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君心》作者:水何采采 文案: 前方有个身材高挑纤细的男子翩然而行,看背影宛若玉树,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衫,干净清爽得像月下仙人。 少女心中莫名一动,是跳马下来,拦截威逼了这名白衣男子:”你,站住,脱衣服!” 俊美书生大大方方的把自己雪色的衣衫脱下,双手递给她。 不为别的,只为两人是失散了多年的青梅竹马。 帝来自民间,虽有仙人之姿,可惜自幼有不足之症,又是罪臣之子, 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得不在四海八荒中寻一处位置。 权倾天下之权臣,冰山将军,霸气腹黑王爷,色荏内厉帝王, 每一位或弄权,或,或肝胆相照,或与之相爱相杀, 构成一曲昭宣时代最黑暗又可歌可泣的权谋史, 帝爱野蛮佳人许平君, 沧海月明,愿与君同。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史病已,许平君 ┃ 配角:广陵王,霍禹,霍成君,史高,王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病弱美男子皇帝与野蛮佳人的爱情 第1章 自儿时至今,史病已每次发病之后,都会做一个非同寻常的梦。 梦中他头戴十二旒黑玉冠伫立于天地间,身穿玄色冕服,肩绣日月星辰章纹,他双臂一挥,飞龙腾于于衣袖,山川、华虫在衣袂招展。 汉朝以水德居,龙袍乃黑色;日月星辰,山川,龙与华虫,都是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毫无疑问,他梦中穿的是龙袍。 梦中他足登泰山之巅,风云际会在他肩头,万里山河任他俯瞰,水中有鲲展翅化为鹏鸟,一飞几千里,最后却落在他的肩头。他微微一笑,笑容使得日月黯淡无华,然而,他身后的南天门柱却在他笑的那一瞬间倾塌,而后,身穿龙袍的他竟然亲手砍下自己的一臂!身后白骨如山。 红梅般的血大滴大滴地溅在他苍白的脸上,真是一张清俊的脸,历经沧桑后的练达,捭阖天下的雍容气度,都在那张略带病容的圣颜上一一毕现,然而,下一刻,他那练达的双眼突然变得狠戾。 那是怎么样的狠,厉,绝的眼神啊,苍生都要为孤陪葬,灭世都不足以消除孤之愤怒的怨毒。 “倘若一朝能拥有万里河山,就算南天门倒塌,就算失去一臂,我也情愿。倘若,我那万里河山不足以得到所爱,那么,失去这万里河山,又如何!” 幼时的小病已每次都被这话梦吓醒。 醒后,小病已的手臂依旧完好无损,他依旧与祖母和弟弟躲在杜县的一隅,人人躲他,嫌他,敬他,又怕他。 “那个病秧子听说出生时候在关押重犯的牢房里,真可怜。” “别招惹他,万一牵连上事情,麻烦大了。” “那个小子长得真俊啊,可惜以后怕是没有姑娘敢嫁给他。” “那可不,他的祖辈可是犯过大罪的!” 街坊邻居们如是说。 史病已不过是已故前太子之妻弟史家的罪子,若无意外,想是今生都和那万里锦绣山河无缘。可病已自幼读书,深知刘姓的高祖刘邦亦出身草莽。谁曾料想他能一朝君临天下,笑拥万里江山? 然而,随着史病已年龄的增长,病已终究明白,梦中他虽身穿九五之尊的衣裳,可泰山南天门倒塌,他失去一臂,均是不祥之兆。都说兄弟如手足,每次梦醒,他都会忧心胞弟史高。至于南天门是何等象征意义,他终究不得其解。 江山分崩离析?他被废帝?未来之事,他无从知晓。他只知,梦里梦外都是刀光血影。 “你们休想动我哥一根汗毛!” 梦之外,史病已听到了刀剑相抵的声音,宝剑刺入□□的声音。还有弟弟史高略带稚嫩的威吓声……他猛然间醒来,定睛一看,果然史高在他的躺椅边拼死守护。 盛春时节,云暖风轻,鸟儿在院中的海棠树上轻声啁啾。他不过在教书之后,在海棠树下抚了一会儿琴,之后觉得心疼胸闷,小憩了一会儿,便招来这么多想取他性命的人。 今日的刺客格外多,似与往日的笨贼不同,他们武功非凡,杀气越发遮天蔽日,院内阴风阵阵,吓煞了一树的白海棠花和啼鸣的鸟儿。 白色的花瓣簌簌落下,乱花迷人眼,被刀剑斩成碎片。燕子窝从海棠树上跌落下来。 花瓣碎片中藏了一把刀,直刺向史病已的喉咙,不偏不倚。另外两侧,也有两名刺客趁此时来袭。三面受敌,倘若刺客得逞,饶是他的梦再弘伟,怕也是镜花水月。 “当啷!” 刀被史高一剑打飞,他反手劈倒左右各一侧两名刺客,前来袭击病已的三名刺客立刻昏倒在地。 “小爷就是将来的剑之圣,要命的都滚开!” 史高怒喝一声,眼神锐利,目光也如剑光。 不过是个十二岁的英秀少年,比病已还小四岁,但小小年纪已生得高挑削长的好个子,剑眉星目手脚灵活,是个难得的习武之才。 然而,刺客们依旧没有善罢甘休。他们把史高团团围住,还有分工合作,攻上盘的,攻下盘的,夹击的,背后偷袭的。 “左边!” “右边!” “下盘!” “身后!” 史病已一边提醒,把一把长琴摆于面前,铿锵抚之。 琴声起。 先如万马齐喑,再如飞瀑之下;后如刀枪突出,铁戟啸鸣,龙吟凤啼,再如风声鹤唳,千万骑兵围攻于此。 心疾使然,史病已的左肩依旧有些微微作痛,然而,他忍痛也要刺客们听得风声鹤唳,四面楚歌。 琴声在继续,似大漠沙如雪,似银蹄踏白眼,似星辰落如雨,似麒麟飞在天。 史高手持宝剑与刺客厮杀,把那一树的白海棠花舞成了千万朵白雪。 刺客们只觉得四面八方草木皆兵,心中慌乱不已,手中刀剑也乱了招数,再看那抚琴之人白衣飘飘,仿佛天界的上仙,琴声更是像有些道法一般,束缚了他们手脚,他们竟一时不畏首畏尾,敢妄动了。 “老大,他真的是史病已么?”有个刺客忍不住发问。 “不是,他是神仙哥哥!” 史高启唇一笑,做了个鬼脸,趁着刺客们人心不稳,猛使出一记“屏山半掩”,将刺客们的兵器悉数击落。 史病已也趁乱启动了园中的机关,无数木箭飞起,刺客们落荒而逃。 “各位英雄,不送了哟!后会无期!” 史病已、史高再一次目送刺客们带着被袭晕的同伴们逃窜。这个月,已经是第四波刺客了。 院落之外,听琴看热闹的人也看到有暗器,纷纷走散了。不过是些普通百姓,情窦初开的少女们,贪图史病已的谪仙风采,窥得几眼,脸红心跳;或村民闲来无事,看个张家长,李家短。见到刺客,也不敢出声,只是让路,让刺客们逃个痛快。 这是史病已和史高兄弟二人第无数次被莫名的刺客袭击。 自小时候懂事起,就有刺客对兄弟二人如影随形。 就算搬离了京城,来到杜县,亦没有躲过狗皮膏药般的刺客们。然而,这兄弟二人似乎有神助一般,总是借着一把旧□□和一把剑死里逃生。自史高这个武学奇才学了些功夫之后,更是把刺客们打得落花流水。 仓皇中,刺客们还遗失了两把错刀,一只干瘪的钱袋。 史病已揉了揉钝痛的左肩,吃力地起身,捡起钱袋打开,意外发现了一只小金饼。 史病已把金饼垫了垫,洒脱一笑:“这钱能买不少好酒呢!小高,咱们今日不醉不休……” “哥又胡闹,昨天才犯病,又想饮酒!”史高把小嘴一撅,清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哥,你要是想平君姐姐,我就随你四处找她,何必饮酒思人?喝死你,平君姐也找未必能寻到这里!” “好啊,那咱们即刻回京城如何?京城消息灵通,也许打听得到。我们也八年没回家了。”史病已将琴面上的海棠花轻悄拂去。 “京城?不要!”史高摇头:“那里全都是达官贵族,哪有我们的立身之地?” 史高小小年纪,就已经听说过先帝对史家赋予的一道残忍圣谕:罪臣史家之后人,永世不得为官。 不做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获罪,史家在京城备受歧视,甚至延医问药的名医都请不得;还有这一次又一次的追杀,自他记事开始,史家便不得安宁。后来,年老的祖母为了躲避麻烦,终究带着兄弟两人迁居到了杜县。 史病已将金饼扔给史高,牵动了肩头伤,疼得他一咬牙,却又故作轻松地笑道:“小高,听说,你的好师傅最近也在长安吧?” “可是,大哥,咱们身在杜县已经有这么多的刺客来找麻烦,回京是不是有更多想要咱们命的人?小高功夫好,不怕死,可我怕哥哥有事。”史高有些为难地抚摸着手中宝剑。 宝剑的赤红色珊瑚珠晃啊晃,晃得史高心痒痒的。此剑乃史高的江湖第一游侠傅子介所赠,剑上吊坠红珊瑚珠子乃是师傅游历龟兹国时所得。 师父亦教过他一些功夫,他巴不得去京城追随之。然而,两人却俱是罪臣史家之子,长安城之大,能否接纳兄弟二人? “在杜县我们就安全了么?”史病已道。心尖处又开始隐隐作痛,偕同左肩一起被牵连,痛得他脸色越发苍白。 的确,刺客来的越发勤快,刺客们的武功一波比一波高强,病已发病也越发频繁。 “小高,你可知道哥哥为何想归京?”史病已说着,细细调琴,再演一曲。 这一曲,却收了杀气,琴声先是青山苍苍,海水泱泱,流云如聚,之后,琴声如惊涛打骇浪。云巅之上,苍穹发出万丈光芒,之后,明月皎如珠…… 这是病已八岁时自创的曲子《沧海月明与君同》。名虽幼稚,但曲子异常好听,史高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思。 “知道!哥想帮咱们史家讨回公道,让当今皇帝收先帝‘史家永世不得为官’的圣谕;在这四海八荒之内,寻一处你自己的位置;还有,找到平君姐。”史高说。 听到平君两个字,史病已手突然一颤。 “十年不见了啊,不知道,平君现在在哪里?” 此刻的病已一身雪色的衣衫,端坐在亭亭如盖的白海棠树下,稍显苍白的面色与花色出奇的相融洽,膝上的长琴名曰“之子于归”,人与琴融成一幅绝美的写意画。 十年前。也是在这海棠树下。 初夏时分,家家户户粽叶飘香,端阳节将至。 皱着眉头的小病已身边有个小摇篮,摇篮里沉睡着一个白胖的婴儿,神态如小老头一样稳重老成,病已左手摇着摇篮,右手抱竹简读书: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忽然,手上的摇篮摇不动了,他抬起手来,看到了一双灵动如明珠的黑瞳,是一个穿着红衣裳的小姑娘。她正把一双雪白的胳膊搭在摇篮上,冲着老气横秋的小病已娇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喂,这只病猫,你在做什么?”小姑娘说。 小病已看了她一眼,笑得如烈阳一般好看,可惜,她随口曲的外号让他不知道如何作答,他把手上的摇篮继续摇着。 “小病猫,你理理我呗?我都对你笑得腮帮子疼了。”小姑娘说。 小病已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低头继续看书。 “小老头儿,小书呆子?小病秧子?小美人——”那小姑娘见小病已不理她,竟然越说越离谱,还走到他面前,把他的胳膊摇着。 小病已皱了皱眉,抬起头:“小姑娘,你聒噪些什么?没见我在哄着弟弟入睡吗?” “你的读书声音也会吵到小孩子嘛。”圆润结实的小女孩蹲在小病已面前,盯啊盯。 “弟弟不喜读书,你若读书,他睡得更香甜。”小病已皱眉,没好气地道。 “别老皱着眉,都不好看了,以后找不到媳妇。”小女孩爽朗大笑,梨涡深深,笑眼弯弯,去揉他的眉头,小病已躲过了。 “疯话。”小病已摇摇头。 小女孩也不生气:“你这个人虽然一直板着脸,却蛮好玩的。我叫许平君,你呢,小病猫?” 说着,她把一篮新煮的肉粽的篮子柄塞到小病已的手上:“端阳节将至,爹爹让我给你们送肉粽和美酒来。这是爹爹亲手酿的九酝春酒,花了好大的功夫才酿成,很好喝。你快把粽子拿到灶台上给你外婆,酒你留下,喝完陪我出去玩。” 小病已手中依旧抱着竹简岿然不动。昨夜下了半夜的雨,今日他风湿的双腿生疼,动都不想动。更何况,祖母替人缝制心衣去了,他还得独自照料弟弟。 小病已正襟危坐,板着小脸道:“我不叫小病猫,你可以叫我小史。弟弟尚小,祖母年老,小史患病,均不能饮酒,更何况,‘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我们家也很少吃肉,你都拿回去吧。” 小女孩有些扫兴:“哪里来的这么多迂腐道理!这酒可是爹爹就此将酒饭投入曲液里,十次发酵而成,皇帝都爱喝这个酒,你当真不尝一尝?” 说罢,她打开酒坛,酒香四溢。她举坛豪饮,酒液顺着她莹白如玉的下巴滴落,一滴滴滑入她的红衣里,半坛美酒之后,她大叫一声:“好酒,美酒配美人,可惜美人不喝,也不给我笑一个。” “姑娘,你若是再调戏我,我可是要生气了。”小病已站了起来。 小女孩此时醉酒微醺,双颊染了胭脂红,她摇摇晃晃地在摇篮边转来转去,一头乌墨般的辫子甩啊甩,她道:“那我给美人跳个铁鞭舞赔罪吧!”说罢,她从腰间抽出长鞭,劈,扫,捅,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飒爽英姿。 小病已突然改了主意,接过酒来,饮了一口。这一口,唇齿留香,爽口润喉,清冽甘绵,注定他这辈子,再也无法离开美酒了。 借着酒劲,小平君就去托小人儿的下巴:“小病猫,你怎么长的比女孩子还好看?” 小病已打掉小平君托着自己下巴的手,头一仰:“我是堂堂男子汉!将来必是九尺男儿!慨天下之慷!掌万里河山!”小病已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苍白的瘦手臂。 “长不到九尺就嫁我。到时候,爹爹肯定酿很多酒,庆祝我有这么好看的夫君。”小平君又饮下一大口酒,递给小人儿。 “胡闹!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嫁给女子?我既然是你郎君,明明是你嫁我。”小病已也喝了一大口,呛得直咳嗽。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直到摇篮中的婴儿醒来,嚎啕大哭,小病已不慌不忙道抱了抱孩子,开始念诗经。婴儿才渐渐停止了哭闹。 “平君先回去吧,弟弟醒了。”小病已说。 “哼!弟弟醒了,病猫不愿意和我交朋友了么?你可是我未来的夫君呀,”小平君有些难过,她喜欢这个瘦弱又好看的小人儿,他眼睛像黑色的宝石,苍白的脸庞分外的好看,小老头似的古板表情,看得她却莫名欢喜。 “我要读书给弟弟听,你会觉得乏味。”皱着眉头的小病已说。 “反正我在家也没有人和我玩,你读吧!”小平君说罢,打了个哈欠。 待老气横秋小病已读了一阵《大学》之后,小平君就与摇篮中的婴儿一起进入了梦中,还打起了呼噜,婴儿被吵醒,哇哇大哭。 “平君快醒来,你鼾声如雷,弟弟吓哭了。”小病已顺手给小平君擦掉口水,推醒了小平君。 “糟糕,我正梦见我和你拜堂,你就吵醒了我,我生气了!”小平君故作懊恼道:“你赔我梦吧。” 小病已似乎认真考虑了一下:“赔。” 说罢,他随手摘下自己手腕上的一只奇怪的圆铜片,仔细地给小平君系在了手腕上,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下次弟弟睡沉了,平君再来找我。你送我美酒美食,我送给你宝物。” 小平君好奇道:“好漂亮的丝带,这个铜片是什么宝物?为什么还雕刻了奇怪的人还有云朵和动物?” 小人儿娓娓道来:“这是身毒国的护身宝镜,不能照人面,却能照人心。听外婆说是舅母史良娣留给我的宝物,来自身毒国王子的上贡,铜片上的镌刻不是人,是神,能保你一世周全,现在送你,将来,我就是你夫君。” 小平君说:“身毒国?那是什么国家,怎么听上去很远很神奇。” 小人儿一副小大人的派头:“身毒国在大汉的西南边,有好多宝贝和神油,还有很多会法术的人和神,还有听着笛声起舞的蛇,很神奇,所以这宝镜定会保护你一世平安。” 听祖母说,这是母亲送给他的护身符。听祖母说,正是因为这面宝镜,方能以此娇弱病躯数次化险为夷。 小平君摇头:“小病猫好大方,这么珍贵的礼物,我不要,我又不是你媳妇,而且,你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吧,我又怎么能拿你的好东西。” 小病已皱眉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再大一些,尽量让身体好一些。” 小平君只得带着,她端详着矮自己半头的小病已,点头道:“你快快长大,你若是以后比我高一个脑袋,我就嫁给你!”说完,在小病已的嘴上亲了一口。凉凉的,甜丝丝的,酒香、粽香、肉香、酒香混合。 小病已皱着眉头,摸摸自己的嘴唇,吟诵出《诗经》中的千古名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 小平君再次打了个哈欠:“你们文人好麻烦,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永以为好也’,你这么好看,我就和你好一辈子吧!” …… 那时候,两人的交情,远远不远不止是说说话,喝喝酒,小平君也是真把自己当成了病已家的一员。 闲来无事的小平君会来史家帮忙带弟弟史高,四岁的史高白白胖胖的,从小就是喜好闻女儿家的体香,乐意跟着小平君。 小病已也成了小平君的教书先生,哪管平君每次听他讲课都在打瞌睡。 “醒来醒来,好好读书,我的媳妇不能不懂道理。”小病已戳着小平君软乎乎红扑扑腮,把她戳醒,对方却时常是把脑袋转过去,继续睡。 “我有贤内助就行啊,小病猫你好好读……”小平君话未说话,却再次入了梦想。 小平君也并不是总嗜睡,打架的时候,她是最有精神的,每每冲在最前面。 “敢动我的人,你们不想混了!” “欺负我的夫君,你们都得跪下叫大哥!” 她打遍身边所有欺负过两人的小孩,还教着病已和牙牙学语的史高拳法。为了让病已身体变好,小平君亦曾手牵着病已的手走过长安每一处小巷。 “平君,我们能不能歇一歇,我真的好累啊。”小病已被她拖着走啊走,最后基本是像是在遛狗。 “你要变得强起来,这样就可以长命百岁,我们就可以多在一起十年,二十年!”小平君说。 可是,之后两人却因为许多事,最后被迫永远分离。 史病已无数次想说服自己,这并不是自己的错,那个苍白如纸片的小孩,哪儿能左右天下之势,甚至,连一个侍卫的命运,都无可奈何,然而,他却又如此自责,因为无心,他就能原谅自己曾无心酿成的大祸么? 这些年来,平君父女二人杳无音信,病已趁闲暇游遍京畿,广结好友,亦无法得到平君的半分消息。可他知道,他终将找到她,正如他终将回到长安,执掌这万里河山。 第2章 广陵城,熊苑别馆。 鼓瑟吹笙,箫琴和鸣。 歌姬翩翩起舞,身后是一座巨大牢笼,关着各式各样的熊瞎子,时不时咆哮着,嚎叫一声,地动山摇。在广陵王眼里看来,他们棕色庞大的身躯却好看的紧,每次看到笼子里的熊瞎子们,他都想揍他们一顿。 “这些庸脂俗粉,他们跳得还不如熊瞎子好看,不过,热闹一下吧。”广陵王说。 只有在广陵王异常寂寞想斗熊时,才会让他们歌舞一番。大王对女人向来异常挑剔,多年来,竟未在后宫多纳一人,专宠的郭美人,据说只因为郭美人像极了他少年时的旧情人。 “大王,您还有心情与熊相搏?都出大事了!” 一位白衣的儒雅秀士匆匆赶到熊苑别馆,面对依旧懒散地半卧在青黄玉龙螭纹榻上的抱拥郭美人的广陵王,他焦灼不已。 广陵王每次在熊苑别馆欣赏舞曲之后,就要斗熊,不用刀剑,徒手与熊相搏来一逞英雄,可现在真不是玩熊瞎子的时候。 “什么大事?孤怎么不知道。欧侯坤,你别卖关子。”广陵王剑眉一扬,漆黑的瞳子已迸射出可斩星月般锐利的利光。 白衣的欧侯坤固执着不语。他是广陵王的最信任的谋士,从广陵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着他,想来也有十多年了。 “你们先退下。” 广陵王将凌厉目光收回,凝注在身侧郭美人的花颜上时,眼神瞬间如漾了水光的丝绸,郭美人率领歌姬们恭敬退下,广陵王悠悠然从塌上起身,魁伟傲岸的身姿恍似天间战神。 “看你急的,老虎追在你身后吗?”广陵王道。 “比十万只老虎和熊一起追在身后都急!皇上知道大王与刚捉到的叛军头领是旧交,他借这个机会昭您归京,属下怕这次圣上要,要……”白衣秀士咬唇,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欧侯坤觉得广陵王似乎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次皇上召他回京,怕是早已打算请君入瓮了,翁中捉王八了,广陵王却跟没事的人似的。 广陵王冷笑一声:“你怕我那皇帝弟弟借此机会削藩么?或者直接杀了孤?倒是个好理由。” 欧侯坤打量着广陵王身后的一样样物品,不住摇头:仅那件九龙戏珠琉璃屏风,就价值连城,更不用说那软塌上的珊瑚枕,榻旁边的五层金博山香炉……奢侈,比皇帝都富有。 作为封户最多、封地最大、最有钱的一位藩王,广陵王骁勇善战,文韬武略,那个少年天子不及其十分之一。 八年前,武帝病危之际,世人皆以为风华正茂的四皇子广陵王会一登大统,京城的广陵王府门槛都被要被送礼的大臣们踏平了,谁知道,武帝却传位给了他年幼的五皇子,一个年仅八岁的孩童。 小皇帝刘弗陵即位之后,似乎也感受到了四哥广陵王痛失皇位的遗憾,对皇兄封赏不断,珍奇宝物、金银一件件从长安城运到本就富庶的广陵,可是,又有谁能保证小皇帝和辅佐他的大臣们不是想把广陵王先养肥,再宰杀? “王,那少年皇帝就算没有多心,霍光霍大人却不是个省心的。杀了权臣上官桀之后,独揽朝政多年,权倾天下,岂能让您这个最大的藩王安枕无忧?”欧侯坤忧心忡忡地说。 “想铲除孤,也得有这胆量。”广陵王冷哼一声,已将目光投向了熊苑里最健硕的一头成年公熊。据说,它乃是熊王,诸熊都要臣服它。 熊王也似乎感受到了广陵王的杀意,仰天咆哮,冲撞牢笼。 “大王果真要进京面圣么?不如称病吧!”欧侯坤双目充满忧虑。作为广陵王的长史,他这些年来可是没少为这位桀骜的蕃王担忧。 “孤意已决。”广陵王道,说罢,已经盯上了那头熊肥硕的熊掌。 “那属下欧侯坤愿誓死追随左右,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再所不辞。”欧侯坤无奈地叹息一声,郑重行了一个拜礼。 “孤不让你赴汤蹈火,孤只要你完成一件事。”广陵王说,说的时候,眼神狠戾无比、前所未有的果决。 “大王真的决定了?”欧侯坤又问了一次。这件事,他们已经筹划了多年,只等着这一天了。 都说广陵王是武帝最英武神勇的一位皇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广陵王自出生时就比其他婴孩高大些,哭声嘹亮,近乎熊嗥,与其他花朵般的皇子完全不一样。他的哭声吓得接生女医官当场跌坐在地,人都结巴了。 广陵王七八岁之后,更是生的昂藏骨格,挺拔秀美,风姿英华无人出其右,武帝却不大喜欢这位一出生时就似有狼子野心的皇子。 广陵王十三岁已是弓马娴熟,上林苑狩猎时,他徒手与熊相搏,单手将一头足粗壮的灰熊举起,救下了武帝最爱的小公主,武帝欢喜之余,将冠军侯霍去病生前一把心爱之弓箭赏赐于他,之后,广陵王半生嗜好与熊相搏,却没有再赢得武帝的一丝垂青。 春风吹来,垂丝海棠花瓣纷纷扬扬洒落。那是粉色的花瓣,如羞红的人面,如处子的娇羞,他钟爱之,爱极了它酷似某人的笑容。 广陵王挚爱垂丝海棠,便将垂丝海棠种得全广陵城都是,熊苑别馆也不例外。春风一过,满苑笼中的黑熊棕熊身上也落了粉色的花瓣,最壮硕的那头熊竟然以海棠花为食,想必更为肥美。 “孤要它。” 广陵王凤目一凛,往最苑外围栏内最大的笼中轻轻一指。 “王,万万使不得!它可是熊王啊……”欧侯坤连连阻拦。 “反正孤或将死在它的掌下。”广陵王一脸的无畏。海棠花熊掌,我来了。 欧侯坤脸色顿时煞白。 当年神卦先生夏侯胜为广陵王占得一卦,认为广陵王若非死于熊掌之下,必将死于孙辈手中。广陵王得知之后,却在封地上建了熊苑。世人皆道广陵王荒弓马娴熟,骁勇好斗,却不知广陵王离开了熊苑之后,却每日苦心研习霸术,勤恳演戏治国,几八年风雨无阻。 灰熊之王被放了出来,它足有一丈多高,身形似一座高塔,每走一步,整个熊苑都被震三震。饶是广陵王身材轩昂伟岸,在这巨熊面前也略显单薄了些。 “嗷吼——” 灰熊发出了低沉的吼声,它呼哧呼哧地粗喘着,獠牙如刀锋,它“嗖”地站立起墙般的巨大身躯,挥起大巴掌,想将广陵王扇倒在地。 谁曾料想,广陵王竟单手抓住了它浑厚的巨爪,一脚将它山墙般的身子踢飞出去。 烟尘四起,整个熊苑都在颤抖,其他笼中的熊们亦咆哮不绝。熊啸声震彻八方。似连穹隆之上都感受到了这浩浩巨兽的愤怒,流云也行得飞快。 风云变幻之间,一个黑影肃然遮天蔽日而来。正是那被击倒的灰熊。 它仰天怒吼着,疯了一般扑向了广陵王,它巨大爪子铺天盖地挠向广陵王的每一个要害,广陵王面不改色,轻晃长身,轻松躲过,灰熊从未见过这般敏捷的猎物,霎时猩红了双眼。 “嗷吼——” 灰熊之王用尽全力,一丈高的身子倾然扑上来,巨塔一般将广陵王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 侍者们全都吓得傻了眼。侍卫们纷纷手持长戟和大刀□□,欲要把灰熊千刀万剐,又怕伤了生死未知的广陵王,迟迟不敢动手。 “大王!”侍者和侍女们惊得叫声发抖。 欧侯坤跪倒在地。神卦先生的话在他耳畔不断回响:“广陵王,你或将死于熊掌之上,或将死于孙辈权柄之下……” 或将死于熊掌之下。 郭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跪倒在围栏之外。这位王温柔时比谁都温柔,他的鸿鹄之志,他的霸道温存,她还没奢享够。 灰熊肥硕的身躯早已将广陵王盖的严严实实,哪里还有一丝王的影子。 “嗷吼!”意外地听到灰熊之王惨叫一声,血如泉涌,从脖颈处喷薄直上云霄,溅染了一树树的粉色花瓣。 海棠霎时如血梅。 众位侍者侍女再看一眼,只见广陵王满脸满身鲜血站起,左手持细薄的鱼肠剑,右手拖一颗暗红色的大物,乃熊之心脏。 绛色的壮硕心脏,足足将广陵王的大手占据满,它跳跃律动着,鲜活有力。广陵王吩咐侍从道:“拿去炙了,熊掌当悉心炖之。” 侍者接过时,广陵王又补充道:“让人放一把火,把熊苑也烧了吧。” 火光四起。火舌如龙。 燃烧的木屑和柳絮吹到了广陵王飞扬跋扈的脸上,他用血淋淋的手拭脸之后,火光映得他面目妖冶如鬼魅。 广陵王进京的那日恰逢谷雨时节,雨疏风骤。 “京城并不欢迎孤吗?”广陵王冷笑一声。 长安城内,一树树槐花的白色花瓣雨被行人和马车碾成了灰泥,人也仓皇,马也仓皇。清香的花瓣从此不再。 行至一处上等铺面的酒舍,名曰“德泽酒舍,”酒舍门口水泄不通,停了琳琳朗朗的华丽或朴实的马车,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许多人达官贵族家的子弟亦冒雨赶来,手持美酒瓶坛,仿佛能看到什么非凡之人一般。 更有达官家的千金小姐男扮女装来到这“德泽酒舍”,似是来见心仪的男子,广陵王便心生好奇,命欧侯坤下车问询。 欧侯坤向一位面上堆笑的华服少年行礼道:“这位兄台,请问你们是赶着来见何人?” 手持桂酒的少年一脸的惊诧:“先生是外地来的吧。” 欧侯坤忙道:“正是。上次来京城还是八年前的事了。” 桂酒少年道:“我们自然是来听先生讲故事的。小先生最喜美酒,为他献上香飘千里的美酒,他便多讲几个有趣的好故事。” 欧侯坤又问:“那位先生年纪甚小么?为何他的故事如此引人入胜?” 桂酒少年道:“那先生虽相貌老成,却也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少年郎,他读书甚多,你若提得出题目,他便讲得出各种妙趣横生的故事。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欧侯坤略思忖了片刻,笑道:“是么?市井家长里短,鸡鸣狗盗的故事,他也讲得出?” 桂酒少年摇头:“家长里短就没有,孟尝君凭鸡鸣狗盗之徒脱身的故事,先生倒也讲过。先生讲故事有四大原则,一非治国故事,他不论,二非兵家之故事,他不讲,三非法家故事,他不言,四非纵横家故事,他不语。尤其是兵家故事,他总能说的绘声绘色,亲身见过打仗和朝堂之上的场面一般。” “如今的少年小哥们真是了不起,你们如此好学,实在是国家社稷之幸事呀。”欧侯坤有些半信半疑。贵族少年们血气方刚,不斗鸡走狗逛乐坊、不打架斗殴已是万幸,天天送上好酒听同龄人讲课的,未有耳闻。 桂酒少年羞涩一笑:“不光如此,那少年先生几杯酒下肚之后,描述绝世美人也是一绝。” 欧侯坤心道,果不其然。 桂酒少年双眼迸射出阵阵绿芒:“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讨褒姒一笑,到吴王夫差宠幸西施郑旦,再到帮孟尝君脱身的秦昭王宠妾燕姬,西楚霸王的红颜知己虞姬,他都能描述的惟妙惟肖。” 欧侯坤哭笑不得:“还是离不开美酒佳人。先生知道你们的趣味所在么?” 桂酒少年道:“自然是知道的,可那少年先生见了上等的美酒就什么都忘记了,借着酒意,他讲故事则更妙绝……不说了,先生快要快开始了!” 说罢,桂酒少年赶忙入了酒舍。 店家早已为这贵族小哥准备好了二楼的上等雅座,刚好能在最佳位置把那一楼正中央之事看个一清二楚。隔壁一桌皆是贵族女子,早已双眼泛桃花,还有一位流出了口水。 “先生,吾之爱!”那花痴女子自楼上扔下了鲜花。 闻听那先生会讲兵家故事,广陵王心中又生了三分好奇。听说那先生会模仿女子音容笑貌,又忍不住眉心一簇,心生三分鄙夷,这反让他更加疑惑:何人饱读诗书却如此厚颜无耻?莫非,这说书先生无法入仕? 广陵王大步流星步入这酒舍,欧侯坤忙给撑起一把绘了金粉猛虎的油纸伞,被他摆手制止。 “收起来。” 广陵王自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魁伟,就算微服出游,也总会被路人侧目仰赏,更有不少女子红着脸偷窥他,但这次,他华步向前,竟无一人留意他英姿。连楼上的花痴女子们都没留意酒舍内出现了这等傲岸美男子。 酒气四溢,酒香弥漫于整个酒舍,舍内的少年子弟们个个伸长了脖子,带着家丁书童,仿佛来听故事是一种身份的象征。酒舍里琴声悦耳,有歌女漫歌: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广陵王先就冷笑了一声:“京城的靡靡之音还真多。” 酒舍中的酒气,有自家新酿的桃花酒味,有旧年的醴酪,高粱酒香,还有宫中上好羊羔酒的味道,绵柔甘醇之意,塞满唇齿,更有药用的菊花酒,桂花酒,茉莉花酒气掺杂其中,宫廷醴酪之浓香,枣集美酒之馥郁,惹人流连。 广陵王心道,孤年少时嗜酒,未免酒后鞭名马,骄奢之余,痛失江山,此人竟在白日里饮酒纵歌,竟全然不在乎?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不归!” 广陵王听到了一声温柔的吟诵。 好熟悉的声音,莫名的,广陵王就觉得儿时听过他的声音一般,温柔而内藏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然而,这声音听上去最多不过弱冠之年,年龄却又与自己儿时听到的青年声音不太相符。 广陵王越发想与这少年先生一会。 三杯下肚,少年先生道:“多谢请在下饮酒的友人们。昔日老子奉上枣集美酒以款待孔子,孔子曰:唯酒无量不及乱,而今,在下只愿逮为乐,当及时!” 众人鼓掌,纷纷道:“先生开始讲故事吧!我们可等了许久了!” 送酒的少年道:“先生既饮下在下送的酒,今日可否讲一讲范蠡勾践夫差的故事让我们见识一番?” 少年先生笑道:“十分抱歉,兄台若是想听在下对献上美人西施的范少伯美言赞赏,怕是寻错了人。” 献酒少年道:“先生只管讲故事,我们听个新鲜。” 那少年先生把那春秋末期的范蠡、西施,越王勾践、吴王夫差之事好生描述,意外的是,他竟对后来败失江山的吴王夫差好生褒扬。对卧薪尝胆的勾践颇有微词,认为他胜之不武。 广陵王心道,何人如此不通实务?终于按捺不住,单手将一众人群推开,却见到了一位年不过十七八岁的白衣衫少年,他不羁地斜坐在酒舍中央,左手执酒壶,右手捧一部竹简,桌上还摆满了大小酒坛,金、银、碧玉酒樽。 这少年先生也似乎发现了有人正颇有深意地望着他,霎时与广陵王四目相对。 这一眼,广陵王胸似万熊挠心,又似万剑穿心,他双目血红,恨不得拔剑刺死那少年。广陵王只觉得天降霹雳,要把他劈裂,这一眼,惹得穹隆之上也雷电交加,好长的一个闷雷,把整个阴暗的天空都照亮了。 “好像。”广陵王在心中惊呼。 少年恰似多年前那捭阖于东宫的皇长兄,那个曾经当过许多年太子,现在已经死掉十几年的人。 多年前,广陵王还是个懵懂的孩童时候,就在东宫第一次见到了正在与父皇交谈的皇长兄。 “拜见父皇!大皇兄抱!”小小的他跳到了皇长兄的膝盖上。 “胥儿乖。胥儿先给父皇、母后行礼。”皇长兄笑着把他抱下膝盖。 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与这位少年一般。 当年的皇长兄一般目似秋月,笑似春光,俊朗的姿容,不凡的气度似一位仙人。更相似的是,这少年也如皇长兄一般,满口荒唐可笑的仁义礼智信,年纪轻轻却像个迂腐老头。 偏偏乖戾的父皇最宠爱他皇长兄,皇长兄死后,父皇还为之建立宫殿以表怀念,不惜劳民伤财,民怨不绝。 广陵王第一眼就恨上了这个笑得欠杀的美少年——明明是一个布衣少年,多读些书作甚!多读几部书不打紧,偏又有这般的论调!还生得与他死去的皇长兄生得如此相似!俊美,荏弱,仁慈,坚韧,那个自刎而死的皇长兄,恰是这种眼神。 广陵王最恨别人所谓“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调调。他气血涌上,欲要拔出自己腰间的太阿剑,他要斩了这个口吐狂言的少年,再割下他的舌头。 太阿剑出鞘,寒光四射。 此剑乃战国时期欧冶子与干将两大剑师联手打造,后被一统天下的秦始皇陪葬。项羽火烧阿房宫之后,取得了此剑,后来,这传世名剑几经流转,来到了他广陵王的手上,莫不斩杀了几个可恨之人。 欧侯坤忙拦住了广陵王。 广陵王双瞳迸射出阵阵寒光,如冰刀:“拦我者死。” “大王,您第一天来京,不宜杀生,更不宜张扬。”欧侯坤斗胆道。 广陵王犹豫了片刻,收剑入鞘。 他依稀记起,皇长兄的后人早已死绝,这个少年也仅仅是样貌生得像皇长兄而已,天下之大,容貌相似的人千千万万,杀他一个又如何。 只见这少年左手摇白扇,右手举一金樽,神采飞扬地声讨着越王勾践:“堂堂九尺男儿,胜之不仁,更胜之不武啊。勾践之罪其一,伤及百姓。吴国将大粒的好粮借出,结果,越国还吴国粮食时竟以炒熟的种子还粮,饿死了大批吴国百姓。勾践之罪其二……” 广陵王不忍再听下去,转身就走。 仁义对他来说有如草芥,这种荒谬的言论,他不愿意再听半字。 广陵王不知道,之后他与这少年的命运,却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从此,荣辱生死,总是错综复杂地纠缠。 广陵王更不知,几日之后,这个老成少惊险而非凡的人生,从此变得更加波谲云诡,从此,他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再也回不去了。 史病已。 广陵王咬着牙根记下了这个名字。 “欧侯坤。”广陵王吩咐道:“帮我查下这个少年的身世。” 第3章 楚荆之地,江陵城临水而立。 城中有座倾城坊,背面临水而立,白日里,附近甚是热闹,有卖三湖黄桃的,朱橘的,有散烩八宝饭,三丝春卷,千张扣肉,皮条鳝鱼,鱼糕……夜晚,周围的摊子收了,坊外彩灯高悬,达官贵族鱼龙而入。 新红了一名叫的胭脂姑娘,琴艺一绝,今晚被新任的官老爷花重金包下,只为听她演弹琴唱曲,演奏《诗三百》《绸缪》,乃是她的拿手曲目: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听了一阵,官老爷未免心旌荡漾,上下其手,胭脂挣扎不得,于是扯开了嗓门高呼: ”阿平,救我!救命啊!” 那官老爷冷笑:”你倒是喊啊,我看看谁敢来救你!” 话音刚落,门外一阵乒乒乓乓,一声清脆而无畏的呼喊自远而近:“阿平来也!” 门被一脚踢开,一名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持鞭而入,鞭落,肥头大耳的官老爷被抽倒在地。 少年长腿一撩,将这人面禽兽单脚踩在脚下,潇洒一笑,兔齿明鲜:“猪头,你皮痒痒了吗?没看出人家姑娘不情愿?”声音清脆好听,如翠竹击清泉。 官老爷先挨了一鞭子,又被踩在脚下,颜面尽失,于是挣扎着大骂:“臭小子,你活腻歪了吗?来人,还不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拿下?” ”猪头,你敢骂本少爷?” 少年挥手就给了官老爷两个大嘴巴,打得官爷两腮一边五道红印子:“本少爷告诉你,你带的两个侍卫都被爷打晕了,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或者畜生来管你了!” 官老爷依旧嘴硬:”臭小子,你算什么少爷,快拿开你的脏脚!你就不怕老爷我秋后算账?” 少年依旧踩着官老爷,还把脚上的力道多加了几分,一手持鞭,一手寻来桌上酒樽,将美酒一口饮尽,又捻起一块可口的鱼糕咬下一大口,爽朗而笑:“就你身边那两个废物,能把少爷我怎样?还不快跟胭脂姑娘认错,以后莫要做出这等下流之事?不然揭了你的皮!” 险些被轻薄的胭脂姑娘重整云裳,满眼漾满温柔地望着那少年:“阿平好帅!” 官老爷冷笑:“不识趣的东西,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烟花巷的姑娘不让碰,你开玩笑吗?” 少年把脚下的肥肚子碾了碾,官老爷被踩的哇哇叫。 少年指着官老爷的鼻子怒斥:“屁话!卖艺的姑娘们就都愿意在烟花巷?很多姑娘还不是为钱所难!想你们七尺男儿,要么能读书,要么能搬能扛,姑娘们不能举孝廉,又不能出力气,怎么办!有的男子博读诗书却被迫守着药罐子,你好手好脚当了官,吃得脑满肠肥,居然喝花酒的规矩都不守!” 官老爷骂道:“臭小子,什么你们我们,难道你不是男的!你若有本事,为何在这烟花巷当打手!” 少年把脚下又加了几分力度,官老爷的肥肚子踩着甚是舒服:“那是因为不想与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为伍!” 官老爷无奈道:“好好好,那你快把脏脚拿开!哪儿凉快去哪儿!今天真扫兴!” 胭脂姑娘亦是牵着少年的手臂,示意算了,少年这才放过官老爷。 官老爷仓皇要逃,少年拦在门口:“你不肯给这姑娘道歉,就给五百钱吧!” 官老爷自然不肯,少年擎鞭又要打,官老爷只得认栽,可惜他早付了一百金,前脚刚走,少年就把官老爷的给的五百钱揣到了自己怀里。 胭脂姑娘十分失望:“哼!刚才阿平还豪迈如英雄,见到钱马上成了狗熊!” 少年厚脸皮地笑笑,用极其潇洒的姿势把桌上的鱼糕、顶顶糕一扫而光:“嘿嘿,不好意思,爹的马儿还在当铺养着,我得赚钱把它赎回来。” 胭脂姑娘有些不舍:“马在其次,其实阿平要骑马离开这里了吧?” 少年挠挠头:“对不起呀,京城还有我放心不下的人,八年来,他杳无音信,如今,我爹回京当差,我得和爹回去找他了。” 胭脂姑娘扑入少年怀里:“平君姐,我舍不得你。” 少年吓出一身冷汗:“胭,胭脂,你这是做什么! 别叫我姐啊,这里只有你知道……” 原来,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许平君。 一年前,她同父亲来到江陵,父亲当了暴食啬夫头领,看守监牢,她就女扮男装来到这脂浓粉香的风月场赚钱,一来补贴父女二人的酒钱,二来,为她给父亲乱抓补药欠下的钱凑整,好赎回千里马。 说起许平君痛失千里马的理由,着实搞笑,不为别的,却是为犯了刑律被去势的父亲恢复男儿态,结果,钱没少花,却遇到了江湖骗子,花光了她的钱,偏偏倾城坊的工钱又不算多,许平君就想到了别的法子。 许平君本就身材高大,比胭脂姑娘高了半个头,加上眉眼英气,自带派头,从铜镜里望去,两人此刻正像对情侣,平君面红耳赤地把胭脂姑娘推开:“别啊,万一让人看见,可要误会了!” 胭脂姑娘依旧不放手:“好姐姐,什么时候走?妹妹给你送行!” 许平君摇头:“还走不了,钱还不太够。” 正说着,忽然,隔壁也传来一声救命,平君启齿一笑:“钱够了!”说罢,抄起鞭子,踹门而出,踩着官老爷带来的一群被打晕的人飞奔进去护花,完事之后不忘收足了钱。 许平君是这秦楼楚馆之地,莺莺燕燕之所的守护神。 那些卖艺不卖身的女子,平君一概出手相救,不管对方是达官贵人还是江洋大盗。一来,许平君自己有一身好功夫,二来他父亲的功夫比她还好上十倍,她嫉恶如 仇,又不怕寻仇。今日,平君的钱终于攒够,她要早日见到那失去音讯的人,一刻都 不想等。 平君回到家中,把攒来的金银细软连忙去当铺赎马,结果,刚来到当铺,却被告知她的马前脚被人买走,连忙去追买马人。 平君追了半个江陵城,总算把人追上,只见一位青衣的男子手牵千里马信步行走,她忙走上前拦住了此人,却见此人生得秀气孱弱,斯文俊美,一双温柔的瞳子美如秋月,荏弱又充满力量,平君不由眼眶一热,喉咙一紧,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八年了,她无时无刻不想念他,她在竹简上画他的画像,一年画高一些,脸画成一些,到今年画的人像模样,恰好是这青衣男子的模样! “是你吗?小病猫!我想你想的好辛苦!”平君抓着那美男子的双臂晃啊晃,激动得热泪盈眶。 青衣美男子望着眼前的仍是男装的平君,一脸的不解,这大力气的摇晃,更是让给他头晕:“敢问这位兄台,我们认识么……” “当然认识,我们认识了十年!是你帮我赎回了马儿?”平君十分激动,当街抱住了青衣男子:“谢谢你!” 青衣男子本就身子虚弱,被平君先是使劲一晃,后又使劲一箍,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喊救命:“救命啊!抢人了!抢马了!” 许平君愕然松开青衣美男子,这不是他的小病猫,他的小病猫自小像个小老头,淡定而沉着,定不会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大呼小叫,小病猫生得也更好看些。 “你不是小病猫,那你为何帮我赎回马儿?” 平君打量着这瘦骨嶙峋的男子,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青衣美男子道:“我见那千里马被放在当铺,唐突了好马,就买了回来。” 平君怅然。 “既然马儿是你的,那你就用一半的价钱赎回,剩下那一半价钱,就当在下帮你喂马所出资费,马儿你牵回去吧!”青衣美男子收了资费,扬长而去,平君望着他并不算高大的背影,怅然而念:“小病猫,为什么不是你呢?” 千里马被赎回,平君和父亲许广汉得以离开江陵,两人带着马儿,踏上一叶轻舟,北返长安。 父亲买了几坛好酒带上了船,平君喝了个一醉方休,飘飘欲仙时,开始呓语:“新娘上轿啦!” 许平君醉卧船头,手中还斜抱着一个酒坛子。酒水从坛中流出,洒在船上,身边的马儿闻之,探下身舔酒,就兴奋了,引吭长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步入洞房!” 此刻,月上中天。缺月明如水。 许平君梦中,喇叭唢呐声不绝,自己盛装红裳,和儿时伙伴拜堂成亲,步入洞房,然而,他却看不清对方的脸。 第4章 “小病猫,都成亲了,你倒是让我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呀!”红衣少年手舞足蹈地去摸对方的脸。梦外,摸的却是白马的腿。 梦中的意中人脸渐渐清晰,明润温柔的眼,黑瞳如画,修长的眉毛平齐如鬓。见惯了江湖上五大三粗的糙汉,此颜惊为天人,少年欢喜得搂着了夫君的脖子,梦外,却依旧抱住了马腿,白马似乎有些不不耐烦,蹄子一撂,想要抽出马腿,平君却紧紧搂住了它。 “夫君,你脖子上毛怎么那么多……”许平君把马腿摸啊摸。头上的发绳松散开,乌墨般的长发倾泻而下。 划船的人憋笑,只当是看不见,站在船尾双手抱臂的中年男子却向那女扮男装的少女掷过去一只刚打捞的活鱼,鱼插在少女的鼻孔里,少女瞬间醒来。 “爹!干嘛打扰我的美梦,我刚梦见和小病猫成亲了……”许平君逮住活鱼,迅速扔回竹筐中。 “成什么亲,他身体那么差。再说了,八年音讯全无,你找得到他吗?”少女的父亲一脸淡漠。 “既然不让我和小病猫成亲,爹为何接受京城的差事?我回去是一定要找他的!”许平君笑嘻嘻地说:“这次我们回京先走水路,再走陆路,半个月之后,就可以见到他了!” 父亲意味深长地望着兴高采烈的女儿,心道,这次回来,纵然有一千个理由,却哪里是为你的婚事——大奸大恶之人尚未铲除;该报的恩情,还未还尽;纵然自己不想带着女儿回到长安,许多他纠结了十几年的事,又岂能不管。 终于到了对岸,父女俩由水陆换成陆路,骑着日行千里的老马直往长安的方向。 终于到了长安,许平君飞奔到了她心上人原先的住处,推开门,看到原先是两人玩耍的地方竟然成为长满野草的废墟。 海棠花谢了,剩下一颗亭亭古树,如伞盖般遮天蔽日,树下一位秀丽少女,高挑身材,手持长鞭,双眼充满期许与不甘。 八年了,许平君同父亲离开长安之后,从未有一日不惦记着这庭院和树下读书的人,这次归来,人去楼空,花也谢败了。 许平君也打听了四周邻居,闻听“史家“二字”,无一不谈虎色变,一位老者战战兢兢地告诉他:“莫问这家人,这家人八年前就从遭到追杀,孩子又有重病,怕早都死掉了!” 许平君回敬道:“少危言耸听,我不信!” 说罢,干脆去邻家偷来一只鸡,捉来在院子里拔了毛烤着吃,待把鸡皮烤的香嫩时,一片翠绿的叶子悠悠飘落,她伸手接过风吹落的叶子,儿时的场景在眼前一一再现。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 秋高气爽,缤纷的黄叶随风落下,树下 ,瘦弱的小人儿正在皱眉读书,忽然,一枚又一枚金灿灿的黄叶落在他的竹简之上,他抬起头来,却见红衣的少女正撅着嘴吹啊吹,想把树叶都吹到小人儿的面前。 “你看了许久的书,一定累了吧?陪我玩会儿!”小平君说。 秋空如洗,树叶金黄的大树下,平君一身红衣,笑得花开荼蘼,小人儿突然就被这眼前的场景所震住,长这么大,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秋天这么美。 “玩就玩,你想怎么玩?”小人儿第一次这样配合。 “去找别人玩!他们都在背诗三百首,可是他们笨死了,背来背去只有蒹葭苍苍,你陪我去教教他们!赢了有整篮的葡萄吃!一半给你弟弟!”小平君说着,就牵着小人儿的手去找小伙伴。 那个时代,葡萄刚从西域引进到中原,实在是价值不菲,通常平民百姓都是按粒来买,那个姓韩的贵族小子这次拿出整整一篮子,实在对小孩子们诱惑不小。 “我给你们介绍一个饱读诗书的小伙伴,史病已!”许平君将小人儿牵到人群中。 小人儿虽然不乐于同人打交道,为了葡萄,他忍了,板着脸说:“出题吧。” 一个姓韩的小胖子说:“那你就把《小雅》的所有诗都背一遍吧。” 许平君杏眼一瞪,把小人儿往身后一推,挺身而出:“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他怎么可能完全背的过!?” 小人儿却拽了拽平君的衣袖:“没关系,刚好我对《小雅》比较熟。”说罢,就开始背颂,从《关雎》《蒹葭》《采薇》《桃夭》,再至《葛覃》《子衿》《氓》。 “《氓》你都背得出?”韩小胖子有点想打人了。 “当然,小病猫饱读诗书,什么都背得出!”许平君一脸的神气,仿佛背书的人就是自己。 背了一阵,孩子们开始打瞌睡,只等这个名叫史病已的小孩出丑,可是等啊等,等到小人儿背完了《小雅》的七十四篇,也没有卡壳。 韩小胖子打个了哈欠,抹了一把眼泪:“好无聊,今天不好玩,我们走了!” 许平君扯着小胖子的衣袖,怒道:“韩小胖,你不可以出尔反尔!说好赢葡萄的!” 韩小胖却动动手指头,招呼一群小孩子说:“喂,她和豆芽菜想赢本少爷的葡萄,我们能让她赢吗?” 许平君把小人儿推到身后,把长鞭一挥,杏眼一瞪:“你们想打人,也不看看姐姐我是谁!” 小人儿从她的身后走出,手里还拿着一块大石头:“平君,我们一起上。” 年仅六岁的小平君和七岁的小人儿哪儿能打过一群小男孩,瘦弱的小人儿更是被揍的鼻青脸肿,两人却倔强地咬紧牙关,不告饶。 许平君被打倒在地的时候,瘦弱的小人儿更是扑了上去护着她,幸好父亲及时赶到,将两人领回家。 几日之后,小人儿为了给她赢得葡萄,更是前去找弈棋高手下棋,平君总算一解嘴馋…… 想到这里,许平君越发想念小人儿,思念到她觉得八年的时光从未走远,而她的小病猫就在身边。 此时,院子外的史病已抬头望着八年后再次见面的老房子,亦是有此感慨。这个院子,乃是病已幼年时最快乐的地方,却因为后来不断有此刻追杀,祖母不得不带他和弟弟离开,想不到,离开这么多年,故人犹似在眼前。 刚回长安的史病已兄弟二人旧居未曾进入。毕竟,院子里飘着烤鸡的香气,想必是有他人入内,却不像是居家过日子的炊烟。 “走吧,哥,别进去看了,万一刺客这时候已经在我们的院子等着我们呢?“史高劝说道。 病已犹豫了一下。写满了故事的海棠树依旧高昂地挺立着,露出在院子上空的枝丫如皇帝的伞盖,病已摇摇头:“走吧。” 于是,史高和病已就这样离开了旧居。 整个过程,许平君浑然不知,她只是将这满是落叶和蛛丝的院子打扫了一下,却不知想了八年的 人就这般与她擦肩而过。 忽然一声鸟鸣,许平君抬起头来,发现飞来一只猫头鹰,它停在树枝上,把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恍惚间,许平君就想起了小人儿的眼睛,圆,长睫毛,一笑,弯弯的,可是,因为生病和孤僻,他很少笑…… 许平君在院子里开始练鞭法,一套鞭法下来,连猫头鹰也吓得飞走了,院子里空寂得听得见人的呼吸声。 许平君终于等不了,换上爹的衣裳,扮成男子,仗着身形高大,英姿飒飒,居然英俊潇洒。她转身出门走了几步,迎面瞧见儿时打过架的一位麻子脸姑娘拎着一个篮子,笑得一脸潇洒:“这位姑娘,我帮你提东西。” 麻子脸姑娘从未见过这么潇洒俊秀的公子,十分欢喜,又受宠若惊,笑道:“多谢公子。公子可是对小女子有意?” 许平君扬起下巴一笑:“自然。只是,姑娘能否告诉小生,那家姓史的为何搬家了?” 麻子脸姑娘伸手就去挽少年的胳膊:“公子何必管人家的家事?不如同姑娘回家见见父母?我未婚,公子年纪尚轻,只要你未婚娶……” 吓得许平君连忙松开麻脸少女的胳膊:“我……我有老婆了……” “你拿什么娶老婆?你不是女的嘛!”那麻子脸姑娘笑道:“许平君,小时候就总帮着那病秧子欺负我们小姑娘,才几年,就不认得我啦?” 许平君一愣。 “你找史家那个病小子是吧,他们一家三口都被寻仇的弄死了,你莫再找寻!”麻子姑娘摇头叹息:“真是冤孽,难为你待他那么好,忘记他吧。” 许平君的大脑一片空白:“你骗我!小病猫没死?” 麻子姑娘讽刺地笑笑:“那你说说,他们去哪里了?” 许平君摇头:“找不到,可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麻子姑娘点头:“嗯,尸体早在七年前就被殓走了,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城门外乱坟岗曾经有一堆尸骨,后来就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史家……” 许平君依旧不信,却身穿男装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路人纷纷侧目。 麻子姑娘摸出手绢为许平君擦泪:“不哭不哭,有些事情,长大之后就要忘记。有些人,就只能活在记忆力,忘记吧。” 许平君继续大哭,哭声惹来了一批混混们前来调戏:“哟,这不男不女的娘娘腔,哭的挺伤 心啊,不如跟咱们去玩玩?” “滚开。” 许平君挥起了鞭子,三下五初二,把混混们打得满地找牙,她再次回到史家,呆坐到深夜,直到父亲前来找寻,她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父亲却道:“病已没有死。” 许平君抬起头来,擦一把眼泪:“真的吗?” 父亲点头:“真的。” 许平君又问:“那他在哪里,爹知道吗?” 父亲一脸茫然:“不知。“ 许平君气得眼泪汪汪:“那爹怎么知道他生死?” 父亲望向远方:“因为,他非寻常人。” 许平君摇摇头:“不懂。” 父亲道:“不懂无所谓,你愿意留在京城,和爹一起找寻他吗?” 许平君拼命点头:“愿意!” 许平君父女在离着郡邸狱不远的地方寻了住处,在京城住下了。从此,父亲当差,少女在京城四处打听她的小病猫。可是,打听了一个多月,从未有过小病猫的消息。 小病猫真的死了吗?少女不知道,可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放弃他。 第5章 广陵城,熊苑别馆。 鼓瑟吹笙,箫琴和鸣。 歌姬翩翩起舞,身后是一座巨大牢笼,关着各式各样的熊,它们时不时咆哮着。歌姬们觉得自己也是笼内关着的窈窕的愚蠢的熊,被困,却只能卖力舞蹈。 只有在广陵王异常寂寞想斗熊时,才会让他们歌舞一番,不经意地看她们几眼,也不过是风前桃瓣,转眼零落成泥。 大王对女人向来异常挑剔,多年来,竟未在后宫多纳一人,专宠的郭美人,据说只因为郭美人像极了他少年时的旧情人。 “大王,您还有心情与熊相搏?都出大事了!” 一位白衣的儒雅秀士匆匆赶到熊苑别馆,面对依旧懒散地半卧在青黄玉龙螭纹榻上的抱拥郭美人的广陵王,他焦灼不已,早已满头大汗。 广陵王每次在熊苑别馆欣赏舞曲之后,就要斗熊,不用刀剑,徒手与熊相搏来一逞英雄,可现在真不是玩熊瞎子的时候。 “什么大事?孤怎么不知道。”广陵王剑眉一扬,漆黑的瞳子已迸射出可斩星月般锐利的利光。 白衣秀士固执着不语。 “你们先退下,乖。” 广陵王将凌厉目光收回,凝注在身侧郭美人的花颜上时,眼神瞬间如漾了水光的丝绸,郭美人率领歌姬们恭敬退下,广陵王悠悠然从塌上起身,魁伟傲岸的身姿恍似天间战神。他俯瞰着白衣秀士,一脸静观风云变幻的从容不惊。 “看你急的,老虎追在你身后吗?”广陵王道。 “比十万只老虎和熊一起追在身后都急!皇上知道大王与刚捉到的叛军头领是旧交,他借这个机会昭您归京,属下怕这次圣上要,要……”白衣秀士咬唇,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他觉得广陵王似乎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次皇上召他回京,怕是早已打算请君入瓮了,广陵王却跟没事的人似的。 广陵王冷笑一声:“你怕我那皇帝弟弟借此机会削藩么?倒是个好理由。” 白衣秀士打量着广陵王身后的一样样物品,不住摇头:仅那件九龙戏珠琉璃屏风,就价值连城,更不用说那软塌上的珊瑚枕,榻旁边的五层金博山香炉……奢侈,比皇帝都富有。 作为封户最多、封地最大、最有钱的一位藩王,广陵王骁勇善战,文韬武略,那个少年天子不及其十分之一。 八年前,武帝病危之际,世人皆以为风华正茂的四皇子广陵王会一登大统,京城的广陵王府门槛都被要被送礼的大臣们踏平了,谁知道,武帝却传位给了他年幼的五皇子刘弗陵,一个年仅八岁的孩童。 小皇帝刘弗陵即位之后,似乎也感受到了四哥广陵王痛失皇位的遗憾,对皇兄封赏不断,可是,又有谁能保证小皇帝和辅佐他的大臣们不是想把广陵王先养肥,再宰杀?尤其是那个权臣霍光,他独揽朝政多年,岂能让他这个最大的藩王安枕? “想铲除孤,也得有这胆量。”广陵王冷哼一声,已将目光投向了熊苑里最健硕的熊王,熊王似乎也感受到了广陵王的杀意,仰天咆哮,冲撞牢笼。 “大王果真要进京面圣么?”白衣秀士双目充满忧虑。作为广陵王的谋臣,他这些年来可是没少为这位桀骜的蕃王担忧。 “孤意已决。”广陵王道,说罢,已经盯上了那头熊肥硕的熊掌。 “那属下欧侯坤愿誓死追随左右,肝脑涂地,再所不辞。”白衣秀士叹息一声,郑重行了一个拜礼。 都说广陵王是武帝最英武神勇的一位皇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广陵王自出生时就比其他婴孩高大些,哭声嘹亮,近乎熊嗥,他的哭声吓得接生女医官当场跌坐在地,人都结巴了。 广陵王七八岁之后,更是生的昂藏骨格,挺拔秀美,风姿英华无人出其右,武帝却不大喜欢这位一出生时就似有狼子野心的皇子。 广陵王十三岁已是弓马娴熟,上林苑狩猎时,他徒手与熊相搏,单手将一头足粗壮的灰熊举起,救下了武帝最爱的小公主,武帝欢喜之余,将冠军侯霍去病生前一把心爱之弓箭赏赐于他,之后,广陵王半生嗜好与熊相搏,却没有再赢得武帝的一丝垂青。 春风吹来,垂丝海棠花瓣纷纷扬扬洒落。那是粉色的花瓣,如羞红的人面,如处子的娇羞,他钟爱之,爱极了它酷似某人的笑容。 广陵王挚爱垂丝海棠,便将垂丝海棠种得全广陵城都是,熊苑别馆也不例外。春风一过,满苑笼中的黑熊棕熊身上也落了粉色的花瓣,熊王竟然以海棠花为食,想必更为肥美。 “孤要它。” 广陵王凤目一凛,往笼中轻轻一指。 “王,万万使不得!它可是熊王啊……”欧侯坤连连阻拦。 “反正孤或将死在它的掌下。”广陵王一脸的无畏。海棠花熊掌,我来了。 欧侯坤脸色顿时煞白。 当年神卦先生夏侯胜为广陵王占得一卦,认为广陵王若非死于熊掌之下,必将死于孙辈手中。广陵王得知之后,却在封地上建了熊苑。世人皆道广陵王荒弓马娴熟,骁勇好斗,却不知广陵王离开了熊苑之后,却每日苦心研习霸术,勤恳演戏治国,几八年风雨无阻。 灰熊之王被放了出来,它足有一丈多高,身形似一座高塔,每走一步,整个熊苑都被震三 震。饶是广陵王身材轩昂伟岸,在这巨熊面前也略显单薄了些。 “嗷吼——“ 灰熊发出了低沉的吼声,它呼哧呼哧地粗喘着,獠牙如刀锋,它“嗖”地站立起墙般的巨大身躯,挥起大巴掌,想将广陵王扇倒在地。 谁曾料想,广陵王竟单手抓住了它浑厚的巨爪,一脚将它山墙般的身子踢飞出去,它巨大的 躯体落地时,无数垂丝海棠花瓣碾落成泥。 烟尘四起,整个熊苑都在颤抖,其他笼中的熊们亦咆哮不绝。熊啸声震彻八方。似连穹隆之上都感受到了这浩浩巨兽的愤怒,流云也行得飞快。 风云变幻之间,一个黑影肃然遮天蔽日而来。正是那被击倒的灰熊。 它仰天怒吼着,疯了一般扑向了广陵王,它巨大爪子铺天盖地挠向广陵王的每一个要害,广陵王面不改色,轻晃长身,轻松躲过,灰熊从未见过这般敏捷的猎物,霎时猩红了双眼。 “嗷吼——” 灰熊之王用尽全力,一丈高的身子倾然扑上来,巨塔一般将广陵王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 侍者们全都吓得傻了眼。侍卫们纷纷手持长戟和大刀□□,欲要把灰熊千刀万剐,又怕伤了生死未知的广陵王,迟迟不敢动手。 “大王!”侍者和侍女们惊得叫声发抖。 欧侯坤跪倒在地。神卦先生的话在他耳畔不断回响:“广陵王,你或将死于熊掌之上,或将死于孙辈权柄之下……” 郭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跪倒在围栏之外。这位王温柔时比谁都温柔,他的鸿鹄之志,他的霸道温存,她还没奢享够。 灰熊肥硕的身躯早已将广陵王盖的严严实实,哪里还有一丝王的影子。 ”嗷吼!”意外地听到灰熊之王惨叫一声,血如泉涌,从脖颈处喷薄直上云霄,溅染了一树树的粉色花瓣。 海棠霎时如血梅。 众位侍者侍女再看一眼,只见广陵王满脸满身鲜血站起,左手持细薄的鱼肠剑,右手拖一颗暗红色的大物,乃熊之心脏。 绛色的壮硕心脏,足足将广陵王的大手占据满,它跳跃律动着,鲜活有力。广陵王吩咐侍从道:“拿去炙之。熊掌当悉心炖之。” 侍者接过时,广陵王又补充道:“让人放一把火,把熊苑也烧了吧。” 欧侯坤吓至惨白的脸色稍稍恢复了血色,他松了一口气,心道,主公终将不会葬身于熊掌之下了,既而,他忧心再生——神卦先生所谓的广陵王之孙辈,又是何人?小皇帝刘弗陵今年不过十八岁,还未有子嗣,其他藩王家的孩子,莫不是顽童,就是纨绔。广陵王也曾派人去暗杀过成年的王族,然而,神卦先生云,此人仍在。 火光四起。火舌如龙。 燃烧的木屑和柳絮吹到了广陵王飞扬跋扈的脸上,他用血淋淋的手拭脸之后,火光映得他面目妖冶如鬼魅。 穹隆之下,广陵王声如龙吟:“孤会好好的。无论现在,还是今后的百年,千年!乃至万世!” 广陵王进京的那日恰逢谷雨时节,雨疏风骤。 长安城内,一树树槐花的白色花瓣雨被行人和马车碾成了灰泥,人也仓皇,马也仓皇。清香的花瓣从此不再。 行至一处上等铺面的酒舍,名曰“德泽酒舍,”酒舍门口水泄不通,停了琳琳朗朗的华丽或朴实的马车,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许多人达官贵族家的子弟亦冒雨赶来,手持美酒瓶坛,仿佛能看到什么非凡之人一般。 第6章 行至一处上等铺面的酒舍,名曰“德泽酒舍,”酒舍门口水泄不通,停了琳琳朗朗的华丽或朴实的马车,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许多人达官贵族家的子弟亦冒雨赶来,手持美酒瓶坛,仿佛能看到什么非凡之人一般。 更有达官家的千金小姐男扮女装来到这“德泽酒舍”,似是来见心仪的男子,广陵王便心生好奇,命欧侯坤下车问询。 欧侯坤向一位面上堆笑的华服少年行礼道:“这位兄台,请问你们是赶着来见何人?” 手持桂酒的少年一脸的惊诧:“先生是外地来的吧。” 欧侯坤忙道:“正是。上次来京城还是八年前的事了。” 桂酒少年道:“我们自然是来听先生讲故事的。小先生最喜美酒,为他献上香飘千里的美酒,他便多讲几个有趣的好故事。” 欧侯坤又问:“那位先生年纪甚小么?为何他的故事如此引人入胜?” 桂酒少年道:“那先生虽相貌老成,却也不过是个未加冠的少年郎,他读书甚多,你若提得出题目,他便讲得出各种妙趣横生的故事。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欧侯坤略思忖了片刻,笑道:“是么?市井家长里短,鸡鸣狗盗的故事,他也讲得出?” 桂酒少年摇头:“家长里短就没有,孟尝君凭鸡鸣狗盗之徒脱身的故事,先生倒也讲过。先生讲故事有四大原则,一非治国故事,他不论,二非兵家之故事,他不讲,三非法家故事,他不言,四非纵横家故事,他不语。