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春风》作者:她岭 文案 戏精上身、满嘴跑火车的梁上君子, + 沦落红尘、乔装打扮的青楼歌妓, + 沉迷医学,大病一治就好、小病越治越糟的瑢亲王, + 长了一对桃花眼,微微一笑就满脸春风的真龙天子。 神偷杨五本想偷个全城最大个儿的夜明珠给师父上坟,结果碰上了一个连墙头都翻不上去、笨到让人想哭的同行。 瑢亲王李瑢好心给前朝老臣治胃胀气,结果一副药下去老臣抽了。过了一天总算醒了,起来后老爷子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嘴歪了。 皇帝李瑁天生一双笑眯眯的桃花眼,先王批评他不够威严,他也是好生委屈:明明没笑却总是莫名其妙地被训斥一顿。和其他皇子一起因为读书不勤奋跪罚,跪够了时辰,其他人站起来一拍屁股都走了,他站起来,一抬头,师傅怒了:“还笑?不知悔改!接着跪!” 杨五真的只想安安分分做个贼,谁知碰上这么一群人,一不小心,阴差阳错就被带进了沟。 不靠谱的皇上带着不靠谱的瑢亲王,为了一个青楼歌妓,跟一帮土匪在天香楼争风吃醋,未曾想这乱哄哄的一场戏,却引出了当年一桩惊天动地的冤假错案。 内容虚构,切勿考究。 祝各位看官看文愉快~ 喜欢的话请务必收藏作者和文文^ - ^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柳、李禄、杨五 ┃ 配角:李瑢、花晴、秀红、赵四海、李瑁 ┃ 其它: 第1章 第一章 夜深人静,四下无声。 一阵风吹过,瑢王府的朱漆大门上,两只红灯笼微晃了两晃。王府内,打盹的看门人懒懒地动了动身。 杨五悄无声息地蹲在墙角的阴影中。 冷风拂过,看门人抽了抽鼻子,却并没有睁眼。 杨五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门人,像只跟黑暗融在一起的野猫。 不一会儿,看门人规律的鼾声响起。 杨五伸手把蒙面的黑布往眼睛上拉高了些,猛一起身,如脱兔般地蹿了出去,直奔瑢王府后院的寝殿。 谁知他刚蹿出去没有一步,身后“啪嗒”一声轻响。 杨五头皮登时一紧,下意识地先往看门人望去,见那人睡得七扭八歪,这才放心地又望向声响处。 瑢王府围墙拐角处的墙头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只飞天钩。 墙外面显然有个人正扯着飞天钩的绳索在攀墙,但钩子有些小,所以在墙头上动来动去地钩不凿实,窸窸窣窣不停地响。 杨五心中暗道:“这真是赶了巧了,居然碰见同行,偷到同一家来了。不过大家各自办事,井水不犯河水。” 他抬腿刚要走,忽听墙外面“噗通”一声闷响,听着像是那人摔在地上了,这一声闷响在静夜里吓得他好生一激灵,赶紧往墙角的黑暗里一钻,手心都出了层冷汗。 做这行的最怕动静,偏偏墙外又开始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杨五认定墙外的不是个二把刀就是个二百五,这样下去迟早要让他拖累了。无奈之下,杨五只好顺着墙根儿溜回到墙角,借着月光仔细观察了下墙面上的凹凸,认准几块石头之后,手脚并用,身轻如燕地就跃上了墙头。 他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半蹲在墙头上往下看。 墙外面果然有个黑衣人,黑纱蒙面,身形单薄,从杨五这个角度看下去,跟张纸片儿似的在夜行衣里直晃荡,若不是双手抓着飞天钩的绳子,简直一阵风就能吹跑了。 杨五悄然后退几步,藏身到围墙的拐角后,伏低下身,这样他能看清那黑衣人,黑衣人从下往上却看不见他。 黑衣人这时正仰头往墙头上看着,双手抓着绳索抖了抖,忽然再次使力,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坠在绳索上,蹬地跃起,两脚同时踩上了墙,开始攀爬。 卡在墙头的飞天钩“咔”的一声又卡紧了,绳索也绷得笔直。 杨五瞧着那飞天钩,确定钩子的弧度太窄,卡不住墙头,这样不等那人爬到一半,定然要滑落的。那人却浑然不知,奋力爬到一半时,果然钩子一滑,那人一害怕,自己先从墙上轻轻跳了下来。 经过两回失败,那人干脆弃了绳索不用,接连倒退了几步,忽然一阵助跑,猛地冲到墙边,脚一蹬地,腾空而起! 杨五心中“哈!”了一声,刚想赞一句,谁知那人气势挺足,蹦得却不够高,“啪”的一声先脸后胸,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墙上,紧接着“咕咚”一个倒栽葱摔落在地上,摔得尘土飞扬。 杨五从牙缝里“嘶溜”倒吸了口凉气:“……真笨呐……” 那人从地上爬起身来,抖了抖土,锲而不舍地跑远几步,扬起奋斗的精神又再冲刺。飞身,跳起,“啪!”……“咕咚!” 死一般寂静。 杨五瞅着那人像过年包饺子擀的面皮儿一样黏在地上,心中倏然升起一种同道中人的不忍:“看在一个祖师爷的份儿上,哥哥我今天就帮你一把!” 他从墙头上找了粒石子,扔在那人的脑袋上,“啪”一声,正砸在那人天灵盖上。 那人轻“啊”了一声,捂着脑袋往上瞅。杨五比了个道上的动作,意思是“我帮你”,那人却一脸懵登,显然没懂,只是仰头瞅着他。 杨五无奈,指了指飞天钩的绳索,做了个往上拉的动作,那人好似明白了,眼睛忽闪了几下,把飞天钩重新丢了上去。 杨五一把接住,手掌向上抬了抬,那人会意,抻住了绳索就往上爬,这次因为有杨五着,那人三两下就爬上了墙头。 爬上来之后,那人话也不说一句,先伸手去拿那飞天钩,然后卷巴卷巴揣在了怀里。杨五见他胸口揣着钩子,鼓出个大包来,觉得这样行动很不方便,就压低了声音好心劝道:“这玩意用了倒误事,干脆扔了吧。” 那人抬眼看了看他,虽然脸被布蒙着,但露出来的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干净得像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那人不说话,杨五猜不透他的意思,只好不再多说,自己纵身从墙头跳到了地上。 跳完回头一看,却见那人在墙头上坐了下来,耷拉着两条腿,眼神却很紧张,两眼直瞅着地。 杨五觉得好笑:这一看就是不敢跳嘛! 换做平时他肯定要笑话那人两句,但眼下这种情况,他不跳还真是个麻烦,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在墙头上坐着。 杨五只好站在墙根下,对那人说道:“你大胆跳。”说完半蹲下身,举手准备接。 那人却并不领情,抬手使劲往外扒拉了几下,意思像是让杨五走开。杨五讨了个没趣,也不坚持,转身就走。 可他还是有些担心,他怕那人要真是下不来,一直在墙头坐着,让人瞧见了,再惊动了王府上下,那就连累得他今晚也什么买卖都别做了。 所以没走几步,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人已经从墙上下来了,却是面对着墙,双手紧扒着墙头,吊在墙面上,双脚在空中乱蹬,就是找不着落脚的点。 远远看过去,就跟个小蚂蚱似的在半空中一跳一跳的。 杨五眼瞅着心里直着急:“都笨成这样了还非要偷,这么勉强,干脆挑个小门小户偷多好。” 那人一只脚的脚尖终于探着一块石头,于是手脚伸成个“大”字,像个壁虎一样整个身子贴着墙,慢慢往下蹭,姿势难看到了极点。 杨五实在看不下去,脚一点地飞身回到那人身后,双手举到他腋下,跟揭春联似的要把那人从墙扯下来。 那人感觉背后凭空多出个人拽自己,吓得浑身一激灵,两手拼命扒着墙缝,死活就是不松手。 杨五倒笑了,低声道:“这墙好闻还是好看啊你抱着不松手?你是想长墙上吗?” 那人听出是杨五的声音,怔了怔,这才松开手。手一松,身体就往下掉去,杨五正要使力托住他,却发现这人轻得没有两袋大米重,心中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想法:“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想必家里是揭不开锅了,不然也不会铤而走险。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难怪他都快把墙撞穿了也不放弃。”这么一想,看着那人的眼神忽然就有了同情。 那人却有些莫名其妙地瞧着杨五,眼神像在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杨五领会,急忙一伸手:“哎~不要谢我,大家一个祖师爷,互施援手是应该的,无须客气!”那人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拍了拍胸前蹭的土,没说话,拍完土对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跑了。 经过这一出,时间花去不少,杨五再不耽搁,飞檐走壁地穿过府邸中路的正殿,径直来到最北面的寝殿。 那殿上高悬一块匾额,写着“春和殿” — 这儿便是瑢亲王的寝宫,里面藏有一颗全城最大的夜明珠 - 杨五今晚就是来偷这宝贝的。 他匍匐在屋顶上,把瓦片掀开几片,从隙缝中往下看。 寝殿只点了几盏灯烛,烛火摇摇,映得殿内一片朦胧。瑢王府的春和殿宽四间、深三间,进门是前厅,左边就是卧房,卧房不大,床是空的。 殿门口坐了两个小丫头,一个靠着门框昏昏欲睡,另一个在懒洋洋地剥莲子,也是哈欠连连。 除了这两个丫鬟,殿内再无其他人。 杨五早已探听到瑢亲王这两日都至少半夜才回府,而瑢亲王如果回来得晚,他夫人一般也不会早睡。杨五见此刻是绝好的时机,抬手就往院子花丛中打了一籽含迷香的暗器。 剥莲子的丫头听见轻响,推了推睡着的那个:“什么声音?” 那个睡得正香,哼唧着说道:“什么什么声音?” “有动静,在那边。”剥莲子的丫头指了指花丛,放下手中盛莲子的小铜盆,拉着另外一个站起来:“别睡了,跟我过去看看。” 那一个被生拉硬拽起来,软得像根面条一样跟着往前蹭。 两人拨开高高矮矮的蒿草,低头往地上看,忽闻一股奇香,剥莲子的丫头刚说了句:“好香……”,手脚一麻就躺在了地上,那个本来就没醒过味来的丫头更是吭都没吭一样,直接栽倒睡了过去。 杨五飞身从房梁上跃下,轻飘飘落在殿门前。 刚迈进殿去,就见殿正中摆着一幅一人宽的湘绣屏风,上绣一龙一虎。盘龙在天,虎伏溪畔,针脚细密精致,绣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只老虎,仿佛要从画中缓步而出一般。 这幅湘绣看得杨五精神一振,忍不住暗赞绣得传神有气魄,又再细看了两眼,才左转进了卧房里。 杨五立在房门口环视整间卧房,目光先落在了梳妆台的一个首饰盒上。他走过去掀开盖子,里面珠光宝气尽是珍品,杨五扫了两眼,又轻轻合上了。 他转身又走到床头,把手探入枕下来回摸了片刻,忽然眼中一亮,把枕头拿开,掀起被褥,下面露出个暗槽。 杨五扣动机关打开暗槽,就见中间躺了个纯金的精致匣子,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一颗比拳头还大的夜明珠。 杨五正要拿起来往怀里揣,忽听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人跑得甚是慌张,在院子里还“噗通”绊了一跤。 杨五眉头微蹙,迅速把夜明珠放回匣内,将一切恢复原状,正要往外走,却听院中摔倒那人已经爬了起来,哒哒一阵急响,竟像是直奔着殿门口就来了。 从殿门出去已不可能,杨五情急之下,一低头钻进了床底下。 好在这瑢王府的床比一般人家的床都大,而且宽,杨五藏在底下并不觉得狭窄,还可以调转身子头冲外。 谁知他刚转过身来,又有一个人猛地钻了进来,钻得急了,迎头就跟杨五的脑袋碰在了一起,顿时撞得两人天旋地转。 杨五眼前星星乱飞,他晃了晃脑袋,定睛再看时,那人已经着急忙慌地整个人都爬了进来,紧接着调转身子,跟他一样,头冲外,也趴在了地上。 这一趴,咣当一声,一个飞天钩从那人衣服里掉了出来。 杨五一看这飞天钩这么怎么眼熟,那人一扭头,跟杨五面面相觑:正是那个爬不上墙头的同行。 杨五顿时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欢迎捧场^-^ 第2章 第二章 那人见是杨五,也是一愣。 就这一愣的功夫,只听“啪嗒啪嗒”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从殿门口直冲着卧房就跑了过来。 杨五本以为刚才院中的脚步声就是身旁这位笨到死的同行,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他跟着一怔,暗想:“……这又谁啊?”那同行显然跟他想的一样,瞪着惊慌的大眼睛直瞅他。 还没等俩人反应过来,床单子一掀,又钻进个人来。 这人急昏了头,掀开床单子连看也不看,一头就攮了进来。他头上还戴着个冠冕,一下卡在床框上,这人急得也顾不上了,一把把冠冕扯了下来扔在一边,接着使劲儿地就往里拱。 杨五见他闷头只管往前冲,脑袋都快顶到自己脸上了,忙低声道:“满位了满位了,兄台换个地方吧。” 这人这才摸黑往里一瞅,见床下已经并排趴了两个人,正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他,他登时也怔住了。 片刻的犹豫之间,殿外忽然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听着像是有四五个人冲着寝殿这边跑过来了。 这人惊慌失措地回头看了一眼,急声道:“顾不得许多了!借个位,让我进去!”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死呼啦地就往里挤。 杨五一看这情形,如果不让他进来,自己也要暴露,只好跟身旁的同行一块儿往旁边挪蹭,腾出一窄条地方来,让这人进来。 那人钻进来后也立刻转了身子,头冲外。三人齐刷刷地趴了一溜儿,就像一垄排得整整齐齐的大萝卜,全都屏气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时殿外那些人都聚集在了院子里,其中有人忽道:“咦?这不是春香和采菊吗?怎么睡在这儿了?” 话音刚落,一个女子声音响起:“把她俩都叫起来,问她们看见王爷没有!”语气虽然严厉,音色却娇滴滴的,如同珠落玉盘般动听。 片刻,那个剥莲子的小丫头声音响起,迷迷糊糊的:“我怎么睡这儿了呀……” 那女子道:“死丫头,不好好看门,泥里也好睡吗?看见王爷回来没?” “王爷……?不知道,没看见。” 那娇滴滴的声音气道:“养你们除了白吃饭,还会做什么?赶紧起来,跟我找王爷去!”最后一个字没说完,人竟似已经到了殿门口。不知道春香还是采菊追在后面,慌里慌张地问道:“夫人,王爷今晚不是晚回来吗?” 杨五心中暗道:“听语气,这女子应该是瑢亲王的夫人了。她走路落地无声,像是有些功夫,想不到这位夫人竟然是个学武之人。” 那女子听见问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晚回来?听他胡说,我刚才都看见他了!你们去外面找,见着王爷马上回来告诉我!” 侍女应声就跑了出去,剩下那女子在殿内焦躁地走了两步,忽然抬腿就冲卧房走来。进了屋子,继续转来转去打着圈地走。 其实这间卧房并不大,她基本就等于是在床前来回走,所以三人都能从床下看见一双镶金嵌玉的女鞋在眼前转悠。 杨五即便看不见她的脸,也能听出她的咬牙切齿:“……骗我说什么伴君夜读,其实是跑到天香楼去花天酒地,我最痛恨别人骗我……李瑢……李瑢!!你别让我逮着你,逮找你我就把你大卸八块!” 那女子忽然一掌猛劈在床头的兰花架上,“砰”一声巨响吓得床底下仨人都一哆嗦。花架被劈散开来,一盆兰花掉在床边,碎成三块,泥土四溅,扬了仨人一脸。 杨五差点被花盆的土眯了眼,他抹了把脸,忽听左边那个精瘦精瘦的同行一个劲儿地“呸呸呸”吐,想是吃了一嘴土渣滓。 他急忙一把捂住那人的嘴,比了个“莫出声”的动作。那人拉开杨五的手,倒是不呸了,伸出舌尖小心地在袖子上蹭了蹭舌头上的土,眉头纠成了一团。 杨五扫了一眼右边,见那位最后钻进来的仁兄一脸惊魂未定,正一个劲儿地从床单子还有地面之间的缝隙里往外张望。 大约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忽然转过脸来,跟杨五正打了个照面。 这人一双桃花眼,白皮肤,眉宇间透着一股雍容华贵。再往他身上一扫,锦衣华服,腰挂一块三龙镂空环形佩玉。以杨五的专业眼光来看,光这块玉佩就价值连城。 正打量着,床边那女子忽然咬牙自语道:“我明明看见他跑进后院了,肯定藏在什么地方不敢出来见我!” 杨五心中忽然一动。 他极其缓慢地偏过头,静静地瞧着右手边这人。 那女子怒火冲天的声音此刻再次传来:“成天拿本医书,看着倒老实,我还真差点让他糊弄了!这天下的男子果然没有一个不是花花肠子!” 那人听到这句,脸色就跟吃了一筐苦瓜似的。他一只胳膊肘撑着地,抬起另外一只胳膊,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这一抬手,杨五发现他手上还拿了本书,因为挨得近,书名就在杨五眼前晃:《济阴纲目》。再细看翻到的那一页上,标注了一行字:“……妇女气血不足、肝肾阴虚……常有狂躁之症……” 杨五倒吸了口气,用胳膊肘杵了杵左边的同行。那一位感觉到杨五杵自己,瞅着杨五,眼神有些茫然。 杨五见他没明白自己什么意思,只好拽过那人的手,想在他手心里写字。谁知这一握之下,觉得所触甚是柔软,他微有诧异,那人却迅速把手缩了回去,倒弄得杨五有些发懵。 这时那力劈花架的女子扯过椅子在床边一坐,恨声道:“李瑢……!!有本事就别让我再看见你,但你刚才既然让我瞧见了,我今晚就锁了大门在这里等你,有本事你就长对翅膀飞出去!” 杨五再顾不上那么多,强行握住那同行的手,伸出食指在那人手心上飞快地写了三个字:“瑢亲王。” 那人顿时一怔,抬眼看着杨五,杨五见他盯着自己,便悄悄指了指自己右手边儿那位最后钻进来的人。那人此刻面如死灰,还抻着个头,探头探脑地往缝隙外瞅。 那同行只瞧了一眼就明白了,眼睛立刻瞪得浑圆,直瞅着杨五,眼神分明是问:“怎么办?”。 杨五也是服气自己这运气,心想今晚出门前怎么就忘了先翻翻黄历?他略一沉思,在同行手心写道:“他怕老婆。有法子。”写完,他忽一躬背,竟似要从床底下出去。 两只手顿时同时猛地拽住了他。 左边是那同行的,右边的则正是瑢亲王 - 李瑢。 杨五先回头看了看李瑢。 李瑢一脸惊慌,左手死拽着杨五,右手的医书也不要了,拼命冲杨五摆手摆个不停。 杨五扭头再看另外一边,那同行也拽着他,眼神紧张。 杨五微微一笑,缓缓缩回身,又趴了回去。 瑢亲王李瑢这才放开手,似松了好大口气,抬起袖子点了点额头上的汗,紧接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塞到杨五手中,食指在杨五和那同行之间来回划拉了两下,比划完了,瞅着杨五不吭声了。 杨五轻轻一笑,他不用看都知道手里的是什么。但还是把手掌抬起一点来飞快地扫了一眼,对那上面的数字很是满意,暗想:“本来就算没有这张银票,我也得想个折把这位王爷从从容容地送出去,否则我也活不成。看来他是真怕他老婆,今天赚了。” 他从兜里摸出个铁莲子,用右手食指卡在拇指上,猛地弹出。那铁莲子从下往上,闪电般的穿破窗户,径直飞向院内的草丛中,落地无声。 瑢亲王夫人猛听得窗上一声响,以为是什么东西由外到内地打到了窗上,立刻站起身来,冲窗外厉声质问道:“什么人?” 她疾步走出卧房,边走边唤下人:“你们快出去看看,外面出什么事了?” 杨五听她奔出殿门,就地一滚,滚出床下,像只猫似的轻盈跃上房梁,转眼没了踪影。 那同行和李瑢在床下屏息凝神听了片刻,没一会儿从远处传来人声:“不好了!前殿走水了!前殿走水了!” 这下整个瑢王府各房里的人全跑了出来,都提着水桶从太平缸里舀水往前殿赶。 李瑢一看外面乱了套,赶紧从床底下爬了出来,趁乱跑到柴房。柴房中有个半大小子正在着急忙慌地从水缸里往外舀水 — 是李瑢的贴身小厮金贵。 李瑢看见金贵,上去就拍了他后背一下:“还救什么火?赶紧掩护我出府!” 金贵被人猛地一拍,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李瑢,扔了水桶,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我的爷,你可算回来了!我都快让夫人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了!” “你剩半条命?我的魂儿刚才都快被吓飞了!快走快走,叫轿子去后门,我要进宫!”李瑢说着抬腿就往后门奔,刚走出一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对金贵道:“把你外衣脱下来给我。” 金贵立刻领会,三下五除二地脱了外衫,抖开给李瑢套上,一边帮他穿衣一边问道:“王爷,都这个时辰了,你进宫去做什么?若是为了躲开夫人,咱们可以回天香楼……” 他不提倒罢,一提“天香楼”三个字,李瑢怒气冲天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还天香楼!就是你出的馊主意,害我这般狼狈,跟两个贼一起……” 他正想说“跟两个贼一起躲在床底下”,忽然觉得说出这档事来太没面子,赶忙改口道:“天香楼的事,再不许提一个字,赶紧给我抬轿子来,我现在就要去觐见圣上!” 金贵片刻不敢耽搁,一溜儿小跑地去叫轿夫。 李瑢穿着金贵的外衫,蒙着脑袋低着头,摸黑顺着墙根往后门跑,边跑边想:“我堂堂一个王爷,居然在自己的府上被逼得像做贼一样。我得警告金贵那小子,要是敢给我说出去,我非揍死他不可。” 他忽然想起刚才跟自己一起在床底下那俩贼,暗想:“那俩出去要是大肆宣扬一番,让我的脸往哪里搁?我当时也是慌了神,还给了他那么些银子,做贼的哪里会讲什么义气?说给我抖落出去就抖落出去。” 但他转念一想:“可当时又能怎么办呢?他起身就要跑,他被抓住事小,一旦他来个狗急跳墙,把我泄露出来,被花晴发现,那我不光丢尽了脸,还要被大卸八块,那是万万不行的!” 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那贼挺聪明:“当时花晴就在床边坐着,他那样大刺刺地跑出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不过白白被抓住罢了,他这么做,肯定是知道把我供出去他也捞不着好,我必然饶不了他,那么他还不如卖我个人情,保了我,他还得了银子。如此看来,他刚开始出去那一下不过是在试探我罢了,好个毛贼!唉,只是他虽然可恨,又在我府上放了把火,我还得感谢他。若不是他,我现在只怕已经惨遭夫人羞辱,那可了不得。” 李瑢边跑边胡思乱想,一路跑到了后门。 推门前他先小心地回头望了几望,见没有人跟过来,才放心迈了出去。 轿子已经等在后门口,后巷里几乎没有光亮,影影焯焯之中,轿子和轿夫都是黑乎乎的一团。金贵见李瑢出来,赶紧掀开轿帘等着。 李瑢掩上后门,转身把外衫除下扔在金贵身上,钻进轿子后,吩咐道:“进宫!” 第3章 第三章 瑢亲王李瑢前脚从瑢王府的后门逃出来,后脚就进了宫。巡夜长早见惯了瑢王府的轿子不分时辰地出入皇宫,也根本不敢问犯夜的罪。 李瑢坐在轿子里心急火燎,恨不得轿夫个个都长上好几个翅膀飞着走。 他掀开帘子往外瞅了瞅,说来也怪,刚才府上乱成一锅粥,月黑风高的连点亮儿都没有,现在倒云开雾散,一轮明月清清凉凉地高悬在天上。 李瑢瞅着那轮月亮心中感慨万千,暗想:“本以为娶了个善解人意的美娇娘,谁想是个河东狮,连点道理都不讲。想我李瑢堂堂一个亲王,却被妻子逼得如此仓皇,现在连我的人品也不相信,硬是诬赖我做了那有辱斯文的事!唉,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啊。” 感慨来感慨去,轿子就进了皇宫大内。轿子一停,李瑢下了轿,当班太监一看是他,不敢怠慢,立刻迎上前去,行礼道:“瑢亲王,您来啦。” 李瑢问道:“皇上今晚住哪里?现在可见得?” 当班太监道:“万岁爷就在体仁宫,瑢亲王请这边走。”他提着灯笼,伸到李瑢跟前,把他脚前的路照亮,领着李瑢就往体仁宫走。 穿过道道朱漆大门,李瑢一路疾走,累得当班太监直喘粗气。来到体仁宫前,他远远的就见宫窗内隐隐透出烛光,还未熄灯。 李瑢一把拿过当班太监手里的灯笼,说道:“别跟着了,你走得像老牛拉破车,我自己去就行了。”再不理那太监,飞步跨上玉石台阶,就要往里走。 皇上身边的老奴刘辅仁老远看见两人身影晃动,行迹匆匆,便走了出来,一看是李瑢,急忙行礼道:“老奴见过瑢亲王。” 李瑢自己拎着灯笼,脚步不停地绕过刘辅仁,径直就往里走,带走带回头问道:“圣上就寝了没?” “刚躺下,正要睡呢。”刘辅仁见李瑢旋风似的闷头只管往殿里走,也不敢拦,心中暗道:“全天下敢这么直闯天子寝宫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位瑢亲王了。”他不敢吭声,垂手就跟在李瑢后面走。 到了门口,李瑢正想抬脚迈进去,转念一想:“我若就这么进去,皇兄也不会怪我,但让下人看见,却有损他天子的颜面,我还是让人禀报一声吧。” 他于是在门口站定,回身对刘辅仁道:“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是我来了,看圣上怎么说?” 刘辅仁赶紧躬了躬身,应声进去,不过片刻就走了出来,笑容满面道:“瑢亲王,皇上宣您进去哪。”李瑢听了,二话不说就进了殿门。 寝宫内,皇帝李瑁正坐在龙床边,让两个侍女给他穿鞋。 听见李瑢进来,李瑁一抬头。 这位当今的天子跟李瑢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所以两人在细节之处长得十分相像:都是桃花眼、弦月眉,眉眼弯弯。 这样一双眉眼下,神态里天生就带了一股令人如沐春风般的和气,就算发起怒来也不骇人,若笑起来,就更加讨人喜欢了。 兄弟俩的这种相貌放在民间,那是绝好的菩萨相,但问题在于,李瑢是个满身书卷气的亲王,有这样一副俊美相貌倒也罢了,但李瑁身为一朝天子、九五之尊,应该不怒自威,总是一脸的春风得意算是怎么回事? 李瑁为此没少被先皇责骂,当太子那阵,动不动就被批评不够严肃,他心里也是好生的委屈:明明没笑却总是莫名其妙地被训斥一顿。 李瑁当太子那阵子,和其他皇子一起因为读书不勤奋跪罚,跪够了时辰,其他人站起来一拍屁股都走了,他站起来,一抬头,师傅怒了:“还笑??不知悔改!接着跪!” 不过什么事都有两面,李瑁在这种事上吃尽了苦头,但在皇后、皇太后以及宫里宫外七大姑八大姨那里可是抢手的香饽饽。 没说话,人先笑,笑得对面的人心里暖洋洋的,走到哪里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他虽然并非有意而为之,怎奈天生长了一张讨妇女喜欢的脸,所以桃花漫天飞。 但其实李瑁内心里并不十分享受这一点,他受先皇的谆谆告诫,耳濡目染地也觉得君王就应该气宇轩扬,威震八方。 所以他有时候看着铜镜里自己那双桃花眼,越看越不顺眼,恨不得把眼角提高了用浆糊黏在脑门儿上,对着铜镜伸出两手的食指把眼角推高,看着还凑合些,可是手一松,眼角一掉下来,就又不行了。 后来登了基当了皇帝,就更不能随便了。上至太皇太后,下至文武百官,哪怕面对自己的宠妃,为了捍卫天子的形象,李瑁也只能故作严肃地板起脸来,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这在别人不算事,可对他来说真挺累的。 每日绷着个脸坐在朝堂上,丝毫不能放松,慢慢李瑁才明白为何都把天子叫做“孤家寡人”,对他而言,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连对谁放心笑一笑的自由都没有。 好在这天下总算还有一个人能让他彻底摘下面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笑就怎么笑,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李瑢。 先皇一共十二个儿子,只有李瑢跟他是亲生的兄弟,他排行第六,李瑢排行第七。 原本年纪就相差不大,外加上容貌十分相似,所以李瑁一看见李瑢就跟看见自己似的,尤其是李瑢那副没怎么地就春风满面的笑模样儿,李瑁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也正是因为看见李瑢,让李瑁的心里总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我命苦就算了,所幸我这弟弟不用像我一样。”因此对李瑢常怀着一种自我伤怀般的怜惜溺爱之情。 但除了长相相似的原因之外,李瑁对李瑢的兄弟感情深厚,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了争夺一把龙椅,父子手足之间也会自相残杀,但李瑁却敢拿性命担保:这世上谁都可能背叛他,但李瑢绝对不会。 因为没有李瑢,李瑁不可能活到现在。 这就要说到咱们这位瑢亲王的爱好了:读书。对医书尤其痴迷,小小年纪就把医学名典读了个遍。其实要说李瑢是医学神童,也未必是,只不过没有缘由地喜欢到了极点罢了。 李瑢八岁时就能叫板宫中的太医,对各种疾病如何用药说得有模有样头头是道,颇得宫中诸位老太医的夸赞。 虽然这些夸赞之中多少有些水分,但却丝毫不妨碍李瑢渐长的雄心壮志,一日他找到先皇,郑重其事地宣布:“我将来不做皇上,我也不要什么亲王爵位,我要当再!世!华!佗!” 先皇没搭理他。 倒是总跟他玩在一起的李瑁诚心实意地鼓励他,这让李瑢的心中甚是感动,继而忘我苦读,学识大进。 李瑢的医学知识虽然渊博,但他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医学是一门实践科学啊。他整日待在皇宫里,只看书,从来没有实际上手给人治过病,就像是医学界的王语嫣,熟读天下武功秘籍,谁一出手她都能喊出招式的名字来,但你让她自己打,却不行。放在今天,李瑢是读遍了医学博士的教材,但连住院实习医师都算不上。 但偶尔老天爷也爱开个玩笑。 就在李瑁十四岁那年,害了一种离奇的恶疾,忽然之间昏迷不醒,连续数日卧床不起。人扶起来了,一松手,就又瘫软了下去,强喂汤药却根本咽不下去,灌完了,药水顺着嘴角又流出来,一碗汤半碗都给床喝了。 这样不吃不喝七八日后,人渐消瘦,形如枯槁,眼见就要魂归西天了。 太医个个都手足无措,最后只好全体下跪,跟先皇李继请罪:“臣等无能,太子的病怕是没得治了。”李瑁的母妃也是李瑢的母妃 - 丽妃,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 李瑢站在床边看着奄奄一息的皇兄,二话不说忽然掉头就跑了。 过了一天一夜,那晚他灰头土脸地抱着一堆花花草草来到李瑁床前,悄声对李瑁说道:“六哥,我去了幽灵谷,找到可以给你治病的草药了,你一定要再坚持一日,等我熬了药给你喝,你就能好了。” 李瑢为找那草药一天一夜不曾休息,摔得浑身乌青,本就疲惫不堪,外加他没有熬药的经验,怕火候不对、份量不准,最后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瞅着药罐子生生又熬了一夜。等到药熬好了,李瑢熬得眼圈发黑、两眼直冒红光,跟要成精了一般。 第二日天没亮,丫鬟太监照例来晨扫太子寝宫,一进门,就见李瑢正掰开李瑁的嘴往下灌汤药呢。其中一个资格老些的太监见情形不对,赶紧偷跑去禀报了丽妃和先皇。 两人赶到时,李瑁嘴角边、前襟上都是黑色的药汤污渍。再看李瑢,熬药熬得脸上身上都是炉灰印子,浑身上下像开了花,端着个空碗正愣愣地瞅着自己的哥哥。 丽妃顿时傻了眼,冲上去一把抱住小儿子疾声问:“瑢儿,你给你皇兄喝了什么?” 李瑢顿了顿,嗫嚅道:“我给他熬了药,他喝了就会好了。” 先皇怒声道:“胡闹!你懂什么医,你要是给你哥哥喝坏了……” 李瑢不等他父皇说完就辩解道:“我自己先尝了的!肯定喝不坏六哥!” 先皇气得举手要揍他,还是丽妃哭着跪下求情,那一巴掌才没落在李瑢身上。 李瑢却直着身板,倔强地喊道:“要是把六哥喝坏了,我陪他一起死!”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那天晚上,李瑁开始大量出汗,那真的是汗如雨下,床褥都湿透了。 本来七八天就没有吃饭的人,再加上这样出汗,到了亥时,忽然猛地睁开眼睛,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啊啊声。 在场人都吓傻了,丽妃眼睛一闭,当场昏了过去。 谁知到了后半夜,李瑁原本发黑的脸色开始由黑转白,到后来又由白转红,最后竟然浮现出了丝丝血色,忽然之间长长吸了口气,睁开眼唤了一声:“……母妃。”竟然就好了。 丽妃欢喜地抱着李瑁又哭又笑,过了大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小儿子,急忙叫太监去找李瑢。 那小太监找着李瑢的时候,李瑢正一边哭一边给自己劈棺材板。 原来他听说李瑁不行了,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六哥,也不想活了。小太监带来李瑁醒了的消息时,他刚把自己的棺材盖劈好。 所以说李瑁这条命是李瑢救回来的,自那以后李瑁就暗自发誓:这一辈子都要对这个七弟好,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既然要对他好,就要从实际出发、从当下做起 — 于是李瑁被封为太子之后,立刻给李瑢在宫内开了个“私人诊所”。 先皇听说太子给李瑢开诊所的事,考虑到李瑢确实救回太子一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兄弟俩闹去。 宫中上下有那些喜欢逢迎谄媚的人,见皇帝都默许了,立刻一窝蜂地上来巴结讨好太子,争着抢着去找李瑢看病,连正经太医都不看了。 可是病人多了,李瑢看病的毛病也暴露了:发挥不稳定。简而言之就是有时候能治好,有时候就治飞了。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李瑢皇爷爷那辈的一个贴身侍卫,当时就要告老还乡的老臣魏时进。 这位魏大人终身习武,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没其他毛病,唯一的问题就是有点胃胀气,吃饭不爱消化,总打嗝。 老人家一想:“我效忠了先帝爷一辈子,临了要走了,真挺舍不得的,我得给先帝爷这位小皇孙捧捧场。”抱着这个善良的想法,魏大人就去找了李瑢。 看病之前他也不是未曾考虑过李瑢的医术水平问题,但又一想:“再怎么说他也治好了太子的恶疾,况且我一个打嗝的毛病,能治坏到哪去?”这么一想也就放心让李瑢看了。 结果李瑢一副汤药下去,老爷子就抽了。 李瑢吓得脸都白了,老人家的家人心急如焚,但谁也不敢埋怨这位尊贵的瑢亲王一句。 谁知一日后,魏大人醒了,自那之后吃饭喝茶,再没觉得胃难受,打嗝的毛病也全好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嘴越来越歪,到现在还落下个说话歪嘴的毛病。 第4章 第四章 李瑢连夜入宫,看见李瑁正坐在龙床边让宫女穿鞋,李瑢上前叩首请安:“臣弟叩见皇上。” 李瑁抬了抬手:“坐。”抬眼一看李瑢脸色惨白惨白的,关切地问道:“你脸色怎么这样?可是病了?” 李瑢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臣弟这是受了惊吓。恐则气下,肾气不固……” 李瑁一听他又要开始,忙伸手阻止道:“行行行,你先说你为何受了惊吓?” 李瑢也不客气,苦着脸张口就道:“还不是去天香楼的事?不知怎的就让臣弟家里那位知道了,弄得臣弟好生狼狈。” 李瑁奇怪道:“去天香楼也不是你要去,而是朕要去,花晴为何与你过不去?” “皇上忘了,您走之前不是吩咐臣弟把秀红姑娘赎了身,安排个宅子在外面住吗?结果东窗事发,家里那位以为是臣弟在外面养小妾,气得暴跳如雷,吓得臣弟不敢回家,这才跑到这里来。说起来,今晚皇兄让臣弟借住一晚吧,臣弟实在是没地方去了。除了这里,她哪儿都敢闯。” 如今李瑁登基成为天子已经这么多年了,可是李瑢一碰上拿不准主意的事,在这位至亲的六哥面前还总是下意识称呼他为皇兄,自己还意识不到,就这么“皇兄、皇上”地混着叫。 换成别人这是死罪,但对李瑢,李瑁从来是不在意这些的。他听了只是有些不信,说道:“哦,原来是这件事。哪有这么严重了,她八成就是发发脾气,气完就算了。” 李瑢见李瑁不信,急得“噌”就站起来了:“严重!严重极了!她一掌就劈碎了花盆,还说要把臣弟大卸八块呢!”说着跟个提线木偶似的,双臂左右开弓唰唰几下,学着花晴的样子在空中一顿乱砍。 李瑁看李瑢急得满头汗,原本想笑话他两句,但见他比划得呼哧带喘,不像开玩笑的意思,便笑着安慰他道:“别急别急,就算他们花家是习武世家,花晴她一个女流之辈,还真能打你不成?” 李瑁笑眯眯地站起身来,对李瑢道:“朕看设若不帮你这一次,你这魂都要吓飞了。朕就随你走一趟,看那花晴能拿你如何?” 李瑢一听皇上要亲自出面给自己解围,心想家里那位就算天不怕地不怕,皇上的话总不能不听的。这一想,心里顿时松快不少,这口气一松,紧张劲儿下去了,脸上也跟李瑁一样稍微有了点笑模样。 这样一决定,李瑁心想要是按照平常的流程出宫,大半夜的兴师动众起来,连太皇太后都得惊动,那就很麻烦了。左思右想,决定微服出访,只带上一个御前侍卫刘广林 - 此人是大内一顶一的高手,外加李瑢和金贵,悄默声地去瑢王府。 李瑁越想越觉得有趣,倒把这事儿当成找乐子一般,欢欢喜喜地换了套富贵公子的衣服,带着三人就出了宫。 四人径直来到瑢王府上,李瑢下了轿子一看,火显然已经给扑灭了,府内连点动静都没有,四处都静悄悄的。他迈上石阶,走到门前,趴在门缝上先往里瞧了瞧,然后把耳朵贴在朱漆大门上又听了半天。 李瑁等得不耐烦,上去一把把李瑢从门上扯了开来,蹙眉道:“这难道不是你家?倒跟个做贼的一样,难怪你夫人欺负你。” 李瑢脸上一红,轻咳了一声,拿起门环叩了叩门:“开门!是我……回来了!” 反复高喊了几声,忽听门内“咯”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里面把门打开了,但紧接着就没有了动静,也不见有人打开门出来招呼。 李瑢觉得奇怪,探视着伸手一推,门就被推开了。往里看去,门里黑呼呼一堵照壁,四下无人,看不见一个人影,心想开门的跑哪儿去了?但遥望寝殿方向灯火通明,想是都在后院候着呢,便没多想,躬身把李瑁往里一请:“皇上请……” 李瑁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应了声:“嗯。”双手负后,玉树临风地就往院子里走。 谁知一只脚刚迈进去,就听“哗啦”一声水响,当头一桶冰凉的水从天而降,直接把李瑁浇傻了,瞬间从头湿到脚,从裤脚往外直蹚水。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哗啦,哗啦,哗啦”又是连着三声,李瑢、金贵、刘广林一个没跑,一人一桶水,个个跟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浑身精湿,木桩子一样地怔在了原地。 还是金贵反应快,飞速抹了把脸上的水,叫道:“皇上、王爷,你们快跑……” 他“跑”字还没喊完,黑灯瞎火里冲出五六个小丫鬟,每个手里都拿着一根粗长木棍子,劈头盖脸地就冲这四个人打下来,一边打还一边七嘴八舌地喊着:“打你,打你!” 这么些个如花似玉地俏丫头凑在一起,嗓音都脆生生、甜丝丝跟黄鹂鸟儿唱歌似的悦耳动听,外加上她们都知道打的是自家老爷,手上不敢使劲,所以打在这四个大老爷们身上,不但不觉得疼,竟然都还觉得有些受用。 谁知就在这时,一声怒吼跟炸了声响雷似的:“你们挠痒痒呢?使劲打!给我往死里打!” 这一声吼完,花晴横空出现,手提一根碗口粗的棍子,举手就往下砸,那粗棍子噼里啪啦跟雨点似的落在四人身上。 这回是真疼,李瑢觉得腰都要被打断了,可他自己怎样都好,旁边可是当今的万岁爷,打不得的。他慌忙举手求饶道:“夫人别打,别打了!你打我无所谓,莫要打伤了圣上!” 花晴手上顿了顿,问道:“哪个是皇上?” 李瑁刚被一棍子打在后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冒。 他活这么大哪里被人这样打过,疼得他声音都变了:“朕,朕!朕在这里!” 此时院中黑咕隆咚,任谁彼此就算站在跟前都看不清鼻子眼睛。再加上李瑁穿的是便服,猫着腰摸着后背,哎哟哎哟直哼哼,花晴就认定他是假冒的。 她一张俏脸气得通红,咬牙切齿道:“好哇你个李瑢,找一帮狐朋狗友来冒充圣上!我还告诉你,你别说请个假圣上来,就算真圣上来了,我今天也饶不了你!”她抬手一招呼:“给我使劲打!” 这回那些丫鬟见夫人动了真气,再不敢手下留情,个个都使上了十分的力气,这下这四个人可吃不消了。 这其中,刘广林怎么可能被这些小丫头打得还不了手?只是李瑁不下旨,这边又是瑢亲王的夫人,他实在不好出手反抗,就只能跟着一起挨打,心中叫苦不迭。 李瑁身上连挨几闷棍,刚开始打得他发懵,后来琢磨过味来了,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心想简直岂有此理!我堂堂天子竟然在这里像个贼一样被暴揍!没想到花晴是如此悍妇,难怪老七对她唯恐避之不及:这哪里是老婆,分明是个母老虎! 李瑁越想越恼火,怒声叱道:“都给我住手!” 他举手挡开一棒子,虽然那一挡挡得他虎口生疼,却也顾不上了:“朕看在你们是群女流之辈的份上,本不想为难你们。谁想你们一个个刁蛮粗鲁,举手就打张口就骂,毫无女德可言!简直无法无天!刘广林,都给我拿下!” 刘广林听皇上终于下旨了,片刻都没等,黑暗中他身影微微一动,就听“叮了咣啷”一片木棍子掉在地上的声音。那帮丫头们还没反应过来,手上棍棒都尽数被刘广林夺了去,掷在了地上。只剩下花晴还握着根粗棍站在原地。 刘广林略一踌躇,终究碍于是瑢亲王的夫人,还是停了手。 好在这时花晴也看出不对劲来,她见此人身怀绝技、武艺超群,借着月光再仔细一瞧:这不是天子身边的带刀侍卫刘广林是谁? 花晴的目光又缓慢地扫向刚才说话那人:月光洒在那人脸上,先不说穿着打扮,就说那双跟自己家老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桃花眼…… 花晴顿时身上一僵,强挤出来一丝笑容,把棍子一扔,盈盈拜倒道:“花晴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万岁?朕快被你打得一命归西了!”李瑁手拿折扇,冲花晴频频地点着,气得说不出话来。手点着花晴时,袖口还往下直滴水。 李瑢这时急忙上前一步,挨到自己媳妇身边,偷扯了她袖子两下轻声道:“还不赶紧跟皇上谢罪。” 李瑢不说这一句还好,他一说,花晴满腹委屈无处宣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做错了事,为什么要我谢罪?明明是你见异思迁,你就该打!你故意把圣上拉来给你挡罪,害我打错了人,现在倒让我赔礼谢罪,你不讲理!” 李瑢其实也觉得稍微有些对不住花晴,让她稀里糊涂就犯了惊驾的罪。所以她这样一说,他也不争辩,直接一个长揖给花晴拜了下去:“好好好,是我错了我错了,我跟你一起给皇上谢罪还不行么?” 花晴听了这话更觉得委屈,清秀的面孔涨得通红,眼里泛着泪花:“说得倒好像是你宽容大度一样!本来就该你一个人谢罪!你背着我去逛天香楼,说也不说一声就给个青楼女子在外面置了宅子。你整日跟我说你是清廉的,我信你,精打细算地跟你过日子,结果你倒在外面花天酒地!我且问你,你置办私宅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李瑢给秀红置办私宅的银子自然是李瑁给的,但李瑢要保全李瑁颜面,不好在众人面前说把李瑁捅出来,所以哼哼吃吃地半天答不出一个字来。 这下花晴更加觉得他理亏,忽然不哭了,瞪着一双杏目,伸手就去揪李瑢的耳朵,疼得李瑢“啊啊啊啊”直叫唤。 李瑁在旁边听见花晴刚才那番话,本来还觉得有几分道理,想帮李瑢解了这个围,跟花晴实话实说李瑢不过是替自己办事罢了。 可现在一看李瑢被花晴欺负得厉害,李瑁着实看不过眼,直替自己这七弟抱不平,心道:“这事就算是她占理,这般得理不饶人也是太可恶。这样彪悍的妇人若不小惩大诫,只怕她将来要骑在七弟的头上作威作福了!” 如此一来,他倒决意不解释了,气极反笑道:“花晴,朕还告诉你,给那青楼女子置宅子的钱,是朕给你家老爷的。不光如此,以后新夫人的吃穿用度,朕也尽数替他出了。缺什么短什么,瑢亲王可以尽管开口跟朕要。朕现在就下旨,把秀红赐给瑢亲王,治治你这个妒妇!” 第5章 第五章 皇帝李瑁突然下旨把青楼女子秀红赐给瑢亲王李瑢,这一道晴天霹雳不仅劈懵了花晴,把李瑢也给劈傻了。 花晴怔在原地说不出话。 倒是李瑢,上前就给李瑁跪了下来:“臣弟谢皇上对臣弟的关心照拂之情,却实在不得不斗胆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臣弟处理不好家事,惊扰圣驾,还请皇上赎罪!恳请皇上容臣弟跟夫人好好解释清楚,否则倘若真纳了秀红为妾……” 李瑢刚想说:“倘若真纳了秀红为妾,臣弟就真的生不如死、死亦无葬身之地了。”但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这话私下里跟李瑁说说没事,当着花晴的面可万万说不得,因此立刻临时改口道:“倘若真的纳了秀红为妾,那么臣弟与夫人的误会只怕会越来越深、不可挽回了!” 李瑁何其了解李瑢,他怎么会猜不出李瑢真正想说的话是什么? 可李瑁却偏偏装不明白,而他之所以坚持唱这个黑脸,只因看不惯李瑢这般受欺负,遂冷笑道:“你有心帮她说话,她却未必肯领情。只怕她禀性难移,将来又在其它事上发疯!此事就这么定了,今晚你也别在你这府上住了,跟朕走。” 李瑢一愣:“去哪里?” “天香楼。” —————————— 天香楼是个青楼。 天香天香,国色天香。 天香楼之所以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因为楼如其名:里面每个姑娘都明艳动人貌美如花,随便拎一个出来走在大街上都能艳压群芳。 这么多如花似玉的美人聚在同一个天香楼里,那番香艳可想而知。 但天香楼能够令京城里无数风流才子流连忘返,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天香楼有三名镇楼的头牌,这三名女子美艳绝伦能歌善舞,绝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 尤其是排行第一的花魁 - 柳如烟:倾国倾城宛若天人,诗词歌赋更是样样精通。若论这位柳如烟读书写字的才华,倒还在许多纨绔子弟之上。 见过柳如烟的人都说这位天香楼的花魁不仅容貌出众,气质更是脱俗:不似青楼女子、倒像大家闺秀 — 只怕京城中有些大家闺秀都未必如她一般的品貌端庄、丽质天成。还有人猜测她是落魄了的书香门第之后:或许是父兄犯了罪让她受到牵连,后来侥幸逃脱最后被迫流落到了这纸醉金迷的烟花之地。 猜测归猜测,凡是猜测就不一定真的,但柳如烟的座上宾全都非富即贵,这话却是一点都不假。富贵到什么程度呢?富贵到李瑢刚才那一脑门子的官司,追溯起根源来就是始发于这位天香楼的柳姑娘。 而被李瑁“栽赃”给李瑢的,正是天香楼花榜排行第二的秀红。 半月前。 那日朝堂之上,各地州府奏报的好消息不断,让李瑁的心情甚佳。 下朝后回到洗月斋,本想坐下看会奏折,偏巧清晨淅淅沥沥地刚下完一场小雨,这会儿云开雾散,天空跟水洗过似的蓝,泥土的潮湿混合着青草和鲜花的清香,从窗缝里直往屋里钻。 李瑁坐在御案后头,刚打开一本奏折,雨后清风拂面而来,顿时满鼻子都是花香。 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走到洗月斋门口往花园里一瞧:见院中桃红柳绿,满园子的缱绻春光。这下再也坐不住,心道:“这可真是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这样明媚的春光,谁还要窝在这里看奏折,朕要出去好好游赏一番!” 这念头一冒出来,李瑁贪玩的性子便再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就把刘辅仁叫到跟前:“快,给朕更衣,朕要出去逛逛。” 刘辅仁立刻叫宫女去找衣服,随即躬身笑道:“请问皇上,该叫哪位嫔妃陪驾游园?” 李瑁摆手道:“朕不去御花园,来来回回就那么一片,成天逛你不腻吗?朕要出去,叫刘广林跟着就行了。” 刘辅仁一听又要微服私访,刚想问去哪里,李瑁已经抢先道:“别问去哪里,朕还没想好。计划好的都没有意思,随走随停,看见哪里好就多呆呆,这样才有情趣。啊,对了,去把瑢亲王叫来,就说朕要跟他去春游。” 宫女这时捧着一套紫金龙袍进来,要给李瑁更衣。 李瑁一看,蹙眉道:“这套不行,去换套富贵人家的便服来。朕要微服私访,穿这个怎么行?笨死了,快去快去!” 宫女应声退了下去,片刻换了一套深墨绿绸缎长袍来。李瑁看了看,勉强觉得还可以,便让宫女给自己换上。他刚穿戴整齐没一会儿,李瑢也到了,旁边跟着金贵。李瑢听说李瑁要春游,就知道他肯定要出宫,干脆直接就穿了一身秋香色绣竹长袍来。 李瑁看了看李瑢这一身,很是满意,带着李瑢、刘广林还有金贵随即就出了宫。 这正是城上风光莺语乱的三月,满城一派好春光。 清风和煦,吹在人脸上暖融融的,带来阵阵花香,醉人心脾。 李瑁和李瑢两人顺着护城河堤一路不紧不慢地溜达。 李瑁可算是逮着个机会放松地做回自己,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弯成两个倒着的月牙儿,跟两旁团团簇簇云朵儿似的桃花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再看旁边的李瑢,也笑得像脸上开了朵大桃花,整个人入诗入画。 这时但凡有旁人看见这哥儿俩,肯定心里都会毫不迟疑、不约而同地认定“春风得意”这四个字就是专门为他俩而造的。 四人一路溜溜达达,穿过车水马龙的城门大街,沿途看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李瑁和李瑢指哪个,金贵就买哪个。 别看哥俩都挺大个人,但从小在皇宫里长大,好多民间的东西都没见过,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人家几岁的毛孩子喜欢什么,他俩也喜欢。 一路走下来,刘广林和金贵两手上什么糖人、风车、这锁那链的,满满当当再拿不下其他东西。 尤其是李瑢,沿途只要看见草药铺子,立时心花怒放,两眼放光。每样草药都拿起来闻一闻看一看,若不是金贵拉着,他简直要在里面住下来。 这样不知不觉就逛了一下午,眼见日薄西山,原本发白的青石板路被洒上一层赤红的霞光。 已是傍晚时分了。 但城门大街上行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热闹了。茶楼里咿咿呀呀有人唱起了曲,伴随着高低不一的喝彩声,客栈酒肆前挂起红红绿绿的灯笼。扑鼻的菜香从饭馆里飘出来,连带着堂倌的吆喝:“客官,进来喝点酒歇歇脚?” 兄弟俩看见眼前这番灯红酒绿,肚子都开始咕噜噜地叫起来。 刘广林见李瑁两眼直瞅着街边儿一个卖牛肉大饼的,站着不走,心想皇上是饿了,就上前悄声问道:“皇上要是饿了,咱们就回去吧?” 李瑁指了指摊位上摆那一溜牛肉大饼,问道:“御膳房会做这个吗?” 刚巧十几个牛肉大饼新出锅,摊主掀开锅盖,白腾腾的热气冒出来,卤过的牛肉夹杂着葱花饼的香味,馋得四个人都悄悄吞了口口水。 刘广林身为大内侍卫,考虑到李瑁的安全,坚持道:“时候不早了,皇上,咱们确实该回去了。” 金贵在一边先瞅了瞅李瑁,再看了看自家老爷,心中拿准这两个人是吃定了牛肉大饼了,就壮着胆子说道:“我觉着御膳房肯定不会做牛肉大饼。”说完,见刘广林牛眼一瞪,直瞅着自己,金贵急忙伸手一指招牌:“没看上面写 ‘刘氏牛肉大饼全城只此一家’ 吗?去别的地儿就吃不着了……” 李瑁听了,再不犹豫,指着新出锅的牛肉大饼对刘广林道:“速去买一些来。” 刘广林没法,只好买了四个牛肉大饼,护着李瑁在摊位上坐下。又要了四碗豆汁,这下四人吃得不亦乐乎。 吃饱喝足了,李瑁心满意足道:“这么好吃的东西,应该叫御膳房的人来学学。刘广林,你记着点,以后在宫里朕也要吃这个。” 刘广林应道:“是。” 李瑁酒足饭饱,正待举步,忽见牛肉大饼摊旁边,有一座三层的楼阁很是精巧雅致,与众不同:上面两层每间房的窗户里,都透出朦胧的水红色光影。房中烛光摇摇,映得整个楼宇都笼罩在一种难以描述的柔情之中,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酥软受用。 李瑁看匾额上写着“天香楼”,心中猜到了几分,但见门口并没有吵闹的迎客女子,就问旁边:“这里是什么地方?” 李瑢道:“天香楼。” 李瑁白了他一眼。 金贵躬身上前,低声答道:“回皇上,这里是……青楼。” 李瑁心无意外,微微一笑道:“进去看看。”抬腿就往里走,带走带问道:“既是青楼,为何不见人出来迎客?” 金贵笑道:“回皇上,天香楼可不是一般的青楼,它的玄妙在里面呐。”他紧忙快走几步,在前面带上了路。 李瑢在旁听见,心中暗道:“金贵这臭小子,我都从未来过,看他这样子倒是不知偷偷来过几回了。”他虽这样想了一下,好奇心却占了上风,也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模样。 四人穿过曲径通幽的长廊,天色已暗,隐约能看见茂盛的树冠连成一片,还有几个大小各异的池塘,想来白天这院里也是一番春意盎然的好景色。 走完前院,穿过中庭一道月门,眼前豁然开朗。 数十个喜气洋洋的红灯笼高挂在一栋偌大的三层楼阁上,四周被假山环绕,造了个小型的院中园林,颇有意境。楼门上也挂了一块匾,写着:“国色天香”。 李瑁仰头看见,不禁笑道:“倒是直白。” 第6章 第六章 李瑁正抬头看着匾额上写的“国色天香”四个字,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瞧见了他,急忙从楼阁内跑了出来。 这女人身穿翠绿绣红团花的裹身棉布长裙,套着一件银色绣碎花的小夹袄,浑身上下热闹极了。跑的时候,连带着两个碎玉耳环在圆润的脸蛋旁乱甩。 这女人正是天香楼的老鸨。 她跑到李瑁跟前,笑容满面地请了个安,一张嘴,声音卡着嗓子,甜得发腻:“大老爷是头且来?有熟人么?”说话时两只眼睛上下来回地打量四人。 就这么几扫,这几个人是什么身份地位、互相之间什么关系,都被她摸得一清二楚:头前这两位样貌俊美气质不俗,从头到脚的雍容华贵 - 不是位高权重的官爷就是富甲一方的商客;后面年纪不大却老微微弯着个腰的必然是随身小厮,而旁边那位长了一张天兵天将的脸,跟个金刚似的站得笔直,估摸是个侍卫。 这一圈扫完,她目光就定在了李瑁和李瑢的身上,笑道:“要是没有熟人,我介绍几个姑娘给两位老爷认识认识?”边说边麻利地将四人请到阁楼的堂上,高声吩咐里面:“来人啊,给大老爷上壶好茶!” 很快有人捧上来一壶热茶,打开茶盖清香四溢,确实是壶好茶。 老鸨端起茶壶,先给李瑁和李瑢各自倒满,边倒茶边笑道:“不知道两位大老爷怎么称呼?” 刘广林张嘴刚说了句:“这是当今圣……”圣上的“上”字还没发出声来,李瑁赶紧手攥拳头,放在嘴前使劲咳嗽了两声。 金贵马上接口道:“这是我们家盛……假民,盛老爷!” 老鸨堆笑道:“原来是盛老爷,那么这位是……”她转脸看向李瑢,见李瑢跟李瑁的容貌甚是相像,脱口道:“啊哟,看这有福气的眉眼,您两位一定是亲兄弟了!” 金贵心想:“这都说是亲兄弟了,那得姓一个姓啊!”接口道:“不错,这位是咱们盛有瑢 - 盛老爷。” 老鸨连笑连点头,心里却琢磨:“两个都是盛老爷,该这么叫?” 李瑢没想到金贵还挺会编,随口就编了两个还算像样的名字。他见老鸨眼珠子咕噜咕噜来回转,想要说话却张着嘴半天没说出来,猜到她的顾虑,就替金贵答道:“我排行第七,家兄排行第六。” 老鸨立刻甩着手帕子笑道:“原来是盛六爷和盛七爷!两位一看就是尊贵的人,不知在哪里高就?” 李瑁嫌她东拉西扯问得有些多,有些不耐烦道:“蒙庇祖荫,在朝中任个一官半职。” 老鸨听出李瑁话里的不耐烦,立马聪明地问道:“不知两位老爷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李瑁张口就问:“你们花魁是谁?” 老鸨略一犹豫,赔笑道:“那是如烟!但她最近病得厉害,已经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了。而且大夫说那病还传染,所以一时半会儿……一时半会儿怕是见不了客了。”她歉意地笑出一脸褶子,赶紧又给李瑁添了点茶。 李瑁没想到第一次来就这么不凑巧,想了想,说道:“生病不可勉强,那便罢了。第二是谁?” “是秀红,秀红在!老爷要见见?” 李瑁心想:“第一病了,第二也行。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便道:“好,就她吧。” 老鸨应了一声,转身就冲楼上扯着嗓子高声唤道:“秀红!秀红!!准备见客!” 楼上立刻传来娇滴滴的一声:“唉~来啦~!”那声音就像灌了蜜,要多甜有多甜,听得李瑁骨头都酥了。 老鸨瞧了一眼李瑢,笑问道:“盛七爷,您再挑一位姑娘吗?” 李瑢心想我出来不是自己来玩的,而是陪皇兄,便道:“不用,我们一起的。”李瑁当然明白李瑢的考虑,听罢微微一笑。 老鸨便不再多说,领着四个人来到二楼。 李瑁边上楼梯边往四周看,上到一半时越过院中郁郁葱葱的树冠往外望,见下面透过枝叶缝隙,正是刚才吃牛肉大饼的摊子,不禁一笑。 走完楼梯,来到二楼。拐过廊角之后,气氛开始变得有些不同。四人感觉像进到仙境之中,更有阵阵似有似无的胭脂香入鼻,这香气从朦胧的意境中飘来,简直摄人魂魄,让人顿时两脚发飘,像踩在云里一般。 来到一扇棕色小门前,老鸨先敲了敲门,随即唤道:“秀红呀,盛六爷和盛七爷来看你啦!”那蜜一样甜的声音立刻从门后传了出来:“妈妈,请两位老爷进来吧。” 老鸨“哎”地应了一声,轻推开门,对李瑁等人说道:“老爷们请进吧。” 李瑁抬腿走了进去,就见屋中烛光昏暗,水红色的窗纱把屋都映成朦胧的红色了。床上罗幔被烛火拉长的影子在墙上飘飘摇摇,此情此景让人如坠梦境。 茶桌旁边就是床,床上坐着个女子:瓜子脸,肤如雪,一双勾人的杏眼正满含笑意,望着进来的四个人。见李瑁和李瑢走进来,她立刻起身迎上前,挽着李瑁在桌边坐下。等李瑁坐下,她又去挽李瑢。 金贵和刘广林站在门口,见两人在里面坐定了,就关上了门,在门口等着。 秀红见金贵和刘光临并不进来,迅速地打量了下李瑁和李瑢。这一眼瞧得虽快,却不含糊 - 简直仔细极了。她一眼看出面前两人绝非一般的尊贵,尤其李瑁,虽然看起来和善,但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 秀红一笑,取出两个白瓷茶碗,捻了茶叶放在碗里,从小火炉上拎起刚烧好的水壶,给两人冲了两碗热茶,说道:“两位老爷头一次来我这儿,不知道以前经常在哪位姐姐那里玩的?” 李瑁笑道:“你们除了陪客人说话,还陪玩么?我倒是不知道,你们都玩些什么?” 秀红轻笑道:“六爷可真是聪明人不能哄,我说错一个字都不行。我是怕两位爷在其她人那里呆得好了,觉得我这里伺候不周。” 她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将茶碗端到两人面前,轻轻放好,然后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低垂了头,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却有意无意地总瞟着两人。 李瑢大刺刺地端起茶,像是真渴了,猛喝了几大口之后,才想起秀红的话来,答道:“我们没来过青楼,这是第一次来。” 李瑁听了立刻咳嗽了两声,使劲儿给李瑢递了个眼色,意思像是叫他别说话。李瑢却不解,还奇怪地看了他两眼。 秀红听了却噗嗤一声笑了,说道:“既是这样我就放心了,不怕在两位面前出丑了。” 她幽幽拿过一把琵琶:“六爷刚才问玩些什么,那是说笑的。不过有些小曲我唱得还行,就给二位老爷先唱一曲如何?若是喜欢,我就多唱几首,若是不喜欢,咱们再换别的有趣的事情做。” 李瑁抚掌笑道:“好,秀红姑娘是个爽快人。就请你弹唱一曲,我听听如何。” 李瑢听说秀红要唱曲,也颇有兴趣地放下茶碗,支着下巴准备听。 秀红微微一笑,纤指轻拨琴弦朱唇轻启,唱了一曲《清江引.咏秋日海棠》,唱完了李瑢连连鼓掌道:“好,曲好,唱得更好!” 李瑁却笑道:“唱得虽好,曲子却有些不合时宜。现在是春天,怎么唱了一首咏秋的曲?不好不好,要罚你。”说着把旁边的酒壶拿了过来,“从现在开始,咱们改饮酒,不喝茶了。唱得好就少喝,唱得不好得多喝。” 秀红娇笑道:“看看,六爷这就开始欺负人了。” 谁知她话音刚落,就听外面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像是一群人奔着楼上就来了。 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踏得木头楼梯震天响,紧接着一个男人大着嗓门嚷道:“每次来都说她在见客,哪能回回都这么巧?老鸨,你今天非得给我说清楚了不可,你是不是就是不给我见秀红,啊?” 那男人说着话,脚下不停,走路跟砸夯似的,冲着秀红的房门就来了,就听老鸨尖叫:“你不能进去,秀红房里真有客!” 秀红听到这里,脸色一沉,把琵琶往床上一扔,双手插腰站起身来,咬牙道:“这混账又来了!看姑奶奶不收拾他!” 李瑢见秀红瞬间变脸,原本貌美如花的可人儿转眼变得跟个彪汉子一样,乍看还以为秀红是花晴上身,吓得他差点坐地上。 倒是李瑁,见秀红要冲出去,拉住她说道:“外面有我的侍卫,那人进不来,先听听情况再说。”这话刚说完,就听门口打起来了。 原来是那人来到门口,踢门就要进,刘广林当然不许,两人就打在了一起。但那人的功夫委实一般般,而刘广林是武状元出身,大内一顶一的高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人打趴在了地上。 刘广林一脚踩在那人后背上,那人脸冲下,双手被刘广林后扳扣死,一动都动弹不得,疼得龇牙咧嘴哇啦哇啦直叫:“松手,松手!手折了!手折了!” 刘广林厉声质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如此嚣张!” 那人嚎叫道:“你不松手,我疼,说不出来!” 刘广林道:“我看未必!”他猛地再一使力,那人杀猪一样叫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赵四海!” “你为何硬闯秀红姑娘的房间?” “我喜欢她!我想看看她不行吗?可我次次来,那臭婆娘都告诉我秀红都在见客,我就不信了!我他娘的来了得有七八回了,就能这么寸,每次都见不到?我今天非得见到秀红不可!” 那人跟条毛毛虫似的在地上来回扭动,一边扭一边嚎叫:“老鸨狗眼看人低,不就是瞧我不是达官贵人吗?老子告诉你,老子虽然是道儿上的,但老子有钱!老子要给秀红赎身!” 屋里的秀红听见赵四海这最后一句,不禁怔了怔,脸蓦地一红。只是房间里灯光昏暗,没人看出来。 李瑁听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瞅秀红一眼,问道:“他是谁,你可认识?” 秀红刚才的悍妇样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没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他叫赵四海,是个流氓。有一次我在街上买胭脂,他走过来跟我搭话,那之后就总来找我。但妈妈嫌他穷,每次都骗他说我在陪客。……我也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李瑢道:“可是你既然做这个行当,有人出钱要见你,你总不能不见的。” 秀红忽然满脸通红,“蹭”又站起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李瑁连忙摆手道:“别激动,他毕竟是喜欢你,不是跟你有仇。你若肯好好说话,让他知难而退是最好了。” 秀红急得跺脚道:“六爷你不知道,他是流氓,流氓哪有讲道理的?一个混劲儿上来,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呢!” 第7章 第七章 秀红正说着话,门忽然被推开了,刘广林探了个头进来说道:“圣……那个,六爷,赵四海被我打走了。” 李瑁对秀红笑道:“你看,这不是没事了。你接着唱你的小曲,咱们接着喝酒。” 李瑢却有些担心:“他要是再杀回来怎么办?” 李瑁不以为意道:“一回打不赢,二回难道就能打赢了?放心吧,有刘广林在,没事的。” 秀红起初也有些许的担心,但李瑁坚持让她唱曲,唱得曲子不合他心意了,就让她喝酒。几碗酒下肚,秀红脸色微红面若桃花,已有些醉意了。 李瑢也喝了不少,看见眼前的美人又恢复了温柔可人的模样,他觉得心情分外舒畅,刚才不愉快的一页也翻篇了。 秀红连唱了几曲,曲曲委婉动听。李瑁越听越高兴,暗想:“今日虽没有见到花魁柳如烟,但这个秀红也很不错,以后可以经常来看看她。”想到这里,他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塞在了秀红手里,也不说话,只是冲秀红笑。 秀红瞧了一眼那银票上的数字,喜得心砰砰直跳,使劲捏了捏李瑁的手,飞快地就把那张银票折整齐了踹在了怀里,接下来唱得就更加动情卖劲了。 谁知好时辰没有一会儿,就听楼底下涌来一群人,全都扯着嗓子乱嚷:“秀红呢?咱们大哥要见她,让她出来!” 李瑁一听还是那帮人,心里顿时起来一股火儿:“这还没完没了了!”他对李瑢道:“去告诉刘广林,好好治治这帮泼皮无赖,打死了不治他的罪!” 可金贵却觉着这次不乐观,他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往下一瞅,见楼下足有好几十号人,把院子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瞧了瞧刘广林,刘广林也看见了楼下的情况,脸色甚是严肃。 金贵走到秀红房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有人说了声“进来”,他赶紧推门走了进去,见李瑁正跟秀红在说话,便径直走到李瑢跟前,附在李瑢耳畔低语了几句,李瑢听完眉头紧锁。 等金贵出去了,李瑢悄声对李瑁道:“金贵说,这次来的人太多了,怕刘广林一个人顶不住,咱们还是报官吧,叫官兵来帮忙。” 李瑁一想,他们只有四个人,确实有点寡不敌众,便颔首道:“去吧。” 李瑢立刻走出房间,对金贵道:“你即刻去报官,拿上这个,就说圣上在这里,叫他们速来营救。”他从怀中掏出个玉佩来,递给了金贵。 金贵接过来,瞅着屋里的李瑁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问道:“王爷,那圣上的身份,跟官差那边说还是不说呢?” 金贵刻意问这么一句,让李瑢一时犹豫起来,金贵伺机道:“依小的之见,还是别说的好。” “怎么说?” “您想,万岁爷是微服私访,要是让人知道皇上跟一帮地痞流氓在青楼,为了抢一个青楼女子打起来了,这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李瑢恍悟,连声道:“对对,警告他们,万万不可泄露圣上的身份。”金贵立刻应了一声,转身就从后院溜了出去。 这时赵四海带着一大帮人奔上楼来,歪鼻子拧眼地就冲着刘广林来了。刘广林眼瞧着这帮人,沉声对李瑢道:“瑢亲王速速回房,锁上房门,千万不要开门。”李瑢听罢赶紧回到屋里,把房门锁上了。 李瑁、李瑢还有秀红三个人就坐在屋子里,谁也不说话,听着外面的动静。 就听赵四海吼道:“臭小子,会点花拳绣腿了不起啊?你再有本事老子他妈的人多,看你胳膊能不能拧过大腿!” 刘广林没说话。 赵四海大吼一声“上!”:太过激动,声儿都劈了。 瞬间,门外噼里啪啦就打了起来,惨叫声中还掺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想是对方有人用了武器,刘广林把剑也拔了出来。 秀红在屋里坐立不安,站起来又坐下。李瑁则眉头紧皱,手紧握着茶碗,却一直没喝:听外面的声响,那帮流氓来人确实不少,他此刻也开始担心起刘广林来,不知他能撑多久。 谁知这时,忽然有人开始砸门,边砸边骂:“里面的人出来!妈的,当什么缩头乌龟!老子要见秀红!” 李瑁登时脸色铁青,气得“噌”就站了起来。 李瑢此刻倒是十分镇定,他一把扯住李瑁,低声道:“六哥,这是帮流氓,你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躲过这一阵子,一会儿再说。” 李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等会儿官兵来了,看朕怎么收了这帮混混!”就强忍着火气,缓缓坐了下来。 秀红见李瑢跟李瑁耳语,像是商量对策,但却听不清他俩具体说了什么,更想不到他们能叫来官兵,只当眼下两人除了躲着没有其他办法。 外加砸门声越拍越急,她实在是坐不住了,起身道:“二位爷,赵四海是冲着我来的,干脆我出去,跟他理论清楚了!” 李瑢立刻拦道:“别,你都知道他们是不讲道理的,还跟他们理论什么?你把门打开,咱们可就彻底沦陷了。” 秀红急道:“但这样下去,这门早晚要让他们撞破的!到时候……” 她话没说完,忽听楼下院里传来一声高喝:“都住手!知府大人到!”紧接着一片铁靴落地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地跑进院内来,听来人数应该不少,就连刀剑摩擦的铮铮声都传到了楼上。 李瑁喜道:“官兵来了!” 李瑢也赶紧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院中那人高声喝道:“把这帮流氓都给我抓起来!” 就听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直冲着二楼奔来,整个天香楼立刻响起一片高低杂乱的喊叫。钢刀落地,叮当一片声响,掺杂着官兵的呼喝声,勒令那帮流氓缴械投降。 没多大会儿功夫,楼下逐渐安静下来,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刘广林的声音:“六爷,七爷,可以出来了。” 李瑁给李瑢递了个眼色,说道:“你出去看看。” 李瑢会意,起身来到门口,推门走了出去。他站在二楼往下看,就见下面院中一片狼藉:楼梯边,围栏上,趴着挂着的都是流氓,重伤半残的到处都是。 刘广林见李瑢出来,上前道:“七爷,知府董青书在下面候着。”李瑢看了看他:除了脸上稍微有点挂彩,看来并无重伤。便点了点头,绕过地上躺得横七竖八的人,走下楼来。 知府董青书正垂手立在院中,看见李瑢,他眼睛一亮,双手一抖袖子,迈步上前就要跪。 李瑢见状,急忙拦道:“董大人……” 金贵眼疾手快,拉住董青书说道:“董大人,咱们刚才不是说过了,咱们盛老爷……”他没把话说完,转而轻咳了两声。 董青书这才恍悟,立刻连声道:“对对对,盛老爷!那个,呃……” 他清了清嗓子,忽然转身,铁青个脸问旁边的师爷:“闹事的人都抓住了没有?” 师爷堆笑道:“全抓住啦,一个没跑。” 董青书“嗯”了一声:“领头闹事的是谁?” 旁边立刻有官兵把五花大绑的赵四海推了上来:“就是他!”赵四海此刻双手被绑在身后,见自己的人全军覆没,周围全是衙门的官兵,知道栽了,垂头丧气地也不吭声。 要照董青书的意思,他想上来就把这些人全都打入大牢,借机巴结巴结瑢亲王和皇上,露脸邀功。他身旁的师爷一眼看出他的心思,见他张大了嘴,眼看要下令,急忙凑到他身边扯了扯他袖子,用极低的声音,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大人,你得先审审。” 董青书一想对啊,审都不审,不问缘由就打入大牢,倒显得是我滥用职权,糊涂断案了! 他于是从怀中掏出块手绢点了点嘴角,缓声问赵四海:“你姓甚名谁,作何营生,为何在此大闹啊?” 赵四海把头往旁边一扭,粗声粗气道:“我叫赵四海,我不做什么营生!我来了七八次,就是想见见秀红。结果老鸨回回都说秀红在见客,我他妈不信,闯上去了,后来就跟上面那臭小子动了手。” 董青书脸色一沉:“放肆!你这是私闯民宅,还险些伤了这位客人!你可知罪?” 赵四海听罢,心中很不服气,据理力争道:“为什么两人都动了手,还是他先打伤了我,却只抓我不抓他?” 董青书冷着个脸道:“这两位老爷一看就是博闻强识、通情达理之人,再看你,贼眉鼠目一副奸诈之相,看着就不是好人!” 赵四海眼冒怒火,高声叫道:“老子长什么样也能治罪吗?你们官商沆瀣一气,有钱了不起啊,老子也有的是钱!” 董青书叱道:“你个地痞无赖整天打架帮闲、圈地收钱,你的钱都怎么来的,当我不知道?给我押走,关进大牢!” 接下来不管赵四海怎么吱哇乱叫,几名官兵连拉带拽地就把他拖走了,他高喊的声音余音绕梁,半天才消失。 董青书这时立刻变了个脸,笑着对李瑢拱手道:“盛老爷,您看接下来该如何裁断?” 李瑢说你等我上去问问我六哥,董青书忙道:“是是是,好好好。” 他目光紧跟着李瑢上了楼,知道皇上就在楼上,赶紧理了理衣冠,端端正正地垂手而立,等着李瑁下旨。 李瑢回到房里,李瑁早已听清楚了外面的事,恢复了一脸悠闲的笑模样,正跟秀红猜拳呢。 听见李瑢进来,李瑁一边跟秀红玩,一边对李瑢道:“这知府来得及时,可以赏他。” 李瑢问道:“那个赵四海怎么处置?” 李瑁道:“他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死。交给官府教训一顿,依法处置吧。”说完从桌上拿起一粒山楂,笑眯眯地问秀红:“你可知道这东西都有什么好吃的做法?” 谁想秀红忽然小嘴一憋,竟要哭的样子。 玩了大半天,李瑁此刻正喜欢秀红得紧,见她满脸的委屈,当真还有些心疼,忙问:“你怎么哭了?” 秀红抽泣道:“六爷虽然处置了赵四海,但回头六爷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等那赵四海被放出来后,还是会回来找我的麻烦。到时候我一个弱女子,可怎么办呢?” 她虽然哭着,却并不放声哭,只是两眼含泪。半天,一颗豆大的泪珠子才滴下来,剩下的挂在浓密的长睫毛上一闪一闪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倒比痛哭更家让人心疼。 李瑁看见,甚不忍心,忙问道:“那你想我怎么办,可是要我杀了那赵四海吗?” 第8章 第八章 李瑁问秀红是否想让他杀了赵四海,秀红急忙道:”不不不,我并不是让老爷杀他……” 她掏出手绢点了点眼角的泪,面色犹豫道:“我是想……”话说一半,抬眼幽幽地看了看李瑁。李瑁瞧见这颇有用意的一瞥,却没明白。他望了望李瑢,李瑢显然也看见了,却更是一脸茫然。 金贵在一旁倒看得透亮,他先不吭声,揣度了半天李瑁的心思,见李瑁好像确实挺喜欢秀红,便探视着问秀红道:“你的意思是想跟着我们老爷?” 秀红听了,脸颊立刻变得绯红,头微低着,不吭声也不摇头。 李瑁这才恍然大悟:“你是想让我给你赎身?” 秀红轻咬了咬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抬头道:“按理说,我第一次见六爷,不应该提这样过分的要求。可是我自打第一眼看见六爷,心里就再装不下其他人。我想跟着六爷,伺候六爷左右,好么?” 她柔声细语,眼含泪花,这几句话说得跟唱歌似的声情并茂,简直催人泪下。 金贵在旁边看着,心想:“这位是当今的万岁爷,不光你,换谁看上了,心里可不都是再装不下别人了。” 李瑁看着秀红,心中也甚是犹豫。他确实挺喜欢她,但还没喜欢到想把她接回宫。他要真是个普通的富家公子哥儿倒也好办了,大不了花些银子把秀红买回去做小妾,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李瑁是当今天子,纳个青楼女子回宫做妃子,是不大合礼数的。设若让太后和太皇太后知道了,难免又是一番啰嗦。 不过秀红所说在情在理,将来赵四海若再来找她的麻烦,李瑁也的确有些放心不下,这样一来,他倒变成骑虎难下了。 李瑁踌躇了大半天,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对秀红说道:“不是我不想给你赎身,而是家中实在不方便。” 秀红听了神情极是失落,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这样一哭,哭得李瑁有些心疼。金贵见他眼神无奈,还有些怜惜,还当是他舍不得秀红,便探视着问李瑢:“老爷,要不咱们给想想折?” 李瑢的脑袋里都是医书,哪有金贵的花花肠子,愣是没听懂,一脸发懵地问:“什么折?” 金贵凑近两人,压低声音道:“六爷不方便把秀红带回家,要不……”他故意没把话说完,只拿眼睛瞟李瑢。 李瑢见金贵使劲冲自己翻愣眼睛,想是有些不好明说的话要传达,可他瞪着眼睛拼命领会,也没领会出个所以然来。 可怜金贵都快把眼睛翻肿了,李瑢也没明白过来。倒是李瑁略微一琢磨金贵那上半句话,忽然转过味来,把扇子往手掌中一扣,对李瑢说道:“对啊,老七,你帮我把她赎了,置个宅子让她住着,银子我来出,这不就完了?” 李瑢这回算是听明白了,愣了半天,冒出一句:“这样行么?” 李瑁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秀红不能入宫,反正以后他来天香楼也是来,干脆给秀红单独置个宅子更方便。 李瑢还没回话,秀红在旁边听见立刻不哭了。她一脸娇羞地瞅了瞅李瑁和李瑢,赶紧起身给两人盈盈拜了一拜:“秀红谢过两位老爷的救命之恩!” 于是李瑢稀里糊涂地就成了给秀红赎身、置房子的人。 天香楼的老鸨原本是非常不乐意让秀红赎身的,因为秀红作为三大镇楼的头牌之一,那是她一株明晃晃的摇钱树。 谁知两日后,拿着银子来提人的竟然是知府董青书,这就让老鸨心中犯了嘀咕。 她越琢磨越觉得那两个相貌颇为相似的盛老爷必定是不好惹的大人物,否则怎会是知府亲自来领人?想明白了这点,老鸨便二话也不说,乖乖收了银子,把秀红给送走了。 李瑢按照李瑁的要求,在钱粮胡同给秀红置了一栋宅院。那宅院四四方方,门脸干净,前堂后院各样不缺,里面再添上新买的家具,各种日用一应俱全。 李瑁不出面,所以相关事务都是瑢王府出面打理。 尽管李瑢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夫人知道,但家具要现买,房子要新刷,瑢王府的人成天出出进进地在外面置办宅院,一来二去,终究纸包不住火,这事最后还是被花晴知道了。 那晚李瑢陪李瑁在宫里用完晚膳,踏着月色悠哉悠哉地往回走,他跟金贵刚走进前院,忽然身上莫名打了个寒噤。 李瑢感觉到一股不祥之气从王府的后院隐隐飘来,他浑身蓦地抖了个机灵,酒都醒了一半,转身问金贵:“我给秀红赎身的事儿,夫人是不是知道了?” 金贵拍着胸脯道:“我保密保得好嘞,夫人肯定不知道!” 别看李瑢别的事情发木,但在刺探花晴情绪这件事上,各种感官比逃避野狼追杀的小动物还敏锐。他听了金贵的话,并不十分相信,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对金贵悄声道:“你进去探查下情况,要是情况不好,速速回来告诉我。” 金贵答应一声进去了。自此再没出来。 李瑢知道情况不好,掉头就跑了。 那晚他又回到了皇宫,之后就住在了宫里,好几日没敢回家,也不敢跟李瑁说实话,谎称要在宫里挑灯夜读,说家里容易分心。 李瑁从来不管李瑢,什么事都随他去。因此也不过问,整日跟李瑢喝酒赏花,倒乐得自在。 这样过了七八日,李瑢冥冥之中感觉要是再不回去,怕是作死的节奏。 终于一晚壮着胆子回了府,偷偷摸摸地刚摸进后院,就听遥远的地方,不知哪里,传来花晴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怒吼:“李瑢!我看见你了!你别跑!” 李瑢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提起袍子就往寝殿狂奔,跑得太急还在院子里跌了一跤。 他连滚带爬地爬起身来,冲进寝殿,直奔卧房,掀起床单就往床下钻,却在床下撞上了两个贼。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再赘述,就接着说花晴黑灯瞎火地拿棒子把李瑁、李瑢、刘广林和金贵一顿暴揍之后,李瑁一气之下当真把秀红赐给了李瑢,转头就带着李瑢三人重新回到了天香楼。 时隔多日,李瑢二番再次站在了天香楼前。 他抬眼看着这温柔乡,回想自己从家中落荒而逃的惨景,心里对这天香楼凭空又多了一分不喜欢。怎奈李瑁喜欢这个地方,他只好跟着李瑁,又进了天香楼的后院。 ———————— 赵四海和他那些被关进了知府的大牢,在牢里暗无天日,一呆就是半个月。 半个月后这些人通通都被放出来了,赵四海正高兴怎么这么快就把他们给放了,牢房的狱卒却告诉他们说并非上面真想放了他们,而是因为他们人数太多,把牢房都占满了,新来的犯人都没地方放,所以知府大人决定网开一面,把他们各打五十大板,放走完事。 接下来这几十个人尽数被拉到大牢外面的场地上,清一水儿地趴在地上,脱了裤子,每人都被噼里啪啦地打了五十板子,疼得一个个鬼哭狼嚎。 赵四海的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险些连长凳都下不来。他恨得咬牙切齿,心想:“他娘个爪的,等我不弄死那姓盛的小子!” 这五十大板打得赵四海好些日子下不了床,等他伤养得七七八八,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这期间他派人再去打听秀红的消息,带回的消息说,秀红居然被那姓盛的赎了身,已经彻底不在天香楼了。 赵四海听完气得咕咚一声就从床上掉下来了。他心里惦记秀红,所以也顾不上伤势尚未痊愈,稍微能走路了,捂着屁股就去找了他舅舅 - 胡大拿。 胡大拿是京城旁边一座山头的土匪头子。 当年胡大拿占山为王,就地给这座山起了个名字叫“黑风岭”,在里面搭了个山寨叫“黑风寨”。其实这座山跟黑风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整座山山清水秀,好山好水好风光,景色不是一般的秀丽。 当年大伙儿把这片山头拿下之后,准备给山头起个名字。 一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小山贼看着眼前一片如诗如画的锦绣山河,不禁感慨万千道:“不如就叫……清风明月天下第一寨吧。” 胡大拿一个嘴巴子扇在那人脸上:“妈蛋!你当老子开客栈的吗?你一个土匪起什么清风明月,你是要考状元还是要升仙?” 胡大拿要给自己的山寨起一个霸气的名字,他冥思苦想了半个多月,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自己甚为满意的名字,就叫做“黑风寨”。 赵四海的娘舅就是胡大拿。 他忍不下那口气,连夜跑到黑风寨,找到胡大拿,把自己这番遭遇详详细细说了一番,最后求胡大拿:“舅舅!我太没面子了!你得给我出头!” 胡大拿听完,不耐烦道:“我帮你出头又能怎么地,就你长的这个德行,人家姑娘能不能看上你还两说。” 赵四海忙道:“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我长得丑是丑了点,但我除了丑之外,没什么其他大毛病啊……” 他伸出几根手指头,正要一一细数自己的优点,胡大拿打断道:“行行行,你什么样我还不知道?你小子一翘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追女孩子的事也找我帮你,不嫌丢人吗?” 赵四海眼见这事要黄,眼珠子咕噜一转,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对胡大拿说道:“舅舅,你帮我出头对你也有好处啊!那小子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儿,你把他绑了,好好敲他一笔,你也赚了!” 胡大拿听罢,神色果然有些动摇,他沉吟着问道:“那小子叫什么,是什么来头你知不知道?” “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光知道姓盛。来头么,看着知府对他倒也有几分客气。” 这时,二寨主张铁在一旁说道:“别是什么朝中的大官,还是打探清楚再下手的好。” 赵四海立刻嚷道:“要顾忌这么多,买卖也别做了!” 胡大拿眉头一拧,叱道:“你少说两句!老二说的没错,明天让老三跟你先去探探底,搞清状况再下手。” 赵四海听胡大拿既然都这么说了,只好闭上了嘴。 第9章 第九章 李瑁、李瑢、金贵还有刘广林四人在瑢王府被花晴暴打了一顿,李瑁一怒之下把秀红赐给了李瑢,之后带着三人离开鸡飞狗跳的瑢王府,二番来到天香楼。 夜已渐沉,此时的天香楼却正是热闹的时候。 眼前被水红色光影笼罩着的楼阁如天上仙宫一般热闹,弹唱声中夹杂着银铃般的巧笑迎人,推杯换盏之间全都是娇滴滴的莺声燕语。一踏进大门,李瑢就被一股浓重的香艳之气包裹住,有点头重脚轻。 四人刚一出现在天香楼那脂粉气十足的金字大匾下,老鸨立刻就迎了出来。她轻拈着丝绢帕子往肩后面一甩,刚要开口说一遍迎客的套话,忽然发现眼前这四人她认识。 她的目光先落在李瑢身上,叫了一句:“哎呀,这不是盛七爷!”再往李瑢身边一瞅,看见李瑁,神色更是又惊又喜:“哎呀!盛六爷!” 老鸨脸上顿时笑得像开了朵大桃花,亲热地问李瑁道:“盛六爷,我们秀红在您那儿过得还好?”也不等李瑁回答,她先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怜惜心疼的模样来:“她是我带大的,天香楼里她虽不是最拔尖儿的,但她最听话。我不瞒六爷您说,这些姑娘们里头,我最疼的也是她!她走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伺候六爷,千万不能任性。唉,她这一走,我这心里还真是空空荡荡的……” 老鸨脸上刚才笑出来的褶子还没消下去,转眼又要掉泪的样子,拿起手帕点了点眼角。 李瑁一瞧她脸上,粉扑得比墙纸还厚,眼角堆起的褶子跟包子皮似的。手绢点来点去也没见湿,倒是把粉蹭掉不少。 他摆了摆手,直截了当道:“秀红现在已经不是朕……”他一顺嘴差点说漏,赶紧改口道:“真……唉,真是,怎么说,她看上我七弟,跟了他了。” 照一般人,自己给赎身的女子却看上了别的男人,这是很没面子的事。但李瑁本来就是顺口敷衍,再说他何曾没有面子过?更不用说他后宫嫔妃要多少有多少,哪里会因为这点事没面子?所以说得轻描淡写,根本没当回事,倒是把老鸨说愣了。 她瞅瞅李瑢,李瑢僵着脸笑了笑。 老鸨反应倒是很快,立刻满脸堆笑道:“哎呀,缘分这个事情本来就难讲。男欢女爱,花落谁家,姻缘都是天注定,所以那么多唱词里不都说嘛:只听说一夜巫山云雨啊啊啊~,哪管那啊啊啊……”兰花指往高处一翘,摆了个姿势,看着竟是要开唱。 金贵听她满口银辞俗曲,急忙拦道:“行了赶紧的,今天挂牌的都有谁,跟咱们家老爷说说。” 老鸨戛然被打断,收了架势,讪笑道:“是是是,今天有……”她话说一半,却被李瑁打断道:“不用说了,我今天就要见柳如烟。” 老鸨顿时一怔:“这个……” “这什么,她病还没好?” 老鸨神色尴尬,伸手按了按鬓角,赔笑道:“是……是……” 李瑁道:“我就是想一睹芳容,也不用她弹唱什么,说两句话就走,不会打搅她休息。” 老鸨似乎颇有为难:“可……可是她房里……现在有客……” 李瑁眉头一皱:“你刚才还说她病没好,怎么现在又说她房里有客?”他神色中露出大大的不悦:“如烟姑娘到底有没有生病?” 老鸨见李瑁神色不悦,忙道:“如烟她确实身体不适,其实现在她都不大舒服。只是今天那位客人……” 她支吾片刻,最后一甩手,摊牌道:“咳!六爷您是真佛,我跟您不说二话!那位客人是有脸面的人物,咱们不敢得罪,所以如烟她强撑着还是接了。” 李瑁一听,简直非常不高兴,心想:“再有脸面,还能大过朕去?朕接连两次想见都不得见,听说她生病了不想为难她,倒让别人抢了先!” 他那股子天下唯我独尊的劲儿一上来,也忘了今日只是为了给李瑢出气来走个过场的,拔腿就要往楼上走,边走边道:“我倒要看看,这位有脸面的人物是何许人也!” 老鸨一听可吓坏了,急忙抢上楼梯,用微胖的身子半侧着一挡,堆笑道:“六爷,六爷!您现在可不能进去,您要是进去了……” 李瑁冷笑一声:“我进去会如何?” 老鸨赔笑道:“我是怕您受委屈,里面的人可真惹不起。” 她越这么说,李瑁越想进去瞧瞧里面是谁。他一把推开那老鸨,说道:“我偏要惹他,看他能如何?” 说话间,李瑁已经走到了柳如烟的房门口。他本想直接推门就进,但终究是考虑到在佳人面前不好唐突,就用扇子一点金贵,对金贵道:“把门打开。” 金贵立刻上前,刚要推门,门却在这时忽然打开了,接着从里面走出一名男子。 这名男子身着墨色绸缎长袍带绣金团龙,剑眉冷目,气宇不凡。 他神色清冷,眉眼却长得十分俊秀,若是遮住微微下沉的唇角只看上半张脸,倒跟李瑁李瑢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 但与李瑁和李瑢相比,此人身材高大,潇潇而立,更显玉树临风。 金贵看见那人,顿时一愣,跟刘广林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对那人行了个大礼,沉声道:“见过禄亲王。” 李瑢见屋里走出来的人竟然是三王李禄,刚想喊声“三哥”,忽然想到老鸨说过“里面是位惹不起的人物”,那么显然她知道李禄是谁,自己这么一喊不就暴露了身份?而自己对李瑁又这般毕恭毕敬,如此一来,必定会让李瑁也招来嫌疑。 这样一想,李瑢把这声“三哥”又给咽回去了。 李瑁也万万没想到屋里头的人竟然是李禄,一时有些微愣。 李禄见到李瑁也甚是意外,这时老鸨已经气喘吁吁地顺着楼梯追了上来,李禄瞟了那老鸨一眼,俯身就要给李瑁行礼:“臣叩见……” 李瑁也听见老鸨追上来的声音,怕暴露身份,赶忙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罢了罢了,免礼吧。” 李禄听罢也不坚持,礼行到一半就又站直了。 老鸨追到跟前,见这几个人都在门口杵着,以为是李瑁他们惹毛了禄亲王,立刻甩着手帕子笑着打圆场道:“哎呀真是的,都是我糊涂,带错了路!怎么就把客人带到禄亲王这儿来了!”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就去拉金贵,还一个劲儿地给金贵使眼色,让跟着她走。 她也算是对李瑁他们的一番好心,但李瑁怎么会跟着她走? 金贵一脸尴尬地想甩开老鸨的手,偏偏那老鸨力气贼大,死攥着金贵不松手,还一个劲儿地往外扯他。 两人来回拉扯半天,李禄忽然微微一笑,说道:“老鸨,送壶好茶到房里来,我和这两位贵客一起坐坐。”说完他侧过身子,把李瑁让进屋内。 李瑁毫不客气,抬脚就迈了进去,李瑢、刘广林紧随其后。金贵见状,使劲甩开老鸨,赶紧也跟进屋去。 老鸨看见这一幕,顿时怔在了门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等缓过神来,她匆匆忙忙奔下楼,跑到茶房,拿起桌上的茶壶,先倒了一大碗茶咕咚咕咚自己喝了。喝完用手背抹了抹嘴,问旁边正在算账的账房申先生:“老申,我问你,你看之前给秀红赎身的那个盛老爷,是什么来头?” 申先生正埋头算一笔账,头也没抬地问道:“哪个盛老爷?” “就是前些日子跟一群地痞流氓争秀红,在咱们这儿大闹了一场的盛假民盛六爷啊!跟着他的还有个盛七爷,两人都长得挺俊的,记起来没?” “啊……想起来了。他俩又来了?” 老鸨“咳!”了一声:“可不是,他不是把秀红赎了身吗?不知怎么回事,说是又把秀红送给他弟弟了,他这次是专门来找如烟的!” 申先生“哦?”了一声:“如烟不正在陪禄亲王呢吗?” 老鸨本来坐在灶台上,听了这话“噌”就跳下来了,跑到申先生跟前,压低声音道:“我就是想说这个事儿。你说奇不奇怪,那姓盛的硬闯如烟的房间,禄亲王居然一点不生气,还客客气气地把他让到屋里,让我上壶好茶,说他们要坐一块聊聊。” 申先生这时才略微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真的?” “我骗你干嘛呀?我就是觉得奇怪,所以才来问你:你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能让禄亲王这么毕恭毕敬的?” 申先生把账本翻了一页,又恢复了平常那种不急不缓、四平八稳的神态:“我也想不出来。” 老鸨从桌上客人吃剩的果盘里抓起一把瓜子,磕了一颗,“噗”地吐出一口瓜子皮,嘀咕道:“我听说老皇帝在位时,原定的太子本来是禄亲王,后来才换成了当今的天子。好好的太子之位说被人抢就被人抢了,曾经一手遮天的人,现在还得对自己的弟弟俯首称臣,估计心里不好受吧?我听说皇宫里都分党羽,你说禄亲王会不会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在日子不好过?” 她好像根本没有等沈先生回答的意思,自问自答道:“……但也不对啊,我看那盛六爷年纪轻轻的,比禄亲王还要小上许多,他能是多大的官,让禄亲王这么忌惮?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着禄亲王也是个亲王,应该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吧?” 她嘴皮子捯得快,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也不管申先生能不能跟上。说完半天见申先生只顾着看账本,也不吭声,就追问了他一句:“我说的你听见没有?” 申先生慢悠悠道:“禄亲王让你上壶好茶,你还不上去?” 老鸨这才想起来这档事,把瓜子一扔,慌忙道:“对对对,把这事儿忘了。”赶紧翻出一盒顶级的好茶,叫茶房冲了送上去。 楼上柳如烟的房间里,柳如烟却并不在。 李瑁一进门就发现了,房间里只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小丫鬟,看着顶多十二三岁的模样。旁边还有一人,是李禄的亲信也是贴身家奴 - 孙倌。 孙倌看见李瑁,立刻跪倒叩首道:“小的孙倌,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瑁想拦也来不及了,就“嗯”了一声,然后面露疑惑地问道:“柳姑娘呢?”边说边在桌边坐了下来,还不停地四处看着,可是屋里就这么大点地方,哪里也没有柳如烟的影子。 李禄瞧了一眼孙倌旁边那个吓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的小丫头,缓声道:“……我也没见到。” 第10章 第十章 杨五跟一个同行还有李瑢,三人躲在瑢王府寝宫的床底下,杨五使计支开了花晴,自己随即就地一滚,从床下滚了出来,跟个野猫似的蹿上房梁,转眼就到了房顶上。 他居高临下地观察着瑢王府的整个后院。 寝殿前的花园中,有七八个人手举着火把,正按照花晴的吩咐,猫着腰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 这些人散落在花园的各个角落:有的扒开池塘边的芦草,把头探进芦草丛里找,还有的把火举过头顶,使劲儿往树上照。 杨五瞧着底下那些穷忙活的人,暗道:“除非瑢亲王是个傻子,才会藏在你们找的这些地方。” 他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前院。 因为花晴说过看见李瑢在寝殿附近,所以瑢王府的家奴此刻全都聚在后院来回地找,而前院人迹寥寥 - 这对杨五来说是个好机会。 他提起口气,脚不点地掠过一片屋顶,来到前院为首的第一座大殿 - 平安殿前。 杨五跃下房梁,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擦亮了往四周围一看:就见西面院墙的拐角处放了两摞晒干的草皮。他走到跟前伸手一摸,发现草皮压得并不实,全都松松垮垮地摞着,而且叶子都很干燥。 杨五又观察了下左右前后,见周围光秃秃的都是石板小径,并没有什么易燃物,估摸着这堆草若燃起来的话,一时半会蔓延不开。只要这王府中的人不是笨蛋,用不了一盏茶工夫怎么都该把火灭了。 他于是把火折子伸到那摞草皮上,就见干草皮的一角跳了个小火花,不一会儿就烧了起来。 杨五见草烧着了,立刻灭了火折子,自丹田吸了口气,换了个音,将声音远远送了出去:“前殿走水了!前殿走水了!”喊完这两声,他翻身再次跃上房梁,不一会儿工夫,就听“前殿走水啦”的呼喊声一声接一声地传向后院。 杨五心道:“也不知道那瑢亲王听见没有,要是听见了,现在可就该趁乱跑了。”但他想起李瑢那一脸呆呼呼的书卷气,还是有些不放心,因此一路起落,又重新回到了寝殿的房梁上。 他蹲在房梁上往下一扫,正好看见李瑢仓皇往柴房跑去。在柴房里像是遇上了熟人,那人给李瑢找了套衣服,紧接着两人顺着墙根逃出了王府的后门。 杨五见李瑢消失在了夜幕之中,起身正要开溜,忽然转念一想:“我干嘛不趁乱捡个漏呢……?”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已经呲溜一声跟条泥鳅似的重新溜回了刚才藏身的卧房内,动作之快连他自己都深感意外,他暗叹道:“看来心之所往身之所向,脑袋想管都管不住。” 他掀开被褥,打开之前找的那个暗槽,将那颗价格不菲的夜明珠取出来,揣到了怀里,接着迅速将一切恢复原样。 完美收工,正想溜之大吉,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几声微响。杨五立刻屏气静听,很快意识到那声音绝对不是脚步声。 他闪身藏在卧室的门旁,侧过身子缓缓探出头去,贴着门框往外看,就见寝殿前厅那幅湘绣屏风的后面,一个瘦小纤弱的身影正趴在屏风上摸来摸去,不知道在干嘛。 杨五一眼看出是那个同行,不禁暗想:“这人还不赶紧逃,在这干什么呢?” 他本想上前看个究竟,忽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终决定悄悄溜走。谁知刚抬脚,就听“咚”一声响。 这一声不算巨响,但也足够把做贼的吓傻。 杨五的魂儿差点被这一响震得稀碎,脚都一软,他赶紧重新抖擞了下精神,暗道:“这人是来砸祖师爷牌子的吗?” 好在此刻王府上下全都跑到前院救火去了,后院一个人也没留,这一声响动并没有招来人。 杨五眉头紧皱,再次向前厅望去:就见那人猫着腰,蹲在屏风一脚,两手扶着屏风底部,又拖又拽地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杨五看了半天,最后实在忍不住,走到那人身后拍了他一下,悄声问道:“你做什么呢?” 那人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下意识回身就冲杨五脸上扇了过去。 杨五头往后一躲,伸手就抓住了那人手腕,顿觉纤纤不盈一握,不禁一怔。 那人这时也看清了杨五,冲口而出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声如珠落玉盘一般温婉动听,听得杨五像吃了蜜糖似的,浑身直发酥。 那同行竟是个女的。 杨五彻底愣了。 那女子见杨五愣着不说话,轻推了他一把:“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杨五急忙把自己乱飞的遐想装回脑子里,定了定神道:“我……我回来是……”他想了想决定不告诉她自己回来的目的,反问道:“那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那女子眼里浮现出一丝焦急:“我东西没偷到,当然不能走啊!”说完蹲下身去,又开始吃力地拖拽那屏风的底座。 杨五双手环抱胸前瞧着她忙乎,问道:“你要偷什么?” 那女子扬起俊俏的下巴,冲屏风点了点:“这个。” 杨五一听,差点笑出声来:“你要偷这屏风?” 那女子听出他语气中的奚落,停下手,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满地瞅着他:“你要么搭把手,要么赶紧走,别在这里说风凉话。” 杨五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用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盖弹了弹那屏风的木框:“你看好了,光这木架子就不是一个人能搬动的。你想把它弄出府,那不叫偷,那叫搬家。” 那女子也知道这事很难办,她眉头紧锁,上下反复打量着这个屏风,喃喃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它,一定要把它带走。” 她忽然转过头,用商量的语气问杨五:“你帮帮我好不好,咱们两个一起抬,趁着现在没人,把它搬走。” 杨五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望着她问道:“那翻墙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那女子听出他言外之意是在笑话她爬不上墙头,脸立刻涨得通红,又见杨五的神情还特别温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小子真可恶,不帮就不帮,还冷嘲热讽地笑话人。” 她正想反驳杨五两句,杨五却忽然脸色一变,扯着就把她重新拽进了卧房,一起钻进了床下。 两人刚趴下,花晴的声音就从大殿门口传来:“火灭了没有?” 有人应道:“已经灭了。” “找到老爷没有?” 那人支支吾吾:“……刚才有人说,看见老爷了。” 花晴的音量立刻提高了几度,声音里隐约还透着几分欢喜:“在哪里?” “老爷刚才在后门,跟金贵上了轿子,走……走了。” “什么?!”花晴声音里刚刚冒出来的那点温柔立刻灰飞烟灭,变成了河东狮吼:“你们既然看见了,为什么不拦下来!“ 底下“扑通扑通”跪倒一片,没人吭声,心里却都在叫屈:“谁敢拦啊。” 花晴也知道他们不敢拦,她两眼冒火,咬牙切齿道:“李瑢……李瑢……你个姓李的……” 她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忽然雷霆万钧般地怒吼道:“刚才那把火肯定也是他放的!!!竟然用调虎离山之计逃跑!李瑢……李瑢……!!!” 就听“叮铃桄榔”一阵乱响,花晴把椅子踹了,茶碗也砸了,气得呼哧带喘,上气不接下气:“不早不晚,偏巧这个时候前院起火,还一扑就灭,不是他还能是谁!他还敢说他不理亏,他都不敢见我了!李瑢你等着……你给我等着……不治治你,我就不姓花!” 她忽然“咣“的一拳砸在桌上,拍案而起:“都过来给我听好了!你们……”她放低了声音,如此这般地安排了一番。 一个小丫头听了怯怯地问道:“夫人,那要是打坏了老爷……” 花晴不等她问完,撕声怒吼道:“打残了我养他!花家养个皇上都不在话下,养他还不跟玩一样?见着他,给我照死了打!”说完怒气冲冲走出寝殿,在院中安排起暴打李瑢的事来。 杨五趴在床下听着,忽然有些同情李瑢。他正走神,忽闻一股淡香飘了过来,是那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杨五闻见这股香味,心中暗暗纳闷:“刚才我怎么没闻到她身上有香气?” 他再一细闻,才忽然想明白其中原因:这不是脂粉香,更不是一般女子闺房中的熏香,而像是一夜春雨后,清晨花园里绿柳青草的清香。 若不仔细留意,还以为是窗外清风送进来的,闻着甚是清爽宜人,却不能联想到女人的妖娆,外加上刚才形势紧张,他也就未曾留意。 杨五第一次遇到熏这种香的女子,竟意外地觉得这香气比那些脂粉都要好闻千万倍,就忍不住往她近前凑了凑。 那女子警觉,杨五立刻感到腿上被人使劲掐了一下,疼得他一咬牙。 那女子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头指着杨五的脸,轻声道:“你再敢凑过来,我就不客气。赶紧往后退。” 杨五苦笑道:“我是怕你害怕,才靠近你一些。”但他还是往回挪了挪,这一晃动身子,那颗拳头大的夜明珠从他怀里忽然掉了出来,掉在了两人中间。 那女子刚瞥了一眼,杨五赶紧抓起来塞回怀中,冲她笑了一笑。 那女子却似对那颗硕大的夜明珠并不在意,只是淡淡道:“原来你回来就是为了偷这个。” 杨五笑道:“卖钱过年。” 那女子白了他一眼:“年早过了。” 杨五这回瞅着她只是笑,再不吭声了。 那女子看见说道:“你不用冲我傻乐,我对这些没兴趣。你就算把瑢王府偷光了我也不管,只要你别动外面那扇屏风就行。” 那女子踌躇了下,忽问:“我就问你,那屏风你帮不帮我搬?” 杨五看她心心念念还惦记着那屏风,猜想那屏风真的对她很重要,便道:“不是我不帮忙,而是那东西确实没法偷。” 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不好偷。那可怎么办呢……” 杨五道:“那幅屏风虽然绣得很好,但要搭上性命去偷,我却觉得很不值得。……除非那屏风对你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或者上面藏着什么你想要的信息,我猜得可对?” 那女子先是不吭声,半天才轻声道:“我没想到它这么大,而且还被做成了屏风。我原以为它只是一幅可以卷起来的画。” 杨五本以为她要是多点儿心眼,会跟自己打太极,顾左右而言其他,就是不往正事上答 — 这也是他对不熟的人的一贯做法,没想到这女孩子老老实实就说出了心里想法,倒让他有些意外。 他静静瞅了她片刻,见她一味地秀眉微蹙似在沉思,便对她说道:“那屏风太大,偷就别想了,除非买。” 他说完,就见那女子眼中忽然一亮,右手拳头在左手的手心里一砸,说道:“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杨五微笑道:“今日机缘巧合在这里遇上,也算是缘分,各自留个姓名吧。我叫福官,你呢?” 那女子微微踌躇了下,说道:“将来未必再见,又何必留下姓名?” 杨五道:“我都告诉你我叫什么了,你这样遮遮掩掩的是不是不太够意思?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仇家少堵墙。将来说不准再见,还有互相关照的时候呢!” 那女子看似非常犹豫,半天没吭声。 杨五心想:“果然是个实在姑娘,其实她随口编个假名字,我也没法知道真假,可她偏偏宁可不说也不骗人。” 他忽然更想知道她叫什么了,正要再问,那女子忽然轻声答道:“我叫阿柳。” 第11章 第十一章 杨五和阿柳藏在瑢王府寝殿的床底下等花晴走,结果花晴跑到院中去安排暴揍李瑢的事,两人借机就在床下悄悄说了一会儿话。 阿柳刚跟杨五说完自己的名字,花晴就回来了。 想是外面的事情交代完了,花晴走进卧房,脱了鞋直接坐到了床上,长长叹了口气。 床下的杨五和阿柳互相对视了一眼,杨五拉过阿柳的手,用手指在她手心上写了四个字:“等她睡着。”阿柳会意,点了点头。 两人趴在床下一动不敢动,硬挺挺地等着花晴睡着。 好在花晴折腾了一晚上很是疲倦,她嘴上说着不等李瑢回来不睡觉,但眼皮却跟压了铅块似的越来越沉。不一会儿,两人就听见头上传来花晴均匀的呼吸声。 杨五给阿柳递了个眼色,自己先轻手轻脚地从床下爬出来,闪到门外。随即探进头来,冲阿柳招了招手,阿柳于是也爬了出来,悄声向杨五走去。 此时府里的丫鬟都被花晴打发到王府大门口,潜伏着准备围剿李瑢,因此寝殿内除了睡着了的花晴,一时再无其他人。 杨五等阿柳一脚迈出卧房,拉起她就准备开溜。 谁知阿柳站着有点不肯走的样子,她两眼恋恋不舍瞅着那扇屏风,到后来还伸手想去摸一摸。杨五哭笑不得,一把把她拉回到自己身边,低声说了句:“还有机会。走吧。” 阿柳这才悻悻地掉转头,跟着杨五往寝殿外跑去。 杨五带着阿柳一路溜到前院,就见瑢王府大门两侧的墙角下,一群小丫鬟还有小厮都挤在暗处。一个个手里举着大木棒子,还有的端着一铜盆水,等着偷袭李瑢。 杨五瞧着那阵仗,凑近阿柳,悄声笑道:“看见没有?等那瑢亲王回来,有他受的。” 