流,探明这些,终于有了决断。 入夜,按捺不住的有心人开始了重要行动,兵分几路人马,攻入皇宫。 立在暗处的锦服男子,唇角漾起一抹轻笑:“他们可真够谨慎,终于舍得出手。” 永安伯觉得他过于自负,担忧道:“对面人多势众,你确定能稳操胜券,没有万一?” 程玄从怀里摸出一只方帕,解开来,里面是几块桂花糕,他捻起一块悠闲吃着,还问身边的人:“你吃不吃?” 永安伯吹胡子瞪眼,又无奈摇摇头。 后头张峰瞧着,拼命咽了咽口水,听说四皇子和八皇子有动静,他晚饭还没扒完,就搁这望风,饭没吃饱,反而喝了一肚子的西北风。 听到身后咽口水声,程玄大发慈悲赏了他一块,自顾自又拿起桂花糕往嘴巴里塞。 今夜这么重要的场合,这对主仆俩旁若无人的吃用,永安伯眼皮子突突直跳,脑仁子阵阵发眩。 却说四皇子领着一队人马冲入宫门,发现今夜守卫薄弱,意识到不对劲儿,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谋逆的罪名一旦背在身上,即便这时候撤退,四皇子一辈子终将与那个位置失之交臂,他不甘心,决意破釜沉舟,撞一撞南墙。 他已明确彻查过,五弟身边仅有一百府兵,加上五千御林军,他们这边,李巡手下的人,已有八千,再加上八弟的五千人马,从人数上碾压了五弟和御林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今晚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四皇子从正午门进攻,在前面冲锋陷阵,八皇子则带领着一队人马攻进神武门,一前一后夹击包抄。 四皇子并不是傻子,甘愿被人当枪使做先锋,替八皇子吸引火力,李巡扫过身侧的怀恩侯,他们的联手,自是各有条件,各怀心思。 八皇子主动来同他谈判,心甘情愿拱手让了位置,只要求一物,四皇子听完,当然一口应允。 他并不完全相信八皇子,特意把八皇子的大伯怀恩侯留在身边,等这边事了,再与八皇子清算。 此时夜色才刚黑透,许多宫人听到逆贼杀进宫里头,纷纷四处窜逃。 李巡朗声高呼:“诛杀把持朝政的李怀昭,营救父皇。” 下面的追随者纷纷高呼,一路鲜血开路,终于来到乾清宫,四皇子抬了抬手,身后的将士们纷纷肃立。 李巡对着乾清宫高喊:“父皇,儿臣担心您为奸人所害,还请父皇出来相见。若您不现身,儿臣只好破门而入,亲眼看到父皇才肯罢休。” 室内,程玄盯着床榻里口眼歪斜,半边身子不能动弹的皇帝,淡漠的眉目,没有一丝怜悯:“瞧瞧,这就是父皇一直以来给予栽培的四皇子,今夜策划谋反,父皇说,接下来儿臣该怎么做呢?” 榻上的帝王再不复从前杀伐果断的英姿,唔唔咽咽,歪斜的口角划过一抹银色的液体。 程玄皱了皱眉头,颇为嫌弃,招了手,张德子立刻上前用拧干的帕子擦拭着。 皇帝费力地推了一把张德子,恨不得用眼睛把他的肉剜下一块。 张德子没有因为皇帝身体不便,有半分轻慢,依旧好脾气地伺候着,他也只是为了将来新帝上位,自己能有一条活路,才早作打算,投奔了新主。 对于旧主,张德子心怀感恩:“皇上,五皇子对您的孝心,不比其它几位皇子,你就安心养着龙体。” 第72章 争权夺利 别的什么,我都可以允诺你…… 皇帝囫囵不清地呜咽几声, 一边半僵化的手臂胡乱地在半空挥舞,利如鹰爪的手臂,试图去擒住张德子身边的程玄。 见状, 程玄稍稍偏了偏身体, 轻声安抚着:“父皇莫要动怒,也莫要惊慌, 御医刻意叮嘱过, 您猝然昏倒, 不利于行,是为经脉内里阻塞,宜戒躁戒怒, 潜心静养,未来才有希望能调养好龙体。至于四皇子和八皇子这两个谋反逆臣, 儿臣斗胆替父皇料理了罢。” 一翻折腾, 皇帝的力气耗去大半, 身体沉入秤砣,由张德子和蕊昭仪二人亲自细心照料着。 程玄不再看皇帝,因为这时又响起了四皇子的说话声, 以及他的属下来报:“回五皇子,八皇子攻入神武门,正在朝乾清宫后方包抄过来。” 闻得八皇子也参与到了这次谋逆, 御床里的帝王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丁点的期待, 眼里再也没有了光亮,难得好脾气的没有赶走张德子和蕊昭仪, 整个人暮气沉沉。 门外四皇子被耗去了最后的耐心,抬抬手:“来人,去把门撞开。” 得了命令, 有一队人马要上前,那堵一直紧闭的门,突然从里面被人打开,紧接着程玄立在众人眼前。 他好像果真喜极了黑色,照旧穿一件黑服锦衣,外穿一件羊毛大氅,沉默且从容地立在门口,令李巡蓦然想到了一个成语——胜券在握! 四皇子瞧着,护在程玄身边的,仅有一个张峰和永安伯,不知对方为何姿态不慌不忙,就算有西北的兵权,可远水解不了近火,五弟还能有什么后手不成? 李巡心思百转,率先开口往对方头上扣上谋逆之罪,在他心中,程玄的确是在谋逆,而自己则是匡扶正义之士:“五皇子李怀昭居心叵测,挟天子以令天下,来人,速速将他拿下,本殿下重重有赏。” 四皇子麾下的人马,闻声而动,却听从室内传出一道清远的男音,在宽阔的广场回荡着余音。 如湖面荡漾的水波,一圈又一圈。 “四皇子李巡举兵攻入皇城,造反夺权,是为不忠不孝之人,御龙卫听从号令,将谋逆拿下。” 程玄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可在场的人脑子里迷糊了一瞬,因他口中说的不是御林军,而是御龙卫。 御林军与御龙卫,同属天子直隶管辖,两者只对帝王忠诚,不同于前者,后者则是类似皇室宗亲豢养的死士,只听命于信物。 且御龙卫一共仅有一百人数,别小瞧这一支百人的暗卫队,每一人都是经千挑万选,才得以进入这样的组织。 他们身怀绝技,以一抵百,是大周朝最神秘的一支暗卫组织,仅仅负责保护帝王的安危…… 御龙卫的名声沉寂多年,以至外人根本不知为何物,四皇子也是在皇后那里偶然听过,记在了心里。 “五弟如何能号令御龙卫?” 四皇子心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冒上来。 接着,四皇子的目光从程玄脸上,移至他手中举起的一块玉珏,竟觉得有几分眼神。 似乎,是在围栏行宫见过。 凭着这块玉珏,五弟的身世浮出水面…… 原来,在很早很早以前,可以追溯到沈贵妃还未自戕前,父皇心里已属意的皇子,想要把皇位传给的继承人,一直是五弟! 御龙卫果真名不虚传,在御林军和御龙卫的包围之下,四皇子麾下的人手哪里是对手,御龙卫如砍瓜切菜一般,眨眼便失去了两成。 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成败在此一举,退无可退,李巡眼角通红,拔开腰间佩剑,跟着冲入了战局里。 却说另一边八皇子攻入了神武门,没有贸然继续进攻,原地休整,叫麾下士兵们摸不着头脑。 不一会儿,有探子来回禀:“殿下,四皇子中了李怀昭那厮的埋伏。那御龙卫骁勇善战,俱不畏死,且个个武艺高强,以一敌十,打得四皇子措手不及。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还请殿下拿出个章程?” 闻得“御龙卫”,八皇子眼皮子一跳,已生退意,心底还残存了两分侥幸,只道:“再探再回。” 过了一刻钟,那探子慌慌张张跑回,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气喘吁吁道:“回殿下,乾清宫门前血流成河,那御龙卫何止以一当十,四皇子麾下人数已不足五成。” 李筠立时有了决断,道:“众将士听令,从神武门撤退。” 乾清宫门前,久久等不到八皇子支援的四皇子,麻木地挥舞着手里的佩剑,剑锋刺入一名御林军到身体里,他麻木地抽出,抬剑,替身边毫无半点用处的怀恩侯挡下一击。 这个夜晚好像过得很快,又好像很漫长,不知过去了多久,四皇子还抱着一丝希望,直到可靠的探子来报,八皇子率部队自己逃了。 “这个背信弃义的东西。” 骂完,李巡不复斯文的作派,吐了一口血沫,眼神扫向帮不上忙只会添乱的怀恩侯,越想越不甘,一脚将人踢了出去。 怀恩侯在听说侄儿自己跑了,不管他死活时,一颗心都凉了。 被四皇子踢出队伍,怀恩侯膝盖一软,差点栽倒。 战局里刀剑无眼,怀恩侯拔腿想跑,只觉胸前一疼,低头瞧着穿透了身体的剑锋,这回一颗心,是真的凉透。 夜色滚哝,逃出神武门的八皇子遇到了阻碍,眼前的士兵们仅有几百余人,个个身手不凡,见他们的招式,似乎是军营出身。 李筠突然忆起,程玄母族为沈家,从前的沈家军名声大噪,周遭部落番邦听闻“沈家军”,吓得屁滚尿流,甚至连帝王都无比忌惮。 眼前这些人,必然是程玄最为信任的旧部。 在部下悍不畏死的冲击之下,李筠成功突围,回首最后望了一眼身后为他牺牲的护卫,他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背上,疾驰着往城门口赶去。 头顶乌云遮月,透不出一丝光亮,盛京陷入一片漆黑,达官贵人们俱是早早入睡,哪里知晓皇城内一场因争权夺势引发的血肉拼搏? 一个时辰前,盛京主街。 公主府的高墙之上跃下一队黑衣人。 潜入了内院,往拂月阁的方向过去,他们知晓县主身边有个武艺高强的丫鬟,是以没有直接动武,反而用了些旁门左道的手段。 窗纸被人捅破一个小洞,一截竹管探入,升起的袅袅迷烟,在室内消散。 不一会儿,满室里充斥着一股香甜的气味儿,夏竹在外间榻上睡得欢实,察觉不对劲儿时,已中了迷烟,昏沉着晕倒时,打发了一只瓷器摆件儿。 这样的动静,在漆黑的深夜很是打眼。 黑衣人们唯恐被人发现,鱼贯而入,飞快将床榻里的人用被子包裹好了,扛在肩头,运了出去。 黑云,不知何时被夜风吹散,明月从云层后露出一角,微弱的蒙蒙光亮洒在地面,镀了一层白霜似的。 半梦半醒间,楚长宁感受到身下的床榻一摇一晃,颠簸得很,恨不得把人都胆汁都给吐出来。 这感觉过于真实,睡梦之中的人,下意识皱了皱眉。 眼睫睁开,瞧见面前的光景,楚长宁先愣了愣神,直到耳畔传来熟悉的男音,才将她拉回了现实。 “表姐醒了。” 楚长宁抬眼看去,额头擦过他略带胡茬的下巴,惹得头顶的人低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 内心划过一股不好的念头,她垂眼,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入睡的内衫,外面裹着绸被,一只胳膊从绸被外圈着自己的腰,她如一只巨大的蚕茧,被他打横抱起放在腿上。 楚长宁的记忆,最后停留在自己沐浴更衣完毕,在丫鬟们的伺候下就寝……怎么一转眼,她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她想要挣扎,奈何双臂被困在绸被里,动弹不得,只能费力蠕动,表达自己的不满:“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八皇子松开。” 李筠面色一暗,嗓音略带沙哑:“表姐,我不会伤害你,你也莫要乱动,挑战我的自控力。” 未成婚的女儿家,理当不动这些,可楚长宁前世差一点成婚,教养嬷嬷该讲的都讲过。她身子一僵,不敢再动:“你要带我去何处,我阿娘爹爹呢?为何我的身子提不起力气?” 他不想瞒她,却晓得她知道父母还在盛京,必然吵闹着要回去,眼底暗了暗:“长公主驸马我已派人去接了,之后我们一起汇合。” 楚长宁辨了辨他的表情,心中有数。 车室里,燃着碳炉,点着油灯,夜风从飘起的帘子里灌入,天边缀着一颗启明星,约莫是快要天亮。 瞧她额头的一片白皙皮肤,被他的胡茬扎得犯了红,嫩生生的,仿佛能掐出水来,李筠爱惜地抬手去触碰,却被她别开脸去。 手指落在半空,触了个空,李筠的嗓音落寞又孤寂:“表姐,我什么都没了,只有你,你不要也离开我。我们去一处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你说好不好?” 初时,他的确抱着利用的心理,看着楚长宁刻意找借口接近自己,给予他炙热的温暖和关怀。 两年相处的时光,坚硬的心墙寸寸剥落,对于李筠来说,楚长宁就是照进了昏暗人生里的一抹阳光,是他除了皇权之外,最渴望拥有的。 他的声音恳切的低求,清澈双眸仿佛会说话一般。 楚长宁不为所动。 她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意识到提不起力气,心底有了某些猜测。 眼下不好同他置气,她先哄一哄,等寻摸了机会,再想法子逃走。 她似犹豫了一番,才回:“好,只要你能确保我父母安全,别的什么,我都可以允诺你。” 李筠面上露出欣喜:“真的,表姐没骗我?” 第73章 只剩北西 长宁她…… 东方天际浮起了鱼肚白, 天色微明,和煦的光线破开云层透了出来,地平线多了一抹镶着金边的红晕。 随着天色大亮, 四皇子八皇子伙同其它官员举兵造反之事, 为盛京的官员们所知。 宫门前,几队身穿铠甲的御林军提着水桶打扫清理地面, 百官们瞧着那青砖铺就的地板, 被染得发暗发紫, 顿时鸦雀无声。 四皇子被俘,八皇子不见了踪迹,连公主驸马也不在府内。 彼时的程玄正在侍疾, 由百官推举的代表人选,其中以陈太师为首, 入得乾清宫, 一眼扫见床榻里不良于行的帝王, 面色红润,显然这几日被五皇子照料得极好。 拜见了皇帝后,陈太师眼见皇帝龙体不大好, 心里有了决断,斟酌着用词:“四皇子八皇子谋逆不轨,是乃不忠不义之辈, 应革去身上职位, 通知官府发布海捕文书。且,老臣恳请皇上及早定下继承人, 以免大周江山动荡啊!” 皇帝膝下的几位皇子们,撇开常年跟个药罐子似的二皇子,仅剩下五皇子李怀昭。 陈太师此话, 不言而喻。 程玄没料想太师非但没有借机报复自己以家眷威胁,反倒替他说话。 皇帝眼角斜斜望着陈太师,嘴巴里呜咽着什么,陈太师不为所动,依旧重复着:“至北梁使臣被赶出盛京后,西北递了多封加急信件,御书案的折子堆积如山,老臣恳请皇上为大周江山考虑!” 永安伯适时提点一句:“若是皇上定下储君,届时可大赦天下。” 闻言,皇帝心中意动。 从得知一直忌惮的程玄,竟是自己的皇儿,那时他心里别提有多么自得,也只有他的龙子,才会如此优秀出色啊! 皇帝在深感自傲时,又隐隐不安,因为五皇子不管是性子还是眉眼,其实并不肖像他,而是像极了沈国公。 坐了十几载龙椅的帝王,习惯了下面的人对自己谦卑讨好,处处顺从,遇到不听从安排的五皇子,皇帝亲自扶持八皇子施以压力,想要借此逼迫…… 如今这般境遇,四皇子八皇子虽谋逆造反,但到底皇帝没有受到伤害,虎毒不食子,永安伯的提议,正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皇帝终于首肯,陈太师亲自撰笔书写诏书,张德子捧来玉玺盒,五皇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算是板上钉钉的事。 拿到圣旨,陈太师松了一口气,张口“恭喜”了程玄一句。 程玄笑着岔开了话题:“太师为何替我说话。” 陈太师拉长一张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拱了拱手:“老臣只是就事说事。若皇上膝下还有别的皇子,老臣也不想推举五皇子。” 到了乾清宫,待陈太师说明皇上龙体欠安,不宜打理朝政,立下储君文书。 在场众官员,瞧见陈太师身边立着的八皇子,已经猜到了什么。 等陈太师朗读完圣旨,程玄并未上前去接,客套道:“我一介武夫,才疏学浅,如何当得重担?” 担不得重担,刚才草拟圣旨的时候为何不提,这时候再开口,陈太师恨不能将这得寸进尺之人踢开,思及大周内外动荡,内有争储之乱,外有北梁王虎视眈眈,唯有五皇子才能稳定局势。 陈太师看得长远明白,将心底的那些偏见暂时抛开,一掀衣摆,跪在地上:“望五皇子三思,以大局为重,接下重任,佑我大周。” 百官们也纷纷屈膝跪下,恳求道:“望五皇子三思。” 程玄连忙弯腰去搀扶太师,陈太师也顺了他的意思,做足了戏,倔强道:“若是殿下不肯,老臣便一跪不起。” “太师快快请起,我接旨便是。”他只是随意客套几句,瞧把这群大臣们给急得急赤白脸,程玄满足了心底的恶趣味。 有人匆忙走到张峰跟前耳语几句,张峰心知不妙,同上峰大人回禀后,果然瞧见程玄面色大变。 于是,诸位官员们瞧见方才还一派云淡风轻的五皇子,不,是太子殿下突然一改脸色,急赤白脸地朝宫外奔了出去。 发生了何事? 公主府其它奴仆都在,唯独不见了主子,长公主和驸马,还有楚长宁。 手底下的人在角落里发现的一截烟管,被张峰呈上来,程玄凑近闻了闻,皱眉。 张峰小心翼翼开口:“城门外有新鲜的车痕,秦将军带人追捕出去,一有消息,属下立刻派人通知殿下。” “不。”程玄打断张峰:“即刻替我备马,我要亲自去。” 楚长宁失去踪迹,不知是自己趁乱跑了,还是……不管是哪种结果,他如何能坐得住? 顺着秦铮留下的记号,一路疾跑,终于在盛京南面最近的一个城镇的半道上,见到秦铮与十几个八皇子的余党在缠斗。 他眼神一扫,只在人群里瞧见被秦铮护在身后的长公主和驸马,唯独不见楚长宁。 楚若英善文墨,善谋略,于刀枪剑斧之事,一窍不通,到了危急关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佩剑,双手紧握剑柄,护在长公主身前。 程玄抽开佩剑,也加入到乱局之中,本就落入下风的队伍立刻被围剿。 还剩下几个活口,被秦铮带去一旁逼供,血腥得很,不宜观看,只是时不时的惨叫,仍是叫人心惊肉麻。 这厢,一身清贵的程玄与略显狼狈的长公主驸马目光交汇,他压抑着心底的火气,难得好脾气安抚:“长公主驸马可有受到惊吓?” 长公主诧异看向他,楚若英眼神一扫程玄,若有所思:“睡得好端端,莫名被人带到这种地方,现在想起来,我心中都一阵后怕。” 程玄听懂了,即便没有楚若英这番话,他心里早有了某些猜测,否则在见到长公主驸马,他不会刻意压抑负面情绪。 他道:“长公主驸马怕是不晓得,昨夜,八皇子伙同四皇子带兵攻进皇宫,围困乾清宫,不过,四皇子已被我拿下,只有八皇子趁乱逃出城。” 长公主楚若英俱是惊住,这事,她们事先并不知情啊! 楚若英从他话里抓到了重点,猜测是八皇子的手下把他们挟持出城,那么楚长宁…… 楚若英急道:“长宁她……?” 程玄颔首:“方才秦铮同我说,共有四辆马车,朝四个不同的方向出城,秦铮兵分几路带人追去,方才飞鸽传书,东面的马车内无人,现在只剩下北和西。” 第74章 做个了结 (二更)鼻子不是鼻子…… “表姐的朝食, 只用了半碗米粥,午膳多用些,垫垫肚子, 一会儿还要赶路。” 李筠温声细语, 将手边的肉干递过去。 楚长宁皱了皱鼻子,冷哼:“干巴巴的, 又冷又硬, 我不吃。” 她发脾气, 李筠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耐心哄着:“在密林里生火,容易暴露行踪, 到下一个城镇,还有半日的路程, 先委屈一下, 等到了城镇, 表姐想吃什么都给你买,好不好?” 楚长宁得到了想要的讯息,想起李筠拿给她看的空白户籍, 还有路引,只怕他早早便替自己谋划好了退路。 到下一个城镇,怕是她想逃, 就更不容易了。 接过肉干, 她狠狠咬一口,嚼巴嚼巴地咽了, 刻意用了些水,红着脸:“我,我想出恭。” 虽说一路上, 她都表现出了很想尽快见到父母,偶尔会发一发火气,的确令李筠打消了一些疑虑。 不过,他仍是没有完全信任她,扬了扬手,立刻有一个婢女上前。 李筠道:“这片密林人迹罕至,不知有没有什么豺狼虎豹,表姐一个人,我不放心,让小丫跟着你,好吗?” 楚长宁心知他不会完全信任自己,遂,点了点头。 望着楚长宁的背影,李筠慨叹一声:“若不是我代掌兵部尚书一职,不过一年,若是我手下的人多些,肯定能把长公主驸马也一同带来。” 他手底下的人不够,只能优先考虑自身的安危,至于派去接长公主驸马的人,不过是个幌子。 他心知,长公主驸马,没法子跟他们汇合。 却说楚长宁,压抑着内心的雀跃,不敢表现丝毫出来,故意装作寻觅位置,东张西望,实则是在寻找适合的逃生出路。 直到来到一个山坡后,楚长宁才感觉落在她脊背的一道炙热视线,被挪开。 通过沿路观察,她知晓这个小丫会些外家功夫,不如夏竹,论体力,却比普通女子要难对付得多。 打是打不过,只能靠智取。 楚长宁在落叶堆里搜寻,找到一块尖锐的石子,她眼珠一转:“就这处,本县主不喜出恭时身边有人,你背过身去,走远一些。” 小丫不情不愿,转过身去不看她,往外挪了两步。 趁着机会,楚长宁飞快捡起石块,握在掌心。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小丫催促道:“好了没有。” 回答她的,是一声沉闷的“哎呀”。 小丫回头,见楚长宁被横在路上的一截枯木绊倒,心道此女子半点用处也无,只会给主子添麻烦,真不知主子为何偏偏喜爱她,连逃亡路上都要带着她。 小丫走上前,弯腰去扶人。 就是现在,楚长宁亮出掌心里的石子。 小丫没料到,这个一无是处的女子敢对自己下手,躲闪不开,后脑勺挨了一击。 楚长宁手里沾了血,吓得手脚并爬,跌跌撞撞往看准的方向跑去。 前方,共有两条小路,她哪条也没选,朝布满了荆棘和枯黄的茅草里过去。 身后,小丫捂着脑袋,挣扎着想要起身去追。 突然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小丫身子顿住,又重新躺了回去。 迟迟等不到人,李筠亲自来过来,先问询了几句,等不到回答。 连小丫也闷不出声。 意识到了什么,他顾不得别的,脚步匆匆,一眼扫见躺在落叶堆里的小丫。 摇晃了几下,小丫才悠悠转醒,一摸后脑勺,将血迹拿给主子看,告状:“方才,县主假意摔倒,奴婢过来扶她,结果被石子砸晕了过去。” 李筠急问:“看见她朝哪个方向过去?” 小丫掩下失望,摇摇头:“回主子,奴婢不知。” 李筠又匆匆回去,召集人手,沿两条小路去搜寻。 小丫想了想,劝诫:“好不容易甩掉了后面的追兵,再耽搁下去,只怕……” 一个眼神扫来,小丫住了嘴。 李筠眯了眯眼:“必须要找到人,这片密林鲜少有人来往,必然藏着猛禽。她若有个意外,你便是自刎谢罪,也不够。” 八皇子狠戾的眼神,小丫只觉得从脚脖子升起一股凉意,爬满了脊背。 她更加不敢告诉主子实情,随着队伍去小路上搜寻,眼角余光,扫向被人踩踏歪倒的一小片茅草丛。 草丛之后,楚长宁气喘吁吁,粉白的面上浮现一抹潮红。 剧烈的奔跑,加速血液循环,药性发作得越快…… 顾不得从前的贵女作派,她狼狈地扣着喉咙,吐出了一些混合着胃液的肉干。 不吃食物,是因为她发现李筠竟在朝食的米粥里掺了迷药。 在李筠言语的逼迫之下,她用了些米粥,导致浑身绵软,几乎使不上力气。 过了这片密林,更没有从他的虎掌之下逃出的可能,楚长宁从发髻里取下一支发簪,狠狠用力地扎在手臂。 剜肉一样的疼,使得她浑噩的头脑,暂时找回了几分神智,拖着身子继续往前走。 行了一段距离,她脚下所在的地方,是一处高坡,倾斜下面连接的是一条宽敞平坦的官道。 她咬了咬牙,纵身跃下,身子的重力全部压在了足后跟。 落地时,脚麻了一瞬,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偏偏这时,耳畔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 楚长宁心口骤跳,以为是李筠追来了,强撑着站起,却不想刚起身,又摔了一跤。 完犊子。 她脚脖子扭了! 几乎眨眼间,那马蹄声骤近,听男子“吁”地一声,扯住了缰绳。 他嗤笑:“一日不见,县主偷偷跟野男人跑了,怎的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楚长宁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抬起一双眼眸,羽睫不可置信地眨巴了下。 她望见来人,竟是程玄。 面前的人即便行色匆忙,眉眼却不见疲倦,身上的锦服光鲜亮丽,腰间束着一条镶着玉石的腰带,瞧着矜贵又气派。 对比之下,衬托得她好像落入泥里一样狼狈。 也不知自己招谁惹谁,吃了一顿苦头,搞得狼狈不已,还被程玄那厮瞧了精光,她此刻无比想念华服美食。 程玄不知楚长宁内心的埋怨,方才还怪腔怪调,等扫见她白玉无暇的脸蛋,被杂草树叶割伤数道红痕,沁出小米粒大小的血粒,立时下了马背,阴着张俊脸。 上下打量,他从她脸上移到外衣染了血渍的胳膊,下移地落在她怪异的站姿,嘴唇张张合合,最后只问了一句:“疼不疼?” 楚长宁扁了扁嘴,无比委屈:“疼,快疼死了。” 上方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原来是李筠回头搜寻时,注意到了被压弯的那丛茅草。 “表姐,来我这边。”从山道高坡跳了下来,李筠站定后,循循善诱道:“表姐,你忘了允诺我的那些话吗?” 程玄比楚长宁还了解她,什么允诺不允诺,她一直最在乎的,只有她父母: “楚长宁,长公主和驸马在盛京等你回去团聚。” 李筠慌了:“你胡说,表姐,你不能相信他,长公主驸马在前面等着跟我们汇合呢!” 程玄低低轻笑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儿。 楚长宁接过辨了辨,道:“这是我爹爹的贴身之物,程玄,我跟你回去。” 她试着挪步要走到程玄身边,表明自己的立场,刚挪动一步,钻心的疼,刺入血肉和经脉。 她咬牙坚持,下一秒见程玄大步上前,道了一句“得罪”,弯下腰,小心地避开她手臂上的伤口,将人从地上抄起。 他轻扫了一眼怀里的人,转头冷脸看向身侧,吩咐:“来人,将逆臣李筠拿下,孤,要把他剁成肉泥,喂狼。” 楚长宁下意识抓了抓他胸前的衣襟,牙齿发颤地说:“我一直把他当做弟弟一般看待,你可不可以留他一条活路?” 程玄盯了她一瞬,妥协道:“好,看在你的面子上,那就挑断手筋脚筋,下辈子做个废人。” 这一回,楚长宁没有再开口替八皇子求情。 从刚才他们二人的对弈之中,楚长宁约莫猜出了个大概。 八皇子本可以只掳走她一人,却在明知不可能两全的情况下,仍然把她父母带出城。 内里的缘由,要么做幌子之用。要么在他的盘算之中,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爹爹阿娘意外身故,到时,她必定恨极了程玄,心甘情愿跟他走。 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没有切身考虑过,她父母的安危。那样混乱的局面,又有谁能顾忌到她那养尊处优的父母,万事无绝对,万一她爹爹阿娘有个不测呢? 楚长宁不愿把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表弟,看得如此之坏。 可他做下的事,不得不让她怀疑。 她为他开口求情,也算替这些年的情谊,做个了结。 简单包扎了伤口,楚长宁被抱着放到马背,一双手臂穿过她的腰肢,握着牵引马匹的缰绳。 他调转了个方向,冲身后点了点头,示意。 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楚长宁屏气凝神,抑制住脑海里,不去想象那些血腥的画面。 眼前,一幕一幕飞快闪过这些年她们相处的时光,在樱花树下追逐,冬日里打雪仗…… 可是,李筠伤害了她父母,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他。 她紧紧握着手,最后将目光落到远处,不再去想。 “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耳畔传来程玄安抚的说话声。 其实他轻声说话的声音,不难听,甚至有一点悦耳。 低沉的嗓音,如石子坠入幽潭。 一双带着薄茧的掌心,贴在她的耳畔,感受到后背贴着一具充斥着男性侵略气息的身体,她身子僵了僵,不敢动弹。 八皇子的人尽数伏诛,八皇子被俘,被看押起来,运回盛京。 途中,经过城镇,程玄怕她身子遭不住奔波,重新置办了马车,买了丫鬟伺候着。 这两日,楚长宁脸上的红肿,已经消去了许多。除了夜晚,时常有登徒子闯入,倒也还算安稳。 若不是清晨醒来,发现梳妆台上多了一串糖葫芦,都不知程玄竟偷摸来过她的房间。 新买的丫鬟唤小翠,呆呆的,知晓她们身份后,每日里战战兢兢,生怕一个没留神儿,要被这些贵人杖毙。 今儿小翠替她梳头,不慎掉了几根发丝,直磕脑袋:“请县主责罚。” 把楚长宁吓了一跳,温声把小翠从地上扶起:“人食五谷杂粮,时不时还会生病,只是掉几根发丝,这样寻常的小事,我为何要罚你?” “县主大人对一个婢子,尚能宽容,为何对孤,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知何时,程玄立在外室,屏风之后。 第75章 烧成齑粉 都是贱骨头 深夜偷闯她的闺房, 坏她名节,他倒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 虽说她名节早已不保, 名声污浊不堪, 可程玄把她当作所有物,不尊重她的这种行径, 令人反感。 在知道程玄对自己存了别样的心思后, 楚长宁曾疑惑了很长一段时间, 甚至逃避的不去往这方面想,因为前世的他,分明恨极了自己啊! 这一世, 她几次三番想要置他于死地,可程玄看向她的眼神, 却不一样了。 为什么呢? 思来想去, 唯一可疑之处, 约莫是她频频借机去薅羊毛的举动,或许在程玄看来,便是她在刻意撩拨引诱…… 后来他从围栏行宫回京, 楚长宁去到程府探望,同程玄讲了睡前小故事,也约束自己, 并未再有逾矩的行为。 程玄已被授予东宫太子之位, 代皇帝监国掌权,真正是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也将是大周朝未来的新主人。 按理说,她应当同旁人一样对他巴结讨好, 可她素来就不是那种肯伏低做小的性子。 她深知皇室里的人性情多疑反复,皇帝是,李筠是,程玄也是:“殿下身份贵重,贸然闯入女子闺阁,实为不妥。” 几扇屏风之后,倒映着内室里影影绰绰的侧影,正坐在梳妆台前装扮。 香案袅袅,满室清香。 程玄不禁抬手,落指尖触摸着屏风上的一抹侧影。 酸枝木做底的屏风,木质厚实,上面绘制着几簇花朵争奇斗艳,瞧着俗气,可惜这已是程玄在镇子里能找到的最好的客栈和摆件儿。 到底比不得盛京,比不得公主府她寝室里的黄花梨木质的屏风。 他眉心凝了凝:“小翠,你先出去。” 不等楚长宁未发话,小翠屈了屈膝,顺从地走到门外。 到底不是自己身边跟着的丫头,小翠是程玄中途买来的,听他差遣,理所应当。 楚长宁一张秀容透着不满,望着从屏风后走出的俊美男人。 他的容貌绝大部分继承了沈贵妃,眉眼与皇帝并无太多相似。 常言外甥肖舅,程玄的眉眼更像沈国公,虽楚长宁未见过沈国公,却听母亲提起过。 今儿他难得换下平日里格外偏爱的黑衣,换了一件月白色常服,款式简单,墨发半披半束,一根同色发带绕过发冠里的玉簪,眉宇慵懒,颇有几分俊逸文雅。 “楚长宁,孤只是睡不着来看你,你便赶人,你的八皇子逃亡路上对你搂搂抱抱,怎么你就不知道反抗?”他一开口,那营造出的文雅假象,顷刻破功。 终于来了,楚长宁不信李筠会对他说这种话,她没有反驳:“我那时中了迷药,还需取信于他,择机逃走,不得不虚与委蛇。” 程玄眉心没有舒展,拢紧,沉声:“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见他面上神情不对劲儿,楚长宁追问:“是谁跟你说的这些话?” 程玄也不打算瞒她:“那个叫小丫的婢女。” 八皇子身边的人被伏诛,唯独留了小丫一条性命,伺候着被挑断手脚筋的人。 小丫别有居心,程玄手握权势,孤身一人的她,同程玄较劲儿,吃亏的人只能是自个儿。 巴结讨好,是下下之策。 她阿娘说过,聪明的人,会懂得适当的示弱。 楚长宁“噌”地从椅子里起身,牵扯到了脚脖子的伤势,身形不稳,下意识去抓身边人的胳膊。 他一双蕴藏着锐利的黑眸,盯她。 一挑英挺剑眉,他弯下腰,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抄了起来。 她顺势,将手臂搭在他的脖颈,以免摔倒。 他呼吸一滞,又往怀里瞄上一眼,想起她方才说的虚与委蛇,那么此刻她是否也在同自己虚与委蛇? 匆匆大步来到笼着纱幔的床榻前,重重把人扔在绸被里,他站定在床榻前,紧盯楚长宁面上神色。 砸得尾椎骨一麻,楚长宁蒙了圈,皱了皱鼻子,教养良好的她,忍不住摒弃了贵女作派,扬声道:“你发哪门子疯病,我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何需同你解释。” 程玄深谙的眼底不复平静,掀起了波涛骇浪。 倾身上前,他一手擒住她的下巴,唇角噙着笑意:“没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说来,孤是你的表兄,叫一声哥哥来听?” 她想要别开脸,奈何那只大掌不放过,死死禁锢住她的下巴,一时竟是挣脱不得,又听他低沉的嗓音:“楚长宁,你侧过头来看着孤,否则,孤立刻派人把八皇子剁成肉泥。” 楚长宁心不甘情不愿转过脸来,见程玄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程玄又气又怒,道:“你心里果然是在意他的,一直那么护着他。” “是你先出言威胁,好啊,我就按你说的去做,你倒反而生气?”楚长宁弄不懂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脚脖子处一阵抽疼,不由得叫她暗暗皱眉。 察觉到她的异样,程玄的眼神下移一瞬,心口抽动,强迫自己不去在意。 当他从那小婢女口中得知,她同八皇子搂搂抱抱时,心底紧紧绷住的一根琴弦被扯断,怒火灼烧着头脑,理智和冷静被妒火烧成了齑粉。 回想过往种种,程玄心里又恨又恶,若不是撞见她从八皇子身边逃走这一遭,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他质问她:“为何你对卫青云对八皇子,对下面的一个奴婢都可以保持善心,唯独是我,你对我无情无心,一次次设计要杀我,刀刀见血,恨不得我死无葬身之地?楚长宁,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何?” 楚长宁不为所动,目光从程玄身上挪开,落到远处,没有焦距的空洞而冰冷:“为何,你心底,不清楚吗?” 蓦地,程玄突然忆起前世楚若英同宁王举兵造反,他赐死了宁王及宁王家眷和党羽,血洗朝堂,楚若英被流放至宁古塔,途中染了时疫,殁了,长公主也…… 即便他没有亲手杀楚若英,可间接导致了楚若英病逝,楚长宁最看重她那对父母,岂能不怪他不恨他? 心口莫名一阵慌乱,程玄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大掌:“我不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以后也绝不会那么做,你信我一次好吗?” 楚长宁不说话,撇开脸去,不想看他。 见状,他一拢白衫,抓住她的手腕,在脸颊边比了比:“要么你打我出出气,怎样都好,别不跟我说话。” 抽回手臂的楚长宁,灵台清明:“好啊,那我姑且就信你一次。” 她阿娘说得对,天下男人都是贱骨头,她好声好气同他说话,他不干,非要闹事,闹到后头,又来求和。 第76章 有狗作伴 憨憨的 她如冰霜笼罩的冷面娇容, 有冰雪融化的迹象。 程玄的眉眼泛起了柔波涟漪,蹲下身,单膝搁在地上, 双手去捧起她的右腿搁在膝头, 五指灵活地褪去了鞋袜。 白嫩的足尖暴露在空气里,圆润的脚趾盖儿透着肉粉色, 晶莹饱满, 如一粒粒憨态喜人的葡萄般可爱。 连接足尖至小腿蜿蜒至上的优美弧度, 仿佛一件完美无瑕的工艺品,只是足后跟一块紫黑的淤血,生生破坏了美感。 前日里, 瞧着更可怕,整个足面都是淤青, 用以药酒揉捏后, 才好些。 楚长宁并未挣扎, 只因这两日里,都是程玄替她揉药酒。 初时她也拒绝过,奈何程玄这个野蛮人态度专横, 只好忍气吞声。 早晚各一次,楚长宁疼得撕心裂肺,偏偏程玄还要怪腔怪调拿话头挤兑, 一时道“她识人不清, 非要与八皇子搅和到一起,惹一身骚”;一时又问“今时今日, 她可有悔意?” 今儿程玄难得没有挤兑,温声安抚:“忍着点,疼一下就过去了。” 楚长宁点点头, 咬牙忍着,到了后头实在忍不住,轻轻哼唧几声。 今早的劫难过去,她轻轻喘息,养精蓄锐。 程玄瞄她一眼,瞳孔里似簇起了两团火苗。 怪异而不自控的感受,令他强迫地不再去看,背过身去,心不在焉地取过挂在铜盆边的方帕擦拭手指上的药酒。 等了良久,将那股莫名的邪火压下,他一回头,见楚长宁正弯腰穿好了鞋袜,她问:“呆了两日,我的伤势也好了些,什么时候出发回盛京?” 来时,不过一夜半日,回去的路上,程玄找医馆替她治伤,生生在这个小镇停了两日。 虽已得知父母安康,楚长宁还是希望尽快与父母团聚,亲眼见到,才能放心。 见她面容神色养得饱满了些,较之前日脸颊清瘦,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养出了些好气色,只是脸颊还是有些尖,身子也轻,他抱着她根本不费什么力气,还得再好好养一养,程玄暂时将心底的念头压下,征询着回了句:“用过朝食后出发,可好?” 楚长宁颔首,算是默认。 程玄沉吟道:“那,无事的话,我先出去了,一会儿让小翠给你送朝食。” 等她点头后,程玄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忍不住道:“有事记得叫我。” 这厮婆婆妈妈,没了平日里的霸道专权,楚长宁挪了挪身子,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半倚半靠着,耐着性子挥挥手:“知道了。” 不一会儿,小翠端来两份朝食,小米熬煮的软烂,最是养胃,另有佛手素卷和酱香小馄饨。 碗中汤汁清亮,皮薄馅大,佐以虾皮,很是鲜美,楚长宁用下一碗,整个身体暖呼呼的,特别满足。 用完朝食,程玄复又将她从房内抱出,放到马车里。 正要撤下帘帐,楚长宁余光里扫见一团花白的东西,钻入他的衣摆。 顺着她好奇的目光,程玄感受到了双脚的异样,一掀衣袍,瞧见一只成年男子巴掌大的毛茸茸的东西。 待看清那毛茸茸的东西,不是别的,是一只花毛狗,他魂不附体,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后退几步,没留神被车辕绊倒。 望着那只花毛狗甩着尾巴欢快地奔来,幼年时被野狗追赶的恐惧弥漫在心头,他手脚并爬,声线颤抖着:“别过来,再过来,孤就把你剁成肉泥。” 那花毛狗,非但没有为他的气势所畏惧,反而伸出蹦蹦跳跳地攀爬起他的衣摆。 潜意识里,程玄抬手去摸腰间的剑鞘,闻见马车里传来“咯咯”地笑音,如银铃一般悦耳。 此刻的程玄很狼狈,比他幼年时被野狗追赶还困窘,可瞧见楚长宁畅快的笑容,他抽出一半的剑鞘,又被按了回去。 等她笑完了,由着身边人把他从地上扶起。 他手底下的人噤若寒蝉,哪个敢明目张胆地笑话主子,除了那位县主。 张峰抱起小花狗站到一旁,一脸苦大仇深,他一直信仰崇敬如神的上峰大人,面对强敌泰然自若,有勇有谋,以至后来那些倭寇听见程玄的大名,吓得闻风丧胆,屁滚尿流。没成想一只小狗,竟把英勇神武的上峰大人给吓得闻风丧胆,屁滚尿流。 程玄身边的下属提议道:“殿下,这只狗惊到尊驾,属下这就拿去宰了。” “慢着。”楚长宁急声打断:“这狗好端端的,又没有咬人,殿下当做是为自己积福积德,将它放了吧!” 这一会儿功夫,客栈前早已聚拢了一圈的百姓,他们只知这些贵人打盛京来的,里长县长都惊动了。 程玄淡定地整理衣摆,拍掉了身上灰尘,动作如行云流水,丝毫不显粗鄙,因他皮相生得极好,很是赏心悦目。 整理完衣衫,他不缓不急道:“这狗,是谁养得?” 人群里,有人嘟囔了一声:“好像是,王麻子家的。” 随着众人过来瞧热闹的王麻子,猝不及防被领头的那位京官一扫,面上如丧考批:“是,是俺养的,但不是俺唆使它的啊!还请大人们明鉴,俺不要了,大人想如何处置它,便如何处置。” 王麻子吓得瑟瑟发抖,就见一块闪着光的东西朝自己面门飞了来,下意识双手一接,定睛一看,是一锭银子,沉甸甸的。 “这锭银子,买下你的狗。”说完,程玄也不再管什么王麻子还是钱麻子。 程玄冲张峰看去,嫌弃地瞧了那花毛狗一眼,朝楚长宁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张峰会意,抱着花毛狗往马车里走:“殿下的意思是,一路枯燥,有这只狗陪伴县主,解解闷儿。” 楚长宁低眸,瞧着脚边被塞了一只狗,通体白毛做底,夹杂着暖黄色的毛发,瞧着它拿鼻子朝自己拱来拱去,小尾巴一甩一甩,不太机灵,憨憨的。 这样的品种,委实不算好看,从前的楚长宁根本不会多瞧一眼。想起方才它把程玄吓得够呛,她心里别提有多解气。 楚长宁弯腰将它抱起,搁在双膝,小奶狗嘴巴里呜呜咽咽,四肢站稳后,伸出粉色舌头轻轻舔舐着她的手背。 一扫郁结,她心情畅快起来:“去告诉你们殿下,本县主很是喜欢。” 张峰走回来,见上峰大人分明全部听见了,眼角眉梢遮掩不住的笑意,偏偏面上还做出一副等着自己回话的作派,暗自无奈,重复了一遍楚长宁的话。 程玄压了压唇角,道:“县主喜欢便好。” 张峰附和地点头,一抬眼,对上程玄的目光,这才意识到上峰大人的这句话不是同自己说的,只得充作传话筒,又去回话。 第77章 朱门紧闭 你说,他到底图什么 一路顺畅, 不过半日,远远望见前方高耸的城门。 进入盛京,程玄率先去了一趟公主府。 因楚长宁被八皇子掳走之事, 并未对外声张, 外人只知,新上任的太子殿下亲自带队追回长公主驸马一家三口, 又去捉拿谋逆的八皇子。 公主府, 朱门紧闭。 长公主对外宣称女儿染了病症, 需静养调理,谢绝一切探望。 在外人看来,长公主驸马是八皇子一派同党, 如今八皇子造反未遂,不管公主府有没有掺合到其中, 免不了被东宫那位秋后算账。 府门前, 程玄从马背跳下, 迟疑了一步,想起周遭人多眼杂,顾忌着她的名声, 没有上前。 幂帘之后的楚长宁,松了一口气。 事先得到通知的长公主和驸马,早早侯在门口, 她们目光一扫, 落到那头戴幂帘,身形与楚长宁极为相似的人身上, 由上及下,一番打量,全须全尾。 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 终于放下。 知晓女儿伤了脚,长公主早已预备好了一顶软轿,轻巧抬入府内。 她们一家三口团圆,必是有说不完的话,程玄不会这时候没眼色地跟着凑上去,惹人嫌。 接下圣旨,还来不及正式举行东宫授印,他便追着出了盛京。 这厢他回京,必是有堆积如山的琐事,以及各地官员呈上来的紧急奏折。 “回宫。” 朝身后的人吩咐一句,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肚,朝皇宫的方向奔去。 听见身后轰隆的马蹄声远去,乘着软轿的楚长宁回望一眼,收回目光,转头对身边的母亲说:“阿娘,爹爹,你们都还好吗?” “都好,都好。你在外面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八皇子那个天杀的东西,忘恩负义,咱们不图财不图势里里外外帮衬着,他不知恩图报,但也不能这般恩将仇报。”提起八皇子,长公主恨不能亲自动手抽他几鞭子,好好的皇子不做,非要背着她们去造反,连累她们。 这下好了,大家跟着一起蹲牢房,一起抱头痛哭。 听母亲关切,见母亲爹爹眼下一抹青色,憔悴得不成样子,显然这几日担心她,吃不好睡不好,衣带渐宽。 楚长宁心里越发自责:“不怪阿娘爹爹,说来,是我识人不清。” “这一路上,一路上太子有没有伤你?”等楚若英抱着女儿放到了拂月阁软榻里,长公主内心忐忑地询问。 楚长宁摇摇头,指着跟夏竹秋萍她们站在一处的小翠:“喏,他买的婢子,回头送到他的东宫伺候去,把小花留下。” 长公主一脸茫然:“谁是小花?” 楚长宁指了指小翠怀里的一只花毛狗。 方才太子殿下离去,压根儿没管过自己,小翠此刻后背一片汗涔涔,吓得放下了小花,匍匐在地跪求:“还请县主留下奴婢,奴婢什么活计都能做,吃苦耐劳,不多嘴,只要一口热饭吃就行。” 这小翠虽笨拙,说话倒是中肯,比某些仗着有点小聪明卖弄的奴婢们实在。 总归小翠跟在她身边伺候一场,几日相处,有什么主仆情谊,那是扯淡,且小翠晓得她这几日不在盛京,必然是要留在府内。 刚才不过是一番敲打,楚长宁去看母亲,长公主会意,沉吟道:“公主府并不缺粮,多一张嘴也不是不可,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少说多做,明白吗?” 小翠连连磕头:“奴婢明白,奴婢一定谨记在心。” 见这婢子乖巧听话,长公主轻轻颔首,朝倚翠看了一眼。 倚翠越众而出,对小翠道:“同我来,带你去安置,日后你就在栖霞阁当差。” 等倚翠领着人出了房门,坐在软榻边沿的长公主感觉裙摆被什么东西一扯一扯,低头一瞧,是一只花毛的小奶狗。 “你就是小花呀,长得憨头憨脑,白乎乎。”似乎听懂了赞美之言,小花兴奋地甩着一截尾巴,长公主稀罕得紧,纳闷道:“对了,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小动物吗?”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楚长宁一笑,意味深长道:“养狗好啊,忠心卫主,还能赶跑混球。” 远在皇宫里的程玄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推门进入到乾清宫。 刚从大理寺回来,把李筠交给了大理寺卿,暂时关押在大理寺的地牢里。 他到时,院判刚替皇帝诊断完脉象,愁眉不展地走了出来。 见到程玄,院判立即冲他拱手行礼:“太子殿下。” 程玄抬了抬手,问询:“父皇的龙体,如何?” 院判长吁短叹,道:“半年前,皇上一直忧思繁重,夜里难眠,且饮酒无度,导致龙体欠安,本就有中风之征兆。微臣多次劝诫皇上放下政务,静心调养,可皇上每每不当一回事。眼下经脉堵塞,血液流通不畅,昨儿皇上昏迷后人事不知,我与几位同僚共同施针疏通血液,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院判说得很委婉,程玄听出了弦外之音,也就是说他父皇撑不了多久。 “孤知道了。”程玄面无表情地点头,心里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 穿过屏风,进入到内殿寝室,躺在床榻里的中年男人原本燕颔虎首,摄威擅势。自中风后,圆润的下巴瘦成瓜子脸,面容憔悴,形如枯槁。 听见脚步声,床榻里昏睡的帝王睁开双眸,瞧见来人是程玄,迷迷糊糊愣了好一会儿神,歪斜的嘴角一张一合,口齿不清,也不知在说着什么。 程玄听不懂,但可以猜到。 他轻扯着嘴角:“父皇,想问八弟?” “刚捡回一条性命,龙体虚弱,父皇还念念不忘关心八弟,我的好父皇,可真是舐犊情深啊!”停顿了下,程玄唇角讽刺一笑:“当年,父皇下令抄斩沈家满门,可曾想过为你豁出性命趟过鬼门关诞下子嗣的母妃,可有想过儿臣?” 床榻里的帝王颤颤巍巍伸出手臂,想要去握住立在床前人的手臂,想要说自己也是不得已,想要同他说道自己的委屈…… 程玄垂眸,眼神落到那条不受身体主人控制颤抖的手臂,沉默。 早已失望透顶的人,根本不稀罕帝王那几分里掺杂着虚情假意的关怀。 他脚步往边上挪了挪,强压下心头的火气:“父皇好生歇着,儿臣告退。” 追悔莫及的帝王支撑着身体,想要去抓住他的衣角,却什么也未抓到,反而从床榻里滚落下来。 留在殿外的张德子听见沉闷一声,连忙小跑着入内伺候。 直到停在殿外,寒风吹拂,才将程玄涌上脑门的怒火压下,得了几分清明。 身边张峰知他神色不虞,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还未用午膳,想吃什么,属下这便吩咐御膳房。” 程玄揉了揉眉心:“都可,孤不讲究这些。” 张峰听了,暗暗记在心里,又提醒道:“殿下,东宫已经派人整理出来,御书案的奏折都搬了去,摞了一堆,还有西北递来的折子。” 程玄轻“嗯”了一声,突然说:“宫里可有淮扬来的御厨?” 这话,可把张峰问得脑袋瓜子懵了一瞬,说:“属下这就去问问。” 东宫主殿,书房一排架子的书籍,一整面的金丝楠木书案,墙面悬挂的字画摆件儿,无一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入目是奢靡富贵的皇室气派。 寝室里,黄花梨木雕刻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屏风,雕刻着飞鸟走兽的紫檀木罗汉床,羊脂白玉净瓶,长条案上摆着香炉,青烟袅袅。 似乎是龙涎香。 程玄素来不爱闻这些个熏香,又听闻这玩意儿是动物粪便,很是嫌弃:“来人,将熏香撤走,往后,除了日常清理打扫的人,其它人一律不许出入孤的寝殿。” 张峰暗暗记下,连忙命宫人撤走,又道:“殿下,该用午膳了,都是淮阳御厨做的。” 走出寝室,来到饭厅,依次有宫女捧着膳食款款走来,程玄用了几道:“是很不错,孤用不了这么多,其余,送到公主府。” 张峰豁然开朗,难怪上峰大人突然念叨起淮阳厨子,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属下这就派人去送。” 公主府里,一家三口团聚,午饭格外的丰盛,长公主还亲自下厨做了一道桂花羹。 这厢楚长宁刚用完午膳,收到了程玄命人送来的菜肴,一路以碳炉子炙烤着,送到时,蒸腾地冒着热气。 楚长宁吃了许多桂花羹和清炖蟹粉狮子头,又收到他送来的一份红烧狮子头和东坡肉,以及一些精致的菜肴,她哪里还用得下,转手让身边的婢女们瓜分。 在外颠簸几日,未曾踏踏实实睡过一个好觉,用过晚膳,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消食,楚长宁早早就寝。 夜深人静,栖霞阁里,长公主和驸马关起门来,说悄悄话。 至八皇子谋逆事败后,整个盛京里的达官显贵们瞧见公主府的人,跟躲瘟疫似的绕道走,生怕同她们扯上干系,跟着一块儿遭殃。 长公主心知自己落了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抄家问罪,忧心忡忡,整晚睡不好觉,一则担心女儿的安危,二则担心程玄找她们算旧账。 她在室内转来转去:“瞧见没,今儿给长宁送了膳食,你说,太子究竟打什么鬼主意?” 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这样猜来猜去,实在太煎熬了。 端坐长条案前的楚若英,一派气定神闲:“我都看明白了,聪慧如公主,能看不明白?公主别走来走去,转得我眼花。” 长公主也想停下来,可她一颗心怦怦直跳,一想到她们猜测的那个可能,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我就是不敢肯定,不敢往这方面想。你说,他到底图什么?” “心悦一人,本就是不由自我掌控的事。”楚若英道,“有的人图自我欢愉,有的人图以情换情。” 皇帝是前者。 程玄是不是后者,楚若英尚不能判断。 第78章 梁上君子 还不走 城西, 大理寺。 红日破云,融融暖光洒在人的身上,寒风肆掠的冬日里, 便也不觉得冷了。 光线昏暗潮湿的地牢里, 东侧角落的走廊响起了脚步声,身披暗红色官服的两名狱卒, 手里各提着一只小木桶。 干草铺就的床榻摆在角落, 蜷缩着个身穿囚衣的男子, 披头散发,不复尊贵和体面。 两名狱卒对视一眼,任劳任怨的干活。 狱门也不必开, 细长的铁勺从小木桶舀上一勺稀饭,又到另一只木桶舀一勺白菜炖肉片。 听见动静, 一直蹲坐角落里安静的李巡目光瞥来, 扫见瓷碗里的饭菜一如昨日, 再不复平静:“我乃当朝四皇子,你们竟给我吃这种猪狗不吃的饭菜,好大胆子。” 两名狱卒冷笑, 其中一人讥讽道:“还当是从前呢,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如今您是造反未遂的乱臣逆子, 有的吃就不错了, 还挑三拣四。白菜里能寻到几片肥肉,其它囚犯可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您也消停消停,莫要为难我们。” 李巡一脚踢翻了瓷碗,拂袖怒道:“去把李怀昭给我叫来, 我要见他。” 另一狱卒道:“哎哟,太子殿下公务繁忙,岂是我等无名小卒可以面见。” 李巡闻言一愣,即便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仍是被打得措不及防,紧皱俊眉:“你刚才说什么,谁是太子?” 先前开口的狱卒鄙视瞧他一眼,忍不住怜悯地对他说:“皇帝亲封五皇子为东宫太子,圣旨早已张贴全国,整个大周臣民都晓得。” “不,不可能。”见那两名狱卒摇头晃脑地走向隔壁牢房,李巡伸手去抓他们,想要把人抓回来,问个清楚,可胳膊穿过实木柱的缝隙,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手臂在半空里胡乱挥舞着,想到父皇本是最看重自己,李巡心有不甘,觉得自己无比委屈:“父皇不可能立李怀昭为太子,五弟才是最大的乱臣,若不是他拦着不叫百官们进宫,我又如何会带兵攻入皇宫……父皇一定是被他威胁,我要面见大理寺卿,你去把梁大人找来。” 那狱卒无奈摇头,手里打着饭菜,嘴里兀自说着:“圣旨上头盖着皇帝的玉玺,由陈太师亲自撰笔,百官们都已过目,做不得假,焉能儿戏?您还是消停点,学学里面的这位,晓得认命,看开些。” 提起隔壁的这位,李筠火冒三丈,若是他手里头有一把剑,恨不得把此人千刀万剐,方能消去心头之恨。 可他被关在地牢里耳目闭塞,连李怀昭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也是方才得知,少不得强压着怒火,同旁边的人喊道:“八弟,为兄知你意志消沉,但你想想自己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和人,振作起来,你我联手,未必不能从这里走出去。” 隔壁牢房里,抬起一双寂静沉默的眸子。 自手脚经脉俱断后,李筠如活死人一般,不吃东西不说话,每日里总是双目紧闭,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微浮动,小丫几乎以为主子如冬日里被冰雪覆盖的花木,失去生机。 此刻见主子睁开双眸,小丫欢喜地去捧过瓷碗,拿汤匙舀了一勺:“这稀饭熬得浓稠,主子多少用些罢。” 将躺着的人扶起半倚半靠着,汤匙试探地移至唇边,李筠张着嘴唇,喉咙一哽一咽。 见他终于肯吃东西了,小丫唇边旋起两颗小梨涡:“主子慢点,还有好多。” “八弟,八弟。”良久等不到回应,李巡的声音有些着急地喊。 吞咽了些流食,包裹住躯体的寒气被驱散走大半,李筠养了些力气,奈何手脚沉重如千斤顶,不听使唤,听见隔壁的呼喊声,他有气无力地回了句:“四哥,可有离开这里的法子?” “虎毒不食子,无论如何,父皇定会保我们一条性命。”不得不说,李巡其实很懂他的父皇,他道:“如今细细思量,分明是李怀昭故意诱我们入圈套。