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盖兰特 作者:opacare98 文案: 又来开一篇短文。 虽然完全换了背景和人物,依然能一言以蔽之是一个婚内反杀的故事,emmmm真的不是因为偏好写这种故事,也不是因为只会短小×。 认真讲完一个故事就好。这篇不是爽文,剧情有点压抑,而且大背景在,我还特地转换了语言风格。结尾会有剧情流的翻转,不看不影响整体剧情。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现代架空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 ┃ 配角:帕特里希,费利佩 ┃ 其它: ================== Scene 1 莫站在更衣室落地穿衣镜面前,拿着红色和蓝色两条晚礼服在身前比较,试图找到一条更适合今晚宴会亮相的长裙。她凝神一会儿又摇摇头,总是不能决定。 身后的男子亲昵地从她背后揽住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柔情似水的目光从他碧蓝色的瞳孔中汩汩流出:“亲爱的,我还是喜欢你穿蓝色的样子,它让我想起来当年第一次在盖兰特家的宴会上见到你。” 莫回头看向他笑了笑,然后顺从地放下了红裙。 她看着穿衣镜中身后男子的耍赖一样不撒手的行为,微微挑眉:“你要这样一直抱着我吗,费利佩?我怎么换衣服呢。”略有薄责的语气,在这样柔和的灯光下听来,也像是情人间亲密的呢喃。 他的双手反而惩罚似的收得更紧了,莫吃痛轻呼了一声,然后顺手拍了他的手背一下。 “别换衣服了,也别下去了,咱们直接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度假吧,我们好久没有独处过了。” “别说孩子话,”莫低头,唇畔忍不住扬起一抹弧度,“今晚的慈善晚会是以我们夫妻的名义一起办的,我们都逃了像什么样子。况且今晚的主题是给老师和学校们,我们还得给路易、伊莎贝拉和安妮做出尊师重教的榜样。”她就像所有温柔贤惠的妻子,用耐心和理解不动声色地化解着丈夫心血来潮的孩子气。 “管他呢。”他顺势吻上她纤细的颈项,声音低沉而魅惑。 正说着话,管家突然敲门进来了。他垂着头对眼前恍若未见,后面跟着的路易。 莫在镜子的余光中瞥见路易。她并不能确定年仅七岁的儿子能是否能看明白父母这样亲密的行为,总有人喜欢说孩子太小不会懂事,但是他们其实都知道,是大人在刻意忽略孩子惊人的智慧。 比如说现在,如果路易真的一无所知,他会天真好奇地发问;但是他只是无声地驯顺地站着,像她一直教导的那样,沉稳庄重得几乎没有生气。 小路易身上的西装平整得不见一个褶皱。他端着步子走过来向母亲鞠躬行礼,然后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母亲。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并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生涩笨拙的稚气,反而流露出一股天然而成的清贵气质,显然是从很小就已经培养的。 费利佩忍不住走过去抱起儿子,亲昵地用脸去揉蹭孩子雪白饱满的脸蛋。路易不好意思地被父亲亲了一口,喊了一声爸爸;但是又看了母亲一眼,显得有点窘困和不安。他领口小小的酒红色蝴蝶结被蹭得有些松了,脸庞也红扑扑的,唯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一点符合这个年纪的孩子样。 费利佩即使是抱着孩子,也是斜斜松垮地站着,甚至连衬衫的扣子也开到锁骨以下,玩世不恭的,邪魅痞气的,和这个屋里站着的每个人甚至是每个物品摆饰都显得有些突兀的格格不入。 莫只是在镜子的倒影里淡淡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倒没有多说什么。 路易对母亲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格外敏感,他习惯了母亲的冷淡,反而对母亲没有追究呵责感到如释重负。 爸爸说过母亲的出身注定她轻易不会把感情暴露在人前——那在他们眼里被认为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她从小就被教导就是在任何场合下如何保持矜持克制,优雅疏离。他问这些东西是什么,爸爸顺口说道没只是一堆老旧无用的废品,去维系老古董们可怜的自尊心。爸爸还说,但是路易是妈妈的孩子,所以也要学着和妈妈一样,妈妈才会开心,才会喜欢他。 那时候路易太小了,对这些只有懵懂的概念。他不知道母亲喜欢他是什么样子,但是他的听话和懂事确实可以减少母亲的不满和斥责,如果这真的是他的母亲以她的身份来表达爱的独特方式的话。 费利佩的助理走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费利佩不由得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意,正色回应:“我知道了。” 他和妻子打了招呼,然后抱起路易亲了一口。 路易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仰面问:“我也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爸爸带着你。” 费利佩走了,莫只是拿起珠宝盒里两条的黑色钻石吊坠继续比试着,一块方形的、一块椭圆形的。 她神情郑重地端详着,仿佛只是顺口一道:“你说哪个好看呢,克莱门?” 克莱门管家带着妥帖相宜的笑容看着她,谦卑有礼地回答:“我觉得方形更称夫人的气质。” 莫扬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然后顺势放下了那条椭圆的吊坠:“是吧,克莱门,你可一向比他有眼光多了。” 她的声音是冷冽的,像窗外蜿蜒清澈的利菲河冬末乍然融化的雪水,即使是这样的冷冽也带着极致的清妩风华。 Scene 2 “话说回来,你应该把自己的名字也放在给小安妮的教名后面,她那么可爱,将来会跟她的母亲一样美丽。” 莫笑着摇头道:“不,费森叔叔,那种取名方式太老式了,这会让安妮将来在她的朋友面前尴尬的。” “太老式了吗?”费森伯爵摸摸嘴上的两撇胡子,怪不好意思地说,“我可真是看不透现在的年轻人了。你父亲也没给你取个像样的名字,小让娜,对不起我可不是说你的名字不好听,而是你父亲应该给你取个更对得起你们这个家族姓氏和封地——杜·盖兰特——的名字。而让娜,这太简单了。你知道你先辈那个时候,人们都想把一切美好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缀在后面,那是身份的象征,导致后来有些不过泛泛的家族也争相模仿——尽管那绝非好事。” 莫只是笑:“费森叔叔,我们家和您可不一样,您知道的。王权如果没有了,属臣的荣光也就随之消散,何必还以姓氏自居身份。” “哦,让娜,你和你父亲一样,总是那么谦虚和低调。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知道你们是不爱和我们这种老头子讲这些,你们觉得那是老古董了对不对?得,现在这个世界毕竟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了嘛。” “您总说我年轻我可受不起,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哪里还年轻呢。” 费森伯爵今天带着的这位芳龄双十的女伴在一旁不由得偷偷打量了她一眼。同样作为女人,她几乎很难不对这个女人刚才的话感到诧异。 盖兰特家族现在的这位让娜·杜·盖兰特夫人是真的年轻,起码看起来是这样。她继承了家族独特的美貌,深黑色微鬈的长发和如黑夜一样深邃的眼睛。她的眉眼是带了东方气质的,但是她的五官太过于精致美艳,以至于很容易让人忽略细分她长得究竟像东方人多些还是西方人多些。传闻她的外祖父是亚裔,她本人也不是出生在盖兰特家,而是在中国,生母不详。上一位盖兰特先生一生都没有正式的妻子,也就是说,细究起来,这位如今盖兰特家族的掌门人,从前实则是一位私生女。 不过现在毕竟不是从前了,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同权这种从前在他们这种门第看来是笑话的事情现在都沦为通识了,连老一辈人也逐渐默许了。再说除了盖兰特,这些所谓的高贵门第哪家没有这些不能细说的见不得人的事。因此这样的事虽然是私下很多人都知道的轶闻,却丝毫不能撼动她的地位。 宴会厅光亮调得恰到好处的明亮柔和的灯火下,她的肌肤还如同少女一样白皙莹润而富有光泽,唯有在笑意深浓时眼角才会浮现细微的鱼尾纹,而这只有距离足够近才能分辨得出来。 只有这样细微难以察觉的有关年龄的线索,仿佛才能告诉世人,世上并没有真正不老的神话。 她仪态端庄,身形有致,眉眼的风情并不逊色于现今任何一位叫得上名字的明星或者模特。但是她们这种身份的女人,注定了在这种场合永远只能选择保守端正的过膝裙,有袖,方领,必要的场合还会有皮质手套(虽然如今并不常见了),无论室温如何都不能轻易摘下。 “你们家的人总是这样,跟不老的德古拉似的。你父亲也是,我们当年是一起大学毕业的,那时候我可比你父亲还英俊潇洒。可是到了我们四十岁的时候呢,他几乎还和当年一样,不认识的人都当他是个小伙子。啊,我今天总提起你父亲你可别不开心,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爱说些过去的事,看到你我就总想起你父亲。