尤其是兵家故事,他总能说的绘声绘色,亲身见过打仗和朝堂之上的场面一般。” “如今的少年小哥们真是了不起,你们如此好学,实在是国家社稷之幸事呀。”欧侯坤有些半信半疑。贵族少年们血气方刚,不斗鸡走狗逛乐坊、不打架斗殴已是万幸,天天送上好酒听同龄人讲课的,未有耳闻。 桂酒少年羞涩一笑:“不光如此,那少年先生几杯酒下肚之后,描述绝世美人也是一绝。” 欧侯坤心道,果不其然。 桂酒少年双眼迸射出阵阵绿芒:“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讨褒姒一笑,到吴王夫差宠幸西施郑旦,再到帮孟尝君脱身的秦昭王宠妾燕姬,西楚霸王的红颜知己虞姬,他都能描述的惟妙惟肖。” 欧侯坤哭笑不得:“还是离不开美酒佳人。先生知道你们的趣味所在么?” 桂酒少年道:“自然是知道的,可那少年先生见了上等的美酒就什么都忘记了,借着酒意,他讲故事则更妙绝……不说了,先生快要快开始了!” 说罢,桂酒少年赶忙入了酒舍。 店家早已为这贵族小哥准备好了二楼的上等雅座,刚好能在最佳位置把那一楼正中央之事看个一清二楚。隔壁一桌皆是贵族女子,早已双眼泛桃花,还有一位流出了口水。 “史病已先生,吾之爱!“那花痴女子自楼上扔下了鲜花。 闻听那先生会讲兵家故事,广陵王心中又生了三分好奇。听说那先生会模仿女子音容笑貌,又忍不住眉心一簇,心生三分鄙夷,这反让他更加疑惑:何人饱读诗书却如此厚颜无耻?莫非,这说书先生无法入仕? 广陵王大步流星步入这酒舍,欧侯坤忙给撑起一把绘了金粉猛虎的油纸伞,被他摆手制止。 广陵王自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魁伟,就算微服出游,也总会被路人侧目仰赏,更有不少女子红着脸偷窥他,但这次,他华步向前,竟无一人留意他英姿。连楼上的花痴女子们都没留意酒舍内出现了这等傲岸美男子。 酒气四溢,酒香弥漫于整个酒舍,舍内的少年子弟们个个伸长了脖子,带着家丁书童,仿佛来听故事是一种身份的象征。酒舍里琴声悦耳,有歌女漫歌: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广陵王先就冷笑了一声。 酒舍中的酒气,有自家新酿的桃花酒味,有旧年的醴酪,高粱酒香,还有宫中上好羊羔酒的味道,绵柔甘醇之意,塞满唇齿,更有药用的菊花酒,桂花酒,茉莉花酒气掺杂其中,宫廷醴酪之浓香,枣集美酒之馥郁,惹人流连。 广陵王心道,孤年少时嗜酒,未免酒后鞭名马,骄奢之余,痛失江山,此人竟在白日里饮酒纵歌,竟全然不在乎?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不归!“ 广陵王听到了一声温柔的吟诵。好熟悉的声音,莫名的,广陵王就觉得儿时听过他的声音一般,然而,这声音听上去最多不过弱冠之年,年龄却又不相符。 广陵王越发想与这少年先生一会。 三杯下肚,少年先生道:“多谢请在下饮酒的友人们。昔日老子奉上枣集美酒以款待孔子,孔子曰:唯酒无量不及乱,而今,在下只愿逮为乐,当及时!” 众人鼓掌,纷纷道:“先生开始讲故事吧!我们可等了许久了!” 送酒的少年道:“先生既饮下在下送的酒,今日可否讲一讲范蠡勾践夫差的故事让我们见识一番?” 少年先生笑道:“十分抱歉,兄台若是想听在下对献上美人西施的范少伯美言赞赏,怕是寻错了人。” 献酒少年道:“先生只管讲故事,我们听个新鲜。” 那少年先生把那春秋末期的范蠡、西施,越王勾践、吴王夫差之事好生描述,意外的是,他竟对后来败失江山的吴王夫差好生褒扬。对卧薪尝胆的勾践颇有微词,认为他胜之不武。 广陵王心道,何人如此不通实务?终于按捺不住,单手将一众人群推开,却见到了一位年不过十七八岁的白衣衫少年,他不羁地斜坐在酒舍中央,左手执酒壶,右手捧一部竹简,桌上还摆满了大小酒坛,金、银、碧玉酒樽。 这少年先生也似乎发现了有人正颇有深意地望着他,霎时与广陵王四目相对。 这一眼,广陵王胸似万熊挠心,又似万剑穿心,他双目血红,恨不得拔剑刺死那少年。广陵王只觉得天降霹雳,要把他劈裂,这一眼,惹得穹隆之上也雷电交加,好长的一个闷雷,把整个阴暗的天空都照亮了。 “好像。“广陵王在心中惊呼。 少年的相貌恰似多年前那捭阖于东宫的皇长兄,那个曾经当过许多年太子,现在已经死掉十几年的人。 多年前,广陵王还是个懵懂的孩童时候,就在东宫第一次见到了正在与父皇交谈的皇长兄。 “拜见父皇!大皇兄抱!“小小的他跳到了皇长兄的膝盖上。 “胥儿乖。胥儿先给父皇、母后行礼。“皇长兄笑着把他抱下膝盖。 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与这位少年一般。 当年的皇长兄一般目似秋月,笑似春光,俊朗的姿容,不凡的气度似一位仙人。更相似的是,这少年也如皇长兄一般,满口荒唐可笑的仁义礼智信,年纪轻轻却像个迂腐老头。 偏偏乖戾的父皇最宠爱他皇长兄。父皇爱他的长子,爱他的五子,就是不疼他这个老四。这是广陵王心中永远最说不得的事。 广陵王第一眼就恨上了这个笑得欠杀的美少年:俊美,荏弱,仁慈,坚韧,那个自刎而死的皇长兄,恰是这种眼神。 广陵王最恨别人所谓“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调调。他气血涌上,欲要拔出自己腰间的太阿剑,他要斩了这个口吐狂言的少年,再割下他的舌头。 太阿剑出鞘,寒光四射。 此剑乃战国时期欧冶子与干将两大剑师联手打造,后被一统天下的秦始皇陪葬。项羽火烧阿房宫之后,取得了此剑,后来,这传世名剑几经流转,来到了他广陵王的手上,莫不斩杀了些个可恨之人。 欧侯坤忙拦住了广陵王。 广陵王双瞳迸射出阵阵寒光,如冰刀:“拦我者死。” “大王,您第一天来京,不宜杀生,更不宜张扬。”欧侯坤斗胆道。 广陵王犹豫了片刻,收剑入鞘。 广陵王依稀记起,皇长兄的后人早已死绝,这个少年也仅仅是样貌生得像皇长兄而已,天下之大,容貌相似的人千千万万,杀他一个又如何。 只见这少年左手摇白扇,右手举一金樽,神采飞扬地声讨着春秋末期的古人,越王勾践:“堂堂九尺男儿,胜之不仁,更胜之不武啊。勾践之罪其一,伤及百姓。吴国将大粒的好粮 借出,结果,越国还吴国粮食时竟以炒熟的种子还粮,饿死了大批吴国百姓……” 广陵王不忍再听下去,转身就走。 仁义对他来说有如草芥,这种荒谬的言论,他不愿意再听半字。 广陵王不知道,之后他与这少年的命运,却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从此,荣辱生死,总是错综复杂地纠缠。 广陵王更不知,几日之后,这个老成少惊险而非凡的人生,从此变得更加波谲云诡,从此,他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再也回不去了。 史病已。 广陵王咬着牙根记下了这个名字。 “欧侯坤。“广陵王吩咐道:”帮我查下这个少年的身世。“说罢,转身离去。 正在说书的病已亦是十分好奇。 那个眼中充斥着杀气的傲岸贵族男子,他似乎幼年时见过。雪亮的刀刃,恶狼般的黑瞳,他亦莫名有印象。此人面相尊贵无比,想是王侯身份,病已立刻想到那位传闻中骁勇好斗的广陵王。 此人桀骜狷狂,当远离之,病已心道。 此时,许平君刚路过这德泽酒舍。 闻听此地有先生饮酒说书,平君本是十分好奇,没想到刚到门口,就见到一名纨绔子弟在调戏路边的姑娘。 “干什么你!本少爷最恨人欺负姑娘了!”许平君擎起了长鞭。 “少爷?哈哈哈,小姑娘,你算哪门子少爷!莫非,你也想和本少玩玩?”那纨绔子弟嘲笑道。 “玩玩就玩玩!” 许平君将那纨绔少年收拾了一顿之后,本想回去听说书,却被父亲喊住了:“平君,去买两条鱼,爹晚上想吃鱼了。“ “这么巧,我也想吃鱼了!“平君擦了擦口水,转身去往相反的一头街市,买鱼去。 第7章 马蹄声的的。 许平君在微曦的晨光中疾驰,她右手腕上的合采婉转丝绳系一枚铜钱大小的铜片,叮叮当当地摇晃着,拍打着羊脂玉般的手腕。 许平君目光坚毅,不服输的劲头在一双喷着怒火的大眼睛里洋溢,她咬着唇,不眨眼地盯着前方,心道:“三天,我一定要把逃犯捉到!死也要找到他!” 此人正是许平君。 原来,昨日深夜,郡邸狱逃走了一名重犯,据说是益州叛党的副将,兹事重大。全城乃至全国都开始通缉他,赏金万金,他的头像挂满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只是,逃犯逃走时,平君的啬夫头领父亲拼死守住牢狱,身中三处刀伤的父亲因为伤口统统没有伤到要害,被认为是故意放走逃犯,带伤被锁入了他看守的郡邸狱。 “狱长,三日内我一定要抓他回来证明给你看,我爹不是叛党! 逃犯是活的,我就生捉他回来,他若死了,我许平君也要提着他的项上人头来!“ 说罢,许平君就骑着白马上了路。 换做平时,许平君也会像个合格的捕役一般,先找人问询,再调查蛛丝马迹,然而,一来,越狱之前,狱中未有半丝异样,甚至司徒副官逃狱时,当场就把疏于守狱的小啬夫一刀砍死,事情变得死无对证;二来,父亲来到狱中时候,这叛贼已经是逃出牢房。 这叛贼一非京城人士,本就无父母兄弟朋友可寻找,况他武功高强,行动利索,长安城这么大,茫茫人海,她又去哪儿找一个武功高强的叛贼副将! 直到夕阳已落山,许平君拿着叛贼的拙劣画像寻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问遍了所有可能见到叛贼的人,都没有听到对方的哪怕一点音讯。 “马儿马儿,给我指个方向好不好?“束手无策的平君轻拍马首,白马”咴儿“一声长嘶,便调转方向疾驰,似乎真的知道那叛贼在哪儿一般,万万没想到,马儿却把她带到了城门口。 怕她父亲的受牵连,让她逃走么?还是说,叛贼就在城门附近?许平君在附近四处打探都无果,夕阳也近黄昏。 八年了,这匹马带着许平君父女经历过千难万险,如今,又载着他们回到京城。许平君觉得这马儿通人性,可是,这马儿显然不是万能的。 长安城的十二面城门早已关闭,犯人也断不会在这时来城门口找不痛快,许平君十分懊恼,这马儿这时候带她来这边作甚! 迎面走来一个游侠儿打扮、胡子拉碴的青年,醉意微醺地拦住许平君的马,盯着许平君姣好的面容,嬉笑道:“姑娘,现在城中戒严了,还跑出来作甚,不若与大爷一同去吃酒斗鸡斗蛐蛐儿?“说罢,还欲动手。 平君平生最恨男子轻薄姑娘,她杏眼圆瞪,挥起鞭子骂道:“无耻!叛贼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还有心情调戏姑娘,吃我一鞭子!” 那游侠儿却箭步上前,单手接住了许平君手中鞭,力道不小,与他精瘦身板形成鲜明对比,许平君也加了几分力道。 “姑娘好大的力气。”游侠儿笑道,说着,猛一用力,许平君被他从马上拽下来,带入了他的怀中。 “王八蛋!你找死么!”平君左手夺了那游侠儿腰间的长剑,欲砍向游侠儿。 不料那游侠儿却功夫了得,他不费气力就将许平君长鞭夺下,眨眼功夫将平君双臂捆了个严严实实。许平君本想以头锤击打这游侠儿时,他却在她耳边悄声道:“许姑娘,你想知道逃走的司徒副官藏身何处吗?某却有他的消息。” 平君愕然,道:“当然想!可是我如何信你这个动手动脚的王八蛋?” 游侠儿忙松了许平君的膀,将长鞭双手递给她,道:“许姑娘,你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长安城之大,司徒副官何处不可藏身?你搜的那些全是人人去得,又见得了光的寻常人家之处,平民安身之所,搜个百遍千遍又有何用?” 平君仔细打量了这人,此人双瞳里闪烁智慧,说话有理有据,不像个普通的游侠儿。他虽胡子拉碴,但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面相出卖了他。 平君哼道:“那你为何不告诉官府,偏偏要告诉我?” 游侠儿笑道:“我家主人虽知情,却不敢得罪那收容逃犯的后台。” 许平君终于明白,那游侠儿的主子,不过是想拖收容叛贼的背后势力下水。而她,不过是两股政治斗争势力的一颗棋子。可是,为了救父亲,她已管不了这么多。 “说吧,你怎样才能告诉我?”许平君问,说罢,颠了颠自己手中的钱袋,看一眼囊带上绣 着的·姓氏:“咦?原来你这个登徒子复姓欧侯?” 那游侠儿方才发现自己的钱袋已被徐平君偷走了。 “姓欧侯的人还真不多,”许平君嘻嘻一笑:“你们是春秋战国时期越王的后代对不对?所以,你们在江南一带生活,我猜,你是广陵王的长史欧侯坤吧?” 此人正是广陵王的心腹欧侯坤。 欧侯坤只查到许氏父女流浪江湖八年,四海为家,今日归京,许平君一身好功夫且顽劣胡闹,却不知道许平君跟随父亲在江南一代生活时候,还学会了一流的偷鸡摸狗本事。 欧侯坤一把夺过钱袋,也不否认,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酒肆:“许姑娘,你若能喝下二十坛酒,我就告诉你!” 于是来到酒肆。许平君单腿站在板凳上,仰脖痛饮:“二十坛而已,我这辈子还没醉过!” 说罢,一坛又一坛,大滴的酒液从她的唇角和下颌滑下,顺着白脖颈,滴入她的红衣里。欧侯坤含笑望着她,先是小酌。到许平君饮至十九坛,她面染桃花,摇曳如红色芙蕖。 看得欧侯坤呼吸一滞。都说微醺的女子最迷人,看来的确如此。 “看什么看,再多我也喝得下!”许平君道。 欧侯坤笑道:“姑娘还能饮下不?某可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你若喝不下最后一坛,某替你喝。” 许平君举起最后一坛,说饮就饮,酒湿漉红裳,白皙的脸已然红粉霏霏,道让欧侯坤恍惚了一下。末了,她把坛子倒过来,冲欧侯坤晃了晃:“二十坛!” 坛中仅剩的一滴酒溅落在欧侯坤的手上,欧侯坤轻轻用手指捻起吮了,枉然道:“许姑娘真是肤如凝脂,美目盼兮,让人仰慕,《诗经》所赞《硕人》也不过如此。” “你再胡说,我不客气了!“ 许平君挥起鞭子,欧侯坤晃身凑到她耳边,悄声道:“蘅,兰,坊。” 许平君的脸刷地一红,酒醒了大半。 蘅兰坊,听名字便知乃是莺歌燕舞之所,歌舞升平之风月地。据说是朝中权力盛极的霍光所开,颇有些背景。得罪霍光,他父女俩怕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当真?你若骗我,便揭了你的皮!“她把鞭子一擎。 “信不信由你。”欧侯坤道:“许姑娘这般豪气,不如装成一个风月客吧!”说罢,欧侯坤持一坛酒,且饮且行而去。 许平君点头,冲了出去,跨上白马就要飞奔去蘅兰坊。 她本是个高挑姑娘,虽皮肤白皙胜雪,却也眉眼英气,扮男装倒也不算为难,目前只缺一件合适的男子衣衫。 却见前方有个身材高挑纤细的男子翩然而行,看背影宛若玉树,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衫,干净清爽得像月下仙人。平君心中莫名一动,不觉欢喜得想要落泪。一股想要拥有他衣裳的冲动,就马上自心中翻涌如潮。 许平君于是跳马下来,手举软鞭,拦截威逼了这名让他莫名欢喜的白衣男子:”你,站住,脱衣服!” 那男子果然生得眉眼飞扬,飘逸俊雅,人中龙凤的好模样。见一名凶神恶煞的少女威胁自己,他亦是临危不惧,笑道:“为何?“ 许平君在京城早已人生地不熟,不想这人的面孔竟是莫名熟悉。熟悉到,她竟在这一刻想与这俊美书生饮酒吃肉,醉笑痛饮三百回。然而,为了救父亲,她已顾不上饮酒交友。平君揪住这文弱书生的衣襟,柔声安慰道:“你别怕,只是借你衣服一用!多谢了!”说完,还给这书生重整了衣衫。 那男子本是笑容和煦,看到她手腕上的小铜片,立刻敛了笑容,瞪大眼睛:“你是……” 此时,晚风徐来,槐花飘香处处闻。夜晚的灯火照在这男子幽暗不定的面庞上,男子明眸如满天星,槐花撒落在他的肩头,他的长睫,他眨眼抖落了睫上的落花,他伸手去摸平君腕上的铜片。 许平君却躲开了:“别碰它!”说罢,又瞪眼:“衣服你借还是不借?” “借,乐意之至。” 俊美书生大大方方的把自己雪色的衣衫脱下,双手递给她,双目依然是亮晶晶的。 第8章 许平君却躲开了:“别碰它!”说罢,又瞪眼:“衣服你借还是不借?” “借,乐意之至。” 俊美书生大大方方的把自己雪色的衣衫脱下,双手递给她,双目依然是亮晶晶的。 平君一把夺过来,单手抱拳,道:“多谢了!”说罢跳上马,疾驰而去。 俊美书生快步追了去:“喂,你且留步!” 却早已不见了人马的影,空留下一串串酒香。 “等等我!“ 书生迈开长腿就跑,怎奈跑了一会儿忽觉心跳加速,胸口生疼,只得捂住了胸口,停步,双目明明灭灭,似有粼粼波光。他大口粗喘着,却爽朗地笑了,粲然笑容,似乎将四周也照亮了一般,惹得身边走过的姑娘们一阵侧目。 “快看,那个书生长得真好看,不知是谁家的公子?” “是啊,可是这美书生为何在傻笑?该不会是个傻子?” 路过的几位姑娘窃窃私语。 那书生还是在边喘边念叨:“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太好了……“他又跑了几步,怎奈胸口生疼,只得再次停下。 “哥!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嫌最近发病次数少了吗!”俊美书生身后有个持剑的十二三岁少年跑上前来,拍了那书生的肩膀,却是半月前才来长安的史高。而那不巧被抢了衣裳的书生,正是史病已。 病已捏捏史高的小脸蛋,笑道:“小高……告诉你个好消息……找到……你平君姐了……“ 史高半信半疑:“真的吗?“说罢,史高四处张望:”在哪里?咦,哥的衣服呢?该不会是你思念平君姐心切,把劫色的强盗当成平君姐了?“ 病已捂着胸口,摇头道:“当真被平君……借走了,她骑马走了。” 史高挽起衣袖:“好啊!那小高就去追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病已双眸一转,心道,她既然着急问路人借男子衣裳,想必是去姑娘家不能去的地方,想来想去,除了汤池,却只有那歌舞烟花之地。看她风风火火,怕是有什么急事,自己得帮她一把。 打定主意,病已拍拍史高的肩膀:“走,哥带你去个涨见识的地方。” 史高双手抱臂,挺起胸膛:“什么地方?” “风月场。“史病已认真地说道。 此时,许平君已换上史病已的衣裳,大摇大摆地走到蘅兰坊的门口时,却觉得那衣裳上有熟悉的药香:白术、熟地、玉竹、枸杞子、仙灵脾桑叶、菖根、白蒺藜、黄芩、黄连、地骨皮……混杂的味道!她小时候为他熬过许多次药,每一味药材的味道,她都清楚记得…… 蓦然间,许平君心中有如惊涛骇浪在翻滚,又如遭遇暗夜雷鸣,闪电在她的心中划过,把她的心,把她身边的八面春风都照亮了。 许平君停住了步伐,惊叫道:“小病猫!他是小病猫!” 记忆中的小病猫在她的脑海里跃然凸现,清晰得连头发丝都根根历历在目:小病猫苍白瘦削的小脸,单薄矮小的身材,老气横秋板着脸抱着一本《大学》或者《庄子》。 小病猫那瘦小的样子,虽然和刚才那个长身玉立的潇洒书生没有一点相似,可是,许平君仍 旧记得小病猫那双漂亮而坚韧的眼睛。睫毛绒绒,看人的时候,充满了戒备,偶尔一笑,眼神如暖阳。 “就是他!”许平君惊喜地拍着大腿。 原来,小病猫果真没有死!平君想到她上一次在江陵的街头认错良人,却又不敢确定对方就是记忆中的小人,可是,为什么自己回来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他?平君有些难过:难道说,他已不在乎我?平君一边想着,便站在原地出了神。 “让开,好狗不挡道!” 忽然,许平君只觉得自己从背后被人使劲一推,却见一个华服的伟岸男子乘着华丽的肩舆,搂着女伴,不可一世进入蘅兰坊。抬着肩舆的随从狗仗人势地将她推到了一旁。 “没错,好狗最爱占人的道!“ 许平君愤然嘀咕。她本不是个善茬儿,刚要教训那随意推随从,忽想起自己的来意,只在心里一边咒骂,一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雪色布衣,她终于明白,这蘅兰坊本非平民可入。 京城第一教坊,蘅兰坊,一座七层的华丽宝塔。每个屋檐的东西南北角上,还盘踞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彩色琉璃瓦片,美轮美奂地镶嵌在小塔每一层的窗棂之内。达官贵族们鳞次栉比进入,纨绔的华服少年们带着下人和随从仰首阔步入内。穿得不是那般华丽的,则是要出自己的“名“牌。 忽闻一阵清脆的鸟啼,仰头望去,天空中飞过无数鸟儿,栖息在这宝塔顶端的瓦片上;低头再看,各种达官贵族嘴脸丑恶,像是一个个依附于霍家的大臣。 许平君打量着塔顶端的鸟儿们,终于相信,这蘅兰坊的靠山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忽见几个小厮采买了一些瓜果归来,许平君忙自暗处打晕了一个小厮,换上了他的衣裳,端了瓜果入内,刚一进入,便看到了一处她从未有耳闻的仙境琼阁。 七层塔,直通塔顶,比外部看更是金碧辉煌。自塔顶通至塔底,留出了一片巨大的空间,此处专供跳舞之用。塔顶处有涂了金粉的莲花油灯,被点燃了,幽幽的灯光照射而下,塔底处有由千万梨花组成的水上舞台。舞乐声响起,一位舞者自梨花深处旋转着起身,舞台从香雪海中升起。 舞者身穿白色梨花瓣组成的衣裳,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如羊脂般,然而,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冰雕成一般。她冷清的双眸亦是冷如广寒宫的仙子般,玉臂无骨一般冰滑。好一个梨花仙子般的轻灵冷艳的舞者。 “王晟姑娘乃仙女下凡!” “王晟姑娘乃真梨花仙子是也!” 看台上,一群老少好色之徒在赞叹,却在舞者起舞之后瞬间鸦雀无声,只有琴声,笙箫声,击筑声。这让平君心中更加犯了难,一旦她要轻举妄动,怕是任何动静都显得分外惹人注目。 平君悄声为达官贵客们送上瓜果。一边心道,那逃犯既然藏身于此地,必然藏的极隐蔽的。这七层塔,这么多个房间,自己怎么才能找得到? 这时候,平君再次想起了那名骗她喝了二十坛酒的混蛋欧侯坤。自己和他无冤无仇,他骗自己饮下二十坛酒,怕是有别的说法。二十,莫非是个能找到逃犯的数字?至于酒,难道也和那个司徒副官有莫大的关联? 二十。 许平君仗着顺手牵羊的好本事,轻轻一晃身,轻易牵走了看似头目的人身上的钥匙,潜入第二层小宝塔,发现二层总共不过九间房,每一间都有贵客饮酒。她心中更犯了难。 “酒,她让我喝酒,莫非逃犯躲在藏酒的地方?“许平君心中念叨着,又偷偷潜赶往宝塔的地下一层,地下一层的门上了暗锁,却是进不去的。 忽见那墙上浮雕了睚眦神兽,拿偷来的钥匙开启神兽口中的齿孔,门纹丝未动。许平君皱了皱鼻子,将那兽头一拧,终于石门大开。然而,那室内放的不过是各式的大小酒坛子与琳琅酒器。并没有什么人。然而,浓郁的酒香让人闻之已神旌荡漾。 难怪他要让我喝酒。许多寻常人怕是闻到这浓烈的酒香,都要醉个三分了。许平君心道。 只见酒窖里的酒坛子们长得形状各异,有牛角酒坛,凤首酒钟,还有缠了螭的酒坛等,华贵不可言,像是招待贵客所用,正中央摆了许多只平时饮酒大小的坛子,数了数,刚好二十只。打开一瓶,闻之,却不是陈年好酒,竟是再也普通不过的酒液。 许平君忽想起欧侯坤让自己饮下二十坛酒,干脆将一坛坛酒倒空。结果,最后一坛酒倒空之后,地面下陷,她竟脚下一空,掉了下去。 却见又来到一间阴森隐秘的地下室,其中摆满了各种大小酒坛,闻其味,似有许多陈年好酒,比上一层的地窖所藏美酒还要香冽。而那第二层密室正中央,果然坐着一个打坐的疤面男子。见到有人落下,他先就警惕地站起身来,手持长戟。 “你是何人!“他声若洪钟,摆出的打斗姿势,竟如在沙场上打斗的姿势一般。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汉子,眼神中锐气有余,稚气犹存,他脸上的一道疤痕赫然惊心,正是暴食啬夫们描述的逃犯面部特征。 听说司徒副官善战,有万夫不当之勇,今日一见,果然他是有伤的,他虽然相貌威武但面色铁青,但一动用武力,胸前渗出了殷红一片。 许平君知这人定是逃犯无疑,道:“司徒副官,你逃不掉了!“说罢,长鞭一挥。 司徒副官晃身一躲,平君一鞭抽碎了一坛子陈年好酒,酒香四溢,让人闻之已醉大半。 两人在这边打得狼藉一片,酒桶酒缸也被软鞭和□□打的千疮百孔。牛角酒坛少了牛角,螭头酒坛少了螭。酒香弥漫整个酒窖,酒液喷薄。可惜了密室酒窖里珍藏着的陈年好酒。两人于是边喝边打。 “姑娘酒量不错,就是武功差了点!”司徒副官道:“你爹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你放弃吧!”司徒副官道,说罢,声音一滞,平君方才发现,他胸前渗出大量的鲜血,想是伤口大幅裂开了。 “废话!你伤口未愈,身体虚弱,我有的是好力气,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谁知这地下室竟通了地上一层。两人打了一阵,许平君不小心碰到了机关,竟被弹到了宝塔一层水上。 正在跳舞的美人本在梨花的香雪海中歌舞翩跹。仙姿绰约,惹人流连。忽然间,一水的梨花的香雪海中忽然就冒出了两个人头。一个面上带疤,另一个是俊秀的男子,乃是平君女扮男装。 看客们嘘声一片。 “司徒叛贼,你别跑!“ 这边许平君从水中站起,对着那司徒副官一抽,司徒副官拿□□就挡,两人在水中厮打。 吓得正飞身跳舞的姑娘半空中落下,被许平君打横抱起,刚要放回那莲花台上,又一□□戳过来,许平君只得抱着那姑娘左躲右闪,慌乱中被那冷艳的舞者在左颊扇了一耳光。 “竖子放我下来!”那冷艳的舞者骂道。 话音未落,司徒副官又一枪戳来,直冲平君的心脏。 第9章 此时,病已同史高也被挡在了蘅兰坊的门外。 “两位爷,可有名贴?”守门人用鼻孔瞧着病已和史高问。 所谓名贴,指的自然是身份的证明——证明自己是大官贵族身份。守门人瞧着眼前的两位不但面相不熟悉,且一身布衣,自然将两人拦下。 病已笑道:“这位大哥有礼了,我是蘅兰坊新请的琴师,不是来观舞的。” “琴师?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守门人用鼻孔扫视了史高一眼,只见这小孩背后虽背负一把长琴,怎奈腰间别着剑,英气勃勃,不像书童,倒像是小剑客;再看病已,虽眉宇间气度不凡,仙气飘飘,却穿着寻常的布衣,竟看不出身份。 “大哥自然没听说,今日小弟在酒舍抚琴,咱们当家的听了,随口就说让小弟来试试,大哥要不要听小弟弹一曲?”病已微笑作揖。 好俊秀的男子,看门人有些动容,此人怕是进了这蘅兰坊,也是贵客,然而,他真的无法做主。 “不用了,咱可听不懂,老大马上就来衡兰坊了,你不如在这里等会儿吧!”看门人说。刚说 完,只听塔内叮叮当当,水花声,打架的喝声,还有女子的尖叫声。 塔内,司徒副官与平君战得正酣。 平君趴在舞者的身上躲过了司徒副官的一枪,被那舞者右脸上又抽了一记结实耳光:“臭流氓!” 平君气不打一处来:“这哪是流氓,这叫逃命!”话音未落,发绳眼看要被那舞者摘下,情急之下,平君一脚将舞者扔回水中。 “姑娘对不住了!”平君抱歉道。她向来以姑娘们的守护神自称,这次却要踹飞姑娘免她受伤,实在有些惭愧,却顾不上这么多。 “竖子!”那舞者骂道。 许平君抓起一只梨花吊绳躲过了□□,飞扑到水面上,把那梨花吊坠生生拽了下来,七层塔上方牵绳索的两个人也跟着从半空摔入水中。 有个贵族小儿拍手叫好:“好!好!今天不但有舞,还有武!“ 观舞的男子们却纷纷皱起了眉头。 在正中央品咂着西域上贡马奶葡萄酒的那位贵族男子吐了口葡萄皮,冷笑,此人正是广陵王。 “美人,此番场面,你可曾见过?“广陵王对身边的郭美人道。 “回大王,未有耳闻。“郭美人将酒樽喂到广陵王的唇边,广陵王勾起唇角,欣然饮之,郭美人却从他那薄唇的弧度上看到几分杀气,吓得她双手一抖,酒樽滑落。 广陵王顺手接起酒樽,温柔笑问:“美人,怎么了?” “下面打得好,好凶啊。”郭美人结巴道。 “凶么?多热闹。”广陵王饶有兴致地盯着那水上舞台。 一柄雪亮的剑凌空飞来,许平君自水中飞起,一把夺了来,从此更添神威,以鞭法舞剑,把一池的水武的千堆雪乱溅。司徒副官也不含糊,哪怕身上伤口不断渗出鲜血,他亦见招拆招,这水上舞台此刻不像舞台,竟像是惊涛海岸,打得司徒副官伤口全裂,于是想逃。 舞者却趁这时候从腰间抱住了许平君。 “快来人啊,抓住闹事者!“那舞者道。 趁此空档,司徒副官把□□一掷,许平君忙为舞者一挡,抱着她入了水。 “好!小哥厉害!英雄救美啊!”看台上的一名少女激动地大叫。她不知道,此刻有人为了这一枪,吓得显得犯病。 “司徒叛贼!你哪里跑!“许平君再次推开舞者,大喝一声,此刻她满身梨花,乌鸡一般。 那叛贼仗着好轻功,已经从水上跃出,一路跑了出去。 “大人们快抓住他呀!他是昨天逃走的叛贼司徒副官!“ 许平君大叫着,一跃飞身到岸上,却被几个宝塔里的威武大汉拦住了。 许平君忙道:“我奉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之命捉拿叛贼,如有半分差池,拿你们是问!“ 那几个大汉将许平君围住:“一派胡言!敢来蘅兰坊捣乱,你死的难看!“ 许平君于是以一人单挑五名大汉。她虽有些功夫,面对高手们竟也手忙脚乱,慌乱中被夺了宝剑。便使出长鞭,怎奈那司徒副官越跑越远。 这时候,背后忽听到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平君姐,小高来救你了!你快去追人吧!“ 只见一个眼睛闪亮的十三四岁小孩子手持长剑,与那几个大汉团团打斗,正是八年未见的史高。 前来观舞的达官贵族们在嘈杂的刀剑声中意兴阑珊,纷纷要离席。 再次爬上舞台上的美人也十分难堪,继续跳也不是,不跳又怕得罪看客,站在原地,落汤鸡一般,竟也有几分楚楚可怜。 忽然,就在此时,只听角落里琴声响起,恍似天籁。缥缈恍惚冷冰的仙音顺着那琴,缭绕于宝塔中,如有千万仙子霓裳飘飘,又似玉液琼浆在喉,广寒仙子在笑…… 看客们不再骚动,纷纷将目光倾注在琴音上,顺着琴音望去,一个抚琴的仙人男子低眉信手续续弹之。 灵巧的手指如有精灵在跳跃。 舞者扫视了抚琴的少年一眼,得到鼓励之后,终于再次起舞,冷艳如冰的梨花仙子重现人 间。 抚琴的男子也卖足了力气,看客们一时间恍然进入了仙山仙乡,玉兔捣药,吴刚伐桂,梨花仙子在云雾缥缈的仙山中娉婷而舞。她飞起来了,飞出了月宫,再奔赴瑶池,七仙女与之共舞,琼浆玉液弥漫于蟠桃盛会……是地窖里打翻的陈年酒液。 此曲乃是病已观这七层塔的场景即兴发挥之作。 广寒宫、瑶池玉液琼浆,也是他博览群书听到的传说,被谱入了曲子。曲子到了高潮时分,他兴奋不已,八年的相思之苦,遥不可及的梦想,加之刚才平君那突入其来的惊吓都融入其中,他胸口处也疼到了极致,肩膀更是疼得入千万颗细针刺入骨骼,他疼得大滴大滴的汗珠自太阳穴处滚落。可是,他必须继续。 史病已知道,只有这般,大家方才不会注意到平君,歌舞才能继续。他不知道,在场的人中,还是有人超脱了他的曲声。 曲罢人未散,趁着看客们尚未出离梦境,史高也终于将一群个打手纷纷打倒,史病已收了 琴,两人匆忙中就要逃跑,忽在宝塔的门口出现重重府兵,将两人包围。 “我们奉霍大司马之命捉拿叛贼,你们休要阻拦!”史高说。 “少废话,你不是德泽酒舍的说书人吗?”那府兵道。 病已早已疼得站不稳,他眼前恍恍惚惚,却强撑着一口气,勉力笑道:“官爷,小民只是帮助差人捉拿反贼,多有冒犯……”说罢,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那重重的士兵们也把史高围住,几十把雪灿灿的刀抵着他。倘若动手,怕是成了刺猬。 “你们想怎么样,就来吧!“史高说着,亮起了长剑。 此时,平君已然追叛贼司徒副将到滈河。 “你有本事就跳下去啊!”平君挽起了袖子。 “跳就跳!你有本事就跟着我跳下去啊!” 不远处的司徒副官只见前无去路,料平君不敢下水,义无反顾投入春夜的寒水中,梭子般游了起来。司徒副官在参军之前,家乡便在水乡,自幼下河捉鱼虾,大浪里也敢下水。 “笨蛋,你可知我是水中蛟!” 平君说着,挽起袖子就跳下了水。 八年前,父亲被流放之后,她跟着父亲四处流浪,也曾在海上行船,江边捕鱼,可是,这江水真冷。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水中追了一会儿之后,眼看就要追上那厮,那该死的逃犯却已经不见了!许平君只得拼命游上了岸,四处张望,再无方向。 “王八蛋!到底去哪儿了……阿嚏!“平君脱下外衣,冻得直打哆嗦时,欧侯坤却衣冠楚楚地出现,这次他不再扮作一个游侠儿,剃了胡茬,俨然是个俊秀儒雅的青年读书人模样。 “很冷吧?某给许姑娘准备了干净衣裳。还有暖身的热酒。“ 欧侯坤递给许平君一身干净的新衣,一个牛皮袋子,袋中尚有热酒,许平君夺过来一口饮尽,果然暖遍全身,原来是姜酒。 “你这个王八蛋别假装好心,说吧,现在司徒叛贼在哪儿?我速去追他!“许平君抹了抹下巴上的酒液,怒问。 “这次某真的不知了,许姑娘,你不若先回家休息一番,待某也打探一番去。“欧侯坤道,说完,便再次消失。 不远处,平君的爱马正奔跑过来。 她自然知晓这是是欧侯伪君子送来的,那一刻,却想起了小病猫。 昨夜,她大闹几大蘅兰坊高手时,有个漂亮的小男孩持剑相助,依稀是史高幼年时的模样。她亦在隐约中听到了动听的琴声,飘逸而孤寂,她记得,小时候,小病猫唯一的嗜好就是弹琴…… “小病猫,你等着……“平君把史病已的衣服脱下,拧了水背在了身后的包裹里,心里道:”等我捉到逃犯,就去找你!“说罢,她骑上马再次踏上征途。 第10章 此时,史病已也已昏昏沉沉醒来。他本想起身,谁知浑身乏力,兼肩膀麻木,重重跌回床上。郎中忙扶了他,让他躺平。病已只觉得心尖被削割了一般的疼,疼得他眉心紧蹙,大汗淋漓。忽想起八年未见的平君已长成高大俏丽的姑娘,自己却依旧病躯支离,心未免揪成了一团。 窗外各色的鸟儿清脆啼鸣,有黄鹂,百灵,杜鹃,还有他叫不上来名字的鸟儿在叫,已是第二日清晨。 “小先生可是醒了?”床前坐了一个衣着华丽的郎中,正在为他把脉:“小先生要注意身体,莫再过量饮酒和操劳。否则,再好的郎中也无力回天了。” 史病已苦笑着多谢:“有劳郎中公,感激不尽。“ 还有个小童端了药碗,递给史高,似是想让他喂药。病已迅速警惕起来。 “小先好生躺着,别乱动。”郎中道:“待服了老夫的开的药,好生歇息吧。”说罢,便带着自家小童离去。 “哥!来喝药。”史高已经端着药来到病已面前。闻之,比他平时喝的药还要苦涩,让他心中又多了几分抗拒。忽又想起自己此刻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想起生龙活虎大闹蘅兰坊的平 君,心中悲从中来。 她如朝阳,我却已是夕阳黄昏了。病已心中沉沉地道。 趁史高扶起他来喂药,病已打量了一番四周,真是间华丽的屋子,不远处铜仙鹤眼中镶嵌黑宝石,龙香髓在其中焚燃,身上盖着的被子也似是纹了金线,绣了龙凤。身后的枕头竟以琥珀为质,怕也是价值不菲。 病已忽然回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更是纳罕:刚才我们不是被官兵团团围住么?为何此刻身在华丽的屋子里,还有御医模样的人给他看病问诊?便问:“小高,我们身在何处?平君现在如何了?” 史高道:“我们在一个大王的王府里。哥先喝药吧。平君姐武功还不错,估计没有什么大 事,等你再睡一觉醒来,咱们再想办法。” 病已只觉得头脑昏沉,眼皮发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指着药碗,摇头,暗示史高把药倒掉之后,终于昏昏沉沉睡去,睡梦中,旧事再现:南天门的苍穹之下,他身穿龙袍顶天立地,恍似巨人,即便如此,还有一人垂天蔽日,那就是当日说书时看到的尊贵男子。 那尊贵的男子手持太阿宝剑,把泰山也削掉一角,接下来,他卸去了病已的一臂,顿时血流成河,漫天降用红雨,连云彩和天空都成了血色……病已想要醒来,却怎么也醒不来,梦中,他被卸去的肩膀疼得揪心裂肺…… 郎中离开房间之后,便去广陵王那边付命了,此时,皇帝刘弗陵新送到府上各色上品水果,都是各地和西域的贡品,广陵王似是心情不错,难得面色和悦。 “那少年还没死么?”广陵王问。 “回大王,那名少年身体状况不太好,腿部患有风湿,患有心疾多年,且最近心疾频发,怕不是长寿之兆。他的血卑职也已采来。”说罢,郎中摸出一个小瓶。这是他趁病已昏迷时采得,史高当时出去解手了,并未在房内。 “他还能活多久?”广陵王将一枚枇杷送入唇中,眉眼间少了几分凌厉,勾起的唇角更显得他眼似皓月,眉似苍山。 郎中道:“好生调养着,几年想是没问题,若他再继续劳心耗神……” 广陵王轻啜一口金樽中的醴酪,面无表情道:“退下吧,赏。” 广陵王便命人赏了郎中,又命人把病已的血液滴入一盏碧玉杯,挥剑割了自己手指,滴入自己的血,待静静观察了片刻之后,广陵王神色大变。 轰然一声雷响,窗外又下起了雨。 广陵王自王座上站起,矗立在原地,久久一言不发。他只觉得腰间的太阿剑蠢蠢欲动,心中更似有魔鬼占据了一般,眼神吓人。难道说,史病已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这不可能! 广陵王挥剑,单手将八仙桌斩成两半。桌上的碧玉杯跌落在地,血与水都融入了地毯中。瓜果纷纷滚落,有一枚青嫩的桃子落在他的脚下,他弯腰捡起,狠狠咬了一口,良久之后,他微微一笑,笑得深不可测。 欧侯坤归来时,恰好看到了广陵王这个意味深长的浅笑。 这是草菅人命之笑。 每每广陵王要铲除自己道路上的阻碍,绽出的都是同样的笑容,眼神如阎罗,挺越的鼻梁如剑锋,连那勾起的唇角,也像是杀人于无形的暗器,看得欧侯坤打了个寒颤。 广陵王直言不讳地道:“欧侯坤,神卦先生说,孤将死于孙辈手上,你信吗?” “大王……” 欧侯坤无言。每每广陵王问及这个预言,他都道,莫信那神棍胡言。可是,神卦先生所算的事,从来没有一次出现过半分差错。 八年前,神卦先生夏侯胜说,广陵王不能继承皇位,这天下乃是由广陵王的五弟刘弗陵继承,应验了;七年前,神卦先生说,权臣上官桀将死在霍光手中,从此霍光独揽政权,也应验了。欧侯坤自然是信他的。只是,广陵王若继续铲除孙辈,此事若是让霍光和当今圣上知晓,他的用心怕是更加昭然若揭。这对广陵王没有半分好处。 广陵王终于下达了命令:”孤再不想见到那个史病已。“ “大王……”欧侯坤惊叫道:”又要这么做吗?” “他此刻正躺在王府,到时候,就说他心疾突发而亡,用什么法子,随你的便。”广陵王道。 “这……“欧侯坤有些为难。 “孤的命令不算数了?”广陵王双目一瞪,凌厉如鹰隼。 第11章 许平君在路上遭到了莫名追杀。 欧侯坤也算是细心,为平君置办了一身合体的胡人男装,为她掩饰身份,还给她准备了以假乱真的络腮胡子。偏偏是冤家路窄,饥肠辘辘的平君路过汤饼店吃汤饼时,却遇见了昨日的那位梨花舞者王晟姑娘。 可怜王晟姑娘花容月貌,在路边吃饼时,被路过的大汉动手动脚,许平君立刻将王晟姑娘拖到身后,上去就给了那两个大汉两耳光:“我平生最讨厌男人调戏弱女子了,快滚!” 那里大汉却对平君嗤笑道:“你少英雄救美了,撒泡尿照照镜子,你不也是一个德性!”说罢,两个大汉兵分两路,前攻后袭,许平君英姿飒飒,先是后退一步,夺躲过了前方大汉的一拳,再一晃身,抽鞭,身后的汉子被抽倒在地,鞭子一转,前方的汉子前腿被袭,跪倒在了地上。 许平君单腿踩着那大汉的脊梁,潇洒的身姿,高挑,飘逸,不输于长安城的任何一个游侠儿,看得店小二忘记了上菜,鼓掌叫好。 平君一脸的神气,手擎鞭子,挑眉一笑:“谁跟你们一样无耻!爷甘当护花使者!爷乐意!快滚!” 躲在平君身后的王晟姑娘却戳戳她道:“喂,他们好像还没结账。” 平君自然浩气凛然,将钱袋子砸在了桌上:“爷给结账,滚!” 两名大汉仓皇逃走,店里帮忙的小姑娘早已望着许平君双颊羞红,王晟姑娘把自己的碗端到了许平君对面,却张口就道:“多谢姑娘相救。” 许平君把那一口饼喷了出来。 “不用怕,昨夜我看到你没有喉结,就知你是个姑娘。”王晟端起一碗汤饼,慢条斯理的细细品咂:“昨晚你还是个俊俏少年,一夜之间成了大胡子,想必知道现在到处有人抓你。你小心些。” “嘿嘿,多谢大美人提醒,昨晚英雄救美,今日美人救英雄。昨天打扰了你跳舞,我给你赔罪,这顿饭我请!””许平君装模作样道。 平君自幼随着父亲东奔西跑,时常被爹命令扮作男儿,扮上了果真有几分英俊潇洒气度,昨日被识破,有些不甘,便越发入戏。 王晟姑娘冷笑:“小二,再来一碗炖羊肉,一壶酒!” 许平君朗声道:“小二,再来两壶酒!一壶怎么够!” 两人于是不顾形象地大吃炖羊肉,平君因为饿极,直接伸手去抓。 王晟姑娘故作漫不经心地道:“昨天来蘅兰坊抚琴的是你什么人?琴声甚美,面如冠玉,和你这个草包不可同日而语。” 许平君一愣,脸刷地一红:“谁是草包!我小时念过《孝经》《论语》和《老子》!” 王晟点头:“好,敢问这位读书人,那位抚琴的公子和你很熟么?” 许平君咧嘴一笑:“自然,我们小时候就一起玩耍!” 王晟姑娘突然醋意横生,板着脸道:“能为你勇闯蘅兰坊,他想必是你未婚夫喽?” 许平君脸刷地一红,络腮胡子都挡不住:“不不不,我们只是……” “不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王晟姑娘吃了几口,拿绣了梨花的丝绸手帕端庄地抹了嘴,见一队军队经过,她大叫一声:“抓叛贼啦!” “你……你这个人怎么这般无耻!!“ 可怜许平君一碗汤饼还未吃完,又只得匆匆骑马逃窜上路。可怜了那半份羊肉。 王晟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羊肉和汤饼:“我王晟可是睚眦必报的,人人都知道。小二,打包。” 许平君跑了好几条街,穿过许多条罕为人知的小巷,方才躲过了追捕。 待官兵走远,许平君拖下胡服,却见王晟姑娘在暗处接应她,还送给他一套新的胡人衣裳,一个胡人小白帽,帽上镶了绿宝石,像个富商。 “逃的像个丧家犬,很好,你欠我的,从此还清了,从此我欠你英雄救美的人情。”王晟面无表情地道。 “你这个女人,喜怒无常!你……”许平君气得背冒冷汗,恰好遇见一对官兵路过,她仗着身材高大,忙抱住王晟扮作情侣亲吻对方,王晟面无表情配合着,暗地里使劲掐了平君腰间的肉,还用指甲左右拧着那块肉不放,来回拧,许平君疼得呲牙咧嘴。 “好疼……最毒妇人心啊!” 待官兵走后,许平君疼得嗷嗷直叫。 “难道你不是妇人?那就最好了!那昨天那个少年,我要和你抢了。”王晟道。 “你敢动他一根寒毛,我就把你全身上下都动一遍!”许平君端起了王晟的下巴,飞眉挑逗之,王晟翻了个白眼,一脚踩在平君的脚上,疼得平君连蹦带跳。 “好痛,你这个女人究竟是跳舞的还是女屠户!”平君忍不住骂道。 “和那些臭男人一样愚不可及,笨蛋。记得,我欠你一样人情,你可以追着我讨。”王晟道。 “好啊,我现在就要讨……”许平君十分开心。 王晟却道:“姑娘我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搞不好我抢了你的男人,欠你两样人情,债不怕多。”说罢,婷婷袅袅离去。 许平君气得吹胡子瞪眼,刚带上的假胡子都掉了下来,长这么大,她都没有见过如此欠揍的女人。偏偏这个女人又生得如此美丽,娇弱,让她不由牵挂,恨之不得:“喂,那个毒妇你站住。” 王晟头也不回:“作甚?” 许平君认真地说道:”毒妇,你这么漂亮,又不会武功,出门最好换上男装,或者有人陪着,别便宜了那些登徒子们。今天有我搭救,明天可未必碰上我功夫这么好的……” 王晟的脚步顿了顿,片刻之后,冷声道:“你管的够宽的。”说罢,扔给平君一只肉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多年以后,许平君想起她与王晟的见面,都会想起这个无良姑娘的整蛊,正是王晟的整蛊,让她从此见识到很多今生都无法想象的幸事,也让经历了今生她都无法忘却的痛彻心扉。 许平君摇摇头,三两口吞下肉饼,新换了一套衣裳,走出小巷,行了几步,抬眼一看,远处却是“大司马府“的大牌。威风的牌子,书法苍劲有力,银钩铁画,金字闪闪,爽朗又威严感十足。 平君见到这牌子,先就心底一寒,生了畏惧。一阵凉风吹来,许平君连打了三个喷嚏,越发 让她觉得这里阴森可怖。 这里是权臣霍光的府邸,那个权倾朝野的男人的家。 据说,皇帝刘弗陵已经年方十八岁,霍光却以皇帝尚未加冠为名,至今未还政于他,汉朝大大小小的事情,由他一个人说的算;据说,霍家一族的男子占据大大小小所有的重要官职,连他那刚加了冠的长子霍禹也已经掌管王宫的安危,身居中郎将的位置。霍光真是个权倾天下、左右江山的男子。 平君心道,难不成这王晟姑娘也有心让她监视霍家?她不知道,其实这只是和巧合。 不知何时,天空中又下起了雨,雨水打湿了他卷翘的假胡子,露出一张清秀好看的面孔。平 君整理好胡子,便学着男子的样子大步走出了小巷。 许平君这次没有轻举妄动,她先是来到霍大司马家斜对面的酒舍二楼,点上一壶酒开始监视霍家,刚坐了一阵,便发现四周的人都非同寻常。一律笔挺的身姿,一律双目警觉,连那呼吸声,都充溢着练舞高手自带的杀气。他们面无表情地饮着樽中酒,盯着许平君,眼都不眨。 看得许平君毛骨悚然。她不咸不淡地饮着酒,一边吃着小菜,好似几十双眼睛都如刀子一般刺在她的背后,她想逃,然而这时候逃目的越发昭彰,她想安静的吃完酒菜再走,然她实在吃不下。那个权倾天下的霍光,竟然在府邸的附近埋伏了这么多的高手,许平君想起来便觉得浑身发凉。 “嗖!“一只酒樽飞了过来。 许平君忙中用口接住了酒樽,又怕酒中有毒,一扭头,将酒杯送了出去,对面一位高手接了酒樽,把那酒樽揉扁了,一脸挑衅地望着她。 空气中弥漫的杀气,被酒气一熏,越发的浓烈。许平君从腰间摸出了软鞭。 前后左右,四面八方虎视眈眈地望着许平君,连气息都能杀人一般,许平君吓得心砰砰狂跳。 若要动手,以她的功夫,显然打不过一群高手,甚至,任何一个与她单打独斗,她都可能认栽。束手就擒,又不是她的风格。她一面扫视着,想从哪个看上去武功弱一些的人身上突破,却发现自己失败了。这里所有的人,怕是两招之内拿不下她,必在三招内将她就擒。 许平君的浑身冒着冷汗,打算跳窗而出。却被一个人从背后拦住,看上去,此人乃是这帮人中武功最好的。 第12章 史病已回头望了一眼。炫目的奢靡的王府,树大招风。满王府的垂丝海棠花都谢了,空剩下一株株大树。这气息他隐约中觉得似曾相识,和家中的白海棠气息完全不同,只是,他却不记得在什么时候闻过这气味了。 走出广陵王府的门之后,史高终于好奇问道:“哥,你每天在酒舍说书,不就是想通过引荐,见到皇帝吗!哥不是说,只有皇帝才赦免我们史家么?为什么不答应广陵王?他可是我们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儿了呀!通过他见到皇帝,有什么不好么?” 史病已道:“皇帝自然要见,但你可知道广陵王为何回京? 史高摇头:”不知。” 史病已笑道:“一来,自然是因为皇帝戒备他,把他昭回京来,想将其控制在视线之内。二来,广陵王势力大,心机深沉,少年天子似乎最近频频和他接触,似乎想要借他削弱霍光的实力。” 史高皱着眉头,半懂不懂地说道:“原来是这样。所以,皇上身边的两大势力,霍光这边,我们先去他的地盘大闹,得罪了人家,现在我们又拒绝了广陵王这边的差事。哥,以后我们的日子难着呐。“ 史病已道:“在他们眼中,我们不过是一介草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得罪不得罪,又有何分别。何况广陵王居心叵测,并非良主。” 病已心道,广陵王心机外露,难成大器,左右大局的,怕依旧是权倾朝野的霍光,广陵王恐只是皇帝的一颗棋子。若是不与广陵王交好,自己尚且有机会与霍光相识,若是此时入广陵王府上,则再无机会了,却不知该如何同史高说起。 史高则更是好奇了:“哥,我们又要去哪里?我们要去帮平君姐打架吗?” 史病已道:“莫冲动,打架解决不了问题,你先去找你师父,我若需要,自然去寻你们来帮忙。” 史高端详着病已略显疲惫的面容,只见他面色惨白,嘴唇微泛着紫,有些怀疑:“哥,你自己能行么?要不,我送你回家休息?” 病已刮了史高的鼻子:“傻孩子,我又不是废人,自己能走,你快回师傅身边习武去。”终于把史高送走。 那个时代的长安城,城中宫殿、达官贵人的府邸遍布城中,除了未央宫、长乐宫、桂公、北宫、明光宫等宫殿,太仓和武库,王府又占据了大片的土地。达官贵族和王公的府邸又占据了大片土地。史病已走了一阵,依旧是广陵王家的城墙,好容易走过,便觉得心悸胸闷。 忽而天空中乌云密布,又飘落了一阵细雨,他便觉得双腿上了刑具一般的疼。自他记事起开始,他除了心疾时常来袭,便常年受这风湿之苦,每每春夏之季,双腿就疼的厉害。 祖母曾告诉病已,说是他生在阴雨天,可病已隐隐约约中记得曾有一处不见见日的阴湿屋子,两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不但在他面前赌钱,还会给他唱民间的小曲,还给讲各种坊间的风流故事……虽然,祖母却矢口否认了,可病已知道,自己的腿疾怕是与那时有莫大的关系。 病已艰难的前行着,苍白的俊颜上渗了细密的薄汗,他不由得扶墙而行,然而,走了一阵,更觉身心疲敝,干脆坐在了大树下。昨夜平君大闹蘅兰坊,今日见这虎狼之君,着实殆尽了他全部力气,只是,平君的事他还牵着挂着。长安城内多妖孽,他不得不帮她。 病已再次起身的时候,忽然眼前多了一个娉婷的白影,和一辆小马车。 抬头望去,却是昨日蘅兰坊里舞蹈的那位王晟姑娘。 “还活着吗?”王晟姑娘声音淡薄而冷清,略带沙哑,和她的外貌无半点相符。可她着实是个大美人。 与许平君肌肤胜雪不同,她皮肤呈半透明的白,如剔透的白玉般。一双冰冷的黑瞳,一副轻盈的骨骼,如果说,平君似火,王晟就似尘封在雪山上的冰。 “上车吧,反正你现在有腿和没腿也没有区别。”王晟说着,欲要去扶病已,病已连忙摆手:“不必,有腿就比没有腿强得多。”说罢,一瘸一拐随王晟姑娘上了马车。 王晟递给病已一个绣了梨花的月白色荷包,袋中有几枚莲子苦心,她道:“苦心莲养心,吃下吧。” 莲子心养心,平肝火,滋润脾肺。史病已大方接过来,却未敢服食,只是道了谢。只是身体越发疲敝,已然浑身脱力,双眼也越发睁不开了。 王晟从一个精致的漆器盒子里拈出一枚□□饼,自己咬了一口,递给病已,道:“不敢吃吗?这个只有蘅兰坊才有的供应,乃是当年文帝的母亲薄太后最喜食的太后饼,我敢吃,总归没毒了吧?” 史病已方才吃了一口。广陵王那处应有尽有,可他和史高未敢动一样入口的东西,可如今他当真饿极。 病已咬了一口酥饼,猪油香蕴含其中,花生酥脆,还有甜丝丝的糖味,史病已品咂着,就觉得自己当年曾吃过。隐约中,他仿佛记起了自己襁褓中的一个场景,温润如玉的男子抱着他,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哄着他,而那四周,似乎亭台轩朗,水中还游着锦鲤…… “喂,不问我找你作甚?”王晟面无表情地问。 “你既找在下,肯定有事。”病已笑道。 “那位姑娘今天救了我一次,我来还她人情。”王晟认真地说。 史病已自知她说的“那位姑娘”是许平君,忙拱手作揖,王晟却板着脸道:“可她昨日和今日都调戏了我,怎么样,不若我调戏你,先报了这轻薄之仇吗?” 说罢,她伸出冰花瓣般的手指,抚向眼前的少年郎苍白的面庞。眼前人儿,真是个极品的美男子,眉宇间如有浩瀚星辰,平齐的双眉似墨染,显得他谦谦公子温润如玉,一双眸子更是儒雅温暖似春日的江水,融融暖意,让人心都暖化了。 史病已有些哭笑不得,他挡住了王晟姑娘的纤纤玉手,笑道:“舍妹性格火爆,小时候又被父亲当男儿教养,多有得罪之处……” 王晟打断道:“什么舍妹,她不是你未婚妻么?” 史病已从未见过如此刁钻犀利的女子,此刻他只想沉默是金,却因为好教养,依旧笑道:“姑娘所谓报答她,就是盘问在下么?” 王晟道:“当然不是,我要报答她,一来是让你好好休息一番。你若为她奔波生了大病,她自然心疼如刀割。二来,我知道你所想的全部答案。” 王晟将病已带到了自己的家中时候,父亲刚离开家门去了赌场。 街坊们照理议论纷纷:“这个伤风败俗的姑娘,死个三个相公了,又带回一个年轻男人……“ “克夫美人嘛,这次这个男人怕也是命不长……” 王晟冷笑一声,命马夫扶着昏睡的病已到自己的闺房。待她亲自为其脱去了外衫。王晟在十八岁那年,就死心了。 那一年,上门求亲的男子病死在家中,那是她的第三任夫婿——第一任、第二任夫婿无不是暴毙而亡,加上这第三个,她被邻居冠以“克夫美人”的名声。想要向她提亲的男子无比退避三舍。 适逢父亲赌钱欠了巨债,她便从此去蘅兰坊跳舞补贴家用,于是,邻里间又笑她自甘堕落,不贞洁,只有她自己知道,“克夫美人”名声一出,怕是达官贵族,也不敢无辜轻薄于她,她倒乐得洁身自好。 王晟用自己的贴身手帕为病已轻轻擦拭着,忍不住细意端详起来:真是清瘦,修长的脖颈,锁骨凹陷,肋骨根根分明,一双长腿,长手长脚的甚是好看。就是这双修长的大手,弹出了仙乐般的曲子,让昨天所有在场的看客们如痴如醉,就是这双大手,向她轻轻致意,她死去了一年的心,又活了回来。 她心中正漾着涟漪阵阵,忽然,睡梦中的病已轻声咳嗽,让她再次回到了现实中——他若嫁于此人,怕是非得当第四回 寡妇不可。 于是清了心,为他抓药熬药,他在睡梦中无法吞咽,她就口度口为他喂下,待她用额头贴近他的心脏,觉得他心脏正常了,放才松了一口气,于是,她开始自己和自己对弈,黑子对白子,对了一阵,终究分不出个胜负。 病已醒来时,看到了轻盈的白纱帐。帐中有幽幽的女子体香和梨花的清香,隐隐地藏在浓郁的药腥甜之中。 病已只觉得药味甚苦,比自己素日饮的腥甜药味猛烈许多,腿上也热辣辣的,像是还有人帮他敷了药膏,他从床上起身下床,只觉得神清气爽,整个人像是苏醒过来了一般。 “你终于醒了。”王晟面无表情地走到史病已的床前:“刚才看到你的样子,都怕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所以姑娘可是帮再下请了郎中?大恩不言谢。”史病已双手作揖,伸了个懒腰,穿上鞋子,迈出几步之后,才发现双腿轻松了许多,风湿痛的情形有所缓减。 “没请郎中。”王晟道:“我母亲生前也有你的毛病,故帮你以药酒擦身,还帮你敷了祖上秘制的风湿药膏,看来你是活过来了。” 史病已一听,脚下一软,险些摔倒,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子,竟然帮他擦身,着实让他难堪不已。 王晟面无表情继续与自己对弈,一面盯着棋盘,一边道:“小兄弟,你还没碰过女人吧?” 史病已笑道:“王姑娘为救再下,不拘小节,让人佩服。” 王晟冷笑一声:“这事哪用我亲自动手,是那位马夫帮你的。” 史病已松了一口气。 王晟道:“那么,现在我用我的消息报答你未婚妻今日相救。蘅兰坊不是霍光霍大司马开的,是他的女婿范明将军的红颜知己所开。” 史病已道:”在下自然知道这些。” 王晟又道:“那你可知,是范明将军本人亲自收留了叛贼司徒休?范明常年带兵打仗,有不少战场上的生死之交,而司徒副官当年曾救过他一命,所以,这次来投奔范将军,范明将军义不容辞,且他当时救下司徒休,已经打算把自己的一命还给司徒休了。” 病已用一双清润明晰的眸子打量着王晟,眼前的姑娘似乎有些不按套路出牌。本以为她是某个大人物放来捣乱的,她却和盘托出,一时间,病已竟不分真假了。 王晟见病已并不相信自己,冷笑一声:“此乃我亲眼所见,也只有我自己当日看到范将军亲自引那人入密室。只是他没有看到我,不然我连命都没了。你未婚妻今日救我,我还她一报,不然,我才懒得告诉你。” 史病已漂亮的瞳子有些明明灭灭的,他双手作揖道:“姑娘将这么重要的消息告知在下,日后在下定当为姑娘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王晟面无表情地道:“那你娶我吧。”说罢,她将手上的最后一枚黑子落下,她赢了。 史病已讶然。 王晟嫣然而笑:“开玩笑的。想娶我的人都病死了,我不想当你当第四个。”说罢,起身撵人:“你现在一定想去帮你的那位姑娘了,是吗?那就快去吧。” “多谢王姑娘,君曾我琼瑶,在下改日以琴谱予君,告辞。”病已说着,行礼离去。 行至门口,王晟忽然就拦住了那个白衣翩翩的璧人:“慢着!什么琴谱?”说完之后,她面色羞若桃李艳。 病已笑道:“广寒梨落晓星辰。”说罢,双揖告辞。 王晟凝望着病已离去的背影,久久未回神。病已说的那首曲子,自然是他昨日即兴为她创作的琴谱,如仙乐,纵然在场满座王侯,却皆醉于其中,那是他为她而写的曲子。 待病已离开之后,王晟坐在病已刚睡过的床上,猛嗅着病已留下的气息。长这么大,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举止翩翩如画,琴声绕梁三日,温柔似水,笑容如梦,可是,为何他身体这般荏弱…… 王晟深知,以自己的手段,他拜倒在自己的梨花裙下,怕不是难事,想到自己克夫美人的名声,她犹豫到骨头都要迸裂了。 这日的黄昏时分,史病已终于在霍家的后门见到了许平君。 第13章 这日的黄昏时分,史病已终于在霍家的后门见到了许平君。 远远看去,只见平君装扮成一个卖胡麻饼的胡人老妪,身穿胡人的衣裳,坐在一棵大槐树底下。黄昏的夕阳照淡了她的假皱纹,从病已这个角度看,皱纹隐去了,她依旧青春年少,如此好看。她时不时往府内看几眼,想必是知晓内里戒备森严,自己去不得。 “芝麻烧饼!“许平君故意低哑的嗓子,学着胡人老奶奶略带西域口音的吆喝,声声叫卖,她的胡麻饼香喷喷的,一个眉目清秀的老奶奶。 许平君曾说,等到我变成老太太,也会抱着已经成为老爷爷的你,让你不那么疼。原来,她变成老奶奶之后,皱纹仿佛带着笑,竟是这般顺眼。 病已心跳加速,胸口与左肩开始隐隐作痛,听到她声腔中气十足,病已心下一沉,心道,她青春年少,我又如何能让她守着我的支离病驱。 “芝麻烧饼!” 老奶奶在不知疲倦地叫卖,扯着嗓门儿喊了一阵之后,她似乎喊饿了,拿起一只就往嘴里送。狼吞虎咽一只下肚之后,老奶奶不觉过瘾,又狼吞虎咽大嚼了三只烧饼。因为吃的太急,她似乎噎着了,开始打嗝。 “芝麻烧——嗝——饼,芝麻烧——嗝——饼。”许平君边打嗝边吆喝。 史病已忍俊不禁一乐,越发觉得平君分外有趣好笑,他深呼吸一口,迈步向前,走了两步的时候,忽觉风湿的腿疼痛不已,踩到一颗石子摔了一跤,还险些摔倒。 再走几步,他心尖处又有些隐隐作痛,然他也不顾了,强压着欢喜,来到许平君的面前,用淡定的语气道:“老奶奶,来两只烧饼。“ “走开,别挡……“许平君此时正心不在焉地盯着远方,刚要将挡住视线的人推开,却见到了一双儿时最熟悉的眼眸。 “小……病猫!果然是你!嗝!“许平君激动地抱住了病已,响亮地打了个饱嗝。她紧紧的,不留任何空隙的抱住病已,毫无间隙的。这一抱,足以让病已心中刚竖起的坚硬厚盾轻松卸下,只是,心中的负担又重了些,病已只觉得心尖处疼痛更甚,连平君的手臂,都让他疼痛更添几分。 这一抱,恍惚间回到了十年前。白海棠花香的院子,云彩似鲲,这一抱,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他求生无能,她给她勇气。只是,她的力气更大了,连他的骨骼都要被她抱散了架子。 为她新买的酒瓶子松脱了病已的胳膊,瓶碎,桃花美酒洒了一地。酒水渗入地里,就这样消散了。 “注意一下身份,平君,你现在是乔装老妇。”病已说着,用尽全力方才推开平君。 平君满眼却依旧漾着久别重逢的欢喜,她上下打量着病已,捏捏他的肩膀,又比量两人的身 量,见病已比他高过半头之多,甚是满意:“小病猫,你长高了!长得这么俊,该有姑娘和我抢了!”说罢,递给他一只芝麻烧饼:“来吃!” 病已曾幻想过云海之下,清江之上,自己抚琴,平君对酒当歌;平君也曾想过花前月下,病已抚琴,她舞鞭。万万没想到,两人在阔别八年之后竟是以这种方式正式见面。儿时的伙伴再度相逢,儿时场景便如潮水般,自两人的心田涌现。 那是一次病已大病时。八岁的小人儿,疼得面色如纸,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对喂自己喝药的平君说:“我不想活了,你们放我走吧。” 小平君哭道:“你还小,会好起来的!你若好起来,我就再亲你一千次,一万次!” 病已已经疼得睁不开双眼,他轻声道:“不要了……反正你也等不到我长大。你抱抱我吧。” 小平君抱着病已嚎啕大哭:“你会长大!你会变老,等我变成小老太太,我也会抱你,让你不那么疼。我要给你找天下最好的药,治好你!” …… 只是,多年之后,这怀抱还属于自己么? 史病已清润的双目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戚,人却依旧笑容和煦如暖阳:“先和我离开这里。霍光不是幕后主使者。” 许平君忙道:“为什么!我可是在他家开的乐坊抓到了司徒副官!” 病已冷静分析道:“霍光是天下少有的聪明人,将叛贼藏在全长安城最大的乐坊,自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何况他早已权倾朝野,他若真想夺下皇位,也不足为奇,又何必借益州叛乱的人惹事。而且,据我调查,蘅兰坊是霍光的女婿开范明开的,人也是范明收留的。这次有人将矛头指向霍家,显然别有用心。” 许平君大眼睛转了转,似是认真琢磨了一下,继而点头,笑眼弯弯地望着病已:“你好聪明啊,这……好像是有点栽赃给霍家的味道,可是,我爹因为不慎放走了司徒叛贼还被关在了郡邸狱。小病猫,我跟你去哪里?” 病已道:“藏叛贼的另有其人,快走。”说罢,便牵着平君的衣袖欲要离开,平君心下忽地狂 跳,想起小时候两人的牵手,那时候,总是小平君冲着前头扯着小病猫的衣袖…… 平君便要去牵病已的手,病已犹豫了一下,甩开了平君:”这里有许多双眼睛。” 平君撅着嘴,跺脚表示扫兴,却又因八年后的重逢,再次开心地笑了:“小病猫,这些年你想过我吗?我好想你……” “别出声。”病已把那句我也想你压到了喉咙边。 