父皇立他为东宫太子,势必要大赦天下,届时我们也可蒙得恩赦,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等离开这鬼地方,还可图谋其它。 隔墙有耳,后面的一句话,被李巡咽了回去。 东宫,书房。 昨晚批注奏折忙到深夜,翌日早起,程玄想起一要事,对身边的张峰道:“昨儿命你派御医到公主府替县主诊治,结果呢?” 张峰浑身一个激灵,答复道:“太医说县主的伤势无大碍,只是胳膊上那条红痕可能留疤,卑职见殿下忙于政务,是以没有打搅。” 可能留疤,还说无大碍……程玄的目光轻轻划过,面无表情:“自去操练两个时辰,不许吃午饭。” 张峰拉长了一张脸,不敢替自己辩驳一言半句,拱了拱手,退出。 朝中琐事繁多,幸而程玄拥有上辈子的记忆,不至于手忙脚乱。 可这几日以来堆积的奏折如山,有西北递来的加急折子,亦有两广总督日常问好问安的折子。 翻开一瞧,说是今儿下雨,隔两日递来的折子,又是下雨,又是向皇帝向太子问安,还托人捎带来一竹框子木瓜。 又是忙碌到卯时,程玄心力交瘁,瞧着那一竹框子圆滚滚的木瓜,头疼。 小路子,能被张德子收做干儿子,必然不是个眼盲心蠢之人,平素里手眼里瞧着,适时提醒道:“这木瓜对女子美容养颜颇具疗效,还可……可丰润身段,殿下何不将它送去公主府。” 这话恰恰说到程玄心坎里头,他本就觉着楚长宁过于纤瘦,闻言,满意地点头:“将东西都带上,孤要去探望探望。” 此时,外面金乌西移,天色转暗。 公主府内,程玄被引入前厅,他自称小辈,不敢与长公主驸马平起平坐,只坐到驸马下手边。 长公主一展眼帘,瞥见那竹子编织的大框子,装满了木瓜,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青又白。 一连喝下两盏茶水,缓解了干涸的喉咙,程玄大开大合坐着,身边的侍女战战兢兢瞧一眼这位当朝太子,垂眉低目地又重新斟了一杯。 察觉长公主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来,程玄只当这位便宜六姑姑不喜自己。 六姑姑喜爱谁,他心知肚明,再是看好八弟又能怎样,八弟如今已是废人,往后也是活着的废人。 至于驸马,果真如人言道,是个端方雅正的君子,从前他式微时,驸马也曾在金銮殿为沈家同皇帝据理力争,如今他贵为太子殿下,驸马也不曾巴结讨好半分。 程玄只当未曾瞧见六姑姑的不喜,眼观鼻鼻观心,拿茶盖撇了撇杯内的浮沫,轻抿一口,慨叹:“公主府的茶水也不知是如何冲泡的,香气四溢,回味甘甜。” 楚若英品了品,道:“是淮南产的六安瓜片,殿下东宫里应是也有。” 程玄不懂茶,品茶如牛饮,可今儿难得有几分兴致,同驸马探讨了几句政要,许多困扰在心头的疑难,得了解惑。 瞧外边天色不早,长公主驸马也没有叫他去到内宅探望的意思,程玄只得提出告辞。 出了府门,拐了个弯儿,外边天色雾蒙蒙,趁着夜色轻笼的掩护之下,命马车停得远一些,程玄足尖一点,轻而易举地跃上高墙。 按照前世记忆里的方向,来到拂月阁院外,避开来往的丫鬟们。 小心翼翼进入到院子,程玄目光一扫,便落到那扇开着的窗子,一抹昏黄的烛光浸透出来,随风摇曳。 燃着炭盆的室内,温度渐长,楚长宁身上仅穿一件绯色织锦缠花罗群,膝上卧着一只花毛狗。 突地,花毛狗跳了起来,冲着门外一阵摇头摆尾。 楚长宁察觉有异,身边伺候的春栀出门去查看,不见回来,反而意外瞧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 回京后,他又换上了平素里最爱的玄衣,轻扬着剑眉,一手背在身后,姿态闲适得很。 仿佛他逛的不是别人闺房,而是逛自家园子一样的闲庭散步。 秋萍担忧坏了主子名声,想喊又不能喊,心有顾忌,连忙看向身边人。 楚长宁冲秋萍摇摇头,示意稍安勿躁,看向来人,她还没来得及发火,那厮率先开口:“孤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因担心你的伤势,在前厅喝了一肚子茶水,见不到人,过来瞧瞧。” 夏竹不在身边,难怪这厮能入得她的院子。 楚长宁只想叫他快快离去,免得被人瞧见,说三道四,于是强压下火气地应付:“昨日殿下才派人来过,御医说了,再有三两天,便可下地活动。” 入了屋,程玄一眼扫见半靠半倚在贵妃塌里的矜贵女子,云鬓挽成一个芙蓉髻,远山眉,剪水双眸,朱唇轻抿,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轻薄的外衫包裹着绵软清瘦的身段,广袖之下一截纤细的皓腕佩戴只血玉镯子,衬得肌肤白得像雪似的纯净。 一想到这样完美无瑕的肌肤,可能会留疤,他心情阴郁不定,轻“嗯”一声:“如此便好,还能赶上替元珍送嫁。” “元珍公主?”她面上微讶,随着她的动作裙摆角绘制着大朵的海棠花,以银线镶边,橘黄的灯光下,如湖面上漾影逐波:“不是说定下的婚期,是来年二月?” 程玄眼睛被晃了一下,幽深晦暗道:“贤妃与怀远侯担心迟则生变,商量着将婚期提前。” 短短的一句话,不得不令楚长宁多想。 贤妃和怀远侯害怕什么变故,无非是元珍被远嫁外邦,亦或者是皇帝……若是那样,元珍需至少服丧一年,才能婚嫁。 看来,皇帝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脑海里一瞬划过这些念头,她抬眼:“该瞧到你也瞧见了,还不走?” 程玄一言不发,大步走上前。 第79章 心有不甘 (二更)可望不可及…… 秋萍下意识拦在主子跟前, 被程玄点了下肩膀,定住。 楚长宁大惊失色,将膝上的小花抱在怀里, 睨向靠近的人, 来人一把捉住她的脚腕,手指灵活地褪去鞋袜。 她挣扎着抽回小腿:“你别碰我, 混球。” “混球?”屈膝半蹲下的程玄剑眉一挑, 唇角嗤笑:“当初孤日日替你揉药酒, 也不见你反抗,这会子害什么臊?” 那是为形势所逼迫,不得不由他施为, 现在回了盛京,回到自己的地盘, 还是任他拿捏, 楚长宁心底呕得要死:“拿开你的手, 否则我放小花咬你。” 程玄与那只小狗一个照面,理智压过了身体残存的恐惧,磨着后槽牙:“你敢放狗, 孤就敢把它剁成肉泥,要不要试试?” 终是不敢拿小花的狗命去挑衅这个疯子,别说是做梁上君子, 不管他做出什么, 楚长宁都不觉得奇怪。 说话间功夫,鞋袜被褪去, 白皙的足面暴露在眼前,程玄从怀里取出一瓶药酒,抹在手掌心里, 轻轻替她揉搓着。 不知是不是伤势快好的缘故,还是他按压的手法轻柔些许,不如前几次那么难受。 院内,传来夏竹和人有说有笑,没一会儿,听见杂乱的脚步匆匆往这边。 入了院,见到被定住的春栀,夏竹深感不妙,来不及替春栀解穴,匆匆闯入内室。 见楚长宁安好,夏竹放下手里的竹篮子,替秋萍解了穴位,刚舒了一口气,这才留意到室内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但擅闯女子闺阁,还不顾男女大忌,夏竹平素没什么规矩,也知道男女大防:“就算是当朝太子,也不能触碰县主的脚,对县主不敬?” 揉完了药酒,程玄从怀里摸出一块方帕擦拭着手指,轻扫自顾自套罗袜的楚长宁,她弯着腰,露出后颈一截雪白的脖颈。 他不敢多看,收回目光,道:“哦,孤不能碰,那谁能碰?” 夏竹想也不想:“自然是只有县主的夫君才能碰。” 程玄听着这话悦耳极了,也不怪罪小婢女多嘴,满意颔首:“孤这便回去向父皇请奏,求娶县主。” 楚长宁眼皮子跳了跳:“程玄,你别乱来。” 从他身世水落石出后,几乎听不见有人再喊从前的名字,也无人敢这样喊他。 楚长宁和他对视上,意识到错误,赶紧找补:“太子殿下。” 他睨她一眼,其实并不在意她喊自己什么,程玄也好,混球也好,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她心底愿不愿意。 他期待她是愿意的,可心底又知道她有多恨自己,程玄双目炙热:“孤是认真的,你好好考虑考虑,莫要叫我失望。” 一想到自己往后要被禁锢在宫廷内院,同别的妃嫔争夺宠爱,勾心斗角,楚长宁觉得后半辈子天昏地暗,浑身发寒:“不用考虑,我不愿。” 眼底的希望落空,程玄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孤能捂热你这块冷石头。” 他气恼地往外走了两步,余光扫见地面一抹黄色,又返回来,将竹篮的瓜果提放在贵妃塌的长条案,道:“这些木瓜最是能丰润身段,孤见你清瘦得很抱着没二两重,特意送来,多吃点。” 放下篮子,他往外走去,身后一道劲风袭来。 程玄身体偏了偏,只觉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清脆声炸裂开来,砸到门框,湿乎乎的冷硬之物溅到了衣襟和衣摆上。 定睛一瞧,原来是被摔得七零八碎的一只木瓜。 他好心好意送瓜果,反倒纵得人不知好歹,程玄心里那股子火气噌地冒了起来。 一扭头,便听楚长宁劈头盖脸地朝他骂了来:“你这混球,你拿木瓜来奚落我,龌龊肮脏,卑鄙无耻。” 程玄一头雾水,迷茫不已:“孤事事为你着想,也不计较你屡屡设计陷害,每每遇险舍身救你性命,你不但不知恩图报,还骂孤,拿木瓜砸孤,什么卑鄙无耻龌龊,告诉你,孤可不是好脾气的人。” “本县主也不是好脾气之人。”说着,楚长宁放小花落地。 甫一落地,小花欢快地朝立在门口的人奔去。 “算你狠。” 丢下一句话,程玄一掀衣摆,朝院外飞奔,夏竹追了出去,瞧见被狗追得落荒而逃的这幕,笑得直不起腰。 得了夏竹绘声绘色的描叙,楚长宁眉目舒展,通体舒畅:“明儿,你到人牙子处寻两条狼狗,莫要温顺,捡凶猛食肉的挑。” 夏竹连忙应声:“奴婢一早便去寻。” 一转眼,到了元珍送嫁这一日。 楚长宁已能下地行走,只是不能走太多路,皇宫内张灯结彩,装扮得喜气。 近几年,宫里一直不太平,难得有这样的大喜事,自是热热闹闹的大办。 翠微宫,乃元珍所居住的宫殿。 楚长宁到时,已有许多皇室家眷早已到场,见了她,纷纷感到晦气,恨不得离得远远的,生怕跟着一块儿倒霉。还在心底埋怨贤妃不会办事,好好的喜事,结果给长公主一家子下了请帖。 整个盛京都知道东宫那位潜龙在渊时,曾是长公主府内马奴,后又闹了许多不快,算是结了仇……这些为盛京妇孺皆知的,贤妃能不晓得? 那些人只知表面,不知内里详情,贤妃但笑不语,只是在瞧见了长公主一家后,热情地迎了上前。 收到贤妃请帖,长公主还道贤妃是看在太后面上,不好太过冷落,可眼下贤妃这般热情,联想她膝下仅有一女,无甚图谋,一时也不知这贤妃心里头打的什么算盘。 同母亲说了一声,楚长宁往元珍寝室过去,这时候新娘子已经装扮妥当,凤冠霞帔,面上妆容端庄艳丽,叫人看得晃了晃神。 “哟,人家大喜日子,她来做什么,一个名节清誉损毁的人,就算八皇子没有谋逆,人家也另有婚配。”开口讥讽的人,是同她母亲有过节的公主之女,同是县主品级,从前楚长宁得宠时,连话也不敢多吭一声,好不容易等到楚长宁落入败势,立时恨不得踩上两脚。 这厢楚长宁还未说话,坐在梳妆台的元珍突然开口:“今儿乃我出阁之日,清远县主怎的毫无尊卑,大放厥词。” 清远愣了愣神,想要去抓她的衣袖:“公主,我可是为你鸣不平啊!” 元珍挥手打开,站了起身:“少拿我做筏子。母妃亲自向公主府发的请帖,楚长宁便是我府中贵客,由不得外人说嘴。” 这话,便是护着楚长宁。 清远狠狠朝楚长宁瞪了一眼,小跑着出了寝殿。 室内,除了婢女们,只剩下楚长宁和元珍。 她细瞧了瞧,红妆虽艳丽动人,可新娘眼角眉梢看不见喜气,想起那年偶然在御花园撞见元珍与人私会,兜兜转转,竟还是嫁给了贤妃母族的侄儿。 她压低声线,低若蚊吟:“知你万般无奈,便不在这里祝福。” 直到现在,元珍也不知楚长宁有没有猜到当日那人是谁,佯装轻松地笑了笑:“方才我替你说话,怎么你也不道一句谢?” 从小到大八字不合的二人,还能有一天保持面上和气,这是楚长宁没有想到的,她到:“元珍,这是你欠我的。” 元珍,欠她一个道歉! 似想起了什么,元珍唇角扬起的笑容凝固:“其实我并不想替你说话,还不是因为母妃交代,要同你打好关系。否则看到你被人奚落,我拍手称快还来不及。” 扯开了虚伪的面具,这才是元珍心里的想法,对于楚长宁,她不需要隐藏自我。 同样,楚长宁也可以畅所欲言:“其实我也并不想来替你送嫁,可不来吧,总有些闲言碎语,只好委屈自己走一趟。” 论嘴毒,元珍真真及不上,又气又怄,别开脸去,不想看她。 吉时到,外面管事嬷嬷小声催促,元珍身穿吉服去到宴厅拜别皇帝太后。 来到宴厅,立在人群里的楚长宁,感受一道灼热的视线,抬眼,与立在龙椅旁的程玄目光交汇。 她冲他吐了吐舌,众人眼瞧着立于龙椅旁的太子,本是不苟言笑,仪表挑不出半点错处,不知为何突然憋不住笑意。 公主出降拜别,因皇帝身体缘故,不宜来回折腾,谨训只能由太子代劳。 这样庄重严肃的场合,太子此举极为不庄重,太后清咳一声,盼他收敛些。 程玄肃了肃面色,一本正经代替帝王发表谨训。 事毕,送走了公主驸马,程玄朝人群再看去,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上次小路子惹了祸事,时时刻刻想要将功补过,当下告知楚长宁的去处。 太后身体疲乏,先回了慈宁宫。 程玄再无顾忌,朝小路子所指引的方向过去。 果然在凉亭见到楚长宁,凉亭边上一圈围栏,内里是一个枯瘦的荷花池。 “刚才孤在众人面前失了仪态,算作对你那日的道歉。”那日回去,他翻了写书,才知道其中深意,思及此,眼神不由自主地由她脸上滑下,停在她胸脯那里一抹小有迭起的弧度。 楚长宁一抬眼,见他喉结上下滚动地吞咽动作,慌忙火急地挪开脸去,一阵莫名。 转念一想,他说那日,约莫就是因着那木瓜吧! 程玄别开脸去,假装望着风景。 良久,亭子里无人说话。 皇宫里一场热闹的婚宴,宫外,卫府。 “母亲晓得你心里有人,从未以仁孝为先逼迫你成亲,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你爹爹大伯因与八皇子牵扯,如今被关押在大理寺,你不为母亲着想,也要替你爹爹和大伯考虑啊!” 卫青云心思明澈:“爹爹和大伯并未参与八皇子谋反之事,相信不久,很快大理寺会有定论的。” 卫母哪里能听得进去劝说,火急火燎:“可你爹爹和大伯在地牢一日,便要多受一日的罪过,难道你真要看着你爹爹大伯在外受苦?现在还不能去探望,听说那大理寺地牢里数不完的刑具,你爹爹要是死在里面,母亲绝不独活。” 说到这般田地,卫青云如何能狠心拒绝,语气缓和道:“母亲怎知我成婚,便可救出爹爹和大伯?” 卫母眼神躲躲闪闪,说话支支吾吾:“是,是一位贵人身边的侍从。” 那位贵人身份,不言而喻。 卫青云心有不甘,问道:“是太子?” 卫母一咬牙,所幸同他说得明白些:“因着八皇子,南安王也受了牵连,恨不得同他们这些逆臣脱开干系。我们卫家一门从前站错了队,如今大局已定,有些时候能护得一家人周全,比什么都好,不该再去想一些可望不可及的。” “是啊,可望不可及!”从来都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卫青云以为自己可以爬得更高一些,可以叫那个人看见自己,一切到头来,只是妄想。 他能怎么办,又可以如何,他不过只是个四品小官,什么也做不了,青年时中得探花郎,做了四品官员,曾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其实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一身的自傲,在这一刻被打击得荡然无存,是认命,也是认清现实,他眸中平静如湖:“青云,愿意娶妻。” 第80章 不懂赏梅 孤这就去帮你折几枝 “大人, 外边天色黑透,您要去哪儿?” 身后小厮言墨抓件羊毛大氅追着出来,快步急走前头的卫青云, 恍若未闻。 他不言不语, 穿过曲折的长廊,走出府门, 一头扎进热闹的夜市里。 穿梭在热闹的市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辨方向不知困倦,直到再次抬眼,发现自己来到一片熟悉的建筑。 眼眸轻扫, 何止是眼熟,八皇子逃窜出盛京, 他日日都来公主府外, 隔着远远瞧上一眼, 直到那日瞧见程玄回京,头戴幂帘的女子与她身形相似。 知她安好,他也没有再去打搅, 不知不觉竟走到公主府的偏门。 那年云香居他们的初见,委实并不美好。 他与世人带着偏见,后亲自登门道歉, 同驸马楚若英交流一番画技心得, 方知楚若英果真是个雅正的君子。 出身簪缨世族的楚若英,那样皎皎无瑕的君子, 岂会是一个牺牲自我前途,攀图富贵之人? 若长公主真如传言的那么不堪,驸马能同长公主夫妻伉俪情深十数载? 楚家家风严谨, 纵使楚长宁被养得娇惯了些,不可能歪到哪里去。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理寺几日的相处,使得卫青云彻底对她改观。 那位嚣张跋扈的县主啊,其实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外表瞧着唬人得很,说话也难听,总是高傲跟个小孔雀似的,其实她分明害怕极了,嘴上还要逞强说不怕。 她跟盛京的那些女子,格外不同。 当然,她也生得极美,若不是她有一副貌美的皮囊,怕是他也无甚闲情逸致去好奇,去弄懂她。 卫青云自嘲一笑,他本就是一个俗人,俗透了的大俗人。 风吹云开,雾霭消散,清辉流泻于人间大地。 抬头仰望苍穹,卫青云不免慨叹:“原来月亮出来时,是瞧不见星光的。” 身后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头的夏竹举起灯笼照一照,将面前的人辨了辨,奇道:“卫大人,您怎么在这?” 卫青云侧过身来,眼底一瞬闪过惊喜,抬腿往前行了几步,似想起什么,停在那里,眉梢的喜意被风吹淡了许多:“多用了些膳食,顺道出来走一走,消消食。” 夏竹诧异极了,她们公主府与卫府离得甚远,得绕小半个盛京,这趟消食,回去卫大人只怕还得用些夜宵填补填补吧! 到底夏竹没有开口,想着几年前长公主有意替主子觅一位良婿,觅来觅去,最后觅到卫大人。 撇开这茬不提,夏竹担忧地问:“大人一个人出门,怎的身边也不带一个小厮?” “无事。”卫青云回头张望下,想起出门时,似乎听见耳后传来言墨的声音,想来是自己走得急,言墨没跟上。 停了停,他仍是忍不住询问:“你们主子,可还安好?” 夏竹想也不想,回:“安好,都安好。近几日主子睡得香吃得好,劳烦大人惦念。只是外边露气深重,卫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那就好。”卫青云慌张垂下眼眸,欣长垂下的睫毛掩盖了目中酸楚,从夏竹身上挪开,扫了一眼墙角几枝瘦薄的桃枝,转身原路返回。 蒙蒙月色之下,地上剪影,形只单影。 夏竹拢了拢挂在身侧的一只食盒,目送了一段,便上前敲着偏门:“开开门,我是夏竹。”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替主子出门买东西,出去了好一会儿,可总算回来。”门房的婆子喋喋不休抱怨。 夏竹从钱袋子里摸出一吊银钱,递出:“别说出去。” 得了赏,婆子自是连连应下,满口奉承。 回到拂月阁,夏竹放下食盒,从内里取出一只瓷盅:“奴婢一路紧赶慢赶,生怕被人瞧见主子嘴馋,闹着要吃雪花酪。” 因楚长宁体虚,因而只能偷摸背着母亲偶尔一尝,今儿室内炭盆烧得旺盛,叫人口干舌燥,她便想起这道冬日冷食。 “这雪花酪,乃是取碎冰,调加蜂蜜,佐以酸梅汁、果酪,夏日最是解暑,冬日里用着,别有一番风味。”楚长宁拿汤匙搅拌了下,送到唇边,冷浸浸打了个战,只觉心口清润的冷流淌过,不似刚才那般心烦意燥:“这时候要是再配些果子酒饮,那才叫好。剩下的,你们自个儿分去。” 夏竹送了一勺到嘴巴里,突然想起卫青云来:“县主,方才奴婢回来时撞见卫大人,他一个人也不知何时来的,立在偏门那处,怪怪的。” 楚长宁一默,早些她便晓得卫青云的父亲及大伯因八皇子谋反之事被牵连,正关押在大理寺。 不仅卫家,南安王也被牵连,明眼人都看得出卫家与南安王未参与到谋反,否则事发后,不会束手就擒地等着官府上门拿人。 眼下皇帝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政务全部交由程玄代为处理,大理寺不放人,背后定是有程玄授意。 知道背后人是谁,又能做什么? 她几乎可以猜到自己替卫家和南安王求情,程玄会是怎样的反应? 直到翌日,楚长宁得知卫府定亲一事。 “听说,定的是卫夫人娘家一位庶出侄女儿,按理说,以卫大人现在的官位品级,嫡女也是高攀,只是不知卫大人和卫夫人是如何想的。”春栀把从外边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 楚长宁微笑着听,面上瞧不见半点异常。 她大约明白卫家着急忙慌给卫青云定亲,是为的何事? 午时过后,母亲派人送来两坛子果酒,说是太子殿下新得了些佳酿,特意送来一些。 长公主留下一部分,另外的,遣人送了来。 昨夜偶然提了一嘴果子酒,今儿程玄就命人送了来,未免巧合了些。 可院子里的丫头,都是她身边可靠的人,想来应是赶巧。 冬至这日,盛行吃饺子。 几乎掐着饭点,程玄来到公主府,搁前厅一坐,总不能自家不用饭食,跟着一块儿喝西北风陪聊。 只客气问了一句,那厮半句客套也无,没皮没脸道:“六姑姑盛情,怀昭恭敬不如从命。” 长公主一哑,既是发出了邀请,这时候不好给人脸色瞧,况且他大权在握,虽说不刻意讨好,但也不能把关系弄僵。 见他暂时没有积怨报复之心,于是长公主待人接物,也真切了两分。 闻得有客人来家里,来到前厅的楚长宁,瞥见程玄也在,并不意外。 席上,长公主随口一问:“不知可还合殿下口味?” 程玄回道:“公主府的厨子,比宫里的御厨也不差什么,其实来盛京前,我不晓得原来冬至要吃饺子,我们那儿,不过冬至节。” 长公主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是戳到人痛处,面上两分不自然,更多的是怜悯。 他本是出身富贵,却流落在外,没有家族培养,仍能凭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这样身世坎坷的孩子,任谁见到都会动容。 再者,长公主听女儿说起,太子好似晓得她们从前谋划的那些,没有怨怪,反而总是登门拜访,时时亲近,虽有时送来的礼不尽人意,可瞧着年岁不大,似乎没有什么坏心思。 他已是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公主府无甚被图谋,思来想去,一瞬,长公主竟是难得瞧他看顺眼了些。 仅仅只是没那么碍眼,一想到他图谋的不是别的,是自家女儿,长公主心情不美。 要说长公主心里不二人选的佳婿,还属卫家卫青云。 只可惜,卫家已给卫青云订了门亲事。 想到自己女儿将来的着落,长公主忧愁不已,再无谈性,一顿饭,吃得安静。 饭毕,没有父母开口,楚长宁不好离开。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程玄突然提起大赦天下的圣旨:“驸马收集大皇子的种种罪证,我已呈给陈太师及几位大臣们,昨日正式商榷完,初步敲定赦免之人,大皇子不在名单之列。圣旨明日便要下,好巧不巧,卫家便对外宣布喜事,这下子卫家可谓是双喜临门。” 他嘴里同楚若英说着,眼角往长公主下手边的楚长宁脸上瞄去,见她面上平静,一如前世听闻卫青云娶妻时的神色。 前世,她与卫青云已走完三礼五节,只待最后迎娶的吉日,乍然听闻未婚夫另娶她人,尚且跟个没事人一般,这世早早撇开了卫青云,想来她心里果真没有卫青云。 那就只有八弟。 “如此,太好了。”怪不得楚若英惊讶,本以为自己还需从长计议,没想到大皇子被定罪的事,顺利得出乎意料。 白云观途中,大皇子唆使贼人意图损毁楚长宁名声,又残害夏竹堂叔这条无辜性命,若不是皇帝昏聩胡涂护着,大皇子早该被问罪斩首。 埋在心底的一根刺,眼看要被拔掉,楚若英去看程玄,那日幸而得程玄搭救楚长宁。 也是那日,程玄受了极重的伤,想来程玄亦是想要大皇子认罪伏法。 又说了一会儿子话,程玄才告辞。 楚长宁带着婢女回拂月阁,夏竹一路上心情高昂:“县主,奴婢刚才听见大皇子不会被赦免,能确定吗,会不会中途临时生出什么变故?” 她心不在焉,拍了拍夏竹的小脑袋:“太子殿下肯对我们透露,必是八.九不离十。” 夏竹吸吸鼻子:“太好了,等大皇子伏法那日,奴婢要去给堂叔烧纸钱。” 楚长宁哄着她:“好好好,都依你。” 夏竹这才破涕转笑。 果不其然,大赦天下的圣旨很快下来,四皇子和八皇子皆被贬为庶民,然活罪难逃死罪难免,幽禁终生,不得踏出冷宫一步。 至于大皇子,私造兵器,贪污腐败,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 灰衣小太监捧着木质托盘进入地牢,笑吟吟:“毒酒和白绫,贵人选一个上路,也好走得体面些,莫要奴才们亲自动手,那就不好看。” 大皇子一向胆小怕事,哪里肯就犯,扯着嗓子干嚎:“不是我,我没有私造兵器,那都是别人栽赃陷害。我是冤枉的,我要见父皇,凭什么四弟八弟举兵造反,能得到赦免,儿臣只是贪了些金银,什么也没做,凭什么不赦免儿臣,儿臣不服啊,父皇!” 灰衣小太监意味深长一笑:“您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了那位金枝玉叶,您就安安心心等着上路,既然您不选,奴才斗胆替您做主。” 那小太监招了招手,立时有两名太监上前,一左一右驾着大皇子,小太监握起酒壶,单手捏开大皇子的嘴巴,壶嘴往他嘴里倒灌。 一阵的抽搐后,大皇子倒在地上,没了生气。 小路子走出地牢,撞见了张峰和夏竹,冲她们点头,表示事情已办妥。 大仇得报,夏竹别提有多畅快,面上在笑,笑着笑着,大颗大颗泪珠子往下掉:“县主特意给我放了一天假,我要回去告诉婶子,还要给堂叔烧纸钱。” 张峰被她欺负惯了,从未见过她这样哭哭啼啼,手足无措道:“你,你别哭啊,我陪你一起,一路护送你回去,只要你别哭。” “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连我都打不过。”夏竹擦了把眼泪,难得没有对张峰拳脚相加,走了一段距离,顿住回头:“喂,你不是说陪我一起吗?” 张峰一怔,急忙追了出去。 过完冬至,进入腊月,到了梅花盛开的季节。 卫家过礼走得仓促,日子也定得仓促,就在腊月初五,向盛京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派发了请帖。 楚长宁也收到请帖,因着从前的旧事,她并未打算前往。 不出门不惹事,难得低调。 可程玄并不叫她如意,一大早特意从皇宫绕道公主府,楚长宁怕他疑心病发作,只得捏着鼻子去一趟卫府。 记忆里,卫府似乎有一丛梅花。 入了卫府,果然瞧见庭院角落里几枝梅花,在严寒冬日里,悄然绽放,寒香彻骨。 见到梅花,偶然想起前世她与卫青云城郊踏雪赏花,很是风雅。 偶然踩踏积雪落了空,风姿如青竹的男子匆匆过来扶她,青葱岁月,也曾被烟霞轻染,也曾心弦拨动。 见她入了院,眼神便落到梅花上,程玄道:“喜欢?孤这就去帮你折几枝。” 楚长宁一时头脑发晕,开口制止:“殿下,这梅花养得极好,想来主人很是爱惜,我只是个俗人,不懂得赏梅。” 程玄把手往后一背:“孤开口,莫说只是几枝梅花,就是把梅花树挖了搬回去,卫家也得拱手相让。” 楚长宁没忍住翻个白眼儿,不想同这粗鄙之人一般见识。 第81章 石榴鲜红 孤知道,你会哄人撒娇 不去理会身后的人, 她朝前面并肩而行的长公主驸马奔去,穿过庭院,男客们止步, 女眷们入得内院。 长公主母女俩甫一出现, 闹哄哄的暖阁逐渐寂静。 地下烧着地龙,屋内一股热浪袭来, 温度适宜, 屋内官眷们俱是装扮得贵气, 珠钗环佩,静静站在原地,亦或侧身看来, 面上神色各异。 与公主府不睦之人,面上忍不住幸灾乐祸, 其余官眷们则是见惯皇城内瞬息万变的局势, 今朝这家圣眷正浓, 指不定哪日又被抄家问罪,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谁知昔日践踏的人, 日后会不会有一番别的造化,更多的人则是选择沉默,关系阖家兴衰荣辱之事, 哪里会如小孩子家家口不择言, 纵使冷嘲热讽,又不能叫人少一块肉, 干脆闭口不言。 长公主仿佛没有瞧见在场众妇打量的眼神,身上的服饰与头饰,俱是精心挑选, 丝毫没有半分马虎,云鬓花颜金步摇,繁丽雍容而不显俗气。 只要有人给公主府发帖,长公主便不会龟缩在府里,某些落井下石之人想要看公主府的笑话,她就偏不如她们的意。 “长公主金安,县主金安。” 长公主轻点下巴,抬手道:“起来吧,今日卫家大喜,我也来讨一杯喜酒喝。” 同众命妇说完,长公主扭头去看跟在身侧的女儿:“你且自去寻着玩儿。” 楚长宁轻“嗯”一声,带着身边夏竹春栀走出暖阁,迎面吹拂沁入骨子里的寒风,她拢了拢身上水雾碧绿色织锦面的披风,余光扫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转头要走。 元珍不打算放过她,在身后大喊:“县主这是要去哪儿?” 楚长宁没心情同她斗嘴,步伐匆匆,元珍急步跟在后头。 甩不掉人,她只好停下,待元珍上前,累得直不起腰,气喘吁吁道:“往日里瞧见本公主恨不得上来掐架,今儿却躲着我,你吃错东西?” 楚长宁自是没有好话,反唇相讥:“元珍公主新婚燕尔,新妇出门,不去暖阁交际,我一个闺阁女子同你有什么可说的。” 往人心肝软肉里戳刀子的这腔话,叫元珍气得咬牙,又莫名怀念从前她们双双不对付的时光。 元珍又气又感慨:“你还是一张嘴,不饶人。不过那时候是真的好,少女不知愁滋味,哪里像现在这般,外人瞧着花团锦簇,其实内里冷暖,只有自个儿晓得。” 出降才不到一月,元珍便不遮不掩说出这番话,楚长宁到底硬不下心肠,软言劝说:“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造化,端看自己如何想的。若是每每遇事忧愁善感,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元珍目露诧异,未曾想过眼前人也会关怀自己,眼神飘忽着定格在远处:“其实从小到大,我虽贵为公主,却很羡慕你。不是所有父母都疼爱自己的孩子,我真的很羡慕你,长宁,你可有真心喜爱过一个人?” 真心喜爱一个人,却被母妃逼迫下嫁给别的男子,只为保全母族绵延的富贵。 长公主驸马,都不是那样的人。若是有人逼迫楚长宁,怕是长公主第一个跳起来要打人。 嚣张跋扈如长公主,不甘委屈,更不会叫自己的女儿委屈求全。 北风吹过长廊,挂在廊下的红灯笼和红绸布被吹得簌簌作响。 楚长宁轻抬帕子,掩唇轻笑:“元珍公主还未饮酒,便先醉了。” 意识到失态的元珍,也在笑,只是笑容里,藏着些许愁苦。 立在一旁的春栀打眼瞄了瞄,又垂下脑袋,盯着脚尖鞋面儿瞧。 一会儿功夫,敲敲打打的喜庆奏乐从高墙外飘入内宅,前院一阵闹哄哄,似乎是迎亲的队伍回来。 前头暖阁里的官眷们鱼贯而出,往前堂的方向过去,元珍开口:“我们也瞧瞧热闹去。” 这样大喜的日子,并不讲究把女子约束在内宅,楚长宁略一沉吟,便跟着过去。 前堂挤满了人,热闹得很,她刻意寻个不起眼的角落,瞧见一对身着大红喜服的璧人,一前一后。 往事不堪回首,她早已放下,打心底里替卫青云高兴,因为这一世啊,他终于不用被贬去偏远的蛮荒之地,仍是带给卫家骄傲和荣耀的儿郎。 人群里被起哄着要闹洞房的卫青云,余光扫见长公主驸马,停留一瞬,匆匆划开,如水面坠入的石子,心湖掀起一圈涟漪。 既是长公主驸马尊驾光临,想来她也会来。 他没想到她会来,当年匆匆一瞥,她是那样鲜活饱满的颜色,只是他早已匹配不上她。 今后他会为人夫为人父,肩上重担,再也不是从前可以随心所欲的人,不该贪恋的人不该去看,多瞧一眼,平添罪过。 行完礼节,接下来要开席。 本不指望这样的场合能吃上什么,席间一道糖醋里脊肉,很是合楚长宁的口味,是以多用了些。 用完席,该回府,程玄过来同长公主驸马说道一声,没作幺蛾子。 外人瞧着,太子殿下面色严肃,能如此礼仪周到,是忌惮皇帝太后的缘故。暂时隐忍不发,等待日后大权在握,必然要大肆报复。 元珍倒是想起自己出嫁前,母妃多番叮嘱自己同楚长宁握手言和,还说出一件骇人听闻之事…… 初时元珍也不信,可今儿瞧着,心底不由得打起鼓擂。 回到公主府,天边缀着夕阳余晖,火烧透了云彩,煞是好看。 刚踏入拂月阁,便听秋萍来报,说是小花跑丢了。 “府内花园墙角都寻过,连个狗洞也找不着,偏偏小花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 听了秋萍的话,楚长宁赶回拂月阁,一路呼唤。 往日里不管那只贪玩的小花狗在哪儿,只要一喊它的名字,它就会屁颠屁颠跳出来,乖巧得很。 这头楚长宁让人四处张贴悬赏榜,只要寻到“小花”者,赏白银千两。 那厢东宫内,一阵接一阵的犬吠,吵得程玄脑瓜子抽疼:“别吵,再乱叫,信不信孤宰了你。” 小花狗好似通人性般,夹着尾巴,低低呜咽地哼唧。 程玄双手往后一背,绕着铁笼转悠一圈,满意道:“好生呆着,明儿就能见到你的主子。” 一早,楚长宁收到太后懿旨,宣她入宫说说话。 至回盛京后,为躲避程玄,楚长宁几乎没怎么入宫,刻意挑着夏竹秋萍带在身边,这才出发前往慈宁宫。 这段时日发生太多的事,太后年事已高,身子骨也不如从前硬朗,俩祖孙仍是有许多悄悄话要说。 撇开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太后突然一转话题:“辰时,太子来同哀家请安,前阵子元珍出降,哀家瞧着他对你颇有几分心思,你心里又是如何想的?” 楚长宁一五一十道:“皇祖母,孙女宁愿常伴青灯,也不愿意去与人争宠算计。” 太后眉宇被忧愁笼罩,轻叹:“哀家当然晓得,你同你阿娘性情脾气一个模子刻出来,寻个满腹经纶的儒雅君子做夫郎,是最好不过。当初就是因为没想把你往那个位置推,所以任由你阿娘纵着你的性子,也不曾管过分毫。眼下哀家瞧着太子,瞧不明白他,怕是不肯罢休。” 楚长宁自然晓得,扫见太后眼角深刻的皱纹,一阵自责心酸:“听惊絮说,皇祖母这几日膳食不过半碗,您可要好好保重身体,莫要替我劳心劳神,我心里也是有主意的,您大可放心。” 从慈宁宫出来,有个眼熟的灰衣小太监挡住去路。 “县主,太子殿下有请。” 楚长宁没好气:“你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本县主有要事出宫,不见。” 灰衣小太监从窄袖里取出一根红绳,道:“此物,不知县主可还识得?” “这不是小花脖子上戴的红绳?” 夏竹惊讶出声,说来,这红绳还是长公主派倚翠姐姐送的,她替小花戴上,过了手的物件儿,所以一眼将它认出。 跟在前头的小路子去往东宫,楚长宁顾不得打量雕梁画栋的亭台,随着指引来到书房。 她迈入东宫,身后的夏竹和秋萍却被拦在外头。 眼看夏竹要在程玄地盘动手,程玄岂是善茬,若是夏竹被他记恨上……楚长宁不敢深想,只冲身后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踏入其内,一眼瞧见书房正中央摆着只铁笼子,及书案前,身姿笔挺如青松的狗太子。 感受到主人的气息,小花先迟疑了一瞬,然后摇头摆尾,着急地在铁笼里转来转去。 她暗暗磨牙:“我当盛京是打哪儿来的偷鸡摸狗之辈,原来是太子派人潜入公主府偷狗。” 闻声,那人回过身来,一身橙黄色便服,腰间束着一条玉带,人模人样。 太子几经血雨腥风才得以坐上现在的位置,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主儿,这位县主又是一贯跋扈,这二人撞到一处……立在一旁的小路子心惊肉跳,盯着自个儿脚尖儿,默默往外退出。 程玄并不生气,踱步上前:“算不得偷,这狗是孤花银子买来的,要回自己的东西,如何算得上偷?” 楚长宁哑口无言,从怀里摸了摸,才记起她出宫没带银子,从发髻里摸了一支金簪:“这簪子是大内御造,价值千两银子。” 程玄刻意逗她:“瞧瞧孤的东宫,是不是很气派,你觉得孤会差你这点银子?” 扫见他唇角噙着的笑意,楚长宁一瞬明白,把金簪收回:“你想怎样?” 程玄一步步逼近:“不想怎样,只是想每日见到你。” 楚长宁偏了偏身子,皱眉。 即便贵为太子,他仍是如一个缺爱的孩童般,处处试探,疑神疑鬼,甚至想要利用她所在意的人或物,逼她就范。 楚长宁既可怜他,又厌恶他的种种行径。 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下,楚长宁试图跟他讲道理:“太子殿下总是喜欢用这种要挟人的手段,达到自己目的,可是我不喜欢,我很讨厌被人威胁。换位思考,如果别人以各种利益威逼你和不喜欢女子相处,甚 至要娶那个女子,太子会如何?” 程玄认真想了想,他唇角含着笑,眉眼却被染上零星冰霜:“威胁孤的人,都死了,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威胁孤。你想要权势,想要什么,我有的都给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楚长宁冷哼:“我不要权势,我要天上的月亮,要天上的星辰,有本事你去摘呀!” 程玄一哑,耐心:“这个孤办不到,你可以要点别的?” 楚长宁抬手一指铁笼子:“我要小花。” 程玄气得下巴颏儿发抖,回身取过放置在案上的佩剑,拔开剑鞘:“你宁愿要一条狗,也不要孤,我的好县主,劝你好好想清楚再开口。” 他剑指铁笼,明晃晃的威胁。 楚长宁在“小花”和程玄身上来回扫视,最后败下阵来:“不想跟你说话。” 她抬步要走,程玄哪里肯轻易放人,手里的佩剑落到地上,一把拽过她的胳膊,将人扯了回来。 被一股大力拖得倒退几步,等楚长宁站稳,鼻尖撞到一堵人墙,她皱着鼻子,见那厮目光灼灼盯她:“你生气,我哄过你。我还在生气,你还没有哄我呢!” 看把他给美的,她只想给他一拳头。 “本县主不会哄人。”她挣脱不得,恼怒地别开脸去,不理人。 气呼呼的小模样儿,令程玄忍不住举起手指戳了下她的脸颊,白如羊乳,细致滑腻,轻轻一按压,如染了胭脂般晕染开来。 不敢再碰,怕碰坏了她,程玄眼神从那双盛着怒火的美目,蜻蜓点水般划过鼻尖,落到那因生气,而微微张开的唇瓣,像挂在枝头的石榴一样鲜红。 他不自觉吞咽了下,薄唇轻吐:“孤知道,你会哄人撒娇的,就像对你爹爹那样。” 脸颊一痛,楚长宁又听他提及,想起围栏秋猎他也在,从鼻子里哼哼:“想不到你不止偷狗,还会偷听别人谈话,你真无耻,真卑鄙。” 程玄乐呵道:“我什么底细,你早就晓得,索性我也懒得装什么正人君子,怪累得慌。你爱怎么骂,怎么骂,随你高兴。” 他摊牌,他不装了。 气急如楚长宁,镇定下来后,眼眸划过那条禁锢自己腰肢的胳膊,一只手慢慢从他胸膛滑落,探入广袖之内。 见她垂眸,鸦青色浓密的眼睫轻垂,察觉到她眼底的杀意,程玄剑眉一挑,圈住的手臂松开,举手打落她手里的匕首:“县主想杀我,没这么容易。” 第82章 小鹿乱撞 酥腰软烟罗 得了自由, 楚长宁连连后退几步站稳,见身前那抹橙黄身影笔挺如松,一手放至身后, 沉声:“孤, 明日恭候县主大驾。” 楚长宁盯向落到地上的匕首,终是泄气。 她一言不发往外走, 算作默认。 外头的夏竹和秋萍着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 团团转, 一抬眼,迎面撞见楚长宁走出,匆忙迎上前去:“县主。” 见夏竹秋萍关切的目光, 楚长宁冲二人轻点下巴,示意自己无事:“回公主府。” 身后小路子追了来, 手里用食盒装着一物:“下面的人猎得一头鹿子, 殿下取了最鲜嫩的一块鹿里脊给县主。” 楚长宁以眼神示意, 夏竹双手接过,瞧着食盒不大,还挺沉。 一路无话, 回到公主府。 听闻楚长宁从宫里带回一块鹿肉,还是最鲜嫩的一块里脊,这样的好东西, 通常猎户会留下自用, 市面上几乎买不到。 揭开食盒瞧了瞧,鲜红的肉块新鲜富有弹性, 长公主顿时厨兴大涨:“一头鹿身上,统共只有这么一块里脊,用来做蜜烧鹿脯, 最是鲜甜。” 长公主厨艺极佳,只是鲜少去到灶台围转,听她这般说辞,楚若英摩拳擦掌地对女儿道:“咱们有口福了。” 楚长宁也只是偶尔吃过一两回这鹿脯,想到那干香不腻的鲜美的滋味儿,仿佛有只小手在心口挠爪爪。 挥手令厨房的管事退出,楚若英负责清洗,长公主片着鹿肉,楚长宁则负责跑腿取各式的厨具,后因长公主嫌弃粗手笨脚,将她赶出厨房。 楚长宁委屈巴巴,身侧夏竹安慰地拍着她的手臂:“县主不笨,县主是奴婢见过最聪明的人。” 得了抚慰,楚长宁心里果然好受些许。 外边天色已经黑透,公主府才张罗着用晚饭。 席上除了蜜烧鹿脯,还有长公主的拿手菜,桂花羹,连楚长宁都多用一碗米饭。 饭毕,长公主问了楚长宁太后身体如何,听她说精神头还好,又问程玄有没有为难她,楚长宁略一迟疑,将白日里发生的事藏在腹中,摇头,不曾对母亲多言道一个字。 用过饭后,长公主驸马慢慢遛弯回去栖霞阁。 月辉之下,两道剪影被斜拉得老长。 二人衣袖相连,已是十数载的夫妻,仍是久处不腻,甜似蜜饯儿。 停在身后的楚长宁,望着父母的背影,不期然想起白日里皇祖母的一番话。 若她当真寻一个满腹经纶的儒雅男子做夫郎,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和夫郎,必定如阿娘爹爹这般琴瑟和鸣,岁月相守。 眼前的画面,如和煦暖风吹拂的春日美景,温暖而美好,她只是害怕失手打碎。 爱一个人,即便一方强势,也可做到平等尊重,而不是像程玄那样或放下身段卑微讨好,或专横霸道的威逼利诱。 她已见过如父母这般美好的感情,又怎么可能为根本不懂爱的程玄动心? 入夜,院子里豢养的狼狗听见墙外打更声,时不时叫唤,惹得院子里的人难有好眠。 用过早膳,瞧外边艳阳高照,楚长宁乘着马车,晃晃悠悠往皇宫方向过去。 手里抱着只汤婆子,外边的暖阳透过帘子,斜斜照入车室,周身暖洋洋的楚长宁,不知是打第几个哈欠。 夏竹也被传染几分,以手捂着唇,杏眼里泛起水光:“自从豢养狼狗,听见脚步声叫唤,听见打更声叫唤,见天儿的睡不着好觉,昨夜县主也没睡好,干嘛不多歇会儿?谁都想不到堂堂太子殿下,竟做出偷狗这等匪夷所思之事。” 楚长宁冲夏竹摇头:“他那人睚眦必报,进了宫,你可别乱说话。” 夏竹连忙去捂嘴,心有戚戚:“奴婢晓得。” 刚入皇宫,立时有小太监疾步跑来,不知在外边恭候多久,面上喜庆得很:“县主总算来了,殿下方才还问道您。” 小路子在前头带路,好似生怕她能跟丢了一般,楚长宁自小在宫里玩耍,哪里有小道可以抄近路,她门清,闭着眼都能走出皇宫。 又是夏竹春栀被拦在门外,楚长宁早有心里准备,睇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今儿秋萍没来,换了春栀。 春栀不如夏竹胆大包天,只盯着自个儿脚尖儿,话也不多说一句。 小路子瞧见夏竹胳膊上挂着的食盒,故意问:“这是……?” 楚长宁道:“长公主做了些蜜烧鹿脯,特意拿些来给太子品尝。” 小路子连忙接过,直奔书房。 楚长宁落后一步,听见那小太监扯着一把尖利嗓子:“殿下,县主到了,担心您还未用午膳,特意准备了蜜烧鹿脯。” 这腔话说的,好像她多关心他似的。 听得楚长宁眼皮子突突直跳,那一个“不”字还未脱口,见小太监掀开食盒,从窄袖里摸出一块方帕,取了根银针。 她再愚蠢,怎么可能当着众人面前下毒? 楚长宁觉得自己被冒犯到,随手拿起一块鹿脯,恶狠狠咬一口,睨向书案前搁下朱笔的人:“本县主没那么蠢。” 程玄换了一件暗霞色锦袍,腰间束着玉佩玉带,一拢云袖,抓着她的手腕,将她咬过的鹿脯全部送进嘴里,双唇无意碰到她不算温暖的指尖,从尾椎骨升起来一股莫名的高昂兴奋。 感受到手指盖传来的温热,楚长宁抽回了手臂,取出一方帕子,擦拭着指节。 她眉梢里不掩饰的嫌弃之色,令程玄眉心紧了紧,察觉心口骤跳,迅速而猛烈。 快得叫他喘不过来呼吸。 强而有力。 一下,一下,都是为她在跳动。 “书上文人撰写的那句小鹿乱撞,诚不欺人。”程玄心念着,忆起昨儿他臂弯揽上她的腰肢,竟是那样的细软。 蓦地,他脑海里闪现出“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酥腰软烟罗”,他以为只是说书人夸大,没成想世上真有这样纤细的腰肢。 心中暗想,还得将她养得丰润些,那样才好看呢! “正好孤还没用午膳,县主一起用些。” 他一抬手,立时有宫人鱼贯而入,清一色的灰衣太监们。 楚长宁一派好奇,盯着多瞧了几眼。 那厢,程玄不满道:“瞧他们做什么,难道英姿勃发的孤,比不上这些小太监?” 第83章 温柔似水 (二更)你前世最爱的淑妃…… 楚长宁道:“记得宫中规矩, 是宫女负责端上膳食,怎么殿下的东宫是小太监们做这些?” 程玄夹了块狮子头放她碗里,不徐不缓道:“什么规矩不规矩, 规矩也是人制定下来。孤以身作则, 不看别的女子,所以县主也不许看别的男子。” 其实他就是烦那些宫女们今儿这个摔到跟前, 明儿那个丢了帕子, 满园子闲逛, 不干正事,最重要的是她们身子板不结实,不禁打。 一个碍事的宫女, 犯了错误,惹主子不快, 打死就打死了, 这样的小事, 在皇城里掀不起一丁点波澜。 反正上辈子坊间百姓背地里都骂他暴君,都怕他。 程玄只是顾忌着楚长宁的爹爹,端方君子如楚若英, 要是楚若英一腔热血如同那些御史们,朝堂撞柱,楚长宁不得提剑找自个儿拼命? 惹不起。 程玄还觉得自己挺委屈的, 重生一世, 不如上辈子肆意快活,每每行事都要瞻前顾后, 束手束脚,行事不敢太过狠绝。 虽憋屈,亦有些快活。 他一见到她就无比快活, 折算下来,憋屈少些,还是快活多些。 所以即使有了束缚,程玄也甘之如饴。 “怎么不动筷,不合胃口?” 听程玄出声询问,楚长宁才回过神来,没有深受打动,只有周身发寒发冷,程玄对她莫名的占有欲,令人感到害怕。 她道:“鹿肉很好吃,我阿娘说拿些给殿下,算作回礼。可没说要答应你什么。” 没有冷言冷语,她好声好气,程玄有些意外。 他始终觉得自己对她还不够好,所以她才百般抗拒自己,同样好声好气:“昨夜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好眠。我承认自己有错,但我只是想每天能见到你就很满足,所以你以后别躲着,我也不再逼你,好不好?” 瞄见他眼下一抹青色,楚长宁不敢再去信他,她曾信任过他,到头来还不是威胁逼迫。 他们皇室祖传的疑心病,传到程玄这儿,更是有了走火入魔的迹象。 她只想离得远远的,哪里敢陪着的全部身家,去跟他赌命。 心里如何想的,她面上不能表露出来,轻轻点头。 程玄眼角眉梢染上喜意,又夹了凤尾虾送她碗里:“多吃点,都是你爱吃的?” 盯着堆积的瓷碗,楚长宁奇道:“殿下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菜?” 程玄眼神飘忽一瞬,结巴道:“听,听张峰说的。” 得了解释,楚长宁也未多想,婉拒道:“不用,太多了,吃不下。” 程玄见好就收:“那好,你慢慢吃。” 用完饭,楚长宁品着茶,见他从寝室里抱来一只木匣子,递到她面前:“打开瞧瞧。” 楚长宁依言,揭开盖子,一抹惊艳的火红色闯入眼底,溜光水滑的皮子,颜色亮眼极了。 是那种烧透半边天的火红,这样好的皮子,可不多见。 “喜欢吗?”耳畔传来他低声轻询,如坠入石子的深潭,很是悦耳。 楚长宁目露惊艳,抬手抚了抚那光滑如绸缎的皮子,认真评断:“这是火狐的皮子,一张火狐皮子千金难求,的确很美,只是太贵重,我不能……” 不等她话说完,程玄把狐裘展了开来,披到她肩上,扬起的眉梢得意地恨不能飞到天上去:“本想亲自去猎火狐,奈何脱不得身,只好花重金悬赏,加上之前的皮子,才得以做成这一件狐裘。这个颜色最衬你,不许不要,孤生起气来,可是很难哄的。” 估摸着他的疯病,是一阵一阵的。 这会儿难得肯说人话,她要是拒绝,没准儿他发起疯病,吃亏的还是自己。 垂着眼眸,略一思考,楚长宁欣然接受:“谢过殿下。” 程玄围着她转了一圈,乐呵坏了。 他想象送出狐裘的满心期待,全部成真,但依旧比他想象里的,更快活些。 原来喜爱一个人,为她付出,也是一种快活。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无人倾诉,藏在心底雀跃不已。 瞧着微敞开一条线的窗子,日头西移,楚长宁开口道:“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程玄虽几分难言不舍,到底没有再由着性子胡作非为,道了一个“好”字。 楚长宁转身要走,余光扫了一眼铁笼,识趣地没有开口,听见身侧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停下。 似看出她的疑问,程玄道:“孤送你。” “不必。”楚长宁想也不想开口打断,她可不想听见宫里传出她们俩的流言蜚语,见程玄眉心微皱,软和语气着说:“殿下政务繁忙,我自己会回去。” 程玄心如明镜一般,她是个又倔又硬的性子,若是逼急了,拿簪子戳脖子的事情也能干出来,略一沉吟,又道:“好。” 轱辘轱辘的马车回到公主府,翌日又是雷打不动去了皇宫。 对外,楚长宁只道是去宫里给太后请安。 这一日,小路子没领着她去书房,而是去了演武场。 到时,程玄正拉弓搭箭,单手握住弓臂,另一只手拉着弓弦与箭羽。 五指一松,利箭飞射出去,钉在靶子的红心。 早就悉知身后的人,程玄又举起一支羽箭,一连三发,箭箭正中靶心。 演练一番,一扫批阅奏折的烦闷,通体舒畅,他佯装似才发现楚长宁,朝她招手:“想不想试试?” 楚长宁走上前接过弓箭,拿过羽箭,像模像样地对着那靶心瞄了瞄,把立在身旁的张峰和小路子唬得一愣一愣。 她一松弓弦,那羽箭射了出去,靶子上没有。 负责整理靶子羽箭的小太监只扫见一个黑影从眼前划过,待瞧见钉在身侧柱子上摇晃的箭羽,发出铮鸣之声,吓得魂不附体。 程玄唇角压不住笑,要不是早知她那拙劣的箭术,连只蠢兔子都射不中,差点被她骗过:“县主箭术,果真乃家学渊源,深得令尊真传啊!” 傻子都能听出不是什么好话,楚长宁一张脸拉得老长,不服气:“我爹爹是大周朝探花郎,万中无一的读书人,比箭术,自是不及殿下。但若是涉及诗词书画,整个大周朝也没几个比得过我爹爹。” 听出她话里的维护和十分得意,尽管她言语之中避开自己,没有表现出轻视,程玄仍是不免幻想,如果自己没有流落在外,得到栽培,是不是他也能如楚若英卫青云一样做个谦谦君子,楚长宁也不会讨厌他? 可惜这些只是想象,人生不能改变,他眸底幽暗一片,心头萦绕着不甘与愤恨。 良久,听不见身侧的人说话,楚长宁侧脸看去,察觉他神色不对劲。 回想方才自己的话,可能戳到他敏感的内心,忆起他的身世,她多了几分怜悯,于是道:“殿下笑我箭术奇差,那你教我呀!” 程玄惊讶抬眼,故作姿态地端着架子:“孤可是很严厉的,学的不好,会惩罚人。” 这厮给点颜色,开起了染坊,楚长宁才不惯他臭脾气:“算了,我突然又没兴趣学,太费劲儿,还是不学了。” 这回换程玄不干,言辞恳切:“怎么能半途而废呢,以后围栏秋猎你不想去玩?” 楚长宁有几分意动,装作迟疑。 “县主,好县主,别生气,看孤给你表演一套剑法。” 说完,他取过架子上的一把佩剑,在演武场上比划着,身姿矫捷,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利落,很是惊艳。 待他练完一套剑法,走下台阶,不知是没留神还是刻意为之,一脚踩踏个空,摔了一跤。 方才还英勇神武的太子殿下,下一秒摔了个屁墩,楚长宁捧腹大笑,张峰小路子及小太监们俱是背过身去,盯着脚尖儿。 夏竹和冬至大咧咧,不懂这些宫内规矩。 那头的程玄朝她伸手:“县主这样幸灾乐祸不太好吧!” “谁让你惹本县主生气。”嘴里说着,她上前去拉他。 程玄不敢再招惹,惹生气了,还得自个儿哄,借力站起身来:“笑也笑了,那就不许生气,来,孤教你怎么射箭。” 楚长宁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教她怎么拉弓搭箭,听着耳畔传来耐心的声音:“看着前面,静下心来,切记不可浮躁,对准了靶心,然后松手。” 话音刚落,远处的草靶红心被射中,楚长宁又惊又喜:“我中了,我真的中了靶心。” 抬手轻敲了一记她的脑门,见她面上笑得比头顶阳光还灿烂,程玄只觉得心口又暖又甜,比吃了蜜还甜:“县主真厉害。” 抬手摸了把脑门,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的人,并不生气,她乐呵呵地冲面前的人笑:“殿下也很厉害。” 程玄试探地问:“要不要再来一次?” 楚长宁想也不想,点头。 “殿下。” 后头不知是何人急促地喊叫,被打搅好事,程玄温柔似水的目光从楚长宁身上挪开,落到来人身上,眉目布满寒彻冰雪:“打哪儿冒出来不会看眼色的东西,来人,拖出去。” 楚长宁温声道:“殿下,兴许他是有要事禀明。” 程玄胸膛起伏不定,怕吓到身边人,压了压心火:“何事?”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心知不好,早知道如此,那女人给的珠宝不收便是,没得触了霉头,眼下太子询问,只好一五一十地回:“被关押坤宁宫四皇子的侍妾,想要求见殿下。” 程玄回忆一圈,没有印象,剑眉微拢:“四皇子侍妾,孤认识?” 楚长宁适时提醒:“春盈。” 前世,你最爱的淑妃啊! 第84章 暗自品味 建平十九年 春盈这个名字, 早已被程玄淡忘。 前世的他,限于眼界,对那女人送药送饭食的点滴恩惠, 涌泉相报, 后来待他坐上皇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 只是对于楚长宁的仇恨, 叫他逃避的不去深想。 扫见楚长宁目光灼灼看来, 一脸看戏的眼神,程玄心头升腾一股子火气,没地撒, 最后落到跪在跟前的小太监:“什么阿猫阿狗,孤不见。来人, 将他拖出去杖刑二十。” 小太监被人一左一右地架出去, 嘴里撕心裂肺的求饶:“殿下, 奴才错了,求殿下饶奴才一条性命,殿下……” 叫声之凄惨, 楚长宁瞄了眼身侧阴沉沉的人,只能感叹那小太监触了程玄霉头,不经历一遭教训, 日后指不定还得干出掉脑袋的是事儿。 只是程玄, 未免太过绝情了些。 前世的春盈,可是他后宫独宠的淑妃啊! 为了淑妃, 他空置后宫,不论前堂朝臣们如何谏言,丝毫不为所动, 一心一意宠爱淑妃。 她被囚禁在后宫时,经常听那些宫人们议论新帝对淑妃有多好,地方官员进贡来的黎锦东珠,数不清的奇珍异宝一水儿地抬去淑妃宫殿。 从前那么宠爱的女人,一转头,他说舍弃便舍弃,无情又绝情,这就是男人啊! 思及此,楚长宁不免对春盈抱有两分怜悯。 但也仅仅是怜悯,即便春盈也是其中受害者,一个背主弑主的奴婢,楚长宁只会怜悯,不会替对方说情。 她忍不住试探地,问:“殿下,当真没有一丁点怜香惜玉之心?” 程玄睨向身边披着狐裘的楚长宁,火红的颜色衬得她巴掌大小的面庞白皙如剥菱角,嫩生生,仿佛能掐出把水来。 他当然不可能误会她为自己吃醋,只扫一眼,便知她心底在想什么。 在她心底,他就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依稀记得,春盈从四皇子府邸逃出,走投无路去找楚长宁求助,被拒绝后,甚至对楚长宁动起杀心,那时楚长宁曾问他不是喜欢春盈? 