你们家的人偏偏都爱长一个样子。”费森伯爵说到最后嘴角悄悄撇了撇,抱怨得像个孩子。 莫不由得失笑:“怎么会呢,费森叔叔。我总觉得我们这些在世的人提起他的时候,就像他还在我们身边一样。我喜欢听别人谈起他,可是您知道我父亲这个人朋友不多……”莫冲他挤挤眼,没有再说下去。 费森伯爵了然地接下去:“我知道。老盖兰特,他这个人没什么毛病,不抽烟不酗酒不爱女人,唔,当然也不爱男人,这就和罗瑟夫不一样。”说罢与莫相视一笑,又接着说,“他连在酒会上都只端着 。太清高了,活得跟个圣人似的,你们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总之,凡事过了头就一文不值。他这人不赖,可是就是太清高了,大家私底下都不敢靠近他,没办法。” 其实老盖兰特先生在世时,她本人和费森伯爵反倒交情一般。她的父亲,盖兰特先生生平不爱交际,除了应付场面上的宴会,有私交的朋友寥寥无几,却偏偏总和这个费森伯爵能凑到一起,不是喝茶吃饭就是打猎度假。 她那时候不是忙于学业,就可能是忙于工作,数个月不回家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她父亲在世时,家里的一应大小事,她从不爱过问,当然更包括他的朋友。以至于她从没问过盖兰特先生,费森伯爵到底更算是是酒肉朋友一类、还是知己好友一类。 毕竟她16岁以后,严苛如盖兰特先生都很少再干涉女儿的社交,她作为女儿当然更不好过问父亲的生活。 不过知不知道其实也无所谓,盖兰特家待人接物向来有一套标准化的流程和礼节,历史悠久还与时俱进,她只要亦步亦趋。她喜欢这种有章法可循的事情,哪怕它近乎古板陈旧。 更别提这人是盖兰特先生数量少的可怜的老朋友之一,又因为和她父亲的交情对她总是有善意的照拂,她也不介意每每与这位老先生多闲话几句。 他突然拉过莫悄声道:“我听说费利佩背着你和……” 莫微微诧异,笑容却不减分毫:“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费森伯爵含混道:“就是我去过那个俱乐部,你别管这个,总之消息是可靠的,你得信我。” 费森伯爵从读书开始就几乎包揽了所在学校的联合会式橄榄球队队长一职,加上为人俊美风流,身边从没少过女人。他曾有过两位伯爵夫人,后来都好聚好散了。如今虽然年纪大了,相貌却依旧儒雅,风度翩翩,目前正是圈里数一数二的黄金单身汉,出入各种宴会场合必然要带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伴。 虽然本人情史丰富得堪称反面教材,但是他劝莫,却十足是个关切孩子的长辈样子。莫不愿太扫他的面子。 至于她和费利佩的婚姻,那是和旁人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的。 她听了只是吃吃地笑:“好啊,我回去可要仔细盘问他。” 老一辈人喜欢说爵位门第或者一切可以标榜身份的,这种在莫看来不过都是虚衔的东西。他们喜欢讲究仪式,对吃饭先上鹅肝还是鱼子酱斤斤计较,喜欢凭杯盏碗碟的摆放来区分是世家还是新贵。 他们喜欢把自己和别人都一起圈进在象牙塔里,用昔日的规则来维系上一代人所谓的荣耀和优越感。人总是喜欢留在最好的时候,也希望这个时代和他们一起留在他们最好的时候。 然而象牙塔外面的世界是无情变化的。当人开始拒绝时代的时候,只能说明他们已经被时代无情抛弃了。 她的父亲盖兰特先生在这一点上看得比他圈子里同时代的任何人都要透彻。这些虚衔在盖兰特先生的手中不过是残存着剩余价值的工具,虽然仅仅金玉其外,却也不是毫无用处,尤其使用得当的话。 因而他的生活方式是最传统典型的;但是他的手腕也是最凌厉果决的。 毕竟盖兰特家族并不和其他大多数家族一样,是一个靠封建时代的余晖荫蔽的没落名字。虽然它的姓氏古老而陈旧,但是它的后代却个个野心勃勃,他们并不甘心昔日的荣光随着朝代更迭而覆灭,虽然这种更迭无可避免,但是他们却试图跳脱出原本的圈子,在政局上持续施加影响力,直到在幕后的世界牢牢地占有一席之地的话语权。 而其实费森伯爵也好,其他任何一个她相识或陌生的人也罢,莫总是带着同样端庄大方的笑容,用一位盖兰特家族现任的主人该有的礼节,周到地应对着宴会上每个向她寒暄的人。她只需要做的适度合宜,至于她本人主观的喜恶,那是最无关紧要的。 这些年她主办的、参加的这种慈善晚宴实在太多,几乎对此已经驾轻就熟。 突然大厅中央传来话筒试音的声响,她的助理走过来提醒她,正式的晚宴要开始了。 大屏幕上开始放映每一位受邀请到现场的老师的照片和录像影音,以介绍他们多年来在偏远地区的教学故事。 放映结束,她含笑与每一位走过她身边的教师和学校代表握了手,并且亲手为他们颁发了特制的奖章。 原本就高挑修长的身形加上8公分的高跟鞋让她在台上格外出挑,甚至高出部分现场的嘉宾。但她姿态谦卑,笑容温柔,握手的时候一直在不停地适时躬身,如果遇到女老师,还会主动与她们轻拥。她甚至还贴心地用老师们各自所在的当地语言对每个人说了句感谢和祝福——这没有事先向他们透露过,大部分人脸上都显出惊喜和动容的神情。 真正的高贵并不是财富权势或者倨傲的心理,恰恰相反是谦逊温文的神态和一丝不苟的礼数。但是你会让他们知道你和他们身份的差别——谦卑的礼节也不是为了逢迎,因为你连轻晃白葡萄酒的手势姿态都要告诉他们,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这就是高贵。 至于夸耀财富和地位在盖兰特先生眼中是轻浮而可笑的有失身份的行为,只有乍富新贵的人才会做,他们又何须这样。 她的轻蔑对她身旁带着倨傲神色站着的费利佩藏得极快,抬头时候又是温柔得体的笑容,不时和费利佩目光相遇也是笑意盈盈的,外人看来两人恩爱亲密得毫无破绽。 只有一位站在这一列教师和学校代表的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一闪而逝的神态。他的面目依然能够轻易看出年轻时的俊美,他的身形也保持挺拔修长,站得过分笔直的姿态隐约可以看出不同于普通人的坚毅——那是从前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 当莫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也是如常地与他握手,说了差不多感谢祝福的话。而他并没有同列其他人的惊喜或者动容,只是含笑用一声“пока”坦然接受了。 尽管他的五官一眼就能看出并没有斯拉夫人的血统,但是这一句吐字发音却说得非常地道。 莫恍若未闻,只是挽着费利佩按晚宴的流程继续走下去。 Scene 3 等到仪式结束,所有的嘉宾都得到妥善安排——茶歇或是参观——之后,莫才慢慢从灯火通明的大厅中退了出来。 她沿着高阔的穹顶悬挂水晶吊灯的走廊拐过阒静的后厅时,那个人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了。 隔着不远处彩绘的落地窗,好像方才的喧嚣和热闹已经被封印在另一个空间了,徒留下一地的沉寂和空茫。 帕特里希抬头冲她随意地笑道:“莫,好久不见了。”他神情从容自在,仿佛他们并不是阔别十数年的老友,还是少年时代各自出行回来随口的问候。 很久没有人这样喊她了,突然再听到居然有了隔膜。虽然她被这样一个不算生疏也不算亲昵的、生人熟人都会用的称呼喊了十几年,而她被称呼惯了盖兰特夫人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 她想起来了,好像从前只要不在盖兰特家里,每个人都是这么喊她的。莫这时脸上才有几分真心的微笑:“是啊,好久不见了。” 也许是一晚上站得太久了,她扶着墙脱下高跟鞋的时候身形有些不稳,脱下鞋子的动作也显出些许滞涩和笨拙。 “你从前回来脱高跟鞋都是一脚踢出去的。” “那是有其他人在,只有你在的话,我现在还是会一脚踢出去。”莫抬头冲他笑得没心没肺,好像真是少年时候合租住在莫斯科的旧公寓里一样。 然后从侍者手中接过一双平底缎面鞋慢慢穿好,再吩咐他退下去。 在这里侍奉的每个佣人,虽然衣着带着某种老式的考究,却都像是现代流水线工厂里同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一样的神情动作,一样的恭顺谦卑,一样的对于所有无关信息充耳不闻的能力。 日子久了,你甚至会忽略他们是活生生站着的人,而非是走廊里无数雕像摆件中的一个。以至于莫总要不时提醒自己,她的生活从来都在这么多人的眼下,而这么多人的眼,不知道哪一个什么时候又会变成一把暗处的刀。 他们沿着四下无人的走廊慢慢并肩走下去一段。 “你现在的日子过得还好吗?”她的语气轻薄如雾霭,说出来自己又先笑了,“我从前没想过我们再见面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总觉得不会是这种俗气的开场。” 帕特里希摆摆手:“够别致了。刚才大屏幕上你不就看到我了吗?”说着两个人都相视笑了。 “就跟那个上面介绍说的一样,我这些年先是去了卢旺达,又去了布隆迪。你从前说想看非洲大草原的动物迁徙,也是巧,我那一年正好拍到了羚羊。” 莫回想:“是啊,我看到你发过来的照片视频了,这么近,其实也是有点危险的。” 帕特点点头:“是有点,不过还好当时我们遇到的只有羚羊。最近几年我又回到了约帕尔的一个小镇,那里离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很近,语言也相通。” “你现在就打算一直留在那里定居了吗?” “不好说,只能说现在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莫突然问:“她呢?