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主的替身不干了 作者: 愿百耳 文案 何昼月与仙盟盟主方衍在一起五十年,为方衍平患除忧,竹林酿酒,以为可以就这么平静而恬淡过下去,将来同得大道。 直到他看到方衍藏了许久的那幅画。 原来自己不过是方衍偶然看上的替身。 替的还是夺去他全部功劳、被家里偏爱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何汐亭。 当何汐亭惹了大祸,他的亲人、爱人,联手推他去受了六十四道天雷。 他经脉尽断,魂魄将消,撑着把残剑站在火海当里,含恨而终。 他后悔了。 * 侥幸复活后,何昼月不要何家,也不要方衍。 他烧掉族谱,剑破九重天,引天雷将喜堂劈成满地灰烬,锋锐剑尖抵上昔日爱人,眸光冰冷。 “方盟主日后可要将眼洗干净,莫要再认错了人。” 而从前满是虚情假意的仙盟盟主独自着一身大红喜服,抓住剑刃就往自己心口扎,俊朗无匹的脸上满是疯狂,嗓音沉郁。 “我只认昼月一个,昼月若是不信,可将它剖出来看看。” 【【排雷】】 【1.是古早狗血味追妻hzc,古早味(划重点)遍地狗血(划重点),但受拎得清(划重点)。】 【2.攻是真的渣,不全是误会构成的hzc,他就是渣!保证虐攻篇幅大于虐受,身心都有,不还完账不会he。】 【3.各花入各眼,不好这口的不用强求,晋江好文千千万~祝大家看文愉快!】 请能接受再点(鞠躬)。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昼月,方衍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渣攻遭雷劈。 立意:热爱生活,勇敢面对所有困境。 第1章 回盟 长临城外,黎明前夕。 紫白色的霹雳从云端持续降下,将原本漆深的夜空照了个透亮,那颜色又浓又重,形状还张牙舞爪,活像张接天连地的催命符。 隆隆巨响仿佛下一瞬就要劈上自己脑门,城外的官道上无数百姓一边大声哭喊,一边还不忘你推我搡地往城里挤。 十数个修士没什么规矩的站成了两列,扯着嗓子在那儿拼命吆喝。 “长临城有护城法阵,大家不要慌!” “不要挤!都能进去!” 年纪最小的师弟没见过这阵仗,担忧地问向身边:“大师兄,邪祟个个都有百年的修为,清霁仙君自己能行吗?” 大师兄肩膀处正往外淌血,脸色也泛着黑,闻言伤都不顾,急忙往身后瞥了眼,对他低声呵道:“说什么胡话!清霁仙君出窍后期,半步分神,怎会不行!” 小师弟惊觉失言,顺着师兄的目光回头看去。 一位其貌不扬,表情和善的修士端端站在那儿,半点没有惊慌或狼狈,时不时还帮忙扶起几个跌倒的百姓。 这位可是仙盟盟主的心腹,曲殷掌事。 见曲殷掌事笑眯眯不像生气的样子,他方才松了口气,转而想道,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掌事竟被特派来给清霁仙君打下手,修真界私下皆传盟主跟清霁仙君关系不清不楚,可见并非空穴来风。 察觉到注视,曲殷天生的笑眼又弯了弯,给他们喂了颗定心丸:“莫怕,快结束了。” 小师弟大喜,更加卖力地扯开嗓子帮忙疏导百姓进城。 不过还没喊上几句,有个打扮朴素的妇人硬是逆着人流往外挤,恰被人推到了他身上。 他连忙把妇人给扶住,焦急又疑惑地开口:“您这是做什么去?!” 妇人比他更急:“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还没逃出来!仙人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今年五岁,穿着褐色的粗布衣裳!” 小师弟刚刚踏上仙途,还没经过什么生离死别,尤见不得眼泪,当即就要往雷堆里冲。 大师兄迅速拉住他的手,怒斥道:“你屁大的修为,去送死吗!” “可孩子……?!” “行了你留下我去!” “师兄你受了伤,还是我去!” 双方争执间,雷声缓缓停了。 小师弟茫然地抬眼看去,一道挺立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官道上。 那人穿着身滚了银线的水蓝色外袍,在猎猎作响的风中连丝褶皱没有留下。 脸生得极好,丰神俊秀的,尤其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如同有星悬在旷野上的天幕,让人见之便觉寂静。 清霁仙君,何昼月。 小师弟在那片天幕里陷了片刻,直到师兄捣了他一下,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规规矩矩行礼。 “清霁仙君。” 何昼月将手里牵着的孩子递给妇人,面对声泪俱下的感恩,也只是不怎么明显地点下头,算是应了。 曲殷迎上前:“仙君,怎么样?” 何昼月:“解决了。” 声音像是在雪山顶上披了层薄霜的珠玉,冷而矜贵,跟何昼月这个人倒是颇为相符。 听到他的回答,众人纷纷欢呼起来。 大师兄更是激动,泛黑的脸上又添了抹红,也不管自己笑起来吓不吓人,直冲何昼月夸道:“清霁仙君真是名不虚传!多亏有仙君,我们这长临城才能保住!” 何昼月淡淡道:“谬赞。” 大师兄:“仙君来城里坐坐吧!刚除了那么多邪祟,至少进城喝口茶!” “道友有心。”何昼月客气而疏离地一颔首,“只是在下尚要去向盟主复命,不便久留。” 大师兄见何昼月神色,知情识趣地将满肚子奉承给吞了回去,恭恭敬敬将何昼月跟曲殷这两尊大佛给上飞剑。 他站在原地望着云端,自顾自琢磨。 都说清霁仙君清高冷傲,稳重自持,他怎么觉出点匆忙来呢? * 何昼月确实有点急着回仙盟。 今天是自己和方衍在一起五十年的纪念日。 虽说方衍是仙盟盟主,杂事繁多,但每当年数逢五逢十,都会特地腾出来一天时间放个假来好好陪他。 只是今年实在不凑巧,南溟那边出了点乱子,需要方衍亲自去看看,而长临城这边也冒出许多邪祟,俩人只得将情情爱爱搁一边,为正事奔波。 长临城邪祟虽只有百余年修为,奈何数量太多,饶是他也费了番功夫。 现在卯时刚过,长临城离仙盟有些远,但以他的速度,尚且来得及。 只是连累曲殷了。 他侧头道:“抱歉,害你没得休息。” “仙君这是什么话。”曲殷笑笑,“盟主本就是派属下来辅助仙君的,结果属下什么忙都没帮上,该说抱歉的是属下才对。但……” 听见曲殷的迟疑,何昼月再次看去。 曲殷:“南溟情况复杂,盟主此行,未必能及时归来。” “无妨。”何昼月眼尾几不可查地一动,初升的朝阳在他眼睫下投出一小片温柔的阴影,那如结界般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短暂裂开了个口子,“无非是多等些时日,在盟里总比在外好。” 曲殷拱手赞道:“仙君与盟主真是伉俪情深。” 在何昼月回过头后,曲殷笑了一路的脸终于支撑不住似得垮了下来。 清霁仙君这明摆着是为和盟主五十周年纪念日才急着赶回去的,可这过去的五十年里,哪次不是他这个做属下的偷偷提醒盟主。 现如今盟主将他派给仙君共同处理长临城的邪祟,盟主自己……能记起来吗? 何昼月不知道曲殷心里的担忧,只专心赶路,终于在天色擦黑时回到了仙盟。 飞剑的弧光如流萤般在空中消散,何昼月稳稳落地,信步踏过一声声恭敬的“清霁仙君”,径直进了自己寝殿。 在雷堆里穿行斩杀了十数个百年邪祟,还匆忙赶了一天路,身上避不可免沾染些异样。 贴身伺候的小厮机灵地跟上去,笑得像是朵怒放的牡丹花,左手接住何昼月换下的外袍,右手递过去杯凉茶:“天都黑了,仙君怎么挑这个时候回来?” 何昼月:“事办完便回来了。” 小厮:“听闻长临城邪祟数十只,个个都有百年的修为,当地修士束手无策许久,仙君这才去几天就能解决,当真是神人也!” 何昼月对这等奉承没什么反应,给自己施了个洁净的法术,站在描山绘水的屏风后面把衣服给换了,确定身上没什么味道,处处妥帖后才走出去。 他问道:“盟主回仙盟了吗?” 这普通的一句话像是什么寒霜酷暑,小厮脸上的牡丹花顿时萎靡凋谢,眼神也四处躲闪。 何昼月:“还在南溟?” “没,盟主晌午就回了。”小厮结巴道,“就……就……就是……” 何昼月:“就是什么?” 小厮:“何公子也回了,如今盟主正在星鼎殿给何公子接风呢。” 何昼月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仙盟就他家一个何家,现如今的修真界,元婴以上才有尊号,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何汐亭尚未金丹,为人处世颇有君子之风,故而被称做何公子。 五十年前,何汐亭为增进修为四处游历,这是结束了? 小厮像是怕他不高兴,连忙劝道,“何家是仙盟的左膀右臂,何公子又是您弟弟,外出那么多年好容易回来,盟主肯定要照顾的。” 何昼月有些好笑。 方衍只同他在一起,怎么说得好像他要跟何汐亭争宠似得。 他扬起手,止住了小厮接下来的宽慰:“无碍。” 小厮小心翼翼道:“那……接风宴您去吗?” 何昼月略一沉吟。 若他不在仙盟还好,现如今人不但赶了回来,还知道方衍为何汐亭接风,他作为方衍有实尚无名的道侣,不过去的话只会落人口实。 罢了。 且去看一看吧,等宴会结束,还能和方衍过个纪念日的尾巴。 他平静道:“去。” 第2章 汐亭 何昼月到的时候,星鼎殿的门正大敞着,亮光隔着琉璃做的窗户在殿外泄了一地,欢笑声比光更甚,字字句句直往他脑子里钻。 吵。 他心底生出些许烦闷,又在想到方衍时逐一散去。 随着他左脚迈入殿中,喧闹戛然而止,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何昼月没什么表情地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没看到方衍,首座的位置是空的,案上放着些尚未用过的器皿菜肴,又有下属守着,应该是方衍还没到。 今日是何汐亭的接风宴,席间都是何汐亭的亲朋好友,以及和何家关系不错的几家势力。 他听说方衍与何汐亭早年相识,不过人来得这般齐,看来二人交情不浅。 何汐亭率先打破沉寂,从桌边起身同他招呼:“兄长,你也来啦。” 几十年未见,何汐亭似乎没什么变化。 仍是那副青绿色纱袍,如温雅明秀的春日新柳,脸侧的稚气倒是被岁月削去了些,显得愈发夺目。 何昼月不咸不淡地点了下头,维持着表面礼节:“别来无恙。” 何汐亭:“一切都好,兄长呢?” 何昼月:“尚可。” 随后便再没什么话题了。 何昼月想坐下等方衍,忽地发现何汐亭所坐的位置,是他平日里的位置。 自他与方衍在一起之后,仙盟大大小小的宴会,无论他在或不在,都会在右手边留张桌子给他,五十年来,从未例外。 而现在,何汐亭就坐在他的桌子前。 “来都来了,杵在那儿干什么?”见他未动,何肆有些不悦,随手在末排一指,“来人,加张桌子。” 其余在座地也纷纷闹起来。 “清霁仙君,不如坐我这边。” “清霁仙君,我这边风景好。” 等人都热闹完了,何汐亭状似无奈地对何肆道:“爹爹,那是兄长。” 说完后何汐亭又冲何昼月眨眼:“盟主说今日是私宴,随意些就好,我与兄长许久未见,兄长若是不介意,不如与我同坐,咱们兄弟俩也好多聊几句。” 何昼月心中升起几分厌烦。 之前那小厮说何家是仙盟左膀右臂,话虽是掺了水分的恭维,但方衍对何家确实多有照拂。 他当年初回何家,还和何汐亭结交过,结果何汐亭面上同他兄弟情深,私底下却捅过不知多少刀子。 而方衍照拂何家,何家偏爱何汐亭,以至于修真界大多数人都对他避而远之。 后来他的修为才能逐渐展现,何汐亭外出游历,他又与方衍相识并在一起,在修真界的待遇风评才慢慢好转。 现下何汐亭回来,没想到这些人竟这么迫不及待地表忠心。 看上去是对他热情,其实都带了嘲讽。 敢对他一个出窍期的修士这种态度,想必是对何汐亭十分信任,有恃无恐。 面对整场的奚落,何昼月眼底仍是一片漠然。 他将目光移向大殿中央的长椅。 禅渊木为底,凤鸟长羽练出的漆色,从椅背到扶手流畅雕着成排的神兽,流光溢彩,气势万千。 他不爱不争抢,不代表要被人骑在脖子上欺负。 何昼月眼尾一挑,正要说话,一道沉稳含笑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左右都是私宴,昼月同本君坐便是。” 那点隐约扬起的情绪彻底点在了实处,他转身看去。 方衍今日未穿那身层层叠叠的华服,只简单一身绣了暗纹的白衣,晃动起来如云涛涌动,俊逸翩然。 令整个修真界俯首称臣的仙盟盟主除了一派高华气质外,五官亦是干净利落,因唇尾微微上翘,总似着有若似无的笑意,却碍于举世无匹的修为与地位,怎么看最多都只有宽和,跟亲切连个边都沾不上。 此时声音一压,明明没掺杂灵力,无端让人头都不敢抬。 说是私宴,谁都不敢在方衍明显为何昼月说话的情况下仍将它当成私宴。 大殿里的热闹霎时一收,气氛陡然添上三分严肃,所有人站起身垂首对方衍行礼。 “见过盟主。” 方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携何昼月就要一同坐上首位。 何肆作为何昼月的父亲,许是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在一众惶恐不安中还能偷偷愤怒地瞪上两眼,仿佛自己的不孝子成了什么祸国误民的妖妃,马上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又恼又气。 而何昼月坦然从何肆面前走过,对恨恨的无声警告只当没看到。 他虽然也有心直接去坐方衍的位置,可由他去坐,与方衍主动提出,给人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 谁不喜欢被爱人明晃晃的偏心。 坐稳后,何昼月心情不错地给方衍倒了杯酒:“此去南溟可还顺利?” “顺利,明日南溟十三洲的洲主都会来朝见。”方衍端起酒樽抿了一口,“长临城呢?” 何昼月:“顺利。” 方衍:“你办事,我向来放心。” 说罢又凑近他耳畔:“就是我怎么才离开这么一小会儿,回来就看你受欺负。” 何昼月无奈看去一眼,那些面对旁人的冷漠尽数褪去,眉梢眼角带着少见的鲜活。 他大不敬道:“还不是你御下无方。” 方衍浑然不在意他的冒犯,长袖一挥,低低笑了两声:“怪我。” 二人这边你侬我侬,底下的人却是心思各异。 何家偏向何汐亭人尽皆知,何昼月就是个摆设,就算他修为出窍又如何?只要盟主愿意,还不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死? 何汐亭与盟主私交甚好,如今游历归来,还会比不上一个盟主养的小玩意儿? 他们随着何肆与何汐亭的意思奚落何昼月,可看盟主的态度……莫不是新人笑,旧人哭? 注意到各方投来的眼神,何汐亭面色不带变上一变,仍是长袖善舞的热络,冲方衍遥遥举杯:“早听闻盟主与兄长结为同心,没想到感情如此深厚。” 方衍看向何汐亭,轻描淡写地笑了下:“五十年,足够发生许多事。” 何汐亭沉沉看了方衍半晌,也不知是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品出了什么,最后无声将酒饮进肚中。 接风宴似是真为给何家一个面子,以及顾及相交情谊走过场。 余下的时间里,方衍并未怎么参与底下人的话题,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何昼月聊着天。 临到子时,宴会终于结束。 方衍率先站起来身,等他带着何昼月走出星鼎殿,剩余的人才敢离开座位。 何昼月没有回头便能猜到殿里会是怎样的情景,不过那都与他无关。 他有更在意的人和事。 方衍贵为仙盟盟主,站在修真界权力的巅峰,这世间,没什么不能是方衍的。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 何昼月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盒递了过去:“送你。” 方衍眉峰一挑:“嗯?” 何昼月:“礼物。” 何昼月看着方衍接过礼盒,心下生出疑虑。 他怎么好像从方衍的表情里看见了意外。 意外? 方衍为什么会意外? 以前的纪念日二人不都会互送礼物吗? 他刚想问上一问,就听到有人在叫他。 曲殷领着个低眉顺眼的修士,看上去很是为难:“见过盟主,清霁仙君……” 方衍:“怎么了?” 曲殷:“长临城的事要尽快做下记录,但清霁仙君斩杀邪祟时是独自一人……” 方衍没什么力道地拍了下何昼月肩膀:“去吧。” 何昼月应了声,走向那位修士回答问题。 等他再回来时,方衍已经拆开了礼盒,认真打量里面的东西。 那是他亲自炼制的剑鞘。 长劫剑虽是世间一等一的神兵利器,戾气却也太重,他专门跑了许多地方,冒险寻得各种灵材,哪怕多压制戾气一分,都能对方衍有不少好处。 方衍当着他的面唤出长劫,将原先的剑鞘取下交给曲殷,换上他刚刚送的,温声道:“我很喜欢。” 何昼月眼尾一弯:“喜欢就好。” 紧接着,方衍也从自己储物袋里掏出块玉佩,微微倾身亲自系在他腰间:“南溟朱玉,对你神魂有好处。” 何昼月伸手摸了摸,是温热的。 方才心底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方衍记得。 因系玉佩的关系,二人此刻靠得很近。 春末的空气已多少有些燥热,修士耳聪目明,每一阵心跳每一缕呼吸都真切可闻,夜风不经意从那点巴掌大的缝隙里钻过,搅得人心神荡漾。 何昼月仰起脸,长街两旁挑高挂起的灯火暖光穿过稀碎林叶洒在眸中,宛如星辰纷沓坠海,一派璀璨闪烁:“我也很喜欢。” 饶是方衍与何昼月朝夕相对了五十年,也不免有一瞬的失神。 他养的这个小情人有着不俗的修为,安静又事少,待人接物看似恪守礼数,其实逐字逐句将关系拉得泾渭分明。 明明身在尘世百年,何昼月却仍像游离在尘世之外、高悬苍穹的月,凌冽而孤高,唯独让光牵在了他的手里。 难怪过了五十年,他还没有腻味。 若是换了从前,他或许会多陪何昼月一会儿,可惜今日…… 方衍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星鼎殿的方向,伸手在何昼月后颈上捏了一把:“奔波了这么些天,今晚先好好歇息。” 何昼月在身侧的手极轻微地动了动,不疑有他:“明日南溟的人要来,你也早点歇息。” 随着何昼月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空气里的暧昧旖旎也渐渐散去。 曲殷适时上前道:“盟主,何公子在等您。” 方衍把玩了下换过新剑鞘的长劫剑,灵力倏然一松,长劫剑随即凭空消失。 他眼底一片清明,声凉如水:“走吧。” 第3章 风雨 为了尽快回到仙盟,何昼月接到去长临的任务后就没休息过,现在了却一桩心头事,当真好好睡了一觉。 只是他修为在这儿摆着,睡得时间不算长,再睁眼时,天边刚蒙蒙亮。 何昼月换好衣服做了早课,将自己收拾妥当,独自进入了疏泉境。 他天生神魂有恙,访遍名医都无法根治,只能平时注意调养。 