程玄是既害怕她多想,又怕她不多想,着急解释:“别的女子,我从未喜爱从未正眼瞧过,你是我第一个真心喜爱,想要共度余生的人。至于春盈,她颠倒黑白,试图欺骗着把你给我疗伤的金创药,归为自己的功劳。四哥在被幽禁坤宁宫之后,理应将他的全部家眷挪去,我最近忙着前朝政务,这些小事,都是下面的人在办。” 楚长宁胸脯起伏,轻吐浊气:“我竟不知,这里面还有这一茬。你又是如何晓得,那金创药是我给的?” 本以为从大理寺出来遇到的那场刺杀,春盈胆大包天推她一把,已是最大的弑主之举。不想,里面还有这些弯弯绕绕。 程玄一直紧盯她的眉眼,回她:“那金创药疗效甚好,千金难求,专供皇室之用,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女,怎么可能拿得出来。我现在就把人提出来杀掉,给你出出气?” 楚长宁冲他摇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狠辣:“杀掉一个生活在地狱里的人,不叫解恨,叫解脱。叫她一直活在地狱受苦受罪,才是最痛苦最折磨人。” 程玄认可地点头,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些,我们继续?” 楚长宁支着手臂轻锤着肩膀,犯了懒:“不玩了,好累,今日就到这里。” 程玄面上颇有些可惜,只得作罢。 等钻进马车,楚长宁立即将狐裘从肩上取了下来,叫冬至放回木匣子里。 夏竹从帘子里往外探了探,奇道:“午时还日头高悬,这会子暗沉沉的云,怕是一会儿要下雨。” 夏竹这话说出没多会儿,回到公主府,就见不知打哪儿吹来一阵狂风,掀得院子里早已光秃秃的树木,更显萧条。 长于墙角的几枝海棠,在风里飘摇,另有一些名贵的花卉品种,早已被院子里的丫鬟们收回屋檐之下,悉心照料。 至到夜间,外边狂风大作,一夜不得安生,室内地龙暖炉,烧得热乎乎,楚长宁一夜睡得香甜。 一早,楚长宁伸着懒腰下床,见夏竹推门而入,惊喜地说:“县主,外面下了好大的雪,足有奴婢膝盖这么高,这样的恶劣天气,咱们终于不必去皇宫。” 楚长宁打断她:“不,要去的。” 夏竹扁了扁嘴,嘟囔着:“就算太子权势滔天,县主也是金尊玉贵,您不必委屈自己。” 楚长宁无奈失笑:“我心里自有主意,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 用过早膳,她又是雷打不动去往皇宫。 一连几日反常之态,长公主和楚若英早已察觉蹊跷。 东宫,书房内。 暖融融的室内,书案前的人搁下朱笔,将脊背往后一送,双目紧闭,抬手揉捏着眉心。 有清浅的脚步声入内,是个身着灰衣的小太监。 初时,程玄尚未留意,闻见一阵清澈茶香,只当是伺候茶水的小太监。 满室茶香之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脂粉味儿。 程玄警觉地睁开眼眸,眯了眯眼,掠向立在跟前的灰衣小太监。 未来得及开口盘问,听得门外传来朝楚长宁行礼声,他猛地起身,长腿迈出,三步并作两步。 踏出书房,迎面与楚长宁撞上。 他的眼神落到她冻得发白的嘴唇,挂着水珠的湿润鸦色羽睫,乌发里肩头上堆积着雪花,已有一片濡湿感。 “这样大雪天,你出门作甚?”想起她自来是顾前不顾后,不注意爱惜自个儿身体,程玄说话时,不免带了几分严厉。 他心疼地替她打掉云鬓里的雪粒,刚一抬手,被她偏了偏身子,躲过。 手臂停在半空一瞬,注意到她的不自在,他沉默地握了个拳,失望收回,垂在身侧。 楚长宁面上不太自然,抬手拍掉乌发里的雪花,眨动着清润的眼珠,无辜道:“是殿下命我日日来的呀!” 莫名,他心口一堵。 同她清澈明亮的眼眸对视,他叫她来,她当真冒着大雪也来,不懂得圆滑变通,傻乎乎。 程玄不免自责,小心翼翼叮嘱:“别站在外头吹风,小心病邪入体。你真没用,连自己身子都照顾不好,你身边的丫头也是,出门也不知带一把伞。” 她眉飞色舞,道:“殿下莫要责怪她们,是我自己贪玩,在雪地里跑了会儿,可好玩了。” 他们难得有这样心平气和相处的时候,程玄将刚才她躲闪的那一点不快,抛在脑后。 进入殿内,她面上恢复些许气血,不再如刚才那样煞白的脸色,唇瓣透着浅浅肉粉,端庄之中透着点灵动,整个沉闷的屋子,好似从她进来之后,一瞬透亮起来。 楚长宁解开身上的碧色细纹缠枝花斗篷,目光一扫,落到从书房走出的小太监。 嫩脸细眉,那身灰扑扑的太监服穿在身上,怪模怪样。 因为好奇,她多瞧了两眼,擦肩而过时,那小太监许是没注意脚下,踩到了自个儿衣摆。 头上的帽子掉落,泄出一头秀丽乌发,如一匹上等绸缎子般黑亮丝滑。 那小太监脸颊微侧,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以及线条轮廓分明的侧脸,清眸红唇,如墙角盛开的一丛蔷薇花,幽香动人。 小太监先是一愣,紧接着慌忙去寻掉落在地的帽子,自欺欺人地戴上。 楚长宁觉得那装扮成小太监模样的人,瞧着有两分眼熟,不知哪里见过。 对方又是从程玄的书房走出,瞧那不合身的宽敞太监服,也掩盖不住山峦起伏的身段,她挑了挑眉梢,睨向身边的人:“殿下,艳福不浅啊!” 她说的话,不含讥讽,真有几分艳羡之意。 程玄好像被人猛烈地刺了一记,皱眉。 等看清眼前的小太监是谁,程玄面上僵了僵,向楚长宁介绍:“她是永安伯之孙女,袁圆。” 介绍完毕,程玄冷脸数落:“永安伯德高望重,刚正不阿,你身为永安伯晚辈,且不说私自擅闯孤的书房,打扮成这幅样子,成何体统,真是丢尽了永安伯的颜面。” 袁圆往楚长宁方向停留,移向程玄,委屈道:“臣女只是想给太子殿下一个惊喜,几年前殿下偶然说红泥小火炉,煨着骨董羹,一家人凑在一块儿很是热闹。今儿下雪,殿下要不要来伯府用膳,县主也一块儿来嘛!” 不等楚长宁开口,程玄率先打断:“回去,否则孤派人通知永安伯,叫他亲自逮你回去。” 听到祖父威名,袁圆心肝儿一颤,不敢再任性胡来,同楚长宁道:“县主姐姐,那我走啦,以后你觉得无趣时,可以来找我玩儿。”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为着面子情,楚长宁冲袁圆点头。 人还没反应过来,胳膊被身边的程玄拽住,拉着她往书房过去,他边走边嘱咐道:“以后见到那丫头,莫要给她好脸瞧,你对她好上一分,她便缠着人不放。你要是无聊,你来找孤,孤带你去玩儿。” 留在外面的袁圆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想起外界盛传的太子与公主府不合流言,照她看来,哪里不合,分明就是很合得来嘛! 瞧太子殿下对县主的亲密,耳边想起爹爹母亲的话,袁圆并不气馁。 书房内,程玄拿过她臂弯里的斗篷,挂在架子,回头见她站在炭盆前烤火,指节白如葱段,不由叫他回想起那日的“蜜烧鹿脯”,极有滋味儿。 喉结上下滚动,他目光定格地落到她细白的指尖儿,抬起手轻触薄唇,暗自品味。 那厢,楚长宁感受到书案后越发灼热的目光,眼珠微转,佯装镇定。 外面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小路子跌跌撞撞跑来,高声大呼:“殿下,皇上刚才又昏迷过去,院判请您亲自过去一趟。” 楚长宁呼吸一滞,她想起建平十九年,皇帝宾天。 这一世,皇帝奇迹般拖延至今,如今除夕将至,再熬一熬,就熬过建平十九年。 第85章 抱个满怀 殿下,是哭了吗? 赶到乾清宫时, 御医们愁眉紧锁,刚商榷完方案,见太子殿下尊驾, 急忙上前行礼。 太后紧随其后, 抬抬手:“不必那些虚礼,皇帝龙体如何?” 以院判为首, 站出来道:“从前的保守治疗, 已收效见微, 我等只能尽力而为。” 这话的意思,是尽人事听天命。 闻得噩耗,太后脚步虚浮, 差点一头栽下去。 身边的楚长宁见势不对,眼疾手快搀扶了把:“皇祖母。” 面对外孙女担忧的眼神, 帮忙抚着心口替她顺气, 太后强撑着打起精神, 道:“无碍,哀家早已见惯大风大浪,不管发生什么事, 还撑得住。” 眼瞧着天色已晚,宫门将要下钥。 因担心太后身子骨儿,楚长宁让秋萍回去向长公主驸马递话, 说她今儿留在宫里陪伴皇祖母, 不回去了。 回到公主府,秋萍刻意提及皇帝龙体欠安, 太后心悸发作。 长公主驸马对视一眼,知道那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一旦宫门下钥, 外边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乾清宫,寝殿内,早已掌灯燃着烛火。 几位太医垂头丧气地从里间走出,冲面前一身橙黄色锦袍的男子,无奈摇头:“皇帝暂时清醒过来,请殿下恕罪,微臣们已经尽力而为。” 听出了潜台词,撇开众人,他大步迈入寝殿,寝宫里随处可见彰显帝王权威的规制摆件儿。 御床里,亮黄色的帷帐,绸被玉枕里的中年男子双鬓青丝浸染风霜,听见脚步声,老态龙钟的帝王僵硬地转动着脖子。 有一瞬,似灯光迷了眼,帝王好似见到在梦里遍寻不到的人,回光返照地嗫嚅着嘴唇,一开一合:“沈,沈婷。” 沈婷,正是沈贵妃的闺名。 停至床榻前的程玄,冷眸冷眼,轻笑。 帝王迟来的深情,可惜他的母妃再也瞧不见。 父子反目成仇,晚景凄凉,父皇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本以为他会拍手称快,可他心里头似乎并不畅快,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来。 他有无数的话想要羞辱讽刺,一开口,只问了句,“父皇,可曾后悔?” 意识到站在眼前的人是谁,帝王浑浊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失望地说:“是你啊!” 程玄也是失望至极,眉眼黯淡:“不然,父皇以为是谁,以为母妃还愿意见您?若不是父皇嫉贤妒能,儿臣的母妃,沈家满门,何以招致灭门之祸?即便没有林贵妃林家父子,亦会有王家父子赵家父子,四海皆知沈家一门忠烈,即便昭雪平反,可故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这是你欠沈家的。连颁发罪己诏,仅仅是父皇摄于朝堂上的压力,事到如今,父皇还不曾有悔意?” 形容枯槁的帝王倔犟地不肯承认,在意识到自己一直深爱沈贵妃,意识到他的五皇子是那么卓秀,英姿勃发,一如当年的沈国公,令帝王脑海里闪过的悔恨念头,很快被甩掉。 帝王一面为自己有优秀的五皇子感到骄傲,一面又深深忌惮,这个五皇子实在太像当年的沈国公! 久久等不到回答,程玄咬着牙:“在父皇眼里,枕边人和骨肉血脉,都及不上江山权势重要。儿臣倒宁愿父皇一直做个冷血无情的帝王,而不是到了一定年纪,开始贪恋人世冷暖,殚精竭虑为四哥八弟谋求生路,父皇既是不放心,待父皇一走,儿臣便立即送他们上路,一路陪伴父皇,免得黄泉孤寂。” “你,你敢,你这,逆子,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床榻里的帝王指着面前人大骂,因偏瘫多时,嘴唇歪斜着只能吐出简短的句子,挣扎着起身去撕扯面前人的衣襟。 程玄轻轻扯回自己的胳膊,那头的帝王愤怒交加,一口鲜血吐出,伏在床沿边,面上带着一抹自得之色:“朕,是天子,朕,没有错,错的,是你们!” 话落,帝王哇哇大口吐血,身体朝后倒去,放置胸前的手臂缓缓下垂,一双眼睛圆睁,写满着不甘心。 程玄闭目呆了片刻,才抬手拂过帝王的面颊,回身走出乾清宫。 门外的张德子见状,匆匆步入寝殿,紧接着跑出,凄声高呼:“皇上,龙驭归天。” 于是,这一夜盛京里的人听见从皇宫内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钟鸣,浑厚而绵长,呜呜咽咽,如悲如泣。 盛京许多人家被惊醒,长公主也被吵醒,身侧传来楚若英披着外衣的窸窸窣窣声响。 他心细如发:“慢九下,急促九下,一共撞了十八桩,我与其它大臣们在宫外守着,之后停灵守夜有得日子熬,你先好好睡一觉,不管出什么事,身体最紧要。” 见他手忙脚乱,连衣襟扣子也错了,长公主套上鞋袜,帮楚若英重新规整好。 目送楚若英走出房门,自己又重新躺回绸被里,只是这回却怎么也睡不着。 楚若英到时,宫门外早已候着文武百官,陈太师永安伯位列其中,皆是一身棉麻素服,神情哀恸。 天色蒙蒙亮,沉重的两道朱门被缓缓拉开,百官们依次有序地步入。 离得远远,楚长宁瞧见人群里同样穿素服的爹爹,随同百官一道入宫。 官员们齐整跪拜在乾清宫外的石阶,从内里走出一人,百官们又朝他叩拜着。 不知群情激昂地说了些什么,就见那厢陈太师费力地倚着权杖起身,从袖口里摸出一道明黄色圣旨。 待陈太师念过后,程玄脸色难看地接过。 没一会儿,宫里已经传遍,楚长宁也晓得陈太师拿出的圣旨写了什么,大意是皇帝传位于程玄,同时赐下一门婚事。 恰恰那人,昨儿她还瞧见过。 赐婚之人,是永安伯的孙女,袁圆。 永安伯,是最早扶持程玄的人,也是盛京根深蒂固的老牌世族。地位不如侯府国公府尊贵,底蕴深得很,关系网盘综交错着,若是娶了永安伯之孙女,有利于程玄稳固皇位。 喉咙一阵发痒,楚长宁清咳两声,才好受些。 秋萍被打发回家报信,她身边只有一个夏竹叽叽喳喳道:“昨儿县主贪玩受了风寒,莫要站在风口,快回暖阁歇歇,这些日子怕是难有歇息的时候。” 等回到慈宁宫,楚长宁见到同样素服的一道熟悉身影,眼睛一亮:“阿娘。” 正同母后说话的长公主闻言,朝她招手道:“脸白得没有血色,听说有咳嗽,过来把药喝了,阿娘好安心?” 平日里楚长宁肯定要嫌弃苦涩,不肯喝药。 宫里发生这么多事,都心烦着,她乖巧地端过药碗,一口气喝下。 前堂里,也不得安生。 先帝丧事有礼部官员操心,程玄仍是忙得脚不沾地,一连几日,朝中各种琐事,政务繁忙。 过了头七,先帝灵柩要被抬去皇陵停灵,这七日之内,需得由皇室宗亲们守夜。 三公主及家眷守完上半夜,下半夜由楚长宁和父母接着守,因着本朝规矩停灵不得闭门,殿门大敞,即便放置火炉子,仍是往里灌着冷风。 入门时,听见里头传来小路子着急的声音:“您已经两夜一天没有合眼,这样下去熬不住。” 她扫了眼对面蒲团里跪着的人,身穿棉麻素服,眼底更是没有生气似的,瞧着怪吓人。 匆匆一扫,楚长宁收回目光。 瞧见他们,小路子跟瞧见了天王菩萨一般,屁颠屁颠跑过来:“几日以来,殿下积劳成疾,受了风寒,还请长公主驸马帮忙规劝规劝。” 楚若英没接这活计儿,无声拿眼神看向身侧的女儿。 楚长宁会意,硬着头皮站出,走上前去:“殿下,更深露重,回去吧!” 程玄抬起无神的眼睛,眼眸里布满了红血丝,落到楚长宁的眉目,迟疑下,朝小路子招手。 小路子面上一松,过去搀扶着。 起身后,程玄朝她道:“同我出去走走?” 盯着他的眼睛,楚长宁硬不下心肠,颔首。 出了殿门,经过曲折的回廊,程玄挥退了小路子,叫小路子在边上望风,突然转头问道:“你信孤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楚长宁几乎下意识想起先帝驾崩后,市井坊间传出程玄得位不正的流言,亦有人挖出一块巨石,上面书刻着颠覆大周之缪言。 可笑的是,明显是有心人一手策划的拙劣谎言,却引得坊间百姓们信以为真。 甚至联想到西北连下一月大雪,冻死无数牲畜,天降灾难,向世人示警,把一切灾祸的缘由往程玄头上扣。 就在程玄以为等不到她的回答,耳边传来一声被风吹得淡薄的嗓音: “我信你。” 他诧异看来,楚长宁言辞清晰:“我信你,不是信殿下品行高洁,是知道以殿下的性格,不会对先帝下手。你比任何人都希望先帝活着,因为自始至终你想要的,不过是一句真心实意的道歉。” 心口有暖流淌过,程玄从未想过,楚长宁竟是如此了解自己。 他征求着询问:“我能抱一抱你吗?” 从他眼里看不到一丝情.欲,楚长宁只看到无边的孤寂,好像没有家的孩子,无助地裹着身上仅有的薄薄的衣裳,却仍是感受到冬日寒冷,渴求着想要汲取那一丝温暖。 夜色滚哝,回廊上寒风呼啸而过。 见她没有拒绝,程玄小心翼翼将面前的人,抱个满怀。 她身上体温不高,却叫程玄感受到一种名为“温暖”的东西。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哽咽道:“谢谢你信我,还有,我很后悔,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还好,他可以重来一世,这一世他会弥补遗憾,不会再走错路。 耳畔传来的嗓音,叫楚长宁心慌意乱:“殿下,是哭了吗?” 第86章 跳入火坑 考虑也不行 陷入绝望里舔舐伤口的一头孤狼, 如果没有人站在岸上拉一把,凶狠残暴成什么样子,没人知道。 楚长宁没有推开他, 是默认, 也是怜悯。 过后,她们都没有再提及这个拥抱。 约莫守到快天亮, 回寝殿歇下两个时辰, 楚长宁起床梳洗装扮妥帖, 因着先帝丧期,素服素脸,顶着眼下明显青色, 用过些膳食。 从外头进来的夏竹,一面把双手放置炭盆烘烤着, 一面说:“太子身边的内侍小路子, 求见县主。” 小路子进来时, 正好秋萍端着汤药入内,轻扫一眼,小路子不敢多看, 只盯着脚尖道:“县主金安,太子请您一道去个地方。” 刚睡醒的楚长宁,脑子还迷糊着:“什么地方?” 太子本也不打算瞒着, 小路子便自作主张地回:“坤宁宫。” 坤宁宫, 是废后居住的地方。 先帝没有扯下那块遮羞布时,还肯皇后几分颜面, 对外只道是皇后生病,宜静养,不宜见客。 自四皇子造反后, 文国公府被满门抄家,皇后被褫夺封号,金册凤印被收回,金碧辉煌的坤宁宫,真正沦为一座冷宫。 直到停在坤宁宫门前,楚长宁记忆一瞬被拉回不久前,坤宁宫内金玉做饰,桂殿兰宫,不过短短一月时日,宫人被全部撤离,墙角石阶堆积着枯瘦落叶,尚未化开的积雪,没有得到清洗打理,朱门遍布灰尘,整座宫殿听不到说话声,只听见寒风肆掠的回音。 等楚长宁靠近,程玄招手,立时有宫人放行,一行人入内,院子里更添萧瑟。 程玄走在前头,楚长宁落在身后一步,见他径直前往主殿方向过去,未得入内,听见里头传来瓷器被摔破的清脆声。 “你们这些捧高踩低奴才,从前本宫手指头里漏出点东西,就够你们吃一辈子。如今本宫落势,竟拿吃这些猪狗不食的残羹剩饭来糊弄。” 宫人好声好气的说话:“您早就不是皇后,能有一碗米粥果腹,很不错了。奴才也是遵照上面的意思,能有什么法子,拿奴才撒气,不顶用。” 灰衣小太监从主殿退出,迎面撞上程玄和楚长宁,内心忐忑,刚才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小太监要来参拜,被程玄抬手打断:“下去吧。” 挥退其他人,连小路子和张峰也一左一右守在外面把风。 宫殿内,仅剩下程玄楚长宁,以及端坐长条案前的废后,披头散发,毫无往日里尊贵的仪容。 见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无声靠近,背对着光线,瞧得不太真切。 等离得近些,看清面前的程玄,废后吓得面如土色。 无它,只因听闻先帝驾崩,程玄不日继位。 见废后的神情,程玄心中犹如明镜一般:“心虚了,你做过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午夜梦回,可有梦到林雅蓁和我母妃来向你索命?” 废后精神恍惚,经受不住面前人锐利的目光,手脚发颤,强自着镇定地说:“本宫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程玄睨向畏缩着浑身发颤的废后,嗤笑:“当年只因孤的名字里有一个“昭”,昭乃日月,象征光明降临之意,只因这一个名字,便惹你动起杀意,你唆使林雅蓁诬陷沈国公通敌反叛,害死沈家一百多口人命。” 废后仍旧嘴硬,端坐着:“本宫没有做过。” 一手背在身后,程玄言辞凿凿:“雁过留痕,你做的那些腌臜事,再是隐蔽,只要是做过,必然留有痕迹。林贵妃临死前,早已同孤坦白一切,你才是真正的幕后刽子手。” “不,林雅蓁那个贱人,分明是巡儿对她下手,怎么可能是你。若不是那个蠢货栽赃嫁祸到本宫头上,本宫如何会为皇帝猜忌?”废后如疯子一般,对着空气,嘴里神神叨叨:“我没有错,是皇帝,是李巡他们的错。” “是啊,为了替四哥铺路,你做了许多事,为了打压被父皇看重的八弟,不惜挑拨八弟和公主府的关系。你派人唆使利诱怀恩侯夫人当众给县主难堪,为了储君之位,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甚至可以对自己血脉相连的庶妹下手。” 听完程玄一席话,楚长宁只觉得耳朵嗡鸣一声,在某些事情上,她好像错怪了程玄。 曾以为是程玄在刻意挑拨公主府和八皇子的关系,试图削弱八皇子的左膀右臂,替自己谋求利益。 几乎下意识的,楚长宁朝程玄看去,忆起昨夜他猩红着眼角,同她道歉。 他和先帝,不一样! 她不知道登上帝王的程玄,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至少,她相信眼前的程玄,是真的在改变。 感受到身侧传来的微光,程玄目的已达,朗声道:“知先帝驾崩,坤宁宫废后哀莫心死,故而追逐先帝而去。” 话毕,以小路子为首的灰衣太监们入得内殿。 恰好一阵风穿过敞开的殿门,掀起小路子双手捧着托盘的一角绸布。 眼尖的楚长宁,看见里面是一条白绫。 正好这时程玄扭头看来,眉眼亮晶晶,仿佛是在闲庭漫步一样的悠闲自在:“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太适合县主,我们出去吧!” 他说话的神态,仿佛是在品头论足今日的天气,眉目舒朗,谈笑间,许多人或事灰飞烟灭。 楚长宁如同木偶一般,僵手僵脚走出。 紧闭的殿门,关不住里头传出的怒骂,案桌被掀翻的杂乱声。 一会儿,里头没了动静,小路子及几个灰衣小太监走出:“回殿下,事情已办妥。” 程玄睇出一个满意的眼神,温声同身侧的人说:“坤宁宫偏殿关押李巡和他的所有家眷,县主可想去瞧瞧?” 她只想尽快回温暖的寝殿,不想被风吹得脑仁疼,楚长宁无甚兴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我才不做那等痛打落水狗之事。” 程玄面上轻笑,却忍不住想,如果是八弟呢,她可愿瞧瞧? 沉吟着,他没有开口问出。 他们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极为不易,他不想打破眼前的和谐氛围。 两日后,先帝龙棺被抬至皇陵,至于废后,死得悄无声息,一卷草席,草草掩埋在乱葬岗。 接下来,礼部上下筹备着准备新帝登基大典。 钦天监定了吉日,在腊月二十,离除夕,仅有十日。 广安宫,积雪化去,殿外堆着一地纷纷洒洒的落叶。 小婢女从食盒里取出一只瓷盅,眼含惊喜:“奴婢拿首饰和侍卫换了碗肉汤,还是热的,主子用些罢,对身子好。” 床榻里的男子睁开眼眸,如琉璃般清澈,他恍若未闻,只是暮气沉沉地询问:“消息呢,可有递出去?” 小丫点头:“那些看守的侍卫,不比别的差事能捞油水,都是见钱眼开的货色。只要有钱,就是掉脑袋的事儿,都有人敢去做。” 陷入一阵沉默的李筠,眉心微拢。 最近他总感觉事情进行得过于顺利,顺利到好像是人为刻意安排,可他已经一无所有,不再害怕失去什么。 他只有一条烂命罢了。 这样的烂命,活着,亦或者是死,没什么区别。 或许,或许是老天终于睁开眼,见他一生孤苦,对他怜悯,给了他一次翻身的机会。 “主子喝口肉汤,暖和暖和。” 床前小丫的声音,打断掉李筠的思路,一直阴沉的眉眼,悄然爬上两分和煦:“我一个废人,吃喝都是浪费,你喝下,攒点气力,还能替我做些事情。” 小丫深受感动,她仍是不肯自用,好说歹说,非要先分给李筠,才肯作罢。 李筠根本不在乎喝不喝肉汤,如果不是因为小丫还有用处,在察觉是小丫放走楚长宁时,他就该杀掉她。 为了收买人心,他才给小丫几分好脸色瞧。 小丫却想多了,舀了肉汤送到李筠唇边,见他吞咽下去,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说话时不自觉失了分寸:“李巡根本是想利用我们,主子何必与他联手,冒那么大风险,万一得罪新帝……我们被幽禁在广安宫的日子,虽然吃穿用度差些,凄苦了些,可不用掺和到那些谋算里丢了性命,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也是极好。” 李筠一扫和煦,眉眼骤然转冷,比从千疮百孔的殿门外吹进的寒风还冷:“若你不想帮我做事,自可离去,我也不会勉强。” 小丫膝盖一软,忙放下瓷盅,恳切道:“愿意,就是豁出一条性命,奴婢也愿意,求主子别赶我走。” 前朝,市井流言越传越烈。 仅仅是流言蜚语,丝毫不能影响程玄。 随着新帝继位,整个大周随之换来另一番新气象。 新帝上任,改年号永平,大赦天下,免去受灾的西北三年赋税,又实行一系列新政。 因风寒入体,楚长宁缠绵病榻,一连半月都是窝在拂月阁。 这一日,冬至端来煨好的汤药。 前脚冬至刚走,后脚楚长宁把汤药倒在床下罐子里。 夏竹不解道:“昨儿宫里那位还派御医诊治开药,县主这病再不好,只怕要亲自来看人。” 楚长宁不提这茬,只问:“爹爹今儿回主卧没有,还是又睡书房?” 夏竹嘟囔着:“在门前站了一个多时辰,夜风凉得很,长公主不肯原谅,驸马只好又回书房睡觉。” 新帝登基那日,永安伯亲自登门拜访,同楚若英密谈,不知说了些什么。 一向恩爱的父母,竟是大吵一架,没多久,爹爹的被褥玉枕都被扔出。 楚长宁过去时,听见母亲房里摔碎的瓷器声,指责满:“他永安伯不愿自家孙女儿跳入火坑,求到跟前,你竟也舍得,想要把我的女儿推出填火坑,姑奶奶这关没过,你们休想算计。” 楚若英连连叫屈:“陈太师永安伯,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求到跟前,我只是周旋着说考虑考虑,没公主同意,为夫哪敢一口应下。” 摔物件儿的长公主迟疑一瞬,果断掀掉手边的一只粉瓷梅花瓶:“考虑也不行。” 第87章 一根肉刺 一命换一命 栖霞阁, 吹灭烛火,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浓浓暮色,周遭, 万籁俱寂。 少顷, 一个黑影从书房走出,不甘地按照记忆里, 摸索着来到寝室, 轻推着拉开一条门缝。 寝室熄火, 一片黑暗当头笼罩着,就着外头流泻的昏暗月光,他一路摸索着, 避开了屏风,没留神撞到架子。 怕惊醒床榻里的人, 他疼得龇牙咧嘴, 也得忍着, 不敢出声。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床榻前,楚若英伸手掀被, 不等他进行下一步动作,迎头被个软枕砸来,吓得一激灵。 接着, 长公主冷哼一声:“打哪儿来的登徒子?” 挨了一击, 楚若英委屈巴巴:“手下留情,公主, 是我。” “管你是谁。”长公主心里存着火气,下手也无半点顾忌。 二人纠缠在一处,一路从房内扭打到屋外长廊, 一个攻击,一个东奔西躲。 正抱头鼠窜的楚若英,察觉身后的光亮,一抬眼,同拂月阁掌灯的两个小婢女,及楚长宁的目光对上。 双方俱是一怔,楚长宁别开脸去,抬头望院子望头顶黑压压的天:“我什么也没瞧见,阿娘爹爹,继续,你们继续。” 话毕,楚长宁一左一右拉回呆愣的夏竹秋萍,火急火燎出了栖霞阁。 人都走光,留下倚翠一人。 本以为公主驸马感情出了问题,见县主亲自过来,当下倚翠也没来及回禀,没想到会瞧见…… 咳咳。 见楚长宁离去,倚翠屈了屈膝:“奴婢也什么没瞧见,什么听见,奴婢回去睡觉。” 倚翠拔腿就跑,跟后头有冤魂在追似的。 留下长公主和楚若英陷入窘态,彻骨寒风吹过长廊,长公主鼻尖痒痒,打了个喷嚏。 楚若英脱去外衣披到她身上:“外头冷,回屋子,有些打算,我本想过些日子再告知,现在却是不得不说。” 等回到内室,楚若英才将自己的规划和盘托出。 长公主惊讶出声:“什么,你说带我们出盛京,以后不回来了?” 楚若英下意识瞄了一眼门外走廊,压低声音说:“此乃下下之策。先帝想要长宁和亲北梁时,她的提议,那时为夫便已经派人着手去办那些琐事。譬如户籍路引,还有日后要用到的银两。现在新帝登基,他对长宁的心思,你我皆知,三宫六院那是虎狼窝,为了女儿,这盛京不能再呆下去。” 夜已深,白霜悄然无声地覆盖在廊下扶手,栖霞阁寝室的灯火,一直燃到后半夜。 用过早膳,楚长宁被母亲叫到房间说会子话。 倚翠和夏竹立在廊下,以免有仆役靠近。 从栖霞阁回来,楚长宁没有再倒掉药汁,开始认真服药。 服药完,往嘴里塞一颗蜜饯儿。 前世,她被囚禁在皇宫里,无人说话,好在有书籍可以翻阅,曾在一册游闻奇谈上见过,教人如何伪装假死之态。 楚长宁本想利用风寒之症,借由父母相助,假死脱身。 这样的行径,存在风险,并非万无一失。 得知爹爹另有安排,她这样一具虚弱的身子,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拖累。 一旦肯认真吃药,仔细调养着身子,不过才两日,楚长宁的病症已然有了好转。 宫里的新帝,以为是御医妙手回春,重重厚赐一番,还破格提拔那名御医。 这一日,楚长宁才服完汤药,听闻新帝尊驾以至前厅,说是邀长公主驸马一同在城外围猎。 长公主驸马是为下臣,不好拒绝。 马车轱辘轱辘出城,坐在马车内的楚长宁,手中捧着暖炉,不觉寒冷。 挑开帘子,她张望一番,最后落到前面高头大马的几道背影上。 一路无话,直到入了围场,楚长宁从马车下来,不多时,感受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到自己背上。 不用回头看,都晓得这道视线的主人,是谁。 前头枯草丛里飞快划过一抹灰色,程玄搭弓拉箭,羽箭飞出,一击即中。 “皇上的箭术,百步穿杨,出神入化啊!”侍卫上前提住灰兔子的一对大耳朵回来,立在一旁的小路子适时恭维地说,一脸谄媚之相。 程玄眉目舒展,目光巡视一圈密林,不见异常。 他收回目光,朝这边看来。 楚长宁取过弓箭,殷勤地递给爹爹。 楚若英同样弯弓搭箭,目标朝林中一只觅食的雉鸡,羽箭飞出,惊走那低头啄虫子的雉鸡。 漂亮的双翅一展,盘旋着飞远。 楚若英茫然一瞬,楚长宁开口想要安抚,听得那头程玄抢先一步道:“雉鸡狡猾多端,姑父莫要灰心丧气。” 这个称呼,令楚若英心里咯噔一下,一面严肃拱手:“是,微臣自当尽力。” 程玄面上划过不自然,和煦道:“都是一家人,这里没有君臣之分,姑父可唤我的名字,怀昭。” 楚若英哪里肯,严肃认真纠正:“圣人云,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五常,是为伦理。微臣岂敢欺君罔上?” 程玄剑眉一拢,心道,什么夫为妻纲,驸马几时振过夫纲?圣人云,之乎者也,都是一通屁话。 他刻意示好,软和姿态,偏偏楚若英不冷不热,软硬不吃。 面上到底还要给驸马几分薄面,程玄没有再去热脸贴冷脸,转头移向正与长公主挨在一处说悄悄话的楚长宁。 今儿她外面穿着一件浅蓝色斗篷,因还在国丧期,装扮素雅得很,发髻不繁杂,镶着两根同色发带,耳垂挂着圆润的小珍珠,一晃一晃。 林间的静谧,被头顶一声急促上升的烟花炸裂声,打破。 是围栏巡逻的队伍遇到危险,及时发出信号,在示警。 以薛勉为首,吩咐手下的御林军:“保护皇上,全力戒备。” 程玄眉宇并无意外,反而唇角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终于来了。 果然,很快便有一队蒙面的黑衣人出现在树林,约莫七八十人数。 抽出随身佩剑,程玄朗声道:“一队人马,随朕去会会他们。余下的人,负责护卫长公主一家安全,不得有失。” 程玄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过去,抬剑便是砍掉两个黑衣人的脑袋,如砍瓜削菜一般利落。 仅凭几十个身手寻常的死士,想要杀他,是痴人说梦。 还道李巡和李筠,这二人沆瀣一气,能谋划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 就这? 手起剑落,他心中闪过狐疑,这些死士的身手,实在太烂,连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及不上。 不好,他中计了。 等程玄调转马头,朝楚长宁所在的方向赶去,顾盼间,仍不见异动,不免心中疑惑,难道是他多想? “县主,外面刀剑无眼,奴婢扶您回马车内歇息。”身侧的侍女低眉垂目,道。 手臂送至半空,楚长宁突然顿住,瞅着面前侍女低垂的眉目,似有几分熟悉:“你是……?” 不等话说出口,那侍女骤然抬起眼睫,忽闪忽闪地眨着,一瞬把楚长宁带回被八皇子掳走的那段记忆。 “是你。” 两个字脱口而出,意识到小丫眼底裹挟着一股杀意,楚长宁本能地去从广袖里取匕首。 一支发簪,比楚长宁的手速更快地没入她的肩臂。 落后一瞬,楚长宁手中握着的匕首,奋力捅进面前侍女的腹部。 小丫瞪大眼睛,垂首看向自己的腹部。 本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见主子,她完成了主子的任务,主子知道,一定很开心。 只是,小丫再也不能瞧见主子开心的模样,无神的双眼,往后仰去。 “来人,御医呢,快让御医过来。” 楚若英抱着女儿安放在车室内,听御医诊治无甚大碍,只是皮肉伤。 下一秒,楚长宁一口鲜血涌出,昏死过去。 对上皇帝和长公主凉飕飕的眼神,御医脚步虚浮地又重新诊断一遍,心有戚戚:“只看脉象,的确不像是中毒,观县主吐出血的颜色,似乎又是中毒之症。这样的病症,微臣从未见过。” 程玄大步回走,拎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丫:“告诉朕,你给她下了什么毒,解药在哪,朕可以饶你一命。” “没有,解药。”小丫失神的目光从程玄脸上挪开,看着头顶白云碧蓝,缓缓瞌上眼。 程玄恨不能把此人碎尸万段,想到什么,他回身走向马车,脑海里只停留一个念头。 他咬牙切齿:“回宫,去广安宫找李筠拿解药。” 车马一路畅通无阻进入皇宫,抱着楚长宁,他直奔广安宫,一脚踢开那扇灰扑扑的殿门。 闻声,半倚半靠在床榻里的人扭头看来,扫见门口这一幕,心中了然。 踏入破败,但打理得还算干净的寝殿,程玄一错不错盯着床榻里的人:“只要八弟拿出解药,八弟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不管什么,皇上都肯给?”李筠往来人怀里的楚长宁扫视一眼,移开,落到程玄身上,那身象征着帝王的明黄服饰,令他刺眼无比:“好啊,既然皇上什么都愿意做,那皇上跪下来求我啊!” 几乎没有犹豫,程玄把怀里的楚长宁交给楚若英,一掀衣摆,双膝跪到冰冷的地面。 此时的程玄,无比后悔。 八弟的存在,犹如一根肉刺般扎在他的心头。每每忆起楚长宁对八弟与众不同,为八弟谋算计划着前程,甚至有一部分可能,为了八弟,她或许动过杀他的念头。 每每思及,那根肉刺,便扎进心里更深一分。 程玄不想承认,其实他嫉妒八弟,嫉妒得快要发狂。 只要八弟活着一日,他便不能安心。 早知今日,实不该放任李筠和李巡狼狈为奸,还刻意给他们制造机会,那是因为,他以为他们要对付的人,是自己。 如果早知李筠真正的目的,是楚长宁,就算被朝臣和百姓们大骂暴君,他也会毫不犹豫赐死李筠。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遑论尊贵如天子,程玄舍弃一身自傲尊严,猩红着眼角:“求你,给我解药。” 因为手脚筋被挑断,李筠尝试着利用胳膊和膝盖,端坐起身,享受着被至高无上的帝王匍匐跪地恳求,心头畅快淋漓。 李筠冷笑:“这样跪着求人的滋味儿,不好受吧!当初,你命人挑断我的手筋脚筋,让我变成一个废人,就算现在你把皇位拱手让我,也不能让我变成一个正常人。” “八弟恨朕,朕都可以理解,可楚长宁做错了什么,她还为你求情,你就这样报答她?” 程玄质问的话,刚落,长公主抢着说道:“枉长宁待你那般好,我们不求财不谋私利,你扪心自问,哪里有半分待你不好?没想到头来,你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现在还要害长宁,给她下毒,连往日的情谊都不顾念分毫,我真是有眼无珠。” 怀里抱着的人,好像连喘气声都轻了些,楚若英压下心头急躁,劝慰道:“微臣看着八皇子长大,深知你心眼不坏,知晓你是有苦衷的,有什么需求不满,你可以说出来。” 夫妻俩一唱一和,叫李筠忆起从前在公主府的点滴,态度软和下来:“我并未想过伤害表姐,只要及时服用解药,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闻言,楚若英循循善诱地问道:“那解药,在什么地方?” 李筠以下巴指着面前长条案上的一碟蜜饯儿,道:“我嘴巴里苦得很,可否给我尝一粒蜜饯儿?” 楚若英把女儿交由长公主照料,依言去做,等喂下一粒蜜饯儿,才被告知,从他枕下翻出一只木匣子:“这便是解药?” 床榻里的人摇了摇头,李筠出声道:“非也,它并非解药,是一枚毒丸。” 捏着药丸,楚若英不解看去。 又听李筠道:“这枚丹药,同样是毒药,需得一人服用,然后取其血液,方能解毒。同时,服下丹丸之人,不出一刻时间,便会七窍流血,不治身亡。” “需得一命换一命,才能救回中毒之人。这种骇人听闻解毒法子,早年微臣游历四海时,偶然听闻过,似乎是西域某些世族不外传的锁兰草之毒?”从入殿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太医院判开口,心头萦绕着无数困惑。 “正是。”似看出院判的困惑,李筠笑着解释:“我家祖上,出自西域。” 待他解释完,面色一变,压抑着咬着牙龈,以让自己减轻痛苦。 收回目光,楚若英盯着手心的丹丸,又去看身侧的夫人:“公主,为夫要说一句对不起,没办法陪你岁月相伴,往后你要自个儿照顾自个儿。遇到比我更好的人,你想改嫁,便改嫁,我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们,保佑你们。” 第88章 出逃西北 生辰礼 长公主下意识拒绝, 嗫嚅着嘴唇,下颚弧度线条发颤,目中横空伸出一条手臂, 夺过楚若英掌心的丹丸, 不由分说送进口中,惹得在场众人俱是怔愣。 “皇上。” 小路子和张峰不约而同喊出, 面上表情又惊又惧。 想要阻止, 可惜为时已晚, 随着他吞咽的动作,那颗丹药随着喉咙被咽下。 作为大周皇帝,但凡他出点意外, 只怕大周的江山,要风雨飘摇! 这是在场众人内心的念头, 一时, 广安宫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 还是楚若英率先回过神, 朝退立人群后的太医院的人看去:“院判。” 院判哆嗦着手脚上前,伸出把脉的手指颤颤巍巍,探了探, 面上疑惑:“咦,不像是中毒之症?” “呀。” 不知是谁惊叫出声,顺着那灰衣小太监, 众人的目光落到东南方位床榻的位置。 李筠脸色发紫, 口鼻缓缓溢出血迹,面目狰狞可怖。 压抑着心绞的剧痛, 一直捱到毒发,李筠唇角噙着一抹痛快又得意的笑:“我输了,输的彻底, 我不是输给五哥,只是输给时间,如果再给我两年时间经营,我不一定会输给你。” 吐出一口血沫,李筠仿佛被抽去浑身气力一般,再也不能维持端正笔挺的端坐姿态,狼狈地半伏在床沿。 他浑身犹如千万只蚂蚁啃噬般的剧痛,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一片,面上却笑得肆意:“想不到吧,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只是一粒面粉团子,只有我的血,才可以救表姐。” 表姐怜他也好,怨他也罢,这辈子总归是将他记在心底。 仰面朝天,头顶是灰蓝色的帷帐,仿若她匆匆从围栏行宫赶回见他。 那日天色,也是灰蓝色。 不后悔自己欺骗她,只是难免有些不甘心罢了,他何曾不知四哥不过是在利用自己,所以他将计就计来了一招。 他不放心把表姐交给别人。 从前五哥肯为表姐挡刀挡剑,那是因为一无所有,现在的五哥,贵为大周天子,富有四海,数不清的妖娆妩媚女子愿意投怀送抱……他可怜的表姐,本应是无拘无束的飞鸟,不受禁锢,一旦入了五哥的后宫,结局可想而知。 他一个废人,即便苟活于世,也只是一个废人,他以自己为饵,布下这个局。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着五哥而来。 心爱的女人,在五哥最爱的时候,快要香消玉殒,是五哥抛弃自尊自爱,费心费力苦苦哀求得来的,从今往后,表姐在五哥心里是独一无二,谁也替代不了。 沉重的眼皮缓缓瞌上,李筠唇角含着浅笑,配上他可怖的面容,诡异莫测。 院判自有一套分辨解毒之法,待试验过后,回首禀明:“废八皇子身上的血液,的确可以解县主身上锁兰草之毒。” 程玄轻轻颔首,示意御医们自去解毒。 移步过去,他握住绸被两角,替李筠掩去遗容,吩咐张峰:“将人安葬在东陵。” 张峰迟疑道:“东陵,历来是王爷品级的寝陵,可是要按照王爷的规制下葬?” 程玄沉吟不语。 八弟手脚筋俱断,又不是能掐会算,能预料他们何时赶回皇宫,他好趁机服下毒药。 最后,程玄把眼神落在那一碟子蜜饯儿。 见此,程玄大度地点头,算作应允。 * 睁开眼睛,室内的摆设物件儿,是她的拂月阁。 本以为那是一场梦,楚长宁想要翻身坐起,刚有动作,肩臂被拉扯的伤痛,疼得她脑瓜子嗡嗡作响。 不是梦,原来都是真的! 她虽然中毒,陷入昏迷,耳边依稀可以听见一些不成段落的说话声。 解完毒,加上肩头有伤,楚长宁在拂月阁躺了一日。 因有上好的金创药,她伤势恢复得极快,第二日,已经不疼。 长公主派倚翠过来打发了句话,楚长宁心知肚明要商议某些事情,连秋萍也没叫跟,只带夏竹一个丫头。 去到栖霞阁,按照往常一样,还是倚翠和夏竹在外头廊下守着。 室内,暖阁里。 一方长条案,摆着干果糕点,楚长宁捡了块桂花糕放到嘴里,咬一口,绵软糯香。 等楚若英简短说完计划,征询她们的意见,长公主蛾眉一簇,为难道:“我们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太后,皇帝不敢怎样,万一皇帝将怒火撒到楚家怎么办?” 楚若英稳坐钓鱼台:“去年时,为夫已同楚家宗亲说明,请出族谱,将我的名字从族谱划掉,从此,楚若英与楚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被蒙在鼓里的长公主,并未生气,自古忠孝难两全,驸马为保宗族不受牵连,同时又兼顾自己的小家庭,世上能做到这样的男子,屈指可数。 长公主突然温情脉脉:“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楚若英目光灼灼:“能有公主这样兰心蕙性的美眷,若英不枉此生。” “咳咳。”楚长宁轻咳一声,将话题重新扯回:“什么时候出发?爹爹可有规划去到何处?” 长公主若无其事整理衣摆,楚若英抵拳在唇,缓解了下尴尬,道:“我们一家三口出行,太过打眼,是以,要分为两拨出城,时间,定在除夕傍晚,至于地点,思来想去,去西北最好。” 楚长宁感叹:“妙,西北是程玄的大本营,灯下黑,想来他不会料到我们会藏身西北。” 定下计划,楚若英又格外叮嘱她,不宜外泄,连夏竹也不能晓得他们出逃计划,否则便是害了夏竹。 楚长宁一一点头,模样认真。 风吹腊梅,簌簌落下一地红色花瓣。 皇宫,乾清宫。 得人提点的南安王,早早进贡参拜皇帝,并奉上一份礼盒。 彼时的新帝,靠在贵妃塌里,单手握着颗石子,另一只手握着刻刀,南安王抬起眼帘瞧过一眼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匆匆垂首,心中纳罕——皇上何时迷上的石雕? 小路子接过南安王手中礼盒,呈到皇帝面前。 身穿五爪金龙袍的矜贵男子一掀眼皮,随手揭开上头盖子,扫见里面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约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这样的珍宝,不多见。 程玄满意点头:“前些日子,王叔递的折子,朕看过,王叔想回封地颐养天年,朕,应允了。” “谢皇上体恤。”那封折子,等南安王一家从大理寺出来,便呈到太子东宫,一直没个音讯儿,原来是早已觊觎上自家宝库里的夜明珠。 财宝易得,人头却只有一个,只要不是皇帝对他起了杀心就好。终于卸下一块心头大石,南安王面上多了几分真切,又朝上座的人拜了三拜:“听闻兖州地杰人灵,微臣与内子早已打点好行装,来不及给皇帝道贺新年,便在这里提前祝皇上身体安泰,万寿无疆。” 瞧南安王火急火燎地,程玄试探地问:“王叔何必如此着急,当真不留下过完年再走?” “不了不了。”南安王忙忙摆手,唯恐再呆下去,指不定哪日一不留神,掉了项上脑袋。 拜别皇帝,南安王着急火忙回府,立时打点行礼,离开盛京。 却说,程玄得了硕大的夜明珠,心情好转。 举步来到一所宫殿,拉开殿门,里头漆黑一片,门窗被什么东西掩盖得密不透光,整个大殿宽敞空旷。 头顶的黑布垂下,垂直挂着丝丝缕缕的细线,微弱的光线与黑布倒映,仿若夜空里的熠熠生辉的星辰。 细瞧之下,原来那些细线悬挂着荧光石,并非杂乱无章,一眼望去,可以瞧见最明显的北斗七星,二十八星宿等等。 打燃火折子,点起烛火,程玄从镜盒里取出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挂在西南方位。 单手背在身后,他绕着大殿转了一圈,眉梢染上自傲:“月亮星辰,朕有何不敢摘?” 小路子适时恭维:“皇上一番苦心,不说这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就是这些荧光石都是皇上亲力亲为,亲手雕琢,莫说是县主,便是奴才这个无欲无情的阉人瞧见,也深受触动啊!” 立在一侧的张峰瞧着,是挺好看,乍然见到,他还震惊得合不拢嘴。 可张峰自来嘴笨,不如小路子会说讨喜话,哄皇上开心,通常他不触皇上霉头,便是万事大吉。 “是嘛,雕刻这些荧光石其实也不难。”为了刻石头,他还划伤了手指,不过想到楚长宁会欢喜,那么一切都是值得。 那时送她火红狐裘,不能抽身亲自去猎,一直是他心底的遗憾,这座宫殿,是他与楚长宁的遗憾。 唯有,解开这个心结。 除夕将至,程玄忍住不去找楚长宁,他知道她需要时间去调养,不管是身体还有内心。 未来他们会有许多时日,他等得起。 因着处于国丧期,今年的辞旧岁,并无往年办得热闹。 宫宴,亦不如往年喜庆。 同父母先去慈宁宫拜见太后,程玄早已恭候多时,朝楚长宁打量一眼,掠过长公主驸马。 这边嘘寒问暖说过几句,有宫人来请,之后一同来到宴厅。 片刻后,皇上圣驾以至,宴厅一片齐整的跪拜:“皇上圣安,太后金安。” 宴会进行到尾声,长公主一家辞行,没走出宫门,皇帝身边的太监小路子急促赶来,怀里抱着只小花狗,气喘吁吁:“县主想把小花接回公主府养两日,皇上已应允。还有几日,是县主生辰,皇上特意为县主准备好生辰礼。” 接过小花,楚长宁轻轻“哦”了一声,她想,她可能拿不到他的生辰礼。 出了宫门,华贵的马车一路疾跑,到了主街,人开始多了起来。 热闹繁华的主街,谁也没有留意到,马车停留一瞬,两个装扮成小厮模样的人走下马车,来到一处偏僻的巷子口,钻入一辆简朴的马车,一路朝城门疾驰而去。 因着除夕这日主街最是热闹,商贩汇聚,城门也会晚半个时辰关闭。 她们到时,刚过戌时,城门还未关闭,户籍路引清清白白的人家,守城侍卫哪有不放的道理。 出了城门,赶马车的人没敢停歇,一路赶往渡口,乘船去到下一个站点等着汇合。 在楚长宁和倚翠出城遇到盘查的时间,公主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还未出马车,长公主对身边的“女儿”说教:“今夜很冷,把帽子戴上,小心着身子。” 里头传来女子轻“嗯”一声,长公主拉着女儿走下车,蒙蒙橘黄灯火,瞧不太真切,就这样蒙混过关。 因着县主要到栖霞阁守夜,有栖霞阁的婢女照料,允县主院子里的人早早歇下,听秋萍说往年县主也是到栖霞阁守岁,春栀冬至听过,没有放在心上。 临睡前,春栀感叹道:“县主对夏竹姐姐真好,允夏竹姐姐回家提前和婶子侄子侄女儿们过年。” 冬至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回:“可不是,县主对我们好,这样的主子,自当更尽心尽力伺候着。” 第89章 羊肉馅饼 格桑花 守完岁, “县主”便在栖霞阁偏房歇下。 启明星升起,天边灰蒙蒙。 楚若英同朝臣门在宫门,等候入宫朝见参拜皇帝。 刚至卯时, 高大的两扇朱门缓缓拉开。 向皇帝恭贺新年, 朝臣们缓缓退出,各自回家, 并列百官之中的楚若英, 身姿高挺, 如鹤立鸡群一般,身后有人高喊了一声“驸马”。 小路子屁颠屁颠跑来,一张脸圆润喜气:“驸马移步, 皇上有请。” 楚若英望着头顶的天色,他这边一耽搁, 长公主在公主府不知道急成什么样, 只好闷头随着小路子过去。 到了乾清宫, 小路子立在门口,不肯进。 抬步进到殿内,楚若英一掀衣摆要行跪礼, 被身着衮服的青年男子虚扶一把。 程玄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讲君臣之礼。此番叫姑父来,是有一件难事。” 楚若英问:“何事?” 程玄一脸为难, 道:“是先帝颁下的赐婚圣旨, 朕与永安伯达成共识,替永安伯的孙女另外寻一桩婚配。只是到时, 朝中诸如陈太师之流,必然主张不可忤逆先帝遗诏,届时还请姑父同朕站在一处。” 此话, 自然是说给楚若英听的。 定了定心神,楚若英道:“陈太师德高望重,先帝在时,对其礼士亲贤,皇上此举极为不妥。既是先帝遗愿,皇上应该承担这份责任和义务,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程玄一挑剑眉,收回搀扶楚若英的手臂,将手背到身后,走出两步,顿住,回身道:“朕,偏不。” 楚若英当真不知他属意的,并非永安伯之孙女? 这一会儿耽搁,天光大亮,楚若英着急回去,只拱手道:“陈太师和永安伯皆是朝中重臣,还请皇上日后遇事,多听取两老的意见,若无别的要事,微臣这便告退。” 目送楚若英离开,程玄收回目光,朝门外走来的小路子道:“今儿早起,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对了,公主府那边可有何事?” 小路子一派胸有成竹,道:“没有异常,往年县主也是同和长公主驸马一道守岁,今年照例如此。” 程玄轻轻颔首,一手从御书案的青花釉笔筒里找出刻刀,兀自垂眸,认真刻起石子。 偏眼皮不安分,突突跳动,那股子的不安,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手中刻刀偏了一分,手指被划开一道血痕,程玄尚未反应,身边的小路子急着跑出:“来人,快,速速去宣御医。” 盯着鲜血淋漓的指节,随手把刻刀扔在御书案,程玄取出一块干净方帕擦拭手指,起身大步阔走:“一点小伤,不必劳师动众,替朕备一匹快马,朕现在要出宫。”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公主府方向过去,停至门前。 马上的程玄疾驰来到公主府,方才在偏门一瞥,瞧见那里停着一辆灰扑扑半新不旧的牛车。 一队中年夫妇低头摞着竹筐,边沿掉了几片嫩绿菜叶,约莫是城外送菜的商贩子。 匆匆扫过一眼,程玄跃下马背,却听闻长公主驸马不在府内,访友去了。 主人不在家,没有擅自硬闯的道理,他跨上马背,回宫。 掉头回去,直到停在宫门,偶然一瞥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的队伍,瞧见他们的鞋袜沾了点点湿泥,污浊不堪。 昨夜下过零星小雨,主街湿漉漉,士兵巡逻,腿上不免沾染些泥浆子。 似乎,哪里不对劲儿。 突然闪过在公主府门前偶然瞥见的一对商贩,那种奇怪的念头,盘旋心口。 除夕前,宫里的御膳房早已囤积下不少蔬果,莫说盛京权贵,便是普通百姓们也知在腊月腌肉腌鱼囤年货,公主府却在大年初一叫菜贩子送菜? 不好。 “鞋袜干净如新,他们根本不是菜贩子。”程玄一勒缰绳,停下。 身后的薛勉和御林军见皇上一个人神神叨叨着什么,突然调转个马头,又返身回去。 薛勉和手下一脸茫然,只得紧跟在后。 这一次路过公主府,程玄并未下马,直奔城门而去。 盘问过守城侍卫,约莫一刻钟前,的确有一对菜贩子出城,细问之下,似乎是往朝东南方向过去。 程玄带兵追去,半个时辰后,终于截获住对方。 只是牛车上仅有一名车夫,及几摞夹带菜叶子的竹筐。 车夫一问三不知,只说是在路上捡到的这辆牛车,见是无主之物,一时动了邪念。 回去重新勘察车马今早新轧出的痕迹,想要从中寻到些线索,不过楚若英似早有预料,几个方位全部有轧出的车痕。 把车夫带回刑部严加拷问,御林军带队去到公主府楚家搜查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找到长公主驸马一家。 后知后觉的薛勉,将公主府一干奴婢看守起来,挨个儿审问细查。 不见了长公主身边的倚翠,驸马身边的小厮,还有县主的贴身丫鬟,夏竹。 据闻县主给她的婢女放了假,容那婢女回去和家人团圆。 等薛勉带人赶到夏竹的老家,才得知人早已搬走,至于去哪儿,左邻右舍,一问三不知。 奔波了一日,毫无收获。 暮色沉沉,皇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一个奴婢装扮的清秀女子跪在乾清宫地上:“奴婢失职,请皇上责罚。” 上座的人,来不及更换衣衫,仍是早上入朝的一身庄重衮服,墨发全部束在金冠里,一双好看的剑眉斜飞入鬓,星目锐利而深邃,微眯着,不带一丝笑意,给人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势:“你且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下首的春栀匍匐在地,上下牙齿发颤:“奴,奴婢昨夜得倚翠姐姐过来传话,说是县主留在长公主院子守夜,后来乏了,县主便直接在长公主那处歇下。因着往年亦是如此,奴婢未敢多问,不曾怀疑。之后,便是奴婢起床梳洗,再到后来御林军闯入。” 程玄轻扣指节,抓到某个关键点:“也就是说,至宫宴后,你再未见过县主?” 春栀内心忐忑,垂首服帖地回:“是。” 到这里,程玄才醒悟过来,冷笑:“恐怕昨夜宫宴之后,楚长宁根本没回公主府,而是早一夜先跑出盛京,而后再同长公主驸马汇合……好一条妙计,好一个楚若英,可真是狡猾。来人,速速去颁发海捕文书,只要能提供线索,或抓到人,悬赏黄金万两。” 小路子适时提醒道:“皇上,您忘了御笔玉玺还在封宝盒里,按照祖制,需得等到元宵节那日方可开启,否则是为不详啊!” 程玄的眉梢染上冰霜,冻人得很。 他算是明白为何长公主一家早不跑晚不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你在教朕做事?” 