你们还联系吗?” “离婚的头两年,我们还约定在从前经常约会的伯尔尼小酒馆一年见一面。其实是挺傻的,但是不离婚又不能继续生活下去,真的分开了又觉得不甘心……后来她再婚了,听说有了孩子,我也没再去过那个城市。我不想再用这段感情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她听了只是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很抱歉这次特地把你找来。你本来已经离开,这种生活这么久了,我还来打扰你,把你再度卷到这里的是非中来。但是我确实是没有办法了……” 帕特里希声音是低沉而包容的:“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苦。” 他说完以后,她反而低头沉默了。 Scene 4 莫带他去书房,他们时间不算多,得开始处理一些正事了。 他们走到二楼的时候,克莱门带着路易回房间,正好迎面走过来。 克莱门并不认识帕特里希,但是能认出他是今晚与会的老师之一,所以对他们一起出现不是没有惊诧的。 路易原本应该像平时一样,和母亲问好再回房间休息。可是他抬头,母亲身边却站着另一个陌生男人。 母亲的脸上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也说不上多欢喜,但是这种自然随和是她平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自己面前,伊莎贝拉面前,甚至是爸爸面前也不会表露出来的。她的笑容总是完美又得体,工作也好生活也好,都像随时准备应付某场他不能分辨的战争。 而他看见的这个陌生男人无疑是英俊迷人的,虽然他并不年轻,可是连岁月在这个男人脸上留下的痕迹更像是在为他增添魅力。他不由敏感地联想到父母之前的关系。 他曾经无数次看见父亲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母亲,无论人前人后;而母亲呢,她会温顺地回应着,但也就只是回应了。而即使是回应,也仿佛带着不可名状的疏离隔阂。 更不用提,他穿着打扮的简素,看起来与他们都显得分外突兀,可是母亲却偏偏看起来和他关系很好。 想到这里,路易几乎很难再说服自己不厌恶这个陌生男人了。 “母亲,你怎么和这种人走在一起?” 他的声音就像所有孩子一样清澈动听,带着这个年纪的天真。然而孩子的天真并非永远是美好的,有时候固然是善良纯真,有时候却是某种有意无意的狠毒。 路易并不常说出这样天真的话,因此他说出来就带着些许刻意。而他的话语虽然不直接,然而配合他毫不掩饰的神情语气,其实是很好分辨的。 因为今晚帕特里希是以慈善晚会受邀老师的名义来的,所以衣着只是正常的整洁得体。然而在这样一个玉砌金堆的地方,仅仅是正常的衣着已经是寒酸了,无怪连一个孩子都能轻易分辨出来。 其实自从他当年离开了这种生活,漫无目的地满世界跑,有次不知跟着什么团队跑去了东非做了志愿者,突然脑子一热就留在了那里做了老师。他从没喜欢过孩子,连当年结婚也没想过要孩子,后来竟然会觉得与孩子相处有了乐趣,就一直做到了现在。 何况年纪渐长,对于年轻时候追逐的权势财富慢慢地心就淡了。况且追名逐利了小半生,到头来也觉得不过如此。那个时候是个机会,急流勇退,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不是莫,没有家族桎梏,说离开就能离开。虽然也没那么轻易,到底想走还是有选择的。 经历了这么多,他现在这个年纪,身外的荣华不会看得比一根炫目多彩的羽毛更重。而且又因为是她的孩子,帕特里希并没有为这个孩子的无礼感到冒犯;也可能他这些年和孩子呆得久了,对孩子总有一份包容。 莫却直截了当地斥责道:“路易,立刻向这位先生道歉。” 路易很不喜欢帕特里希,但是更害怕自己的母亲。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没有什么城府,喜恶都写在脸上,闻言只能低着头,硬硬地向帕特里希说了句轻不可闻的抱歉,背脊却固执地挺得笔直。 莫此时已经几乎要发火了。 帕特里希察觉说:“孩子的一句话而已,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我们还有事情要处理,别在这里耽误了。” 她撇过头没再说什么。 于是克莱门带着路易走了。 “你不用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就帮他说话。路易这孩子,和我一点也不像,和我父亲也不像,他随我姓盖兰特,可我一点也不觉得他像这个家的孩子。” “你小时候,你父亲不也喜欢说你不像你们家的女儿。” 莫略微尴尬地撩了撩额前的碎发:“怎么说呢?他还是更像他父亲,费利佩多一些。譬如他刚才那种极度傲慢无礼的举动,若是放在从前的我身上,我父亲只怕要狠狠教训我一顿——但是费利佩就不一样。 路易出生的时候我们就说好了,孩子随我姓,交给我抚养,不许他干涉。可是他那种张狂浅薄的样子,路易还是学到了。 教养孩子真难,不管你再怎么苦心为他准备所有你希望他学习的好的东西,他总是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学到那些你不愿意让他沾染的坏习惯,防不胜防。” 帕特里希不以为然:“孩子嘛,有的时候也不能过多责骂,更何况我看他还是很听你的话的,你也不必要对他这么严格。我知道路易是费利佩的孩子,你心里对他难免会有障碍,可是说到底,他也是你的儿子,也是盖兰特家未来的继承人。” 莫转头看向窗外零落的星子,带着无可名状的叹息回忆道:“我的小朱利安就不会这样。朱利安很小就非常聪明懂事了,他天性温柔善良——和他的父亲一样,简直是我的小天使。” “可是我的小天使,很早就离开我了。” 夜深了,窗外露气也逐渐浓重起来,连带着屋内也仿佛被寒意渗透着,而她幽幽的叹息在这样的漏夜中,就像没有着落的、呜咽的风。 Scene 5 等他们走到她书房的时候,四下并没有人——除了她的助理以外,书房没有允许是不会有其他人出现的。 她亲自上前打开门,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她低垂着头,突然带着回忆的语气:“我们刚刚走过的地方,就是朱利安从前的房间。” 帕特里希稍有迟疑,其实他没有留意她口中的“朱利安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他只记得他们来时,每一间房间对他而言都是差不多一个模样,看不出哪一个有任何曾经一个孩子住过许多年的、不一样的迹象。 “朱利安走了以后,整个盖兰特家也没有人再敢提起任何有关朱利安的事情。最开始的那一年,甚至我在自己心里都拒绝承认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孩子。因为不能沉溺在那种痛苦中,我一度想抹去这个孩子存在过的痕迹,他所有留下来的东西我都另外封存起来了——我其实有想过不如统统扔掉。可是我发现,我连他房间小时候调皮在门上划下的印记形状都记得,他画画喜欢用的纸张的颜色,甚至我吃饭的时候,如果不留神刀叉杯盏碗碟碰在一起的声音,都会提醒我回想他刚开始学会走路吃饭时候会发出的那种声音……” 莫的声音已经能听出滞涩,不得不稍作调整再继续,“后来我逐渐发现,其实这种怀念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痛苦。有时候生活的一个细节突然,我觉得满心满肺都是温柔的。我想是因为有过我的小天使,即使那一年我的人生几乎整个骤然崩塌——我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又离婚了,身外的名利都是浮华,唯有这两个人是真正与我相连的,可仅仅一夕之间我所有的全都没有了——我居然都没有重新发病,连我的医生都很惊讶。” 帕特里希只是含着悲悯的笑容看着她,并不回答。 她当时的生活几乎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其实她又哪有权利发病呢?她只要稍见一点软弱,费利佩也好,其他人也好,所有对盖兰特家族虎视眈眈的人会一起扑上来。 从小她就是这样的,再痛苦再无助,最后还是只能把面上的喜怒敛去,然后做出最冷静最合适的选择。 她一向是聪明而自知的——也没办法不如此。 “因为我曾经的病,朱利安出生之前,我一直希望他可以像他的父亲多一点,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只有内心真正坚强的人才会温柔,我一直都很羡慕。” “嗯,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帕特里希点头。 “可是在看着他成长的那几年里,我一直会忧心这种温柔善良对于他而言究竟是不是好事,毕竟他是盖兰特家的孩子,一出生就注定要活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肮脏的地方。我唯一能宽慰我自己的,就是他去世的时候大概没有那么痛苦,就像他来过人间游历一趟又匆匆回去了,他不用被迫长大。他其实很聪明,可是只有聪明是不足以挑起整个家族的重担的。我尽力把一切我认为对他好的东西交给他,可我对他的保护总有尽头,总有一天他要学会独自活在这里。 我是没有什么神学倾向的人,但是为了我的小朱利安,我真的可以日夜祈祷——无论在任何宗教的层面上,他都应该去往天堂吧。是我不好,也许我一开始就不该把他生下来,孩子是无辜的,但是成为盖兰特家的孩子就必须面对这样的命运,他没有选择。如果他不是我的孩子,他就不会这样早夭。” 窗外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粒。 