五十年前是方衍先对他有意,他本不愿来仙盟蹚浑水,只是一次偶然与方衍共同跌入某个上古秘境,而他恰逢病发,秘境一旦开启不到时间就出不去,方衍为救他,不惜卸下灵力,以肉身受天雷之难,用血液唤醒万灵树。 万条枝垂的银树、霹雳忽闪的白光,以及猩红刺眼的鲜血。 他在如梦似幻的死亡边缘有了第一次心动,并一发不可收拾。 为了他的神魂,二人联手开辟了一方密闭独立的空间——疏泉境,并将万灵树搬了进去,自那以后遇见天地间蕴含灵力神雷就扔进疏泉境,共同用灵力滋养万灵树,再由万灵树滋养神雷,等神雷成熟,就可以用来调养神魂。 他这次去长临城,刚好捕捉到了一缕神雷。 疏泉境里满是他和方衍纯净的灵力,甫一进去就觉浑身舒畅,三段长阶的祭台中心,万灵树挺直伫立,每寸枝叶都泛着银光,在明媚无垢的空间里磅礴伸展。 何昼月熟门熟路地走上祭台,将新得的神雷挂上枝桠,当他抬头欣赏满树流光时,俊眉忽地皱了起来。 树上的神雷,好像少了三道。 疏泉境只有他和方衍进得来,难道是方衍拿去了? 可方衍,不是火灵根吗? “昼月!昼月!” 听到耳熟的呼喊,何昼月眉间一松,转身踏回寝殿。 来人长得精雕玉琢,举手投足间却称得上狂野,单是明黄色的外袍就亮得晃眼,还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似的,从头到尾耳环项链手镯戒指玉佩齐全得很,就连脚下蹬着的靴子上都镶了够小宗门一年花销的灵玉。 也就是这人修为能挤进一流修士的行列,不然一出门就得被抢到里衣都不剩下。 闻十七,他在被何汐亭带头孤立时结交的好友,两人一静一动,不过颇为投缘。 何昼月主动给闻十七倒了杯茶:“你怎么来了。” 闻十七不跟他客套,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何汐亭回来了,这不怕你受欺负嘛。” 何昼月一晒:“他欺负不到我。” 闻十七挤眉弄眼:“可不是,听说昨天方衍当众给你出头了啊,啧啧,何汐亭得气成什么样啊,爽不爽?有没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何昼月没想到就一晚上的功夫,宴上的事就能传到闻十七耳朵里,现在的修真界算不上多盛世太平,也不知道这些人哪儿这么闲。 他摇头道:“何汐亭怎么样,都与我无关。” “我就知道你不在意,你越不在意,估计何汐亭就越生气!”闻十七啧啧出声,“想当年你初回何家,仅学了点何家外门功法,就在年轻一辈里脱颖而出,把何汐亭比得像滩烂泥,他可记恨死你了。” 那是近百年前的事,他尚且年轻,性格里没有藏锋一说,不过即使现在也不曾后悔:“修真界,本就是凭本事说话。” 闻十七将瓷杯往光滑的玉石桌面上一放,半点声响都没荡出来:“那倒是。话说你跟方衍什么时候成亲啊?” 何昼月闻言一愣:“成亲?” 闻十七:“那些人不就看你有实无名,才想仗着方衍欺负你嘛。你们都在一起五十年了!” 说着,闻十七伸出五根手指翻来覆去比划着:“五十年,你要能生,孩子都能筑基了。” 何昼月虽不是在之乎者也的书卷里浸泡长大,却也极少听到这么露骨的言辞,不由轻咳一声:“整个修真界都压在方衍身上,他平时事务繁忙。” 闻十七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就算再忙,五十年连个结婚的功夫都腾不出来?” 何昼月日子过的清净,修真又无岁月,当真没想过这茬,一时有些茫然。 闻十七见他这副样子,苦口婆心道:“这么大的人了,哪天被方衍卖了都不知道。” 何昼月失笑:“我记下了。你来这么久,光说我了,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最近运气挺好,我去南海转了圈,赚了不少。”闻十七想到什么,又是一撇嘴,“这不正好撞上方衍接何汐亭回仙盟,我怕那孙子给你找麻烦就赶紧来了,还真给我猜着了。” 何昼月没功夫计较突然矮了的辈分:“等等,你说在南海遇见方衍接何汐亭回仙盟?什么时候的事?” 闻十七:“就这月十七。” 何昼月的眉又皱了起来。 南溟朱玉每八年才产出一块,就在第八年的春末十七出世,而且极其难取,修为不到他这个水平就是去送死。 南海和南溟虽然都带了一个南字,却是相距十万八千里,如果方衍在南海接何汐亭,又怎么去拿南溟朱玉? 见他跑神,闻十七疑惑道:“你怎么了?” 何昼月:“没什么,还有什么新鲜事吗?” 闻十七此次来仙盟除了看看何昼月,另外还要跑趟生意,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何昼月亲自将人送出门。 等闻十七走后,他即刻走去相反的方向。 方衍给他的南溟朱玉的来处,一问便知。 这个时间,不少人都在为南溟十三周的城主来朝做准备,他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平静的到了库房。 他走进十丈高的漆门,绕过曲折回环的长廊,正要来到库房的正殿时,意外听到了拐角处传来的交谈。 在层层树荫下,站着两个穿弟子服的修士。 “我就说盟主还是偏心何公子吧,今日南溟十三洲城主来朝,盟主只带了何公子去,根本没叫清霁仙君。” “可清霁仙君与盟主已经五十年的感情了。” “五十年都没与盟主结为道侣,还不够说明问题吗?清霁仙君在何家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是盟主好心,让他在盟中锦衣玉食的,还真把自己当盟主道侣了,整日里冷傲得不行。” “和清霁仙君比起来,何公子确实可亲许多,兄弟俩明明长得有八分相像,怎么性子就差这么多?” 何昼月来得晚,只听了一半,却也能猜到大概。 许是这二人,或者更多人早就抱着类似的想法,如今何汐亭游历归来,便开始肆无忌惮。 至于所谓方衍给的锦衣玉食,他以为就像他愿意因为喜欢为方衍去帮忙处理各种事务,方衍也会因为喜欢好好照顾他。 这并不是什么腌臜的交易,仅仅是出于感情的双向付出。 何况他一个出窍期的修士,到哪儿受不得此般待遇? 他心中没什么波动,只觉仙盟的风气是时候该好好肃清肃清。 门边突然“咣当”一声,琉璃做的杯子砸上琼玉台阶,碎片四处飞溅,在空中划出道道七彩斑斓的弧光。 库房的掌事满脸惊恐,慌张地跨过一地碎渣跑到何昼月面前行礼,膝盖哆哆嗦嗦,好像下一息就要跪下:“见过清霁仙君。” 树荫下的那两个弟子终于发现何昼月的存在,这两位是真的原地跪下了:“见过清霁仙君!清霁仙君饶命!” 掌事偷偷抬头,在窥到何昼月那双没什么表情的眸子时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是属下管教不严,望仙君降罪!” “按规矩办便是。”何昼月不欲与之计较,淡淡道,“我来找这两日的出库与入库记录。” 说罢也不顾身后的反应,径自进了库房正殿。 毕竟也在方衍身边待了这么久,调看记录的权限还是有的。 小厮很快将茶水端了上来。 是他最喜欢的,北地的子规。 一盏茶还没喝几口,记录的玉简也呈到了他面前。 何昼月没有犹豫,探入神识直接搜查昨天的信息。 【五月二十一日戌时三刻——曲殷——南溟朱玉】 也就是说,是昨日曲殷回来取了南溟朱玉,又带了个弟子,找借口将他支开,把南溟朱玉偷偷给了方衍。 方衍根本不记得…… 温热的玉石尚坠在腰间,何昼月又想到宴会被占去的座位,以及万灵树上少了的神雷。 细究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却在这么短时间里汇聚成一股涓涓水流,从不知名的虚空陡然砸在平静的湖面上,将完整映着的一弯明月搅了个七零八乱。 他耳边响起刚步入修仙一途时,师尊说过的话。 师尊说,风雨来时,该有所觉。 何昼月握着玉简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他既然和方衍在一起,有什么事就不该藏着掖着,能早问清楚还是早问清楚。 那掌事已处理完两个手下弟子,惴惴不安地立于案前,像是唯恐记录再出什么错漏,连自己也要被从仙盟里逐出去。 掌事:“仙君,可有什么问题?” 何昼月将玉简放到候着的小厮手中:“并无。盟主带何公子去参加南溟十三洲列位城主的朝见了?” 掌事:“对,南溟第九洲的城主新换成了曾经的侠盗琅乙师,何公子仰慕琅乙师已久,故而……” 何昼月声音猛地一沉:“谁?” 掌事:“侠盗琅乙师啊……” 何昼月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琅乙师虽素有劫富济贫的侠盗美名,私底下却做过大不韪之事,早在他少时就被他师尊斩于剑下! 琅乙师已死,那混进南溟十三洲朝见队伍的,又是谁? 第4章 争吵 仙盟共三十二峰,七十一殿。 巍峨雄伟的主峰元清大殿内,两排的墙壁边横贯粗厚坚实的长木,硕大的编钟肃穆地悬挂其上,角落灯台处由底面垂直升起绚烂的光圈,四座古朴的方鼎被托在半空,源源不断向外冒着氤氲雾气。 在没有尽头的印花地毯两边,有近百修士整齐地站成数列,个个脸上都充着由衷敬畏。 朝见已近尾声,南溟十三洲的城主正在仰赞首座之人。 “多亏盟主,我南溟之乱才能平息。” “盟主神威盖世,有盟主统领修真界,真乃我修真界之福。” 面对滔滔的溢美之词,方衍始终噙着得体的微笑,如松如竹的坐在那里,声音平缓,却带有令人臣服的威严:“本君只是为修真界尽一份心力罢了。” 第一洲的城主抱拳道:“盟主过谦,百余年前,若非盟主仗义出手平定战乱一统天下,修真界还不知要乱上多久。” 第三洲的城主接着道:“所言极是!天选一代之后,修真界陷入内耗,如果没有盟主,修真界怕是早不存矣。” 在一片和谐中,琅乙师突兀地插了进来:“天选一代耗去天下气运,以致世人飞升得道必须借助登天梯,不知盟主何时肯将登天梯拿出来?” 偌大的元清殿顿时陷入寂静。 与琅乙师离得近的六城主额上当即冒出一串冷汗,顺着滚圆的脸颊坠在地板上砸出滩滩水渍。 七城主咽了口吐沫,忙拽了六城主一把。 六城主如梦初醒,跟七城主细碎着往远处挪了挪。 他们这位盟主看上去客客气气,实则喜怒都不动声色,平淡的几个字就够人心生惶恐,畏惧得寝食难安。 琅乙师竟敢当面问登天梯,真是活腻了! 方衍将目光移到琅乙师身上,声音是一贯的平和:“登天梯乃是通天神器,当世仅此一架,须得以灵脉浸养,故而本君才将它存放在仙盟,若有人临近飞升,仙盟自会为他提供法坛。” 琅乙师像是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得了解释仍不肯老实:“一派胡言!你明明就是想独占登天梯!” “伪君子!交出登天梯!” “交出登天梯!” 眨眼的功夫,琅乙师双目眦红,血色涨了满脸,连牙缝里都往外淌着涎液。 越来越嘶哑的叫喊回荡在大殿里,墙边挂着的编钟无风自动,晃出沉重的闷响,如同一击击重锤直往人识海里砸。 十一城主想着在方衍面前表现一下,骂了声“混账”,拎起长戟就冲上前。 结果那戟尖带起的风都还没靠近琅乙师,整个人就被丢了出去。 地上不知何时冒出个黑色的漩涡,水泡叽里咕噜地接连炸开,将地板烧出一个个大洞。 眼见十一城主就要跌进漩涡中,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凌空而来,抓过他的肩膀,脚在尚且完好的石柱上一踏,无惊无险地落在地上。 何昼月隐踏雷鸣,手持流华剑,眸光锐利:“何方邪物,敢在元清殿撒野!” 眼见流华剑即将抵上琅乙师喉口,琅乙师再次嘶叫起来。 “交出登天梯!” “交出登天梯!” 黑色的漩涡不断冒出,何昼月神色一凝,正要动手,就见每道漩涡上都燃起绚烂的火焰,只瞬间的功夫,便连灰烬都没剩。 方衍仍是原来那副样子,连手指都没动弹,只懒懒掀了下眼皮,一场突如其来的入侵就被强行截断。 形势刹那翻覆,摄人的威压从天而降,伴随着骨骼断裂的闷响,琅乙师双膝一塌重重跪了下去,连头都抬不起来。 何汐亭本在方衍右手边上看了半天,见琅乙师被按趴下,施施然走下高台。 何汐亭:“兄长,这究竟是什么邪物?” 何昼月刚要开口,猛地察觉到什么,一把将何汐亭推去一边:“都闪开!” 一股极大的力量在“琅乙师”身上汇聚,以“琅乙师”为圆心,十丈以内皆化为黑色漩涡。 狂风从漩涡中心扬起,似要吞噬周遭的一切。 金丹自爆! 尽管这“琅乙师”是不知什么东西假扮的,但能当上南溟十三洲的城主,又能顺利蒙混过关进入仙盟,其实力修为可见一斑。 何昼月离得太近,再躲闪已是不及,竖起流华挡在身前,银白色的寒光拔地而起。 下一刻,更为强大的威压轰然而至。 他看到方衍离开首座,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抬,紫色的火焰将“琅乙师”连带不断膨胀的灵力一起烧成个人形的光团。 光团劈啪作响,如艳阳般将满地的黑色漩涡蒸发殆尽。 连危机都算不得的意外变故并没有在方衍面上掀起什么波澜。 这位踏进大乘的宿微仙君、修真界巅峰的仙盟盟主,一身繁复尊贵的白色外袍纤尘不染,衣摆金线绣着的金乌与山峦在殿外射进来的正午阳光下如化实质,灼热地睥睨着世间万物,让人险些忘记呼吸。 “曲殷,处理掉。” 曲殷第一个反应过来,动作利落地进行善后。 欢呼再次在元清殿中响起,众人齐声呐喊着方衍的道号尊称,宣誓臣服与追随。 而何昼月仍握着方衍送他的流华剑,孤身站在满殿的热切之中,尚未燃尽的火苗映进他瞳,却如同披了层冰冷的白霜,怎么都暖不起来。 他的爱人从离开首座便护在何汐亭身前,直到尘埃落定的此时此刻,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 “昼月,昼月?” 宁静的私院中,何昼月被从沉思中唤醒,抬头去看圆桌对面坐着的方衍。 方衍眼尾一挑,泛起些许笑意:“想什么呢?” 何昼月:“没什么,说到哪儿了?” 方衍:“琅乙师早就死了百年,今日之人只是占用了琅乙师的躯壳。” 何昼月:“那占了琅乙师躯壳的是谁?” 方衍:“只知道是沓神门的人。” 沓神门…… 何昼月:“我此去长临,发现邪祟作乱的背后,也有沓神门的手笔。” 何汐亭:“数百年前仙魔大战,一批天赋极高的修士应运而生,其中修为最高,出力最高的那群人被称为天选者,至今早就飞升得差不多了,琅乙师虽不是天选者,但毕竟也是天选一代的人,修为可不算低,这世上能比过他的寥寥无几……” 说到这里,何汐亭顿了顿:“难不成杀他的,是迟迟不肯飞升那位?若是如此,那沓神门背后……” 方衍微微摇头:“大战之后林深携门派避世而居,他迟迟不肯飞升,为的是魔界那位师弟。或许琅乙师是他杀的,但以他的性格,绝不至于造出一个沓神门来四处作恶。” 何汐亭不解:“我游历的时候,发现沓神门更多是针对修士,究竟是什么人对修真界恶意这么大?” 方衍闻言,意味深长道:“大概觉得修真界没救了吧。” 何汐亭反倒露出笑容:“这话要放到近两百年前还像个样子,现在盟主统领修真界,哪里不是欣欣向荣?” 方衍不答,却是问向一直少言的何昼月:“昼月觉得呢?” 何昼月眉间划过道一闪而逝的抗拒。 仙魔大战结束,修真界本该齐心复兴,却争权夺势近百年,如今方衍一统修真界,仍有沓神门为一己私欲不断作乱。 明明该是净心向道的路途,却变成了另一处欲望集结的道场。 叫他说,还不如全都散了去,各自回各自的洞府修炼,指不定这世间还能更清净些。 何昼月将心思收敛,平静道:“无论如何,都不该牵连无辜。” 方衍轻笑一声,浓密的眼睫略微下垂,将眼底那点不甚分明的遗憾遮了个干净:“你倒是未曾变过。” 说罢端起茶盏啜上一口:“今日就到这儿吧。” 这便是赶人的意思。 任凭何汐亭懂事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何昼月一动未动:“我有事要与你说。” 方衍:“什么事?” 待何汐亭彻底走出余光范围,何昼月将腰间的南溟朱玉解下放在桌上,也不说话,只静静观察方衍的表情。 那张俊美的脸上找不出什么异样,就当他以为方衍要辩解的时候,方衍开口道:“是我忘了。” 随着这句承认,两人间僵持的气氛松了下来。 还好,方衍若是死不承认,他才会失望。 “你肩上担子重,我理解。”何昼月先是给了个台阶,话锋继而一转,“但何汐亭身上的万灵神雷是怎么回事?” 方衍眉心轻皱:“他是你弟弟。” 何昼月:“可万灵神雷也是我的东西,你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 到底是久坐高位,被接连诘问,方衍神情明显不悦起来:“那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东西。” 何昼月:“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 方衍的声音略微提高,隐隐带着警告:“昼月。” 换了旁人多被会被方衍吓住,可何昼月没有丝毫惧色:“我说错了吗?万灵神雷能有现在的威力,也有我心血喂养的一份,你明知何汐亭待我如何。” 方衍:“我原以为你只是不喜权势争夺,故而冷漠了些,没想到竟连血脉相连也不顾了吗?” 何昼月难以置信地望着方衍。 他与方衍在一起五十年,却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这个人,熟悉的眉眼处处透露着陌生。 何昼月:“方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方衍不答反问:“你又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在何汐亭游历归来的第二天,五十年从未红过脸的两人不欢而散。 第5章 本章作话【重】 处事厅和元清殿建在一峰,比威严的大殿显得偏僻又寂静。 厅顶挑得比寻常建筑更高些,还特地设了两扇透明的天窗,百余颗夜明珠规矩的嵌进壁上与月光辉映,殿中央摆着个不值什么钱的青铜香炉,是方衍某次去人间游玩捎回来的物件。 都说龙生九子,那香炉偏镂空雕了几只神兽互相撕咬,配上袅袅青烟飘动,显得凶神恶煞的。 方衍将批过的文书往旁边一推,曲殷顺势拢过收拾好,还往他见底的杯里添了茶。 他鼻尖一动,在清淡的茶香中后知后觉想起来点什么。 这茶叫子规,是何昼月最喜欢的茶。 口感清苦,回味带涩,也不知道何昼月喜欢它哪里。 想到最后和何昼月相处的情景,方衍压低了眉。 原以为何昼月清逸省心,不曾想竟这么大的气性,闹起来也同常人般无趣。 方衍按了按太阳穴:“清霁仙君呢?” 曲殷:“在凤凰林。” 方衍:“他自己?” 曲殷:“闻家那位大少爷也在。” 闻十七? 那个无比闹腾嘴上还没把门的大少爷? 方衍正想着,处事厅门口现出一个人影。 何汐亭青纱绿袍,端着个灵气从未合严的盖子源源向外溢的食盅含笑走了进来:“盟主还没忙完?” 方衍表情很快变得温和:“你怎么来了?” 何汐亭:“我游历到西川时遇到了上好的火系灵材,想着给盟主尝尝味儿。” 何汐亭没让曲殷帮忙,亲手舀一碗递过去。 方衍尝了一口。 挺甜的。 方衍:“不错,你的手艺还和从前一样。” 何汐亭笑道:“盟主不嫌弃就行。” 