恩威渐重的帝王轻哼一声,拉长着尾音,激得小路子头皮发麻,脖颈凉飕飕:“奴才,这便去取封宝盒。” 得到新的线索,不甘心如薛勉,又去重新盘问守城的士兵。 昨晚除夕,商贩汇聚,等着出城的人也多,守城士兵根本记不清,反而是今天这对“菜贩子”,颇有几分印象。 于是,这个线索也断掉。 风萧瑟瑟,星月黯淡,不知何时头顶乌云遮盖,透不出一丝光亮,整个回廊悠长而昏暗。 见枯坐许久的人突然起身,小路子一招手,两名掌灯的小太监提步追出。 小路子一颗心急得快要跳到嗓子眼:“皇上,您这是要去哪儿,天色已晚,用些晚膳吧,龙体要紧啊!” 话落,一抬眼,才发现已站在漪兰殿门前。 不久前,这里被重新挂上牌匾,改为拂月殿。 “在外面候着,朕想一个人静静。” 扔下一句话,那抹高挺的背影推门而入,掺入夜色之中,不分彼此。 按照记忆,来到主殿。 今夜月黑风高,云层透不出一丝光亮,可眼前的景象叫人目不暇接,皓月高升,遍布星辰,古人云,手可摘星辰,便是眼下这般美景。 这里面的每一颗荧光石,是他耗费无数心血亲手雕刻,一开始笨拙生疏的技艺,他满怀希冀地盼望着,期待这一日的到来…… 他曾幻想过楚长宁见到这份生辰礼,会有怎样的反应,是惊叹,还是感动,唯独没想到的,会是这样的结果。 “朕为你摘下星辰月亮,可你却弃之如敝,一次次把自己的真心捧到你面前,却一次次被践踏。既然你不要,干脆毁了吧!”头顶的星辰被扯下,滚落一地,那颗硕大的夜明珠,也被高高举起。 殿外的小路子听见重物沉闷落地的声音,担心帝王安危,顾不得许多,带人闯进大殿。 只看到那些美轮美奂的布景,被毁去大半,尤其扫到正中央那颗被损毁的夜明珠,更是心疼万分。 这样的稀世之珍,不多见,南安王是为了保全性命,迫不得已才献宝。 “天涯海角,楚长宁,朕都要找到你,打断腿,把你关起来,看你还往哪里跑!” 程玄一双眼眸平静无波,无声地越过小路子等人,朝外走去。 立在门口的众人从后背窜起一股子寒意,冷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与此同时,楚长宁同父母汇合。 因眼下过新年,运河上船只几乎找不见,她们的船只在河上过于惹眼,只好等到半月之后出发。 至于小花,怕是不能跟着她们一路逃亡,遂寻了当地一家富户,使了些银子,托人好好照料。 临别前,楚长宁背过身去,不再去看。 一路走走停停,时隔两个月,她们才站在西北边境的土地。 来到西北,不由得叫楚长宁忆起一位故人。 那个明媚的草原姑娘,曾夸赞她如格桑花一样美丽,还允诺送她格桑花…… 楚长宁一直等着等着,想要看看格桑花有多么美丽。 等到北祁发生动乱,北祁王身死,塔娜也不见了踪影。 半年了,也许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西北,边陲的某个小镇里,清河巷子,新搬来一户人家。 阿花的父母注意到,前几日搬运家居用品,这户人家总是猫在自家院子里,不大出门交际。 新来的邻居不合群啊! 这日,阿花母亲制作拿手的羊肉馅儿酥饼,叫阿花拿些给邻居。 刚和爹爹掏回一窝兔子的阿花,闻言,百般不乐意。 这羊肉酥饼,工艺复杂,平常只有在过年过节,母亲才会做,阿花自个儿还吃不够。 等邻居开门的间隙,她想东想西,待门房拉开,阿花不耐烦喊了一嗓子:“磨磨蹭蹭,也不见你们同街坊邻居打招呼,你……” 说出的话,随着阿花抬起眼皮落到面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而噤声,冷抽一口气。 “抱歉,方才我在整理院子。” 少年目中诚恳,一身湖蓝色长衫,皮肤白皙,不免叫阿花联想到说书人的那句“面如冠玉”的形容词。 从前她只道那是说书人的夸夸其谈,如今方知,原来世上真有这样好看的儿郎! 阿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又怂又结巴道:“我,我阿娘,做了些羊肉饼,特意拿过来给你们尝尝。” 还不等道一句多谢,阿花放下盘子,拔腿就跑。 目送阿花跑走,少年端着牛肉饼回到院子。 这个少年,正是楚长宁。 里头传来楚若英的声音:“刚才什么人在敲门?” “不是别人,是咱们隔壁邻居送来的羊肉饼,爹爹阿娘尝尝看。” 闻见香气,长公主取过一个品尝:“还不错,就是里面的香料有些奇怪。” 楚若英尝过之后,道:“每个地方物产不一样,口味也不一样。这羊肉饼,算是西北一大特色,平常轻易不会制作,想来咱们邻居还是一位大方之人。” 想起方才那个西北少女的话,楚长宁同父母道:“她们应该有某些习俗,正好我去还盘子,顺便问道问道。” 李明蕙让楚长宁拿些糕点,算作回礼。 楚长宁拜访时,邻居热情地招呼着她入内。 刚踏进院子,听见楼阁里传来少女脆生生的嗓音:“阿娘,我那件红色的衣裙怎么找不见?” 掏完兔子,她身上太脏,一个照面,自惭形遂。 听不见动静,阿花探出个脑袋,同下面的人望了个正着。 瞅到那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郎,阿花脸颊红得跟苹果似的:“你,你怎么来了?” 楚长宁耸耸肩:“还礼。” 第90章 干煸兔肉 爹爹厉害 还礼的是一碟糕点, 是阿花没见过,拓印成规则的花朵形状,橘黄色, 吃起来甜糯软绵:“好像是沙棘果子的味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又美味的点心,是在哪家糕点铺子买的?” 楚长宁简短道:“是我阿娘做的, 以西北特有的沙棘果脯混合糯米粉, 加入蜂蜜制成。” 说完, 楚长宁又问:“对了,我们初来乍到,对本地民风不大了解, 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见谅。” 阿花娘眼角浅浅的皱纹有了笑意:“你们刚搬来, 不懂这里的风俗, 情有可原, 俺们这儿搬家需得邀请左邻右舍,一整条街坊备个暖居宴。” 盛京也有这样的习俗,只是在盛京多是邀请挚友亲友, 对待邻里,反倒没有多么热切。 入乡随俗,楚长宁冲阿花娘道了句谢, 顺便拜托这位邻居通知下街坊, 两日后到府上赴宴。 等她回去同爹爹阿娘说明后,不一会儿, 院门被人敲响。 门外站在阿花娘和几位面熟的妇人,手中半篮子鸡蛋或是一条鱼,或是一扇羊肉。 不等人拒绝, 阿花娘道:“大家日子不富裕,俺们也不能白吃白喝,这些都是街坊邻居一点心意。” 送走了热情的街坊,长公主很是慨叹:“没想到西北边陲的一个贫瘠镇子,比之冰冷的盛京,更有人情味儿。” 楚若英赞同这话:“在盛京,多的是为谋权势,父子反目,兄弟阋墙,攀比陷害,哪里有这儿的乡民们质朴无华。” 为准备暖居宴,“林府”开始进入到准备。 因着官府四处张贴的海捕文书,她们对外自称姓林,楚若英,称为林英,楚长宁,唤林宁,长公主李明蕙则自称林夫人。 “林夫人”主持中馈,自是负责操持这场暖居宴。 由阿花娘牵线,寻了位手艺口碑不错的厨子,将一应事物外包出去,省了烦恼。 见主家出手大方,也不拘束着省银子,给出的酬劳丰厚,那厨子翻着花样子,使出一身看家本领。 这日暖居宴,左邻右舍成群结来吃席,等入了席,先端上一碟水灵果子。 有好事者数了数,竟是刚好一桌人数,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主家好大方! 街坊们心头一阵肉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刚来的邻居,大手大脚的,一点也不会过日子!” 柴多米多,哪有日子多。 要知道西北这个地方肉类便宜,蔬果贵得叫人望而兴叹,平常过年过节才会买来尝尝鲜。 那也是按个儿买,一家人分着吃,瞧林家这阔绰作派,听说从前是落魄世家的旁支,难怪会落魄,这样大手大脚挥霍,再多的家底儿,不经败。 心里是这么想的,瞧到有人伸手拿过一枚果子,其余人纷纷有样学样,不争不抢,也不多拿,就要自己那份,揣在怀里,不舍得吃。 分完果子,又端来一碟子糕点,制成花朵的形状,瞧着怪好看的,不忍下嘴。 林家的丫鬟把果盘和糕点盘收回,惹得阿花娘多看两眼,听得对方解释,这是配菜,要上主菜时,需要撤下这些配菜。 原来新邻居把这么昂贵的果子,当做不入流的配菜? 接下来,一大盘子孜然烤羊排,街坊邻居吃出是熟悉的大厨掌勺,比自个儿家里的手艺要好许多,味道自是没话说。 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一人来上一碗,浑身暖乎乎。 接下来都是西北特有菜式,吃得酒足饭饱,街坊邻居帮着主家收拾整理妥当,这才告辞。 自此,“林家”正式融入到这条巷子里。 母亲主持内宅,作为家中顶梁柱的“林家父子”,不得不出门谋求出路。 近几日,阿花爹娘隔三差五送肉送粮,一条巷子里的人家也是变着法子送粮送吃食,热情地帮忙介绍着好几份差事,账房先生,誊抄书信,都是捡一些不费力的活计儿,生怕她们一家子坐吃山空,为此操碎了心。 虽然她们院子里埋着两大箱子金银财宝,可在邻里眼中,就是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刚败完祖上家产,不得已搬到这里,又为了充面子充大方,把仅剩的家产败得所剩无几,天天勒紧腰带过日子。 “瞧瞧,那林家父子瘦得哟,脸颊没有二两肉。” “是啊,人家大方,咱们也不能抠搜,平日里多接济接济。” 磕着瓜子的一对妇人,扫见街道上走过的“林家父子”,谈性渐浓。 在几条主街转了一圈,楚若英替自己谋到差事。 逃出盛京那个桎梏的铁笼,扮上男装的楚长宁,舍弃县主的身份,没有锦衣玉食,却比做县主更肆意快活。 她也想替自己谋一份差事,楚若英并没有横加阻拦,他并非读圣贤书读坏脑子,思维豁达得很,反而极力赞同楚长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有着男子身份,她方才发现,原来世道对女子过分苛刻,三从四德约束着,不许女子抛头露面,遵从各种礼教,将人禁锢在那一方院子里。 那院子又小又大,小到,禁锢女子一生,大到,终其一生,许多女子围着院子打转,只能守着夫君虚度年华。 为何,世上只有男子才能在朝堂谈天论地,而女子却不行? 尊贵如楚长宁,以前再是跋扈飞扬,也不曾产生过这么离经叛道的念头! 这是男子身份带给她的,可惜楚长宁在街上并未寻到适合的差事。 平静的一日过去,闻得阿花家时常进山打猎,一早,楚若英备了干粮和净水,一家子带着仆人去狩猎,纯属一时娱兴。 楚若英挽弓拉箭,灰兔子受惊跑走,长公主见惯不怪,沉着地从背篓里取出一块干净的绸布铺在地面,摆上瓜果糕点。 正值三月中旬,这时的盛京杨柳抽芽冒绿,海棠盛放。 西北天气则要寒冷些,今儿艳阳高照,虽不那么冻人,林中草木光秃秃,无甚美景可瞧。 胜在天高广阔,心境自由,这趟郊游,楚长宁玩得很是尽兴,又吃了许多糕点,满足得很。 下山时,恰好在山路撞见阿花一家。 阿花往他们仆人背篓里扫一眼,心中有数,这林家父子好不容易豁出脸面入山打猎,可惜什么也没猎到,空手而归。 “我们今儿逮了好几只雉鸡,都死了,现在天气放着容易坏,林家小郎拿去吃吧!” 说着,阿花兀自从她爹背篓里取出两只雉鸡递来。 楚长宁与母亲对视一眼,西北晚上冷得能结冰,哪里就容易坏? “这个,我们不能要。”阿花家靠打猎谋生,日常柴米油盐,都是靠贩卖这些猎物,楚长宁自是一口拒绝。 阿花爹瞅一眼外向的闺女,拿她没办法:“拿着吧,这些雉鸡羽毛损坏,不值几个钱。” 想着阿花如此客气,到时回些礼便好,于是楚长宁征求地去看父母。 得了父母的同意,楚长宁真切地道谢。 “没,没什么。”阿花撇开脸去,脸颊红得跟沙棘果似的。 阿花爹娘看出阿花别样的心思,直到回家,还拉着阿花说道:“这镇上多的是威武雄壮的儿郎,怎么你偏偏瞧上林家儿郎,他除了长着一张小白脸,一无是处,又不能养家糊口,也不能养活你?” 阿花执拗道:“上山掏兔子打雉鸡,我样样拿手,不需要林小郎养活我,我能养活林小郎。” 阿花爹娘瞅着这丫头,无语凝噎。 不多时,传来敲门声。 驻足片刻,等阿花爹回来时,手中提着一荷包的细盐,发怔。 这可是外面买不到的好东西,阿花娘念念有词:“咱们这邻居啊,太大方,这还没有进项,连饭都快吃不上,还从嘴里省下拿来给咱们,这袋盐够一家三口吃上半年,以后还要对他们更好些。” 与此同时,林家院子里,一家三口对着桌上的饭食,没什么胃口。 初来乍到时,还好些,认为西北的饭食别有一番风味。 可日日食猪羊肉,腻歪得慌,集市上的蔬果大多不新鲜不说,翻来覆去,就是老几样。 食欲不加,自然人愈见消瘦。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两年过去。 这两年间,盛京发生许多大事。 一年前,皇帝赐婚永安伯之孙女和新科状元郎,除了永安伯和心腹大臣之外,遭到朝中大臣们反对,以陈太师在内的各朝中重臣们,期望皇帝能听从先帝遗愿迎娶永安伯孙女。 更有御史当场撞柱,身故。 不听群臣谏言,皇帝仍是一意孤行,坊间百姓们隐隐传出暴.君之流言。 同年,永安伯驾鹤仙去,陈太师因身体缘故,辞官回乡。 礼部卫侍郎调任离京,至黔中任府同知,同是正五品的官职,因地方官员绞尽脑汁儿想被调回皇城,受天子重用,卫青云亲自递折子调任这一举动,令人捉摸不着头脑。 远在西北的楚长宁听闻时,稍稍讶异。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因为前世的卫青云被贬位七品小知县,任职地,正是黔中。 彼时的楚长宁正与楚若英外出狩猎,眼神追逐着山林里飞奔的一抹灰色,低声提醒:“爹爹,兔子。” 楚若英拉弓射箭,羽箭“咻”地一声射出,灰兔子在地上翻滚一圈,后腿抽搐着。 身侧女儿拍马屁道:“爹爹厉害。” 一身灰蓝色棉布长衫的楚若英轻叹:“生活所迫,能不厉害嘛!” 楚长宁抓住灰兔子的一对大耳朵,掂量了下:“约莫有七八斤重,好肥的兔子,回去做干煸兔肉丁,正好下果子酒。” 楚若英哭笑不得:“就你嘴馋。” 倒不是说这两年她们的日子过得有多窘迫,两年前搬到鱼峰镇,楚若英一介文弱的身板,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思来想去,办了所学堂,做个教书先生。 在外人眼里看来,也算是个谋生的路子。 既是做着教书先生,试图要融入到这个生活环境里,必然不能继续大摇大摆过日子,显得过于特殊。 是以这两年来,摒弃从前大把挥金的生活,依靠自食其力,那两箱子财宝埋在院子里头,再未动过。 日子虽清苦些,楚长宁不但没消瘦,事事亲力亲为,身子结实许多,以往冬日总是缠绵病榻,来到西北,身子比从前康健。 两年来,楚长宁一直以男装示人。 即便她脸上敷着些灰粉,遮掩住白皙的肤色,以眉黛将眉毛画得粗犷,仍是与西北的儿郎有着极大区别。 没有找到适合的差事,楚长宁干脆自己在县城里买下沿街铺子,开起酒铺。 她本想开一家甜点铺子,奈何自己于厨艺方面实在没有天赋,只好做自己拿手之事。 从以前她在书里看过几个酒方子,精挑细选出几个,酿造的酒液辛辣刺喉,适合西北冷冽的气候环境,生意不算冷清,日常进益还过得去。 第91章 一触即发 阿娘,你竟然不带我一起…… 八九月的西北, 金乌炙烤着辽阔的土地,昼长夜短,环抱群山绕斜阳。 因白日与夜晚气温骤降, 阳光充足, 此地盛产的瓜果脆甜多汁。 临街的铺面有茶楼有饭馆,还有一家唤忘忧酒铺的铺子。 整个城镇都晓得那忘忧酒铺的掌柜, 是个弱冠之年的儿郎, 身段纤瘦, 穿着身碧青长衫,一双眼睛跟鱼峰山脚下的一汪湖水似的清灵,比西北的女子生得俊俏。 这日炎热难耐, 楚长宁扔下手头的一应活计儿,躺在凉椅歇凉。 守铺子半日, 也不见来个人, 索性将大门一锁, 回家用饭。 吃饱喝足,她顺走半个搁井水里冻过的香瓜,咬一口, 凉津津,格外解暑。 一直到夜间,酒铺子生意才好起来。 “林小郎, 给俺打三两刀子酒。” “欸, 来了。” 好不容易忙完,有个黑影罩来, 楚长宁一抬眼,瞧见阿花拿着只酒葫芦。 她麻木接过,问:“还是老样子?” 阿花应声, 等接过酒葫芦一掂量,分量不止二两,约莫有三两多,每每自个儿来,分量总是比别人多。 是不是说明,林小郎对她与众不同? 给过铜板,阿花高兴地往回走,来到小巷口,迎面撞到一个威武壮硕的青年男子。 见到人,阿花扭头就跑。 身后青年男子抬手,身后有人拦住去路。 阿花恼怒:“吴鹏,你要做什么?” 唤吴鹏的青年男子大步上前:“我们一块儿长大,是最好的朋友,要不是你从中作梗,害我又错失今年鱼峰镇最俊俏男子的头衔,你说,我要不要揍你?” 阿花冲面前人冷哼:“林小郎生得俊俏,是大家有目共睹,再瞅瞅你,一身汗臭味儿。” 吴鹏低头闻了闻身上的气味儿,瓮声瓮气:“懂什么,这叫男人味儿。” 白他一眼,阿花抬腿要走,吴鹏抬手去拦,被人击中膝盖,阿花滑溜如鱼儿般逃走。 翌日,楚长宁一早出门,来到酒铺,被一伙人围住。 为首的吴鹏是镇上吴首富之子,平日里无甚交集,自从去年举办的一场最美最俊俏的男女大赛评选,顶着鱼峰镇最俊俏男子名头的楚长宁,连她开的酒铺子,生意也跟着红火。 同时,多出吴鹏这个麻烦精,三不五时来找她茬儿。 吴鹏一开口,便是要同她比试。 金乌初升,晒得人脑子发晕,楚长宁懒得搭理:“我认输,我不想同你比试。” 吴鹏感受到了被轻视,不肯作罢,甚至放言威胁:“若你不同我比试,以后你们林家休想在鱼峰镇立足。” 楚长宁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你们吴家虽是镇上首富,可这上头还有知县有知府,不是你们吴家能只手遮天。” 吴鹏不能反驳,不甘心地嘀咕:“都道林小郎生得俊俏,依我看,跟个娘们似的,又怂又软蛋,长得一点也不俊俏,丑得很。” 别人说她什么都可以不理,唯独不能说她丑,楚长宁眉毛一扬:“你要比什么?” 吴鹏面上一喜:“就比一个时辰,谁打的猎物最多。”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鱼峰山养活这片镇子,两年间,楚长宁时常去山里打猎,只要不进入深处,还是很安全的。 楚长宁信心满满,自是没有不应下的道理。 一会儿功夫,聚来一群围观者。 鱼峰镇日子平淡无趣,难得发生新鲜事儿,听闻这二人要比试一场,立时来了兴致,好事者都跟着去做个见证。 同邻居的茶楼掌柜说道一声,楚长宁回酒铺里取下一只荷包和一只背篓,随吴鹏去到鱼峰山。 一行人热热闹闹跟去,等阿花听到消息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彼时的楚长宁刚刨出一个深坑,累得直不起腰。 吴鹏猎得一堆雉鸡野兔,撞见她在奋力往坑里爬出,铺盖细枝,设置陷阱,奚落道:“半个时辰过去,我猎得七只野兔,八只雉鸡,林小郎,你拿什么同我比?还是早早认输,免得丢脸。” 楚长宁但笑不语,从小荷包里取出一把物什儿,往草丛和陷阱上各撒下一些,走到绿叶掩盖的草丛。 吴鹏鼻尖嗅了嗅,跟过去问:“你撒了什么东西,这么香?” 楚长宁哼哼:“要你管。” 吴鹏没好气道:“除非你能猎到鹿子,否则凭你怎么能赢得过我?” 话落,密林深处一只梅花鹿,顶着繁复的鹿角,一双漆黑无害的鹿眼张望着,小心警惕着周遭。 张望一番,鹿子低头吃着草地上撒的食物,嘴里边咀嚼着边往前走,丝毫不知即将到来的危险。 吴鹏紧张得咽了咽口水,低声说:“真的……” 一只手掌捂住吴鹏的嘴唇,感受到对方掌心绵软贴覆唇瓣,他眼珠慌乱转动,喉咙莫名干涸。 林小郎的手掌跟别的男子完全不一样,又软又绵乎乎,而且林小郎身上真的有一种特别好闻的味道,不是女子的脂粉味儿,而是一种清爽的香气。 侧眼看去,其实林小郎也不是特别难看,剑眉飞扬,眼眸清润,浓密的鸦羽一眨一眨,就好像刚才那只无害的鹿子。 离得近了,吴鹏发现林小郎面上肤色有些奇怪,抬手想要去给林小郎擦擦脸,听林小郎压低嗓音:“那些是什么人?” 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吴鹏又惊又吓,连忙回神,收回手臂,顺着林小郎的目光看去。 果然,在密林另一头瞅见一队探头探脑的人。 他们虽穿着西北本地服饰,但身上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违和感。 咦? “这些人瞧着面生,好像不是我们镇子的人。” 楚长宁接过吴鹏的话:“看出来了,他们并非西北的人,是北梁人。” “什么?”吴鹏吓得脸色都变了,不留心踩到脚下的枯木,发出吱呀一声。 楚长宁脸都绿了。 下一秒,那头的北梁人耳尖,听见动静,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大周话:“谁,在那里,出来。” 楚长宁和吴鹏对视一眼,转身就跑。 两个北梁人率先追上她们,脖颈处架着明晃晃的大刀,楚长宁愤恨朝同样被捉住的吴鹏看去,对面前一伙北梁人道:“我们是山脚下的猎户,你们也是猎户吗?” 刚才林小郎还猜到这些是北梁人,又说是猎户,吴鹏面色怪异。 对方竟也不遮遮掩掩,直接叫破身份:“我们,是北梁人。” 楚长宁脸上又青又白,恨不得踢吴鹏一脚。若不是这厮,自己怎会遇上这样的祸事? 这伙人从鱼峰山另一侧山峰穿行,必然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她故意装傻,这群人直接叫破身份,是根本不打算留活口啊! 完犊子。 想着,她也真踢了吴鹏一脚,埋怨:“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来鱼峰山,遇上这些事。” 吴鹏挨了一击,疼得皱眉,抬眼,扫见林小郎眼珠乱转。 顺着林小郎,他的目光落到那方陷阱上。 脑子闪过一道灵光,他抬手推了林小朗一把,同人争吵:“你没来鱼峰镇之前,我可是鱼峰镇上最年轻俊俏的儿郎,你一来,就抢走我的名头,早看你不顺眼。” 这厢二人拉拉扯扯,互相扭打,北梁为首的人好奇地招过身边人,问询,得知这二人互相怨怼,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北梁军队还未攻打到大周,大周已经开始内讧,我北梁必然一统大周,建立无上帝国。” 下一秒,两道沉闷地惊慌声,将北梁游击将军幻想的美梦击碎。 楚长宁和吴鹏对视一眼,撒丫子往外跑,边跑边喊着北梁奸细来了。 看着掉落陷阱的两名手下,游击将军面色难看:“这些大周人,狡猾多端。” 这样大声叫喊,把他们的行踪暴露,还未付诸实施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想要去追,又担心脚下是不是还有这些狡猾大周人设下的陷阱,进退两难。 一番动静,鹿子早被惊走,楚长宁和吴鹏拼命狂奔。 躲在树荫歇凉的好事者一扫乏味,打起精神,发现不对劲儿,以为是密林出现猛禽,待离得近些,听清是北梁人。 楚长宁提议道:“咱们人数加在一块儿,还不到十人,对上那些腰间佩戴刀剑的北梁人,仍是没有胜算,我认为,即刻下山报官。” 刚才那把刀,就搁在吴鹏的下巴,徘徊在生死间,他深以为然。 见吴鹏拔腿就跑,楚长宁跟在后面:“喂,你的兔子雉鸡不要啦!” 吴鹏哪里顾得上这些:“不要了,不要了,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直到天黑,官府的一大队人马将鱼峰山搜寻一遍,在楚长宁所设的陷阱里拾到一块腰牌。 腰牌刻的,乃北梁文字。 知县连夜派人将此事上报至知府,一级一级上报。 入夜,林家院子。 倚翠在外头守着,暖阁里间,一家聚在一起会谈。 “北梁王野心勃勃,之前北祁被灭,便是穿过衡祁山脉打了北祁一个措手不及。如今故技重施,若不是你们今日误打误撞,北梁人会率先攻破这个镇子,以这里为据点,和外面的军队里应外合,届时,西北将会有一场滔天的灾祸。” 听楚若英描绘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楚长宁后背一阵发凉:“爹爹,北梁要同大周开战了,是吗?” 楚若英点头。 翌日,边境传来战报,北梁汇聚二十万人马,在十里之外扎营。 大战,一触即发。 不过半月时日,大周连连战败,一退再退,丢失一道天然易守难攻的屏障,西北军退至凤阳关。 若是连这座城池也丢掉,北梁大军可直接攻入西北,整个西北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镇上的人这几日忙着搬家躲难,吴鹏和阿花过来同楚长宁道别:“林小郎,北梁人马上要攻破凤阳关,大家忙着逃命,你们家准备去哪儿?” 楚长宁说:“去凤阳关。” 见林小郎眉目一派认真,吴鹏太阳穴突突跳:“你疯了,是不是撞坏脑子,大家都要去躲战乱,你不躲得远远的,还要撞上去。” 楚长宁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要留下来抗敌,你们快走吧。” 吴鹏看傻子的眼神看她,阿花沉默片刻:“我也要留下来。” 阿花爹娘恨不得一棍子敲晕这丫头,打包带走,又想着离开故土,能去哪儿呢? 不一会儿,等楚若英收拾好行李,撞见阿花爹娘也要留下,略有些惊讶。 吴鹏觉得她们都疯魔,朝自家方向跑走。 在镇子的山路,与林家和阿花家相遇,吴鹏不自在地垂下眉眼,不再多看。 分别,一边去凤阳关,一边带着所有家当去逃难。 一路上,都是逃难的灾民,遇到逆流而向的马车,听说她们要去凤阳关,多番劝阻。 还未至凤阳关,才知那里的情形,比想象的还严峻。 一天一夜,终于赶到。 彼时的凤阳关,刚经历北梁的一波突袭,战火硝烟,兵将伤亡惨重。 目及所见,一片哀凉。 楚长宁并没有她爹爹的大义凛然,忧国忧民,甚至可以为国捐躯,可见到这一幕,叫她眼眶湿润。 哪有什么避难之所,只不过有这些将士们在前面冲锋陷阵。 如果所有人都想着天塌下来,有别人顶着,都想着退缩,凤阳关早就被敌军攻破,哪里还有逃命时间? 她突然看向身侧母亲。 那日,阿娘握住爹爹的手背,说:“不管驸马要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支持。” 于是,她们来到凤阳关。 她喊:“阿娘。” “怎么了?”李明蕙侧脸,摸不着头脑。 楚长宁道:“阿娘,是我最崇拜的人。” 李明蕙骄傲抬下巴:“那当然,你阿娘可不是草包。说不定阿娘还要亲自下场杀敌,让你见识见识阿娘的威风,不过到时可能顾不上你,让倚翠护着你躲好。” 楚长宁不敢置信:“阿娘,你竟然不带我一起?” 第92章 燃眉之急 哦,什么传闻? 一队巡逻将士在擦肩而过时, 瞧见楚长宁,瞧着她的眉眼有几分眼熟,不由多看几眼。 楚长宁正同她阿娘说话, 并未注意到身侧走过的一对将士。 有出城逃命, 亦有不少如楚长宁她们这般,反向逆流来到凤阳关的人。 甫一至凤阳关, 便有曾去过盛京的将领们, 认出长公主和驸马。 张贴的海捕文书, 上面的画像容易失真,但真切见过的人,看过一眼, 不会认错。 肃守西北的秦副将亲自接待她们,因眼下特殊情况, 物资不丰, 接风的宴席, 分外朴素,是西北常见的羊肉汤。 辰时北梁军队偷袭,一直到午时, 战火停歇,秦源眉宇掩不住的疲惫:“从最近的陇右调兵,需得五日路程, 如今已是第三日, 还要坚持两日时间。北梁十八万大军压境,凤阳关加上伤员和火头兵, 人数不到五万,敌我兵力悬殊,也不知我们还能不能撑到陇右的援军赶到。” 楚若英拱了拱手:“听闻凤阳有难, 我与长公主特地赶来,助秦副将一臂之力。” 虽早知长公主驸马来意,听得对方道明,秦源大喜:“驸马雄才远略,有你们襄助,秦某佩服长公主和驸马高义。” 席上的阿花和她爹娘在见到秦副将时,得知这位秦副将是凤阳关最高级别的官员,震惊得说不出话,又见那秦源对待林家夫妇俩客客气气,行为举止隐隐露出恭维之态。 心里七想八想,还没想出个明白,又听那秦源道破身份,阿花心情复杂看向端坐身侧的林小郎,扯了扯林小郎的袖角:“你爹爹阿娘,当真是长公主驸马,那你岂不是郡王?” 楚长宁侧脸,含糊道:“算是吧!” 阿花眉眼黯淡下去。 席上,都是西北最普通的羊肉汤和羊排,简单用过饭菜,楚若英随秦源去到城墙勘测地形,楚长宁则跟着母亲李明蕙分工处理伤员。 城内伤员,约有三四千人,加之昨夜负伤一千余人,随行医官根本忙不过来。即便抽调城中的医药铺大夫,忙得脚不沾地,仍是有许多将士们得不到有效治疗。 “阿娘,方才我们过来时瞧见城内还有许多老弱妇孺,不如征调她们,帮忙给那些伤势稍轻的伤员包扎,替医者减轻重担,使那重伤的将士也能得到及时诊治。” 楚长宁的提议,李明蕙认为可行,立即着人去办。 刚至申时,城外探子来报,北梁正在清点人马,试图再次攻城。 一刻钟后,果然瞧见乌压压的军队朝凤阳关靠近,密密麻麻的羽箭朝城墙射来,掩护着北凉军靠近城墙。 即便早有准备,以盾牌挡在身前,仍旧有十几个将士受伤。 四面八方扔来的登云梯,城墙上的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倒火油和扔石子,火星子窜起,一片北梁士兵葬身火海,从城墙滚落的大石子,重伤数十北梁军。 城墙上,不断有大周将士为敌方掩护的弓箭手射中,被运送到后方安全的室内进行伤口包扎。 抽调城内的妇人都来帮忙,烧水煮饭清理伤口,都是一把好手,人手忙不过来时,长公主母女俩也加入到队伍里。 楚长宁包扎的动作从生疏到熟练,阿花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倾倒,累得直不起腰,也不喊累。 这场战事,历经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由明转暗,北梁人见突破不开凤阳关,便暂时退去。 虽敌军暂退,下面人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那就是他们兵器库里的火油所剩不多。 秦源一筹莫展之际,楚若英献出一计:“这城中可有酒铺,或那些逃走的富户窖下必然藏有酒酿,可以提炼出浓度酒液,可做火油替代之物。” 秦源微讶:“能燃烧的酒液,秦某闻所未闻,驸马此言当真?” 楚若英肯定点头:“说来,这两年间我们一家定居西北,小女开着一家酒铺,酿出一种名为“刀子酒”的酒液,偶然发现,这酒液竟可焚烧,秦副将若不信,我自可演示一遍。” 说着,楚若英招来小厮,名他去马车里取回水囊。 试验一便,秦源瞧着那抹幽蓝火舌飞快窜起,眨眼间吞噬物什儿,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当真如驸马所言,驸马可真是解了在下的燃眉之急。” 楚若英不敢居功:“说来,这酒液不如火油威猛,不过是小女误打误撞罢了。秦副将还是速速着人去收集酒酿,越快越好,估摸着晚些时候,北梁大军很可能趁偷袭。” 秦源立即招来身侧的得力干将:“江辉,你告知所有城中百姓,把家中的酒水捐出来,另外带几队人马速速把整个城内空无一人的房屋搜寻一遍,尤其是酒铺子。” 江辉得令,带着几队人马兵分几路。 围在伤员堆里打转的楚长宁,措不及防被楚若英揪去伙房,瞅着那秦副将看她比上等兵器还火热的眼神,她一脸茫然。 楚若英清咳一声:“兵器库的火油已耗尽,现在我们急需这些物资,经你加工的刀子酒,或可作为代替品。” 原来是这个,楚长宁面上一松:“这倒没什么,蒸馏的法子不是很复杂,不过,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可以提炼浓度更高的酒液,相应的,燃烧效果也更好。” 这可不是楚长宁说大话,她一时好奇,还真实验过。 * 夜色低垂,月淡星稀,整个凤阳关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 听爹爹说,今夜,北梁可能会夜袭,楚长宁时刻准备着,连衣服也未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等楚长宁开门,走廊空无一人。 待她准备关门,不经意间扫见地上一只油纸包裹的烧鸡。 张望一番,楚长宁拾起烧鸡,闻味道,好像不是西北特有的香料,那烧鸡金黄诱人,她吞咽着口水,从怀里取出一支银簪子试了试,没毒。 隔壁房门打开,阿花走出,惊讶看她:“哪来儿的鸡?” 楚长宁说:“不知道,你吃不吃?” 阿花从不客气:“吃。” 二人分食烧鸡,楚长宁正感怀从前在盛京的华服美食,骤然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赶往城门,知道闲暇时光难得,战事又开始了。 啃完鸡腿,楚长宁从怀里摸出一块方帕,擦拭干净手指,跟着赶过去。 城墙外一片片幽蓝火光,将黑暗照亮,有北凉士兵为这样的场景吓得发怵,大喊:“鬼,鬼火,这是鬼火。” 眼见军心不稳,北梁首领道:“什么鬼火,这是火油。” 他身侧的军师不淡定了:“火油不是红黄色的火焰,这种幽蓝的火焰,我曾在坟包见过它们漂浮在半空,好像真的是鬼火!” 连军师都这么说了,下面的士兵们战战兢兢,生怕被鬼火沾染。 因畏惧那可怕的蓝色火焰,北梁军队的气势节节败退,死伤一两万余数,眼看再拖下去军心动摇,首领抬了抬手,无奈撤退。 撤到据点,首领去到王帐面见北梁王。 王帐内,金玉雕饰,雪白的狐皮做毯,黄花梨木制成的软榻里躺着一个魁梧奇伟的男子,五官分明,高鼻深目,面如刀刻般分明。 他赤足踩着地毯,来到身穿舞姬服饰的明艳女子面前,轻捧起她的手腕,亲吻着她的手指:“我高贵的郡主,你真的太美。” 女子面色难堪,咬着下唇:“那日苏,如你所愿,现在可以让我见哥哥一面吗?” 那日苏的手指不安分地托起她的脸颊,抵着她的下巴,帐外传来沉闷的脚步声,心腹通传,大将军要面见。 按推算,凤阳关火油库存不足,这时候正是他们北梁攻破凤阳的大好时机,被打断好事,那日苏面色阴沉,收回手臂,对身侧的人说了句“好好呆在王帐”,大步走出营帐。 塔娜如浑身被抽去了气力,瘫软地跪坐在绒毯里,若不是为了二哥,她怎会自甘堕落去穿上这样低贱的舞姬服饰,取悦那个杀她父兄的恶魔。 “鬼火?”那日苏不信鬼神之说,他只信自己,若不是相信自己,他怎么可能从一个无名小卒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地位,打败威名赫赫的北祁王,坐上王位:“鬼火之说,不过是无稽之谈,大阵当前,军师之缪言煽动人心,拖出去砍了,以儆效尤,再有人敢传鬼火之说,论罪当诛。” 不得不说,那日苏此举,极大程度肃清了动摇的军心,无人敢质疑。 北梁王,便是他们北梁最至高无上的神明。 鬼火之说,令北梁忌惮,却是助凤阳关度过最难的一晚。 秦源盘算着大蛇追尾,大肆宣扬鬼火之说,试图震慑北梁大军,楚若英摇头:“今夜出奇制胜,是我们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不过,北梁王可不是那么好糊弄,若我是北梁王,必然亲手斩下传出谣言之人的头颅,以稳军心。在夜晚瞧见这幽蓝的火焰,的确能恐吓住人,未知的恐惧,才是最恐怖。白日里却效果大减,明日,才是我们真正要度过的难关。” 诚如楚若英所言,翌日,北梁王亲自率兵出战,一扫昨夜被削弱的士气,剑指凤阳关。 先前好像猫儿伸着爪子捉弄小老鼠,试探地玩弄,眼下北梁王领兵,不论战术还是计策,打得凤阳关很快招架不住。 即便秦源和楚若英再有谋略,可手下伤员一堆,双方兵力悬殊,楚若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以一万五的兵力,对抗十几万大军,简直天方夜谭。 城墙上,不断有士兵受伤,被拖去医治,也有士兵瞌上眼皮,再也不曾睁开过。 两个时辰,过得无比的漫长,凤阳关的士兵伤亡人数,已不足一万。 八千,五千,人数还在不断锐减…… 一个将士被北梁人刺中胸膛,倒了下去,还不忘抱住对方的小腿,为友军争取时机。 那北梁士兵抬手要再补一刀,被一把利剑扎进心窝子,楚长宁弯腰将那受伤的士兵拖回:“你没事吧!” 那满脸血污的人抬眼,愣了下:“没事。” 楚长宁也愣了下,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没多想,把人交给阿花,运回内室诊治。 从天明,苦苦坚持到黄昏,城门被轰开,北梁王正要挥师入城,听得探子来报:“身后十里外,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好像是陇右的援军。” 北梁王挑了挑眉梢:“对方多少人?” 探子如实回:“几千人。” 北梁王得意大笑:“仅凭几千人,与我北梁对抗,无异于蜉蝣撼树,自不量力。北梁大军听本王号令,拿下凤阳关,城内奴隶和财物,都是你们的。” 想到大周富庶优渥的土地,昂贵的财宝,漂亮的女人,北梁军队热血沸腾。 十里之外。 同样有探子来报:“回皇上,北梁大军已经攻开凤阳关城门。” 马背上的黑衣锦服男子轻轻颔首,示意自己知道:“再探再报。” 等探子离开,从西北其它城镇打听消息的探子来回禀:“凤阳关许多百姓们早已撤离,其它城镇的人前几日已搬离,十室九空。刚才属下偶然听到一个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连几日赶路,疲惫不已的人来了兴致:“哦,什么传闻?” 那探子小心翼翼瞧了瞧帝王的脸色,道:“听说长公主驸马在凤阳关抗敌,属下也不知真假。” 话落,刚才还问话的帝王不复镇定,一夹马肚,往凤阳关的方向飞奔而去。 后头的人,只得跟上。 第93章 天降冰雹 是我。 天边残阳如血, 被炙烤的沙土蒸腾着灼热气流,凤阳关的将士不足四千人数。 三千余人,对抗十几万的北梁大军, 结局, 可想而知。 火头兵,城内留下的数百成年男子皆拿起武器抗敌, 长公主也身披战甲:“国家危难, 城门将破, 感谢所有留下来与我们一同抗敌的百姓们,这其中有男儿,亦有妇孺, 谁道女子不如男,今日便要叫北梁瞧瞧, 我们凤阳娘子军的厉害, 我李明蕙, 誓死与凤阳关共存亡。” 下面一片应和声:“誓死与凤阳关共存亡。” 立在下首的阿花,心湖震撼,这一刻她的胸口莫名涌动一种陌生的激昂情绪, 她如在场的西北百姓们一样,一腔热血,去到那战场杀退北梁人。 城门被轰开, 数千北梁铁骑蜂拥, 立在城墙的楚若英轻抬手,一支火把点燃引线, 轰隆一声巨响炸开,残肢断臂四处飞溅。 几千骑兵,折损大半, 其余人勒紧缰绳,在原地打转,迟疑不敢上前。 见势,北梁王高呼:“北梁军骁勇善战,俱不畏死,何况凤阳关里有数不尽的珠宝美人,近在眼前,若是有人敢退后一步,本王当场伏诛。” 珠宝美人,致命的诱惑,摆在眼前,北梁骑兵一鼓作气往前冲,刚穿行过城门口,发现前面道路上遍撒草料。 打仗前,一般会把给马儿喂饱草料和净水,这些大周人,不会天真的以为严格受过训练的战马会吃他们的草料?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闪过,胯下的战马不受控制,撒蹄子地往草料堆奔去。 见战马突然发了疯一样,北梁军本就被那鬼火吓得够呛,见身下的战马不听使唤,不管怎么拉缰绳,心里只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些大周人果真会使用妖术! 昨夜灰溜溜跑回营帐的北梁大将军阿古拉,亲眼看见军师被砍去头颅,强制镇定地安抚道:“这些草料闻着不对,定是加了料。” 话音刚落,陆续有战马口吐白沫,晕死过去,为北梁自傲的精锐铁骑,被消耗掉大半。 从战马背上跌下来的人,干脆步行着往前冲,刚跑出一段距离,突然脸色大变。 原来上面铺着草料做掩饰,实则下面铺就着一面面铁刺,扎得人脚底板冒出血窟窿,进攻的北凉军被阻了一阻,损失几百人数。 但这些铁刺,仅仅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北梁人多势众,前行的队伍欲要清理铁刺,见大周那头的将士们移开盾牌,推出一车一车的酒坛子。 北梁大将军以为是火油,心道不好,开口后退,还是迟了一步。 不知是谁丢出一个火把到木板车,幽蓝的火舌飞快窜起,升腾地冒出几丈高,瞬间将打头阵的士兵卷入火海之中。 奔出火焰的火人,凄厉的喊叫声,令人胆寒。 眼见身边将士们眼中露出畏惧,阿古拉抽出随身大刀:“什么鬼火,分明是大周人在弄虚作假,他们已粮尽援绝,只要拿下凤阳关,直捣盛京,日后加官进爵,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们。” 这样的言语,很是能激励人心。 火势肉眼可见地偃旗息鼓,看着唬人,实则不如火油威猛。 有了这个认知,北梁大军继续往里冲去…… 远远瞧着凤阳关城内形势的北梁王,肉疼地冷哼:“这些刁钻的计策,可不像是秦源能想出的,是何人在背后装神弄鬼?” 身边的将领,回话:“听闻,是大周一位驸马在背后指点,他曾是大周科考前三名的探花郎。此人害我们精锐损失惨重,等属下过去亲自结果他。” 北梁王自信满满:“不,这样的栋梁之材,若是能为我们北梁效忠,来日北梁铁骑定能踏破盛京这座城池!本王不但不杀他,还要留着他。” “报,王上,疑似陇右援军在朝我们后方靠近。” 得探子来报,那日苏满腹狐疑:“曲曲数千人的援军,竟也敢送上门来找死?” 同一时间,山道上一行人飞驰而过,马蹄踏过,溅起高高的尘雾。 “北梁十数万大军,我军只有数千人,皇上贸然冲过去,实属不明智啊!” 属下的肺腑之言,程玄恍若未闻。 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赶过去。 劝不住,那人只得又扭头去同张峰道:“将军,你快劝劝皇上啊!” 张峰照样无计可施,其实他心里也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个刁蛮的小丫头,即便她总是揍他。 终于望见前面的凤阳关,只一眼,程玄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栽下。 乌泱泱的北梁大军齐聚,与受战火无情摧残的城门,形成鲜明对比。 北梁大军涌入城内,程玄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当然不是孤勇逞能,从后背箭筒取出三支羽箭,挽弓拉箭。 铮地一声,羽箭脱离弓弦,朝军队里的北梁王射去。 刚得探子回报,那日苏早已警惕戒备,抽出弯刀连连砍掉偷袭的两支羽箭,感觉胳膊一麻,垂眸,原来还有第三支没有被他躲开。 连发三支羽箭的绝技,在那日苏的印象里,只有那个人。 据说,他是大周皇帝的五皇子,现在已经坐在大周的龙椅。 抬眼去看,果真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那日苏眯了眯眼,程玄贵为大周皇帝,尊贵无比,若是换作自己,身边只带着数千人,躲着还来不及,怎么敢上前挑衅呢? 陷阱。 一定是设置了什么陷阱,想要引他上当。 论凶猛体力,无人能敌北梁大军的骁勇,可大周人都狡猾多端,善于使诡计,坑起人来,防不胜防。 那日苏惯常使刀的手臂被伤,不免多疑,一时恐忧军中有不轨之人趁自己受伤,谋权篡位。一时见那大周皇帝不但没有半分胆怯,反而朝北梁大军拉近距离。 沉吟间,那日苏扫见后方的营帐升起滚滚浓烟,顿时不再迟疑,发号施令:“撤退,撤退至十里外扎营。” 若那日苏没有受伤,或许他还会迟疑观望,想到昨夜斩杀军师,军中已有许多道不满的声音,如果粮草再被全部毁去……那日苏不再犹豫。 北梁王率先带人撤走,程玄便知自己赌对了。 他赌的,是那日苏的多疑。 不管是草原霸主,还是一国帝王,他们只相信自己,不会把自己的安危全部托付他人身上。 张峰本来害怕地绷着一张脸,不成想北梁大军真的退兵,他钦佩地看向身前的帝王,后面有将领们拍马屁道:“这些北梁人见到皇上,为皇上威严所摄,吓得屁滚尿流。” 程玄道:“那日苏决定撤退,并非是被吓退,不过是领头的狼王伤重,害怕下面的狼群觊觎王位罢了。 这是一计险招,无可奈何的下下之策。 扬起手里的皮鞭飞快朝凤阳关奔去,遇见没来得及撤退的北梁兵,他手起剑落,顺手宰割,一路穿行过城门,城内青石铺就的地板横七竖八散落着尸体。 目光不断在交战的人群里巡视,终于,程玄定格到一个身披厚重铁甲的熟悉侧影,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 他一夹马肚,朝人过去。 楚长宁和阿花共同对付一个北梁士兵,从对方刀下救下大周士兵,正要举剑,面前的北梁士兵被人一箭射开脑袋,脑内红白之物撒了一地。 感受身后传来马蹄声,楚长宁几乎本能地双手握住剑柄,横扫一斩。 程玄眼皮子一跳,举剑挡了回去,一手放开缰绳,拽住她的胳膊,将人拉到马背。 后背抵着一个胸膛,楚长宁吓得一激灵,正要举剑,听得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男音:“是我。” 后知后觉,闻见他身上那股皂荚的清香,她不聚焦的双眼茫然一瞬,脑海里尚还混乱着,挺直的脊背,很诚实地放松下来,将后背交给身后人。 程玄抬手收割两个北梁士兵的脑袋,放眼望去,城内北梁士兵已被全部肃清,略诧异看她一眼,只瞧见楚长宁的盔甲上遍布暗红的血渍。 他惊呼:“你受伤了?” 楚长宁特别累,累得说不出话,只能摇晃下脑袋。 别说是她,就是成年男子与敌军奋战数个时辰,耗尽浑身力气,此刻也累得瘫倒在地上喘息。 歇会儿,攒了些力气,楚长宁从马背跃下,程玄顺势也跃下,就见面前的人抬眼看他,然后捂着胸口大吐特吐。 程玄一张脸铁青,秦副将率众将士过来参拜,他抬手道句“平身”,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这次凤阳关能守住,是秦副将,乃至西北将士们的功劳,朕心甚慰。” 秦源拱拱手:“凤阳关能支撑到现在,微臣不敢居功。除了西北将士和百姓们,还有长公主驸马一家特地从鱼峰镇赶来抗敌,若没有提前在鱼峰镇示警,若没有长公主驸马劳心劳力献出计策,怕是昨夜已保不住凤阳关。” 剑眉一扬,程玄想到两年前楚若英的人在苏州出没,把他引至苏州微服私访,遍寻不见,原来她们这些年一直窝在西北! 好他个楚若英! 他道:“秦副将说的是,驸马谋略过人,朕,也有幸领教过,驸马此番劳苦功高,想要什么赏赐?” 楚若英拱手自谦:“微臣身在大周,作为臣民,为国为民,理所当然,说来鱼峰镇示警和各种计策,全是小女误打误撞罢了。” 程玄竟不知这里面还有楚长宁的影子,诧异朝她看去,略一回想,听闻云峰镇示警,是两位青年打赌比赛,意外撞见北梁派出的先驱探子。 再瞧楚长宁身披铁甲,程玄约莫明白过来:“县主在西北的日子,可真是丰富多彩啊!” 一二十斤的铁甲,沉重得很,楚长宁一点老底子都被秦副将卖的干干净净,无奈笨拙地拱手:“皇上过誉,家国危难,人人有责,不止臣女,还有西北将士,西北男儿,乃至凤阳关娘子军都在共御强敌,若皇上要嘉奖,便嘉奖这些将士,留下抗敌的西北百姓,及凤阳关的娘子军。” 程玄气得冒火,她当真以为他是在赞誉? 战场刀剑无眼,幸而他心血来潮要御驾亲征,否则后果,便是凤阳关等不来陇右支援,城破人亡…… 天色暗沉,到了晚间。 士兵被分为几拨,分工明确,清理城门杂物和尸首,能用到的刀剑回收起来,北梁攻城的工具被扔下,拆分开来,加固城门。 大周士兵的尸首,细致地归拢起来,挖坑掩埋。北梁士兵的尸首,哐当一声扔到城外,堆积如山。 北梁大军虽撤退,不时有探子张望,见凤阳关的将士们不慌不忙,又迟迟不见援军露面,只好如实去报。 北梁大将军提议道:“依属下看,大周皇帝是在故布疑阵,不如由属下带人亲自去探个虚实?” 那日苏沉吟片刻,点头应允。 等北梁清点完人马,要再去攻城时,漆黑的夜幕,凭空一道响雷,突然狂风大作,下起密集的冰雹。 硕大的冰雹砸在地面,砸出两指的深坑,将士来不及躲避,被砸伤砸死的,比比皆是。 一夜过去,北梁的营帐被砸得千疮百孔,士兵伤亡损失数万人。 得知这个消息,程玄的脸差点笑歪。 说来也是一件怪事,那冰雹哪里都不砸,偏偏专门捡北梁人的营帐砸,仿佛大周朝如有神助般。 冒着大雨前行的陇右援军,在程玄赶到凤阳关的两个时辰后,顺利汇合。 翌日,程玄御驾亲征,率三十万大军,同样以众欺寡,攻打北梁。 一夜磋磨,北梁大军只剩十万余人,本就士气低压,自是不敌,连连败退。 那日苏率残余部落的两万余人,逃至祁横山脉,试图借由熟悉的地势,甩掉身后的追兵。 不知为何,大周的皇帝好像对祁横山脉这一带极为熟悉,用兵如神,不由得令那日苏怀疑,自己身边出现了叛徒。 他疑神疑鬼,甚至斩杀两名疑似有外心的手下,惹得人心惶惶。 浓浓夜色,趁着那日苏睡下,塔娜偷跑出王帐,来到大将军的营帐。 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架在下巴,塔娜轻呼:“阿古拉将军,是我。” 阿古拉抽回刀锋:“一个王上身边的贱婢,不知死活,竟敢擅闯本将军的营帐。” 被轻视的塔娜也不生气,笑着将手送至对方胸膛,煽风点火:“那日苏对部下起了猜忌之心,阿古拉将军难道就没有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打算?” 闻言,阿古拉打开她的手:“王上是北梁的神明,是北梁之王,还承诺待攻下大周,封我为王,无论如何,阿古拉都不会背叛。” 塔娜咯咯地笑,手指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根细辫:“这样的话,只有将军会信,你看看军师,看看王上身边的手下,一个一个,最后不是为北梁战死,而是被北梁王亲手杀死。说不定,下一个人,会轮到将军。” 等塔娜回到王帐,见到床榻里还安睡的那日苏,掀被钻入。 过了许久,等塔娜传来有规律的呼吸,早已陷入沉睡的那日苏,猛地睁开眼睛。 第94章 金玉良言 北梁王,凉得快 那日苏盯着身侧女人的睡颜, 眼中的杀意,转瞬消逝。 借由翻身的动作,他不经意地把滑落至她肩头的绸被拉上, 压实, 然后瞌上眼皮。 被男人一条臂弯搂住的塔娜,睁开双眼, 无神地定格在某处, 不敢动弹。 东方泛起一片鱼肚白, 云层笼罩金乌,天色依旧阴沉沉。 王帐之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有人低低轻咳一声。 很轻微的动静,床榻上的健壮男子睁开双眼, 掀被下榻。 这样的动作, 惊醒了还陷入睡梦里的人, 那女人半张脸掩埋在绸被里,不耐烦地嘟囔一声,翻身背过去。 那日苏就喜欢她娇蛮泼辣的性子, 没有生气,兀自低头穿戴整齐,这才走出王帐。 见到王上, 心腹迫不及待将昨夜所见所闻的情景一五一十说道, 末了,手臂在脖颈处比划着:“那女人对您不忠, 留不得,王上,干脆属下这就去把她杀了。” 那日苏身材魁梧高大, 因身体里的血脉掺着一半的大周血统,使得他的外貌有着大周的明显特征,一双如雪山般洁净的双眸,夹杂着狂野和清灵。 此刻那日苏的清澈的双眼里写满不悦,抬臂拦在那人面前,斥声:“巴雅尔,她是本王的女人,要杀要剐,本王说了算,何时轮到你做主?” 唤作巴雅尔的将士,不甘地说:“王上,那场突然降下的冰雹,令我们死伤几万余人,属下认为这是天神在向我们警示。还请王上以大业为重,杀死那个女人,以祭奠将士们的亡魂!” 见王上不肯做出决断,巴雅尔加重了筹码:“从天而降的冰雹来得猛烈,只有我们北梁受到重创,大周将士却毫发无伤。不止属下,军中将士们人心浮动,王上一向果决,才创下如今偌大的家业,不能为一个前北祁部族的余孽,寒了我们部族的心啊!” 那日苏不耐烦挥手道:“什么天神警示,本王不信鬼神之说,区区一个女人,还能阻拦我们的大业?那冰雹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只不过这次恰好被我们撞上,运气不好罢了。你下去吧,本王自有决断。” 巴雅尔嘴唇动了动,正要退下,有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出去探查的人回来,面色慌张:“急报,大周三十万军队朝我们的方向过来。” 那日苏好看的眉毛皱起,若有所思道:“祁横山脉地形复杂,稍不注意,极容易迷失方向,这也是大周一直对北祁部族头疼不已,却不敢轻易攻打的原因。可大周接二连三寻摸到我们的据点,这可真是怪事啊!” 巴雅尔顺着话茬:“难道我们中间出现叛徒,会不会是阿古拉将军?” 那日苏扫向巴雅尔,这是式微时便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兄弟,也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他不明确表态,只是吩咐下去,命部下们即刻收起营帐,准备出发前行。 半个时辰后,大周军队翻山越岭,有先驱的探子来报,在前面发现有北梁军队扎营的痕迹:“泥土还未被风完全吹干,应该是不久前撤走,且走得很匆忙,许多东西来不及带走。” 程玄轻轻颔首,示意知晓,道:“继续朝东南方向前行,注意警戒周围。” 命令吩咐下去,大周军队步步紧逼,来到一片地势平坦的夹道,程玄高抬手臂,所有士兵停止前进:“前面可能有危险,原地扎营休息。” 前方,处于山顶上的那日苏,扫见大周军队停在原地扎营,生火煮饭。 一般军队在野外交战,为防止火光烟雾暴露己方行踪,通常是食用干粮果腹。 不一会儿,下面飘来浓郁的羊肉汤,惹得几日以来食用干粮的北梁将领们,忍不住咕噜咕噜直咽口水。 巴雅尔猛吸几口,恨恨咬牙:“这些大周人,可真会享受。” 那日苏把袖口卷到手肘,嘴里咀嚼着肉干,见身侧席地而坐的塔娜艰难吞咽,将手边所剩不多的水囊,递过去。 塔娜抬眼瞧他一眼,接过水囊,喝了两小口。 一直被大周军队追赶,来不及休整,不能补充净水,北梁有一个不好的消息,他们所剩净水不足。 幸而这两日天气阴沉,虽闷热,好过被阳光灼烧,只剩下这条夹道,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那日苏席地而坐,因这番动作,微敞的领口露出一大片蜜色的胸膛,他有着北梁人特有的刚毅轮廓线条,又同时具备大周人特有的清朗五官。 他是俊朗的,唇角噙着一抹笑意时,格外无害,塔娜就曾被欺骗过。 又过去两个时辰,眼见大周仍是没有继续前行的举动,连营帐里的大周皇帝,已有两个时辰没有露过面。 等那日苏意识到不对,为时已晚。 那日苏下令撤退,从后方山道钻出好几队人马,好似熟知这里的环境结构一般,借助地势,不动声色把他们围拢起来。 瓮中捉鳖,那日苏此刻心底想到大周的一个典故。 那日苏看向大周的皇帝,问出了深埋心底的疑问:“你们怎么会熟知祁横山脉的地势,还是我们北梁,真的有大周的细作?” 说着,那日苏的目光一一扫视自己的部下。 程玄但笑不语,他当然知道。 前世,他灭了北祁,北祁王逃至这条夹道,背水一战,叫程玄吃了些亏。 前世,压根儿没那日苏什么事儿,北祁部落全灭,根本没有什么北梁王,他也没有见过塔娜郡主,想来塔娜也死在那场战乱中。 重生后,在熟知祁横山脉地势,程玄也并没有急着去灭北祁。 他可不是傻子。 没有北祁做挡箭牌,来不及等他掌握西北的势力,他那父皇早就迫不及待要除掉自己。 “自称封号,也不想个吉利的名字,北梁王,难怪凉得快。” 程玄抬手,身后的大周士兵蜂拥而至,一如当日凤阳关的情景。 只是北梁,可没凤阳关那样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共御强敌。 