他不由得停住了脚下的步子,和她驻立在窗前。 “朱利安走了,我却还要留在这个世上。朱利安是我的一切,可他也是当时盖兰特家唯一的孩子,他的离开也对我的地位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在一个依靠血缘继承制的家族里,没有子嗣是非常不利的;就像我没有来这里之前,我父亲曾经面临的困境一样。 那时我快三十岁了,可我却突然一个孩子都没有了,从家族的稳定看来,我必须尽快再有孩子。可是我怎么能做得到呢?对家族而言,继承人是朱利安还是路易,又或者是伊莎贝拉还是安妮可能都没什么区别。可是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是独一无二的。我真的做不到和黎先生再生一个孩子,然后告诉他用这个孩子来代替朱利安吧,我们忘掉所有不好的事情,像从前一样继续生活下去。我做不到,而且这对他也不公平……可我还是必须要再有孩子。” “其实你当年,我是说朱利安的事发生以后,不是一定要和他离婚的。如果他还在你身边,对你一定是很大的安慰和支持。他是很好的丈夫,可是最后你还是执意和他离婚了。这就算了,不到两个月你又嫁给了费利佩。当时的情况,你大可不必这样折磨自己。朱利安的离开,你已经承受得太多了。” “我不能说我没有办法,其实我明白以盖兰特家族当时的能力,我可以不必嫁给费利佩。是我自己怕了,我并不是怕费利佩,我是……可能是怕了生活本身吧。一个费利佩我也许还能应付,可是应付过去以后,谁也不能保证以后再有下一个又会是什么样的。我如果再年轻一点,或许还能用所谓的希望骗骗自己。我骗过自己一次,可是梦醒了,我只能发现要支付的代价太过高昂。 如果一切到头来就是这样,我宁可从一开始就不要再给自己任何幻想,就没有任何徒然的挣扎、老老实实地清醒活在这里就好了。 当然这样的日子,我从7岁来到盖兰特家以后就过习惯了,如果只算我一个人的话。可是我不是一个人,我本来是一个人的,可是后来我有了他和孩子,我有了家庭。我起初以为我很幸福,是真的很幸福。 我和你一样,也不想再去打扰他现在的生活。有的时候我会想,我离他远一点可能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了。他不属于这个地方,是和我的婚姻把他捆绑到这个修罗场来的。他那么温柔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值得更好的妻子。如果他没有遇上我,原本可以拥有平静幸福的生活,也不用和我一样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帕特里希原本听到她说这些话之前,总觉得她当年执意离婚是反应过度的,然而听到她那一句“和你一样,不想去打扰他现在的生活”,由己度人,又好像突然能体会她当年的心境了。 “因为从前家族手足相残、父母子女反目的事情太多了,我和他商量后决定只要朱利安这个唯一的孩子,然后全心把他教养好。大概因为本着这种心态,我可能是把所有作为母亲的感情都投注在朱利安身上了。 路易出生的时候,我正忙着在加泰罗尼亚出差,我都没有赶回去看他。等到我回去以后,看到他睡在保温箱里,小小的一团,像某种不知名动物的幼崽。我心里没有任何一丝当母亲的感觉,和朱利安出生时完全不一样。 我太需要孩子了,当我意识到我仅仅需要作为盖兰特家继承人的孩子而不是我的孩子的时候,其实孩子越多对我是越有利的。 三个月以后,伊莎贝拉也出生了,但我甚至连赶回去看一眼都不想,我只是觉得又麻木又疲惫。也许是因为他们身上虽然有我一半的基因,但是我并没有像生朱利安一样真正怀孕生下他们的缘故。我想,就够了吧,别再要孩子了,没意义。” “那安妮呢?” “三年前我发现我意外怀上安妮的时候,我也是平静的,出乎意外的平静,既不惊喜也不慌张。我一直如常工作到她30周左右然后才开始陆陆续续停止手边的事情,然后产褥期我也只休息了两个礼拜不满就恢复工作了。说实话,我可能对安妮比对那两个孩子是有更多偏爱的,大概是因为她是最小的孩子,而且是我真正生下来的原因吧,也可能因为她的父亲并不是费利佩。” “那她的父亲是谁?”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费利佩知道吗?” “不知道,他一直觉得安妮是他自己的孩子。外面私下都说他是风流多情的丈夫,我是无知的妻子。真可笑,我们这种婚姻,居然还能指望我给他守节吗?不过就是我做事比他低调许多罢了,不过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值得宣扬的。我真是受够了他那种浅薄轻狂的样子。我有时候都难以理解他怎么会这么天真幼稚,真的帕特,他有时候比路易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的神情话语里有显而易见的轻蔑,可是她的冷笑还没出声,突然又没来由得转化成深深的悲伤和自责,“可是我的朱利安却是死在这样一个天真幼稚的人手上的,我其实连他也不如,是我没能保护好我的朱利安。” “莫,别这样,不怪你。你想想自己,你小时候不也经历过这些吗?这是盖兰特家族的原因,不全是你的责任。” “可是到底我们都还活着,我活着,费利佩活着,甚至连路易也活着,可是我的朱利安却死了,多么不公平。路易也是我的孩子,凭什么朱利安不在了,他却还活着。” 说到这里,莫的神色已经隐隐因为痛苦而疯狂,帕特里希下意识握住了她的肩膀。 他说:“你想哭完全可以哭出来,不用在我面前也隐忍着。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为了宽慰她,他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是特意做得轻松的。 帕特里希是真的以为她会哭的。泪腺是很奇怪的东西,有些人基因上就比较发达。像她小时候他们一起住在莫斯科老旧的公寓里她有时候会一哭一晚上,长大以后也会一个人躲在她自己的休息间里里面,受了一点点委屈会眼泪汪汪的。 可能他们年轻时候真的太了解对方了,他一度觉得成长对莫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她逐渐懂得哭的时候怎么去找一个不被人发现的地方。 虽然别人眼里的她可能完全是另一幅样子。 “我并没有忍着。”她不由得无奈地跟着笑笑,然后仰头平静地看着窗外的深蓝夜空,妆容精致的侧脸上浮现出游离于容貌之外的沧桑,“这些话,在过去的7年里,每一天晚上工作结束、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一遍遍在心里告诉我自己。而我的眼泪前几年就流尽了。” 她把他领进书房,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 “我知道我今晚没必要和你说这些话,没什么实质的意义,我知道。可是这么多年了,这些话一直在我心里起起伏伏,我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听我说这些话的人,除了你,帕特。” Scene 6 费利佩闯进她的书房的时候,莫正坐在在那张厚重方正的旧书桌后面,埋头于身边摞起的一堆文件,帕特里希斜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随手放着一本铁锈棕色的旧书,书的边缘磨得粗糙,封面烫金的字体也早已暗淡无华。 两个人只是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也不交谈。 “你怎么来了?”莫听到动静抬头看见他来也不惊,语气清淡得如随口一问。 费利佩进来时看见他们只是各自坐着,既没有在密谈也不像在……想到又的确是自己冒失在先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的这种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显露,就被她下一句话轻易驱散。 “我们约定过的吧,我的书房不是你可以随便进来的地方。” 这句话如果只是两个人之间私下说的,费利佩理亏在先,并不会生气,甚至还得好言好语去哄她。然而此时她说的这番话还当着一个外人,分明没给他留半点面子。 他不好对她发火,于是只能把怒气全部发泄到一旁好整以暇、一副旁观者姿态悠悠坐着的帕特里希身上。 “那他又是什么人?” “我的一个朋友。” “我还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个朋友。”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莫把“我的”这个词咬得稍重,原本轻飘飘的一句话含义陡然丰富起来。 克莱门听到她的按铃迟迟赶来,正好听到这一句,霎时觉得房间温度降至冰点。 帕特里希明显嫌看热闹不够还插了一句:“其实吧,我是盖兰特夫人请进来的朋友,那想来这位先生是克莱门管家带来的客人了,对吧。” 克莱门听到这句话后背不由得惊起一身冷汗,手心瞬间冰冷。他下意识抬眼去看夫人,还没等看到她脸上的喜怒,又惊觉自己行为的无礼,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莫恍若未见,只是随口嘱咐:“克莱门,送他出去吧。” 克莱门下意识走到帕特里希身边,一个请的姿势还没做出来,帕特里希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此时才意识到,夫人话里的“他”指的很可能并不是面前的男人。