两人行至一个小巷,病已方才道:“平君昨日是如何知道叛贼在蘅兰坊的?可有人为你提供消息?下次莫要当街索要男子衣裳了。” 平君笑嘻嘻地拽住了病已的胳膊,此刻的病已虽长身玉立,俊美出尘,她抬头望着病已的长睫,笑道道:“有个姓欧侯的人最近连续给我提供线索,还让我在霍家附近调查,他的主子应该是幕后想陷害霍光的人吧,我怀疑是广陵王。” 病已在“德泽酒舍”已有月余,对上至皇宫下至藩王贵族们的事早已了如指掌,他自然知晓广陵王的幕僚姓欧侯坤,便道:“此人可是儒雅俊秀,文武双全?”说完,不忘迅速抽出被平君拽住的手臂。 平君扫兴地道:“对,一开始他还想扮成江湖游侠儿,结果被我偷去了钱包,识破了姓氏,方才以真面目示人。” 病已道:“欧侯氏本是春秋时期越国王族的姓氏,以此姓为姓氏者甚少。他跟着广陵王当了幕僚,倒是与地域相符。那你后来可是跟丢了逃犯么?” 平君愤愤抱起了双臂:“是啊。那司徒叛贼水性还可以,但不会比我好那么多吧!我跳入滈河里追捕他,竟让他跑掉了!枉我水性这么好,竟不如一个受过伤的人么?且他伤口早已裂开,难道不痛?” 病已细琢磨了一番,问:“平君,你的水性究竟有多好?” 平君道:“我和父亲曾经住在海边好几年,我无聊的时候先是下海抓鱼。后来,有一次遭遇狂风暴雨,竟在海里遭遇过鲨鱼,但爹爹把我救了上来。当时船也被鲨鱼咬碎了,我和爹爹辛苦游了半天才游回来,之后,我的水性就堪称天下无敌了。一般熟悉水性的渔民都不及我一分……” 病已眼前忽然一亮,道:“平君,我怕是知道叛贼躲在哪里了,他怕是……” 话音刚落,却见一行铠甲士兵早已在小巷口里蹿了出来。 为首的那位身材修长的青年将军身着银色战甲,头戴银色华冠,黄金珰,以蝉为纹,上等赤黑貂之尾为饰。 他目光清绝冷绝,仿佛那银色的铠甲也是冰做的一般,隔着老远,就把一股逼人寒气满满带来。再看他腰间的长剑,五色琉璃为剑匣,剑在匣中,依旧有寒光四射在外,剑柄尚有九华玉、七彩珠,绿松石镶嵌,病已一眼就认出这是春秋末期的名剑——吴王夫差剑。 病已心道,这位将军龙章凤姿,目若星辰,他既能驾驭使得吴王夫差之剑,日后也必然与这名剑人剑合一,重蹈吴王夫差之覆辙。出身这种家世,可惜,可惜。 青年将军亦是用剑光般冰寒的黑瞳望着史病已,只见眼前的少年身材单薄清瘦,却皎如玉树,举止雍容,虽年纪轻轻,眉宇间已纳百川,日后待机而发,贵不可言,可惜他病入膏肓,行将就木,可叹,可叹。 将军挥了挥手,禁卫军们涌上前来,用长刀将许平抵在许平君的胸腹。 许平君大惊,盯着站在一旁的病已,怒道:“小病猫,是你出卖我吗?是你让官兵来抓我!我看错你了!”说罢,双目通红,面色紫涨,她欲要挥鞭打人,却被身着寒光铁衣的士兵们扣住了双臂。 第14章 许平君大惊,盯着站在一旁的病已,怒道:“小病猫,是你出卖我吗?是你让官兵来抓我!我看错你了!”说罢,双目通红,面色紫涨,她欲要挥鞭打人,却被身着寒光铁衣的士兵们扣住了双臂。 “我,出卖你?”病已知平君是误会了,然又三两语解释不清楚,忙要上前去解救平君,被那冷绝的将军一剑挡住了,寸步难行。 那冷绝的将军道:“鬼鬼祟祟在霍家门外一天,有何企图?将这个假扮老妪的带走!”说罢,那群士兵已然将许平君捆绑。 病已讶然,冷声质问道:“敢问这位将军,你们为何要捉这位姑娘?” “王八蛋,你们敢捉我!”平君挣扎着,却连脚也被禁卫军们用锁链锁住了。 “平君!”病已说着,想要硬冲上前去,为首的将军却将长剑挑在了病已的脖颈上。 病已还要再动,长剑已然削掉他一截青丝。病已的脖颈渗出一丝鲜血。 “将许平君带回郡邸狱!“那将军说着,禁卫军们已经把平君押入囚车,运走了,那将军却用剑指着病已,一双冰冷的刀锋眼盯着病已看啊看,像是要把病已的骨头也要看碎一般。 病已道:“这位将军,许姑娘捉的可是叛贼,你捉走她,若被人误认为和叛贼沆瀣一气,就有口说不清了……” 将军打断道:“吾奉圣上之命,捉拿叛贼。许广汉放走叛贼,女儿许平君行为可疑,必须先行关押。” 病已笑道:“霍禹将军,许姑娘曾与叛贼大战一番,想是对叛贼的情况十分熟悉;在下昨夜到今日也一直在调查此事,还得了些线索,霍将军若是暂时无寻人的头绪,不如先放了许姑娘,让她和再下提供些线索……“ 那将军一听病已一口一个霍将军,亦是将病已脖颈上的剑贴得更近了些:“你怎知我是霍禹?” 病已扬眉道:“将军腰间的令牌是禁卫军将军的令牌,二十出头、仪态不凡,又能得到当今圣上青睐的将军,不是霍家的大公子霍禹将军,还有哪个有这番殊荣?” 如病已所料,眼前的这位冷傲将军的确是霍光的长子,霍禹。 而霍光乃是霍去病的同父胞弟,霍光姨妈辈分的卫子夫皇后乃是前太子刘据之母,这样算来,霍禹同史病已人也算是有点沾亲带故,两人望着对方,先就生了几分好感,只可惜,眼下却由不得两人攀亲戚。 霍禹将军依旧把剑架在病已的项上,道:“继续说。” 病已浅笑,面对名剑威逼,一派的神态自若:“再下已经知道司徒副官的下落, 霍将军不如放了许姑娘,小民也好把知道的事情告诉将军。” 霍禹丹凤眼抛出一记冰刀子:“吾是守信之人,一旦吾将叛贼收押,许平君定全部释放。你若知情不报,可是想一同入大牢?” 病已亦是不容商量:“先放人,不然小民宁可进牢狱,宁可千刀万剐,枭首示众,也不愿意把知道的半分透露给将军。” 终于,霍禹犹豫了片刻,道:“我以性命保证,一旦抓获罪犯,定第一时间放过许平君。” 病已道:“那好,我现在就告诉大将军,如无意外,司徒副官已归天半日了,现在去打捞,还来得及。” 霍禹逼视着病已,步步向前:“已死?打捞?” 病已道:“司徒副官早在前夜已被许广汉的刀所伤,虽性命无忧,却也大伤元气,昨夜他又与平君姑娘苦战一番,血染蘅兰坊,他还剩下多少体力?许姑娘水性极好,司徒副官跳入水中之后不久,平君就不见他的踪影,想来并非他水性如蛟龙。倘若不是滈河有机关接走了司徒副官,那他必然是死在了水中被人灭口,将军若是不信,可以派人打捞。” 霍禹道:“说说理由。” 病已徐徐陈述道:“蘅兰坊虽然打着霍大司马的旗号,却是您的姐夫范明范将军所开,范将军打仗多年,乃是热血男儿,收留曾经的下属司徒副官倒也不足为奇,军人最讲义气,司徒副官若是被捉到,证实叛军和范明将军无关,霍家的罪名被洗清,诬陷你们的人就得不到什么好处了,所以,司徒副官被灭口了。“ 霍禹闻听病已知晓姐夫范明收留叛贼,先是一惊,继而,收起了病已的项上的夫差剑:”你还能推测出什么?” 病已双揖道:“这时候司徒副官被杀,让许多清者不能自清。譬如霍家,罪名可大可小;譬如广陵王,他的幕僚几番引导平君来霍家寻人,渴望权欲之心也昭然若揭;还有无辜的许平君父女,都无法通过司徒副官这张死人嘴来解释了清楚了。” 霍禹一双狭长的丹凤目先是微眯,听完病已陈述之后,收了剑,问道:”敢随本将军去滈河么?“ 病已道:“这有何难?只不过,小人自幼身体虚弱,还患有风湿,近日来风雨大作,腿脚不 太灵便……“ 霍禹忍无可忍地再次将吴王夫差剑架到了他苍白如雪玉的脖颈上:“会骑马吗?” 病已吓得立刻点头,不敢再言。 霍禹带人去滈河打捞,打捞了许久,却没有见到司徒的人影。 病已见打捞的多是北方的汉子,且水性稀松平常,于是笑道:“霍将军,敢问滈水这么深,一般水性的人又如何能在水中捞得尸体?这事怕还得劳烦许平君姑娘,她水性极好。” 霍禹瞪了病已一眼,命令下属道:“夜深,难以打捞,诸位今夜就把手在此,谁都不许睡觉!” 禁卫军们听令。 病已见霍禹丝毫未有放许平君出牢房的意思,于是道:“霍将军为何不让许姑娘来打捞,或许,一个时辰内就能真相大白……“ 霍禹意味深长地瞥了病已一眼:”本将军就是不想真相大白。“ 病已立刻明白,霍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倘若打捞不上来尸体,怕是有人想毁尸灭迹。 病已忙道:“既然霍将军不想深夜打捞尸体,能否放小民去探监?许姑娘还关在郡邸狱中,她怕是知道更多的事……“ 病已在两个禁卫军的押解和护送下来到了郡邸狱。 何为郡邸狱?乃是关押重要的王侯将相罪犯的地方,许广汉、许平君因为牵扯入其中,也被关押至此。 来前病已特意为许氏父女买来好酒,瓜果,和鱼肉,满满提了一篮子,待进入郡邸狱牢房大门那刻,却又脚下踯躅。 痛,晕。许是劳累一天,他疲惫不已,左肩膀又隐隐作痛,劳累一天,已然头晕眼花,想必是脸色不好,可是,他现在必须见她。 病已整理了一下衣冠,在啬夫、禁卫军的陪同下,来到了许平君父女的牢房。 因为是关押王侯将相和重臣的牢狱,每间牢房虽然阴湿不见天日,却也宽敞,病已就这样走在后面,隐隐约约的,就觉得这条路他是走过的。婴儿的哭泣声,在他的耳边回荡,赌钱猜筛子的女子,唱儿歌的女子……在他的眼前徘徊…… 这里,他一定是来过的。 “死病猫,你怎么才过来!你这个叛徒!“平君隔着牢房大骂,然而,在她看到病已的饭餐和美酒时,却又心下一软,嘴上,却是硬如刀锋:”你还来做什么?霍家给了你什么好处么?你读书 人的节气呢!“ 病已将酒坛打开:,冲着角落里的许广汉躬身一拜,说道:“许叔叔,好久不见,病已有礼了。“ 徐广汉在远处淡淡地点头:“难为你这种情况下还来看我们。” 病已将饭菜端出:”霍家没有给我任何好处,我也是在他们的监视下来探望你,见到你之前,我 也不曾见过任何霍家的人,平君,你和许叔叔稍安勿躁,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你们出去!“ 平君撅嘴:“我如何信你?” 病已酸涩一笑:“就凭昨夜,我一眼认出你,又陪你大闹蘅兰坊,你难道不该信我?” 平君一听,心柔软下来。昨夜在街上,她本该认出病已,却因救父心切,生生把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错过,想到这里,平君有些自责,她透过牢笼的空隙,伸出手去摸病已的肩膀,长大的病已依旧身材单薄,她顺着锁骨,一直摸到病已的胸口,一如小时候去试探他有没有发病时。 俩俩相望,望穿这牢笼,旁若无人。 “心跳没有加速,你没有说谎。”平君将另一坛酒递给病已:“来,陪我喝一酒,庆祝我们相遇。我本以为,我们再次见面,第一杯就是洞房花烛酒呢!” 病已接过酒坛子,苦笑:没法子第一时间把你救出去,我很抱歉,明天,如果想放你,还有可能要委屈你打捞尸体……“ 平君透过牢笼伸手,吃力地抓住病已的手,冰凉,微微发抖,骨节分明,她把那手抓紧:“捞尸体我不怕!我怕你背叛我……” 正说着,两名禁卫军开始催病已:“史病已,霍将军说让你来探监,不是让你来谈情说爱的,你已经交代完,可以回去了。” 平君却牵着病已的手不放。 平君眼珠子一转:“病已,你凑近点,我有话和你说。“ 第15章 平君眼珠子一转:“病已,你凑近点,我有话和你说。“ 病已一怔,凑近了些,只见平君揪着他的腮,揪起来,隔着牢房的窗格,吻了上去,在场的所有人皆惊,病已当时就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后退了三步。只见平君一脸安然地望着病已,仿佛周围围观的人都和他无关似的。 两名禁卫军实在看不下去,一人挟了病已一只胳膊,道:“走吧。“便把病已押解回了河边。待病已离开郡邸狱之后,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许广汉终于开了口: ”平君,你信病已多少?“ 平君毫不犹豫地回答:“爹,他说的,我全信。“ 许广汉摇摇头,叹道:“真是冤孽。“ 病已刚回来不久,湖边就有刺客偷偷来滋事。 幸得霍禹发现湖边风吹草动,捉了一刺客,他却咬毒丸自尽,搜遍了全身都没搜到一丝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件。 病已凑近死者嗅了一番,笑道:“司马相如 《上林赋》有云,’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霍将军,京城的达官贵族有谁喜食枇杷么?“ 霍禹道:“不知。“ 病已笑道:“今晨广陵王见小民时,桌上摆了许多白玉枇杷果,产自广陵,与京畿附近的枇杷气味有些许不同,而他身上正是白玉琵琶的气味,小民怀疑,此人是见过广陵王了。” 霍禹抬头望着病已,无言。虽然早已料到是广陵王作梗,然而,这气味并不能作为证据,怕也是无法说服别人相信。 霍禹率领整个禁卫军彻夜不眠,这可苦坏了病已,他坐在河边的篝火前瑟瑟发抖,还时不时打个喷嚏。 霍禹冷笑一声:“弱者就去营帐里。” 病已这才发现,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撘好了一个大营。因为太过劳累,他入了营帐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上午,然而,他出了营帐,发现霍禹和他的部下们依旧精神抖擞。 “霍将军,既然夜里我们引蛇出洞的目的已达到,今日不如让平君来打捞尸体吧。”病已躬身拜道。 “若她逃走,你来承担后果?“霍禹问。 “许姑娘若真的趁此机会逃走,霍将军就算关小人一辈子,或者处以极刑,小人也没有话说。“病已双揖道。 霍禹终于命人将平君带到了滈河边。 说明用意之后,平君二话不说便跳入水中,艳红色的影子入水时,潋滟的水花搅碎一河的夕阳。之后,那水上边出现了一道疾速的水痕,像是一条灵活至极的飞鱼跃在水面之下,又如梭子在水中穿行。 禁卫军们不由赞叹道:“这姑娘好水性!” 霍禹左右扫视了发声的属下们一眼,冷声道:“肃静!” 却说许平君第一次下水,迅速下去,再迅速游弋上来,却一无所获。 霍禹于是冷冷地问病已:“当真有尸体?” 病已思忖了一番,递上一壶自己新温的热酒给平君:“水下毕竟目视不清,怕是有障眼,平君仔细打探,莫要疏漏了。” 平君一听,接过酒来,仰脖豪饮,一饮而尽,继而拍拍病已苍白的面庞,道:“放心,这次我还捞不上来,我就是王八! “ 于是第二次下水,结果,依旧没有找到半具尸体。平君也已累得精疲力竭,上岸时,还有一只王八咬着她的裙裾。 病已心疼不已,忙把她裙裾上的王八逮下来,结果被王八咬了手指。 “不用管它,可能它是替我充当王八的,阿嚏!“平君有些懊恼。 病已脱下自己的衫子替平君披上,道:”平君,快穿上。“说完,也打了个三个喷嚏。 霍禹拿狭长的丹凤眼瞥了病已一样,解下自己的披风,扔给许平君,转身板着脸命令部下道:“还不快生火?“ 禁卫军们连忙在许平君身边摆了一圈柴火,点着了,把平君围了起来,霍禹指责病已的身旁喝道:“这边。” 禁卫军们又用柴火将病已围了起来。 霍禹道:“找不到人,你就随着这团火去见火神吧!” 平君一听,扬鞭道:“你敢让他去见火神,信不信我让你现在就去见水神?”说完,也打了个喷嚏。 史病已借此时机道:“霍大将军,许姑娘两番下水,她若是放走逃犯的人,早已游到对岸逃脱,何必受着水寒之苦?” 霍禹打量着一身湿透、裹着自己银色的平君,心中便微微一动,于是,拿丹凤眼逼视着病已:“可是,水中并无逃犯。” 平君亦气喘吁吁地道:“该不是……你判断错误吧小病猫?难不成,水里还有妖怪把尸体吃了?” 病已终于恍然大悟:“平君,有书记载,昔日周文王命人打造滈河,曾在此地发现一洞,洞内有鲵兽栖息,难道,说的就是此地!“ “河底有洞?为何我没发现?“平君有些好奇。 病已又说道:“昨年大旱,京畿一带水源不枉,想是在去年时有人发现此洞, 今年雨水旺盛,桃汛期刚刚结束,此洞又深深掩入水中,难道说,真的有人利用了此洞?” 平君一听,扔下披风,第三次扎入水中,半个时辰的功夫,终于探出一个人头:“我找到了!” 下一刻,只见许平君自水中如梭子一般游了过来,手中似乎还抱着尸体,霍禹一时激动,施展上好轻功飞至江面,亲手接了许平君手中尸体回到岸上。 许平君亦是湿淋淋地跳出水面,冲着病已笑得一脸灿烂:“病已说的对,尸体果然被藏在了水深处,用几块大石头压着,还用布包裹了起来!要不是我水性好,一般人真的找不到!” 病已拍拍平君的肩膀,递上一壶热酒:“喝一点吧。” 平君亦是开心地仰脖,一口就将热酒饮尽,还拍拍病已的脸:“小病猫,你最了解我了!” 不远处,只见霍禹守着司徒副官的尸体,狠狠瞪着这两人。一双本就冰冷若寒的黑瞳子,此刻冷得像要把人冻住似的。他身边的一名禁卫军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史病已,这边。”霍禹板着脸冷冷地道。 此刻,此刻,霍禹心中十分不痛快。像是小时候自己的名剑被刘弗陵抢了去一般。他煞白这一张如玉的脸,却不明白自己为何恼怒。 此时,天色已入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病已忙走到尸体面前,用火把仔细探视着,只见尸体已被泡肿,胸前的两道刀口异常的深,新刀口刺向心脏处,似是一刀毙命。毫无疑问,此人是被暗杀于河中。而头上的明显砸狠,显然是死后为之。 病已冷静判断道:“首先,司徒副官死于熟悉的刀法之下,而这位许平君姑娘习惯用鞭,刀并不是她管用的武器。第二,许平君姑娘几番下水方才在水底找寻到罪犯,她若曾杀人,早已畏罪潜逃,证明许姑娘不是凶手。第三,凶手杀掉司徒副官却没有打捞上来毁尸灭迹,显然水性一般。他若能像许平君姑娘那般畅游,怕早就捞上尸体了。” 许平君连忙点头:“对对!病猫说得好!我从小就用鞭当武器!” 霍禹目光一凛,夺了平君腰间的鞭,却拔剑就来,与招招逼人。好一个英武的将军,于火把的映耀中,寒光铁衣如银,剑所至处,走银蛇,飞银龙,许平君慌忙夺了一把士兵用的刀来挡。 “你要做什么!“许平君骂道:”我帮你们寻找犯人,你却要杀我灭口吗!你算什么将军!“说罢,以刀当鞭,与霍禹过了数招。 “废话。” 霍禹自小习武,非但有大姐夫范明将军指导,还有二姐夫金赏时常喂招,须知,范明已有一身冲锋打仗的好功夫,那金赏更是皇帝刘弗陵身边的第一侍卫,剑法出神入化,霍禹虽未学至十成,竟也有六七成,也不失为一个功夫高手。正因为此,他数招便擒了平君,平君于是大叫:“小病猫,救我!” 整个过程,病已却只是微笑,待霍禹擒了平君,病已淡定走到霍禹面前,笑着说道:“霍将军,现在已经能够证实平君刀法不熟了,她可以摆脱嫌疑了吧?” 霍禹不满地瞥了病已一眼,他想说的话,早已被病已说完,如骨鲠在喉,他哼了一声,将长鞭递给平君道:“你自由了。“ “霍将军,多谢喽!” 平君接过自己的武器,单手抱拳作揖,一副江湖儿女的飒爽。看得霍禹心头一热。紧接着,许平君却恢复了小姑娘的天真之态,欢天喜地蹦到病已面前,拍了病已的肩膀:“病猫你太聪明了,果然是你有办法!”说罢,却立刻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不对,那我爹爹那?既然我无罪,我爹应该也无罪吧?” 霍禹犹豫了一下。 火光照在霍禹冰冷的脸上,狭长的丹凤眼和冰山脸被红色火焰照得妖冶异常,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毫无疑问,这件事在没有足够证据证明许平君的父亲清白之前,他无权放人。 父亲再三交代过,许广汉身份特殊,八年前,还曾受过很重的刑,兹事重大。 “证据不足,暂时不能放。”霍禹道。 第16章 “为什么!阿嚏——“许平君激动地走到霍禹面前,大声质问道:“霍将军,我父亲若是坏人,我还帮你们捉拿逃犯做什么?为了这个逃犯,我几乎三天不休不眠,我跟着逃犯闯教坊,四次下河,你们不可以这样不讲道理!“ 霍禹唇角微微一动。 平君趁此机会需要劫持霍禹,鞭子一挥,就抽了过去,霍禹不慌不忙以剑挡下,点了平君的穴道,许平君立刻昏睡过去,倒在了霍禹怀中,霍禹只觉得心中烦躁不已,翻了个白眼,厉声命令自己的亲信道:“来人,将许平君押解到别苑!” 这时候,病已终于使出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杀手锏。他自衣袖里亮出了一条软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剑架在了霍禹的脖颈上。 而霍禹亦在同时将自己的长剑笔上了病已的胸膛。 “你会武功?”霍禹问。 “不会,但这一招,足以让我们同归于尽。”病已笑道。 病已自幼体弱,不能习武,这是史高的师父傅子介教他的一记绝招,快,狠,准,一招制人。不到关键时候,他绝不会使出这一招。 病已本以为这条的软剑会永远的藏在衣袖里,没想到,来长安城一个月就派上了用场。 霍禹自然知道,这是史病已亮出的老底,这却让他对这两人的感情产生了十二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会让这些看上去冷静睿智的少年跟着她一再冒险,甚至不惜牺牲性命?这个想法让他心中莫名酸楚。于是冷声道:”信不信本将军一声令下,你就会成为刺猬?“ 病已笑道:“霍大将军看上去乃是一诺千金之人,堂堂九尺男儿,既然允诺放过许平君,肯定不会出尔反尔。为何不但不放许广汉,如今连平君也再度关押?” 霍禹冷冷地瞥了病已一眼:“我言必信,行必果,但如今死无对证。” 病已道:“也就是说,若在下能找到找到证据……” 霍禹打断道:“吾以性命履行承诺。”说罢,他竟先行收了剑。 病已打量着眼前的这位青年将军,只见他狭长的丹凤目坚定而明亮,唇角倔强地抿着,他直视着自己,目光如上古名剑的剑芒,内敛,含蓄,锐可抵千军。 他就是霍禹,传说中鼎鼎大名的霍光之子。城中无数待字闺中的贵族少女心仪的对象。城中多少贵族少年心中努力的目标。霍光生了许多女儿,有嫁去给政敌家中的,有嫁给文臣武官的,有的嫁给了昭帝最信任的侍卫,而这位霍禹,据说被霍光疼爱到了心窝里,他不愿以政治打造自己的婚姻,霍光从不逼迫他。传闻这位霍禹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常常住在侍卫营里,每日除了练兵之外,便是读兵法,睡觉,也是个奇怪的人。 “许姑娘呢?霍将军能现在就放了许姑娘吗?”史病已道:“她为了救自己的父亲,牺牲良多……” “她在我居所。“霍禹道:“明日放人。” 病已凝重地问道:“为何不是今日?霍将军本以赐予她自由。” 霍禹冰冷的眸子闪烁出温柔的火花:“她太吵,影响查案。”说完,他颔首示意身边的士兵们围住了病已:“至于你,随我继续调查!”说罢,趁病已不注意,将其软剑用他的吴王夫差剑卷成了碎片,吴王夫差剑再次架到了病已的脖子上。 这一次,霍禹似是为了示威一般,还把病已的白脖颈上划破了一道。鲜血渗入了吴王夫差剑,下一刻迅速消失不见。传闻此剑嗜血,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病已道:“霍将军,你不可以如此言而无信!” 霍禹冷冷地道:“来人,将偷袭本将军的犯夫绑起来!” 病已瞬间被绑了里外三层,于是抗议:“霍将军,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病人,更何况,我们还要查案,将军绑了小人,可要小人蹦着走么……” 霍禹似乎认真考虑了一下他的意见:“好,那就只捆手。” “那我渴了怎么办?”病已问。 霍禹解下盛水的牛皮袋,送到病已的唇边:“就这么办。”说完,病已刚张开嘴,霍禹却收回了牛皮袋,把水一口气饮尽。 病已无奈道:”霍将军是不是给我留点?” 霍禹问:“有人带了胡椒么?” 病已一听,笑道:“大家都是士兵,谁会带胡椒呢?” 正说着,却见一个足有两个人一般粗的士兵走上前来,往自己的水袋里撒了些胡椒粉,又将水袋送到病已的嘴边,道:“喝。” 原来,那时候煮茶都是要加上花椒、糖等香料。这位禁卫军士兵自几年前在贵族亲戚家饮茶之后,就觉得胡椒味香气扑鼻,故每次吃饭时,都往饭里撒上一些,不想这次出来,他竟也带在了身上。 掺了胡椒的水入喉,病已被呛到咳嗽:“霍将军,你这是用刑啊……” 喝了胡椒水的病已被绑着手,同霍禹一同查访了被司徒副官一刀毙命的那位啬夫家。 那人家却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孤儿寡母,从此无依无靠,搜了家里之后,一无所获。 霍禹却依旧不善罢甘休:“搜院子,挖地三尺也要搜!” 家中的妇人自是反对的:“将军,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们啊!” 霍禹一听,干脆从腰间摸出一枚金饼擎在手中,这家的妇人果然欢天喜地地收了金子,跪下道谢:“谢谢大将军!谢谢大将军!” 病已便对霍禹道:“霍将军,看这妇人的态度,似乎他的丈夫并没有给他留下多余的钱。 霍禹翻了个白眼:”废话!” 然而,在这家小小的院子里搜遍每一个角落之后,依旧一无所获。 这时候,病已抬头望着院子里的大树,说:“咦,他家的树为何这般奇怪?大树笔直,为何只有一棵树枝是弯的?难道说,经常有人上树?而且这个角度,刚好月光能照到。” 霍禹一听,施展轻功飞身上树,豁开一块有伤痕的树皮,只见里面似是被什么堵上了,拿匕首撬开之后,果然得到了一张奇门遁甲图,月光之下,照得甚为清晰,还有一把机巧的小木剑,浮雕了帝江神兽:不知道是何意。 霍禹飞身下树,来到病已身边,病已看了之后,道:“霍将军,在下不懂武功,这小剑看似很坚硬,杀伤力不知如何?” 霍禹一听,把那小剑轻轻往树枝上一扔,整块树枝被打断。木剑却纹丝未伤。 病已道:“木剑的材质是坚不可摧的楠木,而非普通木材,如果是打造了来玩耍,大可不必用这么好的材质,用来打人的话,非将军这么好的功夫,又造不成杀伤力,据说上好的楠木千年不腐,这木剑怕是用途重大……” 面对病已絮絮叨叨的分析,霍禹心烦不已,于是拔出自己的吴王夫差剑,再次架到了病已的脖子上:“说重点。” 病已道:“又有奇门遁甲图,又有莫名用途的木剑,在下怀疑,这木剑可能用来开某个机关的钥匙。” 霍禹道:“哪儿的钥匙?” 病已摇头:“再下不知。”说罢,忽又想起了那羊皮卷,道:“霍将军,我可以闻闻那羊皮卷么?” 霍禹犹豫了片刻,把羊皮卷凑到了他的鼻子上,病已瞬间打了个喷嚏。 病已笑道:“霍将军,羊皮纸上有酸味,想必是隐藏着什么字迹或是图画,不如拿火把一烤。” 霍禹收了羊皮纸,吩咐道:“来人,去寻盏灯。” 病已方才发现,这位霍将军竟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细心。 待油灯烤了羊皮,六甲图上的画迹果然慢慢显现,竟是一副大山的图,中间山谷还被特别标记了,想是有重要的人和事在里面。病已观之,惊喜不已:“霍将军,在下知道这是哪座山了,只是……” 霍禹自然知道病想提条件要求放许平君,于是打断道:“去许广汉家。” 这回,病已方才明白为何霍禹要多扣留平君一日。 许平君和父亲的住所非常的乱。乱七八糟的酒坛子堆在地上,还有几只被打翻了,屋子里还有几只小猫小狗在舔食用酒液,不像家养动物,倒像是流浪猫狗。 病已向来好洁,于是看不下去,便要去收拾,霍禹再次把剑抬到了他的下巴上:”别动它们!” 说罢,霍禹亲手翻了破碎酒坛,又把未喝完的稍稍品咂一番,病已忍不住道:“平君擅酿酒,这想来都是她亲手酿制,自然不比将军平时饮的酒美味……” 霍禹更觉得病已聒噪,打断道:“住口。” 徐家中并无什么贵重物品,甚至连像样的摆设都没有,仅有几本竹简,都是当年病已送给平君的。 史病已连忙解释:“那个写的小病猫的不是我!” 搞笑的是,平君的家中还有几幅拙劣的竹简画,上面画着十岁时候的两个小孩子拜堂成亲,还画了二十岁的病已,三十岁的病已,看得病已面红耳赤。病已再次解释:“这怕是平君小时候随手画的……” 霍禹再次打断病已:“来人,把院外掘地三尺!“病已连忙阻拦:“霍大将军,是不是有点不妥?” 霍禹从地上捡起一块不知道是抹步还是什么的布料,给病已把嘴里了进去。开挖之后,院子里挖到了许多埋着的酒坛子,还有一个小铁盒,打开铁盒,里面放了一只小猫的尸体,看得霍禹哭笑不得。 这时候,病已忽然眼前一亮:“呜呜呜呜……“ 霍禹瞥了他一眼,抽出了堵在他口里的破布,只听病已道:“霍将军,既然许广汉和另一位啬夫都没有收授财物而放走犯人的证据,所以,我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司徒副官被放走,不是因为人为财死,而是人为报恩亡!” 霍禹丹凤眼微微一眯:“报恩?” 病已道:“广陵王聪明异常,他断不会在刚入长安就把事情做得这般明显,还把自己亲信幕僚欧侯坤也搭进去,他们做到这般田地,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误导我们!也就是说,放走司徒副官的幕后指使者,另有其人,而广陵王只是隔岸观火,坐收渔利的人!而广陵王,只是借这个机会把你们霍家推向深渊而已!” 霍禹思忖了片刻,道:“继续说。” 病已问:“敢问霍将军,那位啬夫曾是哪位达官贵人推荐上来的么?” 霍禹于是命人去查证,得到结果,那位啬夫在十年前曾是一位名叫桑弘羊的大臣推荐来当差,而桑弘羊正是当年和上官桀勾结,想把霍光置于死地的一党。 病已又问:“霍大将军,能否查证一下,桑弘羊当年是否还有后人?” 霍禹微微一怔,十年前,十四岁的他同父亲霍光一同去视察,恰好看到了因为不满十岁被流放的桑弘羊之孙,桑青。现在想来,当年的小孩也有十九岁了,霍禹于是眼前一亮。这些年来,霍禹一直对桑青那怨毒的眼神念念不忘,也曾派人去找寻当年的少年,没想到,始终无果。 线索就这样断了,霍禹和病已也忙了一夜,病已体弱,早已困得站都站不稳,霍禹也已困顿,便道:“给我好好休息一天,一天之后,随我继续调查。” 病已忙道:“许姑娘呢,霍将军什么时候释放?” 霍禹丹凤目一凛,道:“你猜。” 第17章 病已忙道:“许姑娘呢,霍将军什么时候释放?” 霍禹丹凤目一凛,道:“你猜。” 病已打量着窗外,不知不觉,已是第二日日上三竿时分,他笑道:“小民琢磨着,若我将此山名告之,霍将军就能当场将平君释放。” 霍禹道:“你猜错了。”说罢,一张冰山似的面孔却平静得紧,面如冰玉,眼如辰星。这是一张英俊的君子的脸,出尔反尔的人不会这般淡定,阴险奸佞之人,哪得这般岸然。 病已面不改色,静待霍禹下文:“那霍将军的意思是?” 病已依旧唇角带笑,一副不怕你赖账,不怕遇见小人的自若。他似乎早已聊到对方也在准备好了条件与他交换,一双春日江水般的温暖瞳子就这样笑意融融地望着霍禹。 霍禹逼视着病已:“本将军要你自始至终协助本案。” 病已思忖了片刻,起身拜道:“没问题,霍将军先放了平君,我自告之地点,且随你去。“说罢,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霍禹以剑扶之,冰瞳中闪着几分果决:“你就是爬,也要跟了去。” 病已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笑道:“君子一言,别说是爬,就算是没了性命,用魂儿我也跟了去。” 说完,病已扶着墙站直了身子,绕是因彻夜未眠,面色白如傅粉,唇色也由粉色转为浅白,他毅然站在霍禹的对面,一脸的不卑不亢。 霍禹冷哼一声:“本降价不用你爬,不要你的魂,要你头脑清明,大步流星!” 却说许平君昨日被几个身着寒光铁衣的士兵押送至霍禹别苑时,她刚刚醒来。 此处毗邻霍禹守候的宫殿,方便霍禹休息。室内简朴至极,和宫中专门为禁卫军准备的休息室区别不大,由他的奶娘和两个小丫鬟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平君刚被送到这里时候,见这里除了一排排书简和几样兵器,别无其他,还以为被送到了皇家的监狱。 正犹豫着,霍禹的奶娘迎了上来:“咦,是个姑娘?” “霍将军让您亲自看管她。”一位禁卫军道。 奶娘点了点头,把看管理解错了意思,于是捏捏平君的胳膊,又捏捏平君的腰,笑道:“姑娘长得真好看,结实,奶娘我喜欢!你和禹儿好了多久啦?” 吓得平君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喷嚏:“大婶,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只是被关押在这里的……” 奶娘依旧热心不已:“姑娘你可受了风寒?你先换衣裳,奶娘给你炖姜汤和羊羔肉去!对对,还有给你烧水沐浴!”说罢,小跑着离去,平君抬头一看,只见远处的两个禁卫军仍在,始终与她保持着六尺的距离。软禁。平君想到了这个词。 霍禹的别苑,除了奶娘和两个娇小丫鬟的衣裳,并没有别人的衣裳,奶娘干脆让平君穿了霍禹的一件紫色的长衫,怎奈霍禹身材太过瘦高颀长,平君穿着拖到了地,袖子也太长,只好挽着。 霍禹的奶娘做的食物甚是可口,片刻之后,她就送来了鲜嫩多汁的羊羔肉,鹿肉糜,羊腿,大雁腿,兔头,小乳猪,还有松软的饼,葵菜,和香喷喷的粥,许平君风卷残云吃完之后,方才反应过来:“大婶,这饭是给几个人吃的?” 奶娘笑道:“就是给你吃的,你是来禹儿这里的第一个姑娘,想是你在他心中很重要。” 平君忍不住问:“霍将军还会囚禁什么人呀?” 奶娘一心把平君当成霍禹的贵客,又去盛了一鼎羊羔肉,端给平君道:“也没有什么,上次是一位公主,缠着他不休,禹儿就让她在这里等他,还有一次,有个叫张彭祖的小哥儿和家里吵架,可惜他要练兵,就让住下了。” 平君边吃羊肉,边点头:“原来霍将军还有朋友。” 奶娘道:“禹儿朋友甚少,他侄子辈分的少爷们,他都不愿意理睬。朝中那些纨绔子弟们,他也懒得和打交道,没事就躲在这里练武,读书,挺孤单的。” 平君更好奇了:“大婶,霍将军平日都是不回霍府住的吗?” 奶娘点头,又给平君端上一盘羊腿:“禹哥儿讨厌他的继母,这也是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的事了。霍大司马家教很严,从小禹儿受的都是严苛的教导,禹儿在霍大司马的悉心栽培下,文武双全,还懂兵法,就想着去前线打仗,可惜大司马不允许,让他守卫宫殿,想来禹哥儿并不开心……” 平君这才发现,霍禹虽贵为霍光的长子,身份尊贵不可言,却这般不快乐。 一个时辰之后,许平君打着饱嗝,进了浴盆,刚泡上了花瓣浴,就见那大娘又送来了什么香料,倒入了水中,说是能驱寒。而禁卫军始终在六尺之外的屏风外,让她心中略懊恼。 平君心道,既然自己被软禁了,不妨更自在些,于是道:“大婶,酒才是最驱寒,这些香甜的东西,真的可以么?“ 奶娘一听,笑道:“这姑娘也是豪爽,禹儿不喝酒,奶娘拿自己的烈酒给你喝!“于是,平君边喝酒边泡澡,泡得身上寒气尽散之后,迷迷糊糊的寻了一张床睡着了,半睡半醒中,就觉得有人在端详 她,目光热烈而充满好奇。平君想睁开眼睛看看此人是谁,却因过于劳累无法睁眼。 此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霍禹。 此番归来,病已就在后门口,他向霍禹承诺,一旦他看到平君里开霍禹的别苑,就将羊皮图的地点告诉霍禹。霍禹便回到别苑遣平君离开,万万没想到,平君正睡在自己的床上,四仰八叉,打着微鼾。 霍禹向来有洁癖,见平君穿着自己衣裳鸠占鹊巢,更是火冒三丈,他凤目一瞪,便要拖平君下床,谁知平君喃喃地呼唤了一声:“小病猫,是你么。“一个猛力,把霍禹一拽,恰恰地上尚有平君扔的酒瓶,霍禹脚下一滑,摔倒在床上。 迎面冰寒的嘴唇对上了平君热烈的唇,顿觉香软缠绵,美妙芬芳,霍禹的头脑轰的一声,仿佛心中有丝帛裂开了一般,丝丝线线都是柔的,滑的,霍禹只觉得浑身发烫。 正在这时候,平君却睁开了双眼。 霍禹迅速起身,怒道:“谁让你穿我的衣服!谁让你来我的房间!”看到许平君身上穿着自己心爱的紫袍,霍禹双眼迸射出阵阵寒光,可冻死人,又可杀人。 “可是,我的衣服湿了呀。”许平君吓了一跳,她依旧双目迷蒙,欲要脱衣,霍禹却转过身去,怒道:“算了,衣服送你了,你可以走了。” 许平君得知自己获得自由,开心地撒腿就跑,奶娘却迎上来笑道:“你们不如一起吃个早饭吧。” 霍禹却道:“奶娘,她只是我的囚犯!谁让她来我房间的!” 奶娘一脸茫然:“囚犯?禹儿为何要带囚犯回家?“然而,为时已晚,霍禹独享的花瓣浴玫瑰花、桃花,已给许平君享用,他一日三餐的伙食,也被许平君一顿饭吃了干净。此时,霍禹气得面色铁青,他抄起了吴王夫差剑,按个恐吓那两名看管平君的禁卫军下属:“你们是怎么看囚犯的!“ 此时,许平君正在别苑的门外焦急等待。本以为病已回来接她,却没有等到人。这让许平君火冒三丈。 “小病猫,你在哪儿?”许平君张望着四周,大声喊道。无人回应。许平君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长这么大,她从来都没感觉到这般孤独。像是自己五岁之前,失去了娘亲,爹爹还整日在王府守卫,自己第一次一个人晚上睡觉时那般孤独,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别人的。 病已却已在暗处目送平君离开。待她走远,霍禹缓步走出,与病已汇合:“人我已放,图的地址呢?“ 病已一次一顿道:“太,乙,山。那里群山连绵,找那座山不易,而再下会信守承诺待霍将军去,只要事后霍将军放了许广汉。” 霍禹一愣。太乙山,人们心中的神山。汉武帝曾想把太乙山也划入皇家狩猎的上林苑,被东方朔制止之后,依旧会去打猎,当今皇帝也爱去太乙山打猎,亦曾乐而忘返。在这太乙山中做什么危险的动作,可谓事关重大。只是,太乙山绵延千里,若自己去,怕实在是难以找寻。 霍禹点头:“本将军答应你。” 病已伸出手:“君子一言。” 霍禹拿剑柄轻拍了他的手背:“废话。”说罢,转身离去,病已笑了笑。他相信这个人,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 霍禹点头:“本将军答应你。” 第18章 平君离开霍禹别苑之后,先回郡邸狱探望了父亲,离开牢狱之后,再次来到病已的旧居。 只见庭院内的白海棠树依旧亭亭如盖,遮天蔽日,然而四周尽是蛛丝网,梁上燕子巢,地上蚂蚁窝。人去楼空,依旧是她上个月刚回来时的破败模样。 病已和弟弟怕不是住在这里。平君心道。于是出门继续找寻,走了几步,却遇见了一身儒生打扮的欧侯坤同一帮狂士饮酒放歌,他口中念念有词: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白衫,清秀的面容,翩翩的模样。远处看,竟与病已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他双目中闪烁着诡谲,让他少了几分仙气。此刻,平君多么希望他就是心心念了八年那人。 欧侯坤似乎饮了不少酒,一身酒气,一身的不羁,此刻看上去,更与病已嗜好相仿,看得平君原地一痴。欧侯坤见到平君,舍下了伙伴,摇扇走来:“许姑娘,你一脸迷茫,似乎在找人?” 平君摇头:“不是。” 欧侯坤东倒西歪地走到平君面前,醉意盎然地笑道:“哼哼,你要找的人,大约在德泽酒舍附近住,你问一下的附近的混混们,就知道他家住何地了。” 平君心下一惊,于是直截了当地问:“欧侯坤,你这次这么好心,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欧侯坤摆摆手,道:“不为什么,在下也曾历经相思之苦,于是不忍世人受苦,仅此而已。 “说罢,他又纵情高歌,边歌边饮: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一面高歌,一面与狂士友人们东倒西歪而去。 平君抱拳,转身离去。这次回长安城不足一个月,她已经与父亲历经生死和牢狱之灾,这种人的话,她自是不愿信,然而,她太想找到那失散八年之人。 长安城之大,找一个秘密隐藏的人,并不好找,然而,在市井之中寻一个平民百姓,却是极易的。平君找来仔细打听了几个混混,终于问到了史病已兄弟二人的容身之处。 相似的庭院,史高在院子里熬药,长手长脚的,虽稍嫌稚气,已然是青葱少年的模样,不像十二岁的孩子,倒像是十四五岁的俊俏公子哥。 平君想起小时候的史高,白白胖胖,眼睛圆圆的,像极了年画里的娃娃,偏偏病已生的瘦小,抱他的时候,像是幼猫扛着一只大老鼠。想到这里,平君有些忍俊不禁。 院子里依旧有树,不过不是海棠,乃是长安城里常见的洋槐树,白色的碎花将谢,散落一地。 平君踩着白色的槐花,蹑手蹑脚地走到史高的身边,夺了史高手中扇,拍着他的肩膀大叫一声:“小高,平君姐姐来看你们了!” 史高却捂住平君的嘴:“嘘……哥睡着了。” 平君心中又惊又喜:“那我把他喊醒。” 史高连忙摇头:“让他歇一歇吧平君姐,他这几天奔波过度,身体不太好,昨晚还昏过去了……” 平君心头一热,不由怨气全消:“那我进去悄悄地看看他。”说罢,不顾史高的阻拦,轻悄地走进房屋,来到病已的睡房。 此时,史病已似已睡沉,呼吸声均匀,双睫铺陈在眼睑之上,甚是好看,只是,他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胸口,眉心蹙起,像是心口依旧在痛。 看得平君心也抽成了一团。于是轻悄地为他盖上被子,轻轻抚摸着他的眉心,直至慢慢抚平。她端详着八年未见的心上人:他苍白依旧,五官却更加深邃分明,他依旧像儿时那般老成,只不过,成年之后他会笑了,笑容带着融融的暖意,可惜,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和第二次见面时,他的态度完全不同呢?她明明记得,他脱下身上的衣裳时,笑容连八面的春风都点亮了。 许平君探下身,在那略嫌苍白的嘴唇上轻吻,她没有察觉,对方的睫毛在微抖。她只觉得,小病猫的嘴唇本是冰凉的,却在自己的一吻过后变得暖热,也有了些许血色。然而,待她离开屋子,端来热气腾腾的药时,床上的人却不见了。 “病猫,你敢躲我!”平君挽起了袖子,准备跳窗去找,却被史高抱住了大腿:“平君姐,别去找了,哥躲开你,可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许平君十分好奇:“他有什么好怕的?怕我强娶了他?还是怕我送他去教坊?” 史高大眼睛眨巴眨巴,摇头:“你们大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许平君嘻嘻一笑:“不知道是吧?那要不要我给你讲你小时候的糗事?你小时候是个大胖娃娃,还喜欢往漂亮女子的怀里蹭,经常尿在我身上,你还喜欢亲小女孩,你喜欢……” 史高忙捂住平君的嘴:“平君姐,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许平君嘻嘻一笑,杏眼一瞪:“快说。” 史高有些为难地道:“平君姐,哥今年身体很不好,时常犯病,他前几年也曾经游历京畿三辅,走名山大川,今年却一次也没有去。哥在杜县的时候,每天教书归来,有时候累的坐在院子里就睡着了,却自称是饮过酒才昏昏欲睡,可我知道,哥是体弱累到了。这样的他,你会不会嫌弃?” 许平君怒敲着药碗道:“瞎说!他从小不就这样吗!我怎么会嫌他!” 史高戳戳平君的胳膊:“当你的丈夫,你也不会嫌弃吗?譬如说,你想吃三个苹果,他只能给你一个……” 许平君脸一红,拍一记史高的小脑壳:“小屁孩,你知道什么!“ 史高瞪着大眼睛,认真地说道:“可他怕连累你,嫂子。” 许平君道:“难道他不是一直在连累我吗?人家别的小姑娘在跳绳刺绣的时候,我在帮他熬药;别的小姑娘在学着纺织的时候,我在帮他带孩子,”说完,指着史高的脑袋:“别的小姑娘都和小姑娘在玩,我却在被他强迫着读书。我又不是大家闺秀,身边从来没有一个姑娘读全过《大学》《论语》和《孟子》?他早已经把我的人生的定下来了,所以无论他生病还是残废我都不怕,他早在七岁时候,就注定是我的人了!” 说罢,许平君从后门跑了出去。那一天,许平君为找病已走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却再也没有找到病已。自下午时找到灯火通明。路过一个蜜饯摊子,平君忽然就想起了十年前。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平君牵着病已的手,逛东市西市。 那一天,人实在是太多,好吃的东西也太多,病已又太矮小,走着走着,两人就走散了。小平君手中拿着一男一女两个小糖人,发疯了似的找病已,却怎么也找不到,此时,病已也在寻找平君,却被人群阻挡,后来,干脆坐在卖蜜饯的妇人那里等,等到平君找到他的时候,因为他长得可爱,那妇人给了他各色的蜜饯,他却都还给的妇人:“多谢美人阿婶,待会我会给一个小姑娘买。” 小平君果然在蜜饯毯子找到了他,且十分生气:“你为什么要呆在这里?” 病已指着摊子上的蜜饯,将铜钱递给阿婶:“反正,我都要买给你的。” …… 如今,人还是那个人,却不会在蜜饯摊子等她了。 平君十年后初回长安,举目无亲,此时此刻,她连找个知心人说话都寻不到半个。她蹲在西市的角落,默默的看一只流浪狗捡食垃圾,看了一阵,于心不忍地买了饼,放到流浪狗的面前,之后,她随手买了烤鸡,回郡邸狱探望爹爹去。 “如果可以,不吃苹果,又何妨?”平君自言自语道。 此时,史病已却躲在了蘅兰坊的舞者王晟的家中,与之对弈。 还算宽敞雅致的房子,简洁异常,对弈的桌上摆了一株枯梨花,白花瓣,昭示着主人已然心灰意冷。 也曾有街坊邻居家的阿婆和大妈劝说她,姑娘,你去跳舞不怕坏了自己名声,王晟却道: “反正我都嫁不出去了,怕什么。”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脱下舞者的梨花仙子服之后,依旧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素颜,却如梨花般素淡的美极。偏偏她的每一步棋子都不是那么素雅,如战场上的前锋将军,一开战就锐不可当。病已却将每一步都轻松化解,他手中的白子走得沉稳若定,见招拆招,见阵破阵,道像是久经沙场的军师。 “她有那么可怕?让你病着都不肯见她?”王晟看了一眼病已落下的白子,面无表情地杀下一枚黑子。 “她不可怕,但很多事情暂时不想让她参与,我也没想好如何面对她。”病已苦笑着,落下一枚白字。 “她就像我的黑子,虽不能力拔山兮,搅局的本事-却还是有一套。你不如告诉她。”王晟思定之后,落下了自己的黑子。纵观了一眼棋局之后,却一挥手,将棋盘抚乱,对着一盘乱棋,面无表情道:“你赢了。” 病已道:“我还记得棋谱,不如恢复了它,我让你几子?” 王晟翻了个白眼:“已经让了两次了。” 病已伸了个懒腰,起身双揖道:“夜色已至,在下不便打扰了,多谢姑娘收留,在下先行告辞。” 王晟终于失去了那份从容,她伸手去抓病已的手臂,却又在下一刻迅速松手,道:“我今晚不去蘅兰坊。” 梨花样的素淡脸竟然微微泛了红。天光黯淡,她将烛台上的蜡烛一一点燃,室内便有了清淡不易察觉的蜡烛清香香。这是蘅兰坊特制加了梨花香油的蜡烛,素雅清芬。 王晟道:“我去烧几道小菜,你稍等,让病人饿着肚子离开,万一你出什么事,我可摆脱不了干系。” “不要做太咸。”史病已笑道:“病人受用不了。” 王晟于是亲自下厨,待她烧好几道小菜,端出来时,病已却早已消失了踪影。 第19章 史病已随着霍禹来到京畿三辅之外的名山之上。 太乙山,又名终南山,绵延二百三十余里,二十八条河流经此山,西起陇西,东至蓝田,乃是长安城一座雄伟壮丽的屏障。霍禹率一群人到达的时候,云海茫茫。 霍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为何这个病弱的书生能够单凭一副奇门遁甲图,就判断有事藏在终南山之中。直到他看到了山貌:北仰南俯,山大沟深,山岭与河谷交错。山上的每一颗树都像是有生命一般,蓬勃朝气,比他带的禁卫军们都要旺盛些。 “这里会藏什么秘密?“ 霍禹有些疑惑了,这里灵气十足,那地图莫不是画了戏耍他们? “霍将军,此地地势险峻,人迹罕至,真的暗有玄机,倒也未可知。“病已道,说罢,咳嗽了几声。 山间有朱鹭成双飞过,鸟羽橘红色,略过大石时,去寻食物了,朱红色的脚爪,看得霍禹心中动容。 忽然,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金丝猴,跳到病已的肩头,送来几颗栗子,病已摸摸金丝猴的脑袋,自手中拿出几枚肉饼,金丝猴双手拱了道谢,叼着肉饼离去,霍禹从小就连家中的鹦鹉都嫌而避之,看得他心中向往。 皇宫里也有一些珍禽异兽,一天到晚垂头丧气的仙鹤,总也不开屏的绿孔雀,总是犹豫的天鹅……竟没有这山间的兽类惹人欢喜。 再纵览这巍峨太乙山,千峰叠翠,奇松林立,比那画上看得更是真切。 霍禹自幼就被父亲禁锢在长安城,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看到这壮丽河山,心中不由得慷慨激越,万千层云海纳于胸怀。 身边的史病已却只是面带微笑,俯瞰着这千里松柏。 病已十四岁年,曾携带十岁的史高来过这波澜壮阔之地。那时候,他的身体还没有这么不堪一击,两人走这崎岖的山路,几次终于爬到一个山头的山顶,还曾夜宿山间,头顶万千星辰,有一颗流星划过,如此清晰地自他的身后溜走,金色的扫把铺陈在天空中许久,方才退散。 爬山之后的第二日,病已爬不动删了,在山谷烤鱼等史高,史高打了野鸡归来,告诉他,他刚才曾在山上见过一只奇怪的熊,圆滚滚的,黑眼圈,手臂和腿也都是黑色的,他摆好架势,刚要与这黑白熊相搏,那黑白熊却自己滚着趴着吃竹子去了,史高见他好玩,逗弄它一番,它却和史高摔跤,偏偏又摔不过史高,蠢憨至极,有趣得紧,可惜病已没有见到,想来也是可爱…… “傻笑什么?”霍禹十分好奇。 病已这才收了笑脸:“没什么,想起山中的蠢物了。” “蠢物?爬不得山的蠢物,眼前就有。”霍禹冷哼道。 原来,霍禹体恤病已体弱,别人都骑着雄壮的高头大马,却特意让病已乘坐两乘拥有小短腿的西域小矮马车,那小矮马最善于爬坡,跟在霍禹率领的高头大马后面,跑了许久,竟也爬上了这座山头。 “下了这座山,就是我们想要去的山谷了,将军可要想清楚了,前面是狼,是虎,我都不敢保证,也无法保证你我活着走出。”病已道。 “那你为何要来?”霍禹反问。 病已温润而笑:“在下欠平君父女的太多,他俩的事,我一定要管。” 霍禹把长剑一挥:“下山!”一群禁卫军便随了他往山谷进发。 蓊蓊郁郁的大树,密密麻麻的灌木,一排排的竹子,满是绿意,走了一阵,果然看到了一只黑眼圈的白熊摇摇晃晃向众人走来。那熊并不像宫中笼子里锁着的熊那般高大,竟比人还矮些,约六尺余,毛厚,走起来一扭一摆,惹人发笑。 “啊,熊!”一名禁卫军大叫,霍禹也摸向了身后的箭筒。 那熊也不怕人,依旧扭啊扭的往前走,走了几步,却摔倒了,于是连滚带爬地爬向一棵竹子,完全不理会已经吓了身冷汗的人类。 霍禹依旧十分警惕:“这熊生的怪异,不知道是不是有诈。”说着,他拔出吴王夫差剑,缓步向前,那熊似乎感受到了霍禹的敌意,仰天咆哮。 “啊!“ 那白熊哇呜而鸣,声如孩童,让人意外。 病已道:“霍将军,上次舍弟来太乙山中,曾与这黑白熊有过一面之缘,还曾与它玩耍过,应该是温良无害的一种熊。” 霍禹却不信病已:“啰嗦。”说罢,走到那黑白熊面前,拿剑威吓,那蠢熊却抓起剑要咬。 霍禹忙抽了剑,蠢熊眨了眨眼,懵懂得紧,伸出两条黑手臂,咿咿呀呀的,孩子一般憨态可掬,还嘟着小嘴,似乎是要求霍禹抱它。 霍禹退后一步,那黑白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还打了个滚过来抱住了霍禹的大腿,然而,当霍禹真想抱它的时候,它却跳起来,猝不及防地冲着霍禹扇了一耳光。 病已在旁边瞧着霍禹如玉般的面孔上多了五个抓印子,忍俊不禁偷乐, “霍将军,在下就说这熊不想害人吧。”病已道。 霍禹只觉得颜面无存,再次拔剑,剑锋几乎触及病已的脖颈:“下次看到那蠢物,定要剁了它的熊掌。” 这时候,病已早已对霍禹的拔剑威胁失去了恐惧,他终于明白,霍禹拔剑恐吓他,只是害羞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两人相互讽刺,相互不屑的友情,亦是从一次次拔剑威胁中,变得更深了。 送走了黑眼圈的小蠢熊,一行人继续向山谷进发,然而道路十分崎岖,路又滑,走了一阵,身体虚弱的病已已远远地落在后头,霍禹只得命人慢行。待看到病已大口喘着下行,腿脚也变得发抖,苍白的面色呈潮红色时,霍禹冷笑一声:“真的走不动 ,就呆在这里等我们吧。” 病已摇头:“不碍事,歇一会儿就能继续上路了。” 霍禹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只见时候已至晌午,便心急不已,于是让众将士啃了备好的干粮和肉铺当午餐,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扔给病已。 病已接住瓷瓶,纳罕地问:“霍将军,此乃何物?” 霍禹翻了个白眼:“吃了药丸,莫拖我们后腿。” 病已打开瓷瓶,仔细嗅了一番瓶中药丸:似乎与自己平时吃的药味道相似,知霍禹这是为自己配了药,连忙服下,之后,果然神清气爽,知霍禹是为他特意准备,本想道谢,霍禹却用冷眼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还能走么?” 病已站起身来,揉了揉脑壳:“没问题!” 于是继续前行,前方的腐败树木气息更重了些,脚下夹杂着烂树叶、木屑的泥土也更松软了些,想是这里人迹罕至,多年的树皮、树叶落下的腐殖质,融入了泥土里,然而,这脚下也太松软了些,霍禹就充满警惕:“此地必有机关,你们小心!” 话音未落,只听得不远处飒飒箭声传来,似是有人踩到了什么,着了埋伏。 箭如雨,一枝枝飞过来,有平素所见的箭三倍那么粗,箭头凛凛寒光刺眼的白。有一只箭飞来,直刺病已的脖颈,病已连忙一躲,另一只箭却刺向了他的小腹。 许平君正骑着她心爱的白马往太乙山进发。 一大清早平君就去史家,打算逮住病已表白心意,没想到,病已还是早早的离开了。平君忙问正在晨起练剑的史高:“胖娃娃,你哥哥去哪里啦?” “不要叫我胖娃娃!”史高撅着嘴抗议:“我现在已经是翩翩美少年啦!” “美少年,你哥哥到底去了哪里?”平君揪着史高的小脸,拧啊拧。 史高一脸的安然:“哥哥说刚结识了几个文人,郊游去喽。还说我打打杀杀的,怕把那些文人吓着不让我去,我猜哥是为了救许叔叔去结交友人了吧。” “那他有没有说去哪里啦?”平君强忍着揍这小笨蛋一顿的冲动。 “他说向西而行。”史高说。 “好的,你继续练武。”平君摸摸史高的头,转身骑马就要出城,刚走出不远,就在东市见到了欧侯坤。 今日的他没有穿成游侠儿的样子,也没有身穿白衣,今日的他穿得风流浪荡,竟然在与纨绔子弟们一同斗鸡,斗得热火朝天,连路都挡住了。 许平君心道,欧侯坤怕是又在替广陵王打什么鬼主意,皱了皱鼻子,本想绕道,结果,欧侯坤却 一眼发现了红衣的平君。 “许姑娘!来的正好,等我赢了这一把,请你喝酒呀!”欧侯坤爽朗一笑,青丝上还落下一片棕色的鸡毛,他把鸡毛向着许平君吹,许平君一把将鸡毛攥进了手掌心:“懒得和你们这些纨绔子弟玩。” 尽管平君极力掩饰,欧侯坤还是发现了许平君急着离开,故意拖延时间,笑着伸手阻拦平君:“那你想玩什么?我陪你,哪怕陪你说说话。”说罢,欧侯坤将手中的斗鸡放开,任身后的纨绔子弟们催促比赛,充耳不闻。 “谁想和你说话,无聊,我赶着买菜。“平君说着,想走却难行。她若是急匆匆走了,怕是要露馅,若是不走,怕是真的赶不病已了。 欧侯坤却依旧喋喋不休:“许姑娘,七年前,你和父亲可曾经过西施的故乡诸暨,救过一个溺水的少年?那个红衣的小姑娘亲手把我救上岸,给了我一块粽子糖,还夺走了我的初吻,却不再理我了。” 平君这才想起还有过这样一件事。当年,她和父亲来到那吴越之地,的确救过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少年人眉目清秀,像极了小病猫长大之后的模样,平君救上他来之后,不但给他人工呼吸,还因为私信,给了他几块粽子糖。 “见人溺水不是应该救人么,我要买菜,杀鸡,回家炖鸡肉吃。”平君说着,心里却想着你赶紧离开,欧侯坤将自己的斗鸡抓过来,送给平君:“拿走,它那么好斗,肉一定很结实,没有肥肉。心头之好,献给心上人。” 平君微微一怔:“这斗鸡很贵吧!那是你们哪来打架的,习武之鸡,又岂能吃了!” 欧侯坤又随手拈过一个的小糖人,买来送给平君:“这个是嫦娥,你看她身边有个小兔子在捣药……” 平君接果小糖人,心下微微一软。朦朦胧胧就把相貌略似的欧侯坤看成了病已,心道倘若他长大之后也这般哄着自己,该多好。 欧侯坤道:“我也买了一个吴刚,她若寂寞,吴刚就在广寒宫陪她……” 平君这才意识到对面人只是欧侯坤,虽相貌略相似,他却哪里有病已的飞扬神采和骨子里的沉重忧伤。这个心机深沉的伪君子,怕是时常在监视自己,于是,把小糖人戳进欧侯坤的鼻孔:“什么嫦娥吴刚的,让后羿一剑射死你算了。” 说罢,平君买了一只鸡挂在马背上,离开了东市,骑马火速出了城。一路打听着追寻道了太乙山,她不知道,在她出城之后,欧侯坤就速速赶回了广陵王府,向广陵王禀报了此事。 “大王,许平君火速出城,怕是有什么急事,属下以为,霍禹怕是知道了太乙山的什么秘密。”欧侯坤说道。 “那还不好?有人早就在那里等着请君入瓮了,让霍光长子和那个病秧子一起死在太乙山,少了多少心头患。”广陵王手中抱一本《黄石公书》,头也不抬。 欧侯坤气得浑身发抖:“大王,太乙山的机关是用来等待刘弗陵(皇上)狩猎用的,就这么给病已和霍禹用了,岂不是浪费了!再说了,我们把霍光的儿子杀了,他岂能像现在这般与我们周旋,以他的手腕,还不马上置我们于万劫不复!” 欧侯坤简直想自刎于广陵王面前。 这个不听话的王想必是在背后见了什么人,相信了什么话,才要秘密铲除霍禹,可是,这对 他目前的情况来看,哪里有半分好处可言! “绝后患,难道也有错?你总是妇人之仁。” 广陵王冷笑。 欧侯坤气得嘴唇都发了紫:“皇上将您调到京城,是为了让您削弱霍家的势力,不是让您回来夺他的皇位的,若是霍禹一命归西,皇上能放过您吗!” 广陵王目露寒光“可是,那边已经在行动了。” 欧侯坤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太乙山中,霍禹、病已一干人等正面临着暴雨般的箭雨。 数名禁卫军中箭,病已也因不会武功,一只粗箭只刺入他的小腹。霍禹一脚踢开箭,一把将病已按到在地,拔剑将飞来的一排排箭连挡带砍,几百只箭霎时被他全部摆平,然而,当众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箭却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密密麻麻,不见天日,暴雨一般,霍禹爱惜下属,自己冲锋在前,然这四面八方的箭雨如织,霍禹的吴王夫差剑顾及不到之处,还是有一些禁卫军下属中箭倒下。 霍禹飞起一脚将病已踹到一颗大石后面,幸免了箭雨,然这十八名禁卫军却在箭雨中倒下了六人。箭上有毒,太乙山就成了这六名禁卫军永远的家。 箭雨过后,禁卫军们看到死去的同伴,心中便有些不安。 病已从大石头后面爬起来,亦是有些心中忐忑:“霍将军,我们是否仍要前行?如将军所见,有人似乎早已等着我们来。” 霍禹自然是不肯罢休:“继续。”说罢,转身对身后的属下们道:“这次是我们立功的良机,皇上很重视,莫错过!” 惴惴不安的属下们心中便多了几分底气。 然而,又前行了一阵子,一行人却被一块怪模怪样的巨石和几十个雕刻成铠甲士兵的石人挡住了去路。石人个个身长九尺,模样一律的国字脸,阔口,剑眉炯目。中间的巨石上有文字: 乃可捭,乃可阖,乃可进,乃可退,乃可贱,乃可贵。 文字出自《鬼谷子·捭阖》,原句乃是: 乃可捭,乃可阖,乃可进,乃可退,乃可贱,乃可贵,无为以牧之。 意思是前面这些,都要靠“无为”来掌握。鬼谷子本身就是奇门遁甲的高手,这石头阵怕也是把这个用到了其中。 第20章 文字出自《鬼谷子·捭阖》,原句乃是: 乃可捭,乃可阖,乃可进,乃可退,乃可贱,乃可贵,无为以牧之。 意思是前面这些,都要靠“无为”来掌握。鬼谷子本身就是奇门遁甲的高手,这石头阵怕也是把这个用到了其中。 病已笑道:“设置大石机关的人真是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那么大的石头,我们又如何做到‘审定有无,以其实虚,随其嗜欲?‘” 最后一句,病已引用的乃是《鬼谷子》”无为以牧之”的下一句。 霍禹拿冰瞳子白了病已一眼,道:“捭而出之,或捭而内之,阖而取之,或阖而去之。“引用的依旧是《鬼谷子》。说罢,霍禹先是四周观察了一番,命人向左后方绕道而行,然那一群石头却变了方向,把一行十四人围了个团团转! 众人又往后退,走了一阵,却不知为何,前方仍然是那群大石头,且那一群石头改变了排列,摆得甚是好看。霍禹停止了脚步,率领大家又换了一个方向,走了一阵,又回到了最初的巨石阵的面前。 “摆大石的人果然懂布兵摆阵之法。“病已道:“怕是我们前面的路更难了。” 霍禹道:“你若懂破阵之法,就不难。” 病已笑道:“霍将军心中的‘生门’怕已经找到了吧。” “找不到,你来。”霍禹说。 原来,刚才霍禹刚带领大家走了八门中的,休,生,杜,景,剩下四门,生,死,伤,惊,除却生门之外,死门,惊门,都会造成惨重损失。霍禹心中自然已有了答案,然而,事关重大,他依旧想听一下病已的意见。 病已恶作剧地指着“伤门”道:“这边。” 霍禹当时便怒意盎然:“废物住口,十几条性命在你手上!” 病已道:“那就这边。” 似乎得到认同,霍禹轻功飞身至最大的巨石顶端,将其中三只石人的腰身削成两半,再飞身回原地,只见石人们纷纷倒下,剩下一颗巨石,竟原地爆炸了,声音震撤山谷。 四周的小松鼠之类纷纷逃窜。 于是一行人继续向山谷进发,又走了一阵子,病已被落在了霍禹等人的身后,然却继续坚持,霍禹等了一会儿,病已才气喘虚席地跟上,他便连续抛给病已几个刀子眼:“书生无用。” 病已无奈地笑道:“霍将军,在下又何尝不想走在你们的最前列,奈何痼疾沉疴……” “再啰嗦……”霍禹又想拿吴王夫差剑威胁,病已连忙一步,摔倒在地,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却见是一个木桩子,再仔细一看,只箭密林上方砸下无数巨石,忙道:“大家快来我这里! 几十颗巨石砸下,众人毫发无伤,原来,病已刚才碰到的是打开巨石机关的阀门,而这次,他摔倒的地方正是遵照“奇门遁甲”的“八门”之生门。 