阿柳紧张道:“你还有心瞧热闹,他们就站在墙下,咱们可怎么出去呀?” 杨五微笑道:“想出去办法有的是。上天不行,还可以入地 - 这叫狡兔三窟。”他伸手将黑布拉了上去,只露出双明亮的眼睛来,轻声对阿柳道:“我带你走条捷径。” 杨五领着阿柳穿过衔接前后两院的月门,来到旁边正垂直的围墙前。 沿着这一侧的围墙是一片茂密的竹林,他在竹林前停下脚步,回身冲阿柳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然后径直走入竹林深处,消失在了幽暗之中。 阿柳紧跟上去,不多时来到一堵黑糊糊的砖墙前。这片竹叶浓密,把仅有的那点暗淡月色遮挡住了,四周漆黑不见五指,站在墙根下,微凉的潮气迎面扑来,混着泥土和落叶的清香。 杨五伸出手,在墙上摸了半天,最后忽然停下,好似是扣住了一块砖石。那块石头是活动的,被杨五一按,就听地上“噗”的一声极轻的轻响,在阿柳的脚边豁然出现了一个地道口。 杨五拍了拍手上的土,对阿柳道:“穿过这个地道,那头就是王府外了。” 阿柳很是吃惊,她先低头看了看地道,然后抬头瞧了瞧杨五,神情有些犹豫。 杨五见状微微一笑道:“你怕么?那我先走,你跟着我。”说完一个闪身就钻进了地道。 阿柳见杨五转眼没了踪影,赶紧跟了上去。地道内潮湿且狭窄,勉强够一人通行。杨五点亮了火折子在前面带路,阿柳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着墙跟着走。 走了没一会功夫,阿柳感觉脚下的路开始变成上坡。再走片刻,杨五忽然停下脚步,举起火折子,照着上方摸索了一阵,然后猛地往上一推,两人头顶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洞口。 杨五把火折子递给阿柳拿着,自己举起双臂,扒住洞口的边缘,使劲一撑钻了出去。出去后,他向下面伸出手,对阿柳道:“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阿柳握住他的手,杨五用力一拽,阿柳借力往上攀去,也从洞里爬了出来。出来抬头一看,一轮明月清清凉凉地高悬在夜空,再往身后瞧去,已然是离瑢王府挺远的了。 阿柳惊喜道:“你是怎么发现这条地道的?真方便!” 杨五一边将洞口掩盖上,一边说道:“这叫术业有专攻。” 阿柳忍不住笑道:“你专攻偷东西么?”这话听来似有些嘲讽,但杨五却从她略显天真的笑容里看出她只是无心,便笑道:“你没听说过行行出状元么?像我这样偷出水平和境界来的人,就不再是盗,而是侠。” 阿柳也不知道他说话是真是假,就不接话。她歪头瞧着他,半晌说道:“今天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就要被抓了。” 杨五听罢一时没有回话,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说道:“你要是真想谢我,就把你脸上的布拿下来,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 阿柳微微一怔,接着摇了摇头:“这个不行。” 杨五早就打定主意要看一看阿柳的容貌。其实以他的性子,原本是想干脆趁阿柳不注意,一把把她蒙面的布扯下来算了。但想起阿柳在床下那股老实劲儿,他决定临时换个方式试试,如果行不通再换别的法子。 于是他佯装叹了口气,说道:“你看,你说要感谢我,我想看看你的样子,你又不答应。” 这句话说完,阿柳果然是当真了。 她清澈的双眼中露出一丝懊恼,仿佛是觉得自己空说谢谢人家,却不能答应人家的要求,就这样犹豫来犹豫去的,兀自站了好半天。 杨五神色黯淡,摆手道:“罢了,你若如此为难,我便不看了。只是想到今日这么有缘分,将来设若再见,你能认出我,我却认不出你来,实在是有些遗憾。”他长叹了口气,一脸遗憾。 阿柳听他这样说,想到他帮了自己不少忙,最后一跺脚道:“好,我也没什么怕见人的。但你……你千万不能把今晚在瑢王府看见我的事情说出去。” 杨五暗自轻笑:“还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善良姑娘。”脸上却正色道:“把你供出去,不是让我自己也露馅了?” 阿柳一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轻轻点了点头,把蒙在脸上的布拿了下来。 杨五抬眼望去,就见面前的女孩子微垂着头,神态温婉,肌肤在月光的映衬下白得发光,美得像个仙子。原本感觉像纸片儿一样单薄的身影,此刻也显得亭亭玉立,像出水芙蓉一般楚楚动人。 杨五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漂亮得简直让人舍不得碰,他瞧得发了呆,半天没说话。 阿柳见杨五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她把布重新蒙回到脸上,说道:“你看见了,我得走了。”说完低下头,转身跑开了。 杨五这才反应过来,刚想喊她等等,可是阿柳已经跑远了。 ———————— 天香楼中,李瑁进了柳如烟的房间,却发现柳如烟不在。房里只有李禄的亲信孙倌,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 李瑁问李禄:“柳姑娘去了哪里?” 李禄道:“我也没见到。” “老鸨呢?叫来问问。” 孙倌躬身道:“皇上,老鸨大概也不知道,要问得问这个小丫头,她是侍候柳如烟的。”说完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小姑娘。 李瑁扫了一眼这个快要吓哭的小丫鬟。 那女孩子此刻显然已经知道眼前的男子便是当今的皇上,而旁边站着的两个,一个是瑢亲王,一个是禄亲王。她长这么大哪里见过这么多身份尊贵的人同时聚在一间屋子里,因此李瑁只瞧了她一眼,还没开口问,她就已经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奴婢彩月。” 李瑁见她吓成这样,也懒得开口,就示意刘广林去问。 刘广林上前一步,问彩月道:“皇上问你,柳姑娘去哪里了?” 彩月双手伏地,额头紧贴在地上,抖着声音答道:“奴,奴婢也……也不知道……”她脸离地太近,声音都被捂住了,闷闷地听不清。 李瑁道:“你跟地板说话吗?抬起头来!” 彩月吓得“噌”就把小脸扬了起来,李瑁一看长得还挺清秀,火气就下去了些,问道:“你说你也不知道你家姑娘去哪里了?” 彩月颤声道:“是……姑娘说身体不舒服想出去走走,走……走……她就走到现在也没走回来。” “她出去多久了?” 彩月两手绞着手绢,嗫嚅道:“多久……多久……没多久,大概不到半盏茶功夫……” 她话音刚落,禄亲王李禄忽然在旁说道:“这么说我来之前,你们姑娘刚出去没多久了?” 彩月不敢看李禄,低下头小小声地答道:“……是。” 李禄道:“但照我看,你在那床上躺了至少有半个时辰了。” 彩月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李瑁听见李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面露疑惑问道:“怎么回事?” 李禄道:“臣刚才进门时,见床上睡着人,以为是如烟姑娘,结果发现是彩月在床上装病。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很多民宅却已经不烧火了。房间如果不朝阳,屋里反而湿冷得很,彩月下床的时候,臣发现那床上很暖,一个女孩子要想把床捂得那样热,没有半个时辰是不行的。” 李禄话刚说完,彩月“哇”一声就哭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杀我!” 李瑁眉头微微一皱,刚要说话,这时门上响起轻而有礼的敲门声。 金贵打开门,原来是送茶的来了。金贵接过来,关上门,把茶壶放在桌上,先给李瑁倒了一杯,接着又给李瑢和李禄盛上。 李瑁拿起茶碗,用茶盖撇了撇茶叶,才喝了一口,彩月在一旁嚎啕大哭,吵得李瑁头晕脑胀,“咣当”一声就把茶碗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刘广林见李瑁不悦,对彩月叱道:“皇上又没有为难你,你哭得跟杀猪一样作甚?再哭,按惊驾论罪!” 彩月倒吸了口气,立刻不哭了。 李瑁这才拿起茶碗又喝了两口,然后问彩月:“所以柳姑娘是偷溜出去的了?” 彩月犹豫了半天,她不想出卖自家姑娘,但更不敢不答皇上,最后只好小声道:“是。” “去了哪里你真不知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现在说了实话,彩月胆子倒大起来了。不仅说话利索多了,也敢挑起眼睛偷偷地瞄一瞄李瑁。 她这样一细看,就发现这位真龙天子看着并不很凶,眉清目秀,面带春风,倒是很和善的样子。她心里一放松,就道:“我虽然不知道我家姑娘去了哪里,但我想她大约很快就能回来了。” 李瑁听了这句话倒笑了:“听你的意思,她这么偷溜出去不止一回了?”他也不等彩月回答,继续问道:“难道是去见什么人?” 彩月连忙摆手道:“肯定不是!姑娘穿得很难看,绝对不是去见什么人。” 李瑁听她说“穿得很难看”,轻笑道:“你年纪不大,倒懂得女为悦己者容。” 刘广林这时凑上前来,低声问李瑁:“皇上,咱们等还是不等?” 李瑁道:“当然等。等她回来,朕要问问清楚,她穿得很难看出去做了些什么?”他看来好似还觉得这件事很有趣,抬手冲李瑢和李禄招了招:“你们两个也坐,陪朕说说话。” 李瑢和李禄应声坐下,李瑁也不生气,就那么优哉游哉地坐在桌边,慢慢品起茶来。 第12章 第十二章 给柳如烟房间送茶的小厮叫王德,他送完茶,飞快跑回茶房,见老鸨还在茶房里跟申先生聊天嗑瓜子,就把茶盘子往桌上一撂,凑到老鸨跟前说道:“当家的,我刚才给那两位盛老爷送茶,怎么觉得房里不对劲啊。” 老鸨吐了口瓜子皮在地上,问道:“怎么不对劲?” “彩月跪在地上哭呢,如烟瞧着也不在。” “如烟不在?”老鸨一听见这句,登时站起来了:“如烟去哪儿了?” 王德道:“我也不知道哇,我看那几位大老爷把彩月围了一圈,跟问讯似的,怕就是在问如烟的下落!” 老鸨一听这可不得了:把几位贵客带进房,房里却没有姑娘,这不是得罪人么?她急得在茶房里来回地走,边走嘴里还边念叨:“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转了两圈,老鸨忽然将手在沈先生面前的桌子上“啪”地一拍:“我得上去看看!”说完拔腿就要往外走。 申先生抬头瞟了她一眼,唤道:“回来!” 老鸨停下火急火燎的脚步,回头问:“干嘛?” 申先生不紧不慢道:“你知道如烟去哪儿了吗?你这么跑上去,人家要是问起来,你怎么跟人家解释呢?” 老鸨语塞,半天道:“我……我可以跟他们打哈哈啊!我就说,我就说……” 申先生听她直卡壳,缓缓摆了摆手道:“你还是想好了怎么说再上去吧。客人没有吵闹着下来,就说明没生气,你何必自找麻烦?” 老鸨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就又走回了茶房。但她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忍不住暗想:“如烟这丫头跑哪儿去了?” 茶房外面的大堂上,此刻却有好几双贼溜溜的眼睛,正盯着二楼柳如烟的房间。 这几个人麻布短衫,脚上都穿着不新不旧的草鞋。其中一个方脸八字眉,皮肤黝黑 - 正是赵四海。他两眼紧盯着柳如烟房间的窗户,透过窗户纸,就见屋里隐隐有人影晃动 - 还不止一个人。 赵四海眼望着二楼,歪过一点身子,对身旁一个灰头土脸喽啰模样的人悄声道:“你速去通知大寨主,就说我打算动手了!以防万一,让他再增派点人手来支援。”喽啰应了一声,转头就跑回黑风寨报信。 这时旁边一个长得尖嘴猴腮,一脸腊肠色的男人问赵四海:“海子,你确定里面就是那姓盛的小子吗?”说话这人是黑风寨的三寨主 - 冯才亮。 赵四海双目圆睁,死盯着那扇窗户答道:“肯定是他,错不了!”他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老子今天要一雪前耻,看他往哪儿逃!” 冯才亮把脑袋凑过来,低声道:“他们要是再报官怎么办?” 赵四海“哼哼”冷笑了两声,咬牙道:“今儿不打架 - 老子今天他妈的就是来绑架他的!把他绑到黑风寨里做人质,好好收拾收拾他!官府来人也得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否则咱们给他来个鱼死网破、人财两空,怕什么!” 冯才亮见赵四海说话脑门上直爆青筋,猜他是真发狠了,就再啥也没说,抬手摸向腰间的短刀,使劲握了握。 谁知偏巧不巧两人这几句话却让王德听去了。 王德跟老鸨聊完天,正端着个水盆子准备去洗茅厕,路过假山时偶然听见赵四海和冯才亮的对话,当场惊出他一身冷汗,心想:“这听着是要人命的架势!”赶紧端着水盆子又跑回茶房去了,看见老鸨,连声道:“当家的,不好了,有人要绑架盛六爷!” 老鸨听他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说道:“瞧瞧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谁要绑架谁?” 王德咽了口口水,把刚才听见的对话跟老鸨一说,又道:“我听他们提到黑风寨,那可是土匪窝啊!现在土匪要绑架盛六爷,这可怎么办?” 老鸨听完也有点慌了,急问道:“他们为什么要绑架盛六爷?” 王德皱着眉头苦着脸“唉”了一声:“我哪儿知道?管他呢,赶紧让盛六爷先跑吧!” 老鸨本来脱了一只鞋在椅子上盘腿坐着,这下慌得连那只鞋都顾不上穿,光着一只脚就往外跑。 她刚跑出茶房,迎面正好撞上赵四海和冯才亮带着一堆人,手中都提着锃亮的钢刀准备往二楼冲。 老鸨一看见赵四海,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敢情这帮人这次是来报仇的。她扑身上前就挡住了赵四海,站在楼梯口伸开两只胳膊,不给赵四海上楼,颤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赵四海一把将老鸨推到一边,手指头点着老鸨的鼻尖儿说道:“少管闲事!我可警告你:这没你的事儿。老实回房里喝茶吃瓜子,不叫你别出来!”说完抬手一招呼,就往楼上冲。 老鸨急得无法,伸出两手死死揪住了赵四海的衣服,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着牙说道:“不许去!你上去咱们都得死!你知不知道那姓盛的老爷是谁?我告诉你,他可不是一般人,那可是连禄亲王都不敢惹的大人物!” 她接着就把看见李禄如何对李瑁毕恭毕敬的事说了一番,最后用涂了鲜红手指甲的手指头点着赵四海道:“那房间里还有禄亲王,你上去是不是找死?啊?!” 老鸨这番话倒真是把赵四海和冯才亮震住了。两人对视了一眼,站在原地都不敢上去了。 赵四海暗道:“若真如此,今天就太他妈的倒霉了!且不说那姓盛的是多大的官,禄亲王咱可惹不起。他要真在上面,那就是找死了。” 赵四海犹豫的功夫,楼下这场混乱却碰巧被楼上的一个人看在眼里 - 此人就是李禄的贴身随从孙倌。李瑁、李禄和李瑢在柳如烟的房间里喝茶聊天,不多时把茶喝了个精光,孙倌是出来续茶的。 他楼梯刚下到一半,听见赵四海和老鸨在楼梯口的争吵,就站在楼梯柱子后面,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完全,然后悄无声息地又上了楼,茶也没有续。 孙倌重新回到柳如烟的房门口,端着茶壶轻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人叫进去,他推开门,站在门口对李禄道:“王爷,刚才王府来人,说夫人有几句话让小的转给王爷,还请王爷出来说话。” 李禄听罢瞧了瞧李瑁,李瑁听是人家的家事,便没多问,点了点头。 李禄退身出屋,关上房门,沉声问孙倌:“什么事?” 孙倌引着李禄往离房门远些的地方又走了几步,才压低声音道:“王爷,小的刚才听到……”便将刚才的所见所闻对李禄讲述了一番,而后道:“他们像是要抓圣上,却并不知道圣上的身份。那老鸨管圣上叫盛六爷。除此之外……”孙倌声音更低了,“除此之外,那帮土匪听说王爷您在屋里,不敢上来。” 李禄听完“哦?”了一声,神色略有意外:“还有这等巧事。” 孙倌两眼瞧着李禄,悄声答道:“谁说不是呢。” 李禄从袖子里缓缓掏出一方青色的丝缎手帕,轻轻地擦了擦手,低垂着眼帘像在思索。 片刻后,他忽然对孙倌招了招手,孙倌立刻凑了上去。 李禄在孙倌耳边低语了几句,孙倌听完,垂手应道:“小的明白,王爷放心。” 李禄将那方青色丝帕塞回袖中,回到房间。屋里李瑁正在跟李瑢闲话,见李禄回来,李瑢笑着问道:“三哥,三嫂怎么了?” 李禄淡笑道:“我难得出来一会儿,她却病了,要我赶快回去。”他对李瑁施了一礼,面露歉意道:“臣怕要赶回去看看内人,不能陪皇上了。” 李瑁微笑道:“你夫妻二人情深意笃,朕很是羡慕啊。你快回去吧。” 李禄谢过李瑁,转身退出了房。 孙倌正守在门口,见李禄出来,走上前低声唤了一句:“王爷。” 李禄扫了一眼楼下,沉声道:“我先回府,你不用跟着我。事情办完再回来。”说完顺着另外一条通往偏门的楼梯走了下去,离开了天香楼。 孙倌等李禄的背影一消失,转身就来到了楼下。 楼下的堂上,老鸨跟赵四海并排站着,正愁眉苦脸,抬头见孙倌走到面前,立刻换了张面孔笑道:“这不是禄亲王身边的大人?王爷在楼上坐得可还好?缺什么我这就叫人送上去。” 老鸨虽然笑容满面,心里却很慌张:如烟不在房里,她怕这孙大人是下来问罪的。 谁想孙倌只道:“王爷有事先走了,说下次有空再来看如烟姑娘。” 老鸨听完有点发懵,心想难道如烟回来了?否则禄亲王怎么这么好说话,人都没见到就走了?她猜不透情况,就拿眼睛偷瞄孙倌。 孙倌说完本来已经走开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脚步,回身对老鸨道:“啊,还有。屋里的盛老爷,是江南富甲一方的盐商,跟咱们王爷有生意上的往来,是很尊贵的客人。”他特意强调了“尊贵”两个字,随后微微一笑道:“好好招待他们。” 旁边的赵四海见禄亲王走了,又听那个什么盛老爷只是个盐商,顿时劲头回来了,对冯才亮道:“还以为是什么大官,原来就是个做生意的!盐商油水最多了,给我上!”这群人把本来被丢在地上的钢刀一个个呼啦啦的又都捡起来了。 老鸨却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她是亲眼看见李禄对李瑁是何等尊敬的态度,那种尊敬绝非一般生意来往上的客气。 眼见赵四海拎着刀又要往楼上冲,老鸨急忙追上孙倌,悄声问道:“这位大人,禄亲王怎么……怎么……那位盛老爷他……他只是个盐商?” 孙倌的脸色登时阴了下来,瞧着老鸨冷声道:“你知道个屁!胡问什么?小心问了不该问的事,要掉脑袋!”老鸨见他面含杀气眼冒凶光,顿时再不敢多问一个字了。 这边赵四海和冯才亮已经带人冲上了二楼,来到柳如烟房间门口,“咣当”一脚就把门踹开了。 李瑁和李瑢在屋里等柳如烟正等得不耐烦,刚想起身出去转转,谁知身后一声巨响,门竟然被揣倒了。 彩月见门口站了黑压压一片胡子拉碴的粗汉,连光都挡住了,惊得尖叫一声捂住了脸。 刘广林一个闪身挡在了李瑁身前,对赵四海厉声喝道:“大胆!!你们是什么人?” 赵四海吼道:“你爷爷!”手上一招呼:“给我上!”他身后那帮土匪全都一拥而上,却被刘广林挡在了门口。 赵四海指着刘广林,高声道:“就这个黑大个子,他最厉害,先整倒他!” 冯才亮一听,扬手就往刘广林脸上撒了一把石灰粉。 刘广林哪见过这么下三滥的打法,举臂一挡,还是被粉末迷了眼。他眼睛看不清,只好连连后退了几步。十几个土匪借机一窝蜂地涌进房间,把李瑁、李瑢和金贵统统摁在地上,一个不漏地五花大绑起来。 刘广林一番挣扎,但因眼睛被迷,最终落了下风,也被捉了起来。 李瑁怒喝道:“大胆贼子!你们……”他话没说完,就被冯才亮用一块破抹布把嘴赌上了。 冯才亮瞅了瞅怒目圆瞪的李瑁,还有旁边惊魂未定的李瑢,问赵四海:“这俩哪个姓盛?” 赵四海这才得空细瞅两人,这么一看,却越看越迷糊。 上次大闹天香楼时,露面的是李瑢,李瑁一直在秀红的屋里没出来。赵四海当时被抓,哪有心情细看李瑢的长相,所以只记了个大概。 现在出现一个李瑁,跟李瑢的样貌简直十分相似,赵四海就有点发懵,心想是啊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认不出来了?这俩到底哪个是姓盛的? 他盯着两人瞅了半天也没认出来,便招手叫来一个喽啰:“去把老鸨叫来!” 老鸨其实就在楼梯口的柱子后面躲着,正探头往出看,被喽啰一眼瞅见,揪着就带到了赵四海的跟前。 赵四海指着李瑢和李瑁,问老鸨:“他俩哪个姓盛?” 老鸨都不敢看那两人,闭着眼睛颤声道:“都……都姓盛。一位是盛假民……盛六爷,另外一位是盛有瑢盛七爷……” 冯才亮道:“哦,原来是哥俩。”他捏着刀尖儿,用刀柄敲了敲赵四海的胳膊:“给秀红赎身的是哪个?” 赵四海道:“他俩都姓盛,我哪儿知道是哪个?干脆都带回去再说。” “那打你的是哪个?” 冯才亮一提这事,赵四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举起拳头,在刘广林胸口接连捶了七八拳,捶得刘广林直吐鲜血。 刘广林死瞪着赵四海,咬牙骂道:“你个下三滥的贼寇……” 赵四海“嘿哟”一声:“还他娘的嘴硬。”接着猛踢了刘广林十几脚,这下刘广林再也承受不住,当场昏了过去。 李瑢见他们这般暴力,厉声斥责道:“你们这般蛮横无理,可是君子所为?” 赵四海骂道:“去他妈的谁是君子,我们是土匪!” 金贵怕李瑢吃亏,急忙压低声音对李瑢道:“老爷,少说两句,这帮人是不讲道理的。” 李瑁这时却把嘴里那块抹布吐出来了,怒声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若不想满门抄斩,就快些把我们放了!” 赵四海道:“哟呵吓死我了,你怎么不说你是皇上?” 李瑁怒道:“我真是皇上!” 赵四海黑着脸道:“我他妈的还是玉帝呢!”再不理李瑁,挥手对众人道:“回寨!” 一帮人把绑得结结实实的四个人从屋里推了出来,冯才亮举着钢刀对楼下往上瞧热闹的人大吼:“都给我听好了:这几个跟你们非亲非故,你们谁敢报官,就是跟黑风寨过不去!让我发现一个,我弄死一个!所以这儿没你们什么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玩儿去!” 楼底下人一听,顿时呼啦一声作鸟兽状全散了。因为冯才亮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非亲非故。 土匪哪有讲道理的?就算把他抓起来,等过段日子从牢里放出来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报官的人算账。谁也不想惹麻烦上身,所以一声不吭地全都跑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阿柳在瑢王府里耽误了不少时间,跟杨五分开后,见时辰已经不早,本打算直接回去。可是想到出来一次不容易,她踌躇了大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去一趟钱粮胡同。 穿过几条曲折狭窄的胡同,来到个红墙绿瓦的宅院前。阿柳看了看左右,感觉就面前这个院子最像样,上面还写了“李宅”两个字,估摸着没错,便上前拍了拍门。静夜里拍门声显得特别响,她连拍了几下之后,便不好再拍了。 不多时里面传来女子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门栓一响,门从里面被拉开,探出个扎着长辫子的小脑袋来。这女孩子看来大约十四五岁,她一看见阿柳,立刻惊喜地喊起来:“哎呀,是柳姑娘!” 那女孩子把院门拉得大开,把阿柳让进院中,大眼睛瞧着阿柳满是笑意:“我家姑娘刚才吃饭的时候还念叨呢,说自从上次分开,怎么再不见柳姑娘来了,快想死你了!” 阿柳跟那女孩子一边往院里走,一边笑问道:“你家姑娘怎么样?” 那女孩子笑指着前厅门口,说道:“你看,她出来了。你自己问她吧!” 阿柳抬头一看,果见个窈窕的身影站在前厅门口,一双白白净净藕段似的手臂环抱在胸前。因为院子里黑看不清,她正微微探身往阿柳这边张望,老远地开口问那女孩子:“招娣,这么晚是谁呀?” 阿柳冲着那身影跑过去,带跑带喊道:“秀红!” 那站在门廊下的正是刚被李瑢赎身不久的秀红。 秀红听见阿柳的声音,顿时惊喜地嚷道:“哎呀妈呀,如烟!真是你!快想死我了!”她伸出两只胳膊,等阿柳跑到她身前时,就势一下抱住了她,喜滋滋地说道:“我在吃夜宵,炖的粥,跟我吃两口不?” 阿柳笑道:“好,我正有些饿了。” 两人一起走进屋子,屋里支了个火炉子,上面放着个小炖锅,正咕嘟咕嘟地煮着粥。阿柳上前掀开盖子闻了闻,一股米香扑鼻而来,她乐津津地赞道:“诶呀,好香!” 招娣给阿柳拿来一副碗筷,还摆上了三碟小菜:一碟酸辣黄瓜,一碟莲花糯米藕,还有一碟酱汁笋块,阿柳看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轻敲了几下碗边,等着粥开锅。 秀红用手按住她敲碗的勺子,轻声道:“别敲,在我们老家那边儿,要饭的才吃饭敲碗呢。” 阿柳脸一红,放下勺子问道:“你忌讳这个,是吗?” 秀红拿起个长把粥勺在锅里轻轻搅动着,说道:“你没吃过大的苦,不像我,小时候真的要过饭,不乐意去想没饭吃的日子,听见这动静心里就堵得慌。” 阿柳把头靠在秀红的肩膀上,轻声道:“你别生气,我不敲了。” 秀红笑嗔道:“我生什么气,我不过跟你最亲,有什么想法也不跟你藏着掖着,放心地都跟你直说了。你当我那么脆弱么?我现在可是铜头铁臂刀枪不入,你把这碗敲破了我也照样吃得香。我是提醒你呢,名震京城的花魁吃饭敲碗,别倒让人笑话!”说着点了阿柳的鼻尖一下。 说着话,粥像是好了。秀红用小勺子盛出来一点来放在嘴里尝了一口,说道:“好了。”她给阿柳盛了一满碗,递给她,嘱咐道:“慢慢喝,小心烫。” 阿柳接过来,捧着觉得烫,赶紧放在了桌上,用勺子轻轻地搅着,问秀红:“你怎么这么晚吃饭?” 秀红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答道:“现在不用伺候人了,早点吃、晚点吃也没什么影响。我今天是出门转了转,回来晚了就吃得晚了。” 她看了看阿柳的打扮,问道:“我还没问你,你怎么穿这么一身黑乎乎的就出来了?跟要做贼似的。”招娣这时在旁边也笑道:“我刚才正想说呢,柳姑娘就跟个夜行侠似的。” 阿柳听了跟着微微笑,却只是用勺子搅粥,也不说话。 秀红见了说道:“行了行了,别为难了。我还没脱身的时候,见你这样溜出来也不知道几次了。”她夹了一小块腌黄瓜放在嘴里,嚼了几口咽了,又喝了口粥,轻叹了口气道:“天香楼里谁没有点儿不愿提及的往事?你不愿说我就不多问,你知道我是向着你的就行了。” 阿柳听着心里暖融融的,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 秀红见她笑,也笑了,夹了片藕放在她碗里,说道:“尝尝好不好吃,我做的。” 阿柳咬了一口,觉得桂花的香氛散开来,满口芬香四溢,赞道:“好吃!你现在这么会做吃的了。” 秀红“咳!”了一声:“我本来就有做饭的天份,你不记得我原来为了巴结妈妈,净给她做好吃的小菜?当时楼里好几个还瞧不上我,说我不要脸。我就奇了怪了,做个菜就算不要脸,那咱们做的那勾当,本身就干净到哪儿去么?真是笑死人了。” 阿柳没有说话,秀红见她脸色微红,知道她在想什么,叹道:“妹子,你是不是心里可怜我?其实我不在乎,我早就看得透透的了。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很多好人家的姑娘活大半辈子也没我活得明白,我有什么好遗憾的。” 她往嘴里扒了两口粥,对阿柳说道:“其实我可羡慕你了,你知道么?你跟我不一样,当初你进天香楼的时候,有人给了妈妈一大笔钱,听妈妈说那笔钱赎你几百回都够了。所以你顶多算在天香楼寄住,有本钱要求只卖艺不卖身。” 阿柳有些吃惊,问道:“这是妈妈告诉你的?” “我也不是白伺候她的,有些事她会跟我说。但你放心,我没跟别人提过。”她喝着粥接着说道:“我要是有你的条件,就不用整日瞄着有钱的老爷给我赎身了。说到底,我是想安定下来,漂泊够了。” “那盛六爷对你好么?” 秀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怎么算好?自打我住进这里,就见过他两面。” 她说得轻描淡写,阿柳却听得有些担忧:“他答应给你赎身那日,我正巧不在。听说他为了你,把天香楼闹翻了天,连知府都带着官兵来了。他既然肯为你打架帮你赎身,必然是很喜欢你了。怎么你现在自由了,他反而不来看你了?” 秀红像是根本不在意:“咳,谁知道他心中的盘算呢?像我自己也有好几张脸孔,你让我扮春花秋月、扮林黛玉,扮谁都没问题,不就逢场作戏么!可我的真心伤不起,我知道自己,我这个人要是动了真心就完了。所以我根本不动真心,他爱喜欢我不喜欢我,反正他肯把我赎出来就行了。” 阿柳歪着脑袋想了想,忽问:“那依你看,怎样才算动了真心?” 秀红轻轻一笑:“你真想知道?” “嗯。” 秀红瞅了瞅阿柳:“无论男女,若动了真心,什么’心里全是对方啊,时时刻刻想念对方啊’,这些都是表面上的,是虚的。唯一算数的,就是装不了假。” “装不了假?” 秀红点了点头:“说白了就是容易着急上火。” 阿柳噗嗤一笑:“真的假的?” “你不信?看着吧,等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一定也这样。” 阿柳瞧着秀红微笑道:“那你对谁着急上火过没?” 秀红不吭声,半天忽然一笑:“我倒是希望能碰上这么一个。”她把碗筷往桌上一撂,抚着胸口长舒了口气:“我吃饱了。” 阿柳追问道:“真的不是赎你的那位盛六爷么?” 秀红一边轻掸着身上的粉尘,一边漫不经心道:“那位爷啊,一看就不是过日子的人。要过,也就那些名门闺秀能跟他凑活凑活,过过那种半死不活的日子。”但说完她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不过我这日子还不如人家,人家虽然半死不活,但有名有钱,起码不用受冤枉气。” 阿柳听了这番话,也不知秀红具体指的是什么,既心疼她,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就放下了饭碗,也不打算吃了。 秀红看见问道:“你吃饱没?” 阿柳点点头,秀红叫招娣把碗筷收走,拉着阿柳走到自己的卧房,一起坐在床上,握住阿柳的手,有些神秘地对阿柳说道:“既然你今天来了,还说到他了,我有个事想跟你说说。” 她探头向外看了看,见没有人进来,便道:“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你可别说出去。” 阿柳见她神色既神秘又有些紧张,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事,正色点了点头。 秀红道:“盛六爷自从给我赎了身,就再没露过面。一直都是盛七爷出面操办给我赎身的事,叫知府董青书付赎银的是他,给我在这置办宅子的也是他。这其实倒也没什么,因为当初我求盛六爷给我赎身的时候,盛六爷就说他不方便,让他七弟代办。但是后来我发现一件事……”她凑近阿柳,小声说道:“我发现……那位盛七爷好像是瑢亲王!” 阿柳听罢猛地吃了一惊:“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搬家那天听一个瑢王府的小厮说的,十有八九错不了。他跟另外一人说千万别让夫人知道,要是让她知道王爷在外面纳小妾,还不闹翻天?” 秀红说到这里,声音压得更低了:“如果盛七爷真的是瑢亲王,那盛六爷不就是……”她忽然不说了,只拿眼睛望着阿柳,轻声道:“……你能想出来不?好好想想!” 阿柳脑子飞快一转,顿时心中一震:“你是说盛六爷是……当今的万岁爷?” 秀红睁着一双杏目兴奋地瞅着阿柳:“没错。” 第14章 第十四章 秀红对阿柳说盛七爷是瑢亲王,而盛六爷就是皇上,把阿柳惊得半天没说出来话。 她随即想起刚才在瑢王府寝殿床底下见过的瑢亲王李瑢,可当时太紧张,只记住了李瑢那双桃花眼。她刚想问秀红瑢亲王是不是长了一对笑眯眯的细长眼,又忽然想到不能让秀红知道她去过瑢王府的事,便没有吭声。 秀红却当她还在怀疑,便道:“这事也并非不可能。你想,古往今来君王大多风流成性、爱找乐子,不然成天呆在那金銮殿上有什么意思?后宫就算有三千佳丽,但被规矩绑着,言行举止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久了也无趣。不然为什么历史上喜欢民间女子的帝王那么多?” 阿柳沉思了片刻,问秀红:“那你是怎么想的?” 秀红微挑了挑柳眉:“如果盛六爷真是皇上,我也明白他为何要让瑢亲王来处理我的事。我这样的身份,他大概是不便把我带回宫。” 她轻笑了笑,笑容中却有一丝苦涩:“而且他也没那么喜欢我,那天就是看我可怜,一时骑虎难下才答应的。所以你问我什么想法,我的想法就是现在有吃有住,再不用去干那种逢迎谄媚的营生,还有人出钱白养着。挺好的,我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她拿过桌上一盘瓜子,拈起来在嘴里磕了几颗,继续道:“当时我求盛六爷赎我,其实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躲开那个赵四海的纠缠。我知道赵四海喜欢我,而且我听说其实土匪也都不穷。但他说想赎我,你说我答应吧,可我不喜欢他。你说我不答应吧,他一个愣头青,成天到晚地纠缠,也是够烦的。” 说到这里,秀红极轻地叹了口气:“我是过够卖笑的日子了,现在皇帝肯给我赎身,我还有什么可求的?一辈子不愁吃穿,不就是没名分么,我不在乎。再说了,人的感情都是相处来的,我看皇上之前跟我玩得挺好的,他要是能经常来一来,时间长了会怎么样,还说不定呢。” 她云淡风轻地说完,眼中不知怎么却浮现出一丝落寂。但她飞快地垂下眼帘,像掩饰似的又磕了几个瓜子,磕完用涂着红指甲的手指掐着瓜子皮,跟瓜子混着扔在了盘子里。 阿柳注视着秀红,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这心思倒是敞亮。” 秀红翘着小指头嗑完一颗瓜子,说道:“不敞亮能怎么办,日子总得过啊。”她想了想,放下手中的瓜子碟,又道:“不过听说瑢亲王的媳妇儿不好惹,是个河东狮。我虽不怕她,但麻烦这东西还是越少越好。他那夫人怎么都是个名门之后,想来也应该不好意思到我这里来砸门撒泼。只要她不来惹我,两人相安无事,我也不会去找她的麻烦,过好我自己的日子。” 阿柳听着,她原本有个小想法:想请秀红牵线,找个像样的说法从瑢亲王那里把那幅《龙盘虎踞图》买来。她这些年攒了不少私房钱,外加上毕竟是李瑢在照顾秀红,若是秀红开口,想来这事应该不难。 但听完秀红这番话,阿柳感到她话里话外忧心的事也很多:李瑢对她不上心,而将来的事也有诸般的不确定,她不忍让秀红刚到一个新环境,还没适应就去求金主替自己办事。 阿柳是了解秀红的:刀子嘴豆腐心,表面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细腻而且很讲义气。她知道自己若开口求她,她多半会答应下来。但思忖一番后,阿柳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打算自己想办法。 两个人说了会儿体己话,阿柳看时辰不早,必须得回去了,便把手腕上一个上好的玉镯摘了下来,二话不说要给秀红戴上。 秀红忙往外推,急道:“你怎么又给我东西,我离开天香楼的时候你不是给过了?” 阿柳使劲把镯子往秀红手腕上一套,说道:“这是我贴身戴到大的,你不要也得要!” 秀红眼圈倒似有些红了,半天说道:“好,这是你心意,别的不收,这个我也得收。”说完把自己头上一直戴的翡翠蝴蝶簪子拔了下来,塞在阿柳手里:“……经常来看看我,我一个人呆着没啥意思。” ——————— 阿柳依依不舍地离开钱粮胡同,回到了天香楼, 她刚进门,彩月就跟见着菩萨似的一脸谢天谢地,抓住阿柳说道:“姑娘!今天你不在的时候出大事了,我都快急死了!” 阿柳边换衣服边问是什么事,彩月道:“我不是照姑娘吩咐的,假扮成姑娘躺在被窝里装病吗?结果妈妈忽然来敲门,说让接客。我就按姑娘说的,在床上对门外喊,说起不来了。谁知妈妈说今天这个客非接不可,我还没说第二句呢,那门就被推开了,有个男人把妈妈赶走,把门关上了。他开始站在门口没过来,问了我几句话,可是我不敢答,怕一说话就暴露了,我就缩在被窝里不动。没想到那男人径直走了过来,上来就掀我的被子……我就露馅了……” 阿柳听到这里蹙眉问道:“那人是谁,他说了么?” 彩月脸涨得通红:“还说呢,那人是禄亲王!” 阿柳听了一愣,彩月接着说道:“今天也是赶了巧了,光有禄亲王还不算,后来来了个更大的!姑娘你猜是谁?”她到底是年纪小憋不住话,不等阿柳问,自己就抢着说道:“是皇上!” 阿柳猛地瞪大了眼睛,彩月道:“禄亲王前脚进来,后脚皇上跟瑢亲王就来了,都是来找姑娘的。结果他们发现姑娘不在……” 阿柳紧张地问道:“你是怎么解释的?”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就使劲哭。” “然后呢?” “然后皇上猜出来姑娘不止出去过一回,还问我姑娘是不是出去会什么人。我说姑娘穿得很难看,肯定不是。” “皇上还说什么了?没生气么?” “没生气,还笑了呢。后来就说要等姑娘回来,跟瑢亲王和禄亲王在屋里喝茶闲聊。禄亲王喝到一半说府里有事走了,他刚走没一会儿工夫,上次来抢秀红姐的那个流氓忽然带人来,把皇上和瑢亲王都抓走了!” 阿柳听到这最后一句,简直震惊到了极点:“什么!这么大的事怎么到现在才说!报官没有?” 彩月带着哭腔说道:“那帮土匪威胁说不让报官!我到现在都不敢告诉妈妈盛六爷就是皇上,一直等姑娘回来呢!姑娘,现在该怎么办啊?” 阿柳听完急得直跺脚,心想如此大的事早该报官的!但想到彩月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遇到这种事一时六神无主,也不能怪她。 阿柳飞速把刚换下来的衣服又穿上了,一边穿一边嘱咐彩月:“你快去把刚才跟我说的话都告诉妈妈,让她去报官。” 彩月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急问道:“这个时辰衙门早就关门了,现在去报官也没人啊。” 阿柳急道:“还管什么早晚,先去了再说!现在丢的可是皇上!”她衣服换完,也不等彩月答话,抬腿就向门外奔去。 彩月急问道:“哎,姑娘!你去哪儿啊?” 阿柳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去追那帮土匪!” 彩月一听脸色都变了,紧忙追出去问道:“姑娘什么时候回来?” 夜已经深了,她不敢大声嚷,而阿柳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了楼梯口,并没有听见她的话。 ———————— 崎岖的山路上,一辆破牛车拉着一车牛草料,吱嘎吱嘎地走着。 天上一轮明月,皎洁的月光洒在牛车上,照亮了草料堆中四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 李瑁双手被绑在身后,一根细长的稻草从他脑袋上耷拉到嘴边,他两个黑眼珠子对在一块,歪起嘴巴使劲吹了半天,稻草终于被他给吹掉了。 李瑢坐在他身边,两眼呆滞,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金贵在两人对面,都快被稻草埋起来了。之前他刚被抬上牛车,就被人兜头盖脸地洒了一身草料。此刻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杂草中间,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了。 刘广林像条死鱼一样横躺在三人中间,一条腿搭在金贵肚子上,还没清醒过来。 李瑢忽然长吸了一大口气,这口气长得就跟他刚才一直没过喘气一样。吸足了气,他靠近李瑁低声问道:“……皇兄,一会儿到了这帮土匪的贼窝里,咱们该怎么说?” 李瑁两眼登时冒火:“什么怎么说?该怎么说怎么说,干脆亮出身份吓死他们!” “……皇兄,你刚才就说吓死他们,结果他们不但没吓死,反而更嚣张了。” 李瑁一时语塞。 金贵这时忽然跟挺尸似的,“噌”就从草料里坐起来了,瞪着一双贼大的眼睛,顶着一脑袋横七竖八的稻草,像刚被□□轰过一样。 他看着李瑁说道:“皇上,小的建议不要亮出身份,亮出身份太危险了。您看,刘广林现在眼睛被迷了,昏迷不醒,就咱们三个,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了。您要说出您是皇上,这帮土匪可是帮混不吝,什么都干得出来,到时候……到时候……” 李瑁赶紧问:“到时候怎样,有话直说。” “到时候把您杀了另立朝代都不无可能!” 李瑁猛地一激灵,呆了半晌,又有些不信,问道:“这帮土匪当真这般穷凶极恶,竟敢对朕无礼吗?” 还没等金贵答话,前面赶车的土匪扬起一条大鞭子就抽在了牛车边上,“啪”一声巨响,像凭空爆了声霹雳:“不许交头接耳!” 三人顿时全都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李瑁吞了口口水,说道:“……这帮土匪果然穷凶极恶,朕同意先不亮出身份。” 金贵往两人身前拱了拱,悄声道:“那咱们可说好了,皇上您是盛六爷,王爷您是盛七爷,您俩是亲兄弟,都是盐商。他们要钱咱们就给钱,但跟他们说得回去取,然后就趁回去取钱的时候搬救兵。” 李瑁听罢,连连点头:“这个法子好。” 金贵继续嘱咐道:“到时候您二位尽量别说话,我来说。”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PC端请戳文章名字和作者名下那行巨小的紫色字“收藏此文章”…… 第15章 第十五章 装着李瑁等四人的牛车进了黑风寨。 寨中灯火通明,显见是正等着赵四海和冯才亮他们回来。 牛车在院里停下来,李瑁四人被人从车上拽了下来,用个破布袋子把脑袋全都一罩。刘广林被人扛着,其他三人则两眼摸黑地跟着一群土匪往寨里走。 等三人能从罩头的布袋缝隙处隐约看见光亮了,推着他们走的土匪也停下了脚步。三人感觉头上一松,布袋被扯了下来。 三人定睛一看,所站之处是个宽敞明亮的厅堂。正前方的地台上放着一把用一整块木头制成的老爷椅,上面盖着张色彩斑斓的老虎皮。 椅子上方高悬一块大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八个大字:“下降五寸、六岁当狗”。 三人看完都有些懵:下降五寸、六岁当狗是什么意思? 李瑁悄声问李瑢:“那匾额上写的是何用意?” 李瑢皱眉道:“字迹太过潦草,很难辨认出来,莫不是方向读错了?” 三人于是一起歪头,又都从左往右倒着念了一遍,结果更不通顺了。 冯才亮见三人仰着头都在琢磨那块匾额,走上前来指着那八个大字得意洋洋地说道:“怎么样?这字写得大气吧?这是咱们老大亲笔撰写,让人裱起来的!” 金贵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大哥,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冯才亮一脸嫌弃:“你不识字啊?”他一个一个地指着匾额上的字,大声念道:“天降奇才,独步天下!” 三人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天降奇才”是从右往左写,而“独步天下”是从左往右写的。 三人张着嘴,满脸恍然大悟地同时“啊……”了一声。 冯才亮见状,对赵四海嘀咕道:“瞧他们仨那蠢样,还是喝过墨水的人,连字都认不全。” 紧接着,冯才亮对着匾额一拱手,冲三人朗声道:“天降奇才,独步天下 — 说的就是咱们大寨主!他身怀绝技,江湖上人人皆知的“飞天猫”就是他!他……” 他还没夸完,地上的刘广林忽然哼了一声,醒了。 赵四海立刻上前,揪起刘广林冷笑道:“老子就等着你醒呢,刚才打得不解恨,现在再让你领教领教老子的拳头!”说完对刘广林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刘广林疼得缩成一团,但他毕竟是宫里堂堂正一品的侍卫,愣是一声没喊疼,死瞪着赵四海咬牙切齿:“你们这帮山贼草寇,我记着你们。” 赵四海“呦呵”一声:“怎么地,你还想咬我啊?”又要抬脚,却被冯才亮拦住了:“正事要紧,老大不在,先把他们关起来,等老大回来再说。” 赵四海没答他的话,指着李瑁和李瑢问道:“你们当中哪个把秀红赎身了?” 李瑁见他手指头糙得跟黑熊爪子似的在自己眼前乱晃,登时一股怒火蹿了上来,正要发火,却被李瑢私底下一把拽住了。 金贵见状急忙踏上一步,对赵四海拱手笑道:“给秀红姑娘赎身的是咱们家七爷。” 李瑢为了保护李瑁,听见这句话,立刻配合地挺了挺胸,脸上写着“就是我”。 赵四海瞧着李瑢冷笑道:“我记着就是你,告诉你,我赵四海看上的人别人就别想了!秀红我是要定了!” 金贵急忙接道:“其实这事正好,不瞒你说,人虽然是我们赎了,但赎回来之后请了个算命先生一算,发现她跟老爷八字不合,克我们家老爷,正想把她送回去。这位大哥要是肯放我们走,明天一大早我就把秀红原封不动地送回天香楼,绝不报官,赎金也不要了,就当买个平安符,你看如何?” 赵四海上下扫了金贵两眼:“你小子还挺会说话。” 他暗自琢磨了片刻,一时有些犹豫,心道:“秀红回了天香楼就又是天香楼的人了,跟我也没啥关系。不如干脆让他们把卖身契给我,那秀红就名正言顺是我的人了,然后再大大地敲上这两个盐商一笔,如此一举两得,不是更好?” 想到这里,赵四海被自己的睿智佩服得五体投地,对金贵道:“我看你们还算懂事,我现在说的,你们听好了。你们回去取两样东西回来给我:一个是秀红的卖身契,另外一个是赎金。这两样东西拿来了,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人财两清。” 金贵不动声色地问道:“卖身契好说,请问这赎金……你们想要多少呢?” 赵四海也不含糊,当即伸出四根手指头:“白银四千两。” 金贵一听好家伙,可真是逮着有钱的就狮子大开口。他瞧了李瑁一眼,见李瑁一脸的没概念;再瞅瞅李瑢,李瑢倒似有些吃惊,也正看着金贵。 金贵见这两位爷都一张不明所以的脸,于是轻咳了两声,对赵四海赔笑道:“这位大哥,您要的这个数儿,即使是官宦大户,也够全府上下半年的开销了,这个……”他干笑了两声:“府上的财产大部分都压在货上了,一时半会儿怕是拿不出这么些钱来……你看能不能,稍微给减点?” 其实金贵清楚对李瑁来说,拿四千两白银出来并不算什么,但他担心的是答应得太痛快会让这些土匪得寸进尺,就算装装样子也要先显得为难一番。 赵四海扫了金贵两眼:“你觉得你家老爷的命不值这个数?” 金贵讪笑,没答话。 赵四海道:“我说的这个数儿是赎两个人的价钱。你要想减点也可以,我现在就宰一个,价钱就减一半,你们挑挑,看宰哪个吧。” 金贵听了浑身一凉,立刻道:“那肯定不能这么办!既然这样,容我跟我家老爷商量商量。” 见赵四海不反对,金贵赶紧扶起刘广林,把李瑁和李瑢叫到屋角,低声道:“二位爷,他答应让咱们回去取钱,这就好办了。但他肯定不会把咱们全放跑,至少要押一人做人质。小的估摸着……应该是押您二位当中的一位。到时候的话……”他心中早有主意,却不敢在皇上和李瑢面前自作主张,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李瑢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那必然是皇上回去,我留下。” 李瑁神色担忧,看着李瑢正要说话,李瑢却抢先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在这里呆两天耽误不了什么。况且他们拿到赎金之前,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皇兄不必担忧。” 李瑁想想也没其他法子了,便安慰道:“朕回去之后,一定立刻想办法救你出来。” 李瑢点了点头,对刘广林道:“刘大人,你负责皇上的安全,保护皇上安全回宫。” 刘广林道:“是。” 金贵道:“我陪王爷留下来。” 四人刚商量好谁去谁留,赵四海这时在他们身后不耐烦地催道:“你们四个嘀嘀咕咕的,商量完没有?” 金贵转过身来,走到赵四海跟前说道:“商量好了,咱们回去取钱,四千两就四千两。” 赵四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商量来商量去,你们还是得听话。” 他伸出大拇指蹭了蹭鼻梁,挑着眼睛对金贵道:“但我不能把你们四个全放回去,得押俩在我们这儿当人质。至于押谁,那肯定得押那俩姓盛的,他俩值钱。但我不知道你跟黑大个子两人对这俩姓盛的有多忠心,要是你俩回去之后来个大撒把,撂下他们在这儿不管,自己跑路了,我就白等了。所以这么着:他俩不是亲哥俩么?我放走一个,要是不想自己兄弟暴尸山野,就乖乖地把秀红的卖身契和赎金给我拿回来。” 金贵一听,这正合他的意思,忙道:“是是是,我也正想说,取钱这个事儿,还真就非得我们六爷亲自回去才行。因为全国各大票行只认六爷的手印和笔迹。只有他本人回去,才能在短时间内调出这么大金额的钱款来。所以就让刘大哥送六爷回去取钱,我陪七爷留在这,你看怎么样?” 赵四海心想:“那个姓刘的黑大个子武功挺好,把他留在山寨里也是个隐患,万一哪天被他跑了出去,还连带着把人质也带跑了,也是麻烦。不如让他跟着那小白脸回去取钱,反正有那个七爷押在这儿,他们必须得送银子回来。” 他于是走到李瑁跟前,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在李瑁眼前晃着,威胁道:“你回去把秀红的卖身契和赎金取回来,听清楚了:必须是你亲自把东西给我送回来,不能换人。你回来的时候,我会把他俩吊在寨里旗杆子上让你瞅清楚了:但凡要是让我发现你敢带官兵闯山寨,或者回来的不是你,我就在他俩身上戳上几百个窟窿,听明白没有?” 赵四海说得咬牙切齿,就跟现在就要戳死金贵和李瑢一样,听得李瑁怒火中烧,却不得不暂时压下火气。 赵四海见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冲底下人招了招手说道:“这俩可以走了,把那俩给我绑起来,关牢房里!” 冯才亮这时却觉得有些不妥,走上前来对赵四海低声道:“你且慢拿主意,还是等老大回来再做定夺吧!” 赵四海不耐烦道:“这又得钱又得面子的事儿,舅舅有什么不愿意的,他肯定同意我这么办!” 冯才亮还想劝两句,但赵四海心意已决,冯才亮拿胡大拿这个外甥没办法,只能眼看着李瑁和刘广林被放走了。 李瑁和刘广林前脚刚走,后脚厅堂门外,两个喽啰就架进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黑衣瘦瘦小小,身材甚是单薄,被两个喽啰架得双脚都离了地,双脚还在空中来回地蹬来蹬去。 两个喽啰把那人往厅堂中间地上一放,其中一人对冯才亮禀报道:“三寨主,抓住一个闯山寨的!” 第16章 第十六章 赵四海放走了李瑁和刘广林,让他俩回去取秀红的卖身契还有四千两白银的赎金。两人刚走,黑风寨挂着“天下第一寨”的前厅上,两个喽啰就驾进来一个人。 那人被架在两个喽啰中间,脚都离了地,在空中使劲乱蹬着,口中却不吭声。两个喽啰把那人往地上一放,对冯才亮禀报道:“三寨主,抓住一个闯山寨的!” 冯才亮和赵四海同时瞧了过去,就见那人一身黑衣,黑布蒙面,而且身材单薄。 冯才亮道:“把他脸上的布拿下来。” 喽啰伸手一扯,黑布下露出的却是一张绝色的容颜。 冯才亮眼中登时一亮,但还没等他来得及问话,旁边赵四海倒是先喊了出来:“……你,你不是天香楼的柳如烟吗?” 正是跟着牛车追到黑风寨来的阿柳。 冯才亮听了一愣,问赵四海道:“你怎么知道?” 赵四海刚想说早前还不认识秀红的时候,他曾经偷趴在窗户上听柳如烟唱过曲。转念一想,又觉得说出来有点丢人,便道:“我撞见过她,肯定是她没错!” 冯才亮一听,又上下连打量了阿柳好几眼。 阿柳这时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这两个土匪的身上。她一眼就看见了堂上站着的李瑢,心中一动:“这是瑢亲王!我在瑢王府床底下看见的就是他!……可他在这,皇上去了哪里?”想着,她飞快地四下瞧了一圈,却再没看见第二个气质出众、像个皇帝的人。 阿柳看见了李瑢,李瑢也正在打量阿柳,心中暗道:“原来这就是柳如烟。我和皇兄在她房间里等了她大半天,她怎么穿成这样出现在这里了?”他并未认出阿柳就是跟他一起躲在床下的小偷,因为当时阿柳不仅蒙住了脸,而且她身材矮小,还趴在杨五的另外一边,被杨五挡了个结实,所以李瑢慌里慌张的根本没注意她。 但此刻李瑢细看阿柳,隐约觉得她有些面熟,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他边瞧着阿柳,边琢磨她到底是长得像谁,可偏偏死活就是想不起来。 两人有意无意地互相瞄着对方,却被金贵看在了眼里,金贵心中纳闷:“这个柳如烟怎么总往这边儿看,难不成她看上王爷了?” 三人就这么各自揣着各自的想法瞅来瞅去,谁也没说话。 赵四海这时冲架着阿柳的两个喽啰挥了下手,两个喽啰把阿柳放了下来。阿柳脚一着地,立刻使劲甩开那两人,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 赵四海微微一笑,对阿柳道:“柳姑娘,你可是稀客啊,请问你到咱们黑风寨来有何贵干?” 阿柳其实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山寨,查找皇上和瑢亲王的下落,没想到这黑风寨戒备这么严,她刚到山脚下就被抓住了,此刻不禁心中暗想:“编个什么理由骗骗他好?” 她假装不动声色地掸着身上的灰尘,脑子飞快地转着。 赵四海见阿柳不吭声,便背着手低头凑近她问道:“嗯?问你呢。” 阿柳往后一躲,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瑢。就这一眼被赵四海逮了个正着,他也回头瞅了李瑢一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啊……原来你是来救你的贵客的。” 阿柳一听暗道:“这可不好!让他发觉到我的目的,怕是要堤防我,那样我就不好展开行动了。”她急中生智,猛得想起秀红跟她说过赵四海喜欢她的事,急忙摆手道:“不,我是来找你的。” 赵四海听罢有些意外:“找我?” 阿柳道:“不错,我找你,为了秀红。” “秀红”这两个字果然是杀手锏,赵四海一听顿时神色既紧张又兴奋,眼中射出欢喜的光芒,但他却故意板了板脸,问道:“为了秀红?” 阿柳点头道:“我跟秀红是好姐妹,我今晚刚见过她。可是回到天香楼后,我听说赎她的人被你抓走了,我担心会影响秀红,又来不及通知她,情急之下就直接跟着来了。不信,喏,你看。”说着把秀红给她的蝴蝶簪子摘了下来,在赵四海眼前晃了晃。 这根簪子是红绿宝石镶嵌的复杂样式,戴在头上很是显眼,秀红平日里又总戴着不摘,赵四海是认得的。他一看果然是秀红的簪子,脸色立刻舒展开来,再也刻板不起来了:“哦,这真是秀红的簪子。” 阿柳一笑:“我没骗你吧?”她把簪子在赵四海面前比划了两下,赶紧踹回到了怀里,对赵四海道:“你把秀红的金主绑了,秀红后半辈子可是要靠他活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秀红怎么办?” 这话说完,赵四海脸色一下子又黑了,指着李瑢冷笑道:“亏秀红那傻丫头还惦记这臭小子,他可是转脸不认人!他说跟她八字不合,要把她送回天香楼呢!” 阿柳听了也有些意外,扭头看向李瑢,心想:“听秀红说给她赎身的其实是皇上,这位瑢亲王只是代办。即便如此,临到危难之时先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这样的做法也是够差劲的。”这样一想,瞅着李瑢的眼神里就有了几分鄙视。 李瑢看见阿柳鄙视的神情,只能一脸苦笑:当初他压根连进都不想进那天香楼,从头到尾本来就不关他的事。八字不合的话也是金贵被形势所逼,为了搬救兵迫不得已才那么说的。他夹在中间,为了安置秀红忙里忙外,结果不仅得罪了花晴,现在还被秀红的姐妹鄙视,如今两头不讨好,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 赵四海见阿柳瞅着李瑢的表情里有一丝不屑,更加肯定阿柳是为了秀红而来,立时对阿柳充满了信任,这下把心里抱怨的话都倾诉了出来:“也不知道秀红看上他什么了?小白脸一个,根本靠不住!要想依靠,就得找我赵四海这种:爱一个人就从始至终,绝不变心,这才是真爷们!” 冯才亮在旁边听了酸得浑身一抖:“真他妈酸。” 阿柳却没大认真听赵四海的牢骚,而是在脑中一直盘算:“不管瑢亲王私人作风如何,我既然来了,就要想办法把他救出去。等他欠了我这个人情,我就好开口跟他要那幅画了。”想着她又瞟了一眼赵四海,心道:“他看来还挺信任我,我可以想办法从他身上下手。” 这样一想,阿柳立时幽幽地叹了口气,对赵四海道:“但毕竟秀红是他给赎的身,人家有的是银子,能让秀红一辈子不愁吃穿过舒服日子,你行么?” 赵四海两颗牛眼顿时瞪得滚圆:“谁说我没有银子,我也有!我……”他忽然住口,飞快瞅了一眼旁边的冯才亮,没再继续提钱的事,而是改口道:“我已经叫另外那个姓盛的小子回去,用秀红的卖身契换这俩小子的命,到时候秀红就是我的人了!我也能让她一辈子不愁吃穿,过舒服日子!” 阿柳心道:“原来皇上已经被他放走,这里只剩下了瑢亲王,这就好办多了。”她心头一喜,却佯装担忧的样子叹道:“我和秀红情同姐妹,我自然希望她过的幸福。这样吧,我看你还算是真心对秀红好,我可以替你指点下迷津,帮你说说好话。” 赵四海顿时大喜,连拱手带作揖地笑道:“好好好,柳姑娘,那你干脆留下来多住两日,我好好款待。咱们好好聊聊,你跟我说说她都喜欢啥。”边说还边跟巴结阿柳似的,喜滋滋地给阿柳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 阿柳微微一笑。 冯才亮听这没有三两句话的功夫,画风就变了样,一脸嫌弃地瞅着赵四海,脸上大大地写着“大老爷们儿的在这里情来爱去,瞅你那点出息”。 金贵在旁听着,心中暗道:“敢情这位柳姑娘不是喜欢咱们王爷,现在看来她倒对王爷印象不大好。”他本想让阿柳帮他们逃出去,现在看来柳如烟和赵四海倒好像是一伙儿的 — 这条路大概是行不通了。 这时堂外忽然有人高声通报道:“大寨主回来了!”片刻,胡大拿就出现在了厅前。 这胡大拿长得短小精悍,一脸浓密的络腮胡须,双目炯炯有神,大约四十岁上下。堂上众人见到他,全都抱腕行礼道:“大寨主!” 赵四海喊了声:“舅舅。” 胡大拿一打眼先看见了阿柳,紧接着瞟了一眼赵四海,眼神像在询问:“这是谁?” 阿柳心道:“要想救出瑢亲王,我就不能让他们起疑心。”二话不说先客客气气地冲胡大拿请了个安。 赵四海忙跟胡大拿介绍道:“这位是天香楼的柳如烟柳姑娘,是……是我的朋友。”转眼之间因为秀红的关系,阿柳在赵四海眼里就成了他朋友了。 胡大拿似对阿柳甚不以为意,再没多问,转头去看旁边站着的李瑢和金贵。这回他却仔仔细细地瞅了李瑢半天,问赵四海:“他二人是……” 赵四海脸色一沉,咬牙道:“这就是上次跟我在天香楼抢人的臭小子!另外还有一个他兄弟,已经让我给放了,我叫他回去给咱们带四千两赎银回来。” 胡大拿目不转睛地望着李瑢,赵四海等了半天也不见胡大拿应声,一抬头,见胡大拿神情甚是严肃,心里有些敲小鼓,以为胡大拿是担心李瑁不回来,赶紧道:“他俩是亲兄弟,走的那个不敢不回来。他要是不听话,我就把眼前这个给宰了!” 胡大拿却似没听见,压低声音问道:“这二人是什么身份,你可查清了?” 赵四海一怔:“盐商啊,富得流油那种。” 胡大拿一时不语。他混迹江湖多年,眼光比赵四海这些小辈可毒多了,他一眼看出李瑢气宇不凡,身上带着的那股贵气绝非普通客商所有。 冯才亮这时走上前来,凑近胡大拿低声耳语道:“咱们去抓这盛姓兄弟时,他二人正跟禄亲王在那柳如烟的房间里喝茶叙话。” 胡大拿一听眉头立刻皱紧了,用极低的声音质问道:“跟禄亲王叙话?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搞清楚再抓人?” 冯才亮轻声道:“咱们本来因为禄亲王在不敢上去,结果是禄亲王身边的人亲口对老鸨说他俩就是盐商而已,海子一听就没管那么多,把人给抓来了。他俩要是大官,禄亲王的人怎会不知道?” 胡大拿直觉这其中有蹊跷,但听冯才亮所说又似乎没有什么危险。他正琢磨,赵四海在旁边隐约听见冯才亮提到“海子”,以为冯才亮跟胡大拿说自己小话,就抻着个脖子一个劲儿地瞅胡大拿。 胡大拿看了一眼赵四海,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扫他的面子,只有轻叹口气,低声对赵四海道:“你还是鲁莽了:应该把这件事搞清楚了再下手的。唉,我就是出去买些东西的功夫,你们就把事情都擅自处理了。” 他也没有埋怨赵四海的意思,但因为阿柳这个秀红的姐妹就在旁边,赵四海觉得很没有面子,就争辩道:“我有什么不对的?不是舅舅您同意我出口气?而且我还帮您敲了他们一大笔银子呢!” 胡大拿知道他是有点下不来台,摆摆手道:“既然已经这样了,就把这俩人看好了,别让他们跑了。再来的事随机应变吧。”他再不提这事,对旁边一个喽啰说道:“把我屋里的袋子拿出来。”然后对冯才亮和赵四海道:“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没有办,已经很晚了,你俩帮我把守好山寨,我去去就回。” 赵四海听了,恍悟道:“啊……真快!又到给何师伯上坟的日子了么?” 胡大拿听了来气,瞪着他道:“我的手艺你一样都没学会,成天就知道揽钱,还好意思叫人家师伯!”他再不搭理赵四海,对他身后的一个青年道:“贾六,跟我上坟去。” 第17章 第十七章 李瑁和刘广林被从黑风寨放了出来,两人虎口逃生,什么都顾不上闷头一路就是猛跑。 连跑了小半个时辰,直跑到终于将黑乎乎一片的山林远远抛在了身后,眼见前方一马平川,远处隐约出现了点点灯火,两人才敢停下休息。 刘广林五脏六腑被赵四海踢得都还像错了位一样地疼,他强撑着去溪水边用一片大树叶子托了水给李瑁,说道:“皇上,喝点水吧。” 李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正冒烟,接过来咕咚咕咚就喝了个精光。喝完用袖子点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问道:“咱们逃出来没有?这块儿不算是黑风寨的领地了吧?” 刘广林道:“应该不算了。” 李瑁想起李瑢还身陷虎穴,十分牵挂,心急道:“咱们得速速回京城去,派兵把瑢亲王救回来!” 刘广林自己也喝了些水,觉得舒服了些。他听了李瑁的话,沉思片刻说道:“皇上,回去还有三十多里路才能进城。眼下夜深人静,路上怕不安全。为皇上的安全着想,臣有个提议。” “你说。” “臣想请皇上委屈下,跟臣换换衣服。这样若再碰上打劫的,扣押也扣押看着富贵的那个,对您是种保护。” 李瑁问道:“难道还会有别的土匪吗?” 刘广林苦笑道:“深山野岭,夜路迢迢,怕多有不测。皇上还是换上保险些。” 李瑁只好道:“行,换就换吧。” 俩人于是就在黑咕隆咚的树林子里,悄默声地把衣服对换了。 ————————— 杨五踏着月光来到了黑风岭的山脚下,不远处,是一片颇不引人注意的坟地。他扛着个大包裹,里面鼓鼓地塞了不少东西,来到一座坟头前。 这座坟看着至少有十来年了,但却并不很旧,显然是经常有人来打扫和祭拜。月光洒在墓碑上,将上面的字照得很清晰:“遁地鼠何秉良仁弟之墓”。 杨五轻车熟路地把已经干枯的花草和祭品收走,将墓前打扫得十分干净,然后从包裹里拿出水果和糕点,在碑台上一一摆好。最后掏出一大把挂着露水的鲜花来,认真地摆在墓碑的正前方。 都摆好之后,杨五俯身跪倒,正对着墓碑深磕了三个响头,面带敬重,沉声道:“师父,徒儿来看您了。”他在墓前跪了好一会儿,直到裤子的膝盖处都被夜露浸得发潮,才缓缓站起身来。 杨五把手伸进那大袋子里面,又掏了半天,掏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来 - 正是从瑢王府偷来的那颗。他举着对墓碑道:“师父,今天徒儿给您带了个大的!您收好了,在那边买大宅子、吃最好的,把您活着的时候想要的都给买了。” 他深吸了口气,跟着掏出一壶酒来,放在地上,又拿出两个酒盅,一个放在自己跟前,一个摆在了碑座上,说道:“等我烧完,再陪您喝两杯。这酒好,那边肯定喝不着。”边说着,边燃起了火折子,准备开始烧纸。 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传来轻微却清晰的刀剑相碰的声音。 杨五立刻熄了火折子,凝神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目光可及之处,十几个黑衣人正打作一团,长剑和钢刀在月光下闪着冷森森的寒光。他将夜明珠往怀中一揣,从包裹中取出一把制作很是特别的铁铲,几个起落,藏身在一块离那些黑衣人不远的墓碑后。 杨五仔细观望了片刻,看出那些黑衣人是在围攻两个人。其中一个看来完全不会武功,被另外的一个大个子护在身后,惊慌失措地左躲右闪。大个子武功看来很不错,但对手太多,他为了保护同伴,应接不暇,已经落了下风。 杨五本无意管这趟闲事,但细看那左躲右闪的人,身形竟有些眼熟。他摸了摸鼻子,心中纳闷道:“那人怎么看着像瑢亲王?”他心中好奇,就忍不住往前凑近了几步,借着月光一看,越看越似李瑢,登时有些发懵。 这时那大个子渐渐体力不支,连中几刀,那个甚似李瑢的人忽然大声呼救起来:“救命!救命!”他一喊救命,杨五就再不能袖手旁观。他又原路退回了坟地里,私下里飞快地扫了一圈,见周围的坟墓在地下似乎是相通的,心中立时有了个主意。 可这主意冒出来,他又犹豫起来,有些狠不下心干这偷坟掘墓的缺德事。 此时那边呼救的声音都已经变了调,显然已经刻不容缓。 杨五听见,终于一咬牙,对着四周围数个坟头拱了拱手,低声道:“救人要紧,多有得罪,回头我再给你们埋上。”说完挥起铲子,片刻功夫就在地上挖出个像狐狸洞一样的地道来。 他从怀里掏出几个拳头大小的特制土炸|弹,点着了扔进洞中。滚圆小巧的土炸|弹咕噜噜滚到地洞的尽头,就听声音极小地一声闷响,地面上的轻轻跳起一层微尘,接着整片地忽然全都陷了下去,露出个大坑来。 杨五抬眼看了看远处,那帮人打得正火热,没人注意自己这边。他赶紧从周围捡来了些树枝,互相搭着盖在土坑上,又在上面撒上树叶和尘土,黑夜里从远处看就见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看不出底下是个坑。 等这些都飞快昨晚,他蹲在一块墓碑后,伸出一只手,握了两颗铁莲子,啪啪连续两发冲远处那大个子身上打了过去。 那大个子正是刘广林。 刘广林身上冷不丁连中两发铁莲子,猛地一惊,以为被偷袭了,但伸手一摸,被击中的地方却并不很疼。他下意识朝铁莲子打来的方向望去,赫然看见不远处苍白的月光下,一块墓碑上伸出一只手正冲他招着。 这一看吓得他不轻,以为死人从坟头里爬出来了。但再仔细看去,一颗脑袋又露了出来:一个影子从墓碑后探出半个身子,伸出两手一边冲他招手,一边频频地指着墓碑下的地面。 刘广林此刻已不大能支撑了,他虽不知那是人是鬼,也猜不透他的用意,但直觉那人让他过去是要救他,而李瑁在旁边大呼小叫地喊救命,已经把嗓子都喊走音了。 刘广林一咬牙,心想:“这样下去也是一死,不如过去碰碰运气。”他一手架起李瑁,提了口气,大步流星地就往那人所指的方向狂奔。 等刘广林跑近了借着月光看去,才看清楚原来是个青年正拼命跟他比划他跟前的一块地。他定睛一看,立刻看出那块地有些松软,下面像是空的。若不是这青年指给他看,黑咕隆咚的任谁也不可能看出这地上有这样一个蹊跷。 刘广林顿时明白那青年是叫他把这些人引到这块地上,他立刻会意,驾着李瑁飞身跃上墓碑,墓碑前就是那个被掩盖的大坑。 那群黑衣人此时已经尽数追了上来,见刘广林架着李瑁,两人垫脚立在一块墓碑上,月光下跟两只大蝙蝠一样,不禁互相之间对望了几眼,不知道他俩搞什么鬼。 最后还是领头那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举手招呼道:“上!” 这群黑衣人纵身而起,正正当当地冲着那个陷阱扑去。 就听“扑通扑通”一片屁股着地的闷响,十几个人一个不落的都栽在了坑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忽然四五个小物事被人从坑外扔进了坑,这些人立时听见身旁就像盘了若干条响尾蛇一样,嘶嘶直响。 有个人好奇地拿起来一个看,见是个圆滚滚的小黑球,上面还闪着火花。他不自觉地拿到鼻子前嗅了嗅,领头那人一望之下,脸色却瞬间变了,嘶声大吼道:“你个蠢蛋赶紧扔……” “了”字还没喊出来,就听连续四五声闷响,土坑里暴土扬尘,这帮人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出声,就都被炸晕了过去。 杨五趴在坑边,刚才那几个炸|弹就是他丢的。 他抖了抖头上的土,探头往坑里一看,见坑里的那些个黑衣人横七竖八,一个摞着一个跟叠罗汉一样,全都一动不动地趴在土坑里。跟他们混在一块的还有被炸出来的坟墓里的白骨,左一根腿骨,右一根肩胛骨的掉在这些人身上。 杨五站起身,面含愧疚地望着坑里,摇头自语道:“造孽啊造孽,我可真是造孽啊。” 刘广林托着李瑁从墓碑上跳了下来,李瑁脸色已经吓得惨白。刘广林顾不上跟杨五道谢,先问李瑁:“老爷,你可还好?”李瑁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杨五这才看清这个长得像李瑢的人却并不是李瑢,只不过眉眼跟李瑢极其相似罢了,他不禁十分惊讶,暗叹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相像之人。再看此人一身极其普通的麻布长衫,那大个子倒穿得雍容华贵,但领口稍紧,袖口也见短,显见是两人换了衣服。 杨五见了暗道:“这么做倒是聪明,不然倘若冷不及防的第一刀是从背后砍上来的,这位老爷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杨五所想完全不错:李瑁和刘广林互换了衣服在夜色中赶路,那群黑衣人忽然从四面包围上来,举刀就往刘广林身上招呼,显然是把刘广林错认成了李瑁。好在刘广林精通武艺,一低头躲了过去,若非两人换了衣服,李瑁定然躲不过那一刀,此时只怕早已见了阎王。 刘广林见李瑁没事,这才转过头来对杨五抱了抱腕:“多谢这位兄弟搭救之恩,请问兄弟高姓大名?” 杨五笑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在下姓杨,排行第五。” 刘广林道:“原来是杨兄弟,鄙姓刘,这位是我家盛老爷。不知杨兄弟刚才用的是什么,威力如此之大?” 杨五心道:“这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土炸|弹,里面学问可大了。这可是“何派”的祖传利器之一:炸深炸浅,有响没响,炸死炸活都是有讲究的。”但萍水相逢跟他也说不上这么多,便微微一笑道:“不过是随手做的几个土炸|弹罢了。” 说完,他指着坑里那些黑衣人问道:“这些人为何要追杀你们?” 刘广林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第18章 第十八章 杨五救了李瑁和刘广林,当他问起那些黑衣人为何要追杀他们,刘广林说他也不清楚。 杨五听罢跳回坑里,在那些黑衣人身上翻了翻,说道:“他们身上说不定能留下些什么蛛丝马迹,你何不下来……”他“看看”两个字没说完,就听坑边上“噗通”一声,紧接着那盛老爷叫了声:“刘广林,你怎么了?” 杨五抬头一看,就见那刘广林跪在地上脸色发青,一手撑地,一手捂胸,满头大汗地喘着粗气。看来刚才一直是在硬挺,现在撑不住了。 杨五从坑里跳出来,见刘广林嘴唇发白,倒有些佩服。心想此人的武功真是俊,他身上有伤,还能在保护那位老爷的同时对付十几个,撑到现在。 他于是扶住刘广林说道:“我这里有内服的良药,你吃两粒,很快就没事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两粒护心疗伤的红色药丸给刘广林吃了下去,又拿出金疮药来给他敷在伤口上。 刘广林吃了药丸,片刻之后脸色果然好了许多,再加上金疮药起了作用,伤口也没有那么疼了。他使劲睁了睁眼,看向杨五道:“多谢兄弟。” 杨五摆了摆手道:“客气了。” 刘广林这时咬牙站起身来,对李瑁道:“老爷,走吧。”李瑁神情有些担忧,劝道:“你受了重伤,歇歇再走也不迟。” 刘广林坚持道:“这些人来历不明,我怕不赶紧回去又要节外生枝了。” 李瑁听罢也不再说什么,拿起扇子正要对杨五点上一点,表扬几句,忽然想起自己此刻是盛老爷,便改学刘广林的样子对杨五拱了拱手:“多谢了。” 刘广林再次对杨五拱手相谢,两人起身继续往京城方向赶去。 等他俩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中,杨五瞧着坑里那些昏过去的人直发愁:当英雄感觉是好,但善后的工作忒也麻烦。炸人家祖坟是要被雷劈的,麻烦也只能乖乖收拾。他只好重新跳回坑里,蹲在地上,一根一根地捡起坑里的白骨来。 捡到一半,忽听一阵轻微的响动,他从坑里抬头望坑外看去,就见夜色中一行五六个人正疾步向这边走来。杨五往坑边一闪,藏身在了黑影之中,盯着那些人的去向,却见那行人直奔着师父的坟墓就去了。 打头那人身材短小精悍,步伐轻盈,看来轻功甚好。他望着那背影心中一动,略一思索,从坑中跳了出来,向那行人追去。 杨五追到跟前,见领头那个身材短小的男人正在对自己师父的墓碑行礼,口中说道:“何老弟,又是一年,我来看你了。”行完礼,他叫身后的一个青年拿出了一壶酒、一碟盐炒花生米,还有各种鲜果供品,一一摆在墓前。 那青年摆放供品的时候,看见杨五先前放在那儿的鲜花,指着对那男人说道:“大寨主,你们看,刚刚有人来过,这花上面还有露水嘞。” 那大寨主瞧着那些鲜花沉默半晌,说道:“这些年每年我来的时候都能看见鲜花,想来是同一个人放的。这人跟我一样,很是挂念我这位兄弟啊。” 杨五在旁听得心中一热,从墓碑后走了出来,上前对那大寨主俯身拜倒道:“胡师伯。” 那人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转身看见杨五俯首在地,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迷惑,沉声问道:“你是……?” 杨五抬起头来,朗声答道:“胡师伯,我是福官。” 那人正是黑风寨的大当家胡大拿。 他听杨五叫出自己的名字,先是吃惊,仔细端详了杨五片刻之后,脸上逐渐露出惊喜的神色,急忙上前扶起杨五,激动道:“真的是你!快快请起!” 他两手扶着杨五,因为杨五个子高,胡大拿的手只能扶在他胳膊肘上,但他眼含掩饰不住的兴奋,连声道:“好,好!哎呀,当年的小福官儿,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杨五憨笑道:“胡师伯,我现在改名叫杨五了。” 胡大拿笑道:“我现在脑中还是你小时候的样子,一时顺口就叫出来了。原来这些年每年都来的人是你!我早应该想到的。” 杨五听到这里面露愧色,俯身又给胡大拿跪了下来,说道:“侄儿有错,师父当年因我而死,我不知如何自处,跟着胡师伯葬了师父之后,一声不响地就自己走了。” 他神色有些暗淡:“这些年我在外闯荡,得知胡师伯在黑风岭竖旗扎寨,想起当年的不辞而别,越发没有颜面回来。这样一拖三拖的,就拖了这么些年,实在是愧对师伯!”说着双手撑地给胡大拿磕了个头。 胡大拿道:“这不能怨你,出事那年你才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当时满城硝烟,你那么小却能一直守着你师父不肯离开,已经比同龄孩子懂事多了。” 他神色变得甚是感慨:“倒是我,没有完成你师父的遗愿,没能照顾好你。这些年来,我一直派人寻你,却没有你的下落。若说愧疚,倒是我对你师父的愧疚更多些。” 杨五喉咙有些哽咽,俯首道:“是侄儿错了。” 胡大拿将他扶起:“快起来,不说什么错不错的。你师父在天有灵,看见你我团聚,他一定也很欢喜,你要是真觉得太久没见我,心里有愧意,就陪我在这里跟你师父一起喝两杯。” 杨五道:“好!” 两人说着在何秉良的墓前盘腿坐下,胡大拿招呼道:“贾六,把袋子里的好酒都拿出来!” 那叫贾六的青年赶紧从兜里取出两个酒壶来,还有两个酒碗。 杨五笑道:“胡师伯,你带来的酒不少啊!若没遇上我,这么些好酒胡师伯是打算自己全喝了么?” 胡大拿大笑:“我可是每年都来跟何老弟喝上两壶,不醉不归啊!”他给自己和杨五分别倒酒,杨五见胡大拿给自己倒酒,急忙去挡,胡大拿却十分坚持。等他倒完,杨五举碗恭敬道:“胡师伯,那我这碗先干为敬了!”说完毫不含糊,一饮而尽。然后对胡大拿照了照酒碗。 胡大拿道:“好!”也一碗喝干。 杨五接过酒壶,给自己和胡大拿各自斟满。胡大拿端起酒碗,感叹道:“转眼十几年啊,想想那时候,还像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当年我和你师父师承一脉,因为各有所长,后来都另辟奇路。你师父擅长钻地打洞,遁地于无形,号称“遁地鼠”。而我擅长飞檐走壁,梁上行走如飞,得了个称号叫“飞天猫”。这猫鼠从来不两立……” 说到这儿胡大拿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感怀:“我这个师弟啊,处处都想拔尖儿!其实他不仅人长得俊,本事也在我之上,可偏偏就觉得我叫猫他叫鼠,他心里不得劲儿,因为都说老鼠怕猫嘛。” 杨五听罢也笑了。 胡大拿道:“所以他就总跟我作对,想出各种花招来找我比试。这比来比去,我也就不服气了:心想谁怕你啊?那就比吧!结果我俩认识了那么多年,就比试了那么多年,谁也不服输,谁也不让谁。后来玄黄教围攻京城……” 他说到玄黄教三个字,目光忽然变得空远起来,好半天才长叹了口气,握了握酒碗说道:“你大概并不知道当时你师父救你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我为何会忽然赶回去找他。” 杨五神认真听着,胡大拿却沉默了。 半晌,他哑声道:“……你师父是为了救我!我姓胡的这条命是你师父救的。他当时才不过二十二岁,还没有你现在的年纪大。” 胡大拿举起酒碗,将碗中的酒慢慢地洒在了地上,声音里掺杂了甚重的情谊:“何老弟,来,喝酒!”杨五见他眼中似有泪光,心中颇有所感触,手握着酒碗不语。 贾六这时从袋子里拿出一摞厚厚的纸钱来,放在胡大拿和杨五手中。胡大拿深深叹了口气,装着迷了眼睛似的抹把眼角,笑道:“老了,眼睛总不舒服。……来吧,咱们给你师父烧些酒钱。” 杨五心中感慨,却并不说破,只是和胡大拿两人把那摞纸钱慢慢地烧了。 烧完,两人就着那碟子花生米继续喝酒,杨五忍不住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胡师伯能不能给我讲讲?” 胡大拿道:“给你讲当然不是问题,但说来就话长了。你最近要是没什么特别急的事,就到我寨中住段日子,回头我慢慢给你讲。” 杨五道:“要这么说,那我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去黑风寨上住一住,就是要叨扰胡师伯了。” 胡大拿笑道:“我黑风寨养你十个都不成问题,跟我走吧!” 花生豆这时候也吃完了,胡大拿吩咐贾六收拾地上的杂物,自己则一边低头拍着身上尘土,一边不动声色地问杨五:“刚才你我说话之时,那边有群跑夜路的溜了,你可发现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 胡大拿不动声色地问杨五可曾注意到不远处有人溜了,杨五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挖的那个坑,遂笑道:“啊,是我刚才炸晕的一窝山鸡。现在该醒了,想是都跑光了。” 这话别人听不明白,胡大拿却一听就懂了,颔首道:“咱们过去看看。” 他俩来到土坑前,杨五低头一看,见里面原本躺的十几号人,现在只剩两三个脸朝下趴着不动。想来是土炸|弹刚好在这几个倒霉蛋身边炸开,炸得有点猛,所以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胡大拿摸着一脸胡渣微笑道:“看来你把你师父的本事学了有七八分。” 杨五道:“可惜师父去的早。七八分没学到,五分总是有的。” 胡大拿指着坑里被炸晕的三人,对旁边的贾六解释道:“用土炸|弹炸人,炸晕却炸不死,这里面可是大有讲究的。” 贾六瞅着坑里,边点头边问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你们要炸他?” 杨五一听这话是问自己的,心里却有些奇怪:这青年说“你们”,他怎么知道当时还有另外两人的? 他一时想不明白贾六话里的意思,就先回答道:“这些人并不是追我,而是追另外两人。正好让我碰上了,就顺手救了那两人一救。” 不过贾六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他纵身跳入坑中,把坑里剩下的那三个黑衣人都翻了过来。先拉下那三人蒙面的布看了看,发现一个都不认识,又在他们身上来回拍了一遍,结果也什么都没发现。 胡大拿在旁瞧着,就在杨五把这些人翻来翻去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了什么,说道:“慢着。”也跳入坑中,把其中一人翻了过来,从那人脖子上扯下了一个金箔的小挂件,在手中来回翻看着。 杨五凑上前,见是块麻将牌大小的方形金制牌子,上面刻着一个“风”字。翻过来,背面刻着:“十一。” 胡大拿沉声道:“这人是大内侍卫。” “师伯怎么知道?” 胡大拿指着手中的名牌说道:“这是当年玄黄教进攻京城时,朝廷专门派出镇压玄黄教的疾风营的身份吊牌。疾风营归属于禁军,背后刻着“十一”,说明这人当年是疾风营十一队的。朝廷镇压玄黄教后,整顿军务改编军制,疾风营就没有了。但当年这只营队可是所向披靡,想是此人以此为荣,所以一直戴着。” 贾六好奇道:“大内的人为何会来黑风寨?” 这问题一时无人能答,杨五就把那块牌子揣到自己的怀中,用脚踢了踢那三人,想审问两句,但见他们一点醒来的意思都没有,便在坑里抬头问胡大拿:“胡师伯,要不把他们带回寨里问问?” 胡大拿从发现这些人是大内侍卫开始,面色就一直有些疑惑和阴沉,听杨五这么问,便道:“来人,把他们绑了带回寨里。”他身后立刻走出四五个土匪,跳到坑里把那三人五花大绑,然后从坑里连拖带拽地揪了出来。 胡大拿对杨五道:“咱们也回寨吧。”杨五站在坑里却不动,环视了四周一眼,微微苦笑道:“这些坟是我炸的,不恢复原状怕是要被雷劈。” 胡大拿道:“你跟我走吧,我叫人来收拾,再给这些人都上一份祭品。” 杨五琢磨了下觉得可以,便跳出坑来对胡大拿道:“那就有劳师伯了。” 胡大拿回身对贾六道:“等回去叫几个人来,把这里收拾下,摆上祭品。” 贾六应了一声,挠了挠头,指着那三个昏迷不醒的大内侍卫问道:“那他怎么办?” 胡大拿问:“谁怎么办?” 贾六把三个人挨个点了一遍:“这三个。” 胡大拿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瞧着贾六无奈道:“教你这么多次,怎么还是记不住?人多的时候要加上 ‘们’,是 ‘他们’!” 贾六挠着脑袋,眼睛忽闪了下,更正道:“那他们怎么办?” “先关起来,醒了再说。” 胡大拿跟贾六这两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对话,杨五却忽然听明白了:原来这叫贾六的青年说话分不清单复数。 所以刚才他问杨五的那句“……为什么你们要炸他”,怕是原本想说“为什么你要炸他们”。 杨五这才恍然大悟,他仔细瞧了瞧贾六,就见这青年浓眉大眼,皮肤黝黑像是久经风吹日晒,手尤其的粗糙,神色虽然平静,却依稀透着一股狂放不羁。 杨五忽然心中微微一动。 贾六这时转过身,正招呼人把三个黑衣人抬走,他自己也遵照胡大拿吩咐,先行往山寨走去。 杨五瞅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问胡大拿:“胡师伯,这位小兄弟是何来历?” 胡大拿道:“他是我几年前收的。你别看他傻乎乎的,话都说不利索,但却厉害得很。” “怎么个厉害法?” “等回到寨里我再慢慢跟你说。” 杨五于是跟着胡大拿回到了黑风寨。此时天已经快亮了,众人都很疲惫,但胡大拿却很高兴。 他终于找到了师弟何秉良的徒儿,原想当即摆下酒宴给杨五接风洗尘,但大家折腾了一晚,这时都累得东倒西歪。 胡大拿看这样喝酒也不能尽兴,便吩咐黑风寨全寨上下白天好好休息一天,傍晚申时开始设宴。 杨五睡了一整天,等睁开眼已经快到申时。他从床上坐起身来,看见日暮西山,金色和赭石色的晚霞披在山间,一片水红色雾气升腾起来,如梦似幻。想到胡大拿给这么秀丽的仙山起名叫黑风岭,他不禁有些想笑。 杨五洗了把脸,从屋里走出来,一路往黑风寨的前堂走去。 路上就见寨中灯火通明,两侧树上都挂着灯笼,山寨外墙整整齐齐插着一溜儿火把,每根上面的火舌都呼呼地燃得极旺。 到了前堂,宴席早已摆好,人也坐满了一半,大家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地大声谈笑,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杨五刚迈进大门,就见大寨主胡大拿、二寨主张铁、三寨主冯才亮坐在打头的主桌上说话。 杨五走上前,还没等他开口,胡大拿早已看见了他,指着他对另外两个寨主介绍道:“这就是我刚说到的那位师侄,杨五。” 张铁和冯才亮都站起身来,对杨五拱了拱手。 张铁笑道:“听闻小兄弟不单继承了遁地鼠何秉良的好手艺,现在看来还一表人才,真是后生可畏啊。” 张铁跟胡大拿岁数差不多,因此语气里带了几分长辈的口气。而冯才亮比杨五大不了几岁,比赵四海才只大两岁,跟杨五更是称兄道弟起来:“咱们黑风寨有杨兄弟加盟,势必如虎添翼!”他以为胡大拿把杨五带回来入伙,这话说得倒是真心实意,但杨五却并没有这个打算。 胡大拿见杨五只是笑也不接话,便知道他的心思,对冯才亮道:“我今日给师弟上坟时偶遇到他,多年未见甚是想念,所以才叫他来寨里住些时日。至于将来的打算,他年纪还轻,有他自己的想法。” 冯才亮听出人家没有入伙的意思,赶紧“哦哦”地笑了两声,说道:“天大地大,四海为家,有本事哪里都能创出番天地来!坐,坐。”把杨五让到桌边,一起坐了下来。 胡大拿环视堂上一周,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只差了赵四海,便问道:“海子呢?” 冯才亮轻咳了两声,凑近胡大拿低声道:“跟那个柳如烟一块说话呢。” 胡大拿脸色一沉:“叫他赶紧过来!” 贾六一直站在他身后,听到这句答道:“刚才就叫他们了,现在正在过来的路上。” 胡大拿脑袋一歪:“他们?你把柳如烟也叫来了吗?” 贾六忙道:“没有,就叫了海子他们一个。” 胡大拿这回听明白了,贾六又把 “他”和“他们”用混了,遂‘咳!’了一声:“你这 ‘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分清楚!” 贾六抓了抓脑袋,讪讪一笑。 就在这时,赵四海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舅舅,我来了!” 众人往门口一看,就见赵四海春风满面地走了进来,后面果然跟着个绝美的姑娘,正是阿柳。 胡大拿忍着性子等他走到桌边来,才问道:“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赵四海微微一愣,看了看身后的喽啰,纳闷道:“他说舅舅您让我带她来的呀!” 那小喽啰听罢急忙辩解道:“是贾六,贾六说 ‘大寨主叫赵四爷他们赶紧过来!” 桌上的人立刻有一半都笑出声儿来,张铁笑道:“贾六的 ‘他’ 和 ‘他们’ 你能信吗,就该多问两遍,问清楚为止。” 胡大拿听得脑袋都大了,他伸出右手,手掌往下压了压:“来都来了,坐吧。” 阿柳欠了欠身,在赵四海身边坐了下来,等她抬起头,见对面正坐着杨五,顿时愣了。 杨五更是早在她和赵四海走到桌边的时候就看见了她,此刻也是一脸诧异。 胡大拿这时对赵四海道:“既然来了,就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赵四海忙道:“这位是天香楼的柳如烟柳姑娘。”随后指着桌上众人对阿柳道:“其他这些人白天的时候我都跟你介绍过了。这位新来的兄弟是我舅舅的师侄,叫杨五。” 阿柳起身对众人欠了欠身,坐下时眼含迷惑地瞅着杨五心想:“他不是说他叫福官么,怎么又叫杨五了?而且他竟然是黑风寨的土匪。” 杨五冲阿柳点了点头,心中却道:“难怪她说她叫阿柳,原来她就是名震京城的柳如烟。”但相比阿柳的名字,时隔半天不到居然又见到了阿柳这件事本身更加让他惊喜,他情不自禁地盯着阿柳看了半天,心中暗道:“但是她为何会在黑风寨?而且看上去跟胡师伯的外甥赵四海这般熟稔?” 就在他思索之时,席上已经开宴,各人推杯换盏,期间不停有人来找杨五喝酒,杨五渐渐也就一时无暇顾及这件事了。 阿柳乍一见到杨五也吃惊不小,听说他是黑风寨大寨主的师侄就更加诧异了。她一边思索,一边去瞧杨五,就在她兀自拿着筷子从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夹着笋丝吃的时候,忽然有两个男人举着酒杯蹭到她身边。 这两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个白得像块豆腐,四肢粗大显得很愚蠢;瘦的那个则黑得像根竹竿,头上稀稀拉拉几根头发,整整齐齐地趴在头顶。 虽然二人黑白相间,但眼睛却全都色眯眯地看着阿柳。 阿柳冷瞟了二人一眼,当做没看见。胖子却径直凑到她跟前,嬉笑道:“柳姑娘,我仰慕你的大名已经很久了。今日有幸一睹芳容,果然是倾国倾城,沉鱼落雁……”说着上来就要摸阿柳的脸。 阿柳皱着眉头闪了开去,就势站了起来。 沦落在烟花之地,这样的色鬼多少见过几回。但在天香楼里,大家毕竟还是讲规矩的,因为天子脚下来找柳如烟的人非富即贵,而且互相熟识,都清楚柳如烟的那些个贵客里头,有人是得罪不起的,所以少有人动手动脚。但这黑风寨里都是些混不吝的土匪,规矩这两个字儿怎么写都不一定知道,更别提懂规矩了。 那胖子见阿柳站了起来,手上还端着一杯酒,以为要给自己敬酒,立马笑开了花。 第20章 第二十章 阿柳这杯酒原想泼在那胖子脸上的,但转念一想若这么做了,恐怕她自己吃亏的可能性更大,便临时改了主意,说道:“我不胜酒力,只此一杯,先干为敬。”说着手轻托着杯底,仰头给喝了。那胖子受宠若惊,连声道:“好,好好。” 那瘦子见状,脸色有些不好看,上前道:“柳姑娘,我俩一块来的,你光跟他喝不跟我喝,不给我面子,这杯你也得跟我喝了。”说着冲阿柳举起酒杯,那酒杯都快举到了阿柳的脸上。 阿柳神色甚是勉强,半晌道:“好,这是最后一杯。”说完也不含糊,仰头就把第二杯喝了。 她刚要坐下,谁知那胖子又斟了一杯酒,慢悠悠地说道:“你跟他喝的那杯,比跟我喝得多。不行,你得把短我那半截补上。” 阿柳登时一股怒气和厌烦从心底里涌了上来,她再忍不住,说道:“我说过只喝一杯,再不多喝。二位还请见谅,恕不能再奉陪了。” 胖子被阿柳噎得一愣,神色中划过一丝恼火,却干笑道:“我知道你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花魁,长得漂亮,让男人捧得任性一些我也明白。可你既然到了黑风寨,就得按照咱们寨里的规矩来:要么不喝,要么就得喝满三杯,否则就是瞧不起咱们。” 阿柳冷冷地瞧着他:“说瞧不起我不敢,但既然是要么不喝,要么喝满三杯,那就当我刚才没喝过,算我没喝好了。” 胖子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片刻忽然眼含轻蔑地冷笑一声,说道:“当□□还想立牌坊,老子让你陪酒是看得起你,在黑风寨的地盘儿上,让你□□你也得老老实实地跟老子睡!” 阿柳气得脸色煞白,她刚想起身离开这土匪窝,可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幅湘绣的下落,不救出李瑢就没理由把那屏风从瑢王府里弄出来,只好把这股委屈又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那瘦子这时道:“柳姑娘别生气,我弟兄说话就是这么糙。可是呢,话说回来你也不对,不过是陪咱们喝两杯酒,何必端着架势扮清高,咱兄弟都是实在人,喝高兴了自然不会亏待你。” 这话听着像是打圆场,但夹枪带棒的更刺耳,气得阿柳手都抖了起来。 那胖子却忽然伸手扳起阿柳的下巴,拿着酒杯就往阿柳的嘴里灌。阿柳低叫一声,抬手想把胖子的手打开,怎奈那人力气太大,根本挣脱不来,硬生生被灌了一杯下去,呛得她连连咳嗽不止。 胖子骂道:“说软话你不听,非逼我来硬的,这是你自找的!”又拿起一杯酒来,伸到阿柳面前:“这杯你是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喝?” 阿柳一手捂着喉咙,一手掩口,咳得说不话出来,但就是不接那酒杯。瘦子见状哼了一声:“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抢过胖子手里的酒杯就要往阿柳嘴里灌。 杨五在厅堂的一角正跟胡大拿说话,忽听阿柳咳嗽不止。扭头看时,正见那瘦子扳着阿柳的脸要灌酒。杨五把酒杯往桌上一扔,飞身就要去挡。 谁知这时,瘦子手里的酒杯却忽然被人夺走了,紧接着他手腕被人一把扣住,往外一掰,咔嚓一声差点断了。 那瘦子“啊”一声惨叫,抬头一看,原来扣住他手腕的正是赵四海。 赵四海把抢来的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挑眼看着瘦子说道:“赵发,是不是从来没有女的看上过你,憋得你大粑粑上头,现在满脑袋都是屎啊,啊?”他抬手一巴掌就扇在了赵发脑袋上,扇得赵发顿时天旋地转。 还没等赵发反应过来,赵四海揪起他噼里啪啦又是一顿猛扇,边扇边骂:“脑袋上就那么几根毛,还他妈成天到晚对着镜子可劲儿梳!就你那德行,谁他妈能看上你!” 他忽然抬起脚,却一转身踹在了旁边那胖子的肚子上,口中骂道:“还有你,长得跟熊崽子投错了胎似的,还满嘴喷粪!” 这一脚踹得胖子脸色发紫,哇一口把刚才喝的两杯酒干脆都吐了出来。那赵发也被抽得坐在地上两眼发直,眼前星星乱飞。 赵四海往赵发身上补了一脚,骂道:“我赵四海虽然长得也不咋地,但我好歹有他妈的自知之明,不干那讨人嫌的事儿!” 他抬眼扫视了全场一圈,高声道:“在座各位听好了,柳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谁对她无礼就是对我无礼。我见一次揍一次,到时候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在场众人见赵四海说着话脸上的肉直跳,显见是来真的,于是再没人敢接茬,呼啦啦地都坐回到了座位上,开始岔开话题各说各话,一起把这事给带过去了,堂上气氛稍稍缓和起来。 阿柳在旁看见这一幕,心中有些触动,瞧着赵四海不语,神情若有所思。 赵四海见阿柳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以为她还在担心有人找她麻烦,他把帽子一把摘了下来丢在桌子上,脚踩着椅子,用油叽叽的袖子蹭了蹭脖子上的汗,对阿柳道:“柳姑娘,有我这句话,你就在这儿安心住着,谁也不敢找你麻烦!” 阿柳端起一杯酒,对赵四海道:“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我敬你一杯。”她真心实意,所以这句话说得很是温言细语,听得赵四海身上软酥酥的,赶紧把脚放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道:“你是秀红的姐妹,我照顾你还不是应该的。”说完接过阿柳手里的酒杯,也不客气,一口就喝了个干净。然后抓起帽子胡乱地在空中甩了甩,算是对阿柳告辞,转身走了开去。 阿柳看着赵四海的背影,脑海里忽然蹦出个念头:“或许此人真的能对秀红好。” 经过这么一出,也没人再敢跟阿柳搭话。阿柳所在那桌的人全都给胡大拿敬酒去了,她自己坐在桌边,心中暗想:“我看打架斗殴在这土匪窝里倒是常事,这些男人打完架照样吃喝,也不见有什么影响。” 她静坐了一会儿,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不觉一股酸楚悄悄涌上心头:那胖子的话还是伤了她了。 她心中黯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不该想什么,眼睛却有些发酸。她揉了揉眼睛,再抬头,发现杨五正在远处注视着她,眼神中有询问,更有关心。 阿柳此时却没有心情去揣测杨五的心意,她假装没看见地低下头,起身走出了堂外—她忽然片刻都不想再在这黑风寨呆下去了,这里都是她不喜欢的人和事。 在这样一种心情下,她瞬间有了主意:救出李瑢,然后尽早回到京城去。李瑢是秀红的金主,他平安无事对秀红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况且若能成功救出李瑢,她自己也好开口跟李瑢要那幅屏风。 想到这里阿柳一下子有了目标,心里也不那么难受了。 就在白天,她已趁众人补觉的功夫把寨子转了个遍,摸准了牢房的位置,此刻她直奔牢房,打算先去见见李瑢。 顺着山道一路往后山走,没片刻就到了黑风寨关押人质的地方。 阿柳蹑手蹑脚地藏身院墙后,探出头来往牢门口看去。白天她过来时,门口还是三个人在看守,现在只剩下一个,想来那两个是跑到前堂的酒宴上蹭酒喝去了。 阿柳暗喜,脑中飞快冒出个主意。她理了理裙摆,从墙后走出来,向看门的大个子土匪走去。 那大个子正百无聊赖,忽见一个绝色美女冲自己走来,立刻眼睛都直了。“蹭”一下子站得笔直,就跟胡大拿来查岗似的。 阿柳走到他面前,盈盈施了一礼,柳眉微蹙道:“这位大哥,请问前堂怎么走?我是天香楼的柳如烟,要去前堂赴宴。第一次来不熟悉路,不知怎么兜来转去就迷失了方向,可否请这位大哥好心给带个路?” 她冲那土匪轻轻一笑,笑得那人魂儿都飞了,说话直结巴:“好,好,我带你去……” 他抬腿刚要走,忽然神志回归了三分,心想自己要是走了,牢就没人看了。大寨主说务必看管好里面那两人,要是让他俩跑了,他可要倒霉。 这样一想,总算是有了些理智,为难道:“不是我不想给你带路,而是我一走,这牢房就没人看了。” 阿柳轻笑道:“你就带我往前走几步,指个路,剩下的我自己就能找了。” 那土匪心想这个可以,就带着阿柳往前走了一段路,直到回头看不见牢门了,才停下来说道:“我不能再往前了,你从这里再往东走……”话没说完,身后的阿柳忽然失声惊叫道:“谁?!你要干什么!” 那土匪吃了一惊,刚一回头,还没等他看清楚怎么回事,“咣当”一只铁锅劈头盖脸就拍在了他脸上。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流着鼻血就瘫在了地上。旁边阿柳不知从哪里抄来个铁锅,双手握着锅把杵着地,正呼哧呼哧紧张地直喘粗气。 等喘顺了气,阿柳用锅沿杵了杵那土匪,那人跟条死鱼一样软趴趴地动了动。 阿柳怕他昏得不够透,扬起铁锅又连拍了两下,心想这下该昏透了。遂即扔了铁锅,从那人身上翻出一串钥匙,转身就往牢房跑。 到了牢房门口,她拿出最大的那三把钥匙挨个试了一遍,其中一把打开了牢房的门锁。 阿柳拉开牢房的铁门,摸黑往里走。 这其实是一个不大的石室,只在东面墙壁的上方开了一扇小窗户。现在天色已晚,没有光,室内只靠两侧墙边的几盏油灯照着,甚是昏暗。 这并不能算是官府里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牢房,也没有什么隔间,更像是个仓库,里面堆了一堆锄头、草料、麻袋还有废弃不用的磨盘等等。想来是因为土匪窝里少有需要关押人质的时候,大部分都就地宰了。 阿柳一推开牢房的门,就见李瑢和金贵背靠背绑在一起,嘴里都塞着破布。 李瑢闭着眼睛低着头,像是睡着了。金贵却瞪着眼睛正四下乱瞅,见阿柳推门进来,他顿时“嗯嗯啊啊”地使劲哼哼起来。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李瑢和金贵被五花大绑,嘴里都堵着块破布。 金贵见阿柳推门进来,顿时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嗯啊”的呼救声。李瑢则闭着眼睛垂着头,像是睡着了。 阿柳走到金贵跟前,取出塞在他嘴里的布。金贵吐了几口嘴里的布渣滓和线头,因为之前在堂上见过阿柳,因此他惊讶地瞧着她低声问道:“柳姑娘,你怎么来了?” 阿柳先回身看了一眼,悄声道:“我是来救你们的。”她从怀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来,开始切绑着两人手腕的绳子。 金贵又惊又喜:“咱们跟姑娘素未相识,姑娘竟然能来救咱们…”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恍然道:“你跟秀红是好姐妹,是为了秀红来的?” 阿柳起初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替秀红觉得不忿,沉声道:“我救你们自然有我的原因。但我也不想你家老爷出事,没人管秀红。现在看,我倒觉得赵四海比你们还有情有义些。” 她说着话手上不觉就停了下来,金贵连忙赔笑道:“这事儿我可以解释,你别停手。”阿柳白了他一眼,继续割起他手腕上的绳子来。 金贵道:“咱们并不是要把秀红姑娘供出去,那是缓兵之计,只要能先脱了身,回到京城,谁还能真把秀红交给那个赵四海啊?肯定保护好了她,然后再一举把这土匪窝子端了。” 阿柳听他这么说,手上不停,片刻道:“只要你们家老爷这次回去能对秀红好,怎么对付这些土匪我并不管。” 金贵忙道:“是是是。” 阿柳把绳子尽数割断,从两人身上的拆了下来。李瑢本来正迷迷糊糊地睡着,身上的绳子这一松,他往外一栽,被金贵一把扶住,一下子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四周围一望,看见阿柳,想起自己和金贵被押到这里来之前,在堂上见过她,不禁一怔,疑惑道:“……柳……如烟?” 阿柳心想:“他在我房里等我回来的时候肯定见过彩月。彩月是我的贴身侍女,我假装不知道他俩的真实身份也是行不通的了。”于是放下手中的小刀,给李瑢请了个安:“柳如烟见过瑢亲王。” 李瑢倒有些发懵,看着阿柳问道:“你如何认得本王?又为何会在这里?” 阿柳答道:“是彩月告诉我的,她说皇上和王爷被土匪劫持了,我就叫妈妈先报了官,而后尾随王爷进了山。我原本是想摸清楚关押皇上和王爷的位置就回去,给官兵出兵营救提供些线索,怎知一不小心也被抓了进来。幸而那赵四海因我跟秀红熟识,并未为难于我,还允我在这里住上几日。我侥幸无事,便想干脆趁机救王爷出去。” 李瑢颔首道:“你倒是实话实说。” “王爷,时间紧迫,咱们得尽快离开此地。” 李瑢道:“好。”刚要起身,但被绑得太久手脚发僵,一阵眩晕又坐了回去。金贵见状急忙扶住他站稳,三人一起往牢房外走去。 谁知刚走到门口,一条身影忽然从门外闪了进来:“且慢。” 阿柳听这声音很熟,抬头一看,就见一个青年立在门前挡住了去路,他虽然面蒙黑布,但她一眼认出是杨五。 阿柳刚要叫他的名字,杨五忽然抬手,两块浸了迷药的布捂在了李瑢和金贵的口鼻上。两人猝不及防,倒吸一大口气,正好把迷药吸了个饱,当场昏倒在了地上。 阿柳吃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杨五这时才拉下面上的布:“他二人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杨五指着金贵说道:“这人是瑢王府的,他刚才说清缴黑风寨,怕不是说笑。放他俩回去黑风寨会有大麻烦。” “你一直在外面偷听?” 杨五没答她,兀自问道:“你说瑢亲王和皇上被土匪劫了是怎么回事,皇上现在哪里?” “你怎么会在外面听我们讲话?” 杨五见她很是固执,只好答道:“我并非有意偷听,刚才酒席上你跑了出去,我是跟到这里才无意听到的。” “你跟着我出来干嘛?” 杨五把刚才蒙面的布在手上叠了叠塞进怀中,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帮人欺负你,我怕你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咱们怎么说都算有缘分,我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 阿柳却没听出他话里的调侃和背后隐藏的关心,嘟囔了句:“……我哪里至于寻短见。”继而说道:“你问皇上,皇上被赵四海放跑了,瑢亲王押在这里做人质。” 接着将李瑁李瑢两人因秀红跟赵四海等人牵扯在一起、二人如何被赵四海捉走、而她与杨五分开后又去找了秀红的相关曲折,一一讲给了杨五听。 杨五越听越震惊,将前后因果和细节仔细地串联起来,才将整件事弄明白。他沉思片刻,忽道:“这不干你的事,你实在不该轻率地孤身一人跑到这里来。” 阿柳神情微窘,轻声道:“我其实没打算进寨的。只想偷偷尾随,摸清楚皇上和王爷关在哪儿就跑的,结果刚到山底下就被抓了……” 杨五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当土匪占山就是圈块地玩过家家吗?幸好你遇见了熟人,否则现在哭也来不及了。” 他见阿柳低着头不吭声,便不再说了,神色却有些严肃:“不过也幸好你被抓住,告诉我放走的那个是皇上;还幸好我给师父上坟时遇见了胡师伯,来到了黑风寨,否则只怕瑢亲王糊里糊涂地就要做了黑风寨的刀下鬼,而我师伯也要引来杀身之祸了。” 阿柳吃惊道:“你是说你师伯若不知道抓的是皇上和瑢亲王,就会杀了他们吗?” “他们若真是一般的富商,我胡师伯十有八九不会留他们活口。” “可他们答应拿了赎金就放人的,难道会出尔反尔么?” 杨五原本觉得阿柳问得天真,但见她确实不懂,便道:“拿了钱财杀人灭口,是怕节外生枝。否则这个回去说黑风岭有帮土匪缴了他们,那个回去也说被黑风岭的土匪抢劫了赶快报官,这样来回几次,给了官府口实,山寨就要大难临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死无对证,官府就没有理由兴师动众。况且当官的大都只求自己在任三年平安无事,赚个盆满钵满,有哪个真的愿意费力不讨好地出兵去讨伐山贼?这种事两边都深谙其道,各自相安无事罢了。” 阿柳似有话想说,最后却没吭声。杨五看出她的想法,问道:“你心里在说:这些心狠手辣的土匪,是不是?” 阿柳没答话,却也没否认。 杨五缓声道:“这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若是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谁会愿意来做这样讨骂的事?你当这些人都没有良心,却不知没有选择被逼上绝路还保留良心才是最痛苦的事。我若以我自己为例,怕是你不能感同身受;以他们为例,你更是不能理解。我就说你自己,若是有选择,又何必去那烟花……” 杨五忽然意识到这话对阿柳太残忍了些,立刻停住了口,但阿柳已经听得一清二楚,而且猜到了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心中猛地像被锥子扎了似的一疼。 杨五甚是自责,在心里拼命怪自己怎么就口不择言,偏偏提起她的伤心事。他懊悔万分,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倒是阿柳,神色黯然地站了一会后,低声道:“不错,谁都没有经历过别人经历过的事,未曾感同身受又如何能妄加评判?