可是他此时也不敢再走到费利佩身边,只怕场面更下不来,而费利佩又是那样的性格……他向来稳重妥帖,今天却接连失误,一时之间颇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克莱门很快就不用再担忧,帕特里希挑衅的神情彻底激怒了费利佩,他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拳挥了上去。 费利佩自诩身手不错,可是还没等一拳落下去,帕特里希已经稳稳地挡住了。 莫不耐烦地说:“先生们,你们要打架的话请出去打可以吗?我这里有许多孤本,弄坏了是没法赔的。” 听出她话里带刺的不善,费利佩不屑道:“比如?” 莫抬头随意瞥了一眼说:“比如他面前的那一本。” Scene 7 但是她还是站起来走到帕特里希旁边:“我和费利佩还有事情要说,克莱门,带着这位先生出去转转吧。他是我的客人,他想去哪里,你务必亲自带着去。” 她嘱咐完克莱门,转过身对帕特里希解释:“实在抱歉,你要去哪里告诉克莱门就好,我这里临时有事情。” 随着书房的门咔的一声合上,费利佩不无遗憾地对她说:“你终于连伪装也不愿费力气继续伪装下去了,我一直很怕我们之间会走到这一步,但是也终于走到了。” 莫一言不发,片刻后才说:“所以这就是你这么晚跑到我书房来的事情?” 费利佩不屑地冷笑道:“怎么,你以为能拿到盖兰特家在一个南美地区的全部人员的背景就有资格和我摊牌吗?” 别说只是一个南美地区,就算是全部又怎样?他这些年的精心布置,最得意的精华部分甚至根本不在这里。 费利佩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豁的一声拉开沉重的窗帘,暗沉的夜空下纷纷扬扬飘下的雪片,在一片暗金色的灯海映照下,闪耀着辉煌迷人的光芒。整个盖兰特家族的一切都尽数收于他的眼底。 他转身用宠溺而包容地眼神看着她:“马卡洛夫,并不是最好的。”他指的是她习惯藏在身侧暗兜中的马卡洛夫□□。 莫倒没有反驳:“嗯,只是用得习惯了,有时候就懒得去换。” “习惯这种东西,有一天也许会变成致命的软肋,尤其是不加小心的话。”费利佩话里有话,“可是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他最后一句话不觉带了柔软的情意,她听了却只觉得恶心。 莫不置可否:“你指的是你收买了我的家庭医生在我的药里加奴佛卡因,还是你在我的枪里换了空弹。” 定制的空弹做得好的,无论在外观形态甚至是重量上都与实弹相差无几。可是费利佩不知道的是,她对于枪弹的熟悉是远超他之上的。 她少年时候是被盖兰特先生扔到实打实地摸爬滚打过来的,相比之下出身豪门,喜欢把击剑和拳击之类当作可以夸耀的业余爱好的费利佩,在他们眼里才更像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 更不要说是用得惯了的这支马卡洛夫。用得久的东西,比如枪,比如手袋,比如手提电脑,是不是自己的、有没有变动,一摸就会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费利佩闻言瞳孔一缩,而她下一句话才更让他惊惧。 “你呢,你对你现在用的枪熟悉吗?” Scene 8 费利佩闻言,本能地立刻掏出上衣口袋中的枪,拉开保险朝着她的方向直接扣动了扳机——果然是空弹。 然而他到底是狠决果断的人,见此立刻丢了手中的枪,趁她还没有拿出枪,冲上前劈手就打算徒手制服她。 莫眼见他疾步冲到自己面前也不移动,直到他真的一掌迎面过来的时候才迅捷地侧身躲过,然后一记肘击狠狠地扣在他的腰部,并顺势向上一拳打在他的下颌上。她还想去擒他的胳膊,但是费利佩很快后退了两步,两人的距离再次被拉开。 费利佩的嘴角淌下了血沫。 自己果然不是年轻时候了,莫想。 “我倒是第一次见识你的身手。我其实从不对女人动手,可你现在也并不算是女人吧。” 如果今时今日他占了上风,他就会以居高临下的身份施舍给她说,他从不对女人动手,现在情况相反,她就直接不算女人了。算盘打得真好,她幽幽地想。 不过莫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便,这本来就是中世纪给绅士的世俗约束,与你无关。” 说着不想再多废话,已经准备拿出枪。 费利佩见此准备再次跃起试图踢向离他最近的她微微抬起的右手腕。但是她目光锐利,他一时不能断定自己是否可以得手。 “我比你的那位前夫配得上你多了,不是吗?” 她的僵硬不过一瞬,很快就镇定下来:“你没有什么能和他比的。” 虽然她神色只是片刻的凝滞,费利佩却敏锐地扑捉到她情绪的变动,趁势道:“让娜,其实我们很像维多利亚女王与阿尔伯特亲王,你不觉得吗?”他突然提起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莫不由得眯起眼睛,更加警惕地打量着他。她知道费利佩只是在随口扯一些有的没的事情,目的只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罢了。 他们现在一刻不能分神地盯住对方,宛如两只即将开战的猎豹,只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就会立刻扑上去将对方撕碎囫囵吞下。 “我看不出我们两个和他们有任何关联。如果有的话,那大概是你恐怕会和阿尔伯特亲王一样短命。” 可是费利佩的话真的突然激起了她对这位女王婚姻的联想。撇去历史的刻意粉饰和小报的卖力渲染,扯下所谓恩爱夫妻的外衣,也不过是这样不堪的内里。在维多利亚女王本人的日记中,婚姻带给她的记忆,不过是丈夫的控制欲,对她的国家内政的肆意插手,甚至在她怀孕期间无数次明里暗里的夺权。 “所以我怀着安妮的时候你好像很开心——终于有机会趁虚而入。就像当年我代孕生下路易和伊莎贝拉的时候,你大概很失望吧。” 她凝神想一想,任何一个人类社会也好,甚至是动物族群也罢,没有生育的能力都是无法为继的。可是在自诩文明的人类社会,对于女人而言,生育的能力仿佛是一种可怕的原罪和诅咒。为了这种能力,女人不得已交让出获取生存资料的能力,也交让出独立和尊严,被驯顺成生育的工具,并为此沾沾自喜,更有甚者还会为失去这种能力呼号悲泣。 “当然,你根本不需要时时握住盖兰特家的权柄。我可以帮你。可你就像一只护崽的母狼一样,死死地握住不肯放手,你就那么喜欢权力吗?”他抬眼,神色充满了鄙薄。 “帮我;还是想控制我,继而控制我的家族?” “有什么区别吗?我们反正已经是夫妻了,你的本来就应该是我们的。话说回来,你比你父亲其实差远了。” 莫满不在乎他的评价:“可能吧。如果他早能知道你现在的所作所为的话,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所以你也知道你不如他,或许我比你更适合来帮你照管这里。”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也许不如我父亲,但是不意味着你就真的能把整个盖兰特家族玩弄于股掌之上。” “那又怎样,只要我想,我还是可以取走朱利安的性命,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得到你。看你,总是这么的不可一世,端着端庄稳重的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最后,还不是一样。” 莫平静无波的神色终于在费利佩主动提起朱利安的时候乍然破裂,她的十指狠狠地攥在手心,一直攥到指甲嵌到肉里,痛得麻木无力了,反而轻笑:“你真的以为我是一直不能杀你才留你到今天的吗?” Scene 9 费利佩神色一紧,举起的手腕却缓缓地垂了下来,然后以迅雷之势突然暴起一拳向她砸过去。 莫并不被他的虚晃动作所迷惑,她侧身躲开了那迎面而来极快的一拳,忽然伸手往他的上衣口袋里面一摸。然后只听见轻而闷的一声响,费利佩犹如泄气的布袋一样,无力地坠在地上。 那是她放在那里的口红。费利佩看着她放进去的。他以为那不过是她突发奇想的情-趣。 他抬头震惊地怒视着莫,既惊且惧,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一样。 她不该是这样的。她不过是一个依仗着家族荫蔽的无能继承人,她古板无趣又因循守旧,只有靠这个家族姓氏加在一层表面的荣光。他这些年只要稍加用心活动,就可以轻易在盖兰特庞大而错综复杂的运作网络里放进自己想要的人。 他的喉咙发出如同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一样的声音,但莫大概能从他的眼神中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他们之间的博弈,战场从来都不是盖兰特家的尺寸之地。 半个月前,她终于得到了完整的这些年费利佩在盖兰特家族埋伏的内线,以及持续数年对这些人的追踪记录报告。那是一份庞大的数据情报,他的人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寄生在盖兰特家族延伸在这个世界各个角落的势力,并汲取养分随之壮大。 但她依然按兵不动。 今天晚上是最后一步也是第一步,她要把埋在这里——整个盖兰特家族的心脏,她的近身——的他的人也一并连根拔起。只有把心脏的隐患全部消除了,她才能真的放开手去攫取她想得到的东西。 这一步是最危险的,因为她第一次把自己完全不加防护地暴露在对手的势力之下,而这颗繁复陈旧的心脏早已经布满了费利佩的人。 “你知道这个世上有多少种杀人的方法吗?”她突然说,“长期规划,临时起意。不过最重要的是应变足够快,后路足够多。” 