巨石之后,一行人身边就觉得阴风阵阵,天色亦是暗淡了下来,身边更是出现了无数刀剑齐鸣,万马齐喑的声音,如临沙场,他们甚至听得到□□刺入铠甲和肉体的声音和惨烈的呼喊。马在痛嘶,人在喊杀,一行人甚至看到了战争的场面。 一行人甚至听到了人的呼喊声:“姜尚,你灭我大商,多少冤魂死在了你手上,今日我愿率大商亡魂,与你决一死战!” 又有一波声音,似更是惨烈:“张良,你助刘邦灭我项氏,今日我复仇来也!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奈若何……” 原来,相传当年姜子牙助周武王灭商建立周朝之后,就隐居在这终南山。而张良助刘邦夺得汉家天下之后,也隐居在此。 禁卫军们吓得面如土色:“霍霍霍将军,不是死人们来寻仇了吧!” 霍禹冷笑:“装神弄鬼,乱我军心!” 病已亦道:“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找的是姜尚和子房,不是我们!四面楚歌,我们又不是项羽,怕什么!” 正说着,却见四周飞扑来一群身穿黑色战甲的士兵们,四面八方涌上来,霍禹把背后的利箭一只只射出去,倒下些许,他又身先士卒,将那些装神弄鬼的人一一砍杀了,然而,又一批士兵蜂拥了上来。 霍禹这只禁卫军本都是些功夫高手,平时练兵勤恳,如今实战,倒也不含糊,只见他们拿吊环刀劈杀砍刺抹穿,很快,鬼兵们被砍得横尸遍地,然而,鬼兵太多,还是有四名士兵死于非命。 “到我身后来!”霍禹如割韭菜一般砍杀了一群鬼兵之后,方才发现病已被一名鬼兵杀得连躲带闪,连忙去搭救了,便在他身边作战。 病已一边躲闪,一边观察,大声道:“没有新的鬼兵出现,也就是说他们人数只有这么多了!” 此话一出,士气大振,加霍禹十三名禁卫军将百名鬼兵占杀在山谷之前。 汩汩鲜血流入不远处的溪中,殷红色,乃是鲜血,病已道:“看,他们不是鬼,他们的血是红色的!没有什么可怕的!” 霍禹给了个白眼:“不可怕,你倒是杀几个!” 说罢,霍禹点了兵,发现只剩下九人,好奇心依旧无减,因为,不知不觉冲杀着,已然到了谷底。前方有山洞,黑魆魆的,霍禹与病已站在前方,迟迟不敢向前。 此地也是一改之前的阴风怒号,反而落英缤纷,遍地都是金黄色的金莲花,山风吹来,金莲花在草丛中妖冶绰约,甚至好看。 病已道:“霍将军,让大家都捂住鼻子吧,在下怕洞中又有什么东西与这花相克,让人中毒。” 众人皆掩鼻不敢呼吸。 忽然,自不远处传来一阵响亮的呼喊,熟悉的女声,绵长地喊着:“病已,小病猫,等等我!” 循声望去,一个少女连蹦带跳自上面跳下来,她的步子十分的稳当,脚腕有力,像是爬惯了山路,她雪肤红衣,毫无疑问,正是许平君。平君自大片的金莲花中飞奔而来,迎着正午的阳光,连一对小虎牙也被照得雪亮。 平君似乎自己还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有多美好,只是一双大眼盯着病已,还双手齐挥,手腕小的宝镜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小病猫,我来了!” 霍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先是白,紧接着,铁青,他把吴王夫差剑又一次架在了病已的脖颈上:“为何要暴露我们的行踪?” 病已笑道:“将军息怒,一看便是,她是打听了别人跟上来的。” 霍禹道:“让她回去!” 病已指着平君道:“霍将军,这荒郊野岭的,平君一个小姑娘,性格冲动,头脑还不甚灵光,此地机关重重,若让她就此离开,与夺她性命有什么区别?” “你当我们这次行动是郊游么?”霍禹剑眉一敛,漆黑的瞳子寒光乍起。 第21章 平君此时已跑到病已的面前,一对小虎牙笑得雪灿灿的:“小病猫,我可找到你了,你骗史高说与文人墨客们郊游去了,可偏不了我!咦,霍将军,你又拿剑吓他么?” 霍禹的脸刷地一红,却依旧把剑架在病已的脖颈上,放下也不是,继续举剑也不是。 病已知霍禹平日很少接触年轻女子,竟不知如何面对平君这样的妙龄姑娘,又恐平君自己在这机关重重的荒郊野岭遇上危险,于是拱手笑道:“霍将军,平君武功水性极好,太乙山四面皆有水,她怕是比男子还厉害些,不如带上她吧!” 霍禹终于得以下台阶,迅速收了剑,冷声道:“此次行动,须听我霍禹指挥。” 平君学着士兵的样子,站直了,大声道:“军令如山,霍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说完,一脸严肃。 霍禹瞥了平君一眼,却见平君转身就嘻嘻笑着去挽病已的胳膊。 病已后退一步,道:“平君,快捂鼻子,此处的金莲花怕是有诈。” 平君这才放弃了病已的胳膊 ,从包裹中拿出饼,道:“小病猫,你的病好些了么?走了那么远的路,我给你带了肉饼……” 病已心中暖意融融,却见霍禹眼神如刀,忙道:“平君,你先收好,定有用处。” 平君这边刚将饼收起来,霍禹便带着一行人进了山洞。黑魆魆的洞,不见一点天日,不闻任何声响,不知前方是狼是虎。 “小病猫,我来保护你!“ 平君说着,就走在病已的前面,点了火把前行。 病已脸上有些发烧:“平君,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你能否不再喊我‘小病猫’?” “好的,病猫。“平君说着,不小心踩到了石头,险些栽倒,被病已拦腰抱住,病已说道:”可以喊我的名字么?“ 平君眨了眨双目,盯着病已平静的面庞不住的打量:微弱的火光之下,病已双目温柔似星,分明是个翩翩佳公子了,只是,她从小时候就这样喊他,如今突然改口,十分不习惯:“病……病猫,当心脚下。“ 霍禹强忍着笑,训斥道:“专心走路!“ 点了火把前行,走了许久毫无任何特征的漫长的路之后,终于看到前方的洞壁上石刻了一墙的简单壁画,连续起来看,似乎还有故事。 第一组图,画中有山,山中有云,有两名青年男子一高一矮手持书简,还有白胡子的老者伫立在山之巅。下一组图,老者手持竹简,两名青年男子端坐,似是在洗耳恭听。又换了一组图,其中一名高挑的青年男子下山,另外一名依旧留在山中,似乎以石子为兵卒,布兵摆阵。后一组图,再两名青年加了冠,高挑青年却剑指对方,下一幅图画开始,那位身材稍矮的青年却坐上了轮椅。 看到这里,霍禹与病已异口同声说道:“孙庞!” 原来,那山中有云,意指云梦山,那名老者乃是鬼谷子,而那两名青年男子,自然是战国时赫赫有名的兵家庞涓和孙膑。 后面的一系列图画,自然描述了孙膑庞涓的两次大战“桂陵之战”、“马陵之战”,最后庞涓吊自刎于一棵树下。 病已笑道:“邀请我们来的人不但懂奇门遁甲,似乎还熟知兵法呢,幸好我们霍将军深谙此道。” 平君又去挽病已的胳膊:“小病猫,你不是也喜欢读兵法么?” 病已忙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这么多人,平君使不得。” 霍禹瞥了两人一眼,命人继续前行,然而,前方却忽然地动山摇,乱石落下,还有些不明所以的粉末,不知是灰土还是什么。 “糟了,设置机关的人不会要崩山把我们全压在里面吧!”平君抱住病已的肩膀:“小病猫,难不成我们刚见面就要死在一起了?” 此时,幼年时两人青梅竹马的场景再次在两人的脑海里浮现,第一次见面时,宝 镜相赠,几次历经生死离别……病已不觉便紧紧牵着平君的手,挺身护在她面前,平君却推开他,打算自己保护对方。 忽然,山石不再落下,轰响声止了,自地面之上,升起一块巨大的石阵。两座城池缓缓升起,一座城池上书“大梁”,另一座城池的门上 “邯郸”二字赫然,用得还是当时的魏国和赵国的文字,所幸两国文字与今时文字差别不大。 每个城墙,足有人高,两边却都空旷无比,无一兵一卒一人一马一将一帅,不知空旷的场地将出现什么机关。 原来,这个石阵还原了战国时期孙膑、庞涓的“桂陵之战“。 当年庞涓率领大部队本打算打到赵国都城邯郸,而孙膑率领的齐国和赵国军队,却一头攻入了庞涓的老巢——魏国都城大梁。 “围魏救赵”的故事,小时候病已曾讲给平君听,平君见到两个城池,于是戳戳病已的胳膊:“喂,小病猫,这个机关不会是让你们破解‘围魏救赵’吧?庞涓那么厉害,都破解不了,你们可如何破解?” 一句话道出霍禹和病已的心结。 战国时,孙膑率齐、赵联军打入魏都大梁的时候,城中只剩下一些老弱残兵,毫无疑问,此时魏国根本无充足的兵力抵御齐、赵联合的强兵,这是必败的局。 平君心直口快:“小病猫,你小时候不是给我讲过春秋时期孙武训练女兵的故事吗?既然城中无男儿,为什么不可以让女子上阵打仗?” 霍禹不由得对平君刮目相看,嘴上却否定道:“愚不可及,女兵也要先训练。仓促为兵,岂不是更危险?” 相传,当年兵圣孙武应吴王阖闾的要求将妃子和宫女训练女兵,用短短时间就将女兵们训练的有模有样,前提却是杀了吴王阖闾的两个受宠的妃子,方才让目无法纪的宫女和妃子们听从军令。 平君先是一怒,却又笑嘻嘻地说 :“霍将军,我读的书不多,你的文才武略,乃当世青年男子所推崇,你想到破解的办法了没?” 霍禹扫视了病已一眼:“有主意么?” 病已皱了皱眉头:“主意很多,但不知哪个方是出题人心中的正确答案。霍将军,我们不如再研究一下这个机关的规则。” 霍禹思忖了片刻之后,伸手:“许姑娘,借你鞭子一用。” 许平君犹豫了一下,见病已点头,便将鞭子递给了霍禹,只见霍禹在“大梁” 城头轻轻抽,自城门前出现了五个高大的铠甲石头人,每人身后都有一排字。 平君忙读道:“背水一战?催其坚,夺其魁?退避三舍?火牛阵?关门捉贼?” 病已连忙解释道: “背水一战,乃是当年兵圣韩信战胜楚霸王项羽的一役,用的是将自己的士兵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以此激发士兵的斗志; 退避三舍,乃是春秋时期,晋文公为报答当年他逃亡时楚成王收留之恩的一役,后来,晋文公和 楚成王为争霸双方交战时,晋文公退避三舍,以报答楚成王的恩情; 火牛阵,乃是战国后期的故事。昔日齐国被燕国打得仅仅剩下一座顾城,只好先行诈败,后以牛尾巴烧着火的军队冒充天兵天将反突袭燕军,齐国也因为这个著名的火牛阵,风卷残云一连收复了七十二座城池。 看样子,我们得从中则其一了。背水一战,关门捉贼,显然当时的魏国没有这个实力;退避三舍,似乎又完全挨不上。答案想必是在‘催其坚,夺其魁’和‘火牛阵’中则其一了。” 平君早已听得面颊羞红,双目放光:“小病猫懂的越来越多了,好厉害。” 病已道:“平君你有听到我讲了什么吗?” 平君一脸的神气:“当然,我选火牛阵!你小时候给我讲过,齐国当时就剩下了一座城,他们当时应该人力也不多。就这个办法了!” 霍禹冷静分析道:“火牛阵一战,前提因燕国大将轻敌,且接受对方的诈降,孙膑和田忌并不轻敌。” 病已点头:“霍将军言之有理。况当时的大梁城乃魏都,而齐国的孤城即墨城四周多农田,仓促之间,大梁城无法集结这么多火牛,这个方法也有难度。《周易》云,‘催其坚,夺其魁’,意思就是先擒其主帅,以乱君心,在下认为,这个方法可行。” 平君撅嘴道:“小病猫,你为何不帮我说话??” 病已严肃地说道:“平君,我自然帮你,只是十几条人命在我们手上……” “没问题,所以,我们该拿那些石像怎么办?他们身上并无机关,却又给人感觉很危险。”平君站在巨大的石头阵面前,警惕地张望着,生怕有诈,不敢向前,还挡住了想要上前观望的病已。 霍禹把鞭子递给了许平君,拔出了他的吴王夫差剑。 病已却拦住了霍禹:“霍将军莫急,我们认定的答案,未必是出题人想要的答案,我们不妨再研究一下。” 平君也抓住了霍禹的胳膊,奋力劝阻:“对呀,霍将军我们再研究一下吧,万一正确答案反而是 死亡机关呢?” 霍禹的胳膊微微一震,他低头看了一眼许平君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沉默。 自幼年开始,霍禹便初入宫廷间,这并不算他见过的十分好看的女子手,虽白皙,但不够细致,手也略大了些,和她的小妹霍成君一比,更是云泥之别,然而,这是牵过他手臂的第一只女性的手。他自幼冷清孤僻,纵有许多心仪他的姑娘,却未曾有人敢对他如此亲近过。 想到这里,霍禹剑眉一敛,双目迸发出杀人的寒光,吓得许平君手上一哆嗦,松开了他的胳膊。 病已示意许平君到自己身后,劝霍禹道:“将军莫怪,平君自幼假充男孩养大的。我们不如再仔细研究下机关……” 话音未落,那几个石人的嘴里就开始嗖嗖放箭,平君挺身而出,一把将病已拖到自己的身后,奋力挡箭,群箭刚消失,众人松了一口气时,那石像们嘴里又喷出绿色的汁液,病已忙又为平君挡住,平君伸手就去脱他的长袍:“快脱下来,当心有毒!” 第22章 病已忙又为平君挡住,平君伸手就去脱他的长袍:“快脱下来,当心有毒!” 结果外衫被许平君撕破,绿色的液体溅在了霍禹的脸上,惹得霍禹双目生寒,他身边的禁卫军被冻得喷嚏连连。 “大惊小怪。” 霍禹冷哼一声,拔出吴王夫差剑,施展轻功飞身立在写有“催其坚,夺其魁”的石像上头,结果,机关被催动,整个的石头城堡开始降落。 石头城缓缓陷落,一行人继续向前走,走了一阵,再次被自天而降的一块石头墙挡住了去路,只见前方又有了兵法阵,这一次,却是几只立在墙上的石头牌子。 第一块石头牌子,上书“何以远征”,霍禹和病已四目相对,似乎松了一口气。 平君有些好奇:“这个题目很简单么?小病猫你解释一下。” 病已笑道:“看来出题的人对孙氏的兵法十分推崇呢。他可能要考我们‘柏举之战’。” 平君好奇道:“这个故事你可没给我讲过。” 病已讲解道:“‘柏举之战’乃是春秋末期孙武子指挥的一战,自吴到楚,路远不宜大举进攻,孙武子便准备了三支军队。先派第一支部队诱敌出兵,楚君大肆出兵之后,吴军就撤回了境内,楚兵刚返回国境,吴国的第二只军队又攻进了楚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让楚军疲于奔命,斗志消磨,屡战屡败。” 平君拍手:“孙家的人真聪明,我试试去!”说罢,就跑上前去挪动石牌,果然,几十只石牌子自墙中出现。 病已眼睛犀利,只见最下方一只石头孔飞出一只利箭,忙说道:”平君小心!” 平君于是轻灵一晃身,躲过了,再抽鞭一甩,箭瞬间成为两截。 霍禹看了一眼琳琅纷扰的石牌,脱口而出:“因敌用兵,迂回奔袭,后退疲敌,寻机决战,深远追击!” 病已笑道:“霍将军果然饱读兵书,只是,这题目是否太过容易了些?我们千万小心。” 平君点头:“虽然我不知道,不过看上去确实有点。” 霍禹冷哼一声,道:“有识无胆,枉为将帅。”说着,想要去碰那几个石牌,病已与平君一人抓住他一只手臂,拦住了他。 此时,山洞内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到不远处的水滴答声音。 正确答案者死,危机当前,这并不是不可能。 此时,霍禹自己掌心捏了一把汗。他不怕死,可是,他肩负着自己士兵们的十二条性命,更何况,眼前还有位姑娘。父亲从小教育他要保护女人和弱者,他犹记在心上。 一名禁卫军大步向前,走到霍禹面前,单膝跪地,抱拳道:“霍将军,我知您想身先士卒,可您是我们的总指挥,我愿前往,以身犯险。” 霍禹微微一怔,抱拳道:”好。记你一功,万一有事,本将军赡养你父母家人!” 于是,那位禁卫军一一将这几个石牌子推动,每推动一块,石墙就上移一尺,五次之后,石头墙终于褪去,果然,石墙大开之际,又有一排排火箭射出。 平君双臂一扑,将病已扑倒在地,两人双双躲开了即将飞来的火箭,开门的那位禁卫军却没有这般的好命,他被最大的一派火箭所伤,全身都陷入了火球之中,瞬间熟肉炙烤的味道散发而出,那禁卫军道:“霍将军,好生替我照顾父母!” 霍禹一边替身后的几名禁卫军挡下火箭,一边道:“本将军从此待他们如待大司马!” 大司马,自然是指霍禹的父亲霍光。 好厉害的火箭,遇人便燃,霍禹所带的禁卫军们次第被烧死,病已却在平君和霍禹的保护下毫发无损,病已突然意识道:“霍将军,快脱下铠甲!铠甲上有红磷!特易燃烧!”霍禹忙用名剑吴王夫差自碎寒光铁衣,身边的九名禁卫军却未有如此幸运。 烈火如炽,燃烧着禁卫军们的肉与灵,惨叫声阵阵,亦有至死不渝的,痛呼:“霍将军,快走!” 然而,霍禹只觉得脚下忽然一空,与平君,病已掉入了一个巨大的下陷。 深,非常的深,坠落了许久才到底。此时,四周空旷,仅剩下一团水域,每讲一句话,都有回声,那水域似乎正是与外界相通。 平君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就算你们两个不会水,我也能背负你们离开。”说完,她便要下水试个究竟,于暗处却走来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相貌斯文,眉眼阴沉,身材瘦削。他缓步走向霍禹,阴鸷一笑:“霍将军,久违了。” 霍禹亦是眯了眯丹凤目,道:“我和父亲曾经四处寻你,桑青。” 桑青仰天大笑:“寻我?抓住当年唯一的孩子,消除后患吗?的确是你们霍家的作风。” 霍禹道:“不是。想让你做书童。” 当年,霍禹的书童早夭,他确实曾想寻回桑青还他一条生路,却遭到了霍光的拒绝。 “你和他今生都不会成为朋友。”霍光严厉的训斥:“你若连此道理都不懂,枉为我霍光的儿子!” …… 桑青却没有因昔日被霍禹牵挂而感动,他放声大笑:“我父亲与你父亲同朝为官,如今被霍光害得全家八十余口仅剩下一人,他还要以书童之名羞辱我么?”说完,他拔剑相向。 平君于是悄声问病已:“小病猫,这是怎么回事?” 病已悄声说道:“当年桑弘羊与上官桀、公子刘旦等密谋铲除霍光,想扶公子刘旦登基为帝,谁知皇帝刘弗陵和霍光早就识破了他们的阴谋,将这些人都抄家,斩首,桑家仅剩下九岁的桑青一条活口,如今他来复仇了。” 霍禹挥剑一挡:“你们走,这是我们霍家和桑家的事。” 病已单手抱拳,道:“在下与霍将军一路同生共死,又岂能在此时离开?” 平君亦拍拍胸脯道:“我许平君是个讲义气的人,丢下朋友的事,我不干。” 朋友?霍禹心中似有一片丝帕划过,柔软的,温柔的,心痒痒的,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有朋友。 霍禹正想着,桑青已向霍禹挥剑相向。 这一次,霍禹当真将吴王夫差剑舞得如后羿射日,如江海凝清光,这山洞里,瞬间犹有虎啸龙吟,剑声如霹雳,剑光似闪电,看得病已同平君双目瞪圆。 平君道:“我本以为他只会拿剑吓唬人的,没想到他的剑法好帅气。” 病已道:“他只是不会表达情感。” 那边桑青也不含糊。桑青自幼被流放,幸得一名自称庞涓后人的师父传授他武艺和兵法,他借着胸中一腔对霍家的怨气,专心修文习武,剑,本就是他最擅长的兵器。可是,桑青显然不是霍禹的对手,胳膊,大腿,后背,均被霍禹的吴王夫差剑所伤,桑青每被刺入一处伤口,却都会哈哈大笑。 霍禹问:“你笑什么?” 桑青道:“笑技不如人,还不许我笑么? 话音刚落,霍禹已剑指桑青脖颈。桑青闭上了双目。 霍禹狭长的丹凤目闪过一丝同情,嘴上却不得不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桑青放声大笑:“霍禹啊霍禹,你果然如我意料之中,成了霍家势力中的一颗崭新的大树。只是,月盈则亏,月满则溢,你以为你们霍家现在权倾一世,就能永远安生么?以后还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到时候满门抄斩,灭九族,我们再相见……” 霍禹剑眉一敛,却忽觉右腿发麻,疼可钻心,疼得他单腿跪倒在地,低头一看,早已卸掉铠甲的腿上正有一排渗出黑色的血点,想是中了毒针。霍禹迅速封了自己几道大穴。 桑青趁此时偷袭,平君长鞭一甩,阻挡了桑青的一剑,桑青再要出剑时,病已已趴在了霍禹背上,霍禹一个反身,推开病已,卧地挥剑刺入桑青肩膀,砍下他一臂。 桑青疼得跪倒在地,却顺手将剑插入了霍禹的大腿,疼得霍禹压抑地闷哼一声,汗如雨下。 桑青苦笑:“我的毒针无痛无味,也是□□,只不过霍将军刚才如此动武,这毒性散发得快了些。今天我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不过能毒死霍光唯一的儿子,也是死得其所了。”说罢,他瞧了病已一眼:“居然还有皇族的陪葬人,不错。” 说着,用另一手臂拾起剑来,想要迅速刺杀病已,怎料病已夺了霍禹的剑,已刺入桑青的胸膛,鲜血喷薄,染红了病已的白衫,桑青愕然: “你会武功?” 病已摇头:“ 不会。就会救命的这一招。” “不能让他死!”霍禹一边给自己绑住了腿上的伤口,一边冷静吩咐:”快给桑青止血,绑了活口带回去。” 平君忙用自己包裹里带的衣服把桑青的伤口包裹了,桑青却笑道:“可惜了小姑娘,要和我们一起死了。” 平君忽觉得头顶风声飒飒,抬头一看,原来,有巨大的石头自上面降下,原来,这是桑青的玉石俱焚之策。 第23章 平君忽觉得头顶风声飒飒,抬头一看,原来,有巨大的石头自上面降下,原来,这是桑青的玉石俱焚之策。 “没人要陪你死!”病已说着,已经背起霍禹快跑。 “你背不动我,自己逃命吧。”霍禹说。 “这不是我的作风。”病已笑道。 霍禹本就高大精瘦,病已又身体虚弱,背着霍禹跑得踉踉跄跄,不小心绊了一跤,险些跌掉,却依旧没有放开霍禹。 平君一脚将桑青踹飞出几丈外,却见病已慢如蜗牛,而巨石即将倾轧过来,平君心下一沉,眼泪刷地下来了。 “小病猫!”平君大声呼喊。洞底回声一阵又一阵,声音似要将这山洞也振塌陷了。 平君一脚将两人踹入水中,自己也跳下了水,下水的那一刻,只听水上轰鸣声如雷。 下水的那一瞬,病已的大脑一片空白。四周皆是碧绿的水,水下似乎还有粼粼的光,平君护送霍禹和桑青游向前方,见病已不停地下沉,又回来牵着他的手,教着他吐泡泡,之后,就带着他与霍禹入梭般穿行。 水中穿行了一阵,看到水中有一些奇怪的鱼,其貌如蛙,红白相间,又丑又呆,身上长了许多长角,平君见病已喜欢,随手捉了一只藏在了衣袖里。 各色的奇怪小鱼在两人身边穿行,在两人的手指间溜过,有裸斑花鲤鱼,草鱼等,手牵着手,游了一阵,只见水上有一大片的亮光,这时候,病已终于气息不足,开始大口喝水,平君就嘴对嘴度了一口气过来。病已依稀记得,平君今日的第二次吻他时,有两只红白色的蛙鱼在身边观看,像是在祝福 。 许是这吻太过热烈,又或是今日他太疲惫,江水太过冰寒,病已在这热吻中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觉,不知睡了多久,嘴唇依旧留着平君闻他时候的湿热与绵软。 “小病猫,你醒醒!”混混沌沌的他听到了平君的呼唤。只是,眼皮太沉,他无法睁开。湿热的嘴唇再次贴上了他的嘴唇,连她香滑的舌也探入了病已的口中,病已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却不愿睁开。 如果,时间停留在这里,该多好。再也不用考虑史家的罪名,也不用顾及平君的将来,就这样一直在一起……想到这里,病已睁开双眼,他不愿这般自私。 “我没事。”病已说。抬头,蓝天如洗,有一只苍鹰打破了蔚蓝,呼啸而去。眼前,人如玉,笑容灿烂如朝霞。 病已连忙转移视线,不再看平君,结果,一眼看到相貌奇怪的鱼刚刚爬上岸,见到人,就开始嘤嘤嘤的啼哭,像刚出生的婴孩。吓得病已刚上岸却再次跌下了河,平君忙把他救上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霍禹本就喜静,怎奈这似鱼似蜥蜴的爬行鱼过早不宜,怒道:“吵死了!”说完一巴掌把它打回了水中。 病已忙道:“霍将军息怒,它只是条鱼……” 霍禹却打断道:“你刚才为何要舍身救我?” 病已笑道:“我就想着,我若是死了,将军定能记得我的好,善待平君父女,和我弟弟史高,就冲上去了。” 霍禹道:“笨蛋。”说完,盯着自己的腿,发现自己因为封了穴道之后,寸步难行,却羞于开口,板着脸沉默。 被霍禹一巴掌扇入水总那娃娃鱼又爬出了水面,它似乎是记仇了,扑上来就要咬霍禹,霍禹一怒之下,抽剑要砍,病已忙把娃娃鱼抱住阻拦:“霍将军,莫伤害有灵性的生物。” 这时候,病已突然想起:“桑青还在山洞中,刚才想是未被巨石所伤,还活着。” 平君一听,立刻跳入水中:“你们等我!” 病已想要下水,却因自己不识水性,站在水边怅然而望,霍禹侧坐在大石边,安慰他道:“她水性好,不会有事。” 病已微笑以对,却站在水边,望着那早已看不到人影的水面,默默发呆,只恨刚才一同下水的不是自己。一阵冰凉的山风吹过,浑身湿透的病已连打好几个喷嚏,只觉得头有些痛,寒气入肺,微咳了一阵,再看看倚坐着大石的重伤人士霍禹,却没事儿的人似得,于是苦笑。 霍禹道:“你的笑很假,很恶心。” 病已微微一怔。自他学会笑开始,他的笑容迷倒无数少女,也正是这笑,让他成为温良无害、老少皆宜型人物,说他笑容恶心的,霍禹是头一个人。 “不帅么?霍将军,在下可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病已笑道。 “这种笑,不如哭。”霍禹道。绝望中充满希望,期待中有夹杂三分隐忍,七分的藏,只把一腔柔情都压抑了,虚伪至极,且无益身心。 病已笑容僵住,久久不语。被人一眼看穿,这并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他突然就笑不出。 “哭就不会绝望了么?不如笑着,让别人也开心。”病已叹息一声,转身道:“你的伤怎么样?要紧不?“ 霍禹道:“死不了。” 正说着,只见水上开始冒泡,紧接着水花四溅,原是平君把五花大绑的桑青也给擒了来。 然而,目前的状态有些复杂:一名伤员,一名囚犯,一名身体虚弱的书生,四人想爬上这陡峭的山顶,何其艰难。 病已道:“我能背霍将军,平君好生看管囚犯。” 平君却不住摇头:“小病猫你自己爬上山都很辛苦吧?不如我来背霍将军。”说完,霍禹再次将一张冰寒的面容羞红:“本将军不要女子背。” 平君无奈,只得道:“既然这样,我们先吃点东西把。”说完,从水中摸出几条大小不一的鱼来,有草鱼,蛙鱼,鲤鱼。她乐哼哼地唱着小曲,生了火,一会儿就把各式各样的鱼烤的香喷喷的。病已一边帮忙生火,一面仔细听,平君唱的正是自己教她的歌: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山风阵阵,炊烟袅袅。病已打着喷嚏,怅然叹息,香气渐渐扑鼻,它将鱼反过来接着烤至喷香,递给平君:“饿了吧,你先吃。” 平君就着病已的手,咬了一大口鱼:“你也吃,病人才不能饿呢!”说完,翻了翻自己的鱼,见业已烤熟,递给霍禹道:“吃吧。” 霍禹一激动,拔剑相向,平君连忙摸出长鞭,一时间,两人竟剑拔弩张。 平君怒道:“你受了重伤,本想把唯一的一块饼给你吃,现在我要改主意了!” 霍禹冷哼一声:“不必了。” 病已把霍禹的剑轻轻推开,挡在霍禹的面前,道:“平君莫气,霍将军只是未与年轻姑娘打过交道。他很想救你父亲,才来这太乙山中冒险,如今他重伤在身,你莫怪他。” 平君虽然头脑简单,终究意会了病已的心思——待霍禹好,用已救父。于是,强压着火气,收了长鞭,走上前,拿出唯一的一块加了肉的饼,柔声道:“霍将军,你的伤是不是很疼?吃块饼,保重身体,刚才你以一己之力保护十几名属下,很辛苦吧?”说罢,她把饼递给到霍禹的嘴边。 霍禹本能地歪头一躲。 第24章 霍禹本能地歪头一躲。心中忽有一股二十年未曾燃起的火,灼热燃烧开来,烧得他双眼发烫。长这么大,关心过他的女子,只有故去的母亲,大姐霍敏和奶娘,纵有小妹霍成君心灵手巧,为他缝过新衣,却从未有姑娘让他加餐饭。 霍禹接过平君的饼,狠狠咬了一口,同时,瞪了病已一眼。这个聪明又可恨的少年,以一块饼,还得他允诺救人,真可恨。 病已却美滋滋的将烤鱼递给霍禹,还借来霍禹的宝剑片了生鱼让平君和霍禹尝鲜:“以古之名剑,配鲜鱼,鲜煞人也,可惜无酒。” 平君边吃生鱼,边四周张望,见不远处有野生的桃树,于是上树采撷了桃子,回来在江水中濯洗了,一人一只:“无酒没关系,我们就当这野山桃是桃花酒吧!” “有名山,有酒有鱼,有名将,有佳人,霍将军,今日你我平君三人就以桃为酒,饕餮此上天赐予的盛宴吧!” 霍禹每次里训练兵士,从未想过这两人困于山中还有此雅兴,心中更觉纳罕,吃着津甜的鲜桃,心中竟生出前所未有的快意。只是,他不过是禁军头领,未曾奔赴沙场打过哪怕一个小仗,未曾上阵杀过一名敌人,又何谈名将。而他的伯父,战神霍去病年十八时已建功立业,他的父亲,沙场有功,如今权倾天下,他已成年,却又做过什么。 想到这里,霍禹咬一口桃,抬眼遥望着远山,隐隐觉得像他的父亲,心中忽又忧从中来。他爱这太乙山,他觉得这,这太乙山懂他。那么,这个小他几岁的少年呢,他是否也懂得自己? 霍禹侧眼,想目光投向病已,病已小口吃着桃,一阵凉风吹来,惹得这病已又一阵微咳。 咳了一阵,病已抬眼看着霍禹,笑道:“霍将军这么年轻,且有一腔才华,日后定能成为一代名将。” 霍禹终于知道,这个笑得欠揍的少年是懂自己的。 “你呢?”霍禹问。 皇家之后,罪臣之后,抚琴的少年,说书人,史病已。父亲让自己监视他,而如今,霍禹竟想和他做朋友了。 “在下?”病已笑得云淡风轻,此刻,霍禹觉得这少年的笑与太乙山的山风何其的相似,清爽,微凉,巍峨的山巅飘忽而下,吹绿了绵延几百里的山树和山果,有绵柔的力量。 “就是你。”霍禹道。 “在下想给史家洗脱罪臣之名。想弟弟入仕,日后他有一番抱负和作为,也不枉费哥哥这将死之人为他做了这么多。”病已苦笑,说罢,又一阵咳嗽。 “小病猫,你才不会将死!你会和我白头到老!”平君一听将死之人,再也无心烤弄鱼儿们,抱着病已的肩膀,眼睛鼻子红了一大片。 “哭什么。刚好你也在,我也和你说清楚,平君,”病已将平君从自己身上拽下来,望着她,认真地道:“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不知哪天就走了,你就当我是你的哥哥,或弟弟也罢,总之是亲人……” “身体抱恙,皆因心机太深沉。”霍禹打断道。 病已的笑容却依旧和煦如风:“霍将军,病已自生下来就病着了,取‘病已’,也是家父希望我能病好了,自己先天不足而已。若能像霍将军这般好资质,病已自当以立功名为志,只可惜,读了这许多兵书,我连沙场都上不得。” “为何不敢正视自己的抱负?”霍禹说道:“昔日孙膑且上得战场。”他却不知,病已的心,又何止战场。 两人的交心就此结束。霍禹的一腔少年意气,也因病已的泄气话变得不悦。两人同是被束缚的人,病已被痼疾束缚,他,则被父亲。 午餐结束,病已又喂桑青吃了点鱼,四个人终究要上路了。病已背负着比自己高大些许的霍禹,负隅前行,几步就热汗淋漓。平君则是用绳子绑着桑青前行。 艰难,出乎意料的艰难。 初夏时节,山中本就多雨,病已本就心风湿发作,加之受了寒,他背负一名成年男子爬坡,对他何其艰难。 那桑青被捆绑着,亦是嘴上不依不饶:“一念忠臣,一念权臣,一念权臣,一念奸臣啊!” 夕阳即将落山,前物模糊,为一行人的前行更添了困难。病已休息了一会儿,再想上路,腿脚却颤的厉害。 平君心疼病已,道:“小病猫,不如我们在这里过夜吧。” 霍禹却道:“夜间有狼,必须离开。” 平君又道:“霍将军,不如让我背你吧。” 霍禹本不是不通人性的人。他只道这史病已是因儿时的一段狱中生涯,方才病病歪歪,本想让他背负自己,锻炼他体肤,却不知他自下生起就先天不足,而且,被女子背负,这让他情何以堪。 “没事,我堂堂七尺男儿,背的动他。”病已说着,抹一把汗水,背起霍禹就要上路,谁知他脚下早已软成泥,竟脚下一滑,滚了下去,一路滚得两人脸上身上全是树皮和泥土,还被灌木,幸好被平君手脚并用,拦住了滚下来的两人。 “你们是不是想死了!男人的面子比生死还重要吗?都说我来了!”平君气不打一处来。 忽然,自不远处跑来一匹小矮马,原来是霍禹让病已乘的那一匹。霍禹和病已方才松一口气。男儿尊严如命,这是女子们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两人心道。 于是,病已同平君扶了霍禹上了矮马,将矮马的腰间绑缚了桑青,继续爬坡,走了没几步,却见四周绿光四起,阴森可怖。 这时候,向来叽叽喳喳的平君反倒冷静了,她动也不动,只是悄声道:“小病猫,你别动,来了一群狼。” 绿色的光越来越近,饿狼的嗥叫声也越来越近,三人屏住呼吸,汗如雨下。 平君同父亲流浪时亦曾见过饿狼,不过是仅仅一匹,父亲以火把吓唬,终于把狼吓跑,然而,此次是一群狼,一枚火把,怕是吓不住。 “不管了,我去引开他们!” 平君夺了霍禹的剑,本想杀狼,霍禹却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剑。 “我是你们的头领。”霍禹说着,欲要解开自己的穴道来对抗群狼,平君忙攥住他的手道:“不行,你的毒扩散,怕是命都没了!” 病已道:“让我引来狼群吧!反正我一身都是病……” 三人相互谦让赴死,这是霍禹活了二十一年来从未在长安城见过的事。然而,三人推推搡搡,却惊动了狼群,一匹饿狼飞扑而上,霍禹挥剑一劈,将饿狼劈成两截,又有两匹狼飞扑上来,平君甩鞭一劈,飞脚一踹,将两匹狼打飞出去。 这时候,群狼齐齐扑将上来。三人心下一横,只道是要死,平君道:“小病猫,我们同年同月同日死,刚好生死都在一起了!” 霍禹怒道:“莫轻言生死!”又劈死一匹肥硕的狼。 病已手持火把,以火恐吓之,狼亦不敢上前,然而,群狼连连扑上来,平君和霍禹危在旦夕。 “喂,霍将军,都要死一起了!不如和我们交个朋友吧!”许平君骑在了小矮马上与霍禹背靠背而战,她一边说着,长鞭一挥,将饿狼一鞭子抽飞。 “叫我霍禹!”霍禹说着,似是认可,他长剑一挥,又斩杀了一匹狼,然而,他大穴全被封住,腿不能行,一匹饿狼闻着他腿上的血腥味,就飞扑上来噬咬。病已忙以火光恐吓饿狼,却有一匹狼扑到病已的脖子上。 “小病猫别回头!”平君说着,将饿狼打得皮开肉绽,此时,三人已然精疲力竭。饿狼们却依依不饶,步步逼近。 “小病猫,你怕死么,我不怕!”许平君气喘吁吁地说:“为何我还蛮开心的!” “开心,比病死在床上开心得多!”病已高举火把。 许多年后,霍禹与病已依旧怀念当日三人力战群狼的场景,同生共死,为了对方,不惜一切,最初最原始最真挚的友情,在那一刻滋生,疯长。 忽然,自远处来了一队人马。燎亮的火光,把群狼吓得连连逃窜,剑光如电,凄厉的狼嚎声传来,只见一名伟岸的男子带着一群士兵力战群狼。 为首的不是别人,却是广陵王。欧侯坤紧跟其身后。 广陵王踩着满地的狼尸,顶着满头的星光而来,步步如山摇。这一刻,艰难中走过的三人方才发现这晴朗的夜星辉满天。 广陵王向着霍禹走来,霍禹亦是用一双狭长的丹凤目一言不发地望着广陵王。 病已本以为霍家人会同害他们的广陵王势同水火,可是,在两人对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彻底的错了。 广陵王大步走来,俯瞰着霍禹,道:“受伤了啊,真没用。” 霍禹也不给广陵王行礼,只是道:“中了剧毒,大王可有解药?” 广陵王立刻让欧侯坤帮霍禹检查伤口。 那欧侯坤竟也和霍禹熟悉一般,只见他道:“霍公子别来无恙,得罪了。” 病已掂量着广陵王看霍禹的眼神,心道两人怕是交情不浅。 病已又想起当日霍禹虽知欧侯坤在向霍家泼脏水,他却并没有拿他来问,病已越发觉得这层关系扑朔迷离。 第25章 病已又想起当日霍禹虽知欧侯坤在向霍家泼脏水,他却并没有拿他来问,病已越发觉得这层关系扑朔迷离。 广陵王回头扫视了一眼病已,眼神更是意味深长。与霍禹狭长的丹凤目不同,广陵王剑眉炯目,一双锐利可杀人的眼睛,仿佛要病已茹毛饮血一般。 病已依旧没忘记见到王侯的礼仪,他跪拜道:“拜见广陵王。” “前天在我府上病发,还险些死掉,今天居然能背负九尺男儿,过几天,怕是沙场也去得。”广陵王冷笑道。语气中充满了揶揄与不满。 “小民先有广陵王大义相救,后有霍将军慧眼查案,帮我儿时伙伴昭雪,实乃三生有幸。”病已跪在地上,谦逊地说道。 许平君见人人都惧怕的大个头美男子被称作广陵王,亦是拜道:“拜见广陵王。” 广陵王双目一凛:“你可是那日大闹蘅兰坊的?” 许平君忙拜道:“是,爹爹被无辜关了起来,还请广陵王……” 广陵王打断道:“找霍光把,孤管不了广陵之外的事。”说罢,俯瞰着霍禹,道:“狼群都搞不定,孤送你回别苑吧。” 霍禹却道:“送我回府。” 广陵王与霍禹又是一阵眼神交流,看得病已心生无数猜忌:霍禹年方二十一,广陵王却三十有四, 两人曾是师徒?曾是结拜兄弟?还是好友?然而,都不像。 此时,病已却真的累了。 病已同平君扶霍禹上了马车,他便觉得头晕目眩,倒在马车的一隅睡下了,却睡不安稳,情不自禁地捂着胸口,借着皎洁月光,平君见到了这一幕,忙凑到病已的身边,让他平躺在自己的大腿上安眠。 霍禹有些看不下去,翻了个白眼:“你何必对他这么好?“ 平君回敬了一个白眼:“他又不是你们这些军爷,他身体那么弱,受得了又是上山又是下海的么?“ 霍禹冷哼一声:“可你不是他妈!“ 平君撅嘴道:“他是为了我爹和你才受这种罪,怎么有些人不知道感恩呀?“ 霍禹气得语塞,只得闭目养神,不再理平君,不一会儿,却听到了平君的鼾声不绝入耳,吵得他难以入睡,再看躺在她大腿上的病已,早已睡得口水直流,自言道:“真是绝配!“想到这里,却又有些难过。 清晨,病已迷迷糊糊醒来时,只感觉自己睡在软绵绵的垫子上,本不想醒来,却又在霎时闻到了熟悉的体香,知是平君的,吓得睡意全无坐起身来,本是迷迷糊糊地掀开了窗帘,谁知道,却看到了一个大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司马府”,当下就清醒了大半。 司马府。 霍光的家,霍禹的家。 病已曾无数次听到霍光的传闻,都听得不真实。 传闻说,霍光乃受益于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将霍去病。霍去病打仗之前,将十几岁的霍光当了郎官之后,从此霍光深得汉武帝青睐,平步青云,还成了武帝的托孤大臣。 相传,霍光乃是杀人如麻的冷面枭雄,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又传,霍光乃美男子,身长七尺三寸,有美髯,乃是弄臣出身。 无论如何,霍光都是病已心中最想争取到的人。这次回到长安,他在“德泽酒舍”说书,以惊人才学献于世人,等待的,就是他霍光。 “霍光怎么还不出来?他敢轻慢本王?” 广陵王等待霍光出府的时候,有些不耐烦。他曾发誓不会入霍府半步,如今只好候着,病已感觉到广陵王一股无明业火直冲苍穹。若不是霍光的笑声远远的传出,病已几乎担心广陵王会拿一把泰阿剑灭霍家的门。 这是病已听到的最爽朗的笑声,豪气干云,中气十足,他的笑,似乎连天上连绵的云彩都惊动了。 “广陵王有礼了。不曾迎接贵客。”霍光说。 已过了知天命之年,透过窗户,病已看到了一位头发灰白的高大汉子。与病已见过的那些五十多岁的人不同,霍光身板又硬又直,远远望去,伫立如松。 他声若洪钟,双目神采熠熠,面对广陵王这样气势如山的男子,霍光竟然气势在其之上,他的笑容浩瀚如海。 “不用迎接,反正我也不会再踏入半步。”广陵王冷哼一声,似乎还带着几分情绪。 病已心中于是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多谢广陵王救犬子一命。”霍光道。 “没关系,反正他小时候就喜欢跟着我。刚好今日去打猎碰见了,霍大司马,儿子完璧归赵,孤告辞。”广陵王说罢,便命病已扶霍禹下车。 霍光第一眼见到病已的时候,亦是吃了一惊。然而,霍光强力掩饰了自己心中的惊骇,连忙让家丁扶霍禹回府,一边不动声色的向病已询问着:“小兄弟,你可是犬子的朋友?” 病已躬身跪拜道:“拜见大司马,小民只是有幸得到机会,协助霍将军去太乙山。” 霍光笑道:“小兄弟,你高姓大名?” 病已道:“小民姓史,名病已。” 霍光笑容更为亲切:“快免礼,原来是史恭的长子,你父亲任中郎将的时候你刚出生,我还抱过你。”说罢,扶起了病已。 病已在霍光的搀扶下缓缓起身,霍光的手掌又大又热,他的背后却直冒冷汗。霍光比他想象中还强大,他觉得,自己长安之行更艰难了。 “你呢?小姑娘?”霍光问站在一旁的许平君。 “拜见大司马,民女名叫许平君,是郡邸狱啬夫头头许广汉的女儿。”许平君跪拜道。病已曾教她莫要抬头,莫要无理,她强忍着抬头看一眼霍光的冲动,低头道。 “父亲大人,是他两人助我捉拿桑青,且救我性命。”霍禹在家丁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上前来。昨夜欧侯坤已为他解毒,然他被桑青所伤,重伤未愈,怕是要休息一段时间。 霍光道:“桑青人呢?” 霍禹道:“我重伤在身,桑青已托广陵王替我交由圣上,刚才带走了。” 霍□□得胡须微抖,人却依旧在笑:“吾儿累了,回去休息吧。” 说罢,命人扶霍禹归府,亦亲自将病已和平君请到了自己的府上。平君第一次入这么大的府邸,新鲜而好奇地望着四周,病已却总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见过,记忆中的那个女子忽然闪现。 那是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青春妙龄,却一脸的焦虑,病已虽然看不清脸,却知道她襁褓里的孩子是自己。室内也是同样的熟悉。龙涎香的味道,一如记忆中…… 病已没有发现,自不远处,同样有一名貌美如白莲的女子正在偷窥二人。 病已同平君端正地跪在霍光的对面,本以为霍光会寒暄几句,不料霍光此人甚是爽朗:“我霍光从 不欠人情,说罢,救下吾儿,你们想要什么?” 平君心直口快:“我们救霍将军没有别的目的,我们是好朋友。可是,我爹许广汉并不是叛贼,希望霍大司马能帮我爹许广汉昭雪。” 霍光又问病已:“病已,你呢?” 病已思忖了片刻,跪拜道:”大司马,郡邸狱啬夫头领许广汉小时候对小民有恩。望大司马明察。” 霍光先是用犀利的双目逼视着病已,见病已依旧垂首,且淡然微笑,于是笑道:“许广汉若是被冤屈,查清楚即可,这又何难?你们就没有别的所求?病已?” 病已依旧端正地跪着,说道:“病已自然是有很多所求,想求自己长命百岁,想弟弟一生平安,想垂钓时钓到好多鱼,还想千杯不醉,这些都只能遵循天地之道,阴阳之法,病已求不得本人。” 霍光单刀直入,逼视着病已:“史病已,难道你不想老夫荐你入仕?闻听你饱读诗书,却因罪臣之身,永世不得为官。若老夫开口,圣上兴许给老夫三分薄面。” 病已心下一震。 比起喜怒无常的广陵王,霍光实在太过可怕。一眼看透人心的本事,病已自问自己不具备,已过而立之年的广陵王亦未曾拥有,然而,霍光却能一眼看透他的本心。 “回大司马,小民只是送霍大将军回府,顺便帮儿时伙伴求一份人情,至于其他的事,水到则渠成。小民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这绝不是小民用来要挟大司马的条件。时候已经不早了,小民和平君不便打扰了。”病已谦卑地道。 霍光却从这不卑不亢的回答中得到了三分欣慰,七分好奇。 这个少年流落民间十几年,究竟是谁教得他如此聪明睿智,却又充满力量?为何他身体这般荏弱,却又这般骄傲?难不成,真的是血统使然?霍光想到了那个温柔似水,却骄傲得像天鹅一样的太子。可惜,当年的太子空有仁德和治国本事,却被他骨子里盛极的骄傲所伤,伤得这般彻底。 只是,这天下少年得志的,又有哪个不是骄傲的人。广陵王如此,他的禹儿亦如此。 想到这里,霍光不觉已忧。 病已同平君走出霍府的时候,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辛苦了这么久,许广汉的事总算有了着落,让两人心中的大石落下一半。 平君开心地去挽病已的胳膊:“小病猫,多谢你的努力,这次连大司马都开了口,我爹一定有救了!” 病已却没有想往日一样躲闪,反而借着平君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稳了,面色煞白,只可惜,他的唇色也异样的紫。平君吓得花容失色。长这么大,她是第二次见到病已这般模样,上一次这样,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病已本就昨日受了风寒,今日又经霍光一番惊心动魄的试探,他只觉得疲敝不已,心尖处疼得如千万针扎。然而,这一次疼,又与往常不太一样,仿佛此生的疼,都只汇集在这一次一般。 眼前,十六年的时光一一闪现,最初的宫殿里的模糊记忆,一个暗无天日房屋,照顾祖母和弟弟的童年时光,和平君的量小无猜,杜县的苦读生涯,在他的眼前一一闪现,之后,便是他的那个梦,梦中,他身穿华服,头戴十二旒冠冕伫立于山巅,身后是泰山的南天门,秦始皇和汉武帝封禅的地方……南天门倒塌,他自断一臂,身躯湮灭…… 第26章 霍禹这一次归来霍府,霍光实在是有些意外。 霍禹十六岁那年,霍光为他谋了禁卫军小头目一职之后,他就独居在自己守卫的宫城附近的别苑中,许是避开霍光的续弦,许是逃避天天遇见父亲,从此无事再也不归,除却去年他大姐重病那段日子,他在别苑一住就是八年。 霍禹从不反抗父亲。即便父亲不许他奔赴沙场,霍禹也是在与父亲冷战了几日之后,默默接受了,因为他知道,他是执掌大汉命运的男人——大司马霍光唯一的儿子,他一旦在外,整个霍家面临着太多太多的未知。父亲说,禹儿,你太过仁慈,太过冲动,所谓慈不掌兵,你输给伯父(霍去病)的,不是武艺、胆识,更不是兵法,而是心。 霍禹反驳道:“霍去病伯父跟着卫青去打仗的时候,难道天生就是一副坚强果决的心肠,从未犹豫过?” 霍光摇头:“无论是你伯父,还是我,我们上战场的时候,都是心如磐石。成大事者,从来不拘泥小仁。” 之后,面对霍光的各种命令和要求,霍禹言听计从,却总是寒着一张万年的冰山脸,不笑,不喜,不怒,不忧;冷,便是他对父亲永远的态度。霍光知道,儿子对那个邪佞阴险的广陵王时候,从来不是如此。 霍禹二岁的时候,就缠着广陵王要学武,长大之后,他亦曾前往广陵,只为与广陵王一叙旧事,广陵王亦盛情相待,还与霍禹一同狩猎、斗熊…… 想到这里,霍光有些火大:他霍光掌天下之大权,为何单单无法驾驭自己儿子这匹烈马的心。 霍光来到霍禹的床前时,霍禹的伤口刚被医官包扎好。整个过程,霍禹面不改色,腰背挺直,就算坐在床上,身板也如松如柏。况霍禹相貌不似他母亲,却像极了他年少时的英俊风采,况霍禹一边疗伤,一边抱着竹简看兵书,与霍光当年的勤恳奋进这般相像,看得霍光消了几分火气。 待医官离开之后,霍光对霍禹笑得慈祥又不失威严:“吾儿伤势如何?” 霍禹指着自己刚包扎好的大腿给霍光看:“拜见父亲,就这样。” “为父刚送走了史病已,且答应还他个人情,这个少年你且与之交好,日后定派得上用途,父亲很欣慰。”霍光道。 霍禹剑眉一簇,不自觉将腰板挺的更硬了些,牵动了腿伤,疼得他满脸沁满了薄汗,却依旧面不改色:“我和他交好,只因为志趣相投,并不为他身世,况他算起来还算我远房侄儿,我可没有父亲想得这么远。” 霍光探下身,细细检查那早已包裹的绷带,道:“吾儿受伤,为父十分心痛,只是,广陵王此次放走逃犯,害我们霍家的名声,你却让他亲手将逃犯还给皇上来保全他,为父更加心痛,禹儿的确应该想得更远些。” 霍禹冷笑:“皇上已不是小孩子,他早已有自己度物的标准,广陵王越是对这件事积极,其用心就越发昭彰。再说,司徒副官是桑青放走的,与广陵王无关。” 见霍禹如此袒护广陵王,霍光长叹一声,说道:“禹儿,难道你没发现,圣上将广陵王调回京城,本来就是为了牵制我霍家么?” 霍禹道:“那便先如了圣上的愿。父亲也慢慢将大权一一交出,否则,你那些不成器的侄子侄孙迟早害了整个霍家。” “你……”霍□□得美髯直颤:“广陵王无义,先帝方才不把皇位传之,你又何必偏袒于他。” “父亲既出尔反尔,就别怪人家无义。到如今广陵王选择与我霍家为敌,一半也是拜父亲所 赐。”霍禹翻了个白眼。 “可广陵王从来都不是你姐夫,这等桀骜狂涓之徒,迟早有一天,他会为复仇颠覆我整个霍家,连你在内,禹儿可知?这皇家的亲情向来单薄如朝露,他自幼嗜血,你自认为的深厚与交情,在他心中比朝露还脆弱。”霍光说罢,拂袖离去,霍禹却喊住了父亲。 “父亲,你对故去的大姐,可曾有内疚过?”霍禹问。 霍光止住了脚步,顿了片刻,转过脸来望着霍禹,霍禹迎上了父亲双鬓新生的白发。自大姐去世之后,霍光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英武风采有所损耗。 “你只知你大姐不幸,为了整个家族,我们霍家身居要职,又有哪一个能置身度外?“说罢,霍光大步离去。 大姐,自然指的是当今皇后的母亲,已故的霍光的长女,霍敏。昔日霍光不顾霍敏与广陵王刘胥青梅竹马,爱如磐石,霍光却棒打鸳鸯,执意将霍敏嫁给政敌上官桀的儿子,换取政治利益,惹得女儿心中怨恨无限,却依旧嫁了上官家。 然而,霍敏终究是孝敬父亲,在夫君与公公要密谋推翻霍光一家的时候,霍敏毅然选择了站在霍家的这边。后来,上官家被灭九族,仅霍敏活了下来,然而,她再次回到霍府,这里早已不是自己的家。 霍禹最初选择居住在其他地方,本想侍奉大姐,霍敏却拒绝了。去年霍敏的去世,让霍禹同父亲的关系更加紧张。霍敏故去之后,霍禹曾奔赴广陵与广陵王叙旧,那一日,不嗜酒的两个男子喝的酩酊大醉。 广陵王更是以春秋时代名剑吴王夫差剑相赠,说是代表霍敏赠与其弟,霍禹欣然接受。 这一次,成年的霍禹终于能以名剑与广陵王相搏,两人的剑术功夫居然不相上下。霍禹自幼爱极了这位英武的皇子的英武风姿,亦是非常欣慰,可最近几日,霍禹终于发现,那个幼时抱着他骑马、教他舞剑的人,不知哪一天,终将双手沾满他霍家的鲜血…… 想到这里,霍禹自床上走下,拔出广陵王赠与他的宝剑,剑光将整个室内照亮,寒光凛凛,一如这冷漠的宫廷。 “小叔叔!听说你受伤了,小侄马上就赶来看望您了!”这时候,从门外来了一个相貌痞气的俊秀少年打断了霍禹的怅然子思。这个纨绔少年,便是霍禹的侄子霍云。 霍云年方十六,比起英武好斗、野心勃勃的大侄霍山,霍禹更最讨厌的就是口蜜腹剑的霍云。他虽然比霍禹小八岁,却处事老道,精于世故。怎奈父亲将霍云托付给自己关照,霍禹多次训斥他无果,就对他有些灰心。 “小叔叔,我给你带来许多好玩的东西解闷,这是新出的春宫图,这是……”霍云对自己的新宝贝们如获至宝。 “操练时怎么未见你如此兴奋?”霍禹拿狭长的丹凤眼抛出一记冰刀,训斥道。 “晨练需早起,小侄实在困倦,我还是个少年,还在长身体,也期望有一日长得小叔叔这般高大修长……”霍云撅嘴撒娇。 霍禹剑指纨绔,怒道:“出去!” “是,叔叔。“霍云灰溜溜地离去,脸上还挂着委屈,父兄都未待他严厉至此,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小叔叔,却一直待他苛刻如魔鬼。 霍禹重重地坐回床上,大腿上的伤口疼遍全身。这就是他的霍家,那个伯父曾经建立下不世之功,父亲乃天下名相的霍家。在外人看来,霍云其实也不算差,相貌俊美,一身不差的功夫,年少有为,不过骄奢了一点,可霍禹深知,广陵王就是这样被挤出皇位的。 想到这里,霍禹又想起了一个与霍云年龄相仿的少年,病已。算起来,病已也算自己的侄子一辈远亲,却是聪明好学,只可惜身体太差了些,病已。霍禹心中念着,不知道,他的病,何时将已? 病已这一睡,三天三夜都未醒来。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漆黑的泥潭,潭中有尖嘴的鳄鱼不断吞噬着他的心脏,吃的一干二净之后,却又慢慢吐出来,循环往复。直至他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知是平君的手腕上宝镜在侧,他四周的泥潭方才慢慢消失,可是,他依旧置身空寂的黑夜,他呼吸困难,斜躺在鳄鱼的身上,鳄鱼正缓缓爬向远方。 “哥,你醒醒啊,你不要吓我!你答应祖母要养我长大的!” 遥远的压抑着眼泪的呼喊,稚气的声音充满忧伤与依赖,这是史高的声音。 “小病猫,你再不醒,我可要对你上下其手啦!” 骄横又热烈的女声,恐吓中带着三分娇羞,这是平君的声音。 腥甜的药治被灌入喉咙,温香软玉的怀抱温暖了他的漆黑空旷的视野,然而,他依旧卧在鳄鱼的背上。呲牙咧嘴的鳄鱼,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它在笑。 忽然间,病已听到了冰冷的吼声:“你说要给史家昭雪,现在是做不到,所以装死么?怪模怪样的当说书人,钓到你的周文王了吗?” 第27章 忽然间,病已听到了冰冷的吼声:“你说要给史家昭雪,现在是做不到,所以装死么?怪模怪样的当说书人,钓到你的周文王了吗?” 霎时,病已身边黑夜消失,他仰头往向天空,流云飞快地行过蔚蓝的穹隆,他站起身来,一如巨人,身后是泰山南天门,又是那个梦。风云际会在他肩头,万里山河任他俯瞰,水中有鲲展翅化为鹏鸟,一飞几千里,最后却落在他的肩头。他微微一笑,笑容使得日月黯淡无华,然而,他身后的南天门柱却在他笑的那一瞬间倾塌,而后,身穿龙袍的他竟然亲手砍下自己的一臂!身后白骨如山。 鳄鱼再次爬到他的脚下,噬咬着他的脚,他以宝剑手刃鳄鱼,鳄鱼终于灰飞烟灭。 “醒了!小病猫你终于醒了!”平君用双手紧紧地握着他的一只手,他吃力一笑。这一笑,却是光风霁月般的清明,平君盯着他的笑颜,看得出神,他的小病猫是个美男子,就算憔悴得紧,也好看得像画中人。 “病已,你知道吗,今天是端阳节。 ”平君说着,在他的唇上留下一个吻。 两人第一次相见,乃是十年前的端阳节,不觉已十年。窗外的粽叶飘着香气,窗内,幽幽苦药味,都如昨天。 空气中漾着莫名暧昧的气息,平君刚从熬药的炉火走来,一身的热气,将病已冰凉的身躯都融化了,热烈的唇似是刚吃过桃子,清甜如蜜。她的嘴唇带着少女特有的细腻与芬芳,将一寸寸活的力量传递给病已,她双手抱拥病已瘦削的肩膀,伏在他的怀里,病已居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平君,辛苦你了。“病已吃力地说。 “小病猫,你知道吗?离开你之后,我就想着,十五岁这年,我要在认识你的这天嫁给你。每年都这么想。谁知道,真到了这天呢。”平君说着,一双汪了清水的大眼睛就这么望着病已。 病已想抬起双手回抱她,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平君于是捉着他的手,让他苍白的手指抚着 自己的嘴唇。 “平君,你可曾想过,我可能活不到你十五岁这年?”病已用指腹轻轻按着平君柔软的嘴唇,双目漾满了悲伤与不甘。平君的嘴唇自小十分好看,有唇珠,小虎牙都露了出来。病已就摸着她凸出的小虎牙。 “不会的,你这么有学问,以后一定会大有作为,而且,你答应过我,永以为好!”平君说着,再次哼起了病已教她的那首歌: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平君一遍一遍的哼唱,病已用手指抚摸着她的嘴唇,感受着那股热息痒痒的毛茸茸的触感,双目渐渐明亮,可惜,史高端来药喂他服下之后,病已又觉得千万细针刺入心尖,疼得他俊美的五官都变了形,平君就抱着病已瘦削的身躯,一遍遍唱着“永以为好“,直到病已五官再次舒展,沉沉入梦。 病已梦见了一个诺大的宫殿。 宫殿中,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摇着他的小摇篮中哄着她入睡,唱的就是这首诗经中一辈子的誓言。鳄鱼再次出现,将那凤冠霞帔的女子要吃碎片,继而,欲要吃她怀中的婴儿,病已惊骇,猛然中醒来。 又是一个漫长的黑夜,伴着强烈的磨牙声。 平君小时候睡觉就喜欢磨牙,有时候她跑到病已家午睡,牙齿咬的像要吃人。还曾经吓哭过午睡的小高。 八年前上一次他大病发作,也是被这惊悚的磨牙声惊醒,她伏在他的身上,牙咬得像吃人的狼外婆。 床头伏着一个人,借着月光看去,身穿红衣,她的手紧握着自己的手,视线稍稍清晰了,依稀看得到她眼皮红肿,似是哭过。 病已想喊她去休息,却连开口的力气都已殆尽,只能混混沌沌地望着她出神。 平君像是感受到他的伤悲一般,在他笑得那一刻醒来,她揉揉自己的眼睛,拍拍病已的脸蛋,笑道:“心疼我辛苦么?我爹明天就被放出来了,到时候会他提亲吧!” 病已苦笑,成亲,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这次的病分外猛烈,梦中的鳄鱼一次次的噬咬,他知道,一旦他梦见自己被鳄鱼吞噬尽,他便再也无法归来。 广陵王刚从未央宫归来时,锐利的瞳子异样的明亮。他黑色的纹金大大氅也脱下了,穿一身玄色回型纹金短行装,在院中舞了许久的剑。健硕的身材配上那上古的好剑,远远看去,恍若天界战神下凡。 只是,战神注定孤独。 失爱于父皇,失爱于青梅竹马,失爱于那个权倾天下的人。 广陵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父皇不让霍光辅佐他,却将皇位传给他的五弟刘弗陵。那人本该是他的岳父,要辅佐,也应该辅佐他广陵王刘胥啊,且他当时已加冠成年,他若即位,皇权又如何会像今日这般落于霍光之手! 广陵王无法忘记霍敏十年前离开他时的绝望眼神:“胥哥,把我忘记吧,我既然是霍家的女儿,就得与霍家荣辱与共,这是我的责任!愿我来生还有机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广陵王亦无法忘记父皇汉武帝晚安时望着他那双昏聩的眼:“胥儿,父皇穷兵黩武多年,国家需要一位仁义之君……” 仁义之君。为什么只许他老人家穷兵黩武?想到这里,广陵王心中生出一股无名火,见欧侯坤站在 一旁,于是将剑刺向他,欧侯坤连忙拿扇相抵。 那太阿剑将欧侯坤的手中扇劈成两半,欧侯坤忙抄起一把长刀,与广陵王比试一番,打了近半个时辰,广陵王剑指欧侯坤的心脏,欧侯坤连忙称颂:“大王神威,属下不敌。” 广陵王哼了一声,道:“你若再敢让剑,就回广陵看家把。” 欧侯坤忙跪拜道:“属下还想为大王分忧。“ 广陵王打量着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欧侯坤,道:“陪孤用膳吧。”说罢,命人摆了酒宴,将西域的葡萄美酒、马奶葡萄、瓜果等招待欧侯坤,还命人赏赐了欧侯坤金饼、金扇,九华扇,玳瑁扇,并自己的两名宫娥。 今日的菜式乃是广陵王素日所享用:羮二十四品,精肉三品,肉铺五品,烤肉十一品,生肉四品,大块肉四品,熬肉十五品,酱十一品……羊脯,鹿脯,兔脯,牛百叶脯;鱼腹肉,牛里脊肉;涮牛脾牛心;熬鹤肉,熬天鹅肉,熬鹧鸪肉,烤羊蹄,牛蹄,鹿蹄,猪蹄膀,鹿肉鲍鱼笋稻米羮, 肉酱,麻雀肉酱,鲂鱼酱…… 一眼看上去,奢侈至极,一顿餐饭下来,怕是够广陵王的曾祖父文帝一年的开支。然欧侯坤心中何尝不知,奢靡生活,只是广陵王用来麻痹世人的,他在乎的事,永远只有两桩,自他十八岁至今,从来未变过。而今日,广陵王眉梢唇角都是暗藏不住的喜悦,他知道,大王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欧侯坤问:“大王今天可有喜事?” 广陵王道:“没有。” 欧侯坤自知朝堂之上,必有变故,于是更加好奇:“那为何大王心情如此之好?” 广陵王道:“我那皇帝弟弟决定让范明去戍边。” 欧侯坤忙跪拜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圣上既然有心,霍家势力将会慢慢被撼动,只是……” 广陵王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一敛:“只是什么?” 欧侯坤道:“近日史病已同霍禹交往甚是密切。本以为他只为其请郎中,谁料霍禹还曾亲自探望……” 广陵王冷笑:“你怕什么?难不成因为霍禹和史病已熟识,霍光就能因此废了刘弗陵,立史病已为帝?荒谬!” 欧侯坤道:“话虽荒谬,只是,这史病已同霍家太近,与我们没有好处可言,不如再次拉拢。” 广陵王轻抿甜酒:“他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孤早就想杀他了。” 欧侯坤道:“大王此言差矣,此人能帮霍禹迅速找到司徒的尸体,又按图索骥找到太乙山中,也算思维缜密,聪慧异常了,大王还宜招揽之。更重要的是,万一当今圣上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 广陵王把一块鹿排高高擎起,又用长剑细细的切下,端详着仅剩骨头的排骨,双目迸射出熠熠华 光:“看来他还不能死。” 欧侯坤大惊失色:“大王已经开始行动了么!” 欧侯坤气得面色紫涨,浑身发抖。 这位桀骜的王什么时候才能收起他的杀心?当年要不是他当年在封地草菅人命,又杀熊成性,武帝怕也不会把皇位传于老五刘弗陵,可他到现在还不觉悟…… 第28章 许广汉被放出郡邸狱之后,闻听女儿是病已舍命救自己时,第一时间就提着刀来到病已家中。 将至门口时,许广汉就觉得有人跟踪。然他并不知对方目的在他还是在病已,只得将计就计装作不知。来到病已家之后,见到一边熬药一边耍剑的史高,更是大步走向前,逼问:“你是何人?” 史高当年还小,并不认得许广汉,见陌生的汉子手持宝刀,亦是十分警觉,拔剑反问:“你来我家为何要问我?” 平君只得告诉两人:“这是我爹爹,这是小高。爹爹你小时候最喜欢小高了,你忘记了吗?” 许广汉上下打量:“小高长成大孩子了,你小时候是个小胖子。”说罢,便要找寻病已:“平君,小胖子的哥哥在哪?” 史高一听,羞得满脸通红:“徐大叔你……” 此时,病已还在昏睡,许广汉负刀而来,一言不发地站在病已的床边,目光沉静如水。见病已生得眉目俊雅,许广汉先是欣喜,再见他瘦削苍白,却又不住摇头。昔日友人丙吉委托他好生照料这个孩子,谁知事情走向却完全没有按照两人的计划来,他亦是被迫漂泊江湖,不管怎么样,这个孩子终于长大了,只是,看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免心忧。 想到这里,许广汉叹息了一声。 病已被那声沉沉的叹息声扰醒,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许广汉钢铁般身躯,不过是不惑的年纪,身板已然笔挺如剑,颜容英俊而沧桑,麦色的面容无须,五官却不失坚毅。