与大周将士们养精蓄锐不同,北梁战事打响半月有余,几日以来躲避大周军队,奔波劳碌,得不到休息,损失的人数从十万降至八万,五万…… 眼下不足一万的人马,奋力拼搏,然而败局已定。 密密麻麻的弓箭射来,那日苏一面将塔娜护到身后,一面挥舞着大刀抵御乱箭。 身边不断有将士中箭倒下,那日苏仅凭一己之力苦苦支撑,突地,脊背一麻,舞着大刀的那日苏不可置信地垂首,回头望去。 塔娜握一把染着鲜血的匕首,手指颤抖,眉目却很冷静。 那日苏的大刀无力垂下,胸膛刺中数十羽箭,跟个刺猬似的:“原来,你这么恨本王?” 塔娜的眼角被恨意染红:“你被部族人轻视,被驱赶,无处可归时,是我将你带回,给你找了份洗马的差事,你却恩将仇报杀我父兄,害死我二哥。其实两年前二哥他就死了,我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苟且偷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父兄报仇。” 鲜血滴滴答答,溅落到山岩,那日苏单膝跪在地上,手臂抬至半空,想要去抓住面前被夜风扬起的裙角,却抓了空。 塔娜连连后退两步,站定。 那日苏眼中弥漫起一抹说不出的哀伤,他不觉得自己有错,是所有人的错。 从他呱呱坠地,便为母亲不喜,与北祁人迥异的外貌,使得他自小被轻视,被排斥,被扔石子,没有朋友没有伙伴……后来才得知原来母亲是被大周朝的一个穷书生抛弃,而他,便是那个负心薄情人的孽子。 一碗掺着红花的汤药,都没能把胎儿打下来,生下来的他,注定要承受那些不堪和怒火。 他要攻打大周,想寻到那负心人问一问,可曾后悔? “本王,不后悔。” 也不知他说的不后悔,是杀她父兄,还是不后悔别的什么,那日苏的手臂垂下,落到身侧。 火光灼天,一道明亮的剑锋抵在那日苏的脖颈,见一代草原霸主长逝,那柄寒光凛凛的剑锋,继而指向塔娜的下巴。 见到来人,大仇得报的塔娜眉目平静地合眼。 等了良久,疼痛没有来袭,反而听见佩剑收回剑鞘的声音,塔娜睁眼,面前身着黑色锦服的程玄冷眼旁观,道了句:“好自为之。” 方才那一瞬,程玄脑海里回想起两年前的东苑马场,楚长宁和塔娜欢声笑语…… 她在盛京没什么交心知己,唯有这个塔娜还算谈得来,且留一条性命好了。 程玄抬步要走,听见身后的塔娜说:“今日你不杀本郡主,用你们大周话叫投桃报李,本郡主送你一条金玉良言。你同县主都是嘴上不饶人的性子,勉强在一起,只会刺伤彼此,如果有一人肯服软,方能走得长久。” 程玄的背影一滞,冷声:“北祁物产贫乏,朕虽不稀罕,但务必要管好你们的部族,莫要进犯西北边境,否则大周的军队,势必踏平北祁。” 她心里是有重建北祁的念头,被这人当面叫破,塔娜眼睛圆睁,又听程玄对北祁没有觊觎之心,且隐隐暗示让自己上位。 天真的豆蔻年华,塔娜没有看上她们草原的儿郎,而是看上这位肃守边关的大周将领,一步一步见证他成为皇子,成为大周皇帝…… 年少时真心喜爱过的人,即使历经磨难后,再次见到,塔娜也会为之心悸。 这样的悸动,仅仅只有一瞬,塔娜没有误会程玄的厚待,是对自己有意。 刚才他分明对自己起了杀心,可心思一转,又决定放过她,不知因何缘故,塔娜仍是承下这份人情,承诺道:“我塔娜在此立誓,只要大周不冒犯,日后北祁部落,绝不会骚扰西北边境。” 北梁被灭,大周军队大获全胜,接下来是犒劳封赏。 还未争论出个结果,城主府外,聚拢来一群妇人装扮的百姓。 在有心人的推动之下,清平县主的功绩,整个西北子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自县主来到西北,闹过雪灾的西北牧草肥美,牲畜养得膘肥健壮,还有那夜突然天降冰雹,专门捡北梁大军砸,西北子民毫发无伤,分明是上天特地降下福祉。 清平县主声名狼藉? 他们可不管县主以前什么名声,大家有目共睹,县主分明是西北的福星啊! 但凡有人敢质疑一句,立时被一同参与抗敌的西北百姓们站出来反驳,被凤阳关女眷围攻。 说起那场守城之战,凤阳关女眷们纷纷与有荣焉,谁敢对县主不敬,那便是西北公敌。 凤阳关百姓之间广为流传,便是县主做个女将军,也是使得。 翌日,便有了凤阳女眷们联名上书的奇景。 “女子为将?古来今往,闻所未闻,女人怎可骑到男子头上?《易经》言道,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刚坤柔,男子本该以事业进取为重,而女子需恪守妇德,相夫教子,方为正道。”这是持反对意见的臣子。 “俺们都是不识字的武夫,不知《易经》还是难经,只知道如果没有县主献出能燃烧的火焰,和诱使战马的饵料,凤阳关早已城破,哪里轮得到你们在这里指手画脚?俺们就是觉得县主能做女将军,俺们凤阳关的娘子军英姿飒爽,不比男儿差,拿起刀剑抗敌,比你们这些危难来临时只会抱头鼠窜的文臣强上千百。”这是持赞同的凤阳关将领们的心声。 在场将士们,也有随军的妻儿,在凤阳关城破时,妇人和孱弱的小童们纷纷提起刀枪迎战,有的重伤,有的长埋黄土。 全军男儿能加官行赏,那些为凤阳关奉献牺牲的女子却不能封赏? 这已不仅仅是县主一个人的事,他们必须要为凤阳关娘子军正名。 即便只是青史上寥寥几笔,也要叫大周臣民们永远铭记凤阳关娘子军! 文臣武官争论不休,主位里的程玄睨向下首端坐的楚若英,姿态不卑不亢,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仅靠着一张嘴皮子,推动着西北武将和西北百姓们请愿。 封将军,不过是个封号罢了,还能真叫楚长宁去领兵打仗不成? 楚长宁肯,程玄还不肯呢! 吵闹大半日,程玄脑瓜子嗡嗡疼,终于明白历代帝王为何英年早逝。 不能放任这些官员们继续吵吵嚷嚷,他大手一挥:“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封号,朕意已决,来人拟旨,清平县主端庄娴静,功在凤阳关和大周社稷,特封为凤阳将军。” 被传唤到大殿,楚长宁特意换上一身女装,无视周遭文武官员探寻的目光,目不斜视地福了福身子。 腰还没弯下,她听得上座的帝王喊出一句“平身”。 经誊抄润色过的圣旨被取来,听小路子尖细嗓音念出那句“清平县主端庄娴静”时,跪在议事殿的楚长宁,嘴角抽搐了下。 事先有爹爹和阿娘嘱咐过,楚长宁不慌不忙叩首接旨。 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封号,没有实权,却也是西北将士们,西北百姓们和她爹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楚长宁抬手,指尖细致地摩擦着那道明黄圣旨,眼中泛起柔光。 有些东西,在西北生根发芽。 “这么喜欢做将军?” 室内,传来一道低沉熟悉的男 音。 她循声望去,抬眼瞧见缠枝梨花木的屏风前,立着一道笔挺如松的身影,肩背宽阔,五官俊美,墨发被全部束进金冠里,腰间一条玉带,垂着一枚雕刻飞鸟走兽的玉珏。 楚长宁的目光从他腰间的玉珏移开,反唇相讥:“皇上还是一如既往,喜欢做梁上君子啊!” 第95章 又想杀朕 你看朕敢不敢 “随你怎么说, 在你心里,朕只是个不堪的小人。”说罢,不等主人开口, 他大大咧咧坐到楚长宁身侧, 顺手拿起摆在长条案的糕点,一块桂花糕送到嘴里, 品尝着:“没你们公主府的厨子做得好, 这两年, 你在西北过得好吗?” 他主动提及,反而令楚长宁大舒一口气:“还好。” 程玄胸口一滞,见她态度谦卑, 不免带着两分火气:“你怎么不问问朕在盛京好不好?” 楚长宁顺着意,问:“那皇上, 在盛京还好吗?” 不好, 一点也不好, 他口不对心:“也还好。” 枯坐片刻,室内一片安静。 程玄盯着身侧人,先前要么忙着和北梁交战, 要么听那些文武官员唇枪舌战,这会子才有功夫细致瞧她。 她不迟钝,身上的五感格外敏锐, 迎着目光看过去。 程玄说:“你变了, 没以前那样弱不禁风,瞧着格外精神, 一看就知道在西北过得不错,这两年,你一定很快活吧!” 这话说的, 好像他在盛京做皇帝不快活似的。 那可是人人向往的权势的顶端! 楚长宁张了张嘴唇,正欲开口,听见屋外走廊有脚步声,停在房门前,紧接着,传来清晰的叩门声。 她立即神经紧绷:“谁?” 屋外人,道:“是我,阿花。” 西北民风彪悍,比之盛京森严的礼教,要宽容许多,允许男女之间光明正大的往来,但深更半夜,男女共处一室,难免令人遐想。 楚长宁看向老神在在的人,好声好气:“阿花一定是有事找我,还请皇上移步,先到屏风后避避。” 程玄一挑剑眉,波澜不惊般的姿态:“求朕。” “你……”楚长宁言语一凝,面上微怒,偏偏走廊的阿花又急促地敲了两下:“县主?” 她无可奈何:“好好好,我求你,快点去屏风后面。” 程玄一拢云袖,不疾不徐移步来到屏风之后,站定。 见状,楚长宁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钻出门外,顺手把房门合拢,对阿花道:“何事寻我?” 残月淡星,清辉透过云层撒到西北广阔的土地。 长廊下,不知何时已挂上灯笼。 抬眼,阿花扫见面前身披鹅黄色水仙散花长裙的女子款款走来,脸颊白如雪,她生得极美,就好像阿花在雪山里见过的雪莲,比西北的女子都要好看。 阿花问:“我还能喊你林小郎吗?” 楚长宁想也不想,点头:“当然。” 阿花的眉眼染上喜悦:“林小郎,明天你们就要启程回盛京,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该不该说?” 楚长宁没有一口答应,只是询问:“你先说说看。” “从前我对未来的憧憬,就是找一位如意郎君,再置办几间茅草屋,养鸡养鸭,给我爹爹阿娘养老。”说到这里,阿花明亮的眼眸笑成了弯月:“我从来就没什么大的憧憬,是林小郎你告诉我,原来人还有另外一种生活。我不想要封赏的金银,我想参军,想同那些男儿们一样护卫西北边境。” 楚长宁凝视阿花的眉眼,从对方眼里只看到纯粹和认真。 她没有明确表态,只反问:“男女有别,不止是性别的区分,女子天生体弱,比之男儿远远不及,许多从军的男子,都熬不过那样的艰苦,更何况你一个女子呢?” 阿花言辞诚恳:“我晓得,我能吃苦的。” 楚长宁摇头,道:“作为女子,这条道路太过艰辛,只是吃苦,远远不够,你必须比男子更优秀更出众,方能有一席之地。否则,我劝你趁早打消了念头。” 阿花沉默下来,咬着下唇,仍旧倔犟地说:“我知道很难,但还是想要试试,林小郎,你能帮帮我吗?” 楚长宁脸颊的线条柔和几许,轻声笑言:“其实不需我帮你什么,阿花,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不也没认出我是女子?” 阿花反应过来,一拍脑门:“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茬。” “时间不早,我先回去,明早就不去送你们,林小郎,祝你一路顺风。”说完,阿花回过身去,拔腿跑走。 等楚长宁推门回到房间,不见屏风后的人影,环顾一圈,越过屏风,瞄见躺到床榻里的人。 他双目紧闭,好像睡着的模样。 楚长宁走过去,抬手去推搡:“这是我的房间,你要睡,回自己的……” 一股大力扯住她的胳膊,头顶天旋地转,等楚长宁再回神时,已经躺在床榻里。一条手臂灵活地环住自己的后背,她惊魂未定:“没睡,你骗我?” 程玄拿下巴摩擦了下她毛绒绒的脑袋,哼哼:“是你欺骗朕在先。楚长宁,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敢唆使人欺君罔上,就是那什么阿花阿草,回头朕就命人摘了她的脑袋。” 她并未刻意瞒他,便是存心试探程玄对此事,是否包容? 楚长宁却差点忘记,他不止是男子,更是大周帝王! 至高无上的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今日议事殿的那道圣旨,不过是为西北武将西北子民们的逼迫,不得不加封她个有名无实的封号罢了。 这些念头飞快闪过,仅仅是一瞬,她听见头顶的人突然出声问:“楚长宁,你在想什么?” 敏锐如程玄,他直觉楚长宁心里在谋划着什么,眯了眯眼,却不见她广袖中有动静,软和着语气:“只随口一说,你倒当真,又想杀朕?” 她挣扎着,却被那条胳膊禁锢得更紧,冷笑:“皇上掌握着芸芸众生的命运,臣女怎敢与你为敌?别说阿花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西北子民,就是大周县主,只要皇上愿意,也是你的笼中鸟,掌中物,不是吗?” 程玄想要替自己辩解,对上她眉眼里的凉薄,不由得忆起两年前他满心欢喜布置生辰礼,等来的,却是她逃出盛京的消息。 这两年间,她快活肆意,他在盛京那座冰冷的皇城里困着,每到夜深人静,心口空落落。 从始至终,他就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抛弃的,他的父皇母后,还有楚长宁,一一都抛弃了他,程玄恨自己不能硬下心肠:“楚长宁,你不过是侍宠生娇,你真以为朕不敢把你怎样?” 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她没什么好害怕。 似看出她的意图,程玄眼角发红:“朕当然不会把你怎样,不过你的父母……” 楚长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脱口而出:“混球,你敢。” 许久不曾听过的熟悉爱称,令程玄放开怀里的人,坐起身来整理衣摆:“你看朕敢不敢?” 楚长宁拔下发髻里的簪子,朝面前的人刺去:“我跟你拼了。” 程玄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夺过簪子,大声训斥:“注意点,万一不小心伤了自己怎么办?” 第96章 拂袖而去 八弟有什么好,值得你念念不…… “李怀昭, 我一直知道你恨我,有什么你可以冲我来,不关我爹爹阿娘的事。那一桩桩谋划, 惩你罚你, 皆是我一人所为,你有什么冲我来, 大不了, 我这条性命赔给你便是。” 广袖下的匕首被抽开, 寒光闪闪的刀锋朝自己的心口捅去,刀尖扎破外衫衣料和皮肉,遇阻。 垂眸, 楚长宁扫见他徒手握住刀锋,以自身血肉卸去她九成的力道, 嫣红的液体顺着刀锋和指缝溢出, 一滴一滴, 滴落地板。 程玄抬眼,幽深的瞳孔不可置信:“朕对你那么好,一次次豁出性命救你, 楚长宁,你就是这样报答朕,折磨朕?” 身上皮肉之苦, 怎敌心中痛楚。 楚长宁并不愧疚:“我从未求你救我。皇上富有四海, 有王权江山,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 没人能够折磨你,是你执念太深,不肯学着放下, 不肯放过自己。” 程玄冷冷一笑:“那你呢,你可曾放下,你心里分明还想着八弟,不是吗?” 不提起八皇子还好,提及八皇子,楚长宁冷眼直视面前威势渐重的帝王,八皇子的死,难道真的跟他没有关系? 她早已解释过,只是把八皇子当做弟弟一般看待,奈何有些事情一旦程玄认定,便听不进解释,才导致有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发生。 楚长宁不愿再去辩驳,更无话同他说道。 保持沉默的行为,在程玄看来,算作默认,立时面色乌云笼罩,阴恻恻:“对,朕不放过自己,也不会放过你。若是再敢动不该有的念想,你身上破一块油皮,回头你爹爹阿娘身上也会如此。” 他冷哼,拂袖而去。 推门而出,程玄停顿在门口,很是不甘心:“八弟有什么好,值得你念念不忘?” 翌日一早,等楚长宁起身,不小心牵动伤势,微微抽疼。 那伤口只破了点皮肉,敷上金创药,一夜过去,伤口好得七七八八,不费力,便不会疼。 洗漱完,门外多了两名御林军,名为护卫她的安全,实则行监视之便。 楚长宁面色不改,用完早膳,离出发约莫还有一刻钟,便先到市集转悠一圈,采买些西北特产,回去送人。 甫一来到主街,立即有商贩们的热情地招呼:“将军,听说您和大长公主驸马要回盛京去,什么时候还回西北?” “是啊是啊,将军,俺们可都舍不得您离开西北啊!” “俺是做石匠的,技艺粗陋,上次同将军一同抗敌,有幸瞻仰将军杀敌英姿,想给将军雕刻一座石像。” 这次战功,阿娘加封护国大长公主,爹爹是驸马,因本朝有明文规定,驸马不得掌有实权,于是提升楚家门楣,加封楚家大伯为永和伯。 至于杀敌英姿,楚长宁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她累如狗,蓬头垢面,可以说毫无形象可言…… 在盛京人嫌狗臭的人,头一次在西北体会到受欢迎,受追捧。 她内心生起波澜,不亚于那日凤阳关城门将破的波涛汹涌,平复了下心情:“多谢大家厚爱,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心力。这份荣誉,不止是我,也是西北子民所有人的荣誉,有你们,凤阳关才能挺过劫难。” “将军说得好。” “是啊,将军就是俺们西北的福星。” 分别的时间,总是很快来临。 听闻楚长宁要买西北特产,商贩子都不肯收银钱,还是楚长宁命令他们,这才不情不愿收下。 采买一大堆特产,两名御林军被她物尽其用,手上捧着高高的锦盒,回到城主府,迎面撞见一队将士。 领头的一位将领拦住去路,在楚长宁茫然的眼神下,单膝跪在地上:“属下永远铭记,县主大恩。” 楚长宁脑袋懵了懵,瞧见这人的眉眼有些眼熟,细想之下,恍然忆起:“好的,我晓得,你起来吧!” 那人起身,盯着她面上的表情,就知道她没有认出自己:“县主不晓得,你不记得我是谁?” 楚长宁回他:“那日,我在城门北梁士兵刀下救下了你。” “是。但不止于此。”观她目露茫然,那将士笑言:“县主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在豫州时发生的事……” 经他这么一提醒,楚长宁越发觉得眼前人无比眼熟,努力回想豫州的人或事,抓到某个记忆片段:“你是那个一路尾随我的潘大当家,你不是在洛阳衙门做捕快?” 潘鲁露出舒心的笑,拱手:“正是潘某,只因听闻盛京繁华,想要亲眼见识一番,行至中途,听得西北边境不稳,遂而来到西北投军,略有功绩,现今已被擢升为校尉。若是没有县主当日一番醍醐灌顶之言,如今潘某还只是山中一窝土匪,坐井观天,不知外面的世界这样辽阔。” “潘校尉,你能有今日的成就,并不完全因为我,如果你自己不肯努力,旁人再怎么劝说,也无用。你最要感谢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前头母亲在招她过去,楚长宁随手从身边御林军取过一只锦盒递出,说:“盛京真的很繁华,日后有空,你一定要亲眼去瞧瞧,有缘再见。” 潘鲁捧着礼盒立在原处,目送她往回盛京的队伍过去,魁梧的男子低声轻言:“一定还会再见。” 不知天高地厚时,潘鲁是豫州一带的山大王,豫州百姓遭灾遭难,他带着一伙弟兄们吃穿不愁,饱暖思那个啥,便想着为自己寻觅个美娇娘。 偶然撞见楚长宁,见她生得貌美,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他承认见色起意,这两年在西北,也没怎么念想过,他对楚长宁,仅仅只有感激。 遇到那么一两位贵人,足以令普通人改变一生。 楚长宁,就是他的贵人。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西北百姓们纷纷夹道送别,直到队伍出城,走上官道,逐渐远去。 城墙上,一道视线始终注视着。 脸颊黝黑的士兵,身形较之别的士兵瘦弱,身披着铁甲,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还算明亮。 阿花,本命何花。 现已更名,唤何华,未来的人生轨迹,将与大多数女子不同,因为她踏上一条路,需要付出比男儿更多的汗水和艰辛,才能替自己挣得一片广阔天地。 她也想去到盛京瞧瞧,那里到底有多繁华? 许多年后,阿花的憧憬实现,成为西北赫赫有名的将军,如愿,去到盛京……那都是后话。 却说队伍离开凤阳关,还未踏出西北领土,身后有马匹追来,原来对方是北祁旧部,听从主子吩咐,特意追来送礼。 那是一盆粉白的花朵,看似弱不禁风,开得格外灿烂。 那人行了个草原礼:“尊贵的客人,格桑花,在我们草原是代表幸福,寄托着期盼幸福美好的意思。” 楚长宁抱着那盆格桑花瞧了又瞧,分外喜爱:“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份迟到两年的礼物,我很喜爱。” 一个意外的小插曲,之后队伍继续一路往盛京的方向过去。 遇到驿站,一行人留下歇脚。 即便人可以昼夜不停赶路,可马匹乏累得很,需要休整,喂以上等草料和清水,将士们也要歇歇脚。 程玄希望尽快赶回盛京,恐沿途突发状况,千防万防,可楚若英狡猾似狐,不小心叫她们一家子逃走,到时天南地北,又要上哪儿去寻? 其实回到盛京也不够保险,不过,等回到盛京,许多事情由不得她们。 他翻身下马,凝视着楚长宁捧着那盆格桑花,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 别人送的沙砾,她当作珍宝,他送的珍宝,她却当作沙砾。 大半日没说上一句话,他怪腔怪调:“把你稀罕的,不过是草原随处可见的野花野草。” 楚长宁轻扫他缠着布条的手掌,撇开脸:“这送礼啊,要讲究对方是什么人。有些人就算捧出金山银山,本县主不稀罕。” 程玄气得牙根儿痒痒,通常都是他把别人气死,现在轮到自己遭报应。 驿站的饭食,自是不如城内精细可口,经过走廊,他下意识扫过倚翠取回的托盘,发现饭菜吃用得干净,一碗米饭,楚长宁全部用完,竟也不挑食。 以前但凡饮食不合她口味,用饭用菜,会剩下许多,自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县主,程玄不觉得她过于娇气,反倒是眼下这样,令他多想。 是不是她在西北吃了许多苦头? 若他有女儿,一定养得比楚长宁还要娇气。 女儿要星星,绝不给月亮。 “皇上圣安。”见皇帝停在面前,眼神落到托盘里,目光晦涩,倚翠小心翼翼地福着身子。 程玄点了下巴,一手背在身后,走远。 留下倚翠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室内。 护国大长公主母女俩用过晚膳,促膝长谈。 “你真的想好了?” 听得母亲询问,楚长宁肯定道:“去凤阳关抗敌之前,女儿曾想过许多种可能,最可怕的,不外乎是一条死路。女儿从未后悔和爹爹阿娘来到凤阳关。现在的局面,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那不如换另一种方式去活,我想要实现的一些东西,只有那个位置才可以。” 这是她一次对母亲表露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身为下臣,许多事情身不由己,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努力给自己增添筹码…… 亦或者,将上位君主拉下。 楚长宁意味深长:“这些话,女儿只对阿娘说,爹爹那边……” 李明蕙接话茬:“阿娘晓得,那边我寻机说明。若有人德不配位,你爹爹不是读圣贤书,读成死脑筋的人,自会和我们站到同一战线。” 第97章 更得民心 这帮头发长见识短的刁民…… 经过走廊, 来到自己的寝室,从室内冒出个端着铜盆的护卫,约莫是打扫完房间, 笨手笨脚溅出盆中浑浊的污水。 视野里, 多出一双男人的黑色长靴,抬眼与威严的皇帝对上, 护卫吓得心肝儿一颤, 把铜盆放在一边, 跪地求饶:“属下无意冲撞,请皇上责罚。” 程玄脸色阴得能滴下水:“你是该罚,重打二十杖, 一杖也少不得,自去领罚。” 护卫砰砰叩头:“谢皇上开恩。” 末了, 捧着铜盆退下。 程玄跺跺脚, 试图打掉鞋面上的水珠, 小路子连忙取过干净的方帕,弯腰帮忙擦拭。 听得头顶传来帝王压抑怒火的声音:“张峰呢,死哪去了?” 从皇帝身后冒出个脑袋, 张峰弱声:“皇上,属下一直跟在您身后,您都不知道吗?” 程玄转过身:“怎么, 你皮痒痒, 也想挨罚?” 想到操练几个时辰,累得手臂抬不起来, 还不允许自己吃饭,张峰拉长一张脸:“属下不敢,皇上您跟县主吵架, 也不能平白无故叫属下们受牵连啊!” 张峰心里是这样想到,没想自己会不经大脑吐露,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嘴唇,可惜为时已晚。 背身过去的人一顿,头也不回地说:“看来你心中对朕很不满啊!” 张峰一个激灵,强烈的求生欲叫他好听的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丢:“没有没有,皇上英姿勃发、英明神武,属下敬仰还来不及,怎会对皇上不满,属下就是一时没管住嘴。您跟县主吵下去什么时候到头,还容易将仅有的情分全部耗去,我兄长常说,这女人哄哄就好了,你哄她,她也哄您,这日子才能过下去。这不,兄长娶了房嫂嫂,婚后生活美满,又生下一对儿女,凑成一个好字。” 程玄一拂袖,高抬下巴:“朕乃一国天子,天子怎可卑躬屈膝?” 他不是没有卑微讨好过那个女人,可一转身,她就抛弃自己,和家人逃出盛京…… 张峰哑然。 拭干衣摆的小路子退到一旁,不敢搭话。 室内气压,一阵低迷。 却说楚长宁送母亲出屋外,意外撞见两人抬着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护卫瞧着眼熟,似乎是程玄身边的人。 约莫是没有伺候好主子,挨了一顿板子,瞧着那护卫嘴里被塞着块破布,以免污浊之声惊到贵人尊驾。 楚长宁轻声一叹,回到房中去。 翌日天色灰蒙蒙,从驿站出发,接着赶路。 午时,方圆十里不见人烟,只得将就着在野外用膳。 随行军队有御膳房的厨子,随地取材,山林里猎来的野兔雉鸡,采集的各类菌菇熬成一锅热汤,架在火上炙烤,均匀涂上一层蜂蜜,蜜糖色的脆皮,滋滋冒油。 一整只烤兔端上桌,楚若英取出匕首割下一个兔腿,呈到南面尊位:“说来沾皇上的福,才能吃到这么肥美的兔子,这兔子的两条后腿才是最美味,皇上先请。” 程玄轻轻颔首,见楚若英再次取匕首割另一个兔腿,拿盘子装好,以为要送到楚长宁面前,不想,却送到大长公主面前。 他盯着大长公主夫妇你侬我侬,皱眉地把面前盘子往外一推:“朕不爱吃兔腿。” “既是如此,那微臣只好代劳。” 楚若英伸手端走兔腿,程玄清咳一声,楚若英关切地问询:“皇上,您嗓子不舒服,一会儿让御医给您把把脉。” 程玄虎着脸,瞅楚若英斯斯文文啃兔腿,时不时赞叹一句:“还不错,肥而不腻,尤其是这后腿,可惜一只兔子只有两条后腿啊!要不然宁宁也能品尝。” 大长公主跟着附和:“是啊,特别鲜美。” 深受家庭氛围影响的楚长宁,早已见惯不怪,不在意:“没事,兔胸肉也很美味。” 见她取用其它部位的兔肉,程玄若有所思。 因着途中休息,耽误许久,等天色完全黑透,她们才赶到下一座驿站。 用过晚膳,洗漱沐浴完,楚长宁准备入睡,听见屋外有人敲门,起身去看,走廊空无一人。 正准备关门,余光扫见门口放着个油纸包,双手捧起,露出的一角,异香扑鼻。 观形态,似乎是烤兔腿。 还是两个。 举目四顾,察觉走廊深处隐隐有黑雾滚动,她心知肚明,既然对方有心求和,便借坡下驴。 拿起一个兔腿,轻咬一口,赞美道:“好吃,好久没吃到这样的美味。” 掩藏在暗处的人,黑曜石般的眼眸眨了眨。 一早,众人察觉一连几日低气压的皇帝,莫名阴云转晴,连小路子不留神给皇帝喝热茶,烫了嘴,他不但没有再责罚,反而好声好气安抚:“下次注意些。” 小路子战战兢兢,谢恩。 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回到盛京。 事先得到通知的文武官员,纷纷来到城门恭迎圣驾。 夹道的百姓们,都知道皇帝御驾亲征,打了一场大胜仗,弘扬大周国威,灭掉北梁部族,可谓是一血前耻,凤阳关城破在即,凤阳将军力挽狂澜的传奇事迹,早已从西北传至盛京,风靡市井。 最近坊间茶楼说书先生,最爱说的,便是凤阳将军故事! 女将军,多稀奇啊,自大周建国以来,从未有过女子被封为将军的先例! 想到这位传奇女将军便是出自盛京,盛京百姓们纷纷与有荣焉,想要一堵女将军的英姿。 女将军从前的恶劣名声? 那说书人都说了,县主过于卓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然会遭到某些平庸卑劣之辈的陷害。 也不是没有过,从前县主唆使婢女杀害当朝官员之女一案,轰动整个盛京。 最后大理寺查出,县主是冤枉的,其实是叛贼林国公的手下所为。 “凤阳将军,凤阳将军……” 夹道的百姓们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惹得城门口的百官下意识皱眉。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听闻西北百姓们十分拥护楚长宁,甚至汇聚在城主府门口施压,使得皇帝退让,给了个有名无实的封号。 如今盛京百姓们也同样拥护她,甚至比皇帝更得民心。 “这帮头发长见识短的刁民,他们知道什么啊,要不是主子设计吓退北梁王,凤阳关早已被血洗。您才是最大的功臣。” 身侧的小路子愤恨不平,为主子叫屈。 程玄并不猜疑,也不生气,打断话:“好了,哪里有什么刁民,这些都是朕的子民。日后,朕要励精图治,为子民们谋求福祉,让他们日子过更好。” 小路子拍马屁:“皇上一片丹心,日月可鉴。” 车队前行至城门,百官跪拜,程玄乘着高头大马,点头:“众爱卿平身,子民们平身。” 有御林军在前头开道,队伍一路畅通无阻,去往皇宫。 见到马车内的楚长宁,没有盔甲,没有骑马英姿,夹道的百姓们些许失望。 入得皇宫,太后早已在慈宁宫等候,两年不见,有说不完的话。 这个外孙女小时被抱来慈宁宫,可以说是太后亲自照料大的,疼得跟心肝肉似的,一晃两年不见,搂着她又抱又看:“瞧着,身子更结实,这两年在西北有没有吃苦?” 楚长宁回:“没吃苦,皇祖母这两年在宫中,必是挂念我们得紧,日常安睡得可好?” 太后不想叫她们操心,手掌抚着她的脸颊:“好,都好,哀家身子还算硬朗。” 挑一些在西北发生的趣事,简略说着,不知不觉,天色黯淡。 在宫里歇过一晚,用过早膳,出宫,打算回公主府去召见人牙子,买些仆役。 等回公主府,发现朱门牌匾打扫得干净,一丝灰尘也看不到,里面进进出出的丫鬟仆人,忙碌。 爹爹派人把卖身契还了仆人,按理说,公主府应该布满蛛网,灰尘,这样的景象,跟想象的不一样。 似看出楚长宁的疑惑,护送她们回来的御林军统领学薛勉道:“皇上重新采买了仆人,将院子打理得干干净净,许多摆件儿还是两年前的老样子。” 楚若英盯着薛勉,掠过他身后的一大队人马,语气不善:“薛统领任务已达,可以带你的人离开,我就不多送了。” 薛勉微笑:“为保公主府安全,皇上特意命御林军看守,我的人,只是公事公办,请大长公主和驸马不要误会。” 长公主眉间蕴起愠怒:“说得好听,分明是把我们当犯人一样看守。” 命人合上朱门,长公主一甩广袖:“如今府内不知有多少旁人的眼线,日后说话都得小心谨慎着,真是不痛快。” 楚若英安抚:“莫恼,过日子寻个时机,一一打发出去就是。先去栖霞阁瞧瞧,把府中馈握在手里,才是正经事。” 父母去到栖霞阁,楚长宁则回自己的院子。 踏入府内,园子里的树木花草,回自己的拂月阁,寝室内的座椅摆设,果然都是离开前的样子。 有一瞬间,恍惚回到两年前。 不多时,宫里来人,说是明日将举办一场接风庆功宴。 这一日,大长公主料理着账册,和府内一应乱糟糟的丫鬟仆人。 府外,盛京官眷们听得公主府门外被御林军看守,心思各异,不免多想。 但人家幸灾乐祸,都只是在家里头说说,在外头,还是要顾忌些的。 偏偏有人,仗着与皇家姻亲,无甚顾忌。 “瞧瞧昨日公主府一家子多么风光,甚至风头盖过了当今圣上,殊不知功高盖主,自古惹得帝王忌惮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听得说话的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婆母,元珍吓得魂不附体:“大夫人怕是吃醉了酒,来人,将她扶回侯府。” 第98章 皇后之位 名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怀远侯这一辈家中没落, 族中子弟才智平庸,于科举上无一人有所成就,只能靠荫封得了份儿闲差。 在朝堂说不上话, 但靠着族中出了位贤妃, 自家小郎尚公主,自以为得了体面。对于家世门楣不如自家, 却族中人才辈出的世家, 自是眼红, 又恨不得狠狠踩上一脚。 同是簪缨世族的楚家,前不久从西北传来一道圣旨,加封楚家家主为永和伯。 不是靠着姻亲裙带的提拔, 是靠楚家那个尚公主的楚若英,替楚家挣得荣誉, 光耀门楣。 同样尚公主, 怀远侯家不免被拿来当作比较。 怀远侯和夫人本就眼热楚家这辈不止出了个楚若英, 连家中小辈也在科举仕途大放光彩,虽比不得卫家那位探花郎,也算是年轻一辈里的翘楚。 一个是旭阳初升, 一个日薄西山,显然楚家是前者,怀远侯府是后者。 一左一右的婢女架住自己, 眼瞅着周遭的官眷们看来, 眼中或多或少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这尚公主啊,的确可以延绵家族富贵, 但也有说不出的苦楚。 别人家是儿媳晨昏定省,孝顺婆母,不敢忤逆长辈。一旦尚公主, 这儿媳不是儿媳,是一尊小祖宗。 轮到公婆早晚向小祖宗请安,自诩尊贵的怀远侯夫人,既垂涎皇家的富贵,又自认无比委屈。 元珍公主身为儿媳,当庭广众下自己婆母的面子,叫怀远侯夫人没脸。 好面子的侯夫人下意识挣扎,推搡开身侧的婢女:“滚开,什么醉不醉,我还没喝酒,哪里醉了呢!” 如今的侯夫人,是后来怀远侯娶的继室,小门小户出身,登不上台面得很。 并非元珍瞧不起,而是这婆母平日里粗鄙得很,于是元珍也无甚顾忌:“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大夫人都开始说胡话,分明是醉酒,还不把人拉走。” 不由分说,两名侍女的手臂如铁钳般一左一右拽住侯夫人,拖出园子。 料理完,元珍这才转头朝众妇致歉:“我家大夫人一沾酒,便发作酒疯,叫夫人们瞧着笑话。” 众命妇对视一眼,纷纷应是,哪敢往外传。 赏花宴散去,回到车马内的元珍掩不住疲惫之色。 身侧的侍女不解地说:“外界都在盛传大长公主府不日要被抄家,公主何必为那一干子不相干的人,同怀远侯和大夫人把关系闹僵?” 毕竟私底下如何,名义上还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元珍意有所指:“你只需要晓得,怀远侯府被抄家,大长公主府也不会被抄家。” 起初,元珍也不信母妃的话,可那次在卫府喜宴上有了些猜测,仍不敢证实。 这两年间,文武百官没少在朝堂奏请皇帝娶妻纳妃子,可瞧着宫廷那位一点动静都没有。 也不是没有官员想要送女儿进宫,皇宫里但凡有点姿色的小宫女,哪个没有做过一朝被新帝看中,陪伴帝王身侧,麻雀飞上枝头的美梦? 有些仗着有点小聪明的宫女,买通太监,在御花园里起舞引诱,不但没得逞,被新帝言道有失风化,派人打得屁股开花……别说是女人近身,怕是连只母蚊子也靠近不得,唯有楚长宁。 由此可见,这男子啊,真心喜爱一人,是可以为对方守身如玉。 不像她的那位驸马,嘴里都是爱她的话,爱她的事一件不做,碌碌平庸,又心比天高…… 晓得楚长宁将来势必得势,元珍虽没有上赶着去巴结讨好的意思,但也不想太过得罪对方。 挑开帘子,元珍望着皇城的方向出神,车马缓缓行驶, 次日一早,一队车马从皇城出发来到大长公主府门前停下,为首的小路子悉心捧着托盘,见到楚长宁,行毕礼仪,道:“圣上命御衣局赶制的衣裙,让县主穿着这一身赴宴。” 揭开红绸布,是一件暗红色的华丽宫装,以银丝金线作镶边,抖落开来,上面绘制着大朵花卉,绣工复杂繁琐,艳而不俗。 旁边,还有配套的首饰。 来到皇宫,去到宴厅的路上,偶遇永安伯夫人带着女儿。 见到楚长宁,袁圆面露惊喜:“长宁姐姐。” 扫见楚长宁身上御衣局的宫装,永安伯夫人皱眉,不动声色抬手掐了女儿一把。 惹得袁圆怪异道:“母亲,你掐我做什么?” 对上大长公主母女俩的眼神,永安伯夫人面色讪讪。 袁圆不管这些,热络地拉着楚长宁说道:“前面荷花池子的锦鲤,养得不错,长宁姐姐要不要去看看?” 楚长宁一口拒绝:“我素来怕水,不爱去池子边。” 袁圆“哦”了一声,兴致缺缺。 突地,脚下被人一绊,袁圆整个人往前栽去,额头磕在石子一角,破皮流血。 永安伯夫人大喊大叫:“就算县主不喜欢臣妇,也不能仗势欺人,绊倒臣妇女儿?” 不远处的官眷们纷纷竖起耳朵,当事人袁圆眼睛圆睁,不敢置信地去看自己的母亲,绊倒自己的分明是母亲…… 听得母亲的话,袁圆意识到什么,慌忙解释:“母亲,你误会了,是女儿自己不小心踩到裙摆摔倒,不关县主的事。” 可这番话,越解释,好像永安伯畏惧权势,不得不忍气吞声一般。 楚长宁眉宇笼罩阴云,真当她是软柿子好拿捏:“夫人这么担心女儿,可出了事,第一时间不是去关怀另府千金伤势,反而来质问本县主?” 听女儿把事情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永安伯夫人一时在心里暗骂怎么生出这么个蠢东西,一时又有些心虚,应答不上,只是陪着笑脸:“许是臣妇没看清,都是误会,还请县主原谅臣妇一片爱女之心。” 楚长宁弯腰去扶袁圆,离得近些,听得袁圆低若蚊吟地一句抱歉。 她诧异看向对方,扫见对方面上情真意切,是个好姑娘。 心底那点子不快,不好发作,楚长宁温声细语:“寻个御医,瞧瞧额上的伤口,仔细些,莫要留下疤痕才好。” 袁圆眨巴着眼睛,羞愧到无地自容:“谢谢县主。” 她不想把生母想得太坏,可母亲破天荒领着自己去到荷花池看锦鲤,难得对自己关切非常,现在想起来,怕是有所预谋。 幸好她邀请时,县主没去。 想到这里,袁圆脊背窜起一股凉意。 和永安伯夫人分别,一路官眷宗室们问切,她们轻点下巴,径直朝宴厅过去。 穿着这一身出席宴会,果不其然,楚长宁迎着宴厅里官眷们投来的惊艳目光,坦然自若。 瞧着那精湛的刺绣技艺,有官眷忍不住同身边人窃窃私语:“这身宫装,似乎是御衣局领头女官的技艺?” “是啊,那位女官向来只为皇后绣制凤袍……”说到这里,那人愣住,心底盘旋升起的一个念头,又觉荒谬无比。 最近盛京都流传开来,传言大长公主一家为皇帝忌惮,要被抄家问斩,这看着不但不像是问罪,反而像是…… 现实由不得多想,很快有尖细的嗓音唱道:“皇上驾到,皇太后驾到。” 官员携女眷齐齐叩拜,程玄道了一句“平身”,眼神落到一处。 见下边立着的楚长宁花颜云髻,乌发里簪着他亲自挑选的那支金步摇,白皙面颊,一双美目顾盼生辉,裙幅褶褶如光华走珠流动,体态轻盈,雍容华美之余,艳丽而不俗气。 目光一扫即过,程玄端坐龙椅,随意地把手臂放至扶手,开口:“今儿只为庆功和替护国大长公主一家接风洗尘,这里没有君臣,众爱卿无需多礼。” 宴会进行过半,兵部尚书不知是多饮几杯酒水,还是如何,突然站出来奏请:“前两年皇上执意为先帝守孝,两载过去,如今已二十有二。俗话说男子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有了家庭,方能在事业上奋发图强。 皇上为大周朝立下丰功伟绩,已有偌大家业,是时候选出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子,位居中宫主位。为大周开枝散叶,延绵子嗣,还请皇上为我大周社稷着想啊!” 不到两年时间,从兵部侍郎爬到尚书一职,群臣们奏请皇帝成婚时,只有兵部尚书一人唱反调。 显然,他是皇帝的亲信。 在场官员都是混迹官场的老狐狸,不傻。 虽不像妇人一样把心思放在吃喝玩乐,识得御衣局首领的刺绣技艺,却看得出兵部尚书可没喝醉酒,分明是称着皇帝的心意,而说出这番话。 礼部尚书也站出:“老臣也恳请皇上能为大周江山考虑。” 其余大臣纷纷站出来:“臣附议。” 这样的状况,令在场官眷口干舌燥。 楚长宁还算镇定,在穿上这身衣服时,她就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几种可能。 龙椅里的帝王剑眉一挑:“哦,那兵部尚书可有合适的人选?” 兵部尚书言辞恳切:“老臣推举护国大长公主之女,兰心蕙质,怀瑾握瑜,于西北凤阳关功勋卓越,是为当今女子之表率,为中宫主位的不二人选。” 永安伯干涸的喉咙咽了咽,阻止:“不可,一国之后,是为天下女子表率,当选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一个声名狼藉的县主,怎可位居后位?况且,县主曾同西北将士们混聚一堂,于女子名节有损,纳为妃嫔尚可,若为一国之母,实为不妥啊!” 礼部尚书跟着劝诫:“永安伯言之有理,圣人云三纲五常,妇人三从四德,女子理应恪守妇道,是为正经。什么女将军之流,妄图骑到男子头上,不知所谓。” 陆续有臣子站队永安伯和礼部尚书的队伍。 亦有稀稀落落的武将,微弱地替兵部尚书知应。 下首的楚长宁端坐,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事不关己。 同样楚若英一言不发,同这些古板争辩输赢,又有何好处? 若是皇帝连这点舆论都压不住,休想娶他的女儿,本来他们也不稀罕什么皇后之位。 帝王从龙椅里站起身,愠怒拂袖,冷笑着反问:“名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若没有县主,凤阳关等不到陇右大军支援,城门被破,北梁铁骑将会踏平整个西北,一路攻打盛京。 就是你们瞧不起的一介女流,披着铁甲握着铁剑,去到战场杀敌退兵。不止县主,西北普通百姓,乃至妇孺老者,纷纷拿起武器抗敌,保卫家国。 昨日盛京夹道高呼,连平民百姓都晓得她们是大周功臣,而你们这些握笔杆子的文臣,只知教女子守节守妇德,迂腐至极。 若命都没了,要那名节有何用处?名节不能阻止北梁大军进攻凤阳关,也不能护住西北百姓,没有人,比凤阳将军更有资格坐皇后之位。” 凤阳将军的封号,并非为西北武将所逼迫,而不得不妥协,没有人能够威胁到皇帝。 他亲口肯定,亦是心甘情愿。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尤其是当今这位,阴晴不定,叫人捉摸不透。 下面站队永安伯和礼部尚书的文臣,俱是战战兢兢叩首,异口同声:“皇上息怒。” 程玄的眼神锁定一人:“永安伯,比之老伯爷,真是叫朕失望。” 于两年前,老伯爷仙逝,嫡长子继任永安伯。 老伯爷一直不赞同先帝的赐婚,也不愿孙女袁圆进宫,等新帝另外赐下一门婚事,高高兴兴接下圣旨。 可惜继任的永安伯,似乎颇有野心,这些年一直对外称道女儿病重,将御赐婚事一拖再拖。 这些年,永安伯府一直小动作不断。 御花园发生的事情,瞒不过这座皇城主人的耳目。 老伯爷在世的那点情分,经不住被这伯府的人消耗。 听得皇帝点名,永安伯后背发麻。 程玄却再懒得看永安伯,抬手。 小路子会意,捧出早已拟好的圣旨,尖细的嗓音,逐字逐句念出,又清晰无比,响彻宴厅。 第99章 囚笼鸟雀 我阿娘,都是这么哄我爹爹…… 等小路子念完圣旨, 宴厅沉寂一瞬,官眷们盯着大长公主府一家三口,见楚长宁顺从接旨。 抗旨不遵, 等于挑衅皇权, 是要掉脑袋。 知程玄不会真的砍她脑袋,可私底下如何不论, 大庭广众之下, 下一国之君的脸面, 实非明智之举。 私底下她可以使小性子,这样的场合,楚长宁只得收敛心思。 宴会还在进行, 在场官眷们一改先前不想同大长公主府有任何瓜葛的态度,热情似火, 连连道声恭喜。 身边突然多出一群阿谀奉承之人, 被同僚们恭贺的楚若英, 心情复杂。 等宴席散去,一家人退席走出宴厅,迎面撞上小路子, 说是太后叫她去慈宁宫,说会子话。 楚长宁同爹爹阿娘说道一声,这才随小路子过去, 穿过长廊, 打量周遭建筑,她狐疑地问:“这好像不是去往慈宁宫的方向?” 小路子含糊道:“等县主到了地方, 自然知晓,皇上还等着您。” 这般诓骗,令楚长宁皱了皱眉, 警惕地盯着前头带路的小太监。 直到站在某个宫殿门口,扫见牌匾上大书“景阳宫”三个字,仿佛心脏被人刺了下。 身侧小路子催促道:“县主。” 神思回笼,楚长宁咬了咬牙,踏入景阳宫,穿过园子,来到主殿,面前一道明黄身影背对着,头顶高悬“拂月殿”的匾额。 前世被囚禁在这一座宫殿的记忆,如潮水奔腾涌来,她脑仁被泉涌的记忆胀得发疼,拢在广袖里的手掌握成一个拳头。 “来了。”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明黄色背影转过来,目光由下及上轻扫,很是满意:“你能穿上这一身赴宴,朕很意外。” 她肯接旨,他同样意外。 本以为按她的性子,会抗旨不遵,没想到事情进行得意外的顺利。 对于接下来的安排,程玄不免有些犹豫。 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只是迟疑片刻,仍是决意那么做。 楚长宁唇角讥讽:“说得好似我有选择的余地,皇上又不愿放过我,何必作出假惺惺之态,令人作呕。怎么,你又想把我关起来,是吗?” 程玄上前几步,站定到她面前,替自己辩驳:“两年前,朕全心全意信你,还不是被你们戏耍欺骗?” “皇上信我?你信我,所以在我身边婢女安插人手,如果没有猜错,那人是春栀,这就是皇帝所谓的信任?”连她阿娘爹爹都不晓得,这个秘密一直埋在楚长宁心中,直到今日揭破:“还有八皇子,皇上答应过留他一条性命,落得这样的结果,固然有他作茧自缚的缘故,也有皇上主动递刀,借刀杀人。看守广安宫的侍卫,没有得到皇上的授意,怎会轻易被买通……他已经成为一个废人,威胁不到皇位,可你还是设下圈套,引他上钩,这一桩桩一件件,叫我怎么信你?” 程玄怔在原地:“原来你什么都知道。离开盛京,是不是因为八弟?” 不等楚长宁开口,他自问自答:“你跟八弟的前尘往事,朕都可以不在乎。八弟也曾欺骗过你,你能原谅他,为何不肯原谅朕?朕那么爱你,以后定不负你,信最后一次好不好?” 楚长宁无动于衷,轻哼:“你们皇家的疑心病,到了你这里,更是病入膏肓。皇帝舅舅也曾真心疼爱过我这个外甥女,可一旦与帝王权柄沾染,还不是要将我送去北梁和亲,后宫之中诸如皇后林贵妃,以及皇上生母沈太后,哪个不是在权柄面前不堪一击?你说你爱我,可你根本不懂爱啊!” 楚长宁的话,程玄反驳不出,因为事实如山,座座压在脊背,他也是其中的受害者。 程玄从后面轻轻拥住面前的人,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胛:“朕没有爱过人,也没有被爱过,但可以学着怎么去爱你,长宁,你等一等,等朕学会爱你。” 母妃在沈家满门抄斩后,在甘泉宫的一场大火弃他而去;先帝是既希望他卓秀,又害怕他过于出色;从小抚养长大的奶娘只告诉他要复仇,要振兴家族,没有谁告诉他如何去爱人。 父母情浓,家族和睦,他无比艳羡楚长宁的家庭,晓得楚长宁不缺爱,也不稀罕他的爱,除了利用权势,几乎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她留在身边。 他不敢奢求什么,就算她恨自己也好。 楚长宁挣扎开身后人的怀抱,循循善诱着:“真心喜爱一人,是平等交流,是隐忍克制,不是禁锢占有,臣女可以再信一次,但皇上必须要放我归家。” 怀中一空,程玄幽深的瞳孔陷入挣扎,一口拒绝:“待成婚后,朕定陪你回家。” 楚长宁并没有多失望,别开脸去,一言不发,径直踏入那座雕梁画栋的囚笼。 留在原地的程玄,哇哇大叫:“这两年的账,朕还没同你清算,恃宠而骄,信不信朕敲断你的腿,看你还……” 回应他的,是哐当一声合上的门。 程玄哑声片刻,嘀咕一声:“还挺有脾气。” 日头西移,小路子亲自去一趟大长公主府,传话:“太后身子不适,留县主在宫中小住几日。大长公主和驸马切莫挂念。” 夜幕降临,宫殿内早已掌灯,橘黄的烛火,将殿内照得灯火通明,微风拂过,卷帘轻摆。 身侧侍女轻声说:“廊下风大,县主还是回寝殿歇息吧!” 被叫破后,程玄干脆把春栀派来伺候着。 次日用早膳,身边有个小宫女拿着毛笔册子记录着什么,楚长宁轻扫一眼,也不追问。 晚间,等楚长宁歇下,那册子被辗转送到御书房。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景阳宫外,有御林军看守。 细数时日,已过去一掌之数,前几日,楚长宁还能保持镇定悠闲地赏花,时间越是后推,心底的那股不安越渐浓重。 换作从前,那厮早已来同她求和,可这几日却不见动静,一直被关在景阳宫里,耳目闭塞,楚长宁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这景阳宫里,可有名家古琴?” 自来到景阳宫伺候,都不曾听县主开口对自己说一话的春栀,眼睛亮了亮:“有的,奴婢这便去库房取来。” 夜色浓稠如墨,半空高悬一轮弯月,周遭星辰黯淡无光。 御书案上堆积的奏折,如一座小山。 下完早朝,帝王一直批阅到深夜,身边的小路子适时提醒:“皇上,夜已深了,该歇息,龙体要紧啊!” 程玄这几日吃得香睡得饱,每日都是精神抖擞,闻声,抬眼朝外边望上一望,扫到御书案一角的册子,看了起来。 上面记载的,都是景阳宫里一日吃穿用度,以及楚长宁平日里都做了什么…… 看罢册子,从书架暗格里取出一只木匣子,收纳册子,又原样放回。 见帝王走出御书房,小路子一招手,立时有掌灯的小太监并列两排,走在前头照明。 刚走到回廊,兜头一阵魔音入耳,激得人心头突突直跳。 “何人在深夜扰人清静,来人,速速去拿人,重重杖刑二十。” 闻得帝王不愉,小路子眼皮一跳:“回皇上,这琴音,似乎是从景阳宫传来。” 身边御林军出发要去捉拿人,听见身后帝王道了句:“慢着。” 见皇帝踱步朝景阳宫过去,小路子哎哟一声:“皇上,您慢着点。” 果然,靠近景阳宫,那魔音越发清晰地往人耳朵里钻,走在前头的人突然停下,疾奔在后的小路子差点撞上去。 对上一双冷冽双眸,小路子努力活跃着气氛:“听闻楚驸马琴技了得,弹奏一曲,绕梁三日,咱们县主似乎没有得驸马真传,这魔音贯耳,实在是叫人提神儿。” 话毕,面前的帝王眉眼更为冷峻,小路子回神后背浸出冷汗,左右开弓轻打着嘴巴:“瞧奴才一张嘴,说话不过脑子,县主琴技,定当是顶顶好,只是奴才不懂欣赏。” 程玄面色好转,单手背在身后,命令道:“你们不必跟着。” 看守的侍卫要行礼,被程玄抬手免去,兀自朝主殿过去。 房门紧闭,隔着门窗可以瞧见内里灯火辉煌,倒映出两道侧影。 他偷摸立在廊下瞧着。 景阳宫的宫女经过时,见有人在门前探头探脑,大声呵斥:“谁在窥视县主?” 食指抵在唇前,程玄轻嘘一声,道明身份:“是朕,小点声。” 一番动静,仍是惊到屋内主仆,琴音骤然停息。 春栀开门查看,见到一道明黄色身影,弯腰福了福身子:“皇上,您是来看望县主的吗?” 立在门前的程玄,同里头的楚长宁对视上,他本不想过来打搅,可一见到朝思梦想的人,腿脚不听使唤地踏入殿内。 香案袅袅,满室清香。 端坐长条案前的人,面前摆着一架古琴,她发髻里钗环尽去,身上服饰清雅得很,十根葱段的手指并拢放在膝上。 他从前不爱闻那些熏香,可楚长宁房里的熏香,似乎格外好闻。 “知道县主不愿瞧见朕,不必叫你为难,这就走。” 话毕,他利落转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楚长宁秀眉微拢,似下定决心一般,起身踩住裙角,将自己绊倒。 闻声,走到门口的人回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关切地询问:“哪里不舒服?” 不等回答,一手放在她的后背,一手放置腿弯,轻松将她抄起,放到床榻。 程玄抽回手臂,欲要褪去她的鞋袜查看有没有扭到脚,放置在自己后颈的藕臂用力一带,身体下坠,嘴唇上一软。 蜻蜓点水的一啄,迅猛得几乎像是幻觉一样。 他愣神间,听楚长宁说:“我阿娘,都是这么哄我爹爹。” 所以,不要不知好歹。 第100章 心虚结巴 朕,朕不是故意吵你睡觉 心如鼓擂, 大脑一片空白,程玄怔怔回不过神:“你……” 楚长宁怕极了爹爹又走上前世的路,没好气:“你什么你, 脸这么红, 皇上不会是害羞了吧!” 她的一条藕臂还勾在他的后颈,双方拉近的距离, 使得两具身体紧密贴合, 程玄黑眸轻转, 眼神从她那精致如画的眉眼,那琼鼻,最后定格在那嫣红如花瓣的双唇…… 原来她的嘴唇, 竟是这样又香又软! 程玄只觉从耳根子处一片炙热,烧得慌, 胸口跟揣了只小鹿子撞来撞去, 直到听楚长宁的调笑, 对上她清明的双眼,那股子黏糊的氛围,瞬间消失殆尽。 理智占据上风, 他扯掉楚长宁的藕臂,整理着散乱的衣襟,挫败地别开脸去:“朕是男子, 男子怎会害羞, 只是觉得这殿内有些许炎热罢了。” 楚长宁不想同他争辩,支撑着坐起, 试探地询问:“在西北时,皇上是真心要赐予凤阳将军的封号,还是为形势所逼?” 程玄跟猫儿被踩了尾巴似的:“朕不是先帝, 钓名沽誉,自诩仁德之君,会为百官们谏言胁迫。没有人可以胁迫朕,朕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拦。” 他的话,并不是空口大话,这厮是真的不屑名声。 前世,他在市井坊间的名声烂透,楚长宁同其比之,那简直叫小巫见大巫。 得到满意的答案,楚长宁又问:“皇上当真不在意名节,不在意女子妇德?” 内心敏锐如程玄,一瞬捕捉到某些情绪,从在西北时,她似乎一直想要做些什么,知道这个好似漫不经心随口的问题,实则格外紧要,甚至关乎楚长宁对他的看法。 在西北听那些握笔杆子的文臣提到什么《易经》难经,拿圣人话堵西北武将们…… 加之这次宴会上一道封后圣旨,引得文官引经据典,程玄连夜翻阅过那册《易经》,终于派上用场。 肚里有货,心不慌,程玄按照自己的理解:“圣人有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男子应如广阔蓝天,胸襟宽广,女子则如大地温厚包容,并非字面上尊卑释义。到了近代,却为一些俗人曲意误解圣人言论。” 闻得这番言论,令楚长宁意外又惊喜,怔怔瞧着侧坐床沿边的人。 是不是说明,日后她的一些离经叛道的行为,他不会从中作梗。 她没想过要求程玄帮忙,只希望程玄不与文臣们站在同一阵线,对于楚长宁来说,已经最好的结果。 她惊讶的眼神,令曾程玄不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可别小瞧朕。” 他抬着下巴,清傲眉宇,佯装着微怒。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小瞧我们的皇上。”心情大好的楚长宁,破天荒地轻声安抚着。 顿了顿,她道:“叫我与你成婚也可,需得皇上答应一个条件。” 程玄想也不想:“别说是一个条件,就是十个一百个,朕都答应。” 楚长宁又道:“我素来心高气傲,若嫁为人妇,必然寻得一位眼中心中都只有我的郎君,三书六礼,不可娶妻纳妾,若是皇上能做到,我便心甘情愿。” 自小深受后宫尔虞我诈的迫害,母族因此抄家灭门,对于女子那些不见血不见硝烟的斗争,程玄深恶痛绝。 