接着,费利佩听她轻声细数着他们结婚以来每一次可以下手的机会,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致命恐惧。自他们结婚以来,每一时每一刻,他在她眼里都是她□□准心瞄定的靶子。 可是这一切本来就是他自找的。他太自大了,总觉得和自己的婚姻最终能够俘虏她,多天真!他对她背后恨毒的眼神视而不见,总是自欺欺人地想当然认为他们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下,她对他不可能没有感情。 是啊,那么多机会,多少次她忍得牙都酸了才能忍住下手的机会。每一次看到他脖颈上血管的脉络,她都忍不住去想象她亲手割开它的场景。 可是杀人其实是最简单也最无用的本事了,一个人的生死存亡不过是这个世界秩序上的微小节点,没了就会有下一个填补上来。想得到想要的,只有真正掌握这个世界运行背后的秩序。 关于这一点,她知道,盖兰特先生知道,可是费利佩并不知道。 所以他能杀了朱利安;又天真地以为杀了朱利安就胜券在握。 “你看,这世上那那么多种杀人的办法。所以你能够轻易就杀了朱利安,就像我完全可以那么轻易就杀了你一样。但是你的死亡其实没有任何价值,而我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那么你肯隐忍多年,到底又在图谋什么。” “猜不出来吗?我不过在做一件你幻想了多年的事情。我会以你遗孀的身份,正式接手你名下所有的……” “你做梦。” “何止,我都已经接近做成了。你以为我这些年能纵然对你在盖兰特家族肆意上下其手是为了什么?”得意就会忘形,她故意把自己不加防备地置于他的掌握之中,为的就是让他掉以轻心罢了。就在他为自己在盖兰特家苦心孤诣的布置初见成效而洋洋得意的时候,她却早已经绕到费利佩的背后,蓄势待发了。 这些年她在暗处做的事情比他能知道的多得多。 结婚的前几年,她几乎从没有举动。她就像一只埋伏在内罗毕草原丛林上的狮子,在弄清对手的底细之前绝不会贸然出手。 而她开始暗中纵然费利佩的势力也不过是近两年的事情。无他,只是因为摸清楚了他的脾性——费利佩这种人,只有得势才会放松。 多年朝夕相处下来,其实对对方的性格和处事方式也很难不了解。 就像她终于知道了杀死朱利安的凶手原来不过如此;就像费利佩娶了她以后也觉得她只是凡俗世间平凡又无趣的女人中的一个。不过如此。 Scene 10 “说到朱利安,我还有一份礼物送给你,作为你从我身边夺走我的孩子的回赠。” “你不可以杀我,我是路易的父亲。” 莫像是听到了一个逗人的笑话,顿时笑得乐不可支:“你在盖兰特家也生活了这么多年了,还不明白吗?路易才不需要父亲。盖兰特家的继承人,看的是血缘,基因,是盖兰特姓氏,和你有什么关系!更不要说你试图插手家族的野心早就为家族所不满,你活着,只会成为路易以后继位的污点和阻碍。”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你暂时还死不了。” 她肯在这里和他废话,只是在等着帕特里希带人回来。总得有人过来给她清理现场。 另一方面,其实当个嚣张的胜利者的确是件快乐的事情。不奇怪那么多反派喜欢冒着被反杀的危险,洋洋洒洒地与主角高谈阔论。 当然,这个反杀的机会,费利佩大概是等不到了。 在这种短暂的胶着僵持中,费利佩忽然想起他们结婚之前第一次见面,他按约定时间来时,她已然端坐,一身黑色方裙,侧影是肃穆而静默的。可能是因为他此刻按捺不住的蓬勃野心,这样几乎保守刻板的她在他眼中也有别样的灼人风情。 她听到他来了,缓缓转身,抬手示意他坐下。她的举止只会让人想到优雅从容,而没有任何他想象中一个古老家族继承人应有的傲慢。 他有种说不出的失望,但是这种失望只是一瞬,很快被他终于即将要染指这个古老家族庞大、盘根错节又权势煊赫的事业的亢奋冲淡。 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合他心意的,她说:“感谢您拨冗前来,我希望您知道,我同意和您结婚以后必须尽快生下孩子。”没有丝毫忸怩,她的言行其实是锋利而直接的,所以必须得隐藏在如此温和优雅的包装下才能显得不动声色。 然后她的助理递给她一沓材料,由她亲手转交到他面前。 “这是我同意和您结婚的全部条件,里面包括了对您和我的孩子的抚养权、对您参与盖兰特家族的大小事务的权力和限制、对您和我共同生活安排细则的相关内容。如果您对以上条款有任何问题,欢迎您随时咨询我的律师。当我们双方都能确认下最终条款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安排结婚了。” 他挑了挑眉,伸手接过这一沓精心准备的废纸,努力把不满压成一抹冷笑。 “很抱歉的是,作为家族的继承人,我的工作使我没有办法离开盖兰特家。”她言语温柔平和,却没有任何歉意,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们结婚以后还要分居吗?” “虽然也许有点冒犯,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来盖兰特家生活。克莱门会为您办好来这里生活一切需要准备和您需要知道的东西。” 当然,他那个时候刚得知这一切的时候诸多的不满,哪怕她提到的孩子指的不过是代孕罢了——她当时繁重的工作让她根本不可能亲自去怀孕,很快也湮没在得到她、得到接手这个家族权杖的绝佳机会的欲望与野心中,变得不值一提。 但他从没想到,从她决定和他结婚伊始,她不光写好了他们结婚的契约,也早早为他规划好了死期。她就像一个外科手术的医生,精准计算,冷静落刀,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急迫,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他当然爱她,起码费利佩自己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他不喜欢她近乎古板沉闷的穿着打扮和言行举止,不喜欢她时刻谨守的温柔优雅和从容淡然,更不喜欢她在这种温柔优雅中暗藏的冷静理智的算计锋芒——那些东西只会让女人一点也不可爱。 他从前和以后交往的诸多嫩模和名媛,她们的鲜亮妩媚,她们的天真傻气,那才会让男人兴奋,让男人找到自尊和满足。女人就该这样才好啊! 但他当然不会娶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们只是玩物,虽然可爱,那也不过是可爱的玩物。他只会去追求配得上他的女人。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妻子绝不会因为他的喜好去改变什么,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会以盖兰特家族的荣耀和利益为先。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娶到她,只要能进入盖兰特家族,他没有什么是不能包容的。 “你什么都知道,一开始就知道。”他终于彻底认输,声音微弱而绝望。 是啊,什么都知道。 新的世界新的时代里崛起的那批人,一边看不起这种家族所代表的一个早已没落的世界,一边又垂涎着与这个家族相关连的荣光、地位和权力。像所有渴望跻身这个圈子中心、但只是刚刚碰到边缘的新贵一样,表面上义正言辞地唾弃着如盖兰特一样老旧腐朽的姓氏的故作姿态,但是一有机会,又绝对忍不住不去揩一点这样所谓贵族世家的光环的油好来装饰羽翼。 莫扬起一抹冷笑。 自以为是的人总喜欢故作深情,一边用爱情来美化自己的无耻,一边又为自己在感情里面及时抽身的冷静和理性而沾沾自喜。他们兴之所至,甚至会为自己编造的所谓感情故事而潸然泪下。典型的感动了自己,恶心了别人。 Scene 11 帕特里希这边颇见轻松,他当时问过莫:“如果克莱门不肯带我去那里或者不肯告诉我怎么办?” 她只是说:“那你直接把枪指在他头上就行。” 他又问:“他如果宁死不屈呢?” 莫哂笑:“会为了利益背叛的人,当然最知道惜命。” 帕特里希回来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 莫走上前,敛容正色向他问好。他恭恭敬敬地回应:“夫人好。” 阿尔弗莱德是她父亲时代盖兰特的管家,也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 和她的引导不无关联,包括克莱门在内,现在整个盖兰特城堡已经几乎全是费利佩的人,她需要一个了解这里的人能够控制住场面——没有比阿尔弗莱德更了解这里的人了。 但是这里的每个人也同样几乎没有不认识阿尔弗莱德的,他的贸然出现势必会引起克莱门和其他人的警觉。此时,她就需要有一个生人在阿尔弗莱德来之前就能够为他清扫障碍。 除此以外,盖兰特家的中心系统也在阿尔弗莱德离开后有过两次大的变动,而接替他的克莱门才是现在最了解此的人,她必须想办法控制住克莱门,尤其是在她本人还在应对费利佩的时候。 思来想去,她几乎考虑过这个偌大地方的每一个可能委托的人,最后还是决定求助于帕特里希。 阿尔弗莱德向她示意以后,书房里开始陆陆续续走进来几个人,其中也包括她的家庭医生。 莫双手环抱,背对着费利佩站着,语气平静地让医生给费利佩打一针镇定剂。医生依言上前从包里拿出注射器和药,她突然说不要这种,然后指定要奴佛卡因,然后报了一个剂量。 那是短时间内可能会致人休克,甚至醒来后也对大脑造成损伤,却不会致死的剂量。 他甚至来不及消化这个药和这个剂量代表的背后的含义,又听到她讽刺地催促:“怎么?您的身边没有这种药吗?” 医生已经不能思考,只是本能的,颤颤地给费利佩打完了药。 莫在旁冷冷地不无惋惜地说:“医生,您知道您的前任吗?她叫希维尔,当时在这个家工作有十年了。她和您一样优秀。