方衍:“结丹之事准备的怎么样?” “都准备妥当,在仙盟结丹,我觉得很安心。”何汐亭答完后停了片刻,眸中微光一闪,带着几分艳羡与自嘲,“说起来我与兄长差不多大,兄长已是出窍后期,我才要结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兄长一样帮盟主做些事。” 方衍似笑非笑地看向何汐亭,半晌后方才出声:“答应你的,便是你的,不要想那么多。” 这话掺杂进些警示,何汐亭却像吃了颗定心丸,朝方衍盈盈告罪:“汐亭知错。” 何汐亭:“今晚山下有庙会,盟主要不要去看看?” 子规的苦味与甜腻的灵汤纠缠在一起,不伦不类地往方衍鼻子里冲。 他一展衣摆,兀自起身:“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改日吧。” 何昼月心思重,又有闻十七在旁边搅和,指不定会添什么乱。 对他而言,何昼月还有大用。 * 凤凰林。 何昼月从前喜欢凤凰树,方衍便为他在仙盟后山种了片凤凰林。 而现在距离他和方衍闹矛盾,已经过去七日,这七日里,方衍一点消息都没传来。 他刚送走闻十七,将一室的器皿收拾妥当后,跑去最大的那棵凤凰树下挖出坛自己酿的酒,又从储物袋里掏出张棋盘,摆上从师尊那里看来的残局准备打发时间。 然而心思总是往凤凰林外飘,怎么都定不下神。 师尊喜好清静,为了不给师门添乱,他下山一百年从来没用过师门的招式,就连原本的佩剑都没唤出来过。 在刚与方衍在一起不久,他偷偷回过一次师门。 那时师兄劝他留下,说方衍并非良人,可他却觉得方衍万般好,见他态度坚定,师门里的一位前辈替他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他与方衍的牵绊早早就定下,二人有着命定的姻缘。 他问前辈牵绊是什么,前辈说,让他等万灵花开。 谁知现在他没等来万灵树开花,倒等来了何汐亭。 七日前方衍的陌生浮现在他心头。 方衍有此变化,究竟是因为何汐亭的归来,还是因为他长久以来看到的,都是…… “在下棋?” 心心念念的人忽然出现在对面,骨节分明的手指拂去软垫上的落叶,弯腰坐了下去。平日里形容得体、随时可以去大殿供人敬仰的仙盟盟主只简单冠了发,一身便装自然随和,在这片只有他们两个的凤凰林里,少见的让人感到亲切。 饶是方衍先来低头,何昼月气仍未消:“你来做什么?” 方衍上身前倾,从储物袋里掏出两个大盒子放在地上并打开:“这是三十道神雷,以及南溟十三洲建立后所有的南溟朱玉。之前是我没有照顾你的感受,昼月,不生气了好不好?” 何昼月垂下眼。 原来这些天,方衍是去找这些东西…… 心中软了许多,可他还是道:“方衍,你知我不是为俗物生气。” 方衍往他身边靠了靠,伸手揽过他的肩膀:“我知道,昼月是怪我偏心。” 何昼月不语。 方衍无奈道:“是我没想到,你们兄弟二人间嫌隙隔阂深到这种地步,以后我一定会注意。” 许是自幼听各位先人的爱情故事长大,又被师尊师叔师兄他们保护得太好,何昼月对感情的认识简单而纯粹。 喜欢就是喜欢,错了就道歉。 两个人有问题像现在这般说开便是,他们都有维护这段感情的心,没有什么不能面对。 他终于舍得去看方衍。 其实方衍的面相偏向多情,只不过平日里周身总是带有迫人的气势,没谁敢多看,如今气势一收,那双尾部上勾的桃花眼顿时荡起潋滟情意,像是潭够不到底的温暖湖水,时刻哄人投身沉溺。 何昼月松了力道,在靠上方衍的那刻猝不及防地问出一句:“方衍,你有没有想过结契成亲?” “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方衍神色陡然一僵,顺势侧过脸与何昼月亲昵两下,将那点不然尽数化解,“闻十七问的?” 何昼月:“谁问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的?” 方衍故作沉思:“既然昼月有意,那等忙完这段时间,我们看看日子?” 何昼月的心彻底定了下来,轻声道了句“好”。 方衍哄孩子似的在他肩膀按了两下,探身将桌上那坛刚开封的酒提过来:“你新酿的?” 何昼月:“对,你先尝尝,我再去拿个酒盏。” 结契成亲的事只是随口一问,若他讲究这些虚礼,便早就提了,何需等到现在。 只是方衍当场认真考虑,说明对二人的感情是认真的。 这就够了。 师门的前辈说他和方衍有命定的姻缘。 万灵花开,牵绊方现。 等到万灵树开花时,他一定要好好瞧瞧,究竟是怎样的缘分才会让他在这万丈红尘中遇到方衍。 盖在心头的阴霾缓缓散去,何昼月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他到屋里挑了个成套的酒盏,悠闲地走了回去。 那边方衍正边喝着酒边看被他下死的珍珑。 他刚只想着满肚子的心事,酒还没尝,不由关心道:“味道怎么样?” 方衍举着酒盏,颇有兴致:“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这么招醉的酒了。” 招醉? 何昼月凑过去闻了闻。 确实烈了些。 方衍:“酒叫什么名字?” “思愁。”何昼月回忆了下酿酒时的步骤,检讨道“应当是黎枝放太多。下次……” 他话还未说完,被方衍拦腰一拉,直接栽进坚实熟悉的怀抱。 紧接着,一口醇烈的浊酒从唇缝间渡了过来。 何昼月枕着方衍的右手躺在地上,分外灼热的呼吸烫在他脖颈处。 方衍嗓音暗哑:“烈不烈?” 他口中应了一个肯定的字节,滚动的喉结随即被唇齿叼了正着。 宛如被狩猎与性命被彻底掌控的错觉让他浑身一紧,下意识按上方衍的肩膀,试图将人往外推:“会叫人看见……” 方衍含糊不清地笑道:“刚刚还说要成亲,现在却害怕叫人看见我亲你?” 何昼月从脸颊耳根,乃至衣领边缘的的皮肤烧了个通红,听见方衍的话,不怎么凶狠地瞪去一眼。 方衍也不急,逗完后又耐心地哄着:“先是我去南溟你去长临分隔了许多天,又闹了七天未见,昼月,我很想你。” 何昼月推拒的力道小了下来。 凤凰林蔓延不断,像没有尽头。 何昼月视线里是满青涩未开红,渐渐的,那一朵朵花苞开始被水雾遮挡。 在他被拖进深海的前一刻,天边划过一抹突兀的深蓝。 是玄鸟! 何昼月猛地惊醒,从浪潮中翻身上岸。 方衍像是察觉到何昼月的变化,微直起身:“怎么了?” 还好二人外袍都没来得及脱,何昼月努力平复气息:“抱歉,我有些要紧事……” 方衍眼尾一弯:“你确定,这种时候?” 何昼月避开了方衍的目光,这种时候离开是不太好,但没办法…… 他自顾自将领口收拾整齐,犹豫了下,最后在方衍唇边落下一吻,耳根的颜色尚未褪尽:“等我回来,偿你……” 见何昼月如此坚定,方衍只得无奈地在人唇上咬了一口,让出条道来:“路上小心。” 何昼月:“你也是。” 待何昼月的背影消失在天际,方衍懒懒坐回棋盘边上,拎起酒坛自己又倒上一盏。 思愁。 他的这个小情人好像藏着许多秘密。 不过,他不在意。 第6章 尘缘 确认没有人尾随,何昼月以最快的速度御剑飞向师门驻地。 玄鸟是师门灵兽,他下山百年来都未出现过,现在现身,定是师门出了什么大事。 果不其然,哪怕已至深夜,他还未落地,就见仙雾腾绕的山门前有弟子引颈守候。 “小师叔回来了!快去通知掌门!” “见过小师叔!” “见过小师叔!” 何昼月叫住一个弟子:“发生什么事了?” 那弟子欢喜道:“回小师叔,是师叔祖要飞升了!” 师尊要飞升?! 何昼月连忙往师尊所住的地方赶去。 多年未归,师门的一草一木和他离开时相比好像没什么区别。 他飞跃竹林,走过九曲回廊,横跨峰前的七星剑阵,临到殿前又堪堪停住脚步,在刚没脚踝的池边临水自照,确定不曾失仪又肃了肃面孔,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些。 何昼月甫一进殿,就和出来接他的大师兄撞个正着。 林听一席规矩的水蓝色垣怆弟子服,玉簪端正,仪态翩翩:“昼月,你回来了。” “师兄,好久不见。”何昼月许久未见林听,那点喜色到底没能藏住,“你近来如何?” 林听笑道:“师兄很好,垣怆也一切都好。你呢。” 何昼月:“我也很好,听说师尊要飞升了?” 林听:“对,师尊正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何昼月随师兄一起穿过大殿,后面典雅的庭院中的凤凰树下正坐着个男子。 天选一代唯一在世的天选者,垣怆的现任掌门,何昼月的师尊,林深。 世人对这位传说中载满盛誉的修士有诸多猜测,却鲜有谁料到,林深是一个看上去斯斯文文,乃至有些温柔的人。 何昼月那股沉静的气质,离不开林深的言传身教。 他快步走上前,亲近又不失恭敬地行了个礼:“见过师尊。” 林深同他招手道:“昼月,在外可好?” 何昼月:“昼月安好,听说师尊决定飞升了?” 林深展颜:“嗯,我已在停了太久。” 天选者几百年前就飞升的差不多,何昼月知晓师尊迟迟不走是为了身在魔界的那位,于是问道:“师叔那边?” 林深:“他选择沉睡了,只是这天下还不怎么太平,日后你们要多注意些,莫要让人去惹他安宁。” 何昼月与林深齐声答道:“弟子谨记。” 虽然不舍,但师尊飞升是件好事。 他以后要更加努力修炼,总有一日能与师尊重逢。 关于飞升的事只简单聊了几句,林深话锋一转:“昼月,这次回来,你还打算走吗?” 何昼月哑然。 垣怆上一届掌门是他师尊的师姐,也就是他的师伯,师伯仙魔大战打了个痛快,大战结束后顺应师祖的意思,率垣怆隐世。 师尊上位后更不愿与俗世掺和,他在垣怆外待了百年还能回来,全依仗师尊偏爱。 可他不能得寸进尺,何况现在师尊要飞升,他若是走,怕是再也进不了垣怆的山门了。 可方衍还在等他。 染血的万灵气根,雷霆中挡在面前的后背,似火灼燃的凤凰林,耳鬓厮磨间的旖旎情话…… “你要是再走,日后就别回来了!” 垣怆邢司的掌事长得凶了些,与寻常人家门上贴的钟馗有几分相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的,胡子一吹一蹬,像是恨不得将何昼月踹到垣怆外边绕着的弱水中。 “当初掌门看你困于身世,怕影响你修行,放你下山寻亲渡心劫,你倒好,尘缘未断罢了,又与那方衍纠缠在一起!” 何昼月自知有错,一掀前摆,扑通朝着林深跪了下去:“弟子不肖。” 林深忙要扶他,何昼月却是不肯起。 林听察觉到什么,皱眉道:“昼月,外面灵气不比垣怆,你不是一直想修得大道,飞升成仙吗?” “师兄,我是想得道飞升。”何昼月答完林听后,直望着林深:“可弟子曾为方衍所救,因果未偿,又与他互生情意,若就这么丢下他,心中久愧,怎么得道飞升。” 林深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当真这么喜欢方衍?” 何昼月长睫扇动,月光被凤凰叶裁剪的支离破碎,水波般映在他昳丽的容颜上,明艳不可方物。 他坚定道:“喜欢。” 刑司掌事:“林昼月!你可想明白了,若你坚持下山,为了不泄露垣怆之事,被下禁制外,还要被削去半身修为!” 何昼月目光没有丝毫动摇。 这下连林听也要担忧生气,林深却幽幽叹了一声:“罢了。” “世间种种,皆有定数,今日选择,也无非是从前结下的果,也会是将来种下的因。” “我们垣怆一派讲究随心而为,大道三千,昼月,为师会在上界等你。” 何昼月倾身而拜:“谢师尊成全,日后无论弟子身在何处,是何身份,都定当以垣怆利益为首位!以性命捍卫垣怆尊严!” 林深:“既已定下,便尽快开始吧,趁为师尚在,还能替你看护些。” 硬生生削去修为,皮肉筋骨,通体经脉皆如在寒冰烈火中被碾碎融化,何昼月天生神魂有恙,尽管有林深相护,仍痛得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全凭记忆里那抹耀眼的红苦苦支撑,好似无边黑暗中唯一悬在远方的亮光,陪他咬牙熬过每一寸要命的刀锋。 林听在旁看了全程,几次三番想要阻止,都被林深挡下。 待何昼月跌落出窍,掉回元婴,这场酷刑才算告一段落。 何昼月浑身是汗,连手指都不愿抬,全凭惊人的毅力不肯倒下,虚弱地坐在蒲团之上朝刑司掌事谢刑,声音近乎于无。 刑司掌事执管垣怆礼法数百年,想不通怎会有人会为了山外的情爱放弃这么好的地方,受如此酷刑,施完术法后气得扭头就走。 林深为何昼月疗伤,浩瀚的真气自丹田流入四肢百骸,何昼月这才有了活着的实感。 何昼月:“多谢师尊,是弟子……” 林深抬手拦住了他未说完的话,掏出一块剔透的玉石亲手为他戴上:“昼月,踏入仙途,各有际遇,只是无论日后遭遇什么,为师都望你不忘我林氏一脉的宗旨本心。” 何昼月眼眶一热,重重点了点头。 隔夜。 天空中属于天选者的方阵里,仅剩的那一颗星浩然变亮,灵力如雨水般坠下,将整片大陆照得如同白昼。 细雨歇后,星辰尽灭。 最后一位天选者飞升,天选一代彻底翻章。 修真界各大门派朝仙盟叩首,齐称未来属于仙盟,属于方衍。 等何昼月修养到能勉强使用法术,已是三日后的事情。 尽管极为不舍,他还是没有厚着脸皮赖在垣怆,一路御剑回了仙盟。 削去修为对他的损耗太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养回来。 不过好在有方衍相伴,无非时日长些,总有再回出窍的那天,他会和方衍一起,走得更高更远,到时候一同飞升上界,再去与师尊他们团聚。 想到自己形容多半狼狈,何昼月打算先回寝殿收拾一下,不然方衍看了定会担忧。 只是他未曾想到,还没刚进寝殿的大门,就被不知哪里冲出来的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那个他认得,是何肆身边的首席大护卫,名字接地气得很,就叫何大。 面对何肆的人,他端起架子,神色一敛,又是那个冷若冰雪的清霁仙君。 何昼月:“谁许你们在仙盟放肆?” 何大眼中布满血丝,竟比他一个刚被削了修为的人还要憔悴几分:“何昼月!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束手就擒,同我去盟主请罪!” 何昼月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 何大恨恨道:“到了现在你还装什么装!大公子结丹失败,至今生死难料!” 何昼月闻言一怔,何汐亭结丹出了事? 可这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何大见他不肯承认,更是恼怒:“大公子为人和善,从未与人结仇,仙盟又防备森严,除了你还有谁能谋害大公子!”何昼月略一思考便明白何大的想法。 何汐亭这人虽然修为平平,为人处事上却很有一套,也确实帮过不少人,表面功夫做得尤其足,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又有方衍与何家在背后撑腰,谁见了都得和和气气叫一声何公子。 放眼整个修真界,只有他与何汐亭存有嫌隙。 而且何汐亭是在仙盟遭难,也只有他有这个胆子动手。 可他这几天都在垣怆,没时间不说,就算在仙盟,也不会把何汐亭放在眼里。 何昼月冷声道:“不是本君,想替他寻仇,不如再去好好查查。” 何大不依不饶:“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承认,但为了大公子,今日说什么都要你血债血偿!” 何昼有伤在身,全靠师兄给的丹药吊着,不欲跟何大动手:“这里可是仙盟,何大,你莫要在此放肆,不然盟主怪罪下来,何家也保不住你。” 何大冷冷笑道:“何昼月,你以为盟主不知道吗?” 何昼月蹙眉:“什么意思?” 何大和身边的家丁分海般让出一条道路,在大殿的正门处,方衍缓步踏来。 几日前分别时的柔情蜜意像隔在上辈子,那张对着他素来平和的面容如今不带半点表情,似有阴云笼罩。 他听到方衍沉声质问:“昼月,你这些天,去了哪里?” 第7章 结丹 仙盟刚刚下过一场雨,何昼月隔一捧不规则的水滩静静看着方衍。 经脉时凉时热的折磨还未散尽,加上赶了许久的路,其实他现在的感知都有些迟钝,甚至一时间听不明白方衍的意思。 当泛凉的晚风吹过他脸畔,恰与经脉一阵汹涌的寒意重合,这才将他从恍惚中唤回现实。 他尽量镇定地问道:“你怀疑是我?” 方衍眼里是深浓的墨色:“我在问,你去了哪里。” 那种陌生的感觉再次袭来。 除了陌生外,何昼月还在持续不断的疼痛中感到了一种难以理解的荒谬。 何昼月干涩道:“我去办了些私事。” 方衍:“什么私事?” 何昼月:“方衍!” 微微抬高的音量让二人都清醒了些。 方衍一扬手,何大只得不甘心地率一众家丁退了出去。 等院中只剩他们两个,方衍淡淡道:“何汐亭结丹失败,彻底昏迷前抓着我的手,只说了两个字,‘兄长。’” 方衍:“仙盟警戒森严,昼月,我给了你除我外最高的权限。” 何昼月终于明白今天这一出的缘由,可何汐亭的事,他确实半点不曾参与。 他摇头道:“不是我。我若想动何汐亭,一个融合修士根本活不到今天。” 不动还好,一动又觉得头有些犯晕。 何昼月藏在袖子里的右手紧握成拳,考虑要不要凝出一道剑气让自己更清醒些。 不等他做出决断,方衍忽然冒出一句:“你身上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何昼月下意识想要抚上胸口垂着的吊坠,手抬到一半又强行停下。 垣怆一心隐世,他不能出卖师门。 何况他被下了禁制,就算想说也说不出口。 见何昼月只兀自沉默地站在那里,也不知这次出去遭受了什么,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即使如此也始终不肯吐露一个字,凌乱的额发下一双眼多次闪烁,怎么都不敢看他,既脆弱又倔强。 方衍胸中无端涌出一股与何汐亭全然无关的烦闷。 方衍:“一去多日,竟连个借口都没想好吗。” 何昼月:“我以为你会信我。” 又一阵凉风逃难似地从二人面前隔着的宽阔空白中横穿而过,慌不择路地撞上墙角的凤凰树,枝叶便飒飒响了起来。 再这么僵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方衍看了眼何昼月失了血色的唇,心中烦闷更甚,大手一挥,地上那捧小水滩化作道透明的结界,转瞬将整个寝殿围困其中。 “在你想清楚之前,就先在这儿养伤吧。” * 重峦殿本就比别处冷清些,零星几个小厮再被撤去,便只剩下何昼月这点半死不活的人气。 何昼月刚结束完一场调息,正坐在榻上没焦距地盯着盏长明灯火。 时至现在,他仍然没有太大的实感。 回来的路上他想了很久要怎么跟方衍解释这几日的消失,以及跌到元婴的修为。 他不愿骗方衍,却也不能照实了说。 他觉得方衍定会懂他的难言之隐,可没想到二人一见面就因为何汐亭闹到这种地步。 说得好听些是养伤,直白些就是软禁。 他前脚在师尊面前说与方衍互有情意,结果刚回来就被软禁,滑稽又可笑,若是叫刑司掌事知道,怕不是要气得千里来到仙盟追杀他,好让他别给垣怆丢人。 何昼月的目光从灯火上移开。 殿内所有家具摆设无一不出自名家之手,全都合他性格,浅淡素净,奢贵而不落俗。 那日在库房前偶然听到的对话浮现在他脑海中。 “清霁仙君在何家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是盟主好心,让他在盟中锦衣玉食的,还真把自己当盟主道侣了,整日里冷傲得不行。” 他确是将自己当方衍道侣的,可现在看来,方衍或许未必这么想…… 谁会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为了旁人软禁自己的道侣呢? 何昼月独自在重峦殿中待了三日。 这三日中,方衍没有派任何人来看过他,更别提关心他的伤势。 所幸他底子好,还有师尊为他注入的真气,以及送他的云岸珠,修养过后虽然比不了从前,但至少稳住了元婴的境界,已能行动自如。 第四日的清晨,何昼月刚吐出一口浊气,就察觉到有人在试图拆重峦殿的结界。 拆? 何昼月踱到室外,却见来人是他的好友,闻十七。 黄色外袍,珠光缎面,着实像是人间哪家王孙贵族出来的小世子,就是精致的脸上五官都在发力,快要扭成一团。 闻十七一见何昼月就使劲吆喝:“我的祖宗,你还这么悠闲做什么,快跟我一块儿把这破结界砸开。” 何昼月被闻十七浑身金光闪闪的佩饰晃得眼晕,定了定神后才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那便宜弟弟醒了!”闻十七,“但是他体内发现了妖血,妖血不除,修为再无法寸进,现在方衍跟你爹正琢磨着压你去给何汐亭换血呢!” 闻十七短短一句话里藏了巨大的信息量,直砸得何昼月不知该关注哪边。 哪怕几百年前的仙魔大战,妖族也从未入世,何汐亭体内怎么会有妖血? 方衍和他爹还想让他去给何汐亭换血? 他出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闻十七白眼一翻:“我也只是想去找你,结果听到何肆那傻……我是说你爹正鬼鬼祟祟跟手下说这事,这才知道你被关了起来,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闻十七:“别磨蹭了,方衍来了咱俩加起来都打不过,我看这结界是随手做的,不太结实,我们一起使劲说不定能打破!” 何昼月伸手按上结界。 正如闻十七所说,这结界是方衍随手做的,若是从前的他和闻十七联手,费些力气还真打出一个缺口来。 可是如今…… 何昼月将手垂回身侧:“你快走吧,你拆方衍结界,他能感受到,到时候他过来你就走不了了。” 闻十七:“那你还废什么话,赶紧帮忙啊!” 见何昼月迟迟不动,闻十七表情当即就变了,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你他丫的不会想给何汐亭换血吧?!” 何昼月声音和缓:“我修为已经跌到元婴了。” 朝阳掀开了天边最后一抹黯色,金黄的亮光照在何昼月无悲无喜的脸上,像极了一具没有生机的漂亮人偶。 一向没什么心肺的闻十七也变得严肃:“谁干的……” 何昼月领教过闻十七那张嘴的威力,怕对方说出什么辱骂之辞,忙道:“我自愿的,具体不便细说,而且我自愿下了禁制,也不能说。” 闻十七还要再问,二人却在同一时间感知到什么,齐看向殿门。 不多时,何肆和几个穿仙盟弟子服的弟子走了进来。 其实何肆对外是个有些儒雅的修士,唯独对何昼月总是没有好脸。 而现在,那张总是厌烦的脸上却是噙着笑。 走在前面的弟子捧出方衍的信物,白光一闪,刚才困扰何昼月和闻十七的结界霎时消弥。 那弟子低眉顺眼:“盟主交代,重峦殿冷清,不适合清霁仙君静养,还特派了医修来为仙君治伤。” 若说刚才还对方衍抱有一丝幻想,在看到能解开结界信物的那刻,何昼月一颗心完全冷了下来,整个人都如坠冰窖。 他迟钝地想。 他和方衍不是平等的关系吗? 凭什么方衍对他说软禁就软禁,知他受伤几日里也不闻不问,现在需要人替何汐亭换血又想起他了。 在方衍心里,他到底是什么…… 何肆可亲道:“听说你受伤了,现在可觉得好些?” 何昼月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若是想让我帮何汐亭,那便不必多费口舌,我不愿意。” 何肆表情扭曲一瞬,迅速调整过来:“昼月,汐亭是你亲弟弟。” 何昼月笑容嘲讽:“他何时将我看作过亲哥哥。” 何昼月刚下山时,也曾真心待过何家,为何家出生入死,哪儿危险往哪儿钻。 结果所做种种都是为何汐亭做了嫁衣。 何肆娶了某家正统仙门的嫡传弟子,又背靠仙盟,跻身上层,光鲜亮丽。 他这个落魄时与凡人女子诞下的儿子便成了污点,去碍于颜面扔也扔不得,何汐亭嫉妒他天分,明里同他兄弟情深,暗地里对他处处排挤。 现在又想要用他的血为何汐亭铺就一条康庄大道,也不知哪里来的脸皮,比仙盟的护山大阵都要厚实。 何昼月往几人身后望了眼。 没看到方衍。 也不知是在陪着何汐亭,还是方衍自己也知道有多离谱,不肯亲身前来。 伤势尚未完全恢复,何昼月心绪紊乱,喉口猛地涌上一阵腥甜。 他将鲜血生生咽下,寒声道:“回去告诉方衍,不必在我身上白费心机了。” 说完便要离开,何肆仍不肯放弃,闻十七上前一步,直接□□把半人高的大刀,横在何肆去追何昼月的路上。 闻十七眼神轻蔑:“赶紧回去照顾你的小儿子吧,多做点心理关怀,万一趁你不在,一时想不开撞墙,到时候可别来埋怨旁人。” 第8章 焦土 处事厅里的青铜香炉还在燃着,方衍独坐云烟后,单手支颐,双眼闭合,唯有眉心不肯展。 他刚从何汐亭那边回来。 何汐亭短暂的醒了一会儿,医修趁机诊断出了其结丹失败的病因。 妖血。 妖族向来安份守在妖界,何汐亭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染上妖血的。 不过现在重点不是妖族,而是怎么替何汐亭治病。 何肆提议用何昼月的血来为何汐亭做清洗。 他没有答应。 换血的法子太过狠辣,会要了何昼月的半条命。 桌案上的茶水已经放凉,连味道都寡淡许多。 在这股寡淡的清苦香里,方衍脑海中闪过重峦殿里何昼月孤零零的样子。 何昼月要强,有什么伤总爱强撑,那天却轻轻发着抖,想来是伤得太重。 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跌到了元婴? 也不知道是遇见了什么,问也不说,倔得气人。 也是他一时情急,误会了何昼月,便刚叫了人将何昼月放出来。 得找机会哄哄。 就帮何昼月解决害其修为大跌的凶手吧。 毕竟何昼月是他的人,敢动何昼月,那便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方衍刚整理出个章程,去放何昼月出重峦殿的弟子已经前来复命。 方衍抬眼过去:“清霁仙君怎么样?” 弟子:“回盟主,看起来好些了,就是……” 方衍:“什么?” 弟子:“属下去的路上遇见了何家家主,他也随属下一道去了。另外属下到的时候,闻家那位大公子也在重峦殿。” 方衍“嗯”了声,他能感知到闻十七拆他结界,不过没放在心上,闻十七为人莽撞,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他翻动一页文书:“清霁仙君现在在哪儿?” 弟子:“好像是去了凤凰林。” 翻阅的动作陡然停住。 糟了。 * 何昼月面无表情地走在一地焦土之间。 方衍向来大手笔,当初为他种凤凰林,便直接种满了整个山头。 离开前,两人就亲密无间的躺在这片凤凰林里,方衍还说,等忙完这段时间,就考虑成亲。 可现在漫山遍野的梧桐木全化为了焦黑的枯枝,如鬼魅般狰狞错落,空气里还残留着属于方衍的道火的味道,呛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何昼月自暴自弃的想着。 本就是方衍种的林子,想烧便烧。 可惜他埋在树下那几坛子酒了。 他脚下没注意,不小心踩到了根较大的枯枝,顿时趔趄一下,被紧紧跟在身边的闻十七扶住。 闻十七担忧道:“昼月……” 何昼月站直身体,示意自己没事:“走吧。” “我们去人间转转怎么样。”闻十七打起精神给他出主意,“拍卖会去吗?比武招亲?我还知道个地儿烤鸭做得特别好吃。” 何昼月也不知自己应了个什么,麻木的随着闻十七一同离开了仙盟。 他下山这一百年里,在何家待了五十年,又在仙盟待了五十年,到头来却全都是笑话。 对何家来说,他是不得不承认,又可利用的打手。 对方衍来说……他只是个被一时兴起收进仙盟,没事逗弄两下的玩物,像现在出了什么事,他会被毫不犹豫的抛弃。 至亲、至爱,全都偏心别人。 也就是闻十七还陪在他身边,才让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失败。 入城时何昼月没注意城门上写的名字,下剑后眼前是一片水雾蒙蒙的藏青色。 闻十七入乡随俗,从储物袋里掏出两把镀金涂银的纸伞,拉着他踏进了雨中。 何昼月走过石桥,街道两旁灯笼里的烛火已被点燃,和着风和落雨在水面上晕成模糊的水墨画。 应该是江南地界,处处都带着文人雅气,软糯的吴音侬语听得人心都要化在里面。 何昼月不免对自己这位好友有了新的认识。 没想到有阵子未见,竟是也学会了附庸风雅。 紧接着他便被拉进了一家青楼。 何昼月:“?” “来听个曲儿嘛,放松放松心情,感受下尘世的快乐。”闻十七拽着他就往里走,还不忘顺势跟门口的老鸨打招呼,“二楼包厢,老位置。” 还是熟人! 何昼月试图挣扎:“等等,你不怕你姐把你腿打断?” 闻十七:“天高皇帝远,我姐成天忙得要死,才不会发现。” 何昼月失语。 也不知道是闻十七给了什么暗示,还是本来就有此般爱好,何昼月刚在二楼的包厢坐稳,几个袅袅婷婷的男男女女就依次跟了进来。 闻十七熟练地吩咐道:“把这位公子伺候好,小爷我重重有赏!” 有闻十七一声令下,那些人便齐围上了何昼月。 “公子,喝酒吗?” “公子,你长得真俊。” “公子,想听什么曲?” 何昼月只觉旧伤复发,恨不得当场把闻十七的头给捶进肚子里。 他受教于师尊多年,克己守礼,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又不会对普通人发脾气,只尴尬地拒绝道:“不必了。” 然而那些人却不放过他,挤着往他身上靠。 “公子还害羞呢。” “公子是头一次来吧?没事,多来几次就习惯了,奴家陪你喝两杯怎么样?” 何昼月巅峰出窍,如今再不济也是元婴仙君,被几个凡人围困在中间,却是手都不知道往哪儿躲,只从花白的缝隙里向闻十七投去求救的目光。 闻□□声笑了出来:“看给我们公子臊的!行了行了,不逗你了,这家店是我朋友开的,人家正经生意,卖艺不卖身。” 闻十七说完,那几个男男女女也各自散开,口中边打着招呼,边规矩地各找地方坐下,不住地开起何昼月的玩笑。 何昼月反倒松了口气,决定暂时不取闻十七的项上人头。 这家店确如闻十七所说做的是正经生意,环境并不吵闹,大堂里管弦相合的曲子也并非靡靡,而是清远悠扬,让人想见天高海阔。 就是他们处的这个包厢装潢……大红大紫,边边角角又乱掺进去亮粉明黄,好像谁家油彩全给打翻了。 多半是店主专门给闻十七留的地方。 好好的一个出窍期高阶修士,没有审美。 没有审美的高阶修士拿着把不知从谁那儿涮来的山水折扇,长椅上那么一靠,已经陷入了温柔乡:“我朋友这里的人真的是才貌双全,唱戏唱曲儿评书都会说,你想听什么?我不太会安慰人,不过这些个哥哥姐姐可都是解语花,要不让他们开导开导你?” 何昼月都没什么兴趣:“我有事想问你。” 闻十七了然,挥了挥手,包厢里很快就剩了他们两人。 何昼月一把攥住差点被风吹到脸上的粉色纱幔,在勒死闻十七和钉在墙上两个选择间忍辱负重地选了后者,确定不会再有什么有奇奇怪怪的东西后,这才正色道:“你可知方衍为何这么看重何家?” 别说他在何家那么多年,就是有眼的外人都能看出来,何家这两代里没一个出挑的,全仰仗方衍帮扶才能在修真界站稳脚跟。 那方衍为什么要帮一个非亲非故的何家? 闻十七撇撇嘴,显然也不太清楚:“你姓何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不过方衍这人本来就神秘的很,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修真界内讧时横空出世,修为高深莫测,还不等众人反应,天下就被他给一统了。” 何昼月盯着杯中耸立的茶叶。 方衍平镇修真界的时候,他还在垣怆修炼,两耳不闻山外事。 他应道:“是打服的?” 闻十七再次开口:“对,打服的。本来修真界就是强者为尊嘛,何况方衍还拿出了登天梯。天选一代后,虽然不曾证实,但修炼到一定程度就能感受到飞升的那道门其实是闭着的,修真界愿意臣服,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登天梯吧。” 何昼月:“登天梯真的有用吗?” 闻十七笑得意味深长:“那谁知道,反正我是见都没见过。不过至少是个念想,有期望总比绝望强不是?你跟了方衍五十年,见过登天梯吗?” 何昼月摇摇头:“他也没跟我提过以前的事情,我只当谁都有该被尊重的秘密,也就没再多问。” “你就是没什么心眼。”闻十七说了一堆,又把话题绕了回来,“我记得有小道传言说,方衍这么看重何家,是因为你那个便宜弟弟。” 又是何汐亭。 何昼月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侧目望向窗外,雨尚未停,仍是一片藏青色的朦胧水气,婉转典雅的景色隐在水气之后,怎么都看不真切。 他眼中露出几分茫然。 师门的前辈明明说过,他和方衍有命定的姻缘,有注定的羁绊,怎么忽然就…… 这看似浓情蜜意的五十年间,方衍的无数情话,究竟是想要说给谁? 大概是见他又陷入情绪,闻十七迅速起了个新的话题:“你跟方衍掰了也好,我听说沓神门的事有眉目了。” 闻十七将折扇合起来往桌面上敲了两下,暗示道:“背后之人来头还挺大,加上何汐亭身上又出现什么妖血,林深是仙魔大战的最后象征,他一飞升,这修真界,怕是又要进入新的乱世了。” 何昼月从情绪中抽离,顺着问道:“来头挺大?是什么人?” 闻十七还未回答,门口忽然敲来一阵敲门声。 闻十七:“谁啊?” “本君。” 沉稳平和,却又处处透露着不容拒绝。 何昼月心中一动。 是方衍。 第9章 治病 木质的门扉应声而开,方衍面上含着浅淡的笑意,对闻十七明显的嫌弃视而不见,自顾自坐在何昼月旁边,侧过头出声道:“怎么挑了这种地方喝茶?” 没有指责,不带质问,只是句简单的开场白。 好似当真对自己的道侣抱有万分的信任。 何昼月不明白方衍究竟怎么能在关押过他、烧掉凤凰林、想让他去给何汐亭换血之后,还能做到这般若无其事。 闻十七也惊叹于方衍的绝佳心态,身体不由后仰,下巴微收,满是讶异之色:“方盟主,你不搁仙盟照顾何家的大公子,跑来这儿扰人好事干嘛呢。” 方衍随手拿过何昼月的玉杯,就着喝了口茶,尽显亲近之态。 在闻十七耐心耗尽之前,方衍才慢悠悠开口:“昼月身体还没养好,我怕他出什么事。” 闻十七还要再说,方衍状似不经意道:“本君来时撞见闻会长了,闻会长似乎正在寻你,这片地界就这么大,不知道你们姐弟俩什么时候会遇上。” 闻十七一身反骨,就连当着方衍的面都敢阴阳怪气地怼上几句,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家里的姐姐。 一听“闻会长”的大名,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方衍,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方衍好整以暇地把玩着玉杯,从杯沿看他:“碰巧罢了。不过你现在跑,或许还来得及。” 何昼月对闻家的情况略知一二,见闻十七左右为难,于是劝道:“不用担心我,要走进尽快。” 闻十七犹豫几息,撂下一句“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就匆匆跳窗而出。 雨声从未关严的窗口传来,下了半天越来越大,竹筒倒豆子般直往地上落,吵得人心烦意乱。 何昼月把目光移回到方衍身上。 方大盟主即使身处充满脂粉气息的青楼包厢,仍是一派温雅矜贵,和周遭格格不入。 “伤怎么样?”方衍道。 何昼月淡淡应声:“无碍。盟主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方衍卸下一身的气势,放软了声音去哄:“我只是担心你的伤,怎么就跌到元婴了,叫我瞧瞧。”说着就要去探何昼月眉心。 何昼月侧身躲过,心中不耐:“方衍,你还没装够吗?” 他躲过了试探识海,按在桌上的右手却猝不及防被方衍握在掌心。 何昼月体质偏寒些,遇上方衍这一等一的火灵根,如同泡进了山间凿开的温泉,相接处熨贴得不像话。 可他没什么心情与之温存,手上施力想抽回来。 没抽动。 方衍温声道:“是我不好,不该青红皂白就怀疑你,昼月想怎么罚我都可以,别拖着自己的伤。” 何昼月几乎气笑,怎么事情到方衍嘴里,就变成轻飘飘一句“不该怀疑”。 他唇角只扬起一边,讥嘲道:“养好了,好替何汐亭换血?” “我就知道你会误会,之前你爹有跟我提过要你替何汐亭换血,不过我拒绝了。”方衍捏了捏他的指腹,“明崖都跟我说了,那天我得知错怪了你,便让明崖带人去给你治伤,他是在路上撞见的你爹,你爹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明崖,那日来为他解开结界的仙盟弟子。 何昼月一愣:“你拒绝了?” 方衍:“医治何汐亭,至少要把你体内的血渡去三分之二,我怎么舍得。” 何昼月空落落的心像是被人托了一把。 方衍眉目含情,温暖的灵力滔滔不竭地通过手掌交握处传进他体内,抚平着每一处隐隐作痛的经脉。 不多时,竟将他从元婴后期强提回到出窍初期。 方衍:“只勉强能到这个地步了,再往上提会伤及根本,往后我陪你再练。” 强大,俊美,体贴,耐心,多完美的道侣。 可方衍此刻对他越好,他越觉得脚下未曾踩实。 何昼月冷静道:“凤凰林呢。” 方衍满脸歉然:“是我太过冲动,等回去我们再种一片,我亲自陪你种。” 何昼月:“其他先不提,方衍,你跟何汐亭是怎么回事?” 握着自己指尖的动作倏然一顿,何昼月眼睛眨也不肯眨,唯恐错过方衍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可他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方衍替他整了整袖口,又屈尊降贵地给他倒了杯茶:“我与何汐亭,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昼月,你听说过登天谷吗?” “登天谷?”何昼月不解,“和登天梯有什么关系吗?” 方衍目光短暂地飘忽了下,又很快恢复澄明:“建立登天谷的人说,它的原形是天下第一大秘境,上魔渊,二者危险程度不相上下。而登天梯,便是我从登天谷内带出来的。” 何昼月没听说过登天谷,但他知道上魔渊。 那是上古时期的人、仙、魔、妖不断陨落堆积而成的秘境,里面充斥着毒雾,以及未曾消散的怨灵邪祟,只要踏进边缘,便再也找不到回人间的路。 如果登天谷危险程度和上魔渊不相上下,那方衍在其中遭遇过什么,便是连想都不能去想。 