许广汉身为昌邑王侍卫出身,侠客风骨犹存。 “许叔父。“病已喃喃道。病已想起身,却浑身无力,微微挣扎着。 许广汉直挺挺地坐在床边,按下了病已,满眼关切:“你多休息,多谢你搭救,害你劳累至此,许叔叔惭愧。” 病已苦笑:“许叔父待我如亲儿,病已做这点小事不算什么……”说到这里,病已少少停顿了片刻,压抑了几日的话终于脱口而出:“病已早已将徐叔视为半个父亲,本也应对您尽姑婿之孝,可是,我现在的这样子……求您让平君另觅佳婿,忘记我吧。” 许广汉心下微微一惊。听到姑婿之孝时,他先是眉心微微一簇,之后他却用淡漠的双目望着床上的少年:笑眼弯弯,目光如春水,与他那祖父何其相似。为报答这少年祖父的恩泽,他付出了太多, 可是,他没有看走眼。 病已笑道:“许叔父,您能答应我这个请求么?” 许广汉为病已掖了掖被角,道:“好好养病,今日许叔来探望你,只希望你早日康复。且我今日看到你家门外似乎有人鬼鬼祟祟,徐叔担心你。” 正说着,平君已经端了药来到病已的卧室:“小病猫,喝药了!”说完之后,便要喂病已喝药。见父亲许广汉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平君脸有些微红:“爹,史高是不是去做饭了?如果没做好,厨房还有霍禹送来的点心……” 许广汉拿起宝刀转身就走:“好。” 许广汉背着宝刀离开时,不忘打量着四周,一名鬼鬼祟祟的人似乎刚离去,身形利索。许广汉一言不发,警惕地跟了上去。 剩下病已同平君同处一室,病已阖上双眸,狠心道:“平君,我自有小高照顾。既然你父亲已经回来,你不如陪他回去吧,他身上也有伤。你在我这里,莫坏了你的名声。” 平君一听,心下隐隐一酸,想到他就算这般虚弱,仍想着自己,又有些感动,于是岔开话题道:“这几日你昏迷不醒,霍禹可是天天派名医为你瞧病。霍禹说,桑青被斩首示众了,霍禹也因捉拿叛贼同党有功,升迁至虎贲中郎将一职,领导虎贲骑兵,护佑当今天子。可是,霍禹的姐夫范明被发配去边疆打仗了。” “广陵王可有消息?”病已睁开双目。 “广陵王被皇帝任命了什么官职,似乎还挺重要的,他派人给你送来了许多名贵药材。你看,都堆在外面。他还说呢,你若是醒来,想推荐你去当太学的五经博士的助手,教贵族少年们读书……”平君说。 病已忽觉得头脑清醒了大半。广陵王乃虎狼之辈,这次不知又在盘算什么。 平君将药碗端到病已的唇边,病已仔细嗅了一下,似乎比平时他喝的药多了几味不同的,于是问:“平君,可有人给你新的药方?” 平君点头:“有。霍禹派来的医官每日来给你看病抓药,据说是太医院的大人呢。” 病已冷静思忖了片刻,说道:“平君,能否劳烦你请个大夫?我这几日时常梦见有鳄鱼吞噬心脏,这药怕是……” 平君一听,将药碗摔在矮桌上:“王八蛋,难道,是霍禹药里加了东西害你?” 正说着,却见霍禹手中架一只拐站在门口,气得面色已白发,他一双丹凤目迸出无数冰花,冻得病已浑身发凉。 “平君,药渣可还在?”霍禹驾着一只拐步步上前,声音冷极。 “在。”平君点头,迎上那冰寒的瞳子,打了个喷嚏。 ”取来。”霍禹道。 平君将药渣取来,霍禹闻之,冷声道:“为何会有这么多剂量的蟾酥?甘草对心疾病人不宜,银杏,生姜,月橘,也是大忌,你怎么照顾病人的?” 平君摇头:“我……”说罢,却又内疚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我好笨,怎么可以对小病猫这么不负责,可是,你为什么对药材这般熟悉……” 霍禹冷哼一声:“久病成医。“ 原来,霍禹小时候也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孩,母亲和姐姐帮他熬药的时候,有时也会教他识别药材,练就了他识药的好本事。后来,母亲和大姐生病,他亦曾亲手熬药。 “想要好好照顾病人,定要懂得三分医药,你可知道!“霍禹转身训斥平君。 病已忙道:“莫怪平君,我病了这么多年,旧的方子有无大用,平君也不知,她这些日子衣不解带照顾我,十分辛苦……” 说到这里,霍禹对平君道:“把这几日药渣全寻来。一会儿我请那太医生来审。” 平君眼泪汪汪地到院子里去寻找药渣。拿来审视了,却见那药渣有的有这两味药材,有的时候未有,有的时候甚至还有少量□□。 病已却道:“甘草止咳,小时候病已也吃过,刚闻着那药材怕是熬的火候未到,这两味药怕是后来有人放进去的。” ——熬药的时间往往都要几个时辰,平君和史高有时候还得照顾病已,或做饭,有时也未必寸步不离药炉,看来,有人是趁着这空档将炉火利放了他物。 这时候,许广汉已然仗剑来到病已的卧房,手中还擒了一名小厮。 “刚捉到的,轻功还不错,在院子里鬼鬼祟祟的。”许广汉说。 那身材瘦小,面容如鼠的小厮见霍禹生得尊贵庄严,手中剑更是绝非凡品,忙跪地道:“各位大人饶命啊,小人只是受人指使来换药的啊。没想到药没换成,人却被抓了起来,药里的毒真的不是小人放的……” 病已笑道:“看来是有人想栽赃霍将军,杀害在下,忽然又发现在下有利用价值,后悔了。 许广汉问那小厮:“指使你的人是谁?” 小厮摇头:“小的真的不知道啊,对方蒙面……” 病已笑道:“那个人也不会亲自指使不成,问他又有何用,真正想要我性命的人,我已知晓。” 霍禹与病已对视一眼,似乎已经达成默契:广陵王。 霍禹自然知道广陵王为何不放过病已:病已的身份太特殊了,这般的不可告人,却又这般的尊贵;病已却以为自己不为广陵王却同霍家交好。不论如何,幕后主使者两人已确定别无他人。 “他以前不是这样。”霍禹说,他低头望一眼手中剑,广陵王赠与他的,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内心不甘,幼年时仰慕的大哥哥,如今竟成了他霍家的大敌。 许平君忍不住问:“霍禹,你和广陵王什么关系呀?他是你师傅么?” 霍禹丹凤目微眯,含糊道:“忘年之交而已。”说罢,转身指着病已:“随我回别苑上养病,此处不安全。” 病已虚弱地笑道:“不必了,我一届草民,住在霍将军的别居中,成何体统?” 霍禹却凑到病已的耳边,悄声道:“你弟弟和平君的性命你也不顾?还是说,你已把自身使命忘记?” 第29章 病已虚弱地笑道:“不必了,我一届草民,住在霍将军的别居中,成何体统?” 霍禹却凑到病已的耳边,悄声道:“你弟弟和平君的性命你也不顾?还是说,你已把自身使命忘记?” 病已微微一怔,点头,用尽全力想要坐起来,却觉得天旋地转,重重摔回床上,霍禹一把掀开被 子,将病已从床上拖了下来:“自己走到我车上,你以后要面对太多虎狼之辈,这幅身体,你死一万次都不够。” “霍禹,你干什么!他病得那么厉害,你想要他命吗?”平君见霍禹如此蛮横,想去扶病已,却被霍禹用吴王夫差剑拦下了:“让他自己站起来!” 病已一听,心中的倔强劲儿纵生,他扶着霍禹身边的拐杖,颤颤悠悠地爬起,刚站起身来,却再次跌倒,此时,病已已经浑身被汗水湿透,他抹了一把汗,苦笑:“我只是躺了太久,你莫小瞧我。” 史高听到声音,来到病已的卧房,看到此情此景,也吓了一跳:“哥!快回去躺着!” 霍禹扔下拐杖,用另一只手臂挡住了史高:“他躺太久,大势当前,他得站着!” “小高莫急,哥躺了太久了,也该舒展一下筋骨了。“病已说着,捡起拐杖,他不停地喘息着,因为力气太弱,他的手一次次从拐杖下滑脱,因为躺了几日,兼腿脚瘫软,好容易站起来,却又如踩了棉花,跪在了地上。 史高大眼睛瞪圆,拔剑就要跟霍禹比划:“霍将军,哥会没命的!”说着,挥剑出招。 霍禹长臂一甩,将史高的剑挡住,史高也不含糊,拿出师傅教的剑法,与霍禹开始过招,十几招 下来,史高竟丝毫不胆怯。 霍禹右腿受伤,站在原地与史高打斗,见这小孩虽剑法不精,却运用灵活,面对他这个剑术高超的将军更不胆怯,不仅刮目相看。偏偏平君也唯恐天下不乱,在霍禹的另一边抽出鞭子,霍禹只得站在原词左右开弓对付二人,然而,史高终究年纪太小,慢慢败下阵来,被霍禹单手擒住了双臂,疼得哇哇的叫:“大人欺负小孩了!大将军要轻薄顽童了!” 平君更是想趁机偷袭,被霍禹夺取了鞭子,人带入了怀中,却在下一刻嗅到了平君身上的香气,心中一漾,分了神。 史高借机再欲出招,却见病已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小高,平君,莫要无礼。霍将军,我和小高随你去别苑。” 平君借机道:“我也去!” 此时,许广汉却开了口:“平君,你不能去,你祖父的忌日快到了,随爹回一趟昌邑。” 平君大吃一惊:“爹,可是小病猫身体还没好,我要照顾他!” “有霍将军和小胖子照顾病已,你莫担心。”许广汉说。 病已微微一怔,继而,冲许广汉绽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看样子,许广汉是接受了他的请求:让平君离开他。 本就疲惫不已的病已汗如雨下,他心跳加速,五腑六脏皆像是被挖空了一般。 为人父母,担心儿女婚姻大事,实乃人之常情,这也是病已对许广汉的请求,可是,为什么一想到要与平君分别,他的心中竟这般忧伤呢。病已忽然就觉得身体被掏空了,人也失去了全部力气,只觉得眼前一黑,再次晕了过去。 霍禹忙扶住病已,转身对史高道:“他体内的药毒,应已排除大半。” 史高讶然,终于明白,霍禹逼迫哥哥走路,乃是为了让他以汗止毒。终于明白面前的冷面将军乃是外冷内热,嘴上还是不服气的:“昔日武帝刘彻金屋藏骄,今日,霍将军要将我哥银屋藏娇了么?” 霍禹丹凤眼又是一凛:“大的小的一起藏。” 史高闻听霍禹言辞犀利,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 史家兄弟却不知道,霍禹请他兄弟来做客,另有其目的。 广陵王看到霍禹送回来的一堆名贵药材,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此时,广陵王急切需要发泄。 广陵的熊苑早就被他一把火烧成灰烬,京城的广陵王府占地面积也不小,却没有什么好玩的。投壶游戏,他百发百中,郊外打猎,无非是那些动物,一点挑战性都没有;去上林苑陪着小皇帝打猎,不能射鹿,得留给那个小皇帝,让他逐鹿天下,武帝时候的那些珍禽异兽也都死的死,被射死吃掉的吃掉。霍光曾阻止小皇帝刘弗陵再去民间捕获珍禽野兽,说是劳民伤财,惹得刘弗陵也非常不满,可是,上林苑终究是不复当年了。 富有创意的广陵王,决定让自己的家丁们扮成仙鹤,犀牛,狮子,老虎,大象等动物,让他们手中抱着壶移动,自己投壶。 天气渐热,家丁们满头大汗,却不得不继续奔跑,广陵王却依旧是百发百中,最后也无聊起来。 恰逢欧侯坤来见自家任性的主子,广陵王倒也不吝啬:“来,欧侯坤,你也玩一下。” 欧侯坤连忙摇头:“不不,大王,属下有事禀报。” 广陵王抓起一把箭,分别投入仙鹤,犀牛,狮子,老虎,金钱豹的壶中,面不改色地说:“什么事?” 欧侯坤忙道:“霍禹恐史病已危险,竟把病已和史高都接到自己的别馆里保护起来了。” 第30章 欧侯坤忙道:“霍禹恐史病已危险,竟把病已和史高都接到自己的别馆里保护起来了。” 广陵王双目一凛:“竖子!亏他小时候孤那般疼爱他,竟然这么快就与孤为敌!”说罢,他又扔出一把箭,金钱豹,犀牛,狮子,老虎们纷纷头顶的壶纷纷被他刺中,壶一无例外被箭射个粉碎。 欧侯坤忙道:“大王莫气,既然这样,不如等他身体好些,我们再从长计议吧!” “如何从长计议?”广陵王箭指欧侯坤。 “以他为刀锋,剑刃对手。”欧侯坤坚定地说。 说是银屋藏娇,史家兄弟却形同坐牢。 每日的饮食总算有肉,史高年少,爱食牛羊肉,可苦了向来半素食的病已。霍禹让奶娘将羊羔肉打成丝,熬入他的清粥,又以羊肉,牛肉每日强迫病已来食。 “子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病已强烈抗议。 “女子才不食肉!”霍禹却用丹凤目一次次抛出冰刀子鄙视之,让丫鬟将肉粥肉羮强喂到病已嘴边。 霍禹别苑实在是房子大而空,既无优美摆设,也无珍玩,家中如同雪洞一般。还有一个奶妈,转抓偷吃,两个年幼相貌平平的丫鬟,不但不解风情,还呆板无趣。史高觉得心中的美好全部都破灭了。 史高不住地摇头:“大司马的儿子,怎么可以住这种地方!” 直到他来到了霍禹后院,看到了打造精良的十八般武器,和几个真人大小的木头人,方才心中有所安慰。 院子里的地上还画着楚河汉界,每日四更天的时候,霍禹都会将史高喊醒,两人一个站楚河,一个站汉界,练武。史高年幼,本就睡不够,被早早的叫醒,每每无精打采,不停地打瞌睡,却总被霍禹的手中的剑柄打醒。 “霍将军,你的腿还没好,当心变瘸子!”困顿的史高打着连番的哈欠,抹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恨不得抱着兵器就睡倒。 “练武贵在勤!”霍禹说着,把一杆长枪扔给了史高:“剑乃上品兵器,可你必须学些其他兵器,来!” “好沉!霍将军不能虐待我大汉的好少年!”史高接过长枪,舞了一下,发现虽然笨重,然那枪首银光闪闪,舞快了还能划出漂亮的光弧,顿时兴致大增:“霍将军,你的武器比你的脾气好多啦!” 霍禹冷哼一声:“拿不动它的人,不配用他!” 史高皱着鼻子愤愤然:“你不也是舞剑的么?你配用么?” 霍禹伸手示意史高递给他:”不妨看着。” 史高于是将长枪用力一掷,霍禹站在原地,单手接住,仅是单臂,就将这长枪使得如天马在手,流转飞星辰,又如银河坠落,化作枪首,搅碎苍穹。 史高看得双目发亮。 ”看会了么?”霍禹问。 此时,史高还未回神,只是一双大眼睛看得如痴如醉。 霍禹把枪掷回给史高:“舞一遍。” 史高忙接了长枪,有些愠怒:“霍将军,你又要欺负小孩子!这么复杂的招数,你又舞得那么快,我怎么可能一朝全部记住!” 霍禹斜了史高一眼:“记住多少舞多少。” 史高凭着记忆,将这套枪法所记得内容一一演示,看得霍禹心下愕然。病已夸他是武学奇才,原来并不夸张。 舞罢,史高亦是一脸神气地收了枪,笑吟吟地说:“我也就记住了九成半多吧。” 霍禹于是揶揄道:“年纪轻轻,记性却不好。” 史高嘻嘻一笑,踩着楚河汉界舞刀弄棍,枪武得风声阵阵,口里还念念有词:“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霍禹以长槊相抵:“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史高又接一招,高呼:“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霍禹不动如山,将史高一招击出一丈外:“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桴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静卧休养的病已吵醒,只听院子里叮叮当当,一人一句战国时期屈原的《九歌》,豪迈无比,想到自己无法习武,心中又是一阵伤感,于是缓缓起身,扶墙去霍禹的书房窃书。 霍禹别苑的书种多类全,尤其是兵书多。《三略》《六韬》不在话下,《孙子兵法》《孙膑兵法》《鬼谷子》一应具在。霍禹本不愿将《六韬》借他,病已便在此时扶着墙缓步摸到书房,窃书来读。读至《六韬·盈虚》,太公曰,“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民治,祸福在君不在天时”时,病已陷入沉思。 姜太公认为,君主贤明则国家安宁昌盛,天时地利,都不如君主贤明。可是,眼前的这个国家似乎和太公说的不一样,是霍光把持朝政,将这个国家治理的昌盛安宁,又是霍光,让这个国家摆脱了武帝晚年的穷兵黩武,人民休养生息,莫非,霍光才是君? 想到这里,病已开始同情那位君王,一边想着,只觉得身后寒气涌来,抬眼一看,乃是他的好友,霍光的儿子,霍禹。 “这么精神?那就一起练武!”霍禹说着,把病已拽到后院,一把重七十二斤的大斧扔给病已,病已本就身体虚弱,站着都摇摇晃晃,当场被这巨大的兵器砸在了地上。 “哥身体弱,不能习武,你莫强求他!”史高说着,抄一杆长枪杀了过来。 霍禹饶是单腿受伤,站在原地以长槊相敌,两人比试了一阵,史高仍败下阵来,却才刚才的比试中偷学了不少技法。 此时,许平君已然同父亲去昌邑祭祖归来。 归来的第一件事,自然是熟门熟路地去霍禹的别苑探望病已,可是,他来到别苑门口,却有守卫把守,那两名守卫的士兵道:”虎贲中郎将居所,闲人免进!:说罢,用两把长剑拦住了平君。 平君嘻嘻笑道:“我不是闲人,我是霍禹将军的好朋友,还是你们别苑客人史病已的未婚妻。” 门卫甲道:“抱歉姑娘,中郎将没说过您可以入内,您就是中郎将的未婚妻也不可以。” 平君一听,本想发怒,忽地眼珠子一转,道了谢,就去寻找后门。谁知后门也有士兵把守,平君 就琢磨要翻墙,刚跳上墙头,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大胆!” 奶娘飞身上墙头,将平君逮了下来,之后,连出几招,招招咄咄逼人,平君才知道原来奶妈功夫这般了得。 “平君,是你?”奶娘十分意外。 平君连忙撒娇:”“奶娘最好啦了,我想来探望病已和霍禹,他们不让进,求你带我进去吧!” 奶妈本就见平君活泼伶俐,十分喜欢,于是动了恻隐之心,带平君自后门而入,后门通着后院,此时,霍禹正在凉亭饮茶,见平君蹑手蹑脚进入,随手掷出一只茶杯。 平君连忙晃身一躲,接住了茶杯。 “谁让你进来的?”霍禹寒着冰山脸问。 平君嘻嘻笑道:“霍禹,你的腿伤好些了么?” 霍禹翻了个白眼:“没好。” 平君道:“那你快些好起来呀,对了,小病猫好些了么?”说着,坐到了霍禹的对面,将茶杯还给霍禹。 “什么病猫病狗?”霍禹的一张冰山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当然是病已了,他在你这里养病,你这里如此清幽安全,他好多了吧?”平君说着,还十分狗腿地帮霍禹斟茶。 汉时的茶还是放在釜中煮,将山泉或雪水置于釜中,放入茶沫。水第二次沸腾之后,将茶沫饽先分出放置于熟盂之后,再次烧煮。水三沸之后,方能饮用。霍禹本以为平君不懂这些礼节,万万没想到,她侍茶时居然步骤俱全。 “你还懂煮茶?”霍禹刮目相看。 “不太懂,小时候小病猫教过我。”平君说道。这句话却让霍禹心中五味陈杂:“他教过你很多东西?” “是呀,我小时候他就是我的教书先生,还给我讲兵法故事,那些兵法故事霍将军和病已十分熟悉,太了不起了。”平君见霍禹有些不满,连忙转了口风。见霍禹茶杯中的茶水饮尽,平君又为霍禹侍了一杯茶,一边侍茶,一边往屋子里打探,惹得霍禹饮茶的雅兴全无。 “不准去看他。”霍禹果断地说。 “为什么!”许平君扔下手中的茶具,起身怒瞪着霍禹。 “没有为什么。”霍禹回答道。 “好的,我知道了。”平君说着,洒下一堆粉末,迅速往屋子里跑,边跑边喊:“小病猫,我来看你了!” 只见病已站在门口扶着墙,望着平君,满眼的热切,平君欢喜地飞扑到他面前,抱住了病已,病已本想将她推开,怎奈气力不足,反抗不得,想要回抱她一番,却又怕她再次卷入其中,只得说道:“平君,你回去吧。” 平君松开病已,一脸疑惑:“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再次见面,你为了我和我爹差点命都没了,难道你敢说你不想见我?” 病已摇头:“不想。” 平君先是眼圈一红,继而,道:“我知道了,你们觉得最近广陵王各种作乱,我和你们走近了很危险,对吗?我告诉你们,我不怕事!你们伤的伤,病的病,我一身的武功,可以帮你们!” 霍禹却道:“你远离我们,就是帮忙。” 平君一听,心下一凉:“你们凭什么嫌弃我!” 霍禹已然拿剑抵住了平君的脖颈:“不要再回来。” 平君抹了一把眼泪,自后面跑了出去,霍禹与病已对望无言,末了,病已道:“谢谢你如此坚决的保护她,我刚才差点就改变主意了。” 霍禹冷哼一声:“自私。” 病已黯然笑道:“我倒是宁愿我真的自私。” 此时,树上的鸣蝉分外的聒噪,步入盛夏时分,动辄大汗淋漓,病已同霍禹坐在凉亭里饮茶,饮得热汗淋漓,心中事却尽是凉的,冷的。 “皇上越来越宠信广陵王了。”霍禹说。 “那你们霍家更要低调行事。”病已说。 “霍禹哥,再教我些啊!你的枪法好厉害!”史高越打越兴奋,开始缠着霍禹,霍禹却收了长槊,道:“时辰已道,本将军要去练兵。” 剩下史高在原地抓着长枪不放,一脸的眷恋:“霍大哥,我们明日再战!” 这时候,别苑的小丫鬟匆匆走来:“少爷,您的好友张彭祖少爷又来拜访啦!” 霍禹一脸的不屑,指责病已道:“你来招呼。” 原来,霍禹升官之后,巴结他的贵族少年越来越多,而霍禹没有一个看的上眼,好不容易有个张彭祖,和他乃是幼时伙伴,却是个喋喋不休之人,见霍禹受伤在家,他便日日来看望,絮絮叨叨听得霍禹不胜其烦,索性让暂住的病已来代他受罪。 病已见到张彭祖的那一刻,就觉得此人乃是京城的少年中少见的一块璞玉。 张彭祖并不十分英俊,不过是眉目清秀,笑起来还带着几分憨气,一双清澈的瞳子稚气犹存。 张彭祖一见病已,却已笑逐颜开:“是你啊,小先生!我们在德泽酒舍见过多次啦!你还记得我不?” 病已自然清楚记得每一个在德泽酒舍出现过的少年,这一位尤其熟悉。一来,此人总爱接说书先生的话,二来,此人对桂花美酒如此执着,他每次带来的美酒也分外香醇,病已就多留心了他几分。据说,张彭祖的父亲张贺只是小小掖庭令,然而,周围的人却对他毕恭毕敬,后来,病已听说,他的亲生父亲乃是张贺的弟弟张安世,他身为幼子,被站敢死过继给哥哥——宦官张贺,病已方才明白其中玄妙。 张安世,霍光最得力的左右手,他官居右将军,光禄勋,贵不可言。正因为如此,张彭祖和霍禹才得以从小玩到大,只是,张彭祖又岂知霍禹的志向?于是两人越走越远。 ”公子可是姓张?公子家的桂酒醇美芬芳,多谢了。”病已连忙行礼。 “好记性。史先生,你这是当了霍禹的食客了么?还是说,你们俩……啊,难怪霍禹从小就不和 小姑娘说话!”张彭祖想到这里,眼神有些异样。 “非也非也,在下只是暂住此地。”病已连忙澄清。汉朝时男风盛行,被误会倒也不奇怪。 “咦,你怎么脸色不好?听说你得了重病,快去躺下,不影响咱们说话。”说罢,他就扶着病已回客房了。 “上次我离家出走,住的也是这间,我们有缘分啊!”张彭祖说。 病已迅速与张彭祖熟了。一来,两人都是话多之人,二来,张彭祖的亲生父亲虽然身居高官,他 却性格单纯无心机,与他交谈并不劳心,三来,张彭祖脸皮非常的厚。刀枪戳不进的那种,饶是霍禹这般冷落他,他依旧坚信霍禹是他最好的朋友,而现在,他则认为重病在身,专心听他讲话的病已是他第二好的朋友。 当然,霍禹别馆并不仅仅是这个单纯少年,更多的,还有形形色色的官场上的年轻人们。 “这位可是史家的大哥?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小弟乃是霍云,霍禹是我小叔叔,小叔很少结交好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话的少年俊俏风流,不过年方十五,弓马娴熟,仗着一身好功夫和霍家的关系,刚被送去当禁卫军,本想靠霍禹的庇护,谁知道霍禹升迁至虎贲中郎将,亲率虎贲骑兵,这是护卫天子,时常能见到天子的美差,霍云自然想请自家叔叔帮忙。 ”原来是霍云霍将军。“病已连忙躬身作揖。 ”不敢不敢,我哪儿是什么将军。”霍云嘴上虽说着,却已经飘飘然,他打量着这位最近在京城颇活跃的罪臣史家子,围观斗鸡一样好奇。 病已亦是在打量这位霍去病将军的嫡孙,只见此人双目黑而熠熠生辉,眼神慧黠得紧,怕是个急功近利的聪明人物。 “这位就是德泽酒舍说书的吧,我听过你说书,看你弱不禁风,却颇有心计,这么快就傍上霍家这大树了,了不起!” 声若洪钟,却是故意的大嗓门。另一位出言不逊的是韩王增的长子韩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也是个雄姿英发的人物。许是不屑祖父韩嫣乃是武帝面首,他刻意把自己锻炼得孔武有力,还留着络腮胡须,然而,皮肤依旧白皙如羊脂玉,与他的外表十分不符合。 许是自卑,韩兴第一眼就看轻了病已,认为此人和他的祖父韩嫣的一样的人物,先是斜着眼给了对方几分脸色。 “世子,你误会了,他只是小叔叔新交的好友。”霍云连忙解释。 “新交的朋友,就邀请他同住?你小叔叔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韩兴依旧不肯放过。 病已也不懊恼,也不解释自己为何住进这里,只是谦谦行礼,笑问:“这位可是韩王家世子?久仰大名。攀龙附凤这种好本事,史家自愧不如。” 韩兴白皙的面色立刻胀成了猪肝色。他自然知道病已指着是祖父韩嫣同武帝之事,气得欲要拔剑,霍云欲要拦住他,被推到了一旁。 韩兴挥剑欲刺病已小腹,病已却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一双明润温柔的双瞳子瞬间威严满溢。 剑锋离病已尽在咫尺,乃至刺入,不过是一瞬间,就是这一瞬,韩兴看到一双苍白又秀气的手握住了剑锋。 真是一双漂亮的手,手背细致如玉,骨节分明,可就是这双毫无攻击力的手,去却让韩兴浑身一颤。韩兴手臂一哆嗦,长剑当啷一声坠地,再抬头看一眼病已,只见他面色平静如常,一双深不可测的瞳子瞬间变了样。 韩兴从未见这种奇异的眼神。仿佛天下都帷幄在那双黑瞳之中,仿佛日月星辰都能被那双瞳子左右一般。这眼神之豪迈,当今圣上未有,他的父亲韩增未有,如果说有一人相似,韩兴想起了霍光——那个年过知天命之年,掌控天下十多年的男子,竟与这少年眼神相似?韩兴揉了揉双眼,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韩兴又看了一眼,那眼神却在一霎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如春水的笑眼。韩兴心道,刚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罪臣史家子,生在民间,长在村落,又如何能同霍光相提并论! 病已笑道:“韩王世子英武过人,性情刚烈,真乃铁血男儿。”说罢,将自己被刺伤的双手举 起,晃了晃,见侍女送来茶和点心,忙借了手绢随意包起手上伤口。 霍云连忙打圆场:“对了,史大哥,你是如何知道他是韩王家世子的?你不能因为人家英武,就说人家是韩王世子吧。” 第31章 病已笑道:“韩王世子英武过人,性情刚烈,真乃铁血男儿。”说罢,将自己被刺伤的双手举起,晃了晃,见侍女送来茶和点心,忙借了手绢随意包起手上伤口。 霍云连忙打圆场:“对了,史大哥,你是如何知道他是韩王家世子的?你不能因为人家英武,就说人家是韩王世子吧。” 病已谦卑地笑道:“霍家地位尊贵,韩王家同样贵不可言,这两家的少年子弟最成器,在下首先就想到了韩家。久闻韩王剑术高超,这位公子手上全是练剑练出的茧子,身材也是剑术高手特有的,想必也是剑术高手。” 韩兴冷笑:“你也见过剑术高手?” 霍云有些头痛:“自然,他至少见过我小叔叔的剑术呀,而且听闻他弟弟虽然年幼,也剑术了得……” 一听病已的弟弟,韩兴瞥了霍云一眼:“你可还记得蘅兰坊的王晟?”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对病已最初的愤怒原由。女人。这个罪臣之子,居然敢跟他抢女人。 霍云双目放光:“记得,当然记得。” 韩兴翻了个白眼:“昨天王晟对我说他心有所属,我问她何人,你猜是谁?” 此话一出,霍云,病已皆惊。 “难不成,是史大哥?”霍云有些想笑。蘅兰坊那场被搅局的舞蹈盛宴,他霍云也在场,那女扮男装的姑娘实在将场子弄得乱七八糟,可病已出现之后,他的琴声与王晟姑娘配合无间,将那场本来看似无力回天的舞蹈升华至从未有过的巅峰水准,难怪病已被王晟姑娘喜欢,只是,他以琴师身份出场,难免身份尴尬,难怪被当成面首。 “在下无意同世子抢人,而且再下早已有钟意的姑娘。”病已解释道。 ”原来你喜欢姑娘呀。“韩兴依旧咽不下这口气,转身对霍云说道:“算了,既然你叔叔不在,我们走吧。”说罢,韩兴拂袖而去。 霍云倒是彬彬有礼:“史大哥好生养身体。”转身悄声对韩兴说:“你何必这样,他好歹是史家人……” “史家永世不得为官,难道你忘记了?这种贱民,你又为何对他如此尊敬。”韩兴反问。 这是病已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歧视至此。此时,史高还在后院练武,病已望着空空如也的大厅,有些无力感涌上心头。罪臣史家子,一辈子无法踏上仕途。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身份,还有机会给家族昭雪么? 病已想到韩兴那居高临下的眼神。两人身材相仿,只是韩兴强壮些,他却养着骄傲的头,睥睨的眼神如刀锋,一刀一刀割裂着他的自尊心。他像是一个被绑缚在韩兴面前的羔羊,一刀一刀,先切心腹,后切大腿,刀刀皆刺要害。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雪白的手绢被染成了殷红色,这,自古便是宫廷特有的颜色,他刚才用尽全力去阻拦那一剑,本已抱着废掉这只手的决心了,却不想韩兴似乎心生畏惧,中途收手。 “哥!你站在这里干嘛?快回去躺着!”史高练完一套剑术,入内,见病已站在大厅中央,忙去扶病已。 病已摆手示意不用,只是微笑:“小高,好好习武,等你十五岁那年,也去参军。” 史高听得病已话中有话,好奇道:“哥,发生什么事情了么?我们家不能入仕,可以参军么?” 病已温暖的目光温度微凉:“当然可以。” “咦,你的手为什么受伤了?”史高十分紧张,想去看伤口,却被病已阻止了:“没事,不小心打碎了一只陶盘。” “盘呢?”史高东张西望。 “被收走了啊。”病已说。说完之后,病已来到霍禹的书房,摸出那本《六韬》继续研读。读了一阵,却觉得头晕目眩,左肩痛如针扎,方才想起自己是个病人。胸口处又在隐隐作痛,于无声处,慢慢扩散开,瞬间充满整个心房。 难道说,这辈子只能做一个病人和书生了么? 病已手持竹简,坐回到书房的躺椅之上。他忍疼开始继续研读《六韬》之《发启》: 王其修德以下贤,惠民以观天道。天道无殃,不可先倡;人道无灾,不可先谋。必见天殃,又见人灾,乃可以谋。必见其阳,又见其阴,乃知其心;必见其外,又见其内,乃知其意;必见其疏,又见其亲,乃知其情…… 病已捂着胸口,一面琢磨字里行间之义:见其外,又见其内,乃知其意;见其疏,又见其亲,乃知其情…… 看到这里,病已忽又想起平君,她纵然生得好相貌,幸好内心纯良,表里如一,乃是个千里挑一的好姑娘;她待别人虽不疏远,却只待自己最亲近,她待自己的心日月可鉴,只可惜……自己怕是无缘佳人。想到这里,他强忍了思念,继续读书。 看乏了,病已歪在塌上再次昏昏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阵阵幽香传来,越来越近。 病已只道是张彭祖又弄来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依旧装睡,然而,那香气已缓缓在身边。 这次,病已方才发觉不对。 名贵香料的味道,似乎非常熟悉,像是儿时时常闻过一般,那轻轻袅袅的脚步声,更是罗袜不生尘之感,病已便知道,这人不是张彭祖。 病已自幼比旁人听觉灵敏,觉得那温柔的呼吸声扫过自己的面颊,又有人取走了自己手中的竹简,帮自己盖了被子,悄悄离去。紧接着,院中传来了一阵极美的琴声。 病已自幼研习琴艺,亦能发觉此人琴艺不凡,想是自幼学琴,然而,琴声中却充满了欲望。 病已长这么大,都没听到过欲望这般浓烈的琴声,美则美矣,像一树树桃花中最娇艳的那一株, 只不过,开得过了些,为美而美,总是嫌它繁琐而造作;又觉得这琴声像是浩瀚大海中的一艘巨船,本应该是充满了铿锵力量,然船身却用精美的颜料雕梁画栋,弄得不伦不类。 显然,这琴声的主人平时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娇气太盛了些,反而影响了琴声的自然之美。 可是,这琴声又越听越熟悉,听仔细了,竟想是半月前自己在蘅兰坊即兴谱写的那一曲!真该赞颂这人的好记性。 一阵微风吹来,带着琴声主人身上特有的香味,这香味,再次让病已想起自己朦朦胧胧记忆里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病已于是起身,扶着一把拐杖,慢慢走到庭院中。 此时,那女子仍旧在抚琴,她低眉信手续续弹,一身翠绿的衣衫,如清雅至极,一双漂亮的手指剔透白皙得像竹叶上的露珠。 比起平君的热烈,王晟的冷艳,这女子虽未见其颜,然这清雅风度,已是胜过三分,曲罢,她抬起头,更是仙姿绰约,眉毛眼睛皆是可着人心生出来般理想。 这绿衣女子抬头端详着病已,亦是被病已的清俊样貌震了一下。 病已忙向绿衣女子行礼,这绿衣女子更是彰显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回了礼,莞尔一笑,声音莺啼玉鸣:“公子是大哥的朋友吗?我来找我大哥,见他不在,索性弹曲解闷。” 病已这才知道,原来这绿衣女子竟是霍光的幼女,学名霍成君的。 传闻霍光的小女儿生得国色天香,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股清丽风度越发让病已怀念已然启程去昌邑的平君,心中便有些难过。但见这品貌非凡的女子笑望着自己,病已于是强抑了心头痛,温暖地笑道:”在下姓史,名病已,蒙霍将军照顾,在此地养病,刚才不知霍家小姐来,礼数不周了。” 绿衣女子态度十分平易:“你身体未愈,快坐下说话,既是哥哥的朋友,叫我霍家小姐多见外。你也叫我霍小妹吧。” 病已忙道:“再下不敢越礼,还请霍家小姐多多见谅。只是再下有些好奇,霍家小姐这曲子是在哪里听到的?” 霍小妹嫣然一笑:“当然是上次你在弹,我在听,一曲之后再也难忘,只是,你这曲子不是为当时舞蹈的那姑娘做作。” 病已恍然一惊。聪明如王晟,亦未曾发现此事,霍小妹却一眼看穿了。 “没事,对于听琴者来讲,曲子贵有真情,至于为谁而作,又有什么关系。” 霍小妹说着,娉婷起身:“既然哥哥不在,那小妹先回府了。父亲担心他刀伤未愈,让我来给他送创伤药,这是药,你记得给他。” 霍小妹把一个黑色的小药瓶递给病已,病已连忙起身双手接住,那冰玉般的小凉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一颤,小瓶险些跌落,霍小妹却用敏捷地接住了小瓶,将小瓶子塞在了病已的手上:“小心点。还有,你早日康复,我改天再来看你。” 话毕,霍小妹早已带着丫鬟离开,等出了别苑,霍小妹却一改清雅态度,撅起了樱桃小嘴,跺脚道:“那个史病已是个木头人么,还是个瞎子?姑奶奶已经使出浑身的解数,他却没有对本姑奶奶着迷,装的,一定是装的!”说罢,横眉竖眼大步前行。 丫鬟只得安慰道:“小姐,那史病已身份低微,怕是不敢爱高高在上的霍家千金,你莫怪他。再说了,他现在路都走不稳,又哪儿有心情看大美人呢?” 霍小妹依旧没消气:“我不管,天下竟有男子对我无动于衷,我不甘心!” 却见前方走过一个达官贵族家的少年,立刻又恢复了清秀典雅的姿态,袅袅前行。那少年子弟过果然双眼发直,还与前面那辆马车撞上了,霍小妹这才莞尔一笑,消了气。 “霜儿,你说,我怎么才能让那个史病已爱上我呢?”霍小妹笑完之后,一脸的不甘。她这辈子最大的嗜好就是看男人迷恋她的神情,可惜,这种神情在史病已脸上丝毫未找到。 丫鬟霜儿有些不忍:“小姐,我看那少年怪可怜的,可能他自知配不上你,就未敢表露?小姐就放过他吧。” 霍小妹明眸一转:“霜儿,你该不会是见他长得俊秀,喜欢上他了?” 霜儿连忙摇头。同时,对那个病弱少年产生了深深的同情。霍小妹高高在上,一心想嫁天子,再不济,也是王侯,一旦那少年爱上她,她又如何能将其放在眼里?到头来,那少年肝肠寸断,空相似一场,怕又得生一场大病,想到这里,霜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霍小妹却在心中认真地计划起来:难道说,那史病已不喜欢绿衣?那么,改天我穿一身红衣?难 道说,史病已不喜欢清雅的姑娘,倒喜欢浓烈的女子?想到这里,霍小妹揪着霜儿就去了京城一家有名的布料店,扯起一块上好的朱红布料,就往身上披:“霜儿,你看看,本姑娘穿朱色好看么?” 霜儿点头:“好看好看!” 第32章 霍小妹再次来到霍禹别馆的时候,霍禹正在同病已在院中凉亭饮茶谈论兵。她边在一旁偷听。 病已说道:“《六韬》中的用兵思想与《孙子兵法》的观点大致是一致的,在下认为,《六韬》最大的贡献,不仅是为后世兵法提供了指导,还胜在治国方略。文景之治,大致与其《国务》思想一致,所谓‘利而勿害,成而勿败 ,生而勿杀,与而勿夺,乐而勿苦’遵循的道理是一致的。姜太公文能治国,武能用兵,飞熊真乃一代骄雄。” 霍禹却道:”姜尚最乃一代骄雄,却是个不珍爱时光之人,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却错过人生最好的时光,男儿当十五从军征,醉卧沙场,建功立业,待而立之年,匡扶帝君,兴天下之兴,昌天下之昌。” 病已笑道:“霍兄希望奔赴战场之愿望,迟早会实现。” 霍禹抬眼望着病已。 二十四岁了,加冠已有四年整,虽正当年华,却每日在宫墙附近晃悠。近日得病已相助,成为虎贲中郎将,领虎贲骑兵,越发让他觉得旌旗近在咫尺,却又这般遥不可及。 那霍小妹听到这里,忍不住走出来,道:“哥希望去打仗,仰慕伯父霍去病和父亲,但不能因此而否定韬光养晦的姜子牙呀。或许姜子牙未出山并非因为学医不精,而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存在。而你,父亲不让你上阵打仗,也是因为时机不成熟呀。荆轲刺秦,若非仓促而往,岂能失败得如此惨烈?” 病已不由刮目相看。 只见那霍小妹今日穿一身红衣,白襦裙,身段窈窕,体格风骚,细腰盈盈一握,一张清丽无匹的脸,更是神妃仙子一般,眉毛、眼睛、贝齿,皆有动人风致,连那一头黑发,都是活着的,夏日的暖风吹来,把她乌墨般的发丝微微吹起,香气如兰。 恍惚间,病已又想起了爱穿红衣的平君,那个热烈如火的女子,一时间,愣了神。 霍禹护妹心切,把一块点心砸在了病已苍白的脸上,病已回神过来。 霍小妹只道病已是仰慕自己美貌看痴了,于是故作娇羞状,垂首问:“史病已?你为何看我?” 声音丝滑如蜜。 “没什么,我想起一个朋友。”病已怅然笑道。 霍小妹如闻晴天霹雳,本一张滴滴娇的笑脸瞬间阴霾下来:“哦?你见到我,还能想到别人,那姑娘一定很美貌吧?” 霍小妹想起那日在蘅兰坊观看舞蹈时,有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大闹水上舞台,功夫了得。看上去,倒也是个清秀漂亮的姑娘,可是,比自己差太远,且大呼小叫的,怎么看怎么缺教养。 病已似是猜透了对方心思,忙道:“她来自民间,自然与霍小姐不能比。” 此时,霍小妹非常生气。她自幼喜好一切美好的事物,喜欢一切美好的人,然而,这个女孩子疯疯癫癫,再她看来实在是不算美好。 霍小妹自幼生在大司马之家,天生就有喜怒不露于形色的本事,她立刻笑道:“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不如我给你们唱一曲吧。”说罢,开始弹琴演奏,一边唱道: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病已便想念起此时尚在远方的许平君。 不知她远游在外,身体安好?想到平君那白皙的面容,顾盼神飞的热烈眼眸,和她那强壮结实的身体,再看一眼自己枯瘦的手臂,不由被霍小妹那“岂敢爱之”唱腔打动。 正想着,却听到墙外有大嗓门的女子大喊:“小病猫,我回来啦!” 病已心中似有无限暖流漾着,漾得他心中喜悦无限,抬头一看,他心心念的人竟在别苑的墙头,还想要翻墙下来。 别苑的墙一丈多高,病已怕平君从墙上翻下来,连忙起身想要接着她,谁知他猛一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不小心撞到大柱子上,把脑门磕了一个大包。 “小病猫,你不要紧吧!” 霍禹站在墙头,见许平君跳下来,伸手去扶她,她却径直走到病已面前,霍禹的手扑了个空。 “没事。“病已稍稍缓了过来,见平君一脸担忧,忽然好奇道:“别苑外应是有禁卫军看守,他们没有发现你么?” 平君摇头:“我声东击西,抱来一条大黄狗,把他们支到另一处去了。” 病已揉着自己微痛的脑袋,认真端详着平君,她满眼的虔诚,她夺下病已的手,自己替病已揉着太阳穴,一边关心道:“你的头还痛么?你小时候就经常这样,站起来就眼前发黑,要好好吃东西呀!“ 病已用双手捉住平君的手指,轻轻将她按下来:“这是中郎将的府邸,你知道吗?要不是我们和霍禹将军熟识,你早就被刺成马蜂窝了,切记以后莫要乱闯。” 平君做了个鬼脸:“知道喽!我没有那么傻!上次想要靠近霍大司马家差点被刺,我总记得。喂,霍禹,你怎么把我的小病猫喂的那么瘦?你看你自己,最近倒是白胖了,更英俊了啊。” 霍小妹站在一旁,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她讨厌这个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女人,从头到脚。 平君终于注意到了满目怒火的霍小妹:“霍禹,这是你妹妹吗?好漂亮的姑娘!我叫许平君!” 霍小妹绽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我叫成君,你可以叫我小妹,姑娘就是当天大闹蘅兰坊的那位吧?病已同我提过你。他为你谱的曲子很好听,堪称天籁。” “是吗?哪天光顾着抓贼,没有认真去听。”平君闻听,面染胭脂色,她拍拍脑袋,笑道:”嘻嘻,到底有多好听?” 霍小妹坐于琴前,缓缓弹奏:“平君妹妹不妨再听一遍,就知道有多好听了。” 可是,平君却不甚懂得音律,她只觉得曲子婉转动人,却听不到曲中的奥妙,又见霍小妹双目柔情缱绻,终于意识到一个不争事实:有人要和自己抢病已! 平君开始审视眼前的这位姑娘:一身红衣,巧合的撞了自己最喜欢的颜色,再看她品貌,不似凡间女子,竟像仙子,比那蘅兰坊的王姑娘都胜过几分,再看那手指,如玉石雕琢,偏偏又灵巧无比,看得平君怒火中烧。 平君又打量了一眼病已,只见自己的爱人生得潇洒风度,恰似谪仙,两人倒是十分相称。看得平君如有千万蚂蚁噬咬在心。 曲子进行至一半,平君再也坐不住了。 “病已,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霍小妹了?”平君站起身来问。 如此直接,让在座的人无所适从。 病已抓着平君的手,一字一字认真地说:“没有。可是平君,我们分开了八年,八年来我也经常在想念你,能再次见到你,我很开心,只是,我们是儿时的伙伴,并不意味着我们将是一生的伴侣,有些事,你还是要想清……” “啪!” 病已话音未落,就被平君抽了一耳光,他本就力乏,平君这猛力一抽,险些将他抽倒在地,史高连忙上前扶他。 “平君姐,你莫听我哥胡说。他最近生病,怕自己给不了你更多的苹果……”史高连忙劝说。 病已听得一头雾水:“苹果?” 史高笑道:“哥,你不要这样,比如说,强壮的少年,能够给妻子三个苹果,你至少也能给平君姐一个苹果吧?” 病已听得哭笑不得。不得不说,史高真是个人才。 平君瞪大了双眼,久久不能言语。 霍禹听到那苹果的比喻,忍俊不禁,不易察觉地牵动了唇角,微微一乐。同时,一股热情从他的心中升起,迅速蔓延全身。如果,如果病已不再接受平君……想到这里,霍禹的脸微微发烫,他盯着平君,冰瞳中似有冰焰燃烧,平君却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热情。 “小病猫,为何要对我说这番话!你真的要移情别恋么!”平君说着,就抄起了鞭子。 “我若说没有,你信么平君?我只是想想你认真考虑下我们的关系”病已说。 霍小妹楚楚可怜地躲在霍禹的身后:“大哥,我怕!” 霍禹抓住长鞭,盯着平君,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化作一句威胁:“此乃将军的别居,你休得放肆。” 今天的平君分外的好看,一身朱红的衣衫,脸红扑扑的,杏眼圆瞪,手持长鞭,可爱得紧。可是,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来挽救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只是看着平君在院子里大吵大闹,她说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到,末了,平君割下自己的一块衣裙,他方才听清。 “你们合伙欺负我,我要和你们割袍断义!”平君双目通红,扔下一块裙裾,翻墙而去。 病已、史高、霍禹三人面面相觑。 夏日已至,三人又同平君折腾了一番,已然汗涔涔的,病已的汗水顺着太阳穴处大滴大滴落 下,滴落在平君扔下的衣裙上,消失不见,病已望着他望着那块衣裙,有些失神。 割袍断义。从此绝交。 第33章 割袍断义。从此绝交。 平君本是性情刚烈的女子,他又拒绝了她两次,她若真的从此恼了,也不稀奇,只是,两人年幼时青梅竹马时光在病已的眼前一一闪现,他本许给了她一生,却这般轻易的放弃。 病已捡起地上的衣裙,微笑,笑如天边一抹轻灵的烟云,他望着平君离去的墙头,眸子有明明灭灭的光闪过。 霍禹一双丹凤目黯然,他一言不发,只是用修长的大手抚摸着手中剑。 院中的气氛如凝固了一般。 病已率先开口:“在下身体也好多了,不便再叨扰你了,今日我就和小高离开吧。” 霍禹生性孤僻,偏偏这两兄弟一文一武,都与他志趣相投,两人要走,他心生悲凉之感,偏偏又心高气傲,他脱口就道:“懦夫。” 病已和史高均是一怔:“懦夫?” 霍禹剑指病已:“担心自己身体不好而被平君抛弃,所以先拒平君千里之外,不是懦夫是什么!” 病已苦笑:“你误会了。我是恐平君跟着我这病人受苦……” 霍禹怒道:“那就让自己好起来!”说着,拔剑就刺向病已,病已虽身体虚弱,终究体轻,躲了三招,已经气喘吁吁,脚下无力摔倒在地,被霍禹再次用剑架上了脖颈。 史高竟然袖手旁观:“哥,霍大哥说得对,或许你该多活动一下!” 霍小妹围旁观着这一切,心中忽然就生出无限的挫败感,三个男人同时在她的面前谈论另一个女子,在她的生命中第一次发生这种事。她芳唇一撅,脚一剁,说道:“真扫兴!哥,我回去了!”说罢,懊恼地领着丫鬟霜儿离去,发誓:“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史病已了!” 霜儿松了一口气:“对,那个史病已算什么!” 说完之后,霍小妹就大步离开了哥哥的住处,离开时,她又有着几分三分不甘,七分疑惑:自己到底哪一点比不上许平君?想到这里,她又冷冷地哼了一声,心道,罢了,就算他喜欢自己,又如何?他虽长得好看,却是一介平民,又如何配得上自己的家世?想到这里,许平君又有些得意,一面走在路上,接受着青年男子们仰慕的目光,扬起了高傲的头颅。 病已已收拾好他和史高的行李,刚要带着史高离去,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聒噪:“病已兄,不好了!不好了!” 却见张彭祖手持桂酒,边走边道:“病已兄,大事不好了,当今圣上本来就封广陵王为宗正,让他管理皇帝、诸侯王和外戚的事务,现在又封他的府官那个叫什么的为左冯翊,现在广陵王一党越来越多了,霍家可要小心了!” 病已忙问:“那位被封为左冯翊的,可是广陵王的长史,欧侯坤?” 张彭祖点头:“正是!此人长得白白净净,但一肚子坏水,对对,从远处看,你俩长得还有几分相似,不过他长得比你强壮些,也比你年长几岁,奸猾得像只大狐狸……” 病已微微一笑:“彭祖兄,你莫急,圣上擢升霍禹为虎贲中郎将,乃是把性命叫给霍家,让欧侯坤做个左冯翊,仅仅是让他掌管京畿三辅的一部而已。”说罢,心低却生出一阵寒意,广陵王来者不善,恐怕这只是第一步。 这一日,平君终于找到了病已的新居所,带着她同父亲去野外打猎得来的新熏的兔肉鹿脯。 庭院中无人,再也无亭亭如盖的海棠老树,取而代之的,是一棵不过几年的弱质新柳,在烈日下晒的蔫巴巴的,绿得无精打采,生病一般。平君想到这物似主人,就有些心疼,把手中的鹿脯好生掂量一番,在心中狠狠地道:“没有我的照顾,活该你身体不好!这次还不好好补补?” 这一次,平君学乖了,她先是悄无声息的进门,见院中无人,却炊烟袅袅,先悄悄守在了厨房外。偷看一眼,只见病已正在有条不紊地熬粥,烹饭。只见病已用漂亮又苍白的手指把鸡肉细细撕开,熬入粟米粥中,又片了羊肉,炖上,炖了葵菜,全部忙完之后,他已累得细喘吁吁。 见病已烹饭如此悉心,平君心中升腾起阵阵暖意,又想到他病体未愈,平君只觉得怨气消了大半,于是蹑手蹑脚走上前,猛地用双手捂住了病已的双眼:“大笨蛋,大坏蛋,猜猜我是谁!” 病已轻轻按住平君的手。 “平君,快松手。” 病已说着,想要推开平君的手,平君的另一只手却又贴了上来,热而涔的汗的手,捂得病已眼眶鼻梁全是热气,对方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就不松手,松开了你又要找借口推开我,你这个病猫,瘟猫,三脚猫,史大猫!”平君恨恨地骂着,眼圈通红,一边将脑袋贴在了病已的肩膀上,一遍遍用自己的下巴描摹着病已脊背的形状。还算宽阔的后备,精瘦,脊柱节节分明。 病已被平君弄得又热又痒,只得戏谑道:“平君莫骂我是三脚猫,已经前天不足,一年有几个月要辗转于床榻,还要只有三只脚,太惨了。你放开我,我给你学一下三脚猫,你看……” 病已说着,脚下一高一低学给平君看,平君破涕为笑:“史大猫,你混蛋!” 病已笑道:“混蛋的饭该糊了,你出去等,一会儿一起吃饭。” 平君说:“那我也不出去,我要和你聊天,看你做饭。” 病已思忖了一下,笑道:“那你帮我去看看史高在做甚?饭快好了,叫他来吃。” 平君早已猜透病已想逃的心思,嘻嘻一笑,冲着厨房外大吼一声:“史高!出来吃饭!” 树上的杜鹃鸟儿被惊得飞走了。 病已有些无奈,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古人诚不欺我。 平君做了个鬼脸:“史高今日不在家吧?你休想拿他当借口!” 病已笑道:“可能出去玩了。”说罢,开始收拾饭菜。羊肉似乎是特意为史高准备的,怕凉了,用碗盖住了一半,特意给平君弄出半份,将平君带来的肉脯之类,也随手温上了。 “我要吃凉的!”平君说。 ”虽是夏季,但还是当心吃寒食伤身体。”病已说着,忽又凄然一笑:“忘记了,平君的身体好,但还是注意。” “我又不是介子推,今天也不是清明节,我吃什么寒食!你身体不好,我陪着你一起不好!就要吃凉的!”平君说着,从背后抱住病已的肩膀,声音沙哑:“为什么要逃?就因为你身体不好么?你可以锻炼身体,可以慢慢变好,对不对?你和霍小妹也没有什么,对不对?我们你情我愿的,到底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病已一脸虔诚:“平君,上次你没让我把话说完,这次我们好好谈谈。首先,你要清楚,你同我的感情究竟是儿时的友情,是亲人之间的感情,还是爱情?你得考虑清楚究竟是哪一种,之后,我们再做决定,可以么?” 平君有些好奇,她晃了晃手腕上的宝镜,说:“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我从小就想嫁给你,你也从小就想娶我,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情呀!哪里有这么复杂!” 两人正说着,史高持剑来到厨房:”哥,我好饿,刚在路上遇见张彭祖,他说江湖救急,让你赶紧去他府上找他,快些!” 病已一听,一脸郑重:“是么?那我速去了,你陪你平君姐一起用饭吧!” 平君一把拽住病已的衣袖:“史大猫,你休想躲着我!我也去!” 病已转头迎上平君虔诚的双眸,只见她双眼微红瞳仁里全是自己的样子,看得病已心都快碎了,于是凄楚而笑:“平君,你不方便去,在家里等我,好么?” 平君被这凄楚的眸子看得于心不忍,于是点头;“好,我答应你。记得速去速回!” 病已点头应允,当夜,却赖在了张彭祖府上不肯归来。 张彭祖思量了半天,都无法理解病已所想:“你情我愿,你和平君为什么不可以?” 病已苦笑,将眼前的一坛桃花酒一口饮尽:“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夫妻,总有一天,她会讨厌我。与其等到那一天,还不如不开始。” “如果她一直追着你不放呢,难道你要躲一辈子?”张彭祖摇头叹息:“我要是有这样的姑娘喜欢,就算她爱我三年两年,然后再嫁他人,我一朝拥有过,再也无憾。” “你不了解她。她不会舍我而去,我走之后,她也不会改嫁,只会忠于我一辈子,苦了她自己一辈子,我心疼。”病已说着,打开身边的第二坛桃花酒,仰脖欲饮。 张彭祖夺下了酒坛,骂道:“什么狗屁道理?听都听不懂!身体还没好,又喝酒,听说你前几年时常在京畿三辅交友喝酒,一喝就是整夜,什么样的女人跟了你不会守寡!”说罢,张彭祖把坛中酒一口饮尽:“病已,你戒酒吧!” 病已闻之,将手边仅剩的一坛子酒打开,一饮而尽。 第34章 欧侯坤往德泽酒舍的路上,再次看到了那个红衣的惊艳的影。 “让开!拦我者,吃我一鞭子!”红衣的许平君一边骑马飞奔,一面大声叫嚣着,待行至“德泽酒舍”门口,飞身跳下马,身形甚是高大婀娜。 她挥鞭冲进酒舍,里面里外三层的人却因听那说书少年的故事听的入神,竟未能将她的恐吓声入耳。 “都让开!”许平君怒喝道。 “好!”听书人们纷纷鼓掌。 “给爷让开!“许平君白皙的脸涨成了胭脂色。 “走走,别闹,再给我上二两桃花酒。”一位听书客人将酒器递给她道。 许平君仰脖,把酒器中的美酒饮尽,咬牙切齿地微笑,此刻,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她后退两步,道:“那么,我真的不客气了。“说罢,挥鞭。扬鞭长鞭所及之处,有被鞭及者哎呦着让开,果然被平君杀出一条路。 扒开里三层外三层人,许平君终于见到了那个躲她的人。 史病已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笑如春日的风,温柔清俊的眉眼,如溪上的粼粼的水光,让人挪不开眼。只是,他的脸色那般的苍白,看得平君眼圈一红。 史病已也看到了许平君。原本,他归京之后来到这酒舍,一为寻找赏识自己的伯乐,助他完成心中夙愿,二,便是在等许平君。想不到,他等到了平君,却等来了这般尴尬局面。他依旧在讲述着陈年的往事,直到声音开始沙哑发涩,不由饮下一口酒,彻底捅了平君的马蜂窝。 “还喝酒吗?这样怎么会对身体好!你上次大病,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你可曾忘记!”许平君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了病已的酒樽,一口气饮尽,却发现自己喝的是水。平君雪白的手腕上依旧带着儿时的宝镜,看得病已无奈又欢喜,只得尴尬笑道:”平君,莫要打扰我讲故事,有什么话,等会儿我们再说。” “不行,你现在就答应我,以后不再躲着我!”许平君道。 酒舍里顿时人声鼎沸,来听书的公子哥们又多了一样热闹可看。 “小先生,你艳福不浅!” “小先生,这真是窈窕公子,佳人好逑!” “小先生,好事将近了吗?” 史病已被这话羞得满脸通红,忙双手作揖道:“对不住诸位,容在下先解决一点私事。”说完,他就要拽着许平君离开。 许平君用热烈的眼睛望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半透明的白润面庞上写满了愤怒:“我这么见不得人么? 需要带到外面去说话?你最近躲了我多少次了?” 病已叹息一声:“好吧,平君,你说。” 平君这下方才欢喜了,她单手作揖,冲围观的人群道:“诸位大哥,史病已说他要娶我,你们可要为小女子作证!” 病已的太阳穴处霎时青筋凸起,他心跳加速,心尖处又是一阵痛楚,他捂着胸口道:“平君,你知道婚嫁意味着什么吗?我们能否慢慢说?” 围观的少年看客再次骚动起来。 “姑娘好样的,酒舍里抓新郎,有勇气!” “姑娘可曾准备好嫁妆?哥哥送你几件如何?” “小先生若不肯娶你,姑娘可愿嫁于我做小? …… 平君道:“我不管,我要和你定下来!”病已忙暗示平君住口。 “等我讲完今天的故事,今天我们就解决这个问题,我绝不再躲。”病已坚定地说。 “好,我等你!这次再逃,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许平君说罢,就找了一个位子,坐着等。 史病已叹息一声,道:”诸位公子仁兄,今日我们不讲春秋五霸,讲战国七雄如何?” 那欧侯坤寻了楼上的一处雅座,一边饮酒,一面洗耳恭听。 听了一阵,广陵王果然带着无比尊贵的客人前来听书。欧侯坤起身相让,站在了一旁。 广陵王和此人的出现,引起了听书人的骚动。那是一种强大的、能够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气场,所有人都想着广陵王和此人看去。 今日的广陵王依旧一身玄色纹金的大氅,此人则是一身紫袍,腰板挺直,气宇轩昂。一身骄傲的广陵王,向来都是目中无人,而此时,他却同这个紫袍公子并行,仔细看去,广陵王甚至比这紫袍公子慢了半步,算是跟在这紫衣少年的身后。 病已一眼就看穿了此人的身份。 这,就是自己许久以来朝思暮想想见的人。这,就是诺大的大汉江山的主人。 病已本以为天子是个阴鸷毒辣的少年,却不曾想,此人竟生得高大威武,器宇轩昂,光明磊落。 就是这个聪慧的少年天子,在当年哥哥刘旦连同上官桀、桑弘羊等人发动政变的时候,选择了霍光这棵大树,保住了皇位;就是这个威风八面少年天子,即将成年时不畏惧强大的霍光和狼子野心的广陵王,开始让两人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 病已一见天子刘弗陵,便生了几分好感。 天子刘弗陵也用一双洞穿世事的慧黠眼睛望着他,似与在场听茶余饭后江山美人故事的少年们不同,病已自然知晓,天子来听的,是治国之事,□□之事。 这倒难为坏了病已。 在场的纨绔少年们,是否听得下懂他所讲的深奥故事?自己讲的故事,又是否能让天子满意?天子此次在广陵王的陪同下微服驾到酒舍,仅仅是来听故事?还是求贤若渴,前来训民间的人才?广陵王自然是不安好心的,只是,不知天子的底细如何。 病已决定效仿战国时期“商鞅三见秦孝公”,此次说书,偏偏不讲治国。 病已继续讲孙膑与庞涓的故事,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世人都道庞涓妒贤嫉能,不敌孙膑而败,岂不知,其中另有内情。“ 第35章 病已决定效仿战国时期“商鞅三见秦孝公”,此次说书,偏偏不讲治国。 病已继续讲孙膑与庞涓的故事,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世人都道庞涓妒贤嫉能,不敌孙膑而败,岂不知,其中另有内情。“ “什么内情?先生别告诉我们是孙膑妒忌庞涓啊。“爱听说书的张彭祖第一个发问。 “当然不是,“病已神采飞扬:”庞涓虽然两次败给孙膑,但诸位公子想过没,为何庞涓能给魏国开拓疆土,给魏国立下赫赫战功?是因为除了孙膑,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了么?非也,非也。两次失败,原因还是出在魏惠王身上,是魏王强行将太子送给庞涓历练,想要强行让太子立下战功,又有魏惠王的弟弟公子卬从中乱指挥,重重阻碍,才导致庞涓的两次失败。而孙膑本身也并非君子。” “什么,你说孙膑不是君子?庞涓害孙膑失去膝盖骨,难道他是君子吗?”张彭祖又问。 “伪君子和真小人,诸位分得清么?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钟无艳送给齐宣王的,不是孙膑,又是何人?虽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可这种行为难道值得赞颂?庞涓当年尚且能饶恕孙膑性命,后来孙膑可曾给过庞涓机会?” 纨绔少年们听得陷入深思。 天子先是听得哈欠连连,当他听到孙膑将心爱的女子钟无艳嫁给齐宣王的时候,却气得面色发白,强、忍着将手中酒樽摔出去。 天子想到了当年霍光把她九岁的孙女上官小妹嫁给自己当皇后的耻辱。这个放荡少年是在讽刺朕受制于他人吗?还是想讽刺朕是迷恋女色的昏君齐宣王、 天子强忍着怒火,将酒樽捏得险些变型。他想命人把这个口吐狂言的说书少年斩杀,或是来个膑刑,以解心头之恨。想到这里,天子的双目散发出阵阵杀气。 广陵王不动声色地品着鲜果,心中一喜。 病已将钟无艳上阵杀敌的故事描述的栩栩如生,战马奔腾,硝烟滚滚,天子头一次听到这么豪情万丈的故事,少年们亦纷纷叫好。 天子刘弗陵终于消了气:或许,病已不知朕是天子,不知者不罪;且朕到来之前,他已经在讲这个故事,与朕何干?更何况,朕的身边哪里有美色可沉湎?不过是与宫女行房,那宫女就被霍光送走 处死,自己尊严何在? 那一刻,天子觉得病已是懂他的。天子的双目渐渐放光,听到爽利的情节,带头叫好,可是,这故事也太短了些,到了关键时刻,那少年竟然说了句:“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天子真是意犹未尽。 病已每日讲两个故事,第二个故事照例是由客人来点。天子扔下两块黄金,看得店小二双目放光。 “小先生,能否给大家讲一下秦孝公的故事?“天子在二楼上笑问。 “秦孝公?“病已闻听楼上的尊贵客人钦点,再看一眼他身边的广陵王,于是心领神会:”在下明 白。“ 病已秦孝公的哥哥嬴虔如何支持秦孝公的故事大肆道来。