压根儿没想过左拥右抱,就算楚长宁不说,他也不会放那些莺莺燕燕入宫,搞得乌烟瘴气。 程玄去拉楚长宁的手掌,贴在心口,眼中泛起过融融柔光:“感受到了吗?它在为你骤然跳动,朕的眼里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人,以后不会再有别人,倘若以后有朝一日变心变情,那就叫朕天大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灵魂永坠黄泉烈狱,日日忍受煎熬。” 强而有力的心跳,透过轻薄的衣料传感到掌心,楚长宁抽回自己的手,轻哼:“你乃一国之君,手握权势,日后你要变心,谁能拦得住?” 虽程玄不会辜负楚长宁,也深知这些誓言轻飘飘,难以兑现,只有直接给予的权利,才是能叫楚长宁真正心安的保障。 他扯下腰间的玉饰,捧到她面前:“别小看它,这是能调动御龙卫的令牌,只要拿着这块玉佩,便可号令御龙卫为你差遣。倘若你发现朕违背誓言,叫御龙卫杀了朕,朕也毫无怨言。” 掌心里躺着一枚玉器,入手温润透白,上面雕刻飞鸟走兽,这就是前世导致她爹爹和宁王造反未遂的祸首啊! 没有御龙卫令牌的皇帝,等于被拔掉巨齿的猛兽,只剩锋利的爪牙,依旧能够稳坐丛林之主。 盯着掌心的温润,楚长宁兀自走神,耳畔传来身侧人的询问:“如此,你可心甘情愿?” 他这么大方,连保命的御龙卫都给了自己,楚长宁当然高兴地点头。 得到肯定,程玄乐得眉开眼笑,双臂一捞,抱在怀里。 楚长宁哎呀一声,脑袋还没反应过来,两条手臂本能地攀上程玄的脖颈,头顶在旋转一般,她握拳轻锤他的胸膛:“别转了别转了,我头晕。” 胸膛的小粉拳跟挠痒痒似的,程玄不但不疼,反而畅快大笑。 围着寝室转了两圈,他停下来,把楚长宁放到地上,盯着面前人:“朕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今儿真的高兴。” 被这种直勾勾目光盯着的楚长宁,脊背一麻,仿佛闯入猛兽地盘里的绵羊,想逃,无处可逃。 一双温柔而干燥的大掌,分别捧起她的脸颊,因常年征战生出的薄薄细茧,粗糙地划过脸颊细嫩的皮肤,微微刺痛。 身穿一袭明黄色长袍的男子,俊美无铸的面颊在逼近,眼中的浓重情.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垂在身侧的手掌紧握,那枚令牌被她紧紧握在掌心,楚长宁不再去看,瞌上眼皮。 光洁的额头,被轻轻触碰。 楚长宁睁开眼睛,对上退开的程玄,心口一松,她还以为…… 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到底不妥,幸好程玄不是色中饿鬼。 楚长宁抬眼扫向印在门房上的墨色,赶客:“天色,很晚了。” 程玄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流连忘返地轻扫她一眼:“那朕,回寝宫了。” 楚长宁轻“嗯”一声。 程玄后退两步,道:“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朕过来陪你一起用早膳。” 立在原地的楚长宁,又轻“嗯”一声。 回过身去,踏出殿门两步,程玄复而停下,又道:“早膳想吃什么?朕叫御膳房做。” 楚长宁立在门口:“都好,御厨的手艺,我都吃得惯。” 等程玄回头,听见身后迫不及待地哐当一声,把门关上。 程玄:“……” 小路子,及一众宫人等候在景阳宫门,烛火微光之中,走出一道挺拔的人影。 待离得近些,借着烛光扫见帝王的眉目,去时,冷面寒霜,这一会儿功夫,回来时眼角眉梢带着股子春意,荡漾得很。 主子高兴,下面人的日子就好过。 小路子面上甫一乐呵,被程玄捉住:“你乐什么?” 小路子一脸谄媚,回:“主子高兴,奴才也跟着沾沾喜气。” “你倒是能言善道。”程玄被那句“跟着沾喜气”说得愉悦,单手背在身后,故作矜持沉稳:“回寝宫。” 翌日一早,还未天光大亮,圣驾早早来到景阳宫。 彼时的景阳宫,宫门紧闭。 小宫女匆匆来开门,福着身子行礼:“皇上圣安。” 程玄抬手一挥,叫这些宫人不必跟着。 他径直往主殿过去,迎面撞见春栀立在廊下轻声训斥宫人。 见到皇帝尊驾,春栀福了福身子,提醒:“县主还在睡觉,从前在公主府时,通常都是睡到辰时过后才起。” 程玄一扬剑眉,皇帝朝臣每日要上早朝,卯时便起,平常人家虽起得迟些,但也不会睡到日上三竿。 他吃惊:“她竟还会赖床,朕要进去瞧瞧。” 春栀拉开房门,程玄轻手轻脚步入寝殿,一阵类似瓜果的香风袭来,穿过嵌粉彩花鸟的镂雕屏风,轻挑帘帐,果真瞧见里面睡得欢实的人。 颈枕玉枕,拥被而眠,处在睡梦之中的人白皙的皮肤透着浅粉,浓密的鸦羽垂下,映出眼底一片参差不齐的阴影,肉粉色的嘴唇,卸下心防的花容睡颜,怎一个人畜无害。 弯下腰来,程玄忍不住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肉。 见她嘟囔一声,把脸往绸被里埋了埋,他微微一笑,不敢再去触碰。 时间不早,程玄转身去金銮殿上朝。 回身往外走出,袖角一滞,他不解低头去看袖角,只瞧见一只小粉拳拽住自己的袖角。 顺着手臂,掠到床榻里睁开双眼的人,程玄心虚结巴道:“朕,朕不是故意吵你睡觉。” 楚长宁紧攥着他的袖角,摇惺忪的睡眼睁开:“景阳宫过于空旷,臣女想搬去皇祖母的慈宁宫居住。” 一连几日,驸马称病罢朝,不止楚长宁担忧父母要造反,程玄比楚长宁更怕大长公主驸马造反。 略一迟疑,他后退一步,首肯。 第101章 改观蜕变 皇上能知错就改,很好。 程玄痛快应下, 一则是恐忧前世经历再现,若是大长公主驸马当真要造反,不管处不处罚, 眼前好不容易得来的平和相处, 必定土崩瓦解。 二则,对上她因刚睡醒而水雾氤氲的眼眸, 就算他是冷面阎罗, 也不能再硬下心肠。 得到首肯, 葱段一样细白的手指松开,那角袖摆被揉得皱皱巴巴,见楚长宁又埋回被窝里, 他眼疾手快捉住她收回的小手,握在掌心。 入手一片绵软细腻, 他问:“没有别的话, 要同朕说?” 她憋了一阵:“谢谢皇上。” 这时, 外头的小路子轻声催促:“皇上,该上早朝了。”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程玄把她的手放回,压了压被角, 温声细语:“多睡会儿。” 从景阳宫出来,天边朝阳初升,浅薄雾气, 闻得枝头鸟雀欢快的鸣叫声。 去到金銮大殿, 高座龙椅的君主,迎接众臣们朝拜。 听得龙椅里的人道了句“平身”, 下面朝臣们直起身来,程玄的眼神扫过官袍鲜明不同的文武官员,其中没有楚若英。 却说景阳宫内, 待程玄离开,楚长宁哪里还睡得着。 起身洗漱,也无需收拾整理,她本就没什么需要收拾的物件儿。 领着身边伺候的宫人,一同去到慈宁宫。 几日以来,她耳目闭塞,接收不到外界的讯息,也不知家中失去联系的父母,该是如何的焦急?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杀千刀的。 前往慈宁宫的途中,她忍不住摸了摸怀里那个贴身的物件儿,感到心安。 远远瞧见,慈宁宫门口同样一队御林军看守,楚长宁在心里暗骂程玄是混球,几乎没有遇到阻拦,进入到内殿。 惊絮正伺候着太皇太后抄写经文,外头似有宫人请安,听不太真切。 于是拉开房门,瞧到来人,惊絮面上忍不住的惊喜:“太皇太后,您瞧瞧,谁来看您啦!” 书案前,手执狼毫的老者抬起浑浊的眼珠,定定瞧着俏生生立在门口的外孙女。 这一楞神间,狼毫笔尖蕴出的一滴浓墨,滴落在雪白的纸面。 步入书房的楚长宁,瞧见这一幕,不由惋惜:“这一页将将快抄好,可惜。” 太后搁下狼毫,握住外孙女的双手,将她上下打量:“不过是一页经文罢了,再抄便是,见到你安好,哀家哪儿还用抄什么经文。” 同样,楚长宁也在扫视太皇太后,见对方眼下一抹青色,显然这几日难有好眠,心中更是自责:“叫皇祖母替我担心了。阿娘爹爹,一定很是焦急,也不知这几日她们是如何过的?” 太皇太后长吁短叹,朝惊絮看过一眼。 伺候主子十数年的大宫女,有些话无需主子吩咐,一个眼神,惊絮会意,关拢房门,立在廊下把守。 室内书房,太皇太后将自己知晓的,一一娓娓道来:“你父母尚还安好,你爹爹称病未上朝,就是琢磨着救你出宫的法子。那厮真是个混不吝的东西,委屈哀家的宁儿,你当真想好,这以后的日子,你可怎么过啊!” 楚长宁心宽:“回皇祖母的话,孙女已经拿到御龙卫的令牌,这往后的日子,不会难熬。若整日叫自己沉溺在这些不好的念头里,那才叫难过,孙女另有成算,皇祖母且先把一颗心吞回肚子里。” 见她神思通透清明,太皇太后才放下心来。 祖孙说了一会子体己话,不知不觉,竟是过去一个多时辰,听到外面传来又尖又细的嗓音,唱到:“皇上圣安。” 对视一眼,祖孙俩朝主殿过去。 来到主殿,楚长宁福着身子去行礼,还未弯下,被一双手搀扶起身。 程玄的眼神往她脸上轻扫,一点即过,转而去同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心里有十分的恼怒,到底混迹后宫内宅数十年的智者,能坐到如今尊贵的位置,心中深谙某些生存法则。 心里是如何想的,总要顾忌些面子情。 面对这个自小流落在外的便宜孙儿,要说祖孙情,那是扯淡。 这两年里,也没怎么见对方往自个儿慈宁宫跑,太皇太后也不稀得他。是以,彼此虽名义上血脉上是祖孙,实则,陌生得很。 太皇太后虚扶他一把,道:“坐吧,皇帝公务繁忙,可用过午膳?” “不曾。” “时辰不早,哀家准备用午膳,皇帝也一起用些。” “正有此意。”他连客套句也无,一掀衣摆,坐到副位,省去拐弯抹角,直接道明来意:“朕命御医去到大长公主府给驸马瞧病,过几日的围栏秋猎,若是驸马出席,定是热闹至极。” 坐在太皇太后下手边的楚长宁眼睛一亮,岂不是说明,她马上可以见到阿娘爹爹。 程玄没有错过她亮晶晶的双眼,忍不住好笑:“县主也想去围栏秋猎?” 她当然想见到阿娘爹爹,不假思索地点头。 说话间,惊絮来传话,说是膳食已摆好,请众人移步食厅。 用过午膳,程玄没有过多逗留,只道还有公务在身,自去忙碌着。 晚膳时,乾清宫传话过来,说是皇帝有紧急军务要处理,叫她们不必等。 彼时的楚长宁和太皇太后正在用膳,等小路子传完,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拭唇角:“嗯,知道了。” 夜幕低垂,点缀着灿烂繁星。 沐浴洗漱完,寝室内春栀铺好床被。 进入十月,天气气温骤降,尤其到了晚间,露气沉沉,楚长宁拥住被子,命伺候的人全部下去。 到底不是那些自小跟在身边的夏竹秋萍,用起来不称手。 熄灭烛火,春栀带上房门,轻手轻脚离开。 夜已深,屋外草丛里时不时传来虫鸟的鸣叫声。 睡意袭来,楚长宁正要瞌上眼皮,听见窗子吱呀一声,好像是被风吹了开来。 不打算去管,她欲要翻身调整个舒服的睡姿,听见金丝绡的帘帐飘起,耳畔传来一道细微喘息声。 浑身紧绷,楚长宁埋在被子里的手指去探枕下的匕首,被一条强而有力的臂弯隔着被子圈住,紧接着一道刻意压低的男音在耳边炸开:“别怕,是朕。” 楚长宁紧绷的脊背,微弓着,感受到黑影罩下,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掌轻柔摩擦着她脸颊娇嫩的肌肤,顺带着捏了把耳垂。 光是细细抚摸,仍是不够,黑夜里的人眼底幽深:“朕来看看你。” 今夜清辉浅淡,室内昏暗。 楚长宁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却可以想象出他眼底灼热如火,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敢再埋在被窝里,手肘支撑着坐起:“这里是慈宁宫,皇上快回……” 话说一半,被两片柔软的唇瓣给堵了回去。 程玄学着她的样子,滑落绸被的大掌顺着纤薄的脊背,蜿蜒而上,勾着她后颈,在朱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般轻啄,一触即拉开。 心跳骤然加速,一股莫名的酥麻从尾椎骨窜起。 他不知这种莫名的兴奋是为何,胸腔里既满足,却又不满足仅仅于此。 故技重施,他嘴唇试探地靠过去,一下擒获住对方,生疏而笨拙地轻轻触碰,磨磨蹭蹭。 这一次,不止于轻啄。 楚长宁浑身僵硬。 感受到唇瓣被碾转,热息喷洒在脸颊,楚长宁瞪大眼睛,几乎想也不想,亮出一排小白牙。 轻微的痛呼声,程玄下意识抬手摸着嘴唇,指尖点点血迹。 他疼得龇牙咧嘴:“你属狗的?” 楚长宁瞪他:“皇上夜探闺房,传出去非君子所为。” 程玄死猪不怕开水烫:“朕本就不是君子,不怕别人说道。” 楚长宁平静地说:“皇上不怕被外人说道,可若是传扬出去,世人只会道皇帝年少轻狂,做出些风流韵事,作为饭后谈资罢了。于臣女来说,则是清誉尽毁,无法立足于世。那日朝堂上文臣对臣女笔诛口伐,还会再来一次更猛烈更不堪的言论。” 忆起那日朝堂,程玄拢着眉心,他不害怕为人中伤,可若是为人中伤的是楚长宁,他心底压抑不住的杀意。 他很想告诉楚长宁,日后再有人胆敢对她不敬,就杀光他们,可是他能杀尽天下人吗? 环境如此,历来的纲理伦常如此,好像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女子就该守德守节…… 西北的军务,叫他忙碌到深夜,真是昏了头:“朕错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会再擅闯你的闺房。” 楚长宁有些意外,这不是她第一次对程玄改观。 两年前的程玄也在做出蜕变,只是那时候她一心想要去到一片广阔的自由天地,对于他的改变,视而不见。 她抬起手臂,摸了摸他的头顶:“皇上能知错就改,很好。” 程玄以为她会生气,可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楚长宁通情达理,似乎也没有那么不讲道理。 直到翻着高墙从慈宁宫出来,一路脚步轻飘飘,比之偷香窃玉,这种情感精神上的认可,更叫他兴奋。 小路子在身后紧追,压低声音:“皇上,您走错道,乾清宫不在那边。” 次日,张峰怪异地盯着上峰:“皇上,你嘴唇好像破了。” 程玄装模作样摸了摸:“是吗,可能上火。” 张峰缀在后头,小声嘀咕:“可微臣瞧着,不像是上火?” 走在前头的明黄色背影停下,帝王面色不善地看来,张峰一个激灵:“对,是上火,微臣瞧着就是上火。” 程玄一甩广袖,很是烦闷。 早知今日,当初他不该心软在战场救下这蠢货,又笨,只会气人,说话也不好听。 五日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皇宫出发,打头的御林军在前面开路,声势威仪,很是唬人,满盛京都晓得这是皇帝的御驾。 一行人穿着便服骑装,后面紧跟数辆锦缎绸面的车马,挂着流苏,装饰得富贵逼人。 车室内,甫一见到父母,楚长宁挤到阿娘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母女俩亲密无间,一旁的楚若英被冷落,直到半个时辰过去,大长公主瞄见角落里可怜巴巴的驸马,睇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沿途众人欣赏着火染的枫叶,队伍慢慢悠悠,三日后终于来到围栏行宫。 此次伴随圣驾来到围栏秋猎的,除了大长公主一家,还有盛京的王孙贵族,以及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 一共,一百余人。 到达行宫时,天边云层烧得通红,乘着玩兴而来,一路也是人疲马乏。 夜幕很快降下,宫人们搬运着行李,楚长宁和父母来到她们所居住的宫殿。 这里距皇帝居住的寝宫,朝阳宫,仅几步之遥。 第102章 洞房花烛 这就睡觉? 金风玉露, 丹枫迎秋。 前一夜养精蓄锐,翌日精神抖擞。 因着楚长宁是未来准皇后,一路上不少王公贵族多有谄媚巴结。 用过朝食, 瞧着秋高气爽的湛蓝天气, 自是少不了秋猎。 按照往年惯例,在一个时辰得最多猎物者, 会得到皇帝御赐厚赏, 今年, 也不例外。 善于揣摩圣意者,提议道:“不妨将规则改为两人一组,一则在场家眷甚多, 二则,可以增加趣味性。” 此话, 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 哪有不依的道理。 对于交换庚帖定亲的男女, 大周朝没有太过严厉,公众场合的往来,更有利于培养双方婚后默契。 接下来, 自然而然是程玄和楚长宁一组,大长公主驸马一组,元珍和驸马一组…… 分配好队伍, 一行人策马钻入密林之中。 层林尽染, 树木落叶缤纷。 楚长宁骑着流风,一身鹅黄色骑装, 瞧着身侧漫无目的闲逛的宽阔背影,草丛里一抹灰影浮掠,也不见他挽弓拉箭。 身边频频目光看来, 令程玄侧目:“怎么了?” “无事。”楚长宁举目四顾,“咦”了一声:“周遭景致,似曾相识。” 说话间,程玄扯住缰绳,从马背跃下,复而绕半圈行到她的马匹边,朝马背上的人伸手。 楚长宁眼中闪过不自然,还是把手交到对方手里,由对方搀扶着下马。 双脚刚落地,她听见程玄说:“累不累,歇一会儿吧!” 楚长宁点头:“也好。” 程玄放开她的手,转身从马腹囊里取出绸布净水,动作熟练地铺开,然后冲她招手。 楚长宁定在原地,记忆一下子被带回两年前…… 难怪觉得似曾相识,两年前秋猎时她们躲懒的地方,便是脚下的这片土地。 她抬步过去,坐在绸布一角,忍不住感怀:“两年过去,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 程玄惊讶望她一眼,往楚长宁身边凑近了些,把方帕包裹好的糕点递去。 楚长宁捻起一块桂花糕,品了品,唇齿留香。 在他目光注视下,她盛赞:“嗯,这个季节的桂花糕最是甜糯。” 程玄微不几查地轻扬唇角,漆黑的眼眸映漾着柔柔波光:“甜糯的桂花糕,不及你的笑。” 楚长宁一口桂花糕鲠在喉咙,忙去摸那只水囊,咕噜猛灌两口,终于咽下。 后背一只大掌轻拍着,帮忙顺气,他紧张地问:“好点没有?” 楚长宁摆手:“没事。” 以后别说这样肉麻的话,吓她就好。 断断续续的知了鸣叫,林中清风吹拂,吃罢点心,饱暖思困意,楚长宁眼皮子快要睁不开,一点一点。 一只粗粝的大掌撑着她的小脑袋,放到宽肩,存有两分意识的楚长宁放任困意席卷,在对方肩头蹭了蹭,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意识一点点被疲惫蚕食。 感受到怀中人的呼吸逐渐轻缓,保持着某一个慢节奏的规律,程玄垂眸凝视怀里鼾睡正欢的心上人,久久挪不开眼。 两年前,他内心隐秘角落里曾遗憾的某些东西。 在两年后,得已实现。 上天待他不薄,重生一世,弥补那些错过和遗憾。 即便心底不肯承认,其实早在前世,即便他对楚长宁恨之入骨,也从未伤破她一块油皮,同仇敌皇后林贵妃之流截然不同。 重生回来后,他心里已然猜到金创药是谁给予,只是他嘴硬,倔犟不肯承认罢了。 纵使心中有千万分的欢喜,面上也不肯表露半分,自欺欺人,也叫自己遍体鳞伤。 染黄的落叶纷纷扬扬,洒落树下相依偎在一处的一对璧人发丝间肩头。 不知过去多久,睡饱的楚长宁睁开双眸,意识迷糊了瞬,几乎本能抬眼朝身侧人望去,只望见程玄薄唇轻抿的下颌线条,双目紧闭,削弱幽深双眸带来的压迫感。 其实他不难看,五官生得极好,玉质金相,清朗如绿松。 适时,他眼睫轻轻颤动,幽幽转醒。 四目相对,气温徒然升起。 楚长宁站了起身,拍落肩头落叶,拉开距离:“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程玄望着半空西移的日头,应声,沉默地收拾好绸布,放回马腹。 楚长宁盯着他,说:“你头上有落叶。” 话落,程玄弯下脊背。 楚长宁怔愣了下,一抬手便可触及到他的发冠,将那缠绕在发丝里落叶取下,手指松开,被一只生出薄茧的大掌揉捏一把。 她缩回手,只觉指尖一空,那片落叶被大掌轻巧取过,被他藏在怀里的衣襟。 楚长宁挑眉掠向程玄,一言不发爬上马背,夹紧马腹,慢悠悠往回走。 一路上窜过的兔子野鸡,被程玄一一扫荡,等按照规定时间回去,她们这一组已小有收获。 一个时辰过去,铜锣被敲响,拔得头筹的,是元珍,及其驸马。 楚长宁这一组,偷懒躲懒,还得了前三。 至于大长公主和楚若英,不知是不是时运不济,排名遥遥靠后。 元珍驸马,乃怀远侯继室所生次子,得到皇帝御赐之物,是一支赤金并蒂海棠尧珠步摇。 驸马借花献佛,为元珍公主亲自簪上步摇,夫妇举案齐眉,一时传为佳话。 面对众人的恭维之言,元珍勉强扯了扯嘴角,眼神不期然与队伍里某个身披银甲的人对上,面上的逞强微微一滞,匆忙垂眸。 一堆猎物,经随行御厨挑拣最为肥美的,烧烤烹煮。 用过晚宴,楚长宁回到行宫寝殿,偶然撞见带队巡逻的薛勉。 对方上前行礼,楚长宁随口一问:“薛统领年岁几何?” 薛勉回:“二十有五。” “哦,也老大不小了。”楚长宁沉吟道:“薛统领就没想过娶一位美娇娘入府?” 薛勉立即表明忠心:“微臣一心护卫皇上安危,暂无娶妻之心。” 楚长宁意味深长道:“薛统领,倒是一位长情之人。” 说罢,她不再理会,径直走开。 留在原地的薛勉,浑身僵硬。 薛勉的脑内极速运转,不知县主晓得多少,从前一直隐忍不发,这时候主动挑明,万一威胁到那人…… 陷入思考里的人,不曾注意到有人靠近,等发现时,一身明黄色锦袍的尊贵君主停在面前:“方才县主同你说了什么?” 薛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含糊道:“许是属下生得面目可憎,惹得县主不快。” 程玄轻轻“哦”了一声,道:“你是面目可憎,下去吧!” “是。” 目送薛勉离开,程玄眉梢眯了眯眼。 这两人一定有什么秘密,不然薛勉怎会撒谎? 在行宫游玩数日,再回到盛京,已过去半月。 回到盛京,见到赶回来的夏竹,算是意外之喜。 闻得秋萍和冬至归家后,由父母做主婚嫁,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夏竹流连于从前小姐妹一处的日子,很是闷闷不乐两日,又欢快过来。 随楚长宁一同入宫,夏竹见到春栀,立时没好脸色。 天子大婚,日子定在十一月中旬。 大周许久未曾有这样的大喜事,又是天子娶妻的头等大事,自然大操大办。 为了筹备婚宴,礼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刚进入十一月,整座皇城里宫人们脸上喜气洋溢。 三书六礼已走完,虽紧赶慢赶,但该有的礼节,一个不曾落下。 白驹过隙,一眨眼,便到了十一月中旬。 这一日,大长公主府挂满了红绸,红灯笼,张贴着大红喜字剪纸。 整个盛京达官贵人悉数道来,喜房里的娇娘穿着凤袍凤冠,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倚翠替她细细描绘着眉峰,朱唇嫣红。 夏竹从厨房端来一盘糕点:“县主先垫些肚子,宫里大礼繁琐,怕是一时半会儿吃不上东西。” 楚长宁捻起一块糕点芙蓉酥送到嘴里,怕弄花口脂,小口小口地吃着。 屋外,欢快的奏乐声热热闹闹,约莫是来迎亲的队伍。 没吃完的半块芙蓉酥被放回盘子,楚长宁拿帕子细细擦拭了嘴唇的糕点沫沫,加涂一层口脂,听得跑外院去瞧到夏竹回来,气喘吁吁道:“皇上亲自来迎亲,这会儿刚进府宅。” 倚翠喜笑颜开,面上笑意真切几分:“自来皇家娶亲,天子不必亲自迎亲,都是送亲队伍去到正午门,完成大礼。皇上乃九五至尊,亲自迎亲,是给大长公主府给县主体面。” 楚长宁不意外,虽不合规矩,但的确像是那厮能干出的事儿。 外头有嬷嬷在催促,倚翠帮忙盖住红盖头,搀扶着走出拂月阁。 拜别双亲,隐隐听见有啜息声。 盖头下被挡去视野的楚长宁,正想安抚母亲几句,听得母亲温声细语:“过几日,女儿回门,以后驸马想见女儿,只管去皇宫就是。” 楚若英红着眼眶:“快出发吧,别误了吉时。” 楚长宁吸了吸鼻子,原来爹爹只是性情内敛,心里还是很舍不得她。 从正午门进到皇宫,一整套繁琐的流程下来,等楚长宁回到婚房,腰酸脖子疼,瘫倒在榻上,累得直不起腰。 陪嫁来的夏竹春栀,一个捶肩一个捏腿,听得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人赶紧扶着主子起身,正着凤冠,整理好盖头。 房门应声而开,程玄阔步疾走,三步两步来到跟前,瞧着那正襟危坐的新妇,想到她素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不由得错愕:“怎的,今儿温顺得跟只小兔子似的?” 盖头下的视野,闯入一双黑靴,楚长宁不说话,只是把脸别开。 程玄都能想象盖头之下一张明艳的脸蛋,傲得跟只小孔雀似的。 “朕额外命人弄了些膳食,先垫垫肚子,外边还有些应酬,不会叫你等你太久。”边说着,程玄把小路子手里的食盒放到长条案上。 黑靴退开,等喜房被合拢,楚长宁迫不及待扯开盖头,夏竹掀开食盒盖,惊呼:“清蒸蟹粉狮子头,糖醋里脊,豆腐羹,都说县主爱吃的。” 伺候着楚长宁用完饭食,夏竹才跟着用了些。 门窗染上墨色,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走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房门拉开,那双黑靴再度闯入视野,空气好像一瞬凝固,楚长宁交叠放置身前的手,摩擦着轻握了下。 “你们还不退下?” 被新姑爷那么一扫,夏竹朝自家主子清瘦的身段看去,只得走出喜房。 房门再度被合拢,那双黑靴停到楚长宁面前,盖头轻轻滑开,那厮弯下腰来,细细瞅着面前新妇,明艳似枝头的石榴花。 “酒不醉人人自醉,从前只当是说书人的夸大其词,朕的皇后,如陈酿美酒。” 闻着一身酒气熏天怕是喝了不少,楚长宁道:“皇上喝醉了。” “朕没有醉。”他飞快在她娇软的双唇轻啄一口,搂着面前的美娇娘滚到床榻里。 楚长宁哎呀一声,原是头上凤冠磕到床头。 程玄懊恼一拍脑门,手忙脚乱帮着卸下凤冠,及那些碍事的满头珠翠。 二人对坐,瞧着面前满头乌发散开,朱唇红润的楚长宁,程玄心湖荡漾,一圈又一圈。 他情不自禁捧着楚长宁的脸,密密麻麻的热吻落到她的唇瓣,辗转吮吸。 楚长宁发丝微乱,后仰躺在床榻里,覆在身上的一具躯体移开,盖上绸被,身侧人两条手臂紧紧捆住她的身子,如两条铁锁般。 她微讶:“做什么?” 程玄将下巴往她肩胛处挪近:“睡觉。” 楚长宁:“这就睡觉?” 洞房花烛夜,这混球平日没少偷香窃玉,这时装什么装? 程玄掀起眼皮,古怪望她:“你还想做什么?” 楚长宁咬了咬牙:“圆房。” 洞房花烛夜,仍是完璧之身,若是传扬出去,她还要不要脸面? 不蒸馒头,争口气。 扔下一句话,她翻身覆了上去,暴躁地解开对方的衣襟,随手一扬,继而俯身下去,红唇恶狠狠咬一口那厮脖颈隆起的喉结,激得身下人三魂不见七魄…… 第103章 如她所愿 皇后脑袋瓜子里胡思乱想些什…… 他幽深的瞳孔茫然一瞬, 心驰神曳间,脖颈处的喉结被尖牙轻轻啃咬,微疼和酥麻交织一起的奇妙感官。 突觉一股子热燥从下腹窜升, 程玄莫名舌燥口干, 喉结上下滚动,目光灼灼盯着坐压在自个儿劲腰上的人。 她乌发丹唇, 眼波流转, 一个眼角轻轻扫来, 立时叫人酥了半边身子。 随着她俯身臂屈伸,领口幽深延展出一片牛奶白的肌肤,散落肩背的如瀑青丝, 流光轻泻至前襟,遮掩住那抹山峦迭起的风光。 楚长宁没有再去咬人, 目光从他绯红的面颊, 巡视地落到那红得似要滴血的耳尖儿。 她眨着眼睛, 好奇地捏了捏:“耳朵好红啊,皇上害羞啦!” 程玄脸颊如火烧云一般滚烫,捉住她四处煽风点火的手指, 入手微凉,轻而易举,便能将之包裹得严实。 望进楚长宁含着秋水的眼眸, 程玄拐回正题:“那接下来呢?” 听得问话, 她回望身下人眼角眉梢荡漾的春意,气若声嘶, 仿若温顺绵软的小羊羔,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任人施为。 楚长宁亮出一排小白牙:“接下来, 当然是做一些今夜该做的事。” 她的食指抵住男人轮廓分明的下巴颏儿,眼神从他俊朗的眉目滑下,移至仅着大红内衫的衣领。 因着刚才的撕扯动作,领口大敞,露出锁骨,及一大片紧致隆起的胸膛。 与那片光洁的皮肤形成对比的,是一条状似小蜈蚣般扭曲的疤痕,泛着浅肉粉色。 这个位置,似乎是从大理寺出来,路上遇到伏击的那次,程玄舍身替她挡了一剑…… 那时她虽满腹疑团,也不是没有瞧见对方红着眼眶,泛着点点水光。 可到底是仇恨占据上风,她狠心将他抛在大街,任由其自生自灭。 挣开程玄的大掌,动作轻柔分开他的衣领,扫过他身上交错的伤痕,除了刀剑,另有累累鞭痕。 在白云观山道遇劫,山洞里,她也不是没看过他后背的疤痕,那时心情复杂,此时此刻,却是连分开他衣襟的手指,都在颤抖。 究竟是害怕,还是心软,亦或者别的什么,她分不太清。 “你是不是一直很恨我?” 程玄迷离恍惚的眼神,顺着她的目光落到自己胸膛的狰狞疤痕,并不觉得委屈:“恨,恨不能把你时时捆在身边,哪里也去不得。” 室内气温极速攀热,紧贴的男性躯体仿佛炙热的炭盆,感受到一双手臂擒住她的后背腰肢,令楚长宁散发的神思收回,那一点争强好胜的粗暴举止,变得和婉轻柔…… 头顶喜帐散下,影影绰绰映着两道影子。 案上,红烛的火苗“噼啪”闪了下火星子,燃烧得更加旺盛。 屋外,不知何时落下细雨。 初时淅淅沥沥,很快转而大雨滂沱,连绵一整夜。 红烛帐暖,一室幽香。 门窗外的漆黑墨色,渐而转淡,四肢疲乏的楚长宁翻了个身,察觉到身侧有什么东西,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枕边多出一个人。 程玄! 身体本能地去摸匕首,突然意识到昨日她们刚成婚,探入枕下的动作一顿。 楚长宁立即去看程玄,对方似没有注意到她的行为,眼神落到她露在绸被外的圆润肩头,上面遍布红痕…… 他白皙的脸颊,染上一抹烟霞。 程玄抬手帮她盖好被角,结巴道:“别,别着凉。” 楚长宁忆起昨夜,初时她占据着上风,后来被这厮死死压制,任凭低声求饶,不得果。 昨夜,咳咳……装什么温顺小绵羊? 她鄙夷极了。 殿外长廊,传来井然有序的脚步声,领头的小路子轻轻咳嗽:“皇上,卯时刚到,该上朝了。” 按大周祖制,这寻常百姓和官员,遇到娶妻这样的头等大事,多会休沐几日,放到天子身上,一年休沐日,只有腊月二十六到元宵这段时间,是皇帝能够光明正大玩乐的日子。 程玄只得无奈起身,按规矩,楚长宁也应该起身替他穿衣伺候着,她略一犹豫,挣扎着爬起,被横出一条手臂打断:“今儿无事,且多眯一会儿。” 生而为人,楚长宁也是被娇生惯养长大,不爱去伺候人,既是他开了口,索性她也不委屈自己,又钻回被窝里。 扫见一水儿的宫女太监们涌入寝殿,程玄抬手拉下喜帐一角,遮掩得严严实实。 楚长宁也不管,只闭上双目,自个儿休憩。 听着房内轻微的动静,迷迷糊糊地,她竟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等楚长宁幽幽转醒时,听见门外有人说话声,听着熟悉。 她轻喊了句:“夏竹。” 房门被从外面推开,夏竹奔进来,越过屏风,掀开了大红帘帐,道:“县主,你醒了。” 说话的功夫,几名宫女装扮的侍女入屋,捧着铜盆的,收拾床铺的,各司其职。 楚长宁套上鞋袜,坐到梳妆台前。 领头的春栀将绞干的湿帕递来,夏竹虽不喜春栀这个奸细,于明面上,会收敛些。 伺候完楚长宁,春栀道:“按照大周惯例,新后入宫,会有后宫嫔妃来参拜,不过当今圣上后宫空虚,此刻内务总管们正侯在前厅等着召见。” 楚长宁眉目慵懒,指着匣子里的一只玉镶蓝宝石簪子:“简单些,不必过于隆重。” 往耳垂挂上一对藏蓝色的耳坠,揽镜自照,往眼下扑了层脂粉,这才满意起身:“日后少不得要这些人办差办事,过去见见吧!” 待走出寝殿,落在后头的春栀小声提醒夏竹:“以后不能继续叫县主,得改称呼,皇后娘娘。” 晓得春栀这是为自己好,夏竹不是狼心狗肺,一直板着的冷脸,软和了两分,对方春栀不再有那么深的敌视。 前厅里,早已候着御造局御衣局等日常与后宫后院打交道的领头管事们,本是正襟危坐,听得有小太监唱到皇后驾到,几位总管们纷纷从把屁股从椅子上挪开,起身迎拜。 “平身吧。” 总管们抬眼,瞧见上座的女子身着海蓝色长群,绘制着祥兽云纹,简单而不失大气。 楚长宁虽未着凤袍佩凤冠,可在场的总管们无一人敢糊弄。 这位小姑奶奶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从前有太后先帝护着,她横着走,都没人胆敢多说一句。 如今贵为一国之后,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深得西北和盛京百姓们拥护,这样无上尊荣的人,她们巴结讨好还来不及,哪敢去冒犯。 一一见过几位总管,认了人,按照惯例,几位总管分别送上一份厚礼。 楚长宁没来及看,随手赏了些金银物件儿,将人打发走。 这头刚打发完人,楚长宁准备用些早膳,余光瞧见一抹明黄身影冲冲步入殿内。 她正要福身子,被程玄拉了一把,说:“你我夫妻一体,不需这样繁文缛节。” 楚长宁轻“哦”一声,然后显摆似的把那些总管孝敬她的礼盒取出:“看,这些都是刚收的宝贝。这个檀香扇,轻轻扇着,一道香风扑鼻而来;这只俏色红翡雕花翡翠手镯,玉质算不上上品,胜在雕工花纹新奇,颜色分布均匀;还有……呀,□□,你做什么呀!” 身子骤然一轻,被人抄起,楚长宁怀揣着玉镯,惊呼出声。 程玄冲她咧嘴,坏笑:“用早膳啊,皇后脑袋瓜子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身边宫女太监们自发背过身去,低头瞧自个儿脚尖,不敢多看。 私底下如何,大庭广众之下楚长宁还是要些脸面的:“放我下来,这样不合规矩。” “不放。”程玄抱着人大步往外走去,眉宇盛满得意:“朕抱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皇后,哪儿不合规矩?” 歪门邪说,楚长宁辩不过他。 穿过长廊,遇见的一队宫人连忙停下,背过身去。 几个呼吸间,来到饭厅。 程玄把她安放到长条案前,一抬手,便有一水儿的小太监们涌入,上菜。 夹了个佛手素卷放到楚长宁碗里,程玄神秘道:“多吃些,一会儿朕要带你去个地方。” 把那玉镯交给夏竹放着,楚长宁咬一口佛手素卷,眼睛一亮。 等用完早膳,站到乾清宫的园子,楚长宁狐疑地跟着他,穿过拱门,闻到一阵淡雅的花香,令她心里有了某些猜测。 那股子花香,浅淡极了。 随着来到园子,果然瞧见那一片开满了粉白的娇艳山茶花,不如牡丹雍容,秋菊高洁,却自有一片高傲。 因它的花瓣不是一簇掉落,是一片片落下,是少有在冬季春季盛放的花卉。 “朕知道你喜爱山茶花,特意命人移植栽种到乾清宫,喜欢吗?” 楚长宁怪异道:“似乎御花园也有,皇上何必劳心费力?” 程玄拉起她的手:“那不一样,御花园里的花,谁都能瞧能看,但乾清宫种植的山茶,只有朕的皇后才能赏。以后每日你一睁眼,便可以瞧见这些山茶。” 历来帝后大婚,是在坤宁宫举行,因坤宁宫被当做冷宫荒废,这次破例,是在乾清宫举办。 乾清宫是皇帝寝殿,及办公的地方,历来不得留宿后宫女眷。 经他提及,楚长宁记起这茬,心想着,等回去就叫春栀夏竹把东西搬去她的寝宫。 楚长宁说:“皇上有心了。” 这女人眼里终于能瞧到自己的好,程玄的手指勾了下她的手心,比吃了蜜还甜。 用过午膳,程玄要去忙公务,楚长宁也要去忙自个儿的事。 身为中宫主位,掌六宫事物,此刻的楚长宁面前摆着一摞摞账册。 小到一针一线的支出,各类采买,大到先帝妃嫔们日常用度等等,幸而程玄没有三宫六院的妃嫔,不然摆在面前的账册,绝不止眼前这些。 “还好在家时,母亲交过如何管家。”楚长宁看起账册来,还算得心应手,很快发现几处账目不对。 她将这事儿,暂时按下不提。 看了一下午账册,头眼发晕,楚长宁抬手揉了揉眉心,春栀细心地捧来茶点。 刚捻起一块桂花糕,见夏竹从外面匆匆走来,言道:“方才负责给坤宁宫送饭的小太监来说,废四皇子的妾室快不行了,御医也看过,最多只有一月余的日子,她有一个心愿未了,想要求见娘娘。” 废四皇子被赐毒酒,他的妻妾则在坤宁宫里苟延残息地活着。 废四皇子的侍妾,除了春盈,还能有谁? 夏竹对春盈厌恶至极,可听闻这个消息,没有落井下石,内心毫无波动。 晓得主子是一副刀子嘴豆腐心,发生这样的事,到底没有刻意隐瞒。 楚长宁沉吟片刻:“本宫不想见她,你且派人去回话,只说,一切如她所愿。” 听得夏竹云里雾绕,没有多问,反正主子如何行事,自有用意就是了。 夏竹走出乾清宫宫门,给那送信的小太监一个答复。 第104章 手段狠辣 怀昭拜见岳丈岳母 等夏竹回来, 楚长宁吩咐她:“派人去到罗山县,将那绣房掌柜夫妇接来盛京。” 先前夏竹还不太明白,听得这句, 立时恍然大悟:“娘娘胸襟宽广, 春盈那贱蹄子得娘娘垂怜,临死前, 还有个圆满, 得以了却遗憾。” 楚长宁余光扫向夏竹身侧的春栀, 意味深长一笑:“本宫这里容不得叛主背主之人,若没有触及到那条底线,留一条生路也未尝不可。春盈自作聪明, 这就是她应得的下场。” 这话是在说春盈,春栀却吓得脸都白了。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春栀磕头:“奴婢自知有罪, 不敢奢求谅解, 知道自个儿未来伺候的主子是谁,生死由谁掌握,决不敢再做出那等背主叛主之事。请娘娘明鉴, 留奴婢一条活路。” 楚长宁亲自把春栀扶起,并未明确表态:“那本宫,拭目以待。” 春栀恨不得把心肝掏出给皇后瞧瞧, 深知以当今圣上对娘娘的宠爱, 恨不得摘星摘月,娘娘要处死个奴婢, 圣上定不会为了个卑微如尘的奴婢,多说一个字,惹娘娘不快。 楚长宁抬抬手指, 捏死自己,如捏死只蚂蚁般容易。 春栀的一腔肺腑之言,到最后,只余应了个“好”字。 御书房内,手边翻阅过的奏折堆积如山,都是近两日积压,余下的两小摞,约莫要个把时辰才能批阅完。 枯燥烦闷之际,程玄剑眉一紧:“外面发生何事,吵吵嚷嚷?” 小路子道:“是宫人搬运皇后的嫁妆箱子。” “什么,皇后要带着嫁妆箱子跑路?”搁下狼毫,程玄二话不说起身追去。 身后的小路子一甩浮尘,纠正:“皇上,娘娘是回自个儿的寝宫。” 穿过拱门,乾清宫寝殿的园子里汇聚宫人太监,三五成群,搬着只方方正正的木箱子,见一身明黄五爪金龙纹锦袍的帝王铁青着张俊脸,众宫人战战兢兢行礼。 大殿内的楚长宁差使着下面人,听得外头一静,由夏竹搀扶着走出:“都停下来作甚?” 程玄踱步而来,不由分说地,一顿劈头盖脸地质问:“皇后这是要去哪儿?” 楚长宁回:“自然是回景阳宫。” 不等解释,程玄的两道长臂攀覆至她的腰肢,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地把人扛在肩头。 他跟扛个麻袋似的,大步往寝殿的方向过去。 双脚一空,身体失重,楚长宁胸脯磕在那结实的宽肩,快喘不过气来,身子呈弯曲状,头脑一瞬充血。 她捏着拳头费力拍打,悬空的双腿乱蹬着:“发哪门子疯病,放我下来。” 程玄冷漠回绝:“不放。” 撕扯扭打着,翻飞的衣袂缠绕一处。 说话间,眼前的建筑一晃而过,等楚长宁再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放进床榻。 赶来的春栀夏竹想要进门维护,被程玄一个恶狠的眼神逼退,迟疑停在门口。 身后小路子一左一右拉了二人一把:“帝后夫妻间的事儿,你们也敢管,是不是嫌脖子上多了颗脑袋啊!” 说着,小路子还贴心地帮忙把房门合拢。 室内,被扔到床榻里的楚长宁后背一麻,见面前的程玄眉目阴鸷,一言不发地覆身贴来。 他单手擒住她的下巴,单薄唇瓣反复□□着那朱唇,将那娇弱的两片花瓣磋磨得颤栗发抖,另一只手去解她的衣襟,狂肆地热吻一路蜿蜒至脖颈。 察觉到身下人没有再挣扎,令程玄背脊一僵,盯着她空洞没有焦距的眼神,心里有些害怕,不敢再继续为非作歹。 不由反思,是自己哪里招她惹她,翻来覆去回忆着,没有结果。 他问:“你宁愿回景阳宫,也不肯留在乾清宫,这么讨厌朕?” 在昨夜之前,他从未有过那样的奢想。 深知她不待见自己,程玄心里想的要的,只是日日能见到她,叫她不那么厌恶自己罢了。 他哪里敢有其它的心思,往后他们的时间还很长,很长,他会慢慢叫她熟悉自己…… 楚长宁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平静地开口:“按祖制,后宫嫔妃不得留宿乾清宫,昨日是特例,我应该搬回景阳宫。” 程玄那股窜起的火气一下子偃旗息鼓,侧躺到她身侧,拿额头轻蹭她的下巴,只剩下满心后悔:“朕刚才是真的生气,知道错了,下次一定不会鲁莽从事,会同你好好说话。至于什么规制不规制,不必去管,以后乾清宫就是你的寝殿,夫妻哪有分房睡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楚长宁平静地拉拢衣襟领口,轻“嗯”了一声。 整理完凌乱的衣摆,楚长宁推门而出,立在外头的夏竹大舒一口气,瞪了眼她身后走出的人。 程玄被夏竹瞪得莫名其妙,不过是一个卑微奴婢,若不是看在她是楚长宁的人,敢这样对自己大不敬,挖出一对眼珠,都是轻的。 看在夏竹护住的份儿上,他自持身份,不同一个粗鄙的奴婢计较。 程玄不但不收敛,还拉起楚长宁的软手,气夏竹。 夏竹果真被气得咬牙切齿。 目睹这一幕,楚长宁无奈摇头。 入夜,绸被下两条长臂如铁锁捆住她的腰肢,楚长宁适时提醒:“后日,便是归宁,按规矩,应召见阿娘爹爹来宫里省亲,可是……” 听她为难,程玄接过话茬:“可是你想出宫回娘家,那就去呗,朕陪你一起。” 楚长宁面上一喜:“真的,太好了。” 程玄心口微酸,她那样一个跋扈飞扬的性子,从前最是不把规矩体统放在眼里,唆使婢女痛揍三皇子,同元珍公主拌嘴……如今开口闭口便是规矩,生生压抑自我天性。 他忍不住把人紧紧搂在怀里,疼爱怜惜:“以后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不管什么烂摊子,为夫替你撑腰。” 身侧的人轻“嗯”一声,迷迷糊糊地,好像睡过去。 时间一晃,到了归宁这日。 浩浩荡荡的御林军一前一后护卫着,来到大长公主府。 得了音讯,大长公主早早命人打扫府宅内外,朱门擦拭得一尘不染,厨房忙得脚不沾地。 前面报信的倚翠说是人快到了,大长公主驸马亲自出门相迎,伸长了脖子,终于盼来人。 紫檀木做底,绸面支柱,三匹骨骼毛发俱佳的骏马拉车,边沿缀着流苏璎珞的华贵马车停在府门。 挑开帘子,一身便服的程玄跳下马车,没有走开,朝后面探出马车的人递出手掌。 楚长宁把手递去,双脚站定,抬眼扫见府门前的大长公主驸马,眼眶一下子红了。 大长公主心头有千万句叮嘱,要同女儿细说,奈何规矩风俗,不能入宫探望。 上下一打量,全须全尾,没有磕破一块油皮,盛装打扮的娇女子,瞧着红光满面,大长公主这才稍稍放心。 程玄不是第一次上门,这次却是以新姑爷的身份上门。 他也不扭捏,拱手作揖:“怀昭拜见岳丈岳母。” 大长公主不待见他,转念想到女儿在宫里水深火热,面上不好太过,免得自家女儿跟着遭罪受气。 楚若英同样拱手作揖:“使不得使不得,皇上贵为天子,微臣岂敢……” “天子也是人,也要娶妻生子,长宁是我的妻子,我们夫妻一体,大长公主和驸马是长宁的父母,便是怀昭的父母。”程玄急促打断,说。 见他面上情真意切,楚若英满意,大长公主对他的态度肉眼可见地转变,催促:“别站着了,你们快快入府。厨房做了好酒好菜,一会儿阿娘下厨,亲自做一些蟹酿橙,叫你们尝尝。” 程玄眼中闪过惊喜:“如此,拙婿沾宁宁的光,一会儿有口福了。” 这话,听得楚长宁牙酸。 一行人穿过院子,来到前厅。 说话间功夫,厨房里的饭菜已备好。 席上,都是楚长宁平时爱吃的菜。 十一月的螃蟹,蟹膏饱满,口感鲜甜,取以橙子掏去果肉,将混合的蟹肉蟹膏调汁儿,盛装到橙子内,搁置笼里水汽蒸腾,一道繁复的蟹酿橙,便完工。 饭毕,程玄知她们母女定然有话要说,主动提起同楚若英这个岳父厮杀对弈。 一局,还未能坚持一刻钟,以程玄惨败收场。 之后接连几局,盘盘皆输,不过程玄在进步,从初时的一刻钟,败局时间能拖延至两刻。 到最后,楚若英收敛了轻率,精神高度集中,手执的一粒白子放下,随口问询:“观你的路子,不知研究的棋谱有哪些?” 程玄回:“无聊时,在军营看过将士们对弈,自己下场,还是头一回。” 楚若英无语凝噎,搞了半天,原来是个野路子,难怪。 却说内宅栖霞阁,支开了下人,母女俩躲在暖阁里说着悄悄话。 大长公主:“你是阿娘的心肝肉,一想到你在宫里头受苦受罪,处处受牵制,阿娘一颗心悬着,不踏实。” 楚长宁笑着安抚:“女儿在宫里一切都好,他待我也好,不然哪有今日的归宁。” 大长公主心知如此,可想到程玄将计就计痛杀手足,手段之狠辣,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听说你住在乾清宫,还未搬去自己的寝殿。为着这么点小事儿,朝堂上御史们没少参你。” 楚长宁错愕极了:“我竟不知这些?看来我在宫中耳目闭塞,跟个瞎子聋子似的。” 既然有所图谋,必然要比旁人先知先觉,耳目必不可少。 谈话时间不知不觉,日落黄昏,不消催促,楚长宁和母亲一同来到前厅。 恰好,这局对弈有了结果。 回宫的路上,楚长宁发问:“朝堂有御史参了我一本,这事儿我怎么不知?” 程玄不太在意:“怕你多想,所以叫下面人瞒着点。” 楚长宁不满:“所以皇上是要叫我全心全意依附于你,没了皇上,形容废人。” 程玄百口莫辩:“不是,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楚长宁反问:“如果皇上不是这样想的,以后遇事,别瞒我。” 程玄自是答应。 他才没那么傻,同她怄气。 次日,因着归宁之事,再次遭到御史弹劾。 什么惑主,什么恃宠而骄,不够端庄娴静,有失一国之后的风范,纷纷谏言皇帝将皇后禁足思过,更有朝臣们要给皇帝纳妃纳妾。 听得春栀如实交代,楚长宁冷哼:“他们只差指着本宫的鼻子,骂本宫。” 五日后,一辆马车来到皇宫的角门。 马车停下,从里面走出两名穿绸缎面儿的中年夫妇,拉扯着一对儿女,驻足等候。 一刻钟后,一名身形瘦弱的年轻女人从深宫夹道走出,望到宫门外两道佝偻的身影,不自觉红了眼眶。 遥遥相顾,虽素未谋面,到底血浓于水,只一眼,便觉无比亲切。 当这对中年夫妇第一眼瞧见她时,挪不开眼,直到她走出宫门,迫不及待迎上前:“你是,芝兰?” 春盈的眼神从说话的中年妇人身上挪开,从窄袖里取出一只荷包,拉开收紧绳,将里面的物件儿全部倾倒出掌心。 一枚平安符,一块挂在脖颈的玉坠,等瞧见那只玉坠夫妻俩面上老泪纵横,中年妇人上前拿起玉坠辨认,扫到角缝里刻着“何芝兰”三个小字。 对方的身份,不言而喻。 “芝兰,我的兰兰,母亲终于找到你了。” 春盈心怀忐忑,忍不住扑到妇人怀里,温暖的馨香将她包裹住,心安又踏实。 记得幼时,郑绿珠待她也是极好,春盈几乎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感觉? 所以,她对楚长宁是既怨恨,又掺杂着浓浓嫉妒…… “原来母亲的怀抱,真的很温暖。”春盈眼眶里泛着水光,倔犟地不肯落下。 一旁的中年男子忍不住拿衣角抹了抹眼角,出声:“回去吧,你母亲特意吩咐下面人做了一桌好菜,弟弟妹妹还等着你回家。” 一句“回家”,令春盈眼眶里的水珠没忍住,大颗大颗滚落:“是皇后大赦,我才能出宫与父母团聚,我想给娘娘磕三个头,谢恩。” 中年夫妇哪有不应的道理。 磕完头,春盈钻入马车,此后不再是贱籍女子,不必奴颜屈膝。 虽然她生命的尽头,仅仅只有月余,春盈不敢贪恋,能在撒手人寰前和亲生父母相认,对于她来说,就像做梦一样。 春盈心里只有感恩,还有对“回家”的憧憬,期待未曾谋面的弟弟妹妹…… 马车驶离开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一路去往市井。 立在高墙之上的夏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按原路返回。 将见到的所有,夏竹一五一十地述来,心里其实没有多么气氛,偏嘴上不饶人:“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算她良知未泯,善根未断得干净,否则奴婢第一个饶不了。” 楚长宁剥了橘子皮,慢悠悠送到夏竹嘴里,堵她。 春盈这茬,算是彻底过去。 第105章 筹办私塾 初露野心 归宁过后, 没几日,大长公主借着举办赏花宴的由头,邀请那日朝堂上颁发封后圣旨, 肯站出来替楚长宁说话的武将们的家眷。 席间, 各位夫人官眷们话里话外都是迎合讨好,没有天花乱坠, 说得还算实在。 众位夫人夸口盛赞大长公主会教养女儿, 很是一番吹捧。 “早就听闻大长公主年少时风华无双, 赛马、剑舞,样样都是拔尖儿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咱们大周的中宫主位, 便是大长公主一手拉拔长大,风姿冠绝, 为大周社稷建立奇功, 哪里担不起皇后之名?那些背后说三道四的, 根本一肚子坏水,不是好东西。”说话的,是镇北将军家的夫人。 谢参将的夫人接过话茬:“可不是, 大长公主真是教女有方啊!不知能不能传授些心得,给予我等,家中儿郎可以到私塾到国子监求学, 女郎却是不好抛头露面。优等的女夫子, 难寻得很,没得叫那些自诩清贵的人在背后耻笑, 真是愁煞我等。” 朱校尉家的夫人跟着附和:“是啊,好的女夫子早就被那些清贵大族笼络,哪里轮得到我等粗鄙之人。” 李明蕙自谦:“诸位谬赞, 本宫虽肯教导,也是当今皇后肯学。西汉刘向的《烈女传》里有句“古之贤女,贵在才也”,女子识字断文,方能晓事理明是非,辅佐君王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众位夫人当真有意,本宫愿可代劳。” 因着大周崇文轻武,世家大族女子要下嫁,只会往科举仕途上的青年才俊挑,断断是看不上那些在战场厮杀,朝不保夕的武将。 是以,本朝大多数武将们娶妻,皆是往更低了里头去寻。 在场夫人也不例外,出身寻常普通,一朝来到盛京这个富庶的皇城,格格不入,不合群,难免遭到某些世族们耻笑身上一股泥腿子味儿。 她们本是因夫君立下大功,荫封诰命,谈论起教导儿女,算是拿捏短处,哪有父母不爱子女,不为子女们着想呢? 听得大长公主的话语,众夫人顿时大喜,以镇北将军夫人为首,生怕反悔,恨不得立时敲定下来:“大长公主此言当真?” 等李明蕙点过头后,镇北将军夫人眼睛一亮:“大长公主高义,那臣妇便在这里先行谢过。只是不知大长公主何时能抽出闲暇,臣妇好命家中女郎来叩拜您。” 几位夫人呼吸一滞,压抑着心中狂喜,不约而同地望过去。 这不止是镇北将军夫人的疑问,也是她们迫切想要知道的。 李明蕙回:“择日不如撞日,承蒙几位夫人过誉,便定在明儿吧!” 参将夫人红光满面:“好好好,甚好,臣妇突然想起还有一要事,先行一步回去操持。” 同大长公主告辞,走出公主府,镇北将军夫人见参将夫人跟火烧眉毛似的催促车夫,忍不住嘀咕:“急什么,这般风风火火?” 校尉夫人若有说思,道:“当然着急,急着回去好准备拜师礼。” 镇北将军夫人抽一口气,友好地询问身边的人:“夫人可要一起到主街一条铺子逛逛,帮忙参详参详?” 校尉夫人抿唇微笑:“恭敬不如从命。” 一会儿功夫,几位夫人在同一家铺子撞上。 店家捧出的一全套金镶玉红翡翠滴珠项链和耳环,被镇北将军夫人和副将夫人同时看上,官大一级压死人,后者只好礼让。 大长公主府发生的事儿,没能瞒过盛京里的王孙贵族们,瞧见这些夫人从府内出来,直奔几间珠宝铺子,云里雾里,有些摸不着头脑。 打从次日开始,几位夫人雷打不动将家中女郎送去大长公主府。 这番举止,不由得引人猜测,但凭他们想破脑子,也没想明白发生何事? 这日朝堂上御史弹劾,礼部尚书联同几位朝臣一同发难。 御史面上痛心疾首,言辞凿凿:“皇后专宠后宫,跋扈善妒,不顾祖训祖制留宿乾清宫,有失体统。譬如先祖帝的温仁皇后,德行贤明,端庄娴静,仁德孝义传遍大周国土,是为国母之典范。微臣期望当今皇后能效仿温仁皇后,为皇帝广纳妃嫔,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经。” 龙椅里的帝王一抬眼帘,眯了眯眼珠:“朕以前也说过,这是最后一次同你们说道。并非皇后跋扈,是朕不允搬出乾清宫。你们这些朝臣食君之禄,本该为君主分忧,怎么每日盯着朕后宫里那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非要跟皇后过不去呢?” 礼部尚书出列:“即使如此,皇后未曾起到规劝,没有恪守其职,仍是失职。” 礼部侍郎出列:“天子为夫,皇后为妻,皇后理应助皇上齐家治国平天下,替皇帝解除后顾之忧,不劝诫,此乃一过错。专宠后宫,不主动替皇帝纳妃纳妾,此乃二过错。” 越来越多的文臣出列,跟着附议。 安坐龙椅的帝王起身,单手背在身后,面上在笑,眼底毫无温度地定格在低眉垂目的永安侯身上,从对方的眉眼,依稀可以看出几分前侯爷的影子。 因着老侯爷的情分,他格外厚待老侯爷的这个儿子,可偏偏某些人仗着这点子恩惠,要骑到自个儿头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威作福。 程玄压在心头的火气窜起,也不管手边有什么物件儿,抄起东西朝礼部尚书扔去:“秦尚书极力奏请朕广纳妃嫔,概因尚书府内妻妾成群,府外另养有外室,于私德有亏。两年前令郎当街强抢民女,致人跳井而亡,可有此事?” 秦尚书不敢闪躲,被杯盏磕破了额角,血也不敢擦拭,连忙跪拜,大呼:“微臣冤枉,还请皇上明鉴。” 程玄早有准备,抽出一册明黄折子,劈头盖脸扔去。 跪在地上的秦尚书,颤颤巍巍捧着折子一目十行看过,脸色煞白地辩解:“皇上,犬子年少不懂事,不过是因为太过喜爱那女子,谁料那女子性子倔犟,跳了井,并非犬子将她推入井中。事后,也给予她父母丰厚的安葬费。” 在场官员不觉有什么不对,平常人家卖儿卖女,不过十几两银子罢了,秦尚书还算厚道。 楚若英两片嘴唇一张,直点要害:“秦尚书此言差矣,这些话难免令人误解,那女子本为良民,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清清白白。到了秦尚书口中,因为令郎喜爱,断送韶华正好的一条性命,反倒说是那女子性子倔,难道不是令郎有错在先?没有令郎借助权势强迫,女子何以断送性命?一句不懂事,便可推脱一切,大周子民的性命,在秦尚书眼中,不过只值得打发几百两银子?那日后,是否位高权重之臣,也可借权迫害下面臣子的家眷?” 此话一出,在场官员后背浑身一震,连秦尚书之流的党羽,也不敢吭声。 以镇北将军出列:“我等将士在外流血奋战,是为护卫大周子民安危,纵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不是为某些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搜刮民脂民膏,迫害良民女子,请皇上加以严惩,莫要寒了肃守边关将士们的心啊!” 谢副将站出:“镇北将军字字说到微臣心坎里,没有整个大周子民,便没有我们这些将士们的一腔卫国之心,请皇帝严惩不贷。” 严校尉跟着附和:“请皇帝严惩不贷。” 