何昼月:“你去登天谷,是为了找登天梯?” “差不多吧。”方衍点点头,“中间出了点意外,本不该在登天谷的何汐亭被卷了进来,并且阴差阳错地帮过我,怎么样,是不是很老套?” 何昼月没对这件事情本身做什么评价,而是问道:“所以你后来当上仙盟盟主,一路扶持何家,是因为当年欠过何汐亭的人情?” 方衍:“对。” 听上去合情合理,但许多地方又不太能说得通。 如果仅仅是为了还恩,方衍何必那么紧张,甚至冲动之下烧了凤凰林,还不顾他受伤,将他关进重峦殿中。 这哪里是还恩,分明就是偏爱。 然而情之一字,最难证伪。 何昼月抬眼与方衍对视,似要通过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将一颗心都看穿。 他出声问道:“方衍,你爱过我吗?” 雨还在下,窗沿挂着串有七个小型编钟串成的风铃,经风一吹撞出连串脆响,被拦腰钉在墙上的纱幔也顽强地晃荡着下半截身子,似有灵性般与之相和。 整个包厢,整片天地之间,唯有何昼月与方衍二人面前狭窄的距离里的时间与空气是停滞的。 何昼月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瞬,又或许经过了一场生死的轮回。 在无止境的停滞中,最先动的是方衍的眼尾。 轻微上挑,未语先笑。 他听到方衍说:“昼月,我来寻你时,万灵树长出了花苞。” 五十年前,垣怆的一位前辈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掐着指节,在最接近上界的山巅为他算了一卦。 前辈说,你与方衍有命定的姻缘,牵绊早就定下了。 待到万灵花开时,你就会看到红线绑在哪里。 何昼月闭上了眼。 晦暗中他感到自己像被分成了两半,你争我吵互不相让。 方衍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像爱他?他怎么就不肯承认? 可前辈的卦从未出过错,他等了五十年,终于等来了能看到二人命定牵绊的曙光,真的甘心就这么错过? 他是真的爱方衍,他和方衍的感情真的已经走到山穷水尽无可救药了吗? 徘徊间,何昼月感到身上一重,方衍忽然抱了上来。 而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亲密地拥上方衍的后背,双手只垂在身侧,一动未动。 五十年的感情并非轻易就能看透割舍,至少给他独自冷静的时间。 之前去长临城,那边的风景还算不错。 何昼月:“你将我关起来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方衍:“除了几个伺候的以及你父亲和你弟弟之外,就只有误打误撞听到消息的闻十七。” 何昼月心下稍安。 知道的人少就好,到时候如果传到师兄耳朵里,又要为他担忧。 方衍以为何昼月有所动摇,在他耳畔的声音愈发温柔:“再生气也要先随我回仙盟把伤养好,沓神门最近又冒了出来,魔尊行事鬼祟,你已伤了他们那么多门徒,独自在外面,我不放心。” 何昼月正要拒绝,听到后面的话立时神色一凛。 魔尊? 他师叔? 刚刚闻十七说沓神门背后之人来头挺大,难道说的是…… 他整理了下表情,将方衍从他肩上推开:“关魔尊什么事?” 方衍:“最新查到的线索,沓神门的门主可能是魔界至尊,林幽。” 何昼月:“魔尊不是垣怆弟子吗?当年仙魔大战还是他与修士联手结束了纷乱,他没有创造沓神门的理由吧?” 方衍:“垣怆曾是修真界第一大派,你知它为何在仙魔大战后隐世吗?” 身为垣怆弟子,何昼月对自家历史还是好好学过的,只是禁制在身,他只能含糊道:“知道一点。” 好在方衍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心思,继续说了下去:“垣怆第六十三代掌门收过三个徒弟,魔尊排第三,因着师尊遭受过不公,这三个徒弟对修真界都非常厌恶,老大老二陆续上位后,垣怆也就离修真界越来越远。” “前两位掌门怎么着都是名门正派,可魔尊却传说邪性得很,如今能管他的人都飞升了,他想报复也并非没有可能。” 方衍前面说的不错,就连他对修真界的态度,也是受了师尊的影响。 可他少时曾与师叔见过几面,不像是爱惹是生非的性子,何况师尊说过,师叔已经沉睡。 那究竟是谁打着师叔的幌子,往师叔头上泼脏水,想要为祸人间? 若换了旁的人或事,他理都不会理,可偏偏涉及到自家师叔,师尊飞升前还特地交代过,不要让闲人扰师叔清净。 他无法袖手旁观。 何昼月问道:“何汐亭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方衍:“我约了妖王到仙盟一叙。” 何昼月:“妖王?!怎么除了魔尊,妖王也出世了。” 方衍仍在笑着,眼底的温度却是褪得一干二净:“何汐亭身上既然有妖血,说明肯定和妖族接触过,奇怪的是,这件事并不难查,反而连妖王都痛快答应来仙盟看他的情况。” 何昼月心念电转,他不相信师叔会对人间出手,那妖王的忽然出现,就很值得琢磨了。 他淡淡道:“妖王什么时候来?” 方衍:“应该快了,昼月要同我回去看看吗?” 何昼月:“看看也好。” 得了何昼月的首肯,方衍毫不遮掩自己的喜悦,抱着他轻轻晃了两下以示亲昵:“那我们这就回仙盟,凤凰林我已派人去重新种了。” 何昼月垂着眼睫,就算再种,也不是曾经那片了。 尤其是那几坛子酒,本来还打算给师兄送去些,现在怕不是全都给方衍的神火烤干。 方衍看出何昼月兴致不太高,不过人既然已经答应和他回去,以后慢慢再哄便是,何昼月重情,他再多补偿些,用不了多久就能和好如初。 想到这里,他再次问道:“你是想先回仙盟,还是先去找害你之人报仇?” 何昼月眼睫颤动:“不必了。修为之事,乃我自愿。” 自愿? 他知道何昼月身上有很秘密,只是他从未在意过,只要何昼月能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就行,现在再看,秘密似乎还不小。 方衍眉皱了起来:“何汐亭的事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未说的事,我们是不是也该好好聊一聊?” 可何昼月并未同他开诚布公,甚至不愿看他,显然是逃避的姿态。 何昼月:“抱歉,不过我保证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你我,也不会影响到仙盟。” 方衍眸光沉了下去。 他想起在凤凰林喝过的那坛烈酒。 思愁。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何昼月背着他思念什么? 然而眼下并非追问的好时机,何汐亭结丹失败一事上,到底是他亏欠了何昼月,此时若是逼得紧了,何昼月未必还肯跟他回去。 他不愿意弄得太难看。 方衍眼睛一眨,又恢复到情人间的亲密:“不愿说便不说,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不要忘记我便好。” 他额头与何昼月相抵,鼻尖轻轻碰了上去:“我也想为你做些事情。” * 何昼月就这么和方衍回了仙盟。 如同补偿般,各种养身体的奇珍异宝,灵食灵材雪花般送进重峦殿,伺候的小厮一如既往的敬畏,对那几日被调离的事一同失了忆,谁都不敢试探半个字。 他和方衍又变成原来的模样。 他会在一些事上帮方衍出谋划策,而方衍也会在抽出时间来陪他,檐下静坐闲敲棋,偶尔开一坛因埋在重峦殿躲过一劫的陈年旧酒,日子平静而恬淡。 若是能够自欺欺人,倒依旧是段好姻缘。 从方衍提到的消息来看,妖王离仙盟越来越近,可何昼月的身体却又出了问题。 作为一个出窍初期的修士,他竟然发起了热。 方衍撂下满桌子的公务,寸步不离陪在他身边。 何昼月摸着自己发烫的脑袋,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个佛修问问哪处的寺庙比较灵验,说不定是不小心冲撞了什么,不然怎么这一个月来净出些幺蛾子。 床边方衍端着碗新熬好的药,打算亲手喂他:“先把药喝了。” 何昼月瞥了眼。 一看就很苦。 医修来为他看过,支支吾吾也整不明白,几个人讨论半天最后说可能是心火郁结。 这话怕是医修自己都不信,到他这个境界如果有心事不解只会化为心魔,哪儿会郁结发热? 他把药往外推了推:“又没有看对病症,乱开的药。” 方衍劝道:“这药是固本培元的,没什么坏处。” 何昼月本不想喝,见方衍满含关切,已为他耽误了不少事务,干脆硬着头皮全咽了进去。 还真的很苦。 他挥了挥手:“你去忙吧,小病,不碍事。” 方衍却不太愿意走:“你这病来得蹊跷,而且病因未明,怎么能一人待着。” 何昼月:“沓神门情况未明,妖族也要入世,你有很多地方要忙,重峦殿又不是没人守着,真有事我派人去寻你。” 几番推脱不过,方衍这才离了重峦殿,临了不忘仔细叮嘱,让人伺候好何昼月。 而何昼月自方衍一走便失力靠在墙上。 正如方衍所说,他这病来得太过蹊跷,可除了时不时发热外,倒也没别的不适,甚至连方衍给他渡的修为都在不知不觉间吸收了个干净,出窍的境界也稳住了。 难道是境界忽降忽升的影响? 他迷迷瞪瞪地爬去洗了把脸,觉得神思清楚些,开始打坐修炼。 修真的境界越高,提升的难度就越大。 虽然都是出窍,但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从初期修炼到后期。 有人想把师叔拖进修真界这滩泥水,下一步说不定就是垣怆,他得赶紧升回去才是。 临近傍晚的时候,有小厮轻叩何昼月寝殿的大门。 “清霁仙君,盟主派了医修为仙君诊治。” 何昼月走了出来:“不是已经诊治过了吗?” 小厮:“这回是神医谷请来的医修。” 难得方衍百忙之中还为他操心,何昼月让开条路。 医修从几个小厮身后走出来,褐红色的木箱子提在身前,弯腰冲他行了个礼。 “见过清霁仙君。” 何昼月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再看医修抬起来的脸。 这不是他同门的师弟,润元吗?! 垣怆有医修的旁支,润元确是医修不假,可怎么就成了神医谷的人了? 他敛下情绪,将小厮都留在殿外,和润元一起进了内室,还亲手倒上两杯茶。 润元生性活泼,见没了外人,将箱子往矮几上一搁,乐滋滋同何昼月打招呼:“师兄,好久不见!” 何昼月不解道:“你怎么下山了?” 润元:“掌门接到消息,说修真界出了个沓神门,和魔界有着说不清的关系,便派了人下来调查。” 师尊飞升前传了掌门之位,润元说的掌门,想必已是林听师兄。 何昼月:“有谣言说沓神门的背后是林幽师叔。” 润元:“肯定是假的!师叔才懒得搞什么沓神门,要是想做什么事,直接拉着魔界上便是,那里要拐那么多弯弯绕。” 二人在这一点上默契的达成一致。 何昼月余光洒到木箱上:“你怎么跑去神医谷了?” 润元长得喜庆,笑起来眼睛只留细细一条缝:“仙盟查的太严啦,多亏咱们和神医谷有旧交,我这才借给何汐亭治病的由头混了进来。” 说到何汐亭,何昼月率先想到的是对方身上的妖血。 他不由问道:“何汐亭的病怎么回事?” 润元眼睛又是一眯,鬼鬼祟祟地靠近他,还特地压低了声音:“我记得师兄跟何汐亭关系一般吧?” 何昼月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他和何汐亭的关系人尽皆知,没必要在自己师弟面前惺惺作态。 润元彻底放下心:“那我可就直说了。何汐亭的妖血已经侵入识海,能钻这么深,多半是跟妖族交//媾了。” 第10章 故云 润元年纪只比他小几岁,人却是古灵精怪得多,故作阴恻恻地一出口就将他惊得手一抖,茶盏差点摔去地上。 他确认道:“交什么……?” 润元两根大拇指对着弯了两下:“交//媾。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交//媾。” 何昼月没什么物种歧视,人也好,魔也好,妖也好,众生平等。 他只是有点惊讶。 “你这儿的茶是子规啊,味道跟咱们垣怆的故云挺像的。”润元放下茶盏砸吧砸吧嘴,接着道,“不过这事儿我没说,我的表面任务就是给何汐亭治病,多那嘴做什么,何况还容易暴露身份,妖血会通过那事进入识海深处,还是我从咱们师组留下的书册里知道的,修真界独一份。” 何昼月:“那何汐亭的病能治吗?” 润元:“很棘手,他是结丹时妖血作祟,目前只能保住他性命,至于修为和未来的修炼,还得等妖王来了再说。” 得了新的线索,何昼月不免多想了些,妖王愿意相帮,是因为何汐亭本身,还是想以此事为借口入世?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润元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对了,师兄你在仙盟怎么样?这才多久,你已经恢复出窍,看来那仙盟盟主对你还不错,怪不得你不顾挨罚也要同他在一起。” 何昼月失语。 他和方衍之间的感情连他自己都辨不清真假,实在不值得为别人道。 何昼月试着转移话题:“我在仙盟很好,垣怆呢,掌门师兄……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润元面容一僵,似乎尴尬无措,胡乱抱过箱子:“你别担心,掌门一向很疼你的,他也就气这几天,不说这个了,我听人说你也生了病,快给我瞧瞧。” 何昼月沉默着任凭润元拉过他的手腕。 师兄果然还在生气。 毕竟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了门派,实在是不堪。如果方衍是真心待他还好,可现在…… 他等自己病因等了半晌,结果润元眼睛眯的连条缝都看不到,两根眉毛都快要皱到一块儿去,痛苦又绝望。 何昼月背上一凉:“怎么这副表情?” “我探不出来。”润元苦着脸,“下山一次,给何汐亭看病看不好,给你看病连个病因都不知道,回去之后肯定要被师尊罚的。” 何昼月:“……我还以为我明天就要死了。” “呸呸呸,大风散去大风散去。”润元听他这么说赶紧伸手乱挥,“虽然我查不出来,但是师兄放心,你体内经脉很干净,根基也很稳,不会出什么大事。” 何昼月点点头:“既不是什么大病,回去就莫要跟人提起。” 润元不用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劝道:“哎呀师兄,别说你那一脉,就是其他脉的师叔师伯师兄弟姐妹打小都很宠你的!生气也只是一时,过段日子说不定还得来喝你的喜酒呢。” 何昼月笑笑,没有再答。 * 虽然润元没有查出他的病症,但既然说不会出什么大事,何昼月也就放下心来。 对自家的师弟,他总是很信任。 而方衍却是继续着手搜寻能替他治病的医修,说什么他的事无小事,看得润元又是一阵艳羡。 何昼月仍然没有解释,润元一定会将他的消息传回仙盟,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他若“事事顺遂”,就不必连累师兄替他分神。 随着沓神门的信息越来越多,以及妖王即将抵达仙盟,方衍最近越来越忙。 平心而言,尽管方衍有时候独断强横了些,但和觉得修真界没落不没落、灭绝不灭绝没什么所谓的他比起来,可谓是尽职尽责,怀有大爱。 这天何昼月身体好了些,又独自进了疏泉境。 万灵树还是那般灵气四溢,仙气环绕的模样,唯独树冠中央多了朵窗户那么大的花苞,七片颜色各异的花瓣向内弯着漂亮的曲线,形成了一个流光溢彩的圆球。 万灵树乃是生长了千万年的神树,又有他和方衍经常以心血灵力浇灌,神雷神火冶炼,所结出的花更非凡品。这朵花苞里正孕育着一面冰镜,可照红线所牵,可照前尘旧事。 等到万灵花开,他就能看到他和方衍的红线究竟牵在哪里了。 但愿一切,不是虚妄。 他正仰头看那花苞,察觉到有人敲响寝殿的大门。 待他过去,小厮满脸纠结为难,话都是从嗓子眼硬挤出来的:“启禀仙君,何公子想让您去看看他。” 何汐亭? 何昼月眉头轻皱:“他若有事,为何不自己过来。” 小厮赔着笑脸,无论是何昼月还是何汐亭,自己都得罪不起:“许是何公子身体不适,仙君若是不愿,小的这就去回了。” 何汐亭和他相看两厌,如果不是有什么事,不会在这个时候派人来请,现在不去,以后不知道还要多出些什么。 左右去一趟也无妨,何昼月跟着门口殿外候着的人一同去了何汐亭现居的青鸾殿。 比起重峦殿的冷清,青鸾殿更像是幽静的世外桃源,梅林竹菊倚五行八卦设了聚灵阵,不是这个季节的东西也开得正好,怎么看都很适合修身养性。 何汐亭刚从床榻爬起来,脸色苍白,身上缠绕着若有似无的病气,灵力丁点不剩,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书生没什么区别。 见何昼月到,何汐亭顶着虚弱的身躯,笑容仍是明亮的:“兄长,你来啦。” 还真是一副活了今天没明日的样子。 伺候何汐亭的小厮给二人斟了两杯新茶,便按着何汐亭的意思退下了。 茶具桃枝为底,檐雕木兰,是万金铸出来的清雅,而何昼月碰都没碰,端的是速战速决,随时都要走的态度:“何事寻我?” 何汐亭苦笑:“兄长还真是片刻不愿在我这儿多待。” 何昼月:“你是想叙旧?” 见何昼月无情到这种地步,何汐亭也不再客套:“听说父亲曾去找兄长替我换血,兄长拒绝了。” 何昼月:“妖王已快到仙盟。” 何汐亭:“若我的病妖王也治不得,兄长可愿帮我?” 何昼月漠然道:“不会。” 何汐亭又笑了两声:“兄长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仿佛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入不了你的眼,唯有盟主一人值得挂怀。” 何昼月心道他挂怀的事多了去了,相识百年,何汐亭一点都不了解他。 不过他没必要同何汐亭解释。 “你心中厌恶,甚至看不起修真界,只想独自得道成仙,路上最多添一个盟主,哪怕屡次斩妖除邪也都是为了他,但你可知道,盟主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点。”何汐亭像是叹息一般,“盟主胸怀苍生,兼济天下,你们所追求的完全不同。” 何昼月瞥去一眼:“若非你处处为修真界的未来着想,四处奔走,疏于修炼,怎会时至今日连丹都结不出?” 何汐亭目光有短暂的迷茫,声音飘忽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如果我不这么做,连结丹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点迷茫转瞬即逝,何汐亭又恢复了从前的开朗:“但你却因我与盟主闹了几次别扭,不是吗?” 何昼月放在桌下的手指不经意一蜷,面上却半分不显:“百多年前的旧恩,你觉得能撑多久。” “原来登天谷的事盟主都告诉你了。”何汐亭笑道,“兄长,我不求大乘飞升,足够结丹便可,我愿起心魔誓,只要你给我一半的血,待我结丹之后,便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生活中。” 