将来若知道了人家其实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怕还是要为自己当初的刻薄而感到惭愧呢…” 杨五听完心里更不是滋味,轻叹道:“杀人总归不对,其实你没说错。可瑢亲王现在是黑风寨的护身符,他的确不能走。皇上已被放回京城,他回去后势必要下旨清缴黑风寨。到时候若没有瑢亲王押在这,我师伯和这山寨里的人都会性命不保。” 阿柳听罢沉默不语。 杨五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反对,无奈道:“这件事我怎么都要告诉我师伯,大家商量个对策出来。若皇上真的下旨清缴山寨,你……”他本想说“你便回去吧”,但话到嘴边忽然心里一软,竟有点舍不得说出口。 阿柳心里有事,听他话说了一半,也没细听,不知他什么意思,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看他,见他不吭声,问道:“你想什么呢?” 杨五瞧着她问道:“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回去么?” 阿柳思忖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我听你们商量出什么对策来,再决定我该怎么办。我看赵四海还挺关照我的,实在不行我再跑。”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阿柳告诉杨五赵四海误绑了皇上和瑢亲王,杨五决定将此事立刻告诉给胡大拿,一起商量对策。他将被药迷晕的李瑢和金贵再次背对背绑了起来,跟阿柳一起回到了黑风寨的前堂。 这时前堂酒席上众人已经酒过三巡,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满脸的喜笑颜开。胡大拿举着酒杯,正在人群中高声谈笑,见杨五走进来,老远就道:“来!” 杨五走到跟前,胡大拿从桌上拿起一杯酒放在杨五手中,朗声笑道:“你去哪了?我们正在猜酒令,你也一起来。” 杨五见胡大拿很高兴,只好仰头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完放下酒杯对胡大拿低声道:“师伯,有件事小侄现在得跟您说。” 胡大拿见杨五神色严肃,料是重要的事,便道:“你说。” 杨五附在胡大拿耳畔,将整件事跟胡大拿简要说了一遍,胡大拿原本红通通的脸立时少了些血色:“什么!是皇上?” 他天生嗓门大,这几个字一说出口,堂上顿时静了下来。 胡大拿手攥着酒碗,脸色由红到白,再由白到紫,忽然一抬手,就把手里的酒碗砸在了旁边赵四海的脑袋上:“让你问清楚了再绑,还是捅出了娄子,竟然给我绑了个天王老子来!” 赵四海本来正在一旁乐哈哈地嚼着一块火腿肉,横空里飞来个瓷碗打在他脑瓜子上,“啪”一声响,碗砸了个粉碎,脑袋没怎么地。 赵四海被砸得眼前乱冒金星,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捂着头一脸委屈地回头瞅着胡大拿:“舅!为何砸我!” 胡大拿气得脸色铁青,指着赵四海骂道:“小兔崽子,你可知道你绑来那俩是谁?” 赵四海有点懵,抓了抓脑袋想了半天,才答道:“那俩姓盛的……?盐商啊。” “盐商个屁,你放跑的那个盛假民是皇上,现在牢里的盛有瑢是瑢亲王!” 此话一出,全场的人心里都咯噔一下,全不出声了。 一时间,堂上连只蟑螂跑过去都能听见。 赵四海更是吓懵了,呆瞪着两只眼睛,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不知过了多久,当初那个要给山寨起名叫“清风明月天下第一寨”的喽啰忽然摇头晃脑地自语道:“嗯,圣假民,真天子;圣有瑢,瑢亲王。好名字,起得好!” 胡大拿这回都懒得搭理他了,倒是赵四海气得一巴掌扇在那人后脑勺上:“给我滚犊子!” 胡大拿这时气也气过了,喘口气定了定神,对在场人道:“都别吃了!到后堂来,大伙儿一起商量个对策!”说完转身先向后堂走去。 大伙儿赶紧放下手中的酒碗,原本喝多了的此刻也酒醒了一半儿,全都呼啦啦地涌到了后堂。转眼之间后堂不大的地方挤满了人,堂上飘着一股浓浓的酒味。 胡大拿站在众人跟前,神色凝重道:“废话不多说,咱们绑了皇上和瑢亲王,如今皇上被放走了,瑢亲王还押在牢房里。大伙儿都说说,这事该怎么办?” 赵四海刚才在众人跟前被臭骂一顿,大大地丢了面子,这时抢先嚷道:“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肯定不能放了那王爷!” 冯才亮反对道:“但那可是瑢亲王!他和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不放他,皇上是要来拿人的!” 赵四海道:“你傻啊,你把人放了,皇上就不会打过来了吗?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咱们可是土匪!朝廷见一个宰一个!” 二寨主张铁道:“海子这话说的不错。皇上这次回去,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定会下旨清缴山寨。” 众人早已在底下窃窃私语,听到这一句顿时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大伙儿七嘴八舌,整个堂上就跟一锅煮沸了的饺子似的。 赵四海用压倒众人的声音叫道:“舅舅,我当时警告他了:叫那盛六爷亲自把东西给咱们送回来,不能换人!到时候我会把瑢亲王吊在寨里旗杆子上让他瞅清楚了,但凡发现敢带官兵闯山寨,或者回来的不是他,我就在瑢亲王身上戳上几百个窟窿。他们投鼠忌器,肯定不敢攻打山寨!” 冯才亮道:“你当皇上缺心眼?他都跑了,还能老老实实回来自投罗网吗?” 赵四海黑着脸道:“他不回来,我戳死他弟弟!” 冯才亮正要反驳,张铁摆了摆手道:“你戳死瑢亲王,咱们最后一张王牌就没了,之后呢?官军冲上山来,咱们是打不过的。” 赵四海道:“那你说怎么办?反正绝对不能放跑他们,否则寨里兄弟全都死路一条!” 胡大拿听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右臂一挥道:“行了,都静一静!”堂上人声渐没,胡大拿双手撑膝,目光在堂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杨五的身上:“杨五,你有什么好法子没有?” 杨五也在思索办法,听胡大拿问到自己,说道:“皇上势必派兵攻打山寨,依我看眼下有两个选择。一是迎战,但这么做的话因为山寨人手不够,跟朝廷军队打胜算很小。二是缴械投降,交出瑢亲王,负荆请罪,求朝廷网开一面。但这么做就是把命交在别人手上,再无挟制官军的手段,更不可取。两厢权衡之下,我认为可选个折中的办法:首先瑢亲王绝不能放,同时在黑风岭布下迷阵:秦明攻不下清风山 - 咱们也可以效仿宋公明。以静制动,先看看官军那边是什么打算,再见机行事。” 不少人听完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胡大难颔首道:“我也是这么想,就这样办。” 张铁这时凑近胡大拿低问了一句:“如果最后还是抵挡不住官军,该想个退路才好。”胡大难沉思片刻,沉声道:“如果还是不行,便全寨撤离,再寻落脚之地。” 赵四海不甘心道:“舅舅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山寨,难道就这样拱手让人么?”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胡大拿听着就来气:“还不是你惹的麻烦!跟谁抢不好?偏跟皇上抢人!”他想再多训斥几句,但见赵四海已经憋得脸红脖子粗,在场又这么多人,强忍着没再接着骂。 杨五这时却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脱口道:“奇怪。” 张铁问道:“什么奇怪?” 杨五面含疑惑道:“我想起师伯在山下抓住的那三个黑衣,他们是大内侍卫,却为何三更半夜到黑风寨来?这事蹊跷,不如把他们带上来问问。” 杨五这话一下提醒了胡大拿,立刻道:“不错,那三个大内侍卫来历不明,在此时出现多有内情。把他们押上来!” 门口两个看门的小喽啰立刻传令下去,过了不一会儿功夫,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看守牢房的土匪哒哒哒地冲着前厅跑来,还没迈进门槛,就大声呼道:“不好了,大寨主!那三个人都死啦!” 胡大拿登时一愣,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怎会死了的?” 那看地牢的土匪呼哧带喘地答道:“看着像是服了毒了!” 胡大拿怔在原地,片刻,忽然起身往外走去:“老二老三,海子,还有杨五贾六,你们跟我一起看看去!” 胡大拿带着这几个人一路来到关押李瑢的那排破房子前 - 原来那三名大内侍卫就被关在离关李瑢和金贵的牢房不远的一间屋子里。 胡大拿推门而进,就见三个黑衣人仰面朝天地全都躺在地上,眼皮都已经发黑,显见早就没气了。他上前撩起三人的衣服看了看身上的皮肤,又摁了一摁,才起身沉声道:“是服毒。而且是剧毒。死了有些时候了。”他转身问那看门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仨死了的?” 那喽啰哭丧着脸道:“他仨被绑在一块一直不动唤,我当他们都睡着了。中间我叫他们吃饭,扒拉了其中一个两把,那人还哼哼了两声,我就没当回事。谁想刚才您让我来带他们过去,我一推,这仨就全倒了,我一看脸都黑了,这……这……”他因为想不明白,说到这里都结巴起来:“他们……他们手都绑着,一直没松开过,怎,怎么就能服了毒了呢?” 杨五问道:“这中间有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没有,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 杨五和胡大拿对望了一眼,胡大拿道:“看来这毒是早就服下的。通常这种做法是给他们交代任务的人势在必得:如果事情办成了,回去就给他们服下解药;如果办不成,则在一定时间内毒发身亡,死无对证。” 赵四海咬牙道:“这人挺狠。” 胡大拿道:“应该是此事对那人极其重要,决不允许有人泄密。”他转问杨五:“在山下时,你说这些人在追赶两个人,而后被你救下。那两人有没有跟你说自己是什么人?” 杨五沉思了一会儿,脸上忽然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半天道:“我看那两人中,好像有一人是皇上……” 此言一出,屋内几个人都甚是震惊。 赵四海忙问道:“你怎么知道是皇上?” “因为我见过瑢亲王。起先我见其中一人长得与瑢亲王容貌十分相像,后来却发现不是。我当时还在纳闷:世上为何有如此相像之人?现在看来,那人多半应该是被放走的皇上,却被我错认成了瑢亲王。” 杨五说完,周围一时无人开口接话。 最后还是张铁道:“那也就是说……大内有人要刺杀……皇上?” 这话一说出来,大伙儿都觉得甚是匪夷所思。过了一会儿,赵四海皱着眉头道:“又或者……是大内有人要刺杀瑢亲王,但跟杨五一样看错了?” 张铁摇头道:“两人长得再像,终究还是不大一样。况且策划者既然要杀的不是亲王就是皇上,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搞错?”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贾六忽然插嘴道:“这人要杀皇上,难怪要让他服毒了。” 胡大拿和赵四海同时更正道:“他们。” 贾六讪笑着抓了抓头。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自打那天半夜,知府董青书被白师爷从床上喊起来之后,他的心情就跟飞一样 — 活这么大岁数从来没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经历过这么多个大起大落,等最后一切尘埃落定时,董青书觉得自己命都短了一半。 刚开始是大半夜有人拍门,拍得震天响。董青书刚眯着没一会儿,忽然被吵醒很是恼火,不耐烦地冲门外喊道:“你们都聋了吗?去看看怎么回事!”说完翻了个身又准备睡。 谁知没一会儿,府中的幕僚白师爷冲了进来,在董青书床头站定后先踌躇了一会,神色甚是紧张,也没说话。 董青书朦朦胧胧中感觉床边站了个人,以为是自己夫人。俩人分房睡有段日子了,董青书就迷糊着嘟囔了一句:“你怎么来了?”紧接着一睁眼,看见一人正低头瞅着自己,黑灯瞎火地也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就见他右眼眼角下方那颗大黑痣一跳一跳的跟个鬼一样。 董青书吓得“嗷”一声就从被窝里蹿起来了:“谁?谁!!” 白师爷见把知府大人吓得够呛,赶紧挤出一丝微笑:“大人莫怕,是我。” 董青书定睛一看是白师爷,这才把魂捡了回来,怒声道:“混蛋!你想吓死我吗?” 白师爷双手捧在一起连连作揖:“大人,有件急事,否则我断不会贸然闯进来!” 董青书摸着胸口顺了两口气,掀开被子坐在床边,一边伸脚穿鞋一边问:“什么急事?” 白师爷道:“有个天香楼叫彩月的小丫头连夜来报官,要见大人。” 董青书一听眉毛都立起来了:“胡闹!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吗?报官不去衙门,跑到这里来像什么话!”他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一个天香楼的小丫头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们也不懂事吗?这都什么时辰了,居然为了一个小丫头把本大人叫起来!” “是是是,照常理是不应该。但那丫头扒着门,哭着叫着不肯走,一副要上吊的样子,我就听了两句。好在我听了两句:大人,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白师爷凑上前低声道:“她说,万岁爷和瑢亲王在天香楼被土匪劫走啦!” 白师爷最后一个“啦”字还没说出来,董青书“咕咚”一声就坐地上了。 要照平时,他是决计不会相信有这等荒唐事的,不但不信,还会大笑三声。但现在不一样,他是见过土匪上天香楼抢人的,那帮土匪还跟刘广林大打了一架。他也知道李瑁和李瑢是微服私访,有了这一出在先,这两位爷要真是冤家路窄撞上仇敌被劫走,那完全不无可能。 董青书十分魂魄已经吓飞了七分,剩下三分强撑着他站了起来,颤声问道:“那丫头怎么说的?你把过程详详细细给我说一遍。” 白师爷哪里说得清,干脆把彩月叫到了知府跟前,让彩月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董青书听得冷汗涔涔,边听边擦汗。 最后彩月哇一声大哭道:“大人!这可怎么办哇!”她哭得声嘶力竭,吵得董青书脑袋都快炸了,拍案怒道:“不许哭!再哭打你四十大板!” 彩月“嘎巴”一下就停了,改成抹着眼泪低声哼唧。 董青书看见她头疼,连声道:“行了行了,赶紧出去!”彩月叩两个头,抽抽搭搭地哭着起身走了。 董青书脑中一片空白,瞪着眼睛看着院里的花池子:他有种恍惚感,觉得自己再没多少时候能看看这院子了。想着眼圈一红,抬手向白师爷招了招。 白师爷赶紧凑上前,董青书哑着嗓子对白师爷道:“你现在去棺材铺打口棺材来,跟棺材铺的老板说,打个大点儿的,宽敞点儿的……” 他说话都带了哭腔:“你就说……你就说,我胖!普通的棺材我躺不下……”这句话一说完,泪匣子可就打开了,呜呜地哭了起来。 白师爷急忙安慰道:“大人,事情还没到那步哪!” 董青书哭丧着脸道:“怎么没到那步!皇上让土匪劫走了 - 还是在我的地界儿上被劫走的,他要是崩了,我还有命活吗?!”这么一想更加伤心,简直涕泗横流。 白师爷道:“大人,天无绝人之路,万事不到最后一步不能轻易下结论,说不定皇上他还就阴差阳错地没事呢?再说了,换个角度想想,这说不定还是老天爷给大人立功的好机会呢!” 董青书抹了抹眼泪:“此话怎讲?” “京城外黑风岭里有个黑风寨,我估摸着皇上多半就是让黑风寨的土匪给劫去了。那寨子不大,清缴很容易。而且彩月说万岁爷和瑢亲王是扮了两个富商,所以那些个土匪不大大地敲上一笔是绝对不会先把人杀了的。万岁爷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忧,大人先不用着急。” 董青书听着觉得有些道理,便不哭了。 白师爷继续道:“以我所见,大人你这时应该马上将此事呈报给大学士孔大人,并主动请示出兵征缴黑风寨,营救圣上。孔大人当然知道大人您不是打仗的官,自会派个得力的武将与您同去,这样救回圣上的把握十成中就有了九成。剩下那一成,咱们赌那群山野草寇知道圣上的身份后,绝对没有胆量杀了圣上。这样您不但没有罪,反而会立功。” 董青书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到最后眼中忽然一亮,脸色也不惨白了。他在房中来回走了几圈,最后一扣掌道:“好!就这么办!” 这件事折腾了大半夜,此时已经到了要上朝的时辰了。 董青书急忙穿戴一番,坐上轿子就直奔孔德音孔大人的府邸。正赶巧,在门口跟刚要出门上朝的孔德音撞了个正着。 董青书也顾不上寒暄,匆忙请了个安,就把跟白师爷商量好的话跟孔德音说了一遍。孔德音听罢甚是震惊,片刻也不敢耽搁,带着董青书就进了宫,准备先将此事禀报给太皇太后。 谁知道刚赶到太皇太后的宣和殿,跪下话还没说一句,乾阳殿那边传来消息,说皇上上朝了! 原来李瑁赶在天明之前回到了宫内,他怕引起慌乱,当即换了龙袍,像往常一样装作没事似的上起了朝。 等董青书跟文武百官跪在乾阳殿,听李瑁在龙椅上说了一句“平身”时,他两行老泪都流下来了。抬头看着李瑁,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天晓得这一晚上他都经历了什么。 那边李瑁却是憋了一肚子的怒火和担忧,等退了朝,众官员散去,他立刻把孔德音叫到跟前,怒道:“小小山寨的土匪,竟然还敢跟朕叫嚣!反了他们了!把花武叫来,朕要清缴黑风寨!” ———————— 半溪流水,千树杏花,满院春意盎然。 煜王府的荷花池畔摆了两把竹椅,竹椅中间是个方形的竹案,上面摆着个翠绿的玉盘,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晶莹剔透的藕粉糕、马蹄酥、绿豆糕还有茯苓饼,旁边是一碟新炒的瓜子 - 颗颗黑油油鲜亮亮的。 竹案旁边是个单独的茶台,上面放着一整套茶具。坐在左边竹椅上的女子正在悠闲地冲茶,她神情愉悦,仿佛很是享受眼前的春色和沏茶的乐趣。 右边竹椅上的女子却显得郁郁寡欢,心不在焉地把手放在瓜子盘上,也不拿起来吃,只是用手指划拉着盘子里的瓜子,兀自皱着眉头出神。 这两个女子模样十分相似,沏茶的那一位看着三十岁出头,比另外那女子大了不少。她虽然已近中年,但风韵犹存,眼中还有些少女的天真,不难看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 年龄较大的女子边沏茶边瞅了瞅身边发呆的女子,叫了一声:“晴儿。” 那年纪还轻的女子好似没有听见,只盯着池塘发呆。沏茶女子放下茶壶,伸手轻推了推她,声音也提高了些:“花晴!” 花晴这才回过神来,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沏茶女子:“姐姐。” 那沏茶女子正是花晴的亲姐姐花婉,比花晴大八岁,嫁给了四王李煜。李煜英年早逝,因此只留下了花婉一人。 花婉沏好一杯茶摆在花晴面前:“你说有急事找我,来了却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呆望着池水,难道你到我这里来,就是来发呆的?” 花晴轻叹了口气。 花婉道:“好了,别长吁短叹的了,眼前这片好春光都要被你唏嘘没了。你和李瑢到底怎么了,说出来我听听。” 花晴微有诧异地看着花婉道:“你怎么知道我跟他吵架了?” 花婉微笑道:“能让咱们晴丫头唉声叹气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花晴脸上一红,不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是又不吭声了。 花婉道:“你不说,我可回房睡午觉去了。” 花晴噘着嘴憋了片刻,接着就开始数落起李瑢擅自给秀红赎身的事来。这下打开了话匣子,连骂带诉苦,直说了半个多时辰。 花婉听得甚是认真,中间也不曾打断她。 到最后花晴说得口干舌燥才停了下来,短起面前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问花婉:“你说,是不是他不对?” “若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么肯定是他不对。但这件事不出自于他自己的意思,所以他也没有那么错。” 花晴急道:“做了就是做了!现在人都给接了出来,还是他在养,送也送不回去了!弄成现在这样,不是他的错,难道还是我的错了吗?” “那你打算如何跟他算这笔账呢?你自己都说不能送回去了,现下只能如此。你不接受也得接受,否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花晴知道花婉的话是有道理的,可偏偏咽不下这口气。水汪汪的大眼睛转了几转之后,竟然隐隐地闪起了泪光。 花婉看在眼里,缓声劝道:“李瑢是老实人,他除了醉心那几本医书,并不爱沾花惹草,这你比我更清楚。当年让你嫁给父亲的心腹,那样一个年轻有为的英俊将军你不嫁,非要嫁给李瑢。你说你就喜欢他,而他也一辈子都不会负你。……李瑢是你自己挑中的人,现在成了夫妻了,怎么反而怀疑起他来?” “他是很老实的,可那是以前,谁能保证人永远都不会变呢?他以前从来不去青楼那种地方,现在不也去了?不但去了,还带了个女人回来!”花晴不忿地说着,眼圈愈发红了:“他或许真的只是替皇上办事,并不喜欢那女子。可名义上那女人现在就是他的妾室了啊!我难受的是……难受的是……” 花晴声音里透着委屈和难过,哽咽道:“我难受的是从此我跟他之间,便再不只有我和他,而是多了个不相干的女人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花晴在煜王府跟自己的姐姐花婉谈心,说起李瑢给秀红赎身的事,气得哭了起来。 花婉拿出手帕给她擦着眼泪,柔声道:“天下的女子都想让自己的夫君只喜欢自己一个,但这世上的男子又有几个是专一痴情的?更何况李瑢还是个亲王,就更难了。” 给花晴擦完眼泪,花婉把手帕放在她手里,劝道:“要我说,李瑢已是世间少见的老实人了。你倒是看看周围,哪个亲王不是三妻四妾?怕也就只有你们家那一位了。” 花晴攥着手帕道:“我就不喜欢这种调调。别说什么男女之分,就说但凡是一个人,若和另外一人彼此欣赏爱慕,又如何能忍受得了中间有其他人?” 花婉摇了摇头:“你的女德白学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家更是要多子多孙。亲王没有三妻四妾,怎么能延绵子嗣呢?” 花晴听了这话立刻面色微愠,推开面前的茶碗道:“你现在说话怎么像个食古不化的老夫子?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你自己若真像你所说的这般三从四德,当年又为何因为李煜纳妾的事跟他吵到同住一府却形同陌路,半年都不曾说上一句话?若非你俩彼此闹脾气,一直分开睡,也不至于后来他病成那样,你却连一丝察觉都没有了!” 她立刻意识到不该说这样的话,赶紧捂住了嘴巴,愣愣地看着花婉。 花婉脸色发白,嘴唇变得没有一丝血色。花晴后悔万分,拉住花婉的手轻声道:“姐姐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件事,是我错了……” 花婉勉强笑了笑:“都过去了,没什么不能提的。” 她把茶碗握在手里,默默瞧着荷花池上的浮萍,许久才道:“若能重来一次,我定不会再去干涉他,也不会跟他争吵。因为我现在才明白只有生死不可挽回,人只要活着,事情总有解决的方法,争吵有什么用呢?不过是给彼此徒留遗憾罢了。” 花晴这回不敢再吭声,只是陪花婉静坐着。 花婉望着池塘发了会儿呆,最后长叹了口气,转过头对花晴道:“话虽这么说,但设若真的重来一次,如果不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我八成还是会跟他吵。所以你说得对,我刚才劝你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女人对在乎的男人,总不能十分冷静的。” 她握住花晴的手轻拍了拍:“不过有一点,我如今倒是看得透彻明白:只要他心里没有别人,这些外在的东西你实在不必看得太重。他的心在你身上比什么都重要,你又何必把自己和他都往死胡同里逼呢?” 花晴原本十分害怕花婉伤心,现在见她还来安慰自己,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她将头轻靠在花婉的肩膀上,柔声道:“姐姐,我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其实我觉得咱们两个都很幸运。人都说嫁入皇家无真情,可咱们嫁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人,而他们对咱们也都很有情有义。” 说到这里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凭良心说,李瑢对我是很不错的……”顿了顿,她眼中露出了一丝温柔之色:“……他对我其实很好。” 花婉听了轻笑道:“你看,说着说着你自己又袒护起他来了。” 花晴一边靠着花婉,一边拿她姐姐的一缕头发在自己手指头上绕着玩了起来:“我印象里,四王爷对你也是很好的。” 花婉淡淡一笑:“是很好。他为人单纯耿直,跟李瑢有些像,也不热衷于争夺皇位,只想本分地当个王爷。”她说着话,思绪仿佛飘到了十几年前:“我嫁给李煜那年他十七岁,我十六岁,现在回想起来还跟昨天似的。” 花晴边听边摆弄着花婉的头发问道:“后来呢?” 花婉轻笑道:“你都听了多少遍了,还问。”她话虽这样说,却还是继续道:“后来不就是婚后第二年,爆发了前太子谋反的事,玄黄教逼宫,很多事都变了……”她极轻地叹了口气:“转眼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花晴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坐直了起来,对花婉道:“要说伉俪情深,我忽然想起来还有敏姐姐呢!” 花婉怔了怔:“公孙敏?”随即脸上浮现出惋惜的神色:“是,她和前太子李珺的感情是很好的。……真可惜。” 花晴一时没有理解花婉话中的意思:“什么可惜?” 花婉道:“她身为太子妃,是受到当年太子案的牵连了。” 花晴“哦”了一声,脸上露出心疼的神色:“我都不太记得敏姐姐的模样了。但我记得她还没出嫁的时候,经常来咱家找你玩。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父亲公孙恒身为宰相兼太子太保,竟然跟前太子策划谋反,导致公孙家全家都……”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花婉轻摇了摇头,说道:“虽然当年李珺操控玄黄教逼宫的事已是罪证确凿,但我却总觉得公孙家是被牵连的。” 她轻叹了口气:“你当时还小,对她印象可能不深了,但你敏姐姐是我见过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咱们花家跟公孙家世代交好,阿敏只大我三岁,我们从小玩到大,真的是情同姐妹。她生在宰相家,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针织女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为人更是豁达大度,倒很有一些男儿的胸怀。那样一个灵秀的人,最后却落了这么悲惨的结果。” 花婉神色黯然,半晌又道:“我到现在都不相信阿敏的父亲会唆使前太子李珺谋反。这位宰相大人为人之正直、胸襟之广阔着实令人钦佩。阿敏在他的教育下长大,才有那种一般女子少有的超然气度。” 花晴道:“我虽然不大记得敏姐姐的样子了,但我知道她心灵手巧是真的。我府上那幅《龙盘虎踞图》不就是她的手艺?”她露出赞叹的神色:“谁能想到一个女子能绣出那样气势磅礴的画来?当年你把那幅画送给我做嫁妆时,我一眼看见就被震撼了 - 她的手艺真是不得了!” 花婉道:“说起那湘绣……其实当初阿敏原本是要送给我做嫁妆的。当年公孙家被判谋反,先皇派李煜去宰相府和太子府抄家。他回来跟我说,见到阿敏时,阿敏没说别的,只说当初曾经承诺要亲手绣一幅湘绣给我做嫁妆,结果拖了许久,再不送只怕没有机会了,便托李煜将那幅《龙盘虎踞图》交到我手上。” 她端起茶碗呷了两口,放下继续道:“李煜把那幅画拿回来给我时,却跟我说他其实并不想收。他虽然知道这幅刺绣里含的是阿敏对我的真挚情谊,但把一个逆臣的作品摆在家里,他心里就不大舒服。” 花婉轻叹道:“这其实也并非是李煜无情,只是他对公孙家没什么情意,不像咱们跟公孙家的交情。再加上李煜是皇家子孙,最忌讳的就是谋反,所以我也理解他。可是我心疼阿敏。李煜想丢掉那幅画,我却舍不得,就跟他说: ‘你让我留着,等晴儿出嫁的时候我送给她做嫁妆。’我寻思着等你出嫁怎么都是八、九年之后了,等过了风口浪尖,就不会有人追究这件事了。到时候除非你自己介意,或者你将来的夫家不乐意,那就再说。” 花婉边说边温柔地瞧着花晴笑道:“这一转眼你就长大了,要嫁给瑢亲王了,我就想起这幅湘绣来。本来我怕你嫌晦气不乐意要,可当我跟你说起这件事时,你不仅不忌讳,还很喜欢那幅画,当场就收了下来。我当时还心想: ‘咱们晴儿这些年,不知何时长成一副神挡杀神鬼挡斩鬼的性格了。’看你那股天不怕地不怕、只信良心不信邪的气魄,我还挺高兴的。” 花晴听得脸上一红:“怎么忽然夸起我来了?” 花婉微笑道:“可是你这说一不二的个性,怎么一遇上李瑢就不好使了?” 花晴的脸更红了,嚷嚷道:“谁说的,他随便怎样,我才不在乎,你看我再理不理他!” 花婉见她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更想笑了。她正要开她两句玩笑,忽然花园月门里匆忙跑进来一个老奴。 那老奴跑得急了,满头大汗,直奔到花婉和花晴跟前给二人请了个安,疾声道:“晴夫人,大将军刚才给瑢王府传信,让晴夫人赶紧回趟将军府等他,说……说……”说着结巴起来。 花婉蹙眉道:“说了什么?” 那老奴跪倒在地上,急声道:“说瑢亲王让黑风寨的土匪给劫了!” 花晴脸色猛地一变,立刻站起身走到那老奴的跟前,厉声问道:“怎么会让土匪劫了?!” 老奴擦着汗,边喘边道:“具体的老奴也不清楚,就说皇上把大将军传了去,说要清缴黑风寨。大将军才让人赶紧来通知晴夫人一声。” 他话没说完,花晴已经向院外跑去。 花婉站起身焦急唤道:“哎!你去哪里?” 花晴连头也不回地答道:“进宫!”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在了月门外。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乾阳殿上,李瑁正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大学士孔德音、大将军花武等人立在一旁。 李瑁转了得有十好几圈,忽然抬头对花武道:“半月之内清缴黑风寨,能不能做到?” 花武道:“皇上,若单清缴一个黑风寨,莫说半月,三、五日内便可拿下。但瑢亲王现在他们手上,臣的意见是不宜强攻,应该智取。” 李瑁急道:“那你们倒是说说,如何智取法?” 孔德音问道:“请问圣上,土匪让回来取赎金,是如何说的?” 李瑁倒是脑袋好使,把赵四海的话照原样复述了一遍:“那土匪要卖身契和赎金,却必须朕亲自把东西送回去,不能换人。还威胁说会把瑢亲王吊在寨里旗杆子上,要是官兵闯山寨或者回来的不是朕本人,他们就要在瑢亲王身上戳上几百个窟窿。” 孔德音捋着胡须沉声道:“那帮土匪是怕咱们使计,或派个他们对付不了的高手回去,所以一定要圣上亲自送回去。” 花武道:“圣上贵为天子,怎么可能屈尊去给他们送赎金?这帮土匪简直是痴人说梦!” 孔德音闭上眼,面若沉思道:“但若直接派兵攻打,则是将瑢亲王置于险境,也不可取。” 花武“咳!”了一声:“孔大人,你这不又说回到我刚才的话上了么!” 孔德音轻摆了摆手:“大将军别着急,慢慢捋一捋,法子自然而然就有了。” 花武是个急性子,但碍于孔德音是位高权重的老臣,只好耐着性子听他继续说。 孔德音慢慢地捋着下巴上花白的胡须说道:“兵,是一定要出的。但不能攻在前,因为瑢亲王还在黑风寨中……” 花武听他车轱辘话又说了一遍,简直哭笑不得。 这回李瑁也受不了了,急道:“别再来回说了!然后呢?” 孔德音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为保瑢亲王,则必须让圣上亲自送去赎金……那么就要让圣上送赎金在前,官军紧随在后。等土匪以为赎金到手松懈大意之后,再由潜伏在后的官军一举拿下贼窝!” 花武打断道:“孔大人,方才不是说了:圣上贵为天子,怎么能到贼窝去送赎金呢?那也太胡闹了!” 孔德音道:“确实。这整个计划中唯一需要调整的环节,就是圣上不能亲自去送赎金,那咱们就送个假圣上去嘛。”他啰里啰嗦说了这么半天,这句话却忽然说在了点儿上。 李瑁本来正要发火,听到这句顿时一怔,问道:“送一个假的朕去?怎么送?” 孔德音道:“老臣听闻民间有一门绝活叫做易容,是江湖人士常用的方法。若是能找到一个这样的高手,找一人扮成皇上的样貌潜入黑风寨,让那些土匪麻痹大意,那么拿下黑风寨便如花大将军所说 - 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李瑁脸上立时亮了:“真有易容如此神奇的事?” 花武听了孔德音的话,先是一愣,沉思片刻后抱腕道:“皇上,孔大人所言不假。臣听说民间确有易容高手。不仅外形,连声音都可以伪装,臣看这主意可行!” 李瑁得了花武的肯定,兴奋地在龙椅前走了几步,最后右手握拳在左手手心里一扣,说道:“想不到民间还有此等神奇的技能。”转身对孔德音道:“传朕的旨意:索罗一名民间的易容高手,带进宫来!” 孔德音道:“是。” 花武道:“臣这就安排 - 准备出兵清缴黑风寨!” 李瑁高兴地连声道:“好,好。”他一撩龙袍坐回到了龙椅上,指着孔德音道:“你的主意出得好!” 孔德音躬身谢恩,却又道:“但还有一事要考虑:送赎金的人若在黑风寨的人面前露出马脚,则整个计划前功尽弃。因此此人需具备三点:第一,举手投足能够模仿圣上,而且模仿得入木三分;其次,此人要胆大心细,不可遇事不敢上前,最好会武功有身手;第三么,就是此人还要了解瑢亲王。” 李瑁听了眉头又皱了起来:“要说了解朕和瑢亲王的语言动作,那就只能是宫女或太监了。但他们又有什么胆魄去做这样危险的事,只怕还要坏事。” 孔德音道:“朝中的官员里,武将大多在军中,难以得见龙颜,不了解圣上;文官虽然日日与圣上想见,却不能算了解圣上,最重要的是他们都不会武功。” 李瑁着急地说道:“办法都想出来了,难道找个人还找不出来了么?” 他话音刚落,乾阳殿外忽然响起了一个脆生生的女声:“皇上,我去!” 李瑁、孔德音和花武顺声望去,就见花晴端端正正地站在大殿外,一身水红色罗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亮。 花晴也不等李瑁传她,抬脚就迈进乾阳殿又高又厚的门槛,径直走到大殿上,给李瑁叩首请了个安,双手扶地说道:“孔大人说的那三点,花晴都符合!恳请皇上允许,让我去送赎金,救出我夫李瑢!” 李瑁还没说话,花武已经忍不住在旁怒声斥责道:“我让你在殿外等着,你跑进来做什么!” 花晴转过身,毫无退意地瞧着花武:“爹,女儿是认真的,我要去救他!” “胡闹!你一个女儿家跑到土匪窝去,像什么话!” “被抓走的是我丈夫,我不放心别人去。要是那人一不小心露出马脚,第一个没命的就是李瑢啊!”花晴说着,忽然提着裙子站起身来,往李瑁面前走了几步:“皇上,刚才孔大人说要能模仿皇上、还要了解瑢亲王,试问还有哪个比我更合适?最重要的是李瑢是我丈夫,我比谁都挂心他,因此我必然十二分的小心。光是这份初衷,难道就不比别人强出许多?” 花武嗔怒道:“你以为凡事光有好的初衷便能成事吗?” 花晴急得满脸通红,力争道:“我跟爹比虽然还差得远,但我自小跟爹习武,虎父无犬子,对付一帮山贼野夫我还不怕!” 李瑁见花晴心急如焚的样子,倒有些意外。他不等花武再说话,瞧花晴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放眼朝中,朕找不到第二个人比你更合适了。只是你现在的表现可跟之前太不相同了。你既然像你说的这样在意瑢亲王,之前却又为何对他大打出手,而且险些连朕也一块打了呢?” 李瑁那日在瑢王府上挨了花晴一顿暴打,但碍于面子觉得皇上被打说出去不好听,于是加了“险些”两个字。 但花武听见却大惊失色,急忙俯身跪倒谢罪道:“臣有罪!教女无方,险些伤了圣上,臣这就把她绑回去,好好教训她!” 花晴在这件事上不占理,只好低头不吭声。 李瑁摆手道:“行了行了,朕就是点醒她。”他因为之前被花晴打的事心里一直憋着口气,如今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所以动了点小心思揶揄了花晴一番。 但笑话完花晴,李瑁仔细一想,倒觉得花晴确实是假冒自己的不二人选:自己平日跟李瑢厮混一处,要论谁能将二人的性格和言语动作学得出神入化,除了她怕没别人了,更何况她作为花武的女儿,身手也确实很好。 想到这里,李瑁于是对花武道:“既然她坚持要去,就让她去吧。” 花武见皇上都点了头,只好不再说话,俯身领旨。 孔德音这时忽然问李瑁道:“圣上方才提到土匪还要卖身契,请问那是个什么东西?” 李瑁一听,顿时神情尴尬,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朕怎么知道他们胡说些什么?都散了散了!”说完站起身甩袖而去。 ————————— 一日前。 春和园,丽景轩。 凉亭边一片绿油油的竹林,清风拂过,细密的竹叶摩擦着发出沙沙的轻响。日薄西山,残阳的余红洒在凉亭的一角,像一层水红色的薄雾,不肯褪去。 凉亭中站着的人眺望着西山的落日,一动不动,仿佛融到了那一抹余霞中,直到一阵微凉的晚风吹过,他忽然轻轻咳嗽起来。 他右手握拳,贴在嘴边,似极力地想掩饰,但那声音还是传到了亭外孙倌的耳朵里。 孙倌疾步走入凉亭,将一件衣服披在那人身上,轻声道:“王爷,刚入春,傍晚天凉,您还是回屋去吧,别让旧疾又犯了。” 李禄点了点头,望了一眼夕阳。 落日已经消失在远山的背后,只留下漫天红洇洇的余光。暮色弥漫开来,连孙倌的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了。 李禄的眼里浮现出一丝茫然的落寂,他最后站了片刻,转身对孙倌道:“回去吧。” 回到禄王府的寝殿中,殿内早已点上了明亮的烛火。李禄在桌旁坐下,却没有把外衣退下,仿佛是有点冷。 孙倌立刻吩咐下人:“沏一壶热茶来。” 李禄再次连续不断地咳嗽起来,仿佛停不下来似的,连脸都咳得开始发红。 孙倌急忙上前扶住李禄说道:“王爷,要不要叫太医瞧瞧?” 李禄边咳边吃力说道:“只是吸了口凉风,不碍事。” 孙倌对一旁的宫女道:“把王爷的药拿来。” 李禄阻止道:“不用。那药不能总吃,吃多了便离不开了。” 孙倌道:“是。” 茶端了上来,孙倌倒了一杯递给李禄。李禄接过来握在手中:他手指修长,指节却常年都没有什么血色,指尖总是纤细而发白的。 茶水温热的水汽袅袅地飘在他面前,他冷淡的神色中隐约流露出些许放松之色,但只是转瞬之间,又消失了。 他问孙倌道:“事情办得如何?” 孙倌神色微微一僵,低声道:“回王爷,事没成。今晨皇上……”顿了顿,才道:“……今晨皇上回来上朝了。” 李禄原本平淡似水的神情中骤然露出一丝怒意:“如此重要的事,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孙倌正待要答话,寝殿门口忽然出现一人,那人边往里走边缓声道:“王爷身体不适,而且春季易发旧疾,是我让孙倌等王爷醒来再告知王爷的。” 此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薄墨色轻棉布长袍。眼如点漆,举止斯文,言语神情之间,仿佛跟李禄很是熟悉。 他是李禄府上的一位谋士,叫做傅庭之。 傅庭之走到李禄跟前,先给李禄请了个安,然后说道:“王爷不要心急,大事未成先急坏了身体,倒不利于事。” 孙倌将扶停止引到李禄下手方的一个椅子上坐下:“傅先生请坐。” 李禄刚想说话,却轻咳起来,咳完他掏出手帕按着嘴角,轻喘了片刻,说道:“绝好的机会,就让那群蠢货给错失了!” 傅庭之沉声道:“孙倌告诉我,说回来的人说本来眼见要得手,结果忽然坠入一个陷阱,被炸|药炸昏了,才让他们跑了。” 他瞧了瞧孙倌:“现在王爷面前,你把听到的事详细说来听听。好端端如何会掉进陷阱?那炸|药又是哪里来的?”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李禄的幕僚傅庭之问起失败的原因,孙倌道:“派去十二人,回来了两个。据其中一人说,当时本来眼见就要得手,不知刘广林忽然看见了什么,架起皇上就跑,直跑到一片坟地当中才停下来。他们跟着过去,结果不知怎么掉到了一个深坑之中,紧接着有人扔了五六个圆形的球进去,炸了开来,把他们全炸昏了。等醒来时,皇上和刘广林已没了踪影。” 傅庭之道:“就这番话来看,刘广林事先不知道那片坟地之中挖有陷阱,而是忽然发现的。否则他一早便会有所行动,而不会等到筋疲力尽,况且他也绝不可能事先挖好一个深坑。由此可以判断那坑是另外一人所挖,并当场设法告知给了刘广林。” 李禄道:“你是说有人帮了他们?” 傅庭之道:“多半如此。” “此人是谁?” 孙倌怔了一会儿才明白李禄是问自己,迟疑着答道:“这……因为王爷吩咐失败不许留活口,所以派出去的人现在尽数都已经死了,眼下暂时没有线索再追查下去……” 李禄听罢冷声道:“这是怨我了!” 孙倌一惊,慌忙跪倒道:“小的不敢!”他脑子飞速转着,忽然眼中一亮,说道:“不过回来那人说他昏过去前,看见投炸|药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手矫捷,像个江湖人士。” “江湖人士……”傅庭之道:“此人可能是被人安排有意为之,也有可能仅是出于好心出手相救。但目前来看,前者的可能性不大。因为皇上被劫实属意料之外,事发突然,连咱们的此番安排都是顺水推舟,所以我想那青年多半也就是路过相救。” 李禄沉默半晌,忽问孙倌:“老七呢?” “瑢亲王?他被土匪押作人质,现在还在黑风寨里,压根没被放出来。” 李禄听了极淡地笑了笑:“老七这人,向来都有些运气。”他好似觉得缓和些了,把披在身上的衣服除了下来放在一旁,说道:“那么接下来,皇上势必要出兵去救他了。” 孙倌道:“是。今日下朝之后,皇上就私下传孔大人和花大将军到洗月斋议事,说的就是这件事。” 李禄听见“私下”两个字,漠然道:“咱们这位皇上虽然随心所欲惯了,却也知道跟土匪抢歌|妓是件丢颜面的事。” 傅庭之道:“他若是谨慎小心的人,对咱们倒未必是好事了。” 李禄缓缓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窗前,沉声道:“……算他命不该绝。” “王爷既然已经等到现在,何须怕再多等些时日。” 窗外一片漆黑,连一丝星光都没有,只有远处一点未知的灯火,遥遥地闪动着。 李禄眼望着那一点,缓声道:“……我已经等够了。” ———————— 阿柳躺在黑风寨自己那间小木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自从知道放跑的是皇上、关押的是瑢亲王,黑风寨的这群土匪就慌了神。底下人遵照胡大拿的交代在黑风岭上下十几里的山林中布下埋伏,以防官军攻寨,但其实各个心里都甚是忐忑不安,暗自祈求老天爷保佑能太平渡过这倒难关。 阿柳现在随时可以走,但她还没想好去还是留:官军要清缴黑风寨,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整件事到了这里便跟她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了,她应该回天香楼去。 可李瑢还在这里,为了秀红也为了那幅屏风,她不想让他丢了性命。但倘若直接把他偷偷放走,官军就会肆无忌惮地杀上山来,那时杨五、赵四海还有胡大难都难逃一死,想到这里,她觉得这也是不行的。 这些矛盾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来回地翻腾,让阿柳一点睡意都没有。最后她实在躺不住,干脆坐了起来,打算去外面走走。 但刚走出木屋,她就有些后悔了:天上没有月亮,连颗星星都没有,黑灯瞎火的自己出来走个什么劲儿呢?但衣服已经穿好,又实在睡不着,最后她决定就在山寨里面四处溜达溜达,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醒醒脑。 于是她心里想着事,慢悠悠地走在山寨的路上,不知不觉走了很久。到后来她感觉脚下的草越来越湿,夜虫的鸣叫也都听不见了,才停下脚步。 阿柳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有点不想走了,便打算回去。她刚转过身,就听身旁草丛中一声轻响,紧接着一条黑影蹿了出去。 阿柳吓了一跳,赶紧蹲下身来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黑影。谁知细看之下,那背影却有些眼熟,她忍不住又站了起来,跟着那人紧走了几步。 那人听见背后有声响,猛地回了下头。阿柳一看竟是杨五,立刻不害怕了,上前拍了他肩膀一下,问道:“哎,你大半夜的在这里做什么?” 杨五见是阿柳,好似舒了口气,遂笑问道:“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杨五瞧着阿柳,半晌道:“我也是。” 阿柳眼中露出怀疑的神色:“我不信。” “那你觉得我大半夜的要去做什么?” 阿柳撅嘴道:“我怎么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反正你肯定不是出来散步。” “为何你说出来散步我就信了,我说我也是来散步的,你却不信?” “因为我比你有信用,你总说谎。” 杨五失笑道:“我怎么给你这么个印象?” “因为你之前就撒谎了。你瞎编个名字骗我。在瑢王府的床底下,你明明跟我说你叫福官,可为什么到了这里他们却说你叫杨五?” 杨五笑道:“就因为这个?” “不要打岔,你老实说你到底叫福官还是叫杨五?” “我确实是叫杨五,但我也叫福官,没骗你。” 阿柳已经在心里给杨五判了有罪,更是十万分的不信:“哪有人同时叫两个名字的?” 杨五道:“这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我现在有件急事要办,你若陪我一起去办了这件事,我就告诉你。” 阿柳一副“你看你看”的表情:“你刚还说你是出来散步的,现在又说不是了!” 杨五淡笑道:“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等到你认真地问我,我不就认真地答你了?”他见阿柳还是不信的样子,便道:“我要去给我师父上坟,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你若跟我去了,就知道我之前的话并不是骗你。” 阿柳倒有些奇怪:“我听说你和胡大拿就是在给你师父上坟的时候遇见的,为何现在又要去上坟?” 杨五并不答话,却问:“你跟不跟我走?” 阿柳见他一本正经不像玩笑的意思,迟疑了下心想:“反正也睡不着。”就点了点头。 杨五带着阿柳出了黑风寨,来到黑风岭脚下那片坟场。 他来到何秉良的墓前,先跪下拜了三拜,然后从怀里掏出那颗硕大的夜明珠,对着碑表正色道:“师父,我梦见你没钱花了,今天来给你烧个大的!”说着翻出个火折子点着了,对着那颗珠子,二话不说就要烧。 这下倒把阿柳给惊呆了,她急忙抢过杨五手中的夜明珠,然后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被火燎着的地方。 好在她抢得快,那珠子只是被熏黑了一小块,用袖子一擦就把黑印擦掉了。倘若再烧久些,就要脆裂,无法复原了。 阿柳擦完,问杨五道:“好好的一颗夜明珠,你烧它干什么?” 杨五见阿柳比自己还紧张,忍不住笑道:“看你这么紧张,倒像要替我管钱似的。” 阿柳脸一红,说道:“才不是……你倒说说到底为什么,我也好帮你拿拿主意。” 杨五见她表情认真,便盘了腿在地上一坐,答道:“因为我跟我师父的一个赌约。” “什么赌约?” “一个能否偷到这颗夜明珠的赌约。” 阿柳眼露好奇之色,满脸兴趣地问道:“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特别的赌约?” 杨五从脚边捡起一颗小石子,随手向远处掷了出去,说道:“我师父叫何秉良,是“何派”开山祖师的后人,当年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我跟他学艺后,他经常夸我聪明,说我学东西快,我就很自负,学了三年艺之后就想出师。但他听说我要单干,反而说我火候不够,我就很不服气,问他怎么才能出师。他说大将军府里有一颗当今世上最大的夜明珠,是太皇太后赐给当朝大将军花武的小女儿花晴的,只要我能偷到,就算我出师。” 阿柳恍然道:“原来如此。后来花晴嫁给了瑢亲王,这颗珠子就被带到了瑢王府。但你为何现在才来偷?是因为之前都偷不到么?” “一开始我确实偷不到。这事听来简单,实则很难,瑢王府光家奴和侍卫就上百人,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不是件容易的事。”说到这里,杨五笑看了阿柳一眼:“所以那日有人没有准备就敢翻瑢王府的墙头,让我大开眼界。” 阿柳一下听出他是在调侃自己,不服气道:“我那日不也还好……” 她虽顶了一句嘴,但大约觉得有些心虚,所以声音极小。 杨五也不接话,只笑看着她不语。 阿柳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蚊子叫似的说道:“好吧,那日我是走了狗屎运,还有,遇上了你。” 杨五看她倒跟认错似的闹了个大红脸,忽然觉得她可爱极了,不禁笑道:“我并没说你什么,你自己不好意思什么呢?” 阿柳听他语气温和,轻笑了笑,便就此事不再多提,继续问道:“那你接着说,你是何时觉得能够出师了?” “跟师父立下约定后不到半年吧。” “那你为何那时不做给你师父看呢?” “……因为在那之前我师父就去世了。” 阿柳心中顿时了然,轻声道:“你一早就能做到,这些年却一直没去,是因为你觉得一旦把这颗珠子偷出来了,你跟你师父的约定也就结束了,那么你跟他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也就没有了,是么?” 杨五没有答话,却是默认了。 阿柳道:“……我本以为你是爱财,但其实你不是。” 杨五却道:“谁说我不爱财,不爱财我也不会当小偷了。”他好似不想听阿柳否认一样,迅速岔开了话题,伸出手指着墓碑道:“你看那里,下面的小字,是我刻上去的。” 阿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墓碑最下面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养育之恩,永世难忘。徒儿福官敬上。”笔迹稚嫩,像小孩子写的。 阿柳指着“福官”两个字问道:“这是你?你真的叫福官?” 杨五道:“福官是我原来的名字。这行字是当年师父下葬后,我自己偷跑回来刻上去的,那时候我还叫福官。师父去世后我很伤心,就离开了胡师伯,独自闯荡江湖,不想再叫原名,才改了名字叫杨五。” “那你的爹娘呢?” “我是孤儿,是我师父把我一手带大的。他传我武艺、教我做人,是我的授业恩师,也是我的再生父母。” “所以你对你师父的感情很深。”阿柳微微侧头,又问:“那你是怎么认识你师父的?” 杨五把地上的石子抓了一颗抛起来,落下来时又接在手里,这样反复抛着,答道:“我在深山里生活的时候,遇上了我师父,他就把我带走了。” “深山里?你那时多大?” “七岁吧。” 阿柳诧异道:“这么小?真不得了。” 杨五瞅着她笑道:“你是好奇心一直这么重,还是对我有兴趣?” 阿柳脸微微一红:“我只是觉得你身上有矛盾的地方。” “矛盾的地方?” 阿柳点了点头:“比如你偷来这么贵重的东西,却要一把火烧掉。还有,你说话都像在撒谎,但其实却是真的。” 杨五道:“让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他顿了顿,又道:“我为何要烧那颗珠子,刚才已经告诉了你。你说我说话都像在撒谎,那是因为我确实不大爱说实话,只不过我没有对你说过假话罢了。” 阿柳歪头想了想,忽道:“你说过一次。在瑢王府,你说偷这颗珠子是要卖钱过年的。” 杨五没想到她冒出来这么一句,失笑道:“你的记性很好。” 他笑看着阿柳,说道:“总是你问我,我是不是该问点你的事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杨五问阿柳:“总是你问我,我是不是该问点你的事了?” 阿柳低声道:“我的事很普通,没什么可说的。” 杨五笑道:“我却觉得你身上能说的事不比我少。就说你为何不偷金不偷银,偏偏要偷瑢王府的那扇屏风?” “……因为我有些疑问,那幅画上或许有答案。” “什么疑问?” 阿柳摇头:“这个我不能说。”她神态虽然柔和,语气却很坚定,是不肯再多说一个字的意思了。 杨五虽然好奇,但没有追问,只道:“看来关于你的事不仅不普通,而且还很复杂。” 阿柳没说话。 杨五见她沉默的样子,忽然更想知道关于她的事了。但她不愿开口,他也就只好不出声。 他忽然想到自己刚才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都是他放在心里多年、不曾跟人吐露过的心事。这样一想,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却并不后悔,只是暗叹道:“要完,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杨五正胡思乱想,忽听阿柳道:“我听说夜明珠能照亮去往极乐的路,所以古时候诸侯的墓里都会放夜明珠。既然这颗珠子是你跟你师父的约定,烧了挺可惜的。不如放在你师父身边,你说呢?” 阿柳见杨五一时没接话,便道:“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点看法。”然后把那颗夜明珠放在了杨五的手里。 杨五瞧了那颗夜明珠一会儿,忽道:“好,就听你的。”他把珠子揣进怀里:“不过我改日再来埋,今天太晚了,莫要开棺吓着你。”说着冲阿柳一笑:“咱们先回去吧。” 等阿柳回到山寨,已是午夜了。她重新躺回到床上,这次一股浓浓的睡意袭来,头刚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阿柳一觉结结实实睡到天亮,整夜无梦。 起床后,她简单洗漱了一番,想看看杨五在做什么,谁知来到杨五的房间,房里却是空的。她料想他可能在前厅,便又奔着前厅去了。 到了堂上,果见杨五和胡大拿、赵四海等人都在吃早点。阿柳在门口站了下的功夫,赵四海已经看见了她,冲她招手道:“柳姑娘,一起来吃点东西。” 阿柳想走已经来不及,就迈步走了过去。 几人的面前摆了个圆桌,上面放着一个脸盆大的白瓷汤盆,里面盛了一满盆乳白色的汤。汤盆的旁边放了几个大瓷碗,每个碗里面放了四五个烙得很薄的饼,看着十分酥脆香甜的样子。 阿柳在桌边坐下,从离自己最近一个碗里拿起一张薄饼,放进嘴里细细吃了起来。 赵四海见阿柳只是闷头吃饼,也不喝点东西,便拿起长柄铜勺,从盆里舀了一碗那乳白色的汤放在阿柳面前,说道:“尝尝这个。” 阿柳刚坐下来的时候就闻到那汤有一股淡淡的膻味,现在放在眼前,更觉得膻味有些重。她心中好奇那是什么,却没好意思问。 杨五见她一直瞅着碗里的白汤,便道:“这是羊奶。” 阿柳恍然,端起来闻了闻,不大喜欢那股味,就又放了下来。 赵四海道:“这是早上刚挤的鲜奶,你不爱喝吗?” 阿柳心想人家好心,不喝不好,但自己又实在喝不下这股羊膻味。 正在犹豫之间,杨五把她那碗羊奶拿了过来,放了杯茶在她面前,说道:“不爱喝的话,喝这个吧,我没有动过。” 阿柳感激地看了杨五一眼。 赵四海倒不在意,哈哈笑道:“柳姑娘不爱喝啊,那喝茶吧!”说完自己呼噜呼噜地就着羊奶又吃起饼来。 冯才亮饶有趣味地在一旁瞅着,大概看出了些意思来,凑近杨五正要说话,胡大拿这时却道:“海子,寨中现在的情况,你有没有跟柳姑娘交代清楚?若没有其他紧要的事,就尽早把柳姑娘送下山去吧。” 赵四海知道胡大拿是指官兵清缴山寨的事,于是放下手中的烧饼问阿柳:“你什么打算?不如就今天,我送你下山去吧!” 阿柳有些犹豫:她总觉得自己辛苦跑来黑风寨一趟,更何况居然还歪打正着地没出意外,不确认了李瑢的生死就这样回去有些不甘心。 她寻思着再看看情况,要是情况真不好再跑也来得及。想到这里,放下手中的烧饼说道:“我想再呆两日再走。” 胡大拿有些意外:“你不想走?” 赵四海也道:“山寨现在有了麻烦,官兵不知道何时会来,你还是走吧。” 阿柳见他们都很好心,她不能实话实说是不放心李瑢,却也不想编理由,便干脆只是重复道:“我想我还是再呆两日再走吧。” 这下大家都有点懵,个个心想:“这有什么好呆的,这位柳姑娘怎么还不想走了?” 只有杨五清楚她在想什么,说道:“你得回去,不能留在这里。” 阿柳见他神情严肃,连半分玩笑意思都没有,倒有些不理解,心道:“我在这里并不碍他的事,他为何非让我走。啊,是了!”她心中一动:“他知道我是因为那幅画,定是怕我偷偷放走李瑢,害他跟他师伯性命不保。” 想到这里,阿柳有些生气,暗道:“我都跟他说过我不会那样做了,只不过我还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他就这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很不高兴地对杨五说道:“我不能呆在这里么?” 杨五连个磕巴都没打:“不能。” 阿柳这下更加确认自己的想法,不悦道:“我不走,大寨主都没赶我走,你干嘛不让我……”话没说完,杨五忽然站了起来,两手握住阿柳的腰,双臂一抡就把她抗在了自己肩上。 阿柳就觉眼前事物翻天覆地地倒了个位置,头冲了下,顿时惊呼道:“你干什么!” 杨五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不合作,我只好用这法子了。” 阿柳握紧拳头捶着杨五的后背,尖声叫道:“放我下来,……我饭还没吃完呢!” 堂上几人都诧异地看着杨五把阿柳扛出院去,直到阿柳的喊叫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围墙后。 杨五直走到寨门口才把阿柳放了下来。 阿柳脚刚一着地,就冲杨五的手背咬了下去。杨五措不及防,疼得“啊”一声:“你属兔子的,怎么还咬人?” 阿柳咬着他手背不松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咬的就是你!” 杨五疼得龇牙咧嘴:“君子动手不动口!” 阿柳不咬了,却紧接着一脚朝着杨五的脚背踩去。 杨五这回早有准备,立刻抽身,向后退了半寸,同时道:“我怎么得罪了你,让你这么生气?”他话音刚落,人也稳稳地站住,只瞧着阿柳,眼中满是不解。 阿柳道:“你怕我救走瑢亲王,让山寨没了护身符。所以就片刻也不容我,想让我立马就走。” 杨五这才听明白,苦笑道:“你误会我了。” 阿柳气道:“我怎么误会你了?你说黑风寨是你师伯辛苦建起来的,我是理解的。你却以为我非要黑风寨倒霉才高兴,硬赶我走。走就走,我也不是非赖在这里不可。但你这样小人之心,实在让人生气!” 杨五轻笑道:“咱俩到底是谁小人之心?我师伯已在山寨方圆几里之内都布下了层层陷阱,别说你带着瑢亲王,就算你自己,跑不出半里就要被抓住,我何须担心瑢亲王会被你救走?” 阿柳一怔,忽然觉得他的话也很有些道理。 杨五继续道:“你不能留在山寨是因为官兵随时会攻上山来。刀剑不长眼,到时候包括我在内,大概谁也都顾不上你了。我让你尽早离开此地是怕你被误伤,我胡师伯也是这个意思。” 阿柳听罢心想:“人家要真是这个意思,那倒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她不愿轻易承认,就不接话,倒跟赌气似的就那么直直地站着。 杨五见她又开始自己跟自己怄气,心中好笑,表面却佯装一副沉痛的神色:“我为你着想,谁知好心却被当成了驴肝肺。唉!” 阿柳站在那里,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最后使劲跺了下脚,小小声道:“是我误会你了。” 杨五笑道:“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阿柳立刻窘得拒绝再开口。 杨五本想趁机再逗逗她,忽然就在两人身后的山寨大门旁,哨塔上有人高声质问道:“下面什么人?” 两人同时朝哨塔上望去,就见塔上喽啰正对着寨门外喝问道:“报上姓名来!” 寨门外隐约有人答话,但山门太厚,杨五和阿柳在门里听不太清楚那人说了什么。 哨塔上的喽啰却忽然有些无措,伸手抓了抓脑袋。 杨五见状,仰头对哨塔高声问道:“这位兄弟,外面来的是什么人?” 那喽啰一见是杨五,赶忙从哨塔上噔噔噔地急跑了下来,来到杨五跟前,低声道:“五哥,真是怪了。那人说他叫盛假民!” 话刚说完,杨五和阿柳的脸色均是微微一变,两人都心中暗道:“盛假民……那不是皇上?!” 杨五急问道:“来了几个人?” “就他一个,单枪匹马!” “后面没跟人?没有官军?” “肯定没有!” 杨五蹙眉道:“竟有这等事……”他沉思片刻,对那喽啰说道:“开门,放他进来。” 那喽啰依言跑去打开了寨门。 山门外,那位盛假民盛六爷衣袂飘飘,玉树临风地站在山寨的大门前。那眉眼鼻子跟李瑢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杨五和阿柳望着那人,心中如同万马奔腾而过,一片飞沙走石。 杨五目不斜视地看着那个盛假民,却凑近阿柳低声问道:“你看真是皇上么?” 阿柳小脸煞白:“……是……吧?” 那盛六爷神情严肃地先四周围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杨五和阿柳的身上。他随即疾步走上前来,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我是盛假民,我给你们寨主带赎金来了,两位朋友引个路吧。” 杨五瞅着这位盛假民,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过身,冲山寨里一伸手,吐出一个字:“……请。” 那盛假民也不还礼,急匆匆地闷头就往山寨里奔去。 杨五正要跟上,阿柳却在他身后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贴到他耳边悄声问道:“皇上怎么自己回来了?这也太奇怪了!” 杨五苦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然后紧迈出两步,追了上去。 “天下第一寨”的前堂上,胡大拿和赵四海等人已经吃完了早饭,正在闲谈。 几人面前放了一笸箩红山枣,冯才亮挑了一颗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咔嚓一声,随即赞道:“这枣真脆,又脆又甜!” 赵四海也捡起一颗,放在嘴里嚼着,神情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杨五那小子跟柳如烟早就认识呢?” 冯才亮吃完一颗,“噗”地把枣核吐在地上,说道:“你也看出不对劲了?” 赵四海扭头问胡大拿:“舅,你看他们俩是不是早就认识?” 胡大拿不以为意道:“我管这些事?不知道!” 赵四海道:“这小子认识天香楼的花魁,悄默声地也不告诉咱们,真不够意思!” 张铁在旁一直吃枣,这时道:“人家干嘛非得告诉你?让你惦记去?” 赵四海笑道:“我是有主的了。我媳妇儿叫秀红,那也是天香楼花榜上的!我觉着她比柳如烟还好看。” 冯才亮“哼”了一声:“你还能再不要脸点吗?八字还没一撇,就说人家是你媳妇。” 张铁却笑了起来,对赵四海道:“等好事成了,请咱们喝酒。” 赵四海道:“这话我爱听。”他一想起秀红来,脸上就像开了朵大芍药花似的,眼里都是笑,伸手又捡了颗枣放进嘴里,惬意地嚼了起来。 正嚼着的时候,眼睛就那么随意地往厅外一瞅,赫然看见盛假民从门外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赵四海赶紧抬手揉了揉眼睛,使劲眨了眨,再瞪大了眼睛定睛一看,那瞬间就像被雷劈了似的,枣核一下子呛在了嗓子眼儿里,一阵狂咳之后,险些把枣肉从鼻孔里喷出来。 其他几人也都看见了这一幕,一个个全都愣住了。 那位盛六爷倒是爽快,迈进门来,将堂上望了一圈,然后对正座上的胡大拿抱了抱腕,朗声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寨主了!我是盛假民。我带了赎金,领我弟弟来了!”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千两银票共计四张,在空中甩了甩,拍在了桌上:“我如约而至,未带一兵一卒。也请大寨主信守承诺,把我弟弟放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颇有江湖气,倒让胡大拿一愣。 胡大拿其实是没见过李瑁的,因为那晚胡大拿回到山寨时,李瑁已经被赵四海放了。 但胡大拿见此人跟瑢亲王的容貌简直十二分的相似,心中已经基本确认是皇上不假。他此刻脑中空白一片,不知如何作答,但不管怎样反正是不敢再坐着,于是先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起来,其余几人齐刷刷地也全都站了起来。 赵四海和张铁更是觉得匪夷所思。 他俩倒是都见过李瑁:可那日的皇上长得精雕玉琢不说,身上只有众星捧月的贵气,哪有眼前这般武将一般的豪气?但要单看相貌,眼前这人跟那日的皇上又确实是一般无二。 赵四海和张铁傻站在原地,呆望着那盛六爷,全都说不出话来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那位盛六爷单枪匹马回到黑风寨,来到“天下第一寨”的堂上。他的忽然出现让众人皆是满头的雾水,胆战心惊地谁也不敢言语。 胡大拿最是混乱,心中暗道:“他难道就不怕咱们宰了他们吗?不,他们定是留了后招,这是个计谋。可这计谋的“计”设在哪里了呢?” 他直想得头痛欲裂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往下看了一圈,底下站的人各个脸上也都是一片愁云惨雾。 胡大拿正自苦恼,忽然瞥见了阿柳,心中一动:“难道是这位柳姑娘记错了,这姓盛的真的只是个盐商?”这样一想,就盯着阿柳看了半天。 阿柳察觉有人看她,抬头见胡大拿正瞅着自己,目光中还透着怀疑。她先是有些茫然,随即会意,自己心里也开始敲小鼓:“难道是彩月弄错了?但应该不会,她怎么可能连皇上都认错呢?” 胡大拿此刻脑中简直一团浆糊,他理不清这中间的逻辑,就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对那盛六爷道:“你如约而至,信守承诺……不过我得先验一验你这银票的真假。”转身对张铁道:“先把他和他兄弟关在一起,等我验明银票真伪,再行放人!” 张铁微微一愣,虽然没大明白胡大拿的用意,但还是梗着脖子缓缓站起身来,犹豫着答道:“……是。” 他走到盛六爷跟前,伸手道:“请……”刚说完一个字,忽然觉得不对,赶紧将伸出去的手握成拳,凑在嘴边干咳了一声:“这边走。”说完自己先行走出堂外。 那盛六爷倒不含糊,跟着张铁就走了出去。 两人走出去老远了,堂上还静悄悄地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一只老鸹“嘎嘎”干叫了两声,扑棱着从房梁上飞过。 赵四海好像这时候才开始喘气儿似的,长吐出一大口气,用袖子抹着脑瓜子上的汗,连声道:“乖乖,这不是要人命么。” 胡大拿也是一脑门的汗,半天才想起来坐下。 冯才亮这时小心地问道:“大哥,刚才什么意思?怎么……怎么把皇上关起来了?” 胡大拿边擦汗边道:“不先把他支开,咱们怎么商量对策?”他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道:“赶紧都说说,现在怎么办?” 冯才亮以为胡大拿刚才那么淡定是有什么妙计,现在一听原来这么回事,顿时哭丧着脸道:“现在皇上把咱们的脸都认了个清楚,咱们没活路了,还是跑吧!这边儿等官兵攻上来,自然会把皇上和瑢亲王救走的。” 胡大拿道:“跑哪儿去?” 冯才亮道:“我听说离这里一百多里地外有个三仙山,里面有山寨,咱们可以找他们入伙。” 赵四海听罢,不甘心道:“难道就这么弃寨而逃了?” 张铁也道:“可以再看看情况,现在说弃寨还为时过早。” 冯才亮急道:“还看什么情况?皇上现在在牢里,也不能总关着他啊!再说咱把皇上关牢里了,他能饶得了咱们吗?” 张铁道:“我总觉得皇上这次回来得蹊跷。按常理他不可能自己回来,更不应该回来。如此便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搞错了,其实他就是个盐商;第二就是他的确是皇上,但因为忌惮瑢亲王被害,所以深入虎穴。” 赵四海道:“我觉得第二种说不通。瑢亲王的命再重要,那也没皇上的命重要啊。有句话不是说,说……” 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反正就是说,整个国家死了谁都行,就是不能死皇上,因为老百姓不干。” 阿柳道:“国不可一日无君。” “对对对,就是这句。” 胡大拿听到这,见再没有什么其它好法子,便摆手道:“眼下也只能将老二和老三的主意结合来办了:先关他两到三日,若山下没有动静,则多半是搞错了;但若几日内官军攻上山来,那到时候……”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到时候,便按老三的主意办吧。” 胡大拿话语中透着无奈,堂上众人听说可能要弃寨,面上也都甚是失落,一时再没人吭声。 ——————— 那位盛六爷正是假冒李瑁的花晴。 此时黑风岭脚下方圆十里之内,官军早已布下重重兵马,将黑风岭包围得水泄不通,山上土匪却没有一丝察觉。 而花晴则按计划易容成了李瑁,只身来到黑风寨,伺机解救李瑢。 进了山寨以后,花晴牵挂李瑢的安危,一心只想先见他一面,所以胡大拿说要把她和李瑢关在一块儿,倒正合了她的心意,因此二话不说就跟着张铁往出走。 到了关押李瑢的那间屋子门口,张铁让看门的喽啰打开屋门,把花晴请了进去。 花晴迈进房门,一眼就看见被绑住手脚的李瑢坐在地上,正失魂落魄地瞅着屋顶。和他背靠背绑在一起的金贵则两眼发直,盯着窗棂子发呆。 好些天没梳洗,两人都面色发黄、满脸胡渣。 花晴看见李瑢这副样子,心疼得眼泪差点流下来,冲上去就抱住了李瑢,哽咽道:“你怎么这样憔悴?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她真情流露,言语温柔,却忘记自己吃了变声的汤药,现在是李瑁的声音。 李瑢见李瑁突然出现在门口,先是吃了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对方死死抱住,上来一番喁喁细语。他虽然惊喜,但也耐不住冒了一脖子冷汗,打着磕巴问道:“六……六哥!你……你怎么来了?” 张铁在旁猛地瞧见这么一幕,更是浑身恶寒,冒出一身汗来:面前两个大男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其中一个热泪盈眶、两眼楚楚含情;另外一个则神情震惊复杂,却倒也有一丝惊喜。 张铁呆若木鸡地站了半天才算回过神来,对花晴道:“那……那个什么,盛六爷,我……我得先给你绑上……” 花晴红肿着双眼扭过头来:“把我跟他绑在一起吧!” 张铁血涌上头,觉着有点晕。他定定神,取出根绳子来,依言将花晴跟李瑢绑在了一块,冲俩人弯了弯腰,走了出去。 看门的喽啰见张铁好好地进去,满脸惊魂未定地出来,忍不住问道:“二寨主,你哪儿不舒服?” 张铁脸色发白,话也不说,径直往前堂去了。 牢房内,就听外面一阵扣锁的声响,门被锁上了。 房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花晴抽泣的声音。 李瑢一动不敢动,任花晴趴在自己胸前垂泪,一脸的诧异。 过了一会儿,刚才一直没吭声的金贵吞了口口水,试探着对花晴道:“皇上,当心哭坏了身子……” 花晴这才抬起头来,从袖子里掏出一颗药丸,放进嘴里咽了下去,轻咳了几声之后,忽然开口道:“王爷,你看我是谁?” 那声音委婉动听,如黄莺出谷。 李瑢听见顿时怔住了,他定定地瞧着花晴,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是金贵反应快,失声道:“夫人!……是夫人吗?” 花晴笑道:“正是我。”说着把脸上易容的那一层揭了下来,露出俊俏的容貌来。 金贵一见立时乐出了声来:“我就觉得奇怪!怎么皇上到这儿来了?还抱着王爷直哭。” 李瑢这下也欣喜若狂,忙问花晴道:“你怎么是皇兄的容貌?这是如何做到的?” 花晴笑盈盈地把事情原委细说了一遍,最后道:“我一路都在惦记你的安危,现在看见你俩没事,我就放心了!” 她右手一抖,从袖中滑出一柄小刀来,落到了手中。一边背着手用那把刀小心翼翼地割起绳子,一边对李瑢悄声道:“官军已埋伏在山下,我现在就救你们出去。” 谁知这间屋外的窗下,杨五一直藏身在树丛中,把屋里仨人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等听完花晴的最后一句,他觉得不必再听下去了,应该赶紧将官军已在山下的事告诉胡大拿。 哪知刚一转身,头“砰”一声跟另外一个脑袋撞在了一起,撞得虽然不重,却也有点儿晕。 杨五晃了晃头定睛一看:是阿柳。 阿柳的额头被撞红了一片,正捂着脑门,眉头紧皱成了一团。她刚要开口说话,杨五用手捂住她的嘴,比了个“嘘”的动作,拉着她走出树林,直走出了很远,才停下问她:“你在这做什么?” 阿柳揉着脑门问:“那你又在做什么?” “这事实在奇怪,我来听听他们说什么。果然那盛六爷是瑢亲王的夫人易容假扮的,官军现已埋伏在山下,只等救走他俩,就要攻山了。” 阿柳听了急忙道:“那怎么办?” 杨五沉声道:“我现在就去找胡师伯商量,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说完转身就往前堂走去。 杨五跟阿柳来到黑风寨的前堂,将听到的李瑢和花晴二人的对话告诉了胡大拿。 胡大拿听完,面色甚是阴沉。 冯才亮劝道:“大哥,再不走真来不及了!你难道真想跟官军硬碰硬吗?寨里连做饭打杂的一块儿算上,总共都不到三百人,真打起来可赢不了!” 赵四海脸色铁青,这一次却也没有反驳。 张铁叹道:“想不到官军来的这样快,现在连准备的时间也没有了。大哥,走吧。” 众人力劝之下,胡大拿缓声道:“通知寨中弟兄,由后山的密道撤离山寨,去三仙山。” 冯才亮和张铁道:“是!”随即起身,出去部署。 赵四海神色黯然,站着不动。 胡大拿瞥了他一眼,问道:“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走?” 赵四海反问道:“舅你为什么不走?” 胡大拿缓缓地看着四周,半天道:“……我最后一个走。” 赵四海知道胡大拿是舍不得黑风寨,脸上露出一丝愧疚之色:“都是我的错,害得舅舅丢了山寨。” 他话语中带着悔意,胡大拿听了也是不忍责怪他,叹了口气道:“山寨没有了,还可以再建,没什么的。” 胡大拿冲堂外摆了摆手,对赵四海道:“你跟着张铁他们,快走吧。”说着,看见杨五和阿柳还在堂上站着,催道:“你们两个为何还不走?快走!” 杨五看了看阿柳,阿柳也正瞧着他。 杨五对阿柳道:“我得跟我师伯留一阵子,你先跟海子走吧。” 赵四海却道:“我不能走。柳姑娘,你快去追二寨主,让他护送你出寨!”他见阿柳不动,以为她害怕,安慰道:“别害怕,二寨主和三寨主疏散寨中弟兄,他们肯定最后走。你跟着大伙儿去后山,一定能看见他俩。” 阿柳本来心中甚是犹豫,现在看着眼前的赵四海和杨五,忽然一跺脚道:“我不走,我也要留下。” 杨五蹙眉道:“这不是说笑,快去追张铁!” 赵四海也道:“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我们在这儿等死做什么?” 阿柳站着不动:“我不认识他们,我只认识你和杨五。……我不走。” 赵四海听了有些哭笑不得,杨五正要再劝她,却听身后“咕咚”一声闷响。回头一看,竟是胡大拿直挺挺地一头倒在了地上。 三人都是一惊,杨五紧忙跑过去,扶起胡大拿,急声唤道:“胡师伯!你怎么了?” 赵四海也跑上前去,一看胡大拿的脸,惊问道:“他脸怎么抽了?” 就见胡大拿嘴唇哆哆嗦嗦,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直翻眼白。 杨五心中一动,对胡大拿道:“师伯,你笑一笑。” 赵四海对杨五怒道:“我舅舅都这样了你还让他笑?” 杨五不理他,又问了一遍:“师伯,你若能笑出来,请笑一下。”可胡大拿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嘴角抽搐不止,哪里还能笑? 杨五见状沉声道:“胡师伯大概是因为情绪激动,中了风邪了!” 赵四海一愣,这才明白杨五刚才为何要让胡大拿笑一笑,于是忙道:“你既然知道是什么毛病,那会不会治?” 杨五叹道:“我不会。” 赵四海急得直跺脚:“唉,官军眼看要攻上来,舅舅还中了风邪了!现在叫我到哪儿找个大夫去?” 胡大拿这时脸色开始发紫,整个人在地上抽搐不停。 阿柳在旁看着也是倍感焦虑。忽然,她脑中灵光一现,抬起头对杨五和赵四海道:“这里有个人能治病……” 杨五和赵四海异口同声问道:“谁?” 还没等阿柳答话,杨五忽然恍悟道:“……瑢亲王!”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花晴割断绑着三人的绳子,站起身来,伸手去扶李瑢。 李瑢这几日除了吃饭,连睡觉被绑着,虽然绳子解开了,却手脚发麻,膝盖发胀,站得摇摇欲坠。 花晴先是拉了他一把,见他站不稳,就关心地问道:“是不是脚麻?我背你。”说完转身蹲了下来,就要背李瑢。 李瑢跟花晴成亲到现在,虽然也见过花晴软语温言的时候,但平时脑海里都是她横眉竖目、点着自己鼻尖呵斥的样子。现在见她毫不犹豫地要背自己出去,而且神情认真连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一时倒有些不适应,半天没动。 花晴蹲在,半天不见李瑢动作,转过头来焦急地催道:“快上来啊。” 金贵这时站起身来,他虽然也是手脚发麻,但心想夫人这么尊贵的身份,哪能让她背王爷?于是赶紧对花晴道:“夫人,这活儿不能你做,还是让小的来吧。” 花晴犹豫道:“你跑得了么?要是你腿脚发麻跑不快,倒还不如让我来。” 金贵连声道:“跑得了,跑得了。”说着在花晴身边蹲了下来,回头对李瑢道:“王爷,上来吧。” 花晴见金贵动作还算利索,便站了起来。 李瑢本想说“我也跑得了”,可脚底板偏偏就像无数细细的小针在扎似的麻痒,腿也肿得粗了一圈。他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哪有金贵抗造? 他正站着犹豫不决,花晴急道:“呆子,你还在那儿算什么天机?时间紧迫,快点走吧。” 李瑢一听再不敢耽搁,就爬到了金贵的背上。 三人在屋里小声说话,却被屋外看门的喽啰听见了,那人从外面使劲拍了拍门,问道:“里面干什么呢!”三人互看了一眼,花晴灵机一动,藏到门边,背靠着墙拉出准备搏斗的架势,然后冲金贵丢了个眼色。 金贵瞬间领会,扯着嗓子就喊起来:“老爷!老爷!快醒醒!” 那喽啰听见金贵在门里喊,问道:“怎么了?你家老爷病了吗?” 金贵声嘶力竭地嚷道:“我们家老爷咬舌啦!你们这帮土匪,逼死人啦!” 那喽啰一惊,心想:“完了!别是真自尽了,他死了我跟大寨主可怎么交代?”急忙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推门就走了进去。 他刚迈进屋,花晴就从旁边蹿了出来,伸出胳膊勾住那人的脖子,使劲一带一夹,那人吭也没吭一声就昏了过去。 花晴将那喽啰放倒在地上,先跑出屋子四处看了一圈,见没人过来,才安了心,回来对金贵道:“让你演戏,你还成了角色了。演那么卖力做什么?喊得震天响,招来人可怎么办?” 金贵讪讪一笑,背起李瑢,跟着花晴往外跑去。 三人跑过一片破瓦房,忽见对面老远跑来一群土匪,花晴吃了一惊,刚好旁边有面破墙,急忙拉着两人藏在了墙后。 三人刚藏好,那群土匪就哗啦啦地跑到了他们跟前来,一起往左边一拐,又都奔着后山去了。跑在最后面有个尖嘴猴腮的黑高个子,口中还高声督促道:“脚底下都快着点,官兵已经在山下了!” 花晴和李瑢听见,对视了一眼,心中同时暗道:“原来这群土匪都知道了。” 金贵悄声道:“看来他们在逃命呢,这下可就安全多了。” 花晴有点纳闷:“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夫人,先别管这些了。既然土匪都撤了,咱们也趁机赶紧跑吧!” 那些土匪还在零零散散地往后山跑着,三人就在墙后静等。 他们藏身的这排破瓦房后面有一道矮矮的松柏枝篱笆,篱笆后面就是黑风岭连亘数十里的茂密山林。李瑢无意中回头随便那么一瞥,却忽然像看见了什么珍宝似的,登时面露喜色,使劲拍着金贵的肩膀道:“快放我下来!” 金贵不明所以,不敢松手。 花晴也奇怪地跟着李瑢往身后看,边看边悄声问道:“你看见什么了?为何这么高兴?” 李瑢那双桃花眼又跟开了花似的,笑眯眯道:“哎呀,你们不知道,我发现宝贝了!你看见那些细长叶的植物没有?” 他指着身后一片纤细如蒿草的毛茸茸的植物,喜滋滋地说道:“那是一种极其珍贵的药材,我在书里读到过,世间罕见。竟然在这里让我找着了!” 他拍着金贵要下来,金贵一听原来就是看上了棵草药,急忙劝道:“我的爷,现在是摘草药的时候吗?咱们前后左右都是土匪,还是先把命保住,再说药的事儿吧!” 李瑢道:“你懂什么,你可知道这药材有多难找?好不容易发现了怎能视而不见?快放我下来!”说着使劲往下一蹦,腿也立马好使了,扭头就往瓦房后面跑。 花晴一把拽住他,急道:“别去!” 花晴这一声可比金贵的话好使多了,李瑢到底是有些惧花晴,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她,那神情就像小孩子看见糖就在眼前却吃不着一样焦急。 花晴道:“草药又不会长脚跑了,等逃出去再叫人回来采就是了。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把野草当宝,谁还跟你抢不成?” 金贵连连点头:“夫人说得对,王爷,咱们还是赶紧先跑吧!” 李瑢露出极其不舍和犹豫的神色,最后说了声:“好吧。”乖乖走了回来。 那帮土匪这时已经跑得一干二净,四下里山路全都空荡无人。三人借机赶紧从墙后跑了出来,没了命似的往山寨外跑。 这一路上果然再连一个土匪都没见到,金贵忍不住道:“这些土匪全都是山老鼠么,竟然转眼就跑得这么干净。” 花晴沉声道:“他们肯定有条密道。等我出去了,叫官兵抄他们的后路,一个都不能放跑!” 李瑢这时忽然想起什么,说道:“那位柳姑娘是专程来救我的,她可不要受了牵连,出了什么事。” 花晴脸色一沉,问道:“什么柳姑娘?” 李瑢老实答道:“就是天香楼的花魁,她叫柳如烟,是秀红的姐妹。”他话没说完,金贵就暗叫不好。 果然花晴顿时不跑了,当场站在了原地,瞪着一双秀目厉声问李瑢道:“你跟她什么关系?” 李瑢傻呆呆地说道:“我并不认识她,是她来救我,我才第一次见她。” “你既然不认识她,她为何专程来救你?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跟她也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想瞒着我?” 李瑢见花晴雪白的脸气得都发红了,这才转过味来,赶紧苦笑道:“我真的不认识她,至于她为何来救我,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原来之前阿柳跟金贵说话的时候,李瑢还在昏睡,并未听见阿柳的解释。 金贵急忙打圆场道:“夫人,柳姑娘是为了秀红才来救王爷的!她跟秀红是好姐妹,听说王爷出了事,怕没人照顾秀红下半辈子,所以想伺机营救王爷。她跟王爷没有半点关系,我对天发誓!” 金贵解释得没错,但花晴听见“秀红”两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气道:“怕没人照顾她下半辈子?王爷凭什么要照顾她下半辈子?王爷又不喜欢她!” 李瑢见花晴怒火中烧,吓得赶紧连声说道:“对,对,我不喜欢她。” 花晴却并不领情,眼圈都红了,跺脚道:“你不喜欢她又有什么用,现在人已经进了门,你……你……都是你不对!”捂着脸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金贵一看这怎么得了,现在还在山寨里呢!天知道那些土匪跑光没有?要是这时候再蹿出来几个,一人一把刀,他们可是要有大麻烦! 想到这里,金贵对花晴苦苦劝道:“夫人,你千辛万苦才把王爷救出来,可千万别前功尽弃啊。有什么话,出了山寨再说也都来得及呀。” 李瑢也拱手作揖道:“是我错了,你别哭,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花晴见李瑢一脸慌乱,心里升起一股不忍,但又恨自己心软,只咬着嘴唇死盯着他,不说话。 金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声催促道:“夫人,咱们快走吧。” 花晴终究还是知道轻重缓急,擦了擦眼泪道:“走吧。” 三人刚要走,谁知背后忽然传来一声:“瑢亲王请留步!” 三人均是一怔,转过身来。 就见不远处疾走来一个相貌俊朗的青年,那青年径直走到三人跟前,先给李瑢行了礼,然后朗声道:“见过瑢亲王。”又对花晴道:“晴夫人。” 花晴打量着这青年,问道:“你是谁,为何认识咱们家王爷?” 这青年正是杨五。 杨五怎么认识李瑢,李瑢心里当然最清楚。他怕杨五说出自己藏床底下的事,所以两直盯着杨五,神色甚是紧张。 杨五对花晴答道:“在下杨五,偶然有幸在京城见过王爷一面,所以认得王爷和夫人。” 花晴一听原来不过就是山寨里的土匪,脸色顿时一沉,说道:“既然知道是瑢亲王,你们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杨五苦笑道:“莫说束手就擒,这里早已跑的跑、散的散,不剩下几个人了。” 李瑢忽问:“那你为何不跑?” “实不相瞒,在下并非土匪。但这黑风寨的大寨主是我师伯,他如今有难,我不能舍他而去。”杨五说到这里,也不管李瑢和花晴相不相信,对二人一抱腕,神色凝重道:“时间紧迫,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万望瑢亲王能够应允。我师伯忽患重疾,眼下性命垂危。听闻瑢亲王通晓医理,还恳请瑢亲王能够救我师伯一命!” 李瑢和花晴听了都是一愣,金贵在旁道:“你们绑了咱们,现在还想让咱们王爷替你师伯瞧病?” 杨五神情严肃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开这种口,是有些荒唐。但我师伯患的应该是风邪,若无人救他,只怕命不久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瑢亲王能网开一面,救我师伯一命。” 李瑢面容微动:“风邪?那可等不得!”说着抬脚就往山寨里走。 花晴见李瑢这竟是要立刻去给那土匪头子瞧病,一张俏脸顿时急得通红:“你这个傻子,他们绑了你,你还要救他们?” 李瑢回头正色道:“我励志学医就是为了救人。现在他命悬一线,我若见死不救,这医也白学了!”说完头一次不管花晴生不生气,转身就走。 花晴气得一跺脚,轻声自语道:“这个书呆子!我怎么就看上了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心里这么想,脚下却已经迈开脚步,两眼只望着李瑢的背影,不自觉地就跟了上去。 第30章 第三十章 李瑢回到“天下第一寨”的堂上,准备给胡大拿治风邪。 他迈进堂内,见赵四海正拿着块湿手巾在给胡大拿擦汗,柳如烟在旁看着。 赵四海听见声响,一抬头,见是李瑢走了进来,神色立刻变得有些吃惊,放下湿手巾就站了起来:“瑢,瑢亲王。” 李瑢却好像没瞧见他似的,两眼只盯着胡大拿,径直走到胡大拿旁边,先俯身仔细观察了他片刻,然后沉声对杨五道:“我说几种草药,你速速去山中找来给我。” 阿柳立刻有眼力见地取来纸笔递给李瑢,李瑢连说带画,在纸上绘出了几种草药的样子,然后递给了杨五。杨五接过来,二话不说出了门,直奔后山。 李瑢接着嘱咐阿柳和金贵:“柳姑娘,你去烧几大壶滚烫的开水。金贵,你帮着柳姑娘把开水倒到木桶里,等草药摘回来,熬好之后,混在热水里,搬到这里来。”最后对花晴道:“我要除去他的衣衫。请夫人回避下,去旁边的屋子歇一歇吧。” 花晴一听,也没有理由待在屋里,瞅了李瑢两眼,才点了点头,慢慢走了出去。 堂上只剩下了李瑢和赵四海。 李瑢掐住胡大拿的下颚,试图看他能否张开嘴,但胡大拿抽得厉害,牙齿直打架,根本张不开。李瑢见状叹道:“这样子药也喝不了了,看来只能用那个方法了。” 赵四海站在一旁听不懂,想搭话问是哪个方法,但想起之前自己对李瑢的态度,心中忐忑,不敢开口。他双手在身前悄悄搓了半天,终究还是惦念自己舅舅的安危,怕李瑢不救他,于是“噗通”一声就给李瑢跪下了:“瑢亲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之前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救我舅舅。” 李瑢全副精力都在胡大拿身上,连头也没抬:“我不是正在救他?” 赵四海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对自己十分憎恶的样子,心中大喜,忙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还请王爷吩咐。” 李瑢道:“你搬个床板子来吧,用两把椅子架上,把他放在上面,一会儿要用汤药蒸他!” 赵四海一怔:“蒸他?是……是像蒸包子那样吗?” “对,就是像蒸包子一样。” 赵四海满腹狐疑,不能理解但也不敢违背李瑢的话,站起身来就去搬床板。 花晴独自一人待在前堂旁边的一个小木屋里,坐一阵站一阵,揪着手帕在屋中坐立不安。她一会儿想起山下的官兵都还在等她的消息,一会儿又想起如果那帮土匪不安好心把李瑢骗了该怎么办。 她越想心中越乱,这下更加坐不住了,起身就回到了前厅。 前厅的大门却是紧闭的,她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扒在门缝上往里看。可门缝太小,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见几个人影晃来晃去。 花晴只好把耳朵贴在门上使劲听,谁知听也听不清楚,模模糊糊地,只听见在水桶里搅水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这时她忽然想到:“不对啊,那柳如烟也是女的,凭什么她就能待在里面,我就不能进去?肯定是李瑢想让她陪在身边,所以才把我支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打消不掉。花晴越想越生气,正要抬腿一脚把门踹开,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了,柳如烟走了出来。 阿柳打开门,正看见花晴在门外,金鸡独立地抬着一条腿站着,便奇怪地问道:“晴夫人,你在做什么?” 花晴赶忙把脚放下,尴尬地笑了笑:“我坐得累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一边说还一边活动了活动肩膀,接着话锋忽然一转,问阿柳道:“你在里面做什么?不是说给那土匪头子瞧病,女子不方便在里面?” 阿柳一下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微微一笑道:“我并没有在堂上,一直在后面烧水。现在水够了,他们也叫我出来了。”说完,她盈盈给花晴行了个礼:“见过晴夫人。” 花晴心里这才释然,点了点头。她上下打量了阿柳几眼,见她肌肤如雪,脸上天然像浮着两团粉色的薄云般楚楚动人,心中暗想:“不愧是天香楼的花魁,果真算得上沉鱼落雁。听说那个秀红是花榜第二,大约也确实不差。” 想着,她心里好大的不痛快,冷声对阿柳道:“你随我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阿柳跟着花晴进了木屋,花晴在桌边坐了下来,阿柳则在旁边站定。 花晴瞧着阿柳问道:“你叫柳如烟?” “是。” “今年多大了?” “过了本月初三就十七了。” 花晴心想:“还很小,我大了她整整五岁。”这么一想不太高兴,又问:“你父母呢?” “都不在了。” “你……”花晴接下来想问阿柳何时进的天香楼,又觉得这问题大概对阿柳来说是不愿意提的事,这样直白地问总是有些伤人。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其实也并不是那么想知道这件事,就没问。 阿柳不知她所想,半天不见她说话,也有些奇怪,便瞧了瞧她。 花晴却正在琢磨着,想再问问阿柳那秀红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但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偷摸打听一个青楼女子,传出去倒显得她小家子气。这样左想右想,发现竟然没什么可以问的了,心中一时烦躁,就往门外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出去吧。” 阿柳乐得自己一个人呆着,对花晴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花晴瞧着阿柳的背影,心里也是有些纳闷:“看她身上连半丝风尘之气都没有,不似青楼出身,反倒带些天真的孩子气。真奇怪……难道书里写的那些名妓作风,都是渲染出来的么?” 花晴是大家闺秀,从未去过风月场所,对青楼女子应该是何种模样哪里有一点点的概念?因此只是觉得内心里并不十分讨厌这个柳如烟,便也不去想了。 她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坐等,也不知等了多久,山里起了微风。 那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往窗户缝里钻,吹得窗外的树叶子哗啦哗啦地轻响。花晴听着听着,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早就已经过了晌午了。花晴估摸着前堂上该完事了,赶紧揉了揉眼睛坐起身,跑到了隔壁。 就见门大开着,飘出一股子湿重的草药味。原本架空的床板此刻被平放在了地上,胡大拿换了身衣服躺在上面一动不动,手脚僵直,双眼紧闭。但神情平和,脸色恢复如初,看着像是好了。 旁边的木椅上坐着赵四海,正守着胡大拿出神。 见花晴进来,赵四海忙起身道:“晴夫人。” 花晴环顾四周,问道:“王爷和金贵呢?” “瑢亲王说山里有很多珍贵的草药,让杨五带着去山里转去了。” 花晴心想:“他倒是寻着宝了。”就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赵四海站在一旁,稍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在市井长大,平日只在戏文里听过一点儿关于皇家的事,什么时候亲眼见过活的皇亲国戚?现在见着了,规矩不懂,不知道该干嘛,只好就那么站着,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放。 花晴见他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着,问道:“柳如烟呢?” “山寨里现在没人啦,连厨子都跑光了。已经过了晌午,柳姑娘说给大伙儿做饭去了。” 花晴点了点头。 赵四海见这位瑢亲王的夫人长得十分精致,像个精雕细琢出来的瓷娃娃。但从面相上来看有些刁蛮,好像不大好惹。因此她不说话,他也就不敢随便吭声,俩人在堂上这样两厢不言声地对着,互相都觉得有些尴尬。 赵四海站了一会儿,忽道:“柳姑娘不熟悉山寨,我去给她打个下手。”见花晴不反对,赶紧就跑了。他一走,花晴也舒了口气,她也不愿意跟个陌生男子-还是个土匪,在一堂对坐着。 但赵四海走了,堂上还有一个胡大拿,花晴看见也是好生心烦,但又没其他地方可去,心里不由地就怨起李瑢来:“见到草药比见到我还亲。既然已经把人治好了,不说赶紧走,倒闲逛起来了。金贵也是,分不出个轻重缓急,也不说劝劝王爷。万一这些山贼要是动了什么坏心眼,害了王爷可怎么办?” 这么一想她忽然不安起来,坐也坐不住,站起身在堂上来回地直转。越转越心焦,最后不自觉地就长吁短叹起来。 她这样又叹又走,发出不少声音,结果把躺在床板上的胡大拿给弄醒了。 胡大拿缓缓睁开眼,迷茫地四周望了一望,坐起身来,看见一个女子在旁边走来走去,神情茫然地瞅了她一会儿,问道:“你是谁?” 他忽然开口,把花晴吓了一大跳,赶紧扭头一看,原来是那土匪头子醒了。 此刻堂上只有她和这土匪头子两人,花晴急忙警惕地后退了几步,正色道:“我是瑢亲王的夫人。你们这帮土匪无法无天,胆敢绑架亲王!但瑢亲王却以德报怨,在你危机之时救了你的命,你还不磕头谢罪?” 她接连说了一大堆话,胡大拿听完却没什么反应,眼神倒显得更加茫然了,只瞅着花晴,也不说话。 花晴不知他是何用意,厉声道:“我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你们犯下滔天大罪,乖乖束手就擒!”她边说边想:“这些山贼应该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我自小学武,对付他应该还是足够的。” 想着,她立刻摆出架势来准备应对。 谁知胡大拿呆望了她半晌,忽问:“这是哪里?”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胡大拿醒来问自己在什么地方,把花晴给问愣了。她正发呆,李瑢、金贵和杨五提着采药的篮子从堂外走了进来。 金贵最先看见胡大拿醒了,又见自己家夫人拉着架势,以为胡大拿要对花晴无理,立刻丢了篮子大叫道:“快保护夫人!”首先冲上去挡在了花晴跟前。 李瑢和杨五先是一愣,紧接着都看向胡大拿,却见他坐在床板上并无动作,反倒眼神呆滞、一脸懵登。 杨五既高兴又纳闷,高兴是因为胡大难醒了,纳闷是因为不解胡大拿为何看上去满脸迷茫,于是走上前去关心地问道:“胡师伯你醒了!现在觉得怎么样?” 胡大拿木然地看着杨五,半天冒出一句:“……我想不起来我是谁了。你又是谁?” 杨五顿时一愣,赶紧回头看向李瑢,问道:“瑢亲王,这……” 李瑢也听见了胡大拿的话,他淡定地放下篮子,走到胡大拿跟前翻起他眼皮观察了一番,又给他把了把脉。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下结论道:“他确实好了,而且以我的经验,再喝几副汤药,他的风邪就不会再复发。” 赵四海这时正好出现在门口,听见李瑢这句话,顿时惊喜万分:“我舅的病好了?”他急匆匆走到胡大拿跟前,欢喜地唤道:“舅舅!” 胡大拿却两眼发直,瞅着赵四海问:“我是你舅舅?” 赵四海一愣,以为胡大拿还在为自己错绑李瑢连累了山寨的事生气,面露悔意道:“舅,我错了。我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胡闹,听你的话!” 胡大拿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他直瞧着赵四海,长长地“啊”了一声:“啊……我外甥都这么大了?” 赵四海彻底愣住了,他一根手指指着自己,抬高声音对胡大拿大声道:“舅,是我啊,赵四海,海子!” 胡大拿听完脸色没什么变化,两眼就瞅着赵四海,也不吭声了。 赵四海一看,胡大拿一脸的“我是谁?我在哪儿?”,这才觉出不对劲来,赶紧回头看了看其他几个人。就见在场的除了李瑢,其他人都是一脸的复杂神色。 赵四海连忙问李瑢:“瑢亲王,这……这是怎么回事?我舅怎么不认识我了?” 李瑢神情严肃,双手环抱,左手托着右肘,右拳撑着下颚,凝神思索了半天,答道:“……我也不知道。” 赵四海险些喷出一口血,他心里急得像着了火,但又不敢责怪李瑢。 金贵在旁心道:“糟了,王爷看病又买一送一了。”他怕土匪一怒之下耍无赖,赶紧上前对赵四海解释道:“咱们王爷说治好了,那就肯定治好了……” 赵四海急得抓耳挠腮:“那我舅怎么就傻了呢?” 李瑢一本正经道:“你这话不对,本王要纠正下:不是傻了,是失忆了。” 赵四海的表情就跟吞了块石头似的。 金贵忙道:“这是暂时的,是……是……是后遗症!再说要不是王爷,你舅舅这会儿只怕已经一命呜呼了。现在虽然失忆了,但总比没了强,你说是不是?” 赵四海呆在原地,不愿意承认也只能承认这话算有那么一点道理。他愣愣地站了片刻,最后长叹了口气,问胡大拿道:“舅,你还觉得哪儿不舒服没?” 胡大拿四下拍了拍自己身上,说道:“那倒是没有。”声音中气十足,听着很是硬朗。 赵四海这下放心了些,连连苦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杨五在旁看着,心里却在想:“看来这瑢亲王治病要看运气。多亏他这次没失手,胡师伯能捡回一条命,倒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赵四海扶着胡大拿,指着周围的人问他:“舅,你看看眼前这些人,还记得都是谁吗?” 胡大拿缓缓扫了一圈,说道:“我连你都不记得,哪记得他们?” 赵四海心说:“还挺明白,说明脑子没事。”于是又问:“寨里发生了什么事,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 “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赵四海叹了口气:“这是彻底忘了一个干净。也好,挺好。”他见胡大拿除了彻底不记事,其它倒都还正常,就像金贵说的再怎么说是李瑢救了胡大拿一条命。沉思了片刻,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忽然给李瑢和花晴跪了下来,正色道:“把王爷绑到黑风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没想到却殃及了我舅。我愿负荆请罪,一人承担,还请王爷网开一面,放过我舅和黑风寨的弟兄。” 他见花晴眉头微挑,像要反对,赶紧冲着李瑢道:“王爷有菩萨心肠,不然不会出手相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就跟王爷回去领罚!可我舅舅有病在身,还请王爷放了他吧!”他话说得颠三倒四,但言语却甚是诚恳。 花晴瞧见李瑢的表情,暗道:“完,看这书呆子的样子是要答应。” 果然李瑢道:“他的失忆症我还要想办法再治一治。救人救到底,否则我就不能算是个好大夫。但他和黑风寨的罪是另外一码事,罪不能免。”他顿了顿,“即便我想免,最后还是要听圣上的旨意。不过只要你们发誓从此弃恶从善,我可以替你们向皇上求个情,给你们指条从良的出路。” 赵四海没想到李瑢这么好说话,当下惊喜万分,头磕得咚咚直响:“小的谢过瑢亲王!这辈子鞍前马后,结草衔环也要报答王爷的大恩大德!” 花晴见李瑢主意已定,再劝也没用了,便道:“既然王爷绕过了你们,你们就随我们下山,见到官军立刻投降认罪,由他们押送你们回京城领罚。” 赵四海道:“行。” 这时阿柳从门外提着个三层的饭盒子走了进来,边走边道:“吃饭啦。” 杨五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你不在的这一会儿,事情大变样了。” 阿柳问道:“怎么了?”抬头看见胡大拿好端端地坐在床板上,立时“呀”了一声:“他好了?” 赵四海从地上站起身来,对阿柳道:“事情已经解决了,吃了饭咱们就一起下山。”说着走过去从阿柳手中接过饭盒子,开始往桌上摆。 胡大拿这时忽然开口问赵四海:“这位漂亮的姑娘是你媳妇?” 阿柳登时一怔,赵四海无奈地冲她笑了笑:“我舅失忆了,这事慢慢再跟你解释。”回头对胡大拿道:“什么媳妇,你外甥有媳妇了,不是人家!” 胡大拿好奇道:“哦?那你媳妇在哪里?也这么俊么?” 赵四海边往出拿盒饭,边道:“也俊也俊,吃饭吧。” 阿柳见胡大拿真是失忆了,这下可吃惊不小,她一边帮忙从盒子里往出端菜碟,一边偷瞟杨五。 杨五凑近阿柳悄声道:“这算歪打正着,倒不是坏事。”接着三两句把刚才发生的事跟阿柳解释了一番,阿柳听完也觉得甚是诧异。 摆好了饭,大伙儿把李瑢和花晴让到上座,其他人在底下围坐了一圈,吃了顿午饭。 等到吃完,已经快到下午申时了。 花晴想着山下的军队多半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便催促着李瑢赶紧下山。 这些人除了胡大拿,都没有什么行囊可收拾的。胡大拿自己也想不起来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拿,最后干脆所有人都是两手空空地下了山。 这一路往山下走,李瑢沿途见着不少奇花异草,兴奋得他就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边走边赞不绝口:“这座山真是个绝妙的所在,我已经发现至少十种珍奇的药材了。” 他一边快乐地来回张望,一边对赵四海说道:“你把山寨关了开个草堂,专卖这山里的珍奇药材,再起个名字,就叫……梦溪草堂如何?” 赵四海不敢得罪李瑢,李瑢说什么他都“好好好、成成成”的答应。倒是胡大拿听到“梦溪草堂”四个字,皱眉道:“这么文气!黑风岭上开的铺子,应该叫黑风堂。” 赵四海一听敢情没全忘 - 这事还记着呢!他怕李瑢听见生气,赶紧对胡大拿比了个“莫要再说了”的手势。 李瑢倒不以为意,边走边继续道:“你从山里采集药材然后运进京城,我给你方子,你制成药丸,再开个梦溪药铺,卖别人没有的名贵药品,这不就是一条从良的好路子?” 李瑢说者无心地这么随口一说,赵四海却听者有意地心中猛然一动:“对啊!别说这还真是个赚钱的好路子。”他赶紧使劲挤过人群,来到李瑢跟前,巴巴地问道:“王爷,您说真的?别诓我,我可是信您了!” 李瑢没听懂什么叫“诓”,但大概明白赵四海的意思是别骗他,便一本正经地答道:“你怕我说假话?我在宫里的药铺因为没有这里这些好药材,所以只能治普通的病症。而且制成的药只有宫里的人服用,吃的人太少。但倘若你在民间开了药铺,就有更多的人服用我的药,到时候我再在你的药铺偶尔做个堂,帮人瞧病。这是造福百姓的事,我为何要说谎呢?” 金贵在旁听见,心里暗道:“造福百姓?咱们王爷是看好一个大病,免费送你个小病,这谁敢去看去?” 