金銮大殿沉寂下来,针落可闻。 程玄得意地欣赏跪在下面脸色又青又白的秦尚书,朗声道:“秦尚书,可还有狡辩之词?” 跪在地上的人心如死灰,决定自断臂膀求生:“皇上,微臣知错,不该包庇犬子,但凭皇帝定夺。” “免官罢职。”吐出的四个字,令秦尚书灰白的脸色更难看,又听帝王道:“薛勉,速去尚书府拿人,此案交由刑部主审。” 退朝后,几位武将们来同楚若英楚家子弟们行走一处,说说笑笑,与礼部那边跟战败的斗鸡似的氛围,截然不同。 来到广场,身后小路子过来堵人,楚若英被请去御书房说话。 楚家子弟多是混迹在翰林和礼部,即使被秦尚书压了一头,仍是很出挑。 只是,那些武将们怎么老是爱跟楚家的人混在一块儿? 一群武夫,跟甩不掉的麦芽糖似的,真乃奇观也! 几日后,传出大长公主在自个儿府内办了个女子私塾的消息,那几位武将夫人的女郎都被送去启蒙。 对此,盛京王孙贵族们很是不屑。 这一日,楚长宁脾胃不甚舒坦,胃口也不佳,猛然忆起什么,匆忙召御医问诊。 算时日,已过去月余,女子若有喜脉,月余便能从脉象里探得。 怀揣着某些隐秘的喜悦,等御医过来把脉,细细将之前的症状一一述来。 那御医闻言,更加仔细探脉,最后眉毛一皱:“娘娘这是脾胃失和,待微臣开几副药方子,早晚各服一次,必然药到病除。” 楚长宁询问:“真的只是脾胃失和?” 御医常年替后宫妃嫔诊治,单说先帝三宫六院的妃嫔,人数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可谓是经验丰富:“微臣行医十数载,不会断错。” 楚长宁有些许失望:“春栀,跟御医去抓方子。” 春栀福了福身子,跟在御医身后。 夜间室温攀升,烛光罩在灯盏之中,透出蒙蒙柔光,不刺眼。 红帐之内,程玄明显感觉到她不专心。 他轻挑剑眉:“你还有心思分神,是朕不够得劲儿?” 第106章 骑到头上 乖乖,这册奏折,竟是参她…… 楚长宁略微回神, 复而圆肩轻痛。 锋利的尖牙嘬咬着如雪的娇嫩肌肤,听她软糯哼唧,程玄的薄唇凑到她耳蜗, 哑着嗓子:“专心点儿。” 身下人卸去了钗环, 放下发髻,如瀑秀发散在软枕边沿, 铺延开来, 如湖底的水草一样浓密柔顺。 眉似柳枝, 乌发红唇,眼波勾人得很,每每令程玄沉溺其中, 丢盔弃甲。 可扫见她清明的眼神,他心头那股子神魂动荡的悸动, 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 他一直都晓得, 她爱的人不是自己。 程玄极尽讨好, 使出浑身解数。 少顷,她清明的眸子染上迷离,白皙的面颊醉似芙蓉, 悄然绽放在幽深黑夜,只有身为夫君的他,才能观之, 品之。 程玄眉梢染上愉悦, 怀中如波澜起伏。 烧着地龙的暖阁,气温节节攀升。 事毕, 程玄长臂一伸,将人捞进怀里,突然出声:“下午请御医过来问诊, 可是身子哪里不适?” 楚长宁不意外,毕竟自己身处乾清宫,乾清宫是他的地盘,下面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眼线。 她回:“肠胃有些不舒服,御医开了药方子,吃过药,舒服很多。” 程玄侧躺着,盯着身侧的人:“如此便好。” 沉默片刻,他征询地问:“不如,要个孩子吧!” 楚长宁回望过去,垂眸沉思,然后点头。 程玄心里流淌着雀跃,忍不住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楚长宁浓密的鸦羽眨了眨,她比程玄更希望有个孩子。 若是日后闹翻,没有皇子,便是成功谋得李姓江山,到底是篡夺,名不正言不顺。 若是有了皇子,可扶持皇子继位,自己做太后,岂不美哉? 越想越美,累得四肢无力的楚长宁,就这样睡过去。 次日用过早膳,消了会儿食,楚长宁哈欠连天,爬上卧榻睡个回笼觉。 迷迷糊糊,有人掀被钻入,裹挟着一身凉意袭来,楚长宁睡眼惺忪地睁开:“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用午膳?” 她虽未开口抱怨,程玄心细如发,注意到瑟缩发抖的动作,抬手轻敲一记她光洁的额头:“成天净想着睡觉吃饭。” 楚长宁美目瞪他一眼,抬手揉了揉脑门,试图从被窝里爬出。 程玄跳下床榻,忙忙去取架子上的外衫,伺候着穿衣。 楚长宁本想打断,想说不合规制,可瞧着这厮就不是安分的主儿,索性这里是后宫内院,那些口诛笔伐也管不到这儿。 便也由着他去了。 因近年关,依祖制从腊月二十六便会举行封宝礼,玉玺朱笔放置宝盒里,皇帝有充分理由能名正言顺的罢朝休沐,与民同乐,是以近日各地外放官员的奏折如流水般涌来。 用过午膳,程玄又该回御书房处理公务,他恋恋不舍揽了把楚长宁的腰肢,食指细细抚摸她下巴颏儿:“听说大长公主时常给驸马书房送汤送水,怎的不见你给为夫送送?” 楚长宁轻拍开他作乱的手指:“晓得了晓得了,皇上去忙公务吧!” 得到抚慰的程玄走出两步,停住回身:“怎么觉得你在赶朕走?” 楚长宁“啊”一声,眨了眨眼睛:“皇上发现了。” 程玄气哼哼,不甘心回来在她朱唇轻啄一口,放言:“等着,晚上看朕怎么教训你。” 目送那道高挺如松的背影消失在长廊,楚长宁转头吩咐小厨房熬些川贝雪梨汤。 进入十二月,寒风肆掠,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儿。 夏竹提着食盒,春栀捧着件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披到楚长宁肩上,嘱咐:“外头天寒,主子小心冻着。” 领着夏竹一块儿来到御书房,立在殿外的两名带刀侍卫瞧见了楚长宁,毕恭毕敬行礼:“卑职拜见皇后。” 楚长宁颔首:“平身。” 两位侍卫瞧皇后没有踏入御书房,而是身后的大宫女递出食盒。 这二人常年在宫里当场,若是些个脑子蠢笨的,哪里能做得天子近臣,眼力劲儿非常人,哪里敢伸手代劳,只垂着脑袋,盯着自个儿脚尖:“路总管吩咐过,娘娘还是自己送去吧!” 这御书房,是机密重地,各地奏折、典籍,以及边防图,一般后宫女眷没有皇帝召见,不得入内。 踏入殿内,挑开帘子,一股热浪袭来,不多时,楚长宁后背沁出热汗。 书案上的年轻帝王翻阅奏折,英俊无匹五官仿佛得上天的格外偏爱,精雕细琢,龙袍金冠,抬眼时,乌黑的眼眸因深邃,给人一种无形之中的压迫感。 皇位稳固,这两年里他周身叱咤风云的威势渐重。 他抬眼时微微怔愣,狭长漆黑的眼眸似潺潺春水,和煦如春日暖阳,搁下笔墨,快步走来:“宁宁。” 楚长宁从夏竹手中接过食,放到一盘的书案,从里取出一只瓷盅,用勺子舀了一碗出来:“这是臣妾特意命人给皇上熬的梨汤。” 程玄接过梨汤,拿勺子搅拌了下,有些迟疑。 楚长宁不由分说,从他手里瓷碗,送一勺子进嘴。 程玄沉默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误会自己,想要解释,听楚长宁吩咐:“夏竹,再帮皇上盛一碗。” “朕只是不爱食川贝,并非疑心于你。”说着,他拿走她手里的碗勺,送了一口进嘴里。 楚长宁想要阻止,也来不及:“可这是臣妾用过的?” “好甜。”程玄不太在意:“你我夫妻一体,为夫还能嫌弃你不成。” 楚长宁试探地说:“那下次不放川贝了,皇上不喜欢,还是别勉强自己。” 程玄捏着鼻子一口灌下:“皇后对朕一片心意,朕怎敢辜负。” 楚长宁:“……若是无事,臣妾便不打扰皇上办公。” 她要告退,皓腕被一只大掌拉住,程玄一脸无辜:“朕一个人呆在御书房看了几天折子,烦闷得很,如果这时候有一位美人红袖添香,必然励精图治,治国修身。” 听这厮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楚长宁嘴角抽搐。 看这架势脱不得身,她只好应下。 一旁的小路子心里苦,他一个大活人杵在御书房,陪着圣上,圣上居然看不见。 见状,小路子不好打搅主子兴致,转过身去,扫见夏竹丫头,五指如鹰爪,将人费力拽出御书房。 来到门外廊下,小路子还不忘教导:“这伺候主子,要懂得察言观色,啥时候该做什么事,要心中有分寸,别老杵在主子们跟前碍眼,咱家是为了结善缘,这才多说两句,夏竹可不要怪罪。” 夏竹似懂非懂:“多谢卢总管教诲,夏竹谨记在心。” 话刚说完,身侧一道黑影罩下,夏竹迷惑看去,望到身穿便服的张峰。 张峰:“你怎么总是呆在后宫内院,也不出门?” 夏竹直耿:“我忙。” 御书房内,地龙烧得旺盛,程玄睨向她鼻尖沁出的细密汗珠:“热不热?” 楚长宁低声:“有些。” 两只大掌灵活翻飞,解开她身上大敞,楚长宁任由他捧着大敞,挂到架子上。 柔荑被一只掌心生着薄茧的粗粝大掌包裹住,被带着来到书案,她听程玄道:“会磨墨吗?” 楚长宁以为他要自己磨墨,点头:“在家中时,替阿娘爹爹磨过。” 身子被往御椅边带了下,然后双肩一沉,臀面挨上御医坐着,鬼使神差的地,她眼前仿佛闪现出文武百官称臣伏低的画面…… 心如鼓擂,胸腔突突直跳,楚长宁跟屁股着了火似的,想要起身,奈何双肩的大掌压制着。 她无声看去,程玄似看出楚长宁心里的念头,道:“朕本想先教你磨墨,既然你已学会,便也学学看折子。” 楚长宁怀疑他看出什么,想要试探自己,道:“自古后宫不得参政,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妄议朝政。” 程玄好笑:“皇后唯唯诺诺,装什么好脾气,再说那些离经叛道的事儿,你从前上阵杀敌那股气焰都哪儿去了?朕说过,只要朕有的东西,都可以同你分享,这话永远作数,此生不变,皇后可明白朕的心意?” 四目相对许久,楚长宁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既然皇上说了,那臣妾斗胆翻看,皇上可别反悔。” 程玄收回放到她肩胛处的手臂,轻拢云袖,捻起墨条画圈:“朕替你磨墨,替皇后蓝袖添香如何?” “好好好,皇上说得都好。”楚长宁小意讨好,随手拿过一册明黄奏折翻阅,是两广总督递来的折子,约莫说近几日阴雨连绵,向皇帝问安,又说有位妇人拾金不昧,末了提及派人送来一大筐子菠萝果。 这菠萝果,是一种青皮黄肉的果子,内里有个扁扁的核儿,这产于两广的水果,不经叫楚长宁想到两年前的一框子木瓜。 她随口一问:“那木瓜,该不会也是……” 磨墨的人动作一顿,程玄的眼神大胆轻挑瞥向那玲珑曲线的身段儿,穿着缕金撒花百蝶大红洋缎窄袄,衬出一截儿纤细腰肢,那处山峦迭起,目光上移至她牛奶白的一截玉颈,粉耳坠着鸡血红宝石,衬得颜色灿若红霞,不失清丽。 他也是后来遍翻书籍,方知民间传闻……咳咳,难怪当初大长公主对他冷脸,楚长宁拿木瓜砸他…… 许久听不见回应的楚长宁,撩起眼皮,余光扫见他耳尖儿泛着红,意识到什么,清咳一声,别开脸去。 那下面有一个朱红批注,是程玄的字。 原来她取过的那摞折子是批阅过的,她抬手去取另一侧,心中闪过某些熟悉。 复而将扔下的折子捡起,辨了辨那用朱笔批注的“阅”字。 单一个字,楚长宁倍觉熟悉,仔细回忆,不得果。 程玄道:“这两广总督总是呈一些无用奏折,朕已阅过,不必管他。” 听起来,他对这两广总督还是很有意见呢! 楚长宁按下不提,将奏折放回,又重新翻阅一册。 乖乖,这册奏折,竟是参她。 大意是说道劝诫皇帝,莫要叫她一个妇人骑到头上。 楚长宁明目张胆地告状:“皇上。” 就着她的手,程玄一目十行看过:“你想骑到朕头上,不是不可,只是天色还没黑呢!” 第107章 尽情娇纵 谁叫朕非你不可 楚长宁迷茫一瞬, 待听出他话里有话,顿时脸颊生晕,垂眸低低咬牙:“无耻之徒。”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臣妾没有说话。” 程玄睨她:“朕全听见了, 你说无耻,朕只是道天黑关起门来, 随你处置, 皇后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余光上扬, 瞧见那风姿奇秀的俊美帝王脸上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心知他故意逗弄自己,楚长宁别开脸去, 将手中的奏折居中放置。 “生气了?” 程玄拿过她手里的奏折,捏着她葱段样儿的手指细细把玩。 “别闹, 臣妾没有生气。” 楚长宁抽回手, 又重新拿起一册奏折, 一目十行看过。 御书房内陷入一阵寂静,温度适宜。 不知过去多久,楚长宁将把那些未看过的奏折分为两摞, 对程玄说:“这些是边关递来的折子,皇上优先处理。这些是各地官员递来的问安折子,都是日常闲话, 可容后处置。” 程玄的眼神落到她身上, 轻“嗯”了一声。 楚长宁从御椅上挪起:“皇祖母近几日睡眠不佳,臣妾想去陪伴伺候着。” 程玄颔首:“理应如此。” 是夜, 忙碌到深夜的人带着一身寒气来到寝殿,先在炭盆前驱走寒意,轻手轻脚穿过屏风, 来到床榻前。 挑开帘子,安睡之人香娇玉嫩,未施粉黛的脸颊细润如暖玉泛着浅浅柔光,一缕发丝调皮地散落额前,程玄小心翼翼替她别在耳后,这才轻掀绸被一角,钻入。 绸被下的一条长臂攀爬上那截儿细腰,把人搂在怀里,这才闭眼安睡。 灿烂几日的晴空,到了这日,阴沉起来。 趁着周遭无人,两个灰衣小太监在角门夹道里躲懒,少不得闲言碎语。 “皇后娘娘可真是孝心仁德,听说太皇太后觉浅,时常誊抄《了心经》送到慈宁宫,陪伴太皇太后。不过话说回来,这心经果真有效,听传闻,卫家那位老祖宗也时常命下面的人诵读,以此入眠。” 另一个小太监举目四顾,然后压低了嗓音:“我知道一个消息,不过你要答应,不能说出去。” 等对方发誓赌咒后,刚才说话的小太监神秘道:“听小道消息说,咱们中宫这位从前做县主时,被大理寺羁押,当时作为大理寺寺正的卫大人频繁去探望县主,送糕点送山花茶。” “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吧,那咱们皇上头顶岂不是……” 话还不待脱口,余光扫见一抹明黄色衣摆,两名小太监脸色血气尽退,从石阶起身,双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小路子下意识扫向身侧浑身散发寒意的帝王,扫见对方阴恻恻的脸色,尖细嗓音斥责:“你们两个好大胆子,竟敢背后非议的当今帝后。” “皇,皇上饶命。” 两名小太监不约而同求饶。 程玄垂在身侧的手掌握成一个拳,眼底不带一丝温度:“来人,将这二人拖下去杖毙。日后再有人敢私底下妄议,一律杖刑。” 两年前的大年初一,小路子有幸见过帝王一怒,山崩地裂的气势,眼下仍是后背发麻。 身后的几名御林军上前擒住人,不顾小太监们的挣扎求饶,把人拖走。 小路子心下戚戚,闻得帝王冷声吩咐:“派人去查,到底是谁在背后散播风言风语。” “是,奴才这就去办。” 等楚长宁从慈宁宫回来,迎面撞上一队灰衣小太监们拖着板车,运走一车一车的植被。 细瞧,竟是一簇簇的山茶。 本该盛放极妍,却枝叶散落,饱满的花骨头被□□,仅剩几片蔫巴的花瓣稀稀拉拉,翠绿的叶子撒了一地。 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匆匆来到乾清宫的园子。 瞧见那满园子的山茶几乎被移走大半,剩下的花枝分离,娇嫩的花朵掉落在地,被鞋印踩来踩去。 园子剩下几株常见树木,土地坑坑洼洼,萧条极了。 挡去去路,她质问:“谁叫你们动这些山茶?” 小太监委屈:“奴才只是按圣上的吩咐行事 娘娘有什么不满,莫要为难奴才们。” 楚长宁立在原地,盯着脚面沾染的泥污,沉默。 是了,整个乾清宫都是他的,除了他还有谁能在乾清宫里作威作福呢! 这一会儿功夫,楚长宁头脑冷静下来,她没有去找程玄理论,而是回了寝殿。 等着程玄找上门来。 她料想不错,等楚长宁走开,立时有小太监跑去御书房传消息。 御书房内,听得小太监一五一十回禀,程玄单手揉捏着眉心,问:“皇后没说别的?” 垂首而立的小太监回:“不曾说别的,去到寝殿,奴才来的时候,还呆在寝殿。” “行了,下去吧。”程玄不耐烦摆手,欲提笔批阅,却一个字也看不进,还是身侧小路子提醒:“奏折好像拿反了,皇上。” 程玄干脆扔下朱笔奏折,抬步往外走出,本想一个人静静,不知不觉一抬眼,来到寝殿。 门窗影影绰绰地影子,不时有欢声笑语从室内传出,程玄临时改了主意,蹑手蹑脚靠近,弯腰倾听。 室内传出百雀羚鸟般婉转清脆地欢笑。 小路子压低嗓音,努力帮楚长宁说话:“兴许,娘娘不知您生气。” 程玄不但没消气,那股子心火,随着冷厉的寒风,及暖室里的欢颜笑语,越烧越旺盛。 他怒火焚心,一脚踢开房门。 随着声响,室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楚长宁从屏风之后走出,面色如常,好像没有发现快要被踹坏的那扇房门。 “忙完公务了?” 她当然不会那么蠢笨,再深的感情,都会在争吵里消磨耗掉。 既然选择要走上这条路,就不会再自怨自艾,她把全部心神寄托到未来规划,远比寄托到男人身上靠谱。 眼下程玄疯狂痴爱她,愿意为她豁出性命,愿意给予她些许宠爱和旁人奢求不到的权势…… 可日子长远着,人心难测,更何况是帝王之心,谁知以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楚长宁自认为的妥协,在程玄看来,那就是心虚。 他盯着她面上的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皇后有什么要解释?” 适才,春栀将打探来的消息告知,楚长宁听了一耳朵,约莫晓得。 她回:“有些时候,不管臣妾如何辩驳,皇上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 程玄:“从前你尚且会为了八弟,以美人计拉拢卫青云,被关在大理寺时,难保不会想方设法诱得卫青云替你打探消息。” 楚长宁并没有多么难过,只是有些许失望:“不久前皇上还说摒弃过去,既然如此在意,何必相互折磨,不如和离吧!” “你休想。”程玄眼角猩红,善存几分理智:“楚长宁,你莫要恃宠而骄,当朕非你不可?” 放下狠话,大步朝外走去,停在门口时,狠狠踢了一脚那扇门。 吓得小路子一个激灵。 屋内的楚长宁还算淡定,春栀犹豫地开口:“皇上生气,只是需人哄哄罢了,娘娘。” 楚长宁睨她一眼,不说话,带着夏竹往屏风之后过去。 这日乾清宫发生的动静,令下面的人猜测今日过后,皇后娘娘会不会失宠? 某些耳目朝外传递消息,被抓了个正着。 办好差事的小路子,深感肩上大石被移去一半,能畅快舒一口气。 御书房的气压,陷入低迷。 伺候的人不敢出一丁点差错,唯恐被责罚,见小路子回来,忙鞍前马后。 小路子如实禀明,包括那传递消息之人没能挨过刑罚,将背后主使者卖出。 御座里的程玄指节轻叩着桌面:“果然是他,临近年关,也不消停。传薛勉,到侯府拿人。” 暮色苍茫,一支御林军队伍从皇宫出发,冲进侯府,带走永安侯。 被迷蒙夜色笼罩的一座座宫殿,早已掌灯,照得室内通明。 一入冬,楚长宁身子惫懒,加之月信来临,不去理会下面那些宫人如何着急,早早睡下。 她朝春栀吩咐:“本宫乏累,早些熄灯。” 春栀犹豫:“娘娘不等皇上吗?” 楚长宁望着门窗染上的墨色:“不等。” 白日争吵过,想必他不会来。 那人不在,她不用被挤到角落,一人独享宽敞床榻,好像回到从前做女儿时,很快脑子陷入混沌。 御书房。 小路子小声说:“时辰不早,皇上龙体要紧啊!” 搁下狼毫,程玄瞧着外面天色,发怔。 “皇上,要回寝殿吗?” “不,朕今晚睡书房。” 小路子应声:“奴才这就去吩咐人铺床。” 临出门前,小路子一阵摇头叹息。 等小路子再来回禀,去到属于书房狭窄的内室,程玄把人都赶出去,脱去外衣,掀开绸被钻进。 床榻不如寝殿的柔软。 被子不如寝殿有一阵浅淡的馨香。 怀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辗转反侧,跟煎鱼似的翻到后半夜,毫无睡意,那股子空落落萦绕在心头。 掀开被子,程玄坐起,套上鞋袜,取过架子上的外衫,一开门,惊动守夜的小路子。 小路子掌灯,伴随身侧。 寒风肆掠的天儿,索性同在一座宫殿,不存在深夜叩宫门,穿过拱门,程玄来到寝殿。 也不必使唤宫女开门,他熟能生巧翻着窗子,轻松入屋。 看得身后小路子瞠目结舌。 踏入室内,一股子好闻的浅淡馨香直往鼻子里钻。 程玄贪恋地嗅了嗅,在火盆边站了站,烤得暖和些,才钻进被窝。 他已十分谨慎,还是把床榻里的人吵醒。 夫妻同眠,楚长宁早已熟悉他身上沐浴的皂荚清香,轻易辨认。 她并未冷言冷语呛人,翻身背过去,用行动表明态度。 一只有力的臂弯攀沿上腰肢,追赶贴上,略带胡茬的下巴轻轻磨蹭她娇嫩的脸颊:“以后你可以肆无忌惮,尽情娇纵,谁叫朕非你不可。” 楚长宁哼唧:“皇上说的话,臣妾可不敢信。” 呸,不要脸。 这厮白日里大放狠话,还以为他要闹脾气多久,还没过夜,这会子亲自打自己的脸。 也不嫌脸疼。 温香软玉在怀,程玄空落落的心口被全部装满,烦躁的情绪被彻底抚平:“朕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但原来做不到,即使晓得是有心人在背后撺掇,晓得你对卫青云没什么,仍是嫉妒得发狂。至于山茶,明儿朕命人重新移植些过去,可好?” “不必再移,臣妾可不想见到山茶,忆起今儿这遭。”黑暗里的楚长宁抓住重点:“有人撺掇,谁?” “是永安侯。不过朕已经命御林军把人拿住,扣押在刑部。” 他边说着,勾在腰上的大掌不安分起来。 此刻,他只想疯狂占有她,在她身上打上自己的烙印。 以此证明,她是他的。 然而楚长宁一语,如冷水兜头泼下:“臣妾身子不方便。” 程玄心里那股子燥热压不住,只得自己纾解。 半夜,还叫了次热水。 次日一早,夏竹闻声而来,拉着主子的手,眼圈红红:“主子身子不方便,他还只顾自个儿快活,不是人。” 楚长宁拉了夏竹一把:“你这丫头没出阁,胡乱说什么,皇帝也是你能编排的,小心隔墙有耳,这话传到外面,本宫怕是护不住你。再者,昨夜本宫没怎么样。” 夏竹将信将疑,积极认错:“奴婢下次一定注意些。” 楚长宁心知这丫头胆肥,到底是一腔护主之心,稍加责备,盼她日后莫要胡言乱语,便不再提。 一贯温吞的春栀,这会子风风火火跑来: “永安侯之女跪在宫门外,求见娘娘。” 不等楚长宁开口,夏竹愤愤不平道:“她们侯府一心想着攀高枝,一直对外称病不肯履行圣旨出嫁,永安侯指使散播谣言重伤娘娘。这时候那袁小姐求见娘娘,必是替永安侯求情,娘娘您切莫心软啊!” 楚长宁道:“她不去求皇帝,反而来求本宫,便是把本宫放在火架子上烤,赶明儿盛京都会传言本宫心狠,岂能不见?” 一刻后,被从宫外带来的袁圆踏入前厅,眼神落到主位里端坐的人,金丝玫瑰色缎面,云髻里一支红翡镶珍珠的金步摇,一双美目妩媚雍容,当真是国色天香。 袁圆膝盖一软,跪在铺就的绒毯:“臣女自知此举不妥,可圣上不会对爹爹容情,万般不得已,只能来求娘娘开恩。” 楚长宁手里把玩着珠串:“哦,你想求本宫如何帮忙?” 袁圆磕了个头:“母亲说,只要臣女能做圣上妃嫔,便可借此恩赦爹爹。” 第108章 持弱凌强 这厮真能得寸进尺 “永安侯屡屡唆人散播谣言, 重伤本宫,袁小姐以为在宫门前跪上一跪,本宫便会开恩赦免, 天真。” 袁圆救父心切, 回忆起出门前母亲特意交代的言语:“臣女真的不会同娘娘争什么,圣上心里眼里从来只有娘娘一人, 臣女也争不来。唯有父亲, 是臣女不能割舍, 只能厚颜来求娘娘。” 气愤不已的夏竹,指着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的袁圆,破口大骂:“持弱凌强, 故意装可怜博得世人怜悯同情,少在那里装可怜, 你们侯府不怀好心在先, 有什么因, 结什么果。现在是不争不抢,娘娘帮了你,便是明着打皇帝的脸, 人家夫妻离心,等袁小姐入了宫,谁知道又是不是一个白眼狼?” 楚长宁眼尾一挑剑眉略微诧异夏竹能说出这番道理, 看来进宫这段日子所见所闻, 着实令人成长迅速。 心思被叫破,袁圆面上血气尽褪:“臣女是迫不得已, 实在没法子,母亲说如果不能借着封妃求得恩赦,皇上一定会杀了父亲, 母亲也活不下去。迟早要家破人亡,那臣女唯有撞柱,血溅当场,替父偿还一命。” 楚长宁眼皮子一跳,朝夏竹看去。 不消主子吩咐,夏竹先一步从窄袖里取出一粒碎银,弹指飞出。 那粒碎银击中袁圆的膝盖,在离浮雕柱不过一臂距离摔倒。 呼吸间,夏竹和春栀一左一右将人制服。 楚长宁从主位里起身,手中捻着珠串:“放着大好的姻缘不要,费尽心思,袁小姐就那么想入宫?” 依她看,这袁圆对程玄似乎并没什么情意。 袁圆的胳膊被困住,挣脱不得,母亲只说过示弱行不通,可施苦肉计,倘若她的尸体从乾清宫被抬出,于情于理,必然有朝臣对楚长宁这个皇后口诛笔伐。 本已处在风口浪尖的楚长宁,定然会服软。 眼下的情况,母亲并未说明啊! 示弱逼迫,皆行不通,袁圆眼眶一红,吧嗒吧嗒掉眼泪:“娘娘得大长公主驸马宠爱,疼如眼珠子一般,哪里晓得我们这些女儿们的无奈。族兄纨绔,幼弟资质平庸,家族兴衰荣辱,尽系于一人之身。臣女不想入宫,可父母养育恩情,如何能将狠心不管自己的家人?” 楚长宁一默,眼前的袁圆,令她想到了元珍公主。 袁圆和元珍,都是被母亲用作替家族笼络富贵权势之用,身为女儿的她们和家族比起来,在父母眼中,显然是唾手可得的财富权利,更为紧要。 生活在父母宠爱里的人不能切身体会,那些妇德守节,三纲五常在时时告诫女子,譬如“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各式近乎类于戒律的言论,这些森严的条例压在女子头上,叫人不能反抗。 同属女子,楚长宁只觉得她们既可怜,又没有办法逃脱桎梏。 她略一沉吟:“想救永安侯,并非只有入宫做嫔妃一条路。” 袁圆眼睛一亮:“还请娘娘指点迷津,不管什么,哪怕是豁出一条性命,臣女也愿意。” 见对方面上情真意切,楚长宁一展眉梢:“皇上的赐婚圣旨还做数,想必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心中有数。” 说罢,楚长宁抬抬手,春栀和夏竹一同把人放开。 得了自由,袁圆没有再寻死觅活地要挟,若有所思:“臣女感谢娘娘提点,方才多有冒犯。” 楚长宁意有所指:“别高兴太早,按照袁小姐所言,许是令母不会轻易应下这门亲事。” 毕竟袁圆嫁人,那永安侯府的如意算盘是彻底落空。 等袁圆离开后,夏竹小声抱怨:“娘娘何苦帮她,奴婢听闻御花园里,那侯夫人还盘算着陷害于您,既然皇上要对付永安候,咱们正好作壁上观,看她们倒霉,岂不是更好?” 楚长宁瞧一眼那幸灾乐祸的人,无奈:“皇上只是羁押永安候在刑部,不曾判决,那就是并不打算真正处死对方。且前老侯爷在豫州立下功勋,于皇帝亦有恩情,之后的决断,端看皇帝怎么做。不过眼下,永安侯府怕是有一场热闹瞧。” 如楚长宁所言,此时永安侯府发生着争吵。 “在母亲眼中,难道攀权附势,比爹爹的性命更重要?” 袁圆静看面前慈眉善目如一尊菩萨的母亲,格外陌生。 侯夫人没有一口答应,只道:“容母亲细想想。” 袁圆焦急:“不能再拖延下去,爹爹在刑部地牢一刻,便会多受一刻的罪,母亲!” 这样的焦灼情绪,传染到侯夫人身上,还打算再思虑思虑,听得袁圆说:“若是爹爹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都要败了,还要什么富贵?” 一语惊醒,侯夫人只得拍板,哆嗦着嘴唇:“这桩婚事,母亲应下。明日一早便去奏请皇帝选出吉日,尽快完婚。” 这桩赐婚旨意,于两年前颁下,该走的礼节都已走完,只剩最后的迎亲。 听得永安侯夫人递上折子,程玄命人请来钦天监,路上得小路子授意的官员,掐指一算:“最近的吉日,在两日之后,除此,未来一个月都不适合婚嫁。” 帝王甚慰,大手一挥,将日子定在两日后。 侯府要办大喜事,当家主人怎么能不在呢? 永安侯是被下人从刑部大牢抬出,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连身上承袭的爵位,也被夺去,只有个白身。 修养两日,沦为白身的前永安侯袁老爷还得夫人搀扶着来到喜堂端坐,忍着皮肉撕扯和内心交织的痛苦,等着新人敬茶。 昔年,瞧不起的那状元郎,如今以四品官衔儿,还是迎娶了袁圆。 昔日鼎盛的门庭,如今逢遇这样的大喜事,竟是冷冷清清。除了自家,连旁支也找借口推脱,生怕同他们一家沾染。 忆起老侯爷在世时,昌盛繁荣。 望着萧条的园景,人情冷暖,也不知袁老爷到底有没有后悔? 听得春栀探来的消息,楚长宁单手支着下巴,在走神。 那日御书房,她观程玄的字,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脑子里一时记不起在哪处见过。 这个困惑搁在心头,她欲再去御书房瞧瞧,说不定能记起。 夏竹端着熬好的汤水,楚长宁便出发前往御书房。 到了地方,却听守卫的御林军说道皇上不在,她只好入内先行等候。 来到书房,书案上的一只精巧匣子吸引了全部注意,没有挂锁,半掩着。 楚长宁想要把盒子移开,不小心掀开盖子,一片枯黄的落叶映入眼帘。 她心细,一眼认出这种落叶,只有行宫那处。 忆起上次围栏秋猎,程玄从她手中抢过落叶藏在怀中,扫见下面隔层藏着什么东西,楚长宁拿起匣子,揭开落叶和隔间的一方绸帕,盯着深凹里那一堆泛着绿的块状物。 好臭,这什么玩意儿,那厮竟还有这种癖好? “娘娘。” 身后一道尖细嗓音,激起楚长宁后背发毛。 小路子匆匆跑回:“这可是皇上最为珍视之物,娘娘切莫要小心,别弄坏。” 楚长宁捏着鼻子,把那匣子重新放回书案:“皇上人呢?” 小路子上前查看确认完好无损,回:“邕州有自称李玄烨之子,联合一群乌合之众要谋反,皇上召见几位大臣,正在前厅商议。” 楚长宁颔首,示意知晓,把食盒交由小路子,领着夏竹离开。 因着这番缘故,令她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夏竹,本宫陪嫁时压箱底的匣子呢?” 很快,被夏竹翻找找来。 掀开盖子,里头躺着绘制憨态可掬的葡萄的一方帕子,当初这帕子给那厮包扎过伤口,楚长宁颇为嫌弃,不肯再用,压在箱底。 除了帕子,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白云观的平安福。 那是几年前,意外收到个小叫花送来的信封,里面只有四个字——小心春盈! 捻起那张纸条,细细观察过后,楚长宁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原来真的是他。” 那时候,程玄同春盈走得很近,却已经在提防着春盈。 “是谁?”夏竹凑来,突然想到某个人:“娘娘说的,是当今圣上。” 楚长宁不想承认,可事实摆在眼前。 她手指发颤地把纸条放回,合上匣子。 议事殿,一直忙碌到日薄西山,程玄走出殿外,随口问小路子,听说皇后用过晚膳,自己简单对付了几口。 来到寝殿,楚长宁刚沐浴完,发间裹挟着湿意,靠在贵妃塌上等待侍女拭干发丝。 透着灯罩细筛过的蒙蒙烛火,她有种不真切地朦胧美感。 “皇上圣安。”夏竹率先发现,福了福身子。 程玄大步朝贵妃塌走去,搀扶着起身问安的矜贵女人,朝夏竹摊手。 夏竹迷惑一瞬,反应过来,把手里的干巾递出。 程玄顺手取过,动作生疏地擦拭着湿发,温声软语地询问。 楚长宁眼中闪过些许动容,她知道那仅仅是同情感动,绝非男女之爱。 春栀看出主子们有私密话要说,拉了把夏竹,二人一道退出门外。 室内,楚长宁的发丝半干,由着室内热息烘干即可,她抓住程玄的手:“犹记得,那日替我挡下一剑,我把皇上丢在大街,转头皇上却给我报信送平安福,那时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程玄眼中闪过惊讶,放下半干的巾帕,双手捧起她的脸颊:“终于知错了,念在夫人如此诚恳的份上,为夫便大度原谅你。只是日后再发生争吵,你可要多哄哄朕,知道吗?” 楚长宁腮帮子气鼓鼓:“都是第一回 做夫妻,本宫凭什么让?” 程玄不乐意:“可眼下是夫人知错认错,难道不该哄哄为夫?” 见他板脸,楚长宁只好拉扯住那抹明黄袖角,轻摇两下。 得到满足的程玄,内心愉悦极了,飘飘然:“还要你阿娘哄你爹爹的那种。” 这厮真能得寸进尺。 反正都是老夫老妻,楚长宁也不怕羞,飞快在他唇上啄了口。 程玄感觉如飘在云端一般:“朕还要……” 楚长宁一个冷厉的眼神扫去,贪心不足的程玄顿住,话头一转:“朕抱你去睡觉。” 躺在床榻,他又开始掰着手指算日子,一阵唉声叹气。 一入腊月,很快来到年尾。 这年,程玄担忧楚长宁思家,提议到大长公主府守岁。 楚长宁却是摇头:“不如将父母接来宫中守岁,一家人团聚一起,也不会坏了宫中规矩。” 当初归宁,以至她被朝臣弹劾,如今的楚长宁不会再任性行事,遇事,总会尽可能想出个折中法子。 这次除夕宴,程玄命人大操大办。 几乎所有五品以上朝臣携家眷出席,除了被夺爵的袁老爷,及远赴邕州去平乱的张峰。 第109章 血浓于水 外人要欺负元珍,不行 除夕过后, 便是正月。 又到御医请脉的日子,这回还惊动太皇太后大驾,只因前朝官员每每谏言皇帝选秀充实后宫, 少不得要拿皇嗣之事说道。 探得脉象, 那日常过来请安问诊的御医仍是摇摇头:“皇后凤体康健,只是晚间尽量少用些吃食, 轻则肠胃不适, 重则容易发胖。” 楚长宁无地自容, 她用夜宵,还不是因为那厮…… “知你身子骨好,哀家就放心了。”太皇太后问御医:“既是无碍子嗣, 怎的一直不曾传出好消息?莫不是皇帝他……” 御医好似被炮烙烫着,连忙拱手回:“皇上龙体魁梧奇伟, 年轻力壮, 自是没有不妥之处。早些年间, 微臣未进宫前,偶然听得一则奇闻,有对夫妇成婚四五载, 却不曾孕育子嗣。后来二人和离分开,各自分别有了子嗣,想来是夫妻体质殊异, 较常人艰难些。” 入夜, 帘帐之内。 处在余韵之中的楚长宁,感受到身后一具男性身体贴上, 以为这厮还未餍足,脊背一僵。 却见对方只是从后面拥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胛处, 以下巴轻轻磨蹭着,并未再有别的不轨。 她轻声喘息,哑着嗓子:“要是以后一直没有喜讯,怎么办?” 环在腰上的手臂一紧,她听见他轻松的语气:“听闻妇人生产,如在鬼门关趟过一遭,这样也好,一切随缘,如果真的没有缘分,那就过继一个。万一日后朕不在了,还有个孩子能护住你。” 在程玄看来,和楚长宁没有一个可以让他们永远牵绊在一起的孩子,固然有些遗憾,可前世,他也是过继宗亲子嗣到名下。 不走那趟鬼门关,也不会损害楚长宁的身体。 能重生一世,叫他懂爱知爱,对程玄来说,这辈子已经很满足,不敢奢求其它,唯恐太过贪心,眼下的时光要被统统收回。 思维发散,程玄听得怀里的楚长宁迟疑说:“皇上年轻力壮,作何要咒自己?” 程玄陷入一阵沉默,因为前世的他,就是死在永平五年。 今年,已是永平三年。 她关切的言语,令他愉悦的一抬眉梢:“自古以来帝王比后宫女子早逝,将来那一天总会到来,朕不怕未雨绸缪,只怕筹谋得不够早,不过多。” 倘若他真的不在了,那过继的子嗣忤逆楚长宁,不肯听她的话,甚至欺负她,怕是他自个儿埋在皇陵里都不得安生。 还是得寻个性情敦厚听话的,前世那个继子聪慧有余,不够温驯,怕是不大行。 等过些日子,再去宗亲里寻摸合适人选,早早预备着。 翌日,大长公主亲自入宫,二人在乾清宫前厅相见。 将宫人全部打发走,夏竹和倚翠还是老样子在长廊下望风。 室内,大长公主询问,楚长宁将昨夜同程玄商量的话,一五一十道出。 “他倒是对你一心一意。”顿了顿,大长公主迟疑地问:“那个计划,可还要实行?” 楚长宁几乎没有犹豫,点头回应。 平复了下心情,大长公主省去弯弯折折,平铺直叙道:“你皇祖母的意思,寻个地位卑贱的女子,借腹生子,将来也好拿捏。” 楚长宁秀眉微蹙,不赞同:“世道为女子多束缚,生而女子,本就不易,何苦平白无故害了那姑娘一生,叫她骨肉分离?再者,不是亲生血脉,到底有些隔阂,譬如前废后和四皇子,也不过表面和睦罢了。” 大长公主也觉得不妥:“是啊,假使有一日那孩子晓得自个儿身世,怕是对我们亦有不满,这法子行不通。不过你们成婚还早,过继之事,且再等等。” 又几日,楚长宁生辰过去,到了元宵节。 宴席还未开场,众人在偏殿等候,清远县主阴阳怪气恭喜元珍:“恭喜公主,喜得麟儿。” 其它命妇对视一眼,据她们所知,元珍公主并未有孕,那麟儿是…… 众夫人噤若寒蝉。 见清远县主朝皇后尊驾过去,夫人们突然福至心灵。 当今中宫主位同元珍公主八字不合,从小打打闹闹长大,整个盛京知晓她们二人不合,清远县主此举,怕是想要奚落元珍,借机讨好皇后。 清远的确是这样盘算的,她从前胡言乱语得罪过楚长宁,想要借此在对方面前留一个好印象:“这样好的吉日,娘娘可要赏赐元珍公主些物件儿才好。” 既然不是元珍有孕,那便是元珍驸马和妾室生的孩子。 清远县主的话,如同狠狠割裂别人的伤口,还在伤疤上撒一把盐。 楚长宁没有理会清远县主,只是撇开脸,同身边的夏竹询问:“何时开席?” 皇后的不理睬,给众命妇传出一个明确讯息。 与此同时,清远县主沦为跳梁小丑一般,自这日后,落得个虚伪薄情的名声。 而当事人元珍,除了诧异抬眼看向姿容明艳的尊位,一扫即过很快挪开,垂下眼睫,跟个没事人似的,不在乎周遭言论和眼光。 元宵晚宴,几个周边附属小国来的使臣团特地献上贡品,其中还有北祁。 北祁使臣团是奉女王之命,来和大周建立邦交友谊。 塔娜,以女子身份坐上草原王位,其中艰辛,难以对外人言道。 总之历经重重磨难,塔娜终于将散落的旧部重新规整,创立新的北祁部落。 塔娜,北祁女王,一颗草原上熠熠生辉的明珠! 次日,坊间传出驸马养外室的风流韵事,而那外室,竟是出身秦楼楚馆的一名清倌儿。 莫说是公主府,便是没落世家,都不会和那种腌臜地方出身女子有牵扯。 这样的屈辱,元珍再也容忍不下去,同驸马争辩之中,甩了驸马一耳光。 驸马怔愣两秒,同样一巴掌甩回去。 元珍脑子懵了懵,一股子委屈涌上,冲上去和驸马扭打在一处:“你敢打本公主,连父皇也不曾打过本公主,今日,本公主必要与你和离。” 怀远侯夫人上来拉站,帮腔着说话:“这桩婚事可是太妃娘娘亲自求来的,如果不是威儿肯放弃大好仕途尚公主,先帝早就派公主和亲,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每日我们公婆朝公主晨昏定省,倒叫公主作威作福到我们头上。” 元珍被推搡得连连后退,栽倒在地,她气急反笑:“呵,驸马放弃大好前程?驸马不学无术,腹中空空,有何前程可言。只因屡屡名落孙山,便打起本公主的主意,既垂涎尚公主得到的富贵,又不甘心卑躬屈膝,驸马软饭硬吃,侯夫人粗鄙不堪,你们一家子真是叫人恶心。” 这话,刺痛着驸马敏感的自尊心,扯掉面上的虚伪:“公主以为还是从前啊,先帝故去,当今皇后同公主旧仇宿怨,不来踩上一脚已是仁慈,公主以为娘娘会管你的死活?” 元珍浑身瑟瑟发抖,看啊,她父皇过世不过三年,怀远侯府这帮无耻之徒便开始欺她辱她! * 闻得元珍求见,楚长宁慵懒来到前厅,擦身走过时,扫见那福着身子的元珍脸颊似有红肿。 脚步一顿,她扫开的余光,又被重新拉回去,细细掠向那一惯高傲的元珍公主,此刻脸颊上清晰的呈现一枚五指痕。 楚长宁葱段儿的纤指,轻挑起元珍的下巴,眼底映出那枚指痕:“谁干的?” “是驸马。”元珍咬了咬嘴唇:“两年前驸马以臣女不肯召他侍寝为由,想要纳妾。臣女替他纳得一名姿容不错的良妾,却不想驸马这回在外养外室,那外室还是个清倌儿。臣女要同驸马和离,请娘娘成全。” “和离,公主怎么能和离?”楚长宁一顿,又说:“公主休夫吧!” 元珍的心绪犹如连绵的山峦,跌宕起伏。 没想到事情进行得会这样顺利,元珍本以为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被打搅午睡的楚长宁,不免带着几分火气,还有那么点不快。 她可以欺负元珍,但元珍被怀远侯府那一杆子窝囊废欺负,这令楚长宁十分不爽:“怀远侯府怠慢公主,驸马私德有亏,有损皇室颜面,当抄家问罪,贬为庶民。公主意下如何?” 元珍几乎没有犹豫:“但凭娘娘做主。” 这话,令楚长宁秀眉舒展。 到这时候,元珍还拎不清地替怀远侯府的人说话,那就是个棒槌,楚长宁也不会管她。 “好了,事情也办妥,回你的公主府耐心等着。” 得到楚长宁的答复,元珍福着身子告退,背过身去往外走出两步,停住:“在家族和儿女的大事上,我母妃选择牺牲女儿,保全家族富贵。但大长公主和驸马却能舍弃荣华富贵,带着娘娘逃去西北。还有父皇,那时父皇能记住娘娘爱食葡萄,却从不记得我的喜好,明明太皇太后是我的亲皇祖母,眼里的关切从来都只有娘娘。五岁那年太皇太后寿宴打碎了贡品,我害怕被父皇皇祖母责罚,于是将错事推到娘娘身上,是我错了,我只是有点嫉妒。” 楚长宁似陷入回忆里:“是啊,那时候不管本宫如何辩驳,先帝和皇祖母总是不信,只因本宫不会掉眼泪,不会示弱。” 元珍脊背一僵,转过身来,早已潸然泪下:“娘娘,能原谅我吗?” 楚长宁微微一笑,容色耀如春华:“都过去了,其实本宫想要的,只是一句真心真情的道歉。” 往事不可追忆,况且她也未真的受到什么责罚。 有些事情不必耿耿于怀,同过去和解,也是同自己和解,也是人生的一种历练。 二人相视一笑,那一刻楚长宁才明白为何她见到元珍被驸马欺负,会不舒坦。 不是别的,因为血浓于水啊! 她可以和元珍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但外人要欺负元珍,不行。 第110章 平凉之乱 下官,还可以唤娘娘林小郎吗…… 前有邕州假冒废大皇子李玄烨之血脉, 集合一帮乌合之众举兵造反。后有陇右天灾,山匪揭竿而起,攻占平凉城府衙, 屠杀当地知县、县丞、主簿、典使等一应朝廷命官。 这半年之内, 发生诸多之事。 朝堂上也不稳定,帝后成婚大半年, 却不见后宫传出喜讯, 上书奏请皇帝选秀的折子, 如流水一样呈到御书案。 其中,不乏有对皇后的弹劾,奈何帝王恍若未闻。 这日, 闻得御花园里荷花初露尖尖角,皇后大驾移至凉亭。 还未靠近, 扫见莲花池边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 “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 皇后尊驾, 还不速速回避?”仪仗队伍前的宫人,正严厉斥责。 那灰衣小太监匍匐在地,唯唯诺诺磕着头, 窄袖露出一截红痕,连忙被他掩去,正要退下。 “等等, 这支荷花杆上的方帕, 可是你的?” 一道如娟娟泉水般悦耳的嗓音,小太监循声望去, 落到那花颜云髻的贵人,不敢多看,垂眉低眼:“偶然经过, 瞧见一支荷花杆折断,奴才只是一时怜悯,不是故意污了娘娘的眼,还请娘娘开恩。” 匆匆一扫,楚长宁没有错过对方手臂上被鞭子抽打的伤痕。 这小太监不过十四五岁,身形削薄如纸,瞧着怪可怜。 她略一沉吟:“倒是个爱花之人,瞧着面生,在哪个内庭当差?” 听语气,这事不准备责罚自个儿,小太监不由得舒了口气:“回娘娘,奴才在御马坊当值。” 楚长宁随口一问:“你可愿随本宫去乾清宫伺候。” 小太监愣住好久,还是身边皇后的宫人提醒:“欢喜傻啦,还不磕头谢恩。” 小太监的确是欢喜傻了,反应过来,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奴才谢娘娘。” 让夏竹随便安排了个洒扫的差事,这事儿,很快被楚长宁抛在脑后。 金乌西坠,天边红霞涌动。 在演武场操练一番,叫日常忙于政务的帝王感到格外畅快。 踏着霞光回到乾清宫,在园子里,程玄迎面撞见个生得唇红齿白的小太监,眯了眯眸子:“瞧着面生,朕好像没有见过?” 小路子毕恭毕敬:“回皇上的话,那小太监是娘娘逛御花园带回的。奴才特意命人查过,这小太监唤李文,在御马坊当差。那御马坊总管瞧上个小宫女,偏生那宫女欢喜清秀美貌的李文,于是御马坊总管日常刁难责罚李文,许是娘娘心软,便把人带回。” 程玄掠向对方清秀的容貌,下意识皱眉:“此人哪里好看,分明生得面目丑陋,朕瞧着不喜,寻机把人打发出去。” 小路子是看破不说破,哪儿面丑,分明圣上连个模样清秀的小太监都要吃醋。 心里想着,小路子迟疑:“可是娘娘那边……” 话说到一半卡住,对上帝王冷厉的幽深目光,小路子说:“奴才马上去办。” “等等。”程玄打断道:“给寻个闲适的差事。那御马坊的总管卸职,赶出宫去。” 小路子一脸果然如此:“奴才遵命。” 用膳的席上,程玄似无意提及给小太监安排个新去处,楚长宁本不在意。 次日,由小路子领着一排太监来到乾清宫,楚长宁称奇:“这是……” 小路子恭敬:“回娘娘,圣上怕人手不够,特意抽调来负责洒扫园子。” 视线掠向笑得脸上褶子跟朵菊花似的一排老太监,楚长宁后知后觉:“约莫记得,昨日那小太监生得唇红齿白,倒是一副好相貌。怎么,皇上连个小太监的醋也要吃啊!” 懒得搭理这遭,楚长宁回自己的书房,身侧的夏竹忍不住掩唇轻笑:“朝堂坊间,传闻娘娘乃妒妇,可奴婢瞧着,皇上才是。” “少贫嘴。”楚长宁冲夏竹睨去:“你这丫头年岁不小,也该张罗张罗着婚事。” 夏竹的苹果脸染上俏粉,跺脚:“娘娘,您说什么呢!奴婢不想嫁人,就想一辈子陪在娘娘身边。” 楚长宁道:“你现在不急,以后好的人家被挑走,再急就晚了。” 夏竹:“奴婢才不嫁那傻子,每每瞧见,只会冲人傻笑。” “本宫可没说是张峰将军。”楚长宁乐呵:“人家身怀战功,还是从三品定远将军,这样洁身自好的儿郎,可不多见。” 顿了下,她忆起一事:“说来,陇右平乱的军队,这一两日该班师回朝了。” 两日后,盛京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夹道欢呼。 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男子,仅仅半年时间,从正六品的校尉,爬到正五品的官衔儿。 当晚宫中设宴,为打得胜仗的武将们接风洗尘,下面的士兵们都得了犒劳。 宴席上,众位官员溜须拍马:“恭喜严将军啊,你现在可是平定叛乱的大功臣。” 严将军道:“不敢不敢,说来惭愧,此次能扫荡平凉之乱,亦有西北援军之功,那边那位西北的潘校尉,还有何把总均立有奇功,微臣不过是做些份内之事罢了。” 几位官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落到那肤色如小麦色的两道身影,一个身材魁梧,一个瘦薄,很典型的西北模样。 不过比之那西北来的将士,眼前的严将军和严夫人可谓是春风得意。即便立下战功,仍是内敛自谦,做事越发谨慎小心。 甫一见到大长公主与驸马,严夫人轻轻推搡一把身侧人,严将军连忙迎上前去,弯腰作揖: “还请大长公主受微臣一礼。” 这里的动静,早就吸引数道目光看来,大长公主抬手:“将军平身。” 严将军激动非常:“这次平凉叛乱,小女助益颇多,都是大长公主之功,这一拜,下臣心服口服。” 这话,不免令在场官员深想,莫不是这严将军家中女儿也在战场立下奇功…… “现在的女子啊,不呆在闺房绣花,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是啊,女子应娴静文雅,这般恨不能骑到男儿头上的女子,盛京的儿郎,怕是没哪个人家敢娶这种女子。” 何华听不惯这番说辞,忍不住站出:“一眼观世界,以为全世界男儿如大人一般是怂包,害怕被女子骑到头上。我们西北男儿,能吃苦能受累,最是敬佩这种敢于冲破世俗观念的女子。” 这话玩起文字把戏,要是旁的官员敢反驳,那他们就是生在盛京的怂包。 一时,无人开口支援,被下面子的礼部郎中面红耳赤,道:“你一个七品小武官,也敢驳斥本官。西北来的粗鄙武夫,你可知盛京这座皇城,随便一块牌匾掉下,都可能砸到一位皇亲国戚,小子,劝你别猖獗。” 话落,见那七品小将和身边的黑炭校尉朝一侧望去,礼部侍郎顺着这二人视线,见到大长公主和驸马。 “大长公主驸马可还安好?” 闻得七品小将和黑脸校尉不约而同,问安。 礼部侍郎愣在原地,他,他们认识? 是了,大长公主和驸马曾经在西北立下赫赫战功,认识个武将,不算稀奇。 或许,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看着面前一高一矮的两个武将,尤其是被男士灰扑扑长袍包裹住纤瘦身段的何华,大长公主很是感慨:“安好,都安好,这些年你们过得可好?” 这句话彻底粉碎了礼部侍郎的侥幸心理,这样热络的对话,显然不止是认识那么简单。 何华和潘鲁纷纷道好,这时听得一道尖细的嗓音唱到“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官员家眷们纷纷跪拜,等起身时,坐在上位的皇后目光朝父母落去,不经意扫见母亲手边的何华,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 不过才分别大半年,她五官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肤色更深几分,面颊轮廓越发刚毅,乍然一瞧,楚长宁差点没认出来。 何华抬眼,同楚长宁对上,她咧嘴笑笑,露出一排小白牙。 这二人的眉来眼去,程玄尽收眼底,很是不悦。 他记得这七品小将,似乎叫劳什子花草,还是什么的。 也是个胆大包天的,敢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此次扫荡平凉之乱,诸位爱卿劳苦功高,尤其这位何把总,一身是胆。”腰间软肉被掐了一把,程玄冷抽一口气,瞥向身侧的楚长宁:“封赏为正六品千总。” 何华恭敬跪拜:“多谢皇上。” 接着是潘鲁,从正六品校尉,晋升正五品武德将军。 时辰不早,帝后离席,其余官员也陆续散去。 元珍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出,来到宫门,钻入马车。 身侧的侍女在她耳边低语,元珍挑开帘子,望见一队身披银甲的御林军,扫过那领头的统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远远缀在马车后面。 扫过一眼,元珍匆匆掩下眼眸,放下帘子。 半年前,她休掉驸马,因怠慢公主,皇帝颁下一道圣旨,怀远侯府被抄家,金银财宝尽数充公,贬为庶民。 事后,母妃及怀远侯数次来央求自己到皇帝皇后面前说情,想要恢复侯府爵位,奈何元珍不肯松口。 撕破脸皮的怀远侯骂骂咧咧,连母妃也拿亲情血脉,为此要挟。 后来见复爵无望,女儿不肯妥协,母妃更是对元珍恶语相加,刀刀割人皮肉,不亚于切骨之痛。 母妃很失望,生下元珍,没有沾到光,却丢了家中爵位。 其实元珍更失望。 明明母妃为了家族利益,不惜把她推入火坑,直到后来她受辱,母妃不过只是劝说着忍耐。 索性她早已搬出宫外,有了自己的公主府,也是从这时开始,有意无意,经常有撞见薛统领的时候。 乾清宫,寝殿。 程玄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还有两日。” 楚长宁白他一眼,朝身侧闹红脸的两个丫头,道:“你们下去歇息吧。” “是。” 春栀夏竹拔腿出门,还不忘带拢房门。 “夫人,娘子,皇后,生气了?”程玄横出个脑袋,看她。 “没有。”楚长宁温吞地回答:“天色不早,还是早些歇息。” “真没有,可朕总觉得皇后有心事。”初时,程玄便知楚长宁不是心甘情愿同他夫妻相守,而是在密谋着些东西,近半年的观察,也足够看出大致轮廓。 在西北时,她并非一时玩兴,鼓励那西北女子去投军…… 她未来宏图的规划,需要一个拥有足够权势的位置,于是愿意委身于他……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 他愿意装聋作哑。 只是很多时候,程玄更希望楚长宁能试着相信他,依赖他。 楚长宁古怪看他:“皇上是想说阿花?可那不是你默许了吗?” 当时在西北,楚长宁刻意没有回避,一来是试探程玄对女子投军的反应,二来,等于在他面前过明路。 换作从前,以程玄敏感的内心,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楚长宁不信任他,要同楚长宁大吵大闹发脾气。 努力学着如何爱人,也逐渐尝到被人关怀的幸福滋味儿,程玄不再是得不到糖果的小孩,他知道自己该要什么,未来期待什么。 所以此刻的程玄灵台清明:“朕是你的夫君,你我夫妻一体,是这世上最亲密之人,以后遇到任何难事,都可以和为夫说。” 楚长宁敷衍点了点头。 何华和潘鲁受过封赏,在盛京逗留数日,要返回西北。 找了个时机,楚长宁换上一身便服出宫,在大长公主府接见二人。 一番长话短说,潘鲁很是慨叹:“下臣从前设想过盛京的繁华,还是不如亲眼目睹,用尽了想象,也想不出的繁荣昌盛。” 楚长宁扯着嘴角,微笑:“这座繁花似锦的皇城,少不得边关将士们耗去大好年华的肃守。” 潘鲁突然跪地:“下臣愿誓死护卫大周边境,娘娘的再造之恩,下臣没齿难忘,若是有朝一日娘娘有用得到的地方,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楚长宁虚抬了抬手:“起来吧,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定会告知。本宫同何千总还有些话说。” 潘鲁看了看身侧的何华,默不作声往外走去。 室内,仅剩下楚长宁和起身的何华。 楚长宁抬手示意:“坐。” 何华踌躇:“下官,还可以唤娘娘林小郎吗?” “当然可以。”楚长宁打量下手边端坐的人,道:“清瘦了些,这些年你可曾后悔过?” 何华坚定摇头:“无悔。” 如今想来,楚长宁也觉得自己过于意气行事,唯恐会害了这个在西北结交的挚友: “既是无悔,本宫也无需再去做什么。” 何华笑笑:“我真的很好,很快活。林小郎,你一定不知道后来我还遇到吴鹏,就是鱼峰镇吴首富之子,跟林小郎打赌的那个吴鹏,在逃避战乱时露富被抢,穷困潦倒在路边乞讨为生,那么嚣张的人,一见我便躲,很后悔当初没有跟我们一起去到凤阳关守城。” 在西北的人和事,仿佛前世幻境一般,令人恍惚,楚长宁不免感怀:“那种情况下,人之常情,你下次再遇,便告诉吴鹏,其实他也是鱼峰镇的功臣,没有他,也不会提前察觉北梁先驱探子。” 何华嗫嚅着嘴唇:“林小郎,你真好。” 楚长宁开怀一笑,捧起手边茶盏:“今日一别,日后恐难有再会之日,在此以茶代酒,祝何千总前程似锦。” 何华也捧起茶盏:“如果说半年前,阿花尚还懵懂,如今隐隐猜出林小郎图谋几何,这杯敬未来,让我们并肩而行,共同为此战斗。” 这话,说到楚长宁心坎:“如此,祝我们达成所愿。” 第111章 皇子公主 万一是个顽皮的小公主呢…… 自庆功宴后, 诸位武将们陆续携家眷登门拜访大长公主,还有肃守边关的武将们辗转送女前来,络绎不绝, 恨不得把门槛踩烂。 人数激增, 原先被挪为私塾的院子,显然不够用。于是大长公主以私人名义兴办“瀚华书院”, 旨在教人识字明理, 讲学育人。 比之国子监毗邻皇城, 瀚华书院的选址地,在盛京郊区的镜湖之畔,山水环抱间, 白云蓝天,碧波荡漾, 环境幽深而宁静, 是一处风景秀丽的绝佳地段。 才圈下这片土地, 还未来得及破土动工,朝堂那些官员们率先坐不住。更有甚者,亲自去请辞官回乡的陈太师, 三顾茅庐,恳请陈太师出来主持大局。 没几日,弹劾皇后和大长公主的折子, 纷至沓来。 御史大夫进谏不成, 扬言当堂撞柱,誓要血溅金銮大殿, 以死明志。 幸而,得张峰及时拉一把手,把人制住。 换作是先帝, 不管是为民还是自私为己,总要顾忌些身后名声,是以能为朝臣们拿捏。 偏生程玄是块滚刀子肉,吃软不吃硬。 