原来今日找他,兜了半天圈子,是为这事。 何昼月沉沉望着何汐亭,黑亮的眸子如同冰冷刺骨的深潭:“我和方衍如果因为你就会走不下去,那还不如趁早断掉。” “世间种种,皆有定数,你我同是。” 说罢便站了起来,水蓝色的衣袖扬起道清冷的弧线,与满眼温情的青绿怎么都不肯融上一星半点。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何昼月转身欲走,何汐亭不甘地在他身后喊着。 “兄长……” “兄长!你真的忍心看我去死吗?!” “兄长!”“何昼月!”何汐亭在他背后用力拍了下桌子,在钝响声中难得带上几分不加遮掩的怒气,哑声喊道:“何昼月!你什么都不懂!” “凭着傲人的天资轻而易举凌驾在众生之上,怎会知我等苦难,若你有朝一日金丹崩碎,灵根尽毁,你连我都不如!” 何昼月没有回头。 其实何汐亭说得不错,他长于垣怆,师尊以及列位师伯师叔都对仙魔大战时师祖遭遇不公之事耿耿于怀,他自幼受的教诲便是远离修真界的所有纷争。 但凡修士成宗立派,撞在一起,少不了权欲的勾心斗角,心不净,何配得道? 他并非见死不救的无心之人,遇到弱小,仍会帮扶,方衍有需,甘愿出剑。 至于他和方衍能否修成正果,日久自见分晓。 何昼月不急不缓地踏出八卦阵,其中梅花最盛,衣摆难免沾染了些梅香。 该换一套了。 在他即将走出青峦山的那刻,几名小厮着急忙慌地从里面跑了出来,因为太过情急,其中一位还差点撞他身上。 那小厮慌忙跪下:“是小的冲撞了清霁仙君,还望仙君责罚。” 何昼月还不至于计较这些,随口道:“无妨。” 结果他不放心上,小厮却又咬着牙拦住了他:“公子刚刚情急病发,听闻盟主身在主峰,那处小的们修为上不去,还望仙君施以援手!” 这是把何汐亭给气得病发了? 何昼月有些不悦。 毕竟何汐亭也算帮过方衍,而且若他袖手旁观,何汐亭当真出了事,指不定还得赖在他头上。 “本君知道了,你们自去请医修。” 他一路飞出青峦山,直奔仙盟主峰,问了几个守卫后得知方衍正待在书房待,身影一闪,几息后便寻到地方。 屏风上绘了仰颈高亢的松鹤图,将何昼月视线遮去一半,他隐约见方衍身体少见的放松着,正坐在案前对一幅画卷走神。 那是幅人像画。 第11章 封罪 案上摆着座垂满了狼毫的笔架,长长短短的将画遮去一半,何昼月只依稀窥得画中人身穿水蓝外袍,怀抱长剑,于断崖边临风而立。 那好像是他和方衍初见时的场景。 他出门斩除邪祟,却硬是将因想要钓邪祟上钩做了伪装的方衍从城内追到崖顶,而方衍当真未还他一招。 可以说是他修真路上最惭愧的败笔。 不过也幸有那次乌龙,才让他与方衍相识。 “昼月?你怎么过来了,身体怎么样?” 方衍将卷轴放在桌上,抬手时随意拢了下,画像便只剩个精致的下巴尖。 何昼月回过神来:“何汐亭病发,需要你去压制病情。” 方衍脸色微暗:“我知道了。” 他们到的时候,润元正在给何汐亭渡灵力,虽然进气没出气多,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盟主来了!” “快快快,快让个路!” “都别捣乱,咱们出去!” 众人慌乱作一团,又被与何汐亭关系最近的小厮全给带了出去,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他和方衍、润元,以及不省人事的何汐亭,连个打下手的都没留下。 方衍在塌前为何汐亭施法,空气里的温度瞬间上升,隐有红色的气浪翻滚。 润元作为医修听话地站去边上待命,偷偷朝何昼月撇嘴。 那意思,情况不太好。 何昼月心下一动。 何汐亭因妖血结丹未成,原来的修为都岌岌可危,现在动辄性命有碍,实在是令人唏嘘。 何汐亭说他什么都不懂,这话不算错,他与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未有过真正的亲近,更别提交心。 他体内是变异雷灵根,天赋卓绝,修行一日千里,在垣怆、在修真界都能叫得上名字,云端待了太久,也确实不懂芸芸众生。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方衍收起灵力,侧身润元这位请来的神医做了个手势。 润元顺势去探何汐亭的情况。 “禀盟主、清霁仙君,何公子体内的妖血已经平静下来,只要撑过今晚便可,不过日后要注意万莫再受什么刺激。” 方衍:“润神医的意思,何汐亭今天发病是因为受到了刺激。” 润元:“对。” 方衍当即便要唤人来问,何昼月主动站了出来:“何汐亭傍晚想让我给他换血,我拒绝了。我走的时候,他的情绪确实不太对。” 方衍和润元皆是一愣。 “何公子病发也不能赖清霁仙君。”润元连忙解释道,“何公子虽也是雷灵根,不过先天不足,过分纤细,若是此次结丹成功便可蕴养,可因妖血的缘故结丹失败,灵根变得愈发脆弱,这事清霁仙君也不知道……” 何昼月了然。 他原本还想,何汐亭能有今日所成,多半是倚靠方衍和仙盟,怎么为求结丹,甚至不惜要立下毒誓今生不再与他相见。 不过何汐亭已经这个岁数,就算蕴养灵根,也未必能养到多好。 方衍淡淡瞥了润元一眼,复又对何昼月道:“我知你并非有意。” 来自爱人的信任让何昼月很是受用,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欣喜,又听方衍开口:“你最近也不舒服,先回去休息吧。” 何昼月皱眉,先对润元道:“劳烦神医开两服药。” 这赶人走赶得实在敷衍,碍于方衍在这儿,润元强忍着没去对自己师兄翻白眼,行了个礼就往外走。 刚刚为何汐亭治病翻起的热气尚未散尽,房内摆着的几盆君子兰花叶的光泽都被耗干,蔫着脑袋垂在那里,被润元关门带起的清风吹得晃荡一下,转眼又变回半死不活。 何昼月:“妖血已平,你要整晚守在这儿?” 方衍:“润神医说何汐亭得撑过今晚。” 口气理所当然,仿佛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何昼月抬眼望着方衍,目露不解。 就算要偿还登天谷的情义,又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许是何汐亭又发病的缘故,方衍心情本来就不太好,又或者过于干热的环境容易让人烦躁,面对他掺有诘问的目光,明显不悦起来:“昼月,吃醋也要分时候。” 何昼月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吃醋?” “方衍,你……” “启禀盟主!妖王到了!” 曲殷的禀报截断了一场差点爆发的争吵,让二人都冷静下来。 何昼月自知失态,率先后退半步,方衍没有在这个时候计较,抬手将门打开。 今日有风,清凉的空气一股脑涌进屋内,将满室的燥热冲淡近半。 方衍沉声道:“就说何公子病发,先请妖王来青鸾殿。” 何昼月将那点情情爱爱的心思收去干净。 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妖王为何入世,师叔被扣上沓神门主使的帽子一事,到底和妖王有没有关系。 他没有等多久,妖王便在一众簇拥中踏上了青鸾山,方衍做足了姿态,前去青鸾殿前迎接。 妖王既入世,那便有迹可循。 方衍曾对妖族做过调查。 何昼月记得妖王名叫封罪,本体是冰熊。 封罪走在众人之首,一袭华贵洁白绸衣,发也是白色的,中段用黑色的缎带松松束好,继而柔顺的垂到膝弯,随着步子缓缓摆动。 身材健硕,面容称得上俊朗,只是不知是心中有所怀疑之故,何昼月总觉得封罪橙红色的眼底好似淬着阴寒的光。 靠得近了,封罪朗笑道:“久闻宿微宗主威名,今日一见,果不负封某所望。” 何昼月暗自打量着封罪。 宿微是方衍的道号,宗主是尊称,在方衍一统仙盟前,修真界都称方衍为宿微宗主。 封罪又自称“封某”而非“本王”,是要将这次相见算作私会,而非两界来往。 方衍和封罪的打算不谋而合,笑容亦是得体:“妖王肯不远万里前来仙盟相帮,是方某之幸。” 两人真真假假地客套了几句,封罪又面向何昼月:“这位便是清霁仙君罢,当真清若流华,风光霁月。” 何昼月不太习惯这种场合,只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粗略打过招呼后,在场的都没忘封罪半夜上山是为给发病的何汐亭治病,于是一同进了殿内。 妖族有千年未在人间露面,信息少得可怜,饶是润元医术卓绝,面对妖血,还是封罪更为擅长。 封罪站在榻边,纯白的妖力注入何汐亭体内,使得何汐亭在昏迷间哼唧了声,面上肉眼可见的浮现出几丝血色。 何昼月侧目看了眼方衍。 明明刚才还因为担心何汐亭和他差点闹了不愉快,现下一派从容,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情绪。 半晌后,封罪伸平的手掌收拢。 “妖血已除,只是何公子受妖血侵蚀已久,怕会落下病根。” 方衍作为仙盟盟主,若是在封罪面前显得对何汐亭过分关心,难保不会日后被以此做要挟、 尽管不愿,何昼月还是替方衍问道:“可能拔除?” 封罪:“须得多废些功夫,外加珍贵灵材调养。” “有劳妖王了。”方衍这才开口,“何家乃是仙盟股肱,何汐亭又是昼月弟弟,需要什么灵材妖王尽管提。” 封罪笑笑:“宗主对手下果真爱护,与清霁仙君的感情也着实令封某钦羡。” 封罪说着看了看何汐亭,复看了看何昼月:“说起来封某听闻清霁仙君和何公子同父异母,却不想长得是这般相像。” 说者似乎无意,听者却是有心。 所幸何昼月冷淡惯了,只当是句普通的感慨来回应:“毕竟同父。” 封罪将手背去身后,口中啧了声:“虽说何公子这身子可以调养,但至少要得百年才能再次结丹,如果清霁仙君愿意以至亲血液来洗刷,何公子或可少受百年的苦。” 何昼月眼皮几不可查地一抬,封罪似只是作为治病者的角度随口的提议,表情寻常。 “换血对兄长也有极大的损害,汐亭再等半年不妨事。” 何汐亭不知何时悠悠转醒,手肘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肩膀还在打颤,换做旁人满面病容定是不大好看,在何汐亭身上却有股我见犹怜的味道。 封罪离得近,宽厚地帮忙将人扶着靠在床头:“何公子对你兄长真是一片赤诚……” “就是不知清霁仙君是否一样。” 何昼月再听不懂封罪意味深长的意思他就白活这么多年,这是要将他架火上烤。 此时方衍忽然道:“昼月并未入仙盟名册,只是偶尔为我办些事才留在仙盟。何汐亭是我仙盟之人,理应由我仙盟负责。” 封罪意味深长:“百年足够长,期间不定会出什么事,盟主等得起吗?” 方衍眉尾微压,敛出了道锋锐的形状,在眉骨之下,一双眼瞳幽深晦暗。 方衍:“这便不用妖王操心了。” * 何汐亭病根还未根除,封罪又是一界之主,于是在仙盟住下来。 何昼月对这位只见了一面的妖王着实没什么好印象。 他们调查妖族,封罪自也调查了他们,青鸾殿内那番话分明是要逼他替何汐亭换血,只是不知是封罪性格恶劣,还是另有所图。 润元听说后义愤填膺,恨不得拎着药箱子就去砸封罪的头,直骂出些有辱斯文的话。 仅凭短暂的会见,何昼月还弄不清封罪的真实目的,不过只要有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一天。 冰熊的也是一样。 第二天晚上,方衍设宴接待封罪,何昼月本也想去,结果又遭发热,被方衍以身体第一好说歹说按在了殿中。 方衍知他关注封罪此行的目的,向他保证有什么消息肯定会告诉他。 考虑到连脸都烧得有些红,再强行去宴上针对性太过显眼,他便没坚持。 喝完润元为他熬的药后,何昼月独自坐在满殿的昏暗中。 方衍案前的画卷以及封罪那句“何公子与清霁仙君这般相像”浮现在脑海中,他从未放下的念头随着体内一阵一阵的燥热再次烧了起来。 他不畏死。 但死也要死个明白。 第12章 游记 何昼月衣衫齐整,疾步走在仙盟的青石路上,月华倾泻而落,却扯不出他丁点影子。 上魔渊是天下第一大秘境,凡进者,无可出。 这话对也不对。 仙魔大战时他师祖曾被人设计,误入上魔渊,不但从里面爬了出来,还将上魔渊收成了自家的后花园,垣怆林氏一脉可持信物自由出入,后来遭遇不公,也和此事有关。 何昼月结成金丹那年,师尊曾带他去过一趟上魔渊,在里面历练时,他偶然得到了一把类似匕首却无锋的神器。 隐影。 持此器者可行天地间,无论对方是何修为,都无法发现你的存在。 今晚方衍宴请封罪,他要趁机去主峰的书房一趟。 路过星鼎殿时,里面正是灯火通明,大抵是刚结束了什么节目,赞叹声远远地传进他耳朵里。 方衍和封罪会聊些什么呢? 他握着隐影的右手紧了紧。 总归还早,就进去听一听也不碍事。 殿内的布局被调整成回字型,里面坐的多是方衍的亲信,主座右手边的座位倒是空着,何汐亭坐在方衍左手边,妖血拔除后就是不一样,虽然仍不减虚弱,但至少能出来参加这种吵闹的场合了。 而封罪坐在方衍正对面,白发在地上散成半面展着的扇子,端着樽猩红的液体笑得爽朗。 那笑容落在何昼月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虚伪。 何昼月找了根柱子站在旁边,席间觥筹交错,大多是在说两界习俗,其中夹杂着你来我往的试探。 无论封罪提及什么问题,方衍都能不动声色地挡下,甚至将问题重抛回去。 封罪身为妖界之王,才能并非泛泛,几个回合下来也没吃多大亏。 倒是何昼月听得头疼。 他揉揉太阳穴,只觉方衍这盟主当得太不容易。 算了,还是等方衍给他总结吧,这种正事,方衍倒不至于瞒着掖着。 他正要走时,却听封罪朝方衍遥遥问道:“封某有一事不明,不知宗主能否做解。” 方衍做了个请的手势:“妖王但说无妨。” 封罪下巴一点复又扬起,像是疑惑至极:“宗主长劫定四海,仙盟济苍生,乃是天下共主,无冕之王,手中握的是整个修真界的盛衰兴败。” “而那清霁仙君虽是皎若明月,却始终待在天上,仿若六界存亡都不放在眼里,和宗主所求殊途,不知宗主怎的与之在一起?” 何昼月脚步停住,折回柱旁。 方衍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仅轻微地笑了声:“大道三千,殊途亦会同归。” 封罪还要再说,方衍却似轻描淡写投去一眼:“妖王似是对本君的人有什么意见?” 跳跃的长明灯火尽数停滞,原本从门窗钻进来的夜风也全都失去踪迹,星鼎殿中气氛陡然一凝,满殿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恍若座座表情生动的雕像。 罪魁祸首那双橙红的眸子闪烁几下,也不知想了点什么,最后举起酒樽对着方衍:“是封某失言,宗主勿怪。” 一饮而尽。 何昼月随同殿中众人一同恢复了呼吸,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早悬了起来。 维护自己也好,维护作为盟主的颜面也好,方衍没让他失望。 他望着方衍俊朗含笑的侧脸,不自觉跟着露出个笑容,转过身就这么一路出了星鼎殿。 首座之上,方衍目光不经意地划过门边一根红木漆柱上凝结出的小片雾气,唇角一扬。 自何昼月回到仙盟总是不怎么开心,他的人,哄一哄也无妨。 * 凭着隐影,何昼月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畅通无阻地到了主峰的书房内。 尽管殿中方衍不做犹豫就偏向了他,可远远不够打消他怀疑的念头。 何汐亭回到仙盟后方衍的种种异常,超乎偿恩的关怀,他就在仙盟,方衍何必对画思人,又在见到他时匆忙遮住画中人的脸? 方衍当初为何对他起情意。 这五十年来,方衍对着他时,心心念念的人,究竟是谁…… 他绕过屏风,在书案的另一边发现了瓷白的字画缸。 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从里面找出昨日没看清楚的那幅画。 装裱精致的画卷在书案上徐徐展开,画中人抱剑临风站于断崖,水蓝色长袍迎风而展,清冷的眉眼间被一笔细墨添上些歉然,却丝毫不影响其风姿绰约,遗世独立的高雅之态。 何昼月手指探向画中人的脸。 大概何汐亭较他更活泼的缘故,连眉眼都比他平和许多,不像他,谁见了都要觉得不好接近,话都不敢跟他说。 就像这幅画,明明他误会了方衍是邪祟而道歉,心中亦是诚恳,却不成想原来还是爱答不理的表情。 笔触温柔含情,松溪墨的气息经久未散,直盈了他满鼻,似要将他整颗心都填满。 少顷,何昼月仔细地卷起画轴。 是他误会了。 他和方衍的姻缘有天道注定,方衍心中的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将画轴放回字画缸,在即将松手的那刻,却忽然察觉到些许异样。 * 仙盟后山,凤凰林。 方衍拎着包刚寻来的灵材,慢悠悠地走在林间路上。 他上次冲动之下烧毁了整片凤凰林,随后反应过来误会了何昼月,就又让人迅速给种上了。 看来工匠水平还不错,跟之前的没什么区别。 这些日子何昼月心情越来越差,他想了一圈,又想到何昼月那丢了的半身修为。 何昼月对外宣称为报母愿,才寻亲回到何家。 他原本没怀疑过,又或者未曾放在心上,与何汐亭足够相似的脸以及绝佳的根骨都极对他胃口,无论何昼月是什么人,他都不在意,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直到前两天他派人去查,竟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何昼月在回到何家之前的人生仿佛完全是空白的。 学的什么功法,用的什么法器,有过什么朋友,谁领着入的仙途,统统查不到。 到底是什么样的背景,才能做到这般天衣无缝。 方衍微微眯起眼。 他的小情人身上,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踏过最后一架竹板桥,方衍找到了凤凰林内建的木屋。 凤凰木枝叶绰绰而展,于晚霞中照了一地碎乱的阴影。 不知为何,何昼月没穿最爱的水蓝长衫,而是着了身玄色外袍,独自一人坐在檐下,长发未冠,只用根玉簪挽在脑后,手中端着个月白色的酒碗在喝酒。 霞光映在何昼月半边脸上,即使这么暖的颜色也让没能线条显得柔和,在无人时,何昼月总是这副样子,仿佛世上没什么值得他停留,随时可以抽身离去。 方衍走近了些,酒味便愈发重。 这么烈,多半是埋在重峦殿才未遭难的思愁。 他皱眉道:“病还未好,怎么喝这么多酒。” 何昼月将碗放到一边:“封罪那边怎么样了?” 方衍耐心道:“封罪此次上仙盟是有心找我结盟。” 何昼月:“结盟?” 方衍:“曲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妖界不太平,封罪这个妖王德不配位,修为也差那么一点,虽然势力大,位子坐得却并不安稳。” 何昼月:“封罪想拉拢你替他平乱?” “差不多。”方衍揽过何昼月的腰,将人拉进自己怀中,“你是不是又瘦了?” 何昼月也没挣扎:“除了这个呢,封罪还有别的打算吗?” 方衍的不悦终于浮上表面:“你怎么开始成天为这些费神?” 何昼月将书放到地板上,按着额头晃了晃神:“我不喜欢那个封罪。” 