赵四海听说李瑢要坐堂,心里也是一咯噔,但随即想到那还是老远的事呢,便笑眯眯地接着李瑢说道:“那我可就仰仗王爷您了!” 这么会功夫说下来一笔买卖,赵四海心中有些高兴,走路都微微摆起来了。那模样不像被拿住的土匪,倒像是个开业大吉的新老板似的。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快到半山腰的时候,众人走得有些累,打算找个阴凉地儿歇歇脚。谁知刚找到棵树在树荫下坐下没半会儿功夫,就见远处山路上疾驰而来一队人马。 杨五眼力好,一眼看出是朝廷的官兵,立刻站起身来。赵四海也看见了,急忙对李瑢和花晴道:“瑢亲王,晴夫人,是官军!” 花晴原本靠着树干用手扇风,听赵四海一说,立刻高兴地差点跳起来,冲着那队人马就奔跑了过去。 那队人马总共约莫百来人,是个打前锋的骑兵队伍。 领头那匹高大的玉龙白马上,坐着位身披铠甲的年轻将军。他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英姿飒爽,手持一把红簪缨长|枪,整个人气宇轩昂。 见远处有人跑来,那年轻将军勒马停下,定睛一看,顿时面露惊喜之色,飞身就从马背上跃了下来,迎着那来人疾走过去。 那跑来的人正是花晴,她见年轻将军下了马冲自己走来,脚下更是旋风似的直奔着他跑去,边跑边欢快地招手高声唤道:“东山!” 那年轻将军身旁的一名副将一直紧跟着他,此刻见到花晴像个小姑娘一样蹦跳着跑过来,遂笑着对那年轻将军说道:“暮将军,是晴夫人。” 暮东山微笑着点了点头。 花晴跑到暮东山跟前,跑得太急眼见收不住脚,差点要扑到他身上。暮东山紧忙伸手要去扶她,花晴却在差点撞上他的一刻抓住了他,停了下来,冲他嫣然笑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我爹一定会派你来。” 暮东山没有答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眼神里满是说不尽的欢喜。 花晴歪着头,笑问他:“我好久好久没见你了,是不是?” 暮东山正要说话,无意间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眼中的欢喜之色立时微敛,掀开披风单膝跪地,抱腕沉声道:“属下见过瑢亲王、晴夫人。” 花晴回头一看,果然是那帮人跟着李瑢一块跟上来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李瑢走上前来,对暮东山道:“起来吧。” 暮东山站起身,同时目光扫过李瑢身后那几个人,脸色忽然一沉,手握在了长|枪上:“王爷夫人!快过来,这几人是黑风寨的土匪!” 他话未说完,后面呼啦啦涌上一群士兵,将胡大拿、赵四海、杨五和阿柳几人迅速围了起来。暮东山自己则跨上一步护在了李瑢和花晴的身前。 李瑢诧异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黑风寨的?” 暮东山道:“几个时辰之前,守在后山脚下的兵士发现黑风寨的山贼从后山一条密道中逃跑,被咱们一网打尽了,属下才得知王爷和夫人在山上暂且无事。他们还招供说山寨里还有几个山贼,属下就命人当场根据他们的口述画了画像,就是他们几个,错不了!” 李瑢听完笑道:“你这样雷厉风行,不愧是花大将军手下的得力干将。” 赵四海在旁边听见很是心惊,暗道:“原来寨里弟兄一个都没跑成,全被捉住了!” 暮东山继续道:“抓住那些山贼之后,属下立刻带人上山营救王爷和夫人来了。” 花晴笑指了指李瑢:“我们没事,时间都耽搁在他救人上了!”这话听着虽然有些刺耳,但她看李瑢的眼神却没有丝毫不满,反倒是有些佩服欣赏的意思。 暮东山眼见花晴瞧李瑢的眼神,神色一时有些复杂,沉默不语。 李瑢这时指着赵四海几人说道:“他们已经投降,此番是跟我来领罚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先把他们押回京城,等本王跟圣上禀报之后,可从轻发落。” 暮东山愣了愣,但很快答道:“是。” 杨五忽道:“柳姑娘并不是土匪,不应该抓她。” 李瑢这才想起阿柳来,忙道:“不错,柳如烟前来营救本王,有功!待我回京跟圣上请旨之后,给她赏赐。” 阿柳倒有些意外,心想其实人并不是我救的,但还是对李瑢屈膝行礼道:“谢过瑢亲王。”行完礼又想:“这件事也不关杨五的事,更不应该把他牵连进来。”便开口道:“其实这件事跟这位杨少侠……也没什么关系的。” 杨五见阿柳挺讲义气地给自己说情,还称他为少侠,不禁微微一笑。 李瑢这时心里却十分犹豫:杨五自称不是土匪,这话是否可信却也难说,但他更担心杨五把自己被花晴追打吓得藏在床下的糗事张扬出去,因此一时踌躇着没有主意。 暮东山等了半天不见李瑢说话,忍不住问道:“王爷,此人该如何处置?” 李瑢拿不定主意,心里也有些焦急,犹豫来犹豫去,最后想道:“无论如何,眼下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明目张胆地就把他放了,不然倒像是我在包庇他。”于是只好道:“先带回京城再说吧。” 赵四海听见有些愧疚,对杨五道:“兄弟,连累你了。” 杨五却神色淡定道:“出不了大事,无妨。” 如此,朝廷官兵不战而胜。暮东山将胡大拿、赵四海以及黑风岭二百多个土匪尽数押回了京城。 李瑁听说官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清缴了黑风寨,救出了李瑢,还将寨中土匪尽数抓获,很是满意。 至于具体怎样处置那些土匪,他没再细问,直接交给了相关衙门。 后来到了定罪的环节,李瑢在李瑁跟前为胡大拿和赵四海等人说了情,于是乎这些人最后通通被发配到离京城不到四百里地的锦州牢城营,挖了半年的河道。 半年后放出来不但可以从良,而且但凡是写下认罪书立誓痛改前非的人,全都给办了正式户籍:从此经商务农再不是问题 - 这反算是误打误撞地因祸得福了。 而杨五因为李瑢特地私下跟直管衙门交代过的缘故,连那半年苦力的罪都没遭,被押回京城后没几日就被放了出来。 他自然清楚李瑢为何会对他宽待,于是出狱后某晚,杨五再次去瑢王府溜达了一圈,给李瑢留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的大概意思是说:多谢李瑢网开一面,其所在意之事定会守口如瓶。另外那日顺走王府夜明珠一颗,还望李瑢海涵。 李瑢读完这封信简直哭笑不得,但也没有办法,因为那日藏于床下之事实在丢人,要让花晴知道了,不知她又要怎样闹上一番,所以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后来花晴发现自己丢了夜明珠,把全府上下翻了底儿掉。当问起李瑢时,李瑢两眼一闭装不知道,东拉西扯地一通糊弄,这事儿也就这么翻篇了。 ——————————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夏末。 当时在黑风岭的山脚下,李瑢承诺给阿柳赏赐,以作为对她出手相救的嘉奖。 虽然在阿柳看来这是不虞之誉,但李瑢认为她勇气可嘉,她也就欣然接受了。 谁知自从回府后,李瑢忙于帮李瑁处理几件朝廷的急事,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等他再想起来的时候,第二年的七月都快过了。 本来去年在黑风岭刚提出赏赐这事的时候,李瑢是打算给阿柳几匹珍贵的绸缎和一些精美的首饰就完事的。 可如今一下子耽搁了大半年有余,倒显得自己毫无诚意。为了不让人以为自己言而无信,这下李瑢把金贵郑而重之地派去了天香楼,亲自询问阿柳想要什么。 金贵来到天香楼,叫来了老鸨。 老鸨自从知道了那两位盛老爷的真实身份,这回认金贵可是认得一清二楚。对这位瑢亲王的亲信半分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将他领到阿柳的屋子里,还给上了壶好茶。 见到阿柳,金贵闲话不多说,开门见山道:“柳姑娘,王爷说你身为女流,深入虎穴。其心可叹,其勇可嘉!本来从黑风岭回来之后就要给你赏赐的,但王爷公事缠身,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如今王爷问你自己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放心说来听听,我回去就跟王爷请示。” 阿柳心想:“既然他问了,我不如试试问瑢亲王要那幅湘绣。”但很快转念一想:“我若现在托金贵去问,而瑢亲王直接拒绝了我,那我连他的面都没见上一面这事就已经终结了。倒不如争取见到瑢亲王本人,我自己开口求他更稳妥些。” 主意打定,她佯装沉思了一番,然后说道:“王爷有嘉奖的美意,那我就斗胆直说了:其实珠宝绸缎我并不缺,只不过听说瑢王府上有一样东西,令我心驰神往,一直想去看一看。” 金贵好奇道:“哦?姑娘想去王府看什么?” 阿柳道:“秀红跟我说府上有一幅湘绣,叫做《龙盘虎踞图》。其上龙虎两兽绣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绝非凡品。我很喜欢刺绣,听到哪里有好的作品总忍不住想去观摩学习。不知金管家方不方便将我这个请求传达给王爷。王爷若能应允,我感激不尽!” 金贵心道:“原来是想看那幅画。可我没听说秀红进过王府啊,她是怎么知道咱们府里有这么一幅湘绣的呢?” 他琢磨了半天,忽然想到:“秀红毕竟是皇上赎身的人,皇上什么时候去看过她,咱们底下人又如何知道?两人耳鬓厮磨之间,是皇上告诉她的也说不准。” 那幅画金贵平日在王府里总见,虽然也觉得挺好看,但看久了也麻木了。现在想不到柳如烟将这么宝贵的赏赐机会拿来看画,也真是特别了。但各人喜好不同,说不定人家就是喜欢湘绣到了发痴的程度,那也未可知,于是点头道:“好,这事回去我问问王爷。” 阿柳露出欢喜的神色,说道:“那就多谢金管家了。” 金贵也不多留,站起身冲阿柳点了个头,便离开了天香楼。 他回到瑢王府,将此事跟李瑢一说,李瑢也有些意外:“她只说要来看看那幅刺绣吗?” 金贵道:“只说要来看刺绣。” 李瑢此刻就坐在寝殿上,听了这话,忍不住好奇地站起身,走到那屏风跟前。先盯着正面瞅了一会儿,然后转了一圈,绕到背后又看了片刻,边看边喃喃自语:“……这有什么好看的?” 金贵道:“我也琢磨呢。这画好看是好看,但跟珠宝绸缎比起来,换我我肯定要珠宝绸缎。” 李瑢纳闷道:“柳如烟是如何知道咱们府上有这幅画的?” 金贵搔着脑袋道:“她说是秀红说的。……难道不是王爷您告诉秀红的?”他故意这样含蓄地问了一句,借此看看李瑢的反应。 果然李瑢愣了半天,最后说道:“我并没有说过。想必……是皇上吧?” 金贵听李瑢也是这般猜想,便道:“那多半是了。” 李瑢奇道:“不要金银珠宝,偏就要来看看这幅画。这位柳姑娘倒是一位别有趣味的女子。” 他坐回到椅子上琢磨了半天,还是想不大通,干脆不想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说道:“那就让她来吧。” 如此,第二日金贵再次去了天香楼,给阿柳回话。 阿柳听说李瑢同意了,十分地开心,当即跟金贵定了个日子拜访瑢王府。 到了那日,阿柳精心穿戴打扮了一番,坐着轿子来到了瑢王府。 到了门口,轿夫落轿,阿柳从轿中走出来,看见门前那两个石狮子,忽然想起自己翻墙入府、遇上杨五的那晚,一种时景变换的奇妙之感油然而生。 那晚的她哪里能想到,自己今日倒是从这瑢王府的大门端端正正地走进去了。 阿柳跟着金贵走进瑢王府,沿途见小桥流水,亭台轩榭,一样不少,宛然是个小型的皇家园林。时值盛夏,五颜六色的花朵簇拥成团,争芳斗艳。后面靠着大片大片的凤尾竹,绿幽幽毛茸茸的,甚是好看。 阿柳带走带看的,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金贵竟是带她直奔后院去了。她诧异地问道:“金管家,请问咱们这是去哪里?” 金贵答道:“姑娘不是想看湘绣?那画在寝殿。今日夫人不在家,王爷让我直接带姑娘去看,说就不麻烦先在前殿叩见了。” 阿柳听完心想:“这个瑢亲王还真是把规矩看得很淡的人,这样直接把我带到寝殿去,不明白缘由的人只怕要误会,他却不管。” 她想到金贵那句“今日夫人不在家”,又暗笑:“看来瑢亲王最怕的还是晴夫人。只要不得罪她,其他事情都可以不太在意似的。” 想着,两人就来到了瑢王府的寝殿。 金贵迈进门去,正对大门的就是那幅《龙盘虎踞图》,他指着那画对阿柳道:“柳姑娘,这就是你想看的刺绣了。” 其实阿柳潜入瑢王府时早已经见过这幅画了,但她佯装第一次见的样子,先是仔细地观赏了一会儿,随后露出赞叹之色,连连道:“果然是巧夺天工的好手艺,我这一趟算是没白来了。” 金贵笑道:“那姑娘慢慢看。” 阿柳见金贵要走,紧忙拦道:“金管家留步,请问瑢亲王现在可在府上?” 金贵道:“在呢。” 阿柳心道:“我得抓紧时间先见瑢亲王一面。否则待会该看的都看完了,我找谁开口要这幅画去?” 但她却没想好找什么理由见李瑢,正琢磨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李瑢的声音:“柳姑娘要见我?”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阿柳正想着见李瑢,李瑢就在这时走进殿来,边走边笑问道:“柳姑娘要见我?” 阿柳心中一喜,赶紧给李瑢请了个安,说道:“柳如烟见过瑢亲王。” 阿柳今天穿的是一身淡绿色翠烟衫,头发用玉雕的蝴蝶簪浅浅地倌起来,人如春半桃花,袖子下露出的一双玉手肤若凝脂。跟那日在黑风寨一身夜行衣的打扮相比,更添了不知多少的动人之色。 李瑢见了先是微微一呆,遂笑道:“一直听闻柳姑娘在京城冠压群芳,果然名不虚传。”他吩咐金贵沏茶,然后在一张红木椅上坐下,看着阿柳道:“原来你喜欢刺绣。不知有什么作品?他日我去拜访,可否容我一观?” 阿柳说喜欢刺绣原本只是随口说说的,虽然她也绣过手帕荷包之类的,但只限于一些小物件,哪有哪样能称得上什么作品的?于是答道:“只是自己随便缝些小东西,跟府上这幅画没办法比。却不知王爷这幅《龙盘虎踞图》是哪位大家的作品?” 她故意岔开话题,好在李瑢也没再追问,老实答道:“这幅湘绣是我夫人的嫁妆,出自前朝宰相公孙恒的长女 - 公孙敏之手。” 李瑢提到公孙敏,忽然心中一动,望着阿柳心想:“是了,难怪我在黑风寨第一眼见她就觉得她好生面善。现在想来,她是跟公孙敏样貌甚为相似嘞。” 这样想着,他不禁就多看了阿柳几眼,这下越看越像,心道:“公孙敏去世那年我十来岁,记忆中她就是这幅容貌。真是奇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却长得如此相像,世间竟有这样巧合的事。” 阿柳听见“公孙敏”三个字,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听闻那位前太子妃公孙敏秀外慧中、冰雪聪明。怎知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实在可惜。” 李瑢听她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老气横秋的,跟她的年龄气质甚是不符,心中又有些奇怪:“看她顶多十六七岁,出事那年就是个刚出襁褓没多久的婴孩,何以听她的语气倒像是对公孙敏十分了解的样子?” 他心中好奇,忍不住就问了出来:“你是如何知道公孙敏秀外慧中、冰雪聪明的呢?” 阿柳正望着那幅画出神,听到李瑢的问话,目光闪动,半天答道:“……能绣出这样有气魄的画来,我猜她大约应该是那样一个女子。” 李瑢一想也是,点了点头。但话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沉重了,就闲谈似的问道:“你是哪里人?” 阿柳答道:“我生在京城。” “那便是本地人了。” 阿柳“嗯”了一声,忍不住又抬头去看那幅画。这一看注意力就又转移了上去,身子也微微往前探着,好像是要看清每根线的走向似的,看得极为认真。 李瑢见她对那画十分感兴趣,就没再问什么了。金贵把沏好的热茶端了上来,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阿柳接过来说了句多谢,便又转过头去,继续细看起来。 李瑢不便打扰,在旁坐得有些无趣,就端起茶碗闷闷地喝了几口。金贵倒完茶却没有走,还在旁边站着,而且一个劲儿地冲李瑢使眼色。 李瑢看见,先看了看阿柳,见她全副精力都还在那幅画上,便轻放下茶杯,站起身跟着金贵走到门外的僻静处,问道:“什么事?” 金贵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夫人刚才回来了。” 金贵的声音虽然低,却还是让阿柳听见了,她心中顿时暗想:“晴夫人回来了,这可有点麻烦。瑢亲王好说话,他夫人却没那么容易通融。我得赶在她来之前让瑢亲王先点了头。” 她于是佯装随意地转过头来问李瑢:“王爷,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把这幅画赐给我,不知这要求过不过分?”她一边说,一边眼含祈盼地望着李瑢。 李瑢被那双漂亮的眼睛瞧得心潮一阵荡漾,差点就要脱口说好。 但那个“好”字在他喉咙里转了个圈,最终还是因为对花晴的忌惮咽了回去,变成一句:“本王十分乐意相送,但这幅湘绣是我夫人的嫁妆,总要问问她的意思才好。” 阿柳听完没说什么,眼中却划过一丝深深的失望,恰恰被李瑢看在了眼里。 李瑢心里忽然冒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憋闷,这股憋闷不是恼别人,倒是恼他自己:身为亲王却连自己府上东西能不能赏人都做不了主,这实在忒没面子。 从前他对花晴言听计,任她如何打骂,事后多半生生气也就罢了。但今日不知怎的,忽然之间积压了许久的那股不满莫名地就窜了出来,内心里隐隐燃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抵抗。 这时寝殿外的花园中传来了花晴的声音:“王爷,婉夫人来了,你在哪里?” 她走得很快,话音刚落人已经站在了寝殿门口。 花晴往殿内一望,正看见阿柳和李瑢站在一块,神色很是意外。她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柳,一边走进殿来,说道:“我说外面停的轿子是谁,原来是柳姑娘的。” 她后面紧跟着进来一位夫人,正是花婉。 花婉打老远看见阿柳,先只看见身姿轮廓,便已觉得此女出尘绝俗;等走到跟前看见阿柳的容貌,却显得十分震惊,脱口问李瑢道:“请问七爷,这位美人是谁?” 李瑢介绍道:“这位是天香楼的柳如烟柳姑娘。”没等他再介绍花婉,阿柳就先给花晴和花婉各行了一礼,说道:“见过晴夫人、婉夫人。” 花婉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阿柳摇了摇头:“只是听晴夫人刚才唤了一声婉夫人。” 花婉点了点头,默默瞧着阿柳,有些出神。 花晴也一直看着阿柳,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李瑢忙道:“柳姑娘是来……” 没等他说完,花晴白了他一眼道:“她自己不会说话吗,我问她,你来帮什么腔?” 当着众人的面,李瑢觉得好生尴尬,本来就生了根的那股子恼火又蹿高了几寸。 他正要跟花晴对质,阿柳却在旁恭敬答道:“当日在黑风岭王爷曾许诺过我一个赏赐,前几日差金管家来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想看看王府上这幅湘绣,所以今日就来了。” 花晴疑惑地瞅了瞅屏风:“给你赏赐,你就只想来看看这幅画?真没有其他目的么?” 李瑢听罢蹙眉道:“甲之蜜糖乙之□□,各人喜好不同,你不理解,又何必因此怀疑别人?” 花晴反驳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么?” 花婉原本一直望着阿柳若有所思,现在听李瑢和花晴要吵起来,忙道:“当着客人的面,你们这是干什么。” 花婉比花晴敏感,她听李瑢话语里有几分少见的冷淡,先瞧了瞧李瑢,接着轻推了花晴一把,悄声道:“你忍忍吧,这世上哪有永远任由你性子来的好事!” 花晴听姐姐好像话中有话,琢磨的功夫,也就不吭声了。 阿柳本想趁早开口要那幅画,谁知李瑢和花晴两人忽然起了争执,一时就不好开口了。 花婉见气氛有些僵持,脑筋一转想了个法子,对李瑢道:“晴儿说好些日子没打过牌了,找我来打两副牌,不知道七爷愿不愿意?” 李瑢知道花婉想缓解气氛的心思,脸色稍缓,微笑道:“你是问我愿不愿意让你们打牌,还是愿不愿意陪你们打牌?” 花婉抿嘴一笑:“你既然这么问了,我就请问你一句:陪我们打几圈行不行?” 李瑢摇头笑道:“我虽然有心陪你们打,但我实在不会。况且即便拉上我,也还少一个,那个人去哪里找呢?” 花婉瞧了瞧阿柳:“柳姑娘会不会打牌?” 阿柳还没答话,花晴却有些不乐意的样子:“又不熟。” 花婉道:“打牌要什么熟不熟的,会打就行了。”说完问李瑢:“就在这里打,可使得?” 李瑢淡笑道:“我说不使得都不行了,当然使得。” 花婉见李瑢点头了,立刻交代金贵:“去把桌子摆上,把牌拿来。”她常来瑢王府,嘴上客气,心里其实并不十分见外。外加李瑢也不是在意规矩的人,因此金贵也是见怪不怪,点了个头就准备去了。 不一会儿,几个小厮就搬来了牌桌、椅子,还有各色果盘点心,金贵沏了一壶热乎乎的茶摆在一边。李瑢瞧见这排场,笑道:“你们这是要大打几个回合么?” 花晴的注意力这时也转移到了打牌上,对李瑢道:“什么你们?你也要来,不然怎么凑一桌?” 李瑢忙道:“我真不会。” 花婉道:“不会也得来了,不是我们不讲道理,不然少一个人,我们怎么打?”接着看向阿柳,说道:“柳姑娘也上桌吧,我可是把你算上了。你不来,不成局。” 阿柳心里惦记着那幅画,心想也好,打牌的时候观察下局势,择机行事,说不定还有机会开口要一要。这么一想,她便站在桌边微笑道:“我打得不好,就当陪局的吧。” 花婉道:“打牌技巧虽然也重要,但手气才是第一的。像咱们瑢亲王,第一次打牌就天和,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李瑢摆手道:“我就打过那一次,上来就赢了,什么都没学到,不提也罢。” 花晴瞧着李瑢问道:“那你来是不来呢?” “不是我不上桌,是我真的不会。胡打一通,还给你们添乱。” 花晴见李瑢反复推脱,有些不高兴起来:“你是不愿意陪我打吗?” 李瑢苦笑,正不知道该怎么说,门外忽然传来小厮的报:“禄亲王来了。” 李瑢一听,立刻展颜笑道:“快请进来!” 花婉笑道:“这么高兴,是因为可以向人求救了么?” 李瑢讪讪笑着也不否认。 过不多时,李禄果然出现在了后院的月门口。他身穿深色藏蓝新绸的蟒袍,身材颀长,衬得他容貌愈发清朗俊逸,只是细长的眉眼之中没有一丝笑意,神色倒有几分清冷。 李瑢没等他走近,抢先提着袍脚就迎了上去,连声道:“三哥,来得正好,快救我一救!”他拉起李禄就往殿内走,倒把李禄弄得一愣,边走边问:“救你?” 李瑢指着殿里面说道:“这些个巾帼英雄要拉我上场,我实在不会,三哥你替我来吧。”他一脸窘态,逗得牌桌边三个女子都笑了,连阿柳都忍不住跟着轻笑起来。 李禄抬起头,打眼就看见站在花婉身边正在微笑的阿柳,他顿时怔了一怔,目光就此定定地落在了她身上。 阿柳却没有注意到,此刻她觉得有些热,正一边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自己绯红的脸颊,一边将雪白的手在耳畔扇了两下。鬓角几丝黑亮的头发被清风扇得飘了起来,露出一只水红色发亮的水滴形珊瑚耳坠子轻晃了晃。 阿柳用手帕轻点了点额角的细汗,这才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起眼,正好跟李禄四目相对。 李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他缓步走到牌桌边,带看未看地,顺手拿起了一张牌,在手中翻弄着。 阿柳从李瑢叫他“三哥”,猜出他大概就是三王李禄了。见他走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略一踌躇,对着李禄欠了欠身,请安道:“柳如烟见过禄亲王。” 李禄这才抬起头,好像此刻才刚看见阿柳似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花婉却捕捉到了李禄刚才稍纵即逝的复杂神色,指着阿柳问李禄道:“这位柳姑娘,三哥见过么?” 李禄放下手中的牌:“早就听闻柳姑娘的芳名,今日却是第一次见。” 花婉目光闪动,笑道:“我瞧三哥看她的眼神,还以为三哥跟我一样,差点以为见到故人了呢。” 她这句话说完,除了李禄,其他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花晴抢先问道:“故人?什么故人?” 花婉知道是花晴当年太小,早就不记得了公孙敏的容貌,而且此刻提起这件事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便随口应对道:“玩笑话,你还听不出来么?我是说柳姑娘花容月貌,让三哥看出了神。” 花晴听花婉原来是夸柳如烟漂亮,便不再问,脸上却明显很不高兴。倒是李禄微微一笑,顺着花婉的说辞说道:“我这点心思,倒让你发现了。” 阿柳悄悄看了看李禄,心里暗想:“瑢亲王和皇上被劫走那日,彩月说这位禄亲王也来找过我,后来却先行离开了。我并不认识他,他也说是第一次见我,却不知那日找我所为何事?” 她正想着,忽听花婉道:“好了,现在人齐了。七爷,你是自己披挂上阵,还是让三哥替你?” 李瑢赶紧道:“我真不会,别为难我了。我叫你一声四嫂,让三哥替了我吧。”说着半开玩笑地给花婉作了个揖。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花婉见李瑢像模像样地给自己作了个揖,不禁笑道:“就算没有打牌这档事,我难道就不是你的四嫂了么?你贵为亲王,我可不敢得罪,你说不打便不打吧。但三哥肯不肯替你,你得问他,我说了不算。” 李瑢仿佛胜券在握,拉住李禄求道:“三哥快帮帮忙,她们使出女子的手段,逼迫我就范呢。” 李禄被李瑢揪着袖子,淡笑道:“我来找你,你不先问问我来到底有没有什么要紧事,倒拉着我让我替你做枪手,你这手段跟女子的手段有什么区别?” 李瑢问道:“那三哥有什么要紧事?” 李禄这回只是笑,也不说话了。 李瑢顺水推舟道:“那来吧!” 花婉和花晴听了都“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李瑢听见,苦笑着对李禄道:“你看,她们都等着看我笑话。你再不向着我,我可就真的没法子了。”他从身上掏出一个钱袋子来:“今日输了都算我的,赢了算你的,如何?”边说边把李禄按在椅子上:“我帮你摸牌,你来打。我虽然不会打,但我的手气好。” 李禄摇着头说道:“这世上都是请枪手打枪,哪有逼枪手打枪的?”他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坐了下来。李瑢见他这是默许了,赶紧也搬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来准备观战。 如此,便是花晴、花婉、李禄和阿柳凑了一桌牌局。 打了几局下来,除了阿柳,其他三人都各赢了一些。其中花婉赢得最多,阿柳却一直没有开局,一路地输下来。 李瑢坐在桌角,正好在阿柳和李禄的中间。他就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看阿柳的牌,一会儿看李禄的牌。不过他不会打,看也是瞎看,所以没人管他。 不过李瑢这个人但凡涉及到学习的事,天生就格外的勤奋,总有股子钻研的劲头,所以看来看去也给他看明白了一些。 打到第十圈的时候,李禄忽然漫不经心道:“柳姑娘的牌不好么?为何一直不上手。”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自己手中的牌,连眼皮都没抬,神态很是随意。 阿柳淡笑道:“是,今日的牌运一直没来。” 李瑢坐在旁边,两眼盯着阿柳的牌,面色却很困惑。他虽然不通牌法,但这几圈看下来,他感觉阿柳的牌好像并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差,有几局甚至还是绝好的牌,倒像是她有意让着其他三个人。但他对这个怀疑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没出声。 李禄瞥见李瑢脸上迷茫的神色,沉思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手中的几张牌换了换位置。 谁知接下来从第十一圈开始,阿柳忽然就开始赢牌,赢的还都不小。 眼见之前赢的钱呼啦呼啦地往出跑,花婉忍不住道:“啊哟,柳姑娘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 花晴是直肠子,听花婉说完,立刻指着李禄喊道:“还不是三哥?总是送牌!结果他自己还不碰,害得我总搭钱!” 李禄笑道:“你自己不算牌,怎么怪上我?” 花晴噘嘴撒娇道:“不行不行,再输下去,我就不玩了!” 花婉道:“你也忒小孩子气,人家柳姑娘输了十来把都没说急眼,你怎么就这么输不起?” 阿柳的神色却有些为难的样子,好似并不想赢似的,勉强笑道:“也不知怎么,这牌真怪了。” 花婉听见笑道:“你赢钱,怎么还说怪了?说得倒好像你不该赢似的。随便玩儿的,放宽心。” 四人又连打了几局,阿柳越赢越大,到后来花晴忽然一推牌站了起来:“我钱不够了,等我叫人拿钱来,咱们接着打。”说完吩咐身边的丫头:“去房里把我的首饰盒子拿出来。” 阿柳忙起身道:“不打了吧。” 花婉伸手拉住阿柳,让她坐下,说道:“你越说不打她越要打。你不了解她这个脾气,不肯一直输,还不许人故意让她,一定要凭她自己的本事打到她赢回来为止。” 花晴脆生生道:“对,就是这个意思!” 李瑢见花晴倔脾气上来了,插嘴劝道:“手气这东西很难讲,倘若就是不来,你这又是跟谁较劲呢?” 花晴高声道:“既然打了,就要认认真真地打,爱赢不赢的有什么意思?” 李禄原本斜靠在椅子上,手撑着头闲听她们吵嘴,听到花晴这句话,忽然颔首笑道:“这话说的不错。” 花婉瞧了李禄一眼,轻笑道:“三哥这么撺掇她,今晚咱们谁都别想回家了。” 李禄不以为意道:“我可以舍命陪君子。” 花婉瞧着李禄,忍不住调侃道:“你陪哪个君子呢?我们三个都是女子,没有君子。” 李禄笑了笑,没有接话,却有意无意地望向了阿柳。 而阿柳此刻心中正兀自有个疑惑:她刚一上牌桌的时候其实并不想赢这些王爷夫人们,所以有意相让。但她隐约觉得自己后来能赢这些局,是李禄暗中在帮她。 可她想不明白自己跟他素未相识,他为何要帮自己,难道只是因为他好心,看不下去她一直输?但她觉得大约不是这个原因。 她怀着这个疑问,隔着桌子飞快地看了李禄一眼,谁知这一看,正巧跟他目光碰在了一起。就见他原本清冷的目光里,在看着她的时候,似乎含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复杂情感。 这让阿柳愈加困惑,不知道李禄眼中这种似有似无的意味究竟从何而来。她打小就长得漂亮,爱慕的眼神她见过不少,但她肯定李禄的眼神却绝对不是这一种。然而无论他心中作何想法,他此刻出于某种理由在帮她。 想到这一点,阿柳心中忽然一动,忍不住回身看了看身后寝殿上的那幅《龙盘虎踞图》。她要那幅画,势在必得,而今天、就在此刻 — 是绝好的时机。错过今天,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 这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自己脸上也不禁微微一红,但还是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来,用眼睛只盯着李禄看,心中同时默默暗想:“若这样惹怒了他,后面的事情便不要提了;但若是他肯照单全收……” 她没有想完,但也已无须再想。 因为李禄已然看明白了她眼神中那略带怯意的试探,他丝毫没有回避地也在静静注视着她,而那神情绝不是不悦的意思。 阿柳见状,大着胆子继续将水汪汪的眼睛使劲望他,望了许久,直望到李禄忽然低头轻笑起来,用极其轻的声音说了一句:“……行了,不用再看了。” 阿柳见他这是买了自己的账,心中猛地一喜。 花晴在李禄身旁听见没头没脑的一句,以为说自己看他牌,忍不住道:“我才没有看你的牌。” 李禄含笑着把一块牌在手中来回地翻着,却不再说话了。 侍女这时捧了一个精致的紫檀首饰盒回来,递到了花晴手里,花晴把首饰盒往桌上一放,高声道:“再来!”首先伸出手,开始摸牌。 等到了阿柳,她却不着急摸牌了。 这回因为得了李禄的默许,她心里有了底,便开口道:“如烟有个请求,还恳请瑢亲王和晴夫人能够答应。” 李瑢道:“你说。” 阿柳道:“如果我能再连赢三局,我想恳请王爷和夫人将府上一样东西赐予我。倘若王爷夫人能答应我这个要求,钱财珠宝我都可以不要,之前赢的也会尽数奉还。” 花晴脸上露出好奇之色:“你想要什么?” 李瑢却已经猜到,问阿柳:“你想要那幅湘绣吗?” 阿柳点了点头:“如烟对这幅画实在喜欢极了。瑢亲王曾许我赏赐,我就斗胆恳请王爷夫人,能否将此画赐给我?” 花婉却凝神瞧着阿柳,轻声问道:“……你为何想要这幅湘绣呢?” 阿柳毫不迟疑地答道:“因为很喜欢。” 李瑢心里本就一万分的同意,他正想开口跟花晴说:柳如烟不顾危险去黑风寨营救自己,自己也答应过给她赏赐,那就应该把那幅画送她。 话到嘴边,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只怕这句话不说倒好,说出来反而会惹花晴不高兴。因此把要说的话又给吞了回去,不吭声了,只是拿眼睛瞅花晴。 亏得李瑢了解花晴,采取了聪明的做法 - 不为柳如烟说话。如此一来,没有跟李瑢对着干的念头做干扰,花晴倒真的念起柳如烟救李瑢的一番好意,觉得这份心意确实值得嘉奖。 花晴低头沉思了片刻,最后对阿柳说道:“那好,倘若你接下来真的能连赢三把,我便将这幅画送你。” 阿柳忙站起身,屈膝行礼道:“谢过晴夫人。” 花晴道:“先别着急谢,你得先连赢三局才行。” 阿柳道:“行。”说完悄悄望了望李禄。 李禄原本一直在旁不愠不火地静听着,现在见阿柳一脸跃跃欲试地使劲瞄自己,也不说什么,只微微笑了笑。 这时花晴和花婉水葱似的玉手已经开始拨拉桌上的牌,噼里啪啦一阵玉石相碰的脆响,新的一局又开始了。 这回各人心里有了算计,打牌的节奏就慢了下来。 李瑢还是左看右看,这回他好像更加看不懂了,眉头紧锁地瞅了阿柳的牌一阵子,忽道:“柳姑娘,你这牌……” 他话没说完,花晴以为他要透漏人家的牌底,登时杏目微立,厉声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李瑢讨了个没趣,悄声嘟囔道:“见死不救是小人。” 花婉不顾两人斗嘴,只探视着问阿柳:“柳姑娘的牌不好么?” 阿柳淡笑道:“还好。” 李瑢被花晴那么一吼,再不敢多嘴。他看了阿柳和李禄的牌片刻,起身又跑去看了看花晴和花婉的牌。 花婉忍不住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四家看完,你可真不能说话了,知不知道?” 花晴被李瑢转得脑袋疼,也道:“别再转了,风水都被你转乱了。” 李瑢只好乖乖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但这么看完一圈,他才注意到一件事:柳如烟的牌刚上手时确实是极糟的,但打到现在却不知不觉集了一手的好牌,就好像有人暗中总给她送牌一样。 就见花晴和花婉两人好几次手中攥着牌不肯丢的样子,但最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觉得没用不要了。 这样左一颗右一颗,边丢边叹气的,却偏偏丢的都是阿柳要的牌。 李瑢再看李禄手中的牌,虽然觉得排列得并不能成体系,但也绝非多么糟糕,就是普普通通差那么几颗便可以赢的局面。 他本来有些怀疑是李禄在帮阿柳,但现在看来李禄的牌打得有条不紊,好像也并非给阿柳放水的样子。 打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阿柳轻轻松松就赢了第一局。 李瑢看得是一脑袋雾水。 李禄这时笑问李瑢:“看明白了没有?” 李瑢摇头叹道:“半懂不懂。柳姑娘平地起高楼,按理我该学出点门道来,实际却更加糊涂了。” 花婉服气道:“柳姑娘原来是高手,刚才一直在谦虚。如今想要那幅画,才把本事都使出来了。” 阿柳听了脸却蓦地好似有些微红,低了头也不说话。 李禄瞧见了,忽然对花晴和花婉淡笑道:“你们姐妹俩联手,还打不赢人家么?” 花晴听了这句话,脸登时红了起来:原来自己跟姐姐私下配合的事被李禄看出来了。 她倒不是有意打牌出千,只不过从小和花婉一块打牌,打得时间太久了,有些自然而然的默契,眼见着要输的时候,不自觉就把手段使出来了。 她自己是不屑这样做的人,于是立刻给花婉使了个眼色,说道:“没有联手的事!咱们再来。” 接下来花家姐妹各自为营,没了配合度,结果输得更快。 阿柳很快连赢两局,等第三局她把牌往前一推,说了一声“和了”,花婉最先服气地叹了口气,把自己的牌亮出来给大伙儿看,嘴里还说道:“瞧瞧,就差一点,我还以为这次能赢呢。” 花晴倒不墨迹,把面前的牌随便推倒成一片,说道:“好了好了,没有手气,再打也是输,今日就这样吧。”她先头反驳李瑢关于手气的理论,现在倒跟李瑢一个口吻说话。 阿柳起身对在座众人行了一礼,说道:“如烟今日运气好,多谢各位承让。” 花晴倒也不含糊,爽快地点了点头,说道:“画是你的了,明天我叫下人搬去你那里。” 阿柳听了十分欢喜,没想到自己贸然之下使的小心机居然成功了,忍不住看了一眼李禄,眼神里藏不住的兴高采烈。 而李禄瞧着她,眼神也忽然变得不可捉摸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花婉、李禄和阿柳在瑢王府上打牌。阿柳连赢三局,得到了那幅《龙盘虎踞图》。 花晴虽然输了却也不含糊,直接吩咐府上的小厮:“明天叫几个人,把这幅画给柳姑娘送到天香楼去。”阿柳起身再次谢了一番。 这时天色已经渐暗,原本蓝得透彻清亮的天空被晚霞的绛紫色盖住,云也都被镀上一层亮晃晃的金边。 夕阳在天边喷出最后一抹浓艳的橘红,远处群山的轮廓模糊起来。朦胧的淡金色延伸到天地之间,像浓淡相宜的水墨,层层晕染开去,逐渐看不清远近的人家了。 花晴见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对花婉道:“不如你在我这里吃了再走吧。” 花婉道:“我近来吃素,晚上不大吃东西,好菜好饭你们自己留着慢慢享用吧。” 李瑢问李禄道:“三哥,你留不留下吃了再走?” 李禄瞧了瞧远山的夕阳,说道:“不吃了。”李瑢见他面上有些匆忙的神色,便没再劝留。 众人一起走出瑢王府,王府门口停了一排轿子,各府上的家奴和丫鬟都站在轿前等着。阿柳、李禄分别上了轿,先后离去。 等二人的轿子走远了,轿顶一起一落地消失在了暮色中,花婉神色似无限感慨,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花晴问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因为没赢钱么?” 花婉回过头,看着花晴说道:“那个柳如烟很像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是谁?” 花晴摇了摇头,倒是李瑢在一旁忽道:“是公孙敏?” 花婉点了点头。 花晴听李瑢说完,恍然大悟道:“让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花婉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真是什么?难道你也记得不成?你那时太小了,哪能记得住。” 花晴忙道:“我记得的……多少记得一些,是有些像的。” 花婉摇了摇头:“不是有些像,是太像了。你没见三哥一看见她的样子,平常那么稳重的人,都险些失了神。” 李瑢好奇道:“三哥为什么会险些失神?” 花婉道:“他对阿敏的心,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当年阿敏离开他嫁给了太子,简直要了他半条命。” 花晴道:“若仅仅是敏姐姐嫁给别人,就要了他半条命。那敏姐姐不幸离世……”她忽然不忍心说下去,只拿眼睛看了看花婉。 花婉感慨道:“阿敏去世后,他的身体就开始不好了。原本自小就有喘疾,那年阿敏走了之后,他的病就愈发严重,好几次发作起来,命都要保不住。若不是因为这个病……唉,他也不会丢了太子的位置。” 花晴道:“我见三哥今天倒是很高兴,还肯留下跟咱们打牌。” 李瑢也道:“大概是见到了柳姑娘的缘故。这么些年,今天是我见他笑得最多的一次了。 花婉叹道:“应该是吧。” 花晴好奇道:“不过这世上居然能有两个长得如此相像的人,也真是奇了。” 花婉道:“若不是早知道柳如烟的身份,我差点误以为是公孙家的后人呢。”她脸上随即浮现出凄凉之色:“但当年那件事惊天动地,先皇盛怒,将公孙家满门抄斩,怎么可能会留后呢……” 她兀自唏嘘了一番,最后拍了拍花晴的肩膀说道:“提这些叫人怪难过的。不说了,我也走了。”她握着花晴的手又轻声嘱咐了几句,便上轿回府了。 —————— 阿柳的轿子刚离开瑢王府没多远,后面忽然追上来一人,拦下了轿子,却是孙倌。他对彩月低声说了两句话,彩月便来到轿子前,隔着轿帘对里面说道:“姑娘,禄王府的孙管家有话想跟你说。” 阿柳坐在轿里本来因为有些累,已经合上眼睛,想在路上眯一小会儿。听了彩月的话,她睁开眼往前探了探身,伸手掀开轿帘的一角,对孙倌客气地问道:“请问孙管家什么事?” 孙倌凑上前,对阿柳道:“咱们家王爷说稍后要去拜访姑娘。” 阿柳手挑着的轿帘,略一思索,随即应道:“好,麻烦请转告王爷,就说我在天香楼恭候。”孙倌听了躬了躬身,转身去了。 阿柳对彩月道:“走吧。” 彩月应了一声,放下轿帘。轿夫再次抬起轿子,匆匆往天香楼走去。 阿柳回到天香楼,进了自己的房间,让彩月找出一套素净的衣服换上,然后坐在梳妆台前补了补妆。 这些刚做完,楼下就响起了老鸨唱戏似的招呼声:“哎呀—!王爷,您来啦!”她刚一嚷嚷,就有人出声说了句什么,老鸨的声音立马低了下来。 片刻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阿柳的房门前。门上“咚咚咚”几声响,彩月打开门,果然是李禄站在门口,身后跟着老鸨和孙倌。 阿柳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来,老鸨这回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只是笑着连连点头,退了出去。孙倌待李禄走进门后,自己留在了外面,关上了门。 李禄站在房间的正中央,眼望着阿柳,对彩月道:“你出去。” 彩月听了片刻也不敢停留,赶紧屈了屈膝,走出房去。 门被“咔哒”一声轻扣上,房里便只剩下了阿柳和李禄两个人。 阿柳手里握着一条绣着白木兰花的淡粉色丝帕,抬手往桌边请了请,对李禄道:“王爷请坐。” 李禄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对阿柳道:“你也坐吧。” 阿柳挨着桌边坐下,先给李禄倒了一杯热茶,自己也拿了一杯握在手里。李禄没有说话,端起茶杯,用茶盖拨了拨茶叶,喝了一口,很快就放下了。 阿柳跟他对坐着,见他不喝了,就开口道:“多谢三王爷相助,帮我赢了那幅画。” 李禄点了点头。 阿柳见他并不否认,便接着问道:“王爷为什么帮我呢?” 李禄听罢抬起眼,看着阿柳。 他就坐在阿柳身旁不到半臂的地方,阿柳这样近看他,才发现他目若丹凤,睫毛浓密细长,那双眼睛十分的好看,给他清冷的气质平添了几分柔和。阿柳忍不住心想:“可惜他不是个女子,否则顾盼生辉说的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了。” 李禄却并没有答她,默默瞧了她片刻,忽然问道:“你来这里时多大?” 阿柳让他问得微微一怔,答道:“十三岁。” “还记得当初怎么来的么?” 阿柳摇了摇头,不知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说。 李禄望着她不语,他凝神瞧着她言语动作的每一个细节,却又好像并不是在看她,更似在出神。 他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他问得措不及防,阿柳又是愣了愣,半天答道:“……还好。” “可曾遇上过什么为难你的人或事?” 阿柳神色更加不解,但还是很快老实地答道:“大部分时候是没有的。” “那便还是有了。” “是……客人里偶尔也有无理的。” “那你是如何应对的?” 阿柳不明白李禄问这些到底是何用意,她低头沉思了片刻,最后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头对李禄说道:“王爷大概是有什么误会,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李禄听了却好像并不意外,也没生气,只是问:“……在这天香楼里,你如何能做到只卖艺不卖身呢?” 阿柳很认真地答道:“因为有人帮我。” 李禄目光闪动:“……哦?是谁。” 阿柳的神色愈加认真,像在说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这些年来承蒙他照顾,遇上为难的事总替我暗中解围。早些年我不愿见客,招揽不足客人挣不够钱的时候,也是他私下给妈妈银子,帮我化解。” “你没有见过他,何以肯定有这样一个人?是老鸨告诉你的么?” “不,妈妈没有跟我提过。……是我自己感觉到的。” “要是你的感觉不准呢?” 阿柳笃定道:“绝对不会错。这个人是我的恩人,他不出来见我,必定有他的原因。但我心里十分感激他,将来若有缘能见他一面,我定会报答他的恩情。”她说这话时,眼神清亮得像天池里的水,没有半分的浑浊,真挚得动人。 李禄眼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柔情,半晌,他缓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我刚才问你:若真的有人对你无理,你要怎么办?” 阿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从枕头下拿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中给李禄看,说道:“我还有一把刀。” 李禄瞧着她那双跟赤铁匕首并不相称的雪白的手,问道:“你用过么?” 阿柳道:“用过一次。我跟那人说他要是敢过来,我就不客气。他不信,还是往上凑,我就刺了他一刀。那人也是个官员,我本以为他不会饶过我,我当时是抱了鱼死网破的心的……谁知这事再没了下文。那人不但再没来过,而且……。” 她还没说完,李禄就点了点头,好像他早知道结局似的,说道:“你敢用刀,就很好。”他眼中露出一丝欣赏的神色:“这一点很像……”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就在阿柳等他说完后半句的时候,孙倌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王爷,府里来人说夫人病了,请您回去。” 李禄好似并没打算把那句话说完,他站起身来,看着阿柳道:“即便有你说的那样一个人,也不能护你万般的周全。……保护好自己。” 说完这句,他再没多说别的什么,转身走出房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李禄走出阿柳的房间,孙倌正守在门口。 他对李禄察言观色了一番,小心问道:“王爷,走么?” 李禄点了点头,忽然轻咳了起来。他握起拳掩着口,一边咳着,一边往楼下走去。走出天香楼,咳嗽才算止住。轿子就停在门口,孙倌给李禄撩起轿帘,李禄却没有立刻上轿。 他在轿前站了片刻,忽道:“不坐了,走走吧。”孙倌听罢放下轿帘,吩咐了轿夫几句,四个轿夫就抬起轿子,在李禄身后慢慢地跟着。 李禄缓步走在天香楼前那条宽敞的青石板路上。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高低错落的灯笼照亮了路两旁的锦绣楼阁。街上人声鼎沸,但李禄却仿佛走在无人之境。车水马龙的光影像奔腾的河水在他身侧流过,他冷峻的侧脸在灯笼微红的光线中显得有些孤独。 走着,他忽然手摁在胸口弯下腰,像是喘不上气来。孙倌急忙上前扶住:“王爷,夜凉了,上轿吧。” 李禄摆了摆手,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去,孙倌只好默默跟着。 走了片刻,李禄忽道:“她都这么大了。”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孙倌却听懂了,神色有些复杂地应声道:“是。” “这些年来,你见过她几次?” “两次。王爷让不留痕迹,小的就尽量不露脸。那两次还是因为兵部的龙大人纠缠柳姑娘,小的才只好代王爷出面……” 李禄点了点头:“我知道。”最后一个字没说完,却又咳了起来。 这次咳嗽得剧烈,孙倌见旁边有个茶摊,赶紧扶他在茶摊坐下,对茶摊老板道:“老板,快给上壶茶。” 那老板见李禄锦衣华服,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尊贵的老爷,二话不说给送了壶茶上来。 孙倌给李禄倒了一碗茶水,递给李禄,李禄伸手接了过去。孙倌见李禄双手骨节发青,手背的皮肤惨白,心痛道:“小的说句不该说的,您就不该见她!这一见,又撩起伤心事了。” 见李禄神色平静,好像没有生气的意思,孙倌继续道:“当年王爷说过,对这位柳姑娘,能不见便绝不再见,这为何忽然又想见了呢?” 李禄端着茶碗,许久才说道:“那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把话说完。 孙倌却能猜到个大概,叹了口气道:“所以那日王爷忽然说要见她,谁知咱们去了天香楼,却没见到。我本以为是天意,错过就算了。没想到今天还是在瑢王府碰上了。” 李禄不语。 孙倌感慨道:“小的上一次见柳姑娘,还是两年前。当时没觉得怎么,谁想她现在出落得跟公孙大小姐如此相像,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李禄听了这话,神色骤然黯淡起来。孙倌自知失言,赶忙闭口不语,给李禄换了杯热茶,再不多话。 李禄恍惚向远山望去。 那远处,白天层峦叠翠的群山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黑影,一颗七分满的残月从山巅升了起来,往事也像飘在那月牙之下银色的云雾一般,在他心里弥漫开来。 当初若不是她求他…… 公孙敏清秀的容貌李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那双眼睛也是那么漂亮,漂亮得让他心疼。 ———————— 李禄离开了,阿柳却兀自出了许久的神。 彩月端着一铜盆水走进房里,对阿柳道:“姑娘,外面都熄灯了,洗漱下准备休息吧。” 阿柳缓过神来,这才发现屋里此刻只点了一根红烛,微红的空气里,烛影摇摇。 夜原来已经深了。 她问:“禄亲王走了多久了?” 彩月从水盆里捞起毛巾拧着:“走了得有一个多时辰了。”边说边把毛巾递给阿柳。阿柳接过来随便地擦了擦脸,又问:“他走的时候说什么了么?” 彩月笑起来:“禄亲王有话也是跟姑娘说,哪里轮到跟我一个小丫鬟说呀。”她料想阿柳是累了,便开始给阿柳整理床铺。铺着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不过禄亲王走的时候,我听他咳嗽得厉害呢。” 阿柳也想起门外隐约传来的低咳声,心想:“他是感染风寒了么?” 她想得入神,没等彩月铺完就先一下钻进了被窝。彩月举着被子忙道:“姑娘急什么,我还没铺完呀。”但阿柳已经缩进被子里,想着自己的心事,不肯出来了。 第二日阿柳睡到快晌午才醒。她从床上坐起身来,刚掀开窗幔,彩月就听见了动静,边走进屋里边道:“姑娘醒了?快起来看,瑢王府送来了一幅湘绣。” 阿柳听了紧忙从床上下来,就见彩月指着东面墙上说道:“你看。”果见墙上挂了那幅《龙盘虎踞图》。 彩月道:“是金管家亲自送来的。他说瑢亲王交代,姑娘要的只是这幅画,用不着在屋里立那么大个屏风,就叫人连夜重新装裱,赶在晌午前给姑娘送来了。” 阿柳暗自感谢李瑢的贴心,那画裱完之后挂在自己这面墙上,大小刚刚好。 彩月道:“总听姑娘念叨这幅画,今天总算来了。”她盯着那画,边看边道:“这画绣得的确很好,但若问我具体好在哪里,我就说不出来了。” 阿柳听了笑了笑,问道:“金管家走了?” “早走啦。我说姑娘还没起,他就说不打扰姑娘,自己先走了。” 阿柳拿了件衣服披上,走近那画,仰头仔细看起来。她心里是很欢喜的,如今这画就挂在自己屋里的墙上,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早晚能找出上面的秘密来。 接下来一整日阿柳都没出屋,就在房中反复琢磨这幅画。 她从晌午一直看到了日落,直看到整幅画都模糊成了一片,也没看出所以然来,倒是把脑仁看得发胀,头痛欲裂。 彩月见外面天黑了,劝道:“姑娘,看一天了,该歇歇了。” 阿柳伸出食指揉着太阳穴,点头道:“看得头疼,明日再看吧。” 彩月从厨房给阿柳端来了晚饭,一边摆一边问道:“姑娘在那上面找什么呢?” 阿柳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小丫头一丁点儿,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是找很重要的东西。” 彩月撅嘴道:“我是一丁点儿,但我看姑娘你这么瞎找,眼睛累坏了不说,还真不一定找得到呢!” 她把托盘抱在胸前,很认真地对阿柳道:“找东西这事儿就得大家一块找。我娘说这就跟绣花似的,同一个东西反复看,看得多了,眼睛就发花,斗大的线索在眼前也看不出来。但要是能有人帮你一起找,有时候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半天也看不出来的东西。” 阿柳心中一动:“这话倒是不错。……可找谁帮我一块找呢?” 她心不在焉地拿筷子尖儿戳着一块豆腐,动起心思来。就这么左思右想,忽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来:杨五。 这念头一冒出来,阿柳忽然就觉得杨五再合适不过了:虽然她和他素昧平生,但自从在瑢王府误打误撞认识之后,阴差阳错的让杨五知道了不少关于自己的事。此刻细想,一时竟找不到第二个人比杨五更了解自己的情况。除此之外阿柳心中还一直有个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就是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杨五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想到这里,阿柳就再坐不住了。 现在还是夏末,昼长夜短。阿柳见天色还很亮,就匆匆吃完晚饭,叫彩月给她换了一身便装。 彩月见她急着出门的架势,便问道:“姑娘去哪?用不用我陪着?” “不用,我去四海药铺,就在旁边。” “四海药铺?是老街旁边新开的那个大药铺子?”彩月圆圆的杏儿眼睁得老大:“听说那家药铺卖的尽是罕见的珍稀药材,连瑢亲王都经常光顾。” 阿柳淡笑道:“就是那家。” “姑娘要去买药么?” 阿柳含糊地点了点头,就出了门。 这家“四海药铺”正是赵四海开的。 赵四海并没有把那日下山时李瑢给他的建议当耳旁风。在牢城营挖了半年河道之后,他马上就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租了个上下两层的店铺。 他把跟着他的兄弟都召到了一块,安排一部分人回到黑风寨驻点采摘草药,这叫农场直送;剩下的人则跟着他在城里,经营药铺的日常买卖。 他找裁缝给每个人都订制了一套灰色棉麻长衫,配黑色收腿灯笼裤,统一着装往门口一站,那就是“高端”两个字的真解。 赵四海把黑风岭中的风寨牌子统统都取了下来,换上了“四海草堂”四个字。 关于没有用李瑢给取的“梦溪草堂”这件事,他是这么跟李瑢解释的:“我大字不识一箩筐,您那头俩字儿我就不会写。将来生意做大了,人让我提个名、写个字啥的,我连自家招牌都写不利索,多丢人啊?但 ‘四海’我会写!要不就叫 ‘四海药铺’吧?王爷您看行么?” 李瑢也不在乎,对此一笑置之。 自此世上没有了黑风寨,多了个“四海草堂”,山贼摇身一变成了掌柜的。 原黑风寨的弟兄都赞同赵四海的做法:即可以从良,又有钱赚。再不用在刀尖上讨生活,何乐而不为之?外加上李瑢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光顾个几次,所以“四海药铺”开门不过半月,已经远近闻名,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 赵四海的四海药铺离天香楼不远,所以阿柳没有坐轿子,走着就来到了药铺前。 四海药铺的门两侧各挂着一个灯笼,个头比别人家的明显大不少,里面点着手腕粗的蜡烛,烛光照得门前的地上一片雪亮,没有半点黑影,衬得门堂好生气派。 阿柳迈进药铺,就见大堂里头,快两人高的深棕纯木药柜一个挨着一个,围着大堂一圈整齐地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药匣抽屉,标着各种药材的名字。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气味,好几个伙计在堂上来回穿梭,不远处还有两个赵四海请来坐堂的老大夫。 那些伙计绝大多数都是原来黑风寨的土匪,如今从了良,也是像模像样。其中有个人认识阿柳,见阿柳走进门来,立刻迎上前去,笑问道:“这不是柳姑娘!今儿怎么有空来咱们这儿逛了?” 阿柳见这人眼熟,细瞧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人好像叫陈饼,是去年押着自己上山寨的一个喽啰,现在把满脸胡渣剃得干干净净,她一时竟没认出来。 陈饼见阿柳没认出来,指着自己鼻子笑道:“是我啊,陈饼!” 阿柳点头笑道:“对,真的是你!你大变样,我快认不出来了。” 陈饼见阿柳不计前嫌,还客客气气地跟自己说话,乐得什么似的,回头就冲里面吼了一嗓子:“海哥!!找你!!!” 他连吼了好几声,引得堂上众人侧目,赵四海才急忙从里间出来,边走边沉着脸道:“说多少次了,在外面要叫我赵老板!” 他念叨地就走到了两人面前,陈饼指着阿柳笑道:“这位客人可是知根知底的,还非得叫老板吗?你自己看谁来了?” 赵四海一抬头,立刻“哟”了一声,喜道:“柳姑娘!稀客稀客!请进,快请进!”说着,赶紧把阿柳请到了里间,吩咐小厮上茶。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阿柳来到赵四海的“四海药铺”,赵四海一见她,赶紧把她迎了进去。 阿柳一边在茶桌边坐下,一边道:“赵老板,你的生意这样兴隆,真是可喜可贺!”赵四海听了,喜滋滋地“唉~”了一声,谦虚地摆手道:“小本买卖,小本买卖。” 阿柳听他说话都开始文绉绉的,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 赵四海见她笑,也笑道:“我的底儿柳姑娘你清楚。我不想装读书人,可是现在吧,有些场面上的事,不装不行。话说习惯了,顺口带出来,柳姑娘别笑话我装蒜。” 他这番话说得坦诚,阿柳心知他嘴上虽说不介意,但人家如此大阵势地做起一份正经的买卖,是下了很大决心洗心革面的,那么自己便不应该再提人家过往的旧事。 这么想着,于是很懂礼地说道:“我一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你白手起家,转眼把生意做得这么好,我打心底里佩服你。” 阿柳不爱白口夸人,要夸,就真心实意地夸自己心里承认的事,否则干脆不开口。 这样的真诚自然能感染别人,传递到赵四海那里,乐得他简直开了花,一边拿着茶壶给阿柳倒茶,一边感叹道:“想想真是人生如梦啊!我一个土匪,还成了药铺老板了!” 阿柳手扶着茶碗道了声谢,问道:“胡……” 她想问胡大拿的情况,但忽然想到胡大拿已经从了良,不合适再叫他“胡大寨主”了。正琢磨着叫什么好,赵四海看出了她的心思,说道:“我看你跟杨五挺熟,杨五叫我舅“师伯”。咱们都是一辈儿的,你也叫我舅 ‘伯伯’吧。” 阿柳听了,当下爽快地问道:“胡伯伯他怎么样,还好吗?” “唉,还是那样,一阵一阵地犯糊涂。” “瑢亲王说过要给他治病,他再来看过胡伯伯吗?” “看过,倒是经常来看。” “没有见好么?” 赵四海四下看了看,凑近阿柳低声道:“那位王爷不大靠谱,医术不稳定!我都担心他再给我舅看出别的毛病来。好在现在看,总算治好了那么一点 — 从’六亲不认’变成了’五亲不认’吧!” 阿柳想笑,但又觉得不好,就强忍着。 赵四海见状笑道:“你想笑就笑,反正现在没别人。” “那你请不请瑢亲王来坐堂?” 赵四海“呵!”了一声,连连摆手:“可别,我可不敢请那位爷!” 阿柳听了憋不住一下子笑起来,这一笑笑了半天。 赵四海坐在她对面,用茶具冲着茶,见阿柳笑得开心,便道:“柳姑娘气色不错,今天来找我,我估摸大概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阿柳见他一眼看出自己来是有求于他,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你看出来了。” 赵四海微笑道:“什么事,你说。” 阿柳便道:“我想请你帮我找到杨五,行么?” 赵四海“哦”了一声:“你找他,着急么?” “还是有点着急的,我有件事想请他帮忙。” 赵四海道:“找他不成问题,就是可能没那么快。那小子没跟我们服劳役,从牢里被放出来后,他就离开京城,找贾六去了。” 阿柳轻轻地“啊”了一声。 赵四海见她神情有些失望,安慰道:“不过我知道他在哪,去年寨中兄弟大部分都被官兵抓住,只跑了几个,其中就有贾六。他们没别的地儿去,只能去三仙山,所以杨五多半是去那儿了。明日一早我就托人去找他,你放心。” 阿柳听了心中一喜,忙道:“那就多谢你了。” 赵四海摆了摆手:“这是小事。” 两人各自又聊了聊近况,把茶喝了一壶,最后阿柳问道:“那你自己的事呢?” 赵四海一愣:“我?我怎么了?” 他看阿柳不答话,只是冲他微笑,忽然开了窍,讪讪地笑起来:“啊!我啊。”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凑近阿柳,悄声道:“我最近正琢磨怎么偷秀红的卖身契呢!” 阿柳一听,立刻摇头道:“偷可不行!秀红是急烈的性子,爱憎分明的一个人。她要是喜欢你,你闹翻天她也不说你一句;但她要是不喜欢你,你不经她同意就偷走她的卖身契,还想以此胁迫她跟你在一块儿的话,那不仅门,连条窗户缝也没有!” 赵四海听了有些着急:“那怎么办?” “你得先让秀红喜欢上你呀,只要她喜欢上了你,以她的性格就算没有那张卖身契,也会跟你走的。” 赵四海连连“嗯”了几声,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急问道:“那怎么才能让她喜欢上我?” 阿柳“噗嗤”一声笑道:“这你也问我?” 赵四海赔笑着拱手道:“你们是好姐妹,你了解她,帮帮忙吧!” 阿柳道:“我是十分乐意帮你的,这是说实话。皇上和瑢亲王冷落她,这半年多来她过得并不高兴。不过我只能说给你指条路,具体怎么做,得你自己花心思。” 赵四海听秀红过得不开心,更加心急,连声道:“好好好,你说来听听。” 阿柳凑近赵四海,低声道:“再过些日子就是秀红的生日了。等到了那天你好好安排,给她一份惊喜,送她一份大礼,她一高兴就会对你好感大增的。” 赵四海神色有些迷茫:“那该怎么给她惊喜,送什么礼物好呢?” “当然是你觉得什么最珍贵就送她什么啦!要让她意想不到,却又觉得很美好,那就对了。” 赵四海似懂非懂地喃喃重复:“意想不到……又美好……”他冥思苦想,想得脸都纠在了一起,最后忽然眉头一展,喜笑颜开道:“我懂了!” 阿柳问:“你懂什么了?” 赵四海笑道:“我知道该送她什么了,她肯定惊喜!” “真的?你可别送她刀啊枪啊什么的,你得送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 赵四海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说道:“那必须的。” 阿柳仔细观察了下,感觉赵四海应该没领会错自己的意思,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赵四海见外面确实已经夜深了,就起身拱手对阿柳道:“多谢柳姑娘指点,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杨五我肯定给你找到,姑娘就请回去,等我的信儿吧!” 阿柳感激地欠了欠身,赵四海叫陈饼送阿柳回天香楼。这一晚两人所谈之事便可算是相当圆满了。 ——————— 但阿柳提到秀红独守空房的事,却是不假。 算起来,自打李瑢给秀红赎身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这期间不仅李瑁一次都没去看过她,连代管的李瑢也是连面都没露过一次。秀红自己住在钱粮胡同一个偌大的宅院里,整日看着里外好几间空荡荡的厢房,除了自己、招娣还有几个老妈子,连门前过路的行人都没有一个。 这样春花开了又谢,秋草枯了又荣,她那一番心境可想而知。 秀红虽然嘴上说不在乎,还说后半辈子不愁吃穿有钱花即可。但这世上不论男女,又有几个是情愿一辈子孤单的? 且不说人家那些痴人怨女,就只说出家当尼姑的,至少也有个同门。秀红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简直连出家人都不如。 虽然她不缺钱,平日也有不少活动,譬如白天去公园溜达溜达,晚上去茶楼找个最好的位置听戏。喝的是最好的茶,吃的也是只有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精美点心。如果她愿意,还可以把戏班子叫到家里来唱。 但秀红却从来没这么做过。 想到空落落的庭院里,只有她自己枯坐在台下,而台上一群人咿咿呀呀地唱戏,她觉得瘆得慌。 日复一日,天天过一样的生活。一个月还好,三个月也还凑合,但到了快一年的时候,秀红心里的那种苦闷简直难以言表。 院外的灯红酒绿,在秀红眼中变成了一片光影交错的獠牙,她甚至害怕出门,只愿意在家跟招娣一块呆着。两人哪怕就在院子里坐着静静地观赏春花秋月,也比去哪里都是形单影只的要好。 她养成了一到晚上就嗑瓜子的习惯。用染红的指甲掐住一颗颗油瓜子,在嘴里嗑了,一嗑就是小半个时辰,这样时间才很容易过去。 招娣却很不同意她这样做:“总这么嗑,门牙都长歪了,别磕了。” 秀红自嘲地笑了笑:“门牙长歪了要什么紧?就算我现在眼斜口歪,也没人在意,反正也没人来。” 招娣还是把她手中的瓜子拿走,换上了一杯杏儿豆腐:“姑娘没事也出去会会朋友,总这么孤单地呆着,太熬人了。” 秀红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的颜色:“像我这种出身,能有什么真正的朋友?从前她们听说我找了好靠山,还总往我这儿凑;现在发现我不受宠了,一个个就都跟不认识我了似的。” 她发了会儿呆,最后神色感慨地叹道:“不过对她们,我也从来不做过高的指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 招娣见秀红话虽这样说,神色却很落寂,就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说道:“我看柳姑娘就不一样,她总想着你。” 秀红微微一笑:“我说那些人的时候,压根就没把如烟算进来。如烟跟她们不一样,她就是个命好的善良丫头,一丁点害人心思没有。” 她说着话,不留意地把杏儿豆腐用小勺子倒了个稀烂,最后也没吃。招娣见了,噘着嘴埋怨道:“不吃也别浪费,白给你辛辛苦苦炖了半天。” 秀红只顾着想事,也没注意自己把这么好一碗豆腐都给祸害了,讪讪一笑道:“我都没注意,好招娣,你别生气。”说着舀了一勺打算吃两口。 招娣一把拿了过来,嘟囔道:“算了别吃了,看你也没心思吃。”她把杏仁豆腐放在桌上,却幽幽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心疼,轻声道:“我还是给姑娘铺床,一会儿早点睡吧。”说着把秀红床边的烛火拨了拨,端着碗出去了。 秀红脱了鞋上床,拿过一个软垫放在自己腰下,斜靠在床头上,望着窗外发呆。 那夜空里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发出漫天的清辉来,真是好看。 此情此景虽然好看,却也让人觉得甚是孤寂凄凉,她叹了口气,心想:“难怪文人墨客孤独的时候,都喜欢咏月,这月亮长得真是孤单啊。不是有句诗叫 ‘对影成三人’?我现在就是这般境地:一颗月亮,一个我,还有一条影子,孤单极了。” 她低下头,瞧着自己投在被子上淡淡的人影,又想:“皇上和瑢亲王固然都是风度绝佳、儒雅俊逸的美男子,但这两人看似和善,实则却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冷漠之感。” 想到这里,秀红兀自出了半天的神,最后在心里暗叹:“不过或许他们只是对我冷淡而已,说不定在喜爱的女子面前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招娣这时端来了洗脸水,秀红用湿棉布擦洗了一番,换了衣服,然后躺进了被窝里。 夏暮秋初的夜晚,四下里寂静无声。秀红寂寞地闭上双眼,试图让自己尽快睡去。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去年花晴因为秀红的事一度跟李瑢闹得很不愉快,后来紧接着发生了李瑢被土匪劫走、押在山寨做人质的事。 当时花晴怕李瑢被土匪所伤,坚持不让花武立即出兵,而是自己只身前往黑风寨先探明了情况,择机救出了李瑢。 花晴舍命相救的这份心意让李瑢很是感动,因此从黑风寨回来后,两人关系迅速恢复如初,互相礼让,琴瑟和谐,就跟新婚燕尔的小夫妇一样。 但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里说的本性不是指李瑢,而是花晴。 李瑢天生性情随和,但花晴可就不同了,她是霹雳火。外加从小娇生惯养,说话不大顾及旁人的感受,有时就略显刻薄了。 因此两人好了没多长时间,花晴口无遮拦的脾气又逐渐暴露出来,不仅对李瑢颐气指使,而且三天两头让李瑢下不来台。 刚开始李瑢总是自我劝慰,往好的地方想,觉得这是因为她性格纯真,不过就是有时候说话有些不过脑子罢了。但老话说得好,人的心和脑袋分开长,那是有道理的。有时候脑袋很明白的道理,但到了心里偏偏就是不舒服。 长此以往,李瑢日积月累的妥协和谦让变成了一种忍无可忍,最后就演变成了两人的针锋相对。 花晴一看:好哇你忘恩负义!我对你那么好,不顾生死地去救你,你却还是对我这般挑三拣四!那么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睬你。 如此,琴瑟和谐逐渐变成了互不搭理。 两人都遏制不住心中的不满,却都不想没有风度地表现在明面上,话语里就都带了刺。慢慢地,互不搭理又变成了一种表面和谐、私下里却满肚子怨气的相敬如宾。 阿柳去瑢王府瞧画的那一天,见到的就是两个人最后这个阶段。 那日李瑢念着是花晴的嫁妆,在送不送这件事上,其实并没有强行替花晴拿主意。 他虽然为自己对如此小的事也做不了主有些窝火,但终究还是更多地考虑到花晴的意思,因此并没有多说一个字。 但打牌期间,花晴那些夹枪带棒的当面斥责,实在让李瑢恼羞成怒。 那晚等花婉、阿柳还有李禄全都离开后,两人在寝殿里结结实实地大吵了一架。李瑢惨败在花晴的伶牙俐齿之下,怒不可遏地从寝殿搬到了厢房,以示对花晴的决绝。 花晴吵架嚷嚷得头晕脑胀,见李瑢最后一句话也不说,甩袖子就走,更是气得喘不上气来,对着头也不回的李瑢大喊:“你随便去哪里,看我在不在意!” 李瑢虽然性格温和,但毕竟是个男人,面子被伤到了极点,便铁了心不肯回头了。 自那日之后,两人摆出一幅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彼此视而不见,彻底不再说话。 花晴俨然把这事当成了战争来对待,把李瑢当成了敌军。但其实在李瑢的内心里,却是失落多过于怄气。 他每日回到王府,瞧见的都是一脸冷若冰霜、随时要跟自己宣战的夫人,有时他有心想和花晴和解,但一看见那横眉竖目的冰冷面孔,立刻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这样冷战了好几日,那日李瑢回到府中,刚迈进大门,抬头就看见花晴正从前殿的大门里往自己这边走。 他正犹豫着等她走近的时候要不要跟她说句话,花晴却把头一昂,像根本没看见李瑢似的,冷着一张面孔就从他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两人擦肩而过时,花晴头上抹的栀子花香发油带起了一阵香风,吹进了李瑢的鼻子里。李瑢闻着这股熟悉的味道,神色有些落寂。 他终究没去拉花晴,默默走回了厢房。 李瑢在空荡荡的厢房里坐下,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从窗缝里溜走后,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白锡清油灯上的火焰在有规律地跳动着,映得屋里昏沉沉。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想喝杯茶,晃了晃却是空的。原本摆着的一杯茶水也是冷的,其实也并非是丫鬟们故意跟他作对,只不过碰巧都在前院准备晚饭,所以厢房这边一时没有留人罢了。 李瑢口渴得紧,忍不了了,只好拿起那杯凉茶抿了一口润嗓子。谁知冰凉的茶水落肚,激出满腹的苦涩。 他心中不禁暗想:“这是何苦来呢?组建家庭,结婚生子,不过是为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当初我和她也不是利益驱使,而是情投意合,这在皇家也是不容易的事,何以就闹到现在这般地步?” 他就那么痴坐了一会儿,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底里生出来,忽然站起身来,自语道:“我现在如何难过,她也不理不睬,我又何必提心吊胆的总怕不顺她的意?我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再理她怎么想。” 李瑢这时又饿又渴,当一个人原始的渴望不能被满足时,就会化成一股真实的愤怒。这种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原因的冲动让他抬脚就往出走,却在门口撞上了金贵。 金贵见李瑢一脸怒容闷头往出冲,急忙拦着问道:“爷这是去哪儿?” 李瑢道:“反正不在这儿呆了!” 他愤愤不平地就往出走,金贵只好在后面紧跟,一边叫旁边的小厮去抬轿子来。 李瑢走出王府,一头就钻进了轿子里。轿夫瞧着金贵直发愣,低声问:“王爷去哪儿?” 金贵苦笑道:“先顺着小道转转吧。” 轿夫便抬起轿子,沿着王府前的石板路开始走。 李瑢坐在轿子里越想越觉得不平:自己身为亲王,怎么就弄得有家不能回似的?他本来想进宫去找李瑁,但李瑁最近正忙于政务,不好去打扰。 况且这一次李瑢动了真气,反而不愿意让别人来为他和花晴化解,偏偏就在心里怄气,倒要看看花晴打算如何将这件事收场。 这样一想,他又不觉得委屈了,而是打定主意不回府。他捋顺了情绪,就那么坐在轿子里,任由轿夫在京城的大小胡同里瞎转。 转来转去,李瑢的心情有所平复,但肚子却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手摸着肚子心想:“到哪里去吃个饭呢?” 谁知这一饿起来,就饿得受不了了似的,胃里空空如也,烧得难受。李瑢叫停了轿子,掀起轿子上的窗帘,把金贵叫来:“我饿了,哪里有吃的?” “再过两条巷子就是老街,那里什么吃的都有。” “我饿得不行了,就在这附近随便找一家吃吧。” 金贵挠着脑袋为难道:“但这附近并没什么可吃的。” 李瑢问道:“咱们现在在哪里了?” “是钱粮胡同。” 李瑢觉得“钱粮胡同”像在哪里听过,便问:“这名字怎的听着耳熟?” 金贵笑道:“您给赎身的秀红住在这儿,所以您觉着耳熟。” 李瑢“啊”了一声,忽然心中一动,心想:“花晴因为秀红吃飞醋,才变本加厉地跟我过不去,我今日偏就要去秀红那里坐一坐,看她能将我如何?” 主意一定,他立刻对金贵道:“我要去秀红那里吃晚饭,现在就去。” 金贵听了可是有些懵,但见李瑢脸色甚是笃定,便叫轿夫抬起轿子,直奔钱粮胡同秀红住的宅子去了。 来到秀红的宅院前,轿子停下,李瑢从轿子里迈出来,发现眼前两扇棕红色木门紧闭,右边墙上挂了个寻常人家门前常挂的那种平安灯笼。 浅黄色的烛光从灯笼口里照出来,在灯笼周围形成了一个柔和的光圈,衬着宅院不大的门脸,显得很是宁静温馨。灯笼上面写了“李宅”两个字,这让李瑢顿时心生亲切之感。他迈上台阶,示意金贵去敲门。 金贵走到跟前,抬手在大门上扣了两扣,门里面很快传来铜铃般的声音:“来啦!”紧接着“吱呀”一声,大门被拉开一道缝,一个扎着丫鬟头的女孩探出个脑袋来,瞧着金贵问道:“请问是哪一位?” 金贵道:“招娣,你不认得我了么?” 招娣借着朦胧的灯光,见是金贵,这就先吃了一惊。再看他身后,竟然是李瑢,这下更加震惊,慌忙把门全打了开来,俯身跪倒,给李瑢行礼道:“奴婢见过瑢亲王!” 李瑢淡笑着对金贵道:“你看,我就知道这事瞒不住,早晚还是得让人认出来。” 他倒也不以为意,迈步就往院子里走,边走边问招娣:“你家姑娘在哪里?” 他说话脚下不停,一路穿过前院,径直奔着后院去了。招娣追在他身后,慌张答道:“姑娘她……”她话没说完,秀红已经出现在了后院卧房的门口。 她刚泡了个鲜花浴,因为平时家里没有别人,尤其后院里头,小厮们不打招呼是不敢进的。 因此她未加遮盖,双手拢着微潮的头发就直接走了出来,身上只围了一条水红色镂空的雕花长巾。那长巾为了透气吸汗,是用极薄极透的绵绸做的。 李瑢一抬头,就见眼前一片春光旖旎,雪白之中照着一层水红色的薄雾,就仿佛日落时罩住群山的晚霞一般,若隐若现之间,隐约可见玲珑的起伏。 这一片春光乍泄让李瑢愣在了原地,金贵更是“哎呦”一声,当即调转头就背了身去。 秀红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想到李瑢会突然出现,揪着头顶的湿发呆站了一下,扭头就往屋里跑。 招娣惊慌失措地给李瑢屈了屈膝,颤声道:“姑娘她不知王爷今夜要来,奴婢这就去给姑娘梳妆打扮!” 她急急唤来两个丫鬟和小厮,将李瑢安置在后堂上,自己赶紧跑到后面的卧房里。 招娣刚一迈进屋,就见秀红满脸通红地急问道:“他怎么来了?” 招娣跺脚道:“姑娘问我,我问谁去?反正现在人就在外面坐着呢!这可怎么办?”她虽然嘴上说不知道怎么办,手下其实却利索得很,迅速取出一套上好的头饰和首饰,托在秀红眼前让她看,秀红一点头,她就忙不迭地给秀红梳起头来。 秀红从镜子里见招娣正给头发分层,急忙道:“梳个简单的吧,梳这个得梳到猴年马月去?外面那位等急了可就坏了。” 待到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也是过了一盏茶功夫了。 秀红从卧房挪着碎步出来,见到李瑢先跪了下来,低头道:“秀红不知王爷要来,未能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李瑢也是等得稍微有些不耐烦,但见秀红此刻脸颊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桃红色,甚是动人,也就没有了脾气,只道:“我饿得很,你这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李瑢忽然出现在钱粮胡同,秀红赶紧收拾了一番出来请安。李瑢正赶上肚子饿得不行,便问秀红有什么吃的没有。 秀红听了忙道:“厨子今天新买的菜,什么都有。王爷想吃什么?秀红亲自下厨给您做。” 李瑢“哦?”一声:“你会做饭?” “会几道家常小菜,跟府上御厨的手艺是不能比的。” 李瑢正好近来满腹的怨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索然无味,便道:“我正想吃清淡的,你会做什么?” “给王爷做个荷塘小炒、一碟粉蒸肉,配清笋汤,外加几个凉拌小菜,您看如何?” 李瑢一听菜名就都是自己喜欢的,这下肚子叫得更加厉害,忙道:“甚好,那你赶快去做吧。” 秀红笑了笑,起身就去了厨房。 不到半个时辰,这些菜肴就端上了桌,下人们绕着饭桌四周都点上了明亮的灯烛,将满桌的菜品照得格外诱人,堂上一时间饭香四溢。 李瑢迫不及待地在首座坐了下来,拿起了筷子。 面前是一盘荷塘小炒:绿油油的荷叶垫在盘底,托着上面白净清亮的莲藕片、滚刀切的山药还有滚圆亮白的马蹄,就着火麻油炒得油亮。那山药的甜香和荷叶的清香混在一起,扑鼻而来。 再看旁边,是一盘黄橙橙金灿灿的炒米裹着蒸透的粉蒸肉,上面点缀着几粒鲜红的米椒。米香掺杂着肉香,简直让李瑢馋涎欲滴。 这一路看下去,清笋汤,凉拌藕片,糯米桂花糕……样样姹紫嫣红、新鲜油亮,馋得李瑢片刻不等,马上就动了筷子。 秀红给李瑢烫了一壶酒,边给他斟满,边说道:“这酒是我的珍藏。虽然比不上王爷府里的珍酿,但也绝非市面上能买到的那些凡品,王爷请尝尝看。” 李瑢其实平时并不好饮,但见秀红坚持,盛情难却,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在嘴里品了品,觉得确实还不错,便笑道:“是好酒。” 秀红微微一笑:“喜欢就多喝些。” 他们开着堂门吃饭,抬头就能看见门外遥远的夜空。这晚月朗星稀,那月儿就斜斜地挂在院子里的槐树梢上。 李瑢喝着酒,吃着秀红炒的家常小菜,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感慨:“大约寻常人家的日子就像我现在这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虽然辛苦,但晚上回到家里,有酒有饭 - 有贤妻在侧,有儿孙膝前,一家人其乐融融,多么好!” 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声道:“人人都渴望荣华富贵,却不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想生在帝王家,他们却不知道帝王家里更有难言的苦!” 他一仰头,将杯中酒猛地灌了下去,然后重重地放在了桌上:“再倒酒。” 秀红默不作声地给他斟酒,心中暗道:“听他的意思,像是家中不和睦了。”便不动声色地问道:“王爷跟夫人闹别扭了?” 李瑢只是叹气,神色却像是默认了。 秀红见他愀然不乐的样子,心想:“这些天潢贵胄从来不愁吃穿,只是夫妻间闹了个别扭,就感慨万千,却不知跟吃不上饭比,他的这点愁事放在普通百姓人家都不算什么呢。” 她虽这样想,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见李瑢酒杯空了,就给他斟满。 李瑢喝得满脸通红,到后来干脆举着酒杯跑到院子里,仰天长叹,开始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了。 金贵见他喝得东倒西歪,站都险些站不稳当,赶紧上前扶住了,低声道:“王爷,不能再喝了。小的得问问您,您今晚是回去,还是住这儿啊?” 李瑢头晕脑胀根本已经听不明白金贵的话了,含含糊糊地答道:“……再喝!” 金贵“咳!”了一声,正待再问,秀红走了过来,扶住李瑢,柔声道:“王爷,酒喝多了伤身,我带你去后面歇歇好么?” 李瑢连哼带喘地应道:“……好,好!” 秀红于是起身吩咐两边的小厮:“扶王爷进卧房休息。” 金贵一见,急忙拦道:“这还得听听王爷的意思……” 秀红道:“金管家,你看王爷醉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怎么回府?我现在就叫人把厢房收拾一间出来,还请金管家在我这里休息一晚,明日等王爷清醒了,再送王爷走吧。” 金贵眼睁睁看着李瑢被抬进卧房,直觉要出事,但李瑢自己一幅欢天喜地的样子,拖也拖不走,只好客气地附和道:“姑娘说得是。” 秀红笑了笑,转身跟着李瑢进了卧房。 那卧房内,点了两支细蜡,灯光并不明亮,映得人影都淡淡的,淡黄的光线却让人很舒服。 李瑢躺在秀红的床上,跟个泥塑石雕一般,两眼紧闭,一动不动。 秀红走进房来,见招娣在床边站着,先走到李瑢身边,伸手推了推李瑢,轻声唤道:“王爷,王爷!能听见我说话么?” 李瑢哼哼了几声,像睡死了过去一样。秀红使劲推了推他,这回李瑢干脆连声都不出了。 秀红这才直起身子,对招娣道:“你出去吧,明早再来。” 招娣脸蓦地一红:“姑娘,你是想……” 秀红瞪着她:“想什么?” 招娣红着脸小声道:“生米煮成熟饭,也没什么不好。他赖不掉帐,就只能让姑娘名正言顺地进门了。” “我倒想,但你没看他现在半死不活的,还能干什么?” 招娣咬着嘴唇道:“人都说酒后那什么,不就是指这种时候?” 秀红白了她一眼,伸出手指头把招娣的小脑袋戳了一戳:“那都是胡说八道,以后少听那些个闲扯。能成事的,都没真喝多!真喝多了像他现在这样的,什么都干不了了。” “那怎么办?姑娘好不容易有个能以后不用再独守空房的机会……” 秀红一手叉腰,一手咬着自己的红指甲,眉头紧锁了半天,忽道:“不用这么费事,我也能让他认账。”她压低了声音对招娣道:“他醉得人事不知,在我这里睡了一晚,别人更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最后还不是我说什么是什么?” 招娣眼睛一亮:“啊……对!” 秀红冲招娣摆了摆手:“剩下的你都别管,明儿早上来敲门就行了。” 招娣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秀红轻关上门,走到床边,先自己脱得只剩个肚兜,紧接着把李瑢的衣衫也除了个干净,“呲溜”一下就钻进了被窝,跟李瑢躺在了一张床上。 而此刻的李瑢与周公相见正欢,全然不知自己就要大祸临头了。 ——————— 李瑢呼呼大睡,连梦都没做一个,直接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等他醒来睁开眼,窗外已经大亮,天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用手捂着眼睛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痛欲裂,想也没想,顺口喊了起来:“金贵……金贵!” 红影一闪,却是秀红赫然出现在了眼前,就见她面含羞涩,低头轻语道:“王爷,你醒了。” 李瑢有些愣,刚想问“你为何在这里?”紧接着昨晚的一些片段在他脑中飞快划过,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晰,最后卡在了床上这一幕。 李瑢缓缓张大了嘴,两眼直盯着秀红,半天才道:“昨晚……” 秀红羞涩地一笑:“昨晚的事,王爷不记得了?” 李瑢朦胧中隐约记得秀红光滑的肌肤就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他顿时猛地紧闭上了双眼,心中暗道:“这怎样了得!!” 秀红握住李瑢的手,轻贴在自己柔软的脸颊上,柔声道:“王爷,过了这一夜,你可不能再整日丢下我不管。我想日日见到王爷。” 李瑢心中叫苦不迭,这时招娣端着一盆洗脸水进来,见李瑢未着衣衫坐在床上,立刻“诶呀”一声,放下水盆,捂着脸就往屋外跑。 招娣往屋外跑,正撞上往里走的金贵。金贵看见招娣这幅样子,心里顿时全明白了,当即冒了一脑门子的汗。他连抹了两把汗,站在门口,隔着帘子对着屋里说道:“王爷……” 李瑢听见金贵的声音,立刻道:“赶紧给我进来!” 秀红听见金贵来了,微微一笑,起身道:“我去给王爷准备早膳。” 她走出门去,经过金贵的时候,特意笑盈盈地瞧了瞧金贵。就这心满意足的一笑,笑得金贵那脸上的表情立时就变得跟李瑢一色一样了。 秀红一走远,金贵赶紧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刚说了一句:“我的爷……”李瑢就怒声道:“你昨儿晚上怎么不拦着我?!让我在这睡了一夜,这下可坏了!” 金贵苦着脸,一脸委屈道:“我哪儿敢拦您啊,您醉得那样厉害,力大无穷,摁都摁不住。” 李瑢抓起衣服,一边穿一边匆匆道:“我得赶紧回府,要是夫人问起我昨晚去哪儿了,你就说……你就说我去皇上那儿了,知道吗?” 金贵连连点头,片刻又迟疑着问道:“那要是这边儿的跑到那边儿去了……” 李瑢着急回去,心中焦急,一时没听明白:“什么这边那边的?” 金贵干脆直说道:“要是秀红自己跑去跟夫人全盘托出,那该怎么办?” 李瑢顿时一愣,半晌才道:“绝对不能让夫人知道,听见没有?办法你来想!” 金贵一听这话,也是呆在了原地。过不多会儿,秀红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对李瑢笑道:“王爷,早膳准备好了,快来吃吧。” 李瑢神色有些发窘,顿了顿,说道:“我府上还有急事,这便要走了。” 秀红一愣:“王爷连饭都不留下来吃么?” 李瑢勉强笑道:“我改日再来,今日实在是不行。”他穿好衣服,急匆匆地就要往出走。 秀红急忙拉住李瑢:“王爷,你既然留了一晚,以后就不能再对我视而不见。你要是不来,我……我会很伤心的。” 李瑢听她说得可怜,心中蓦地一软,轻叹道:“我还来的,只不过今日真的有事罢了。” 秀红目不转睛地望着李瑢,半晌轻点了点头,这才松开手。 李瑢面有愧色,但终究还是带着金贵,急匆匆地离开了钱粮胡同。 等他们一行人走远了,招娣站在院门口忿忿不平道:“真无情,转眼就不认人了。姑娘你这么漂亮,多少人见一眼就忘不掉,就算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也不至于像躲仇家一样。他就那么怕她老婆么!虽然昨晚是假的,但他自己以为是真的,怎么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呢?” 秀红眼望着李瑢的轿子没了影,斜靠着宅门,淡笑了笑:“幸好昨晚不是真的,要是真的,我现在还真得挺伤心的。” ——————— 李瑢离开钱粮胡同,赶回了瑢王府。 所幸花晴正巧不在府中,李瑢急忙回到自己房间,先洗了个澡,然后把里外衣服通通都换了一遍。等一切都收拾完了,他把金贵叫到跟前,嘱咐道:“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夫人知道。” 金贵点头道:“是,小的绝对不说。” 李瑢道:“另外秀红那边……”他一时想不出好办法来,就没往下说。金贵眼珠子转了两转,凑近李瑢低声道:“王爷,以小的所见,以后只能多去那边几次了。” “怎么?” “王爷您想,您要是从来没去那儿住过倒也罢了,这次既然去了,往后却再也不露面,秀红万一闹起来怎么办?但您要是能隔三差五去个一两次,安抚她一下,让她老老实实在那边住着,这事就成了。” 金贵提出的这个办法虽然听来有些勉强,但却可暂缓现下的处境。 况且李瑢还有一层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想法,那便是就这段时间而言,在钱粮胡同那边的时候,他确实呆得比在王府里轻松。 李瑢发了半天的愣,最后道:“那就先这样吧。” 第40章 第四十章 李瑢回到瑢王府的当晚,就安排金贵暗中送了不少吃喝、日用、胭脂绸缎之类的到钱粮胡同去。 招娣看着瑢王府的下人蚂蚁排队似的往院里搬东西,惊讶地低声对秀红道:“看他早上逃难似的,我还以为他再没动静了呢。” 秀红右肩膀靠着门框,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两条雪白的胳膊交叉抱在身前,看着这些人络绎不绝地进进出出,听见招娣这么说,轻轻冷笑一声:“他这是怕我跟他夫人告密呢。” 招娣小声问道:“那姑娘你说不说?” “他现在怕我,我干嘛要说?” 连续几日,钱粮胡同静悄悄地没有动静,李瑢一颗提着的心才总算慢慢放了下来。 金贵过了几日又去那边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满脸笑眯眯地跟李瑢说:“王爷可以放心了,我去探了探秀红的口风: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并不打算为难王爷呢。” 李瑢道:“真的?你如何确定?” “招娣说秀红在仙乐坊拜了个梨园弟子做老师,想学唱戏。现在成天到晚练唱歌,其它事都不搭理了。” 李瑢心中一喜,看来这事还真就这么轻易地让他给遮过去了。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背着手转了好几圈,最后对金贵颔首道:“好!” 李瑢这回彻底踏实了,等心里一平静,倒念起秀红的好来,觉得秀红既漂亮又懂事。 日子于是重新恢复了平静。 经过这档事,李瑢对花晴的态度倒是有了微妙的变化。因为多少有些心虚,他不再跟花晴对着干了。见面花晴瞪他,他报之以微笑;花晴爱答不理,他就默不作声在旁边坐着不走。 就这么着过了些日子,春香看在眼里,也做起花晴的工作来:“我看王爷是在跟夫人示好呢!您看看,王爷在院子外面转悠了一上午,草都给踩烂了。” 花晴板着脸往外一看,可不是 - 就见李瑢背着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把花圃里的野菊花踩倒一大片,全都七扭八歪地躺在地上,一边走还一边往自己这边瞧。这下她脸再也板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李瑢见花晴忽然笑了,不明所以,立刻也跟着笑起来。花晴见他一幅傻子的模样,更生不起气来了,强忍着笑对春香道:“去给老爷倒杯茶去。” 春香乐得“哎!”地应了一声,跑到里屋赶紧端了杯茶,给李瑢送了出去。 李瑢捧着茶,知道花晴是退让了。这下跟她的关系终于云开见日,他的心情极好,正要迈步上前跟她说话,花晴却佯装不理,笑着转身回里屋去了。 李瑢见她如此,知道她已经不生气了,便没有再追,笑笑地把手里的茶都喝了。 当天晚上,花晴吩咐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叫李瑢跟她一起吃。两人彻底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了。 李瑢重新搬回了卧房,那晚寝殿早早就熄了灯。他在厢房前后睡了也有十来日了,两人小别胜新婚,春香和采菊很是知趣,寝殿熄了灯,俩人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采菊很早就睡了,春香想把花晴两件小衫洗了,怕她一早上要用,就睡得晚了一些。等她把几件衣服洗完,月亮都升到了头顶上了。 王府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 春香也是哈欠连天,困到了极点,赶紧把衣服拧干了晾在杆子上,擦了擦手打算回屋睡觉。 谁知经过金贵的房门口时,忽听里面金贵在说话。 春香一时好奇,便往门边走了两步,凑过去听,就听里面金贵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什么。 春香心道:“都这么晚了,他房里还有谁?我倒要看看!” 她以为金贵偷偷摸摸地跟府里哪个丫头有了不可告人的关系,八卦的心一起来,立刻控制不住,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底下,扒住窗台,把眼睛贴在窗缝上往里看。 却见屋里只有金贵一个,独自躺在床上,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个不停。 春香一下子明白了,泄气地一笑:原来是金贵说梦话的毛病又犯了。 金贵是瑢王府的家生子,打小就伺候李瑢。他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被李瑢治好了,命是救回来了,却落下个睡觉说梦话的毛病。 这事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 春香一明白怎么回事,立刻失了兴趣,困劲儿又上来了,打了个哈欠正要走,忽听金贵大着声音说了一句:“王爷您放心!小的绝对不告诉夫人!” 春香顿时一愣:他说什么? 她立刻回到窗边,再次把耳朵贴到窗户纸上,提着十二分的注意听着。就听金贵说什么给钱粮胡同送珠宝……多去几次……那晚的事不能让夫人知道…… 春香越听越不对劲,暗道:“钱粮胡同是哪儿?什么那晚的事不能让夫人知道?”她聚精会神又听了一会儿,就听金贵把那几句话车轱辘转地来回说了几遍,就再没说别的,最后打起呼噜来。 春香在窗外又趴了半天,确定金贵是睡死了,才离开窗子,一边往自己的屋子里走,一边心想:“这事不对劲,我明天得告诉夫人。” 次日一早,李瑢和花晴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春香早就等在殿外,端着铜盆清水,一脸心事地走了进去。房里花晴正坐在床上跟李瑢说着话,李瑢立在床边,穿着衣服,两人眉间嘴角都是笑意,看上去感情极好。 花晴问:“今天天气不错,你跟我出去逛逛好不好?” 李瑢笑道:“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今日你说了算。” 花晴少见地有些脸红起来,说道:“我让厨房准备些吃的,咱们拿到城外的桃林里去,铺了毯子在地上,边吃边看日落,一定很好。” 李瑢笑“嗯”了一声。 春香听到这里,心里犹豫起来:两人好不容易和好如初,现在感情这样的好,我要是把昨晚听见的事说出来,夫人又该闹起来了,那样倒不如不说。 她想出了神,连花晴叫她都没听见,最后花晴大着嗓子喊了一声:“春香!!”她才反应过来,吓得手上一滑,手里的铜盆“咣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春香慌里慌张地弯腰捡盆,花晴有些不悦,但因为跟李瑢感情又好了,心情总算不错,所以只是道:“一大早的在那里神游什么?赶紧叫人把地擦干净。” 李瑢扣着领口的扣子,却笑道:“不过洒了一盆水,就当洗了地,不碍事。” 春香道:“奴婢这就擦干净!”急忙跑出去拿了抹布进来,跪在地上使劲擦起来。 李瑢这时道:“明天晚上我有事,后天晌午前就能回来。” 花晴好奇道:“什么事?要在外面过夜吗?” 春香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抖,想起金贵那几句话来,立刻觉得有蹊跷。 她这一出神,没看清头前的兰花架子,跪在地上只顾往前使劲擦,一脑袋就撞在了花架子上。那花盆掉在地上,“啪”一声摔了个粉粹,扬了一地的泥土和石块。 春香吓得呆住了。 花晴气道:“你今天怎么回事,被勾了魂吗?” 春香瘪着嘴,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慌忙起身给花晴不住地屈身行礼:“夫人恕罪!” 花晴道:“毛手毛脚的,出去出去,换采菊来。再这样下去,我这屋里的东西都要被你砸光了!” 采菊在外面早就听见了动静,赶紧走进屋来,边走边道:“夫人,我来。” 她见春香红着眼眶还傻站着,拿过春香手里的抹布,轻推了她一把,用极低的声音道:“还傻站着干嘛?快走,别再惹夫人生气了。” 春香屈了屈膝,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她在花园里闷闷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见李瑢从屋里春风得意地走了出来,她起身给李瑢行了个礼,小着声音说道:“王爷。” 李瑢停下脚步,对她笑着安慰道:“别害怕,夫人被我哄好了,你放心进去吧。”说完提了袍子,匆匆地走出了院门。 春香听罢松了口气,正踌躇现在要不要进去,却见采菊从殿里跑了出来,径直跑到她跟前,小声道:“夫人叫你呢。” 春香见采菊神情中有些担忧,急忙问:“夫人生气了么?” 采菊道:“反正脸色不好看,你小心些吧。” 春香胆战心惊地蹭回寝殿,见花晴已经穿戴梳妆完毕,正冷着脸坐在梳妆台前,瞪着自己。 春香的心立刻砰砰直跳,也不敢说话,直接就跪了下来。 花晴一双杏眼盯着春香,厉声道:“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刚才王爷在,我不问你。现在你说出来,咱们没事。但你要是不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春香吓得脸都白了,她清楚这位夫人为人是好的,就是脾气不好,若是违背她的意思做事,多半没有好下场。但她又想起刚才李瑢安慰自己的情景,已经不忍心出卖李瑢,这样内心挣扎着,竟忘记了答话。 花晴见春香不吭声,以为她铁了心要跟自己作对,“啪”的一掌就拍在了桌子上,连茶碗都被砸得哗啦啦直响:“你从小跟我,我还不知道你?你若不是有事瞒我,今早不会那样慌乱!你到底说是不说?!” 春香再也支撑不住,被花晴的气势震得眼泪扑簌簌地就往下掉:“夫人你别生气,我说,我都说。”接着便把听见金贵梦话的前前后后,尽数说了出来,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花晴只觉得晴空打了个霹雳,脸色煞白,两手来回绞着手帕子,心中连连道:钱粮胡同不就是那女人住的地方?原来他跟那女人早已春宵暗渡,他说明日不归,想必也是要去那女人那里! 想到这里,她怒声问春香:“金贵呢?把金贵给我叫来!” 不一会儿,金贵惊慌失措地被带到了寝殿。他一看见花晴雷公似的脸,就知道大事不好,但他强装镇定,给花晴打了个千儿,低声道:“见过夫人!” 花晴冷笑一声:“你倒镇定。我问你,前晚王爷去哪儿了?” 金贵只好照着事先跟李瑢商量好的戏本子说:“王爷进宫觐见圣上去了。” “好,那你肯定也跟着王爷去了,我问你,王爷跟圣上都做什么了?” 金贵额头上渗出一片细汗,却不敢擦,只道:“王爷跟圣上在洗月斋说话,小的没进去,实在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那王爷在皇宫留宿,你总知道他住在哪了?” 金贵吞了口口水,答道:“王爷就住在他平时总住的依兰斋。” 花晴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道:“住口!” 金贵吓得一闭眼,几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径直流到了眼皮上。 花晴伸出手指头,遥遥地点着金贵的脑袋,颤声道:“你编,你编!编出这么一大套的谎言来,却不知你梦里把真话都说出来了!” 金贵听了,顿时怔在了原地。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花晴气得满脸通红,指着金贵骂道:“你昨个儿夜里说梦话,把什么都说出来了,春香都听见了!” 金贵转头去看春香,春香委屈地拿袖子挡着半边脸,呜呜地一个劲儿地哭:“我不是故意的,金贵哥,我真不是故意的……” 花晴听见,抓起桌子上的茶碗,桄榔一声就砸碎在了地上,对春香骂道:“你还觉得对不起他吗?你把我这个主子可还放在眼里?” 金贵见春香吓得花容失色,不忍心怪她,只好叩头对花晴道:“夫人,小的有说梦话的毛病,那多半都是胡说,不能作数的……” 他话没说完,花晴瞪着眼“蹭”就站了起来,冷笑连连道:“好,好……事到如今你还替他狡辩……你说不能当真?我现在就去面见皇上,问他到底知不知道前晚是怎么一回事!”说完抬脚从地台垮下来,就往殿外奔。 这下可把金贵吓着了,飞身扑上去,一把抱住花晴的一只脚不让她走,大叫道:“夫人,这事可不能惊动皇上啊!” 花晴的眼圈都红了,使劲把金贵踹了开去,却停住了脚步。她其实心里也知道,这事是不能去质问皇上的,况且皇上向来跟李瑢一个鼻孔出气,自己又能捞着什么好? 她呆立在原地,伤心得简直要流下泪来,心中默念道:“本以为我跟他两情相愿的结合,断不会再出现第三人,可是谁想他却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他背着我跟那女人浓情蜜语,转脸居然还来求我复合,连这样两面三刀的事情他都做了,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李瑢了! 花晴越想越伤心,渐渐由怨转恨,一张雪白的俏脸先是涨得通红,继而又复惨白起来:“李瑢!我最恨人欺骗我,但你却三番五次!” 她骤然收了眼泪,二话不说就往卧房走去。 金贵预感不好,赶紧给春香使了个眼色,春香也顾不上哭了,吓得紧跟着花晴也往里跑:“夫人,你是要做什么?” 花晴奔到屋里,环视房中,眼泪不自觉地又流了下来,咬牙对春香道:“给我收拾东西!我今日就搬出王府!” 春香惊问:“搬出王府?夫人要去哪儿?” 她这一句问得声大,让外面跪着的金贵听见了,心中急道:“了不得了,我得赶紧去通知王爷!”他料想花晴现在气昏了头,顾不上他了,赶紧起身,掉头就往外跑。 花晴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把衣服首饰全都扔在了地上,一边扔,手一边哆嗦。 春香一看,这哪里真是要收拾东西,这是撒气呢。 花晴把东西搬来搬去的也装不好,气得对春香道:“你来,把采菊也叫来,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好,我马上就要走!” 春香不敢违背,立刻把采菊唤进来,两个人默默给花晴收拾行礼。花晴在旁一边哭,一边催着:“快,快点!我不想跟他撞见,一眼也不想看见他!” 两个丫鬟手忙脚乱地收拾出两个木箱来,花晴再也等不及,对两人道:“你们两个都跟我走。”采菊不安地问道:“夫人要去哪里?” “煜王府!”说完头也不回,旋风似的自行先冲出了后院。春香和采菊两人不敢耽搁,只好追着花晴跟了出去。 这样一闹,整个瑢王府翻天覆地。夫人哭着嚷着要离家出走,没人敢拦,也拦不住。 事发当时,李瑢其实倒并没有在做什么亏心的事,就是在赵四海那里挑选药材。金贵猜他这个时间一准儿在药铺里头,直奔着四海药铺就去截李瑢。 李瑢听说花晴知道了这件事,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颤声问道:“她是如何知道的?” 金贵的脸色简直比苦瓜还苦:“是小的说梦话,不小心让夫人听去了……” 李瑢气得一个大耳刮子扇在金贵的脑袋上:“你没事说什么梦话!” 金贵哭丧着脸道:“那还不是小的小时候生病,您给看病落下的病根吗?” 李瑢重重“唉!”了一声,扔下手里的药材就往回跑。等回到府中,就见寝殿里满地狼藉,家奴们一个个跟木桩子似的站成一溜,忙问道:“夫人呢?” 一个小丫头怯生生地答道:“夫人说要搬出王府,走了。” 李瑢听罢怒道:“你们为何不拦?都是傻的吗?” 金贵忙道:“王爷,夫人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么?夫人要走,他们是拦不住的。”他转身又问那小丫头:“夫人去哪里了,知道吗?” “去煜王府找婉夫人去了。” 李瑢听到这句,倒稍稍松了口气。 花晴去找了她姐姐,总好过去找她爹。她要是直接去了花武的将军府,那可就麻烦了。他立刻带着金贵片刻也不停留,直奔煜王府。 