不过没关系,您很快就有机会亲自去和她谈一谈了。” 说罢,让身边的人把他带了下去。 她看着费利佩虚弱地仰在地上。药逐渐起效以后,他已经不在挣扎,连蠕动颤抖也渐渐消失,猩红的血液温顺安静地染红了他的外衣以后,开始缓缓渗透到地毯上,泛出死寂暗沉的颜色。 或许因为费利佩之前的两句话或多或少刺激了她尘封的回忆,她眼前开始浮现出朱利安出事的前半个月的那天晚上,也是在她的书房里。 朱利安拉着爸爸来找她,仰头天真地问她:“为什么妈妈和爸爸最近都很少在一起了,是不是爸爸惹妈妈生气了?” 黎先生没有想到他这样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他们并没有吵架,只是彼此都埋头于工作,忙得抽不开身。至于他们突然忙得不可开交的缘由,虽然两人没有彼此明说,但是心照不宣的,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结婚周年纪念排出行程。共同生活多年,有时候真的是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足够了。 她爱怜地拍拍朱利安的背,解释道:“爸爸和妈妈没有吵架,只是工作太忙了。” “你们会一直这么忙下去吗?爸爸也很久没有教朱利安画画了。”朱利安绞着手指问道。 而对于孩子来说,很久也不过是掰着手指过的十天半个月罢了,但她还是亲一亲朱利安的脸颊向他保证:“不会的,很快就会忙完了。”然后转过去对黎先生挑了挑眉。 黎先生也顺着接着说:“爸爸也很快就会忙完工作的。” 朱利安听完觉得放心,就自觉地说:“已经过了时间了,我该回去睡觉了。”然后和爸爸妈妈说了晚安,乖乖地由克莱门牵着回房间去了。 房间里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她问黎先生:“孩子出生之前,你有想过朱利安会这么可爱吗?” 他摇摇头。 她顺势伏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有的时候会想,孩子这么可爱,要不要再生一个。”然后定定地坏笑看着他。 他只是无奈又包容地笑了。 “是啊是啊,还是不要再生的好。”她摆摆手,然后环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胸口闷声说,“和我在一起,你总是得迁就。我很怕你委屈了自己。” “有你和朱利安在,我不会觉得委屈。”这是发自内心的话。 “有想过今年去哪里吗?” 他想了想,只能无奈地说:“其实去哪里都好。” “哎呀你这人……对了,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礼物吗?” “不是礼物是惊喜。”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却没去过的地方了,也没有特别想要却没有的礼物了。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都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们的婚姻已经走过了八个年头,年轻时候的激情被逐渐消磨,留下的是温润如水的生活,平淡而真挚。 虽然日子不免有摩擦和不顺,但是他们彼此都共同珍惜和呵护这样来之不易的幸福,也觉得坦然踏实。身外事虽然千头万绪,然而真的只有这有这两人,这个家,真真切切地与她的未来相连。 摩挲着口袋里的字条,上面写着她想告诉他的话。 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朱利安不幸的消息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经过克莱门的手摊在了正在度假的他们面前,而那张字条也在她后来分崩离析的生活中被撕得粉碎。 Scene 12 那就是她人生最后值得回忆的片段了。 她忽然厌恶,摆手沉声道:“把他抬到外面去。” 外面在下雪,冷而且潮湿,但是没有一个人质疑她的命令,所有人只是无声迅捷地执行着。虽然人多,然而偌大的房间除了轻微的搬动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响。 她嘱咐克莱门去把路易带出来。 帕特里希惊诧地看着她,她对待克莱门的态度,就像从来不知道他的背叛一样。 他忽然想到,这些年的每一天,她都依然让克莱门——这个杀死朱利安的直接凶手——来照顾她的另一个儿子路易,就像当年照顾朱利安一样。即使克莱门是费利佩的人,可是她却丝毫不介怀这样一个人再来照顾她自己的孩子。哪怕到现在,一切真相摊开,她也一直不在意,甚至连掩饰一下这种不在意的举动也没有。 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路易! 联想到她之前说过的话,帕特里希甚至会控制不住地想,她把路易交到克莱门手上的时候,有没有某种隐秘的期待,杀了朱利安的克莱门会不会……也杀了路易。 这种联想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但是他只是转过脸,安静地看着克莱门领着路易走过来。 路易还不知道今晚的变故,刚刚从被窝里突然被克莱门叫醒。虽然不知道母亲叫他来的目的,来之前他还是由克莱门给他换好了衣服。他的衣着打扮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深夜而有一丝疏忽,只有惺忪的睡眼流露出不谙世事的孩子气。 帕特里希突然有种异样的酸涩。 莫牵起孩子柔软稚嫩的手,半蹲下身平视着路易:“母亲有教过你怎么用枪吗?” 路易思考片刻,确认不是因为他的遗忘而是确实没有学过,才敢轻轻摇摇头。 她的语气好像忽然充满了从没有过的温柔与疼爱,她握住路易的手,把那支马卡洛夫放到他的手心:“母亲教你好不好?” 路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很简单的,来,只要拉开保险然后扣动扳机,对,那就是扳机。” 路易像是受到了鼓励,认真地回应着母亲的教学。 “然后是瞄准。”莫说着,轻轻握住路易的手转向了费利佩的方向。 路易这时候才发现远处有个人被绑在了黑色的金属灯杆下,浑身却像没有骨头一样,软软地向前倾,好像如果没有身上的一圈绳子,就会立刻跪伏在地上,而他的腹部侧方已经有了一大片红褐色的印迹。透过纷纷扬扬的镶了一圈金色光晕的雪片,他看的并不清楚,只能怯生生地用不确定的语气小心探寻道:“是爸爸。” 莫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带着路易转过脸去看着克莱门问:“是吗?” 她的神情似笑非笑,克莱门心头突得一跳,再不能产生任何反对或质疑地对路易脱口而出:“不是,那不是您的爸爸。” 莫期待地看着路易,用温柔而笃定的语气说:“看吧,克莱门都说了。” 路易从小是由克莱门照看的,对他有不同于旁人的信赖。可是他仍然不能说服自己眼前的人真的一定不是爸爸,克莱门坚决的否定加深了他的迷茫和犹豫不决,但是他也知道他的犹豫只会引起母亲的不满。 果然母亲的声音已经在他的耳边:“路易,盖兰特家的孩子是不会这样优柔的。” 路易迟滞地举起枪,颤颤地对准了那个身影,不知道是他年纪小力气不大,还是他始终不能下手的原因,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最后只是软软地滑了下来。 他转过脸去看着母亲,无助地轻呼:“母亲。”似乎在等母亲阻止这场突如其来的莫名闹剧。 雪夜明黄的灯光下,他冻红的手指和脸颊清楚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但是莫没有任何的心软,她只是镇定地说:“路易这么没用吗?母亲不喜欢没用的孩子,盖兰特家也不需要没用的孩子。”说着紧紧握住路易冰冷的手,以对孩子不容抗拒的成人的力气和姿态,对准了远处的费利佩,果断地扣下了扳机。 子弹正中他的心脏那一刻,费利佩原本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本能地直起。他的脸向上扬起的那一刻,路易不由得失声惊叫道:“是爸爸!” 他的声音在周围的一圈人耳边清晰地回荡着,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任何回应,无论肯定或者否定。 莫突然轻笑起来:“对,是爸爸。”她笑得那么狠毒、那么放肆、又那么痛快,好像这么多年压抑的所有痛苦都随着这一声轻笑,终于可以毫无掩饰地摊在明面上。 但是只有这一瞬,她很快收敛起所有的情绪,把路易不知所措的身体扳过来,让他看着克莱门,然后在他耳边继续引诱道:“那么刚才是谁骗你那不是你的爸爸来着?” 克莱门的心倏地像被浸在了冰水中。 可路易显然受了惊吓,虽然被动转过身来,但是目光依然没有焦距,只是木讷地看着前方,似乎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莫并不在意,她手上依然继续着刚才握住路易手开枪的姿势,只是此刻枪膛已经对准了克莱门。 “是克莱门。” 虽然明知道无处逃生,可是克莱门出于求生的本能,听到这句话还是下意识冲上去想夺过手-枪。然而不等他靠近,他的肋骨下就有一阵剧烈的痛苦传来,他的身体像碰到无形的壁垒般无力地滑落下来,狼狈地伏倒在路易的面前。 莫不禁有些惊奇,她这次并没有带路易扣下扳机。她的手指包裹着路易的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扳机上传来的轻小而坚定的力量——是这个孩子自己做的。 