方衍:“昼月不喜欢,咱们就不理会。” 何昼月:“何汐亭还需要封罪治病。” “你先看看你自己吧。”方衍手上掐了把,叹气道,“这几天有没有按时吃药?我听说润元回神医谷翻医书去了,怎么不叫别的医修来?” 何昼月:“别的人还不如他。” 提到润元,何昼月按在地上的手指不由一动。 润元表面上是回神医谷,其实是回垣怆。 今天是他师兄林听继任垣怆掌门的继任大典,而他没有回去参加的资格。 本就满腹心事,身体欠佳,又一坛因黎枝放多而酿制的有些失败的醇烈思愁下肚,刚刚不觉得,现在放松的靠在方衍怀里,何昼月觉得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他强撑着道:“沓神门怎么样了?” 方衍又气又无奈,将人打横抱在怀里,三两步进屋放在床榻上。 他施了个洁净的法术,又拉过被子给何昼月盖住:“脸都红成什么了还想那么多,我看仙盟盟主的位子让给你得了。” 酒劲上头,何昼月意识也开始不清醒起来:“不要,很烦。” 方衍:“不要就睡觉,酒醒之后再操心。” 何昼月眨巴两下眼睛:“天还没黑。” 方衍朝窗外投去一眼,随手一挥,天地间便暗下来:“这下可以睡了?” 何昼月还想再说,唇却被方衍强势又霸道地吻住。 气息纠缠间,脑子彻底成了盆浆糊,何昼月终究没撑住,遂着方衍的意阖上眼,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方衍特地推了剩余的事务来陪何昼月,结果话没说几句,人却喝多睡下了。 他嗤笑一声,反正也没什么事,干脆拿过何昼月放在床头的书坐去桌边,打算在这儿陪一晚上。 两人因为何汐亭的事变得疏远了些,何昼月还有大用,得想法子补回来。 而对何昼月,得来软的。 他随手翻了几页,心中不由升起疑惑。 书是本游记,何昼月从来不看闲书,怎么特地捎来凤凰林还摆在了床头? 凤凰林的木屋不是长住的地方,也没别的书,他只好继续往下看这本。 待方衍将书看到一半,那边何昼月又不安稳起来。 他丢下书走去床边,见何昼月面色是病态的潮红,应该是又发热了,混着酒精的作用,被子都快要无意识地掀到腰际。 得找医修来看看。 方衍将被子重新拉好,转身就要去叫医修,手腕上猝不及防一沉,何昼月紧紧拽着他,口中不清晰地说着胡话:“别不要我。” 昏睡中的何昼月全然没了往日的清冷,就连二人独处时的矜持秉性也没剩下,双眼紧闭,昳丽的面容上满是依恋,叫人一颗心都软下来。 他想起之前何昼月提起的结契成亲。 毕竟跟了自己五十年,给个名分,似乎也没有什么。 方衍将何昼月按回去,即使知道对方听不懂,依旧哄道:“我去叫医修。” 何昼月却是不肯撒手:“昼月知错了……” “师兄,别不要我……” 方衍:“?” 第13章 妄念 何昼月睡时尽管天色被方衍搅暗,实际正值黄昏,当他睁开眼,天边已浮现出鱼肚白。 他喉咙干涩,连呼吸都泛着隐痛。 还好有这点疼痛,才让他感觉到真实。 原来是场梦。 何昼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梦见师尊飞升,师兄继任垣怆第六十六代掌门。 仙乐自驻地主峰传至山门之外,叫人灵台清明,如有顿悟,蓝色宝光恰停在他脚前一寸之地,那是垣怆的护山大阵所在。 驻地内山呼新任掌门名号,唯有他孤零零站在外边,仰首望着只能看到个山尖的主峰,想象着师兄,以及列位同门穿着门派弟子服,在六十多代先人法象前整齐肃穆的盛景。 而他却连垣怆驻地都进不去。 师尊说今日果是前日因,因是他自己种下的,他本不该有脸面妄念,可梦境放大了他最真实的渴望,疾病与酒精也让他难得脆弱。 放在现实里,他是万万不会跑去垣怆山门,也不敢低声喊出什么师兄别不要他之类的话,甚至平日想都不会去想。 他现在能为师门做的,就是将沓神门幕后主使给揪出来,然后用天雷劈上个七八十遍,看对方还敢不敢往师叔头上泼脏水。 “醒了?”方衍的声音在床榻边上响起。 何昼月抬眼去看,方衍穿的还是昨日见的那身霜色的白衣,这是在这儿守了他一夜? 他被方衍扶着靠在床头,又接过方衍递来的茶水饮下。 水温刚好。 紧接着便是被神火焙着的药,为怕他觉得苦,还准备了一小碟蜜饯。 令整个修真界敬畏臣服的仙盟盟主在私下里的小细节上总是分外贴心,只要方衍想,就能将你捧去天上。 也正是这人前人后的巨大反差,给了何昼月自己被深爱着的错觉。 何昼月默默将蜜饯咀嚼咽下,口中的苦味被冲淡不少。 方衍亲昵道:“这么大人,吃药还像小孩子。” 何昼月:“谁会喜欢喝药。” 方衍:“那以后就少在病中喝酒,现在好受些吗?” 何昼月能感觉到体内流淌着的、属于方衍偏热的灵力,想必这一晚上方衍没少为他折腾。 他压下心中的复杂,淡淡道:“多谢,好多了。”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方衍捏了捏他的手指,“要不要再睡会儿?” 虽然仍旧有些昏昏沉沉,但天都亮了,也没有再睡下去的必要,何昼月摇摇头:“不必了。” 方衍闻言翻身上床,动作轻柔的将他揽在胸前,侧头蹭了蹭他的耳垂:“那陪你说会儿话。” 被熟悉的气息笼罩其中,耳畔是强健有力的心跳,侧目是利落的下颌线条,所有感官都陷在名为方衍的陷阱里,何昼月身体比理智更快一步,率先放松下来。 方衍温和出声:“怎么不穿原来的蓝衣裳了?” 何昼月随意搪塞:“换换口味。” 方衍没在衣服的颜色上多做纠结,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拍轻轻拍打在他的小臂上:“我小时候修炼时经常受伤,不过师尊很少给我喝药,基本是随便包扎下第二天继续练。” 这还是方衍第一次说起自己的过去,何昼月觉得新鲜:“尊师还挺严厉。” 方衍目光不知落去哪里:“是啊,现在想想,那时候其实还挺充实的。” 虽说方衍是自嘲,却也足够何昼月从这寥寥数语里简单勾勒出方衍童年的雏形,能有今天这般成就,从前日子大概不怎么好过。 他问道:“之后呢?” 方衍:“之后师尊不在了,我看这世道不太平,就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 何昼月隐隐露出笑意:“你这‘力所能及。'。'说出去也不怕被人打。” “那正好可以活动活动筋骨。”方衍跟着笑两声,“昼月呢?你师尊严厉吗?” 何昼月喉结动了动,长睫微垂:“师尊是个很和善的人,待我也很好。” “后来呢?”方衍嗓音沉缓,带着说不出的蛊惑,何昼月下意识陷进回忆里。后来…… 后来师尊见他因身份有了心结,怕成心魔影响他修炼,便放他下山寻亲。 在何家待了五十年,他又遇见了方衍,即使未能过情关,师尊也未曾斥责过他。 是他对不起师尊。 何昼月的情绪低落不少:“后来师尊不在了,我也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像是心疼,方衍将他拥得更紧了些:“昼月师门里还有什么人吗?” 何昼月刚要回答,忽地惊醒过来。 方衍今天为什么跟他聊起不为人知的过去?看似是普通的闲话,后面却好像在引导着他往外说…… 是他想多了,还是方衍发现了什么。 何昼月试探道:“怎么想起说这些?” 方衍:“随便聊聊罢了,想多了解你。” 何昼月:“从前我问及你过去时,你好像并不太愿意讲。” “昼月这是记仇?”方衍满脸哭笑不得,“那我多说些和你换怎么样?” 五十年不曾过问一句,如今说什么想多了解,何况何汐亭人就在青峦山青鸾殿,他若信方衍怕不是脑袋被驴踢。 那日星鼎殿中,方衍与封罪互相试探,滴水不漏,舌灿莲花,封罪看上去没什么损失,可就方衍掌握的妖界情报来看,实际上被套去不少。 而现在,被套话的人变成了他。 何昼月不耐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方衍想着何昼月那完全空白的过去,本打算引着人多说出点东西,不曾想竟是这么快被看穿。 他叹出口气,似在妥协:“昼月是不是还有个师兄?” 何昼月:“怎么这么问?” 方衍:“昨日你意识不清醒,在梦中一直在叫师兄。” 何昼月哑然。 果然是烧得太重。 他懊恼道:“我还说什么了?” 方衍换了个姿势,带着若有似无的压迫感俯身下来:“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昼月不得跟我解释解释吗?” 何昼月:“我与师兄只有手足之情。” 话刚说完,下巴就被方衍捏着抬了起来。 因体内是得天独厚的火灵根,方衍的体温比常人要高上许多,不特地遮掩气势时总会有迫人的意味。 那刚刚还含满了情意的桃花眼中,温暖的湖水不知何时聚成了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海浪在乌云下翻腾奔涌,似随时要将他吞噬。 “手足之情,会在梦中一直喊着让他不要丢下你?” 羞赧的同时何昼月心中微松,原来只是这样。 他想到青鸾殿中方衍过问他的话,反问道:“你这是吃醋?” 狂风骤雨倏然一顿,这么近的距离下哪怕是方衍也没来得及遮掩那瞬间的错愕。 何昼月趁机将人推开:“我跟师兄真的没什么,好了,曲殷在外面等你,或是有什么要事。” 方衍神色变换几次,终于又变回了从前的不动声色。 何昼月暗暗自嘲,方衍怎会吃他的醋,他坐直身体整理衣袖,眼也不抬:“身体欠佳,不送了。” 背后传来细小动静,正当他以为方衍要走时,肩膀陡然一沉,连同双臂一齐被死死困在对方怀里,随即颈上传来阵刺痛,令他不自觉扬起下巴,修长的脖颈拉出一道莹白的直线。 而方衍却不肯放过他,衔着他暴露的软肉在齿间碾磨。 “昼月是我的人,我吃醋不应当?” * 仍旧是凤凰林。 何昼月的热病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只两副药的功夫便恢复如初,身体调整到最好的状态,时刻准备迎接着下次病发。 病好之前他绝对滴酒不沾,再不能闹出喊梦话的乱子。 他没回重峦殿,有时候方衍会陪他在林中的小屋坐会儿,更多的时间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一半是为了清净,除了方衍不会有人来此招惹他,另一半是想再多看看这片林子。 他是真的爱方衍,不然也不至于离开垣怆,毅然决然投身从前不屑一顾的万丈红尘。 你若无情我便该休的道理谁都懂,可真落在自己头上,要剜去心头血肉来割舍,还是会有些怕痛。 翻到一半的游记平摊在腿上,何昼月却是再看不下去,他已回不得垣怆,待师叔的事解决后也不愿留在仙盟。 天下之大,去哪儿都一样,没什么可挑来挑去。 他将游记合上放去一边,就见把古朴肃穆的古剑自天际疾驰而来,在地面一寸处堪堪停住,随着润元从上面跳下,边热络地跑向他边手指一掐,古剑便化为蓝光凭空消散。 “师兄!我找到治你病的方法了!” 润元之前回垣怆参加师兄的继任大典,这是回来了。 何昼月唯恐润元跑太快摔着,走下台阶扶了一把:“这么急做什么。” 润元乐滋滋道:“这不急着回来给你治病嘛!” 何昼月:“病先放一放,师兄的……” 话说到一半二人表情均是一变,齐齐看向路边那棵凤凰木。 鬼鬼祟祟躲在暗处能是什么好人,何昼月当即唤出流华,眨眼飞去一道迅猛如电的剑气:“滚出来。” 凤凰木后的空气开始扭曲,一道青翠的绿色身影踏上青木砖路,笑眼盈盈:“恭喜兄长疾病将愈。” 第14章 计划 何昼月上前半步将润元挡在身后,漠然道:“你来做什么?” 何汐亭从怀中掏出根柳枝状的事物,神情颇为惋惜:“这是平冈树百年长出一根的枝桠,可隐匿身形,却不想师兄发现得这样快,看来是没什么用。” 垣怆自第六十三代掌门上任后别的不说,三代下来护短和偏心之风是愈加兴盛,听何汐亭在这儿阴阳怪气,润元“呦”了声:“你跟那烂杈子的颜色倒是怪像的。” 何汐亭也不恼,只笑着问何昼月:“兄长向来克己守礼,哪儿来了这么个不积口德的师弟。” 何昼月脸色阴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何汐亭还没见过何昼月这么有攻击性的样子,望着出鞘的流华,很有眼色的见好就收:“我此次前来是为向兄长借隐影一用。” 何昼月:“你要隐影做什么。” 何汐亭:“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兄长百年来都未曾暴露过回何家之前的经历,想必不愿意让盟主知道你与神医谷有关系吧?” 润元瞪大眼睛:“你这人也忒不要脸,偷听别人讲话还要以此作威胁?!” “无巧不成书。”也不知是顾忌着何昼月的流华剑还是自以为胜券在握,这次何汐亭没跟润元计较,将平冈枝桠扔在地上后很是随意地拍了拍手,“谁让天都帮我呢,我本只是想看看平冈枝桠能在兄长这种修为的人面前撑多久,却刚好撞见了意料之外的事。” “我说兄长哪里来的如此深厚的功底,原是神医谷……” 润元打断道:“我见清霁仙君亲切,又同为修士,叫声师兄怎么了,我的师兄多了去了。” 何汐亭:“我怎么看二位之间的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盟主怎么看,你觉得呢,兄长?” 流华剑脱手悬在半空,何昼月寒声道:“我觉得,只有活人才能说话……” 乌黑的云缓缓聚集,将天色遮得暗了下来,有风穿过重重凤凰木扬起何昼月玄色衣摆,银线绣的雷纹在仅剩的一丝天光下如化实质,翻涌中始终对着何汐亭。 出窍大能的怒火与威压让何汐亭本能的感到畏惧,须臾间嘴边已渗出点滴血迹。 人会趋利避害,换了平时他定会转身就跑,可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必须结丹。 只要能结丹…… 何汐亭咬牙冷静下来:“兄长回何家是为了令堂吧,我记得兄长一直都想让父亲替令堂立碑,只要兄长愿意借我隐影,我会去劝父亲。” 何昼月不答,只冷眼看着何汐亭。 他就说何汐亭不会打无把握之仗,原来本是打算以此事做交易。 八岁之前,他是跟着母亲生活的,整日整日听母亲诉说对父亲的思念,直到母亲因病去世,他才被师尊捡去垣怆。 他和母亲生活的地方有个风俗,人死后要由爱人立碑,而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由父亲替她立碑。 他不懂母亲的执念,但母亲对何肆的执念他听了八年,哪怕过了百载春秋也始终横亘在他心头,所以他离开垣怆,想去看一看母亲日思夜念的是怎样一个人。 直白说,他很失望。 可他尊重母亲的遗愿,想让何肆替母亲立碑,所以为何家出生入死,只是何肆一拖再拖,总是不肯。 何肆最宠何汐亭,如果何汐亭出面…… 流华剑回到识海,狂风骤停。 何昼月掏出隐影:“一月为期,届时无论你事成或否,我都会亲自收回它。” 何汐亭顾不得脸颊坠下的冷汗,尽量平稳的接过隐影:“多谢兄长。” 何昼月:“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不能说,什么必须做到。” 何汐亭:“兄长放心。” 眼看何汐亭带着隐影走远,润元愧疚地垮起脸:“是我不好。” “何汐亭得了隐影,不会乱讲。”何昼月收回目光,带着润元往木屋内走,“说说继任大典吧,还顺利吗?” 润元强打起精神:“顺利得很,掌门师兄可英俊了,是那种能带领垣怆千秋万代的英俊。” 何昼月失笑:“那便好。” 润元:“对了,掌门师兄还向我问及你在仙盟过得怎么样。” 何昼月替润元倒茶的动作一顿,在茶水溢出杯面的那刻及时移开:“你怎么说的?” 润元冲他挤眉弄眼,似在讨要夸奖:“我说你在仙盟衣食住行样样都好,和宿微宗主亦是恩爱非常。” 何昼月:“掌门师兄,有说什么吗?” 润元挠挠头:“掌门师兄说,‘嗯’。” 何昼月:“没了?” 润元:“没了。” 何昼月垂下眼,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至少没让师兄再替他操心,已是值得庆祝的结果。 不怪润元什么都没看出来,哪怕是他做了方衍五十年的枕边人,不也是现在才有所察觉吗。 见他低落,润元拉过他的手岔开话题:“哎呀师兄你别想那么多,掌门师兄主动问及你说明还是惦记你的!快让我再给你探探脉象,咱们先把病治好。” 何昼月顺着问道:“你方才说找到治病的方法了?” 润元猛点头:“对,我翻遍垣怆医书,师兄异常发热是身体的排异反应。” 何昼月:“排异?” 润元:“也就是师兄体内有不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但是身体一时半会儿无法共存。” 何昼月皱起眉想了会儿:“我没感到体内有什么异物,最近也只有师尊与方衍为我渡入灵力,修补我下跌的修为,可以他们二人的境界,不至于把握不好这个度。”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只要能压制住发热,师兄便是因祸得福。”润元,“师兄天生神魂有恙,动手时爆发力强,但是若拖得久了就容易陷入劣势,可现在师兄再去试试,这个弱点绝对有所改善。” 何昼月没想到还有这等作用,心中也是高兴。 因神魂的原因,他动手时后续一直跟不上,若能解决,倒是件大喜事。 他问道:“发热能压制住吗?” 润元一拍胸脯:“能的。至于师兄体内的异物,就得靠师兄日后自己搜寻了。” 何昼月真诚道:“多谢。” “咱们师兄弟间说什么谢!”润元,“对了,我不在这几天,那妖王有什么动静吗?和沓神门有没有关系?” 提及正事,两个人都严肃许多。 何昼月:“还不能确定,妖界不太平,封罪妖王之位不稳,来仙盟是为了找方衍帮忙,还有没有别的目的暂时不清楚,魔界那边呢?” 润元:“师叔确已沉睡,魔界用和咱们垣怆一样的法子藏了起来,不过有逃窜的魔族在‘三不管’地界聚集,同门已经去查了。” 人魔二界的界限没有那么清楚,三不管地界就是这么一个归属模糊的地方,因靠魔界更近些,有一部分人会称之为“小魔界”,而在另外一部分不知情的人眼里,还会认为它就是魔界本身。 最近沓神门的行动越来越频繁,背后之人堪称狂妄。 何昼月想到那日元清大殿上,沓神门派了个假的琅乙师前来挑衅,直言要方衍交出登天梯。 登天梯…… 得想个办法,把幕后主使给钓出来。 * 月上中天。 清辉从两扇透明的天窗投进未点灯火的处事厅内,那张方衍专用的西海神木桌案对面一反常态的摆了张华贵的太师椅。 太师椅上坐了位姿容姣好,身穿鸦青色纱裙的妙龄女子,左脚脚腕处戴着个没有芯的铜铃,精细的纹路在月光下更显凛冽。 方衍声音平淡:“就连修真界排第一的情报组织,问南山都没查出来他的底细?” 女子摊手:“方盟主与之做了五十年的道侣,不也是一无所知。” 方衍:“闻剑笙,本君找你,不是听这些废话的。” 话中似含警告,说出来却不带什么怒气,更像是朋友间的普通聊天调侃。 闻剑笙悠悠道:“宿微宗主可以关注关注神医谷的那位医修,那人身份可不简单。” 喜庆的相貌在方衍脑海中闪过。 润元。 他记得这位医修,何昼月热症时不愿别人来看,唯独接受润元,而润元也当真治好了何昼月的病。 闻剑笙不说还好,现下这么一提,何昼月和润元走得是不是太近了些? 自从何昼月病好后成天往外面跑,说是调查沓神门,却此次都有润元跟着,这两人才认识多久? 