此刻花晴已经到了花婉跟前,正坐在房中抹眼泪,花婉握着她的手一直在安慰。到后来见花晴最盛的那股怒意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便试着劝道:“你现在伤心生气,跟他吵,跟他闹,都是你占理,我都明白。可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哭过吵过之后,你要怎么办呢?” 花晴抹去一把眼泪,细咬着银牙恨声道:“反正我再不想见他,跟他算是完了!” 花婉道:“这是气话,不利于事的。你都这么大了,不应该再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了。我问你,如果一会儿他到我这里来寻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见他。” “好,你说你不见他。一两日可以,就说一个月两个月你也忍得下去,那么半年一年呢?你忍得了么?你和他终究是夫妻,难道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这又算是什么事呢?” 花晴流泪道:“不管怎样,我就是不想见他,一见他……现在光想起他,我这眼泪就忍不住地流。是他对不起我,我为什么得想该怎么做,这个问题该他想!”说完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又哭了起来。 花婉看着心疼,她握着花晴的手,一手轻拍着她,说道:“陷在爱情里的男女,很容易落入一种 ‘他非得那样做才是对我真心,如果不那样做就是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极端结论里,其实很多时候双方都给对方留些余地,对自己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不懂。他若像我一样喜欢他,就不应该再去找别人,因为我就不会这样做。难道这道理不对么?” 花婉轻轻一笑:“道理是这样,但世间的事若都按照道理发生,这天下早就是太平盛世了。”她顿了顿:“不过我指的也并不完全是这个。我是说等一会儿他来了,你至少要先听听他的解释。” 花晴哽咽道:“我干嘛要听?听他跟那女人的龌龊事,脏了我的耳朵!” 花婉见花晴并不是能听劝的阶段,便只握着她的手不出声了。 花晴低低地抽泣着,过了好一会儿,花婉的贴身侍女金坠儿忽然走进房中,禀报道:“夫人,瑢亲王来了。” 花婉还没说话,花晴先哭叫起来:“叫他回去,我不见他!” 花婉使劲拉住她,对金坠儿道:“请瑢亲王进来。” 金坠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花晴哭道:“你让他进来做什么?” 花婉眼神柔和地望着花晴,并不答话。 没有片刻,李瑢就出现在了房门口。 他神色焦急,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才迈进门来,对着花晴说了句:“晴儿。” 他这一声“晴儿”,唤得花晴“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李瑢顿时慌了神,奔到花晴跟前就要去抱她。 花晴却狠狠一把将他了开去,哭叫道:“你走,你走。” 李瑢愣在原地,半天才道:“是我错了,我……”可是他不道歉倒好,这样一道歉,就把花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给浇灭了。 花晴转身伏在椅子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花婉搂住花晴跟安慰地拍着他,轻叹道:“你这是何苦呢。” 花晴哭得身子剧烈起伏,忽然她扭过头来,对李瑢道:“和你成亲之前,你说这天下唯得我一人足矣。我说我要的是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只有彼此,未有他人,否则不能成婚。你是答应了我的,并发誓说你绝不纳妾,现在你为何出尔反尔?” 花婉听了也是意外,转头低声问李瑢:“你发过这样的誓?” 李瑢苦笑道:“是。” 花婉摇头道:“你发了誓却做不到,她自然要生气。早知如此,你当初就不该给自己画地为牢。” 李瑢面色却有些严肃道:“不,我对晴儿……” 可他话还没说完,花晴忽然怒道:“不要说了!” 李瑢一怔,就见她涨红着一张秀脸,咬牙道:“我是这样性子的人,你知道,却还这么做,你是欺负我吗?我跟你从此恩断义绝,你走!” 她站起身就奔了出去,正好早上煜王府的园工修剪花枝,在草地上扔了一把大剪刀,花晴顺手捡了起来,举着就冲李瑢冲了过来。 李瑢大惊失色,捂着脑袋就跑,花晴在后面举着剪刀就猛追。 两人在煜王府的后花园中绕着院子来回地跑,花婉看得心惊肉跳,追在花晴后面喊道:“晴儿!晴儿!使不得,那东西要伤人的,快放下来!” 花晴不理,追着李瑢喊道:“你走不走?走不走!” 李瑢一边抱着头东躲西蹿,一边喊道:“不走!” 花婉急得直跺脚:“呆子!她现在在气头上,你跟她较什么劲?还不快走!”随即喊府上的男丁来,叫他们去拉花晴,可花晴左右挥舞着剪刀,根本不让人靠近。 金贵急得满头大汗,他一边护着李瑢,一边高声道:“王爷,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回去吧!” 李瑢还想坚持,却听空中“呼!”一声风响,花晴的剪刀劈头盖脸地就舞了过来,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花晴双手拎着大剪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等她喘息了片刻,忽然扔了剪刀,手指着李瑢,含泪道:“你走吧。” 李瑢见已经没有好好商量的可能,两眼呆呆地望了花晴,最后黯然神伤地起身,默默地走了。 花婉走到花晴身边,先是静静瞧了她片刻,然后叹了口气,把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别好,柔声道:“这样大闹一顿,你可是痛快了?” 花晴转过身瞧着花婉,眼里说不尽的委屈,泪如雨下:“姐姐,我这心里疼极了。” 她双臂环抱住花婉,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煜王府被花晴和李瑢大闹了一下午,终于在日落月升的时候,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傍晚掌灯时,花婉料想花晴吃不下去油腻,就叫厨房做了一桌清淡爽口的小菜,她自己走到里间叫花晴吃晚饭。 花晴窝在床上,像只猫似的蜷缩成一团,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花婉在她身边坐下来,说道:“来吃点东西吧。” 花晴摇了摇头,把头埋在了被子里。 花婉拍了拍被子:“有你最爱喝的西湖莲子羹,来吧。” 花晴不动,花婉把被子拉开,把花晴拽了起来:“就算是打仗,也得吃饱了肚子,不然自己先垮掉了怎么办?” 花晴不言不语,却也不再反抗,乖乖起来,走到外间的桌前坐下。抬眼一看,满桌可口的小菜,都是她爱吃的。 折腾了一天,闻着扑鼻的饭香,她的肚子立马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花晴拿起筷子,从面前那碟红枣莲心里夹起一颗红枣:冰糖浸过的红枣,甜中带着莲香,一下打开了她的胃口。 花婉示意丫鬟给花晴盛了一碗蟹粉豆腐,放在她面前,说道:“慢慢吃。” 花晴肚子一觉得饿了,便饿得受不了,不知不觉吃了不少。等她吃饱了,桌上的饭菜也下去了一大半。她舒了口气,说道:“我吃饱了。” 花婉吩咐人把桌子收拾了,让人端了两碗银耳甜汤上来。 花晴看见说道:“这个我府上也常做的。”说完这句,忽然想起了李瑢,不知道他现在如何、吃饭了没有,片刻间就有些发呆。 花婉看出她的心事,不紧不慢地问道:“下午还追着他满院子地打,现在又想他了是不是?” 花晴脸一红:“谁想他了,我是吃撑了。” 花婉淡笑道:“我看你们俩真是冤家。” 花晴眼眶一红:“冤家是说两个人还会和好的,但他这样……我跟他再不会好了。” 花婉见她又开始跟自己钻牛角尖,便不接着她的话,而是道:“你可知道,自从李煜去世后,这府上已经很多年没像今日这般热闹过了。” 花婉的目光落在门外花园中的一池荷塘上,眼中像浮起一层薄雾。 花晴看见花婉怅然的神色,问道:“你现在还在想四哥吗?” 花婉道:“我看见那片荷塘,就会想起他跟我说莲子一定要我们两个自己剥来吃才好吃;我看见那棵歪了脖子的老树,就会想起他在上面扎秋千给我解闷……我所看见的一景一物里都有他,你说我想不想他呢?” 这回轮到花晴轻叹了口气。 花婉道:“有些事不经历悲痛的失去,是不会领悟的。但我叫你现在就用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心情去看待、处之,又是你做不到的。有的路,旁人就算再三告诫前方满是荆棘、不要走,还是一定要你自己走过才会懂。但我现在只告诉你一句:你真喜欢他,便不要因为一时负气而去折磨他,你若这么做了,加在他身上的痛苦迟早会反弹到你自己的身上。” 她深深地看了花晴一眼:“这世上最做不得的事,就是因为负气而伤害自己最在乎的人,你懂么?” 花晴低声道:“那他难道不是因为负气,也做了伤害我的事?” 花婉缓声道:“这件事他的初衷到底如何,你还不知道。我叫你听他解释,你最后还是没给他机会。” 花晴红着眼眶道:“……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 花晴在煜王府连住了四五天。这些天不但李瑢再没来过,连金贵都没出现一次。 花晴其实一直在等李瑢来找她,她内心里已经默默承认:若是李瑢好言好语地哄她,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谁知自那日闹得鸡飞狗跳之后,李瑢不仅一面都没再露过,而且连一丁点儿的消息都没了。 花晴原本温存下来的心,骤然间又冒出无名的火儿来,暗暗咬牙发誓:这回李瑢就算跪着来求她,她也断然不见他了。 到了第七日上,那天正是阴天。花晴和花婉坐在院子里喝茶,而花晴的心情比那天气还阴郁。坐了一上午,有半个上午都只是端着茶碗沉着脸,不喝也不语。 花婉看她心情不好,就陪她静坐。直坐到了晌午,忽听天上一阵阵雷响。 花婉望了望天,见青隐隐的云沉沉地压着,便对花晴道:“进屋吧,看这样子,这雨马上要下了。” 花晴把一口没动的茶碗放下,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 这时,金坠儿急匆匆地从后院月门里走了进来,到花晴面前屈身行了个礼,说道:“晴夫人,有人找您。” 花晴立刻道:“李瑢吗?不见!” 金坠儿见花晴气不顺,也不敢瞧她,只垂着眼帘道:“不是瑢亲王,是……是暮东山暮将军。” 这下花晴和花婉都有些意外,花婉对金坠儿道:“请暮将军进来。” 等金坠儿走了,花婉瞧了瞧花晴,问道:“原来你说怕李瑢误会,婚后就再没见过东山,怎么他忽然要见你?” 花晴的脸色也是不解:“我也不知道。” 两人于是来到前殿,暮东山早已在堂上等候。 他身上并不是平日里常穿的那身戎装,而是换了一件藤色缎面底、绣杜若色豹图的长衫。崭新发亮的绸缎光泽,衬着湖水般干净的颜色,显得整个人精神极了。 花晴对暮东山的印象一直都是身披铁甲高坐马上、跟她父亲做事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武官,但今日这样一看,觉得他身上还有股清爽的斯文气,让她有些意外。 花婉也是这种感觉,她走在花晴前面,见暮东山并没有坐着,而是站在门口,正望着花圃中架起来的一架子葡萄出神。 那葡萄是花婉叫人种的。现在这季节,满架的葡萄刚结了果实,一串串沉甸甸地挂着,圆滚滚的葡萄粒像一颗颗紫玛瑙,半藏半掩地在碧绿的叶子里遮着,甚是诱人。 花婉叫了一声:“暮将军。” 暮东山猛然惊醒似的,转过身来,见花婉就站在不远,拱手行礼道:“婉夫人。”抬起头,看见站在花婉身后的花晴,眼中一亮:“晴夫人。” 花晴却垂下了眼帘,看着地上,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抬眼。 花婉看在眼里,对暮东山道:“暮将军是稀客,请坐。”她抬手请暮东山坐下,吩咐丫鬟上茶,然后问道:“你刚才看什么看得出神?” 暮东山笑道:“府上的葡萄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长得真是好。” “是四王爷当年从西域带回来的种子,叫什么名字我也不记得了。” 暮东山面露惊讶,然后赞叹道:“原来是煜亲王带回来的。过了这些年还能结出硕果,若非被人细心照料,不可能如此。” 花婉笑道:“这葡萄年年长,年年只拿来观赏,都没怎么吃过。今天既然说起,我就叫人摘下来,大家一起尝尝吧。”说完吩咐下人:“把架上的葡萄挑好的,摘几串下来,洗干净了给暮将军品尝。” 暮东山忙道:“我见葡萄好看,并不是想麻烦婉夫人……” 花婉道:“农夫种了粮食有人吃,辛苦才值得。难得有人问起我家的葡萄,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麻烦?” 暮东山听罢笑道:“好,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花婉向外看了看院子里的天,说道:“要下雨了,暮将军正好在我这里坐坐,吃完葡萄再走。” 她话刚说完,外面院子里,从天上猛然洒下一片雪亮的光,空中一道银蛇划破厚厚的浓云,轰隆隆的滚雷从西到东地响过,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就掉了下来。 暮东山看见,心想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便道:“那就叨扰婉夫人了。” 他不自觉地望向花晴,花晴此刻两眼却正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面色焦虑,眼神中隐隐带着不安,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二人的谈话。 暮东山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解和疑虑。 花婉向两人看着,然后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慢悠悠地问暮东山:“不知暮将军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呢?” 暮东山回过神来,说道:“是大将军叫我来给两位夫人带些东西。” 他立刻起身,叫随身的士兵从门外廊下搬进四五个箱子来:“大将军前些日子去关外,带回了不少好东西,他挑拣了一些,说给二位夫人送来。” 他叫人打开所有箱盖,指着箱子挨个介绍过去:“这是红玛瑙一箱,蝉丝被六套……” 等一一介绍完了,最后道:“大将军说,所有东西都是一式两份,由二位夫人平分。”他边说边看花晴,见花晴此刻才有了点兴趣,一双明亮的眼睛来回地扫着箱里的东西,像在找自己喜欢的东西。 暮东山见状,笑了笑,指着其中一个小箱子对花晴道:“这箱最是珍贵,里面装的是一种叫做玻璃的东西,制成器皿,很是好看,只是易碎,平时拿放要小心。” 他俯下身,从箱子里取出一只玻璃制的小兔子来,递给了花晴,笑问道:“你看这是什么。” 那兔子晶莹剔透,两颗眼睛是红玛瑙点上去的。 花晴接了过去用两手小心地捧着,像捧着只真的小动物一样,喜欢得不得了。 从暮东山进门至此,她才说了第一句话:“我要这个。” 暮东山笑道:“这只就是你的,也是一式两份。” 花婉微笑道:“她打小喜欢这些,没出嫁前就总捡些流浪的小猫小狗回来。要不是因为当时大哥身体不好,父亲怕大哥惹上病、不许她养,家里大概都能开个饲养场了。” 暮东山点了点头,一边叫手下合上箱盖,把几个箱子放在墙角一溜摆好,一边道:“我听大将军提过。但后来去了瑢王府,为何不养呢?” 花婉瞧着花晴不说话,倒是花晴自己先直白地答道:“李瑢不喜欢。猫猫狗狗四处跑,把他放在库房的珍贵草药嚼烂了。但把它们禁锢起来的话,我又舍不得,后来就不养了。” 暮东山听了这话,有些沉默起来。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金坠儿端着洗完的葡萄进来,分装在三个盘子里摆在各人面前。花婉抬手请道:“暮将军请尝尝。” 暮东山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嚼了嚼,赞道:“好甜!” 花婉笑道:“我料想应该不差,葡萄头几年是酸的,这两年正是下好果实的时候。” 她自己拈起一颗尝了尝,点头道:“刚刚好。”花婉是很爱吃葡萄的,忍不住一口气吃了好几颗,而暮东山反而就吃了那一颗,再就没动。 花婉见暮东山有些意兴阑珊,心中大概能猜出几分原因,便问:“暮将军是怎么知道晴儿在我这里呢?” 暮东山道:“我去过瑢王府,府里人说晴夫人最近住在这里,我就……”他话没说完,花晴忽然插嘴问他:“那你进府了吗?” “没进去。” “你为何不进去?” 暮东山一愣,不知花晴是何用意,随即笑了笑:“我原本是打算进去觐见瑢亲王的,但管家说他不在府里,我便只好走了。” 花晴立刻瞪大了眼睛:“不在府里?他去哪儿了?” “那位金管家说王爷这几日都不在府中,并没有告诉我去了哪里。” 花晴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里剥到一半的葡萄险些掉在地上。 她并不想当着暮东山的面哭,但眼泪在眼眶里却越积越多,最后还是顺着雪白的脸颊不断地流了下来。她越想忍,偏偏越压不住想哭的情绪,最后那伤心终于随着哭声,洪水般地涌了出来。 她忽然失声大哭,把暮东山惊得顿时站了起来:“晴夫人,你怎么了?” 花婉急忙拉住花晴的手:“你这样可怎么行!” 花晴哭得险些说不出话来:“他还是去她那里了!我在这里他都不管,他为了跟那女人在一起,连一日都等不了了!” 花婉连连摇头道:“不会不会。”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暮东山,把花晴搂在怀里,轻声安慰道:“晴儿,你听我说。我看李瑢那日的态度,绝不至于如此。还没有搞清楚真相,你就哭成这样,客人还在呢,不怕人家笑话吗?别哭了,啊。” 她拿出手绢给花晴点去眼角的泪水,吩咐金坠儿道:“把晴夫人扶进房休息。”金坠儿紧忙上前,扶起花晴往里屋去了。 暮东山的目光紧随着花晴,见她走了进去,还在原地站了好半天,才缓缓坐了下来。 花婉见暮东山的神色既担心又落寂,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让暮将军见笑了。但在我心里,将军并不是外人,从小到大我们姐妹几个的事,你是很熟悉的。” 暮东山默默点了点头,脸色却很深沉,若有所思地只是不语。 雨愈发地大了,像从天上往下泼水似的,松一阵紧一阵,那劲风直把冰凉的雨水往门里送。 煜王府深红色的高墙外,天地都被白腾腾的水雾罩住了。雾气和雨水裹成了团,在空中飞快地横移过去,又被狂风吹散在了远方。 几个家奴赶紧把殿门关了起来,对花婉道:“夫人,潲水了。” 花婉对暮东山道:“雨这般大,将军若没有什么要紧事,就留下吃完晚饭再走吧。” 刚才家奴关起门来的时候,暮东山已经看见院中积起了不浅的积水,这样大的雨,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便道:“那就叨扰府上了。” 谁知这场雨越下越大,下到后来,分不清白天黑夜,还不到酉时,天就被浓云遮得全黑了。 家奴来报,说王府外的路已经被大水淹没,简直变成了一条河了。狂风把路旁的树吹倒了好几棵,树枝子就顺着洪水似的雨水乱冲,水下面不知道深浅,再加上入了夜,已经不能走路了。 花婉听罢对暮东山道:“这样的天气赶夜路太危险了。府里空房很多,你不如在这住一晚,等明早雨停再走吧。” 暮东山见雨一点要停的意思都没有,便答应了,并感谢了花婉的好意。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花晴在房中没有出来,花婉作为主人陪着暮东山吃了顿晚饭,饭后叫下人给他收拾了一间厢房出来,待一切都妥善安置好之后,各自回到各人的房中,也就准备熄灯睡觉了。 暮东山躺在煜王府的床上,双手枕在头下,毫无睡意。 此刻门窗紧闭,将暴风骤雨挡在了门外,那雷声却一声紧过一声,就像直冲着他的头顶轰下来一样。 他忍不住想:这样的响雷连他一个年轻男子都觉得像打在胸口一般沉闷,花晴那样怕打雷的女孩子,现在一定很害怕。 暮东山想起了很多往事。 他想起花晴从小就怕打雷。那时她还很小,虽然平时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但那日在大将军府,一声雷响砸下来,他眼见着她捂着头呲溜就钻到了桌子底下。 当时他想笑,但掀开桌布往下看,却发现那漂亮的小人儿满眼都是泪水,竟然吓哭了。 这么些年,暮东山到现在还记得当年看见花晴那倔强却委屈的眼神时的心情:这世上怎么有这么有灵气、惹人怜的女孩? 时至今日,这一点印象,还留在他脑海里。 情从何而起,早已不知始末,但他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 这么多年,他把爱藏在心里。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出落得愈来愈美丽,像一株明艳的玫瑰花。 她是最小的女儿,最得大将军的宠爱。她不似其她女孩子喜欢脂粉女红,小小一点就坐在马背上跟着花武骑马练剑。 她身上散发着一般女孩没有的朝气和活力,倘若说其她的女子是月色荷塘中的莲花,那么花晴就是自由飞翔在湛蓝天空中的鸟儿。 而他十几岁就跟着花武南征北战,平定边地、抵御外侵,年纪轻轻,屡立战功,一路走到今日,成为朝中最年轻的将军。 他的世界跟她一样简单清澈,所以他喜欢她,他找不到比她更合适自己的女孩。日子过得那么快,转眼她就十六岁了,不知不觉她就变成了一个风姿绰绰的美丽女人。 多少次他想跟她吐露心意,可她是当朝大将军的女儿,而他只是个布衣出身的穷小子。他拼命压抑,本以为这份爱可以随时间消逝,谁知只是越来越浓。 等花晴到了嫁人的年纪,说媒的人几乎踏破了大将军府的门槛。求亲的不是富甲一方的名门望族,就是颇有名望的书香门第。 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知花家这样的簪缨世家没有理由把女儿嫁给他。 谁知大将军花武偏偏是个独具慧眼的人,他看中暮东山沉默寡言却智信仁勇兼具的性格,认为他智却不贼、仁则不懦,是个天生的将才。 那日花武把他叫到面前,开门见山地问他:“我若把晴儿许配给你,你能做到让她一辈子平安快乐、不受半点委屈吗?” 他开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半晌之后,简直欣喜若狂。 那时他才知道自己对花晴的这番思慕之忱,花武早已洞烛无疑,这些年来他默默守候着花晴,这份自始至终的深情最终还是打动了这位大将军。 花武答应将花晴许配给他的那日,是暮东山活了二十多年来,最快乐的一天。 可是他的深情感动了花武,却没能感动花晴。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那时的花晴已经对先皇的第七个儿子李瑢芳心暗许。 那位因为救了太子李瑁、而在所有皇子中以最小的年纪就被封了亲王的瑢亲王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他气质儒雅、文质彬彬,看淡名利、无心王权,跟花晴实在是太不同了。可花晴偏偏一眼就看中了那个闲云野鹤般的书呆子亲王。 有好长一段时间暮东山都想不明白,为何花晴会喜欢瑢亲王。 花晴和李瑢成婚那日,暮东山整个人仿佛都被掏空了。花晴出嫁了,他的心被生生取走了一半。 两人婚后琴瑟和谐,虽有吵闹,却是有口皆碑的模范夫妻。据说李瑢拒不纳妾,对花晴百依百顺。虽然暮东山感觉花晴要的并非是百依百顺,但她既然喜欢李瑢,那在她眼里李瑢所做的一切必然都是好的。 岁月荏苒,暮东山渐渐习惯了这种心如止水的日子。这份深爱无处搁置,他就把全幅精力都放在了仕途上。 花武很替他可惜,因此对他多有提拔,他自己也力争上游,短短几年便已官居三品。 但这却并不能抵消他对花晴的思念。花晴嫁给李瑢后,大约为了避嫌,这些年来对他有意避让,他竟再未见过她一面,这让他愈加痛苦。 直到那日在黑风岭,他带兵营救李瑢,与花晴在山中相遇。 多年未见,她依然像个少女似的冲他跑来,喊他“东山”。那一刻他的心简直要跳出胸膛来,他想好好看看她,但李瑢却随即赶来。 那次见面彻底打乱了他原本平静如水的心。之后这一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无法控制自己想再见到她的冲动。 正好前段日子花武从关外回来,带回不少好吃好玩的新鲜玩意,是打算给花婉和花晴两姐妹的。他就有意无意地提起要办事,顺路可以把东西送去,花武答应了。 出发前他特意收拾了一番,穿了一身新装,命手下人抬着几箱子东西来到瑢王府,却被告知瑢亲王不在府上,而花晴近来都住在煜王府。那时他并未多想,只当是李瑢不在,花晴独自留在府内觉得无趣,去找自己的姐姐作伴。 他随即来到煜王府,想到即将见到花晴,他内心万分激动,谁知见到她第一眼,暮东山就感觉不对劲。她身上透出的那股忧郁和焦虑是他未见过的,这让他疑惑不解,但却不好开口直接问。 直到他说到去过瑢王府却没有见到李瑢时,花晴神色大变,他才明白 - 她的不安是因为李瑢。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因为暴雨不停,暮东山在煜王府留宿了一夜。 他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回忆起昔年往事,思绪起伏、难以平静。 离床不远处的圆桌上,一颗豆大的火焰在清油灯里跳动着,把床框还有掀起的重重帷帐,映成一片灰蒙蒙的影子,淡淡的没有边界。 暮东山就躺在这片淡影中,直躺得手都麻了,才从头下抽出来,翻身,换了个姿势继续侧躺着,面对着窗户:窗外浓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满天满地的还都是疾风骤雨,雨水声极重,像一盆一盆地泼在廊上。算起来已经过了子夜,但他却依然毫无睡意,倒是一直侧躺,把耳朵压得生疼。 这样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暮东山料定这一夜无眠,干脆起身,在床上抱膝坐了一会儿,然后下床走到桌边,把那一点昏暗的烛火拨亮了些,接着就在屋里翻找起来。 不一会儿,他就如愿地在一个旧木匣里找到了笔墨纸砚。 暮东山将找到的东西摆在桌上,往砚台上滴了两滴凉茶水,然后拿起墨块磨了起来。他磨得很慢,一边磨墨,一边思考。等他打好了腹稿,墨也磨好了。 暮东山将笔沾上墨,提笔略作思忖,而后写下一封信来。 这场雨就这样松松紧紧地下了一整夜,把秋老虎的最后一丝暑气也悄无声息地卷走了。 次日清晨花晴醒来,还没掀开被子,就已经感到从窗缝里钻进来一屋子的秋寒。 昨晚她睡得不大好,听了一夜的雨声,到了寅时左右才困意上涌,昏昏沉沉地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她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对外面唤道:“春香,采菊。” 采菊推门走进来,边走边道:“来了。” 门只开了一道缝,寒气就跟了进来,冷得花晴打了个寒噤,忙道:“快关门。” 采菊把门关严实了,对花晴道:“夫人还没出去呢,外面更冷!就跟昨晚下的不是雨似的,倒像下雪。”她抱着一叠衣服进来的,放在花晴的床角,掀起被脚,把衣服塞进去,用被子压住捂着:“这是婉夫人给夫人找的衣服,先捂一捂,捂热了一会儿好穿上。” 花晴往被子里缩了缩,索性不下床了。采菊端了一壶刚烧好的热水,倒在铜盆里,混了凉水和花瓣,准备给花晴洗脸。她把手探进水里一边试着水温,一边道:“春香在厨房等着取饭菜,一会儿就拿过来。” 花晴问:“婉夫人吃过了?” 采菊“嗯”了一声:“婉夫人早就起了,她猜你晚上没睡好,叫把饭菜拿到房里来给你吃。” 花晴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低声道:“我睡得还行。” 采菊瞧她眼睛肿得跟两个小桃子似的,叹道:“今天这么冷,要不就别出去了,就在家好好休息。” 花晴听到“家”这个字,眼神里透了些失落出来。采菊见她神色黯然,想找个别的话题,于是说道:“那个……暮将军走了。” 花晴果然回过神,问道:“他昨晚住这里了吗?” “嗯,昨晚雨太大,婉夫人留他住了一宿。” “他什么时候走的?” “就刚才。” 花晴慢慢点了点头。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晴儿,你起来了?”是花婉的声音。 花晴应了一声,花婉推门进来,见花晴还在床上躺着,便笑道:“你倒是聪明,知道外面冷,干脆缩在被窝里不出来了。”她走到花晴床边坐下,问道:“昨晚睡得如何?” 花晴噘了噘嘴,没有说话。花婉看她眼里满是血丝,说道:“我看你这双眼睛,大概要用冰敷一天才能消肿了。”花晴垂下头不语。 花婉道:“生气发发脾气没什么,但事情却并不会因为你生气了,就能解决。依我看,你要是不想整日坐在这里胡思乱想,还是回你府里去看看的好。” “回去做什么?反正他也不在。” “那难道你要在我这里住一辈子么?”花婉似笑非笑地望着花晴:“我自己住这么大个宅院,有你陪着,我倒是乐意。但你真的打算永远不见他么?” 她见花晴扭头不语,还在赌气,便劝道:“咱们花家的女儿,都是一丁点委屈也忍不了的性子。从前我对李煜也是这样,有了矛盾就呼天喊地,非要吵个一清二白,分个孰是孰非,最后让他低头认罪才行。其实如今想来,那并不是明智的做法。但现在就说你,既然已经吵过了,他也认了错,接下来你要如何呢?” 花晴道:“反正他不来找我,我是不会主动去理他的。” 花婉点头道:“好,这也可以。他不占理,你想惩罚他,这没有错。但有件事我要提醒你,惩罚归惩罚,但你千万不要以为他会因为理亏,就此怀着负荆请罪的态度跟你生活,后半生就变成了你想要的那种样子 - 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夫妻这一辈子,谁也别想改变谁,就算他揣着小心跟你过了两年,之后还是要露出他原本的性情来。你若不能忍,便如你所说,干脆跟他彻底决裂。但你若舍不得他,将来就千万莫要翻旧账,管不住自己的嘴,时不时拎出来说上一顿,这对你对他都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你懂么?” “那难道错了还不许我说,我受的委屈也白受么?” 花婉摇了摇头:“我不是让你有委屈不说。对错要指明,若他一而再再而三,那便放手,没必要受委屈。我是叫你不要遇事揪着对方错误不放,只顾发泄怒气,也要考虑以后。你若打算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倒不用多想;可设若你内心里一早是打算原谅他的,那就该趁早终结了这段彼此折磨的日子,对你俩的将来反而是有益处的。” 花婉握住花晴的手,柔声道:“我刚才说的,是最坏的情况,是将应对的原则说给你听。但你想不想听我心里真正的想法?” 花晴点了点头。 花婉道:“说了半天,你都是先入为主,把李瑢看成了个薄情寡义的贪酒好色之徒了,才会这般气愤。但在我看来,那些却都与他性格相悖。首先那秀红之事,其中可有误会?他是否有难言之隐?其次那日他追到府上来找你,言语神态间的歉意和心痛,我看得真切,那是他对你的心意,做不了假。所以我觉得他不会做出气走你就去找别人的事,你为何不先问问清楚呢?” 花晴轻咬着下唇不语。 春香这时从门外探进头来,问道:“夫人,饭好了,现在吃吗?” 花婉道:“拿进来,让她在屋里吃。” 春香和采菊拎了个三层的檀木饭盒来,在床边支了张小木桌子,从饭盒里取出菜,一一摆好。花婉拿起一碗菜粥递给花晴:“听我的,吃完回去看看吧。” 花晴接过来,轻“嗯”了一声,然后道:“你跟我一起,好么?”花婉点了点头。 花婉陪着花晴吃饭,不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掏出一封信,递给花晴道:“今晨暮将军走之前,交给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 花晴放下勺子,接过来一看,见信封上是暮东山的笔迹,写着“请袖交晴夫人玉展”。 花晴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飞快地看了一遍,什么也没说,将信纸折好,重新塞回到了信封里。 花婉好奇地问道:“他说了什么?” 花晴端起粥碗,轻声道:“一些不该说的话罢了。”花婉见她没有深谈的意思,便没有再追问。 吃完早饭,花晴听花婉的建议,两人坐了轿子,一路回到了瑢王府。 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京城干净得像水洗过似的。 天空还是青隐隐地压着一层厚厚的云,不透一丝日光。空中混着青草、落叶和泥土的气味,虽然没有初春那种沾人衣袂的清香,却有一股别样的清凛。 花晴坐在轿里,挑开窗帘向外看。 秋风虽凉,此刻却柔柔地往脸上送,她遥遥地望见远处瑢王府门前的大石狮子隐约露出一个轮廓来,一种归心似箭的急迫涌上心头,内心叹道:“我终究还是舍不得他。” 轿子行至瑢王府大门前,花晴从轿子上下来,就见满地湿漉漉的黄叶都平平地黏在地上,却并不脏,即便混在泥土里,那黄色也还是油亮油亮的。 门口几个小厮正在用细枝子捆扎的大扫把扫落叶,见花晴回来,没有惊喜,却都意外地互望了一眼,接着扔了扫把,齐声给花晴请安道:“夫人回来了。” 金贵正站在王府门口,听见花晴回来了,紧忙从台阶上跑下来,给花晴打了个千儿,笑道:“夫人,你回来啦!” 花晴见几个小厮表情古怪,金贵却还笑嘻嘻的,眉头忍不住一皱,问道:“王爷呢?” 金贵笑容微敛,似有犹豫,但很快答道:“……王爷出去了。” 花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花婉怕她不分青红皂白先发火,急忙上前扯住她的手,问金贵:“你们王爷去哪儿了?出去多久了?什么时候回来?这些你不主动交代清楚,还让你家夫人一个一个地问吗?” 金贵急忙给花婉也请了个安,解释道:“婉夫人,不是小的不说,是……是……” “是什么?” “是小的也不知道,没法回答夫人。” 花晴抢问道:“王爷出去多久了?” 金贵神色看似有些尴尬:“有几天了。” “到底几天!” 金贵吓得一哆嗦:“七……七八天!” 花晴怒道:“王爷七八天都不在家,你居然连他去哪里了都不知道?” 金贵见花晴满眼都是通红的血丝,料想她是动了真气,低声道:“小的真不知道……” 花晴咬牙道:“你要是还想在瑢王府待着,就老老实实答话,王爷是不是去那个女人那儿了?说!” 金贵咕咚一声就跪下了:“没有,真没有!夫人,小的不敢骗你,王爷没去。” 花晴跺脚哭道:“那他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来!” 花婉见越说越乱,厉声质问金贵道:“说话不清不楚的!瑢亲王这样一个大活人没了,到现在没回来,你们都不担心吗?你再不说实话,我立刻就去面见圣上,让圣上下旨把他找出来!” 金贵冒出一脑门子冷汗,忙道:“我说,我说!”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紫,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了,最后眼珠子一顿乱转,说道:“王爷他……王爷他心灰意冷,说要自己找个寺院清修,过段日子就回来!” 这下倒说得花晴和花婉均是一愣,花晴抹去泪水,问道:“是哪家寺院?”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花晴回府找李瑢,金贵说李瑢不在府中,去寺院清修了。 花晴追问是哪个寺院,金贵道:“这个王爷真没跟小的说,小的要知道是哪家寺院却不告诉夫人,就叫小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说着跪在地上,连磕起响头来。 花婉见他不像说谎,便道:“不要磕了,你起来吧。” 金贵苦着脸站起身来,脑门被磕肿一片。 花晴在原地站着,花婉见她愣愣地不说话,就问她:“你要怎么办?是留在你自己府上,还是跟我回去?” 她问这话时,金贵也紧张地瞪着两只滚圆的眼睛,盯着花晴直看。 花晴两眼发直,不知在思考还是发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转身上了轿:“我跟你回去!” 金贵听见,倒好似松了好大一口气似的,举起袖子,频频抹着额头上的汗,也不阻拦花晴。 花婉有些迟疑地望着瑢王府大门,若有所思,像在踌躇要不要进去。但见花晴已经坐进了轿子里,只好跟着也上了轿。轿夫抬起两位夫人的轿子,打道回府。 金贵站在门口目送花晴的轿子走远,等轿角刚一消失在巷口,他“呲溜”扭头就跑回府里,急穿过两大进屋子,直奔寝殿。 寝殿正呼呼地往出冒白烟,空中一股浓郁的艾叶气味。 金贵扇着眼前的烟雾,走进殿门,皱着眉头问一个蹲在门槛边儿上烧草药的小厮:“王爷怎么样了?” 小厮右手攥了一大把艾叶,熏得满脸乌黑,左手抹着脸道:“咳嗽得厉害了,刚才还嚷嚷说嗓子开始疼了!” 金贵叹了口气,从盛满药汤的水盆里捞出一块浸满药汁的帕子,拧干了擦了擦手和脸,又扔回水盆里。进到里屋,李瑢正浑身乏力地躺在床上,张着嘴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金贵上前一摸李瑢的额头,比刚才愈发烫了,急得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王爷,要不叫太医来看看得了!” 李瑢迷迷糊糊地吞了口口水,哑声道:“不用,这病至多一个月,我自己能治好。” 金贵听他声音干涩,料想他嗓子发干,便端了杯水来,把他扶起来,喂他喝了两口水。 李瑢伸手握住杯子,润了润嗓子之后,又躺了下来。 金贵见他脸色蜡黄,十分担心,劝道:“小的知道您能自己治,但自己治不是费事儿吗?还是找太医来吧!” 李瑢喘了口气,慢慢摆了摆手:“叫太医,就惊动了皇上,夫人也就知道了。到时候她肯定跑回来照顾我。这病传染,干脆就让她在婉夫人那儿先好生住着吧,等我好了再叫她回来。” 金贵叹道:“一个月太久了,小的就怕这事儿瞒不住。这才几天啊,夫人就忍不住了,刚才还在大门口使劲儿追问王爷的去向呢!” 李瑢本来眯着眼睛正喘气,听见这话,两只桃花眼“噌”就瞪圆了:“刚才?!她回来了?” 金贵忙道:“您别着急,小的想了个折,夫人现在已经回去了。” 李瑢松了口气,问道:“她都说什么了?你怎么答的?” 金贵把花晴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道:“小的原本按王爷教的,说不知道您去哪儿了。但夫人不买账,一直逼问您是不是找秀红去了,还说要是小的不说实话,就要去面见皇上。小的没办法,就编了个谎,说您最近在寺院清修,具体哪个寺院,小的也不知道。” 李瑢听罢长吐了口气,连连点头道:“好,好,说得好。” 他面色甚是疲惫,闭着眼睛对金贵道:“这段时间就按照我给你的方子配药。这两天是初期,疹子都还没发起来。等十天后加大药量,大约二十日后,急热退去,差不多就能好了。” 金贵道:“是。”给李瑢掖紧了被子,退了出去。 ——————— 花婉坐在轿中,跟花晴的轿子一前一后,往煜王府走。 但走了许久还不见到,她觉得有些纳闷,就撩起轿帘的一角,问轿夫:“到哪里了,怎么还没到?” 轿夫答道:“夫人,晴夫人的轿子没往王府去,咱们一直跟着她的轿子走,现在到钱粮胡同了。” 花婉一怔。 轿子这时刚好停了,花晴从轿里走了出来。花婉看见,急忙也下了轿,边下边冲花晴道:“咱们来这里做什么?” 花晴沉着脸也不答话,手中攥着一方手帕,两眼只盯着右手边的一座宅院。 两扇朱红漆的院门,门上挂了两个平安灯笼,上写着“李宅”两个字。 花晴瞧着这两个字,冷笑一声,不等春香去叫门,自己提着裙子就上了台阶。她心里憋气,落手也重,咣咣咣地把院门拍得震天响。 不一会儿,内门有人应道:“谁呀?”接着门被打开,招娣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花晴就势将门往里使劲一推,招娣被门刮了一下,险些摔倒,不高兴道:“哎!你是什么人,怎么乱闯别人家?” 花晴冷笑道:“别人家?你这整座院子都是我家老爷买的!”边说,径直就往里闯。 招娣是跟着秀红从风月场里出来的丫头,机灵得很,一听这话立刻就猜出了花晴的身份。 她换上一副笑脸,抢上前,身子微侧着挡住花晴的去路,行礼道:“奴婢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晴夫人来,还请夫人恕罪。” 花晴也不睬她,推开她就要继续往里走。招娣眼疾手快,上前又是一挡:“夫人找我家小姐么?她不在。” “不在?去哪了?” 招娣脑中飞速转了两转,答道:“咱们小姐去寺里上香去了。” 花晴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寺院?她也去寺院了?哪个寺院!” “这……小姐走的时候并没跟我说……”招娣话没说完,花晴已经气得声音都变了调:“我不信!”抬脚又要往里闯。 招娣几步小跑着追了上去,再次拦在花晴跟前,这回脸色真是有些急了:“夫人,您不能进去,宅子里有人得了伤寒。这病传染,您可千万不能进去。” 花晴微微一愣,果见后院有熏艾叶的白烟飘了出来。 花婉早就闻见了空中的草药味,拉住花晴劝道:“我一进院门就闻见了,这里不要久呆,还是走吧。” 花晴犹豫了犹豫,最后还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 招娣在身后屈膝送行,花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等出了院门,花婉低声对花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这里有人得了伤寒,李瑢是不会在这里的,不用进去了。” 花晴此刻方才红了眼睛:“他既然不在这里,也不在府里,那现在肯定是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了。否则怎么会那么巧,两个人不约而同都说去寺院?” 她清晨好不容易被花婉劝好的心情,这样一折腾,又跌入了谷底。 花晴不想在秀红的门口落泪,强忍着坐回到轿中,轿帘一放下,滚烫的泪水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失落上又叠加失落,这下连寻找真相的心思也没了,整个人疲惫得只剩下万念俱灰。 花婉也觉得李瑢此番的行踪着实有些蹊跷。 其实刚才离开瑢王府前,她曾瞬间动过进府看看的念头,但花晴急着上轿要走,她便作罢了。 后来坐在轿子里,她又想:“李瑢若真在府中,能是什么原因要说谎?除非当时那女人也在府上。可若她当真就藏在瑢王府里,就说晴儿和我就真的硬闯了进去,那谎言不是一下就会被戳穿?李瑢再笨也不会做这样没脑子的事。更何况以他的性格和为人,和晴儿吵到这个份儿上,还没两天的功夫,他怎么会如此不顾及晴儿的感受,立刻就叫个女人到家里幽会 - 这种事他断然不会做的。” 这样一来,越想花婉越觉得奇怪:那李瑢到底去哪儿了呢? —————— 花晴走后,招娣急忙跑回了秀红的卧房。 房间里,地上放着个挺大的铁盆,里面烧着艾叶,一团团的白烟直往招娣鼻子里钻,呛得她连咳了好几声,捂着口鼻对床上的秀红道:“姑娘,这味道太浓,该呛得你睡不好觉了,不如放到外面去吧。” 秀红躺在床上裹着厚被子,虚弱地摇了摇头:“家里人太少,再倒下一个,就更没人干活了。还有你:你要是病了,让我怎么办?所以就放在这里,不要拿走。” 招娣听得心里直发酸,走到床边一边给她掖被子,一边安慰道:“别担心,我身体壮得很!这些传染病我小时候都得过一遍,现在百毒不侵了。姑娘你就放心养着,我在这,哪儿也不去。” 秀红从被子里伸出滚烫的手,抓住招娣的手握着,眼里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 招娣飞快抹了把眼泪,用极轻的声音骂了一句:“那一对男的女的,都没有良心。”却被秀红听见了,轻声问道:“谁?怎么了。” 招娣把花晴来过的事说了一遍,气得直咬牙:“不知哪根筋不对了,跑到这里来拿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管不住自己男人,倒来找姑娘撒气!” 秀红道:“她也没错,瑢亲王没跟她商量一句,就忽然把我赎了身,还置了房子,她当然生气。我猜她大概是知道瑢亲王在我这里过夜的事了,所以才不顾身份跑了过来……只是不知道瑢亲王去哪儿了?逼得他夫人到我这里来寻人。” “管他去了哪里,他也是不管不问的主!你看那晚之后他绝情的样子。” 秀红虚弱地笑了笑:“这件事咱们也使了心眼,所以谁也别说谁的不是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刚才说我去寺院上香不让她进来,是很聪明的。我现在灰头土脸,也没梳洗,不想让她看见我这狼狈的样子。” 招娣道:“我知道姑娘不愿意见她,就随口编了个谎,她果然就走了。” 秀红点了点头,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叹气,又像是累了。 她合上眼睛,低声对招娣道:“这场病怕是因为之前买来做饭的水不好,那水都不能再用了,倒掉吧。院里还要想办法打一口新井,不然很快就没有水用了……”她喃喃地交代着,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花晴找到秀红,却听说秀红去寺院上香了,与金贵说的李瑢去寺院清修不谋而合。于是万念俱灰,跟花婉回了煜王府。 回到府里,花婉问她用不用再回瑢王府看看,花晴只说了一句:“那里一草一木我都不想再见。” 这次她既没吵也没闹,回到煜王府后,只是安静地回了房间,再就闭门不出,饭也不吃,在桌边呆坐了一整日。 到了傍晚,天却忽然放晴了。 云销雨霁之后,天空晴得耀眼。 火烧云把整个西天燃成了赤金色,一颗柔软的夕阳从云缝里挤出来,天边金红为底、紫蓝为润,云丝和水汽之间夕阳的余晖如鎏金浮动,美得如梦如幻。 花晴望着天水间这一片瑰丽迷人的景色,像是痴了。 花婉傍晚时来看她,推门进去,却见花晴痴痴傻傻地看着远山的落日,脸上挂着好几道半干的泪痕。花婉轻叹了口气,说道:“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花晴却抬手指着东边的天空,喃喃道:“霁月难逢 - 说的正是这雨后难得的时候。你看那月亮,多好看呢。” 花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东天已经升起一颗朦胧的月亮,水影子似的,带着明亮的清辉。 花晴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听得花婉有些难受,只能调侃道:“你说话越来越文绉绉的了,就跟那个……”她刚想说“跟那个书呆子一样”,忽然意识到这话现在不宜说,便立刻打住了。 “跟我去吃晚饭吧。”花婉说着伸手去拉花晴,花晴却不起身,只坐着不动。 花婉了解花晴,知道现在不是能劝动她了的时候,便松开手,在花晴身边陪着她静坐了一小会儿,最后道:“饿了就跟丫鬟说,不管多晚厨房都有吃的。”然后起身离开了。 花婉吩咐厨房晚上留人,随时为花晴备饭。但到了翌日清晨,花婉叫来厨子一问,却说花晴一晚上都没有吃饭。 花婉担心起来,心想难道这是要绝食不成?于是匆匆披了衣服,疾步来到花晴的房门口,却见房门大敞着。 她迈步而入,见春香和采菊两人一个呆坐在地上,一个靠着窗框满面泪痕,床上却没有花晴,被褥都还叠得整整齐齐,像是一夜没有铺开过。她顿觉不对,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们夫人呢?” 她一问,春香就哭了,还是采菊答道:“夫人她……离家出走了。” 花婉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采菊把一张纸递给花婉,花婉一把夺过,就见上面写着:“姐姐,我走了,别找我。”花婉一看确是花晴的笔迹,脑袋里立时“嗡”一声炸开了,急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春香抹着眼泪说道:“早上我和采菊一进门,就发现夫人不见了。这张纸放在桌上,旁边还有个信封。”她拿过一个信封交给花婉,花婉接过来一看,却是暮东山写给花晴那封信的信封。她挑开封口一看,里面的信已经没有了。 花婉拿着这个信封怔了半天,忽道:“叫人备轿,我要去见暮将军。” 花婉匆匆来到暮东山的家,却见大门紧闭。她叫人去敲门,小厮拍了半天,才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那人探头出来看了一眼,见是花婉,“哟!”了一声,忙把门大开,给花婉打了个千儿道:“小的见过婉夫人!” 花婉问道:“你们将军现在哪里?我有急事找他。” 管家面色有异,半天才道:“不瞒您说,将军他出远门了。” 花婉心里一沉:“去了哪里?” “乡下的老夫人患了急病,暮将军告假,回老家看老夫人去了。”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就是昨个晚上,走得急,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管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给花晴看:“您看这不是给花大将军的告假信,都没来得及本人送,叫我给卫东将军,托他转交嘞。” “那他说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说是得三四个月。” 花婉听完愣在原地,紧攥着手绢不出一声。 管家见她面色深沉,小心地问了一声:“婉夫人?” 花婉半天才回过神,说道:“我知道了。”她转身要走,忽又回身,嘱咐道:“若是暮将军回来了,务必派人到我那里告诉我一声。” 管家垂手道:“是,婉夫人放心,小的记下了。” 花婉坐轿回煜王府。轿子走得很稳,她的心却很乱:“暮东山连夜离京,不管理由是真是假,一定都跟晴儿脱不了干系。” 因为知道暮东山对花晴的感情,所以这些年来,花婉对他总是另眼相看。现在她几乎肯定花晴是和暮东山在一起,对于花晴的安全,她倒是放下了不少的心。 可花婉不担心花晴,却有些担心起暮东山来,她怕的是花晴那不管不顾的性子把暮东山拉下水。 他对她是怎样一番深情,只要她开口,不管什么,他必定答应的。 但花晴怎么闹都没关系,因为她是父亲的女儿。可暮东山就不同了,他是在拿他的仕途功名冒险,一旦他因为此事惹怒了父亲……花婉想到这里,心中暗道:“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父亲知道,不光是为了东山,就是对晴儿也没有什么好处。” 花婉捋清了思路,思绪稍定,又想:“父亲那边要瞒住,但李瑢却要负起责任来。晴儿离家出走的做法固然不可取,但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他,他不能做甩手掌柜不管不问。” 想到这里,花婉心中涌起一股无奈:“这个晴儿,想来她这么做,就是做给李瑢看的,势必要我担当这个通风报信的角色了。”她把手帕在手指上轻轻缠了几个圈,心道:“……可是李瑢现在到底在哪儿呢?” 花婉思考了片刻,忽然掀起轿帘对轿夫道:“先不要回府,去瑢王府。” 来到瑢王府门口,轿夫停了轿,花婉从轿中走出来,看门的一见,急忙进去通报,片刻金贵就跑了出来。 见到花婉刚过一天就又回来了,金贵心里咯噔一声,但还是笑嘻嘻地迎上前,请安道:“婉夫人来了。” 花婉道:“金贵,你老实告诉我,瑢亲王到底在哪里?” 金贵一愣,随即笑道:“王爷真在寺院清修呐。” 花婉脸色一沉:“你别想跟我打马虎眼,我今日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你不说我就进去搜人,搜不到,我再去面见圣上!”说完举步就往瑢王府里闯。 金贵见这回来者不善,急忙抢上几步,用身子挡着,对花婉赔笑道:“王爷过几日就回来了,他一回来,我第一个就去府上告诉夫人,夫人何必非得现在硬闯呢?再说现在王爷和晴夫人都不在,下人们有些犯懒,府内脏乱,别脏了夫人的衣服。” 花婉冷笑道:“你倒是巧舌如簧!” 她根本不理,径直就往里闯。金贵这下没折了,苦着脸紧跟在花婉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等花婉穿过了第二进的大屋,金贵百般无奈,再次挡在花婉跟前,这回双手合十,跪倒哀求道:“好夫人,你千万别再闯了,那里面你可不能进去,里面在烧艾叶呐!” 花婉已经闻到了味道,心中也是一凛,问道:“是谁病了?” 金贵叹道:“自然是咱们王爷。” 花婉愣了半天才道:“原来他得了传染病了。” “可不是嘛。王爷就是怕晴夫人知道了要回来照顾他,不想传染她,才叫小的那么说的。王爷说干脆让晴夫人在煜王府先这么住着,等他好了马上就把夫人接回来。” 花婉恍然大悟,心道:“李瑢倒是了解晴儿,晴儿知道他重病,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回来照顾他。”她这时倒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花晴离家出走的事了:李瑢现在卧床不起,告诉他不仅无济于事,还让他白着急。 忖度之间,她最后决定还是不说,便对金贵道:“叫你们家老爷先好好养病,晴夫人那里,我来处理吧。”金贵一听喜得跪了下来,磕头道:“谢婉夫人!” 花婉离开了瑢王府,心中却没着没落的:“李瑢重病,晴儿不知所踪,东山也不在,还不能告诉父亲。这可怎么办?” ——————— 那日阿柳找到赵四海,求他帮自己找杨五,赵四海很痛快地答应了。 回到天香楼,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阿柳照例每天有时间便盯着那幅《龙盘虎踞图》看,试图找出藏在画中的秘密。奈何越看越头大,天天日日地瞧,到后来阿柳只要集中精力往画上看久了,就有种想吐的感觉。 无奈之下只好找别的事情来做,偏偏这半月来,她又清闲得很。 天香阁的老鸨有时在客人不多时,会额外叫那些不太忙的姑娘做些杂活,多半都是缝缝补补的工作。但像这类工作老鸨很少给阿柳做,不仅因为阿柳是天香楼的花魁,贵客多,更主要是因为老鸨对她总是另眼看待,多有照顾。 但最近半个月以来,除了一些老客偶尔过来听她唱唱曲之外,阿柳的客人明显少了许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她自己坐在房间里,不是绣花就是调琴,要不就是画些山水画。 提起画画,还是前几日,她的客人里有一位姓徐的先生,是位擅长画山水的大家,忽然给她带了一套极好的笔墨纸砚来,声称要教她作画。 这位客人算是老客,以往他来,就喜欢听阿柳唱曲。那日不知哪根筋不对了路子,上来就说要教她画山水。 阿柳见他一手负后,一手拿笔,神情严肃,就地变身成了个教书先生似的,心中暗暗发笑:“听说这位徐先生的画,市面上都卖到几千两银子一幅了,而且他还不收弟子。现在他来见我,是要付我银子的,可他一边付给我钱,一边还要教我画画。既然是这样好的事,我干嘛不学呢?” 于是阿柳就乖乖地跟这位徐先生学画山水。 这事倒有了趣了,徐先生从开始的五日一来,变成了三日一来,最后改成隔日下午都会准时来。天香楼的老鸨倒像见怪不怪似的,次次热情地把他请上楼来。 进了阿柳的房间,这位先生一撸袖子就开始自己磨墨,然后铺开了纸,直切主题,滔滔不绝地给阿柳讲起课来。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徐先生教阿柳画画,刚开始他虽然教得也算勤恳,但态度上总有些不以为然。 不过几次之后,他发现阿柳是个不学则以、要学便十分认真的人,勤恳用功不说,在作画方面还颇具天赋,一点就通。 这下徐先生可有了些惊喜,逐渐将严苛的一面展露出来。 有时阿柳不能很快领悟,他也不掩饰自己的脾气,直接板起脸来,张口就斥责,丝毫不给阿柳面子。 然而阿柳却没有因此生过气,只要徐先生诚意相待、倾囊相授,她就对他的态度并不多么深以为意。如此,这位徐先生更加喜欢这位小女学生了,有时一天之内要来两趟。 但他也不是日日都来的,若不来,他会提前打招呼,还会留功课。所以徐先生不在的时候,阿柳就自己在房间里补功课。 作画是很耗时费力的细致工作,一旦投入进去,一天一晃也就过去了。 这样一来,阿柳每日都排得很满。客人虽然少了,时间反倒不够用了。 一日上午,阿柳正在认真作画,彩月托着小腮帮子在一旁看,看着看着,忽然噗嗤一笑。阿柳的思路被打断,放下笔问道:“你笑什么?” 彩月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了两个小小的倒月牙儿,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指头,指着阿柳刚画完的一串葡萄说道:“我笑姑娘画的是蚕豆呢,还是葡萄呢?” 阿柳急道:“怎么是蚕豆?明明是葡萄。” 彩月笑道:“姑娘别急,你画的是很好的,但我脑子里突发奇想,你看……”她拿过阿柳手中的笔,在葡萄上仔细描了几笔,把每一颗葡萄都画成了大蚕豆,最后还在下面画了个盘子,得意道:“瞧,这不是天桥底下刘大娘卖的炒蚕豆?五香蚕豆,两文钱一大盘!” 阿柳笑着轻推了彩月一把,佯嗔道:“看你是想吃炒蚕豆了。我的功课都让你画坏了,害我还要重画。”但其实她也觉得刚才画得不好,正准备重画,所以并不生气。 她叫彩月拿出一张新画纸,铺平了,举起笔仔细琢磨了片刻,便极认真地重新画起来。 彩月在旁边陪着,等到阿柳差不多画完了,她忽然感慨道:“姑娘现在这样真好。” 阿柳勾上最后一笔,问道:“什么真好?” “姑娘想想,咱们已经多久没接过客了?最近这几日,更是一个客人都没有,连老客人都不来了,只有那位徐先生天天来教课。咱们现在几乎是不挣钱的,可是你看妈妈也不出声。我看姑娘倒像个读私塾的女学生,整日里就是写写画画。倘若以后都是这样的生活,那真挺好的。” 彩月顿了顿,又带着一脸好奇道:“说到底,这还是因为那位徐先生。你说怪不怪,这天下只听说有强买的,却没听过有他这样强卖的。要不是姑娘好学,二话不说当了他的学生,换了那些不愿意学的,还要把他当成疯子打出去呢。” 阿柳边写落款边听着,右手拿着笔,笔杆轻戳脸颊,再拿开笔的时候,雪白的脸上留下个淡红的圆印子。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把笔放下,叫彩月把桌子收拾了,准备午饭。 吃过午饭,阿柳通常都要小憩半个时辰。但今天不知怎么,躺在床上却精神得很,她想着彩月方才的话,各种想法在脑子里乱飞,全无困意。 就这样躺了片刻,实在不想躺了,便坐起身来,把彩月叫进屋里,说道:“我睡不着了,想去看看秀红。” 彩月于是替她换了衣服,跟着一起往钱粮胡同去了。 到了钱粮胡同,彩月敲开院门,正是招娣出来开门,看见阿柳,欢喜地唤道:“柳姑娘!”她把阿柳让到院里,急匆匆地引着阿柳就往后院走。 阿柳见她神色既喜又忧,忍不住问道:“你家姑娘最近怎么样?” 招娣鼻子一皱,倒像要哭似的:“姑娘病了,最近可是遭了不少罪。” 阿柳一担心,脚下立刻就走得快了起来。 经过庭院时,她看见院子东西两侧,沿着墙根栽种的石榴树下,原本摆着一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湖蓝色蝴蝶花,现在花盆里却高高低低地长满了细草。野草抢足了风头,花朵倒蔫巴巴地夹在其中,就那样一溜儿无精打采地歪着。 阿柳感觉这院子得好几天没人打扫过了,便问招娣:“管园子的人不在吗?” 招娣委屈地憋着嘴道:“当初就没给配那么多人,现在病倒了两个,剩下加上我总共才三个人,也就不分工了。这两天连厨子也病了,管园子的徐妈会做饭,她去张罗做饭的事,这园子就顾不上了。” 阿柳听着竟像是有些凄凉的感觉,再等来到后院,闻见烧艾草的味道,更加担心,赶紧奔进了秀红的卧房。 房间里,秀红背后靠着一个软垫,额头上绑着一条绣花的棉布,有气无力地半倚在床边,垂着眼皮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阿柳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问道:“秀红,你怎么样了?” 秀红像受了惊似的,抬起眼见是阿柳,顿时睁大了眼睛,神情很是惊喜和快乐,但紧接着却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快走,会传染你的。” 阿柳道:“我还没跟你说上两句话,怎么你就赶我走?我不跟你一个碗喝水吃饭就没事,多呆一会儿怕什么?” 秀红瞧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阿柳见状道:“你其实舍不得我走,是不是?”她把两边的被子给秀红压了压:“你这里熏着草,我没事的。” 秀红因为发热,两边脸颊处烧得通红通红的,比其他地方的皮肤红上许多,乍看就像涂了两块浓浓的胭脂。 阿柳笑道:“看你这脸,红得都能上台唱戏了。”她伸出手,用手背贴着秀红的脸,觉得滚烫,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眼神很是担心。 这一下,秀红的眼泪忽然扑簌簌地就掉了下来,对阿柳道:“如烟,我想家了,我想我娘了。”她说得跟个孩子似的,听得阿柳心里直发酸。 她本想问秀红自她生病以来,不管是瑢亲王还是皇上,有没有人来看过她,但见她这副样子,也不用问了。 秀红低低地哭,阿柳就陪她坐着,心里很是难过:“这种没人管没人问的日子,真的要坚持一辈子么……?” 秀红慢慢止了哭声,从枕头下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深吸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你是不是还想:我来过这种生活,还不如留在天香楼。但这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阿柳见她神色甚是坚定,便道:“你若真能这么想就好。” 秀红点了点头,抹了下眼泪,转了个话题问道:“你还好么?近来在做些什么?” 阿柳本想把自己的一些困惑也跟秀红说说,但见秀红也是满腹愁绪,就把话咽了回去,只道:“我很好,最近喜欢上了画画,没事就画些山水。” 秀红点去眼角的泪痕:“这点我就特别佩服你,屁股坐得住,我不行。” 阿柳淡笑道:“坐不住也得坐,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 秀红眼睛转了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阿柳:“你说过在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那上面有你的身世,你找到没有?” 阿柳沉默了下,点头道:“找到了。” 秀红一喜:“查到什么了么?” 阿柳摇了摇头:“没有。” 秀红眼神里透出些失望,像是自己的事没办成似的:“你身世里有大秘密,我早就觉得了。” “为什么?” “你背后有个金主,错不了。这些年就是他在照顾你。” 阿柳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想起了那位毫无预兆就要教自己画画的徐先生,一时有些出神。秀红还在继续问:“你不想知道他是谁么?还有他为什么这么做?” 阿柳却像是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发起呆来,半天也没说话。最后还是秀红晃了晃她:“如烟?”她才猛然回过神:“什么?” 秀红瞧着她叹气道:“我看你也是一肚子的心事。你真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但不管什么时候你想找人说话,我都在呢。” 阿柳握了握秀红的手:“我知道你关心我,只是很多事我自己也没理出头绪,不知从何说起。” 秀红点头道:“我明白。” 招娣见秀红跟阿柳说了会儿话之后,情绪平稳了许多,很是高兴,就想让阿柳多陪秀红一会儿。但秀红怕阿柳染病,没说几句又催阿柳回去。 阿柳本想留到她吃完饭再走,但见秀红态度坚决,便没再坚持,嘱咐一番之后,就离开了。 阿柳走在回去的路上,这时已近黄昏,几只寒鸦背着晚霞的红光飞过,远处有几户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见过秀红后,阿柳对她很是担忧,回想着刚才的话,阿柳不知能不能相信她的那句“不后悔”。 走着想着,周围行人逐渐多了,原来是到了天香楼附近那条热闹的大街上。 阿柳顺着这条街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个灯火通明的店铺前。她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是“四海药铺”,心中忽然一动,暗道:“秀红的情况得让赵四海知道。”于是抬腿就走了进去。 柜台后站着个穿蓝绸褂子的掌柜,四十来岁的年纪,是赵四海请来打理店铺生意的,姓万。 这位万掌柜正眯着眼睛拨拉算盘,余光看见有人走进店来,抬头一看,是阿柳。万掌柜认识阿柳,遂笑道:“这不是柳姑娘?姑娘是来买药,还是找人?” 阿柳客气地答道:“我来找赵老板。” “真是不巧,他晌午出门办事去了,说得晚点回来。” “大约是什么时候?” “姑娘可别等,赵老板是回山里进草药,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阿柳一听这确实等不了,就问:“这里可有笔墨?我想给他留封信。” 万掌柜点头道:“有,我这就去给姑娘拿。” 笔墨到了,阿柳提笔给赵四海写了封简信,把秀红的情况说了,然后交给万掌柜道:“烦请交给赵老板。”万掌柜应声收起,阿柳道了声谢,就离开了四海药铺。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秀红在床上躺了快半个月,病没有要好的意思,反而更严重了。她生病这段期间,宅里的下人又倒下一个,如今里外只剩下招娣和另外两个小厮,连顶替做饭的徐妈也病得爬不起来了。 招娣嘴上跟秀红说一切都好,心里却十分着急。家里没有男主人,秀红又病得神志不清,自己忙于照顾秀红,外面连个顶替自己管事的人都没有。 一直说要打口新井取水,但其实哪里顾得过来?现在吃用的水都得出去买,买完的水,扛回来还要占用一个男丁。病倒的那些人得吃饭、得人照顾,人手简直急缺。这样偌大一个宅院,整日里却寂静无声,熏着草药的白烟满院子地飘,隐隐地透出了一种萧索之相来。 招娣心里觉得憋屈,却又不能在秀红面前表露。那日给秀红擦完身体,扶她躺下,盖好被子后一摸她额头,烧得直烫手。 大夫刚来瞧过,说这病没别的折,只能坚持吃药,熬过这半个月就好了。招娣瞧着秀红烧得通红的脸,心疼极了,眼睛一酸,怕秀红忽然醒来看见,就跑到了院子里,站在石榴树下面低声地哭。 哭着哭着,忽然听见好像有人进到后院来了。招娣顿时起疑,收了哭声,瞪大了眼睛,小心地往后院的月门走去。 月门外站了个大个子,身披绫罗,穿着很是讲究,手中还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正四处张望。 招娣见他衣着华丽,不像歹人,便扬声问道:“尊驾是哪位?” 那人一转脸,竟是赵四海。 招娣认得他,但眼前的赵四海跟她记忆中的土匪可是天差地别了,他这样一个大变样,倒让招娣愣住了,望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赵四海见招娣发呆,便笑着走上前,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说道:“院门没有关,我在外面叫了许久的门,也没有人应。我怕府上出了什么事,便擅自进来了。招娣姑娘,还认得我么?” 招娣轻掩着口问道:“你……你不是……” 赵四海道:“在下正是赵四海。”他这样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倒让招娣觉得过意不去,她一边悄悄打量着他,一边回了赵四海一个礼。 赵四海看见招娣打量来打量去的神色,猜出招娣的心思,遂道:“我在天香楼旁边的大街上开了个草药铺子,叫四海药铺,现在已经不做跑路的行当了。” 招娣听了很吃惊,暗道:“早就听说京城新开了家专卖名贵草药的四海药铺,连瑢亲王都经常光顾,没想到竟然是他开的。”顿时对赵四海刮目相看:“原来是赵老板了,恭喜。” 赵四海听招娣叫自己赵老板,简直乐开了花,忙道:“客气,客气了。”心里美滋滋地想:“她听我做了老板,对我态度立刻好起来,那么秀红见了我,应该也不再像过去那般不屑。”想着,他马上问招娣:“我听说秀红姑娘身体不适,特来看望,能不能带我去见见她?” 招娣看见他手中提着的纸包,猜想应该是别处难买的珍贵药材,对秀红的病有好处,便道:“是,有劳赵老板挂心,请随我来吧。” 赵四海心中一喜,跟着招娣就往里走。刚来到后院就闻到浓浓的艾草气味,赵四海面露恍然之色,说道:“原来秀红真是赶上这一波了。” 招娣好奇道:“赶上什么?” 赵四海道:“放心,问题不大,有我在,定能治好她。” 招娣虽还是有些不大明白,但听他语气笃定说能治好秀红,极是欣喜,连忙把赵四海让到了里屋。 赵四海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心心念念的秀红,高兴得脸都红了。 招娣掀开帘子先走了进去,赵四海站在帘子外,就听招娣对秀红道:“姑娘,你看,谁来看你来了。” 秀红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是如烟吗?”声音有些无力,却很愉快。 招娣道:“不是,是赵老板。” 赵四海一听该自己出场了,赶紧理了理衣衫,正了正色,掀开帘子就走了进去,叫了一声:“秀红。” 秀红正软绵绵地歪在床边,抬眼一看所谓的赵老板竟然是赵四海,顿时瞪圆了眼:“是你?你来干什么?” 赵四海见秀红柳眉立着,好似不太友善的样子,有些紧张起来,清了清嗓子答道:“我……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秀红也不理他,扭头问招娣:“是你让他进来的吗?你让他进来干吗?还嫌我不够糟心吗?” 招娣连忙道:“姑娘,赵老板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弃恶从善,京城里的四海药铺就是他开的呢!” 赵四海听招娣替自己说好话,连忙点头呼应:“对,对,是我开的!” 谁知秀红根本不理,揪起枕头就冲他扔了过去。赵四海缩头一躲,枕头砸在了门框上,掉了下来。秀红伸着指头,指着赵四海道:“我管你开的是药铺还是茶馆、是老板还是土匪?总之我这里不欢迎你!” 赵四海有些发懵,问道:“为何不欢迎我?我真的洗心革面,有了自己的生意,我还有了钱……” “你以为姑奶奶是嫌你穷才不待见你吗?你就算腰缠万贯我还是不想理你!” 赵四海更加不解:“那是为什么?因为我当过土匪?但我已经痛改前非,我还烧香拜佛,每月吃一天素嘞!” 秀红见他神情十分认真,一副不打破砂锅问到底绝不罢休的样子,无奈之下,用手捶着枕头嚷道:“是你太丑啦!”她自己好似也觉得这话伤人,说完便扭过了脸去。那神情倒像是因为说了不好的话,自己倒气鼓鼓的。 赵四海一脸失落站在原地,呆站了半天,委屈道:“可我自打娘胎里出来就长这样,长好长赖我也说了不算啊!” 秀红扭着头不说话,招娣见赵四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很是同情,走到他身边低声道:“赵老板,姑娘身体不舒服,脾气不好,你就先走吧,过两天再来。” 赵四海呆呆地不说话,最后叹了口气,把纸包放在桌子上,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招娣把赵四海送出院门,回来看见秀红仰靠着床头,两眼望着棚顶发呆,就走到床边,轻声道:“姑娘真是难为死他了,让人那般下不来台。赵老板招谁惹谁了呢,拿这个理由拒绝他,怕是他跳井的心都有了。” 秀红两眼发空,过了好半天才说道:“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在意相貌的,但我确实不喜欢他,又干嘛给他留念想。伤他这一次,他就不来了。” 招娣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把帘子放了下来,说道:“刚才发那么长串的脾气,不管真的假的,也该累了,姑娘躺躺吧。” 秀红点了点头,往下错了错,钻进了被窝。 谁知她刚盖好被子,就听院子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卧室赶来,紧接着赵四海出现在了门口,刚踏进门,就对秀红道:“我得把你这病治好了再走!” 见秀红诧异的模样,他继续道:“我刚才在院里转了一圈,你这府里人丁不够,还有一半是病号,放你自己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 他撸起袖子,一边把那个四方的药包打开,一边说道:“我药铺里有最好的药,也有最好的方子。你按我说的吃药,不出半个月肯定好。我刚才还去了厨房,你们买来的水虽然能喝,但放的太久了。明天我会叫几个兄弟来,给院里打一口新井。” 他把药包里的药拿出来分成小份,用纸包着,递给招娣:“按上面的方子给她熬药。” 招娣迅速接过来,飞快瞟了一眼秀红,痛快地应了一句:“哎!”转身就跑了。 赵四海对秀红道:“你别想赶我走,赶我我也不走。你现在打不过我,你身体好的时候也打不过我。这段日子我就照顾你,等你好了……”他顿了顿:“等你好了,我就走,再不让你看见我,行了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抬头,连一眼都没看秀红,反倒像是他自己不愿给秀红看见似的。 秀红静静地瞧着他,这一次什么都没说。 当天秀红的府上就添了两个丫鬟、两个小厮、一个厨子和一个花匠,这样招娣便彻底脱出身来,可以专心地照顾秀红了。 而原来生病的那些家奴,凡是瑢王府给秀红安排的人,都被暂时带离钱粮胡同,安置在其它地方养病,病好之后再回来;剩下那些秀红自己买来使唤的仆人,则给他们发放银两和足够的药材,辞退了,各回各家。 赵四海将这些都安顿好后,就离开了钱粮胡同,回店里去了。 晚饭新厨子做了几个极其爽口的小菜,配一小铜锅熬得滚热的鲍鱼粥,那香气馋得招娣直咽口水,再看几个小菜,红油笋丝,核桃仁拌菠菜……全都是秀红爱吃的。 招娣好奇,跑去厨房问新厨子,答曰赵老板交代的。 招娣回到屋里跟秀红一说,秀红原本高烧,跟赵四海嚷了几句之后更是头晕脑胀,胃里翻江倒海,不想吃饭。可是听了招娣的话,她强撑着起身,等觉得眼睛不花了,又慢慢披上衣服下地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细细尝了尝。 招娣问道:“好不好吃?” 秀红点了点头。 此时正是掌灯的时候,冉冉的烛光照着一桌子饭菜,粥的热气袅袅地升上去,落下淡淡的影子。 秀红捧着粥碗,热乎乎的感觉从手指传到了全身。 粥是热的,那烛光也是暖的。秀红吃得极慢,但却吃了很久。 招娣在旁边看着欣喜不已:这大约是秀红生病以来,吃得最多的一次晚饭。 这晚秀红没有做杂乱无章的梦,一觉醒来,已是天亮。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秀红一夜无梦,睡了个好觉。 次日清晨,赵四海果然派了人来,就在原来的废井边,就地打了个新井。 然而这期间秀红的病情却一日重过一日,整日高烧不退,到后来烧得晚上连觉也睡不好,胡言乱语,吃什么吐什么。 招娣心急如焚,只好又去找了赵四海。 赵四海一听是秀红的事,当即放下手里的事就赶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就道:“现在是最受罪的阶段,瑢亲王前些日子也是这样。不用担心,只要坚持按药方吃药,一定能好。” 招娣听秀红吃的药跟瑢亲王一样,心里立刻踏实了许多。 虽然有救,但罪可真是遭了不少。赵四海见秀红难受得厉害,就寸步不离地在她身边守着。 这日,到了起更时,秀红浑身滚烫但就是不出汗,整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像在火炉上烤一样。 赵四海叫来了大夫,看过之后说目前没有其它办法,药是对症的,就是需要时间才能退热,现在只能等着。 赵四海见秀红神色痛苦,十分心疼,送走大夫之后,他就对招娣道:“今晚我在这里陪她,你去睡吧。” 招娣见赵四海的神色,知道他比自己还要担心秀红,便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等招娣出去了,赵四海把桌上的烛火拨暗了些,搬了把椅子就坐在了秀红的床边。 秀红半睡半醒,晕乎乎地时不时轻哼一两声,有时候热了把被子踢开,赵四海就给她重新掖好,然后在一旁陪她坐着。 房间里,那一点灯火忽明忽暗地跳动,只映出灯下一小圈昏暗的光影。 黄色的光影逐渐向周围褪去,消失在一片模糊的黑色里,留下淡淡的影子。 这样的静谧无声催得人昏昏欲睡,一开始赵四海还强撑着,后来一个不留神就睡着了。这下开始打起呼噜来,那呼噜越打越响,直接把秀红吵醒了。 秀红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昏暗中见一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身边的木椅上,颈子卡着椅背,仰面朝天张着嘴,呼噜打得震天响。 她烧得视线模糊,揉了揉眼,才看清是赵四海。 秀红略有意外,但并不惊讶,因为这些日子每当她病重时,赵四海总在她左右,想来这一次又是招娣叫他来的。 秀红也不吭声,因为头晕得厉害,她就干脆不去理睬赵四海,从被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谁知赵四海的呼噜打到后来,简直要把房顶掀起来。 秀红原本就头痛欲裂,这下觉得脑袋要炸开了,当即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往赵四海身上踹去。 赵四海被踹得从椅子上滚了下来,惊慌失措地睁开眼,连声道:“怎么了?怎么了?” 秀红咬着嘴唇,瞪着他也不说话。 赵四海醒过神来,见四下寂静无声,并无异样,才抬头去看秀红,见她好似生气了,连忙回到床边,轻声问道:“你怎么不睡了?” “你的呼噜比打雷还响,叫人怎么睡?” 赵四海一愣:“我打呼噜了吗?” 秀红气道:“打了!难道还是我冤你吗?” 赵四海挠了挠头皮,发愁道:“那可怎么办,要不我走吧。” 秀红听见他说要走,倒是微微一怔。 赵四海却没看见秀红的神色,一心只想着怎样才能让秀红睡好觉。 他原本想去外面睡一晚,让招娣进来陪秀红,但听秀红的意思怕是在外面也能听见自己的鼾声,便想着干脆先回去,等到清晨再回来。 但秀红却不知他心里考虑了这么多,只道他因为自己不许他打鼾,影响他睡觉了,所以要走。这样一想不知怎的,难过就涌上了心头,眼泪竟然掉了下来。 赵四海一看秀红哭了,顿时懵了。 秀红越哭越大声,他紧忙好声问道:“姑奶奶,怎么忽然又哭了?” 秀红哭道:“你不是要走么,问这么多干什么?” 赵四海苦恼道:“我是要走,但你这样我走也走不踏实,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啊。” 秀红听他怎么都要走,又不愿说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就使劲大哭道:“我想我爹娘了,我想家,哭一哭不行吗?” 赵四海一听原来是想家了,倒放下一半心,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说道:“但你现在在生病,不能出远门,总要等你病好了才能回家。要不然就过两日,我想办法把你父母接来,你看如何?” 秀红听他越扯越远,根本不明白她的心情,更加气恼,捶着枕头被子说道:“谁要你瞎出主意?我想我爹娘,现在就想见,你能帮上忙吗?” 赵四海一听,这简直是不讲理了,但他心疼秀红,就沉默不语。秀红见自己成功把他拖住,也不哭了,只肿着眼睛斜挑着他,看他怎么办。 赵四海在屋子里转了好几个圈,过了许久,无奈道:“现在是不可能把你爹娘叫来了。”他往床边一坐:“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跟他们说,有什么事想让他们做的,你告诉我,我顶替他们听你说、为你做 - 这两天我就代二老照顾你。” 秀红见他神情严肃,心情莫名地就好起来了,问道:“真的么?” “嗯,你说吧。” “我爹会给我讲故事,我娘会给我唱歌。” 赵四海愣了愣,半天说道:“唱歌我不行,我唱歌还不如打呼噜。要不我给你讲故事吧。” 秀红答应道:“好,那你讲一个我听听。” 赵四海双肘撑着膝盖,双手合十想了半天,开始讲道:“从前有两条蛇成了精,一条白的一条青的……” 他刚讲了一句,秀红就吵着打断道:“这不是白蛇传?我都会唱呢,不行,要讲个我没听过的。” 赵四海抓了抓头:“那我得想想。” 秀红不满道:“敢情你只会一个故事。” 赵四海憨笑道:“这还是我娘给我讲的嘞。” 秀红从床头翻出一本书来,递给赵四海道:“你就照这个给我读吧。” 赵四海接过来一看,是一本《百家故事》,喜道:“好,我给你读这个。” 他翻开一页,顺着从第一个故事读了起来,秀红就靠着软垫听。一个读完又读一个,等读到第五个故事的时候,秀红就没了声音,赵四海抬头一看,原来已经睡着了。 他放下手中的书,把被子给秀红盖好,吹熄了灯。 这回他怕自己打呼噜吵醒秀红,半点也不敢睡,就那么一直睁着眼睛坐到了天亮。 ———————— 这场病让李瑢躺了整整一个月。 到了次月头上,他总算能下床活动了。 虽然瘦了一圈,但李瑢的精神好了许多。身体恢复后,他惦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花晴接回来。 卧床期间,李瑢一直担心花晴哪天忽然跑回府来,但事实上不但过去这一整个月花晴都意外的安静,而且煜王府那边也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这超乎李瑢的预料,他原本以为是金贵为了让自己安心养病,所以封锁了消息。谁知病好后一问金贵,金贵说他压根没有去过煜王府,而自从花晴月前在门口质问了一番李瑢去向后,煜王府也再没有来过人。 李瑢这回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问金贵:“那边没动静,你怎么不说去问问情况呢?” 金贵道:“爷,您都病得不认识人了,我半步都不敢离开您左右,哪儿来的精力去探听消息啊?再说不是您自己交代,说这期间不见夫人的吗?” 李瑢哑口无言。 他心里担心花晴,一刻也等不了,当下就要去煜王府找花晴。金贵就给他带上厚绒缎袍子,跟着一起往煜王府去了。 到了煜王府,花婉正在花园里坐着喝茶。 李瑢一见到她,劈头盖脸就问:“晴儿呢?” 花婉见李瑢脸色还有些发白,显见是没恢复就迫不及待地跑了来,心中还有些欣慰。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后不急不缓道:“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李瑢顿时一怔:“婉夫人怎会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花婉也不答话,起身回到屋里,拿出花晴走之前留的那封信,递给李瑢:“你自己看。” 李瑢接过信,打开一看,见上面就写了八个字:“姐姐,我走了,别找我。” 李瑢一看这满篇的大白话,照平时必然要笑话花晴两句,但此刻他却顾不上了,只急声道:“即便她不肯告诉我,但绝不会隐瞒婉夫人。若婉夫人知道真相,还请告诉我,莫要再让我心急了。” 花婉道:“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是我真的不知道。” 李瑢呆若木鸡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她不愿见我,我不逼她,可总要让我知道她在哪里,我才好放心。” 花婉见李瑢一脸的失魂落魄,叹道:“我大约能猜到她在哪里。” 李瑢眼中顿时亮了起来:“在哪里?” “阳溯。” 李瑢一愣,金贵见他不明白,就凑近了说道:“王爷,阳溯在岭西,是个民风淳朴的镇子。” “你怎么知道?” “小的有朋友是打那儿来的。” 李瑢面色茫然:“夫人为何要去那里?” “听说那里风景如画,夫人大概是想去散散心?” 李瑢急道:“她一个女子独自在外游荡,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遇到危险可如何是好?” 花婉在旁忽道:“这点王爷不用担心,晴儿并非独自前往,还有一人随行。” 李瑢忙问:“是谁?” 花婉抬眼瞧了瞧他:“……暮东山暮将军。” 李瑢一听见暮东山三个字,脸色顿时有些古怪。 金贵却傻乎乎地说道:“暮东山?那不是花大将军的得力干将?”随即一脸欣慰地安慰李瑢:“王爷,有他在,那夫人绝对出不了事了。” 李瑢道:“有他在才要出事!” 金贵摸着脑袋问道:“为什么?” 李瑢心急如焚,懒得理金贵,也忘了跟花婉打招呼,转身就往外走。 花婉站起身来,唤住李瑢道:“你要去哪里?” 李瑢头也不回道:“这件事还请婉夫人千万莫要告诉大将军。”说完,疾步离开了煜王府。 第50章 第五十章 李瑢听说花晴跟暮东山一起走了,心中五味杂陈 - 他既生气又无奈,既后悔又郁闷,最后都说不清是一番怎样的滋味了。 回到瑢王府,他紧皱着眉头,负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走得金贵晕头转向,忍不住问道:“王爷到底在烦恼什么,说出来,小的还能帮您出出主意?” 李瑢停下脚步,望了金贵半晌,重重地叹了一声,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哪有颜面开口跟金贵说自己的夫人是跟着一个爱慕她的将军跑了? 他左思右想,想得愁云惨雾,直想到了傍晚,终于做了个重大决定,对金贵正色道:“你听着,我要去寻夫人,但在此之前,有两件事要你去办。第一,我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府上不可无人,要找人顶替我和夫人。方法我已想好:跟夫人去黑风寨营救我和皇上时所用的方法一样,找人易容成我俩的模样,充充样子即可。你去把那个会易容之术的人找来,让他暂住府中,命其三缄其口,直到我把夫人带回来。第二,此事万万不可让大将军和皇上知道,假冒之事除了春香和采菊,府内其他人一概不得知晓。最后……”李瑢顿了顿,“最后,你留在府中,这件事你最清楚始末,万一出了岔子,不能没有人圆场补救……” 金贵听到这儿,“噗通”一声就跪下了:“王爷,您别的想怎么做,金贵不说一个’不’字。但您说留我在府里,您自己去找夫人,恕小的不能从命。金贵打小就跟王爷绑在一块,一天都没分开过,您此去山高水远,不能没人在身边照顾。今天您就算打死我,金贵也得陪您一起去!” 李瑢听得心中有些感动,他沉思了下,颔首道:“那好,你就跟我一起走。” 金贵喜出望外,起身对李瑢道:“王爷交代的两件事,我记下了,小的现在就去办!” 次日,金贵按照李瑢的吩咐,先将王府上下都交代了一番,然后就去找给花晴易容的那位手艺人,谁知一打听,那人患了重病,已经半年没下过床,两手也有些不好使了。 金贵不大相信,找到那人家里,发现果然那人得了中风。 这下可愁坏了金贵,站在人家门口就开始愁眉苦脸。那人见金贵是真愁,便叫自己媳妇告诉了金贵个方法,金贵听完又惊又喜,道谢之后,乐颠颠地回了瑢王府。 李瑢一见金贵就问:“怎么样,人找来了吗?” 金贵笑道:“那人半身不遂,来不了啦。” 李瑢一愣:“那你为何还很高兴?” 金贵道:“这可真是歪打正着。那人虽然来不了,却给小的指了条路,他说世上除了他,还有一个人擅长易容。此人叫何秉良,人称遁地鼠,曾是玄黄教弟子,但是已经死了。不过他还有个弟子,叫福官,继承了何秉良的手艺。王爷,您猜这个叫福官的弟子是谁?” 李瑢道:“我如何知道,我连听都没听过。” 金贵凑近李瑢,神秘兮兮道:“王爷您不但听过,还跟他认识……他就是杨五!” 李瑢果然怔住,惊喜道:“那他现在哪里?” “听说他现不在京城,小的打算去问问赵四海。” 李瑢展颜道:“不错,赵四海肯定知道。” 金贵压低声音又道:“小的还有个主意,等找到杨五,干脆就让他假扮王爷,还省得再找个不明真相的第三人来。此事不宜传六耳,王爷您看如何?” 李瑢立刻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法,可找谁来顶替夫人呢?” 金贵瞧着李瑢,李瑢见他只笑不语,忽然灵机一动,两人互望之下,同时说道:“……柳如烟。” ——————— 秀红病了一个来月,赵四海比自己生病还累。 白天他要料理药铺和草堂的生意,晚上陪秀红,昼夜不分地两边倒,等秀红病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倒开始咽痛头疼,生起不大不小的病来。好在守着个药铺,看病吃药都不用操心,所以赵四海的病情一直稳定向好,并不严重。 这一日,赵四海正无精打采地坐在药铺里看账本,没看多久就觉得账本上的字开始变大,成串地往出乱飞。 他脑袋沉甸甸地一垂,掉到胸前,再把头一仰,搁在了椅子背上,眼睛也睁不开了,晕晕乎乎地就睡了过去。 他身旁的万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核账,见赵四海的脖子已经软得撑不住脑袋,便道:“赵老板,进去躺会吧。” 赵四海闭着眼睛摆了摆手,“在这眯一会儿就行。” 万掌柜便不再劝,继续核起账目来。 就在这时,门口迈进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他一进门就瞥见堂上仰头睡觉的赵四海,微微一笑,径直冲赵四海走去,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万掌柜一看这位面生,从柜台后面绕出来,上前客气问道:“请问这位客人,是来抓药的吗?” 那青年一指赵四海道:“我找他。” 两人就在赵四海身边说话,赵四海却睡得像死猪一般,还打起呼噜来。 那青年忍不住笑问万掌柜:“他最近都忙些什么,累成了这样?” 万掌柜不知这青年身份,不好深答,只笑道:“赵老板最近私事繁忙,咱们也不太清楚他忙些什么。” 那青年道:“私事?”忽然一笑:“那我懂了。”他伸手拍了拍赵四海,唤道:“醒醒!” 赵四海一顿哼哼才睁开了眼,四下一瞧,看见那青年,顿时坐直了起来:“杨五!好小子,回来也不说一声!” 杨五笑道:“你派人找我,我回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你却在这里睡得舒服。” 赵四海边摇头边道:“我最近事情有点多,不小心就打了个盹儿。” 杨五听他鼻音很重,便问:“听说你私事繁忙,忙的可是那件私事?” 赵四海自己倒是一愣:“哪件私事?” “自然是秀红姑娘的事。” 赵四海听了,这才反应过来,哈哈一乐道:“对,对,是这件事。” 杨五笑道:“看来办得很顺心。” “还好,还好。”赵四海笑应着。 那位万掌柜早已识趣地走开,还叫伙计送了壶茶。 杨五四周环顾了一圈,赞道:“原来在山寨,真是埋没了你这做生意的天赋。” 赵四海道:“唉,哪有什么天赋,就是硬着头皮上,慢慢就习惯了。”他给杨五倒了杯茶,接着问道:“你呢,找着贾六没有?” “我去了三仙山,其他弟兄都见到了,唯独没有看见贾六。” “你这么急着找他,到底是因为什么?” 杨五喝了口茶:“不瞒你说,他很像我幼时的一个朋友,去年在山寨见到他,我就想找他弄清楚。谁知刚到山寨不久就出了事,跟他就错过了。” 赵四海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叙了会儿话,杨五问道:“你着急找我回来,是什么事?” 赵四海如实道:“其实找你的不是我,是柳姑娘。” 杨五听说是阿柳找他,身子也坐直了些,问道:“哦?她说什么事没有?” “具体什么事她没有说,只说是急事,让我帮忙找你,我就答应了下来。你不如直接找她问问。” 杨五听完,心中大概有了几分盘算,当即起身道:“既然她说是急事,我便去看看。回头找你喝酒。” 赵四海点着头站起身,送杨五出了铺子。 离开四海药铺,杨五往天香楼赶去。谁知到了天香楼,却被老鸨告知如烟已经不见客了。 杨五问道:“是从何时开始的?” 老鸨上下打量了杨五两眼,见他穿着打扮整齐利索,却不像有钱人,便不冷不热道:“有俩来月了。” 杨五见老鸨一脸的嫌贫爱富,倒不往心里去,只道:“我与柳姑娘是朋友,你告诉他我的名字,她自然会见我。” 老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杨。” 老鸨正踌躇要不要去叫阿柳,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口走了进来,正是金贵。 老鸨一看见金贵,脸色顿时一亮,从前襟抽出手帕子,甩着就迎了上去:“哎呀,这不是金管家!” 金贵见老鸨五颜六色的一团就往自己身上拥,轻往后一退,淡笑道:“柳姑娘可在?” 老鸨立刻应声道:“在,在!” 杨五在旁道:“你不是说柳姑娘不见客了?”没等老鸨答话,金贵先看见了杨五,顿时喜出望外:“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杨五,我正找你!” 其实刚才金贵在门口刚一露脸的时候,杨五就早认出是他。但金贵并没有看见他,且两人也不算熟稔,杨五便没作声。没想到金贵见到自己惊喜万分,倒在他意料之外,也就拱手回礼道:“金管家,好久不见。” 老鸨一看金贵对杨五这样热情,一时愕然,脑子飞快一转,立刻对杨五换了副脸孔,堆笑道:“原来是杨老爷,刚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别往心里去!”说完就对楼上喊道:“如烟,来客了!” 阿柳正在楼上画画,听见老鸨在楼下喊,有些意外。 彩月在旁边磨墨,也忍不住好奇道:“咦?真是奇怪,咱们都多少日子没接客了。” 阿柳示意彩月去应门,彩月放下手中墨块,走到门口,刚打开门,就见老鸨笑容满面地往里走,边走边对屋里的阿柳说道:“如烟,瑢王府的金管家和杨老爷来看你啦!” 瑢王府的金管家是指金贵,阿柳一听就明白,但那位“杨老爷”是谁她却一时想不出来。 这时金贵已经走进屋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清瘦高挑的青年,阿柳一看,竟是杨五,立时惊喜地站了起来,对杨五道:“是你!”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老鸨带着金贵和杨五来到阿柳的房中,阿柳见到杨五很是惊喜,杨五瞧着她,也微笑道:“好久不见了。” 阿柳吩咐彩月把桌子上铺开的笔纸还有作了一半的画收起来,然后对老鸨道:“妈妈,还请帮忙送一壶茶来。”老鸨应着退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阿柳指着桌边的两把宽椅,对两人道:“两位请坐。” 金贵和杨五在桌边坐下,金贵先看了一眼彩月收走的画,又四处张望了一圈,接着笑道:“上次柳姑娘从王爷那儿要走一副湘绣,我当姑娘醉心于女红,现在看来不仅刺绣,姑娘还擅长作画嘞。” 杨五一进门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幅《龙盘虎踞图》,眼神中隐约有赞赏之色,心想:“她还是把这幅画弄到手了。” 阿柳却道:“不算擅长,就是最近开始学画山水,这都是些很普通的习作。”金贵见她谦虚,便笑着不再多说。 三人闲聊之间,老鸨送上来一壶好茶,彩月给三人倒了,金贵端着喝了几口,心里惦记着李瑢交代的那件要事,便直接开口道:“我今日是奉王爷之命来找柳姑娘,恰巧遇上杨五,这件事刚好可以当面跟你俩一块说了。”接下来便将李瑢打算请杨五和阿柳易容假扮他和花晴的事跟两人说了,至于这么做的原委,则简化为夫妇二人决意离开京城,旅居阳溯。 说完,金贵正色道:“王爷和夫人离京周游,不欲为外人知,因此才想出请你二人顶替的办法。此事万万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否则坏了王爷计划,咱们大家都要掉脑袋。” 杨五心道:“这最后一句重话,是叫咱们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金贵看了看两人,问道:“两位的意思如何?” 杨五看了一眼阿柳。 阿柳的眼神略带疑惑,目光在那深深的睫毛里向着杨五这边一转。杨五于是看出来她也知道此事是不可推诿的了,便对金贵道:“既然是王爷交代,在下自当从命。” 金贵转脸又问阿柳:“柳姑娘的意思呢?” 阿柳道:“我平日承蒙王爷照顾,王爷交代,自然要按王爷的意思办。” 金贵便道:“好,那么便请二位收拾收拾,今天就随我回府吧。”他站起身来,对阿柳道:“老鸨那里我来处理,柳姑娘无需担心。我在楼下大堂等着。”说完对两人一拱手,就出了房门去了。 等他关上房门,脚步声顺着木头楼梯往下去了,阿柳才道:“不想瑢王府那边竟这么着急。” 杨五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向金贵所去的方向望了望,放下窗帘来说道:“此事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依我看,大约是瑢亲王和他夫人闹了矛盾,家丑不肯外扬,才想出旅居的说法。” 彩月听了好奇,在旁插嘴道:“我看那晴夫人端庄大方,瑢亲王温润如玉,他俩也会闹矛盾吗?” 杨五笑道:“那是你没有见过两人打架的样子。那位晴夫人不是位好惹的人物,不信,你问你家姑娘。” 彩月歪头去瞧阿柳,阿柳想起最早在瑢王府的床下,看见花晴追得李瑢满院打的情景,轻笑道:“不错。” 杨五重新在桌边坐下,对阿柳道:“这事虽然确实有些荒唐,但既然是瑢亲王交代,不去也得去。我没什么行李,来去就个褡裢。你有什么要带的东西,抓紧收拾吧,我看等下就得走了。” 阿柳于是和彩月收拾起衣物来,杨五看着她忙来忙去的身影,想到时隔一年与她再见,竟然凭空冒出来个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着实意料在他之外,心中实在有些惊喜,便表面上却显得很是淡然。 他等着阿柳收拾,目光偶然扫到墙上那幅《龙盘虎踞图》,问阿柳:“你是如何得到这幅画的?” 阿柳收拾着梳妆台上的首饰,随口答道:“瑢亲王给我的。” 杨五道:“哦?” 阿柳没解释,彩月抢着说道:“当然没有那么简单,是我们姑娘在瑢王府打牌,连赢三局赢来的!” 杨五笑道:“原来如此。” 杨五的话倒是提醒了阿柳,她对彩月道:“去把那画取下来,我要带走。” 彩月应了一声,一边搬过小板凳,踩上去取画,一边问道:“为什么要带着这幅画?” 阿柳正往首饰盒里装一副翡翠的耳环,被问这一句,手停了下来,略作思索后没有回答彩月,却转头对杨五道:“一个月前我曾托赵四海寻你。” 杨五点头道:“所以我来了。”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找你?” 杨五笑道:“我本来要问的,结果临时出了这件事,以后日日相对,你总会跟我说的,所以我不着急。” 彩月听见“日日相对”四个字,忍不住冲阿柳吐了吐舌头,轻笑出来。 阿柳脸色一红,却没去理彩月,继续对杨五道:“我是想请你看看这幅画。”她干脆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首饰,起身从彩月手中拿过那幅画,指着对杨五道:“你帮我看看,这上面有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杨五拉过画的一角,跟阿柳一起扯开画卷,从上至下地认真看了一遍,说道:“这上面的线脚甚密,这么盲看,不好看出倪端。你总要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我才好找。” 阿柳道:“我是想请你帮我……”她话说了一半,忽然住了口,面色有些迟疑,最后从杨五手中拿过画,轻声道:“等到了王府再说吧。”她把画卷了起来,递给彩月,让她收在行囊中。杨五见她欲言又止,想是有隐情,便没有追问。 倒是阿柳收拾了一会儿东西后,忽然又问他:“你会易容?这么特别的本领,我都没有听你提过。” 杨五道:“我的本事还很多,一样一样说,说到天亮也说不完。”阿柳见他顺杆开始往上爬,也不知真假,只微微一笑,不再多问。 阿柳将随身的东西收拾了一个包裹,叫彩月提着,然后和杨五一起来到堂上。金贵已经跟老鸨交代完,早在那里坐着等,见两人下来,起身道:“走吧。” 三人来到瑢王府,不等杨五坐定,李瑢就急不可待地请他展示。杨五当即准备材料,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完成了。 李瑢一看,面前的杨五和柳如烟两人简直跟自己和花晴毫无二致,外加杨五和阿柳对他二人已经很有些了解了,因此不仅貌似,更加神似。 李瑢当下放了心,叫金贵在府中做了最后一番交代,然后收拾好行囊,带着金贵悄悄离开了瑢王府,踏上了追花晴的旅途。 这样一来,瑢王府就扔给了杨五和阿柳,只有随身伺候他们的春香和采菊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帮助杨五和阿柳熟悉里外的规矩和用度。 李瑢离开前,吩咐采菊告知府中上下说夫人回来了,不了解真相的家奴都道两人和好了,很是高兴,厨房那边的人猜想两人重归于好,必然要一起好好吃顿晚饭,下了很大的心思,好酒好菜地准备了一满桌。 阿柳坐在饭桌前,见丫鬟小厮们用翠玉盆盛着洗手水、托着拧干的毛巾一个一个地往上递,凉菜热菜流水似的送来,一顿饭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等到后来上红果子冻和漱口水的时候,阿柳已经撑得什么都吃不下了。 这样丰盛的晚饭,阿柳并不常吃到,但正因如此,这顿饭吃得甚是陌生。外加她平日饭量就很小,吃到一半便觉得饱腹,最后几样菜每样只尝了一小口便吃不下了,到后来几乎是受罪。 再看对面的杨五,倒是来者不拒,给什么吃什么,欢欢喜喜由头吃到尾,连果子冻也没剩下一点。 阿柳本觉得一切都很陌生,彩月也不在身边,她心中有股难言的抗拒。但此刻看见杨五一副满不在乎的快乐样子,倒让她心里宽慰不少。 用完晚饭,春香见阿柳还在桌边坐着,便走到她身前悄声道:“夫人,该洗漱就寝了。” 阿柳点了点头,跟着春香来到里面的卧房。 她初来乍到,对一切都不熟悉,因此并不多话,只是暗中观察春香做的事,默默记在心里。春香见这位假夫人话不多,细节上的表现却很聪明,两人相处起来便十分和谐,更让旁人分辨不出真假来。 等阿柳更衣沐浴完,正准备要上床睡觉,春香忽道:“夫人先等等,王爷马上就过来。” 阿柳心中一慌,忙问:“他要过来?” 春香倒像奇怪似的:“是啊。” 她话音刚落,杨五一掀门帘走了进来,他穿一身软绸若草色长袍,目若朗星,眉眼中的英气让这柔和青色衬着,平添了许多的俊逸。他见阿柳像不认识了似的瞧自己,笑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举起手臂来问阿柳:“我头一次这么穿,怎么样?” 春香在旁倒像看入了神,直瞧着杨五道:“咱们家王爷穿起来是一种感觉,但你这么穿却是另外一种感觉……很不一样。” 杨五问道:“怎么不一样?” 春香忽然脸一红,低头笑道:“我不会说。”说完把阿柳换下的衣服捡起来,就跑出去了。 春香这一跑,阿柳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唤道:“春香,你回来。” 春香没回来,却是采菊掀开帘子探进头来,说道:“她去洗衣服,跑远啦。今晚是我看夜,姑娘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阿柳有些局促地瞧了一眼杨五,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掀开被子跑下床,来到采菊跟前,贴着她耳朵轻声道:“能不能给他另安排间房?或者我出去睡也可以。” 采菊听了先是抿嘴一笑,随即正色道:“这可不行,你俩现在是王爷和夫人。全府的人都知道他俩和好了,哪还有分房睡的道理?让人看见,该有人嚼舌根了。”不等阿柳再说,放下帘子道:“快睡吧。” 阿柳见采菊就在外面看夜,想偷溜出去也不成。一转头,杨五双臂环抱,肩膀靠着门框,正笑看着她,显见是把她刚才的话都听见了。 阿柳道:“咱们两个不能都睡床上。” 杨五笑道:“那你叫我睡哪里呢?” 阿柳犹豫之间,杨五又道:“况且采菊刚才说了,明早让下人看见不好。” 阿柳听他的意思是要坚持跟自己睡一块了,急道:“不行,要不你睡床,我睡地。”她开始四下翻箱倒柜,最后从个五斗柜里翻出一床被褥,大喜,使劲抽了出来,就要往地上铺。 杨五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被褥,说道:“我来吧。” 阿柳不吭声,杨五不抬头就能看见她表情似的,边铺被边道:“我能让你睡地么?这里冷,赶紧上床去吧。”他把被子铺好后,往里面一钻,舒服地吐了口气道:“王府的被子就是好,又厚又软,躺在地上也不冷!” 阿柳这才站起身来,钻进了床上的被窝里。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杨五和阿柳在瑢王府的第一晚,阿柳睡床,杨五睡地。 杨五呲溜往被窝里一钻:“王府的被子躺着可真舒服!”接着来回翻了几个身,像是舒服够了,对阿柳道:“你要睡了么?我吹灯了。” 阿柳“嗯”了一声,杨五伸手往灯柱上轻轻一划,那烛花就灭了。 阿柳觉得骤然一黑,慢慢地,就见斜月帘栊,满屋清辉,眼睛很快适应了这种柔和的光线。 她躺在被里,本以为杨五还会再跟她说两句话,谁知接下来他再没发出一点声音,安静极了。 阿柳躺了一会儿,睡不大着,就侧耳仔细听了听,杨五那边儿像只猫似的全无动静。她忍不住轻声问道:“……你睡着了吗?” 杨五悄无声息。 阿柳有些诧异他睡觉时的安静,便不再说话,自己也侧转过身,面冲着墙。 她的心情却不知怎么忽然地就放松了下来,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 在赵四海的悉心照顾之下,秀红的病彻底好了,赵四海却累趴下了。 他不想让秀红知道自己病了的事,因此一个字都没跟秀红说。但自打秀红痊愈之后,就接连好几天没再在钱粮胡同露过面。 过去一个月赵四海几乎天天在秀红面前转悠,原本秀红还嫌眼烦,现在他忽然不来了,不知怎的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生病期间赵四海给她加派的那些人手,在她病好后继续留了下来。这下秀红整日更加什么都不用干,只需捡些好玩的闲事做一做,但她却因此觉得比生病时还无趣。 赵四海病了整一个礼拜。 到第七天头上,秀红忽然就对招娣道:“你去四海药铺,告诉赵四海,说我忽然不舒服了,跟他要些药来。” 招娣见秀红脸色红润得跟个苹果似的,连先前大病初愈的那一点点蜡黄色,也早就褪得没了影子了,便道:“我看姑娘气色挺好的呀,怎么又不舒服了?” 