天子大喜,广陵王也微微勾起了唇角。 “好聪明的孩子。”天子微笑着点头:“大哥有这样的后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原来,病已这个故事讲的十分讨巧:刘弗陵此刻正需要靠自己的哥哥广陵王来帮自己巩固政权,而他所讲的故事中,秦孝公和哥哥赢虔的关系亦是如出一辙。 没有大哥赢虔的铁血支持,秦孝公就没有任用商鞅变法的坚强后盾,更无法大兴秦国;没有赢虔,就没有贵族子弟们的甘心臣服,更杜绝了大臣们的专权无度。 刘弗陵自即位起就善待自己的四皇兄——广陵王刘胥,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坚强的后盾。 “待那少年讲完故事,让他来见朕。”刘弗陵吩咐道。 “唯。“侍卫应答。 刘弗陵品咂着店中的美酒,打量着楼下那个白衣少年,不动声色一笑。 窗外,骄阳似火,知了啼声嘹亮穿透云霄,窗内,人人不眨眼地听这少年绘声绘色说书,少年虽稍 显苍白,却像极了画里的长兄,让刘弗陵心生无限亲切之感,他觉得自己寻回了一块失而复得的宝贝。 广陵王亦是喜上心头。他将病已引荐给天子刘弗陵,一来,显示自己对兄长的后代疼爱有加,可对天子弟弟表现出一派兄弟情深的姿态,让其对自己更加信任;二来,伴君如伴虎,倘若病已得罪了天子,他亦可以借刀杀人。三来,他若帮病已恢复史家清白,病已定会感激在心,到时候…… 广陵王正将自己的野心好生盘算着,忽闻楼下掌声雷动,于是望向楼下,见病已正向各位作揖。 刘弗陵已然起身:“走,皇兄,我们换个地方。“ 病已今天讲的特别慢,原因有二,一来,他好好表现给天子看,二来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平君。 讲完之后,病已趁着平君不注意,刚要逃,就被平君用鞭子捆住了:“史大猫,小病猫,你还想逃?不是要和我好好说清楚么?“ 病已正哑口无言,盘算找个什么别的借口,忽然,见到一个身穿短行装的英武男子逼近自己。 平君亦是发现了此人的不寻常,收了鞭子,站在病已的身前,挡住他,问:“你想怎么样?有我 在,你休想动他!“ 那男子只是抱拳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想约你在前面的客舍一聚,别无他意。“ 病已如获救星:“在下有礼了,敢问是何时?” 那男子道:“现在。”说罢,站在病已的身边,似乎是要护送病已去见人。 平君掏出长鞭,对那男子吓道:“你这是要逼迫他走了?” 病已忙对平君使眼色:“平君,莫为难他,他的主人是主掌天下之人。” 平君上下打量着这人,只见此人腰板笔挺,目光锐利如鹰,且下盘稳健,像是个武功高强之人,终于领悟:“小病猫,你自己小心。我在附近等你。” 病已点头:“好。”说罢,便随了那侍卫模样的人去了。 病已在一家再也普通不过的客栈一室密会了天子刘弗陵。 进门,病已见刘弗陵面难朝北而坐,便跪拜,叩首:“罪臣史家子病已,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 万万岁。” 刘弗陵见病已礼数周全,声腔清脆,不卑不亢,于是忙道:“史病已,快平身。” 第36章 进门,病已见刘弗陵面难朝北而坐,便跪拜,叩首:“罪臣史家子病已,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弗陵见病已礼数周全,声腔清脆,不卑不亢,于是忙道:“史病已,快平身。” “谢陛下。” 病已起身时,习惯性的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刘弗陵忙命人扶住病已到他的席位上坐下,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清润眉眼,面色苍白,单薄身子,偏偏如此羸弱,却又身量修长飘逸,像极了皇兄刘据生前的画像。 想起这少年乃是长兄刘据仅留下唯一后代,却这般荏弱,刘弗陵心中生出几分怜惜——皇位本就该是长兄的,长兄刘据若不遭遇奸人陷害,他的后人也不会刚出生便被打入牢狱,以至于身体羸弱至此。想到这里,刘弗陵便想善待眼前这位病蔫蔫的少年。 怜惜归怜惜,刘弗陵终究也是自幼见惯了朝堂之上、后宫之中的尔虞我诈,他心中对病已依旧依旧防心甚重,便笑道:“史病已,朕听闻你琴艺了得。当日在蘅兰坊同一位名叫王晟的姑娘合作一曲,堪称天籁,今日可否给朕重奏一曲?” 病已自然不愿已琴声取悦他人,可眼前的是当朝天子,他只得道:“病已并非琴师,但倘若圣上喜 欢,病已自然愿意。” “那好啊,王晟朕已命人请来。”刘弗陵笑说,说罢,拍拍掌,王晟翩然而入。 病已愕然望着盛装而来的王晟:依旧是梨花仙子的打扮,不过头上多了白玉簪子,耳坠子也闪亮了 许多,像是不敢怠慢贵客,违心盛装。王晟似乎也知道两人会见面,只是扫了病已一眼,满眼冷漠,淡然起舞。 病已这才明白,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只为请他入瓮。 病已自知自己尚未有经天纬地之才,只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还不至于惊动当今皇上圣驾来问贤,觉得这事越发离奇起来,一边抚琴,一边揣度广陵王和刘弗陵的心思,发现自己如何也琢磨不透其中玄机。 王晟翩翩起舞,病已以曲和之,这本是仙品般的舞蹈,刘弗陵和广陵王刘胥却未能认真品赏。刘弗陵先是打量了一阵病已,又斜眼扫视了广陵王,而后,他竟然起身拔了广陵王的剑,随着琴声与王晟共舞! 看得病已越发捏了一把汗。 病已这才知道,今日这唱密会,乃是一场鸿门宴! 此时,许平君在外面等得焦急。 看这阵势,平君自然知道这次病已是见了一个大人物,外面把手的侍卫们个个看似功夫不凡,就能证明这一切,然而,这只是明着的侍卫,四周暗中保护那位尊贵客人的高手,更是在四周散密布开来。 平君看到了一身便服,仔细部署着一切的霍禹。身为皇帝的虎贲中郎将,皇帝微服出行,他义不容辞。 “霍禹,你知道今天皇帝要密会病已么?”平君笑嘻嘻地拍了霍禹的肩膀。 霍禹丹凤目一凛,挥手将平君的手打落,严厉呵斥道:“叫我霍将军。” “是,拜见霍将军。”平君连忙拜道:“请问这次皇帝为何要见病已?他会有危险吗?” 霍禹板着冰山脸,丹凤目白了平君一眼,抛出一记冰刀子:“不知。” 平君只得笑嘻嘻讨好道:“霍将军还在生我的气吗?你那么英俊,板着脸多可惜。“ 霍禹的脸刷地一红。被暗恋的人赞美,多好的事,可惜她赞美的是自己,想的却是他人,霍禹不觉心下一酸,抬头打量着平君:今天依旧穿一身红衣,肌肤雪白,笑容甜如桂月,霍禹心头又莫名欢喜起来。上次她恼了自己,多日以来,他一直后悔不已,近日两人总算冰消瓦解,只是,作为天子的虎贲中郎将,天子的事,他说不得。 “莫扰乱本将军执行公务!离我远,远些。”霍禹拔剑训斥。 平君笑道:“对不起了,霍将军,上次我是和你们闹着玩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告诉我,病已他没事吧?” 霍禹翻了个白眼:”无可奉告!”说罢,命人道:”来人,将这个野蛮的女子拿下,扔出两里之外!” 两名虎贲侍卫涌上,平君只得赔笑道:“好吧,我去两里之外,不用扔我。”说罢,乖乖后退,一双 眼睛仍是不安分地望着病已走入的那间客栈。 霍禹依旧专注地监视着四周,心中又似在隐隐作痛。是自己对平君态度太差,让平君受委屈,所以心疼?是平君太过关心病已,所以心疼?他不知道。 天子依旧在舞剑。 病已一面抚琴,一面心中暗自忖度,难不成,天子是想借此机会除掉广陵王? 只见刘弗陵身形矫若游龙,一把太阿剑舞得飒飒生风,舞了一阵,剑锋直指广陵王的胸膛。 广陵王却依旧端坐如钟,安然拈起一颗葡萄,送入口中。刘弗陵促狭一笑,抽剑回来,又舞了一套剑法。 王晟继续着自己的舞蹈,时不时还偷窥几眼病已。妾本丝萝,愿托乔木,眼前这位,本非她的乔木,她的心却早已萦绕其中,落得个金樽空对月。 而眼前几个男人在玩什么,她也不明白,她只看到,英气勃勃的少年天子飒飒舞剑,先是刺向广陵王,后又刺向病已。 当刘弗陵的剑刺向病已喉咙的时候,王晟正在凌空飞跃,见此形状,吓得摔倒在地:“不要啊!”王晟大叫一声。 病已却依旧面不改色,这一招,霍禹已经用了太多次,以至于他都把剑指喉咙当成撒娇害羞之举,他分得清有无杀气之剑。但见王晟摔倒,他还是停下了琴声。 刘弗陵笑道:“ 终究是个女子,王晟,你下去吧。” 王晟连忙起身退下。 刘弗陵见病已依旧一脸泰然地端坐于琴前,笑问:“病已,你为何不惧?是朕的剑法不够好?还是你不怕死?” 病已连忙起身,双揖拜道:“回陛下,病已怕死。家中幼弟也时常拿剑吓唬小民,时间久了,病已就不怕了剑。” 刘弗陵似乎还是没玩够:“那你怕女人吗?” 病已连连点头:“怕。他们美貌又爱哭,珠泪涟涟时让人又疼又怕。 刘弗陵哈哈大笑。坊间传闻病已和霍禹关系不同寻常,天子早已有耳闻,对此事也本是半信半疑, 因为病已的这句话,他心中踏实了许多。 “你既心疼美人,朕做个媒,如何?”刘弗陵继续试探:“王晟姑娘貌美倾城,你不如娶了她?” 病已连忙跪拜道:“回陛下,小民身体羸弱,还不知自己有多少时日,莫耽误了那姑娘。” 广陵王于是帮腔:“史病已显然不喜欢这位姑娘,陛下不如给史病已点别的赏赐吧。” 刘弗陵点头:“好吧,你既不要女人,太学还缺博学之士,你可愿去当五经博士的助教?” 广陵王轻啜一口美酒,眼角眉梢掩饰不住喜悦:“皇上既然赐你官职了,还不谢恩?” 皇帝有意丰满他广陵王的羽翼,实在是美事一桩。更何况,病已被自己举荐,他和霍家的友好关系 自然会被瓦解。这对广陵王非常有利。 病已在心中迅速琢磨了一下,当时就琢磨出了广陵王的险恶用心:举荐自己,离间自己和霍家的关系,好将他纳为己用。只是,病已怎么也琢磨不透,他一个罪臣子,如何能引得广陵王如此大费周章,皇帝也亲自前来垂询。 “回陛下,能入太学,随着五经博士学习,是病已做梦也求不得的美事。只是……”病已面露难色,再次跪倒在刘弗陵的面前。 “只是什么?”刘弗陵问。 “先帝曾有口谕,罪臣史家永世不得为官,草民怕是会惹人非议,病已还是做一个平民自在一 些……”病已说道。 刘弗陵这才想起,病已竟不知自己的皇家子孙身世,还道自己是史家后代。 刘弗陵尚未亲政,最怕的就是做错什么事在霍光那里落下口实,这次让他忤逆父皇的口谕,实在让 他有些为难。刘弗陵垂首望着跪在面前的病已,就觉得他在给自己出难题。 “给你女人你不愿意,给你官做,你竟然拿先帝的口谕来压朕,史病已,你就不怕朕治你个欺君之罪?”刘弗陵双目一瞪。 病已说道:“病已并非拿先帝的口谕来欺君,只是实在无心仕途。” 刘弗陵冷笑:“无心仕途的人会夜读《论语》?还是说无心仕途的人会报读兵书?你倒是给朕解释一下!” 病已思忖了片刻,认真地道:“读书是为了明白道理。至于读兵书,病已患病多年,仰慕兵家孙膑,实在是想有朝一日,自己身体羸弱打不得仗,也有能亲自指挥的一天。” 刘弗陵扬眉:“野心不小。让你从文职做起,你却想行军打仗。可是眼下天下太平,你没有仗可打。朕也不愿为了你忤逆先帝,你退下吧。” 病已忙道:“多谢陛下。” 这时候,广陵王却阻止道:“且慢,父皇当年只是说不准史家后人入朝为官,孤广陵王的事,他却 没提过,不如,皇上就将他赐给孤当主事记掾史吧!” 病已心下一惊,广陵王为了切断自己与霍家的关系,竟用如此直截了当的的手段!只是,他依旧不明白广陵王对自己的青睐所为何事。 刘弗陵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之后,点头道:“既然朕不能用他,给皇兄倒也无妨。” 广陵王勾起唇角微微一笑:“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病已打量着广陵王,陷入了无限的沉思: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病已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刘弗陵竟似不知先帝曾有口谕降罪史家一般,竟要赐给自己微小官职,难道说,自己不是史家的人? 病已想到了自己时常会做的那个九五之尊的梦,心中升腾起无限疑惑。 见病已一脸凝重地离开客栈,许平君飞奔上前,笑容潋滟:“病已,你完好无损地出来了,太好 了!现在我们讨论下我们自己的事情吧!譬如,我们的婚事……” 病已却答非所问:“平君,你父亲在京城吗?” 平君点头:“在啊,咦,难不成你真的要向我爹提亲啦?” 病已摇头:“我有重要的事要问许叔叔。” 平君一脸好奇:“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问我爹?” 病已讳莫至深地摆手,沉默。 第37章 病已来到徐家时候,许广汉正在贴假胡须。 当年为救病重的病已毁坏马鞍,被昌邑王施以宫刑,让他的身心都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可他知道,他当日若是不救病已,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近日来,许广汉偶得了平君乔装用的假须,竟日日贴在脸上不肯摘下,一张英俊的面孔被这胡子衬老了十岁,可他依旧心中欢喜。 “爹!病已来向你提亲啦!”许平君拽着病已飞奔进门,许广汉手中的假须落在地上。 “提亲?”许广汉有些不解,病已这孩子不是说不愿耽误平君了么。 平君显然早有防备,将两颗红色的大蜡烛抱了出来,放在桌上要点起红烛,许广汉同病已一人一只将蜡烛抢了过来。 平君不满道:“你们翁婿俩倒是配合的很好,你们还给我?” 许广汉训斥道:“胡闹!哪儿有女儿家强迫男子和她成亲的?再说了,今日人齐了吗?” 平君道:“史高还是小孩子,不要理他!” 病已连忙行礼:“拜见徐叔叔,病已今天实在不是来提亲,而是来询问一桩旧事。能否借一步说话?” 许广汉大吃一惊。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他十几年如一日的守口如瓶,今日,他还想把这个秘密守护下去。 “你们干嘛躲着我?”许平君见许广汉同病已离开客堂,有些不甘地撅起了小嘴,却又灵机一动,把两只大蜡烛重新插回了桌子上,还取来两瓶自家酿的好酒,一幅红盖头。准备定当之后,她眼前一亮,偷偷摸摸潜伏在了父子和病已交谈的房间之外,房内的声音却极其的微小,她屏住呼吸,将耳朵趴在门上,方才听得清楚。 只听门内,病已问道:“徐叔叔,请问我的身世是不是有特别之处?” 许广汉一脸的波澜不惊:“自然是特别的。你虽是平民,却是前太子刘据妻弟的儿子,算起来还是皇亲国戚。可惜当年刘据一怒之下杀死父亲的宠臣又自刎,被误会成叛变,连累了你们史家。” 病已拜道:“徐叔叔,您曾经是太子的侍卫,后来又当过昌邑王的侍卫,可谓见多识广,耳听八方。我认为,您知道的不只这些。” 许广汉依旧一脸的淡定:“你觉得我还知道什么?” 病已道:“一个罪臣之子,又如何能劳烦皇帝亲自垂询,藩王一次次为难?” 许广汉怔了一下。 有些事,不是他想说就能说,有些事情,蒙在鼓里或许才是安全的,他不得不守口如瓶。 许广汉望着眼前俊秀礼貌的文弱少年,有些不忍,却终于道:“病已,你想得太多了。当今是用人之际,老家伙们又都被霍光掌控,皇帝和广陵王才想启用新人才,才会想起你这个博学多才的年轻人。” 病已不语。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让他信服。他一次次梦见皇宫中的场景,一次次梦见那个美丽的凤冠 霞帔女子,都不像是外婆描述的自己的母亲的外貌,而他和史高虽为亲兄弟,相貌却完全不同…… 许广汉自知病已无法信服,安抚道:“别想太多。对了,今日皇上见你所为何事?广陵王也在?” 病已苦笑:“徐叔叔,蒙受皇恩,病已现在已经是广陵王府的主事记掾史了。” 许广汉本是淡漠的脸忽然就严肃起来:“皇帝出面,特意将你赐给广陵王当掾史?” 病已点头:“正是。” 许广汉叹息一声:“朝中局势会越来越乱,你自己多加小心。你要安分守己,凡事机灵些,有事多和许叔叔商量。身份的事,你就先别想太多了。“ 病已知道许广汉不会告诉自己,于是道谢:“多谢徐叔叔,病已谨遵教诲。”说罢,便要离去,推门看到站在门口的平君。 平君挥舞着双臂,挡住了病已的去路:“不准走,你还没向我爹提亲呢!” 病已认真地说道:“平君,朝中局势越发乱了,嫁给我,怕是要早早守寡,此事不如搁置吧!“ 平君有些不解:“朝中事与你有何干系?“ 病已却已大步离去。这一次,平君没有追。平君把桌子上的红蜡烛仔细的收起来,把红盖头叠得整整齐齐,藏在自己心爱的宝贝匣子里,然后乖乖烹饭。许广汉看着自家女儿难得不咋咋呼呼,有些意外:“平君,你在想什么呢?” 许平君摇头:“没想什么!” 这一夜,许平君难得的失眠了。 病已被皇帝密见,还要跟着几番想杀他的广陵王,实在让她难以安寝。可是,她空有一身武功,却不知该如何守护她的小病猫。平君想到广陵王府去当侍卫,却心知广陵王不会接受自己这个监视者,她便想要去当病已的侍卫。 想到这里,许平君穿好衣裳,便要去病已家商量,她悄悄离开家,走在长安的街头,路过一处亭台,有人在抚琴,身形单薄,容貌,气度与病已极其相似,却是一头灰白的头发,面色沧桑,薄唇 微抿着,唇角更是微微下垂着,看上去比他的父亲还要年长十年。 平君不由想起了病已白天询问身世一事。难不成,此人才是平君的父亲? 灰发的儒雅男子继续抚琴,弹奏的却是白日里病已弹的曲子,听得平君大吃一惊,连忙走线前去问 询:“这位大叔,你是何人?” 那人抬起头来,平君更加惊骇不已:此人的五官俊美温润,竟活脱脱是病已五十岁时的模样! 第38章 晚风乍起,吹得这灰发男子衣袂飘飘,凭添了几分仙气,他笑容和煦地望着平君:“小姑娘,你在问孤?“ 自称孤? 平君一听,在心里迅速盘算着何人自称孤:皇帝,王侯,皇太后……心道,难道此人是个大人物?又仔细想了想京城中这个岁数的王后,却又觉得谁人也同他年龄不符。 “对对,这位大叔,请问您高姓大名?您生得和我那未婚夫十分相像,或许是亲属!走走,要不要我带你去见他?“许平君行了个正规的揖礼,就大步走向前。 灰发男子闻听平君这番话,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天下之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小姑娘,夜深了,你快回家吧!”说着,他便收了琴,转身欲离去,果然是举止朗朗,同病已如出一辙。 平君迅速跟了上去:“大叔,等等我!”说罢,便去抓此人的肩膀,此人本能地一躲。身上忽然就杀气升腾。 平君感受到了这股杀气,摸出了腰间的长鞭,谁知对方竟然先是灵巧躲闪,后迅速以琴为武器,先是挡下了连续几鞭的攻击,他身姿轻盈,完全不似年尽五十之人,单手抱琴却行动自如,面对平君的攻击,他竟越来越占上风。 “你到底是谁!”平君怒问。 “与你无关!“灰发男子仗着琴,自平君背后狠狠一击。 平君被击出一丈开外,摔倒在地,忽然,觉狂风大作,树叶乱飞,平君眼睛更是进了沙子,目不能视,待她揉了眼睛,睁开双眼的时候,灰发男子却消失不见了。 平君揉揉吃痛的肩膀,捡起长鞭,更是好奇:这人究竟是谁?他和病已又是什么关系?他的脸究竟是真脸,还是易容? 想到这里,平君越发担心病已的危险,不顾自己肩膀上的伤痛,急忙赶至病已的家中,此时,病 已同史高刚睡下,家中灯油早已熄灭。 平君却不知病已兄弟是否安好,于是手持长鞭,踹门而入,径直走向病已的睡房,掀开被子就往外拖人,借着月光,她却看到了一个身量未足,赤条条的少年。 “史高!“ “啊!”史高本是睡意盎然,睁开眼睛,见对方是平君,爆发出杀猪般的大叫:“啊!平君姐干嘛要半夜来我家偷看我!“ 平君也羞红了脸,急忙转过身去:”坏孩子,谁让你裸睡的!“ 史高连忙穿好里衣,点上油灯,隔壁的病已也被惊醒,披衣到来,见平君夜闯史家,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平君,你半夜不睡觉,前来做甚?“病已问。 “哥,平君姐想半夜来轻薄你!“史高刚被平君瞧了个遍,依旧闹着大红脸。 “才不是,病已,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我刚才在路上见到了一个和你长得十分相像的人,我怀疑和你的身世有关!“平君连忙道:”他看上去五十岁出头,很儒雅,竟然还会武功!“ 病已一听,十分纳罕:“平君,你说的是真的?“ 史高打了个哈欠:“哥,平君姐一定是想来和你洞房,才编出这些古怪的故事,我们的爹早已去世,哪里会有五十出头的人长得像我哥!“ 病已笑道:“家父就算活着,今年也不过三十七岁,哪里会有五十岁?平君,你弄错了。“ 平君急出了一身热汗:“我要怎么说你们才能相信我!“ 史高抹着困盹的眼泪说:“好好,我们相信你,明天再说吧,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要走夜路了,也在我们家歇息吧。”说完,回到床上倒头就睡,还打起了轻鼾。剩下平君和病已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夜阑风静,空气中忽然就涌动着暧昧的气息,窗外,明月皓皓。月光照在两人的脸上,俏丽明朗的少女,风流如画的少年,俩俩相望。 这时候,平君才感觉肩膀伤痛阵阵,忍不住捂着肩□□:“好痛,我没有骗你,我和他交过手,他用琴打了我的肩膀就逃走了。“ “要不要紧?“ 病已忙走到平君面前,欲要看伤口,又生怕唐突了平君,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要紧,很疼。“平君揉着肩胛骨开始叫:”哎呀,真的好痛,我够不到,我要你帮我擦药……“ “嘘,小高睡了。“病已连忙将平君领至客厅,史高因为平素练武,家中果然有药油,病已马上寻了 来,面对自己青梅竹马的姑娘,他却犹豫了。 平君愤愤然:“当年神医扁鹊要是你这样扭扭捏捏,还救什么人?“说着,把自己的衣裳褪至肩膀,病已连忙扭过头去。 平君继续痛呼:“好痛啊……“ 病已这才转过头来,见平君的肩胛骨处果然红肿了一大片,心疼道:“干嘛半夜出来,多危险?你 有什么事情白天说就是。“说罢,蘸了药油,犹豫了一下,便往平君的背后抹了上去。 冰凉又轻柔的肌肤触感,热得滚烫的药油,瞬间占据了平君的皮肤,一时间又凉又烫的,平君忽然就有一种女儿的羞怯涌上心头:倘若与这个人成亲,以后就要亲密无间了,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怯 懦,推开病已,穿好衣裳:“不……不疼了,我要回家睡吧,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广陵王府不安 全,我可以做你,你的跟班,保护你……” “不用了,小高武功也很高强,他可以陪我去广陵王府。”病已说道:“夜已深,我……我和小高挤一挤就行,你去我的房间睡吧。” 平君点头:“好。”说完,她大步跑到了隔壁房间,跳上病已的床,猛嗅着被子上病已特有的药香,心中狂跳不止。 病已亦是想到平君深夜造访,只为化作自己的守护者,心疼不已。这个傻姑娘,自己该拿她怎么办? 身边史高的鼾声越发的强烈,病已越发的难以入睡,一时间,所有的问题萦绕在心头:广陵王家的差事,怕是不好当;如今有人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怕是其中另有玄机,搞不好会是一件大事;平君对自己的感情又如此深而重,多情累美人…… 第39章 病已越发的辗转难眠,于是起身到院中散步,只见皓月当空,皎皎如洗,彩云大片,地上,草丛中还有昆虫在轻鸣,越发衬得这夜静谧异常。家中还有他最亲近的两个人,弟弟平君,倘若没有什么广陵王,什么霍光,更没有刘弗陵。 离开这是非之地吧。从此回杜县同平君过小日子,相看两不厌。病已第一次萌生了这个想法。 可是,一旦离开,史家的清白如何恢复?他的青云之志如何一展?弟弟史高武功高强,将来是要建功立业的,他若不想法子解除武帝的口谕,弟弟将来前程又将如何? 想到这里,病已修长的眉毛微敛,心窝处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痛,疼痛牵动了他的左肩,他捂着肩膀,慢慢盘坐在一块大石上,缓缓闭上双目,打算让心痛逐渐削减,只是,那疼痛有增无减,他苍白的脸瞬间汗如雨下。 忽然,病已觉得嘴边被喂进一颗药丸,是熟悉的香气,便含了下去,谁知,口腔中竟有软糯香滑之感,病已睁开眼睛,却见平君在吻自己! 平君探下身子,吻着正盘坐在大石头上的病已,吻得病已头脑中混沌一片,仿佛天上也是彩云万千,心中也氤氲了彩云千万,皎洁月光照入心房,暖的,柔的,滑的,热的,他托住平君的头,将她带入怀中,心痛早已顾不上,他要让心中的云彩开得更盛,要让万千云彩都成为他心中花,怒放。 吻了一阵,病已觉得香甜的口中又多了几丝湿漉漉的咸涩之意,睁开双眼,借着月光,见平君泪流满面,点点珠光坠在浓密的睫毛上,看得病已越发欢喜心疼,紧紧拥抱着平君,反而碰到了平君肩膀上的新伤,疼得平君“嘶“地一声叫。 病已以为平君是疼哭了,连忙去莫平君的眼泪:“平君莫哭,都是我害你牵挂,深夜还要出门,你了受伤,我对不住你。“ 平君摇头,抓住病已的手,喃喃道:“这点伤算什么?拜你十年前的那次大病所赐,我和爹流浪江湖山遇到山贼,海里遇到鲨鱼,肩膀上的伤口不足九牛一毛!我是开心哭了!开心你没有真的不要我了。我今天还想,你要是不要我了,我以后就打扮成男儿,再也不嫁!“ 病已皱眉,拿雪白的衣袖为平君抹泪:“傻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我一个病夫,下生就是药罐子,都不知道能活几年,眼前还有广陵王几次想置我于死地,跟着我,你注定要吃苦……” 平君挥拳去捶病已的肩膀:“我说了多少次了,我早就把你当我的丈夫了,我早就习惯你病歪歪的样子了!”说罢,从腰间摸出一个白雪的小瓶,递给病已:“我知道你总是犯病,熬的药有时候来不及救治你,所以给你把药做成了小药丸,你从此就带在身边吧!你吃完了,我就再给你做。” 病已双眼一热,接过小瓶,把小瓶子在手中搓了又搓,揣入怀中:“平君,做法复杂么?“ 平君笑嘻嘻道:“复杂,不过,闲着我做什么?爹在你的帮助下,已经官复原职了,我又不用赚钱养家,我就专心把你和爹照顾好就行!你就不要怕连累我了,你不在我身边,我才是最累的!“说罢,平君小时候那般扑在病已的胸膛,抱住病已:”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好么?“ 病已想到自己不知何时就因为这病要早早离去,竟不敢答应,问平君道:”告诉我,你和许叔叔离开了十年,都发生了什么。“ 平君开始眉飞色舞的描述:”爹爹喜欢游历四方,先带着我去了漠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了骆驼和沙漠,夜晚的星星很大,比长安城的大一倍。我们吃羊肉,烤一整只的羊来吃,喝马奶酒和我喜欢的葡萄。可惜夜里风沙太大了。我们还遇到过狼群,我和爹爹一人战一群的狼。“ 病已有些心疼:“都怪我那次生病,还得你们吃了这么多苦。” 平君摇头:“不苦,我见到了很多长安城都没有的东西。小病猫,你见过江南的春天吗?” 病已摇头:“没有。 平君眉飞色舞道:“爹爹后来又带着我去了江南,我们打渔为生,春天到处都是各种花儿,江面上一丛从的油菜花金黄色的。梨花杏花海棠花白玉兰,夏天又好吃的枇杷,下水捉鱼虾,秋天塘里的荷花谢了之后,采菱煮着吃,香喷喷的,藕粉是透明的,当早餐吃,蟹肥了,有厚厚的蟹膏;冬天,我和爹爹一起回昌邑老家,在热炕头过冬,爹和我一起堆雪人,……“ 病已苦笑,望着平君那张快乐的脸,遗憾无比,心道,如果能有机会和你一起经历这些,该多好。 平君一眼看穿病已心头的遗憾,连忙安慰:“你别难过啊,就算你和我一起在大漠,晚上那么冷的天气,你还是会生病的,搞不好狼来了,我们还要保护你,江南的景色虽美,你身体那么弱,也是不能和我一起抓鱼虾呀!” 病已失声一笑:“对,我都忘记了,就算同你们一起,我怕也是只能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油 菜花。” 平君戳错病已的胸口:“那也没关系。我采了菱,煮给你吃,你和小高就在河边看着我抓鱼 抓虾子,江南的人最崇拜读书人,你可以收很多的徒弟,赚很多钱,给我买陈年好酒和上好的胭脂水粉……” 不知不觉,两人已聊到天亮,平君依旧满面红光。 晨曦红彤彤的挂着天边,等待他们的,又是烈日艳阳,一如平君心中的烈焰万丈。 这是平君十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她将所见所闻都说给病已听,说到最后,病已竟体力不支歪在她的肩头睡着了。 沉睡中的病已喃喃自语:“大漠,江南……” 平君将病已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细细端详着病已的睡颜:苍白的脸,无可挑剔的五官,凸起的眉心,他依旧睡不安慰。梦中的病已紧紧握着平君的手,任平君手又热又汗涔涔的,他也不放开。 平君对病已说道:“如果你身上没有那么重的担子,我们现在就去大漠,去江南,该多好。可惜,广陵王都从江南来长安惹事了,我们的将来,该怎么办?” 病已是真的乏了,在平君的腿上安然而眠,他呼吸越发的均匀,似已睡沉, 平君仗着力气大,将病已扶回到他自己的床上,握着自己的腰间的长鞭,一股责任感升腾而起:“我要保护病已,我要保护小病猫!”带着这样的想法,平君离开了史家。 平君回家的路上,路过霍禹的虎贲骑兵营,见到了正在招募新兵的霍禹。 “招募骑兵?” 平君心中一阵惊喜,她自幼骑马,若能当皇帝的禁卫军骑兵,怕是能见到皇帝,在皇帝面前为病已说说话。可是,汉家从未有过女兵,这让平君又有些头疼,霍禹是认识自己的,男扮女装,他又何尝认不出来? “试试吧。”平君深呼吸一口,站在了队伍的末端。 霍禹一眼扫到了红衣的平君,只装作未曾看见。 第40章 平君又看了一眼坐在最前面的霍禹,只见他正襟危坐,身板笔直如刚,神情则更加严肃而冷冰,一张冰寒的脸上似乎已经被冰冻住了万年,僵起来了。 霍禹审兵的程序非常简单,就是走两步,让他看一眼,如果这两步能入他的法眼,才能得到报名资格,如果不能,连名都报不上。 站在霍禹面前的,是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一身的肌肉,双目炯炯有神,步伐稳健。霍禹却拒绝道:“不行!“ 又来了一个身材矮小却精瘦硬朗,一看就是武功高手的少年来报名,霍禹继续摆手: “过!” 霍禹严厉的拒绝引起了平君的注意。 平君发现霍禹拒绝的竟然全是一些看上去不错的青年汉子和少年,而前来报名的众多人,竟然几乎无一能通过霍禹的法眼。 “苛刻,鸡蛋里挑骨头!“平君未免有些不屑,心道虎贲骑兵营要求必然是越高,就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皇上,干脆故技重施,逮住一个被霍禹否掉的汉子,扒了人家衣裳,扮成男儿排队征兵,排了许久,终于等到她,待她走了两步之后,霍禹抬头扫视了一眼平君,满眼的促狭:“写下你的名字和住址。” 平君十分好奇地望着霍禹,以为他在消遣自己,又问了一遍:“我真的可以报名了?” 霍禹点头。 身后的那些青年和少年们开始骚。 一名络腮胡子大汉大声抗议道:“为什么刚才那些强壮的汉子都不行,这个身材不算高大,长得还像个娘们儿的小白脸就行!” 另有一名粗犷少年,大声抗议道:“虎贲中郎将,你得解释清楚,为什么就他自己行?“ 平君在女子中已然是身材高大强壮,可面对一群高大威武的爷们,却是丝毫不显健硕,况她肌肤胜雪,美貌秀丽,着实和身边的糙汉子们长得不太一样。 霍禹扫视了众人一眼:“虎贲骑兵营,收的是马术高强,武功一流的兵,那些汉子早已过了练武最佳年龄,自然无法练成好武艺,且下盘不稳,手臂无力,骑什么马!” 平君有些疑惑:“我呢?” 霍禹冷哼一声:“雌雄莫辩,自幼习武功,骑马。” 平君脸刷地一红:“什么叫雌雄莫辩?” 那名虬髯大汉依旧依依不饶:“可是他不如我们体格强壮! 霍禹冷笑:“体格强壮?不妨去胸口碎大石,保护皇上,需要的何止是体格强壮!”说完之后,长剑对着虬髯汉子和粗犷少年一点:“你,你,不合格。向来就目无法纪,特立独行,虎贲 骑兵营,不需要不分青红皂白就闹事的蠢货!“ “霍禹你……“ 虬髯汉子还要大闹,被一群士兵拖走。 平君吃惊地望着霍禹,像是第一次认识对方:严厉,严谨,睿智,冷静。对方却轰苍蝇一般把平君推开:“下一个,走两步,不行,下一个。“ 平君只得告辞,霍禹一把揪住了平君的衣领:“过几天会有人通知你进入下一轮,下次穿回女装。” 女装二字,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惊讶万分:“女的也行?” 霍禹丹凤目一凛:“她只是能够报名,你们再喧哗,本将军一个也不留!” 霍禹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男子。 此人正盘坐在路边抚琴,曲子霍禹非常熟悉,就是霍小妹曾经弹奏过的,说是病已创作的曲子。 像。此人生得十分像自己的好友病已,却头发花白,脸上亦是沧桑有皱纹,看上去已是五十出头的年纪,然而,他举止潇洒,飘逸的气度居然同病已如出一辙!难道是病已在乔妆老者?霍禹十分纳罕地跟了上去。 此人目不斜视,缓步前行,见到行乞的老翁和小孩,慷慨扔下大块的银子。 “谢谢爷爷!”乞丐孩童连忙道谢。 “不谢不谢。”那灰发老者笑得俊雅慈祥。听声音,竟然温柔如暖风,也与病已有几分相似!霍禹更加纳罕,仗着身形利索,继续跟踪。 又走了一阵,看到一条恶狗在追一个顽童,灰发的老者拿琴威吓,恶狗掉头就逃,倒也是个洒脱的男子。 霍禹紧跟不舍,灰发男子健步如飞,又走了一阵,此人目睹一群恶霸在群殴一个少年,又拿了几颗 石子戏弄了恶霸。 病已体质虚弱,断不会有这内力。霍禹对此人更加好奇,这人却在拐入一个巷子之后消失不见了。霍禹找寻了许久,终于再也没有寻到人影。 霍禹想起了那个去世十多年的儒雅男子。论辈分,他算是自己的远房舅舅,论身份,舅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是笑容如春风,纯良又仁义。舅舅虽没有上等的武功,却也弓马娴熟,正是他的弓马娴熟,害了他…… 然而,舅舅的死,霍禹只是听说,却没亲眼见过。传说舅舅是自刎了,可是,他没有亲眼见过。据说父亲曾见过他的遗容,霍禹于是提前赶回了霍府,径直进了霍光的书房。 此时,霍光正在研究长安城内的布兵和防守。这本不该是大司马操心的事,过多的早持,也让他早生华发,如今,他看上去不像五十出头的人,竟像是耳顺之年的人了。 谁能想到,父亲年轻时候曾与舅舅刘据一样,同被称为长安城最好看的男子。想到这里,霍禹直言不讳:“父亲,当年刘据舅舅是自刎的,你见到尸体了吗?” 霍光一听,十分意外,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冷静与淡定:“见过了,可惜了太子,壮年早薨。发生什么事了么?” 霍禹摇头。事情是没发生,但并不意味着不会发生。 “路上邂逅一个长得很像太子刘据的人,劫富济贫,还功夫了得,我怕是有人故意扮成他闹事。“霍禹说。 “该不是病已那小子假扮的?“霍光问。 “不是,此人会武功,病已完全不会。“霍禹说。 霍光将那张长安城的布兵图仔细卷起来,缓缓道:“此事不简单,我这边会跟进,你自己也小心。我们毕竟和刘据也是亲戚,怕是有人借此事对我们霍家大做文章。” 霍禹点头:“那没有别的事了,父亲,告辞。“ 霍光一听,不动声色道:“禹儿,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未曾禀报?“ 霍禹一怔。毫无疑问,父亲说的是让霍云入虎贲骑兵营的事儿。 霍光道:“你已不是懵懂孩童,如何当一个中郎将,你应该心里比我更清楚。云儿虽有些骄奢,却 也是个弓马娴熟的好男儿 。现在皇帝正想方设法削弱我霍家的势力,你身为一个将军,自然知道亲信的好处。话不多说,你不想让云儿入你营中,爹绝对不阻止你。只是,你好自为之。“ 说罢,霍光将图纸收藏好,藏入身后的暗格里,转身离开书房。 霍禹本想离去,却见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霍小妹跑过来挽他的胳膊:“哥,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一 起吃饭嘛,今天二姐三姐四姐,和姐夫们都回来啦,不能只少了你自己!“ 霍禹一听,心中一软。 饭后,霍禹率先离开霍府,走了一阵,却看到了一身男装,鬼鬼祟祟的许平君正蹲在一个暗处,似乎在监视什么。 霍禹见她贴了一脸大胡子,觉得十分可笑,悄悄走上前去,一把撕下平君的胡子,平君刚要反抗, 被霍禹牢牢的钳住胳膊,平君一个踉跄,跌入了霍禹的怀中。 “霍禹你做什么!“许平君悄声说。 年轻温热的身躯撞入,霍禹反而浑身一麻,一晃身,平君摔了出去,险些倒在地的时候,却又被霍禹拦住了腰肢。不同于霍小妹盈盈一握的腰肢,许平君腰上有肉,暖暖的,像抱着一匹漂亮的小 马。霍禹想到这里,不由自愧地松开了平君。 平君连忙扶着墙站起身来,小声道:“嘘,霍禹你别闹,我看到一个长得像病已的老伯!我在等他!“ 霍禹愕然:“你也见过他?“ 平君点头:“是呀,他昨天还打伤了我!天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对病已居心叵测!“ 霍禹有些心疼地望着平君,轻轻摘下掉落在她头上的树叶碎屑,道:“所以,你昨天受了伤,今天 为了病已,还是来等他了么?” 平君捂住了霍禹的嘴巴:“你看,他来啦!“ 只见傍晚所见的灰发男子手持长琴,坐于凉亭中,开始抚琴,而他的身边竟然有纤妙的女子为其斟茶,端上瓜果点心,俨然是皇族的姿态。 灰发男子开始抚琴,演奏的依旧是病已的那首曲子。缥缈上云霄,美如秋月,缠绵缱绻的曲声,绕梁三日,此人的琴艺,甚至在病已之上。 许平君松开了霍禹,问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好大的做派?” 霍禹摇头,表示不知。 忽然,那灰发男子问:“何人在偷看孤?” 两人尚未发声,已然有大批黑衣人将两人团团围住。 “转过身去,开打。“霍禹说。 “打就打,背后交给本姑娘了!“平君说。 于是,霍禹同平君只得背对着背,硬着头皮迎战一群暗中的高手。 “你们是何人?半夜装神弄鬼,究竟为了何事?”平君率先发问。 无人应答。 那批黑衣人好强悍的功夫,纵是平君,一身本事,却先被刺伤了胳膊,霍禹虽武功高强,以一敌十,先刺杀了六人,平君亦是消灭了四人。两人合作似乎非常默契,一次次为对方消灭背后偷袭,怎奈刚灭掉一批,又扑过来一批黑衣人,武功更为高强。 平君被三个黑衣人包围,长鞭被夺去,眼看两把长剑刺来,霍禹一剑劈断了来袭的双剑,怎奈背后来袭,一剑削向了霍禹的后颈。 平君忙叫:“霍禹小心后颈!“ 霍禹连忙一闪,平君夺了来袭的剑,两人继续苦战,怎奈对方黑衣人武功太过高强,平君夺过来的剑迅速被对方夺了回去,霍禹连忙将平君护在身后,胸前亦是中了一剑。 平君趁机将对方斩杀,霍禹又为平君挡下一剑,最后一个黑衣人被斩杀,再看那凉亭中,灰发男子 早已不知去向,剩下满地的死尸,血流成河。 四周只剩下霍禹同平君,此时,霍禹眼前蒙了一层纱,脚下也踩了棉花一般,平君连忙撕开他胸前的衣裳,只见他的刀伤处已然发黑,似中了剧毒。 平君吓得面色发白:“走,赶紧去找我爹!“说完,霍禹却倒在她的怀中,平君连忙背着霍禹往自家前行,这时候,她才发现,看上去精壮清瘦的霍禹不是一般的沉。饶是平君身强力壮,面对秤砣般的霍禹,都有些吃力。 算了,谁让你帮我挡了两剑呢,就算是大象我也背了。平君一边暗自叫苦,一面背着昏迷的霍禹快 速前行,总算到了家,家中却无人。 许平君扯开嗓门大吼:“爹,救命啊!“ 却无人回应。 第41章 许平君将霍禹放置于地上,继续寻找许广汉,自己的房间无人,许广汉的房间亦无人,于是冲出房间,继续找寻了一阵,方才想起许广汉今日当差。 “怎么办!”平君正懊恼着,六神无主,却迎面撞上了前来的病已。 今日的病已依旧穿一身白衫,借着星月之光往去,果然恰似谪仙人。只是,谪仙人撞到了平君的身上,自己弹了出去,摔倒在地。 平君有些伤自尊,一把拽起病已,气哼哼地道:“小病猫?我有这么强壮吗?这就把你摔倒啦?” 病已愧疚地笑笑,指着自己的腿说道:“平君,不管你的事,都怪风湿,我的腿很准的,不出一个时辰,必定风雨大作,你信不?” 平君一听,想到病已每到夏秋阴雨天时分就腿疼难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拍拍病已身上的泥土,牵着他的手晃啊晃:“病已?你怎么来我家啦?是不是想我啦?” 病已一脸严肃:“怕你晚上又到处乱跑,我来监督你。”说罢,拢齐整了平君的一脸乱发,见衣裳上更是沾满了血污与泥土,忙问:“怎么,你又和那个人交过手了吗?” 平君有些愧疚地说:“我怕那个老伯会去找你,今天就去原来的地方等他了。结果,我是没事,霍禹他……”说着,指指房内。 病已见霍禹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连忙进屋将他扶起来,拍着霍禹冰凉的面颊,呼唤:“霍禹,醒醒!” 平君忙道: “那个老伯有好多功夫不错的属下,把霍禹打伤了,伤口不深,却有毒,我记得爹有一瓶解药,能解好多种毒,所以把他带回来了,可是爹不在……” “解药在你爹的房间的床底下漆器盒子里。”病已冷静地说道,想起霍禹上次带他来搜查平君家时,似乎在许广汉的卧室底下发现过一个漆盒,连忙去找,盒子居然还在。 病已连忙给霍禹喂下解药,还十分老练地帮霍禹清洗了伤口,包扎好,看得平君好生羡慕,只恨自己不是霍禹,撅嘴道:“虽然霍禹是为了救我而受伤,可是你待他那么好,我吃醋了。” 病已笑道:“我和他是好友,我前一阵子生病,他也照顾过我,应该的。” 平君说:“那霍禹为了我受伤中毒,我是不是要嫁给他?” 病已似乎认真考虑了一下:“没问题啊,只要霍禹愿意。” 此时,霍禹已经昏昏沉沉醒来,闻听平君为病已吃醋,先是难过,听闻平君要嫁给自己,心中又惊又喜,心道我自然千百个乐意。想到自己那霸道的父亲肯定不会同意自己和平君这种平民家的姑娘嫁娶,又不觉难过起来,此时,伤口疼,余毒未清,疼得他没有力气睁开双目,只得继续偷听两人讲话。 平君说道:“病已,你祖父和父亲已经早已去世了,你还有其他四五十岁的亲属么?” 病已说:“自然没有。我们史家当年因被太子牵连,灭了九族,只有四岁的我和刚出世的弟弟,和我年老的祖母得以幸免。全家现在就剩下我和弟弟了。” 霍禹心道,病已竟到现在都不知自己的身世。 平君更是对那段沉痛的往事好奇不已,忙问病已:”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们史家会遭此横祸?” 病已叹息一声,终于将那段历史道出:“汉武帝晚年十分昏庸,宠信一名叫江充的男子,江充见武帝年老,命不久矣,江充又和太子刘据关系不和,为了陷害太子刘据,说太子为了早日登基用巫蛊诅咒武帝早死,武帝本来是不信的,可惜太子刘据一怒之下发兵杀了江充之后自刎,武帝十分心疼太子,还为他建造了宫殿。” 平君好奇:“不明白,那为什么要杀史家人,为什么史家人永世不得为官?不是应该灭江充九族吗?” 病已苦笑:“我父亲史恭就是太子刘据的妃弟,曾借兵给刘据,结果落得两处不讨好,被武帝怪罪了下来。” 平君点头:“原来如此,算起来,如果太子刘据没有自刎的话,他当上皇帝,你们史家 也就威风了……” 这时候,霍禹恢复了些体力,睁开双眼,扶着病已的肩膀起身,道:“我知道了。” 平君好奇:“你知道什么?” 霍禹道:“此人乃是冒充太子刘据,回来夺皇位的!” 此话一出,窗外轰然一个雷响,闪电在刹那间划破长空,又一个闷雷滚滚而来,轰隆隆的,似像那穹隆也撕破一般。霍禹站起身来,却觉得脚下绵软,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被病已和平君扶住了。 “你们这是什么药?不能彻底解毒!”霍禹没好气地说:“病已帮我准备洗澡水,平君帮我去抓药!” 病已这才明白,霍禹想以内功逼毒。 于是,病已烧水,平君抓药。 平君再次骑马狂奔在长安城的街头,却见到了一个更诡异的场景。 漫天遍撒纸钱,漫天遍撒谶言书。平君单手牵马缰,一手接过一张纸书,书中内文如下: 巫蛊之乱,近日方休; 太子归来,恩泽天下。 看得平君心惊肉跳。 难道说,那位老伯就是刘据?平君猜测着:如果刘据太子没死,那当朝的天子又怎么办?退位给他吗?!” 想到这里,平君只觉得浩劫将至,又路过几处平民人家,听到欢呼不断:“太好了,太子给咱们送钱了!太子还是这么仁慈!“ 听得平君更加忧心忡忡。 忽然,天降大雨,将那纷纷扬扬的纸钱、纸张全都拍落在地上,大雨下得凄惶,平君被雨浇得打了个喷嚏。虽是盛夏,然而,这场雨却是凉极,寒极,还伴随着一点冰雹,见药铺将至,平君连忙抓了药,借了店家的斗篷冒雨回家,一进门,却见病已正扶着霍禹进入浴桶。 霍禹本就高大,病已身体虚弱,加上腿部风湿,扶着霍禹竟然险些踉跄摔倒。霍禹强忍着猛烈毒意,扶着墙站稳,不屑道:“你没吃晚饭么?” “吃过,想必你晚饭还吃过秤砣,才这般沉重吗?”病已问。 “病书生没资格问。”霍禹冷哼一声。 “那病书生有没有资格放开你,让你自己爬进浴桶呢?”病已揶揄道。 “你敢松手,割袍断义。”霍禹说。 病已笑道:“你现在有袍么?有本事你去势断义。” 平君噗嗤一声乐了。见平君归来,霍禹尚带几分羞怯:“你快转身!” 平君皱了皱鼻子:“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病已,当我没见过?” 病已一听,脸刷地红到脖子根:“平君胡闹!” 折腾了一夜,霍禹终于将体内的毒全部逼了出来,当病已扶着霍禹从第四桶水中走出,只见他铁青的面色恢复成昔日的冰玉色,两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两人扶着霍禹躺下之后,两人横七竖八地睡倒在平君的床上,睡得不知人间几何。 病已睡着之后,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五十岁的自己盯着十六岁的自己看得出神。 “是你?”五十岁的病已问。 “是我,你是谁?”十六岁的病已反问。 “我不是你,你却是我。”五十岁病已回答。 “我为何是你?”十六岁的病已十分好奇。 “因为,你马上就要替我去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直把病已惊醒,却见平君枕着自己的胳膊,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正哈哈大笑,口水把他的肩头都打湿了。 病已想到平君昨夜太过劳累,不忍吵醒她,本想让她再睡一会儿,睡谁知抬头一看,却见许广汉坐在不远处饮酒,吓得他连忙抽出早已被平君枕麻的胳膊,走到许广汉的面前,战战兢兢地打招呼:“许叔叔。我和平君……” “我知道你们没做过什么,不然也不会让你睡到现在。昨夜你们究竟收留了何人?为何还动用了我的药?”许广汉问。 病已忙去许广汉的房间一看,却见床上空空如也,霍禹不知何时已然离去。 “霍禹昨夜为救平君,受伤中毒,我们帮他解毒。”病已回答。 “你们可知,外面已经变天了?”许广汉轻啜一口酒,一脸处乱不惊的平静。 “知道,据说有人自称前太子刘据,还给百姓广发银子钱粮。”病已回答。 “是的,长安城的百姓们都在欢呼,很多人记得十年前刘据太子的好,现在甚至希望刘 据回来当皇帝。”许广汉说着,将酒坛子扔给病已。 病已举坛而饮:“徐叔叔为何请我喝酒?” 两人正说着,就听史高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哥!哥,快逃,绣衣直使要抓你了!” “为何要抓我?”病已问。 其实,答案早就已在他心中赫然明朗——谁让他与自称太子刘据的人长得那么相似! 第42章 番外 “新娘上轿啦!” 红衣少年醉卧船头,嘴里喃喃地喊着,手中还斜抱着一个酒坛子。酒水从坛中流出,洒在船上,身边的马儿闻之,探下身舔酒,就兴奋了,引吭长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步入洞房!” 此刻,月上中天。少年饮了父亲新酿的烈酒,迷迷糊糊入了梦,梦中喇叭唢呐声不绝,自己盛装红裳,和儿时伙伴拜堂成亲,步入洞房,然而,他却看不清对方的脸。 “小病猫,都成亲了,你倒是让我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呀!”红衣少年手舞足蹈地去摸对方的脸。梦外,摸的却是白马的腿。 梦中的意中人脸渐渐清晰,明润温柔的眼,黑瞳如画,修长的眉毛平齐如鬓。见惯了江湖上五大三粗的糙汉,此颜惊为天人,少年欢喜得搂着了夫君的脖子,梦外,却依旧抱住了马腿,老马似乎有些不不耐烦,蹄子一撂,想要抽出马腿,少女却紧紧搂住了它。 “夫君,你脖子上毛怎么那么多……”少年把马腿摸啊摸。头上的发绳松散开,乌墨般的长发倾泻而下,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划船的人憋笑,只当是看不见,站在船尾双手抱臂的中年男子却向那女扮男装的少女掷过去一只刚 打捞的活鱼,鱼插在少女的鼻孔里,少女瞬间醒来。 “爹!干嘛打扰我的美梦,我刚梦见和小病猫成亲了……”少女逮住活鱼,迅速扔回竹筐中。 “成什么亲,他身体那么差。”少女的父亲一脸淡漠。 “既然不让我和小病猫成亲,爹为何接受京城的差事?我回去是一定要找他的!”少女笑嘻嘻地 说:“这次我们回京先走水路,再走陆路,半个月之后,就可以见到他了!” 父亲意味深长地望着兴高采烈的女儿,心道,这次回来,纵然有一千个理由,却哪里是为你的婚事——大奸大恶之人尚未铲除;该报的恩情,还未还尽;纵然自己不想带着女儿回到长安,许多他纠结了十几年的事,又岂能不管。 终于到了对岸,父女俩由水陆换成陆路,骑着日行千里的老马直往长安的方向。 到了长安,少女飞奔到了她心上人原先的住处,推开门,看到原先是两人玩耍的地方竟然成为长满野草的废墟。 海棠花谢了,剩下一颗亭亭古树,如伞盖般遮天蔽日,树下一位秀丽少女,高挑身材,手持长鞭,双眼充满期许与不甘。 她就是许平君。 八年了,平君同父亲离开长安之后,从未有一日不惦记着这庭院和树下读书的人,万万没想到,这次归来竟人去楼空。 平君也打听了四周邻居,听到史家,无一不谈虎色变,一位老者战战兢兢地告诉他:“莫问这家人,这家人八年前就从遭到追杀,孩子又有重病,怕早都死掉了!” 平君回敬道:“少危言耸听,我不信!她在等我!” 说罢,干脆去邻家偷来一只鸡,捉来在院子里拔了毛烤着吃,待把鸡皮烤的香嫩时,一片翠绿的叶子悠悠飘落,她伸手接过风吹落的叶子,儿时的场景在眼前一一再现。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秋高气爽,缤纷的黄叶随风落下,树下 ,瘦弱的小人儿正在皱眉读书,忽然,一枚又一枚金灿灿的黄叶落在他的竹简之上,他抬起头来,却见红衣的少女正撅着嘴吹啊吹,想把树叶都吹到小人儿的面前。 “你看了许久的书,一定累了吧?陪我玩会儿!”小平君说。 秋空如洗,金黄色的大树下,平君一身红衣,笑得花开荼蘼,小人儿突然就被这眼前的场景所震住,长这么大,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秋天这么美。 “玩就玩,你想怎么玩?”小人儿第一次这样配合。 “去找别人玩!他们都在背诗三百首,可是他们笨死了,背来背去只有蒹葭苍苍,你陪我去教教他们!赢了有葡萄吃!一半给你弟弟!”小平君说着,就牵着小人儿的手去找小伙伴,结果,诗三百倒是背诵如流,小伙伴却出尔反尔,不但没赢得葡萄,几个小恶霸还要打人。年仅六岁的小平君哪儿能打过一群小男孩,瘦弱的小人儿更是被揍的鼻青脸肿,两人却倔强地咬紧牙关,不告饶。 小平君被打倒在地的时候,瘦弱的小人儿更是扑了上去护着她,幸好父亲及时赶到,将两人领回家。 几日之后,小人儿为了给她赢得葡萄,更是前去找弈棋高手下棋,平君总算一解嘴馋…… 想到这里,平君越发想念小人,于是,扯开嗓门就吼:“小病猫!你在哪里!我很想你!” 无人回应。 “小病猫,小病猫,小病猫……”她不知疲倦地喊了又喊。 只有蜘蛛爬过,在墙上又结了一张网。 平君终于等不了,换上爹的衣裳,扮成男子,仗着身形高大,英姿飒飒,居然英俊潇洒。她转身出 门走了几步,迎面瞧见儿时打过架的一位麻子脸姑娘拎着一个篮子,笑得一脸潇洒:“这位姑娘, 我帮你提东西。” 麻子脸姑娘从未见过这么潇洒俊秀的公子,十分欢喜,又受宠若惊,笑道:“多谢公子。公子可是对小女子有意?” 平君扬起下巴一笑:“自然。只是,姑娘能否告诉小生,那家姓史的为何搬家了?” 那麻子脸姑娘伸手就去挽少年的胳膊:“公子何必管人家的家事?不如同姑娘回家见见父母?我未婚,公子年纪尚轻,只要你未婚娶……” 吓得平君连忙松开麻脸少女的胳膊:“我……我有老婆了……” “你拿什么娶老婆?你不是女的嘛!”那麻子脸姑娘笑道:“许平君,小时候就总帮着那病秧子欺负我们小姑娘,才几年,就不认得我啦?” 平君一愣。 “你找史家那个病小子是吧,他们一家三口都被寻仇的弄死了,你莫再找寻!”麻子姑娘摇头叹息:“真是冤孽,难为你待他那么好,忘记他吧。” 平君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落下:“你骗我!小病猫没死?” 麻子姑娘讽刺地笑笑:“那你说他们去哪里了?” 平君摇头:“我不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麻子姑娘点头:“嗯,尸体早在七年前就被殓走了,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之后,平君就穿着一身男装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路人纷纷侧目。 麻子姑娘摸出手绢为平君擦泪:“不哭不哭,有些事情,长大之后就要忘记。有些人,就只能活在记忆力,忘记吧。” 平君继续大哭,哭声惹来了一批混混们前来调戏:“哟,这不男不女的娘娘腔,哭的挺伤心啊,不如跟咱们去玩玩?” “滚开。” 平君挥起了鞭子,三下五初二,把混混们打得满地找牙,她再次回到史家,呆坐到深夜,直到父亲前来找寻,她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父亲却道:“病已没有死。” 平君抬起头来,擦一把眼泪:“真的吗?” 父亲点头:“真的。” 平君又问:“那他在哪里,爹知道吗?” 父亲一脸茫然:“不知。“ 平君气得眼泪汪汪:“那爹怎么知道他生死?” 父亲望向远方:“因为,他非寻常人。” 平君摇摇头:“不懂。 父亲道:“不懂无所谓,你愿意留在京城,和爹一起找寻他吗?” 平君拼命点头:“愿意!” 平君终究在父亲劝说下离开了史家的旧宅,两人又寻了一处离着郡邸狱不远的住处,在京城住下了。从此,父亲当差,平君在京城四处打听她的小病猫。可是,打听了一个多月,从未有过小病猫的消息。 小病猫真的死了吗?平君不知道,可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放弃他。 第43章 “据说那个刘据太子和哥长得很像,所以绣衣使者就想抓哥来拷问了!我们快逃吧!”小高拖着病已就要逃。 “那个老伯果然是太子,只是,刘据算起来少说也有五十岁了吧,我又岂能是他?”病已说道。心想此人不但打伤平君,竟有一帮属下连霍禹都能伤害,可见其来者不善。 恍惚间,病已想起了记忆中宫殿里凤冠霞帔的女子,本能的,他觉得这件事是相关联的。可是,究竟是什么事情,他不清楚。 “就算哥不像他,我们史家也是刘据的亲戚,到时候还是脱不开责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我逃吧,快!”史高说着,就要拖病已离开。 平君刚睡醒,站在门口听到了这一切,见史高拽着病已想逃,说道:“你们等等我!我要跟你们走!”说着,平君回到自己的房间,快速打了个包袱,抓起长鞭,牵着病已的手就要逃。 “等等,既然太子是咱们史家的亲戚,我作为长子,留在京城义不容辞,小高,你还小,你先逃了吧!”病已停住了脚步,却被史高和平君一人一只手臂拖着前行。 许广汉仗刀拦住了三人:“等等,就算史家是太子的亲戚,你们确定他是真的太子吗?当年太子自刎,尸体我可是亲眼见过,小高,你这是想背上畏罪潜逃的罪名吗?还有平君,你不分青红皂白,添的什么乱?” 平君摇头:“爹,你糊涂,难道你忘记了么,上次你也是被冤枉的,因为他们查不到犯人,就把你关押了起来顶罪,还严刑拷打!爹身体健壮,小病猫一身都是病,小高年幼,他们受不了严刑拷打!万一这次他俩再被牵连,会没命的!”说罢,平君欲要冲开许广汉的防备:“爹,别拦着我!” 许广汉一脸淡漠:“不然呢,你要对自己的父亲动手么?” “我……我不管,我不能让病已和小高被抓!”许平君说着,擎起了长鞭。 许广汉也拔刀出鞘:“来吧。” 许广汉刀所及之处,灿若朝阳。他本就是太子刘据的侍卫,后来被赏赐给昌邑王,他的刀法,纵然是大内的侍卫,也无几人出其右。 平君的鞭所及之处,鸡飞蛋打。 许广汉因平君是个姑娘,小时候怕刀剑伤了她,就教她使鞭,平君虽天资聪颖,奈何小时候只顾找病已玩,后来跟着许广汉流浪江湖,居无定所,虽她勤奋,却还是耽误了练武。她虽比许多男儿功夫都好些,只是,眼前曾经的昌邑王第一侍卫,她又如何是对手。 “爹,他是您的女婿啊,你能不能放过他?您只有一个女儿,所以您只有一个女婿啊!”平君吃了许广汉几招,开始告饶。 ”女婿我可不怕多,不介意你多嫁几个。至于病已,你们拜过堂么?爹承认过么?”许广汉一刀斩断平君的长鞭。 平君骇然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她跪在许广汉的面前,抱着许广汉的腿哭道:“爹,牢里人的手段你不知道么?万一病已被捉到关进牢里,他被拷打坏了,你以后你再也抱不了外孙啦!”一边哭着,平君却向着身后的史高使眼色。 许广汉并未发觉身后史高的步步逼近,继续教训平君:“你一个姑娘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吗?” 病已忙道:“平君,听许叔叔的话,莫要牵连到这件事里来,我是断不会逃的。” 忽然,许广汉背后被击,倒了下去,原来是史高拿剑鞘将许广汉打晕了。 “对不起啊,平君姐,我不是故意伤害徐叔叔的!”史高一脸惭愧。 “没事,还愣着干什么!”平君说着,与史高一起将病已从后门拖走,刚走出不远,许广汉睁开双眼,爬起来,揉揉酸痛的肩膀,自言道:“就算你们逃了,又能逃多远。”说罢,回屋子换了一件干净衣裳,准备去找一个重要人物,此时,窗外闪电雷鸣,顷刻之后就降下了大雨,却没有阻止许广汉出行的脚步。 平君和病已、史高亦在雨中前行,不能走大道,就走小巷。行了一阵,见大雨倾盆,索性在一处人家的屋檐下躲雨,这时候,平君方才发现病已的异样。 只见病已面色煞白,嘴唇微微泛着紫色,眉心紧簇,虽他一言不发,平君却知他是犯病了。 “病已?”平君连忙扶住他。 病已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而,他已疼得汗如雨下,双脚已站不稳,背靠着门深呼吸。 ”哥,你怎么样?”史高吓得面如土色:“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可千万别犯病啊!”一面说着,连忙扶病已坐下。 “小病猫,没事,我这里有药!” 平君忙从腰间拿出一个小瓷瓶,拍出几粒药丸,喂到病已的唇间,还以树叶为杯盏,接了雨水喂病已服下。 自上次平君误给病已服错了药之后,平君就把病已平时用的药铭记在心,做成药丸一直带在身边,果然自前日之后,再次派上了用场。 平君让病已平躺在自己的腿上,一边替他按摩酸痛的左肩,一边给他扇风,看得史高一脸羡慕:“平君姐你真好,我要是有这样的媳妇就好了!“ 平君”嘘“了一声,暗示史高不要打扰病已休息,雨一直下,病已一直睡得不安稳,许是心痛加上风湿的双腿痛,汗珠自他的额上和太阳穴处簌簌落下,平君一面用衣袖为他擦拭汗珠,一面忧心忡忡:此处离着城门处已然不远,三人该用什么法子逃离此地?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病已缓缓睁开双目,见自己躺在平君的腿上,连忙起身,却因乏力,重重地跌回到平君的腿上,病已羞愧交加,苍白的脸霎时羞红,不敢去看平君,索性闭目养神。 平君嘟嘴道:“害什么羞?身体没恢复就再躺会儿,反正我的腿早就麻了。”说罢,就去牵着病已的手,病已的手冰凉,她便捂在自己的怀中,可惜,这手怎么也捂不暖,平君干脆哈了气给病已 取暖。 病已双目紧闭,只求自己快点恢复些体力,摆脱着尴尬又温香软玉的身躯,忽又想到自己这次更是前途未卜,沙哑着嗓子道:“这么危险,你又何必跟着我们。” 平君笑道:“不是说永以为好吗?我们才好了几年,还要好一辈子呢。你能为了我爹上刀山,我这次就为了你下火海了!” 刀山,指的自然是太乙山那次,两人千难万险,终于破解了一次次危机,带着受伤的霍禹离开时候,还惨遭虎吻。这次的火海,真的能脱险么? 