她一时说不上喜悲,只是突然有种宿命轮回般的感觉,悄然夺走了她所有的情绪,恨的痛的爱的,统统都被遥远的回忆所取代。 那个人眼球暴突,双眼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只能一下又一下,不停地把那把不甚锋利的餐刀用力插进去再用力拔-出来,直到她自己都不记得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多少次,直到他连本能的痉挛都再没有了,她才瘫坐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而盖兰特先生正在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着手,好整以暇地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完全没有任何上前帮助她的意向,也不让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上前。 她那个时候刚来盖兰特家族,而那把不大且刀刃也不锋利的餐刀,是她自会杀人以来用过的最不趁手的凶器,也是第一件凶器。 她始终没有忘记过那张脸,甚至他印在记忆中,连一点应有的模糊也没有。但是随着时间流逝,那张不时浮现的脸已经不能再惊吓到她。 她站起身认真打量着路易,第一次觉得路易天生应该是这个家的孩子。是这个家真正能活到最后的那种孩子。 Scene 13 马卡洛夫的后坐力在□□中并不大,可是对于一个受惊的孩子而言,失去了母亲对枪支辅助的把控,只要微小又突然的力量就足够再次激发他的恐惧。路易像扔掉洪水猛兽一样扔掉了这支□□。 他已经不能思考母亲会不会生气,也不能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他痛苦地瑟瑟跑开,也不知道究竟要跑到哪里去,只知道要躲开克莱门濒死时突出的眼睛,躲开母亲如蛛网一样轻柔却狠毒的声音,躲开他刚刚亲手射杀了自己亲生父亲的事实…… 他已经不知道对与错、是与非了,他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犯了错还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慌张地躲起来。 然而他四面都是高大的人围成的墙,他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跑。他埋着头连路也不敢看,一下撞进了帕特里希的怀里簌簌发抖,他下意识揽住了这个孩子的头。 莫冷眼看着,忽然想这个孩子或许比她当年还幸运些。刚刚他如果撞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会得到半点安慰和支持。 她调整了呼吸,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对路易说:“过来吧,我们回去。” 帕特里希感觉到怀里的路易明显因为这句话产生的抗拒,只好劝道:“再等等他吧,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孩子?我第一次动手的时候,也没有比现在的他大多少。” 但她最后也没有强行把路易带过来。一群人只是在寂静的黑夜里,无声地站着,一直等到雪停,等到路易低低的抽噎声音逐渐消失。她走过去,拉住路易的手,擦掉他的眼泪,郑重地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你没有爸爸了。” 路易懵懵懂懂。 她接着说:“你也不需要爸爸。你要记住你生活在这里是因为你的姓氏——盖兰特,你以后活着的兴衰荣辱也只会因为这个姓氏,再不会是别的。” 她把路易交到阿尔弗莱德手里,没有再多说。 她回头,只记得帕特里希那时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惊心真正刺痛了她。 虽然他们都不是手上没有沾过血的人,可是一别多年,现在她如斯的残忍疯狂是从前的他怎么也不能预料的吧。世事无常,其实她自己又何曾能够预料呢。 但他也没有苛责,只是温言说:“其实你没什么不能和我说的,如果你想的话。” 莫想了想还是摇头,她仰面看着帕特微笑道:“无论如何,还是很感谢你今晚过来。” 他们是曾经交过命也交过心的朋友。与其说他们之间是像对其他人一样的疏离防备,倒不如说是相顾无言、无从说起的无奈。毕竟年少时候再无话不谈,到底他们也不再年少了。 亲人、爱人、朋友,最后也终于一个个在她的生命里渐次退场了。 帕特里希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逐渐在一群黑色风衣的簇拥下看不分明。 他还是一直目送着她,目光和软而悲悯,直到她的身影彻底与这个世界再次隔绝。 14 后记 梦是一件超意识的事,有人会在其中回忆到蒙尘模糊的过去,她却看到了某种预兆般的未来。 虽然她知道这个所谓的未来可能只是她潜意识的隐忧在这个梦的投影,混乱、杂糅、没有逻辑,带着某种超自然电影的荒诞和不无道理的预示,尤其是考虑到她其实早已尘埃落定的人生的话。 她的病又有反复的倾向,希维尔医生给她换了新药。新药的副作用也会更大,她服药过后往往会陷入各式各样离奇不经的梦境。而且可能由于药效的辅助,她逐渐越来越难在梦境里区分出现实和梦。 她常常惊醒,醒来以后是沉闷的头痛和一身的冷汗。 比如她现在。 凌晨,窗外雷克雅未克的街道还是朦胧的深蓝色,房间里阒静无声,甚至整间屋子里也是安静的。 她赤着脚走在地板上,忍不住走到窗边打开一点缝隙透气。冰凉的夜风吹到她的脸上,她才觉得稍微舒适一些。 她知道黎先生就睡在楼下。莫乌乌呢,大概也睡在它自己的窝里。知道他们在身边,即使是惊醒,醒来以后依然还是觉得是踏实平静的。 由于她的病,他们虽然已经订婚同居,但是还是分开睡的。 他对她,总是那么包容体谅。比如她病了,他就换了工作,陪她住到这个从未踏足的岛上疗养。他从前画画,有灵感就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面,有时候甚至会几乎不停歇画十几个小时;但是担心她突然发病,他现在已经习惯把门开着工作。虽然他工作时间相对自由,但是她病得最重的时候,他还是得每天分出大把时间和精力照顾她。 他说因为觉得娶到她很幸福,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她觉得自己更幸福。 可是她这样的人,真的配得上幸福吗? 她知道对于家族而言,黎先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她的丈夫人选,尽管不算一个真正合适的人选。盖兰特先生并没有阻止他们在一起,还对黎先生表现出了足够的善意——盖兰特先生对她从小就无比苛求,这件事堪称他对她为数极少的宽容。 那么他们是不是真的已经可以在一起了呢,眼前是可以的,可是以后呢。 如果按照现在的轨迹走下去,他们会结婚会有孩子,他们会各有工作会一起努力维系一个家庭。她知道他很好,她自己也会很努力回应他的好。然后他们就像世上所有平凡温馨的家庭一样,一起教养孩子,彼此偶尔有摩擦又会和好,一起应对可能的波折,看着日子波澜不惊地向前走。直到有一天,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再次毁掉她精心维护的一切…… 她想起很久以前就和帕特说过的,她说自己从来没有感恩过活到这个世界上来。 当然生活并不是完全黑暗,也许偶尔会给她一些看似美好的东西,但是过后必然会向她索取更高昂的代价,早晚而已——但不是每一次她都能负担得起。 如果她的生活注定是一潭泥淖,又何必把外面的人一起拉进来。 这个道理,她从前也不是完全没有领悟到,只是她那时候太年轻,对于希望和幸运总还是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 她伸手到睡衣的口袋里面,拿出那张被撕成两半,却许多年都没有舍得扔掉的纸条。上面的字迹过半都有了磨损的痕迹,潦草地写了她对于他们结婚7年以来点点滴滴的回顾和她对生命中有幸遇见他一起走下去的感激。 这样深情的话,即使是当年订婚结婚的场合,她也没有说过。她只会带着恬淡满足的笑容说,你会懂的对吧。 黎先生说她比他这个完全的东方人更内敛。 其实倒不是羞于说出口。只是她的人生就像泡泡似的,吹出来就破灭了。以至于越珍贵的东西,她越不敢轻易宣之于口。她害怕她的幸福喜悦稍微露出来一点,被生活发现了,就会被残忍地剥夺掉。 结婚周年的纪念,他们都提前为此推掉了部分工作、安排了时间旅行。 她知道有些话还是要告诉他的,她的幸福和感激,她应该告诉他。她不希望他以为她是不够爱他才不愿表露——而她其实不光愿意告诉他,也愿意告诉全世界,只是她的世界太复杂了,她无力区分谁能够做他们的听众。 但是这次纪念旅行,在途中随便一个当地的小酒馆,她会问老板要一支话筒,把这段话告诉给现场的人。她面对任何一群素昧平生的男男女女,但是真正的听众只有他一个。然后她说完,在场的人也会配合的鼓掌,他们会在一群陌生人的喝彩中接吻…… 她为这个场景想了很久,也为想说的话想了很久,想说的太多她怕遗漏就写在纸上。写完了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他们就得知了朱利安的死讯。 动物是如何被驯服的她不清楚,但是她知道了自己是如何被驯服的。 莫拿起电话,她想告诉盖兰特先生,谢谢他的好意,但是她可能更喜欢由他出面安排一段对家族更有利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