名声是什么东西,能吃能喝吗? 端坐龙椅里的帝王,老神在在:“在赵御史之前,也有一位御史大夫以自身性命,试图胁迫朕完成先帝遗愿,完婚,当场撞柱身亡。朕平生最恨被人胁迫,整个大周没有人能胁迫朕,来人,把赵御史拖出去,重重杖刑二十。” “皇上,不可。” 开口说话的人,正是两年前隐退的陈太师。 到底经不住昔日同僚的央浼,陈太师千里迢迢赶回盛京,身子骨儿都快颠簸散架。 陈太师手握先帝御赐的黄花梨百寿杖出列,规劝:“御史台身具弹劾百司,明辨曲直,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自大周立朝以来,有明文条律,不得肆意责罚御史,皇上理应宽容对待,方为明君。若是为后宫妇人俯首帖耳,必将使外戚强盛,历代帝王打下的江山,就这样败落在圣上手里,为后人唾弃啊!” “皇上三思,请以社稷为重啊!从前大长公主在自家府内开设私塾,玩兴也就罢了,这会子想要建造书院,其中野心,可见一斑。”说着,礼部侍郎下意识朝队伍里的楚若英看去。 早就料到这茬的楚若英,处在舆论中心,仍是安之若素。 大半文臣陆续出列,亦有武官出列帮腔皇后大长公主,整个金銮殿嘈杂不已。 程玄冷眼旁观,无动于衷:“吵吵嚷嚷,跟市集卖瓜卖菜有何区别?朕意已决,无需多言,诸位爱卿撞柱也好,跪宫门也好,随意。” 帝王拂袖而去,陈太师不由叹气:“帝王为一女子左右,大周社稷危矣,老臣无颜面对先帝的嘱托。” 闻言,礼部侍郎突然对楚若英发难:“世人言道,楚家儿郎君子端方,自小熟读孔孟圣贤之道,当知妲己妹喜褒姒之流,乃红颜祸水,是亡国之征兆,驸马不妨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楚若英穿着件绣制着白泽祥兽的大红朝服,衬得他身段温润儒雅,须髯若神:“公道话?自古以来君王掌权施政,国家败亡,也应是君王昏庸无道。世人欺软怕硬,不敢抨击君王,便把看上去容易欺压的后宫女子拉出做替罪羊。” 礼部侍郎不依不饶:“这便是楚门世家的修养道德?三纲五常,男尊女卑,圣人之言都不被驸马放到眼里。” 楚若英反击:“孔孟圣人之道,早已为凡尘俗人误解,男尊女卑,并非字面卑贱之意。若女子卑贱,莫不是侍郎大人是从父辈腹中诞下?” 礼部侍郎气得面红耳赤:“驸马慎言,男子怎能如同妇人一般生产。” 楚若英面上泛起浅笑:“侍郎言之有理,普天之下,儿郎皆为女子腹中诞下。女子卑贱,这天下男儿岂不是也都卑贱?” “你……”礼部侍郎一连吞吐好几个“你”,等楚若英走远,不甘言道:“分明是缪言。” 不论朝堂上争辩得如何激烈,镜湖之畔,正式破土动工。 进入十月,秋意渐浓,城郊庄子里的果树大丰收。 高耸的果树,楚长宁轻而易举便能攀爬上去,努力伸长胳膊去够偏枝上的硕大红柿。 程玄和楚若英谈笑风生走来,待瞧见那爬上树杈的人,程玄脸色大变,咬牙切齿:“楚长宁。” 树上一手抱着枝桠的明媚女子,目光下移,似没有察觉一般,显摆道:“看,好大一个柿子。” “你爬树,只是为了摘柿子?”程玄面色古怪,朝身边的楚若英告状:“国丈,也不管管?” 楚若英笑眯眯:“无妨无妨,自小野惯了,爬树掏鸟窝不在话下。” 话落,树上人脚底一滑,从高空摔落。 程玄脚尖轻旋,运起轻功,长臂一捞,将人抱在怀里,二人一道平安落地。 双目紧闭的人,等了半晌,疼痛未曾来袭,她睁开眼睛,对上板着脸的人。 害怕程玄生气,她只得把手里的大柿子,拱手相让:“别小看这个柿子,它是树上最大的,是我千辛万苦才摘到。” 看把她给得意的。 程玄有些受宠若惊,眨了眨眼:“给,给我?” 楚长宁点头。 “下次不许这么胡闹。”程玄温声训斥:“你看上哪个柿子,为夫帮你摘。” “咳咳。” 楚若英抵拳清咳一声,令程玄的思绪拉回。 楚长宁双脚安稳落地,听得身侧人说道:“为夫手疼,劳烦夫人剥一下皮。” 这厮一贯得寸进尺。 她无奈,只好哄着。 一侧的楚若英没脸看,摇头晃脑离去:“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难得来到庄子散心,自是要住上一两日,好好享受的,不止果子,还有汤泉。 适宜的温度,微醺的硫磺气息,据说对女子皮肤极好。 不知是不是蒸腾热气的缘故,起身时,楚长宁眼前一黑,差点栽到池子里。 幸而身边的母亲,眼疾手快扶她一把。 从汤泉出来,大长公主不放心,叫夏竹去唤随行御医过来瞧瞧。 探得脉搏,御医喜上眉梢:“恭喜皇后,大长公主。” 楚长宁茫然:“喜从何来?” 御医道:“这是喜脉,皇后已有一月身孕。” 楚长宁下意识抚摸小腹:“宫中妇科圣手都说本宫难有子嗣,怎么会,当真没有看错?” 御医肯定道:“圆滑如盘走珠,的确是喜脉无疑。” 大长公主喜笑颜开,朝倚翠看去。 倚翠从匣子里取出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到御医怀里:“有劳大人,一点心意,跟着沾沾喜气。” 御医稍稍推辞,便收下,临走前,忍不住叮嘱:“对了,娘娘白日里可是贪食,多食几枚柿子。殊不知柿子寒凉,尤其娘娘已有身孕,切记不可再食。” 楚长宁轻轻颔首:“有劳,本宫晓得。” 御医前脚刚走,后脚程玄便赶到。 夏竹被甩在后头一截,进门时,见那换上便服的帝王手足无措,蹲下身去,颤颤巍巍把手掌覆盖到主子小腹:“真的,有了?” 楚长宁眉目镇定,轻“嗯”一声。 得到肯定,程玄眼珠亮晶晶:“这是朕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 楚长宁耐心地点头,回应。 程玄压抑不住唇角的喜悦:“朕要大赦天下,要为我们的孩子积福。” 大长公主出声打断:“妇人有喜,前三个月不好宣扬,怕小气,坐不住胎。这大赦之事,等腹中孩子产下,再提不迟。” 程玄侧耳倾听着:“您说得是,这日常诸多规矩,我不懂,需得长辈们从旁多多提点才是。” 这马屁,拍得大长公主通身舒畅。 便宜女婿身世坎坷,对外雷厉风行,丝毫不手软,对内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又尊敬长辈,大长公主左看右看,对女婿越发满意:“妇人头三个月,最是要谨慎些,不可食寒凉之物,不可再上蹿下跳,爬树是断然不可行……” 因突发状况,行程临时发生变动,次日一早,便规整着回宫。 等坐稳胎,已到年尾,除夕宴这日,皇后有孕的消息传遍朝野,皇帝高兴,下面的朝臣们比皇帝还高兴。 总算有盼头了。 过完除夕,新的一年来临。 入夜,天幕落下鹅毛大雪。 楚长宁站在窗柩前,驻足许久。 永平三年,过去了。 孕期到五六月时,楚长宁四肢水肿,晚间入睡,躺平着叫人踹不过气,侧身睡时,隆起的腹部悬空,即便有软枕垫着,腰肢也酸疼得很,每晚睡不踏实。 怀着孩子,楚长宁方知母亲大长公主吃了多少苦头。 这日,楚长宁后腰垫着软枕倚靠着,程玄细心为她推拿活血。 她盯着他认真的眉眼,突然问:“皇上想要皇子,还是公主?” 程玄想了想:“都好,如果是皇子,一定是顽皮捣蛋的孩子,朕教他骑射,教他如何保护母后。如果是金枝玉叶,想必是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朕一定会把她捧在手心,给她摘星星摘月亮。” 确认他是真的不在意这个,楚长宁眉眼柔和几分:“谁说金枝玉叶一定软软糯糯,万一是个顽皮的小公主呢?” 程玄纠结地皱了皱眉:“那朕,突然有点想揍她!” 楚长宁不知,自己随口一说,一语成谶。 第112章 玉雪可爱 将来也是个有福的…… 溶溶月色, 河渠边垂柳悠扬,背依河渠的茶楼食楼早已挂上灯笼照明,宾客盈门。 某家赌坊, 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男子被坊里两名打手赶出:“去去去, 已欠下咱们赌坊二十两银子,没钱还来赌, 穷鬼, 呸。” 那身穿灰蓝色棉布长衫的男子从地上爬起, 拍打去衣上灰尘,不甘心:“区区二十两银子罢了,本官从前做驸马时, 别说是二十两,就是二百两, 两千银子不过是手指头缝里随便漏出来。” 身材壮硕的打手, 粗鄙吐出口唾沫:“呸, 就你这怂样,还驸马都尉,你是驸马, 老子就是玉皇大帝。告诉你,这二十两银子限三日之内还清,否则砍你一条胳膊。” 邱松背过身, 朝记忆里的某个方位走去, 借助建筑的掩护下,偷偷打量那座气派的公主府邸。 檐下, 早已挂上灯笼。 昏黄的光线照明着,几名府内护卫一马当先,后面一辆挂着流苏的马车缓缓驶来。 见到马车, 邱松神色大喜,迫不及待迎上前去,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视线从马车挪开,移到马车后缀着的一队银甲护卫。 御林军? 前面打头的,似乎是薛勉? 成婚前,不知因何缘故,元珍一直不肯遵从贤太妃的意思,后来他们家派人去打探,不得果,再后来元珍终于松口,虽允下婚事,婚后却不肯召他侍寝。 以前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元珍是不是心里有人,想要为对方守身如玉,但苦于没有证据。 邱松自认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也不算辱没元珍,此刻见到这幕,心口一股子无名怒火升腾。 只觉男儿颜面被踩到泥里践踏,邱松眼珠一转,计策上心,没有立即发作,而是暗暗藏好身形。 翌日一早,公主府门前来个看着模样斯斯文文的青年,站在石阶破口大骂:“元珍,你出来,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没一会儿,公主府门前汇聚一群瞧热闹的人。 公主府护卫拿人堵嘴,把邱松带入府内。 邱松半点不慌张,去到前堂,跟自个儿家里一般自在从容,不满对护卫嚷嚷:“杵在这里作甚,还不去拿茶拿点心伺候着,没一点眼力见儿。” 坐在主位里的元珍,见对方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冷笑:“这里是公主府,轮不到你一个庶民吆五喝六。” 邱松半点不慌张,他昨夜隐忍不发,就是为了今日:“外面的人都亲眼目睹公主府拿人,你们要是敢对我怎么样,那些都是人证,即便你贵为公主,也要吃官司。” 元珍不是被吓唬长大,反唇:“庶民诋毁污蔑贵族,一顿打杀,也是使得。” 此话,激得邱松脸上血气尽褪,咬牙恨齿:“元珍,莫要欺人太甚。你害得母族丢了侯府爵位,祖辈辛苦积累的财富全部充公。你闹死闹活要和离,不是别的,是因为你早已同别的男子暗通曲款,以为我不知道那野男人是谁?” 元珍神色惊慌一瞬,很快镇定:“我早已将足下休弃,无甚干系,什么野男人,凭你信口胡说。来人堵上他的嘴,扔出去。” 恰恰这点细微的变化,叫邱松捕捉道,见护卫来钳制,他奋力挣扎着,嘴上威胁:“好啊,你把我赶出去啊,正好外面围着一圈人,正好说道说道元珍公主和薛统领的事,叫世人都晓得你们干的丑事。” 元珍大脑一片空白,又听邱松大言不惭,说道:“好好想想,就算公主不要脸面,那薛勉为你丢官丢丑,怕是日后连盛京也呆不下去。看在过往的夫妻情分,我不嫌弃公主不守妇道,愿意重新接纳。” 元珍本是迟疑,听得这话,眼神冷如霜冻。 假如她手上有一把匕首,此刻便会毫不犹豫把人给宰了。 “来人,把人堵上嘴,丢到柴房。” 吩咐完,元珍匆匆出宫。 皇宫,御花园。 彼时的楚长宁,用完午膳,听从皇祖母和母亲的嘱托,散步走动,便于生产。 挺着腹部,不过走动片刻,腰腹酸软得很,寻间亭子歇凉。 闻得元珍公主求见,把人召来。 楚长宁捻起个蜜饯儿放到嘴里细嚼慢咽,等元珍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不免迷惑:“本宫实在弄不懂你,兜兜转转这些年,难得薛统领心中不曾放下你,而你心中亦有他,何必在意那些世俗眼光,错过一生,现在不努力追求,难道等年长老迈再后悔?” 元珍眼眸低垂:“我嫁为人妇过,早已匹配不上,不想叫他为世人指指点点。” “狗屁,自以为是,你怎知薛统领会畏惧流言?”楚长宁恨她泥巴糊不上墙:“说来说去,只是你不够胆色去爱。” 元珍嗫嚅着嘴唇,辩驳:“不是的。” “那你亲自跟他解释。” 话落,元珍顺着楚长宁的目光,见到花簇锦攒的满堂红树后,走出身披银甲卓尔不群的男子。 约莫二十六七的模样,轮廓刚毅,眉宇却温柔得似和煦春风,叫人浑身暖洋洋。 把这里交给两人,楚长宁起身,由着夏竹的搀扶离开。 没一会儿,元珍和薛勉身沐柔光,并肩而行,面上不达笑意,眉梢眼角洋溢着那种寻常人一眼便能捕捉到的欢愉。 楚长宁轻扫一眼,心中有数:“帮人帮到底,本宫请皇上下一道赐婚圣旨。” 薛勉神色激昂,拱手道:“多谢娘娘。” 元珍同样道谢。 楚长宁不太在意:“起来吧,本宫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御书房。 送走楚长宁,小路子没头没脑说了句:“下面的奴才偶然撞见几次,皇后和薛统领似乎走得很近。” 程玄一挑剑眉,并未开口。 楚长宁想要做什么,他心中约莫能猜出几分。 如今她手握御龙卫信物,西北边境也被安插她的人,不管楚长宁是想要借此拉拢薛勉也好,还是刻意引他疑心薛勉也好…… 那年在西北时,她的眼神甫一落到他腰间悬挂的信物,敏锐如程玄,怎会察觉不到呢? 她跟何华说话,不躲着他,也是存心试探,程玄当时没有揭破,便是默许她们胡闹。 小路子的提醒,程玄不是不懂,只是想装作不懂。 有时候,还是糊涂些好啊! 赐婚圣旨,当天下达,钦天监定下的吉日,在月末。 到底没等来元珍和薛统领的喜酒,楚长宁提前半月发动。 从黄昏时分发作,有太皇太后亲自坐镇,宫人们有条不紊,稳婆早几月便安排好,都是捡经验丰富的请到宫里头。 大长公主驸马到时,太皇太后还在外面守着,指了指里头:“皇上在产房看着,我们且在外面等消息。” 大长公主亲生经历,自是晓得妇人生产时的狼狈模样,那时楚若英也要冲进产房陪伴。但她不肯,不想叫驸马见到不堪的自己。 大长公主问:“母后怎么不拦着点?” 太皇太后拿眼睛瞪人:“你当他是个好相与的?连哀家的心腹也不肯信,非要自个儿亲自盯着,反正他做下的出格事不少,且由着吧!” 大长公主瞧着母后面上生着气,可语气里怎么听出一股子宠溺。 这算是,爱屋及乌。 人嘛,都是你待我好一分,我也待你好一分,将心比心的交换。 天色完全黑透,寝室里杂乱声痛喊声交织在一起,约莫又过去半个时辰,一盆盆血水从里端出,哪怕经此一遭的大长公主,也忍不住心焦。 外面人神色不安,听得里头稳婆细心安抚:“娘娘使些力气。” 忽地,室内一静,紧接着传出婴儿呱呱坠地之声。 房门被推开,惊絮面上喜气洋溢:“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大长公主驸马,皇后和小公主母女平安。” 闻言,大长公主神色一松。 暖室内,稳婆把婴儿洗漱干净,取出事先预备好的襁褓包裹住娇嫩的身体,讨巧地抱去给皇帝。 程玄侧身坐在床沿边,目光盯着床榻里耗去全部气力,陷入昏睡的楚长宁,小心翼翼把她贴在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听见稳婆道喜问话,看也不看,只是冷漠开口:“抱出去给皇祖母大长公主她们瞧瞧。” 稳婆虽是市井小民,在盛京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能手,混迹后宅,见惯各家族妇人生产下女婴,为生父不喜。 见帝王神色淡漠,竟无半分初为人父的喜悦之情,稳婆不由心想——原来尊贵如金枝玉叶,也只是比坊间那些女婴地位贵重些罢了。 出了暖阁,来到外室,枯等许久的太皇太后迫不及待上前:“皇后如何了?” 这也是大长公主想问询的话。 稳婆如实回:“娘娘凤体康健,比之寻常妇人生产顺利许多,方才产下小公主,便昏睡过去。” 太皇太后点头,对身侧的大长公主道:“你且入内瞧瞧。” 交代完,太皇太后接过稳婆怀里的孩子,盯着襁褓里的眉目:“这眼睛鼻子,跟长宁小时候一模一样,白白嫩嫩,玉雪可爱,将来也是个有福的。” 楚若英也是称奇:“还真是。俗话说女肖父子肖母,这孩子跟宁宁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大长公主去到室内,产房已被宫人们搭理妥当,仍是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待离得近些,扫见床榻里的人沉沉睡去,大长公主拍着程玄的肩膀:“长宁要休息,皇上也出去歇口气,抱抱小公主。” 程玄摇头:“您不必劝说。朕要在这里守着,等她醒来,第一眼便能瞧见,不会害怕。” 第113章 瀚华书院 臭臭,父皇 夜阑人静, 弯月高悬在半空,微风暗香浮动,偶有断断续续的虫鸣声。 睡梦里的人喉咙干涸得如火烧一般, 意识尚还混沌, 眼睫轻颤着睁开,室内微黄的烛光从灯罩透出, 几许柔和, 并不刺眼。 察觉手掌被.干燥粗粝的大掌包裹, 身侧传来轻浅的呼吸声,顺着看去,那单手支着太阳穴的男子, 年方才二十有四,墨发金冠, 如玉姿容, 眉心微微蹙着, 似是极其疲惫的状态,连睡觉也不得安稳。 室内的微光黯淡,映在他的身后, 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光,锦衣华裳,欣长的身量曲弓着, 剑眉浓睫, 在他眼下映出参差不齐的阴影。 他姿容极佳,不然当年楚长宁也不会偶然一瞥, 把人带回公主府。 这番休养,以至深夜,身上蓄了些气力, 她支撑着想要坐起,疼得脸色煞白。 轻微的动静,惊醒了一侧打盹儿的人,程玄睁开惺忪的眸子:“醒了,哪里不舒服吗?朕这就命人请御医。” 楚长宁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哑着声打断:“还好,只是有些口渴。” 闻言,程玄墨色剑眉一松,转身去到外室炭盆上温着的蜜水取来,吹得温凉些,才以汤匙喂与她。 混着蜂蜜的温水在唇齿蔓延,极大程度缓解了喉咙的不适,约莫喝下大半碗,楚长宁才好像活过来一样,下意识去摸小腹。 摸了个空,她突然忆起:“小公主呢?臣妾临睡前看过一眼,想再瞧瞧。” “吃饱了,有奶娘照看着。”回完楚长宁的话,程玄转头对小路子吩咐:“叫奶娘把小公主抱来。” 没一会儿,小路子和奶娘来到寝宫。 程玄在她后腰垫上软枕,这才搀扶着楚长宁坐起。 见状,怀抱小公主的奶娘目中闪过诧异,混迹内宅,再是恩爱的夫妻,也极少见到主家郎君如此这般心细体贴,尤其眼前这位是当今天子。 奶娘能有今日的成就,光凭一身本事不够,善于观察琢磨,此刻讨巧地把小公主抱去给娘娘瞧,也不多言。 瞅着那里头睡得正酣的白嫩娃娃,楚长宁心间一片柔软,目光融融如春水般能化开冰封霜冻。 盯着她眉目眼神的变化,程玄眉目阴郁。 听得楚长宁开口问:“皇上,可想好了给小公主起什么名字?” 程玄哼唧:“又哭又吵,生得皱皱巴巴,叫李丑。” 楚长宁温声:“才不丑,本宫貌美,皇上风姿奇秀,小公主将来必定是个美人胚子。恰好季节正值七月,“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取一个嘉字,名李容嘉,小名容容。” “夸人的方式,还挺特别,不过朕喜欢。”程玄看楚长宁,又去看襁褓里呼呼大睡的女婴,没有反驳:“看也看过,抱下去吧!” 奶娘应是,退下。 小路子极具眼力见儿,不消主子开口,自发退至外室,还帮忙把房门合拢。 室内,只剩下楚长宁和程玄。 目光交汇,沉默着片刻,他突然问:“还疼吗?” 楚长宁摇头:“妇人都要走上这一遭,我那时很是不堪,是不是吓到皇上?” “没有不堪,你在为夫眼里胜过万千花丛。”程玄去抓她的手,停顿了下,又说:“只是叫朕忆起逝去的母后,虽对母后没有半分印象,想来你们一样伟大。不过,朕不是先帝,定不会让你走上母后的路。” “皇上,御膳房送来晚……”门外小路子适时提醒。 “滚出去。”扔下一句话,回头的程玄眼角猩红:“以后我们再也不遭这个罪,好不好?” 楚长宁错愕极了,忍不住抬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泪痕:“皇上,你……” 程玄覆身上前拥住她纤细的身段,下巴轻轻磨蹭着她肩胛的细软衣料:“你曾将朕从深渊救起,又曾将朕推入更暗的烈狱,这辈子不管你恨也好怨也罢,就算你杀了朕,也愿意去赌一次。只求你能身体康健,永伴身侧,哪怕付出十分,只求你等一等,等朕学会如何去爱人。” 她生产时,疼得撕心裂肺,程玄第一次有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即便自己贵为天子,也不能替她减轻产子之巨痛。 他是真的害怕。 诞下子嗣后,楚长宁耗尽全部气力,陷入昏睡,那张惨白的脸,微弱到几乎觉察不到的呼吸,叫程玄没来由一阵心悸,伸手颤颤巍巍去探她的鼻息…… 只是短短几息时间,脑子里闪现过无数的念头。 老天那样厚待,他委实不该太过贪心,不该奢望和楚长宁拥有他们的孩子。 他什么也不敢想,只求她能平安。 幸而,上天似乎还是厚待自己。 楚长宁心情复杂极了:“眼下皇上说得好听,可一点不耽误以后吵架,偷偷拔臣妾的山茶花。” 程玄哑声:“你这个女人,朕待你掏心掏肺,想要什么都给你,怎么能这么记仇呢?什么叫偷偷拔,朕那是光明正大地拔。” 楚长宁:“怎么,皇上是不是还很自鸣得意?” “朕没有。” “就是有。” “没有。” …… 一转眼,到了七月末。 因在坐月子期间,不宜出门走动。 元珍和薛勉的婚礼,楚长宁并未出席,只是命春栀送去一份礼。 八月初,气象一新。 历经大半载的光阴,镜湖之畔,兴建的“瀚华书院”正式竣工。 比之雕梁画栋,极尽奢华的宫殿不同,书院建筑简朴之中,不失大气、严谨。依山而建,前卑后高,青山碧湖环绕,景色错落有致。 除院落学堂外,另外设有演武堂,跑马场,兽舍,并非只授书学字,只是目前没有专门的教学女夫子,可自学骑射。 到了九月,“瀚华书院”整体建筑内部规整全部完工。 九月中旬,便开始对外昭告,只要能完成试题,达到及格分数,才能得到书院进修的资格。 初次来书院场考的,几乎全部是武将们家中女郎。 三日后,有的女郎收到书院的身份牌,有的女郎落选,不免垂头丧气。 细问之下,方知瀚华书院每三月会对外进行一次招生考试,这次不行,还可下次再战。 于是,落选的女郎们又重新打起精神。 甫一开学,书院只招收不过三十余人。 大部分院落被空置,而收纳的学生,被分为甲乙丙丁四个学堂。 而叫众女郎惊喜的是,开学这日,竟有皇后授课。 她们都听过,当年皇后在西北凤阳关的事迹,无比崇拜又向往。 瞅着下面一排排面嫩的学生,不止甲班,连另外几个班的学生闻讯而来。 座位不够,寻片干净的角落,她们也不怕脏,早年跟着家中爹爹走南闯北地跑,没盛京闺秀那么多规矩,就这样屈膝坐着,侧耳倾听,数十道好奇的目光齐齐看来,楚长宁莫名有些紧张。 说来,兴办私塾试水,继而兴办书院的想法,虽是楚长宁提及,可她到底没有教学的经验,还是拗不够母亲,只好硬着头皮。 楚长宁沉吟片刻:“论学识,本宫不如大长公主,若是诸位有什么疑难困惑,倒是可以一问。” 下面有人大胆举手,等楚长宁点人,那女郎环顾四周,发现只有自个儿举手,神色紧张地结巴:“学,学生,对娘娘崇拜仰慕,每每听到说书人讲起娘娘在凤阳关威风凛凛的事迹,总会热血蓬勃,不知娘娘可否说说凤阳关。” 这不止是她一个人想听,也是在场所有学生的心声。 窗子外的眼光映射在脸颊,楚长宁扬起一抹灿烂微笑,点头应允。 楚长宁早已想出万全之策,万一答不上学生的难题,她就找借口出恭。 讲讲过往,比起给学生们疑难解惑要容易许多。 楚长宁自是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故事要从几年前说起,那年初到西北……” 于是,这个在未来几年后声名鹊起,引得全大周女子向往的神圣之地,甚至一度与国子监齐名的“瀚华”书院,便在这种没有任何女子书院可参考的前提下,莽打莽撞地兴办。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又是辞旧迎新。 五个月大的小公主,已能断断续续喊出模糊的词语。 宫宴毕,她们一家人齐齐在宫中守岁。 小公主在太皇太后怀里哇哇大笑,惹得太皇太后也跟着乐呵。 楚长宁抬眼去看大长公主:“阿娘瞧着,较以前大不同。” 大长公主道:“是啊,这一年以来,身子比以前轻快许多,参加宴会的夫人们私底下偷偷问询保养秘方,依阿娘看啊,这人要做些富有理想和自己欢喜的事,不能消沉颓丧,精神头好,比什么保养方子都管用。” 楚长宁很是赞同:“这人总要有些理想,未来才有奔头。” “母母。” 这是小公主陪曾皇祖母玩耍累了,在召唤楚长宁。 惊絮抱着小公主,交由皇后。 楚长宁下意识去看身侧翻着书籍的人:“皇上,你抱抱容嘉。” 自从女儿出生,程玄别说抱,就是正眼也不多瞧,惹得乾清宫下面的宫人,以为皇后要失宠。 可瞧着皇上皇后每日同寝同食,约莫皇后没有失宠。 可一连数月,皇上从未抱过小公主,外人都道皇上不喜小公主,是因为小公主不是皇子,不能为皇帝解朝上之困,令大周江山安定。 楚长宁却知,他不喜这个孩子,并非重男轻女。 她扯着他的袖角:“臣妾胳膊疼,皇上抱抱小公主。” 程玄盯她一眼,对上楚长宁妩媚的眉目,鬼使神差的,扔下手中书册,从她怀中接过李容嘉。 李容嘉扭着两条毛毛虫一样的眉毛:“臭臭,父父。” 程玄冲他龇牙:“你敢骂朕,信不信朕把你一口吞吃。” 李容嘉虽然听不太懂,大约明白不是什么好话。 瞅着面前可怕的一张大脸,她小脸瞥得通红,没忍住,身子轻轻哆嗦,一道细细涓流奔腾。 下一刻,程玄俊脸又青又白。 第114章 拉出深渊 朕也怕雷 两年后。 “李容嘉。” 程玄手握绞干的巾帕, 铁青着脸擦拭掉一团墨迹,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面前的铜盆,清水渐浊。 立在身侧的小路子, 适时提醒:“皇上, 还有额头。” 就着小路子举起的铜镜,扫见, 他额头以毛笔字歪七扭八的大书, 一个“王”字。 简单擦拭干净脸颊, 从御书房走出,程玄来到乾清宫寝殿,还未踏入, 涌出阵阵欢声笑语。 听得脚步声,李容嘉做贼心虚地从母后怀里探出个小脑袋, 一眼瞧见立在门口的父皇, 及手里那根细细柳枝条, 奶团子一哆嗦,脸颊上的奶膘,随之轻颤。 “母后, 父皇要打儿臣。”李容嘉轻声告状。 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楚长宁对上程玄,把怀里的李容嘉放到地上, 问:“又做什么惹你父皇生气?” 小公主对着手指:“儿臣, 儿臣不过是在父皇御书房,即兴作画一副。” 小路子心说:哎哟我的小祖宗, 您那是在哪里作画,是趁着圣上午休,在龙体圣颜…… 扫一眼身侧散发寒意的人, 小路子不敢声张。 瞧女儿眼珠子乱转,楚长宁心如明镜,便知并非只是作画那么简单。 她道:“还不去向你父皇道歉?” 李容嘉瞅了瞅那根柳枝条,两条藕臂抱着母后不肯撒开:“儿臣怕。” 话落,停在门口的人踏进殿内,一眼扫见那斜斜倚靠贵妃塌上的雍容美人,她穿一件丹红色宫装,以金丝绣线镶边,裙裾铺展开来,花颜云髻,发髻里仅一支累丝金钗。 见程玄立在贵妃塌前,楚长宁主动牵起对方大掌,借势顺走那一截柳枝。 等程玄侧坐贵妃塌边沿,楚长宁双手放置他的唇角,扯着上扬了扬:“整日板着张脸,小公主都被你吓坏了。” 李容嘉极会看脸色行事,见状,嘟着肉粉唇,举起一双摊开的掌心:“父皇,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这话,自打小公主会说话起,程玄听得耳朵长茧子。 调皮捉弄人,屡屡同自己作对,恨不得把他活活气死。 上辈子,他一定是欠李容嘉,所以这辈子被她讨债来了。 “你年岁尚小,顽皮些,也无妨。”哎,他哪里敢责罚,太皇太后可是一门心思护着呢! 程玄不同小孩子计较,顺手抱起楚长宁一条小腿,搁在膝上,施以指力轻轻揉捏:“今儿早些用晚饭,让奶娘早些哄小公主睡觉。” 同眠共枕几年,楚长宁一瞬明白这厮话中深意。 入夜,楚长宁在夏竹和春栀的伺候下,沐浴完,身上还残留着水汽。 光影斑斑,帘帐之内影影绰绰。 甫一上前,从帐内伸出一条长臂,捞过楚长宁的胳膊往里带。 头顶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她跌在对方怀里,后背抵着一具火热的男性躯体。 程玄充斥着强烈占有欲的眼神,至下而上缓缓扫过怀里身段玲珑有致的明艳女子,近年,她透着清冷的眉目,带着丝昳丽,便如此刻分明慵懒至极,水润的眼眸似秋水荡漾,无端生来妩媚。 一缕鸦青色的发丝轻轻拂过他的指腹,暖香侵袭,程玄目中幽深,恨不得将人拆吃入腹。 珠幔,芙蓉帐,一室暖香。 忽地,平地一声惊雷,将夜空照得透亮。 几乎本能的,楚长宁将面前歪缠的人推开,伸手抓过滑下肩头的衣领,系上盘扣,余光不经意对上程玄探究的眼神。 她解释:“容容一个人睡,怕雷,臣妾得去守着。” 被扒拉到一旁的程玄,怔愣好半晌,听得她软言细语,双臂又痴缠着去搂住她的腰肢:“朕一个人睡,也怕雷。” 楚长宁打掉他的手臂:“别闹,容容要哭了。” 程玄无奈一叹,妥协道:“那朕陪你。” 二人随便套了件外衫,匆匆出门,又是一道惊雷,还未踏入偏殿,听得从里头传出小孩子哭闹,及奶娘的轻哄。 推门入内,见到楚长宁,李容嘉奶声奶气嘟囔:“要母后抱抱。” 让奶娘下去歇息,楚长宁把李容嘉抱回寝殿。 因李容嘉从小到大怕父皇怕得很,不肯睡到中间,只肯睡在楚长宁身边入睡。 好不容易把小公主哄睡,楚长宁翻身过来,埋怨:“当初可是皇上口口声声说要把小公主捧在手心,为她摘星星摘月亮。可知容容分明那么怕你,为何时常故意捉弄你,她那样顽皮,还不是为着引起你的注意啊!” 叹息一声,楚长宁又说:“皇上心结,臣妾略知一二,每每瞧到容容雀跃地奔来,喊上一句“母后”,心中只有欢喜,这些年臣妾从未悔过半分。女子一生,仅有孩童那几年的无忧无虑时光,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往后皇上再想同容容亲近,却是不能够回到过去。” 程玄陷入沉默。 一整晚辗转反侧,睡不好觉。 他自小颠沛流离,并未得到父母之爱,仅有的一点关爱,来自奶娘。 为报仇,他跋山涉水来到盛京,却被人贩子欺骗,心生戾气时,是楚长宁把他拉出深渊…… 不知何时开始,他对楚长宁有着自我不能认知到的感情,共同经历重重危险和磨难…… 因为楚长宁,他在这个世界上多了许多亲人。 李容嘉,这个他和楚长宁共同所有的骨血。 自小公主出生起,程玄不曾正眼瞧过,更不提抱这个孩子。 外界那些流言,程玄不是不知道,他只是恨自己罢了。 哪里不爱,若是不爱,谁能在太岁头上动土,任一个小奶娃娃在圣颜上画乌龟……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孩子相处。 翌日一早,程玄顶着眼下青色去到早朝。 金銮大殿。 御史大夫正准备旧事重提,弹劾皇后,再劝诫皇帝选秀纳妃,充盈后宫。 这厢御史大夫刚有意动,脚步轻移,听得一道温润的嗓音抢先开口: “微臣有本启奏,参皇后楚氏,专宠椒房,不能劝诫皇上选秀纳妃,为大周朝早日诞下子嗣,是为大过,理当责罚。” 御史大夫和众官员一同朝出声的人望去,就看见穿着朝服的楚若英出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一身儒雅温润,即便以至中年,风华不减。 驸马这是……? 龙椅里的君主罕见地没有反驳,就在御史大夫心中升起那么点希冀时,听得他言语:“是该罚,那便罚没皇后一个月的俸禄。” 皇后,是差那一月俸禄的人吗? 果然每次都是这样轻拿轻放。 余下的朝臣们也不敢再提,今儿朝会散去,御史大夫朝出楚若英拱手:“驸马好手段,走我们的路,倒叫我们这些监察言官,无话可说。” 楚若英同样拱手:“同朝为官,御史大夫言重了。” 西北边境传来的一封密函,辗转反侧,传到楚长宁的手里。 里面以蜜蜡封口,拆了开来,竟是塔娜亲笔。 开头,免不了一番寒暄追忆,瞧着对方触笔的言语欢快,约莫不止这些。 楚长宁继续看下去,果真瞧见有端倪,原来塔娜在稳固政权期间,数次遭遇刺杀,一次偶然为人所救。 整个篇幅后半段,全是与那个救过塔娜的男子有关,寄信来时,两人已经商量着准备婚期。 看完,楚长宁提笔回信,命春栀从私库里挑选了些珍宝。 室外,传来嚎啕大哭。 楚长宁和夏竹匆匆赶出屋外,一眼瞅到程玄拎着个泥娃娃。 她正要上前,扫见程玄龙袍上点点泥渍,迈出的步子迟疑收回。 见父皇停下来,泥娃娃不禁抬起脸,目露希冀,朝楚长宁伸出双臂:“母后。” 楚长宁头疼:“不是有奶娘丫鬟们跟着照看,怎么弄成这样?” 程玄阴着脸。 他只是想培养下父女感情,李容嘉要去踩水玩,然后就踩到泥坑里…… 这事,他不能说。 李容嘉还在拼命挣扎,企图逃出父皇的桎梏,程玄低眸扫过衣摆又多出的点点污渍,下意识皱眉头:“朕带她去洗漱。” 分别沐浴完,这对父女一前一后走来。 楚长宁端来一碟子龙须糖,因怕女儿嗜甜,牙齿坏掉,里面仅有几块。 瞧见龙须糖,李容嘉舔着粉唇,迫不及待塞了一块到嘴巴。 程玄正觉得嘴里没滋没味,也拿起一块放嘴里。 不知不觉,里面仅剩最后一块,被程玄拿起,故意在李容嘉面前晃悠:“最后一块龙须糖,想不想吃?” 李容嘉分明想吃,可还是别开脸去。 程玄把糖往嘴里一塞,下一秒就见李容嘉扁着嘴,向楚长宁告状。 他嚼着龙须糖,哼唧:“你头一回为人子女,朕也是头一回做父亲,凭什么让你。” 楚长宁没有帮衬女儿说话,她可以娇宠子女,但不会越过那道底线。 见母后也不替自己说话,小胳膊小腿的李容嘉朝室外跑去。 楚长宁向身侧的人睇眼:“去哄哄吧!” 程玄起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卫青云外放已有数载,他在黔中政绩可观,不但每年缴纳定数的赋税,百姓家中留有余粮,连刑事案件较之前些年,锐减四成。调令回京,约莫就是近两日到。” 楚长宁托起茶盖的动作轻微一滞,抬起眼皮,定定去看面前人。 他这话,是何意? 似看出她心里的疑问,程玄回:“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同你说一声。” “知道了。”楚长宁轻啜一口,眼神落到程玄离开的背影。 翌日,果然传来卫青云夫妇回京的消息。 最高兴的,莫属卫家。 数载时光过去,这位怀有大才的卫家儿郎在外地为官,做出一番实绩,已逐渐成长为卫家中流砥柱。 此番回京,至少高升一级。 第115章 奶膘颤动 微雨过,小荷翻 仪仗队行至宫门, 偶然听得外边传来熟悉的男音,楚长宁挑开帘子,扫见那长身玉立, 身怀书卷气的温润男子, 眼中浮现错愕。 她轻轻颔首:“平身。” 那厢卫青云抬起一双清润的眼眸,问出一句:“这些年娘娘可还安好?” 问完这话, 他立时后悔不迭。 唯恐这一句言语, 给皇后带去不便, 陷入一阵惶恐。 楚长宁眉宇间慵懒:“尚好,恭喜卫大人高升礼部侍郎,这些年外调黔中, 想必夫人甚是操持,使得卫侍郎无后顾之忧, 为国为民, 做下实绩。” 卫青云不是蠢笨之人, 听话听音。 娘娘,这是劝他珍惜眼前人,卫青云颇为赞同:“是啊, 内子孝顺公婆,勤劳持家,下官能有今日之成就, 亦有家中夫人一份功劳。” 车马缓缓驶远, 徒留立在原地的卫青云。 他深知自己该担起家中重担,担起为人夫的责任, 连多瞧一眼镜花水月,也不曾敢。 那些妄念,随着娶妻, 便早已深埋心底,不为人知。 驻足片刻,卫青云这才往宫外停靠的马车过去。 钻入车室,小厮捧来清茶和糕点,只因他早膳少用了些,家中夫人担心下朝饿肚子,特地提前给准备。 细数,去到黔中四年有余,数年如一日,夫人都是心细如发地关怀,从不抱怨从不喊苦累。 吃着点心,品着茶,卫青云思绪飘飞云霄之外。 成婚那夜,卫青云曾做过一个诡异的噩梦。 梦境之中发生的事,与这世的许多事情,截然不同。 譬如楚长宁被诬陷唆人行凶,这世还以清白,梦境里楚长宁却是认下,被褫夺封号,被禁足,为王孙贵族不耻…… 小马奴,仍是登上九五之位。 梦境里,楚长宁一开始对他疾言厉色,可后来雪中赏梅,也曾脸颊染上霞色…… 直到快要谈婚论嫁前夕,新帝以太皇太后的名义把楚长宁召进皇宫囚禁,他在朝堂声声泣血地质问,被贬黔中一个偏远荒凉的县城为官。 又是拿整个卫家一百多条性命要挟,新帝暴.政,朝堂百官自身难保,卫青云寸步难行,只得无奈远走他乡。 去到黔中,母亲千方百计寻觅了县城一位秀才之女,以性命胁迫他娶妻。 那时候,他感觉天都要塌下来,却又不能真叫母亲去上吊。 直到洞房花烛夜,醉醺醺的人扯开红盖头,灯光下余光一瞥,那喜床上端坐的美娇娘,眉色如黛,含水眸,像及了记忆里的那人。 一夜迷醉,后来董氏腹中有了他的骨血。 孩子呱呱坠地,日子吵吵嚷嚷,如行尸走肉那么过着,后来有一日,市井坊间都在盛传清平县主殁了的消息。 一整日恍惚不已的卫青云,一脚踏空,磕得头破血流…… 卫青云主动请缨去到黔中,派人去到梦境里那个县城,竟真寻到一位董秀才! 其女,生得貌美如花,容貌同他梦境里一模一样。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的有前世之说。 身边小厮提醒,卫青云神思收回。 如同往常,等卫青云回到府宅,夫人柳氏伺候着脱去繁琐的朝服梁帽,换上轻简的便服。 望着柳氏忙前忙后,卫青云突然拉住她的皓腕:“夫人,辛苦你了!” 柳氏怔愣了下,轻轻附和一声:“不辛苦,都是应该的。” 落日熔金,徐徐降落。 用罢晚饭,庭院散步消食,卫青云伸手抓住身侧人的手,细细摩擦着对方略有些粗糙的掌心:“这些年,叫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往后我们好好过,抚养子女,盼他们成长。” 柳氏雪肤面颊透着浅浅烟霞,在夜色之中看不真切,只觉得脸颊发烫,轻声反驳:“不苦,犹记得那年初见,郎君便坦白无法把一颗心交予别人。我不过是商户庶女,论模样儿,论才情,只是寻常,差点要被父母许给官宦人家妾室,能明媒正娶,伴在郎君这样清风明月般的人物身侧,此生不悔。” 是以,成婚数载,她们不过空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 柳氏无悔,概因这些年郎君虽心中无她,却很是体贴,她的一腔付出,都被他看在眼里。 本以为一辈子这样举案齐眉,也很满足,却没想,终于等来云开见月明。 身侧娇娘陪伴,卫青云仰望头顶高悬明月,忆起允下婚事那夜,他曾不知不觉走到大长公主府,立在角门,望了许久。 那晚月色,与今日很是相似。 听得那句“尚好”,卫青云才终于放下。 有些人,便如高空明月,可望不可及,触摸得到的,才是眼前生活。 皇宫,宫殿各处早已掌灯。 室内,灯火通明。 “今儿瀚华书院招生,想来忙得很,累不累?”程玄熟练地替她揉肩推臂,很是殷勤。 楚长宁抬头:“书院聘请好几位女夫子,臣妾没帮上什么忙,倒是去跑马场玩乐一番,真畅快。” “为夫也想畅快畅快,一会儿有劳了。” 程玄嘴皮子一溜,大掌顺着她的脊背一路蜿蜒游弋。 成婚数载,楚长宁早已熟知这厮只会嘴上逞一时之快。 酣畅事毕,楚长宁垂眸瞧着肩胛处的青紫,眼神埋怨。 见状,藏在被窝里的程玄深刻检讨:“下次,一定轻些。” 他嘴里吐出的言语,楚长宁半个字也不信,轻哼:“皇上不是很会逞嘴上之快,这会子跟朵羞答答牡丹花儿似的,又是作何?” 程玄耳根子滚烫,眉宇餍足,一双漆黑的眼眸亮晶晶,低头轻啃一口她的肩头:“虽然长宁夸人的方式,很是特别,可朕欢喜。” 楚长宁糟心,岔开话题:“今儿出宫,碰见卫侍郎,于是寒暄了两句。” 放置她腰间的手掌一沉,楚长宁盯着身侧的枕边人,没有错过他脸上的一丝细微表情。 他果然还有些在意。 同样,程玄也在回望楚长宁。 他知她在试探,也知她心中的人从来不是卫青云,一想到前世她和卫青云已到成婚论嫁,哪能不妒? 程玄不敢表现出来,唯恐因此提及到八弟,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头莽撞,行事全凭喜好,深知婚姻也需维系经营。 这两年间,他就经营得极好。 他略一沉吟,还未开口,听得楚长宁似自言自语道:“这卫侍郎成婚几载,也不曾有子嗣,赶明儿得叫御医替他把把脉。” 程玄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是说卫青云不……那个行。 笑毕,他翻身覆上,薄唇贴来。 楚长宁下意识推搡:“明儿还要早起。” 程玄不依,咬着她白嫩的耳垂,哑着嗓子:“朕要叫你知道,朕很行。”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 次日,程玄下朝,同楚长宁用过午膳,回御书房净手,批阅奏折。 因圣上不喜外人去到御书房,奶娘只好站在门口,李容嘉捧着杯清茶入内,特地过来赔罪,请求父皇的原谅。 接过茶杯,温凉的,恰好程玄也觉得有些口渴。 待一饮而尽,他慨叹:“虽茶香浅淡,两颊生香,甚是回味。” 品鉴完,扫见一路蜿蜒而来的水渍,程玄怪哉,忆起方才满满当当一杯的茶水,突然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他问:“这茶水哪儿来的?” 李容嘉奶膘透着得意:“方才一路过来把茶汤撒去大半,儿臣可聪明了,就在那铜盆里蓄水,父皇喜欢就好,儿臣下次一定不惹父皇生气。” 程玄顺着她的小胖手望过去,望见那个净手的铜盆,里面的污水还未来得及倾倒。 “李容嘉。” 李容嘉被他咬牙切齿的扭曲面容惊吓,奶膘颤动,小胖腿小胖手灵活地往御书房外跑。 程玄不打算同她计较,正要坐回去,听得一道闷哼,紧接着奶声奶气地啼哭。 “皇上,小公主走石阶摔了一跤。”门外御林军来通报。 扔下奏折,程玄快步往外走去,一眼瞧见奶娘在轻声细语地哄。 拱门,楚长宁闻讯而来。 见到母后,李容嘉哭势越发厉害,抱着楚长宁的脖颈不肯撒手:“臭臭,父皇。” 对上楚长宁的眉眼,程玄心下不妙:“朕没揍她。” 李容嘉嚎啕大哭。 瞧见女儿稚嫩的掌心破了皮,楚长宁心乱如麻,瞪程玄一眼,不搭理他。 是夜,程玄一人孤枕难眠,抱着绸被辗转反侧,心里不是滋味。 睡不着,干脆起身披了件外衫,朝偏殿过去。 小路子沉默跟在身后,不敢言语。 站在偏殿廊下,室内,灯火熄灭,早已安歇。 程玄乃爬墙爬窗之老手,轻而易举,登堂入室。 借助微弱的月辉,摸到床榻,刚挑开帐幔,兜头一道黑影砸来。 他闪身躲过,将那握着匕首的皓腕捉住,压低嗓音:“是朕。” 卸去匕首,程玄打蛇随棍上,把楚长宁往内侧拥挤,顺势脱掉鞋袜,躺在楚长宁方才躺过的位置。 楚长宁说:“回到偏殿后,容容已向臣妾承认错误。是臣妾误会皇上。” 程玄搂着她:“知道错了,那你可要好好想想,该怎能哄朕。” 楚长宁移过去,在他唇上碰了碰,挪开,以作示好。 程玄跟吃了蜜似的甜:“算了算了,朕大度,不同你计较。” 这日,是夏竹和张峰大喜之日。 乾清宫张灯结彩,送夏竹出嫁,楚长宁身边又添了些新人,仍是以春栀为首。 又过几日,难得闲下来的大长公主入宫,祖孙三人在慈宁宫说了会子话。 从慈宁宫出来,楚长宁和母亲边走边说,来到御花园,听见一串咯咯笑音。 远远瞧去,园子里李容嘉骑在高大伟岸的男子肩背:“骑马马,父皇跑快一点。” 接着,又是一串银铃般的笑音。 瞧见这一幕,大长公主 叹:“父爱如山,是母亲给予再多的关怀,也不能填补。如今,那个计划还要实施吗?” 眼前的一幕,叫楚长宁忆起幼时些许破碎的片段,她也曾这样骑在父亲的肩背…… 父爱,是不善言语,润物细无声。 楚长宁希望女儿也可以拥有双倍关爱,沉吟道:“或许,可以暂时搁置。” 大长公主顺着她的目光,落到御花园里玩耍的一对父女:“心软了?” 楚长宁没有反驳,她故意同薛勉走得近,压根儿没打算能收薛勉为己所用,不过是打着离间的心思。 这两年间,秦副将体面荣休,潘鲁高升两级,何华从千总,擢升为正五品武德将军,在西北也算小有威名。 手握御龙卫,宫中有内线耳目,加之有西北部分势力,楚长宁和程玄掰腕子,不见得会输。 反倒是没有御龙卫的程玄,如拔了利牙的猛兽,同前世一样起兵造反,她爹爹绝不会输。 双方势力不平等,是以楚长宁一直矜矜业业发展自己的人脉,可当她们势力相差不远,楚长宁又没那么急切。 是啊,她心软,他也赌赢了。 可若是有朝一日,程玄危及她,或者她的家人,楚长宁绝不会容情。 这是她的底牌。 辽东,一封急报传来。 前几年,听得大周朝军队的倭寇,闻风丧胆,修养几年,再度卷土重来。 一连数月,辽东节节战败,程玄一心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几员老将战败,士气低落,他只得御驾亲征,鼓舞人心。 城郊,大军同军机营的人汇合。 程玄在主帐端详着地图,准备作战方案,忽然帘子被掀开,张峰进来通报:“皇上,娘娘的仪仗,在二里亭。” 闻言,他扔下手里的东西,要了匹快马,朝二里亭奔去。 身后跟着一对御林军护卫。 小路子也要跟去,被张峰拦住:“平时瞧路总管是个聪明人,这时间跟过去,岂不是煞风景。” 小路子扯回袖角,淡“啧”一声:“张大人跟咱家一个阉人争风吃醋。” 张峰似陷入回忆:“谁跟你争风吃醋,本官跟当今圣上的交情,还要从当年一道从军卫国说起。就在那个山坡,皇上望着二里亭的方向,看了半晌,那时本官还打趣,是不是在等哪家小娘子……” 第116章 针尖麦芒 哄姐姐可真累 当年爱而不自知的少年, 此刻策马奔驰向二里亭。 离得近些,那亭中一抹袅袅香影,令清风马背上的程玄忍不住呼吸一滞。 扯住缰绳, 轻“吁”一声, 他从马背跳下,望着亭子里站立的人, 还是那眉, 那眼, 丹唇乌发,耀如春华,不失清艳。 那年坐在山坡眺望, 少时的他,嘴硬不肯承认自己的情意, 连不顾性命为楚长宁挡剑挡刀, 也要嘴硬的替自己寻找借口…… 如今想来, 可笑至极,因这样一副性子,他走了许多弯路, 吃了许多苦头。 大脑闪过诸多自嘲,现实不过几息间,来到二里亭, 他突然停住, 只觉得眼前有些不真切。 楚长宁早已起身,不解看来。 程玄受宠若惊:“你怎么会来二里亭?” 楚长宁上前, 拉着他往里走去,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因为臣妾听说,曾经有个傻子, 坐在山坡望着二里亭,望了一上午,所以臣妾只好走一趟。” 程玄不假思索,脑海里闪现张峰憨实的面容,磨着后槽牙:“朕没有。” 楚长宁一团和气地笑:“这样啊,那臣妾这便回去。” 程玄慌乱去抓住她的手腕,问:“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朕说?” 楚长宁摇头。 程玄一叹,把人往怀里一带,紧紧搂在怀里:“好好好,承认还不行吗?横竖朕在你面前无甚颜面,要笑话只管笑话,你能来二里亭,朕心里真的好欢喜。” 楚长宁抿了抿唇:“为何要笑话?原来皇上那么早就拜倒臣妾石榴裙下,突然有点飘飘然呢!” 程玄把脸埋在她的颈项,无声轻笑。 他怕她飘到天上云端,不敢告知她,其实早在前世,他就爱她。 爱,而不自知。 团聚的时光,总是短暂。 楚长宁取出一只食盒:“这里面有桂花糕,路上填补,别舍不得吃,存着坏掉。” 程玄怀疑,她认出那匣子里坏掉的桂花糕。 他替自己找借口:“朕只是怕有毒,所以留着。” 楚长宁作势拿走食盒:“说不准,今儿的也有毒。” 程玄又是一叹,横竖楚长宁压根儿不崇拜他,被笑话一次是笑话,被笑话两次也是笑话:“对对对,朕不舍得吃,想留个念想,满意了吧!” 楚长宁掩唇轻笑:“那臣妾和孩子,一起等皇上得胜回朝。” 程玄颔首:“朕会的,你和容容也要照顾好自己。” 知他会错意,她纠正道:“是臣妾,和腹中孩子等着皇上。” 程玄的目光落到她的小腹,又去看楚长宁。 她解释:“御医说元气大伤,以后可能不会有孩子,臣妾当真,所以没有喝那碗汤药。” 程玄抬手抚摸着她的小腹,目中复杂:“朕一定尽早赶回陪你生产。” 一月后,大军去到辽东。 之后两月捷报连连,据说倭寇大军锐气被挫,损失惨重,接连丢弃几座被占据的岛屿。 与此同时,从西北传来一封信函。 拆开信封,是北祁发生动乱。 北祁女王产子,王夫联合几名将军意图谋反,挟子继位。 西北边境的副将及时下达指令,派出几支小队支援女王。 最后终于将乱军围困,王夫以子要挟,乞求退路。 女王当即下令,命弓箭手将叛军全部剿灭。 漫天的箭雨,王夫,随同他怀里的筹码王嗣,一同在战场中咽气。 那王夫,另有一层身份,乃前北梁阿古拉将军之子。 先前塔娜遇刺,便是前北梁余孽的手笔,塔娜的王夫,也参与其中。 前阵子,得知塔娜已有身孕,楚长宁还为她感到高兴,时局变幻,却是这样一个从开始精心营造的骗局。 不到穷图匕现,难以见到平时温情脉脉的枕边人,撕破真面目的丑恶嘴脸。 楚长宁抚摸着隆起的肚皮,即便身处暖室,仍觉后背发凉。 此次西北援助北祁,亦是为西北边境安稳着想,近些年,西北和北祁通商,以丝绸瓷器,换回优良健硕的马匹,时常还有商队过来做买卖。 双方互惠互利,西北边境较之几年前繁荣许多,随之带动经济,百姓们的日子也富裕起来。 当地百姓们,尤其是凤阳关的子民,逢人便说是当今皇后贤明,上天特意赐下的福泽。 为盛京官员指摘的楚长宁,在西北名声不减当年。 得知这个噩耗,楚长宁修书一封,挑拣些盛京的特产,命人一道送去北祁,以作宽慰。 十二月中旬,大军班师回朝。 半年奔波在外,赶上年前,大伙都能跟家人一起过个团圆年。 入夜,程玄替楚长宁揉捏小腿,她怀小公主时,浑身水肿,吃什么都没胃口。这一胎怀相不错,腿脚并未浮肿,吃嘛嘛香。 “饿不饿,叫御膳房备些夜宵,免得一会儿喊饿?” 良久,得不到回应,程玄抬眼,扫见楚长宁抚摸着肚皮,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于外面猜测她腹中胎儿性别的,程玄约莫也听过一耳朵,以为她是在担心:“不管是皇子还是皇女,朕都能扶持她继位。” 自从有小公主后,他便打消了过继的念头,不是亲生血脉,到底隔着一层,难保对方初时肯伏低做小,一朝登得大宝,翻脸无情不认人。 与其这样,不如扶持自己的血脉。 对上楚长宁的目光,程玄道:“兴办瀚华书院,功在千秋,幸而得你远见,日后朕要谋划,便更容易些。” 楚长宁兴办书院,为的只是叫女子识字明理,有一片更广阔的天空,并无他想。 对于过不过继之事,她并没有异议。 若过继子嗣不肯听话,出手废了便是,重新扶持乖顺些的,有何惧之? 既然程玄提及,楚长宁不由跟着畅想:“兴办瀚华书院,尚且遭遇重重阻拦,以女子身份继承大统,怕是一路的难关,艰辛万千。” “有人阻拦,来一个,朕杀一个便是。” 程玄已极尽压抑住眉宇间的戾气,周身雷霆恩威,很是摄人。 也令楚长宁忆起,他初为新帝时,血洗朝堂,诛尽手足,御史撞柱身亡,也丝毫不为所动,在市井坊间落得一个暴君的污名。 虽这几年略有收敛,可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不知是不是握有御龙卫的缘故,楚长宁并不害怕:“臣妾只希望容容无忧无虑长大,不愿她卷入朝堂争斗,去走那条艰辛之路。” 氛围愈渐低压,程玄岔开话题:“对了,今儿朝堂上宋豫被御史台参了一本,状告其岳家仗势欺占良田,如今想来,这桩赐婚,似乎是朕错了。” “是被褫夺爵位的前永安侯?” 等他点头后,楚长宁从记忆里搜刮出袁圆,以及那风姿绰约的宋状元。 她宽慰:“袁家父母不走正途,试图以女儿笼络裙带关系上位,心思不正。上有长兄纨绔膏粱,下有幼弟惹事生非,原是个虎狼窝。好不容易逃出,偏袁氏自个儿立不住,这一心软,屡屡叫袁家尝到甜头,因此连累宋豫。本是郎才女貌,一桩大好姻缘,同样是赐婚,元珍远离贤太妃,不去理会母族一家子,她和薛勉二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家宅安宁,所以皇上不必自责。” 这话,纾解了程玄心中的郁结。 他沉吟道:“宋豫已奏请和离,说来,这两年宋宅不宁 ,全是朕赐婚之过。老侯爷临终前,放不下这个孙女儿,朕也一而再再而三给予机会。眼下闹成这般,只能应允,否则断送宋豫前程。” 次日,宋豫和袁氏和离。 袁家领着女儿回到家中,没几日,一顶小轿,抬入颍川王府角门。 除夕宴席,楚长宁在宫人搀扶下来到御花园。 不远处有官眷们窃窃私语,约莫是在说颍川世子新纳的侍妾,又说宋豫翠松玉石般的人物,袁家真真是瞎了眼。 宴席上,楚长宁目光在人群里一扫而过,果然瞧见那颍川王身侧跟谁的世子和世子妃,后边缀着个穿玫红色短袄,低眉顺眼的柔媚袁氏。 楚长宁摇摇头,心叹:好好四品官员正妻不做,沦为世子妾室,为妾为奴,这脑子怕是被驴踢坏。 按说,但凡要些脸面的世家,都不该允妾室出现在公众场合,说起缘由,便是这宋豫之父与颍川王有过节。 宋豫正妻,被颍川世子纳为妾室,于文人来说,可谓是奇耻大辱。 此举,刻意打宋豫的脸。 席上,少不得各种瞧热闹的官眷,处在漩涡之中的宋豫正襟危坐,仿佛周遭一切与自己无关。 除夕这日,程玄隐忍不发,之后择机寻到错处,给颍川王高升一级。 卸去实务,另给个赋闲养老的职位,明为高升,实则暗贬。 众人后知后觉回过味来,这桩婚事,还是当今圣上亲口御赐。 颍川王被打压,也是圣上在宣告,看重宋豫这位臣子。 半月后,世子妾室袁氏带着一身伤痕累累,又来跪宫门。 只是这一次,楚长宁并无半分怜悯之心。 只当从前一腔心思,全部喂了狗。 她叹了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本宫不见。” 她又不是尊活菩萨,旁人跪上一跪,得去施恩去帮忙,即便帮人,也要看是什么人,要有个度。 此后一年,宋家为宋豫重新寻觅一桩婚事,女子世代书香门第,家中幼弟科举高中,家世清白,此后夫妻和睦,宋豫官路亨通,风光无限。 而那颍川王府,逐渐走向没落,世子妃手段狠辣,后宅姬妾的日子如水深火热一般,更不提被迁怒的袁氏。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除夕宴会后,又三月,楚长宁这一胎,从午时开始发作。 日落黄昏,产房的稳婆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眉眼喜庆地道贺:“恭喜皇上,喜获麟儿。” 时光飞梭,又是两年过去。 乾清宫。 一高一低的两个小娃娃,分食一盘龙须糖。 还剩最后一块,李琤把盘子往对方面前推:“姐姐吃。” 六岁的李容嘉够着竹凳,摸着弟弟的头顶:“乖,下次姐姐教你怎么爬树。” 李琤轻声叹息,面上露出不符合他两岁幼龄的无奈。 哄姐姐可真累! 用罢晚饭,李容嘉黏着楚长宁不肯撒手:“儿臣要跟母后一起睡觉觉。” 程玄剑眉一扬:“休想,朕乃九五之尊,命令你回自己的寝殿,否则不许吃龙须糖。” 李容嘉扁嘴,在龙须糖和母后之间徘徊片刻,坚定道:“儿臣就要母后。” 程玄头疼不已,强制命令奶娘把小公主抱走。 这对父女针尖对麦芒,楚长宁早已见惯不怪,撇开目光,同安静端坐一侧的李琤对视。 母子二人,分别从对方眼中看出无奈。 等李容嘉和李琤离开,程玄返回时,瞧见纱帐映着影影绰绰的影子。 九重珠幔层层叠叠,葱白的指尖挑开纱帘,一双含秋水的眼眸,一如那年在盛京主街初遇。 那年,他十六,她十四。 这一年,程玄二十八,蓄起胡须,丰姿隽爽,勃发英姿,更添几分沉稳。 楚长宁二十六,鬓挽乌云,肌凝瑞雪,一枝红艳石榴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