病已体力稍微恢复了些,以平君的手为支撑,坐起身来,见此地似乎离某人家不远,灵机一动:“平君,小高,附近有一位故人,不如我们先去他们家,再商议如何出城?” 平君和小高点头答应,万万没想到,病已却把平君和小高带到了王晟家中。 此时,王晟正在家中练习新的舞曲,见病已带着弟弟和恋人,她先是冷冷地道:”带着夫人和弟弟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大事。“病已一脸虔诚:“为救命而来。” “大美人,上次我英雄救美救了你,这次你帮下我们吧!”平君笑嘻嘻地道。 王晟面无表情地望着病已:救命不难,你喊我一声好姐姐,我就救你。” “这……”病已面露难色。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才是病已的妻子!他不能招惹任何人!”平君怒道。 “逗你们的。”王晟将门打开,请三人进了屋子,随后,就拿出几件衣裳摆在了挨桌上。 “绣衣使者来找过我,把家搜了个底朝天之后离开了。我想你逃走的时候,许能和我道别,就给你们准备了衣裳和几个饼。”王晟说着,把衣服分配给三人:“这个不男不女的,你就打扮成男人吧,反正你也总扮男装。小孩子,你就扮成女装,打扮个少女,至于病已,你就扮成士兵,和他两人分头行动,你穿上铠甲,总不至于显得太单薄。” 史高连忙称赞:“美女姐姐太厉害了!” 话音未落,却听到了严肃冷冰而熟悉的声音:“谁要扮成士兵?” 病已闻声望去,却见霍禹身穿虎贲中郎将的寒光铁衣,仗剑而入。 霍禹步步逼近,拔剑,吴王夫差剑的剑刃寒凛凛地迸射着渗人的光,他走进了,将宝剑架在病已的脖颈上,说道:“皇上让我请你去见他。” “好。只要你不为难小高和平君,我跟你走。”病已笑道。 “霍禹你疯了吗?要捉自己的好朋友去见皇上!”平君一听,摸出断了一截的长鞭,就要开打。 “霍大哥,不准带走我哥!”史高也拔剑欲刺向霍禹。 霍禹站在原地,稳如泰山,一剑将史高的剑击落在地,另一只手单手捉了平君的鞭,握在手中。 “霍将军若要抓你们,他早动手了,不妨听听他说什么。“王晟波澜不惊地说。 “霍将军,请讲。”病已依旧笑得温润如春江水。只可惜,外面已是暴雨倾盆。 “你不姓史,你姓刘。”霍禹说:“你是刘据的亲孙。” 第44章 窗外又一个惊雷划破长空,轰然长鸣,本是阴暗的天色啥时明亮如在日光下。 刘据是汉武帝的长子,是前太子,病已是前太子的亲孙。 ”啊!这么说,小病猫乃是武帝的皇曾孙!“许平君手一松,鞭子被霍禹夺了去。 在场的所有人皆惊。 王晟一改往日的处乱不惊,愕然望着病已,史高惊得说不出话来,平君瞪大了眼睛望着病已,只见病已一脸波澜不惊,眉宇间那股爽朗潇洒之气在此刻更加鲜明。 病已目光深沉似海。 病已的唇角微翘,内涵丰富。平君头一次觉得病已竟是这么陌生。 平君想到了一个词,帝王相,病已的笑容,看得平君出了神,一口口水不小心掉了下拉,滴落在霍禹的脚上,霍禹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病已欣然微笑,记忆中凤冠霞帔的女子,他瞬间明白了是谁——那就是他的母亲,不,母妃! 病已自言道:“这就讲得通了!终于明白,为什么广陵王如此重视在下,连皇上也要亲自召见我!也明白为何我从小就遭到追杀,讲得通了!”病已说着,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也就是说,小高并非我的亲弟弟,平君也不知我的身份,对吗?” 霍禹立刻理解了病已的意思:“你来王晟家,是故意等我来捉的?” 病已笑道:“不全是。我来托孤。” “孤?”霍禹扫视了史高一眼,这个男孩子不算讨厌,倘若让他来照料,他也勉强接受。 “对,托孤,托姑。”病已笑道:“一个是孤儿的孤,一个是小姑的姑。此次我生死难测,万一小高成了孤儿,你可得好好照顾他;还有平君,你这么喜欢她,她就交给你……” “死猫,你胡说什么!你不可能有事!这件事和你无关!我要陪你去见皇上!”平君一拳捣在病已的胸口,险些把病已打趴下。 病已捂着胸口,望了王晟一眼,对平君道:“平君,就凭你我的关系,你觉得谁会信你我和这件事无关?等我被关进大牢,你无聊可以来陪陪王晟姑娘。霍兄,你若答应我,我这就随你去见皇上。” 霍禹点头:“自然。”说完之后,补充道:“以后不要再叫我霍兄。” 病已吃惊地望着霍禹,以为他要和自己撇清关系,却听霍禹道:“论辈分,我是你叔叔。” 病已随着霍禹走到门口,再次被史高和平君拦住。 病已笑道:“够了,别费力气了,你们不是霍禹的对手。” 说罢,霍禹伸出了手指。 病已单单知道他是要点穴,固定住史高和平君,却没想到,自己在霎时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病已再次醒来时,已然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庄。 和自己在杜县的家不同,此村庄依山傍水而建,一出门,就是池塘,雪白的鹅在池里游泳。 病已醒来时,屋子里无人,出门就看到了一派夏之水的写意。 “奇怪,小高和平君呢?”病已四处眺望,循剑声望去,终于找到了在屋后练剑的史高,又不经意一撇,看到了正在偷邻居家鹅蛋的平君。 “嘘——”平君见病已发现了自己的行为,连忙阻止他开口。 病已无奈一笑,只见湖水中升腾起两道彩虹,像是新雨不久。 平君偷了鹅蛋,连蹦带跳地跑到病已面前,说:”这个炒着吃,很好吃的!“ 说罢,就要去做饭,病已这才发现自己肚子饿了。 抬头望天,已然是第二日的中午,自己竟睡了一天一夜,霍禹点的穴力道够足。想到霍禹帮自己出逃,病已心中又热又暖,感动不已,忽又想到自己就这样把平君和小高卷入其中,心中更是惭愧不已。 ”平君,我们这是在哪里?”病已问。 平君摇头:“不知道,昨天霍禹用两匹千里马的马车把我们送出了城,我就驾着马拼命的跑,跑了一阵子就迷路了,也不敢停下,走到早上时候,方才看到这个漂亮的村庄,总之你在,小高在,哪儿不是家?”说着,把手上的鹅蛋颠了颠。 平君这一颠鹅蛋,刚好被湖里游泳的大白鹅看到,嘎嘎叫着就冲上岸来,又是飞又是跑,想要啄平君。 病已连忙挺身而出,挡住了平君:“快把蛋还给它!” “不要,我要给你炒了补身体,它惹火了我,我就连它也宰了,炖着吃!”平君护住了鹅蛋,迅速跑回家中,将蛋藏了起来,挡住了大白鹅的病已可就遭了秧,先是被大白鹅飞起来抽 了一巴掌,又被大白鹅脸上啄了一记。 平君回来时候,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于是抄起鞭子吓唬:“混蛋,我的男人你也敢亲!还把他的脸亲破了!当心我宰了你做烧鹅!” 大白鹅先是义无反顾向前冲,被平君抽了一鞭子之后,撒腿就往湖里跑。 平君嘻嘻一笑:“笨蛋大鹅,我的水性比你好多啦!” 说着,更来了兴致要去捉鹅,病已连忙阻拦:“平君,它的孩子已经成了我们的食物,我们不要再吓它了!” 平君依旧依依不饶,抹了一把唇角的口水,道:“不行,我想吃烧鹅肉了!”说着,把病已推开,就要捉鹅。怎耐她手上力气太足,病已被推到了河里,河水清凉碧彻,病已喝了几口凉水,瞬间呛到了。索幸湖水不深,他当时就立在了湖中,把湿透的头发一甩,雪白的衣裳就这般贴在了他的身上,还露出右边的锁骨,看得平君双目瞪大。 “阿嚏!”病已道:“看在我的面子上,不如饶了它吧?” 平君站在岸上,望着水中的病已,此刻的他,雪白的衣衫湿透,一头黑发也贴在苍白的 脸上,脸上还有水珠点缀,日光的照耀下,恰如珍珠。 平君刚折腾得本就热汗淋漓,见病已此刻又这般诱人,于是坏笑一声,道:“你同我在湖里共浴,我就饶了大白鹅。” 病已一听,连忙要上岸:“平君,你莫要胡说,淑女可不说这种话!” 平君将外衣脱下,跳入水中,嘻嘻笑着望着病已:“我才不是淑女!我就是想大口喝酒,说自己想说的话,和自己想爱的人在一起!“ 说罢,她将自己的头绳散下,万千青丝垂入碧水,雪白的膀子撩起水花,泼洒在病已的脸上。 病已看得面红心跳,想要上岸躲避,平君却挥舞双臂,拦阻了病已上岸。 “平,平君,不要这样。”病已结巴道。 “那你要怎样?”平君笑嘻嘻地说:“你说吧,是帮我洗头发,还是去保护那只大鹅。“ 平君亦是把头发一甩,病已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裂开,他捧着平君的俏脸,忘情地吻了下去。这一吻,伴着明媚日光,双彩虹,还有远处的鹅叫声。四周鸣蝉在为两人伴奏,岸边的青蛙亦为两人歌唱,蜻蜓飞到病已的肩头,仿佛也要把这旖旎的美景看个够,鱼儿跃上水面,看春光。 ”啊,有蛇!“ 忽然间,就听到史高惊叫,只见岸边有蛇往水中游去,史高推开病已和平君两人,从 两人中间的空隙捉了蛇,打了七寸扔到了岸上。 鸣蝉的叫声不再诗意,青蛙也不再欢哥,午后的日头毒了上来。 史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破坏了好气氛,尴尬地笑笑:“哥,你和平君姐继续。” 说完之后,史高突然也意识到什么:“不对呀,我不应该管你叫哥呀。” 病已一听,一脸无奈:“小高,你说什么?” 史高开始盘算:“我是史恭的儿子,也就是刘据太子的侄子,你是刘据太子的儿媳妇王翁须所生,是刘据的孙子,所以,我也是你小叔叔呀!” 病已一听,觉得有些头痛:“小高,你怎么也开始占哥的便宜!” 史高连忙摇头:“不是占便宜,这是事实。一直抚养我,给我钱花的哥哥突然就成了我的小叔叔,我也很不习惯,可是,既然我就成了你的小叔叔,从今之后,我要保护你!” 病已苦笑:“好好好,你打算怎么保护我?” 史高把手中剑舞的飒飒生风:“我史高,要用我的剑保护小侄子病已!” 说完,史高的肚子咕咕的叫,连忙对平君说:“平君姐,我饿了!快给我做饭!”说完,又转念:“不对,侄媳妇,快给小叔叔做饭!” 平君一听,从水中跳起来,就要下手打人:“小高,你敢管我叫侄媳妇,我今天就把你炖了!你这个小胖娃,你想造反了!“ 于是,平君又追着史高边跑边打。 多年之后,病已回想起此地的时光,方知什么是幸福,可惜,幸福的时光总是太短暂,短暂到,他甚至能记得那时的一日三餐,和平君穿的衣裳。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名字居然也叫杜,和他自京城移居到的地方名字一模一样。 第45章 “起床了,病已!我要教你学功夫!” 清晨,平君企图把病已从被窝里揪出来,病已却像木桩子一样倒了下去。 “病已快醒醒,追兵来啦!”许平君大喊一声。 病已却摆摆手,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手拄下巴,无意中摆出一副贵妃醉酒态:“平君莫吓 我,我们好不容易偷得半刻闲暇……” 平君见病已衣冠不整,锁骨半露,甚是撩人,于是端起病已的下巴,调笑道:“来,给本少爷睁开眼,乐一个,我要你练好了身体,和我成亲!” 病已猛然间睁开双目:“平君你好直接,大夫说我有心疾,不宜习武,饶了我吧!” 平君却掀开被子,把病已邻到了屋外,还把一只新作好的木剑递给病已。 “我是用软剑防身,不用木剑……”病已往地上一躺,继续睡。 鸡鸣声嘹亮。 宁谧的乡间,地上皆是葱葱郁郁的青草,气味清香,可清晨露水重,他刚躺下就觉得风湿的腿不舒服,草丛中还有蚂蚱跳到他的脸上,可依旧头脑昏沉,便继续睡。 平君灵机一动,随手揪了一把狗尾巴草,编成麻绳。 病已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手脚被捆住,挂在了木架子上,绑成了稻草人,头上还给他戴了一顶草帽。 一只乌鸦飞过来,停在病已的肩头哇哇的乱叫,一只鸬鹚飞过,踩在他的头顶的草帽上,然后一头扎进水里,抓鱼。 病已环顾四周,却见没有人,他使了些力气,绑住手脚的绳子却纹丝不动。 “平君!小高!”病已开始喊人。 喊了一阵,只觉得又饿又渴,忽然,见平君穿着一身锦绣的新娘红衣走到他面前, 喂他喝酒,病已大口大口的饮下了半坛,此酒甚烈,下肚之后,人已经如在云端。 平君饮下剩下的半坛,把坛子往地上一摔,一脸的无奈地坏笑:“臭病猫,死病猫,你嫌自己身体不好,不肯娶我,让你练武,你又不肯,既然这样,我许平君只好勉为其难,娶你了。” 病已无奈,继续奋力挣扎:“平君这我就不懂了,就算你要娶我,把我绑在这里作甚?快放我下来。” “把你绑在这里,是生气你不肯学武,想教你。本来想让你看我练鞭,绑起你之后,突然又想呀,我为刀俎,你为鱼肉,干脆和你成亲了!”平君双手抱着手臂:“小高去借红蜡烛啦,等他回来,我们就成亲!” 病已使出全力挣扎,一会儿已然满头大汗。诚然,他自幼年时就认定了平君,然而,眼下两人尚在逃亡,自己又身体虚弱,成亲,又从何谈起。 平君身穿嫁衣,一手持一坛新酒,一手持鞭而舞。借着醉意,她的鞭法果然矫若惊龙,她的嫁衣上的金凤在阳光下闪耀着光华,整个人如火凤般燃烧,灼痛了病已的双目,平君又大饮了半坛酒,鞭法越发的如龙腾,如虎跃,如雁翔,她边舞边饮,双颊如桃花,人也越像花姿盛绽,一时,病已忘记了挣扎,已然看痴。 手脚的绳索不知何时已然松开,病已从十字木架上摔了下来,平君忙去接住病已,谁知她本就醉得步伐踉跄,病已摔倒在她身上,两人一同跌在了草丛中。 病已的唇不小心碰到了平君的嘴上,此时,他再也按耐不住,热烈拥住了平君, 上午的阳光热辣辣的,少年男女的心也热辣辣的,此时,病已再也顾不上什么仁义道德,血气方刚少年心,在这一刻燃烧如帜。 “哥,平君姐!红蜡烛我借到啦!”史高手中擎了两只红烛,一双大眼睛闪亮亮的。见草丛中的两人场面如此火爆,他未免眨巴着大眼睛,盘坐在一旁看光景。怎奈看了不久,平君和病已已经发觉有人在围观,只得松开对方。 “哥,虽然是你把我养大,但我是你真正的舅舅,所以,我可以当你的主婚人!一会儿,你得给我端茶!”史高把两只红蜡烛递给病已。 史高去荷塘里捞上来两只嫩藕,作为并蒂莲,送给哥哥嫂子,草草的乡间婚礼开始了。以莲子泡茶,史高作为舅舅,先喝了病已同平君端给他的媳妇茶,又作为弟弟,将茶端给哥哥嫂嫂。 之后,两人步入洞房,史高就在房间外面练剑。 房内,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此情坚如磐石。新婚的少女羞红了面颊,三分醉意,七分蜜意:“以 后不准在说什么身体不好不要娶我,从今之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死我跟着你死,你生病我照顾你,你要是敢娶别人我打死你。” 少年苦笑:“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只有你一个小姑娘的朋友,也只有你肯嫁我了,这份情我又怎能辜负。” “胡说,你和跳舞的那个毒妇什么关系?你和霍禹的妹妹又是什么关系?你今天不说清楚,我掐死你。“平君忽然想起了王晟,那个美得像冰冷嫦娥的姑娘,还有那个仙女般的姑娘,就恨得牙痒痒,不由掐了病已的大腿。 病已痛的大叫。 屋外,史高老成得摇了摇头:“女人啊,就是麻烦。” 那日的天分外的蓝,大片白云堆积成一只巨大的鱼,形状不变,飞速向北流动。 史高的心也飞出千里之外,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哥哥时常给自己吟诵的名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之千里也……少年的心事,亦不知几千里也。 逃亡在外,意味着他投军从戎的志向成了泡影,他自幼习武,为的就是十五从军,既不能从军,之后,他该何去何从? 正想着,忽然,他感觉身边有异样的气息弥漫。 浓浓的杀气。 他自小就身经百战,什么是刺客的气息,他何尝不知。 史高警惕地摸了摸腰间的剑,悄悄起身,然而,未等他出击,身边已然有黑压压的绣衣使者大批的涌现。 “哥,平君姐,你们快跑!”史高大声喊道。此时,绣衣使者们将他们重重包围,为首的那个青年男子大笑一声:“哈哈哈,省省吧,你们谁都跑不掉!” 呼啦啦一群绣衣使者挥舞着锁链,用铁索把史高捆了个结结实实。 一大批绣衣使者进屋,叮叮当当一阵打斗声之后,病已和平君也被带了出来。 为首的绣衣使者长得俊眉秀目,岁数不大,却留着大胡子,平君一眼认出了他:“韩小胖子?” 四周的绣衣使者们忍着笑,不敢出声。 病已也认出了这绣衣使者的头领,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去霍禹家拜访的韩兴。 “韩小胖子,想不到你从小时候就言而无信,总做坏事,长大之后还是不学好。看来小时候不喜欢你就对啦!”平君骂道。 “原来,这位韩将军是我们小时候的玩伴,难怪这般面善。”病已笑道。 “喜欢我?许平君你是什么身份?”韩兴冷笑一声,忽然又道:“忘记了,刘病已既然是皇孙,那你也算是皇孙的妻子了,倒也是皇亲国戚,不过,你马上就要跟着这个病鬼去见阎王啦!” 韩兴一声令下,将病已、平君、史高等人装进牢笼,欲要送回京城。 平君忙道:“韩胖子将军,我哥再怎么说也是皇孙,你这般对待皇亲,就不怕皇上怪罪下来,砍了你的猪头?” 韩兴扇了平君一巴掌:“胡说!刘据在京城做乱,他身为刘剧的孙子,难辞其咎,这次你们三个怕是要一起死了!” 史高亦是大骂:“贼竖!王八蛋!皇上又下命令要处死我们吗?既然没有,你就怕将来我哥被封侯封王的,我们以后见面难看!” 病已却从韩兴的话中听到了三分端倪:“韩将军,你的意思可是,病已不在京城的时候,我皇祖父也在京城活动?” 韩兴冷笑一声:“我懒得跟你废话,回京等后发落吧!” 此时,京城的广陵王府飞来一只肥白的鸽子。 欧侯坤把鸽子腿上的信条展开,匆匆来到广陵王练剑的后花园,对广陵王喜道:“大王,好事,一切如您所愿了!” 广陵王收起剑,冷笑道:“如孤所愿?霍光死了吗?史病已死了吗?还是说,我最想要的已经实现了?” 欧侯坤苦笑一声:“这些还需要从长记忆,只是,刘病已已经被抓了回来。这次霍禹放走刘病已,霍家想不牵连其中也难了,霍禹的虎贲中郎将,怕是要给别人了。” 广陵王道:“也难为你能想到此番妙计,我们等着看吧!” 说完,广陵王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欧侯坤,你有没有和那边通气,让他们告诉小皇帝,人 是霍禹偷偷送走的?” 欧侯坤道:“已经告诉他们。” “很好。”广陵王勾起唇角,不动声色地一笑。 如无意外,这次他霍家算是要完了,还有那个史病已,居然没有脑子会逃。广陵王换好了衣裳,去见皇上,他要去参霍光一本,霍光这次命霍禹将自家子弟收入虎贲骑兵队,却拒绝了广陵王的亲信,这笔账他还没好好算一算。 第46章 “皇孙殿下,您与那假卫太子可有见过面。”公堂之上,隽不疑审问道。 “未曾。”病已干脆地回答。 ”那假太子可曾给与过你书信?”隽不疑继续审问。 “不曾。”病已再次回答。 “那他可曾找寻过殿下身边的什么人?譬如,殿下没过门的妻子,未来岳父,或者你弟弟?他们可曾给你提及过此事?”隽不疑问。 病已依旧干脆地回绝:“未曾,但前一页的漫城黄纸,我也见到了。” 病已再次否认,他知道,一旦说出平君见过那假皇祖父,她父女俩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而霍禹见过剧太子一事,更会给他的整个家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只能全盘否认。 隽不疑依旧不依不饶:“那敢问皇孙殿下,您看的这黄纸上写的字,有什么想法吗?” 病已苦笑:“隽大人有所不知,从小时候起,我就当自己是史家的人,对自己的身份并不知悉。还是当今圣上亲自告知我的身份,当时的我,能有什么想法。” 隽不疑算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皇孙殿下,敢问你平时在酒馆说书时,面对的都是达官贵族家少爷,还广交朋友,是作何念头?” 病已想都没想,如实作答:“想恢复史家清誉,以及,入仕,报效国家。” 隽不疑于是道:“皇孙殿下,我想问的已经问完了,恕臣不敬,您的未来岳父大人,未婚妻,和史家的后人,臣必须传来审讯。” 于是,许光汉和史高同病已审讯完之后,一同被送入了牢狱里。只是,隽不疑丝毫没有透露半分栽赃之意。 此时,京城的广陵王府飞来一只肥白的鸽子。 欧侯坤把鸽子腿上的信条展开,匆匆来到广陵王练剑的后花园,对广陵王喜道:“大王,好事,一切如您所愿了!” 广陵王收起剑,冷笑道:“如孤所愿?霍光死了吗?史病已死了吗?还是说,我最想要的已经实现了?” 欧侯坤苦笑一声:“这些还需要从长记忆,只是,刘病已已经被抓了回来。这次霍禹放走刘病已,霍家想不牵连其中也难了,霍禹的虎贲中郎将,怕是要给别人了。” 广陵王道:“也难为你能想到此番妙计,我们等着看吧!” 说完,广陵王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欧侯坤,你有没有和那边通气,让他们告诉小皇帝,人是霍禹偷偷送走的?” 欧侯坤道:“已经告诉他们。” “很好。”广陵王勾起唇角,不动声色地一笑。 如无意外,这次他霍家算是要完了,还有那个皇孙史病已,居然没有脑子会逃。 广陵王换好了衣裳,去见皇上,他要去参霍光一本,霍光这次命霍禹将自家子弟收入虎贲骑兵队,却拒绝了广陵王的亲信,这笔账他还没好好算一算。 “许伯伯不必担心,既然没有被问斩,那就是还有机会离开。更何况,天子本来是喜欢我的。只不过,有人假冒我的皇祖父,天子不拘捕我审问,似乎也不能体现他的威严,我没事。”牢狱中,病已安慰许光汉:“只是难为许伯伯陪我来到这地方,不过,我会想办法安排您先出去。”病已说。 “习惯了,我没事。”许光汉苦笑:“反正我也是啬夫,都是要在这牢狱中,就当我当差了,只是,你这身子骨,还行吗?” “没事。我一岁时候,不就是在郡底狱中生长的么?”病已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舒展了下筋骨,看着蹲在一旁撅着嘴的史高,安抚道:“就是难为许伯父和小高要陪我。” “没事,我在哥身边,我才放心。”史高说。 “你呀,不是让你跟着你师傅去吗?怎么在家等着人来捉拿?你是小傻子吗?”病已突然对这弟弟产生了保护欲。如今他身份大白,小高虽然实际上并非他亲弟弟,但他仍旧觉得自己的亲哥哥,他得想法子把他和许光汉弄出去。 “许伯父,小高,小时候我先天不足,加上一心苦读,弄坏了身体,反正现在我也无事可做,不如,你们教我些功夫吧?” 许光汉一愣:“好。” 史高高兴地拍手:“哥,你终于想通了! 于是,病已竟在牢狱中开始练起了功夫的基本功。 平君得知父亲和病已还有史高都在这郡底狱中,气不打一处来,她当即仗着许光汉的关系来到牢狱看望,见病已淡定地在牢中打拳,许光汉还在喝着啬夫部下们给送来的酒,有些哭笑不得。 ”爹,小病猫!你干什么呢!王八蛋,我以为你们会在狱中受苦,你们反而像来休假了!还有小高,你怎么也一副在玩耍的表情?”隔着门锁,平君一边大骂。 “平君,你是走不了啦。许伯父岁数大了,小高还是孩子,我们必须想法子让他们第一时间出去。”病已说道。 平君十分着急:“是,不对,你和我爹还有小高都要出去!小病猫,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病已于是走到牢笼的栏杆面前,平君一把牵住了病已的手,想不到,平君平时热得总是出汗的手,今日冰凉的,冒着冷汗。病已把平君的手握在自己的怀中,替她温暖着:“天凉了,平君,我们不在,你记得多穿衣服吗?还有,千万不要随意和人吵架动鞭子。” “我知道。”平君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放在病已的胸前:”你看,才一天,又瘦了!你要吃的药三日的份,我做成药丸给你带来了,你好好等着,我一定会救你出狱!” 病已淡定地说:“天子根本没有想过把我怎样,你不必担心,你过来。” 平君好奇:“干嘛?” 病已凑在平君的耳边,悄声说:“你去找霍禹,我不需要他救,他也救不了,但他一定能救你爹,保你们父女平安。许伯父迟早要被继续问询。还有,小高也麻烦你帮我告诉霍禹一定要放出来,算我求他。” “哥,我不要你为我求人!”史高跺脚。 “你还是个孩子,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影响长身体,况且,我是哥哥,我得照顾好你。”病已说。 “好的,我这就去找霍禹!”平君说着,就要走,正说着,病已突然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平君连忙折回来。 “小病猫!你怎么了,可是又发病了!爹,快给他吃药!”平君蹲在牢狱门外,急的不行,许光汉连忙把白瓶子里摸出药丸,替病已服下,一炷香功夫之后,病已总算眉心不再紧锁,平静地入睡。 平君见病已已经安好,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哪怕天子不会杀病已,我也一定要救他和爹出去!” 平君跑出了郡底狱,骑马就去往霍禹的别馆,然而,霍光去大驾光临霍禹住的别馆,拦住了霍禹。 “禹儿拿着酒菜,可是要去看狱中人吗?”霍光问。 “我去看病已。我们是朋友。”霍禹说。 “先不要和他走这么近。今天就不要去看他了,我看天子也没有想杀他。”霍光说。 霍禹冷笑一声:“父亲管得真够宽,我去狱中见人,都得向您请示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霍光说:“他贵为皇孙,天子没有子嗣,他是最有资格成为皇太子的人,如果我们霍家和他走得太近,你就不怕别人说我们霍家培植新皇?万一他们认为霍家见天子长大了,要换政了,想换个更年少的皇帝,那真是为我们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霍禹执意前行:“那是父亲的事。” 霍光扣住了霍禹的手臂:“禹儿,你父亲我身为大司马,本该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但如今仍是如履薄冰,方才走到今天,你和病已在这种关头,先不要走那么近。不然,天子动怒下来,割了你的职,广陵王那边可有的是亲信想顶上。” “说来说去,都是权力,制衡,父亲,你真累。”霍禹一松手,篮子掉在地上,酒瓶子碎了,刚做好的菜也洒落了出来。 “还有,你今日开始,最好先回家住。父亲要随时看到你。”霍光说。 两人正说着,平君闯到了门口,霍光派来的府兵死守着门,不让进入。 “你们让我进去,我要找霍将军!”许平君急得想要打人,可她知道,如今在紧急关头,不能冲动。 “霍禹!”许平君大叫。 ”霍禹,我要见你!”两柄长枪死死拦着平君,她喊声震彻别院,然而,完全没有人回应她。 别苑内,霍光正在慢条斯理地喝着煮好的新茶,他带来的几个侍卫,正把霍禹挡在了门口。 “父亲,他们几个的武功,还不是我的对手,不要逼我出手。”霍禹漂亮的丹凤眼迸发出阵阵寒光。 “那你去吧。霍家三百余户,或许会因为你的一个决定而改变。”霍光面无表情地说。 霍禹怔在了原地。 大姐是怎么牺牲的,他何尝不清楚。如果此时,他的一个决定会让整个家族背负不义,那也是他万万不想的。可是…… “霍将军,你见见我呀!我求求你了!你救救我父亲,救救病已啊!” 许平君的声音不绝于耳,她一直叫喊着霍禹,一开始,声音洪亮而清甜,到后来,越来越嘶哑,充满了焦躁与恐惧。 “霍禹,你和病已的兄弟之交难道是假的吗!他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到最后,许平君竟然拖着哭腔,听得霍禹心疼阵阵,如刀割,再到最后,许平君不再喊了,因为她再也喊不出来,可是,霍禹隔墙听到了许平君真正的哭声。 “霍禹,我求求你了。”徐平君大声哭道。 “霍家的家族的使命,从来都是你决定的,而不是那个小皇帝。至于外面那位,父亲,对不起了。我这辈子拒绝过许多女人,但我从来都不喜欢女人哭。” “你……逆子!”霍光大骂。 霍禹说着,挑剑躲开了那两名霍光的高手,来到院子,施展轻功飞出去,来到了许平君的身边。 此时,许平君已经哭得双眼通红,见到霍禹,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霍禹,霍将军!病已是你的外甥,你是他的舅舅,对不对?所以,你救救他!还有我爹和病已的弟弟……” 霍禹看着许平君惨不忍睹的面容,十分心疼,轻轻将许平君发抖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肩头:“别怕,我定能想到办法救他们。” 许平君感激地不知如何,想要跪谢,霍禹紧紧把她抱在怀中:“你不需要这样对我。” 许平君一把推开了霍禹。 许平君不傻,她何尝不知道霍禹的心意。平日里,她只当是自己想多了,这位贵公子断不会看上她这么个粗鲁的民间女子,可今日,她知道自己想的完全正确…… “如今,你父亲和病已都不在,你不如来我这别苑中住吧,保你安全。”霍禹说。 “不用。”平君连忙摇头:“我功夫好,我不怕。总之,这拜托你了!”平君说完,抱拳拜谢之后,骑马离去,霍禹望着平君远去的背影,叹息一声。 此时,病已刚醒来,许光汉在他牢里的身边草堆上喝着酒,史高的剑早就被收走,正在空手比划着练“剑”。 “病已,你就不怕霍禹和平君他俩……”许光汉问。霍禹看自己女儿时候的眼光,许光汉他何尝不清楚。 “平君能嫁给霍禹,那最好了。我若保护不了她,只有他,才是平君最大的靠山。”病已忍着心痛道。 “你倒是大方,可怜这孩子从小就想嫁给你。”许光汉摇头,把那小坛子里的酒喝了个精光。二十年前,他卷入这其中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淡定了。生死,权力,早就不是他能考虑的事,只是这女儿的事,依旧让他担心不已:“大司马的家门,我不稀罕。” “那许伯伯,再帮我两个忙吧。”病已说。 “怎么?一个忙还不行?还两个?”许光汉不解。 “第一个,麻烦您的啬夫朋友们帮忙去找王晟姑娘,她见到的人鱼龙混杂,保不齐知道些什么,第二个忙,请他们务必去见一面霍禹,请他来见我。”病已不容商量地说:“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都安全出去。” 许光汉犹豫了一下:“安全出去之后,你会娶我女儿吗?” “他愿意!”史高放下手中的事儿,抢着答应道。 病已怔了一下,虔诚地看着许光汉:“如果她愿意。” 霍禹在三天之后,终于来到了郡底狱中,还带着一篮子好菜,外加好酒。 “你找我作甚?”霍禹问。 “你来,我就放心了。”病已悄声对霍禹说“谢谢你,让平君的父亲安全离开这里。” “如果只是想说这些,我可没时间听你客套。”霍禹不屑地说:“你说吧,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当面来说?” 病已笑道:“霍将军,别离着那么远,你走近些。” 霍禹犹豫了一下:“做什么?” 病已勾了勾手指头:”你武功高强,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又能做什么?” 霍禹看了一眼病已,只见病已把自己凑到了木头栏杆的最前面。 病已于是贴在他耳边,悄声说:“王晟姑娘告诉我,前些日子,有位来看她跳舞的客人,其中有两位就是欧侯坤亲自指使了派去找人的,他拿的一副画像,被王晟姑娘截下来一层,她保留下来了。人,她还记得长相。” “为什么不早说?“霍禹皱了一下眉毛。 “霍将军莫生气,这是三日前王晟姑娘告诉我的,之前她也没有告诉我。当时朝中的局势扑朔迷离,王晟姑娘不过是和舞者,你莫怪她,她能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们,已经实属不易,只是,万万没想到,我的画像竟然是用在这里了。”病已苦笑。 “你的红颜知己可真多。”霍禹有些酸溜溜的。 “霍将军如果不是永远拒人千里之外,整个长安城的姑娘,都愿意做你的红颜知己。”病已回答。 霍禹突然就有些委屈:“除了平君么?” 病已尴尬一笑:“平君不是红颜知己,是我青梅竹马的人。是我虽然没有能力,却想舍尽一身刮,都想保护的人。哪怕我死了,能让她好好活在这世上,我也乐意。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保护不了她,那么,”病已收起了笑脸:“这时候,我宁愿她去寻找——能够保护她的人。这时候,我绝不阻止。” 说完,病已又笑了,他一脸期待地看着霍禹,对方也早已明白他的心意——如果可能,病已愿意让出平君,只是,自己呢?霍禹冷哼一声,自己的家族,怕是早已将自己的婚姻大事当成一场政治交易,就算平君愿意,他又如何能如了自己的意? 霍禹逼视着病已:“你可想好了,一旦你出狱,你即将成为广陵王府的人,而现在,你等于是帮着我们霍家,打击广陵王这个敌人了。” “想好了。只有依靠你们霍家,我才能为史家和我皇祖父做些事情,所以,我选择霍家。”史病已说。 “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霍禹问。 “还有,我在客栈说书的时候,闻听广陵王曾从楚地请来一位女巫,名叫李女须,不知道请来何用。” 霍禹:“我知道了。代表霍家感谢你。” 史病已笑道:“不用。我也要活下去。“说完,史病已看着隔着牢笼的许平君——只有我活下去,才能好好照顾早就被牵连其中的他俩。 霍禹转身要走,史病已叫住了他:”霍兄。“ 霍禹停住了脚步,等待下文。 史病已郑重地说道:“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照顾好平君父女。” 霍禹没有直接答应,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以后不要再叫我霍兄,论辈分,我是你舅舅。“说完,霍禹离去。 史病已听完,尴尬地笑了笑:”我这辈分也够低的。“说着,平君也带着饭菜和她新制作的药来到这狱中。病已看着平君带来的饭菜,又看着霍禹带来的饭菜,有些头痛:”平君啊,你们能不能分开来送饭?” 平君拿起霍禹送来的酒,打开就喝:“没关系,酒我替你喝了。” 史病已去抢:“不要啊,我都好几天没喝过酒了!” 平君坏笑:“以后你也不准喝酒,好好养好身体,等着我好好疼你。”说完,平君拿着酒瓶子,就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小病猫,你是不是没有事情做?我爹现在不在你身边,我就每日来,教你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和练内力的法子吧!” 于是,隔着一道栅栏,平君开始传授一些心法。 两人一边练习着,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平君尚且有耐心地传授。病已想到自己对霍禹的承诺,突然就特别的难过不舍,于是,情难自已将自己的手伸出这牢笼的栏杆:“平君,过来。” 平君连忙把自己的手交给病已:“小病猫,你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想牵着你的手。”病已说。 平君的手并不像王晟那般细腻温润,柔滑如玉,手掌有些粗糙,手指甲也被她啃的参差不齐,意外的是,那双手居然还是好看的,形状优美,指甲在昏暗的烛火照耀下,依旧光洁如贝壳,真是健康的指甲。 病已轻吻着平君的手指,再也不愿意放手。 “小病猫,你到底怎么了?”平君发觉了病已的异样,于是隔着牢笼,用另一只手抚摸着病已的面庞:“你在害怕些什么?是怕我会嫁给霍禹吗?你放心,我不会的!” 许平君把手从病已的手中挣脱开,双手捧着病已的脸,揉啊揉,捏啊捏:“你这么好看,我怎么能对你不住?” 病已苦笑:“我身体孱弱,面色苍白,又什么好看的,高大鹦鹉的,霍禹才是真正的美男子吧?” “你更好看些!他有一点吓人,我有些怕他,再说了,他们那种大司马的大家族,完全看不上我,你放心!就算皇帝赐婚,我也不嫁给他,我只嫁你!”平君笑眼盈盈,眉眼里尽是对病已的欢喜。 “我就是说如果,”病已残酷地说:“平君。你听我说。我自然是想娶你。咱们从小就说好了的,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这场斗争中,我遭遇了什么不测,而你,和你父亲面临困境之中,这时候,你一定要找到霍禹,他才是你最大的靠山,到时候,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你的!” 平君一听,伸手轻轻给了病已一个耳光。 “病已,你去死!你净想着这些乱七八糟了吗!没有万一!永远都没有!我就是你的!什么时候也是你的!我手上戴着的,是你十岁时候给的信物,我在月亮下面每次许下的愿望,都是和你成亲!所以,你必须好好保护你的身体,来,和我继续练功夫!”平君说着,再次出招:“学着点!” 从此,每一日,许平君都会来狱中,不但给病已送饭,还会教他些武功,让他学些拳脚,强身健体。半月之后,病已发现,自己在狱中闲来无事活动筋骨,竟然结实了许多。 平君怕病已身体亏着了,每日里变着法子给病已送些清淡又营养的饮食。 病已多次求平君给自己带书,却不得。 “好平君,你就给我带几本书,好么?我在这里实在无聊,而且还要变得不懂道理了。”病已也曾好生央求:“你希望你未来的夫君,一点道理也不懂吗?” 平君隔着牢房的栏杆牵着病已的手,挠了几下:“我不管你懂不懂道理,只想让你身体康健!你给我好好的练功夫!练得好,我就有奖赏!” “什么奖赏?”病已好奇:“是书么?还是酒?” “酒呢,我是断不会给你喝的,我爹也不会给你,你若是功夫能进步,我让你亲我!”平君说。 病已摇头而笑:“我说,你这到底是奖励我的,还是奖励你自己的?” 平君一把将病已按在了牢房的最前面:“你找打是不是,信不信我掐断你的脖子?” 正说着,病已却抬起头,轻吻了平君的眼睛。 “别闹,这是我的奖励,我现在就要。”病已说。 平君吻上了病已的嘴唇,还咬了病已的上唇一口。 “好吧,这是我的奖励,病已,我希望你早日出来,每天都给我奖励,好不好?” “好。”病已承诺着。 狱中的拥吻,真是羡煞旁人,其他监牢里的犯人开始起哄。 在这牢狱里,反而成了病已的疗养场所。因为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少了往日的劳心劳力,因为不需要强行记录许多东西,不再有足够多的思虑伤他的心脾肝肾,他的身体竟然一日好过一日。过了半个月之后,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病已的脸色居然红润了。 史高也经常来探望病已,当他看到哥哥变得强健之后,自然开心不已。 许多年之后,病已才知道,就是这些内力的基本心法和强身健体的功夫,才让他身体变好。以他的身体,能活四十六载春秋,也是实属不易了。 第47章 因为史病已的情报,霍光迅速掌握了大量的证据,广陵王四处寻找假刘据来扮演卫太子的事,迅速被告知天子刘弗陵,少年天子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这个广陵王!朕要杀了他!朕要褫夺他所有的封地!我要拿回他封王的称号!朕要将他车裂!” 杀了广陵王的冲动,在刘弗陵心中涌现了一百遍,他把手中的茶杯摔个粉碎,把端茶的太监也一脚踹飞在地上,可是,他又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 广陵王刘胥,是他的兄长。两人同一个父亲,就算将来他夺位,祭祀的也是同一个祖先。而霍光不是。 将来霍光要是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广陵王或许还有些兄弟情面来帮自己,他手中有一定的兵权,还可以制衡霍家,而权倾天下的霍家,若是哪天想颠覆他大汉的江山,一点情面和顾及都不会留。 “能制衡霍家的,只有我这个混蛋兄长了吗?”刘弗陵气得吐血。 是真的吐血。 他本来以为自己只是咳出一口痰,这痰只不过因为他食鱼而腥膻,结果,手帕里鲜血淋漓。 “传御医。”刘弗陵擦了擦自己殷红的唇角,气哼哼地将手帕扔在了地上。刘弗陵心道,自己向来身体康健,自然与他那病歪歪的皇孙病已是不同的。那个臭小子在狱中据说已经犯病两次。而自己,从小连个风寒发烧,都很少见。 一定是最近事情太多,上火,被气坏了。 刘弗陵想。 可是,事情并没有如愿。 当御医告知刘弗陵,他的肺疾已经病得厉害时候,刘弗陵已然不知该如何自处。他才活了二十四载,他以为自己还有千秋万载,他以为,自己定能等那十六岁的皇后上官小妹长大,给自己生个太子,从此继承自己,现在想来想去,自己若是死掉,连个继承人都没有——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 “来人,传刘询来见朕。”刘弗陵说。 病已于是从郡底狱直接被带到了未央宫,穿着一身囚衣。只不过,囚衣之下,他的身子不见单薄,反而肉眼可见的结实了许多,让刘弗陵实在意外。 “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病已恭敬而拜。 “快起来。”刘弗陵从上起身时候,又一阵子头晕目眩,他扶起病已的时候,按了一下病已的肩膀,他的肩膀也有力气了。 “询儿。”刘弗陵唤道。 这一声吓得病已不轻。这么亲热的称呼,让他无所适从。 “陛下。”病已吓得不敢起身。 “还穿着一身囚衣,这都是什么味道,让宫女带你去沐浴,换一身衣裳,再来见朕。”刘弗陵说。 “谢陛下。”病已心中知道,自己看来要被放出狱了,只是,刘弗陵的态度让人心惊胆战。 “难道,广陵王出了事,圣上想让他取代广陵王?“病已苦苦思索着,“自己似乎还不具备这能力。” “难道,刘弗陵想给自己赐婚?”病已想着,似乎也不对。 他万万没有想到,刘弗陵竟然是想让他当太子,让他穿上一身华服,是看看他有没有天子之相。 当病已再次归来的时候,看到他的从容不迫的气度和干净不失威严的俊秀面容,刘弗陵知道,他没有看走眼。 “询儿,你可曾学过煮茶?”刘弗陵问。 “学过一点。”病已回答。 “那就为朕煮茶吧。”刘弗陵说。 刘弗陵那慈爱的眼神看着病已时候,他果然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种老父亲的眼神,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难道,他是想培养接班人吗?病已迅速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病已于是耐心为刘弗陵煮茶。从容,稳重,双手奉上。 “朕赐你一座院子,赏赐你千两黄金,带着你的弟弟,住进去吧。”刘弗陵说:“朕知道你与假卫太子一事无关,但朕得树威,就不得不做样子给他们看,让他们害怕,看到你别来无恙,朕就放心了。这些补偿,你就收下。” 病已跪谢:“谢陛下,只是这赏赐,病已不能接受。陛下也说,要竖威,病已的假皇祖父出现,扰乱京城,虽然与病已无关,但我若接受这些,就是在助长这种极恶的行为。” 刘弗陵又是一喜。 这少年虽然从小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却不是贪财之辈,刘弗陵对这个皇位的候选人更加满意,然而,他越是满意,内心是这么不甘。 他刘弗陵贵为天子,却没有一个子嗣。他还年轻,他还不想死。 “好的,朕累了,你下去吧,回家。”刘弗陵耐着性子说:“还有,广陵王那边,我知道你不情愿,那你就不要去了。过些日子,朕给你安排新的差事。” “谢陛下。”病已跪谢之后,离开了这未央宫。 今天的天气特别晴朗,病已从皇宫走出来的时候,天边的云浅浅的,一碧万里。 刘弗陵移驾去了长乐宫,他的皇后,上官小妹的宫殿。 “皇上,你来了!你陪我踢毽子吧!”皇后上官小妹开心地迎接,她正无聊踢毽子,因为天气炎热,薄薄的衣裳裹着她日渐成熟的躯体,露出的锁骨和腕子,肌肤胜雪。 直到今日,刘弗陵才发现,原来上官小妹也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别闹了,进去,陪我说说话。”刘弗陵说。 “你终于想和我说说话啦!我还以为你只知道处理政务,哼。”上官小妹掩饰不住兴奋,刘弗陵样貌本就十分英俊,上官小妹也喜欢自己皇帝夫君。因为年纪尚轻,她也不懂这男女之事,偶尔刘弗陵来找她说说话,她便欢喜。 “皇上,你是不是瘦了?你可要多吃点好东西!我对你说,我近日把甘蔗饧放进了冰块里,可好吃了,你来尝尝!”上官小妹抓着刘弗陵的胳膊就往前拖。 刘弗陵心情突然好了一些:“这样一位皇后,似乎也不错?” 上官小妹乃是霍光的外孙女——昔日的叛臣上官桀的亲孙女。上官桀被处死之后,上官家只剩下她自己孤零零地呆在这皇宫。在霍光的逼迫之下,刘弗陵一次次给上官小妹封号升级,从婕妤,一直给晋级到皇后,多年以来,霍光为了让自己的外孙女上官小妹独宠于后宫,一直不让刘弗陵接近后宫的其他女子,然而,因为刘弗陵对霍光的抵触情绪,从来都未真正亲近过她。 ——如果,能与她生下太子,霍光想必就能安抚下来?刘弗陵心想。如果,在他离开之前,果真还未有子嗣,那他还有一个选择,那个人,也是合格的…… “皇孙殿下!”宫女、太监们纷纷向病已行礼,让病已有些无所适从,一切的一切,仿佛儿时的梦,他也仿佛进入了一个醒不来的梦。 史高和平君早就在家中等待病已,见到病已,两人一头一个,扑了上去。 “病已,你终于回来了。” “哥,你终于回来了。” 病已微笑:“回来了。小高,史家的清誉,终于能恢复了。” 广陵王被赶回了广陵,史病已被释放,恢复了自由。 恢复自由之后的史病已,虽然依旧住在自己京城的普通小院子里,却和往日的身份大有不同了。 皇亲国戚。天子的孙辈。 病已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以如此受人尊敬。许多当日他在酒馆说书时候认识的达官贵族家子弟,也纷纷带着礼物来,病已结交其善者,还终于见到了十八年前救走自己的丙吉大人。 霍禹和张彭祖也偶尔来找他和小高。张彭祖依旧话痨,时不时与病已喝上几杯。无聊时,与霍禹三人一起喝酒到夜深。 许平君则是风雨无阻,一天往病已家中跑个三五次。 “小病猫,我今日给你做了甜心,来吃!”平君见病已正在院子里练武,十分开心:“我的小病猫真帅!” 病已见到平君做的并不精致却不乏用心的点心,好笑又感动:”谢谢你,平君。恰好中午了,你留下尝尝我的厨艺。今日小高去抓了一条肥鲤鱼……” “哼,平君姐,你带了点心,都不喊我来吃么!”史高从屋子里蹦跳着走出来,抓起一块点心就吃。 “小病猫,现在你也平安了,你什么时候娶我?”平君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把史高噎到了。 “这事情不是男人主动的么?咳咳咳……平君姐你……我去喝水。”史高一边咳嗽着一边跑了,倒也识趣。 病已却不声不响来到厨房,开始弄他的那条肥鲤鱼。 “小病猫,你小时候就说好了,你得嫁给我。”许平君一把将那活鲤鱼夺了过来,高高举起:“你今天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不给你。” “那你就举着吧。”病已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平君噘嘴。 鲤鱼在平君的手中不停地摆啊摆,晃啊晃,她手里一滑,鲤鱼挣脱了出来,跳进了病已的怀中,平君连忙去病已的怀里夺,结果被脚下的一块石子绊了一跤,一下子跌入了病已的怀中,病已连忙扶住平君。 怎奈平君力气太大,险些把病已推到在地上,病已只得一手支撑着身后的门,一手给平君来个了怀中抱妹杀。 平君抬头仰望着病已英俊的面孔,心跳不已,他比以往更有力气的手臂,更是让平君安心,病已这居高临下的姿态,更是让平君头一次有了一种被保护的感觉,平君又惊喜又害羞,一把就着病已的衣襟,把他按在门上,给病已来了个单手壁咚。 “身体变好了啊。快谢谢你娘子我。”平君威胁。 “多谢。”病已想要挪开平君的手臂,怎奈平君又换了一只手臂,来壁咚平君。 “那就定个日子吧。”平君板着脸,继续威胁。 “近日皇上说要封我官职,到时候我有了俸禄,也把聘礼准备的丰厚些,平君你再等几日。”病已承诺。 “说真的?”平君用双手壁咚了病已。 “说真的。”病已挠了挠平君的胳膊上的痒痒肉,平君的双手壁咚姿态终于解除,病已将平君揽在了怀中:“我现在终于能保护你。不是虚荣,我只是想让你嫁的更风光些,让你和许伯父更开心些。你再等几天。” 娶妻在即,又有了职位,当病已以为一切皆安好的时候,等待他的,却又是一场惊涛骇浪。 这一日,天子刘弗陵神神秘秘地把病已叫到宫中。 “询儿,你今年十八岁了吧?”刘弗陵问。 病已心想你明知还故问,一定没有什么好事儿。 “是的,陛下。”病已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朕赐你一门亲吧。”刘弗陵说:“霍家小妹霍成君,心仪你已久,你可愿意娶她过门?” “回陛下,病已已经有未婚妻了,我们从小就定下了。她名叫许平君,病已最近正准备挑个黄道吉日迎娶她过门。平君自小对病已照顾有加,长大之后,她更是全心全意对待病已,病已就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不能遗弃她,辜负她。”病已拒绝道。 “朕不是让你遗弃她,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很正常,她不过是啬夫的女儿,已与你皇孙的身份不相符,你需要一个正室妻子,而霍家幼女的身份,恰与你门当户对。”刘弗陵倒是真不客气:“和你喜欢谁,许诺过谁无关,这本就是联姻。” 病已欲要欲绝,话未出口,刘弗陵继续说道:“你要记住,你的皇孙,大汉的江山永固,你也有责任,因为,你不姓史,你姓刘。” 病已这才真切意识到,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陛下,若我待那霍小姐不好,岂不是也伤了和气?”病已说:“我的心中只有许平君一个,望陛下成全。”病已跪拜。 刘弗陵气得简直要吐血:“这是朕的命令。你就不怕犯欺君之罪?” 病已再拜:“病已就是死,也不会背叛她。” 刘弗陵拔出长剑,一把架在了病已的脖子上。 “那你就去死吧!” 第48章 病已闭上了眼睛。 剑如意料之中没有落下来。 刘弗陵气得咳嗽不止:“你真当朕不敢杀你吗?” 病已这才发现,刘弗陵面色白里泛着青,比半月之前消瘦了许多,像是生了大病一般。 “皇上息怒,病已乃是刘氏子孙,皇上让病已做任何事,病已万死不辞,除了这婚姻……病已十岁时候已经向平君承诺过,不能重诺,病已宁可死。”病已说。 刘弗陵冷笑:“朕乃一国之君,行为处处有人盯着,杀一个皇孙,足以让全民唾骂,但若杀一个民间女子,怕是没有人能留意到。” “陛下息怒。”病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病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刘弗陵英俊的面孔已然有些扭曲,他不敢再气他,只得跪在原地,说:“陛下息怒,病已一个无用之人,想是霍家也瞧不上病已,其实,远在山东的昌邑王,英武非凡,他也乃皇孙中的佼佼者……” “你下去吧。”刘弗陵挥了挥手。 刘弗陵眼前一亮,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刘氏的孙辈。然而,病已的忤逆让他非常恼火,于是,他把霍禹叫到了面前。 “霍将军,你若是看上了谁家的女子,朕给你做主。”刘弗陵说。 霍禹把丹凤眼微微一眯:“谢皇上,只是,末将看上的人,她心中已有他人。” “所以,你娶谁都无所谓了吗?全凭你父亲安排?”刘弗陵问。 霍禹不答。 生在帝王将相家,本不就是如此。更何况,就算天子赐婚,他父亲霍光都是不能同意的,更何况,他喜欢的人不爱他,强娶了,也只会导致他和病已好友反目。 ”你下去吧。“刘弗陵再次挥手,轰苍蝇一般。 待霍禹离去,刘弗陵迅速修书一封,命他的另一个皇孙辈——昌邑王刘贺速速入京。 昌邑王接到圣旨时,正在自己的宫殿中饮酒。 接了圣旨之后,他开心地痛饮一天一夜,之后,带了许多美人和礼物,马不停蹄地往长安城。 同样是刘氏子孙,刘贺与同辈的病已却是完全不同的人。病已好学,刘贺擅作乐,病已如今好好习武,兼深夜犹读《论语》,刘贺则是彻夜与美人厮混。况且,这刘贺与擅长用兵的英武桀骜的广陵王、英明仁慈的刘弗陵更是不同,他就是个嘴甜如蜜的草包。 偏偏这草包长了一张极其乖巧俊秀的面孔,一直是微笑着,见到他的人,以为这是个乖觉的少年,最多油滑了些,却不知道,此人才是真正的蛇蝎。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终于想起了孙儿,孙儿想到能一睹皇上的圣颜,能见到一代明君,开心得几夜都睡不着觉,就想着来到这长安城,好好为皇上尽孝。”刘贺跪在刘弗陵的面前,跪得头都不抬,恭敬地无以复加。谁能想到,说出如此厚颜无耻话的人,一口一个孙儿,却只比刘弗陵小三岁, “平身,贺儿快起来。”刘弗陵听到这些甜蜜的话,已经欢喜。 刘贺起身之后,看了一眼这个比自己大了没几岁的“皇爷爷”,开心地道:“比起几年前,皇上更加英俊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刘贺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闪烁着真诚,还笑出了两个梨涡。 “孙儿从昌邑而来,可是为给皇上的礼物费了些头脑,皇上坐拥天下,什么珍宝没有,什么稀罕的物件不在皇宫?孙儿为表孝心,为皇上准备了从西域带来了一匹汗血宝马,还有美人几名,希望皇上喜欢。”刘贺笑得俊俏风流。 “汗血宝马现在在何处”刘弗陵问。 他虽身体状况不佳,也是个自幼喜好名剑和名马的,刘贺真可谓是知他懂他。 刘弗陵开心不已,他突然觉得,似乎把这个人当成继承人,似乎也不错? 病已在昌邑王刘贺来到京城之后,迅速在刘弗陵面前失宠了。刘弗陵不再召见他,问他学问,想要承诺病已做官一事,也迟迟没有兑现,昌邑王刘贺却带着礼物,不请自来。 刘贺威风凛凛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平君正在教着病已练鞭法。 “小病猫,你看着!你若学会这鞭法,不但强身健体,一般的山贼流氓,街头地痞,你打十个都不成问题!” 平君一身红衣,把那鞭子舞得飒飒生风,院子里的绿叶随着她起舞,真是矫若惊龙。好色的刘贺看得的津津有味,站在院子门前就动也不动了。 “这姑娘还真不错,窈窕又结实,还辣辣的。”刘贺端着下巴啧啧而叹:“要是能纳入本王的宫中嘛……倒是也别有一番情趣。” ”什么人!”平君发现了门口的刘贺,只见一个身穿华服,头戴金冠的风流俊俏少年站在门口,色眯眯地笑着,身后还站着一群侍卫。 病已看打扮和岁数,立刻判断出此人的身份。 “小美人,快把鞭子收起来,万一伤到自己,可不好,孤不是坏人,孤自昌邑而来,今日来看看孤的皇弟,”刘贺笑眯眯的,和病已温润的笑不同,这少年的笑带着几分邪佞和流气。 “见过昌邑王。”病已客客气气行礼。 “不用不用,快免礼,我们是一样的人。”刘贺笑得像花心怒放:“询儿,我名叫刘贺,论辈分,孤是你皇兄呢,你就管我叫皇兄就好。”刘贺已经笑眯眯走到病已的身边,自来熟地拍着病已的肩膀:“我这皇兄长得是一表人才,你若是个女子,我定要把你收入我的王宫。” 明明你才更像个女人好吗。病已再心中暗自不爽。 “昌邑王说笑了,昌邑王才是貌若潘安的美男子。”病已客气道。 刘贺也不客气:“好说好说。”说完,把脸继续盯着平君:“这位小美人,是皇弟的什么人?” “没过门的妻子!”平君抢先回答。 病已也不客气地牵了平君的手:“皇兄,她的确是病已没过门的妻子。” “皇弟,你艳福真不浅。”刘贺有些遗憾地继续大量着平君,病已不悦地咳嗽了一声。 ”嗯,皇弟不请孤进去坐一坐吗?”刘贺终于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并非欺男霸女,端起了王侯的架子。 “平君,你早上刚做的点心,拿来请昌邑王品尝。”病已笑说:”昌邑王,请。寒舍鄙陋,昌邑王莫笑。” 刘贺摆摆手:“哪里哪里。有美人相伴,还有清风相随,咦,还有个小朋友?” 史高正被病已逼着在角落里看书,看到这么一位骄奢的爷进了大厅,一脸的不悦。 “小高,这是昌邑王,快快行礼。”病已嘱咐史高说。 “拜见昌邑王。”史高行礼之后,抱着竹简,一脸的不友好,刘贺倒是笑眯眯的看着这个身穿蓝衣的漂亮少年:“皇弟,这就是史高小兄弟吧?果然英雄出少年。听说你武功高强,哪天咱们切磋一下。” “昌邑王,不知今日来寒舍,有何事?”病已冷笑。这个昌邑王刘贺当真个好色之徒,他若没有别的事,一刻都不愿意与之共处。 “没事。小高你别走啊,和贺儿一起,跟孤聊聊天,说说话。” “你干嘛这样看着小高!他还是个孩子,昌邑王,请自重!”平君见刘贺色眯眯地看着史高,连忙把史高护在身后。 史高也一脸不悦:“放心,平君姐,我这么多年的剑,可不是白练的。” “昌邑王如果没有别的事,还是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平君说着,杏眼圆瞪,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病已连忙去牵平君的手,示意他别冲动。 “呐呐呐,小美人怎么这就生气了呢,你们都别生气。孤今日确实有事,皇上的寿辰快到了,孤今日只是想与皇弟来商议是否应该联合为皇上贺寿,而且,孤还没见过我这个好弟弟,来看看他。”刘贺依旧一脸笑容。 “这就不必了。病已就是个平民百姓。哪里有财力与昌邑王联合献寿礼。我们各送各的。”病已笑说:“抱歉了,昌邑王兄。还有,小高今日的功课尚未完成,病已是要给他授课的。昌邑王若没有别的事……” “赶人了是吧?那好吧。皇弟弟,孤给你带了些礼物。你收着,还有给小高和平君的。”刘贺笑吟吟的:“你们不准拒绝,不然孤可要生气了。孤生气的时候很吓人的。” “你生气就生气,我反正不要,收了我也扔掉!”平君一脸不屑。 刘贺反而更加有兴趣:“怎么这么爱生气呢?生气就不美了。” 史高已经拔出了剑:“这位王,你要是当着我的面调戏我嫂子,我可要不客气了!” 刘贺身后的侍卫们也纷纷亮出了兵器。 史高冲上前去,与刘贺的侍卫开始搏击,三五下就打倒了好几个侍卫,门外,大批昌邑王的侍卫们涌了进来。 第49章 “喂喂,你们快住手,快收起兵器,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可不能吓着人家!”刘贺竟然慌张,生怕自己的侍卫们伤到史高。 侍卫们只得收了兵器,不敢再战。 “哼!你们十个一起上啊!”史高听到刘贺的话气得怒发冲冠,病已和平君连忙一个按胳膊,一人按着腿,把史高按下了。 ”昌邑王兄,对不住了!我们还是改日再叙吧!”病已苦笑。 刘贺急忙带着自己的人走人。 待刘贺走了,史高和平君都气炸了肺。 “哥,我要杀了他!“史高把桌子拍的啪啪地响。 “杀了算啥,我要把他剁了当肉饼!可是,杀人偿命,小高你别这样!”平君把一块点心向门口扔了出去。 “就这样的人,天子居然喜欢?我看刘弗陵脑子是……”史高还未说完,平君和病已就用两快点心堵住了他的嘴:“别说,小心隔墙有耳!” 刘贺虽然在病已这里碰了个钉子。却在霍家那边大受欢迎。 刘贺本就年少,又生得俊美,加上嘴甜,又为霍光的夫人和女儿们献上了许多珠宝,以及美容圣护肤圣品,霍家的女性对这个俊俏的弟弟赞不绝口。除了霍小妹。霍夫人于是不断在霍光的面前说这刘贺是如何聪明懂礼仪,乖顺可爱。霍光听多了耳边风,自然是对刘贺刮目相看。 相较于霍禹的古板无趣,刘贺在霍光面前更是费心心思吹捧讨好,时间久了,连霍光也对这个和儿子岁数差不多的少年青眼有加,刘贺才来了长安城一个月,京城的掌权者和贵族们,昌邑王刘贺算是把该结交的人结交了个遍。 加上有许多纨绔子弟投其所好,送来美女给刘贺的不胜枚举,刘贺却一一拒绝了。这让所有的少爷们震惊纳罕。 “美人嘛,我有的是,何须他们来孝敬。”刘贺笑嘻嘻地左拥右抱两位他从昌邑带来的美人:“差不多就行,我得先在皇上面前树立好名声。好色而有度,好色而不淫,才是真好色。” 那刘贺厚颜无耻地说。 刘贺何等聪明,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来京城的真正目的。 刘弗陵年已二十有四,却依旧没有子嗣,而且身体每况愈下,毫无疑问,他和病已乃是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选。更何况,病已在朝中毫无根基,还因为婚事忤逆了皇上而受到冷落,刘贺当然知道自己的位置。 为此,向来不喜好读书的昌邑王刘贺,开始好好读四五五经,也装模作样地开始习兵法武学,因为人聪明,倒在享乐之余学了不少学问和道理。 刘弗陵也确实喜欢这个皇孙。时不时召唤昌邑王入宫,考察他的学问,还与他同寝同食。有一次,天子刘弗陵与昌邑王刘贺去上林苑狩猎,刘弗陵晕倒在园中,刘贺归来,三天三夜衣不解带侍奉,已经被京城传为佳话。 加上刘弗陵至今仍旧没有子嗣,且身体每况愈下,在大臣们的心中,已然将昌邑王刘贺当做太子了。 这种情况下,刘贺自然也是不愿意夜长梦多,那么,如何处理皇孙刘病已——刘询,就成了刘贺心中十分苦恼的事儿。 杀之? 似乎不妥,目的性太强了。 贬之? 刘病已连个官职都没有。 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赶走他。 不对,得是让刘询自己主动滚蛋。 