秀红道:“你是大夫吗?叫你去你就去。” “那见了赵老板,我得跟他说,姑娘是怎么不舒服呢?” 秀红歪头锁眉,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说道:“你就说我哪儿都不舒服,让他来就对了。” 招娣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噗嗤一笑,说道:“知道了。”笑着起身掀开门帘就出去了。 招娣来到四海药铺,却听说赵四海病了。她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不打扰赵四海休息,刚转身要离开,却被万掌柜看见,叫住了她:“招娣姑娘,赵老板请你进去呢。” 招娣便跟着万掌柜来到四海药铺后院一间上房的里间,一进门就见赵四海躺在床上,跟秀红之前的模样一色一样,烧得跟煮熟的螃蟹壳一样,红通通的。 招娣吃了一惊,急忙走到床边,就见赵四海迷离地睁开眼来,气若游丝地叫了一声:“招娣姑娘。” 过去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虽然秀红时不时给赵四海冷脸色看,但招娣对他的印象却很好。见赵四海病成这幅模样,招娣可真有些着急,连忙道:“赵老板,你病得怎么重,怎么不告诉咱们一声呢?” 赵四海忙道:“你千万别告诉秀红我病了,就说我出远门了,啊?” 招娣急道:“你这是被我们姑娘传染了。这事我得告诉姑娘,不然你在这里病着,姑娘不管不问,倒成了咱们姑娘无情无义了!”说着掉头就要回去。 赵四海急忙一把拉住她:“别,你说了,她跑过来,再传染回去,轮流转地来回病,这谁受得了?她大病初愈,让她在家好生歇着吧!我身体好,两天就没事了。” 招娣一听这话倒是有些犹豫。 赵四海见了,干咽了口口水,劝道:“你就听我的,说我出了趟远门,半月准回来。” 招娣无奈,只好敷衍地应着。 回到钱粮胡同,秀红已经在房门口等着了。招娣正犹豫是否要说实话,秀红早迎了上来,心急地问道:“怎么样,他在忙什么?” 招娣垂着头不去瞧秀红,半天才道:“赵老板出远门了。” 秀红一愣:“去哪里了?进山了吗?” 招娣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秀红怔了片刻,见招娣一直不抬头,说道:“不对,你在说谎。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招娣吭哧半天也不说话,秀红愈加怀疑,催道:“你倒是说呀。” 招娣实在忍不住,抬起头大声道:“赵老板让姑娘传染啦,病得厉害呢。” 秀红愣住了,招娣噘着嘴道:“赵老板不让我跟姑娘说,怕姑娘去看,再传染了姑娘。” 秀红脸忽然一红:“臭美,谁去看他?他倒想!”扭头就回房里去了。 过了晌午,招娣在柴房烧水,准备给秀红烫衣服,余光一瞥,忽见秀红猫着腰,头上绑着快灰麻布的头巾,蹑手蹑脚地从院子穿过。 招娣觉得奇怪,放下手里的水壶,在围裙上抹了抹手上的水,扶着门框站着看。就见秀红两手揪着头上那块布,遮着脸,往大门外悄没声地走。 招娣忍不住追了出来,从后面一拍秀红,低声问道:“姑娘,你去哪儿?” 秀红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身,见是招娣,赶紧直起腰来,扯掉头上的布,说道:“吓我一跳!我在家里闷,出去随便转转。” 招娣一听,赶忙道:“那姑娘等我下,我陪姑娘一起去。”边说边伸手要去摘围裙。 秀红忙道:“不用,我就在附近溜达溜达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你忙吧。”也不等招娣坚持,匆匆忙忙就跑出去了。 秀红一口气跑到四海药铺,打远就看见两个伙计拿着大扫把在门前清扫。她走到跟前,探头往里一看,见万掌柜在柜台后整理药材。 秀红往门侧一闪,背贴着墙,心想:“万掌柜没见过我,但门口那两个伙计给我送过药,都认识我。我要就这么进去,他们一定知道我是来看赵四海的,回头到处嚷嚷,倒让人误会我喜欢他家老板似的。”想来想去,决定等他们打扫完了,再进去见万掌柜。 谁知这俩人清扫得格外认真,扫完两人杵着扫把杆子,就站在铺子门口又唠起嗑来,这一唠唠了个没完没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秀红等得不耐烦,正打算走,偏巧有个从前的熟客进药铺,一眼看见躲在柱子后的秀红,笑着打招呼道:“这不是秀红姑娘,许久不见,来买药吗?” 那两个伙计听见,同时回头一看,就见秀红裹着个灰头巾,洋不洋土不土地站着在店门旁,脸色略有尴尬。 秀红跟那熟客简单打了个招呼,那人便进店去了,其中一个伙计走上前来跟秀红拱了拱手,问道:“秀红姑娘,来看赵老板吗?他就在里面呢。” 秀红见瞒不住,只好拿掉头巾,微笑道:“是,请带个路吧。”那伙计把秀红径直领到后院赵四海的房间里,就退了出去。 秀红站在门口,见赵四海躺在一堆厚被中间,昏昏沉沉地睡着,脸色不是正经的红,而是发暗,跟自己当时一样,想来是极不舒服的。 她走到床边,在赵四海身旁坐下来,从怀中掏出手帕在旁边盆里浸了水,拧干了给赵四海擦了一遍汗,清洗干净了,又给他敷在了额头上。 赵四海一直眉头紧皱着昏睡,也没醒。秀红在他旁边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把被子给赵四海掖了掖,转身离开了。 傍晚,赵四海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店里伙计正好给他送饭,他烧得晕头转向,手撑床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那伙计就抬了个小桌,横在床上,给他放了碗粥和几个小菜,一边摆开,一边随口说道:“今天秀红姑娘难得来,你怎么不留她多坐一会儿,才呆了那么会功夫就走了。” 赵四海顿时一愣:“秀红来过?” “啊,可不是,在这儿坐着来着,你都不知道吗?” 赵四海张大了嘴:“什么时候的事?” “刚过晌午那阵,在门口站了半天,也不知怎么穿得跟个偷鸡蛋的似的,阿饼还笑嘞。” 赵四海愣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手里攥着个柔软之物,伸开手一看,是块女子用的手帕。他赶紧在被面上平铺开,见一角上用红线绣了个“红”字。 这手工是秀红的,赵四海见过,当下心里跟炸开似的甜,将这块手帕紧紧握在手里使劲儿摩挲。这下比吃什么药都好使,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敞亮起来,心潮澎湃地只恨不得立时好起来,好去见秀红。 秀红来看过赵四海之后,赵四海心情甚好,人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赵老板在爱情的催化作用下,病去亦如洪水一般,不到半个月就全好了。若说爱情的力量,便是这般神奇。 赵四海痊愈后不久,就是阿柳跟他曾经提过的:秀红的生日马上要到了。 赵四海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对秀红这个生日花了极大的心思。他提前派人给秀红送信,叫她生日那天千万不要安排其它事,留出来给他 - 他有个大礼要送给她。 秀红接到消息后,嘴上说“不知道弄些什么幺蛾子,神神秘秘的”,实际却从心里一路笑到脸上来。 等到了生日当天,赵四海早早地就等在了秀红家门口。 他穿了一身靑褐色亮绸的堆花长袍,仔细地梳了头发,秀红乍见他也觉得眼前一亮。她自己打扮得也很是动人,由招娣扶着走出大门,跟着赵四海上了轿。 赵四海只说带她去看礼物,却故意卖个关子,没有说明是什么。让秀红愈加好奇,从这份好奇心里又源源不断地生出一种兴奋来。 她坐在轿中跟招娣一边轻声聊天,一边猜测赵四海到底要送她什么,这样一路慢慢走着,竟走了几十里地。走到后来,秀红更加纳闷是什么样的礼物,要跑到这样远的地方来看。 正当她奇怪时,轿子停了下来。 赵四海迎到她轿前,替她拉开轿帘,笑道:“到了。” 秀红半喜半疑地迈出轿来,见眼前是圈起来的一片地,周围用柏枝高栅栏围着,贴着东面栅栏一溜是一排瓦房,瓦房前各挖了一个四方的深水槽。 这片地上跑满了鸡,足有上百只,成群结队地来回走,场面甚是壮观。 秀红一时发懵,半天问道:“你是要送我什么?” 赵四海指着眼前这片地,喜不自胜道:“就是这片鸡场!” 他拉起秀红,推开栅栏门,领她走进去,就见鸡屎满地,馊谷子味阵阵袭来,熏得秀红直眯眼睛。 赵四海兴冲冲地举手在胸前平举着一划,像在指挥千军万马:“我小时候家里穷,过年都吃不上一只鸡啊!那时候我做梦都想有个自己的养鸡场,一边养,我一边卖;一边卖,我再一边吃!想吃多少吃多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说到这里,他神情感慨:“柳姑娘给我出主意,说要送你有意义又美好的礼物。左思右想,再没有比送你个养鸡场更有意义的了!你当这养鸡场很便宜吗?光这块地和这些鸡,就抵不知道多少金银首饰嘞!但首饰太俗,谁都可以送,而我既然送你,就要送个不一样的。等将来你要是养高兴了,我我再在旁边给你建几个大宅子……”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一只雄鸡“咯咯咯嗒”地高声叫着,扑棱起翅膀,猛地跳到秀红身旁的栅栏杆上,紧接着一拍翅膀,又跳到了秀红的头上。 秀红顿时吓得失声尖叫。招娣也叫喊着举起手帕对着那只鸡猛扇。但那家畜细细的爪子抓住秀红的头发,死不松开,叫嚣一般地高声啼鸣起来。 赵四海见秀红花容失色,急忙冲上去将那只鸡拍走,却还是留了秀红一头踩过的鸡屎。 秀红紧攥着手帕,也不去擦脑袋上的鸡屎了,只气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开始哆嗦。 赵四海眼见不好,呆站着不敢吭声。 秀红颤抖了半天,吐出一句:“我就是俗气得很,喜欢金银珠宝,讨厌养鸡场!”她最后一句近乎是吼着说的,怒吼完,头也不回地往轿子奔去。 招娣赶紧跟上,经过赵四海身边时,埋怨道:“赵老板,你说你……唉!送珠宝多好!”说完一跺脚,转身跑了,留下赵四海自己一脸沮丧地站在原地。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阿柳假扮花晴暂住在瑢王府中,转眼已经十来天。 这段时间平静无波,因为金贵事先交代过天香楼的老鸨,而阿柳也早已不接客,因此她连续多日不在天香楼,并未引起什么注意。 只有一个人觉得蹊跷,就是那位教阿柳画画的徐先生。起先是他自己因故离京,而阿柳就是在他离开的这几日期间,受李瑢所托,跟杨五一起住进了瑢王府。 几日后徐先生回到京城,照例来天香楼给阿柳上课,却被告知柳姑娘不在,他当时并未多想,只当阿柳临时有事出门了,便回去了。 但隔日再来,说柳姑娘又不在。 这样几次,那位徐先生觉得不对劲了,叫了老鸨想问问清楚。但老鸨却含糊其辞地不肯多透露一个字,于是他顿生疑云,直接就去了禄王府。 刚叫人送话进去不久,孙倌就亲自迎了出来,对那徐先生拱手道:“晚舟先生,里面请。” 徐晚舟回了个礼,跟着孙倌进府。 这一路上就见小桥流水,连桥栏上都擦得一丝灰尘没有。曲径通幽之处,两侧的翠竹林立,竹叶是新绿色,干净极了。 徐晚舟不禁暗道:“回回来这禄王府,到处都是一尘不染。满园翠竹,却不见一朵鲜花,放眼望去一片绿海,雅致有余,却未免显得太清寒孤独了些。”他兀自想着,却没有说出口,紧跟着孙倌,连过两大进院落,来到李禄所在的殿中。 这日天色并不算明亮,云层很厚,日光稀疏,就显得不阴不晴。李禄穿了一身银底镶绯色堆花蟒袍,倒比这天光还亮眼些。 他正站在案台后写字,徐晚舟不敢打搅,远远地遥望了一眼,见他落笔行如流水,写了一纸极漂亮的小楷。 再细看,看清李禄正在写的是“落霞与孤鹜”五个字,心道:“原来是写这幅。整篇这才写了一半还不到,怕是要等一会儿了。”想着,就垂了手,一声不吭地在旁候着。 但李禄写到“渔舟唱晚”的“晚”字,便停了笔。他低头看着那篇字,头也未抬,对徐晚舟道:“徐先生,坐。” 孙倌搬来椅子,徐晚舟坐了下来。小厮端上一杯茶,徐晚舟却没有动。 李禄这时抬起头来,望着徐晚舟问道:“徐先生最近新作了哪些作品?” 徐晚舟道:“在下按王爷交代,这一个月来一直在辅导那位女学生,所以并没有什么新作。” “那她学得如何?” “秀外慧中,一点就透。” 李禄颔首道:“她要是有像样的习作,下次可拿来给我瞧瞧。” 徐晚舟正色道:“在下也本有此意,只是那位柳姑娘,最近却不知所踪了。” 李禄微微一怔:“不知所踪?” “不错。在下找了几回,都被告知她不在,其中定有蹊跷。” “老鸨怎么说的?” “老鸨含糊其辞,不肯相告,在下便直接来找了王爷。” 李禄沉默片刻,说道:“我已知晓,先生请先回去,这段日子也暂且不必去了。”转头吩咐孙倌:“带徐先生去结账。”徐晚舟起身道谢,由孙倌带去了账房。 不过片刻,孙倌回来禀报:“按王爷的吩咐,给徐晚舟按整月结了账。” 李禄随意地摆了摆手以示知道了,然后道:“备轿,我要去一趟天香楼。” 李禄来到天香楼,老鸨一看见他,顿时面如土色,迎上前勉强笑道:“禄亲王……”再往下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孙倌目视老鸨,厉声道:“王爷交代你的事,你胆敢都忘了么?” 老鸨立刻跪在了地上,举着双手颤声道:“我哪敢忘了王爷的嘱托!一直按照王爷的吩咐,照顾如烟,没再让她接客!” “那如烟姑娘去了哪里?” 老鸨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来,嗫嚅道:“这……这……” “你是明知道却不说?”孙倌一招手,从后面上来两名侍卫,两柄亮铮铮的钢刀一闪,架在了老鸨的脖子上。 老鸨的脸憋得紫青,忽然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王爷,我是两边不能得罪!您要是硬逼我说,我也活不成了!” 孙倌冷声道:“你以为你不说,就活的成么?你忘了这些年都是谁给你撑腰的了!”他话音刚落,忽听楼上咕咚一声响,抬头一看,是柳如烟身边那个叫彩月的小丫头正躲在楼梯上偷看,看到这个场景,吓得从楼梯上滑了一跤。 李禄向彩月的方向用目光一扫,孙倌即刻会意,给侍卫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侍卫立刻飞身上楼,像抓只小兔子似的就把彩月从楼上拎了下来。 那侍卫把彩月往地上一扔,彩月立刻干嚎起来。 李禄被吵得眉头微微一蹙。 有侍卫立刻叱道:“住口!再哭把你嘴封上!”彩月吓得一哆嗦,抽搭了一声,改成低泣。 孙倌问彩月:“你家姑娘去了哪里,你如实说出来,就放了你们。” 彩月委屈地看了看老鸨,老鸨侧歪着身子半趴在地上,干脆眼睛一闭,一脸任人宰割的表情。彩月抽了抽鼻子,说道:“姑娘被瑢王府的人带走了。” 李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老鸨道:“瑢王府的金管家来,说要把如烟接到瑢王府住一段日子,命咱们不许把这件事外传。” 李禄这时终于亲自开了口,问老鸨道:“还有么?” 老鸨撑着身子往上直了直,答道:“没有了,就这些。啊,同行的还有一位姓杨的老爷,好像叫什么杨五,看着跟瑢王府的人很是熟稔,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孙倌见李禄不再说话,便问彩月:“柳姑娘走之前,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彩月摇头道:“没有。” “那说多久回来?” 彩月还是摇头。 李禄示意孙倌不必再问,折转身往天香楼外走去。 孙倌追上前问道:“王爷,咱们现在去哪儿?” 李禄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去瑢王府。” 李禄来到瑢王府时,正是傍晚时分。 天上的云层厚重,只在西天露出一丝裂缝。从那缝中露出一丝血红,夕阳在云后飞快下沉,血红色渐渐变成一抹淡粉,夜色迅速浓了起来。 李禄从轿中下来,瑢王府门口正在点灯。 挂灯的小厮见到李禄,赶紧从梯子上下来,上前打了个千儿:“禄亲王!”另外一个已经跑进去报信。 李禄被请到前殿,刚坐下没一会儿,就见李瑢匆忙从殿门外走了进来,脚下如风,腿脚甚是利索。他看见李禄,笑道:“三哥!”径直走到李禄旁边,坐了下来,吩咐两边道:“上茶。” 李禄瞧着李瑢,说道:“我听说你前段时间生了场大病,现在看不仅恢复得很好,连脚底下都比从前稳健多了。” 李瑢一笑:“不病不知身体贵,病好了我就跟夫人学了些功夫,你这么说,看来是有成效了。” 李禄“哦?”了一声:“都学了些什么?” “不过是打些把势罢了。”李瑢端起茶碗吹了吹,像是随意问道:“三哥今日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禄笑了笑,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说天香楼的柳如烟最近在你府中住着,可是真的?” 李瑢端着茶碗,垂目看着茶水上飘着的叶子,头也不抬,只道:“为何这么问呢?” “因为我刚去过天香楼。” 李瑢晃了半天茶碗,最后却放在了桌上没有喝,抬眼看着李禄,笑道:“柳如烟确实曾经来过,但早已离开了。那次打牌之后,我夫人感觉跟她很是投缘,前些日子便邀请了她来,想留住几日,谈些闲话,却被柳姑娘婉言拒绝了。” 李禄目不转睛瞧着李瑢:“如此说来,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李瑢淡笑道:“不知道。”他不等李禄再问什么,抢问道:“三哥跟那位柳姑娘是熟识?” 李禄端起茶碗,用茶碗盖拨了拨茶水,说道:“我熟悉她,但她不一定熟悉我。” “此话怎讲?” 李禄半晌不语,忽然微笑道:“就是说我爱慕其名,却总无缘一见的意思。”他口吻中多了几分玩笑之意:“三番五次不见芳容,一急之下,就跑到你这里来了。” 李瑢道:“都道三哥是冷面王爷,不想也有动心的时候。” 李禄这下只笑不答了。 两人在前殿坐着闲谈了片刻,就到了晚饭时候。李瑢留李禄吃饭,李禄称家中有事,便起身回府了。 送走李禄,假扮李瑢的杨五疾步回到寝殿。早听说李禄来拜访、因此一直在寝殿中坐等的阿柳见杨五回来了,急忙起身问道:“怎么样,禄亲王来做什么?” 杨五除下厚绒绸的外衫,瞧着阿柳似笑非笑道:“他是来找你的。” 阿柳一愣:“找我?” 杨五将脱下来的外衫放在一边,说道:“他今日去天香楼找你,找不见人,听说你被瑢王府的人带走了,就追到这里来了。” 杨五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刚才跟李禄说话期间,他一口茶都没喝,此刻方才喝了几口。放下茶杯,他问阿柳道:“他这话,你说能不能信?” 阿柳在床边重新坐了下来,轻声道:“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问我?” 杨五淡淡一笑:“他的话,我只信一半。他发现你不在天香楼,所以来找你,这事错不了。但他说因为对你思慕有加却不得见,因此犯了相思症追到这里,那是玩笑话,我是不信的。” “那你认为他是为何而来?” 杨五瞧着阿柳:“……他不是爱慕你,他是惦念你。” 阿柳怔了怔。 杨五见她神色确实有些茫然,便问道:“你跟禄亲王不熟?” “不熟。其实我只见过他一次,还说了不到几句话,他就走了。” “那你觉得他为何会这么做?” 阿柳一直垂着头,现在忽然将头微微抬了一抬,问道:“你怎么肯定他是惦念我?” 杨五沉默片刻,说道:“这是种感觉,错不了。” 阿柳瞬间出了下神,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怕杨五不信似的,又补上一句:“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 春香的声音这时在门外响起:“王爷,夫人,用晚饭了。” 杨五站起身,对阿柳道:“吃饭吧。” 阿柳点了点头,起身跟杨五一起走出了卧房。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阿柳和杨五用完晚饭,一起回到寝殿。 春香已将床铺铺好,二人梳洗完毕,等春香出去了,杨五照例在地上给自己打了个地铺。 阿柳将烛光拨暗,将两人的衣服叠好,放在床头。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两人已对瑢王府的生活十分熟悉,在细节上也是心照不宣。 等杨五躺下,阿柳也钻进了被窝,便对杨五道:“熄灯吧。” 烛灯就在离杨五不远的桌子上,他懒得起身,往常都是用掌风扇灭烛火。今晚阿柳说完熄灯,杨五却没有动,问道:“你困不困,不困的话,咱们说会儿话吧。” 阿柳原本冲着里面的墙侧身躺着,听见杨五的话翻转过身,把手臂从被里拿出来,将被子压在腋下,对杨五道:“不困,你说吧。” 杨五仰面朝天地躺着,双手枕在头下,先是若有所思,半晌忽道:“今天看见禄亲王,让我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你有没有听说过当年玄黄教煽动民间作乱,围攻京城的事?” 黑暗中,阿柳抓着被子的手猛地一抖。 她没有马上回答,杨五以为她不知道,就道:“我今年二十五,你十七;当年我十一岁,而你……”杨五飞快地心算了算:“而你当年连三岁都不到,太小了,肯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过了半晌,阿柳低声问道:“……那你知道么?” “只是些模糊的记忆,绝大部分都是我师父和胡师伯告诉我的。” 月光透过窗纸,投下朦胧的光影,杨五望着屋顶上杂乱昏暗的阴影,问阿柳:“你想不想听?” 阿柳轻轻“嗯”了一声。 杨五便开始讲道:“当年玄黄教是民间第一大教,教中高手如云,我师父和胡师伯都曾经是玄黄教弟子。玄黄教成立的初衷是等贵贱均分田,为贫苦百姓谋太平。但后来教内起了分歧,分成好几个帮派,表面平静无波,实则已经分崩离析。当时的教主叫陈勉,他听说朝廷决定出兵镇压玄黄教,自知难以抵抗朝廷,就想出了一个诈降的计策。他先假装臣服朝廷,恳请朝廷收编,却在被押回京城的路上坐地翻脸,率领教众围攻京城。” “朝廷闻讯后,派出四王李煜率兵镇压,并且大获全胜,却意外地查出这整件事背后,是太子李珺还有宰相公孙恒暗中主使。其实太子一早就控制了玄黄教,企图利用陈勉达到谋权篡位的目的。老皇帝得知后勃然大怒,将李珺贬为庶人,公孙家则被满门抄斩 - 这就是轰动当年的太子案。” “玄黄教被镇压后,教众就都散了。胡师伯对民间教派心灰意冷,决意自立门户。他要带着我,但我不能原谅自己连累师父被害,发誓要把何派手艺传承下去,所以将师父下葬后,我就离开了胡师伯,自己闯荡江湖。也是那时候开始,改了名字叫杨五。” 阿柳问道:“连累你师父被害?” 杨五顿了顿,答道:“动乱刚开始时,师父让我留在总教,我却非跟着他不可。他不同意,我就躲在马饲料里,偷跟着进了京城。结果玄黄教在京郊忽然攻城,到处都是逃命的人,有人跑着跑着就被乱箭射死了。我拼命跑,跑到城门前时,忽然铺天盖地都是飞箭,躲也躲不开……是我师父及时赶到,替我挡了所有的箭。” 他越说声音越低:“后来胡师伯赶到,将我们救走,但师父伤势太重,已经救不活了。他跟胡师伯交代了很多话,我当时哭得不行,只记得他最后请胡师伯照顾我。……我师父去世的时候,才二十二岁……还没我现在的年纪大。” 杨五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没再说了。接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抬手扇灭了烛火。 黑暗中,他双手抱膝,久久不语。 月亮的清辉从窗外洒进来,被熄灭的灯芯上冒出一缕极细的青烟来,先是笔直的,然后逐渐弯曲起来,在高空柔软地打了几个圈,消失在了屋顶。 半晌,阿柳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 “怎么了?” 阿柳擦了擦眼睛:“我听得心里很难受。” 杨五极淡地笑了笑:“你难受什么呢?” “我难受你师父的事……还想起了很多别的事。” “别的事?” 阿柳不语。 杨五叹道:“或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不,你还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杨五沉思片刻,忽道,“开始提到了禄亲王,你可知道当年跟太子一起出兵镇压玄黄教的,还有他。当年有逃回来的玄黄教弟子亲眼见到太子斩杀了陈教主,还刺伤了禄亲王。要不是当时煜亲王及时赶到,禄亲王也差点死在太子手上。回朝后,经煜亲王亲口证实,太子罪行铁证如山。当时的太子妃是宰相公孙恒的长女,叫公孙敏。她也受到此事牵连,最后跟太子双双自缢……” 他刚说完这句,床上忽然传来阿柳低低的哭声。 杨五一怔,忙问:“怎么了?” 阿柳不答话,只是哭着。 杨五心里一急,翻身而起,走到床边,俯下身问阿柳:“……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阿柳摇了摇头,把放在外面的手臂缩回到被子里,拉起被子盖在脸上,却依然啜泣不止。 杨五眼见着,懊悔道:“怕是我真的说错话了。” 阿柳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摇着头哽咽道:“不是,我是想我爹娘了。” “那你爹娘在哪里?” “……都不在世了。” 杨五听了,不知说什么好,就默默不语地站着。深秋夜寒,屋里阵阵地冷,他忍不住搓了搓手。 阿柳看见,抹去泪水说道:“这里冷,你快回被窝里去。” “我不冷。” 阿柳从被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杨五的手,说道:“冷得像冰块,还说不冷。” 她的手软绵绵热乎乎的,杨五很想多牵一会儿,却怕她生气,便道:“好,那我回去。”他转身钻回到了被里,等阿柳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了,说道:“你从来没跟我提过你的身世,看在我跟你说了不少我自己的事的份儿上,你多少也给我透露一点你的事吧。” 阿柳沉默片刻,说道:“我不满三岁就没了爹娘,是吕伯把我带大的。吕伯是我家从前的看门人。后来吕伯得了重病,去世了,他儿子对我不好,嫌我是个拖油瓶,就把我卖给了天香楼。”她顿了顿,“刚到天香楼的时候,因为我不听话,还不肯见客,妈妈极不喜欢我,经常打骂。我那时想一死了之,结果被人救下。但等我再回到天香楼的时候,不知怎的妈妈对我的态度忽然就好了。不但再不逼我见客,还准我卖艺不卖身。” 杨五不动声色地问道:“是因为你寻死么?” 阿柳摇了摇头:“不,妈妈才不会因此就对我宽容……是有人帮了我。” “帮你?” 阿柳点了点头:“这些年我能感觉到有一个人,总在我有难之时出手相助。” 杨五听见这句,神色很有些意外:“你可曾见过那人?” “……没有。” “那你怎么肯定有那样一个人?” 阿柳学着杨五之前的口吻说道:“这是种感觉,错不了。” 杨五听她学自己说话,淡笑起来。 两人谈了许久,不知不觉已经月上中天。倦意袭来,杨五听阿柳半天没有动静,知道她睡着了,自己也侧了个身,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阿柳醒来时,杨五早已洗漱完,正站在西面墙边,仔细地观察墙上那幅《龙盘虎踞图》。阿柳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问道:“你几时起来的?” 杨五目光仍在画上,答道:“比你早半个时辰。” 阿柳见他看得全神贯注,便问:“看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这些日子我日日瞧它,却还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阿柳起身洗漱梳妆的时候,他还在看,一直看到春香和采菊送早茶来,才不再看了。他在桌边坐下,端着茶碗对阿柳道:“要想事半功倍,还是要知道原委。你把当初告诉你这画上秘密的人的原话跟我说一遍。” 阿柳道:“其实就是吕伯告诉我的,他也没多说别的,就说线索在那幅画上。” “线索?什么的线索?” 阿柳拿着牛角梳子,把纠缠着的发尾一下一下地梳开,忽然不说话了。杨五等了一会儿,说道:“看来这画上的秘密不只关乎你的身世,还关乎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只是这样盲找,费的功夫可就多了。” 到了傍晚,两人对着这画已看了整整一天,依然全无所获。最后杨五道:“我眼睛已经花了,看什么都是两个,今天找不出来了。” 用过晚饭,他对阿柳道:“在屋里闷了一天了,你跟我在院子里逛逛可好?” 阿柳点头道:“好。” 于是两人各自披了件披风,在王府的花园中,绕着荷塘慢慢走了起来。 不远处,沿着西面的红色高墙种了许多高大挺拔的古松树,松叶的绿色已经有些发老,却很厚重。浓密的树冠连成一片,像深绿色的云层,把王府笼罩其中 — 这让阿柳莫名地觉得安全。 天上一颗圆圆的明月,被几缕薄云托着拥上古松的枝头来,玲珑地挂在树梢。月光从缝隙中洒下,映得地上一片淡影。 阿柳的心情也被这干净的月光照得清亮了,她跟着杨五在院中溜达,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就这么走了一会儿,她忽问杨五:“听赵四海说,你之前一直在找贾六,是吗?” “嗯。” “找到没有?” “还没有。” 阿柳好奇地问道:“黑风寨流散的人那么多,你为何只想找他?” 杨五沿着石桥,往池塘边的一个水轩走,边走边道:“因为我感觉他或许是我儿时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杨五说贾六是他儿时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阿柳道:“但我看他好像并不认得你。” “那是因为那时我们都还很小,我和他分开得十分匆忙。当时我八岁,他的年纪跟我差不多。” 阿柳歪头认真地瞧着杨五,月光洒在她脸上,发出柔和的白光来,双眸像清若湖水。杨五看见,微笑道:“你又想听故事了,是么?” 阿柳笑了笑,杨五将大氅垫在水轩内的圆石凳子上,对阿柳道:“坐下说。” 阿柳坐下来,用听故事的神情,专注地瞅着杨五。 杨五微微一笑,问道:“还记得在黑风岭,有一晚我带你去给我师父上坟,提到我曾在深山里生活,后来遇上了我师父的事么?” 阿柳点点头,杨五道:“其实当时还有一个伙伴跟我一起,他叫福寿。” 阿柳笑道:“你叫福官,他叫福寿,你俩的名字难道是一块起的吗?” 杨五有些认真道:“不,我的名字是和尚起的,而他的名字是我起的。” 阿柳于是不再说话,静静地继续听杨五讲下去:“我是个孤儿,还在襁褓之中时,被父母遗弃在山门。后来被寺院的和尚发现,抱回寺中收养。寺院的方丈给我起了“福官”这个名字,他对我很好。但我七岁时他就去世了,他的师弟继承衣钵。那个人心术不正,对过世的方丈也不尊重,我很记恨他,总与他作对,他就把我从寺院赶了出来。” 阿柳道:“亏得他还是出家人,心胸如此狭窄。” 杨五淡笑:“也是我当时把他折腾得够呛。” “可天地茫茫,他把你赶出去,叫一个七岁的孩子如何生活呢?”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被赶出来,我还很高兴。但很快我就山穷水尽了。那时已经入秋,天开始冷了,我没有东西吃,快要饿死了。就在那时,我遇见了福寿。他忽然出现,给了我两块生肉,我实在太饿,就把那些肉都吃了 - 那味道到现在还让人记忆犹新。” 阿柳诧异道:“你说福寿跟你年纪差不多,那他为何会独自出现在深山里?又是从哪里弄来生肉的呢?” 杨五答道:“……他很特别。是狼群带大的孩子。” 阿柳很是吃惊,更加认真地听杨五讲道:“我初次见福寿,他连话都不会说,用四肢行走,动作极快,脾气也很暴躁。但他当时孤身一人,我猜测大概是他生活的狼群被打猎的人杀光了,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他也无依无靠,因此发现我之后,经常跑来看我,给我野果和生肉吃。但我不能总吃生肉,所以后来我就去邻近的村庄偷火。” “……其实我一开始并非想要偷火。我是想沿街乞讨,找个人家收留我。我当时年纪小,被人收养也不是不可能……但等我到了村口,却改变主意了。我想如果那个狼孩在等我怎么办?所以临时改意,决定去偷火。等我偷到火回到山洞的时候,发现他果然在等我。那日他抓到了一只野兔,却舍不得吃,一直在等我回来。我生了火,把野兔剥了皮,放在火上烤熟。他很怕火,不停地大叫,还用手去拍火,险些烫伤……没用多久,他就习惯了吃熟肉,因为熟肉确实更好吃。再后来我就开始教他说话,我最引以为豪的事,就是他学会说的第一个词,是叫我的名字。但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除了每天 ‘福官福官’地叫我,就再不会说其它的话了。我也给他起了个名字,就叫福寿。我跟福寿生活了一年,在那一年里,他教会我觅食的方法,而我教他说简单的话。……后来就遇见了我师父,他收留了我们。” 阿柳听得全神贯注,追问道:“然后呢?” 这个时候明月从浓密的古松树冠中升了起来,四周的薄云猛地散去,皎洁的月光将两人身边的空地照得雪亮。 杨五沉默了下,说道:“然后我和福寿就分开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却没有他的消息。” 阿柳听到结局这样仓促,不禁好奇道:“你师父既然收留了你们两个,你和他却为何反而分开了?” “……因为我师父只肯收我为徒,却不肯收福寿。” “为什么不收他?” “师父说福寿身上野性未除,并不适合学这门手艺。我为此跟师父赌气,惹得师父很生气。那晚我跟福寿说,要是师父不收他,我也不学了,我跟他一起走。福寿当时还说不清楚话,他不吭声,我就以为他同意了。谁知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却不在了。” “他走了?” “对,他怕我不学艺,就自己走了。” 阿柳轻叹了一声:“他对你很好。” 杨五点了点头。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阿柳问道:“那你是怎么认出贾六就是福寿的?” 杨五先笑了笑,而后才道:“福寿学说话时,最大的困难就是分不清单复数。” 阿柳听了,忍不住也轻笑起来。 夜凉如水,晚风吹过凉亭,阿柳伸出手拉了拉衣服,杨五见状说道:“故事听完了,也该回去睡觉了。” 阿柳忽然有些顽皮地一笑,问杨五:“明晚还有故事可听么?” 杨五笑着不说话,而是出了凉亭,往寝殿走去。 阿柳跟在后面,追问道:“你还有故事,对不对?” 杨五笑道:“我的故事有一箩筐。可是只我一个人讲,是不是有点不公平?现在关于我的事,你知道得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了,我却连一点关于你的事都不知道。” 阿柳听罢又是低头不语,杨五见她还是不肯透露一点的态度,便没再说什么。 ———————— 那日李禄去瑢王府找阿柳,却被告知阿柳不在。 接下来几日,他派人又去天香楼找了几次,都全都无功而返。最后一次孙倌回来,说还是不在,李禄对孙倌道:“再去一次瑢王府。” 李禄二番来到瑢王府,在王府门前落了轿,他前脚刚迈出轿,后脚就有另外一台四人轿也停在了瑢王府门前。 那顶轿子紧靠着李禄的轿子停下,一个小丫头走上前撩起轿帘,然后花婉从轿里走了出来。 花婉抬头见李禄正站在不远处看她,顿时有些意外。她走上前对李禄盈盈行了个礼,问道:“三哥,你也来找瑢亲王吗?” 李禄含笑道:“不,我是来找晴夫人的。” 花婉刚想说“晴儿不在”,忽然意识到李禄并不知前段时间李瑢和花晴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便笑了笑,只道:“我来找瑢亲王。”顿了顿,又问,“三哥找晴夫人是什么事?” 李禄道:“我夫人这两日想在府里请客,听说花大将军曾经从西域带回过几只琉璃盏,送给了晴夫人。她想借几日,充充门面,却不好意思开口,便让我来了。” 花婉一听是这么回事,就没再多想,心里却在盘算另外一件事:“晴儿跟暮东山走了这么些日子,也不见李瑢这边有什么动静,他可真沉得住气!我是等不了了,今天非得来看看,李瑢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想到这里,她也顾不上理会李禄,随便敷衍了一句:“那正好,咱们一起在瑢亲王这里坐坐。”便回头叫金坠儿去叫门。 两人在门口呆了这么半天,早有门口的小厮进去报信,因此还没等金坠儿迈步,就听朱漆大门一响,瑢王府的人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却不是金贵,而是另外一个管家 - 叫金荣的。 金荣笑着迎上前来,给李禄和花婉利索地请了个安,说道:“禄亲王,婉夫人,王爷和夫人都在,里面请。” 李禄听罢就往瑢王府里走,但花婉听见“王爷和夫人都在”,不禁猛地一怔。直到李禄的身影消失在庭院里,这才回过神,紧跟着也进了院。 来到前殿,李瑢就站在殿门前,见到李禄,他微微一笑,叫了声:“三哥。”目光接着落在花婉身上:“婉夫人,好久不见。今天我府中要热闹了。” 他把两人请到座上,吩咐上茶,而后先瞧着李禄笑道:“三哥又来看我了。” 李禄淡淡一笑:“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刚才还跟婉夫人说,来替家里跟晴夫人借两只琉璃盏。” 李瑢答道:“这很容易。”转头吩咐金荣,“告诉夫人,说三哥来借琉璃盏,请她找出来。”金荣应了声“是”,转身就出去了。 花婉从进门就一直眼含疑惑地看着李瑢,此刻听见这句,再也忍不住,端着茶碗,一边用茶盖一下一下地拨着茶水,一边紧盯着李瑢问道:“……晴儿回来了?” 李瑢道:“她就在后院。” “她何时回来的?” 李瑢也端起茶碗,不动声色道:“我们既然一起出门,自然是一起回来的。” 花婉听他这话有些含糊其辞,待要再问,李禄这时却插了一句嘴问李瑢道:“你和晴夫人出门了么?” “不算什么出门,就是在京郊逛了逛。” 花婉默默喝着茶,心中暗道:“想是他把晴儿追回来了。但两人既然重归于好了,晴儿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害我在府中白担心了这些日子。” 这时花晴从后院过来了,身后跟着采菊,采菊的手中还捧着一个雕花檀木盒。 花晴到堂上先给李禄行了礼,叫了花晴一声:“姐姐。”接着把采菊手上的木盒打开来,对李禄道:“这是三哥要的琉璃盏。” 李禄扫了一眼,见盒里躺了一对精雕玉镯的琉璃杯,随口问道:“只有两只?” 花晴听了,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倒是采菊先飞快地看了一眼花晴,赶忙抢着答道:“另外还有四只,上次大将军寿辰的时候带去用了,到现在一直没有拿回来。” 花婉见花晴闷闷样子,心中纳闷就这么点事怎么还要丫鬟替她回答,也扭头对李禄道:“对,确实是在我父亲那里,我上次也去了。” 李禄笑道:“我并不是嫌少,只是随便一问。两只够用了。” 花婉见花晴一直沉默不语,担心起来,起身走到她身前,问道:“你怎么不说话?是哪里不舒服么?” 花晴忙道:“不,是有些困乏了。刚刚睡醒,头还有些晕呢。” 花婉静瞧着她,本来有一堆话问她,但碍于李禄还在,便只低声问道:“你回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整日地担心你。” 花晴拉住花婉的手道:“对不起,让姐姐担心了。” 花婉见她话里带着几分客气,以为是因为李禄在场,便将她轻拉到一边,悄声问道:“暮将军回去了么?李瑢见到你俩怎么说的?” 花晴眼睛睁大了些,隐隐透出一丝迷茫来,半天才道:“他……” 花婉见她神情阴晴不定,等了半天也不见答出第二个字来,心中焦急,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吞吞吐吐的?暮将军回没回去你也不知道吗?”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花婉问花晴暮东山的去向,花晴答不出来,花婉心中顿时有了疑惑,问花晴道:“你怎么吞吞吐吐的?暮将军回没回去你也不知道吗?” 花晴正憋得满脸通红,李瑢在旁忽道:“你们两姐妹在那里说悄悄话,不许我俩听吗?”他笑着站起身来,走到花婉和花晴的身边,问花婉:“在说些什么?” 花婉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李瑢,沉默了片刻,忽道:“我在跟晴儿商量,想留在你这里,再打几局牌呢!” 花晴听了,眼神微动,花婉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然后望向李瑢,问道:“好不好?” 李瑢淡淡道:“婉夫人刚才一字不提,怎么忽然来了牌兴?” 花婉也不接他的话茬,依旧问:“你来是不来?” 采菊在旁边从刚才听见花婉说要打牌,就一直轻咬着下唇,神色紧张地盯着花婉。现在看她追问李瑢,忽然插嘴道:“咱们王爷不会打牌呢!” 李瑢听见采菊这么说,目光猛地闪动了几下,立刻轻笑道:“三缺一,这牌还怎么打?” 花婉默默看了眼采菊:“王爷没说话,你总插什么嘴?” 采菊听了脸色顿时有些微白,退在一边不吭声了。 李禄在旁听了半天,这时对李瑢道:“既然婉夫人想玩,你又没什么事,就打几局吧。你看了那么多次,上两把手就会了。” 李瑢听李禄都这样说了,只好淡笑道:“好。” 小厮们开始摆牌桌,采菊趁机赶紧跑回后院,找到春香,急得跺脚道:“完了完了,禄亲王和婉夫人要留下来打牌呢!也不知道他俩能不能应付得来,你快跟我一起到前面去吧。” 春香听了,赶紧扔下手里的针线活,跟着就跑到前殿来。 此时前殿上,李瑢四人已经围着桌子坐下,摆上牌了。 花婉见春香也来了,她自己身边有个金坠儿,花晴身边有个采菊,金荣和另外两个小厮也在一旁垂手站着,便道:“来这么多人在四周转悠,不嫌闹吗?” 春香忙曲了曲膝,说道:“婉夫人,我来添茶倒水,不给您碍事。” 花婉“嗯”了一声:“你倒懂事。”接着一边摸牌一边说道,“我今天是赢钱来的,谁也不让。”她习惯性地看了看花晴,花晴却低着头只顾摆牌,头也没抬。 花婉不动声色地理了理手上的牌,不再说话。 时隔小半年,这几个人再次凑了一局,气氛却很不同了。 各人揣着不同的心思,转眼四圈就打了出去。花婉忍不住赞道:“瑢亲王,你打得很好啊。”李瑢听了这话却有点愣,随后笑道:“手气好。” 但花婉那句话夸完之后,再接下来,李瑢却连输了好几局。 花婉道:“这么不禁夸,把之前赢的又都给我们还回来了!” 李瑢笑笑。 再打几局,李禄忽然不急不缓地说道:“晴夫人打牌改了路数么?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要?”金荣在旁边看了半天,心里也在想:“咱们夫人平时打牌,如同猛虎下山,今天怎么这般斯文了?” 花婉这时忽然拿起一张牌来,倒扣着,推到花晴眼前来,两眼紧盯着花晴说道:“我猜你要这张。”说着,水葱似的手指头在牌上轻点了三下。 李禄看见,目光微动。李瑢也看在了眼里。 只有花晴眼望着那张牌,半天含糊地说道:“谁知道呢,我自己都不清楚该要哪张。” 花婉顿时面沉如水,她默默地瞅着花晴,半晌,把那张牌轻轻抽了回来,说道:“我也只是猜的。”再没多说,垂着眼帘继续打了起来。 花晴抬头看见采菊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这一晚的牌打得暗潮涌动。 花婉的手气越来越壮,几乎一路赢到最后,偶尔几盘失手,也不相让,逼着李瑢和李禄让自己悔牌。 到后来一局完了,李禄笑着站起身来,对花婉道:“你们这是赵匡胤的赌,输打赢要的,不打了不打了。” 花婉也不辩解,起身让金坠儿把赢的钱都收进钱袋子里,微笑道:“多谢二位爷承让。” 李瑢不说话,笑着只是摆手。 屋里掌上了灯,李禄见夜色已经笼了上来,便起身告辞。 李瑢挽留了一番,花婉和李禄都道天色不早,很快各自回府。 等二人离去后,李瑢和花晴回到寝殿。李瑢叫人端来一盆热水,把自己和花晴的脸蒸热了,去掉模子,变回了杨五和阿柳,说道:“不大对劲。” 阿柳沮丧道:“我也觉出来了。突发这么些个意外,简直让我应接不暇。就说婉夫人忽然问我什么暮将军,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怎么答得出来??” 杨五一撩长袍在床上坐下,说道:“这样看来,更加可以肯定瑢亲王和晴夫人是闹了矛盾,晴夫人离家出走,瑢亲王追去了。至于那个暮将军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刚才在牌桌上,禄亲王和婉夫人多半都看出什么了。” 采菊正端着水盆进来,听到杨五最后这句,忍不住道:“婉夫人肯定看出来了!她用手指头在牌上敲三下,那是暗示她手中是三条呢!” 阿柳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采菊一边把毛巾浸湿在水盆里,一边道:“婉夫人和我们夫人是亲姐妹,从小玩到大,打牌都是串通好的。一根手指头代表条,指甲画小圈是饼。她俩只要坐一块儿打牌就作弊,经常看她们打牌的都心照不宣,要不禄亲王怎么说她们这是赵匡胤的赌、输打赢要呢?” 杨五恍然道:“怪不得,婉夫人的态度转变,就在那张牌之后。” 阿柳神情懊恼:“她一定看出我不对劲了。” “不光是她,禄亲王可能也有所察觉。”杨五道,“而且我感觉他此次前来,还是因为你。” 阿柳仰面朝天地躺倒到床上,用两只胳膊挡住脸,喃喃道:“这可怎么办,怕是露馅了。” 杨五坐在旁边思考了一会儿,最后道:“别想那么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谁知次日一早,煜王府就派人来,说花婉请晴夫人过去说话。 杨五和阿柳这下都吃了一惊,赶紧坐在寝殿里商量对策。 杨五建议称病不去,阿柳左思右想,觉得这件事逃不过去:就算这次不去,花婉早晚也会找上门来,便说服杨五,只身去了煜王府。 到了煜王府,见到花婉,阿柳刚唤了一声:“姐姐。”花婉就神情严肃道:“别叫我姐姐,你不是我妹妹。”阿柳心里一惊,不容她说话,花婉就问道:“你到底是谁?” 阿柳正在犹豫是否和盘托出,花婉已经厉声道:“你别想狡辩,昨天那场牌局上你露出太多马脚,晴儿一举手一投足我都熟悉,你是瞒不过我的。” 阿柳见真相已经败露,只好承认道:“婉夫人,我确实不是晴夫人,但这并非我有意欺瞒,而是受瑢亲王所托。……我是柳如烟。” 花婉一怔:“原来你是柳姑娘。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柳便将李瑢如何托自己和杨五假扮成二人的事讲给了花婉听,花婉听完,有些哭笑不得,既像自语又像对阿柳说道:“这个李瑢,也就他能想出这种法子了!” 她神色缓和了许多,对阿柳道:“柳姑娘,请坐吧。”自己坐在一旁,说道,“这件事其实是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矛盾,我不说,想必你也猜到了。老实说晴儿离家出走,瑢亲王若毫无动作,我倒要生气。现在他去追她,我觉得是应该的。但他和晴儿都不在府里,确实是个问题,他不愿张扬,找你俩顶替,我也理解。”她说到这里,略微沉思了下,继续道,“这件事我会替他保守秘密,设若有什么你们处理不来的情况,我可以照应,直到瑢亲王把晴儿找回来为止。” 阿柳见花婉这样通情达理,十分欣喜,连忙起身对花婉屈膝行了个礼,以表谢意。 花婉道:“其实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别人,就是为了晴儿。不过自从上次见你,我便觉得你很好,瑢亲王找你来顶替晴儿,我也很满意。”她站起身来:“既然来了,你就陪我四处走走吧,我一个人呆着没有什么意思。” 花婉就带着阿柳,在花园里慢慢溜达起来。 阿柳性格随和,花婉蛮喜欢她,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话。到了中午,又留她吃午饭。 两人这时正走到西面一间小厢房旁,花婉就转身对金坠儿道:“不折腾回去了,就在这里吃吧。” 金坠儿应了一声,跑去吩咐厨房把饭菜送到这里来。 花婉领着阿柳走进这间厢房,里面是书房的样子,摆设很简朴。几个书架子,一张案台,旁边放着个白瓷描青花的半人高画缸,里面插了五六个画卷。 花婉在房中走了几步,停下来,环视房间,颇有感慨地叹了口气:“从前我总在这屋里写字画画,现在已经许久不来了。” 阿柳跟着花婉在屋里慢慢地边转边看,花婉将每件东西都拿起来,细心地翻看半天才放下,嘴里同时跟阿柳说着那样东西的来历,阿柳也很认真地听。 走到画缸旁边时,花婉从里面随手抽出一卷画,展开来,是一副渔舟唱晚的山水图。 阿柳跟徐晚舟学画,现在已经懂一些了,不禁赞道:“不知是哪位大家的画,画得真好。” 花婉微笑道:“你也懂画,很有眼光。这位不是画师,而是个隐居山林的高人,他跟我父亲很有缘,被我父亲请到家里来住过一年。他不仅山水画得好,画人物更是传神,我们那时候都吵着叫他给自己画像。后来我嫁给四王爷,就从他的作品里挑拣了一些我喜欢的带了过来。” 她把画缸里的画一卷一卷地打开来,慢慢地看着,自己看完一卷,就递给阿柳看。 那些画里果然不光有山水,还有人像,有些花婉就会指着跟阿柳说是何人。 等到画缸里还剩最后一卷画时,花婉已经说得很高兴,她一边将那画拿出来,一边对阿柳笑道:“我猜这一幅是静物。”说着将画展了开来。 这一看之下,花婉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那画上画得不是别人,正是阿柳。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花婉展开最后一卷画,那上面画了一个清丽绝尘的女子,容貌与阿柳十分相似,就连年纪都差不多。花婉看见那女子,先前轻快的笑容骤然褪去,眼底隐隐浮起一层惋惜来。 阿柳更是一怔,望着画中巧笑嫣然的女子,愀然不语。 花婉手撑着这幅画,兀自出了许久的神,等回过神来,看了看阿柳,眼神中却多了一份困惑。 阿柳轻声问道:“这是哪家的小姐?” 花婉合起画卷:“她就是前太子妃公孙敏,前朝宰相公孙恒的长女。……也是我最好的姐妹。” 她将画卷放回画缸,继续道:“你也看见了,你跟她长得实在是太像了。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真的很吃惊,谁能想到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要不是阿敏跟太子并没有孩子,只怕旁人还要误会你是阿敏的女儿。”但她很快道:“不过出事那年,阿敏的年纪也并不大,根本不会有你这么大的女儿。” 花婉叹息一声,不再言语,伸出手,从书案上轻轻拂过,神情甚是感慨。过了一会儿,她像想起了什么,随口说道:“不过阿敏的大哥公孙梧寒有个幼女,那女娃娃要是还活着,现在年纪倒是跟你差不多。” 阿柳的手轻轻地抖了起来,怕花婉看见,赶紧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去,苍白的手指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这时金坠儿走进房来,给花婉行了个礼之后,凑到花婉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花婉听完眉头一皱,对阿柳道:“府中有些事,我去去就来。”说完,急匆匆走了出去。 等花婉和金坠儿走远,阿柳才仿佛喘上一口气来。她从画缸里重新取出那幅公孙敏的画像,缓缓展开,静静地瞧着。 过了很久,她双唇微动,用极其温暖的语气对着那画上女子轻唤了声:“……姑姑。” ——————— 那日从煜王府回来后,阿柳将花婉的话转述给了杨五,杨五的心才算放下。但阿柳却自此郁郁寡欢,连续数日都不大讲话。杨五问了几次原因,阿柳不愿说,他也就不好追问了。 在这期间,朝廷里却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把杨五和阿柳在瑢王府平静无波的生活打乱了。 几日前,皇帝李瑁在各地学政的联名建议下,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征书,编写《钦定全史》。 这是个浩大的工程,须交给一个博闻强识、德才兼备的人负责。军机处的几位重臣经过一番严肃认真的讨论,决定由翰林院掌院学士余采苦任总纂修官。 这个余采苦赫赫有名,堪称国学奇才。 他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有传言说他某次酒醉讲起史来,侃侃而谈十天十夜,古往今来诸子百家,除了吃饭睡觉没有停过。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此人确实被认为是文曲星下凡,满腹经纶无人可比。因此大臣们把余采苦的名字报给李瑁后,李瑁很是满意,当即准奏。 谁知道一道圣旨下去,余采苦却不肯当这个总纂修官。 李瑁以为余采苦是因为年纪大了,身体有恙才不肯接旨,就派人去劝。谁知去了解的官员回来禀报说,余采苦说要学飞,所以才不接旨。最近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如何能飞起来。 李瑁一听完就火了,心想朕都没说飞起来,你还想飞?这世上你看谁飞起来过?再说了,你年轻的时候为何不飞?现在年纪一大把了你要飞,就算让你想出个方法来,你还飞得动吗? 李瑁怒气冲冲地就要把余采苦押进宫来质问一番,却被孔德音劝住了。 孔德音的意思,是大家都发现近来余大人的精神有些不大正常。这事若问有什么证据,其实也简单:谁见过正常人成天在家要学飞的吗? 李瑁惦记余采苦的满腹学识,总有些不甘,心说这人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癔症了呢?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人才,不肯对余采苦放弃治疗,灵机一动,就想到了李瑢。 在李瑁眼里,李瑢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别人都能治好的病,他多半治出副作用,但别人都治不好的病,他铁定能治好。 李瑁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于是匆匆下旨,宣李瑢进宫,给余采苦治精神病。 杨五接到圣旨时,整个人都懵了。阿柳在旁听完也急了,问杨五:“这可怎么办,你会治精神病吗?” 杨五苦笑道:“不会治也得治,硬着头皮上吧。”假模假式地提了个药箱子,跟着宦官去了余采苦的府上。 到了余采苦家门口,就见院门微掩。宦官敲了敲门,无人应声,杨五见宦官在门口傻站着,有些不耐烦,抬脚就迈进院中,想往里走走看看。 偌大的宅院里,靠墙角一株古槐,黄叶散落于地上。除此之外,四四方方四面红墙,院中一口井,再就不剩下什么了。 一般人家至少厨房前还会放些水缸瓦罐,这院里却天高地阔,空荡得只剩满院秋风。 杨五心中纳闷,一边四下打量,一边往前厅走。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觉得不好再擅自往里走了,便对宦官道:“余大人在哪里?” 那宦官也觉得奇怪,想找人询问,可整个院子连个人影都没有。 两人站在原地正发呆,忽听嘎啦一声,就在前厅角落里一堆黑乎乎的物事中,忽然钻出个脑袋来。 杨五顺声望去,见那颗脑袋长了半脸的白胡须,上面挂着几块木屑,七八根蜘蛛丝,两道神仙眉,下面一双小眯眼,但眼里却透着亮光。 那脑袋的主人站起身来,一身素袍,袖口衣领都崭新,连点磨花都没有,可是胸前却化了好几道木炭的黑印子。 宦官一见,忙行礼道:“哎哟,余大人,您怎么在这儿呢?瑢亲王奉旨,给您瞧病来啦!” 余采苦从木炭堆里走出来,先给杨五请了个安:“余采苦见过瑢亲王!” 杨五伸手示意他起身,说道:“圣上叫我来给你看病。” 余采苦也不问瞧什么病,说瞧就让瞧,二话不说把杨五让到上座,把袖子拉起来,伸出胳膊给杨五递了过去,说道:“有劳瑢亲王了。” 杨五看着他,问道:“余大人最近哪里不舒服没有?” 余采苦道:“其他毛病没有,就是时常头疼。” 杨五心想头疼是什么毛病?他怕宦官看出马脚,回去瞎说,便对那宦官道:“你先出去,我要给余大人瞧病了。”宦官应声退了出去。 杨五平伸出四根手指,放在余采苦的右腕,作沉思状诊脉,心里却在飞速地盘算等下该怎么编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出来,让余采苦信他。 就这么琢磨了半天,脑中还是一片空白,杨五有点着急。 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但前提是起码总要读过一点,而杨五对医术是一窍不通,编都没处编去。最后自己都觉得这脉诊的时间有点太长,只好收回手,说道:“余大人这病……有些严重。” “哦?如何个严重法?” “脉象混乱,我得回去翻翻医书才能下定论。”不好就撤,见好就收 - 这是杨五的职业习惯,他起身拎起药箱子刚要走,余采苦却道:“慢着!” 杨五一愣,问道:“余大人还有什么事?” 余采苦双目炯炯有神,目不转睛地瞅着杨五道:“小伙子,你这病还没看完,怎么就想走?” 杨五顿时怔住,余采苦站起身,冷声道:“那位公公还在外面候着,我若此刻说出你是假冒的瑢亲王,你是死路一条!” 杨五猛地一震,拎着药箱愣在原地,但见余采苦一脸正气、并非小人神态,心想这种人应该是讲道理的,便心一横说道:“余大人也没有生病,若让圣上知晓,你也难逃欺君之罪!” 果然余采苦听罢,放声大笑道:“好,那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杨五毫不犹豫,立刻道:“好。” 两人重新回到茶桌边坐了下来,余采苦道:“我也不问你是谁,你只需告诉我,瑢亲王现在哪里?” 杨五直言道:“这件事还请恕我不能相告。但我确是受瑢亲王亲口所托,否则我也不会骑虎难下,不懂装懂来给余大人看病了。” 余采苦听他话语朴实,语气诚恳,便道:“好,既然如此,我不逼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是什么事?” “我要你回去禀报圣上,就说我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杨五一愣:“这是为何?” “……因为我想告老还乡,圣上却一直不准。” 杨五恍然。 他是江湖人士,本不欲多嘴朝堂之事,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圣上是因为惜才,才会请余大人负责编书。我听说那书是史无前例的巨作,编成了是流芳百世的好事!若是我的墓碑上能多这样几个字,怕是六尺之下也要笑出声来。” 余采苦听他口无遮拦,含笑道:“你心直口快,看来不是走仕途的,有些话我就好说了。这件事看起来光宗耀祖,但没个十几年可完不成啊。我纵使有心,也已经无力了。伴君如伴虎,走到今天已经累了,想回老家种田抱孙子去了。” 他抬起手,指着门外的院子,对杨五道:“你也看见,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我早已料理好后事,准备今晚就走。刚才若真是瑢亲王来,我恐怕还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脱身。不想天助我也,换成了你,这事倒好办了。” 余采苦笑看着杨五,捋着胡子道:“从今往后,朝堂之事再与我无关。若非如此,你今日怕是没那么容易走出这扇门去!” 杨五笑了笑,并不否认,却忍不住问道:“不知大人是如何看出我不是瑢亲王的呢?” 余采苦道:“刚才若是他,绝不会诊脉无果就走。瑢亲王在治病这件事上极其钻研,当年他小小年纪就救了当今圣上,那不是运气,而是他下足了功夫。” “救了圣上?” 余采苦把当年李瑢救了李瑁的事简单一说。杨五心道:“难怪瑢亲王这般不着调,皇上对他却十分宽容。” 余采苦似回想起当年的事,叹息道:“瑢亲王若早生几年,煜亲王也不用死了。” 杨五好奇道:“四王爷?此话怎讲?” 余采苦淡笑了笑,面上很有种“这都是命”的神色:“当年煜亲王跟圣上生的是同一种怪病,圣上侥幸被瑢亲王救了过来,但煜亲王得病时,瑢亲王尚且年幼,还不会治病。因此那怪病无人能治,煜亲王才不治身亡。” 杨五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余采苦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沉声道:“荣华富贵……只要身陷其中,便不得解脱。”他神情萧索,像陷入了回忆之中。 半晌,他似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多了,回头对杨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日你我相见,算是有缘吧。我看你秉性纯良,临走送你一句忠告:我虽不知你为何要假冒瑢亲王,但现在朝局不稳,不日必有动荡。朝中不是好地方,若能置身事外,是为上策。”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李瑢带着金贵,去追花晴。 头两天一切顺利。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远,人迹也逐渐罕至,道路崎岖,两人的脚程就慢下来了。 李瑢从小到大,身前身后都是一群丫鬟小厮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但现在他不仅每天要走上好几十里的路,而且要啥没啥,遇上什么吃什么,赶上哪里睡哪里,外加他大病初愈,这下可把他折腾得够呛。 金贵整日的提心吊胆,他见李瑢脸色蜡黄,就怕这位瑢亲王哪天一个撑不住倒在半道上,那他就只能跟着一块死了。 就这样走了十来天,到了一个叫金水渡的地方。沿着宽阔的金水河,岸边有一片村庄,叫金水村。 这天,两人清晨启程,还不到晌午,天空中浓云密布,青山之中浮云缭绕,细细的白色水汽低低地浮在河面上。 金贵见天上阴沉,对李瑢道:“王爷,咱们今天就在这儿落脚吧,等这场雨过去再走。” 这时天色已经黑得像傍晚似的了,眼见是要下场暴雨,李瑢便道:“好,那就找间客栈住下。” 金贵沿路打听,听说全村就一个还算像样的大客栈,就带着李瑢寻了过去。到了抬头一看,原来就叫“金水客栈”。掌柜给安排了间上房,金贵把马拴好,喂完马回到房间,伺候李瑢洗脸洗手,喝茶吃饭。 等这些忙完,就听头顶上雷声滚滚,那雷来回滚了好几圈之后,一场瓢泼大雨果然哗啦啦地就下起来了。 金贵靠着窗户往外看,远近都像浓墨似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风声肆虐,电闪雷鸣。 他看这雨一时半会没有要停的意思,暗自庆幸及时找了间客栈住下。想着,回头一看,李瑢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这正是大晌午,金贵睡不着,便想出屋溜达溜达。 他给李瑢盖好被,走出房间,关好门,顺着木头楼梯就走了下来。 大堂上站了一些躲雨的人,很多人面色焦急,似在盼着这场雨赶紧过去好赶路。 金贵不紧不慢地在堂上一张桌子旁边坐下,对堂倌道:“小二,来壶酒,两个小菜。” 堂倌应了一声,端了酒菜上来。金贵拧开壶盖闻了闻,味道还不错,就着小菜喝起酒来。 他吃喝得正高兴,忽听背后有个男子的声音问道:“掌柜的,哪里能请大夫?” 掌柜道:“咱们金水村就一个姓黄的大夫,住在村西头。但现在雨这么大,路都冲没了,客人还是稍等等再去吧?” 那男子声音里含着焦急:“不行,我得去,麻烦给指个路吧。” 金贵听那声音铿锵有力,有些耳熟,便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可就愣住了,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暮东山。 金贵筷子上夹着的花生豆“啪”一声就掉在了桌子上。 暮东山也往他这边扫了一眼,看见金贵,也是一怔。 金贵急忙起身,拍了拍身上,上前给暮东山打了个千儿道:“小的见过暮将军!” 掌柜的一听这是个将军,立时不敢多说话了。 暮东山惊讶道:“金管家为何会在这里?”他紧接着猛然想通,“瑢亲……”正要说“瑢亲王”三个字,忽然意识到周围人多口杂,马上改口道:“七爷也在吗?” 金贵低声道:“就在楼上。” 暮东山听李瑢也在客栈,不知怎的有些发愣。 金贵不知原委,问暮东山道:“是谁病了?难道是夫人吗?” 暮东山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对,……对!我怎么忘了,七爷会瞧病,太好了!” 金贵忙问:“夫人得了什么病?” “唉,我若能说清,就不来请大夫了!” 金贵立刻道:“七爷就在楼上,请将军随我来。”在桌上放了些银子,带着暮东山就上了楼。 进了房间,李瑢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金贵走到床前,唤了李瑢两声:“王爷,王爷!” 李瑢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金贵无法,只好大声道:“王爷,夫人找到啦!” 李瑢这下猛地睁开了眼,“噌”就坐了起来,连声问道:“在哪里?”一转头,看见金贵身后的暮东山,先是一愣,随即面露喜色问道:“夫人在哪里?” 暮东山道:“回王爷,就在这客栈。” 李瑢大喜,从床上下来,一边用脚找鞋,一边说道:“快带我去见她。” 暮东山领着李瑢出了房门,来到隔壁,在房门上轻敲了敲,隔门唤道:“晴夫人,我是暮东山。” 李瑢没想到花晴原来就住在隔壁,先是欢喜异常,紧接着脸色一沉,瞧着暮东山道:“你住在哪里?” 暮东山见他脸色不好看,猜出他心思,微有苦笑道:“我睡在另外一间。” 李瑢的脸色这才重新欢喜起来,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跟李瑢的房间一样的上房,屋里,花晴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睡了。 李瑢疾步上前,床上花晴紧闭着双眼,汗水涔涔,脸上布满了红色的小疹子。 李瑢让暮东山和金贵退后,拉开花晴的衣领一看,身上胸前亦是密密麻麻的一片。 李瑢一下看出花晴是得了风疹块,就是俗称的荨麻疹。原来花晴还不如李瑢,她虽然自小练武,但跟暮东山离开京城时,正赶上月事,心情低落旅途劳累,外加不适应环境,出城没几天就病了起来。这一病,就在路上连续耽误了不少日子。 这期间暮东山心疼花晴,多次劝她回府,花晴却执意不肯,病稍微好了一些便要继续赶路。等到了金水渡,她开始觉得身体再次不适,只得在金水客栈住下来。结果没过半天便开始长风疹块,用现在的话说,花晴就是由多种外部原因导致,免疫系统出了问题。 李瑢在床边坐下,给花晴诊了诊脉,更加确认是风疹块无疑,便道:“这病不难治,我写个单子,你们照着去买药。”他起身走到木桌旁边,叫金贵拨亮烛火,快速地写了个药方。 金贵拿着药方瞧了瞧窗外依然电闪雷鸣的天气,担忧道:“可这天气……” 他话没说完,暮东山在旁说道:“无妨,我去。”他拿过金贵手中的药方看了几眼,问李瑢道:“王爷,是否照这上面买齐,夫人的病就能治好?” 李瑢颔首道:“按量买齐,连服四日即可。” 暮东山把方子往怀里一揣:“好!我这就去买。”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出去了。 金贵原本踌躇着要不要跟去,见暮东山转眼就下了楼,便对李瑢道:“王爷,这里得留人端茶倒水,我就不去了吧。” 李瑢原本也没有让金贵跟去的意思,他随便点了点头,却凝神思考着什么似的,负手在屋里转了两圈,喃喃自语道:“白茅根、牛蒡子分量一样……那生石膏先煎不煎呢……?” 走着忽然站住,摇头道:“不对不对,应该是白鲜皮和地肤子……还是只有白鲜皮?”自己念叨了半天,最后叹道:“出门太急,把医书忘在府里了。” 金贵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咽了口口水,轻声问李瑢道:“……王爷,这病您以前治过吗?” “没治过。但好治得很,放心。”金贵听了这话,简直更不放心,心里七上八下地开始敲小鼓。 这时床上的花晴轻哼了一声,似醒了。李瑢急忙奔到床边,关切地问道:“夫人,你觉得如何?” 花晴慢慢睁开眼睛,见到李瑢,猛地醒转过来,拉过被子就捂住了脸:“王爷怎么会在这里?我样子丑得很,不要看!” 李瑢听她见到自己第一句话却是担心自己的容貌,忍不住差点笑出来:“你生了病,还管好不好看?” 花晴把全身都藏在被子里,只用手抓着被边,露出一双眼睛来,盯着李瑢问道:“你还没有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自然是来追你。老天爷保佑,让我这样快就找见了你。” 花晴眉头紧皱,想是被遮住的下半张脸上,银牙也是咬紧了,恨声道:“你来找我作甚,为何不去找你的秀红?” 李瑢苦笑道:“我替皇上安置秀红,是公事公办。那日若非你打了皇上,皇上也不会一怒之下把她赐给我。这都是误会,我对她并没有感情……” 花晴红着眼睛打断道:“我打了皇上,皇上把她赐给你,算我有错,我不追究你。但你说你对她没有感情,却又为何会跟她一夜风流?后来你我闹了这样大的矛盾,你不来找我,倒住在了她那里,你让我如何相信你的话?”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神情甚是伤心,泪水跟断线珠子似的直往被子边儿上滚。 李瑢看着心疼极了,忙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却被花晴一把推了开去。 李瑢急道:“你得的是风疹块,遇热加剧,遇冷减轻,你还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哭,这样不是病得更要厉害了?” 他伸手要把被子拉开给花晴透透气,花晴却死攥着不松手,放声大哭道:“我不!我不!干脆让我闷死在这里算了!” 李瑢一看花晴不管不顾的劲头又上来了,这是要哄着才行,便回头给金贵递了个眼色,让他出去。金贵会意,走出房门,就站在门口等。 李瑢叹了口气,对花晴柔声道:“那晚的事,是笔糊涂账。那一阵子你对我不理不睬,我心中气闷,在街上乱转,误打误撞就去了秀红那里。当晚喝了不少的酒,不知怎么就留宿在了她府上。她说有事,我也无法断定,但我是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他顿了顿,补上一句:“但凡不是我喝得不省人事,都绝不会在她那里过夜,这事我有没有说谎,你可以问金贵。” 花晴两眼发直,呆了片刻,又哭起来:“好,这件事算你无心,那后来我搬到煜王府,你为何数日不理不问?” “那段日子我得了伤寒病,那病传染,我怕你知道了跑回来照顾我,就想不如让你在婉夫人那里先住着,等我好了再叫你回来。为此我连太医也没敢叫,你那日来寻我,金贵谎称我去了寺院,也是这个原因。” 花晴怔了片刻,说道:“那后来……后来我怕你骗我,就去找了秀红,结果她也不在,说是也去寺院烧香了。……两个都去寺院,哪里有那么巧的事?” 李瑢道:“我猜她也得了伤寒,不愿意你闯进去,才信口说去了寺院。她家里的水不好,我也是吃了她那里的水才得了病。这事就是赶了巧,反正我没去寺院,她不管去还是不去,我和她都再没见过面,你信不信我呢?” 花晴听了李瑢这番话,心里立时觉得敞亮了许多,轻咬着下唇发了会儿呆,才道:“那么,你再都没有去见过她,是么?” “是。” “你心里可有她?哪怕一点点。” “没有。” 花晴轻叹了口气:“可是皇上把她赐给了你,她就是你的人了,难道还能当她不存在么?” 李瑢听罢,神情坚定道:“等你病好,我就去面见皇上,求他收回成命。我好好求他,他应该会答应。至于秀红,我请皇上给她户籍,恢复她的自由身。她以后从了良,也可再嫁,算有个好去处。这样你我就可回到从前,再无须为此事起争执了。” 花晴露着大眼睛瞅着李瑢,问道:“你真打算如此么?不会舍不得?” 李瑢凝神瞧着她,说道:“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就不要再这样问了。” 花晴的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温柔之色,她慢慢放下被子,忽又提了起来,说道:“不行,我现在很丑,你不要看。” 李瑢看她的样子像原谅了自己,说道:“你我是夫妻,你有什么我不能看的?”他伸手去拿被子,花晴还有些抵抗,李瑢便道:“你生病的样子暮东山见过,我反而不能见么?” 花晴听了,抬眼看着李瑢,低声道:“那是没有办法。”说着,把拽着被子的手也松开了。 李瑢见她一副心虚的样子,轻轻一笑,却没再多说什么了。 他拉起花晴的袖口,看了看她胳膊上的疹子,又仔细观察了下她的脸,最后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对外面的金贵道:“去交代掌柜的,一会儿暮将军回来,马上煎药。” 金贵答应了一声,跑下楼去。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暮东山出去抓药,到了傍晚时分才回到客栈。他没回房,径直来到了烧水的柴房。 金贵正在柴房里,坐在一堆柴火上,用手拢了一把瓜子在嗑,听见有人进来,一抬头,见暮东山站在门口:他浑身湿得没有一块干的地方,顺着裤脚流了一大片水,把地都浸透了。 但他从怀里取出的药包却是干爽的,包着厚油纸,连一滴雨水都没沾到。 金贵急忙放下手里的瓜子,上前接过那包药,竖起大拇指赞道:“暮将军好本事!小的正想这鸡不下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怕这些药弄不齐全呢!” 暮东山指着药包说道:“这里面有一味药,药铺里没有,我在山里才找到这一点。你问问王爷够吃几天,不够我再想办法。” 金贵连连点头,手上不停,已经烧起水来准备煎药。暮东山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就转身离开了柴房。 他走上楼,回到房间,先把身上擦干了,又换了身干爽衣服。都收拾齐整了,来到花晴的房门口,正准备抬手敲门,忽听里面传出花晴的笑声。 那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动听,而且听来十分的快乐,令他不禁微微一怔。 这一路上暮东山陪着花晴,莫说这样好听的笑声,花晴就连笑容都没展露过一次。他站在门口,举起的手慢慢地攥在了一起,犹豫再三,收回了手,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暮东山怅然若失地走下楼,来到客栈的堂上。 外面依然狂风暴雨,雨水汇成湍急的河流,卷着树叶子从客栈前打着转地流过。 原本站在门口等雨停的人群见这雨连一丝要停的意思都没有,也就都不再站等了,全回到了堂上,三三两两地坐了下来。 暮东山捡了张空桌子坐下,跟堂倌要了一壶酒,闷着头,也不就菜,就那么一碗一碗地独自喝起来。他心情郁闷,喝得极快,不一会儿就灌了自己七八碗下去。 忽然,他手前的酒壶杯碗上笼了一个人的影子。 暮东山抬头看去,见一个十五六岁的俊美少年站在桌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那少年肌肤若雪,眉清目秀,身上锦衣华服、镶金戴玉,与这破旧的客栈甚不相称。他指着暮东山对面的板凳,问道:“这里我能不能坐?” 暮东山没吭声,把酒壶酒碗往自己跟前挪了挪,那少年见他这是同意了,撩袍坐了下来,说道:“我看大哥独自饮酒,我也等雨停,不如一起喝点吧。” 暮东山见他年纪跟自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却上来就喊自己大哥,心里有些好笑。 但他心里毕竟堵了一团的愁绪,也没说话,只拿起酒壶来给那少年倒了一碗。 那少年一看,倒是很高兴,等暮东山倒完,举起酒碗道:“我先干为敬。”说完咕咚咕咚仰面朝天喝了个精光,对暮东山照了照空碗。 暮东山微微一笑,给他又倒了一碗,这碗倒完,酒壶也空了。 暮东山晃了晃酒壶,放在一旁,正要叫堂倌来,那少年却伸手拦道:“我请你。”言毕高声唤来堂倌,说道:“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拿上来。” 堂倌问道:“这位小爷,是要多少钱的酒呢?” 那少年道:“要最好的。” “最好的可就贵了,得……”堂倌还没把价钱报出来,少年一挥手,不耐烦道:“你不要啰嗦,尽管上好酒来。” 堂倌飞快打量了少年两眼,感觉是个有钱的主儿,再不多说,转头就去了后厨,片刻捧着个老酒坛子回来。 那少年看见,指着自己的酒碗道:“倒来我先尝尝。” 堂倌往他酒碗里倒了半碗,少年端起来喝了一口,说道:“还行,就它了!放下吧。” 堂倌把酒坛子放下就走了,那少年抱起酒坛,给暮东山倒酒。 他倒酒的时候,暮东山无意中看见他捧着酒坛子的两只雪白的手,像个女孩子似的肤如凝脂,不禁暗道:“这人生得跟个丫头似的,若非这身打扮,倒要让人认错了。” 那少年给暮东山倒完酒,又给自己斟满,而后道:“请。” 暮东山也不客气,说了声“多谢”,端起酒碗就喝了起来。 两个人不言不语,推杯换盏地闷头猛喝。 喝到后来,暮东山倒有些惊讶起来:他天生能喝酒,外加在军中历练这些年,可称得千杯不醉;但眼前这少年年纪轻轻,身形又很纤弱,看着像是斯文一脉了,谁知竟然也有如此酒量,着实令他意外。 暮东山一时好奇心起,忽然想探探这少年的底,便也不拦着,左一碗右一碗地喝,转眼两人的身边就摆了一地的空酒坛子。 这二人喝得无声无息,却把旁边的堂倌和掌柜都看傻了。 看到后来,掌柜对堂倌耳语道:“他俩快把咱们的酒喝光啦,这大雨天叫我上哪儿进酒去?万一来了重要客人却没酒了怎么办?你去告诉他俩,就说酒没了!” 这时,正巧那少年又嚷着上酒,堂倌赶紧走到两人跟前,赔笑道:“两位客爷真是海量!可是咱们店小,酒都喝没啦!这位小爷,你看要不喝点茶吧!” 少年脸一沉,不悦道:“咱们要喝酒,你却叫喝茶,这是什么道理?你肯定还有,都给我拿出来!”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子里,“咣当”一声就砸在了桌子上,听那声响至少得有百十来两银子,登时把堂倌眼睛都给看直了。 不光堂倌,两人这番猛喝,加上那少年说话声音有些高,吸引了堂上不少人侧目。 暮东山用眼角四下扫了一圈,心道:“这少年性格虽然爽快,却有点张扬的脾气。” 他伸出手,按住那少年的酒碗,说道:“既然店家没酒了,就不喝了。我叫暮东山,下次我请你。”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准备往楼上走。 那少年见他要走,也站起身来,冲他喊道:“我姓南宫。过两日我还找你喝酒!” 暮东山笑了笑,说道:“好。” 谁知这雨接连下了几天几夜都没停。 花晴的风疹病在这几日里全好了。外加跟李瑢的感情恢复如初,她的气色也格外地好起来。 暮东山因为李瑢的缘故,对他二人一直回避,连花晴病好的消息都是金贵告诉他的。 得知花晴痊愈,他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了下来,但想到接下来便是等雨停,然后四人回京,他的一颗心就仿佛空了似的。 花晴在屋里闷了多日,好不容易病情稍缓,吵着要出屋走走,李瑢发愁道:“外面还在下雨,你去哪里走呢?” 花晴道:“就在楼上楼下转转也好啊,这几日躺得我骨头都要散架了。” 李瑢无法,便道:“那么中午去楼下的堂上吃饭吧。” 李瑢交代金贵叫上暮东山,说中午下楼吃饭。 暮东山本不想去,但多日没见过花晴,他终究忍不住想看看她,最后还是答应了。 到了晌午,四人下楼来到堂上,正好还有一张空桌子,便一起坐了下来。 金贵原本要站着,但李瑢对规矩并不那么讲究,说道:“你这么站着,倒显得咱们这一桌子的人奇怪,坐吧。” 金贵犹豫了一犹豫,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暮东山旁边。 堂倌这时走了过来,但还没等这四人开口,他先苦着脸道:“几位客爷,您瞧这雨下的,酒没啦,肉没啦,现在就剩些青菜了!” 李瑢一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便答应了。 不一会儿堂倌端着两盆菜过来,四人低头一看,一盆栗子煮白菜,一盆粉条炖土豆。 花晴大病初愈,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眼见面前两盆菜,半盆都是汤,立时很不高兴,但四周看了一圈,发现别的桌子上也全都清汤寡水,就不吭声了,脸色却有些不悦。 暮东山见状,把堂倌叫了过来,问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可吃的,像牛肉之类的,切一些来,咱们可以加钱。” 堂倌发愁道:“这位爷,不瞒您说,要在往常,您既然这么说了,咱们挤一些出来给您加小灶,不是还能多赚几两银子?但今个儿是真没有,我想给都不成,什么都没了。” 暮东山眉头紧蹙,正待说话时,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道:“牛肉我有,但你说好请我的酒呢?” 暮东山一看,正是那日的美少年。 他手提着一大纸包酱牛肉,往堂倌手里一放,说道:“把这个切了,给咱们下酒。” 堂倌一抱这块肉,沉甸甸的可真不少,应了一声就往后厨跑去。 那少年眼望着暮东山,笑道:“暮大哥,我如约来了。”他扫了几眼桌上其他三人,问道:“这三位是……?” 暮东山起身,给那少年一一介绍道:“这位是京城的李七爷和夫人,这位是金管家。”转身又对李瑢介绍道:“七爷,夫人,这位是我前几日认识的南宫小兄弟。” 那少年对众人拱了拱手,算是行礼。 李瑢点了个头,花晴则微微笑了笑,金贵站起身跟那少年拱手回了个礼,又坐了下去。 那少年对暮东山笑道:“我本来说今天让你请客的,但既然暮大哥带了朋友来,今天这场客还是得我来请。”他变戏法似的从桌子底下拎出一大坛子酒来,放在桌上,说道:“这酒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尝尝如何?” 打开酒坛盖,顿时一股绝赞的香醇四面飘散开来,那酒香醇厚迷人,连不大会喝酒的花晴都觉得香味扑鼻,忍不住想尝上一口。 香味散开,周围人纷纷朝他们这桌看过来,有人立即赞道:“好香的酒!” 那少年叫来堂倌给四人各斟了一碗酒,说道:“酒好不好,还请诸位品一品。” 李瑢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心中顿时诧异,暗道:“这是顶级佳酿,我在宫里跟皇兄喝过。我虽不善饮酒,但这味道我却不会认错。”他抬眼瞧了瞧那少年,心道:“他如何有这样的好酒?” 少年瞧见众人的神色,微微一笑:“既是好酒,就多喝一些,我家里有的是。” 暮东山也喝出这是一顶一的好酒,此刻听他说得漫不经心,话语里隐约有股不可一世的傲气,不禁暗道:“这少年看来出身不凡,却不知在这金水村做什么?” 堂倌倒完酒,回到厨房,不一会儿又端着一大盆切好的酱牛肉回来。盆刚往桌当中一放,卤肉味就香飘四溢,馋得这几个人暗中直吞口水。 那少年道:“各位请吧。” 金贵拿起李瑢的筷子,左手拽着右手的袖口,起身给李瑢和花晴各夹了一片牛肉放在碗里,然后把筷子给李瑢放好,自己才又坐了下来。 李瑢尝了一口,赞道:“很好。” 金贵刚要起身再给他夹,李瑢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了,我自己来。” 那少年漫目瞧着这几个人,轻轻一笑,端起酒喝了两口,神态甚是悠哉,似并不着急落筷。 暮东山这时举起酒碗,对那少年道:“小兄弟,今日又让你破费,我欠你两顿了。” 少年笑道:“银子不是问题,但约定不能不算,我可拿小本子记着呢,暮大哥别忘了。” 暮东山点点头,不再多说,直接喝光了碗里的酒。 这五个人围坐一桌喝酒吃肉,酒香肉香四溢,可是馋坏了周围的人,但却只能眼巴巴地吞口水。 待几人酒足饭饱,少年叫来堂倌,问了价钱正要会账,忽听客栈大门上猛然一声巨响,震得堂上众人都是一惊。 第60章 第六十章 那少年正要会账,忽听门上一声巨响,众人回头看去,就见大门被人一脚踹了开来,从外面冲进七八个人,全都布衣草鞋、手握兵器,个个浇得跟落汤鸡一样。 领头的两人瘦得像两根麻杆,容貌特别:左边的那人满脸麻子,右眉角上长了颗豌豆大的黑痣;而右边的那人满脸白斑,左眉角长了颗一模一样的黑痣。 他俩身后那几个人看着比这两人精壮多了,个个五大三粗,肤色黝黑,看上去不好惹。 麻子脸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四下看了一圈,尖着嗓子问道:“哪个是掌柜?” 自打这些人闯进来,掌柜的脸色就难看极了,麻子脸一喊,他只好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拱手道:“原来是郝大爷,请问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那姓郝的麻子脸竖起拇指,往身后点了点,说道:“雨太大,哥儿几个要住店!” 掌柜微微一怔,瞧了瞧他身后那七八号人,问道:“这些位,全都住吗?” “你耳聋?全都住!” “这……”掌柜面有难色道,“眼下客房都满了,倒是有两间通铺,挤一挤刚好能睡下八个人。” 外面大雨滂沱,客栈里都是避雨的人,客房不够,这本是很容易理解的事。 谁想那麻子脸听完,眼睛顿时一瞪,一脸吃了屎的表情:“你耳聋难道眼睛也瞎?不看看老子是谁?” 他伸出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戳着掌柜的头,把掌柜的脑袋戳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乱晃,口中还骂道:“这金水村的太平都是老子罩着,咱爷们今天说要住上房,你敢不腾地儿,老子把你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掌柜面色发白,伸出双手连连摆着:“郝大爷,不是我不给您腾,而是上房全都住满了客,我总不能把其他客人赶走……” 他话刚说了一半,那麻子脸忽道:“你说对了,我今儿还真就要赶走几个,给我腾地方!” 他举起手中钢刀,往柜台上“哐”地一劈,对堂上众人高声道:“都谁住上房?站出来让两间!谁让了,我当谁是兄弟,以后有麻烦找我,我罩着!” 堂上鸦雀无声。 麻子脸咬牙道:“没人出来?那我可就挑了!挑找谁,别怪我不客气!”他拎起钢刀,开始挨桌问。 这帮人闯进来时,堂倌正在给李瑢这桌倒茶,麻子脸刚才一钢刀跟切猪肉似的劈在柜台上,吓得堂倌“扑通”一声就坐在了暮东山和那少年中间的板凳上,半天没站起来。 趁着这班人远远地挨桌逼问,暮东山借机问那堂倌:“这人是谁?” 堂倌颤声道:“他叫郝有才,是金水村一霸。还有他那个兄弟……”堂倌话没说完,那少年听见“郝有才”仨字,已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一会儿功夫,堂上就有两个住上房的人屈服在这帮人的淫威之下,把房间让了出来。 这时那个白斑脸得意洋洋地说道:“早答应多好,现在还不是一样要让?好好说话的时候你们不听,非逼咱们动粗。我哥早不就说了:不对咱们客气些,将来出了事,谁照应你们?” 这人是个话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还不是我话多,我就问一句:你们四处打听打听去,金水村这些年来能太太平平的,因为什么?” 见没人接他的话,白斑脸就自问自答道:“那还不是因为我好有才!” 金贵听了轻“呸”了一声,低声道:“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居然自己夸自己好有才。” 旁边堂倌听见,赶紧“嘘”了一声,悄声对金贵道:“他就叫郝有财。” 金贵一怔:“你不刚说那边那个满脸麻子的叫郝有才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郝有才?” 堂倌把脑袋凑了过来,用更小的声音说道:“这是哥俩,哥哥叫郝有财,弟弟叫郝有才。一个是恭喜发财的财,一个是才高八斗的才。” 金贵愣道:“什么玩意儿,他老子不怕叫混了?” 堂倌把手圈成个圈,盖着嘴小声道:“叫不混,老大小名叫 ‘大财’,老二小名叫 ‘小才’。” 那少年听到这儿,实在憋不住了,将头埋在双臂里,趴在桌上就吃吃地笑个不停起来。 这时郝有才走到一个衣着颇为体面的男子跟前,把钢刀往肩膀上一架,正问道:“你住上房吗?” 那男子很有些骨气,站起身来反驳道:“我就住上房,你待如何?” 郝有才斜着眼睛瞧着那人,说道:“我叫你让出来。” “我若不让,你能把我怎样?” 郝有才冷声一笑:“我宰了你!”他挥刀就往下砍,那刀擦着男子的肩膀,“砰”一声砍在了他身后的椅子背上。 那男子顿时脸色煞白。 郝有才抬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架起钢刀,刀尖顶着那人的脖子,说道:“我再给你次机会,你让不让?” 男子嘴唇颤抖,咬牙就是不出声。 郝有才冷笑道:“还挺有骨气,那我就成全你!”手起刀落,眼见雪亮的刀锋就要冲男子脖颈上砍下。 一片惊呼声中,忽听“当”一声响,一只茶碗斜刺里飞出来,正打在钢刀的刀刃上。 郝有才拿刀的虎口被震得一麻,钢刀咣当就掉在了地上。 那茶碗正是暮东山扔出去的。 就见他长身而起,对郝有才冷声道:“光天化日之下作奸犯科,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那少年从臂弯中抬起头来,向暮东山望去,眼神中有些意外之色。 郝有才和郝有财见凭空蹦出个叫嚣的,郝有才飞快捡起钢刀,举着骂道:“在金水村,我们兄弟就是王法!” 他话音未落,李瑢也已按捺不住,“砰”一掌拍在桌上,怒目道:“你也配提王法两个字,这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简直是亵渎圣上!” 暮东山飞身跃起落在郝氏兄弟中间,他身形微动,没等郝有才反应过来,手中的刀已经被暮东山夺了去。 郝有才哪里见过身手这么利索的人,登时吃了一惊,赶紧一挥双手,后面七八个帮手就一起拥了上来。 转眼间,金水客栈的堂上人群四处逃散,桌椅被踢了个乱七八糟,盆碗满地,一片狼藉。 李瑢见堂上刀光剑影,刀锋在身边呼呼直响,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了花晴,护在了自己身子底下。 金贵则吓得脸色发白,双手举着个板凳遮着脑袋,关键时刻还当做武器一阵乱挥。 花晴被李瑢抱得脱不得身,忙道:“你抱着我做什么?你又不会武艺!松手,让我来!” 李瑢急道:“你是我夫人,我自然要保护你!”说着话,依然紧紧抱着花晴,死不撒手。 花晴在李瑢怀里急得直跺脚:“呆子!你的本事不在这上面,伤了你可怎么好?快松手!” 李瑢一犹豫的功夫,花晴已经挣开他,从地上抄起一根折断的椅子腿,就挡在了他身前。 暮东山看见花晴上阵,心立刻提了起来,他几个闪身退到花晴身边,护住花晴和李瑢,急声道:“晴夫人,你带着王爷上楼去,这里我一人能应付!” 花晴看看暮东山,咬了咬牙,拉着李瑢就往楼梯上跑去。 郝有才在旁高声道:“好大的口气,我看你一人怎么应付!”他使了个眼色,身后七八个人顿时都向暮东山一人冲去。 花晴刚迈上楼梯,听见暮东山被围攻,急忙回头看了一眼。 谁知李瑢一脚没踩稳,险些摔倒,这一下,花晴再也顾不上暮东山了,跟金贵一起扶着李瑢,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那堂倌从这些人刚开始打,早就一头钻到了桌子底下,每次刚钻进去没一会儿工夫,想趁机逃跑,桌子就被人掀翻了。吓得他连滚带爬,一路爬到了柜台后,见掌柜的正哆哆嗦嗦藏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念阿弥陀佛。 堂倌吞了口口水,捅了捅掌柜,说道:“当家的,别念了,咱们得想个折,帮那位壮士一把!” 掌柜颤声道:“我这不正求菩萨保佑他呢么!” 堂倌“咳!”了一声:“等菩萨听见,黄花菜都凉了!后堂有袋子锅炉灰,我看用得上,我去拿来!” 堂倌爬着就去了后堂,不一会儿扛着一袋子锅炉灰来,猫在柜台后,找机会想泼在那些无赖身上。可惜胆子还是太小,左等右等,机会错失了好几个,就是不敢冲上去。 这时忽然有人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布袋子,沉声道:“我来。” 堂倌抬头一看,正是那位俊俏的少年。 那少年拿着袋子,俯下身子顺着墙角,溜到暮东山和那班人附近,瞅准了时机,忽然蹿了出去,抖开袋子就把一袋子锅炉灰洒在了郝有才几个人的头上。 郝有才觉得眼前忽然铺天盖地一片漆黑,紧接着满口满眼的炉灰渣,连鼻孔里全是,呛得直咳嗽。暮东山趁机出手,三下五除二就把几人尽数撂倒在了地上。 郝氏兄弟见败下阵来,脚下就要开溜。那少年却抢先一步奔到客栈的门前,哐啷就把门关上了,对暮东山喊道:“暮大哥,我帮你关门,你好打狗!” 郝有才听了这句打狗的话,立时恼羞成怒,挥刀就冲那少年砍了下去。 暮东山本以为那少年这样肆无忌惮,怎么地都得会点武艺,谁想这一刀砍下来,那少年脸色立时煞白,尖叫了一声,竟是躲闪不开。 暮东山一惊,猛地飞身而起,落地的瞬间一把抱过那少年,原地侧身一斜,刀锋刚刚巧擦着暮东山胳膊的皮肤切了下去,把他衣袖都削掉了一片。 没等他得空转身,郝有财又补上了一刀,暮东山就觉得那少年把自己死命往旁边一推,接着闷哼了一声,一头就往地上栽去。 暮东山急忙接住那少年,见他肩膀上被划了一长道一寸来长的血口子,鲜红的血流之处,肌肤白得晃眼。 他将那少年轻放在自己身后,扭身反打,手腕微动,双掌如游蛇般探出,眨眼就把郝氏兄弟手上的刀夺了过来,紧接着一个反手,刀锋就抵在了两人的脖子上。 暮东山怒斥道:“我本该宰了你们,但听说你家里还有老父,你俩死了他无人照顾,看在老人的份儿上,我今日就留你们两条狗命!”他扔下刀,手肘猛地顶在两人的喉咙上,这两人连吭都没吭一声,软绵绵就都倒在了地上。 暮东山急忙转身去看那少年,就见他趴在地上,正吃力地撑着身子要起来。 暮东山忙道:“别动,你伤势不轻,我给你看看。”伸手就去拉他衣服,那少年眼见他手抓住自己的胸前的衣服就要扯,慌忙低喊了一声:“别!不用你看……!” 暮东山倒有些愣:“为什么?你总得让我给包扎起来才好。” 那少年的脸却蓦地涨成通红,轻侧过了身子,低声道:“……我没事。” 暮东山奇怪道:“分明有事,怎么硬说没事?还是让我给你看看……”说着伸手又去拉人家衣服。 那少年赶紧摇晃着站起身:“真的没事……”他面上如雪的肌肤此刻却像个女孩子似的浮起一片红晕,轻声道:“我走了。” 暮东山见他坚持不让自己瞧,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看着他往客栈外走。 外面,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水之间红霞漫漫。 那少年拖着步子,吃力地走到门口,靠住门框喘息了片刻,回过头,对暮东山道:“你欠我两顿酒,别忘了。我叫南宫……”他忽然没再说下去,而是从身上扯下个荷包来,对着暮东山一扔。 暮东山伸手接住,展开手掌一看,就见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一片翠竹。 他正一头雾水,那少年道:“收好了,千万不许丢。”说完,捂着受伤的肩膀走出客栈,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一片红霞之中。 暮东山听了他最后一句,更摸不着头脑了,再次摊开手中的荷包翻看时,忽然发现反面还绣了四个娟秀的小字: “南宫绿竹。” 他顿时怔住,抬头看去,远处已不见了人影,只剩下漫天熔金般的晚霞。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秀红过生日,赵四海精心策划,送给了秀红一个养鸡场。 本以为此举能博得美人芳心,谁知却惹得红颜大怒。自打那日之后,任赵四海怎么敲门,秀红都不让他进院。 招娣看赵四海可怜,就劝秀红:“姑娘,赵老板不是有意气你,我看他是真心觉得养鸡场是件大大的好礼。你没听他说,他小的时候最想养鸡,想怎么吃怎么吃,要是能有个养鸡场,他就要乐死了。” 秀红搭着两条腿,双手环抱胸前,瞪着院门的方向说道:“我知道他是好意,我是生气他怎么那么土!” 她站起身,抖着手绢,将自己从头到脚地比了一圈,问招娣:“你看我像是会养鸡的人吗?”她瞬间好似出了下神,紧接着眼中划过一道心酸,咬牙道:“会养我也不养!穷日子还没过够吗?” 秀红在屋子里连转了好几个圈,气道:“说到底他就是眼界浅,有钱了也不会享福。” 招娣见她气急败坏,也就不敢吭声了。 等秀红总算消了气坐下了,招娣才小小声道:“我看赵老板不是那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 招娣低下头道:“我觉得赵老板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心意。……他不是非让姑娘跟她养鸡,他是想跟姑娘好好过日子。姑娘如果不想养鸡,跟他说清楚了,他肯定就不养了。姑娘再无论要什么别的,我猜他都会给姑娘的……” 秀红听得一愣,半天没有说话。 秀红这一沉默,就沉默到了傍晚上吃饭的时候。 她和招娣两人围着圆木桌子,桌上一盏清油灯,一人捧着一碗白米饭默默地吃着。 秀红吃得心不在焉,两眼出神,直瞅着油灯里那点跳动的火苗,半天没夹菜,米饭倒是吃下去大半碗。 招娣见状问道:“姑娘,你想什么呢?” 秀红这才回过神来,忽对招娣说道:“你叫人去瑢王府看看,瑢亲王最近都干什么呢?” “现在?” “对,现在就去。” 招娣放下筷子,起身走出屋,到外面交代了一声,回到答复道:“叫人去了。” 秀红点了点头,也不想再吃了,等招娣吃完把碗筷收拾了,就半卧在床上等。 到了戌时,去瑢王府打听的小厮回来了,跟秀红禀报道:“姑娘,瑢亲王挺好的。” 秀红坐起身说道:“怎么叫挺好的?你进府了?怎么问的?” 小厮答道:“小的跟看门的说,姑娘有话要带给王爷,让他帮忙进去瞧瞧。要是王爷有事,就不惊动王爷了,要是王爷碰巧有空,就出来跟我说一声。那看门的认识姑娘,他是聪明谨慎的,进去看了一圈,出来跟我说王爷正跟夫人在花园里赏月散步,时候不大巧,小的就回来了。听那看门的话里的意思,王爷一切都好,没什么不对劲的。” 那小厮不明白秀红的用意,照实说了一番,哪知道这番话却像锥子似的扎在秀红心上,让她的心像浸在湖水里一样冰凉。 秀红无力地冲那小厮摆了摆手,小厮退下,招娣上前拿起被子要给她盖,却被秀红轻轻推开了。 秀红扭着脸,面冲着墙,一声不出,泪水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招娣哪会不知道她的心思,轻叹了一声,说道:“我看瑢亲王是彻底把咱们忘了。” 秀红听了这话,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把泪水抹去,说道:“当初他就没有给我赎身的意思,把我看成是烫手的山芋,这也不怪他。但这样半死不活,我也不甘心。我得最后试探试探他,他若真把我当个死人,我便彻底没什么眷恋的了!” 说完掀起被子把头一蒙,再就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招娣在床边听见她隐隐地在哭,轻叹了口气。 第二日清晨起身,秀红的两只眼睛果然跟桃子似的肿得通红。 她叫招娣端来盆冷水,把布打湿了放在眼睛上敷,一边敷一边说道:“帮我梳妆收拾,我要去瑢王府。” 招娣有些诧异,忙问道:“姑娘要去瑢王府?” “对,我要去见瑢亲王。” 招娣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秀红面无表情,眼中隐约露出一股决绝之色,便再不敢说话,低头给她挑衣服。 早饭后,秀红换了套新衣服,梳妆打扮好,上轿直奔着瑢王府就去了。到了王府门口,秀红从轿中出来,示意招娣去叫门。 招娣走上王府宽阔的白石阶,来到朱漆大门前,伸手扣了两扣门环。片刻那大门徐徐敞开,从里面伸出个头来,正是金荣。 当初秀红搬到钱粮胡同时,金荣跟着金贵去安排过两次家用的置办,因此认得招娣。 他看见招娣,探头再往招娣背后一瞧,见秀红也正往过走。 金荣顿时心里一凛,心道:“王爷不让她来,她怎么找上门来了?”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不敢表示出来,紧忙笑道:“这不是秀红姑娘?” 秀红走到金荣跟前,冷声道:“我来见王爷。” “这个……”金荣面露犹豫的功夫,秀红忽然伸手就去推门:“我今天非见到王爷不可!”抬腿就往门里迈。 金荣赶紧伸出胳膊去拦,边拦边道:“姑娘,你不能进去!王爷夫人可都在哪!” 秀红道:“他们不在,我还不来了呢!”脚下不停,径直就往院里走。 金荣跨上一步,侧身挡在秀红跟前,赔笑道:“姑娘,你这是何必呢?弄得大家不好看。” 秀红眼圈发红,冷笑道:“怎么我来就要弄得大家不好看?我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皇上把我赐给瑢亲王,那是圣旨!我就是王府的人,你凭什么拦我?” 她边说边往里走,金荣一发狠,整个身子挡住秀红,说道:“秀红姑娘,不是咱们不讲道理,而是夫人不愿意见你。你这样往里闯没有好处,而且容我说句不好听的 - 吃亏的是你!” 秀红脸色发白,眼圈却愈发通红,声声冷笑出来,说道:“是么?” 她二话不说继续往里冲,金荣不敢撞她,只好伸手去推,秀红却在这时高声叫道:“我有了身孕,你敢动我试试!” 金荣登时怔在原地,真的连碰都不敢再碰她一下。 有小厮在旁一见势头不对,立刻将此事传到了后院。 寝殿中,杨五和阿柳正坐在院中聊天,那小厮着急忙慌地直奔着杨五跑来,边跑边连声喊道:“王爷,王爷!” 杨五放下手中茶碗,问道:“什么事?” 小厮偷看了一眼阿柳,贴在杨五耳边颤声道:“不好啦,秀红姑娘找上门来了,她还说……还说……” 杨五眉头一皱:“说什么?不要啰嗦。” 那小厮一吞口水:“说她怀了您的骨肉了!” 杨五一听可顿时有些发懵,心道:“瑢亲王何时种下的风流桃花债,这可叫我怎么接?” 他立刻问那小厮:“她在哪里?” “就在前院,闹着要进来呢。” “你叫金荣安稳住她,我这就出去。” 那小厮一走,阿柳就问:“出什么事了?” 杨五起身答道:“你那个叫秀红的姐妹找来了,此刻就在前院,她说有了身孕了。” 阿柳顿时一惊,忙问:“是谁的?” “自然是这位瑢亲王的了!”杨五说着就往前院走,阿柳紧跟其后。 两人片刻来到前殿,老远就见金荣十分客气地在跟秀红说话,而秀红一手叉腰,一手点着金荣,嘴上不停地不知正在说些什么。 说到一半,秀红一抬头,看见杨五假扮的李瑢走了过来,随即深喘了口气,忍着怒意,给杨五行了个礼说道:“秀红见过瑢亲王、晴夫人。” 阿柳心急,眼光只顾着往秀红肚子上看,但这才三个月不到的功夫,哪能看出什么来。 她柳眉微蹙地看了半天,担忧地把眼光又落在秀红的脸上,却见秀红满眼敌意地正瞅着自己,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是花晴,于是赶紧收回目光,正了正色。 秀红紧咬着银牙,杏眼盯着阿柳,连眨都不眨。 杨五看见,轻咳了一声,对秀红道:“坐吧。” 金荣刚才被秀红骂了个狗血喷头,苦着个脸给秀红搬了把椅子。 秀红坐下来,腰板却挺得笔直。 杨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堂上气氛有些尴尬,最后还是阿柳先开口问道:“……你有了身孕?” 秀红头一昂说道:“是。” “多久了?” “郎中刚看过的。” 阿柳暗道:“那就是还早。可是不久前去看她,她正生着大病,当时的样子似还在埋怨瑢亲王不去看她。……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 她兀自想得出神,忽听秀红道:“我既然来了,就不绕弯子,我心里怎么想,就直接跟王爷和夫人说了吧。这孩子是王爷的,留还是不留,全看王爷的。” 阿柳一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秀红双手紧攥着手帕,说道:“自从王爷给我赎了身,就不闻不问,这种日子还不如死了的好!可是如今我有了王爷的骨肉,想走也走不了。我今日来就问一句,王爷若是想要这孩子,就得把我接进府里来住,否则我就跟这孩子一起去也罢了!” 阿柳脸色顿时煞白,惊出一身冷汗来,心道:“秀红,秀红!你可是疯了么?” 她还没想完,就听旁边杨五一声吼:“胡闹!” 阿柳虽然知道杨五是演戏,还是被这声吼吓了一跳。 她转脸看去,就见杨五眼中真有怒意,他站起身来,指着秀红厉声道:“你可知道就冲你这句话,我就能处死你!” 秀红两眼通红,“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那王爷就下令吧,我也不想活了!” 阿柳见秀红情绪激动,急忙站起身来,双手紧紧抓住杨五的胳膊,劝道:“王爷,她是有身孕的人,动了胎气就坏了!” 她边说边给杨五递眼色,杨五看在眼里,对秀红道:“想搬到府里来住,这事可以商量。但你拿孩子威胁我,罪不可恕!来人,把她关到厢房去,看紧了她!” 金荣立刻叫来几个家丁把秀红搀扶了出去。 秀红也不反抗,只是低头轻轻地哭着。 等秀红走了,杨五转身就往寝殿去,阿柳疾步跟在他身后。 进了卧房,杨五遣走下人,关上房门,对阿柳说道:“她怀着瑢亲王的孩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我才不许她回去,因为我……” 阿柳点头道:“你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担不了这个责任。你刚才那样一说,我就明白了。” 杨五点了点头,长吐了口气坐了下来,苦笑道:“她真是大胆,好在是你我,刚才若真是瑢亲王和晴夫人,就算现在为了孩子留她一条命,等孩子生下来,她只怕有的是罪要受了。” 阿柳满面愁云,在床边缓缓坐下,轻声道:“这不像是秀红的作风,她一直是个明事理拎得清的人,怎么刚才那般的不管不顾?” 杨五摇头道:“若你都不知道你这位姐妹怎么想,别人就更难知道了。” 他扭头看向阿柳,沉默片刻,忽问道:“你这位朋友,人品可不可信?” 阿柳怔了怔,说道:“是可信的。……为何这样问?” 杨五一时没有答话。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杨五下令把秀红软禁在了瑢王府,实则是派人看紧她,怕她出事。 阿柳得知秀红怀了身孕,越想越担忧。因此吃过晚饭后,趁杨五去洗澡的功夫,她自己悄悄地就从寝殿溜去了秀红的厢房。 她在房门口站了片刻,最后敲了敲门。 招娣打开门往外一看,见是阿柳假扮的花晴,脸色立刻有些微变,行礼道:“见过晴夫人。” 阿柳走进屋,秀红正坐在桌边,手搭着桌沿,拨弄着一杯茶的茶盖,茶盖和瓷碗的边缘碰撞,发出极清脆的轻响。 听见招娣喊“晴夫人”,秀红往阿柳这边看过来,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等阿柳走近了,她才起身行礼道:“见过晴夫人。” 阿柳示意她坐下,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秀红抬眼瞅着阿柳,半天才道:“没什么事。” 阿柳点了点头:“你今日太过分,王爷不许你回去,是你自找的。你就在这里好好养着吧。” 秀红凝神瞧着阿柳,忽问:“夫人这么晚来找我,所为何事?” 阿柳清了清嗓子:“我来便来了,还需要什么原因?” 秀红忽然轻笑起来,转头对招娣道:“招娣,你先出去。” 招娣曲了曲膝,退出房去。 阿柳不知她是何用意,正望着她要问,忽听秀红道:“如烟,是你,是不是?” 阿柳顿时一惊,秀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傻丫头,你头上还别着我送你的簪子呢!”她一伸手,把阿柳头上的蝴蝶簪拿了下来,放在手心里:“你看,这不是?” 阿柳这才想起,自己这几日把秀红送她的蝴蝶簪子戴在了头上,瑢王府的人没觉不出不对,秀红却能认出来。 她脸“噌”就红了:“这……这是……” 秀红拍了一把她的手背:“别往回找了,就是你!我就奇怪,我今天下午把瑢王府都快闹翻天了,花晴不说跟我拼命,怎么还向着我说话?回到房里我越想越不对劲,刚才你一进来,我看见你头上簪子才醒过味来。” 阿柳见瞒也瞒不住了,只好道:“让你认出来了。” 秀红把她拉到床边坐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变成她了?” 阿柳便把李瑢和花晴闹别扭,李瑢去追花晴的事告诉了秀红。 秀红听完默然不语,半晌,才淡淡道:“我冒险来做最后一搏,结果他还是没看见,原来是去追他夫人了。” 阿柳拉住秀红的手,眉头微蹙起来,忍不住问道:“你之前是想做什么?不要命了么?你即便不顾自己,也总要顾及肚子里的孩子。” 秀红苦笑道:“什么孩子,那是我编的。他根本没和我同过房,我哪里能有身孕呢?” 阿柳瞪大了眼睛:“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谎?不怕将来露了馅、性命不保吗?” 秀红凄然一笑:“我早想好的,今日就是来试探他的态度。他若对我但凡还有些怜惜,我就留下,过两个月假装小产。他这人善良,容易轻信人,能把这事糊弄过去。但他若对我无一丝情意可言……那我就走,彻底离开这里。” 她看见阿柳吃惊的眼神,说道:“你觉得荒唐,是不是?我自己也觉得荒唐。” 不知是烛光浮动的缘故还是怎么,秀红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我其实早知道,他对我没什么情意。可是不得到他一个确切的答复,我总是不能甘心。所以不管多么荒唐,我还是想来要他一个态度……”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谁知他去追他的夫人了。……我终究还是没能得到他一个最后的说法,真有些不甘心。” 秀红的嘴角隐约似有笑意,眼里却忽然流出泪来,她猛地捂住了脸,低泣着:“我其实挺喜欢瑢亲王的,你知道么?否则我也不会这样在意。最早我以为他是天潢贵胄,跟皇上一样的风流成性,但后来发现他并不是。他对他夫人宽容爱护,对我也以礼相待……从来没有那样地位的男人客气地跟我说过话。他也不逢场作戏,是个好人。我曾想若是他肯接受我,这一辈子能跟着他,那可有多好。” 秀红将脸深深地埋在双手里,原本攥在手心的柔软的丝绢在她雪白的脸颊旁,随着她的哭泣,轻飘飘地动着。她哭了许久,忽然抬起头来,抹去泪水说道:“但是是我高攀了。我是什么身份,还妄想嫁给亲王。” 她坐直了身子,深深吐出一口气,眼睛红肿得都眯在了一起:“我说要他一个态度,不过是我的一个执念,结果什么样,其实我心里清楚。哭一场,算是醒了。”她望着阿柳:“如烟,我想求你一件事。” 阿柳紧握着秀红的手:“……你说。” “你叫杨五把我的卖身契找出来给我,行么?我的卖身契一定在这王府里。” 阿柳虽然先是微微怔了一怔,但很快点头答应道:“好。” 秀红听了露出一丝微笑。 阿柳瞧着她,眼中甚是担忧:“你非走不可吗?留下来,我还能想办法照应你。不然你孤身一人,能去哪儿呢?” 秀红把掉在耳畔的碎发别在耳后,轻声道:“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别担心我。” 她出了瞬间的神,又道:“另外别告诉赵四海我走了,他啊……”她神色似有一丝无奈,却实实在在地露出一种温情的柔和:“他是个好人。我以前总笑话他土气,其实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只不过……” 她轻咬了咬嘴唇,眼神中有种苦涩:“只不过……难道就因为我生得低贱,就一定要认命、不能试试去追求自己想要的那种富贵生活了么……” 灯碟里的烛火跳了几下,淡黄的火光包裹着明亮的灯芯,落下一片昏沉的暗影。 夜已经深了。 阿柳陪着秀红坐了很久,秀红说着说着,最后疲惫地沉沉睡去了。 等阿柳回到寝殿时,发现杨五没有睡,还在等她。 阿柳神色很是疲倦,在桌边坐了下来。 杨五拿起茶壶,给阿柳倒了一碗热水,放在她跟前。 阿柳捧起来捂在手里,轻声道:“秀红什么都知道了。” “我猜到了。”杨五淡淡一笑,“所以我才问你她人品可不可信。” 阿柳连忙道:“她不会把咱们假扮的事说出去的。”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小口,然后望着杨五,把秀红请他帮忙找卖身契的事说了。 杨五手撑着头,略微思索了片刻后说道:“只要她的卖身契确实在这王府里,找到很简单。只是等瑢亲王回来,发现秀红不知去向,必然会猜到是咱们帮了她 - 因为她自己是不可能潜入王府拿到卖身契的。” 阿柳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咱们就要先想好,到时该如何应答。” 阿柳放下茶碗,说道:“依我看……瑢亲王会顺水推舟,对这件事不予追究。”她抬起眼,瞧着杨五:“……这是秀红自己说的: ‘十有八九瑢亲王会如如此。’” 杨五听罢未予否认,微喟道:“这也是个可怜的姑娘。” 阿柳也轻叹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对外面唤了一声:“春香。”然后对杨五道,“准备睡吧。” 春香端着一盆清水进来给阿柳洗脸,杨五默默坐在一旁。 房中一时无人说话,烛花却闪动得格外急促。 眼见已经是四更天了。 ——————— 赵四海锲而不舍。 秀红屡屡将他拒之门外,但他越挫越勇。 后来简直变成隔日报到,按时按点地出现在钱粮胡同秀红家的宅院门口。 然而今日,当他再次站在宅前准备敲门,拳头刚碰上门,那门却轻轻地开了。 赵四海有些意外,他迈过门槛,走进院中。 院中寂静无声。 园中的草还是新修整过的样子,一把黑乎乎的除叶大剪刀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四下里却没有一点人声。 赵四海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详的感觉,快步穿过前厅,往后院走去。 整个宅子空空荡荡。 赵四海心急起来,他拎着袍子在院中乱转,越走越快,最后连池塘边的芦苇丛都扒拉开翻找,就好像秀红会藏在那里似的。 忽然西墙角有人直起身来,遥遥地冲赵四海问道:“这位老爷,你找哪位?” 赵四海听见人声,欣喜异常,急忙跑了过去。 墙角有个衣着简朴却很整齐的三十岁左右男人,正往墙上贴纸,想是贴到一半听见声音,便问了起来。 赵四海走到那人跟前,急问道:“请问,这宅子里住的人呢?” 那男子道:“搬走啦。” 赵四海顿时一愣:“什么时候搬走的?” “就是前晚吧。” “搬去了哪里?” 男子把手在身上抹了抹,摇头答道:“我是拉纤的,这宅子要转赁,我来贴告示,其他的我不知道。” 赵四海怔在原地,那男子不再睬他,从地上一个破桶里拿起刷子,沾了几下浆糊,又干起活来。 赵四海站了好半天才算缓过神来,忽然灵机一动,心道:“难道她搬去了瑢王府?”这样一想,心倒松下来半截,转身就奔着瑢王府去了。 到了瑢王府,赵四海站在王府门口的大石狮子下面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心一横,走上台阶,抬手就拍门。 片刻有个小厮打开门,看见赵四海,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觉得眼熟,便问道:“阁下是……?” 赵四海拱手道:“在下是四海药铺的赵四海。王爷前段时间要的药材,店里缺了两味,今儿个来问问王爷,是不是换成另外两味,还烦请通报下。” 他这一味那一味的,那小厮也没听懂,倒是想起来他是谁了,便道:“进来吧。” 赵四海坐在前厅,心里盘算着过一会儿见到李瑢,话该怎么圆。 其实他刚才的话也并非毫无源头,李瑢早前确实问他要过两味稀有药材,但估摸着他现在早忘光了。李瑢想不起来最好,那自己到时候就随便打个马虎眼,说自己记差了什么的,糊弄过去完事。 赵四海的目的是来看看秀红在不在。 他正发愁怎么用个巧妙的理由把秀红的事问出来,杨五假扮的李瑢就从后院走了出来。 赵四海赶忙起身,跪倒在地上磕了个头,说道:“赵四海给瑢亲王请安!” 杨五见赵四海跪在地上,心中暗笑,心想他若知道是给我叩头,只怕要气得七窍生烟。他在堂前坐下,对赵四海道:“起来吧。” 赵四海起身说道:“王爷之前要的鹿茸和三叶青,店里暂时缺货,但最近新进了不少新药,想问问王爷有想要的没有。” 杨五并不知道李瑢要过什么,便含糊道:“暂不需要,若有要的,我再传你。” 瑢亲王一般听到进了新药材,多多少少总要问两句,赵四海没想到这一次这么快就把自己打发了,因此一下有些懵。 他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走,原地踟蹰了半天,抬眼四处看了一圈,问出这么一句来:“王爷家里最近很热闹啊,是不是添了新人?” 杨五心道:“瑢王府上的事他操什么心?“便道:“你问这作甚?” 赵四海忙道:“在下一进门,就觉得王爷府上喜气洋洋,心中好奇,忍不住问一句。” 杨五愈发奇怪,暗道:“哪里喜气洋洋了?他肚子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他忽然想起刚才那句“新人”,再加上“喜气洋洋”,心中一动,暗笑道:“原来是打听秀红来了。好你个赵四海,胆子可真不小。” 杨五玩心上来,忽然想戏弄戏弄赵四海,便道:“啊,你这样一说,本王倒想起来一件事。喜气洋洋的事没有,坏消息倒是有一个。我在钱粮胡同有间宅子要赁出去,人没了,宅子也不干净,你明日送些松香来,我叫人拿去烧一烧。” 赵四海听完脸顿时白得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了,浑身都硬了。 杨五看在眼里,憋着笑,故意道:“你可别忘了。”再二话不说,起身就离开了前厅,剩下赵四海站在那里,像被雷劈过一样,半天挪不动一步。 旁边有家丁见了,走上来问道:“赵老板?” 赵四海抖着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颤声道:“请问……府上是谁没了?” 那家丁歪了歪头:“没谁没了啊。” “那王爷刚才提到的钱粮胡同是……是什么意思?” 家丁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啊,那谁。原来天香楼的秀红,前两天来了趟王府之后,忽然就不见人了。接着钱粮胡同的宅子就说要转赁……” 赵四海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两眼发直,颤巍巍地挪着步子往外走,十分魂魄已经飞散了九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药铺的,等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药铺里,不知发了多久的呆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杨五开了赵四海一个玩笑,回到寝殿时,阿柳在刺绣,面前架着那幅《龙盘虎踞图》。 杨五大步迈进房,笑问道:“你在绣什么?” 阿柳专注地捋着手中的丝线,一边比着尺寸,一边答道:“我想照着这幅画绣一遍,或许能找出其中的秘密。” 杨五笑道:“也对。” 阿柳抬头望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刚才赵四海来了,你猜他来做什么?” “若不是来找瑢亲王说药的事情,便是……他来找秀红么?” “猜对了!” “你怎么说的?” 杨五轻抖了抖膝上的袍子,把左腿搭在右腿上,笑道:”他拐弯抹角地不明说,我自然也不能直接答他,干脆跟他开了个小玩笑。” “什么玩笑?” “我说有个坏消息,钱粮胡同的宅子人没了,也不干净,让他送些松香去烧烧。” 阿柳听了顿时急得一下子站起来了:“你真这么说的?” 杨五笑道:“可不是。” 阿柳跺脚道:“开这种没正形的玩笑!你要吓死赵老板了!” 杨五哈哈笑道:“我也没说错啊:秀红走了,人是没了;那宅子住得久了,也确实不干净,是不是?” 阿柳把针线笸箩往床上一放,也不跟杨五再多说,起身就要往门外走。 杨五连忙过去伸手一拦:“你去哪里?” 阿柳白了他一眼:“我去找赵四海,跟他解释清楚。” 杨五笑道:“还是我去吧。”他边说边解开扣子,准备换衣服,说道:“我原本就打算今天晚上去找他,跟他说秀红的事,否则也不会开他这样一个玩笑了。你以为我真会让他急得走投无路么?” 阿柳听他这样说,才放心地重新坐了回去,却没有继续刺绣,只是坐着看杨五换外衣,看了一会儿,忽道:“秀红走的时候,叫我不要告诉赵四海她走了。但我不放心她自己漂泊在外,你……”说到此处顿了顿。 杨五微笑着接道:“我懂你的意思。” 他叫|春香烧了壶热水,在房间里去掉了易容的面具,换了身便装。趁王府里的人不注意,从后院翻墙出了王府。 起更时,杨五回来了。 阿柳一见他就问:“赵四海怎么说?” 杨五这回面沉似水,全无玩笑之意,更似有些感慨道:“这位老弟台,对秀红真是痴心一片。” “他说什么了?” 杨五在躺椅上坐下,靠着软藤椅背,双手枕在脑后,没有直接回答阿柳的问题,却叹道:“我还挺佩服他这种不管不顾的劲头的。” 阿柳听罢,没再追问,心中却猜出了几分。 果然,几日后四海药铺换了东家。 万掌柜还在,店里里里外外的伙计都是原班人马,只是老板换了个面孔。 赵四海卖了四海药铺,换了一大笔钱,去追秀红了。 临行前他给杨五留了句话:“我打听出来,秀红回了她老家。我带着这些钱去找她了。等找着了人,她想在哪,我就跟她在哪,可能就不回来了。但咱们是好兄弟,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我有求必应。” 就这样,赵四海也走了。 在短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阿柳和杨五的两个好朋友接连离开了京城。 秀红还住在钱粮胡同的时候,阿柳心里有事了,想找个贴心的人一起坐坐,第一个就会想起秀红。那时两个人哪怕只是坐在一起吃吃瓜子,随便聊一聊,她都会觉得轻松很多。 现在秀红走了,阿柳的心里空落落的。 以前在瑢王府无事可做时也并不觉得多么无趣,在院子里转一转,走一走,很快就可以找到事情做。但自从秀红走后,这几日,她一想到跟秀红从此天涯地角、相隔两地,万水千山的再见面不知是何时,心里就分外地难过。 再加上现在已是隆冬,前日下了场雪,白雪皑皑之中不见一点碧绿鲜红的颜色,这种冬日的沉寂让人觉得愈加孤单。 这日,阿柳披着一件红梅色的披风,坐在长廊的木凳子上,靠着廊柱,手中捧着个暖炉看不远处三三两两的松树。 偶尔有一阵微风吹过,松枝载不住上面厚厚的积雪,雪块连着细细的粉末状碎雪从枝头上掉下来,闷闷地陷入地上的雪里,没有一点声息,只把枝头那发老的绿色露出一块来。 阿柳静坐着,看了许久,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看到后来,白晃晃的雪映得眼睛都有些发花,腿也麻了,才站起身来往屋里走去。 走了两步,她又不想进去了,觉得那一小方天地更是闷人,便站在门口想能去哪里、做些什么? 这么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天香楼里还有些秀红的东西没人给她收拾,不如自己去整理好,这样哪天她回来了,还能交还给她。 想到还有这件事可以做,阿柳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她立刻回到房里,换了身轻便的衣服,交代春香和采菊说她有事要回天香楼一趟。然后按照杨五教的方法把易容卸了,趁人不备,匆匆地就离开了瑢王府。 阿柳有段日子没有出过瑢王府了,走在繁华的老街上,她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才发觉连日来的郁郁寡欢多半是与终日闷在王府里有关。 就这样带走带想的,很快就回了天香楼。 她一脚刚迈进门槛,就看见老鸨背对着门口,正靠在门框上跟账房申先生叽里呱啦地说话,申先生正巧抬起头,目光越过老鸨的肩膀看见了阿柳,一瞬间稍有些诧异的神色,却没有说话,只是冲着阿柳望。 老鸨说了两句,发现申先生心不在焉,眼睛瞧的好像也不是自己,便顺着他目光一转身。 阿柳正好走到了跟前来,唤了一声:“妈妈,我回来了。” 老鸨的神色颇有些意外,转眼又变得极其兴奋。她伸手揪住阿柳纤细的手腕,一把夹在她的胳膊下,拽着阿柳走到一旁,声音中透着惊喜道:“如烟你可回来了!这一次还走不走?” “我回来看看,还回去的。” 老鸨听罢把阿柳的手腕使劲夹得更紧了:“那你也得在这儿多呆呆再走,你这么久不回来,知不知道妈妈有多惦记你!” 阿柳低了头,轻声道:“是。” 老鸨死拉着阿柳不松手,伸长了脖子对后面嚷道:“来个人,把如烟带回房去。”她声音震天响,后院很快跑来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阿柳一看是平时给天香楼看门的打手,心里一惊:“妈妈怎么把这人叫来了?”连忙问道,“彩月呢?叫彩月来就行了。” 老鸨笑道:“彩月出去了,现在没人手,就他吧。”拍了拍阿柳的手,同时给那壮汉递了个眼色。 阿柳不愿意跟那人上楼,抓着老鸨道:“妈妈,我回来是给秀红收拾东西的,先不回房。秀红的东西放在哪里了?直接带我去吧。” 老鸨却道:“收拾东西好说,我找来给你送上去。你先歇歇,喝喝茶。”边说边推搡着把阿柳往楼上赶。 阿柳无法,只好往楼上走,边走边回头嘱咐道:“妈妈可千万别忘了,我在房里等着。”老鸨连声答应。 等阿柳进了房,那打手就留在了门口站定,老鸨转身立刻换了个脸色,沉着脸叫来个小厮悄声道:“快去,通知禄王府的人,就说如烟回天香楼了。” 那申先生在旁听着,拨着账本,不动声色道:“你就这样把如烟卖了,不怕她恨你?” 老鸨冷脸道:“这哪是我要卖她?是禄亲王硬要她,我敢不给么?”她抬手按了按脑袋后硬邦邦的一团发髻,“再说了,这算个什么大不了的事?禄亲王要是能看上我,我巴不得跟他去呢!”她假模假式地长叹了口气:“可惜人老珠黄,没人要咯。” 申先生没接话,只是问:“要是瑢亲王来要人,你怎么说?” “我说什么?我当然说不知道了。如烟是自己跑回来的,至于她怎么到了禄王府上,我怎么知道?要问,也得请瑢亲王自己去问禄亲王,不关我的事!”老鸨说完,拿起瓜子闲嗑了一口,把瓜子皮“噗”地吐在地上:“这些年一直是禄亲王照应着天香楼,我帮着禄亲王没什么不对。” 申先生微喟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阿柳坐在房间里,握着盏茶杯,不安地将杯子在手里来回地转着。 透过门缝,她能看见身材魁梧的看门打手就在门口来回地转悠,把门缝中透进来的光都遮得一下明一下暗。 阿柳觉得老鸨的举动蹊跷,却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只好先在房间里等,打算过一会儿如果没有什么动静,便找个借口回瑢王府去。 过了不知多久,她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正要出去,门却在这时忽然开了。 一个伙计端着一壶茶进来,见阿柳正在屋当中站着,赶紧笑道:“如烟姑娘,好久不见了,一定得多坐坐再走。这不,叫我给你上壶新茶呢!” 阿柳问道:“妈妈在哪里?我要找她。” 伙计放壶的手顿了顿,但很快继续给阿柳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上,头也不抬,眼睛也不看阿柳地笑道:“姑娘不是要收拾秀红的东西,她在底下正张罗呢。” “真的吗?” “真真的,再稍等片刻就好。” 阿柳正犹豫是否应该坚持下楼去见老鸨,伙计却已经退出屋,紧接着“咣当”一声把门也锁上了。阿柳这才猛地一惊,慌忙放下茶杯,跑到门前去拍门:“开门,为什么锁门?让我出去!” 但不管她怎样叫门,外面的人就跟聋了似的,根本不睬她。 阿柳这才彻底觉出不对劲,她心里十分慌乱,见叫门毫无作用,转身便跑到窗口,支开窗户往下看去。 她房间里这扇窗正对着护城河外的桃林,平时景色很好,却没什么路人行走 — 这也是她早先能避开老鸨,经常偷溜出去的原因。 阿柳见窗户下面没人,可以出去,就把裙子往腰间一系,就要像以往一样从窗子溜出去。谁知脚刚踩上窗台,楼下那层的窗户里,忽然探出个绾着长辫子的小脑袋来。 那小脑袋往上一扭,竟是彩月。 她神色慌张,焦急地对阿柳喊道:“姑娘,别跳!他们外面守了人了,要来抓你呢!” 阿柳微微一怔,收回腿来,扶着窗沿,向下问道:“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彩月道:“是禄亲王……”她话没说完,忽然一双粗糙的大手从她脑袋后面猛地伸了出来,一把揪住她的辫子,扯着头发就把彩月拽了回去。窗子里紧接着传出老鸨的骂道:“死丫头!叫你四处乱跑!” “啪”一声脆响,是扇在彩月脸上的声音。阿柳听见,心里猛地一疼,撑着床沿,急忙冲窗外喊了一声:“彩月!” 楼下传来彩月的尖叫声,像是被人拖着,越来越远,最后没了声音。 阿柳急得在房里乱转,最后心一横,从桌边搬起一把椅子,举着就来到门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砸门。 砸了没有几下,门却忽然开了,阿柳力道正使到一半,一个收不住,往前栽去。 有人一把接住了那把椅子,从她手里夺了过去。 阿柳站定一看,是一个大内侍卫打扮的人,手里拎着那把椅子,放在了走廊上。 侍卫身后是孙倌,而孙倌的身前站着的,正是李禄。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阿柳拿椅子砸门,门却忽然开了,椅子被李禄的侍卫夺了去。而李禄一身湖水蓝色的紫金线绸蟒袍,负手而立,就站在门口。 阿柳没想到李禄竟然亲自来了,一时有些发呆。 孙倌在旁提醒道:“……柳姑娘,还不见过禄亲王。” 阿柳这才回过神来,垂首行礼道:“柳如烟见过禄亲王。” 李禄想开口说话,眉头却忽然微微皱了起来,从背后抽出一只手,攥了拳掩住口,像极力忍耐着不舒服,发出闷闷的轻咳声。 阿柳听见,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好像刚生了场大病。 孙倌道:“柳姑娘,跟咱们回府吧。” 阿柳吃惊道:“去禄王府?”不等孙倌答话,立刻接着说:“我不能去,我还有事要回……”她忽然想到她在瑢王府假扮花晴的事不能让旁人知道,便猛地收住不说了。 但那个“回”字已经说出口,她本以为李禄会问她“回去哪里”,谁知李禄却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 - 事实上从他出现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 孙倌道:“柳姑娘,不管你有什么事,都得跟咱们回府。” 阿柳下意识地望向李禄。 李禄神色平静,却让人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 但这种压迫感并不来自于威胁,而是他眼中一种甚为急切的期盼。 阿柳看见他那样的神色,心知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跟着走了。她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没有反抗的权利,便道:“……我想让彩月跟我一起走,行吗?” 这回没等孙倌接话,李禄直接答道:“好。” 阿柳在来天香楼的路上,万万想不到自己离开天香楼的时候,会是去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彩月刚被放出来,就趴在阿柳耳边悄声告诉她:她的卖身契现在禄亲王手里。 李禄买了她,从此她就是李禄的人了。 阿柳坐在回禄王府的轿子里,心乱成一团。 她先是想,要怎么告诉杨五自己回不去了;这件事没想完,思绪又不自觉地跳到了李禄身上:“他为什么忽然买我?到了禄王府以后我会怎么样?或许我可以让彩月去告诉杨五一声,但禄亲王会答应么?……不过杨五是很聪明的,他只要找到天香楼去,就能知道出了什么事……瑢亲王是不是快回来了?如果回来问起交代给我和杨五的事,杨五该怎么跟他解释?”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种强烈的来自于对未知的不安感:“从今往后,我难道真要一辈子住在禄王府了么?” 什么都理不出头绪。 阿柳就这样混乱地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禄王府门口。 彩月把阿柳从轿里搀扶下来,脚刚踏进雪地里,一股刺骨的冰凉感就从脚底直涌上身来。 她抬起头:一样气派的金字门匾,一样威严的镇宅石狮 - 这些都跟瑢王府很像。不一样的是这王府的主人,正站在石阶的一半,回身向她望:他脸色苍白、神色清冷,就像周围一片白茫茫的雪,让人心生畏惧。 一个身材短小、管家模样的人从王府内小跑了出来,衣着十分齐整。他利索地给李禄请了个安,李禄跟他说了几句什么,那管家边听边向阿柳这边望过来,频频地点头。 李禄说完,也不等阿柳,自己走进了王府。 阿柳正犹豫该不该跟上,那管家已经跑下台阶,来到她面前,含笑道:“柳姑娘,我是府里的管家王德。王爷吩咐,叫我给你安排吃住,打今儿起姑娘就专门伺候王爷了。跟我走吧。”他把手往王府大门里一伸,要给阿柳引路。 阿柳跟着王德往王府里走,边走边低头心想:“听他的意思是让我做丫鬟,但却又许我带着彩月……”她想着不禁站定了,回身瞧了瞧彩月。 那孩子闷头只顾着往前走,丝毫没觉得不妥。她没料到阿柳半路站住,一头撞了上去,“啊哟”一声摸着脑袋,问道:“怎么了?” 阿柳见状,心中莫名地松快了些,回身跟着王德,继续往王府深处走去。 这一路上,就见花园中、石桥边、池塘畔,种的尽是绿竹,白雪皑皑里抽出一根根笔挺的竹身,连成绿海,在白雪之上映出一片青色来,愈发显得白茫茫的大地好干净。 阿柳不禁问王德道:“王府里不种花吗?” “咱们王爷不喜欢带颜色的花花草草,说太热闹。王爷只喜欢竹子。” 阿柳望着周围这一片积雪中清寒的竹海,心中默然道:“虽有傲骨,却显得太寂寞了。” 两人走过中庭时,迎面石桥上快步走来一个穿着很是体面的大丫头。她刚走到跟前,王德就笑道:“哟,晚香姑娘,从夫人那儿来?” 晚香却没看王德,眼睛直往阿柳身上扫,边扫边答应着:“可不是,夫人听说人来了,叫我来看看。”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离开阿柳,打量来打量去,就跟要把阿柳里外都看明白似的。 王德给阿柳介绍道:“这位是晚香姑娘,夫人身边的管事大丫头。”阿柳行了个礼。王德却没有跟晚香介绍阿柳,好像晚香一早知道阿柳是谁似的。 晚香问王德:“王爷说安排在哪儿没有?” “说了,就在憩云轩旁边。” 晚香睁大了眼睛:“真的?王爷说的?” “王爷亲口嘱咐的。” 晚香听了没再说话,神色有些复杂地瞧了瞧阿柳,半天道:“我得去给夫人回话。你带她走吧。” 王德对晚香欠了欠身,然后对阿柳道:“柳姑娘,咱们走吧。” 等晚香走远了,阿柳忍不住问:“憩云轩在哪里?” 王德道:“王爷看书的地方叫泽兰堂,旁边就是憩云轩。憩云轩里有间独立的卧房,姑娘就住那儿。”阿柳听了心想:“听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为何那个叫晚香的却像是很意外的样子?”便问王德:“憩云轩有什么不一样的?” “王爷喜欢安静,所以泽兰堂和憩云轩的位置比较偏僻,离前院和寝殿都有些远。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那地方没什么人。” “请问平日里,那边大概有多少人住着?” “王爷要是不在那儿住,就没人。但王爷要是在,连着厨子总共有三四个吧。” 彩月在后面听见,赶上两步说道:“姑娘,没人你也不用怕,我陪你。”她走在王德身边,又问:“王大管家,我想请问你,王爷有几房妻妾?” 彩月说话声音清脆悦耳,跟百灵鸟唱歌似的,又叫王德“大管家”,听得王德很顺心,便答道:“王爷啊,有夫人,还有两名妾室。” “请问如夫人们住在哪里?” “都住在寝殿旁边的厢房。” 彩月听了,走慢了几步,让王德先走到前面去,等阿柳跟上来了,靠近阿柳悄声道:“王爷的如夫人都住在寝殿附近,为什么就把咱们打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去?难道是想让姑娘给他看院子么?” 阿柳听罢淡笑了笑,也压低声音道:“说不定就真是让我看院子呢。……那样也不错。” 果然走了很远才来到憩云轩。 阿柳初听这地方偏僻,原以为是落败的样子,谁知到了一看,却连细小之处都打扫得极其干净 -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王德将阿柳领进憩云轩内:这其实是一间不大的书斋,连带着一间卧房。 阿柳缓步浏览了一圈,发现房间虽小,布置却很雅致。除了家具桌椅是清一色的红木,装饰摆设则无一不是白瓷青花,干净清爽,赏心悦目。房中暖炉熏香,笔墨字画,一应俱全。 彩月四处张望着,赞道:“这地方真不错!” 阿柳问王德:“请问王管家,明天起,我都要做些什么?” 王德笑道:“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王爷在泽兰堂的时候,照顾王爷起居就行了。” “那王爷多久来泽兰堂一次?” “每半月通常都要来住两日的,但这段日子王爷身体不好,所以一直没来。”王德向周围指了一圈,说道:“这里平时都有人收拾,打扫的事,姑娘不用管。” 他接着走到憩云轩的门口,指着远处一点亮光道:“那边是侍女房,白天黑夜都有人。有什么不明白的,找一个杜鹃的丫鬟,她是管这边的。旁边有个厨房,是为着王爷在这边住的时候,单配的厨子,叫吴响。从今天开始,姑娘的饭也是他做。” 王德将日常起居之事交代完,就离开了憩云轩。 王德走后,彩月给阿柳收拾东西,打开衣橱时忽然欢叫起来:“姑娘你看!这里全是新衣服!” 阿柳上前一看,里面确实整整齐齐地叠了七八件崭新的衣服,颜色也都是淡绿纯白,十分素雅。 彩月摸着光滑鲜亮的缎面,兴奋地说道:“这是给姑娘的么?” 阿柳却轻轻摇了摇头:“不一定是给我的。咱们不要乱动,放着吧。” 彩月喜欢得又摸了好几下,才不舍地关上衣柜。 下午阿柳让彩月出去了解了一下禄王府的概况。彩月年纪虽小,却很精明懂事,不仅自己去见了杜鹃,还把用火、吃水等起居琐事摸了个一清二楚,回来的时候蹦蹦跳跳的。 她一边给阿柳端水洗脸,一边高兴地说道:“姑娘,这里可真不错!什么好东西都有。” 阿柳瞧着彩月兴奋得发红的小脸,问道:“你喜欢这里?” 彩月连连点头,眼睛里都放出明亮欢喜的光芒来:“喜欢极了!” 阿柳忽然有些羡慕这种小孩子的随遇而安。 彩月见她神情有些怅然,不禁问道:“怎么了?姑娘是不喜欢这里么?” 阿柳一时没有答话。 这里当然很好,清净素雅、一尘不染;从房中的摆设来看,李禄还是品味非凡的雅士。但大约是初到禄王府的原因,这种像玉石般干净的优雅和清冷,更增添了阿柳心中的陌生感。 更何况她还有未完的事要做:《龙盘虎踞图》的秘密还没有找出来,她不能也无法安心地在禄王府住着 - 除非她能找出那图上的玄机。 但现如今她已经是李禄的人,没有户籍,是不能擅自离开禄王府的。 阿柳眼望着桌上跳动不安、忽明忽暗的烛火,心中忍不住忖度着要想个什么法子,说服李禄放她回瑢王府。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阿柳被李禄带回禄王府,在憩云轩里住了好几日,却一直再没见到李禄。 她本想跟李禄商量,能不能让她回瑢王府:即便他不肯,也总该答应她回去取一趟细软,借此机会就可以见到杨五,好把后面的事做些妥善的安排。 可是李禄不来,她就走不了。 阿柳初到禄王府,人生地不熟,更何况即便熟悉了,以她的身份,李禄不见她,她就不能擅自去找李禄。 这让她愈发焦急起来。 彩月见她整日坐立不安,就自告奋勇去打探。阿柳听了嘱咐道:“你要小心,若是被人抓住了,你就说新来的不认识路,知道么?” 彩月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再不行我还会哭!”一甩小辫子,扭头就跑了出去。 彩月过了晌午才回来。 阿柳正在泽兰堂的书架前看一本书,彩月迈进堂来,人还没到跟前,就已经嚷开了:“姑娘原来在这里,我还在旁边一顿乱找!” 阿柳合上书本,问道:“怎么样?禄亲王这两日会过来吗?” 彩月摇了摇头,小脸上倒意外地有些严肃:“禄亲王病了。” “……严重吗?” “挺严重的。禄亲王的夫人也病了,剩下两房如夫人,一个照顾王爷,一个照顾夫人。” “两人生得是同一种病?” “不是,各生各的呢。” 阿柳低声自语道:“那就不是传染病,但如何说病就病起来了?” “姑娘说王爷吗?听说是旧疾,近半年就一直不好,前段日子更加严重了。” 阿柳侧过头,眉头微蹙道:“既然严重,前几日怎么还自己跑去天香楼?” “晚香也这么说,说王爷就像怕姑娘你跑了似的,其实又不是这一回错过了就再也瞧不见。”彩月的话就像一颗石粒投入了湖中,在阿柳心中激起了一片涟漪。 她能感觉到李禄对她怀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但却不清楚这感情到底源自哪里。站了片刻,阿柳问彩月:“这些话是晚香告诉你的?” 彩月使劲儿点了点小脑袋。 “她怎么会跟你说这些的?” “禄亲王的夫人不是病了吗?晚香替夫人绣剩下的一点女红,今天府里都忙,找不到人给她打线,我就主动提出给她帮手。她见我打得很好,就跟我多说了两句,这些都是中间闲聊时说起来的。” 阿柳再没有多问,沉思了下,对彩月道:“我有些累,想午睡一会儿。”说着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上,却发现彩月站在一边,手拿自己的一条辫子,将发梢在小指上绕啊绕的,不走也不说话,脚上还蹭来蹭去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阿柳就问:“怎么了?藏着什么小心思不敢说?” 彩月低着头道:“我头前不小心,把洗脸水泼了些在姑娘被上,现在正烤着没干呢!所以床还睡不了……”她咬着嘴唇,拿眼神往不远处瞟了瞟,小声道:“要不姑娘先睡那间吧,反正禄亲王也不来。” 泽兰堂跟旁边的憩云轩一样,正堂左边是书房,右边连带了一间卧房,是供李禄居住期间就寝用的,平日有人打扫,李禄却极少来住。 彩月拿眼睛使劲儿瞄的,就是李禄的那间卧房。 阿柳一听去李禄房里睡午觉,开始有些抵触,就说可以坚持坚持,心想挺挺能把困劲儿给挺过去。 结果越看越困,本来早上到现在看书就看入了迷,都忘了坐下,不知不觉站得腿发酸。后来上下眼皮干脆打架打得厉害,简直想靠在书架上直接睡了。 最后她想找张软床躺下的渴望终于战胜了矜持,暗道:“反正禄亲王生着病,也不来住,就睡一晚应该没什么事。”于是就走进屋去,坐在了李禄的床上。 彩月见阿柳败给了困魔,抿嘴一笑,赶紧也跟进屋里,替阿柳把被子铺了。 阿柳和衣侧躺在床边,只睡了床的一半,还嘱咐彩月道:“回头等我的被子干了我就回去,然后你把这边的被褥也换套新的。” 彩月笑道:“哪里就那么讲究呢?姑娘干净得不得了,衣服整日熏着香,谁还怕姑娘脏了什么吗?” 阿柳道:“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好,万一人家不愿意呢?”她把头往枕头上多靠了靠,却隐约闻到一股清香,不知熏的是什么,倒跟院子里的竹叶味道有些像,很是清爽,让人反倒没了困意。 阿柳闭着眼睛静静地想:“禄亲王熏这样提神的香,他到底是要睡……还是不要睡呢?……” 彩月给阿柳盖上了一层薄被,走出房去,留下阿柳一个人躺在床上,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谁知到了傍晚,落日西沉的时候,李禄竟然来了。 彩月当时正趴在书案上打盹,忽然觉得脑袋上被人轻敲了下。 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抬头一看,李禄负手站在眼前,颀长的身材遮住了从门外射进来的霞光,投下一条斜斜的影子在书案上。 彩月吓得顿时清醒了,立刻起身给李禄行礼道:“彩月见过禄亲王!” 李禄问道:“你家姑娘呢?” 彩月不敢抬头,答道:“姑娘她……她……”踌躇好半天,才伸出手指着身后,说道:“姑娘在里间睡觉,奴婢这就把她唤起来。”起身就要往卧房去。 李禄却道:“不用,让她睡吧。我在外面看会书。”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回到书案后坐下,翻开看了起来。 彩月站在一旁,见李禄全无责怪阿柳睡他房间的意思,心里既纳闷又不安,但又不敢瞎动。 她用手指头抠着自己袖边的线头,站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把阿柳叫起来好。于是悄悄地挪着小步子,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像个小壁虎似的背贴着墙,慢慢往卧房的方向蹭。 这么个大活人恁地里忽然开始平移,李禄怎会注意不到? 可彩月见他连眼皮也没抬,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就跟自己能隐形似的,一路退到了卧房门口,紧接着一个转身就钻了卧房,疾步走到床边,推着阿柳悄声道:“姑娘,姑娘!醒醒吧!” 阿柳闭着眼睛轻“嗯”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彩月凑近她耳边说道:“禄亲王来啦!” 阿柳起先没反应过来,眼皮微抖了抖,后来猛地睁了开来,坐起身惊问道:“什么?他怎么会来的?” 彩月也急得脸直发红:“我刚才也睡着了,一睁眼王爷就出现了……” 阿柳抓住彩月的手,往自己跟前拉了拉,压低声音问道:“他自己,还是有别人一起?” “就王爷一个,没别人。” “他知道我睡他的床,说什么没有?” “那倒是没有,还说不用叫醒姑娘,他在外面看会儿书。” 阿柳轻侧着头,柳眉微蹙:“那他没生气?” “看着是没有……不过姑娘,你还是出去看看吧!我是看不明白王爷到底生没生气。” 俩人在屋里说悄悄话,在这万籁俱静的冬夜,一字不漏地全都传到了李禄的耳朵里。 他把书翻了一页,轻笑了笑。 阿柳坐在床沿边,伸脚去探鞋,边穿边道:“快把床铺理下。” 彩月应声,忙不迭地开始收拾。 阿柳忐忑不安地撩开卧房的帘子,走了出来。 李禄这时才抬起头,望向阿柳。 阿柳走上前对李禄行礼道:“见过禄亲王。” 李禄合上书,问道:“住得可还习惯?” 阿柳以为李禄暗示她睡了他的卧房,就垂头轻声道:“我的被褥被打湿了,还没晾干。听说王爷最近身体不适,我晌午在这看书看得有些困乏,就想……就想在这里借住一晚,明天就回去。”说到这里,她声音更低:“……我不是有意的。” 李禄耐心听她解释完,却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来到王府后,在憩云轩住得可还习惯。” 阿柳一怔,随即答道:“都很好。” 李禄点了点头:“我身体没有他们传的那么不好,只是每次换季就有些不舒服而已。”阿柳听了没吭声,心里却在想:“他这么说,好像在跟我解释似的,但他又何必跟我说这些?” 李禄又问:“你用过晚饭没有?” “还没有。” “那正好,一起吃吧。”李禄的神色很是轻松,“叫厨房准备些清淡的饭菜即可。” 阿柳应了一声,刚要出去通知厨房,李禄却道:“不是说你,是叫跟着你的那个不听话的丫头去。” 彩月在旁边听李禄说她“不听话”,心里有些不大得劲,见李禄此刻心情好像还不错,便大着胆子嘟囔了句:“奴婢叫彩月。”然后转身像个小兔子似的就跑了。 李禄瞧着彩月跑远,问阿柳:“下人们表面上虽各有各的不同,但骨子里多半都像主人。她这是随你么?” 阿柳摸不准他的用意,稍抬眼望去,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便道:“大约是的。” 李禄不禁笑道:“但你看起来很听话,难道其实不是?”却不等阿柳回答,仿佛答案并不重要似的,只是冲她招了招手,说道:“过来,我有事交代给你。” 阿柳走到他书案前,李禄道:“再过来些。” 阿柳略微犹豫了下,又往前走了两小步,站在了李禄身侧。 李禄在案上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笔蘸了蘸墨,提笔写起字来,边写边道:“你在这里,有几件事必须要做。第一……” 他写字行如流水,跟他说话一样快。阿柳借机看了看他的字,清新飘逸之中透着一股苍劲有力,不禁暗赞道:“这笔字倒是跟他的人一样俊逸。” 李禄边写字,边继续说道:“你要做的事,第一是熬药,第二是……”话没说完,却忽然咳嗽起来,于是左手掩住了口,不再说下去,只是右手不停地写着。 他很快写满了一页纸,咳嗽却还是不停,只好侧过头去,一手掩口,一手把纸递给了阿柳。 阿柳接过来,从头至尾飞快看了一遍,眼中顿时透出一股诧异之色。 李禄这时却愈咳愈烈,脸都开始发红,阿柳见状急忙放下那张纸,扶住了他。 李禄攥拳掩口,撑着书案站起身,因为咳得说不出话,只能向卧房指了指。 阿柳会意,扶他走进卧房,她本想他躺下,他却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连连摆手,淡笑道:“刚说要一起吃晚饭,饭还没吃,就让我睡觉么?” 阿柳就拿了个软垫来给他靠着,李禄便靠了,然后深喘了口气道:“这病看起来是有些骇人,其实没什么事。”顿了顿,又道,“但大夫说药还是要吃,以前都是孙倌给我熬药,现在换你来。” 他话音刚落,泽兰堂的堂门外就响起了孙倌的声音:“王爷,我是孙倌。您找我?” 李禄道:“进来吧。” 孙倌走进卧房,看见阿柳坐在李禄旁边,神色不知怎么就变得有些复杂。他走上几步,来到李禄跟前,关切地问道:“王爷,您什么吩咐?” 李禄抬手指了指阿柳,说道:“从今天开始,她来替我熬药,你教教她。” 孙倌一愣,顿时面露焦急之色,眼神甚是担忧:“王爷,这些年都是小的在您身边伺候,您忽然说不让小的伺候了,小的真的……” 他忽然跪了下来,对李禄道:“小的知道您怎么想的,可眼见这病是严重了,本来更应该在寝殿多添人伺候的,现在反而说要住到这边来……” 李禄道:“你既然知道我怎么想,就不该说这些话。” 孙倌眼中竟然露出一丝痛苦之色,他低垂下头,半天才道:“好,小的这就教柳姑娘怎么熬药。”他缓缓站起身来,原地站了片刻,才哑着嗓子对阿柳道:“柳姑娘,请随我来吧。” 阿柳莫名地有些心慌,她跟着孙倌离开泽兰堂,往厨房走去。到了厨房门口,那个叫吴响的厨子按照李禄吩咐,正在做几个清淡小菜。 看见孙倌进来,吴响像见惯了似的,掂着炒勺问道:“孙大管家,来熬药了?” 孙倌面无表情道:“以后就是这位柳姑娘给王爷熬药了。” 吴响有些吃惊,他仔细地瞧了瞧阿柳,没再说话,扭回身去,闷头做起饭来。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孙倌带阿柳进了厨房旁边的一个仓库,里面堆了满满一屋子的麻布袋子,装着草药,满屋子都是浓郁的中草药味。 西面的墙上有一个不大的天窗,开着一道缝,因此屋里很冷。 孙倌指着这些草药对阿柳道:“给王爷熬药的药材就都在这里了,吃完了自会有人添上。我现在教你怎么熬,你记不住没关系,回头我把方子写给你。” 接下来孙倌手把手地教阿柳煎药,过程并不难,只是有些繁琐。 等孙倌教得七七八八,熬药的罐子也已经架在火上了,吴响正好也探进头来说道:“饭好了。” 孙倌蹲在地上,一边用扇子扇着火,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炉子,头也不抬地对阿柳说道:“王爷要跟你吃饭,你快去吧。这次我看着,下次就得你来了。” 阿柳迟疑了下,那句憋在心里一晚上的话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孙管家,我想请问你句实话:王爷的病是不是很严重?他为何跟我说没事呢?” 孙倌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苦笑了下:“王爷有没有事,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阿柳一怔:“那就是说……” 孙倌神色蓦地有些烦躁和心痛,摆手道:“柳姑娘,你莫要再问了,我也不能再说了。老实说我并不想跟你提这些事。再让我说,我怕我说出来的话就不好听了。” 阿柳听他话音里,竟有很大埋怨自己的意思,心里很是不解。再欲问起的时候,孙倌却已经背过身去,只道:“快去吧。” 阿柳怀着的满腹疑惑,端着饭菜来到泽兰堂上。 堂上桌子已经摆好,见她进门,彩月边摆筷子边一个劲儿地给她递眼色。 阿柳走近前,悄声问道:“什么事?” 彩月用手捂着嘴巴,凑近阿柳轻声道:“王爷睡着啦,……那这饭还吃不吃?” 阿柳听罢放下端盘,放轻脚步来到卧房门口,撩开帘子,果见李禄还在床上,斜靠着床头,双眼闭着,像是睡着了。 阿柳站在门口想了想,最后走了进去,来到床榻边,伸手刚想给李禄盖被子。李禄却忽然闭着眼睛抓住了她的手,说道:“我没睡。”接着睁开了眼。 阿柳见他面上那片不正常的红色褪去了稍许,眼神也清亮了些,想是刚才趁着等饭的功夫小憩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她心里莫名也像透了口气似的轻快了些,遂道:“王爷,饭好了。现在用么?” 李禄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坐起身:“走。”拉着阿柳来到饭桌边坐下,看着桌上的几个菜,说道:“这几个菜都是我爱吃的。” 阿柳闻言抬眼把那几个菜挨个看了一遍,李禄看见,望着她问道:“你在记么?” 阿柳道:“这些菜我也爱吃,不用刻意记。” 李禄的眼中忽然闪出细小却明亮的微光,不知是他情绪的波动,还是只是跳动的烛火投射在他眼中的影子。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青笋,却放进了阿柳的碗里:“我不能吃的东西很多,将来跟我一起吃饭,你可能会觉得乏味。” 阿柳认真地问道:“王爷有哪些不能吃的?” “多得数不过来,说哪些能吃反而容易些。” “那就是府里能端上饭桌的,就都可以吃。” 李禄笑了笑,像是默认了:“吃饭吧。” 这顿晚饭吃得甚是安静,只有炉中被烧成金橘色的木炭在明亮的火苗中,偶尔发出“啪啪”的脆响。 彩月站得离门口近,原本一直觉得有冷风从门缝里呼呼地往里钻,这会儿又觉得风好像停了,因为感觉到堂上炉火微弱的热气拂到了面上来。 她回头往窗外随意地瞥了一眼,这一瞥之下,却惊喜地喊了起来:“姑娘,快看啊,又下雪了!” 阿柳和李禄听了,一起往窗外看去。 外面漫天鹅毛般的大雪正静悄悄地往地上掉,院中那些竹子狭长的绿叶上,逐渐浮起一层绒毛般的白色来。 李禄脸上隐约浮现出愉悦的光彩,问阿柳:“吃完饭咱们出去走走,好吗?” 阿柳点了点头。 带着有些急迫的心情,李禄很快就吃完了。 阿柳悄悄看了眼他的饭碗,见原本就只盛了小半碗的白饭,连一半都没吃完。再看自己碗里,满满一碗饭还吃了个精光,她有点难为情,轻轻放下了饭碗。 李禄却不以为意,起身道:“吃好了就走吧。”他叫彩月从卧房里给她拿出一件大氅,阿柳则披上了一件披风,两人一起走出了泽兰堂,来到了后院的花园里。 清凛的寒风迎面扑来,吸进肺里,让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李禄顺着落雪的小径缓步走着,走到石桥上时,他站定了。 桥下的池塘结了冰,冰面上盖了一层薄雪,他先是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竹林,问阿柳:“你不觉得这样的世界很干净?” 阿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竹海中白是雪白、绿是碧绿,一尘不染的干净,便道:“是。”顿了顿,问李禄道:“王爷闻到香气没有?” “香气?” “雪。”她指着竹叶上的雪花,“雪的香气。” 李禄轻轻地笑了。 他继续向前走,阿柳默默地跟在身后。 她心里其实有些犹豫,是否应该趁现在气氛融洽,跟李禄提回瑢王府的事。但不知为何自从听说他病重,外加看见的一些小事,让她总有些开不了口。 李禄走得很慢。 偌大的庭院里,新雪无人踩过,因此他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很完整的脚印。 阿柳埋着头,有意无意地把脚踩在他的脚印里,跟着他走。 这样远远看去,两人身后白茫茫的雪地上,就只留下了一串李禄的脚印,每个脚印里还套着阿柳的小脚印。 走到后来,阿柳不知不觉全副注意力都在踩脚印上,跟李禄就落下了一截距离。 李禄这时转过身,见阿柳低着头,极其认真、一步一步地在踩他留下的脚印,她那神情倒跟正在做什么严肃的事业一样。 李禄站定在原地,静静地等着阿柳。 等阿柳最后一脚踩在李禄上一个脚印里时,才发现他不走了,她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冰天雪地里,他的眼神中却有了暖意,问她:“冷不冷?” 阿柳的脸冻得通红,她伸出手呵了口气,捂在脸上,说道:“还可以走一会儿。” “真的么?冷的话咱们可以回去。” “再走走吧。” 李禄点点头,继续走了起来。 其实阿柳并不是不冷,她是有太多问题,不知如何开口去问李禄。眼下这样安静的时刻,只有自己和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时机。 她首先想问他为何要买她?但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他喜欢她,她能看出来。 但这背后的真实原因他却未必肯告诉她,而且,只怕那原因是个一时难以说清的故事。所以这个问题她没有问。 她还想问他能不能放自己回瑢王府?这个答案现在看来也几乎是肯定的:他既然喜欢她,还把她买下,便不会放自己走。 所以这个问题她也没有问。 这样一来,她只能直接提出请他暂时放自己回去,跟他说她还有些事没办完,等安置好了就回来:这个请求并不过分,现在看来还有可行的可能。 她拿定主意正要开口,李禄却忽然道:“回去吧,太黑了,也很冷。”他转身往回走,阿柳见他神色变得有些疲惫,不太愿意说话的样子,要问的话只好又吞了回去。 回到泽兰堂,堂上火盆烧得很旺,进屋站了片刻,阿柳身上竟出了层细汗。 彩月跟杜鹃两人搭手,把饭桌撤走,收拾妥当,并在卧房里铺好了被褥。 杜鹃问李禄:“王爷,现在就寝么?” 李禄点了点头,走进卧房换衣服。借着烛光,阿柳看见他刀削般的侧脸有些暗淡,不知是烛火落下的影子,还是脸色苍白的缘故。 彩月这时凑过来,跟阿柳咬着耳朵道:“姑娘,咱们现在怎么办?” 阿柳轻声道:“当然走……” 她话还没说完,李禄却在房里说道:“你今晚留下。” 阿柳微微一怔,彩月立刻吐了吐舌头,说道:“我去取姑娘的衣服。”竟然也不等阿柳的反应,呲溜就跑了出去。 李禄见阿柳还站在门口,说道:“发什么呆?来帮我换衣服。”阿柳犹豫了下,还是走上前去,帮李禄更衣。 杜鹃这时端了一盆温水来,阿柳又服侍李禄洗漱。不一会儿彩月把阿柳的东西也都拿来了,还带了一套憩云轩里的新衣服来。 阿柳见了说道:“怎么把这个拿来了?” 没等彩月答话,李禄道:“这些都是给你的。” 彩月很有眼力见地把东西放下,也端水给阿柳洗漱,等都忙完了,她把屋里的烛光拨暗了些,跟杜鹃两人一起退了出去。 门被“咔哒”一声轻轻关上。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却温暖如春。 阿柳穿着那件崭新的淡粉色杏花软绸裙,坐在烛火旁边,整个人都融在了光影中,显得非常温柔。 李禄坐在罗帐暗淡的影子里,对她说道:“过来。” 阿柳起身走到李禄身边,犹豫地站着。 李禄道:“坐下来。” 阿柳于是缓缓坐在他身边的床沿上,李禄握住她的手:她双手冰凉。他忽然掀开被子把阿柳拉了进去。 那一方狭小的空间里,一切都在发烫。她瞪大了眼睛,目光却像穿过了他,只看见一片朦胧的光影。卧房中每一样物事都仿佛晃动起来,散发出薄雾般的影子,将她和他轻轻围了起来。缓慢地,那片朦胧而昏黄的光逐渐聚成了一点,变成了李禄眼中明亮的烛火。 她忽然猛地害怕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他。他停下默望着她,过了一会儿,翻身躺到了旁边,手搭额头合了眼睛,闭目不语。 他不为难她,这让她松了口气。她轻翻了个身,冲着床外,睁开了眼睛。 火盆里的炭火忽明忽暗,房中安静极了,安静得仿佛这明暗之间的交替也有了轻微的声响。她静静地看了半晌,忽问:“这些年照顾我的人,是不是王爷?” 李禄缓缓睁开眼,问道:“你猜到的?” 阿柳轻声道:“感觉。……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受人所托。” 阿柳撑着床坐起身来,转身看着李禄:“是谁?”见李禄不答,她追问道,“是个女子,是不是?” 李禄还是没说话。 烛火的投影在阿柳的眼中轻轻跳动着:“是公孙敏?” 李禄沉默了许久,终于开了口:“是。”停顿片刻,问道,“你是猜的,还是有人告诉你的?” “……是吕伯说的。” “吕伯?” “……是我家从前的看门人。” “哦?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阿柳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有些茫然,她出神了片刻,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我本姓公孙,前太子妃公孙敏是我的姑姑。” 无论谁听见这句话,只要但凡听说过当年震惊天下的太子案,知道当时的公孙家是怎样权倾朝野的名门望族,多少都会有些吃惊。 但李禄却出奇地平静,仿佛在等阿柳继续说下去。 阿柳的脸庞在淡黄色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王爷说受人所托照顾我,那个人除了我姑姑,不会再有别人。因为我的父亲还有我外公……他们都不可能这样做了。” 李禄沉默着,半晌问:“那个看门人……他还说什么了?” “……当年太子一案中,公孙家其实是被冤枉的。是我姑姑拼死让吕伯将我救走,才留了我一个血脉。姑姑的遗言是让我报仇雪恨,还公孙家一个清白。” 李禄的脸上瞬间蒙了一层阴影,不知是罗幔的影子、还是他的脸色忽然黯淡了下去:“……还有么?” 阿柳看见蒙在他脸上的那层阴影,莫名地在忽然之间,就把本来要说的那句“姑姑说公孙家冤案的线索就在《龙盘虎踞图》中”吞了回去,低下头,轻声道:“没有了,……就这些。” 李禄转头望向她,脸上的那层阴影消失了:“提这些让你心情不好,不说了,睡吧。”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阿柳点了点头,重新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去睡。但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一早就知道她是谁 - 他知道很多事,而且比她知道的还要多。 忽然之间,她决定留下来,不再想回瑢王府的事了。 这夜晚不知过了几更深露,就在阿柳快要睡着时,朦胧中隐约听见他说: “……把报仇的事忘了吧。”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李禄在泽兰堂住了一晚。 次日两人起身后,阿柳就跟他说想回到憩云轩单独住。李禄听完眼中有那么一瞬间隐约闪过了一丝失落,但没有反对。 不过他自己却从那日开始,彻底住在了泽兰堂,再没回过寝殿。 主院那边听说李禄要在泽兰堂常住,起了不小的动静。但阿柳也只是听闻,因为自从她进了禄王府,李禄从来都没让主院那边的人进过泽兰堂一步,也不许她离开泽兰堂。 所以事实上,不要说王府的大部分下人和管事们,就连李禄那些夫人、如夫人们,阿柳自始至终连一个都没有见过。只有孙倌,出于处理公务上的需要,李禄把他也留在了泽兰堂。 自此,阿柳在憩云轩的生活简单且规律,几乎都是围绕李禄在转。 清晨起床给李禄熬药,每日两次。到了傍晚,泽兰堂里点上明亮的灯烛,窗外时而细雪纷飞,堂上,李禄坐在书案后面,或处理公务,或伏案读书写字;阿柳陪在他身旁,把他写给她的单子拿出来,按照上面一件一件地做。 那上面写了很多奇怪的要求。 比如阿柳这几日正在做的:给李禄打一副羊毛的手套。 李禄在写那张清单时,从来没有问过他所写的这些要求阿柳到底会不会做;阿柳也没有问过他:“如果不会,能不能换成别的?” 两个人就这样好似从来不会沟通一般,一个默默地要求,另一个则不管如何,就是默默地按要求去做。 事实上阿柳是不会打羊毛手套的。 刚开始因为总出错,所以不得不重做了很多次,浪费了不少好材料。好在禄王府并不缺这些东西,每次用光了总有人送来。 而李禄无论看书写字还是处理公事,只要没有旁人,都会叫阿柳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就在他的身边。因此他经常就那么瞧着阿柳把线打错了,拆来开,重新做;做错了,再重新拆开……反反复复很多次。 但他从不加以干涉,就好像这是很平常的事,也仿佛他根本不在意那手套是否做了得有一辈子,重要的只是阿柳在他身边罢了。 后来那副手套终于做的有了些眉目,李禄却忽然说他不喜欢带手指头的,又要阿柳重做。阿柳也不生气,就很耐心地拆了开来,重新做了。 阿柳干活的时候很少说话,安静得就像窗外的雪。 只有一次,她忽然对李禄道:“京城的冬天并不如北地那样冷,织这么厚的手套,戴着可能会热的。”她虽然这样说,手里却没有停,也没有抬头。 李禄道:“我的关节一到冬天就很疼,所以需要这样一副手套。” 阿柳纤细好看的手指上下捋着丝线,每捋顺一下,织几针,这样反复着,边织边问道:“怎么弄的呢?” 李禄将毛笔沾了沾墨,开始在纸上写字,一边写,一边答道:“小时候替我母妃在冬天用冷水洗衣服,把手冻坏了。” 阿柳心中好奇,却没有贸然询问,飞快地捋着手中的毛线,抬眼瞧了瞧李禄。 李禄握着笔,见她瞧自己,猜到她的心思,不动声色地解释道:“我母妃原是浣衣坊的侍女,后来得先帝垂怜才做了妃子。” 阿柳仔细看了看李禄精致俊美的容貌,半晌说道:“她一定很美丽。” 李禄淡淡道:“她确实很美,先皇的那些妃子没有一个能跟她比。所以她们欺负她,逼她在寒冬腊月最冷的时候,在院子里给她们洗衣服。”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听得阿柳心中有些难过,试探地问道:“……后来呢?” 她原本预着李禄可能不会跟她说这样私密的事,但他却很轻易地答了她:“在那么冷的天气里洗衣服,她的手当然被冻坏了,但她却不敢跟先帝说。我要找先帝告状,她就哭着拦我,说现在她们只是为难她自己而已,如果我贸然找了先帝,而先帝又不当回事,她们就会转而对付我。” 接下来的话不用他说,阿柳也已经猜到:年幼的他偷偷替母亲洗衣服,所以把手冻伤了。后来虽被医好,却从此留下了病根。 阿柳手上停了停,眉间流露出一丝难平之色,最后极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把指间的毛线捋了捋。 接下来两人都再没有说什么话。 阿柳静静地打着毛线,李禄伏案写字,房间里只有他偶尔翻动折子的轻微沙沙声;而窗外,明亮的白雪还在飘飘洒洒地下着。 两人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午后,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官员要见找李禄,阿柳就进了卧房。 偶尔她出来一趟招呼彩月给客人上茶,却发现来找李禄的人有不少倒像是武官。阿柳一直以为李禄掌管吏部,不想也管起京城的兵马之事,这让她有些意外。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谈事的人尽数离开,泽兰堂才终于安静下来。两人一起吃了一顿很晚的晚饭,李禄看似很疲惫,晚饭后没过一会儿就上床休息了。 阿柳服侍他睡下后,就回到了憩云轩。谁知刚坐下没片刻,孙倌忽然跑到了来,面含焦虑地对阿柳道:“柳姑娘,王爷身体不适,他叫你!” 阿柳急忙回到泽兰堂,疾步来到李禄的床边。李禄躺在床上,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 阿柳俯下身,一边拿手绢给李禄擦汗,一边问孙倌:“太医来看过了吗?” 李禄听见阿柳的声音,不等孙倌答话,睁开眼吃力地对她说道:“太医看过了,就是有些着凉而已。……你今晚留下吧。” 阿柳犹豫了下,点了点头,把斗篷脱了挂在架子上,在床边坐了下来。 孙倌脸上挂着愁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李禄却发起高烧来,阿柳拿凉手巾轮换着给他降温,到了后半夜温度才稍微降了少许。她想着这晚应该是睡不了了,干脆趴在床边,随时守着李禄。到了后半夜,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阿柳忽然听见李禄发出痛苦的□□声。她睁开疲惫的双眼,向李禄望去,就见他眉头锁得死死的,双眼紧闭,满头都是粼粼的汗水。 阿柳顿时清醒过来,起身轻拍着李禄,低声唤道:“王爷,王爷!” 李禄却好像被梦魇缠住一般,整个人躁动不安地在床上翻滚着,到后来忽然凄声大叫了一声:“住手!” 阿柳见他这是做了噩梦,非唤醒他不可,便加了几分力气去摇他,口中同时轻唤道:“王爷,王爷醒醒!” 李禄在阿柳反复的呼唤声中逐渐平静下来,阿柳把他的被子撩开一看,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急忙叫来孙倌说道:“孙管家,王爷发着热,一直在做噩梦,衣服全湿了,你给王爷换换吧,不然更要受寒了。” 孙倌瞧见李禄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阿柳走出卧房,在堂上的木椅上坐下,心情却很不平静:他在梦里看见了什么?才会这样惊恐和无助? 过了一段时间,李禄的病情逐渐稳定下来。 这期间,阿柳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她发现头几日李禄病情不稳定的时候,每到夜晚都会做噩梦。虽然不再像那晚一样激烈,但会呢喃一些没有头绪的话,语气很像个孩子。 一次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正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的时候,忽然眼角无声地流下了泪水。 阿柳看见顿时吃了一惊,急忙起身帮他擦,谁知那泪水止不住似的,人却无声,好像那泪不是从眼里,而是从心里直接流出来的。 后来直到天明,他都安静极了,仿佛睡得很沉,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些时日,李禄的病稍有好转,就开始夜以继日地处理起公务来。来见他的人络绎不绝,但繁重的公务显然非他现时所能承受的,没过几日,他的身体再次不好了起来。 阿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紧要的急事,让他即便在病中也不肯休息。但李禄曾说过阿柳有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她知道什么事该她管、什么事不该她管,亦或者是她知道如何在适当的时间说合适的话。 不知不觉,冬天已经过去了一半。 住在禄王府这段日子里,李禄没有问过阿柳任何关于她过往的事,甚至连她之前为何会离开天香楼住进了瑢王府,他都连半句也没有问过她。 阿柳感觉到李禄知道许多关于她的事,只是他只字不提。 这晚,不知何时窗外又飘飘洒洒地下起雪来。 泽兰堂里,阿柳正坐在床沿给李禄喂药。 地上放着火盆,烛光淡淡的。香炉中,棕色细长的盘香新点上,袅袅的烟丝盘旋而上,追逐着摇曳的烛影。 在这样的雪夜里,房间里实在很舒服暖和。 李禄靠着软垫坐在床上,阿柳喂一口,他就喝一口,听话得像个少年。等大半碗快喝完,他忽然瞧着她问:“你喜不喜欢孩子?” 阿柳端着汤勺,轻轻吹凉了,一边送到李禄跟前,一边问:“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好奇。” 阿柳等李禄将那勺汤药喝下,答道:“喜欢。” 李禄道:“我不喜欢。”他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就再无下文。 阿柳给他喂完药之后,扶他躺下睡觉,给他盖被子的时候,李禄用手压着被子不让她盖,两眼望着她说道:“我明天想喝粥。” 阿柳手上停了停,问道:“什么粥?” “红豆粥。你会做吗?” 阿柳随口应了声“会”,接着给他掖好被子,放下床幔吹灭了灯烛。熄灭的青烟向上打了个转,消失在窗影之中。 第二天阿柳正巧赶上月事,浑身发冷,小腹还一阵阵地疼。她不想动,哪儿也不想去,就盖着羊绒毯子缩在被里,在憩云轩给李禄打了一天的手套。 等天色渐暗,两眼模糊得看不清手里的线了,她才忽然想起李禄想吃红豆粥的事,赶紧叫来彩月,叫她吩咐厨房去做。 厨房来人说红豆粥熬好的时候,李禄刚好忙完公务。阿柳就对彩月道:“我不舒服,你去把红豆粥取了,伺候王爷吃饭,我就不去了。”彩月应了一声,离开了。 阿柳就在卧房里,捧着一碗姜糖水,靠着软垫闭目养神。 谁知半梦半醒之间,忽听旁边的泽兰堂里传来瓷碗摔碎在地上的声响,紧接着是李禄说话的声音。隔了两道门,阿柳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却能听出他很生气。 阿柳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拿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正要出门瞧瞧怎么回事,彩月却在这时哭着跑了进来,对阿柳道:“姑娘,王爷发脾气呢!” 阿柳忙问道:“王爷为什么生气?” 彩月抹着眼泪道:“王爷说红豆粥不是姑娘熬的,他不喝。” 阿柳微怔了下,问道:“你没跟王爷解释说我是……我是有原因的?” “我哪知道王爷会因为这事生气?我还没来得及说,王爷就大发雷霆,把碗都摔了。我根本不敢再说话了……” 阿柳听罢,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趿拉着就来到了泽兰堂。 泽兰堂上孙倌正在捡破碗的碎片,李禄坐在一边,脸色很差。他见阿柳进来,只问:“你答应给我做的,为什么不做?”语气里竟然有一种孩子般的委屈。 阿柳直觉自己此刻答什么都不对,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对彩月轻声道:“去把我外衣拿来,我去给王爷熬粥。”说完天寒地冻的穿了件单衣就往厨房去了。 阿柳在厨房熬粥,吴响在旁边看着。 过了一会儿孙倌进来,端着菜盘子把刚才做好的菜又都端回来了,对吴响道:“菜都凉了,重新做吧。等会粥好了一块端过去。” 吴响应了一声,把菜盘子接过去,给灶台下加了点柴,掀开锅盖准备做菜。 阿柳一言不发地在旁边用汤勺慢慢地搅动着炉上的粥,孙倌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忽道:“今日是王爷的生辰,你知道么?” 阿柳一怔,回头看向孙倌。 吴响在旁边见阿柳有些不信的神色,轻笑道:“是真的,柳姑娘。王爷年年到了生辰都要喝红豆粥的。” 孙倌神色复杂地瞧着阿柳:“王爷很希望你能熬粥给他喝,你还不自己动手。” 阿柳拿粥勺的手顿了顿,孙倌撂下那句,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厨房。 等阿柳熬好了红豆粥端到泽兰堂时,李禄还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过。 孙倌把吴响手中的菜盘子接过去,将菜一一摆在桌上,彩月和杜鹃重新上了洗手的水。等一切都摆好了,李禄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泽兰堂上炉火烧得很旺,阿柳却因为在雪地来回走了几趟,手脚冰凉。 她用汤勺搅动着红豆粥,丝丝缕缕的热气像被剪断了的光线一样,飘起来又散开去,消失在明亮的烛光里。 等粥不烫了,她把粥碗放到李禄手里:“我熬的,这回王爷喝吧。”顿了顿,又道:“不好喝可别怪我。” 但她这一句话却说得李禄脸色缓和了下来,他接过粥碗,无意中碰到阿柳的手指,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她:“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刚从外面进来,一会儿就好了。” 李禄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是不是来了……” 阿柳不等他说完,把粥碗轻往他手里推了推:“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李禄停顿了下,听话地喝了一口。 “怎么样,好喝吗?” “……好喝。” 阿柳在旁边坐下身来,看着李禄喝粥,等他差不多喝完了,说道:“不知道王爷过生辰,身无长物,只会唱曲。有一曲麻姑献寿,王爷愿不愿听?” 李禄想了想,说道:“好,唱来听听。” 阿柳没有像在戏台子上一样拉开架势去唱,她坐着没有动,只是用低柔温婉的嗓音清唱道:“瑶池领了圣母训,回身取过酒一樽……”这本是首很热闹的庆生曲目,大概头一次有人这样唱,但从她口里唱来,反而别有一番温馨的滋味。 李禄听得很认真。 一曲唱完,阿柳问李禄道:“好听么?” 李禄道:“比我往年听的都要好。”顿了顿,忽又道:“我刚才并不是真生你的气,而是……”他好似在想该如何措辞,阿柳却道:“我明白。只是王爷不说,也不回主院那边,我如何能猜到呢?” “我白天就在那边,你不知道么?我就是嫌太闹了,所以才赶在傍晚前回来。本想能喝上你做的粥,你却还不理不睬。”他这话已算是说得十分委屈和明白了,阿柳听完忍不住笑了,说道:“可我做的并不如厨房做的好吃,王爷现在后悔了没有?” 李禄淡笑道:“我怎么会后悔?” 阿柳沉默了片刻,像鼓足了勇气,伸出雪白的手,握住李禄的手轻声道:“我曾发誓,若有缘见到那位一直帮我的人,我定会报答他的恩情。如今我知道了,那人就是王爷。这些年承蒙王爷的照拂,我才能保全贞节,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现在该换我照顾王爷了。今天的事,说到底是我不够细心,所以疏忽了,王爷你别生气好吗?我现在知道了,以后每年我都做红豆粥给王爷喝。” 李禄的眼中浮起一层深深的暖意,连手也慢慢暖了起来:“你可知道在我小时候,每年今日,我母亲都会给我熬红豆粥喝。你做的红豆粥,跟她做的味道是很像的。” “王爷的母妃是什么样的女子?” 李禄听她这么问,将粥碗轻放在桌上,半晌说道:“这世上有许多女人或许是尽职的母亲,但做人却非常恶毒。而我母妃不同,她除了是个好母亲,还是个好人。” 阿柳揣味着这句话,李禄见她好像并不理解,便道:“在皇宫里,跟她不同的那种女人很多。”说着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了窗前。 但那窗外除了浓墨似的夜色,并看不到什么。 李禄静静瞧着那一片漆黑,却好像能从里面看出什么似的。他没有回头,问阿柳:“你可明白我说的是哪种女人?” 阿柳摇了摇头:“不很明白。” 李禄停了一停,说道:“我十六岁那年,有一次陪我母妃在御花园散步,遇上了先皇的一个妃子。那女人有两个儿子,当年长子九岁,幼子八岁。她娘家殷实,自己也算有几分姿色,于是凭借这些在后宫就很不可一世了。我母妃因为容貌出众,颇得先皇宠爱,但因出身低微,所以一直是那女人的眼中钉。那日她带着她的长子也在园中游玩,看见我们,存心想戏弄我母妃。偏巧她的长子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手里的绿豆糕撒了一地,那女人就说是我绊倒了她儿子。我母妃向她赔罪,你猜她说什么?” “……说了什么?” “她说,除非我给他儿子下跪赔罪,并把掉在地上的绿豆糕一点不剩地都捡起来吃掉,否则就让我们母子没好日子过。” 李禄从那片漆黑中收回目光,转过身来,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我现在还记得那女人当时的嘴脸。直至今日,我有时都还会想:如果我当时杀了她,或许现在一切会简单许多。可惜当年的我太懦弱,下不了手。” “她侮辱我母妃,并非偶然,我也确实向先帝告过状,可先帝斥责我身为皇子却无心国政,整日只会纠缠一些后宫琐事。我其实不在乎先帝怎么说我,但我担心让那女人知道先帝的态度后,会变本加厉地折磨我母妃。” 说到这里,李禄的眼里仿佛逐渐凝了一层冰:“那也是寒冬腊月,为了不让我母妃受委屈,我就跪在地上,把跟泥土混在一起的绿豆糕,一点不剩地塞进了嘴里。” 阿柳听着,手里的手绢在不觉间越攥越紧。 李禄继续说道:“像这样的事不止一次。少年时我曾痛苦万分,视为奇耻大辱,因此绝口不肯提一个字。但后来我懂了一件事:流泪痛哭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不想捡别人吃剩的东西吃,就只有把脚踩在仇人头上,将他狠狠地踩在地上,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来……等到了那时候,就再不会有人逼你低头了。” 眼中冰霜散去,一团火焰燃起。 沉默了片刻,李禄对阿柳道:“你一定好奇我说的那个女人是谁,我可以告诉你:先帝将她赐名为丽妃,如今是皇太后。” 阿柳这回猛地吃了一惊:“当今皇太后?那她的长子不就是……” “不错,就是当今圣上 - 我的六弟。”李禄眼中跳出一点强烈的光芒,像燃烧到了极点的火焰,但转瞬又消失在了他深邃不见底的眼眸里。 他就那样静静站了片刻,说道:“再后来,我还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丽妃并不算是错,后宫是个弱肉强食的活人墓,她要让她的儿子立足,就必须在弱者面前树立威信。她是个狠毒的女人,却不失为一个合格的母亲。人会受欺负,就是因为没有权利。我和我母妃无权无势,被欺负是必然的。” 李禄没再说下去,而是走回阿柳身旁,坐了下来。 望着阿柳略显苍白的脸色,他眼中浮现出一丝怜惜:“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想让你陪我度过余生。所以关于我,有些事你要知道。……但你不需要知道太多:这些就足够了。” —————— 杨五那日回到瑢王府,春香就跟他说阿柳回了天香楼,给她姐妹收拾衣物。 杨五很快猜到春香说的“姐妹”一定是指秀红,他问春香阿柳说没说何时回来?春香答曰大约晚饭前就行,杨五听了,就在府中等阿柳回来。 谁知到了当晚掌灯时分也不见人,杨五心里陡然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接下来正如阿柳所料,他片刻未等,当即换了身衣服就出了王府,径直去了天香楼。 到了天香楼,在找老鸨之前,杨五先找了其他几个在天香楼里打杂的小厮问了问,谁知即刻便得知阿柳被禄亲王买下,带回了王府,连小丫鬟彩月都一块带走了。 接连问了几人,众口一词,均是这般说法。杨五的心越来越沉,到最后终于不得不信了。 这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等他回到瑢王府了都没缓过来。 杨五一早就看出李禄对阿柳有意,却不曾想李禄这件事办得这样利索:阿柳连日来未曾出过瑢王府半步,如今才刚露了个面,就被他把人带走了。 这让杨五隐约有种感觉:或许李禄早有打算带走阿柳,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也兴许是他正打算这么做的时候,碰巧赶上阿柳入瑢王府假扮花晴,把他的计划打乱了。 阿柳是没有户籍的人,李禄买了她,那她就是李禄的人。杨五就是想假扮成李瑢去要人,也没有半分站得住脚的理由,最关键的是,李禄是绝不会放阿柳走的。而凭杨五自己的身份,就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原因去找阿柳 - 因为他对她的心意,她完全都不知情。 杨五表面不动声色,却整晚都无法合眼。 他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个遍,但没有一个办法是最终稳妥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夜色逐渐褪去,东方开始发白。等晨光从窗缝里漏进来时,春香和秋菊就会像往常一样走进卧房,伺候阿柳晨起梳妆。但此刻那床上却是空的。 瑢王府无端端少了个夫人,这件事是一日都瞒不了的。 杨五只能联合春香秋菊对府内宣称:说夫人临时起意,要到婉夫人那里住段日子。 这个理由暂时打消了府中的猜疑,但却不能缓解杨五心中的焦虑。 他满心里都是阿柳。 无论黑夜还是白天,只要稍微不加控制,担忧就像洪水般扑来。 阿柳忽然不在他身边,瑢王府里的日子变得度日如年,这种急迫却无计可施的感觉就像一团烈火,终日终夜地在杨五胸口烧着。 直到有一天,他在花园中独自走了几圈,好容易把心中的烦躁遣散了一些之后,回到房里,在桌边坐下,忽然瞟见墙上的那幅《龙盘虎踞图》。 杨五心中猛地一动。 他答应帮阿柳找出这图中暗藏的线索,而那线索与她的身世相关 - 这件事没有办成,她必然不会安心待在禄王府。 杨五的心情顿时激动起来,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地走着:不错,即便她无法离开禄王府,但她一定想知道这画中的秘密 - 这就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理由去见她。 至于见她的方法……只要有了见她的理由,方法他有的是。 这想法的出现,立刻在杨五心中洒下了一片璀璨的天光。每日晨起睁开眼,也有了去奋斗的劲头。 自此他整日就站在这幅画前,入了魔一般地细看,不肯放过一丝细节。 时间就在这样的钻研中如流水般逝去,转眼已经半月有余,杨五却没有在图中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这虽然偶尔让他泄气,但稍微沮丧一番之后,他即刻又重新打起精神,继续找起线索来 - 因为这是唯一能将他与阿柳联系在一起的事。 这日,杨五因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看了一上午,头晕眼花,只能暂停片刻给眼睛稍作休息。 春香这时端着午饭进来,见杨五靠着桌子,右手撑头,正闭目养神。想到他最近几日一直走在盯着那幅《龙盘虎踞图》看,想必是看累了在休息,便没有打扰他,只是把菜碟一一摆在了桌上。 摆完了,春香把托盘拿在手里,也走到那幅图跟前看了起来:她想看看是什么那么吸引杨五,让他整日整夜地看个没够。 可惜她仰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上面那一龙一虎绣得确实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忍不住啧啧地赞道:“这么好的手艺,真让人羡慕,跟活的似的。” 杨五听见她说话,没有吭声,依旧闭着眼睛养神。 春香看他不说话,便也不说了。 她把托盘搂在胸口,最后看了几眼之后,忽然问杨五:“你见过真的老虎么?” 杨五漫不经心地答道:“见过。” 春香听了,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手指着那画,回头问杨五道:“老虎头上真的有个王字么?” 杨五道:“当然……” 剩下“有了”两个字没等说,他心中忽然一凛,猛睁开眼问春香:“你说什么?” 春香指着画中老虎的额头说道:“看,好逼真的一个 ‘王’字。” 杨五“噌”就站了起来,走到春香身边,向那只猛虎的额头上瞧去:老虎额头正中确实绣有一个“王”字。但仔细看,又可看出绣这个“王”字的红线颜色,比其他地方所用的红线要深暗一些。 杨五伸出手,用手指摸着深暗的红线,边摸边观察,发现那红色竟有些像是用血染过的。 他心中一震,目光向那个“王”字的旁边瞧去,赫然发现在虎头棕色和深黄色相间的皮毛下,就紧挨着那个“王”字,同样掺杂着一些被染成血色的红线 — 这些红线拼成了隐藏的另外一个字。 杨五看得时候,春香见他看得认真,就也好奇地把脸凑到跟前去细瞧。 顺着杨五抚摸红线的手指,她也忽然看见“王”字的旁边还有一个字 - 就藏在老虎栩栩如生的皮毛下。 她把头歪来歪去,横竖看了半天,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看着……还有一个 ‘王’字呢……” 她简直快把脸贴了上去,再使劲看了片刻,轻声读道:“……王……王……,这是……两个王?” 杨五继续轻抚着第二个“王”字,越摸浑身越凉,到最后,他的心猛然之间收紧了:“这个字不是王。” 春香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杨五没有回答,但已经了然:第二个“王”字中间那一竖是普通红线,没有染上血 — 那其实是个“三”字。 画中老虎头上暗藏的是“三王”两个字。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为了替阿柳找出《龙盘虎踞图》中的线索,杨五昼夜不分地观察那幅湘绣,却因为春香一句无心的话,发现了画中虎头上暗藏的“三王”两个字。 那日杨五一宿没睡,在房中坐了整夜。 整个朝廷上至天子下至朝臣,“三王”只有一个 。 但这两个字到底在暗示李禄什么? 杨五仔细地、一句一句地回想阿柳跟他说过的所有话。她曾说此画与她身世相关,那这两个字是否在暗示李禄和阿柳有着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若真是如此,那李禄对阿柳的那份特别的在意,真的是出于喜欢么? 一股隐隐的不安在杨五心中陡然升起。 他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了下去:“阿柳还曾提过画里藏着一件事的线索。既然能称为 ‘线索’,那么必然牵扯着一个谜团,也是作画之人想传达给看画之人的信息。这幅《龙盘虎踞图》乃前太子妃公孙敏所绣,她跟李禄是什么关系?她想透露关于李禄的什么事?她跟阿柳又是什么关系?既然她想传达一件重要的事,为何不换个更容易让人明白的方法?还是她迫于某种压力,没有时间和机会去做更多的解释?” 太多问题无法解答,但有一件事是错不了的:就是这一切都关乎着阿柳的安危。不弄清楚画中的“三王”所指为何、李禄对阿柳到底有何目的,杨五会连觉都睡不安稳。 他忽然一刻也坐不住了 - 自己必须赶紧做点什么去破解这些谜题。 杨五第一个想到能解释这一切的人,就是花婉。阿柳曾提过这位婉夫人与公孙敏打小就情同姐妹。杨五于是立刻将那幅画从墙上取了下来,卷起来收在了画筒里,背在身后。而后改装成李瑢,只身一人直奔花婉所在的煜王府去了。 到了煜王府,杨五敲开王府大门,管家见是瑢亲王,片刻不敢耽误,把杨五领进府中。 后院里,花婉披着一件淡青色披风,正蹲在地上用手慢慢拢着地上的雪。拢成一堆,然后上上下下地轻拍着,像是在堆雪人。 杨五走到花婉跟前,花婉见眼前雪地上落了一片阴影,抬起头,看见了杨五。 她初初当然以为是李瑢,先是吃了一惊,等站起身来再细看,忽然想起之前阿柳的话,立时看出蹊跷来,踌躇着问道:“你是……” 杨五见四下正好无人,便给花婉行了个礼,低声道:“杨五见过婉夫人。” 花婉顿时明白过来:“你就是柳如烟说的那个……跟她一起在瑢王府假扮瑢亲王的青年,是不是?” 杨五淡笑道:“是。若非如此,在下绝无可能这般贸然来找婉夫人。” 花婉打量了他几眼,眼中露出惊奇的神色来,啧啧赞道:“你的易容功夫倒真是不错。” 杨五拱手道:“多谢婉夫人夸奖。” 花婉道:“你且等等再说话,我叫人来上壶茶,坐到里面说。” 杨五连忙道:“不敢,在下此番斗胆前来,怎还能叨扰夫人请喝茶?” 花婉笑了笑,说道:“现在别人看你是瑢亲王,你到了我府上,我岂有连茶都不给喝一口的道理?让人看见倒说我这里没有礼数。” 杨五听罢只好笑道:“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花婉点了点头,走进后堂,叫金坠儿上一壶茶来。 杨五却琢磨着此事不好当着旁人的面询问,便趁金坠儿离开的功夫,对花婉道:“在下今日前来是有件极重要的事想请教夫人。此事涉及一位亲王,还请夫人能遣开旁人,容在下细说。” 花婉诧异道:“是关于谁?” “禄亲王。” 花婉听了有些吃惊:“禄亲王怎么了?” 杨五也丝毫不啰嗦,开门见山就道:“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府上曾有一幅湘绣,叫做《龙盘虎踞图》?” 花婉颔首道:“当然知道,那是我给瑢亲王的夫人 - 也就是我妹妹的嫁妆之一。” “但据在下所知,这幅湘绣是出自前朝太子妃公孙敏之手。” “不错。你为何会提起这件事?” 这时金坠儿端着茶壶进来上茶,杨五便暂时没有回话。等金坠儿给两人倒完茶,花婉对金坠儿道:“你先下去吧,叫你再进来。”金坠儿应声出去了。 杨五等金坠儿关上门,继续答花婉道:“不瞒夫人,有人曾对我说这幅湘绣上暗藏了一个重要的秘密。因此我一直在观察这画,前日终于让我把那秘密找到了。” 花婉诧异道:“画里藏有秘密?有这等事?” 杨五将背上的画筒取了下来,抽出那幅《龙盘虎踞图》,在花婉面前展开来,指着老虎额头对花婉道:“夫人,你看这里是什么字?” 花婉看了一眼,很快答道:“像是一个 ‘王’字。” “确实是个王字,夫人再往前看。”杨五指着紧靠着’王’字旁边的那个字,又道:“这里还有一个字,夫人可看出什么来了?” 花婉顺着杨五的手指仔细看着,经他一解释,老虎额头上的“三王”两个字顿时显得清晰无比,她震惊道:“这是……” 杨五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婉,沉声道:“前太子妃公孙敏想用这幅画,传达一些关于禄亲王的事。婉夫人,你可知道太子妃想说的是什么?” 花婉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瞧着那两个字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走到离杨五较远的一扇木窗前,站定了问杨五:“此事与你何干?你为什么会注意这幅画?” 杨五跟着起身,对花婉道:“不瞒婉夫人,我会注意此事,是因为柳如烟。夫人也知道她受瑢亲王所托,与我一起在瑢王府里假扮晴夫人。但数日前她回天香楼收拾细软时,禄亲王忽然将她买走,自那日以后,她就再未回过瑢王府。” 花婉柳眉微扬了扬:“哦?三哥把柳如烟买走了?……这倒不大像他的风格。” 她稍微思索了下,很快又道:“可是柳如烟被买走,对你而言,至多也就是瑢王府里暂时少了个夫人跟你搭档,不好跟瑢亲王交代罢了。你可以说晴儿到我这里来住了,就能敷衍过去,却跟这幅画又有什么关系?” 杨五点了点头,以示花婉说的这些都没错,继而进一步解释道:“婉夫人大概记得柳姑娘一直想要这幅画。不瞒夫人,告诉我画中藏有秘密的就是她。她曾托我帮她找出这个秘密,因为这秘密与她身世相关。我如今查出画中所指的是禄亲王,而她又刚好是被禄亲王买走,我担心其中有问题。” 花婉疑惑道:“与柳如烟的身世相关?在阿敏留下的这幅画里?而且跟三哥有关?”她眼神中透着不解,轻声自语道:“……我想不出原因来。” 但她好像对杨五放下了戒心,转过身面对着杨五说道:“若说他们之间有何关联…… 就我所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三哥一直倾心于阿敏,而柳如烟碰巧长得跟阿敏很像罢了。” 杨五听到“跟公孙敏长得很像”这句,心中一动,脱口问道:“有多像?” “我第一次见到柳如烟时,差点以为就是阿敏本人,你说有多像呢?” 杨五手握着茶杯,半晌忽道:“恕我直言,婉夫人认为……柳姑娘会否跟前太子妃有血亲关系?” 花婉没有马上否定,沉思了片刻,才轻摇了摇头,说道:“上一次柳如烟来我府中,我也跟她提到过这件事。那天我和她在老书房里翻出一张阿敏的画像,我还跟她说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但柳如烟不可能是阿敏的女儿,因为阿敏跟太子李珺并没有孩子。” 她琢磨了下,又道:“除此之外,若从年纪上来看,阿敏有个兄长叫公孙梧寒,是前朝的骠骑将军,也在那场变故中去世了。公孙梧寒倒是有个独女,叫公孙柳,出事那年大概三岁不到吧。那孩子如果还活着,现在该跟柳如烟差不多一般大。” 杨五眼中一亮,立刻问道:“那公孙柳是否有可能还活着?” 花婉摇头道:“你怀疑公孙柳就是柳如烟?那也是不可能的。当年奉旨抄家的就是煜亲王,就是我的丈夫。如果公孙家有人还活着,他不会不跟我说的。” 杨五双肘撑膝,两掌合十在身前,聚精会神地沉思了半晌,对花婉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婉夫人能够答应。” “是什么?” “能否请婉夫人跟我讲讲当年的事?越细越好。” 花婉没有直接答应,却轻笑了笑:“你很喜欢柳如烟是不是?” 杨五没有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么一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但听见阿柳的名字,他的眼神却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了。 花婉看在眼里,微笑道:“所以你才这么急迫地揽这件事上身。”她还站在窗边,说完这句话就向窗外望去,目光放得很远,半天才像自语似的喟叹道:“……大家都是为了个 ‘情’字罢了。” 杨五听她忽然感慨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不语。 花婉在窗边站了小片刻,走回桌边,对杨五道:“其实我也只知道个大概……那几年因为天灾不断,百姓生活困苦,朝廷也赈灾不利,民间就陆续出现了一些反抗朝廷的组织,而玄黄教是其中最大的一支。” “可是他们虽然打着为民请愿的旗号,然而行的却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作风,外加管理不善,久而久之就失去了民心。朝廷听说后,决定立刻借势镇压,而奉旨领兵的就是当时的太子李珺还有禄亲王。对玄黄教那一战,原本都以为会是一场硬仗,然而还没正面交锋,玄黄教忽然就递了降书,请求朝廷从轻发落,予以收编。” “先皇接到捷报,很是高兴。谁知就在押送教众回城的路上,太子伙同玄黄教主陈勉,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叛变了。他刺伤禄亲王,率领玄黄教教众及叛军直逼京城,意图逼宫篡位。” 杨五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花婉,问道:“我在民间听到这传言时,就早有一个疑惑:太子既然已经是太子,他为何还要篡位?这有些说不通。” 花婉道:“大家现在都认为,那是因为当年先皇在继位人选一事上,表现出了极大的犹豫态度。尤其在出事前半年,朝野内外都在传言先皇意欲更换太子人选 —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令太子失去理智,一时糊涂,犯下了大错。” 杨五听完未予评判,只是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先皇听说原本投降的玄黄教竟然包围了京城,怒不可遏,当即派兵镇压,而领兵的正是我的父亲和我当时新婚不久的丈夫。朝廷禁军和叛军在京郊交锋,我父亲获胜。班师回朝前,李煜写信告诉我说,当他走进太子的中军帐时,正看见太子手持长剑,刺中禄亲王,险些要了禄亲王的命。” 花婉边说边摇了摇头,好像到现在都觉得难以置信:“若非我丈夫亲眼所见,我真的无法相信,看来忠厚老实的太子李珺怎会做出那样弑亲忤逆的事情来……被押回京城后,太子还坚持不肯认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人嫁祸的……” 杨五听到这句,脸色微沉:“请问婉夫人,他说的嫁祸……是说谁?” 第70章 第七十章 杨五问花婉当初太子说有人嫁祸给他,指的是谁。 花婉犹豫了下,答道:“他说是禄亲王。”但她很快坚决地否定道:“但那断不可能,我丈夫亲眼看见太子刺伤了禄亲王:这世界上谁会那么傻,舍掉自己的性命去栽赃别人?” 花婉紧接着叹了一声:“而且要不是那一剑,当今的皇上或许是三哥也未可知。”她话音刚落,忽然举袖掩住口,对杨五道:“这话只是随便说的,出去不要瞎讲。” 杨五立即点头道:“在下明白。但……夫人说的未可知是什么意思?” 花婉道:“太子案平息后,先皇曾下旨立禄亲王为太子。但他只当了很短一段时间太子,就是因为身体不好。三哥自幼患有致命的喘疾,被刺后就更加虚弱了。阿敏的去世又给了他巨大的打击。先皇见他身体太差,怕他撑不起繁重的大业,就有了另立太子的念头。结果正赶上那年黄河发大水,六皇子被派去民间治水有功深得民心,先皇便放弃了三哥,改立六皇子为太子了。” “在下问句不该问的,婉夫人要是觉得无礼,在下在这里先给婉夫人陪个罪。” “你问吧。” “我听闻令尊大人就是在镇压玄黄教之后被封为了大将军。而煜亲王镇压叛军,同样功不可没,以此功勋登上太子之位不是不可能,何以太子案之后却一直默默无闻、反而是禄亲王当了太子呢?” 花婉凄然笑了笑:“因为他回到京城没多久就患了恶疾。那场病来势凶猛,他很快撒手人寰、不治而去了。……我倒希望他从未去镇压什么玄黄教,只做个普通王爷,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杨五听罢沉默不语。 花婉似乎不想再提李煜的事,她转头望向桌上摊开的那张半卷的《龙盘虎踞图》,说道:“这幅湘绣阿敏绣了很久,自从她知道我要嫁给李煜,就开始绣,前前后后绣了大概有小半年。出事之前,她跟我提过,说就差最后几笔了,很快就能给我。谁知接下来就发生了那样大的变故。” 杨五问道:“那这幅画最后是怎么到了婉夫人手上的?” “是我丈夫转交给我的。他奉旨查封太子府,阿敏最后将这卷画交给他,说那是她承诺我的新婚礼物,不可食言。” “婉夫人当时可曾注意到这画中有蹊跷?” 花婉淡笑了笑:“就算你刚才指给我看的时候,我也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以我那时悲伤混乱的心情,怎么可能注意到这样隐秘的事?” 她转着手中的茶杯,缓声道:“不过,即便这画上提及禄亲王,你也大可不必多虑。我想那多半是阿敏和他之间的感情牵绊。” “感情牵绊?” “三哥对阿敏一往情深,我虽然跟阿敏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谈,但关于三哥,她却从未跟我提过一个字。她跟太子婚后伉俪情深,对三哥的打击很大。而至于她是否对他也有感情,除了阿敏自己,谁又知道呢?” “婉夫人的意思是……这幅画中所传达的只是太子妃对禄亲王的某种感情?” 花婉轻叹道:“我猜大概是吧。” 杨五没有说话,但心里却不甚认同。他有种莫名的直觉,公孙敏想传达的绝非只是感情牵绊那么简单,否则她为何要在给花婉的嫁妆上,绣上自己对另一个男人的情感? — 这本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 他凝神瞧着老虎头上的那两个字,预感公孙敏想传达的是关于李禄的一个惊人秘密:不然她绝不会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紧要关头,把矛头指向李禄。 ——————— 回到瑢王府,杨五的心情并未因为了解了当年太子案的内情而轻松多少,反而更加沉重了。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知道李禄不仅跟太子案脱不了干系,甚至还可能是太子案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 可是他没有证据。 他有的只是一种异常笃定的直觉。 临离开煜王府时,杨五踌躇再三,还是开口询问了花婉能否想办法把阿柳从禄王府接出来。花婉给他的回答是暂时无法:“倘若柳如烟是我的侍女,就都还好说。但我与她非亲非故,而她又是个没有户籍的青楼女子,谁买去就是谁的。我没有稳妥的理由,是不能贸然去禄王府要人的。” 花婉了解杨五对阿柳的心意,所以对他提出这种要求倒不觉得怎样无理,只是实在没有可救她的办法,最后只能补上一句:“至于她假扮晴儿的事,你不用担心,对外人或者我父亲那边,我都可以帮你圆谎,直到瑢亲王把晴儿带回来。” 回到瑢王府后的几日,杨五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站在长廊下沉思。到底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把阿柳从禄亲王身边带走成了最困扰他的事。时间一天天流逝,杨五的耐性也一日一日地被消磨。他甚至开始考虑若明的方法不行,就只能使用其他手段了。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打决定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阿柳从禄王府弄出来之后,杨五就忽然开始做一些毫无头绪的梦。 在梦里,有时他会看见阿柳孤独地坐在远处,面带忧伤,身影纤弱,只有模糊的一点。每当他想上前安慰,却总是在即将触碰到她时,眼看着她就像一缕烟般的消失在自己的手中。 再后来,更多时候,他会梦见自己回到了儿时 — 还跟师父何秉良学艺的那段日子。 自从师父去世后,杨五有意在内心里屏蔽了许多过往的回忆。师父当年为救自己而死,他内心为此一直深怀愧疚,所以年少时他像给自己催眠一样,不断地暗示自己忘记当年关于玄黄教的一切,只专心往前看,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心如止水地专注于传承何派手艺,好有朝一日在江湖中替师父扬名立万。 但不知为何,对阿柳的惦念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情感的波动像河水一般地将过往冲到了他脑中。那些封印多年的回忆在他脑海中逐一浮现。 在夜里、梦中,他越来越频繁地回到儿时。 黄沙滚滚,扬尘蔽日。 护城河被染成了腥红色,在残阳下像盛满了血水。 杨五看见远处巍峨高耸的城墙轰然倒塌,叛军如洪水般从破开的洞口涌皇城。还没有塌陷的城墙上,朝廷的箭像撒开的铁网铺天盖地地向叛军罩去,人如隔断的稻草,齐刷刷地倒在地上。 他在梦里再次回到了十一岁。 巨石从城墙上砸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冲天的喊杀声将杨五湮没。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具被抽空的空壳,随着呐喊的人流,像被风吹起一般,在滚滚沙尘和夕阳黏稠的红色中,与风融在一起,被吹向远方。 他轻飘飘地落在了玄黄教的总堂上。 血肉重新回到了他身体内,他蜷缩在一个漆黑狭小的空间里,被一个人紧紧地抱着。一只粗大肮脏的手捂着他的嘴:“官儿,千万别出声。” 他惊慌地抬眼看向说话这人。 是胡大拿。 暗室外传来嘈杂凌乱的脚步声,杨五从缝隙中向外窥去:外面是玄黄教的正堂,堂上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眼如点漆,举止刻板。在他身后,是成群手握兵器、身着铠甲的官军。 一个领头将领沉声对那男人说道:“傅先生,全在这儿了。” 那傅先生道:“好,一个活口都不能留。”话音刚落,他脚下响起一片凄惨的哭声,地上瘫坐了十几个男女,女子为多数,有的还怀抱着幼童。 一个面相斯文的中年男子爬到傅先生脚边,一把抱住他的腿,撕声道:“傅先生,傅先生!你行行好,放过我们,我们一个字都不会跟别人说!我们什么都不说!” “不是我不通融,而是王爷下令,凡是知道这件事的都不能活。”傅先生俯视那男子,冷色道:“我相信你,但死人更保险。” 那男子听了面容扭曲起来,绝望地哭倒在地。 这时,一个怀抱着个初生婴孩的年轻妇人忽然怒骂:“傅庭之!王爷当初答应我丈夫,只要助他夺得王位,他愿将天下平分。如今虽然败了,他也说过只要我丈夫把事情独揽下来,便可保我全家性命!我丈夫信了他,舍了性命,你们却出尔反尔,要杀我们,你们……你们简直卑鄙无耻!” 傅庭之怒叱道:“住口!区区一个乱党头目的遗妇,竟然也敢对王爷出言不逊!”他抬了抬手,一群手持重器的士兵走上前来。 那中年男子见状,惊慌地扑到那年轻妇人身前,护住她哀求道:“傅先生,求求你,求求王爷,留我妹妹和外甥一条性命!陈教主就这么一个独子,我求你们……我求你们……”他跪倒在地上拼命地磕着头,那响声就像要把地磕碎一样。 年轻妇人搂着嚎哭的婴儿,泣不成声:“哥,不要再磕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她脸紧贴在那婴儿脸上,泪水顺着眼角流到了孩子粉红稚嫩的脸蛋上,她不舍地看着婴儿,饮泣道:“孩子,娘对不起你,你不该生在玄黄教……” 接连十几声手起刀落的轻响,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十几人尽数倒在了寒光凛凛的刀锋下。那女子瘫在血泊之中,带着最后的满腔恨意地咬牙道:“傅庭之……你们……不得好死……” 血流成河,红洇洇地刺眼。 年幼的杨五浑身冰凉,最后那一幕让他险些喊出来,却被胡大拿死死地把嘴捂住了。他抬头向胡大拿望去:隙缝透出的光束洒在他脸上,照得他神色异常沉重。 杨五猛地醒了。 屋里寂静无声,月光从窗缝中漏进来,洒在早已熄灭的冷烛上。 这里是瑢王府。 杨五觉得口干舌燥,他缓缓坐起身,下床给自己倒了碗水。 他慢慢地喝着水,梦中婴儿的啼哭和女子的哭喊却像真的一样,在他耳中盘旋不去,简直震耳欲聋。 他知道刚才的不是梦:那是一段真实的记忆。 只不过在遇见阿柳之前,他从来不知道那是一段这么重要的记忆,以至于他把它尘封得太久,几乎快忘记了。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杨五想起了他十一岁时看到的一幕。 那是玄黄教攻被镇压后,胡大拿带着杨五将何秉良下葬,然后回到玄黄教的总堂给何秉良收拾遗物,却意外遇上了一伙禁军。 正堂的东南墙角有个暗藏的密室,只有玄黄教教主陈勉、胡大拿、何秉良以及几个资深长老知道,听见禁军押送着十几个犯人往堂上走来,胡大拿当即揪着杨五就藏身到了密室之中。 就是在那间狭小的密室里,杨五目睹玄黄教教主陈勉一家老小被屠杀。 瑢王府。已过五更。 杨五从惊梦中醒来,喝了些水之后,在桌边缓缓坐下。 房间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进房中,映亮了房间的一角。 杨五静坐着,房间里的光是虚幻的,而他却是真实的,就像从梦中剥离出来的那段记忆,无比清晰。 傅庭之。 距离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后多年,就在他就快忘记这个名字以及跟它相关的那段往事时,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他重回京城后的一次机缘巧合下。 他偷了衙门里的库银,数目不多,百十两而已,顺手偷出来给弟兄们买酒喝的。也是顺带手的,杨五在溜出衙门前,偷听到这批金额不小的库银的去向和用处:那是禄亲王送给京城禁军总领周作为的犒劳费。 当时在屋里喁喁交代此事的人,就叫傅庭之 — 知府称他作“傅先生”。 夜空之中,遮住明月的浮云由西至动缓慢地移动着,窗棱里漏下的几缕笔直如剑的月光,从他身上缓慢地扫过,把坐在黑暗中的杨五分割成了几块大小不等的黑影。 是禄亲王。 杨五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当年太子案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李禄。 无论他安排了一场多么蛊惑人心的表演,无论他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 想抢夺那把龙椅并且一直在背后用尽心机的人就是他。 杨五手握茶杯,越握越紧。 他现在已经想明白:李禄买走了阿柳,或许有一些以防后患的成分在里面,但更多的,应该是出于他对公孙敏的一片痴心眷恋,所以把对公孙敏的感情转移到了跟公孙敏容貌甚为相似的阿柳身上;亦或者是当年公孙家因为他惨遭横祸,他出于对公孙敏的深情,想将这一切都弥补在阿柳身上。所以李禄一早就知道阿柳的身份,而阿柳曾经提到的那个多年来一直暗中照顾她的人,也极有可能就是李禄。 但即便如此,阿柳却不能跟这种人过一辈子。 杨五自认不是什么拥军爱国的志士,也无意去审判谁是乱臣贼子,但有一件事他再清楚不过:李禄绝不是阿柳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只要他还觊觎那把龙椅,就只会给阿柳带来灾难而已。 东方渐白,天快亮了。 早起的鸟儿已经在枝头欢唱,再过不到一个时辰,王府的下人就会起床,开始各司其事,那个时候就不好出门了。 杨五片刻不等,起身就离开了寝殿,飞身跃上房梁,转眼消失在了瑢王府的高墙外。 他一路踏着朝霞,来到四海药铺。 药铺刚要开门,一个高个子正在往下卸挡门板,另外一个伙计则在扫门前的地。 杨五认出高个子那个就是陈饼,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招呼道:“饼。” 陈饼回头见是杨五,意外道:“哟,五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杨五顺手帮他接了一把挡门板,放在地上,问道:“海子走之后,你怎么样?” 陈饼“咳!”了声:“他去追求他的爱人,剩下咱们这些打光棍的,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呗!” 杨五笑道:“别拿这话打趣,海子对你们是很够意思的。我听说他走之前,可给你们几个原来寨里的兄弟留了不少钱。” 陈饼一听,立刻正色道:“我刚才是玩笑话。海子走前儿,我跟他拍过胸脯的:这药铺有咱们兄弟看着,出不了岔子!哪天他要是还想回来,咱把这铺子原样交还给他。” 杨五点了点头,问道:“我胡师伯如何了?” “还是那样。能吃能喝,从早乐到晚,就是该想不起来的还是想不起来。”陈饼说着自己倒笑起来了:“你说这人傻了其实也挺享福的:我看大寨主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 万事不愁。” 杨五笑道:“难道糊里糊涂地活着还是好事么?” 陈饼也笑了起来:“咱们都不是傻子,你又怎么知道傻子过得就一定不好?” “照你这样说,还要自己先变成个傻子才能知道了?” 