刘贺想来想去,终于把主意打到了许平君的身上。 这一天,许平君刚好去牢狱里给父亲许光汉送了午饭,刚骑着马离开郡底狱,打算去附近酒肆打壶酒送了去,便在酒肆里遇见了昌邑王刘贺。 “拜见昌邑王。”许平君纵然一百个不情愿,倒也知道礼数。 “快免礼,小美人。”刘贺连忙去扶许平君,许平君眉头一皱,后退一步,满脸都是嫌弃。 “你别误会啊,孤不是那个意思。孤只是闲来无事,就走到了这里。平君,这里的酒好喝吗?孤也来试试。”刘贺笑说,一双风流的双眼就这样霸道地盯着许平君。 “昌邑王什么酒没喝过,我们小老百姓喜欢的酒,昌邑王未必觉得符合心意。”许平君板着脸。 “没关系啊,小美人,你要是跟着孤,什么酒孤都给你喝。”刘贺说着,向前走了一步,笑着说:“此等美人,自然要有美酒和美衣,走,孤带你去挑几块好的布料……” 许平君往后跳了一步,举起了鞭子:“昌邑王,论辈分,我好歹是你的弟妹,你再这样无理,我就不客气了!” 刘贺假意皱了皱眉头,又要上前:“我还就喜欢美人对我不客气,要不,你再不客气一个?” “色狼,王八蛋!” 许平君举起鞭子就打,刘贺自幼习武,他利索地躲过了许平君的鞭子,许平君又抽了一鞭子。 刘贺再次轻快利索地躲了过去。 “好身手啊!不过,这功夫比我差的有点远。”刘贺笑得眼睛微眯,风流倜傥,平君再抽一鞭子,被刘贺单手抓住。 “美人,该我了!不过,孤不欺负你,孤就用一只手!”刘贺单手背在身后,单手去抢夺平君的鞭子。 “我管你姑还是姨!王八蛋!”许平君大骂。 在刘贺即将抢夺的那一刻,忽然觉得脖子上一凉,他回头一看,只见病已一脸怒意,把一柄软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刘贺吓得太阳穴处滴落了大滴冷汗。 “询儿,别这样。王兄就是和弟妹开个玩笑。”刘贺连忙赔笑,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还可怜巴巴地望着病已,仿佛对方才是那个不近人情的人。 “昌邑王,平君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下个月初,我们就要成亲了,希望昌邑王自重。”病已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好好,对不住了,我下不为例。到时候,王兄一定给你们准备一份大礼。”刘贺笑嘻嘻地赔罪:“刚才的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不好。” 病已道:“再一再二不再三。昌邑王若是再有一次,那对不住了,病已定将这事告之于天下,到时候,昌邑王德行不坚的事若是让某个人知道了,你想要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 刘贺一脸惊吓:“好好,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刘贺于是灰溜溜的离开,转身,他却趁着许平君不在的时候,往许平君家中送了许多聘礼。 此时,许光汉正在家中饮酒,刘贺也投其所好,让自己的随从们带了许多美酒。 “许将军,小王知道您最喜好美酒,特给您带来了各种美酒,请将军笑纳。许多还是从昌邑带来的……” 一坛又一坛子搬入许光汉的家中,看得许光汉双眼放光。 “这些都是孝敬您老人家的,久闻许将军武功高强,风姿不凡,最近小王见了令媛,果然也是风姿绰约……”刘贺恭敬又真诚地笑说。 许光汉立刻明白了昌邑王刘贺的来历,于是忍痛拒绝:”昌邑王错爱,这些酒,卑职不能收。卑职家的女儿已经许给了别的人家,抱歉。” “那就退婚嘛。”刘贺笑得一脸无辜,长睫毛还忽闪忽闪的:“退婚,再将平君嫁给小王,不就得了?小王知道,平君许给了皇孙刘询,比起他来,我坐拥天下第二大的封地,昌邑物资丰饶,如今,圣上又对小王十分信赖……” “抱歉,我女儿不会退婚,她自有她的去处,高攀不上昌邑王,您请回吧。”许光汉说着,便要起身撵人。争执之时,恰好平君与病已刚从外面归来。 “王弟,你也来了啊?“刘贺依旧笑嘻嘻的,一点都不生气:“询儿,你听我说,你什么都没有,平君跟着我,她要什么有什么?你是不是为了平君,也要做出合理的决定?” “王八蛋,你又来打扰我们,我就只要病已,我什么都不要!”平君见刘贺如此无礼,抽出鞭子就要打。 病已想要去抓平君的鞭子,没有抓住,鞭子一下打在他的身上。 “走,刘贺,你给我滚蛋,这里不欢迎你!我告诉你,我是不会离开病已的!”平君大骂。 “那你看上他哪点了?看上他一直生病呢,还是看上他皇孙的身份了?我除了病,什么都有……”刘贺笑得一脸傲慢。 “我看你才有病!”平君说着,又要去打。 刘贺笑容更甚:“这样吧,询儿,我们要不,比试一场?为了女人打架,才是男儿应有的行为啊。” “他的武功比你高,小病猫,你不要上当!”平君说。 许光汉拦住了平君。 “那就打一场。”病已说。 于是,两人就在许平君的家中后院子里亮出了兵器。 刘贺使的是剑,病已使的是软剑,两人在昏暗的灯火下打了起来。 许平君和许广汉看着两人比武,各自捏了一把汗。 “爹,你说病已能打赢吗?”平君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昌邑王乃是在山东昌邑的封地长大,自他一岁时候,就离开的长安,天高皇帝远,老昌邑王的王宫里集聚了不少能人异士,不乏武功高强之人。刘贺小时候就跟着不少能人异士学功夫,想必他的胜算多一些。”许光汉不得不承认。 只见刘贺使出的是竟然是战国末期赵国剑圣盖聂的剑法,真的是变化无常,快得连招数也看不清,病已只得硬着头皮来战,于是先就被刘贺一剑刺伤了胳膊。 “小病猫,你没事吧!我来替他!”平君于是再次抽出鞭子,想要上前去战,病已神情十分严肃:“没事,平君你站在这里,我自己的妻子,必须自己赢得!” 病已说着,把手中的软剑紧握,把那剑花舞得炫丽如流星。 许平君十分诧异地看着老爹许光汉:“爹,你还真不把他当外人,这不是你不外传的剑法吗?什么时候教的?” “在狱中的时候。”许光汉微笑。 果然,在新一轮的应战中,病已拿出自己的绝招,并未占下风,与刘贺过了一招,又一招,看得许平君先是开心,却又愤愤然。 “爹,你为什么不教我?”许平君也曾好几次央求许光汉教自己,谁知他却说不是时机。 “你处处逞强,脾气又不好,都教给你,你还不得给我惹更多的是非?”许光汉说。 然而,病已虽有剑法,因为自小体质孱弱,两人较量了一会儿他已经气喘吁吁,刘贺却是越战越勇,终于,刘贺寻了病已一个破绽,想要攻过来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风流俊俏的美眼突然泛出了一丝喜色,他竟自己走了神。 “大王小心!”刘贺带来的随从忍不住提醒。 眼看病已一剑比在了刘贺的喉咙之下,刘贺却经过提醒再次回神,躲过了病已的一击,于是,病已继续出招,但越发的力不从心。 “病已,你一定会赢的!”平君大叫。 “放心!”病已故作轻松地冲着平君一笑。 面对自小习武的刘贺,他这一架是在是超出体力,却一声不吭硬撑着,刘贺那边却越战越勇。 “小美人,喊也没有用,你迟早是我的!”刘贺不忘记嘴上风流。 病已也在心中安安盘算着自己的体力,他的脚底已经有些发软,他的头脑也有些晕晕乎乎的,所以,所有的一切,两招之内必须解决,于是,病已亮出了自己关键的一招。 第50章 刘贺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万万没有料到病已的必杀招竟不能拆招,眼睁睁看着病已的软剑直逼自己的小腹。 病已及时收手:“抱歉,王兄,我的妻子不能让给你,也请王兄放弃平君吧,我同平君的婚事将近……” “哼!”刘贺再也笑不出来,收起剑气冲冲地离开了。 平君高兴地拍着病已的肩膀:“病已,你好厉害!你都能赢过一个武功高强的王八蛋了!” 病已勉强一笑,此时,他眼前的事物已经模糊,眼前一黑,倒在了平君的面前。 “病已!”许平君大叫。 自病已上次发病到今天,已经两个多月,谁能料到他竟然是被刘贺累到犯病。 许光汉连忙将病已扶回房里休息,看着病已昏迷不醒,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平君,或许,刘贺不是为了来抢亲,我猜,他是冲着病已而来。” 平君十分好奇:“他是为了把病猫累病吗?这个王八蛋!” 许光汉冷笑一声:“这个小坏蛋心思深沉得很呢,如今皇上身体日渐虚弱,谁不知道他是皇太子的最佳候选人?若是此时,病已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唯一的竞争对手就这么走了,真是用心险恶。” 平君吓得连忙牵着病已的手:“爹,你别吓我?” 许光汉无奈地叹息一声:“我吓你作甚?搞不好,这个小坏蛋的行动不止如此,更可怕的事情,他都能做出来。” “那他到底会做什么?”平君哼了一声:“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保护病已!” 许光汉用绝望的眼神看着平君:“平君,如果他真的有什么险恶的行为,你保不了病已,我保不了,甚至霍家,都保护他不了。” 平君一听,哭了出来:“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许光汉想起了这十几年前的事情:因为王权,卫太子自刎,因为王权,上官桀不惜发动政变,因为王权,广陵王来到京城作恶,到如今,一个两面三刀、八面玲珑的小坏蛋刘贺横空出世,注定大汉是不太平了。 此时,刘贺已经回到了他在京城的王府里,对着一柄软剑,皱眉发愣。 “真要给自己来上一剑么?多疼啊!”刘贺自言自语。 刘贺的谋士点头:“大王,为了您的江山,这点疼,您必须忍受。” 刘贺便冲着谋士撒娇:“可是,孤自己真的下不去手啊,这一下子,我得养上很多天呢!” “大王,下不去手也得下。”谋士说道。 于是,刘贺命擅长软剑的随从在自己的小腹上刺了一剑。一剑下去,血花四溅,刘贺疼得杀猪一般大叫,那张漂亮精致的脸扭曲得不像样子。 “疼啊,他奶奶的疼死孤了!疼死本王了!刘询你害死我了!”刘贺疼得晕了过去。 一夜之间,京城充满了各种关于昌邑王同另外一位王孙刘询——刘病已抢夺女人的丑事。 “听说,曾经在酒馆说书的王孙刘病已为了自己的女人,把昌邑王刺至重伤,现在昌邑王奄奄一息,他真是不知道轻重啊。” “可不是嘛,不过,我听说是这样,刘病已同昌邑王看上的许平君姑娘一起围攻的昌邑王,结果,险些闹出人命……这都什么事情啊。听说昌邑王仁慈,念着自己是刘病已的兄长,都没有拿出自己的真功夫,就给打伤了……” 传闻迅速飘到了刘弗陵的耳朵里。 面对那位表面乖顺,内心桀骜不驯的王孙刘询刘病已,刘弗陵由喜欢到厌恶,不过是两个月的时间,如今,有了刘贺这位乖巧的接班人,他自然是用不上病已。然而,他还不想因此而难为病已。 “这两人的事情,自然由他两人去解决,这不是朕能操心的。”刘弗陵心想,然而,面对那个嘴甜又可爱的继承人,他又有些担心。 刘弗陵最近身体状况稍微有所好转,于是,他亲自来到了刘贺的王府探望,看到刘贺面色煞白,虚弱至极,他果然心疼了。 “拜见皇上。贺儿未能出门迎接,请皇上治罪……” 听到皇上刘弗陵亲自来探望,刘贺假惺惺地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因为”受伤太重“根本爬不起来,刘弗陵连忙按住他:“治什么罪,贺儿好好养伤。” 刘贺也十分配合,他假惺惺地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虚弱地看着刘弗陵:“皇上不要怪询儿,都是贺儿不好,看上了他的未婚妻。询儿和平君青梅竹马,他维护自己的未婚妻是正常的事情,贺儿也只是仗着自己功夫好,想要赢得美人,皇上要怪,就怪贺儿荒唐吧……”刘贺话未说完,已经气喘吁吁。 “别说了,没事,你歇着。”刘弗陵说。 回到皇宫中,刘弗陵的眉心拧成了一团。 他依旧不相信是病已会重伤刘贺至此,偏偏刘贺一脸无辜的笑容,让刘弗陵心疼不已,想了许久,刘弗陵还是决定召见病已。 “来人,传王孙刘询刘病已来见朕。” 他要看看病已还有什么要说的。 此时,病已刚醒过来,因为发病,他身体却是真正的疲惫又虚弱。 史高送走了公公,也是心惊胆战。 “哥,刘贺那王八蛋到处说你的坏话,说你打伤他,其实哥才是受害者,你一定要去告诉皇上,让皇上治他的罪!”史高气得嘟着嘴,拿着剑:“我真想去把他一剑砍死!” “小高千万别冲动。”病安抚着史高:“刘贺身边自是有一群谋士为他出谋划策,此时我们每一样举动,都会落入他的算计中。”说完,病已冷笑:“权利真是可怕,能让一个少年如此算计。” 两人正说着,却听到马蹄声,原来是霍禹来到了病已家中。 “你好些了吗?”霍禹见病已面色苍白,知他刚发过病才如此。 “我没事,只不过,还不知道那位以后还会怎么玩。”病已冷笑一声:“不过,我会好好奉陪。” 霍禹不屑道:“刘贺心机深沉毒辣,你得好生防备,他的每一样行为,都别有目的。” “我知道。”病已拍拍霍禹的肩膀:“他对我如此,他对你们霍家,也是同样如此,你们霍家也要小心他。” 霍禹想起刘贺在自己家中的种种讨好行为:“这句话你说的太晚了,霍府现在除了我和小妹,所有人都把他看成自己的儿子和弟弟,让人好生恶心。” “反正你也不回霍府,你暂且忍耐吧,至少,他现在还没把账算到你头上,等他把我赶走,或者杀了我的时候,下一个他要算账的人,不是广陵王,就是你。”病已说。 “我知道。”霍禹道:“你切勿再与他冲突。我先走了。”霍禹说完,便要骑马离去,正要离开时,却见许平君骑马而来。 “霍禹!”许平君多日未见霍禹,十分开心:”这就走了?我新做的点心,给你几块!” 霍禹一言不发地看了许平君,勒马未去。 “你还好吗?”良久,霍禹问。 “不好,刘贺那个王八蛋欺负我们,现在还要冤枉小病猫!”许平君噘着嘴说:“霍禹你要是见到皇上,和他说清楚,这是栽赃!小病猫根本没有打伤他!他所谓的抢亲,根本就是为了夺太子之位!” “我知道。”霍禹说:“我还要去宫中当值,你们保重!”说罢,霍禹一踢马腹,飞快地离去。 平君看着远去的霍禹,她深深地意识到,面对这一切,她竟丝毫帮不上忙,而且,她突然意识到,病已的另一个世界,竟离着自己越来越远了。这是她最怕见到的事。 平君见到病已的时候,他正在家中看书。 平君见到病已,就紧紧抱住了他:“小病猫!我们成亲吧!明天就成亲!我不管什么黄道吉日了!” 病已抚摸着平君的长发:“别怕,我既是皇孙,就会想尽办法保护你。我给你的婚礼,也定然不是仓促的,我要让你风光大嫁。” “我不要风光,你就是风光!”平君说着,从自己带的包袱里拿出两根红蜡烛。 史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两个人的身后:“平君姐你害臊不?随身带着蜡烛逼着哥成亲!我都没眼看了!” 病已安抚平君道:“平君你别闹,明日早朝之后,天子要见我,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可以吗?” 平君犹豫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放心,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那你先回去吧,我还有客人要见。”病已说。 平君于是离开,平君前脚刚骑马走人,就见张彭祖一身戎装而来,他毕恭毕敬迎请的,乃是张彭祖的父亲右将军兼光禄勋、富平侯张安世。 “病已,你架子可真大,我本来想请你去我府上做客,谁知道我父亲要亲自来。”张彭祖笑说。 “侯爷大驾光临……”病已马上行礼。 “皇孙大人不必多礼,小儿时常提起你。”富平侯张安世说。 次日早朝后,病已就被刘弗陵请到了自己的书房。 “询儿,朕想听你解释一下你和昌邑王的事。”刘弗陵直截了当地问话,一双疲惫的龙目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瞪着病已,然而,只瞪了片刻,他那双锐利的黑瞳就像刀子失去了锋芒。 “回皇上的话,平君是病已的未婚妻,为了平君,病已同昌邑王比了剑,病已侥幸赢了昌邑王。”病已说。 “就这么简单?”刘弗陵皱眉,他今日早朝时候就有些头晕眼花,然而,他似乎有些等不及了,他得趁着自己头脑尚且清醒时,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就这么简单。”病已回答。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事,你自己说,你和昌邑王比试剑法的时候,是怎么赢了他的?咳咳咳……”刘弗陵突然咳嗽地厉害,病已悄悄抬头的时候,发现刘弗陵的面色已然煞白,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和自己自幼先天不足相比,他这种虚弱,倒像是中毒了。 “回皇上,病已用了一招新学会的招数,拼尽了全力,昌邑王轻敌,所以他输了。”病已轻描淡写。 刘弗陵气得又咳嗽起来:“你就不会给自己开脱吗?贺儿那小子说你重伤他,如今还在自己府上躺着,难道你就不怕朕当真?” “谢陛下明察秋毫,病也无意告状。”病已说。 “你……”刘弗陵气得拿着未出鞘的剑就去打病已,剑扔过来,病已没有躲,砸在了他身上,却是不疼。 天子刘弗陵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他满脸都是黑气,强行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询儿,你为何如此骄傲?对朕解释一下都不会?朕好歹是你的长辈。朕活不多久了,你若这样,朕走之后,贺儿他心狠手辣,定饶不了你。”刘弗陵吃力地勾了勾手指头:“你起来,走近些。” 病已吃惊地看着虚弱的刘弗陵。 刘弗陵刚才那句话,已经等于站在了病已这边。病已想到刘弗陵这些日子同刘贺关系密切,方才明白,刘弗陵不过是在考核这个接班人之一。 “朕不是什么肺病,朕不比你,自幼习武,朕是中了慢性的毒药,活不多久了。”刘弗陵苦笑。 病已愣住了,原来,天子自己是知道的。 “陛下不要这样说,陛下年纪轻轻,意气风发……”病已连忙说。 刘弗陵摇头打断:“朕日渐亲政,朝中许多人就按耐不住了,像是广陵王,昌邑王,霍家你也好生小心。” “病已谨记。”病已说。 “还叫自己病已吗?”刘弗陵突然郑重纠正:“你名叫刘询,这是武帝为你取的名字,你是堂堂正正的汉室皇孙。” “是,陛下。”病已看着虚弱的刘弗陵,颇有些担忧:“陛下,您身体不适,还是先请太医……” “不用。你就听我把话说完。”刘弗陵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病已的手:“贺儿厉害得很,他的手段,朕都知道。但朕又不得不亲近他,他朝中有自己的势力,还有治理昌邑的经验,但是,他不如你。”刘弗陵说:“朕本想将皇位传于他,咳咳咳……经过这些日子的考量,发现他根本不适合。朕已经修好了遗诏,欲传位于你,昔日你皇祖父提拔起来的将军们,会成为你坚实的后盾,你和霍禹情同手足,霍家也会支持你,朕走后,你好好守护大汉的江山……” 刘弗陵话未说完,竟当着病已的面晕了过去。 “陛下!皇上!”病已高声呼唤,惊动了太监于安公公。 “皇上!”于安公公吩咐着手下的小公公:”快去叫太医!” …… 刘弗陵于当晚龙御归天。 在他的寝殿内跪了一堆重臣,最前面的,自然是昌邑王刘贺,还有霍光,身为皇后的上官小妹在一旁,看着刘贺哭得比自己声音还大。 “皇上,皇上您怎么就这样龙驭宾天了!您不要孙儿了吗!孙儿最近认真读书,勤恳习武,还等着您下次考孙儿的学问!孙儿还新获得了一副弓箭,想要送给您,陪您去上林苑狩猎!上次您亲自为孙儿烤的鹿肉,香气犹在唇边,您上次教导孙儿多学圣贤道理,孙儿已经听话了,您醒过来啊!” 刘贺抱着刘弗陵的身体,哭得情真意切,声音又大又悲伤,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睫毛上挂满了泪珠,鼻子都哭红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昨天还是个“身受重伤,重伤卧床不起的病人”。 一边哭着,一边向重臣们宣告着自己同天子的关系有多密切,暗示自己就是皇位的钦点之人。 “皇上,你就这么走了么?你醒醒呀!” 刘贺听到了甜美丝滑如蜜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哭声,他透过满脸的泪,偷偷打量着这位梨花带雨的皇后,真是个美少女。 “皇上,您就这么狠心吗!皇后这般年轻!”刘贺哭道。 霍光看着刘贺卖力的表演,一言不发。 霍光早已同刘贺暗地里达成了协议:霍光扶刘贺登基,刘贺迎娶霍小妹,并立之为后。 所以,此刻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皇后保重凤体,昌邑王莫要伤心,皇上已经龙驭宾天,当务之急是有汉室子孙继承大业……”霍光看了一眼病已和刘贺,只待说出自己想说的那话。 “大司马!”刘弗陵的贴身宦官于禁突然站了出来:“皇上已于昨日写下遗诏,命奴才放置于御书房内的匣子里,说是……” “那还不速速取来!”霍光喝道。 刘贺看了于禁一眼,恰好与于禁的目光相撞。刘贺何其聪明,那是不友好、不承认的眼神,他又如何辨识不出,刘贺看了霍光一眼,霍光没有去应那目光。 “奴才这就去!” 于禁将圣旨去了来,果然是将皇位传于刘询,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刘贺吓得满身都是汗,他自己腹间的伤口虽然不算重,却不知合适破裂了,鲜红的血液渗透了绷带,渗透了他的外衫,红艳艳的浸染在了他的腰间。 霍光也是双目一瞪,这位知天命的老臣脑子飞速运转着:刘贺。刘询。 刘贺有小聪明而无治国之才,心狠手辣。 刘询聪明内敛,不易控制。 刘贺将来会给他一个国丈的身份,这不只是一个身份,还是霍家全家的护身符。 刘询身后虽无文臣根基,武将方面根基不浅,这些将来都将成为他独揽大全的拦路虎。而权利一旦分散,那他霍家包括他自己,便要被撼动了根基。 霍光这些日子就一直在权衡这两人,这一日,他终于做出了这个决定。 “圣旨是假的。”霍光说:“真正的圣旨,在老臣手中。” 霍光说着,从袖子套出了一套卷轴。 第51章 霍光把那“圣旨”高举:“三日之前,先帝亲自将这遗诏托付于老臣,诸臣听旨—— 霍光把那圣旨念了一遍,遗诏所立太子,自然不是病已,$1而是刘贺。 ”这才是假的。”病已在心中默念。 刘贺的大眼睛中已经闪现着光芒,他勾起的唇角促狭地笑着,一切胜券在握。 ”叩见新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霍光带头跪拜刘贺。 刘贺先是愣了一下,他强抑制着自己的喜悦,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诸位爱卿平身。” 此时,手持真正遗诏的于禁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一滑,圣旨掉落在地上。 刘贺亲自把那真的遗诏的卷轴捡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是假的!皇上字迹苍劲有力,笔法刚健,这圣旨却是软绵歪斜,怕不是于禁你假传圣旨,凭空造的吧!” 于禁连忙跪地说:”这是先皇亲自嘱托给奴才的,奴才未曾说半句谎话!” 刘贺怒道:“这么大的事,先皇不把遗诏给霍大司马,会给你这个奴才吗!于禁,你说,你是不是和刘询暗中勾结!” 于禁:“不曾!” 刘贺痛心疾首:“可怜的先皇啊,想他英明一世,宾天之前,竟然连贴身的太监都要背叛他!来人,速速将于禁拿下!” 一干侍卫把于禁拖了下去。 刘贺突然想起了什么:“刘询,先皇清晨上朝时还是好好的,怎么见你的时候就突然昏迷了!你说,你究竟对先皇做了什么!” “未曾。先皇只是寻了病已来说说话。”病已回答。 “来人,将刘询也押下去!”刘贺说完,又跑到尸体未寒的刘弗陵面前痛哭:“先皇啊!皇祖父啊!您怎么就去了!朕要是知道有人曾对您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朕定是饶不了他!” …… 病已再次被押入天牢。 所有饮食,他滴水不沾,滴粒不敢进。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从未有这般强烈。 无根基,无靠山,刘弗陵一走,无人敢保他。 霍禹不敢忤逆父亲。 丙吉虽在自己婴儿时期救过自己一命,可是霍光提拔上来的。 张彭祖背靠富平侯张安世,只是,他的势力又岂能与霍光相比。 病已这次觉得,自己真的是完了,他儿时的梦也不过是一场泡影,他静静地坐在牢狱的床上,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病已遗憾地回味着这十八年的短暂生命中的事:牢中度过一岁生涯,寄养于外祖父母家,抚养史高,与平君相知,与霍禹称兄道弟,与京城酒馆中授课收徒,于京城中广交好友。想来,最快乐的就是与平君相知,可是,自己无法给与承诺了。 此时,病已遗憾地回忆着自己与平君一起的种种细节,充满了遗憾:可惜平君数次向他求婚,他竟然未能应允。 “殿下,皇上闻听您在牢中滴水未站,特赐美酒一杯为您解渴。” 一个小太监打开了牢房门,将一个翡翠酒杯斟了酒,端到了病已的面前。 病已冷笑。 毒酒。 一杯下肚,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与他刘贺争抢。 眼前一黑。 从此,世上任何纷争都与自己无关。 刘贺得知病已喝了毒酒之后,开心地又喝了几杯甜酒。 刘弗陵的后宫并不充实,但美人还是有的,此刻,他左拥右抱,乐得似在天上,得知后顾之忧消失之后,更是忘乎所以,他与宫中美人们一起唱啊,跳啊,喝到最后飘飘然迷了路,晃晃悠悠地就进了上官小妹的宫殿…… 病已在一堆凌乱白骨中醒来。 张彭祖正在不远处玩着一颗小石子。 “你还真有先见之明,就知道第二天有大事发生。”张彭祖笑说。 “但我不知道会发生这么大的事。一夜之后,天都变了。”病已苦笑:“而我,现在不严格意义上说,也是个死人了。” “哼,说吧,我换了那壶酒,怎么谢我?”张彭祖又开始喋喋不休:“对了,也不知道这刘贺能在位置上待多久,万一你还有机会,记得到时候给我封侯啊。” “这美梦不错,你继续做,我可得先把弟弟和老婆安排送走了。”病已揉了揉因为喝了假死药昏沉的脑袋。 “罢了,你先去躲一躲吧,我父亲已经修书给赵充国赵大将军,有他在,谁都不会把你怎么样。你皇祖父的人情,还有很多人没有还上呢。”张彭祖说。 实际上,张彭祖在病已自酒馆说书那日起,就留意到了他,当他得知病已与霍禹成为朋友的时候,自然插进了一脚。 张安世总说这位皇孙殿下的皇祖父于自己有恩,他日定要报答,没想到,这次父子俩真的榜上了大忙。 “先走了。我还会回来。大恩不言谢。”病已说。 病已装扮成一个老翁来到平君家中,此时,史高也在,病已便要带走两人,却被许光汉拦住了。 “病已,他们不能走,你也不能走。”许光汉持刀拦住了三人。 平君摇头:“爹,万一这次我们再被牵连,会没命的!和我们一起走吧!”说罢,平君欲要冲开许广汉的防备:“爹,别拦着我!” 许广汉一脸淡漠:“不走。” 许平君非常好奇:“为什么?” “因为,新皇的父亲才是爹的主人。”许光汉说:“所以,病已,对不住了,许伯伯必须……” 原来,许光汉在跟着太子之前的主人,是刘贺的父亲,老昌邑王。许光汉自是侍奉太子刘据,然而,在昌邑王和刘据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他还是会心中向着旧主人。 “爹!你怎么可以这样!” “原来,爹你半年前带我去昌邑,是见昌邑王了吗!原来是这样!”许平君满脸都是失望,难怪,爹带着她去昌邑,却什么都不让她知道,难怪,那日昌邑王前来提亲,两人吵架的表情看起来这般的虚假。 病已这才想起许光汉那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功夫,和他的经历。 “我……我不管,我不能让病已有事!”许平君说着,擎起了长鞭。 许广汉也拔刀出鞘:“来吧。” 许广汉刀所及之处,灿若朝阳。他本就是太子刘据的侍卫,后来被赏赐给昌邑王,他的刀法,纵然是大内的侍卫,也无几人出其右。 平君的鞭所及之处,鸡飞蛋打。 许广汉因平君是个姑娘,小时候怕刀剑伤了她,就教她使鞭,平君虽天资聪颖,奈何小时候只顾找病已玩,后来跟着许广汉流浪江湖,居无定所,虽她勤奋,却还是耽误了练武。她虽比许多男儿功夫都好些,只是,眼前曾经的昌邑王第一侍卫,她又如何是对手。 “爹,他是您的女婿啊,”平君吃了许广汉几招,开始告饶。 ”女婿我可不怕多,不介意你多嫁几个。至于病已,你们拜过堂么?爹承认过么?”许广汉一刀斩断平君的长鞭。 平君骇然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她跪在许广汉的面前,抱着许广汉的腿哭道:“爹,病已死了,我就再也不嫁了,我让您一辈子抱不到外孙!”一边哭着,平君却向着身后的史高使眼色。 许广汉并未发觉身后史高的步步逼近,继续教训平君:“你一个姑娘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病已忙道:“平君,听许叔叔的话,莫要牵连到这件事里来,我是断不会逃的。” 忽然,许广汉背后被击,倒了下去,原来是史高拿剑鞘将许广汉打晕了。 “对不起啊,平君姐,我不是故意伤害徐叔叔的!”史高一脸惭愧。 “没事,还愣着干什么!”平君说着,与史高一起将病已从后门拖走,刚走出不远,许广汉睁开双眼,爬起来,揉揉酸痛的肩膀,自言道:“就算你们逃了,又能逃多远。”说罢,回屋子换了一件干净衣裳,准备去找一个重要人物,此时,窗外闪电雷鸣,顷刻之后就降下了大雨,却没有阻止许广汉出行的脚步。 平君和病已、史高亦在雨中前行,不能走大道,就走小巷。行了一阵,见大雨倾盆,索性在一处人家的屋檐下躲雨,这时候,平君方才发现病已的异样。 只见病已面色煞白,嘴唇微微泛着紫色,眉心紧簇,虽他一言不发,平君却知他是犯病了。 “病已?”平君连忙扶住他。 病已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而,他已疼得汗如雨下,双脚已站不稳,背靠着门深呼吸。 ”哥,你怎么样?”史高吓得面如土色:“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可千万别犯病啊!”一面说着,连忙扶病已坐下。 “小病猫,没事,我这里有药!” 平君忙从腰间拿出一个小瓷瓶,拍出几粒药丸,喂到病已的唇间,还以树叶为杯盏,接了雨水喂病已服下。 自上次平君误给病已服错了药之后,平君就把病已平时用的药铭记在心,做成药丸一直带在身边,果然自前日之后,再次派上了用场。 平君让病已平躺在自己的腿上,一边替他按摩酸痛的左肩,一边给他扇风,看得史高一脸羡慕:“平君姐你真好,我要是有这样的媳妇就好了!“ 平君”嘘“了一声,暗示史高不要打扰病已休息,雨一直下,病已一直睡得不安稳,许是心痛加上风湿的双腿痛,汗珠自他的额上和太阳穴处簌簌落下,平君一面用衣袖为他擦拭汗珠,一面忧心忡忡:此处离着城门处已然不远,三人该用什么法子逃离此地?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病已缓缓睁开双目,见自己躺在平君的腿上,连忙起身,却因乏力,重重地跌回到平君的腿上,病已羞愧交加,苍白的脸霎时羞红,不敢去看平君,索性闭目养神。 平君嘟嘴道:“害什么羞?身体没恢复就再躺会儿,反正我的腿早就麻了。”说罢,就去牵着病已的手,病已的手冰凉,她便捂在自己的怀中,可惜,这手怎么也捂不暖,平君干脆哈了气给病已取暖。 病已双目紧闭,只求自己快点恢复些体力,摆脱着尴尬又温香软玉的身躯,忽又想到自己这次更是前途未卜,沙哑着嗓子道:“这么危险,你又何必跟着我们。” 平君笑道:“不是说永以为好吗?我们才好了几年,还要好一辈子呢。你能为了我爹上刀山,我这次就为了你下火海了!” 刀山,指的自然是太乙山那次,两人千难万险,终于破解了一次次危机,带着受伤的霍禹离开时候,还惨遭虎吻。这次的火海,真的能脱险么? 病已体力稍微恢复了些,以平君的手为支撑,坐起身来,见此地似乎离某人家不远,灵机一动:“平君,小高,附近有一位故人,不如我们先去他们家,再商议如何出城?” 平君和小高点头答应,万万没想到,病已却把平君和小高带到了王晟家中。 第52章 此时,王晟正在家中练习新的舞曲,见病已带着弟弟和恋人,她先是冷冷地道:”带着夫人和弟弟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大事。“病已一脸虔诚:“为救命而来。” “大美人,上次我英雄救美救了你,这次你帮下我们吧!”平君笑嘻嘻地道。 王晟面无表情地望着病已:救命不难,你喊我一声好姐姐,我就救你。” “这……”病已面露难色。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才是病已的妻子!他不能招惹任何人!”平君怒道。 “逗你们的。”王晟将门打开,请三人进了屋子,随后,就拿出几件衣裳摆在了挨桌上。 “绣衣使者来找过我,把家搜了个底朝天之后离开了。我想你逃走的时候,许能和我道别,就给你们准备了衣裳和几个饼。”王晟说着,把衣服分配给三人:“这个不男不女的,你就打扮成男人吧,反正你也总扮男装。小孩子,你就扮成女装,打扮个少女,至于病已,你就扮成士兵,和他两人分头行动,你穿上铠甲,总不至于显得太单薄。” 史高连忙称赞:“美女姐姐太厉害了!” 话音未落,却听到了严肃冷冰而熟悉的声音:“谁要扮成士兵?” 病已闻声望去,却见霍禹身穿虎贲中郎将的寒光铁衣,仗剑而入。 霍禹步步逼近,拔剑,吴王夫差剑的剑刃寒凛凛地迸射着渗人的光,他走进了,将宝剑架在病已的脖颈上,说道:“皇上让我请你去见他。” “好。只要你不为难小高和平君,我跟你走。”病已笑道。 “霍禹你疯了吗?要捉自己的好朋友去见刘贺!”平君一听,摸出断了一截的长鞭,就要开打。 “霍大哥,不准带走我哥!”史高也拔剑欲刺向霍禹。 霍禹站在原地,稳如泰山,一剑将史高的剑击落在地,另一只手单手捉了平君的鞭,握在手中。 “霍将军若要抓你们,他早动手了,不妨听听他说什么。“王晟波澜不惊地说。 “霍将军,请讲。”病已依旧笑得温润如春江水。只可惜,外面已是暴雨倾盆。 在场的所有人皆惊。 王晟一改往日的处乱不惊,愕然望着病已,史高惊得说不出话来,平君瞪大了眼睛望着病已,只见病已一脸波澜不惊,眉宇间那股爽朗潇洒之气在此刻更加鲜明。 病已目光深沉似海。 病已的唇角微翘,内涵丰富。平君头一次觉得病已竟是这么陌生。 平君想到了一个词,帝王相,病已的笑容,看得平君出了神,一口口水不小心掉了下拉,滴落在霍禹的脚上,霍禹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病已吃惊地望着霍禹,以为他要和自己撇清关系,却听霍禹道:“论辈分,我是你叔叔。所以,你走吧。记得照顾好平君。“ 说罢,霍禹伸出了手指。 病已单单知道他是要点穴,固定住史高和平君,却没想到,自己在霎时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病已再次醒来时,已然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庄。 和自己在杜县的家不同,此村庄依山傍水而建,一出门,就是池塘,雪白的鹅在池里游泳。 病已醒来时,屋子里无人,出门就看到了一派夏之水的写意。 “奇怪,小高和平君呢?”病已四处眺望,循剑声望去,终于找到了在屋后练剑的史高,又不经意一撇,看到了正在偷邻居家鹅蛋的平君。 “嘘——”平君见病已发现了自己的行为,连忙阻止他开口。 病已无奈一笑,只见湖水中升腾起两道彩虹,像是新雨不久。 平君偷了鹅蛋,连蹦带跳地跑到病已面前,说:“病已,这个炒着吃,很好吃的!” 说罢,就要去做饭,病已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 抬头望天,已然是第二日的中午,自己竟睡了一天一夜,霍禹点的穴力道够足。想到霍禹帮自己出逃,病已心中又热又暖,感动不已,忽又想到自己就这样把平君和小高卷入其中,心中更是惭愧不已。 ”平君,我们这是在哪里?”病已问。 平君摇头:“不知道,昨天霍禹用两匹千里马的马车把我们送出了城,我就驾着马拼命的跑,跑了一阵子就迷路了,也不敢停下,走到早上时候,方才看到这个漂亮的村庄,总之你在,小高在,哪儿不是家?”说着,把手上的鹅蛋颠了颠。 平君这一颠鹅蛋,刚好被湖里游泳的大白鹅看到,嘎嘎叫着就冲上岸来,又是飞又是跑,想要啄平君。 病已连忙挺身而出,挡住了平君:“平君,快把蛋还给它!” “不要,我要给你炒了补身体,它惹火了我,我就连它也宰了,炖着吃!”平君护住了鹅蛋,迅速跑回家中,将蛋藏了起来,挡住了大白鹅的病已可就遭了秧,先是被大白鹅飞起来抽了一巴掌,又被大白鹅脸上啄了一记。 平君回来时候,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于是抄起鞭子吓唬:“混蛋,我的男人你也敢亲!还把他的脸亲破了!当心我宰了你做烧鹅!” 大白鹅先是义无反顾向前冲,被平君抽了一鞭子之后,撒腿就往湖里跑。 平君嘻嘻一笑:“笨蛋大鹅,我的水性比你好多啦!” 说着,更来了兴致要去捉鹅,病已连忙阻拦:“平君,它的孩子已经成了我们的食物,我们不要再吓它了!” 平君依旧依依不饶,抹了一把唇角的口水,道:“不行,我想吃烧鹅肉了!”说着,把病已推开,就要捉鹅。怎耐她手上力气太足,病已被推到了河里,河水清凉碧彻,病已喝了几口凉水,瞬间呛到了。索幸湖水不深,他当时就立在了湖中,把湿透的头发一甩,雪白的衣裳就这般贴在了他的身上,还露出右边的锁骨,看得平君双目瞪大。 “阿嚏!”病已道:“看在我的面子上,不如饶了它吧?” 平君站在岸上,望着水中的病已,此刻的他,雪白的衣衫湿透,一头黑发也贴在苍白的脸上,脸上还有水珠点缀,日光的照耀下,恰如珍珠。 平君刚折腾得本就热汗淋漓,见病已此刻又这般诱人,于是坏笑一声,道:“你同我在湖里共浴,我就饶了这只大白鹅。” 病已一听,连忙要上岸:“平君,你莫要胡说,淑女可不说这种话!” 平君将外衣脱下,跳入水中,嘻嘻笑着望着病已:“我才不是淑女!我就是想大口喝酒,说自己想说的话,和自己想爱的人在一起!“ 说罢,她将自己的头绳散下,万千青丝垂入碧水,雪白的膀子撩起水花,泼洒在病已的脸上。 病已看得面红心跳,想要上岸躲避,平君却挥舞双臂,拦阻了病已上岸。 “平,平君,不要这样。”病已结巴道。 “那你要怎样?”平君笑嘻嘻地说:“你说吧,是帮我洗头发,还是去保护那只大鹅。” 平君亦是把头发一甩,病已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裂开,他捧着平君的俏脸,忘情地吻了下去。这一吻,伴着明媚日光,双彩虹,还有远处的鹅叫声。四周鸣蝉在为两人伴奏,岸边的青蛙亦为两人歌唱,蜻蜓飞到病已的肩头,仿佛也要把这旖旎的美景看个够,鱼儿跃上水面,看春光。 ”啊,有蛇!“ 忽然间,就听到史高惊叫,只见岸边有蛇往水中游去,史高推开病已和平君两人,从两人中间的空隙捉了蛇,打了七寸扔到了岸上。 鸣蝉的叫声不再诗意,青蛙也不再欢哥,午后的日头毒了上来。 史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破坏了好气氛,尴尬地笑笑:“哥,你和平君姐继续,我不打扰。” 说完之后,史高突然也意识到什么:“不对呀,我好像……不应该管你叫哥呀。” 病已一听,一脸生气:“小高,你说什么?” 史高开始盘算:“霍禹霍大哥说了,他是你的叔叔,而我呢,我是史恭的儿子,也就是刘据太子的侄子,你是刘据太子的儿媳妇王翁须所生,是刘据的孙子,所以,我也是你小叔叔呀!” 病已一听,佯装生气,训斥道:“小高,哥养大你,你也开始占哥的便宜,哥可是要生气了!” 史高连忙摇头:“不是占便宜,这是事实,我其实也很不舒服。一直抚养我,给我钱花的哥哥突然就成了我的小侄子,我也很不习惯,可是,既然我就成了你的小叔叔,从今之后,我要保护你!” 病已苦笑:“好好好,你打算怎么保护我?” 史高把手中剑舞的飒飒生风:“我史高,要用我的剑保护小侄子病已!” 说完,史高的肚子咕咕的叫,连忙对平君说:“平君姐,我饿了!哥,我饿了。快给我做饭!”说完,又转念:“不对,侄媳妇,好侄子,快给小叔叔做饭!” 平君一听,从水中跳起来,就要下手打人:“小高,你这个小混蛋!你在摇篮里的时候,我就背着你,抱着你,敢管我叫侄媳妇,我今天就把你炖了!” 于是,平君又追着史高边跑边打。 病已尴尬地摇摇头:“这都是什么辈分!” 多年之后,病已回想起此地的时光,方知什么是幸福,可惜,幸福的时光总是太短暂,短暂到,他甚至能记得那时的一日三餐,和平君穿的衣裳。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名字居然也叫杜,和他自京城移居到的地方名字一模一样。 “起床了,病已!我要教你学功夫!” 清晨,平君企图把病已从被窝里揪出来,病已却像木桩子一样倒了下去。 “我再睡会儿。”病已迷迷糊糊地说。 “病已快醒醒,追兵来啦!”许平君大喊一声。 病已却摆摆手,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手拄下巴,无意中摆出一副贵妃醉酒态:“平君莫吓我,我们好不容易偷得半刻闲暇……” 平君见病已衣冠不整,锁骨半露,甚是撩人,于是端起病已的下巴,调笑道:“来,给本少爷睁开眼,乐一个,我要你练好了身体,和我成亲!” 病已猛然间睁开双目:“平君你好直接,大夫说我有心疾,不宜习武,饶了我吧!” 平君却掀开被子,把病已邻到了屋外,还把一只新作好的木剑递给病已。 “我是用软剑防身,不用木剑……”病已往地上一躺,继续睡。 “软你个头,你的必杀招不能每次都用,你今天必须给我从头学起练剑!剑是君子的武器,何等潇洒和威风,你看霍禹,什么武器都擅长,舞剑时候真是威风八面……” 病已突然就清醒了,拿起了木剑:“我练便是。” 史高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醒来:“小侄儿,我侄媳妇的剑术太差了,我亲自教你,这都是霍禹教我的!” 史高话没说完,平君就追着去打:“死小孩,你再说一次!” 病已跟着史高开始从头练剑,一个时辰之后,他便昏沉疲惫,倒头就睡。 鸡鸣声嘹亮。 宁谧的乡间,地上皆是葱葱郁郁的青草,气味清香,可清晨露水重,他刚躺下就觉得风湿的腿不舒服,草丛中还有蚂蚱跳到他的脸上,可依旧头脑昏沉,拿着剑舞了一阵子,便继续睡。 平君灵机一动,随手揪了一把狗尾巴草,编成麻绳。 病已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手脚被捆住,挂在了木架子上,绑成了稻草人,头上还给他戴了一顶草帽。 一只乌鸦飞过来,停在病已的肩头哇哇的乱叫,一只鸬鹚飞过,踩在他的头顶的草帽上,然后一头扎进水里,抓鱼。 病已环顾四周,却见没有人,他使了些力气,绑住手脚的绳子却纹丝不动。 “平君!小高!”病已开始喊人。 喊了一阵,只觉得又饿又渴,忽然,见平君穿着一身锦绣的新娘红衣走到他面前, 喂他喝酒,病已大口大口的饮下了半坛,此酒甚烈,下肚之后,人已经如在云端。 平君饮下剩下的半坛,把坛子往地上一摔,一脸的无奈地坏笑:“臭病猫,死病猫,你嫌自己身体不好,不肯娶我,让你练武,你又不肯,既然这样,我许平君只好勉为其难,娶你了。” 病已无奈,继续奋力挣扎:“平君这我就不懂了,就算你要娶我,把我绑在这里作甚?快放我下来。” “把你绑在这里,是生气你不肯学武,想教你。本来想让你看我练鞭,绑起你之后,突然又想呀,我为刀俎,你为鱼肉,干脆和你成亲了!”平君双手抱着手臂:“小高去借红蜡烛啦,等他回来,我们就成亲!” 病已使出全力挣扎,一会儿已然满头大汗。诚然,他自幼年时就认定了平君,然而,眼下两人尚在逃亡,成亲,又从何谈起。 平君身穿嫁衣,一手持一坛新酒,一手持鞭而舞。借着醉意,她的鞭法果然矫若惊龙,她的嫁衣上的金凤在阳光下闪耀着光华,整个人如火凤般燃烧,灼痛了病已的双目,平君又大饮了半坛酒,鞭法越发的如龙腾,如虎跃,如雁翔,她边舞边饮,双颊如桃花,人也越像花姿盛绽,一时,病已忘记了挣扎,已然看痴。 手脚的绳索不知何时已然松开,病已从十字木架上摔了下来,平君忙去接住病已,谁知她本就醉得步伐踉跄,病已摔倒在她身上,两人一同跌在了草丛中。 病已的唇不小心碰到了平君的嘴上,此时,他再也按耐不住,热烈拥住了平君, 上午的阳光热辣辣的,少年男女的心也热辣辣的,此时,病已再也顾不上什么仁义道德,血气方刚少年心,在这一刻燃烧如帜。 第53章 “哥,平君姐!红蜡烛我借到啦!”史高手中擎了两只红烛,一双大眼睛闪亮亮的。见草丛中的两人场面如此火爆,他未免眨巴着大眼睛,盘坐在一旁看光景。怎奈看了不久,平君和病已已经发觉有人在围观,只得松开对方。 “哥,虽然是你把我养大,但我是你真正的舅舅,是你真正的长辈,所以,我可以当你的主婚人!一会儿,你得给我拜高堂,端茶喝!”史高把两只红蜡烛递给病已。 “这都什么!小高,你这个小白眼狼!” 史高做了个鬼脸,去荷塘里捞上来两只嫩藕,作为并蒂莲,送给哥哥嫂子,草草的乡间婚礼开始了。以莲子泡茶,史高端着架子,大模大样地作为舅舅,先喝了病已同平君端给他的媳妇茶。病已气不打一处来:“反了反了,我养大的孩子,成了中山狼。” 史高皱了皱鼻子:“哼!这是结婚的礼仪,我也没办法!”然而,他喝了一口茶,突然又想起来:“刚才我是长辈,作为弟弟,我也得将茶端给哥哥嫂嫂!” 说完,史高又那一杯茶,递给平君,病已:“你们喝了它!” 之后,史高和平君按着病已步入洞房,就在房间外面练剑。 房内,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此情坚如磐石。新婚的少女羞红了面颊,三分醉意,七分蜜意:“以后不准在说什么身体不好不要娶我,从今之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死我跟着你死,你生病我照顾你,你要是敢娶别人我打死你。” 病已满眼的虔诚:“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只有你一个小姑娘的朋友,也只有你肯嫁我了,这份情我又怎能辜负。” “胡说,你和跳舞的那个毒妇什么关系?你和霍禹的妹妹又是什么关系?你今天不说清楚,我掐死你。“平君忽然想起了王晟,那个美得像冰冷嫦娥的姑娘,还有那个仙女般的姑娘,就恨得牙痒痒,不由掐了病已的大腿。 病已痛的大叫。 屋外,史高老成得摇了摇头:“女人啊,就是麻烦。” 那日的天分外的蓝,大片白云堆积成一只巨大的鱼,形状不变,飞速向北流动。 史高的心也飞出千里之外,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哥哥时常给自己吟诵的名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之千里也……少年的心事,亦不知几千里也。 逃亡在外,意味着他投军从戎的志向成了泡影,他自幼习武,为的就是十五从军,既不能从军,之后,他该何去何从? 正想着,忽然,他感觉身边有异样的气息弥漫。 浓浓的杀气。 他自小就身经百战,什么是刺客的气息,他何尝不知。 史高警惕地摸了摸腰间的剑,悄悄起身,然而,未等他出击,身边已然有黑压压的虎贲军涌现。 “哥,平君姐,你们快跑!”史高大声喊道。此时,虎贲军们将他们重重包围,霍禹缓缓走出。 “病已,跟我回京城。”霍禹面无表情地说。 “霍禹,你这个骗子!不是说好了放我们走!为何还找上来!”许平君大骂。 “我带来的,都是我的死忠手下,他们不会透露你们的消息。”霍禹说:“但病已必须跟我回去!” “为什么!长安城那么大,什么事一定要病已回去!别人不可以吗?”平君抄起了长鞭。 霍禹一把抓住了长鞭:“平君,你说得对,偌大的长安城,能人异士倍出,但唯独有一件事,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做。” 病已吃惊地看着霍禹。 霍禹回头望着病已:“没错,你猜到了。这一次,你必须回去继承王位了。” 史高吓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霍大哥,你开什么玩笑!开够了,就和我们来喝酒!我不信!” 霍禹本就冰寒的脸,如今更加肃穆严厉:“这种事,我会乱说?” 病已已经猜到了几分,却依旧明知故问:“霍兄开什么玩笑,当今圣上年轻健壮,十九岁的好年华,这事怎么就轮到了病已头上?我看霍兄也是喝多了吧?” “少跟我装蒜。”霍禹冷哼一声:“边关武将多是卫太子的部下,赵充国将军父子、张安世侯爷你也曾拉拢,你来到京城,交遍贵族子弟,广泛收买人心,不就是为了将来这些人为你所用?” 平君吃惊地看着病已:“霍禹你少胡说了!病已他是在酒馆说书是为了赚钱糊口,顺便蹭酒喝!” 霍禹转身望了平君一眼:“平君,你对病已死心塌地,我以为你了解他,原来你不是。” 平君吃惊地看着病已,突然有些心虚:“我……那病已也是为了保护我们,还有史家!” 之前,在她看来,病已还是她幼年时的样子,书呆子一个,斯文、身体不好,永远替别人着想,就算他成了她的夫君,她依旧当他是十岁时候那般。如今,通过种种细节,平君恍然发现,病已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刘贺荒淫无道,不但想调戏皇太后上官小妹,继位之后,对我父亲越来越不敬,还迫不及待地换掉我父亲的人,在朝中广泛安插他的自己人,惹怒了我父亲。”霍禹说。 “霍大哥,你的父亲大司马也太擅权力了!他一把年纪了,为什么总要独揽大权?”史高不解。 “他也不想。”霍禹有些心疼与不屑:“谁让他走上了这一部”如今,他若不拥有这般权力,我们霍家就必须死。” “所以,你父亲宁可废掉他一手扶植的新王?换上我?”病已笑道。 “当然。你别无选择。以你的身份,你若不当这个皇帝,对继位者始终是个威胁,那时候,就算你朝中再有势力,新皇也定是饶不了你。那时候,你不但保护不了自己,平君,小高,你一个也保护不了。” 病已犹豫了一下:“我答应你,回去见你的父亲。” “我也去!”平君不放心道。 “平君,你冷静,”病已抚摸了平君的长发:“你和小高在这里呆着,好好等我回来。” 第54章 平君万万没想到,在这里一呆,就是一年多。 这一年里,她和病已的儿子刘奭都已经一岁,病已也登基为帝一年,本来是她和小高一起住,后来此地被病已派来的侍卫重重把关,好生看守着,病已却一直未曾将平君接回长安。 “我的小病猫是不是变心了?他现在坐拥天下,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可能已经把我忘记了吧。”平君哄着她与病已的可爱孩儿心不在焉地玩耍着,一次又一次望向门口,望穿秋水。 平君不知道,这一年里,病已根本没有半丝空闲。 每日与霍光和他朝中遍布的自己党羽们周旋,心累。 每日看霍光喝他的党羽们欺骗自己,与之虚与委蛇,拆招过招,更累。 霍光一手提拔起来的田延年,连为卫太子修建皇陵的费用都敢贪污,他忍;霍光遇事自己说了算,病已还得忍;甚至霍光一次次要求病已娶霍小妹,病已一次次打太极,在他根基不稳之时,他哪里敢将平君母子接回。 病已也曾想过,就这样当一个傀儡皇帝,放弃与霍光算计,他做不到。病已为了稳住霍光,更是将全部政务的决定权都交给霍光,细水长流地,一日一日地将自己的势力和根基稳固着,他终于将平君接到宫中,这一次见面,平君觉得,她与病已的距离,比在深山中思念他的时候更远。 “臣妾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平君十分不情愿地给病已下跪,病已连忙扶起她,将平君和孩儿一并抱在怀里。 “委屈你了平君,这些礼仪,若不在人前,你不用这样。“病已轻吻着平君的额头,接过他从未抱过的孩儿:“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臣妾不敢。”平君说,话语里,还有着十二分的不服气。 平君十分不理解,她是他的发妻,怎么称号就得自称为妾,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是皇后,一进宫中竟然被封为三品婕妤这么小的妃嫔名字,她却不知,病已为此争取了许久。 “你不用自称臣妾,你想说什么,就是什么。”病已抱着孩儿,牵着平君的手,一并前行。 平君更不知道,为了换取她母子平安,病已坚持了一年,终于答应赢娶霍小妹,在平君被接回宫中的当天,霍光主动把女儿霍小妹也送入了宫中。 平君只知道,病已不再完全属于自己了,如今的他,属于大汉江山,属于社稷,甚至,还有一部分要分给别的女人。 病已当日只同平君和儿子玩了半个时辰,就回去处理政务了,直到晚膳时,方才再次来到平君的宫中。 “平君,我多想让你和奭儿一起搬去未央宫与我同住,可是,霍光一定会害你,所以,我不能。”病已说。 “没关系,你是皇上,哪儿有皇上和皇后用一个宫殿的。”平君说。 本是口无遮拦的一句话,没想到,病已却真的动心了:“你想当皇后?” 平君先是点头,又摇头:“是,不对,不是。” 在平君的心中,他是病已的发妻,她早在一年前病已离开的时候,就以为自己是他的皇后了,如今,等了一年,她也未曾等到,于是,她知道,这皇后之位,怕不是她的。 “如今这大事小事,朕都让他做主,除了皇陵一事,朕未插手过什么,自己后宫的事,这次朕必须自己做主,你给朕一点时间,你要的,朕都给你。”病已果决地说。 可病已何尝不知道,当年霍光可是干预刘弗陵接触上官小妹之外的所有美人,导致刘弗陵致死没有子嗣,死得还不明不白,可病已再也不愿负平君。 平君入宫之后,病已一直把握着与之密切的度——不过分亲近,也不会冷落。然而,霍小妹的宫殿,他一次都没有去过。 病已甚至为了不让宫中只有霍小妹和平君二人的关系,把王晟也接入宫中封为荣华,为了能封平君为皇后,他不惜私下单独约见了许多大臣来来支持自己,甚至连富平侯张安世都亲自央求了一番,然而,朝堂之上,病已封平君为后一事,还是遭到了霍光率领重臣强烈反对。 “陛下,许婕妤乃平民出身,并非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恐难以母仪天下。” “陛下,霍婕妤兰心蕙质,饱读诗书,乃是立后的不二人选。” “陛下,此时还得从长计议。”——意思是等霍小妹诞下子嗣。 抗议声不绝于耳。 病已早有打算,他把宝剑从腰间拔出,道:”诸位爱卿,朕刚丢失了一样东西,还望爱卿们帮朕找回。” 诸位大臣忙问是什么。 病已把寒光凛凛的剑微微一亮,剑指群臣,笑道:“朕年幼贫微之时曾有一把旧剑,现在我非常怀念它,众位爱卿能否帮我把它找回来呢?” 霍光犹豫了一下。他当即就悟出了这道圣旨的真实意味:连贫微时用过的一把旧剑都念念不忘,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相濡以沫的女人抛舍不顾。 这小皇帝对自己言听计从,什么事情都不计较,今天却执意向自己发这个脾气,看来,他若不册封许平君是不会善罢甘休,于是,霍光对诸位大臣们使了个眼色,于是,大臣们纷纷松口,联合上书封许婕妤为后。 病已万万没想到,自己对平君的允诺,却换来了的后果。 “就算你当了皇后,又如何?许平君,你可知道,皇上对你的许诺,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危险吗?”霍光的续弦——霍小妹的母亲霍显时不时的来宫中搅和,这一次,她带着鸩毒而来。 “我来告诉你,昌邑王为何只当了27天皇帝就被废。这昌邑王向来好色,没想到偏偏看上了年仅十六岁的皇太后上官小妹,发疯一样想立上官小妹为后,也算是个情种了,他没有履行立我们家成君为后的承诺,我们家老爷生气了。”霍显说。 “霍夫人,奭儿要午睡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您慢走不送了。”平君抱着孩儿,不客气地说。 “许皇后也不用拿孩子来炫耀,是女人,谁不会生孩子?”霍显冷笑。这一点确实有点戳她的心窝子。这位少年皇帝自封霍小妹霍成君为婕妤之后,还未曾在她的宫中留宿过,这让霍显每每想起来都气炸了肺。 “我没有这个意思,奭儿是真的困了。”平君起身要送客。 “许皇后,皇上生于民间,你觉得他的根基比先帝深吗?还是说他比先帝更加铁血有手腕?或者说,他如昌邑王一般能够讨人欢心?先帝是如何龙御归天的?昌邑王是如何在27天内被废的?你可想清楚了。”霍显威胁道:“皇上想要为了你对抗的人,他完全不是对手。” 许平君愣住了。 趁此机会,霍显将那雪白的瓷瓶放在了桌子上:“许皇后,您是个聪明人,为了皇上的人身安全,您敢不敢为他牺牲?不过,你不牺牲也没关系,惹怒了不该惹怒的人,怕是谁也没法子在这宫中周全了。”霍显说完,大笑着离去,她刚走,奭儿便大哭不止,像是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那夜,病已依旧留宿在许平君的宫中,如寻常夫妻一般,许平君也努力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皇上,我给你新做了点心,你尝尝!” “皇上,我给你做成的药丸,我不能随时跟随在你身边,你得好好备在身上!”诸如此类,喋喋不休。许平君向来叽叽喳喳,病已开始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直到刘奭哭闹不止,病已亲自把他抱在怀中,不停地兜圈,又亲手喂孩子吃饭,逗孩子开心的时候,平君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皇上,你看,奭儿可爱吗?皇上你一定要疼爱他!以后生了新的皇子,也要好好待他呀!”许平君倚在病已的怀中,如是说。 “我们将来还会有许多孩子,但奭儿是长子,他一定会是太子,只不过,为了你们母女的安全,朕不能立刻册封他,你给朕一点时间。”病已郑重承诺:“就像这一次,你想要的,朕都会给。” 病已再次把母子两人搂在怀中。 就是这个承诺,一诺倾国。 成年后的奭儿,懦弱仁孝,却十分迂腐,他脆弱的肩膀完全不具备扛起大汉江山的智慧和能量,病已一次次想废太子,甚至说出“乱我家者,太子也却一次次原谅了他——若这般懦弱的人,被废,他将何去何从他的弟弟们,将把他安置于何方?这是病已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一晚,平君一直同病已聊天聊了许久。 “皇上。”平君说。 “这里没有别人,你高兴喊我什么,就喊什么。病已,小病猫,我许久没听你喊了,反而不习惯。” “小病猫,大病猫,我的猫。”平君顽皮地拧了拧病已的鼻子,还去揉了揉他的眉心:“你看你还没到弱冠之年,就像个小老头一样,有了抬头纹,你可是要多笑笑呀。我的夫君这么好看,非要装作一个小老头,可惜了。” “好的。”病已真的就笑了:“这是你的特权,记住,你想看到我的笑容时,我就会让你如愿。 平君却再次哭了,却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不要哭,我知道你委屈,我们相处的繁文缛节让你不舒服了,对不起。”病已拍拍平君的脸,平君忽然就十分主动地亲吻着病已,主动到近乎发狂,病已虽然劳碌了一天,见平君这般反常,想到白天里有过耳闻霍光的夫人前来捣乱,知她委屈,于是努力配合着…… 两人终于累了,病已也抱着平君昏沉睡去,第二日下了早朝,病已刚却听到了今生最不愿意听到的话:许皇后服毒,殁了。 病已疯了一般冲进了平君的寝宫,床头,依旧放着一只白瓶子,瓶子里是病已日常服用的药丸,还有一封密封的娟,病已拆开,只有一句话:小病猫,切勿为我再与霍家起冲突,愿你平平安安。 病已当场发病,晕了过去,这一病,就是一个月。 病已病愈之后,绝口不提平君一事,乖顺地封霍家小妹霍成君为皇后,却未曾踏入过霍皇后的后宫半步,只是从此专心地宠爱照料刘奭的王晟王荣华,对王家一时盛宠。 病已的心思越发深沉,他对霍家所有人的恩宠,让霍家所有人无所适从,霍禹的两个侄子霍云和霍山也封了中郎将,甚至封霍云为冠军侯,然而,霍禹与病已关系越发的疏远。 六年后,霍光老死于家中,病已风光大葬,以国丧事之,并封霍禹为大司马,然而,霍家一族却被病已宠坏了,骄奢霸道,到最后,霍云霍山竟然谋反,病已毫不犹豫地将霍家灭族,独安排史高将霍禹以假死搭救,从此,霍家名义上仅剩下宫中的霍小妹一人。 因为家族的原因,霍小妹被剥夺了皇后的封号,打入冷宫,霍小妹爱了病已一世,终于不堪承受病已的一世冷漠而自杀。至此,病已终于为平君复仇。 没有了霍家干政,病已终究成为一代明君,亦是他在位时,全线击垮匈奴,然而,汉宣帝刘病已刘询之后,因为他对太子的错误选择,西汉就此衰落。 病已年少时,因寻找那心中的一抹红衣的影来到长安,他本愿护佑那红衣的人,却什么也护不周全,几次还差点命也没了,待他为了她成为天下的主人时,他却再也没有她。 他的天下,唯军心不可负,然而,他的天下,却如同他幼年时的那个梦,万里河山,却痛失一臂,从此,山河无华,日月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