陈饼摸了摸头,咧嘴囧笑道:“我是觉得没啥不好。” 杨五不禁笑道:“变傻有何难?瑢亲王一副药下去,你就成了。” 陈饼哈哈大笑,笑完说道:“瑢亲王真有这个本事!不过说起来,他去了哪里了?他发誓要把大寨主治好,这才治了一半儿,怎么没影了?” 杨五不便说实话,只道:“想是近日忙于朝务,脱不开身。……他给我胡师伯用的药效如何?胡师伯可见好?” “你还别说,连着用药那段日子,大寨主还真慢慢能记起事来了。但这段时间瑢亲王不来了,感觉又不大行了。” “那就是说瑢亲王的药还是有效果的。” “有,肯定有!大寨主之前都能叫出我名字了,没事儿还跟我念叨原来寨里的事呢!但最近没吃药,昨个见我又不认识了。” 杨五点了点头:“我去看看他。” 杨五跟着陈饼来到后院胡大拿的住处,进门一看,床上却是空的。 陈饼“啊”了一声,摸着脑袋说道:“想是进山晨练去了。别看他不记得事了,但这些年的老习惯却一直没变,每天早上都要去晨练的。” 杨五道:“那便罢了,下次我再来看他。”跟陈饼又简单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四海药铺。 离开四海药铺,杨五却没有直接回瑢王府,他思量再三,直奔向了禄王府。 ———————— 阿柳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窗外飘落的雪。 这个冬天仿佛特别的长,房中那盆炭火总是在烧着,日夜不停,好像没有尽头。 自从生日那天李禄跟她吐露了儿时的经历之后,阿柳感到他对她更多了几分宠溺,他像爱护一只柔弱而美丽的金丝雀一样将她捧在手心里,细心照料 — 只是从不肯将她放出笼子。 他给她想要的一切,就是不许她离开他半步。 阿柳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是喜欢她的,这毋庸置疑。可是她感到他更像在担心着什么 — 他好像有些事很不想让她知道,而那些事与她有关。 但抛开这些隐藏的忌惮,李禄已经明确地将主院的一切抛开,只与她待在一起。除了处理公务,他几乎昼夜不分地在她身边,那感觉就像他很怕某日清晨睁开眼,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一样。 彩月曾试探着问过阿柳:“如果王爷说要娶姑娘,姑娘是什么打算?” 阿柳却摇了摇头:“他若想娶我,早就会说的。但他没有,所以他应该并不想娶我。” 彩月歪着头,神情有些困惑:“可我看王爷把姑娘当成掌上明珠一样,为什么不娶姑娘呢?” 阿柳没有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答案。 窗外的雪愈加大了,这次还夹杂了凛冽的风声。 阿柳缩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她叫彩月偷偷从厨房取了些酒来,热得滚烫,在房间里默默地独斟独饮。她并不想喝醉,只是觉得有些冷 - 那盆烧得通红的炭火也暖不了她的心。 不知不觉喝了一整壶。 等彩月进来加炭火的时候,阿柳已经满脸通红地斜栽在床沿,一只胳膊垂在床边,手指上还勾着酒壶的把,迷迷糊糊地把脸埋在软垫子里,低声呢喃着一些听不出什么的话。 彩月吃了一惊,赶忙上前拿走她手里的酒壶,急道:“这要是让王爷看见,我可要挨骂了!” 阿柳轻声含糊地说道:“不会……我什么都不告诉他……” 彩月听了倒笑了出来:“那我可是谢谢姑娘了!”她把被子铺开,将阿柳扶正了在床上躺下,又给她盖好被子,然后嘱咐道:“好好睡上一觉。等晚上王爷来了,这酒气也应该能下去了。我也是昏了头了,怎么就给你拿了这么些酒来!” 但阿柳早已听不见彩月的话,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朦胧中,阿柳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原本静谧的雪忽然被狂风裹挟着,冲破了窗纸,直冲她扑来。火苗被吹灭,火盆里的炭火结成了冰。寒风彻骨,躲无可躲,藏无可藏。满屋的墙壁都铺满了厚厚的积雪,猛然崩塌。 她忽然就站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暴雪狂风之中,惊恐而无助。就在她冻得浑身僵硬,眼见要昏过去的时候,忽然远方传来一声轻唤:“……阿柳!” 她猛得醒了过来。 依然躺在憩云轩的床上。刚才梦中那骇人的寒气尽数散去,屋里是暖融融的。 原来只是个梦。 她缓缓睁开眼,却发现床边有一个人,不是彩月,也不是李禄。阿柳下意识地向床脚躲去,双手紧攥着被子,低声道:“谁!” 阴影笼罩住了那人的脸,他的声音却让人平和:“我是杨五。” 阿柳微愣,凝神看去,晃动的烛影下,果然是杨五熟悉的身影,她一颗心瞬间放了下来,身子也往前探了探,急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杨五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口,走过去伸手摸了下门栓,确认已经插好,才重新回到床边,看着阿柳,轻声道:“那日春香跟我说你去了天香楼,你却一去不回……” 阿柳不等他说完,就焦急地抢道:“我被禄亲王买到这里,一直找不到机会告诉你。” 杨五点了点头:“我知道。” 阿柳继续道:“我一时半会怕是回不去了,瑢王府那边,等瑢亲王回来了,还请你帮我跟他解释清楚。……禄亲王忽然买下我,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也不知道……” 杨五忽道:“我大概知道原因。” “你知道原因?你如何知道?” “因为我找出了《龙盘虎踞图》中的秘密。” 阿柳听了猛地睁大了眼睛,紧接着眼中闪过一道惊喜的光芒:“是什么?那图上说了什么?” 杨五却没有马上答她,他凝神瞧着阿柳,问道:“你先如实答我:你跟公孙家是什么关系?” 阿柳的脸色顿时有些微变,眼含困惑地望着杨五,轻声问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杨五缓声道:“我全都知道,只等你一个回答。”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仿佛能听见窗外落雪的声音。 阿柳沉默了许久,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前太子妃公孙敏是我的亲姑姑,我的父亲叫公孙梧寒……” 杨五接道:“而你的真名叫公孙柳。” 阿柳微有吃惊地抬起头,但随即点了点头,脸上却浮现出疑惑的神色:“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从那幅画上吗?” 杨五道:“我自然会将我所知道的尽数说给你听。但你得先告诉我:你是从何时开始知晓自己的身份?关于当年的太子案你又知道多少?”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杨五问阿柳从何时开始知晓她自己的身份,关于当年的太子案她又知道多少? 阿柳沉默了片刻,答道:“我从开始就知道我是谁。太子府被围剿那日,我碰巧被我父亲放在姑姑身边。过了午后,禁军举着刀枪,连一点预兆都没有地就冲进了太子府。当时姑姑虽然并不确切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是飞来的横祸,第一反应就是让吕伯带我逃走。临走前,姑姑叮嘱吕伯,说她一定会找到真相并绣进那幅《龙盘虎踞图》里,然后设法送到花家花婉的手上。”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吕伯抱着我没命地跑,跑到最后,连气也喘不上来,才敢回头看了一眼。那时的太子府已经起了火,不知是谁放的,吕伯当时就哭了。” 杨五静静地听着,见阿柳没再继续说下去了,轻声问道:“你当时那么小,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这些记忆确实不是我的,而是吕伯的。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吕伯告诉我的。” “那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我从小到大,吕伯其实一直都没有跟我提过我身世的事。直到他临去世前,才把我叫到床边,跟我说: ‘你是前朝宰相公孙恒的孙女,你的父亲叫公孙梧寒,是前朝骠骑将军,姑姑是前太子妃公孙敏。公孙家是被冤枉的,你姑姑让你记得你姓公孙,将来要为公孙家报仇。’我问吕伯我的仇人是谁?我该找谁报仇?吕伯说线索在那幅叫做《龙盘虎踞图》的湘绣里,是当年我姑姑亲手缝制,准备送给花家长女花婉作嫁妆的,所以那图应该在煜王府里。” 她歪过头,搂着怀中的被子继续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寻找那幅图的下落,但等我费劲周折终于找到机会去了一趟煜王府,却得知那幅图已经被花婉送给她妹妹花晴了。我过往的努力白费了,只能再找机会去瑢王府。……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我去瑢王府探过几次路之后,那晚打算去偷画,结果撞上了你。” 杨五淡笑了笑:“我知道那后面发生的事。”顿了顿,又问,“还有么?吕伯跟你还说过什么?” 阿柳想了想,说道:“没有了。当时时间仓促,姑姑就只跟他说了那些而已。再剩下的就都是吕伯自己跟我说的话,跟当年那件案子没什么直接的关系了。” “他自己跟你都说了什么?” “他跟我说……他说复仇是条不能回头的血路。倘若我是他的女儿,他不会让我去报这个仇,因为凡是复仇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全身而退或得以善终的。” 杨五默默地瞧着她,半晌问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我当然要给公孙家报仇,因为我身上流着公孙家的血。” 杨五听了,沉默不语。 两人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阿柳先开口问道:“我说完了,到你了。这回你该告诉我,你在画上到底发现了什么?” 烛火的光影落在杨五的脸上,忽明忽暗,他开口缓声道:“那画上说的是……” 窗外庭院里忽然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柳姑娘怎么会醉的?一会儿王爷就过来了,你可真不小心!” 是孙倌。 阿柳吃了一惊,急忙轻推了杨五一把,悄声道:“快走,来人了!” 杨五自然知道不能再呆,他踌躇了下,对阿柳沉声道:“禄亲王很可能是当年太子案的始作俑者,你千万要提防他。我会再回来的。”说完这句,身影一闪就蹿出了房去,在孙倌赶到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了庭院深处。 隆冬的傍晚,路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寒风刺骨。 但杨五的心却比这晚风还冷。 阿柳刚才说话时恬静随和的神态深印在他脑海里,怎么都无法忘记。那份温婉却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深深割在他的心上。 从刚才跟阿柳的对话里,他已经看得明明白白:那丫头根本不懂何谓复仇。 出事时她连三岁都不到,刚离开襁褓的婴孩能记得什么?纵然是杀父之仇,离她也太过遥远了。 那个养育她的吕伯出于不忍,甚至没有让她在一个残酷的环境中长大。从小到大一直都像邻家女孩一样过着祥和生活的她,谈何复仇? 杨五的心中此刻充满了对阿柳的担忧:她口中的复仇,真正的仇恨太少;更多的也许只是一种无力的责任感。而这种出于责任的复仇之路,一旦踏上,对一个没有任何锋利锐气的女孩子来说不仅残忍,而且太容易被其它感情冲淡了…… ————————— 杨五离开没片刻,孙倌和彩月就走了进来。 阿柳坐在床上发呆,彩月见她两眼发直、脸色微白,赶紧走到床边,问道:“姑娘怎么起来了?”拉起她的手摸了摸,顿时神色有些吃惊:“手这样凉,是哪里不舒服了么?” 阿柳定定地盯着彩月看了一会儿,忽问道:“王爷呢?” 孙倌在旁答道:“王爷刚结了公事,正往这边走,马上就到了。” 阿柳神色却忽然有些惊慌和迟疑起来:“不,不。我有些不太舒服……请转告王爷,就说我想自己呆着……” 话没说完,李禄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你不舒服?” 阿柳抬起头,李禄正好掀了门帘,走了进来。他穿着千草色的长袍,腰上松松的挽了一根挂着白玉坠的镶金带,显见已经换过了衣服。 孙倌和彩月一起给李禄请了个安,彩月见阿柳面色古怪,好像没听见李禄说话似的,也不答李禄的话,赶紧替她答道:“回王爷,姑娘之前喝了些酒,有些困乏。” 李禄走到床前,俯下身,把手放在阿柳的额头上试了试,觉得并不烫手,便对孙倌和彩月道:“你们在门外候着就行了。” 孙倌和彩月应声退出房去,关上了房门。 李禄在床边坐下,看着阿柳问道:“你想喝酒,为何不等我一起?”他神色总是清冷,但看她时眼中却有一种特别的柔和。 阿柳此刻的心里却像被狂风肆虐的大海一般不能平静,她无法控制自己狂跳的心和纷乱的思绪:“杨五最后那句话是真的么?他说禄亲王是太子案的始作俑者是什么意思?禄亲王难道知道公孙家被冤枉的真相?还是他其实也是我公孙家被满门抄斩的始作俑者……?” 越想,她的脸色越苍白,藏在被子里的手也冷得像冰。 李禄却当她身体不舒服,拿被子给她裹上,问道:“为什么忽然想喝酒了?” 阿柳望着那双深沉却关切的眼神,心乱如麻,险些冲口而出:“公孙家的冤案跟你有没有关系?”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孙倌的声音:“王爷,兵部侍郎石海石大人、禁军总领周作为周总兵求见。” 阿柳想问的那句话瞬间停在了嘴边。 李禄对门外道:“叫他们在前殿等我。” 门外道:“是。”脚步声逐渐远去。 李禄给阿柳把被子掖了掖,说道:“我有些事要处理,去去就回。”说完却没有马上起身,而是静静看了阿柳片刻,伸出手把落在她睫毛旁的一缕发丝拨到了她耳后,才起身离去。 见李禄离开房间,彩月立刻钻回屋来,凑到阿柳身边跟她咬耳朵:“姑娘,你觉不觉得王爷今晚不大一样?我猜他要跟姑娘说些悄悄话呢。” “悄悄话?” 彩月一脸神秘,眼中却透着兴奋的光:“我听说夫人点头了,王爷要娶姑娘进门,给姑娘个名分了!”她边说边快活地皱了皱小鼻子,迫不及待地去瞧阿柳的面色,心想大概能看到阿柳既惊讶又欢喜的表情。谁知一打眼,看见的却是阿柳满脸的惨白之色 - 连丝血色都没有。 彩月顿时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到被里去摸阿柳的手。 这一摸更是惊得不轻 - 那手简直连点温度都没有,这下急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很不舒服么?”连问几声,都不见阿柳吭声,只是神色恍惚,急得彩月险些哭了出来:“姑娘等我,我这就叫王爷来!”起身就要往出跑。 阿柳听见这句才猛然醒转过来,拉住彩月急声道:“别去!” 彩月听她终于出了声,犹豫着停了下来,转身又坐回到了床边。 阿柳喃喃地重复道:“别去。……千万别去。” 彩月满含担忧地问道:“姑娘到底怎么了,丢了魂似的,吓死我了……!” 阿柳握着彩月的手,神色焦虑道:“王爷现在哪间堂上?跟谁在说话?人多不多?说了些什么?你悄悄去看一看,回来把这些都告诉我。” 彩月困惑道:“姑娘问这些做什么?” “别问,我有我的道理。快去快回,我等你。” 彩月见阿柳是不容置疑的神色,听话地点了点头,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 过了大约小半盏茶的功夫,彩月就跑了回来,单薄的小身子上直散着冬夜的寒气。阿柳见状把她拉到床边,分出一半被子给她盖上,边盖边问她道:“怎么样?” 彩月搓着小手答道:“王爷在前殿上跟两个大人在说话。人不多,就他们仨,但那两位大人都很威严!” 阿柳听她形容那两人“很威严”,猜他们多半就是兵部侍郎和禁军总领,接着问道:“他们穿的什么?” “就是便服,没有穿官服。” “都说了什么?” 彩月微仰起头,回想了片刻,说道:“王爷说了什么部署,还说什么什么多少人,安插……城楼……什么什么骑兵营……什么换岗……卯时什么……” 阿柳听她若长的一段话,去掉七个“什么”,便只剩下几个词而已了。但就从这几个词里,阿柳却听出了一种不祥。 她低头思考了片刻,忽然一掀被子对彩月道:“帮我穿衣服,我要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彩月急忙拦道:“姑娘,这是偷听,你不能去的!” 阿柳一边穿鞋一边道:“你不刚偷听完?” 彩月拽着阿柳不让她穿鞋:“我是当丫鬟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是常有的事。可姑娘你站在门外偷听,那不是太显眼了么?” “我知道……但我必须弄清楚。”说完,阿柳起身走到衣架旁,穿起衣服来。 彩月显得既不解又焦急:“王爷跟两位大人说话时的神情很严肃,他们说的肯定是国家大事!女子不能过问朝政,姑娘为何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惹王爷不高兴呢?” “节骨眼?你是指什么?” 彩月跺脚道:“娶姑娘进门呀!” 阿柳穿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神色显得有些落寂,半天轻声自语道:“……这很好么?” “当然!”彩月以为是问自己,冲口就说了出来,“这些年姑娘孤苦伶仃一个人,现在有了人照顾,而且还是一位亲王,难道不好么?我看王爷对姑娘的心,是很真的。” “若真能如此……”阿柳说了一半,眼中忽然隐约闪动着朦胧的微光,仿佛浮起了一层水雾。 她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默默将衣服穿好,对彩月道:“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去。” 彩月以为阿柳嫌她胆小,拉住阿柳的衣角不让她走:“我不是害怕,我是觉得姑娘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不想姑娘失了这个可以幸福终身的机会。”她两眼巴巴地瞅着阿柳:“所以姑娘……咱们不去了好么?” 阿柳轻叹了口气:“傻丫头,我不过去听听王爷说什么,哪有那么严重了?再说你有你不被发现的诀窍,我难道就没有我自己藏身的法子么?我说不用你跟着,是觉得我自己行动更方便些罢了。你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 彩月犹豫着问道:“……真的么?” “真的。” 彩月这才松开拽着阿柳的手:“……那我在这里等姑娘。” 阿柳微笑了笑,摸了摸彩月的头,转身离开了憩云轩。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阿柳走出憩云轩,寒风迎面扑来,虽然她裹了件厚披风,却还是冷得一哆嗦。 夜深了,天气也太冷,连家奴都缩在屋子里不愿出来,阿柳一路走到前院竟然没碰上一个人,事先想好的借口也没用上。 她很快来到了前院。竹林小径之外,不远处若隐若现的一栋楼阁,就是暖香阁。 暖香阁是李禄在前院的书房,连带着一间卧室,布局跟泽兰堂很像。以前公务繁忙的时候,他就会住那,但自从阿柳进府后,李禄处理公务的地方就改成了泽兰堂。 今晚他忽然回到这里,显然是因为有些事他不愿在泽兰堂里说。 冰天雪地之中,那一栋楼阁被浓密的竹林层层遮挡住,每一扇窗子里都透出淡黄色的光来。微光流动,像萤火虫光似,此刻的暖香阁遥遥望去,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朦胧。 但一旦走到跟前,刚才还云烟笼罩般的小楼,瞬间就明亮刺眼起来。 阿柳四周观察了一圈,放轻脚步走上门阶。她初想把耳朵贴在窗上偷听,但怕自己的影子投射到窗纸上被里面的人发现,最后还是藏身在了门廊的柱后。 这样离窗边就有了些距离,屋里人说的话虽然也能听见,但就没有那么清晰了。偏偏三人讲话声音又都很低,阿柳屏气凝神也只听见了零星的几句。 但光这几句不甚连贯的喁喁私语,已经听得她浑身冰凉。直到门上“咔哒”一声轻响,她才像刚做了场大梦似的猛然醒转过来,慌忙背贴门柱,藏在了阴影里。 兵部侍郎石海、京城禁军总领周作为一块从门里走了出来,石海对门里的人拱手道:“王爷请留步。”周作为则压低声音道:“此事交在咱们手上,王爷放心。”说完这两句,两人再没多说,转身离去。 阿柳紧贴着门柱,片刻后,听见门里那人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声很轻,向前走了两步,站定了,然后就没有了动静。 阿柳的心简直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可身后却一直没有任何声响,安静得仿佛那人忽然消失了。 阿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风这时大起来了。很大。 阿柳甚至能听见李禄的披风被吹起的声音。这让她猛然之间想起了自己的披风,急忙低头看了一眼,果然披风的一角已经被风吹飞了起来。 她慌忙把披风拽了回去。再抬眼时,李禄已站在她眼前。 寒风凛冽。他的目光却比这风还冷。 阿柳望着他,觉得那双眼睛简直像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在她心里、眼中和身上。 她忽然觉得他十分陌生。 李禄开了口:“你来干什么?” 阿柳扭头避开了他的注视,望着地上他冰冷的影子:“我有话想问王爷。” 他沉默了下,点头道:“好,进来说。”他等阿柳走进暖香阁,自己也迈进门,随手将门扣上了。 阿柳听见身后锁门的声响,回头看去,李禄站在门前,神色一如既往地清冷。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眼里再无一丝柔和的暖意。 不安从阿柳心里陡然升起。她强忍着内心的惊慌,不肯再往里走,转回身望向李禄。 李禄缓步向她走去:“你想问什么?” 他每向她走近一步,她的心就跳得更加剧烈。当他走到她身前,终于停下脚步时,她的心跳像是已经停了:“我刚才听见……” 李禄静静注视着她,仿佛在很耐心地等她说下去。 阿柳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不是她的:“……逼宫,你们说要……” “……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你说当年太子案……你说……” 李禄的眼中迸出一丝寒光:“你听错了!”他一字一句,“你什么都没听见,……明白么?” 阿柳后退了两步,声音哽咽:“我不明白,我要问清楚,我必须问清楚!” “你有什么必须要问清楚的?!” 阿柳两眼含泪道:“当年公孙家惨遭灭门,跟你有没有关系?” 李禄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像坠落了星辰的夜空般黯淡下来,但只是瞬间,那片深渊再次燃起了一片燎原的火焰:“你想我怎么答你?” 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阿柳静静地望着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道:“我想你说不是你。” 李禄的神情忽然变得很痛苦:“……那就别再问了,好么?” 阿柳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呆呆地望着李禄。半晌,忽然猛地冲上去对李禄又打又咬,失声恸哭道:“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父亲、我姑姑!是你害死了我公孙满门!是不是?” 李禄眼里的火焰仿佛在烧他自己一般煎熬,他死死抓住阿柳乱打的手腕,凄声道:“不错!是我!” 阿柳却像根本听不见他的话了,哭得声嘶力竭,他眼见阿柳悲痛欲绝,疯了似的将她抱在怀里:“柳儿,别逼我,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是我错了,把过去都忘了好吗,我会用一生来弥补你,让你……” 阿柳猛地推开李禄,狠狠一掌扇在了他脸上,颤声道:“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就算死也不能原谅你!” 李禄捂着被阿柳扇得发红的脸,无声地望着她。 阿柳双手捂面,哭得喘不上气,心像被刀割一样绞痛。许久,她缓缓抬起头,凄然望着他喃喃道:“为什么是你?我本来……我曾想的是……” 她没有说下去,却忽然目光骤厉,转身飞扑到房间的一角,伸手就将墙上挂着的宝剑取了下来,拔剑出鞘,反身就向李禄刺去。 李禄急忙侧身向旁闪去。 就在这时,暖香阁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孙倌带人闯了进来,怒喝道:“保护王爷!” 他话音刚落,一只红缨飞镖就从人群中射出,直冲阿柳飞去,但阿柳此时如离弦的箭,已经收不住脚,整个身体向着那飞镖栽了下去。 李禄猛地瞪大了眼睛,撕声道:“柳儿———!” 就在阿柳绝望地闭上眼,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时,忽听四下里一片惊呼声:“……王爷!王爷!” 她睁开眼,看见李禄挡在自己身前,那只红缨飞镖深深地扎在他胸口。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剧烈地喘息着,剧烈到就好像他的生命随时都会忽然在某一声沉重的喘息之后戛然而止。 像一片飘零的枯叶,他缓缓倒在地上,咳出满身满手殷红的鲜血,那红色在苍白且冰冷的地上,红得触目惊心。 禄王府的人如浪潮般涌入暖春阁。 孙倌心痛地扶着李禄,怒声道:“来人!把柳如烟押入死牢!” 李禄想阻止,但已经说不出话。 人声远去。 他轻轻合上了双眼。 ——————————— 那日,暮东山在金水渡的客栈里打跑了郝氏兄弟后,没过几日,花晴的病也彻底地好了。 在她养病的这些天里,李瑢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顾。期间两人敞开心扉,秉烛夜话,推心置腹地把心里面的话都坦诚地说了出来,最后果不其然地将一切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金贵对这两人小孩子吵架般的分分合合早已见怪不怪,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就叫“越打越好、一个没跑儿。” 暮东山心里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感受:他已看出花晴对自己的感情至多是儿时玩伴,在金水渡的这段日子里,他将这件事看得明明白白。 但他对花晴的那份情意,打小就生根在他心里。 花晴是任性惯了的,可是暮东山却是个在爱一个人这件事上,连自己受了伤都不大懂得该如何去自愈的人。他已经清楚花晴不可能对自己动情,只是他不知该如何收回自己对她的这份感情。 他不愿待在客栈里,就自己出去,沿着金水渡闲走。 走到一片宽阔的河岸旁,暮东山找了一块平整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望着天边出神。 正值夕阳西下,原本是一番好景色,可惜日短夜长,连斜阳都不愿多呆,只眨眼间便沉到层峦叠嶂的山影后面。 几只寒鸦从山林间的薄雾中掠过,发出孤零零的鸣叫,这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致,很快就被浓重的夜色替代了。 夜晚的寒气穿透衣服,暮东山觉得有些凉,但却不想走。这倒并不是他喜欢坐在这黑咕隆咚的水边喂蚊子,而是不想回去看见花晴和李瑢在晚饭上情深蜜意罢了。 暮东山觉得肚子有些饿,他忽然很想喝一壶酒。 自古文人伤秋感怀,都离不开诗酒愁肠、花前月下。 暮东山不会作诗,但眼下他手旁有河边儿的芦苇穗子,头上有清亮的半弦明月 - 花前月下凑齐了,愁肠他也恰好有一副,唯独少了壶酒。 提起酒,他忽然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年纪轻轻、酒量却跟他不相上下的漂亮少年来,瞬间心里一阵别样的新奇:原来那不是个少年,而是个丫头。 想起这件事,倒分散了一些他的注意力。他在自己身上上下摸了一遍,找出那个叫南宫绿竹的少女给他的荷包来,来回看了看。想起那女孩子古灵精怪的模样,就像山间吹来了一股清凉的风,把刚才那股郁闷也吹散了些。 他兀自出了一会儿神,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觉得天上一亮,原来是云破月出,月亮洒下的清辉把河面的水都照亮了。 暮东山眼望着撒了碎银似的河水水波连绵、明亮耀眼,他的心仿佛也跟着骤然敞亮起来。他将那少女赠他的荷包揣回身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踩着碎石,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回到客栈,堂上没有几个人了,只有三两个赶夜路的在歇脚。二楼花晴的房门紧闭,里面没有声音,看来像是睡了。 暮东山跟店家要了几个馒头,一碟咸菜和一斤白酒,自己默默地吃了起来。 吃完,他到柜台把这段时间的房钱会了账,又跟掌柜的要了纸笔,写了一封信,封好了交给堂倌,请他明日转交给花晴。 做完这些,他回到自己房间里,把本来不多的行李简单收拾了一番,然后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当他背着行囊经过花晴的房间时,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但只是一瞬间的犹豫,还是再度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踏着月色,离开了金水村。 翌日清晨,花晴和李瑢起身没多久,金贵就把暮东山的信送来了。 花晴听说是暮东山的信,好奇地接了过去,拆开读了起来。读完了,她把信纸重新叠好,未发一言。 李瑢见她面色有些清冷,便问道:“暮将军说了什么?” 花晴道:“他说之前走得匆忙,朝中有些事没交代妥当就离开了。现在咱们没事了,他担心军里的事务,先回京城去了。” 李瑢听完笑道:“不错,军中缺他不可,他是应该先回去。” 花晴跟着微笑了笑,再就不语。 她没有说谎,暮东山的信里确实说放心不下军中事务,因此先行回城。 但他最后写的一段话,花晴却没有告诉李瑢。也正是这段话让她怅然若失、百感交集: “……夫人与王爷乃闻琴解佩的神仙眷侣,旁人羡极却不可得。……东山此生有幸能与夫人相识,本不应奢求其他。然情难自禁,却非我竭力而可扼之。唯请夫人他日再见,莫念旧日而叙昔年之情,待时过几载,可付笑谈。”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暮东山给花晴留下一封信,就离开了金水渡,一路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他在心里强迫自己将多年来对花晴的感情硬是做了个终结,那感觉就像是心被挖走一块,整个人失魂落魄,愀然不能自已。 好在他并没有骑马,把一腔极度的失落都发泄在了疾走狂奔上。 他昼夜不停地赶路,精疲力尽了,倒下就睡,睡醒了起来再接着走。就这样马不停蹄,不到两日,就让他走了百余里地出去。 到了第三日,他还是天不亮就起身,一口气走了一上午。中午在林间找了颗大槐树,靠着树干坐下,就着酒壶里的黄酒吃了几个白馒头,然后起身接着赶路。 一直走到日落西天,他觉得有些累了,打算休息一会儿,就停下脚步,站在半山腰的地方,向远处眺望。 鸟儿在晚霞中鸣叫着归巢,远山孤烟袅袅升起,夕阳在一片浩渺的金色烟波中,沉入群山的背后。 暮东山想象着山中人家拾柴而归的情景,被这静谧的景色感染。这么多天以来,终于感到了一丝平静,没有头几日那么烦闷了。 他一直看到最后一抹晚霞的余晖像水墨似的淡去,远水孤云尽都淹没在墨色之中,几颗明亮的大星从夜幕中钻出来,他才意识到夜色已经彻底降临了。 暮东山把行囊往肩膀上拉了拉,决定今天就走到这儿了,打算找个地方歇脚。他见前后都没有人家,便想找个破棚子石洞子什么的,能避风即可。 结果在这荒山野岭上,左兜右转,转了好几圈,也没找着个一屋半宅能落脚,最后看见一些半人高爬满了青藤的石头正好围成一圈,感觉倒是可以避风。 暮东山以往行军打仗,更恶劣的也遇见过,对环境不是很挑剔,看见这几块大石头,心道:“就它了。” 他于是拣来些干树枝,用石头围着生了堆火,再拔些软草铺在地上作床;坐在上面试了试,还挺软乎,比较满意,就把行囊摘下来放在一边,掏出个馒头,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他一边吃馒头,一边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左一颗右一颗大大小小的星子,像洒在夜幕上的水晶似的璀璨夺目。有几颗大的,东亮一下,西闪一下,甚是活泼有趣。 暮东山闲来无事,便啃着馒头找起星座来。等馒头啃完了,有名的那几颗星星也找到了。他心满意足,最后灌了几口水,仰身倒在铺好的草甸子上,把双手枕在脑袋下,任思绪漫游。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暮东山在忽明忽暗的星光下,眼皮打架,眼见就要进入梦乡。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却有规律的砸地声隐隐传来。 咯哒哒,咯哒哒。 暮东山猛地睁开了眼,却保持着手枕头的姿势没动:声音虽然还很遥远,但他已听出是马蹄声。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藏在石头后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远处山路上,迎面飞驰而来六匹棕黑色骏马,马上的人都身着统一的藏青色戎装,腰佩三尺长剑,只是夜色昏暗,隔得太远,看不清他们的脸。 暮东山一看这些人的着装,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心中暗道:“是西山大营骑兵营的人,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等能看清打头那人的模样时,暮东山顿感意外:那人他认识,而且还是他的表弟 - 现任西山大营的守备,姓孟名觉新。 他当即从石后走了出来,高声拦下马道:“觉新!” 孟觉新见黑暗中走出个人喊自己的名字,当即长喝一声,勒住了缰绳。 飞驰的骏马一声长嘶,停了下来。他借着月光,定睛向暮东山仔细一瞧,登时面露喜色:“大哥!”跳下马来,冲着暮东山就奔了过去,边走边道:“没想到竟在这里让咱们遇上了!”他身后四人也都跟着跃下马来,上前给暮东山行礼。 暮东山拍了拍孟觉新,瞧着那四人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孟觉新刚才还满脸的欢喜之色,听见这一问,脸上就有些严肃起来:“唉,说来话长。大哥不在的这段日子,京城出大事了!” 暮东山忙问:“哦?怎么说?” 孟觉新叹了口气:“禁军总领周作为夺了西北居庸关军营、还有西南城外固安大营的兵权,起兵谋反了……” 暮东山猛地一惊,没等孟觉新说完,便急问道:“那现在战事如何了?” 孟觉新摆手道:“大哥不用担心,叛军在进关的时候被咱们西山大营的人发现,及时通知了大将军,所以他们根本没打到皇城,就尽数被镇压了。” 暮东山听罢,面色稍缓,眉头却随即紧皱了起来:“周作为并不掌管居庸关外的兵营,他舍近求远地从关外调兵是为什么?这并不合情理。” 孟觉新点头以示同意,说道:“不错,但这事一两句说不清,所以大将军才叫我来寻你,等回去了,咱们一起再商对策。” 暮东山听见这句,心里忽然一机灵,问道:“大将军叫你来的?他怎么知道我在这?我离开之前给大将军递交了书信,说因为家母身体不好,所以告假回了老家……” 孟觉新没等他说完,就“咳!”了一声:“别提啦,你这谎全露馅了。你跟晴夫人一起跑出来的是不是?大将军都知道了!” 暮东山的脸登时跟个熟透了的大红柿子似的满脸通红,急声道:“什么跟晴夫人一起跑出来……” 他一看旁边站着的那四个骑兵,虽然假模假式地把脸绷得跟金刚一样,但眼中全都是憋不住的好奇之色,一个个竖着耳朵听八卦的样子,登时火儿道:“孟觉新,你小子是不是给我瞎传来着?我跟你说,我怎么样倒罢了,你可千万别干有辱晴夫人名节的事!” 孟觉新见暮东山真急了,急忙指着自己和身后那四个解释道:“大哥别急,这事儿除了咱们五个,没别人知道。” 暮东山瞪着牛眼怒道:“那大将军怎么就知道了?” 孟觉新连连摆手笑道:“那可真不是我说的,是婉夫人,她是为了帮你。京城出事了,大将军要找你,你不是留了封信说我姑病了么?他就派人回了老家,结果发现你根本没回去,他当然就生气了。婉夫人听说这件事之后,怕大将军责怪于你,便去了将军府,将一切实话实说了。所以大哥无须担心,大将军并没有责罚你的意思。当时咱们几个都在场,亲眼看见他气得满屋子乱转,说这事儿要怪,得怪晴夫人任性。” 暮东山听完忙道:“不,也不是她的错,她并没有胁迫我。”说完这句,忽然觉得其实没有跟这几个愣小子交代自己心理历程的必要,便不说了,改口道:“现在也不是说私事的时候,我先跟你们回去见大将军。” 孟觉新点了点头:“我多备了匹马,今晚休息一晚,明日就一起回城。” 六个人于是在山中露宿了一夜,次日天未亮,便起身出发,往京城赶去。 这一路上暮东山发现距京城半径百里以内开始,每隔十几里路都新增了哨岗,并有军营驻扎。六人夜以继日地赶路,沿途就住在这些军营里,了解了不少现下的情况。 回京后,暮东山一刻也不敢耽误,回家撂下行李,马不停蹄地就去了大将军府。 灯火通明的会客堂上,花婉坐在花武的身边,神情专注地在说着什么。她带说着话,目光偶然地往门口转了下,忽然看见暮东山就站在厅前,正在犹豫该不该进来。 她停下正说着的话,眼望着暮东山对花武笑道:“爹,说曹操曹操就到。” 那花武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却精神矍铄双目有神,浑身上下透着凛然不可侵的威严。他也看见了暮东山,没等暮东山上前给他行礼,先敞开了声音说道:“小子!过来。” 暮东山听见这一声,不知是吉是凶,不敢造次。走上前去单膝跪地,给花武行礼道:“属下见过大将军。” 花武走下地台,来到暮东山跟前,停下脚步,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把我女儿拐哪儿去了?” 暮东山心里一惊,本来刚起身起到一半儿,这下又跪回去了:“属下不敢!晴夫人现在跟瑢亲王在一起,正在回京的路上。属下已派人接应,这几日即可安全抵达京城。” “我没问你她此刻如何,我问你是怎么把她拐跑的!” 暮东山一听这话,心里可就有些打起小鼓来了,心想:“孟觉新那小子明明说婉夫人已经替我解释过了,但是怎么大将军还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但花武的话他不能不答,略一沉思之后,俯首答道:“大将军明鉴,属下对晴夫人绝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当日晴夫人跟瑢亲王闹了矛盾,要离家出走,属下怕她孤身一人路上遇险,这才决定陪在晴夫人身边。” 花武好似对他的回答比较满意,一改刚才刻意板起来的严肃面孔,神色缓和地颔首道:“你确实不能对她再有想法,但你要保护她。你做的没错。”俯身拍了拍暮东山的肩膀:“起来吧。” 暮东山这才明白花武是故意试探他,遂站起身来。 花武回到座位上,端起一杯茶,摇头道:“我这个小女儿,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差。能容忍她的人不多,瑢亲王算一个,你也算一个。婉儿都跟我说了。我料想也是晴儿那丫头使出苦肉计硬拉着你,让你进退两难,不然你不会连军中事务都来不及妥善安排好,只留封信就匆匆地走了。” 暮东山听到这里,眼含感激地看了看花婉,花婉微微一笑。 花武呷了口茶,继续道:“她虽然这般胡闹,但若非知道有你在他身边,我还真无法放心。这事算我教女不严,你没有错。”这句话就算赦免了暮东山所有潜在的过失,暮东山听罢,立刻俯身行礼道:“谢大将军!” 花武点了点头,喝了几口茶之后,放下茶杯,走到堂北角一张很大的四方木桌旁。 那上面平铺着一张地图,花武拿起一盏粗烛灯,照着那地图,对暮东山道:“言归正传,周作为起兵谋反之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过来,我跟你说说。” 暮东山走到桌边,花武将烛灯放低,凑近地图,伸手在地图上从北侧居庸关一路往南滑,经过玉泉山、香山,沿着永定河一路画到了先农坛以西,说道:“周作为的军队就是顺着这条线进京,然后……” 花武在南苑西南边“固安”的位置,用手指画了个圈:“控制了固安大营,途经南红门,北上进京。” 他画完这两条线,放下灯烛说道:“他们进关时被西山大营的人及时发现,还没过西山就被镇压了。而固安大营是京城西南最大的军营,周作为虽然拿到了兵权,但过永定河时内部起了矛盾,散成了两队,被咱们坐收渔利,一举拿下了。” 花武说完这些,两眼望着暮东山问道:“你怎么看这事?” 暮东山沉思了片刻,沉声道:“周作为从西北长途跋涉地调兵,这首先就不是明智之举了。再者,他虽然拿到了固安大营的兵权,但显然并不稳固,才会从内部分崩离析。从这两点来看,他攻城的策略是失败的。” 花武颔首表示赞同,继而说道:“他从关外调兵,是因为他调动不了西山大营的兵马,所以才舍近求远。按照常理,他既然有办法拿下固安大营,就应该先控制西山,他如果这么做,就还有那么一丝希望能成功。但从西山大营的线报来看,他连尝试都没尝试,直接去了关外……这说明什么?” 花武望着暮东山,没有继续说下去。 暮东山心中一动:“他太心急了。” 花武点了点头:“不错,出于某种原因他急于出兵,操之过急。”他伸手在地图上西山大营的位置轻轻点了几点,语重心长道,“没有做好准备就出兵 - 是兵家大忌。” 花婉在旁听着,忍不住插嘴道:“但过年赶集有着急的,打仗他着什么急呢?”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花武指出周作为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准备不充分,操之过急,花婉听了忍不住道:“赶集有着急的,可打仗他着什么急呢?” 花武道:“这个问题只有周作为能回答,但他已经死了。” 暮东山闻言道:“哦?是战死的吗?” “是自杀。这次叛乱虽被及时镇压了,但皇上为此盛怒,下旨严查。周作为被抓之后,当晚就割喉自尽了。他若是从头至尾死不认罪,或是请求轻判,这事大概也就这样了。但他一字未吐就自行了断,这件事就绝不简单。” “大将军是说他背后有人?” 花武缓声道:“我有线报说,周作为叛乱前,与禄亲王,还有兵部侍郎石海联系颇为紧密。” 暮东山和花婉同时道:“禄亲王?” 花武点了点头:“是否巧合,现在还很难讲。”他转头对暮东山交代,“我已跟圣上请过旨意,由你暂时接管京城禁军总领一职。赶紧去办交接吧。” 暮东山立刻俯身行礼:“谢大将军!”转身往堂外走去。 暮东山一离开,花婉就面带不安地问花武:“爹,您的人说了什么?怎么会跟禄亲王有关呢?” 花武面沉似水,低声嘱咐花婉道:“禄亲王与此事有关,其实我早有察觉。但还没有真凭实据,不能妄下定论,你出去也不要随便乱讲。事关重大,若有一丝差池,是要掉脑袋的。” 花婉神色一凛,正色道:“女儿明白。” 接下来数十日,暮东山都在帮花武严查周作为叛乱之事,却一直没能查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周作为死前留下一封认罪书,将所有罪行独揽下来,连个查案的机会都没给大理寺,被抓当夜就死了个干净利索。 周作为的认罪书上,将自己的罪行一五一十逐一交代,就连原因和佐证都写得十分清楚,让旁人连半点质疑的余地都没有。 但正因为这样的一番大包大揽,在花武看来反像是预先设计好的,令周作为的认罪显得极其牵强 - 最起码他自己和暮东山都是心存怀疑的。 花武叫暮东山从周作为身边人下手,追溯着往上查,却总是查到一半线索就断了。每当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可能知道内情的人,却不是暴死就是失踪,让原本出现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但也正是如此,让花武愈加怀疑。 时过半月。 这日,花武将暮东山叫到府中,再次谈及此事。 两人就这半月来的调查结果探讨了几个时辰,却始终不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说到后来,再无新的想法可说,就默然无语地各自思索起来。 花武手握一盏白瓷茶碗,在脑中梳理几日来得到的情报。正想得入神的时候,暮东山忽然开口说道:“禄亲王已经连续多日未曾上朝,听说这次病得很重。” “他身体向来不好,当年要不是这个原因,如今坐拥天下的是他也未可知。” 花武随口一说,暮东山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思忖片刻,手扶桌沿,眼望着花武说道:“我有个猜想,不知对不对。” “说来听听。” “周作为那么着急出兵,会不会跟禄亲王病重有关?” 花武心中一凛,抬起手缓缓地摸着自己下巴的络腮胡,陷入了沉思。就在这时,堂外忽然有人高声道:“暮将军此话有理,本王就是来详谈此事的!” 两人一起向门外望去,就见李瑢正迈进堂来,身后跟着杨五。 花武和暮东山见了李瑢,俯身行礼道:“见过瑢亲王。”花武继而道:“不知瑢亲王已经回城,未能远迎。” 李瑢则道:“我两个时辰之前才刚回府,因为听到一件很要紧的事,所以立刻就赶来见岳父大人了。”李瑢性格中原本就有读书人那种谦逊之气,因此对花武很是客气。 花武道:“不敢,瑢亲王请上座。”将李瑢让到首座,随后自己坐下,问道:“王爷所说的是什么要紧事?” 李瑢的神色罕见地阴沉:“不久之前,我请这位杨先生入幕,并从他那里得知一件事,此事关系重大,我特意来此,是想听听大将军的意见。”说完,指了下身边的杨五。 暮东山却十分纳闷,心想:“这人不是叫杨五?清缴黑风寨的时候我见过他,他不是土匪头子胡大拿的侄子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瑢亲王的幕僚了?”想着不禁打量了杨五两下。 暮东山哪里知道李瑢跟杨五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更别提李瑢还有小辫子抓在杨五的手里,如今堂上这么多人,李瑢不好解释那么多,干脆不解释,只管将杨五说成是个入幕的幕僚了。 杨五看见暮东山纳闷的眼神,并不出声,只是欣然坐着。 花武这时对李瑢道:“瑢亲王请讲。” 李瑢却转脸看向杨五,说道:“你来说吧。” 接下来,杨五便将阿柳的身世、当日太子府被围剿时公孙敏最后的交代以及《龙盘虎踞图》中老虎头上绣有“三王”二字等事详细说了一遍,说完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是在下亲身经历。”又把自己年幼时亲眼看见李禄的谋士傅庭之将玄黄教主陈勉全家灭口的事也说了出来,最后对花武拱手道:“当时在下的师伯也在场,可以作证。” 李瑢沉声接道:“他的师伯虽然暂时失去记忆,但我有办法将他治好。等他恢复了,这件事便又清晰一层了。” 花武沉思不语。 李瑢等了片刻,忍不住问道:“大将军如何看待此事?” 花武面沉似水,半晌说道:“事关重大,有几件事我还要查证清楚,在此期间,还请这位杨先生和他师伯暂且不要离开京城。” 李瑢听花武的意思是要留杨五作证,便道:“好,既然如此,那就等大将军的消息了。”说完想想再没别的什么事要说了,就打算起身告辞。他刚站起来,花武却道:“王爷且慢,有几句话老夫想单独跟王爷说一说。”说着看了一眼李瑢身边的杨五。 杨五看得明白,于是微微一笑,对李瑢抱腕道:“在下先行一步。”说完转身离开了。 花武等杨五走了,眼望着李瑢,正色沉声道:“王爷,刚才那位杨先生所说的话,只是一面之词,要谨慎听之,不可全信啊。周作为犯上作乱或许与禄亲王有些关系,但不代表太子案也一定就是禄亲王所为。太子案早已盖棺定论,如今翻案,无异于是让皇上承认先皇犯下了个天大的错误。当年太子被废、公孙家满门被斩,举国上下,妇孺皆知。现在说其实是先皇杀错了人……那可就成了荒天下之大谬的冤假错案了!” 李瑢的神情异常严肃,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的凝重。 他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你这么想,是为了维护皇家的颜面,初衷是没有错的。但我们不可掩耳盗铃,我也不愿相信是我三哥所为,但设若真的是他……”他脸上划过一丝心痛之色,“设若当年真是他所为,那他便犯下了滔天大罪,且罪不可恕!” 李瑢斯文的眉眼中像有寒星闪烁,透着不同寻常的犀利:“先皇已经驾鹤西归,如今是六哥当政。是非曲直,历史自有公断,已经错了的事,掩盖事实、涂改史书也并不能使其变为对的,只会让更多无辜的人痛苦罢了。太子案若真是错判,就必须还前太子和公孙家一个清白!比起维护皇家颜面,歪曲史实要不得!” 花武炯炯有神地望着李瑢,眼中隐隐似有赞赏之色,但却沉声道:“瑢亲王所言甚是,只不过凡事要讲证据,杨先生和他师伯的话还需查验,暂时不可轻信。” 李瑢颔首道:“好。” 花武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回身忽道:“此事不宜打草惊蛇,还要等到掌握了确凿证据,才好禀报皇上。否则虚惊一场,欺君之罪难逃。这一点,王爷可认同?” 李瑢点了点头:“我同意。” 门外夜色中,院里那棵斜长出墙外的老槐树上,忽然“啪”的一声轻响。 杨五从树冠的黑影中蹿出,轻飘飘落在大将军府的围墙外。 他在夜路上疾走,回想着刚才听到的花武和李瑢的对话。花武饱经世变,因此处事谨慎,这是很正常的:他若轻信人言,也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但杨五亦不担心自己被怀疑,因为他简直二十四分地肯定:太子案的背后肯定是李禄无疑。杨五相信以花武的冷静和睿智,迟早会查出真相 - 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不过想到这儿,杨五的心中对李瑢倒生出一些钦佩之意来:那位书呆子王爷一到关键时刻,身上就总能陡然冒出一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邪不胜正的浩然正气,也是很有趣了。 他带走带想,往瑢王府走去,不知不觉,觉得眼前景色有些眼熟。放眼看去,才发现是他第一次遇见阿柳那晚,带她逃出地道后,出来就是眼前这片空旷之地。 杨五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天上一轮半圆的明月高挂在连绵起伏的山巅,月华如浩渺的烟波笼罩着群峰。 这景色跟那晚是一样的。 杨五忽然想起那时阿柳摘下面纱,紧接着脸色微红逃也似的溜走了的情景,心中仍是一阵悸动。他站在原地,仰望着明月,阿柳美好的倩影在脑海里依稀浮现出来。 杨五心中不禁默然暗道:“这血海深仇你不是不能报,但报仇就意味着总要有人流血甚至死去……而且那还是你曾一度以为对你有救命之恩的恩人……你狠得下这个心么?”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李瑢从大将军府回到瑢王府。刚进寝殿,就看见花婉来了。 花婉和花晴并排坐在床边,两人头靠着头,正说着悄悄话。花婉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显得心事重重。 听见李瑢走进来,花晴抬头说道:“王爷回来了。” 李瑢也正因为李禄牵扯到谋反之事当中而满腹心事,随口应道:“婉夫人来了。” 花婉起身给李瑢默默行了个礼,花晴却两眼紧盯着李瑢问道:“你脸色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样难看?我爹跟你说什么了?” 李瑢未答话先叹气,摇着头坐了下来,倒了杯热茶自己喝了,喝完攥着茶杯说道:“我心里乱得很。” 花婉和花晴对视了一眼,花晴问道:“你为何心乱?” 李瑢神色失落:“……我希望不是三哥。” 关于李禄的事,在李瑢和花晴两人从阳溯回京后,一回府杨五就都告诉了他们俩,所以花晴是知情的。而在李瑢找花武谈论此事期间,花婉来找花晴,花晴又将李禄可能是当年太子案真凶的事都告诉给了花婉。 因此花婉此刻心里其实非常乱,因为当年正是她丈夫四王李煜亲口证明了李禄的清白。现在忽然出了这样一个突来的情况,倘若是真的,那是否代表自己的丈夫也是同伙呢? 这念头一从花婉的脑海里冒出来,就再也甩不掉了,搅得她整个人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因此在李瑢回府前,花婉一直在劝慰她。 现在李瑢回来了,再次提到李禄和太子案的事,花婉满腔的慌乱和惊恐再也压抑不住,脸色更加苍白,只差流下泪来。花晴急忙握住花婉的手,安慰道:“现在还都只是猜测,你不要瞎想。” 李瑢听见花晴这句话,才注意到花婉的脸色很差,很快猜到她的心思,对花婉道:“晴儿说的不错,现在没有确实的证据,先不要庸人自扰。况且……”他顿了顿:“况且我有九成把握断定,四哥不会这么做。剩下那一成可能性,暂且归于另有内情也说不准。” 花婉听李瑢的语气甚是笃定,甚至有些不容置疑,忽然莫名地就踏实了一些,暗道:“连李瑢都这样相信他,我怎么倒怀疑起他来?”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对不起李煜,脸也有些发烫:“不错,他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坚定了信念,一股勇气就从花婉心底里涌出来,刚才的慌乱也慢慢变成了一种不解,心道:“可他当年明明跟我说亲眼看见太子刺伤了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想着心事,兀自出起神来。李瑢也在发呆,而花晴见李瑢发呆,也就不语。 三人就这样在灯影里默不出声地坐了许久,最后还是花晴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四哥是当年唯一看见太子和玄黄教勾结、险些害死三哥的人。他不在世,当年太子案的真相,就再无人能知了。” 花婉听见这句,心中猛地一激灵,不知怎么的,那日杨五找她询问当年太子案真相时说的一句话忽然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我听闻令尊大人就是在镇压玄黄教之后被封为了大将军。而煜亲王镇压叛军,同样功不可没,以此功勋登上太子之位不是不可能,何以太子案之后却一直默默无闻、反而是禄亲王当了太子呢?” 一股寒意从花婉心底冒了出来。 镇压玄黄教之后,李煜回京没过多久就患了一种恶疾,那场病来势凶猛,他很快撒手人寰。 但这些年来花婉从来没想过,当初李煜的那场病为何来得那样突然。若不是他当时带回的那个女人惹怒了她,若不是愤恨和痛苦几乎吞没了她全部的理智……她本该有所察觉的! 花婉的手都抖了起来,起身对花晴道:“我得走了。” 花晴听她忽然要走,怕她回去独自伤心,便挽留道:“你在我这里住两日吧,我陪你一块睡。” 花婉连连摇头道:“不,我还有事,必须回去。”说完片刻不等,急匆匆地就离开了瑢王府。 夜已深,月华皎洁如练。 窗纱上树影摇摇,那影子拉长了,映在床上一堆杂乱的信笺上。 花婉坐在床边,仔细地看着那些信。那都是李煜在世时,在出征期间给她写的信,她一封没丢,珍宝似的留着。 她一封一封慢慢看过去,不知不觉眼眶湿润,流出泪来。 那些信里,每一封信满满诉说的都是思念之情 - 他有多爱她,只有她知道。红笺小字,句句都是他的情意,时隔这么多年,每读一遍,依然揪心的疼。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回到京城的李煜身边为何会忽然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怎么看都不是他所爱的类型,妩媚妖艳,尤带风尘,是个军|妓。 可不管她怎样不肯相信,他还是带回了那样一个女人回来;不仅如此,那女人还有了身孕。 这简直是就像杀了花婉一般,她哭得不能自已,拼命质问他为何要这么做。而他连一句解释没有,只有满脸的懊悔。 他没有解释,给她留下的是满心的伤痕,那伤痕越来越大,吞噬着她,撕咬着她,最后变成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 她发誓死也不原谅李煜。 很快李煜病了,很突然的怪疾。 那时两人分住两院已经半年,半年来她一眼都没去看过,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爱之深,恨之切。 时隔这么多年她再次回想,那时的自己只有满腔的怨恨。那怨恨深到乱了她的神志,已经让她看不见别的东西了。 有一晚,他派人传话,说想见她一面。 当时的李煜虚弱得连床都已经下不去,否则他拼了命也会自己跑去找她。但她却做了一件让她抱恨终生的事 - 她拒绝了,也没有去看他。 就在当晚,李煜走了。 当她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整个人变成了一具空壳。 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留给后悔的人去用血泪学习的。只是学会时,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 这句话看似简单,却有多少人还是错过了。 东方渐白,残月微悬,天际线上已冒出天光。 花婉就这么静坐了一夜。 她还是一动不动,继续沉沉地想了下去。 李煜去世后,她追悔莫及,想法也渐渐有了变化:李煜跟她没有孩子,那女人怀的是李煜唯一的骨肉。她就算再恨她,却也想给李煜留后 - 那孩子如今是这世上唯一跟他相关的存在了。 那女人却忽然消失了。 李煜的头七还没有过,就在全府上下忙于筹办丧事的时候,那女人在某日忽然就不见了。 花婉甚是震惊,她不担心那女人,但她担心她肚子里李煜的孩子。 可无论她怎样心急如焚,费尽周折地寻找,都再没有听到一点儿关于那女人的消息 - 她仿佛从世上凭空消失了。 那段时间是花婉人生里最黑暗的阶段,曾经繁花锦绣一般的日子,转眼间只剩下满院凄凉。日子漫长且痛苦,双燕归去,复又归来,年光好似无限,却已不知是几番春暮。 后来破碎的心终于被她用时间慢慢缝补起来,虽然依然满是裂痕,却总算能继续活了。 她叫下人将李煜的房间保持原貌,定期打扫,里面的陈设和家具都丝毫未动。 除了李煜的房间,那女人当时所住的厢房她也没动。 她不动她的房间绝非源于什么思念,而是出于一种仇恨和后悔。每次当她看着那间黑洞洞的空房,她就能想起自己曾经多么残忍地对待过李煜,提醒自己多么不应该被原谅,诅咒自己该用一生的追悔莫及来惩罚自己当年的无情和偏执。 天终于亮了。 花婉红肿着双眼,缓缓站起身,来到院中。 哭了一夜,眼睛脆弱得看不得亮光。 她抬起手遮住耀眼的晨曦,泪眼模糊地望着院角那个连绳索都已经斑驳的秋千,此刻正孤零零地在老槐树上吊着。 心因为整夜未眠而剧烈地跳着,很不舒服,想入睡却不可能,因此便随意地在院中慢慢地走。 她走过李煜的旧居门口,不敢进去,在门口站了好半天,最终还是走开了。 不知不觉地,她又走到了那女人曾经住过的厢房,看着那扇已经发旧的红木门,她心头涌上一股痛苦且厌恶的复杂情绪。 自打李煜将她带回府里,花婉曾听下人说他一日都没有跟她同住过。 虽然这令她心中稍感安慰,但被怨恨冲昏了头的她,却并未细想过为何他带回了那女人却不碰她。 她作为王府的女主人,只能给那女人安排了住处,却一步都未踏进过那女人的房间。 此刻站在那间萧索败落的旧房前,花婉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进去看看的冲动:那挂满蛛丝的破败门窗让她有种莫名的直觉:李煜的死或许跟那女人有关系。 她提起裙子走上台阶,推门而进。 房间中摆设甚是简单,这让花婉很有些惊讶。 房中除了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一张桌子,以及床头立着的一个小小的五斗柜,再没有其它。若非知道里面住的是妾室,倒让人误会这是间极其普通的客房。 房间虽然简陋,却并不脏。因为花婉下令保留,所以定期有人打扫。 花婉在这房间里慢慢地走着,边走边看。 梳妆台上有一面陈旧的鸾镜,经久未用,铜面已经斑驳了。床褥简简单单地在床上摆着,想到李煜并未在这里住过,她心里总算还好受些,便在床边坐了下来。 这一坐,感到身下有些硌得慌,便挪了挪位置。但床褥下总像有什么东西没放平似的,坐得极不舒服。 她便站起身来,将手伸到被子底下抚平了一抚。 这一摸,却摸到了一个软蓬蓬的物事。 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个香囊,绣着鸳鸯戏水。很普通的面料,针脚简陋,不是什么上等的作品,想来是那女人随身带着的了。 花婉看了几眼,不想再看,就扔在了枕头上。 这一扔,有个白色的一角从香囊里露了出来,她于是将香囊又捡了起来,抽出那白色的东西看了看,是个小纸包。 她将纸包打开,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一点点残留的深绿色粉末状东西,磨得很细。 她原本猜是胭脂水粉之类女子随身带的,但从颜色来看,肯定不是胭脂。拿到鼻子下闻了闻,也没有什么味道,这样也不是香粉了。 花婉搞不清楚是什么,就把粉末重新包好,塞回香囊里,把香囊收了起来,之后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再没看见那女子留下什么其它有价值的东西,遂就离开了。 回到寝殿,她掏出香囊研究了半天,还是闹不明白里面的绿色粉末是什么,于是决定拿给李瑢看一看。 这下干脆连觉也不睡了,叫来春香,让她赶紧把香囊送到瑢王府去。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花婉在李煜当年带回的女子房中发现了个香囊,里面藏了一个白色的纸包,纸包里残留着少许绿色的粉末。她看不出是什么,便叫|春香将香囊送到了瑢王府,让李瑢看看。 谁知过了好几天,也不见瑢王府那边派人传话回来,花婉等不及了,就亲自去了一趟。结果到了瑢王府才知道,原来是李瑢病了。她于是直往后院奔去,后院寝殿里,花晴正满面焦急地来回乱转。 花婉上前急问她:“看了太医没有,太医怎么说的?这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花晴急得都没听见花婉进来,她一说话,花晴才受了惊似的抬起头,见是花婉,眼中立刻冒出一股无奈的气愤来,抓着花婉的手道:“别提了,那个傻子!你不是送了包什么东西让他看吗?他瞧了一天瞧不出是什么,结果自己给吃了!” 花婉顿时愣了:“吃了?那……那他现在如何了?!” 花晴含着眼泪跺脚道:“还说呢,那东西你哪里找来的?那是毒|药!他中了毒,已经昏迷了两天了!” 花婉惊得呆住了:“……是毒|药?” 花晴急得两手拼命绞着手帕子,都快要绞烂了。 金贵这时从里面摇头叹气地走了出来,花婉和花晴见了一起捉住他,同时急声问道:“王爷现在如何了?” 金贵脸色铁青道:“张太医说那药剧毒,难治得很,怕是……” 他话还没说完,花晴忽然一声不吭地仰天栽倒,直接昏了过去。 花婉和金贵顿时大惊,急忙扶着花晴,唤来一群小厮,手忙脚乱地把花晴抬到了里间去。 宫里的张太医正在里面给李瑢看病,见王爷还没好,这又昏了个王爷夫人,着急忙慌地又跑到外面来看花晴。好在一番检查之后,说花晴只是受了些刺激,歇歇便无碍了。 花婉原本惊出了一身冷汗,听了张太医这番话,总算才放下心来。她在花晴的床边坐了一会儿,见花晴没什么大碍了,就起身又到里屋去看李瑢。 李瑢软弱无力地躺在床上,颧骨凸起,脸色发青,两腮深深地陷了下去,已经没有个人样了。花婉见他弄成这副样子,心想这都怪自己,万分的愧疚,差点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李瑢这时却缓缓睁开了眼,他昏昏沉沉地看见花婉站在床前垂泪,朦胧中以为是花晴,颤抖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住她,抖着嘴唇安慰道:“别担心,我死不了。” 花婉见他上来就抓自己的手,估摸着他是把自己错认成了花晴了,赶紧一边把手往回缩,一边说道:“王爷认错了人了,我是花婉!” 李瑢果然一愣。 花婉神情焦虑道:“我不是晴儿,你也就别骗人净说些好听话安慰人了。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样了?” 李瑢这才勉强笑了一笑,说道:“我真的有的救。” “张太医说你吃了剧毒的毒|药,怎么还能……”“有救”两个字在花婉嗓子眼里转着说不出来,眼圈倒是因为愧疚红了起来。 李瑢见状,淡笑道:“婉夫人怎么还哭了?你一哭,让晴儿看见,以为我要死了,她更要大哭。” 花婉哽咽道:“毒|药怎么可能治得好?这都怪我不好……!” 李瑢吃力地吞了口口水,轻声道:“我若不亲自试一试,就发现不了这件大事。你听我说……”他压低了声音,却一字一句地很清晰:“这毒我见过。我现在的症状,跟当年皇上病重时一模一样。皇上是我救的,所以绝对错不了。” 花晴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呆看着李瑢:“你是说当年皇上也是被这毒|药……” 李瑢费力地点了点头:“当年我就觉得皇兄的病来势汹涌,病得奇怪。现在我知道了,皇上和四哥都是被人下了毒,就是我现在中的这种毒。” 花晴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李瑢接着劝慰道:“所以我说能治好,并不是安慰你。还请你告诉晴儿,我能治好皇上,就能自救,叫她千万不要担心我。” 花晴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缓缓点了点头。 李瑢这番话确实让她踏实了不少:既然他能救皇上,那么当然也应该可以自救。想到这里,她吓飞的魂魄总算捡回来几分,又坐了一会儿,最后起身道:“那我去看看晴儿。”李瑢点了点头。 花晴这时已经醒了过来,却一直哭个不停。 花婉在她身边坐下,将李瑢刚才的话说给她听,花晴听完也震惊得不得了,但听说李瑢有办法自救,没有生命危险,那眼泪也就不再流了。 半月后,李瑢果然如他所说,把自己治好了。就在此时,还有个好消息从四海药铺那边传了过来:胡大拿每日按李瑢的嘱咐按时按量用药,已经彻底恢复了记忆 — 这代表当年太子案的真相就在眼前了。 这日,李瑢将胡大拿和杨五叫到瑢王府,包括花婉、花晴在内,众人齐聚在前殿,听胡大拿将当年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叙述了一遍。玄黄教围攻京城的原委及始末,终于无比清晰地浮出了水面。 待他讲完全部过程,堂上一时无人说话。 胡大拿环视四周,最后道:“当年我师弟何秉良在密道里听见陈勉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舍弃玄黄教,答应傅庭之诈降以助禄亲王逼宫,我们这些玄黄教弟子还都傻乎乎地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他的打算。结果后来逼宫不成,反被朝廷镇压。禄亲王不甘失败,假意以保陈勉全家老小不死为由,使其揽下全部罪行,同时栽赃给太子,但是他最后也未信守承诺,还是把陈勉全家都杀了。至于禄亲王如何被太子刺了一剑……我师弟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以禄亲王的行事作风,应该是他的苦肉计;而给四王爷和当时即将为太子的皇上下毒的事,多半也是他授意傅庭之所为。” 李瑢虽已做好心理准备,却依然难以接受这些事都是李禄所为。他神色极其沉重,过了许久,才缓声道:“但这毕竟都是你师弟的转述,不是你亲眼所见。更何况其中最重要的两个证人何秉良和我四哥都早已过世。退一万步讲,即便你我相信,光凭这些,也不足以呈交给皇上和朝中各位重臣。” 胡大拿听罢,十分郑重地站起身来,冲李瑢抱腕正色道:“王爷救了我一命,对我有再造之恩,我绝不能对王爷说谎。我师弟为人正派,他就是因为无意中偷听到此内幕,怕我受到牵连,又担心我不信陈勉已经叛教,才使计骗我出城,让我免遭大难。他若是说谎,又何必搭上自己的性命呢?” 李瑢想不信,却不得不承认胡大拿的话有些道理,神情中不禁露出痛惜之色:“皇上重病于即将被封为太子之前,四王爷镇压玄黄教功勋卓著,却死在目证太子谋逆之后……”他喟然长叹了一声,“我知道禄亲王在其中脱不了干系,但此事牵扯太大,仅凭一家之言,没有铁证,是不行的。” 杨五一直默默在旁听着,这时却忽然有点走神,想起那个为了让皇上答应告老还乡、装神经病学飞的翰林院掌院学士余采苦来,接着猛然想明白过来,心里恍悟道:“他曾说朝堂不日之内必有动荡,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想来是他对禄亲王的不轨之心早有察觉,所以才死活推去《钦定全史》的编撰工作。他现在得以全身而退,想必已经逍遥于江湖之远,老爷子果然有先见之明。” 他兀自想着,旁边胡大拿因为李瑢最后“铁证”那一句,正说道:“但禄亲王现在按兵不动,没有任何动作,上哪找铁证去?” 杨五迅速收回跑偏的思绪,抬眼瞧了瞧周围的人,见一个个都蹙眉沉思的模样,自己也就凝神思索起来,想了一会儿,忽道:“要说铁证如山,肯定是让他自己承认最好了。” 胡大拿听罢“唉!”了一声:“他若肯自己承认,就不用咱们费劲儿在这商量了。” 杨五不紧不慢道:“禄亲王身边那个叫傅庭之的,是他最器重的亲信之一。禄亲王的谋划,傅庭之少不了参与其中,若能让他开口认罪,那跟禄亲王亲口承认其实是一样的。” 在场的人听了,都有些面色微动。 李瑢眼中也是一亮:“这是个好方法!”但随即眉头又微皱起来:“但不知有什么办法能让傅庭之开口呢?” 花婉在旁忽然不动声色道:“禄亲王是极其谨慎的人。我跟他夫人关系很好,听说他连他夫人都防。他身边就那么几个人,但每一个都对他忠心耿耿,外人很难撬开他们的口。” 金贵一直端着个茶壶在旁边跟着听,这时忽然插嘴道:“既然如此,王爷,那毒|药您能不能仿制?” 李瑢没听明白:“仿制?” 金贵放下茶壶,试探地说道:“既然禄亲王身边的亲信都不好买通,咱们可以使个离间之计,让禄亲王怀疑傅庭之。” “你说清楚些。” 金贵见在场的人都在看着他,有些紧张:“小的什么都不懂,瞎说八道,说错了还请王爷恕罪。” “你尽管说,我听听。” 金贵便道:“这药剧毒,世上罕见,小的估摸着是禄亲王专门找人配制的,那他应该对药性了如指掌。若能想办法让禄亲王服下这药,他肯定一下就知道中的是自己的毒,必然首先怀疑是亲信所为。到时再设法栽在傅庭之身上,禄亲王就会对傅庭之起疑。” 李瑢立刻摇头道:“眼下还不能十分确认我三哥有罪,怎能就先毒死了他?不行,绝对不行!” 金贵见李瑢误会了,急忙解释道:“所以小的才说仿制。就是模仿症状,但实际上只是普通的药粉,毒不死人的那种。” 李瑢面色稍缓,低头琢磨了下,说道:“若只是模仿症状,那倒不难。”说完抬起头,以征求意见的眼神看着众人。 杨五一手撑头,没说话。 胡大拿捋着胡须,面有所思。 李瑢等了一会儿,见还是没人吭声,便问道:“在座各位对此有何想法?” 胡大拿摸了摸光头,有些犹豫的样子,但最后还是直言道:“可以是可以,就是有点麻烦。更何况这毒要怎么下呢?” 花婉忽道:“我跟禄亲王夫人关系不错,能想办法安排个伶俐的侍女进禄王府。” 李瑢“哦?”了一声:“可行么?” 花婉点了点头:“我和他夫人多年来私交一直很好,不会惹来怀疑,只是找个借口的问题罢了。” 李瑢见杨五一直沉默不语,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杨五见李瑢问自己,便答道:“可以一试。” 他说完这句,却很快扫了一眼胡大拿。胡大拿瞅见杨五的眼神,也眼含无奈极轻地摇了摇头,两人于是心领神会,再就不语。 李瑢见无人反对,便道:“这几日本王就能将药粉仿制出来,再由婉夫人挑选一名侍女送入禄王府,一切按计划行事。” 没人有异议,大伙儿就都当场散了。 杨五跟胡大拿走出瑢王府,来到院门外,等周围人都走干净了,他冲胡大拿轻轻一笑:“我的想法其实跟师伯一样。” 胡大拿眉头紧锁,重重叹了口气:“唉!斯文人办事就是爱绕远!明明已经知道是禄亲王,就差个口供而已,偏偏绕这样大一个弯子!要我说,他岳丈是朝中的大将军,直接把那傅庭之抓起来一逼供,不就结了!” 杨五笑道:“我也是这个想法。但这种粗鲁法子,他们多半不容易接受。况且以咱们的身份,不能开口要求他们支使花大将军……他们那办法我看也行,就是慢了点。” 胡大拿摇着脑袋叹着气,再不评论,直接折转身,回四海药铺去了。 李瑢在制药方面确实极有天赋,不过数日便仿制出了症状一模一样的药粉来。 接下来,花婉找了个聪明伶俐的侍女,交代一番之后,择日送进了禄王府。她跟李禄夫人说得都是极切实的理由,李禄夫人没半分怀疑,就把人给留下了。 这期间花晴因为拐跑暮东山的事,对花武总有些心虚,所以自打回到京城后,隔三差五就跑去大将军府,对花武百般撒娇讨好,直磨得花武一点批评她的脾气都没有了。 最后花晴见花武完全不生气了,胆子重新大起来,又开始肆无忌惮地什么都敢说了。一次父女俩闲谈,花晴顺嘴就把李瑢的计划说出来了。 花武一听顿时上了心,叫花晴把杨五和胡大拿的证词以及关于此事的前后诸般线索细说了一遍之后,这位大将军当即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下什么毒,麻不麻烦?早说是这么回事,我去绑了那傅庭之不就行了?看他能吐出什么来!” 都说有理架不住耍横的,更何况道理还在花武这边。 没过两日,花武就以傅庭之“私下买官卖官、扰乱纲纪”的由头,找个机会就把他抓了。 傅庭之一开始当然不肯认罪,花武掉头就把他妻儿老小也抓了起来,直接给他扣了个“全家收受贿赂、泄露军机”的大帽子,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坐了个实。 因为花武告傅庭之“泄露军机”,属于军务,大将军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花武坐地把军营一封,连皇上都救不了傅庭之,更别提李禄。 这回任傅庭之在军营里喊破了天,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然而即便他自己是个有骨气的,却也终究无法忍受家人受苦。 当听说要把他妻儿老小都送给关外披甲人为奴时,傅庭之终于彻底服软,摊开纸笔,写了一份认罪书,将当年李禄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花婉这边却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傅庭之的事,还在焦急等待禄王府那边的消息。 但很快她就发现计划行不通,因为李禄夫人来找她闲谈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说李禄最近别说新来的下人,就连自己府里的家奴,稍微面生一点的都不用,只用孙倌和几个家生子。 结果花婉安排的那名侍女到现在连禄王府的后院都没能进去。 正当花婉无计可施,打算找李瑢商量这件事时,花晴却告诉她花武已经控制住了傅庭之,事情顺利解决了,花婉的一颗心这才算放下。 花婉还从李禄夫人那里了解到一些关于阿柳的事。 那日正巧她和杨五都在瑢王府,想到杨五对柳如烟的那份心意,花婉便把他叫跟前,将阿柳被关进死牢的事跟杨五说了。 杨五听完十分震惊,情急站了起来,连手边的茶碗都被碰撒了一桌面:“此事当真?” 花婉颔首道:“这是禄亲王的夫人亲口跟我说的:柳如烟刺杀禄亲王未成,被打入死牢。具体细节她未多说,但这件事肯定是有的了。我实在有些担心柳儿,她大概是太急于复仇,所以才会……” 杨五心乱如麻,早已听不见花婉后面这些话。 他原以为李禄十分喜欢阿柳,应该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但显然他想错了。杨五懊悔万分,自责为何没有再早些想办法把阿柳从禄王府里救出来。 花婉见杨五神情阴郁,知道他是担心阿柳,便劝慰道:“你放心,如今铁证如山,我父亲已经请旨查抄禄王府,到时就能救出柳儿。” 杨五一怔:“大将军要查抄禄王府?” 花婉轻轻点了点头:“此事尚不为人知,你不要说出去。禄亲王对这件事还不知情,……他是逃不过去的。如今我虽恨他害死李煜,但这些年还当他是三哥的时候,我知道他对阿敏的心是不假的。所以你不用太担心,只要他还未丧心病狂,就应该不会伤害柳儿。” 杨五一时未语,心中却道:“然而我却不能拿阿柳的性命冒险。”待瑢王府的事处理完,他一刻也不等,跟花婉和李瑢告辞后,匆匆离开了瑢王府。 ———————— 阿柳坐在漆黑的死牢里。 这是禄王府关押家奴的地方,被关进这里的家奴没有资格得到官府的裁断和审判,按家法处置。 刚被关进来的时候,阿柳还能数得清天数,到后来就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她每天都在等着有人走进来对她说: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可一直没有这样一个人来。 每日都有固定的人来给她送饭,放下饭碗就走,没有一句话。饭菜并不算差,甚至有两菜一汤,菜是一荤一素。 慢慢的,阿柳从无时无刻的担惊受怕变成了一种淡然。她后来觉得,如果他真想杀她,为何不一早下手 ?- 除非是想折磨她。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起他替自己挡下暗器的那个刹那,然后就在极短的某个瞬间,她会恍惚觉得他并不是她的仇人:他保护了她,不是么?但罪恶感随即骤然涌上她的心头,像汪洋大海将她淹没:他不可原谅 — 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时间在这种自我折磨般的混乱中流逝,有时转瞬即逝,有时却度日如年。 有时她陷入沉思整夜不能合眼,天却好像忽然就亮了;而有时她紧闭双眼噩梦连连,但睁开眼时,长夜依然漫无尽头。 她不怕死,但她不想这么死。 她在角落里抱膝而坐,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因为她发现在这里,会把自己逼疯的就是那些无穷无尽却怎么也无法扼制住的杂乱想法。 她把头埋在膝间,静静地听着清水从石缝里滴下的声音,试图让这声音填满她的脑海。就在她觉得就连那声音都已经快不能吸引她注意力的时候,离自己身边不远的地方忽然“咯噔”一声轻响。 她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不见有什么异常;凝神静听了一会儿,却静悄悄的,只有滴水的声音。 阿柳重新把头埋了下去。 “咯噔。” 第二声轻响传来。 这次阿柳确认没有听错,她再次抬起头。 这次她看见漆黑中走来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那身影并不是牢官。 她的心立刻紧张得揪成了一团:是来判她死刑的人么? 阿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他的身影逐渐清晰,昏黄的灯影照射在他的面孔上,越来越明亮。她忽然心中一阵狂喜,起身奔跑到牢房前,低声唤道:“杨五!” 杨五走到牢房前,看着阿柳憔悴的模样,心里一阵心疼,面上却淡笑道:“还好,我没找错地方。” 这是这么些日子以来,阿柳听到的最令她感到轻松的一句话,她两手紧抓着牢房的栏杆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杨五不急着答话,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来,找出一把打开了牢门锁,头微微一低,走了进来。 阿柳这下更加意外:“你有钥匙?是怎么拿到的?” 杨五微笑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杨五一边把钥匙别回腰间,一边道:“先走吧,边走边说。这里像个迷宫一样,出去还要好半天。”说完点亮了一个火折子,举着在前面带路。 阿柳跟着杨五往外走,边走边悄声问道:“牢官去哪儿了?” “只有两个人,都被我放倒了。禄王府所谓的死牢毕竟只是关押家奴的,不像衙门看管的那么严。” 阿柳听罢放心了许多,默默跟着杨五走了一会儿,忽然在杨五身后轻声说道:“……你说的没错,禄亲王就是当年太子案的主谋,害我全家被杀的也是他……他亲口对我承认的。” 杨五没有回头:“所以你想杀了他,是么?” 阿柳凄然笑了笑:“很意外是不是?我竟然以前一点都没察觉,杀父仇人就在自己的身边。” 杨五缓声道:“我是有些意外,但我意外的不是他做过的事- 那些我早已知道了。我意外的是他肯向你如实地坦白。” 阿柳怔了怔,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杨五将自己这段时间来查清整件事的前后,简单跟阿柳说了一遍。最后说到周作为叛乱却揽下所有罪行割喉自尽时,阿柳愀然道:“是他,肯定是他。他笼络兵部侍郎石海和禁军总领周作为,我看见了。” 禄王府的这座死牢建在地下深处,果然像个迷宫似的蜿蜒曲折。阿柳跟着杨五走着,又问:“你还没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杨五道:“是婉夫人听禄亲王夫人说的。”接着把送侍女进禄王府却没成功的事简单说了说。 但当他提到毒|药是绿色的粉末时,阿柳忽然猛地停下了脚步,呆在原地,半天不语。 杨五听身后没了动静,回身看到阿柳吃惊而复杂的神情,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阿柳嘴唇轻颤,半晌才道:“……原来那是毒|药。” “……你见过?” 阿柳脸色微白:“我照顾他起居的时候,他允许我整理私物,所以我见过你说的那种绿色粉末,因为颜色特别,我就记住了。” 杨五面沉似水:“那他更无可否认了。……你还不知道,皇上已下旨查抄禄王府。官军现在路上,马上就要到了……今晚就是他的大限。”他望向阿柳,“所以官兵到之前我必须救你出去,刀枪不长眼,我怕你被误伤。” 阿柳听完神色却甚是震惊:“……官兵已在路上了?” 杨五点了点头:“禄亲王还不知情,……他已经无处可逃了。” 阿柳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眼神忽然显得有些无措,转瞬又变成一种痛苦之色。杨五捕捉到了她每一丝情绪变化,他望着他,眼中浮现出一丝心疼。 两人站了片刻,阿柳突然对杨五道:“……我还不能走。” 杨五静静瞧着她,没有说话。 “有件事我还没做,这件事我必须做,我……”她眼中猛地像有泪光闪烁,慌忙低下了头去。 杨五却没有问她是什么事,半晌,神情担忧地缓声道:“官军马上要到了,我不能留你一人在这里。” 阿柳低垂着头,坚持道:“我没事,请你去吧。” 杨五看见几滴泪珠落在她叠放在身前的雪白纤细的手指尖上。他沉默着,许久,轻声道:“……保护好自己。”他深深地望了她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预收啦~ 新书【都市·十日谈系列】《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即将开坑~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阿柳走出地牢。 夜凉如水,冰凉的晚风迎面吹来,吹得满园竹叶沙沙地响。 在地牢里待得太久,站在空旷里,阿柳忍不住抬头去望浩瀚的夜空。 天淡星稀,耳边竹波似海,声声如涛,那万叶千声,仿佛牵动着银河里的星星都在微微颤动。 阿柳抹去眼角的泪痕,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往泽兰堂走去。 李禄此刻并不在泽兰堂。所以她径直来到憩云轩。 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只点着几根细烛,烛火摇曳,把帷帐的影子都拖长了,软绵绵地在墙上晃动着。桌边坐着个低泣的女孩子,正是彩月。 她哭得伤心,连阿柳进来都没听见。直到阿柳轻唤了她一声,她才惊醒过来,抬头见是阿柳,一下子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抓着阿柳的手连声道:“姑娘!真的是你!是王爷下令放你出来的吗?” 阿柳淡笑道:“没有,王爷不知道,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彩月顿时一愣,神情很是迷茫。 阿柳却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问道:“王爷呢?” “在前院。” 阿柳慢慢点了点头:“他现在回前院住了。” 彩月听了连连摆手:“不,姑娘不在的时候,王爷一直独自住在泽兰堂,只有有事的时候才回前院。现在这个时辰……”她看了看窗外,“再过一会儿,通常就该回来了。” “那你趁现在帮我洗个澡,然后换一套干净的衣服,好不好?你看我。”阿柳后退了两步,对彩月道:“都脏得不成个样子了。” 彩月虽然不明白为何阿柳能自己离开地牢,但无论如何,她此刻完好无缺地站在眼前,这就行了。于是抹去脸上的眼泪,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给阿柳烧热水。 等彩月离开了,阿柳打开衣柜,一件一件地看着。 当初李禄给她做的新衣服里,有一套青色新绸绣白色团鹤的,她最喜欢,却还从来没有穿过。那上面白鹤绣得极有仙气,青山白鹤,说不出的干净素雅。 她将这套衣服抽出来,放在了床上,准备一会儿穿上。 在等彩月的时候,她坐在床边,环视着整个憩云轩。 去年刚入冬时,她跟李禄就坐在这间房里,在暖烘烘的火盆旁边,李禄低头写字,她在旁边给他织那副他永远不满意、因此永远要拆了重织的手套。 窗外雪花纷飞,冰天雪地,他的禄王府里白雪翠竹,那么清冷。 可当时她真的不觉得冷。 时光微暖。 烛光温柔地将淡黄色的烛影轻摇着,让阿柳有种错觉,一切仿佛只是做了场梦。大梦初醒后,物是人非。 沐浴后,彩月帮阿柳穿好衣服、给她梳好了头发,举着铜镜反复比着给她看,口中还不停地赞道:“姑娘迷死人了,这回等王爷回来,可千万别再惹他生气了!” 铜镜中的人没有答话,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一个镶嵌着珍珠贝的首饰盒。打开来,挑拣了几条上好的项链和玉镯,用丝帕包好,望着彩月说道:“我现在说的话不是玩笑,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做。” 她将那包首饰放在彩月的手中,嘱咐道:“你拿着这些,即刻离开禄王府。你不是一直说想回老家开个茶铺子?有了这些钱,足够你做任何想做的事了。” 彩月吃了一惊,急忙往回推,边推边道:“姑娘为何忽然说这样的话?怪吓人的!彩月一辈子伺候姑娘,哪儿也不去!” 阿柳将那包首饰使劲重新塞回到她手里,语气急促起来:“等下官军就会来禄王府抄家,到时候禄王府的家奴都会被抓,你快走!” 彩月震惊得脸都白了,她颤抖着手抓着阿柳:“那,那姑娘你怎么办?” “我自有安排,别担心我。” 彩月急得马上要哭出来:“真的么?姑娘,你千万不要骗我。你要是有事,我也不走!” 阿柳轻推了她一把,把她往外推去:“快走,有缘将来一定还会再见的,去吧。” 彩月面对如此突然的离别,又惊又难过,两只手捧着那包首饰,简直哭得不成样子。 阿柳坚持将她推出门去,她最后扒着门框哭道:“姑娘,我就在老家,哪儿也不去!我还能见到姑娘吗?” 阿柳红着眼眶道:“傻丫头,怎么见不到?咱们两个都是七老八十,走不动道了吗?快去吧。” 彩月泣不成声,最后见阿柳要发火的样子,才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跑入了夜色里。 阿柳见彩月跑没了影,才放心地转过身,回到房里。 空荡荡的房间里,刚才还有彩月叽叽喳喳像小鸟一般清脆的说话声,此刻却静悄悄的。阿柳心中不禁一酸,在梳妆台边缓缓坐了下来。 不知坐了多久,一个深沉如玉石般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柳儿。” 那声音如此熟悉。 她没有动,面前的铜镜里,她看见他缓步走近,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她闻到他身上清冷的檀香隐隐飘来,心里忽然一疼。 她站起来,转过身望向他,却吃了一惊:他脸色极差,就像一张惨白的纸,没有血色,只有那双好看的眼睛依然如寒星般清冷。 阿柳静等着他来问自己是怎么从死牢里逃出来的,但李禄就只是那么望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期盼许久却总不可得的珍宝。许久,他终于开了口:“你不在,我喝的药都是苦的。” 他居然没有问她为何会站在这里。 “王爷忘了,……药本来就是苦的。” 他轻叹了一声:“可在我印象里,你熬的药并不苦。”话刚说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来势凶猛,简直要把他整个人震碎了。直到他咳得不得不弯下腰,脸上浮现一片不正常的潮红来,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扶住了他:“王爷最近没有喝药么?” 他深喘着,半天才勉强吐出几个字:“忘记了。” 他竭力地直起腰来,用手捂着口,等了许久,脸色才稍有恢复,说道:“那么我现在想喝,你给我熬么?” 阿柳迟疑着。李禄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含期盼,却没有再多请求她一个字。 半晌,阿柳点了点头,松开扶着他的手,往屋外走去。 李禄却忽然拉住了她:“等下,……我不想喝药了。……我想喝红豆粥,你做吗?”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轻轻推开李禄拉着她的手,离开了房间。 她感觉自己的心像是空了。 冬天已经过了,这是初春的深夜,她浑身的血液却像冻成了冰。 她走出憩云轩,穿过竹林小径,来到泽兰堂。 在泽兰堂上,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憩云轩。 远处的憩云轩里,昏黄的灯影将李禄的影子映照在纱窗上,他一动不动地坐着。 阿柳转回头,走到泽兰堂李禄的书案后,从书架上一一找过去,最后在一本旧书前停了下来。她抽出那本书,缓缓翻到了中间的一页。 里面夹着一个白色的小纸包。 她凝视着那个小小的纸包,轻轻拿了起来,然后合上了那本书。 泪水溅在书皮上,蓝色变得更加深蓝,慢慢晕染成了模糊的一片。 阿柳来到厨房,厨房里不知为何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她支起小炉子,从灶台后取出红豆和米,给李禄熬起粥来。 初春微寒的夜风从厨房的门缝里一阵一阵往里钻,阿柳慢慢地搅动着锅里的红豆粥。 甜甜的粥香含着阵阵暖意,拂到脸上来,却化成了泪水。 她从怀中掏出那白色的纸包,颤抖着打了开来,那里面放的是一小撮绿色的粉末。 她用手绢紧捂住脸,无声地哭着,但只哭了片刻,她忽然狠狠擦去泪水,猛地把那包绿色粉末尽数倒进了粥里,飞快地搅动着,直到那绿色完全融化。 她端着那碗红豆粥,穿过庭院,回到了憩云轩。 房间里,李禄的脸色还是一样苍白,坐在那里等她。 听见阿柳进来,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眼角的泪痕上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接着被一种复杂的迷茫替代。 阿柳将粥碗放在他面前,轻声道:“喝吧。” 李禄的神色立时温暖起来,这一丝温暖让他的脸色都显得有些红润了。 他拿起汤羹在粥里搅了搅,柔声问道:“你不喝么?” 阿柳扭过头,两眼只望着他身边的红烛,摇了摇头:“你喝吧。” 李禄没再多说,他举起汤羹吹了吹,低下头,轻喝了一口。汤汁入口的瞬间,他眼中骤然乍现出一股寒意和惊恐,但转瞬间就被满眼的痛苦替代了。但他一直没有抬头,依然低着头,慢慢继续喝了下去。 等喝完半碗,他才抬起头来,淡笑道:“很好喝。跟上次一样。” 阿柳的目光在烛影中微微跳动着,分不清是她眼中的光,还是泪。 李禄静静望了她半晌,忽道:“我最近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你来跟我看看,好吗?” 阿柳有些意外地转回头看向他,就见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并没有表情,似很随意地站起身来,对阿柳道:“来吧,这是很难得一见的。”说完,不等阿柳回应,自己先走出了房去。 阿柳微怔了怔,还是起身跟着他走了出去。 李禄来到那片竹海中,影影绰绰的竹影在月光下,像染在水墨画上一样透明。 他站在那片清影里,整个人都显得透明起来,像是虚无的。 他向阿柳招了招手,阿柳走了过去,他指着竹林里的一个角落,对她轻声道:“你看,那是什么?” 阿柳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竹林昏暗的角落里,月亮的清辉从密密层层的竹叶间漏下,照亮了一个小小的窝。 她悄声走过去,发现窝里赫然躺着四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雪狐,银色的绒毛在微寒中轻轻随风而动,看上去柔软极了。怕惊吓到沉睡的它们不敢摸,阿柳只是爱怜地看了许久,才回头问李禄:“它们的妈妈呢?” “出去觅食了。我救了它们一家,那只母狐狸就在这里安了家。” 阿柳轻声道:“它一定是感觉到你不会伤害它们,所以才留了下来。” 李禄弯下腰,伸手轻拍了拍那四只小雪狐,四团绒球似的小家伙从梦里醒来,立刻挤作一团,争相地望着李禄。 李禄把它们尽数抱了起来,走到院角的一个角门前,打开门,却将它们都放了出去。那些小家伙迷惑地回头望着,最后四只一起,向远处的林中跑去。 阿柳诧异地问道:“王爷让它们去哪里呢?” 李禄淡淡道:“去找它们的妈妈。这里不是它们该安家的地方,它们应该生活在更广阔的地方。” “……我记得王爷说过不喜欢孩子。” 李禄沉默了一阵,说道:“我是不大喜欢孩子,但我却不愿意看到别人孤单。” 他说完这话,脸色忽然微变,猛地用手捂住了口。半晌,像忍着极大的痛苦,轻声道:“回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号外号外攒预收啦~ 新书【都市·十日谈系列】《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即将开坑~ 请小天使们多多收藏~ 第80章 第八十章 回到憩云轩,阿柳脱下外衣叠好了放在床边,再想去接李禄的披风,却看见李禄整个人忽然向地上栽去。 阿柳脸上瞬间没有了血色,冲上去拼命撑住了他,扶到桌边让他坐下。 李禄的嘴唇都变成白垩一般,他深喘着气,两手骨节发青,微微颤抖着,但眼里却骤然射出火焰一样的光芒来。 他紧咬牙关,慢慢地对阿柳说道:“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件事。我给我身边最亲信的三个人,每个人都透露了一个口风。我分别叫来这三人,对每个人都说近来我身体每况愈下,已经病入膏肓,因此打算辞去亲王的爵位,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病,再不过问世事。对这三人,我跟每人都说了一个不同的地方,对第一个人,我说去阳溯;对第二个人,我说去岭南;而对第三个人,我说要去关东。我特意嘱咐他们,切记不可把我要去的地方告诉第二个人。” “昨日上朝时,花武忽然问我近来身体如何,还说关东山好山好水,劝我多住些时候。”李禄轻轻冷笑了一声:“我告诉说要去关东的那个人,就是傅庭之。我早知道他们当中有人倒向了花武,却没想到是他。” 他眉头忽然紧锁,看上去极不舒服,脸色也变得铁青,但眼中却陡然蹿出冲天的烈火,将他的双瞳烧得通红: “这场仗我是输了!” 他“砰”的一拳狠狠砸在了桌上,眼里尽是不甘:“周作为那一仗,我本可以等更完美的时机,做更有把握的谋划,但我的身体却不行了!……若不是这不争气的身体,若不是生成个没名没分的皇子,若不是生在了这皇家……!”他的神色万分痛苦和悲伤,“我什么都不比他们差,只想讨回公道,不再过儿时那种受尽屈辱的生活,为何偏偏天不助我!” 阿柳颤声道:“即使你有万般理由,也不能滥杀无辜、栽赃他人!” 李禄神情像被地狱的烈火滚烧一般低吼:“栽赃给李珺,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皇家无真情,我不杀别人别人也会来杀我!这件事你再说一万次我也不后悔!” 他眼中紧接着划过一丝悲凉的痛苦:“我这辈子唯一后悔的事,就是伤害了阿敏。我原本只想栽赃给太子,没想公孙恒坚决不肯将自己撇清关系。他说他是太子的师父,太子有罪,就是他的罪,结果牵连了公孙全家,阿敏不能幸免,让你也孤苦伶仃地生活在这世上……” “当我得知先皇把公孙恒也列为逆臣时,我真的震惊极了。见到阿敏的时候,她只剩最后一口气,临走前她跟我说,她知道是我。…我喜欢了她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求过我任何事,但在这件事上,她怕我对你下手,硬逼着我发誓保你一生无虞。柳儿,你知道么,在你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次。但见到你我就无法不想起阿敏,所以当时我跟自己说,这辈子都绝不再见你。谁想到那日在老七的府中,还是让我见着了。你出落得跟阿敏如此相似,自那以后,我知道不对,但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想你。” 阿柳听得泣不成声,撕声哭喊道:“但姑姑她恨你!恨你!她把你的名字绣在湘绣上,就是为了让我有天找你,给公孙家报仇雪恨!” 李禄惨然一笑:“我知道。我欠你和阿敏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神色忽然猛地一凛,血从口出,鲜血猩红刺眼,染红他前襟上满满一片。他摔落在地上,紧咬着牙道:“……所以命中注定,让你送我这一程。” 阿柳全身骤然冰凉:“……你知道粥里有毒?” 李禄凄然道:“我当然知道。” 阿柳的泪水夺眶而出,却猛然间脸色一变,恨声道:“可是我知道你有解药,等我走了,你总会自救的。即便如此,我也要试一试,哪怕跟你死在一起,这个仇我也一定要报!” 李禄淡淡一笑,他抹去嘴角殷红的鲜血,从怀中掏出一个琉璃的小瓶子,打开瓶盖,抬手就将瓶子里的粉末尽数都倒在了火盆里,然后将那小瓶子也投了进去。 火盆里猛地窜起一股淡紫色的火焰,瞬间又平静了下去。 他看着那些粉末被燃烧殆尽,轻声道:“那瓶子里的就是解药,世上再没有了。我不知道对你来说,这能不能算是报了仇,大概不能吧?你心里可能在说,这太便宜我了。但对我来说,这却是最圆满的结果了。” 他沉沉地望着炭火上点点红色的火星,脸被那火光照得忽明忽暗,半晌,忽然对阿柳说道:“我虽败了,却不想任人宰割。我知道花武今晚查抄王府,我已经嘱咐孙倌,放走府中下人,洒下灯油。过一会儿火点起来了,这禄王府里的一切都会随我一起走。我原本就打算今晚放你离开,现在既然你自己出来了,就快走吧,官兵马上要到了。” 阿柳震惊地望着他。 他却没有再看她,只是慢慢低垂下头,仿佛要睡了。 寂静中,火舌舔舐木头的声音隐隐传来。 禄王府的后院亮起一片火光。 一点,两点,一团,两团……连成片,变成海,烈火如滔天的海浪,铺天盖地的从后院压来。 李禄的神色甚是疲惫,却猛地睁开了眼,急声对阿柳道:“快走。” 阿柳没有动。 “柳儿!快走!” 风从门外扑面而来,是滚热的。 李禄强撑着颤抖的身子,咬牙奔到阿柳身前,抱起她向殿外冲去,力气却很快耗尽,倒在了殿门前。 他脸色被漫天的火光映得通红,两眼只盯着阿柳:“快离开……”他双手死死攥着阿柳的手,像要把她的手握断一样。裂骨的疼痛让阿柳瞬间彻底清醒过来,烈火浓烟中,她最后看了一眼李禄,猛地站起身,向禄王府外跑去。 李禄吃力地撑起身子,靠住寝殿的大门,直到那门框也变得滚烫,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远处阿柳的背影。 漫天漫地的浓雾之中,那背影依稀仿佛变成了那个让他日思夜想、几近将他折磨疯了的人,熊熊烈火中她缓缓转过身,巧笑嫣然,一如当年,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伸手想去抓住火中的倩影,谁知刚牵在手中,那影子却像缥缈的烟云般愀然散开了,只剩下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在漫天火光中跑得踉踉跄跄。 血从口中喷出,犹自止不住,他强撑着身子,意识只剩下焦急的默念,催促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快跑,快跑……” 阿柳拼命地跑着,泪水从眼角流下,很快被热浪烤干。 就在她觉得满腔烟尘无法呼吸,惊恐地快要昏过去时,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忽然从火光中出现,身轻如燕地将她揽入怀中,随即一块湿布轻轻地捂上了她的口。 朦胧中,杨五温柔而略带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怕,……没事了。” 她身后,雕梁画栋的禄王府在一片火海中,随着他的主人一起,轰然倒塌。 ————————— 时过十五载,当年震惊天下的太子案终于沉冤昭雪。 李瑁昭告天下,为前太子李珺及太子太保公孙恒全家洗清冤屈。 李珺墓重迁皇陵,公孙恒追封卫国公。 李禄孤葬于关外,墓不立碑,永世不留名。 李瑢保荐杨五任守城卫千总,却被杨五婉言拒绝。 阿柳复名公孙柳,身为前朝忠臣卫国公公孙恒的长孙女,也是公孙家唯一的后人,经花婉和李瑢牵线,许配给朝中一品殿阁大学士蒋德铭的长子蒋忠。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一场春雨过后,护城河畔柳絮濛濛,如花飞雪。 远山层层叠叠的林海里,繁茂的枝头抽出鹅黄新绿的嫩芽。京城中杨柳堆烟,芳菲争艳,站在高台树色中,远眺近观,绿水更在青山外,满目一片好春光。 漫长的冬日就这样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关外居庸叠翠。 一名身着淡青色布衫的少女走在林间,怀中捧了新摘的粉白色杏花枝子,理得整整齐齐一把。 她踏着小路,来到半山中一片荒无人迹的空地上,在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没有名字的孤坟。 少女走到坟前,跪下身来,将坟上的野草仔细地一一除去,把花摆在了上面。裁剪冰绡般通透的杏花一放上去,那坟墓立刻显得不那么孤单了。 少女静望了那座孤坟许久,最后说道:“你毕竟照顾了我这么多年。”她伸手把杏花摆得很漂亮,然后用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你喜欢杏花吗,……这是我姑姑最喜欢的花。” 整理完花瓣,她正要起身,忽然发现坟边的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枝新鲜的桃花枝,来时明明还没有的。 少女吃惊地起身四下一望,见不远处老树浓密的树冠中,一个容貌清朗的青年半倚半靠地坐在枝干上,手里摆弄着一朵桃花,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一见这青年,忍不住微微一笑,仰头问他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青年纵身从树上跳下,像根羽毛似的轻飘飘落了地,边向她走来边笑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少女好奇地问道:“我刚才一直在这里,怎么就没看见你到底是如何放了一枝花在我面前的?” 青年笑道:“我早跟你说过,我的本事多得很,你都还没见过。”说完,却只是看着她。她见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问道:“你看什么?” 青年道:“我在这里等你,却不是很肯定你能来。现在你来了,我当然很高兴,但却不明白你为何能够……” 她不等他说完,忽然歪头一笑:“我不想嫁,自然就不嫁咯,还要什么原因?” 春风送暖,陌上草薰。 两人在林间漫步,他忍不住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少女走到悬崖边,山风猎猎,把她淡绿色的裙子都吹得飞扬起来。她张开双臂,朗声道:“天大地大,去哪里不行?” 青年站到她身旁,瞧着她的侧脸说道:“江湖险恶,你一个女孩子四处走,很危险的。” 少女转过头,用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那你有什么好建议。” 青年笑道:“我的建议啊,跟着前辈走有肉吃,还是个帅气冲天的前辈,到哪里都吃香。” 少女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一如春花,别样的好看。 青年望着她清丽的笑颜,很有些认真地问她:“怎么样,你跟不跟我走?” 少女歪过头想了一想,轻笑着点了点头,随即问他:“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一个浪迹江湖的神偷,为何要来蹚这趟浑水?” 那青年笑容清朗,望向远水处一片山花烂漫,说道:“我虽蹚了一趟浑水,却得了满山的春风,何乐而不为呢?” ————《盗春风》终。 作者有话要说: 《盗春风》全文终,谢谢小天使们的一路陪伴! 喜欢的话请在晋江文学城收藏作者“她岭”。 新书【都市·十日谈系列】《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即将开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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