润元看何昼月的眼神又是憧憬又是亲近,而何昼月那么冷的性子,竟也没反感。 加上何昼月在病中喊的那几句师兄…… 他的小情人可谓越来越反常,甚至偶尔还会给他一种失控的错觉。 方衍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案上:“魔界那边有消息吗?” 闻剑笙:“魔尊前段日子主动沉睡,如今魔界大门已闭,唯有‘小魔界’还有魔族的踪迹。” 方衍:“怪不得林深肯飞升,原是林幽陷入沉睡。既如此,就只能想办法将沓神门门主钓出来。” 闻剑笙:“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方衍向后靠在椅背上,半身都陷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神色不明道:“昼月跟了我五十多年,是时候给他一个名分了。” 闻剑笙蹙眉:“你打算跟何昼月成亲?” 方衍:“不错,妖族已入世,本盟主大婚,就看魔界给不给这个面子了。” 闻剑笙:“那你原来的计划呢?” 方衍没有立即回答。 图案凶神恶煞的香炉持续向外冒着烟气,在他抬头去看时,恰对上双狰狞的眼。 闻剑笙:“方衍,看在同为天选后人的份上,我劝你一句,现在回头,尚还来得及。” 方衍淡淡道:“你还是多关心你那个宝贝弟弟吧,下次再带着我的人乱跑,别怪我替你教他。” 第15章 争执 电闪雷鸣在群山中交错,黑云已快压到山尖,呼啸的狂风将成人腰粗的大树拦腰折断,又被一阵藏在暗处的灵力暗暗控制,携着恐怖的力道砸向阵眼中心的玄衣修士。 “仙君小心!”作为乱战中只能自保的医修,润元只顾得上大喊出声。 何昼月头都未回,凌空一踏,在那根断树上踩了一脚,复又狠狠踢向暗处的邪修。 惨叫声接连不断,凄厉又刺耳。 流华剑从云端以千钧之势骤然坠下,银白色的光团在落地的瞬间轰然炸开,直将方圆数里都夷为废墟,荡起的尘烟都似带着热度,还掺杂有呛嗓子的焦糊味儿。 片刻后,何昼月负剑从烟雾中走出,衣摆猎猎,纤尘不染,那张白净俊美的脸上表情仍旧寡淡,完全看不出什么胜利后的喜悦。 本地众修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率先跟这位冷傲的仙君说一句话。 润元没这个顾忌,三两步跳到何昼月面前,坦率地问道:“仙君,怎么样了?” 何昼月:“邪修与邪祟皆除。” 欢呼声终于响起,而何昼月站在一片喧闹之间,心底却是高兴不起来。 这已经是他端掉的第四个沓神门据点了,可依旧没发现什么实质性证据,所能找到的线索又都指向身在魔界的师叔。 他和润元合计过,师叔性子桀骜,敢作敢当,师尊又对师叔格外照顾,不可能留着这么大个隐患放心飞升。 沓神门门主将脏水泼向师叔,多半不是报仇,而是转移视线以掩藏自己真正的身份。 究竟是什么人需要藏头露尾呢…… 何昼月依旧没留下吃什么当地门派的庆功宴,带着润元停都没停,直上云端。 飞出一段距离后,润元抱拳道:“师兄,那我就先回垣怆,将目前的消息汇报给掌门师兄了。” 何昼月:“一路小心。” 润元:“师兄也是。” 二人没有拖拉太久便各自踏上回程的路。 没过太久,何昼月一到仙盟就进了重峦殿偏殿的池子。 连续单挑沓神门四个大据点,他多少有些累了。 玄衣落在池边的花岗岩上,灵泉浸过脚踝,膝盖,腰窝,最后在脖颈处停下,适宜的温度让他忍不住缓缓舒出口气。 他眯着眼,隔了迷蒙水汽去看池边随微风摇晃着的翠竹。 润元说得不错,他动手时爆发力虽强,却碍于天生有恙的神魂不能拖太久,只得速战速决,可他这些天打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仅仅有些疲惫,确实有所改善。 若能持续下去,就算修补不了神魂,也不会再受限制。 过于舒适的环境让何昼月隐隐犯困,正当他考虑要不要打个盹时,神识忽然察觉到有人踏入偏殿。 方衍到的时候,恰撞上何昼月裹着里衣从池子里出来。 无论看过多少次,他仍然容易为何昼月感到惊艳。 水还未来得及擦去,半湿的里衣勾勒出完美的腰线,黑发半搭在胸口,再向上是若隐若现的锁骨,以及被熏得微微泛红的侧脸,星悬旷野的眼瞳正隔着层水雾望向他,一派清冷与天真糅杂的不解。 “你怎么来了?”何昼月问道。 方衍将心思按下,笑着拉过何昼月的手:“你在外面跑了那么久,我很想你。” 何昼月随手施了个法术,玄衣加身,又变回了不可亵渎的清冷仙君,唯有脸颊上还带着点粉色,反倒更让人心猿意马。 而他本人对这一切未有察觉,只淡淡道:“我去查沓神门了。” 方衍:“和那个神医谷的医修一起?” 何昼月:“他只是想见见世面。” 方衍停下脚步,与何昼月面颊相抵,右手搭上对方腰际:“那你跟他一起泡温泉了吗?” 何昼月颇为无语地将腰上作乱的手打掉:“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方衍:“除了想你,还能想什么。” 何昼月彻底不愿理会,转身走向寝殿。 方衍知何昼月脸皮薄,经不起逗弄,也就没放在心上,抬脚追了过去:“昼月,万灵花动了。” 何昼月脚步一停,回头问他:“开了?” 方衍:“我带你去看看便是。” 零星几条垂着的枝条后,一朵窗户大的花苞无声静默。 万灵花由七色花瓣构成,而现在最左边红色和橙色的花瓣不知何时已舒展开来。 不知不觉中,竟是已开了两片。 何昼月昂首看着那两抹颜色,眼中闪过些许迷茫。 五十年,早不开晚不开,偏偏这个时候…… 垂在身侧的手再次被方衍握住,何昼月侧目去看,不出意外看到了一脸柔情。 方衍温声道:“万灵花中的万灵镜能照有情人红线所牵之处,你说我们的红线牵在哪里?” 何昼月摇头:“不知道。” 方衍:“在花开之前,我们要不要先成亲?” 何昼月:“成亲?” 方衍眉峰一挑:“省得再有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什么医修、剑修、师兄、师弟拐着你四处跑。” 方衍目光一直落在何昼月脸上。 何昼月这么喜欢他,愿意为他搅进修真界的浑水,之前也跟他提过成亲一事,想必也是想要个名分的。 可他等了半天,却没等到意料中的欣喜。 脸颊的粉色已褪了干净,像是做过什么思考,何昼月答道:“可以。” 不是“好”,不是“愿意”,而像是权衡利弊后的一种选择。 方衍笑意未减,眼底的温度却逐渐消退:“昼月不高兴成亲?” 何昼月翘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看着方衍:“妖王尚在仙盟,魔界情况未明,沓神门愈发猖狂,你选这个时候成亲,不就是想给幕后之人‘趁乱而入’的机会吗。” 方衍的表情彻底阴了下来。 何昼月:“不过没关系,你想解决这一切,我亦然。” 方衍沉声道:“昼月,你是这么想的?” 何昼月未有怯懦,冷冷回道:“我该怎么想?” 这个时候成亲,方衍还要他怎么想? 他知道方衍身为仙盟盟主,一切该以大局为重,但他没料到方衍竟然连婚事都要算作谋划筹码! 方衍向来情意潋滟的眼尾稍稍下垂,声音里透露着危险:“自从那日你从凤凰林离开,再回来后似乎变了很多,什么都不愿同我讲,也不愿再跟我亲近了。” 何昼月敷衍道:“错觉罢。” 他转身要走,项上却是一紧,师尊送的云岸珠转眼被方衍拽断绳子攥进手里。 方衍:“昼月一向不爱带首饰,凤凰林一别回来后,我却时常见昼月对此物发呆。” 何昼月伸手去抢,手腕被方衍挡住抢了个空,不由急道:“还我。” “这是谁送你的,那个抛弃你的师兄,还是身份不明的医修?”方衍双指掐着云岸珠,似乎何昼月不答就要掐碎。 何昼月:“方衍!你不要欺人太甚!” 方衍眸光森寒:“昼月,回答我。” 何昼月双目紧紧追随着那颗小小的云岸珠,唯恐它出半点差错,而他越是在意,方衍便越是恼怒,想要他答个究竟。 二人都是绝世仅有的修士大能,一个当惯了上位者,一个自小被师门宠大,矛盾爆发之时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火红与银白的灵力在二人身遭荡开,万灵树千万枝条无声摆动,恍若阵阵瑰丽的海浪,脆弱的花苞在海浪中翻滚,仿佛下一刻就要茎断根折。 在方衍以为何昼月要拔剑动手的时候,何昼月的气势全都收了回去。 几经挣扎后,愤怒与焦躁都化为不加遮掩的疲惫,何昼月静静望着方衍,妥协般道:“方衍,书房暗格中的那幅画,我看到了。” 画上是位少年,眉眼虽未完全长开,却已可以料见未来会是怎样清俊的相貌,抱着把市面上随处可见的长剑笑得爽朗,当真意气风发,英姿傲人。 在画卷右上角,是方衍亲笔提的字迹:后天选一百九十三年,于登天谷。 瑰丽的海浪复归平静,万灵花颤巍巍缩在枝条后面,才绽不久的两片花瓣也隐有收拢逃难的趋向。 何昼月轻声开口:“你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吗?” 方衍沉默许久,半晌才道:“我会与你成亲。” 何昼月目露嘲讽:“方盟主好大的牺牲,为除魔卫道竟是忍辱负重至此。” 自从出师以来,方衍还未遭过今日难堪,警告道:“何昼月,这五十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 “这五十年?”何昼月难以置信,“方衍,你还有脸面跟我提这五十年?!” 方衍举起云岸珠:“那你呢,为谁废去了半身修为?又是为谁一反常态对修真界大事那么热心?润元并非神医谷弟子,你与他又有何渊源?!” 何昼月眼眶泛红,话几乎是从牙缝里往生外挤:“方衍!你就是个混账!” 方衍还欲再说,却被一点近在咫尺的血腥味唤醒。 何昼月被他掐着的手腕已经充血,变得红白斑斑,可何昼月却没有出声,额角爆出青筋,连唇都咬破了皮,该是很痛,却又强撑着。 一滴汗水滑过何昼月下巴,透过二人身体间狭小的缝隙坠在地上。 方衍如同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后知后觉地将手松开,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就这么护着那人?” 何昼月不顾自己,又去抢方衍手中的云岸珠。 这次方衍还了他。 何昼月冷冷道:“是。怎么样,方大盟主,还要成亲吗?” 方衍轻笑一声,俯身将何昼月唇边殷红亲去:“当然要成。我倒想看看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同我抢人。” 第16章 权杖 仙盟盟主与清霁仙君即将大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修真界,这二人关系从没藏着掖着,就算是消息不灵通的小门小派都多少有所耳闻,任谁都觉得这事水到渠成,纷纷挖空心思准备起贺辞贺礼,就等到时候能让二人多看上一眼,说不定就能像那何家一样飞上枝头,权利富贵岂不是指日可待? 而当事人之一的何昼月正坐在重峦殿内,看着小厮刚送来的喜服,默默为仙盟的执行力感慨。 方衍说要成亲,那便什么都不必他操心,短短几日内差不多已全部安排妥当。 小厮恭敬道:“仙君要不要试试,看看哪里不合适,小的再去叫人改。” 何昼月:“你先下去吧。” 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 喜服是按他喜欢的风格做的设计,简单大方又不失华贵,非常能衬他气质,花纹也都是代表他灵力的雷纹,一看就费尽了心。 只是镜子中的他那张脸上的表情不太像要成亲,反倒像要去找谁寻仇。 得再练练。 随着喜服一并送来的还有封请柬,底色大红,镂空烫金,每封都印有仙盟的法印,附着的灵力足够不少人眼馋。 既然最后一层窗户纸已经捅开,他和方衍干脆破罐子破摔达成一致,为了钓出沓神门的幕后黑手,排场怎么大怎么来,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邀请。 至于魔界…… 请柬会送到魔界,还是会被小魔界拦下,就未可知了。 他将请柬打开,里面一片空白。 何昼月心中了然,他与方衍相处五十年,怎么会读不懂这点小心思。 这一张,是方衍让他送去给他师兄的。 可他和方衍的大婚是一场筹谋算计,怎么能去污师兄的眼,何况现在方衍时刻盯着他,请柬一送出去,方衍必定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垣怆。 他手指抚摸着请柬上的纹路,忽地升出一个不合时宜,又分外恶劣的念头。 把请柬送给何汐亭。 然而这个念头之外脑海中停留一瞬就被他抛之脑后。 没必要。 何昼月将喜服褪下放去一边,刚刚叠好,外面就传来了方衍和小厮交谈的声音。 方衍:“喜服怎么样?” 小厮:“清理仙君正试呢。” 随后就是敲门声,方衍动作礼貌,腔调中也是即将成亲的喜悦:“昼月?” 何昼月与方衍商量好,无论人后如何,人前一定要演出恩爱情浓来,至少得诓骗住沓神门。 以及他可能会关注仙盟情况的师兄。 这点对他们来说都不算困难,方衍演技上乘,任谁来都挑不出丁点错,而他向来一张冷脸,更不会有人来找他晦气。 他单手执起托盘,打开殿门将喜服递给小厮:“没问题。” 又对方衍道:“先进来吧。” 方衍:“喜服可还满意?” “满意。”想着门外小厮都还没走远,何昼月加了句,“你呢?” 方衍:“也都挺好的。” 二人往殿内深处走了几步,确认不会被谁听去,何昼月才再次开口:“封罪怎么样?” 那日剑拔弩张的争执仿佛只是一场虚构的癔症,方衍一脸无奈之色,对他又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大婚在即,你怎么只想着这些。” 何昼月漠然道:“为什么成亲你我二人心中清楚,私底下没必要惺惺作态。” 假面在方衍脸上凝固,朝何昼月伸到一半的手也停在半空。 方衍:“我们两个有必要这么生分吗。” 何昼月没有回答。 饶是何昼月性子冷淡,对着方衍的时候话和表情都会更多些。 就像是在雪山的溶洞里放了个指节大的小酒杯,情绪一滴一滴攒了整天,遇见方衍便倾杯相赠。 仅仅是因为他喜欢。 然而他的一片真心却被方衍扔在泥土里践踏。 方衍与何汐亭有什么可歌可泣的爱恨纠缠都是他们两个的事,何必拉他一个外人进来徒做笑话,他又做错了什么? 方衍也没想到何昼月会这么固执。两人间的距离感令他感到不适,他本能的觉得,他和何昼月不该是这样。 有什么东西纠缠成团在他脑海一闪而过,待他去抓时,又化作阴沉沉的黑云压在心头,怎么都看不真切。 他皱眉道:“我和何汐亭,不是你想的那样。” 何昼月神色淡淡:“那是你们的事。” 这不愿听不愿说,吵都不愿吵的态度让方衍心头的黑云压得更低,甚至凭白生出些莫名火气。 他们人前恩爱人后话都不说一句的情况已持续了好几天,没想到现在他都主动递台阶,何昼月还是不肯下来,这都要结婚了,往后还有千百年,难道都要这么过下去? 余光触及到桌面上那张空白请柬,方衍硬生生将火气压了回去:“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 何昼月:“我知道。” 方衍:“难道你想这样一辈子?” 何昼月端起矮几上的茶盏饮了一口:“待人祸平定之日,我自当退位让贤。” 方衍脱口而出:“你想等沓神门的事结束之后就和离?” “嗯。”何昼月一脸理所当然,接着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成亲之前的这段日子,还望方盟主多加照拂,至少戏做得足些。” 方衍极力按捺着心口那团窜得越来越猛的火气,想喝口凉茶解解渴,却发现自己进来这么久了,何昼月连杯水都没给他倒! 何昼月见方衍面色有异,还以为对方想反悔。 如今消息已传了出去,如果再胡乱折腾不但钓不出沓神门幕后主使,二人感情不和的事还会传到师兄耳朵里。 他不由问道:“怎么了?” 谁料方衍不知怎的,忽然一把端过他刚喝一口的那盏茶,凑在自己唇边饮了小半杯。 方衍:“如果我说,我不打算和离呢。” 何昼月:“方衍,你发什么疯?” “这几日就别往外乱跑了,既要成亲,少想和离那些有的没的。”剩下的半杯茶也一饮而尽后,方衍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在矮几上,拂袖而去。 何昼月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情被方衍一搅和,又变成了一滩浊水。 他过去也曾想过在万灵花开后的某天与方衍过个明路,虽然自己不太喜欢热闹,但毕竟方衍是仙盟盟主,人多就人多,也算图个喜庆。 到时候说不定师尊、师兄,还有一些关系好的同门都会来替他庆贺。 他会向天地立下誓言,与自己深爱的道侣生死不离,同成大道。 可现在已变成了这般模样,二人成亲本就是权宜之计,等风波过去各自安好便是,什么叫“少想和离那些有的没的”? 难道方衍还想和他过一辈子不成? 那何汐亭怎么办? 思及何汐亭,何昼月忽然想到自己的隐影还在对方手里,算算时间,也一月有余了。 他指尖掐了个诀,瞬息的功夫,隐影便凝聚在掌心,又化为流光钻进他体内。 从上魔渊中取出来的神器自是认主,不然他也不敢就那么直接把隐影交出去。 日后的事,等日后再说吧,现在重要的是先把成亲应付过去。 仙盟盟主成亲,自然是阵仗怎么大怎么来,好昭告天下方衍对他的重视,以及宣扬仙盟的威仪。 简而言之,迎亲的队伍,要巡游。 自何家北虞老家始,途经九泽,西海,望川山,过南溟十三洲,长生峡,明镜墟,再回仙盟。 整个过程共计一十五天。 按照章程,这个巡游的过程由何家全程相陪,方衍则是在仙盟等待。 他还从未有过被人围观这么久的经历,着实得好好准备一下。 * 如果一切都按照何昼月的计划进行,他会在与方衍成亲时找出沓神门幕后主使,将之大卸八块劈成一地焦炭。 再过上一段日子,他就跟方衍和离,都说时间是冲淡一切的良药,或许再过上千百年,他会将这段往事放下,哪天飞升上界,偶尔再与方衍遇见,自当相逢一笑泯恩仇。 怎奈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在何昼月收回隐影的第二天,他的潜意识率先察觉到什么,令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天际。 是干净漂亮的蔚蓝,连朵完整的云彩都看不见。 可他却觉得,该落雨了。 当火一般的颜色将蔚蓝吞噬近半时,何汐亭跌跌撞撞闯进了重峦殿。 和何汐亭打交道这么多年,何昼月还是第一次见自己这位弟弟如此狼狈。 向来整洁素雅的青绿外袍满是褶皱,袖口还被划出几道破损,就连头顶的翠玉冠都往左歪了些,活像刚从一群邪祟包围中跑出来的。 甫一见他,何昼月便在殿中的小厮面前冲他跪了下去:“求兄长救命!” 何昼月那点不安愈演愈烈,何汐亭找他向来就没什么好事,当即便想赶人出去。 何汐亭见他动作,连忙道:“若兄长不帮我,我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何昼月:“你把元清大殿烧了?” 何汐亭:“我……我拿了妖王的权杖,不小心被妖王发现,要捉我去妖界受天罚雷刑。” 第17章 泡影 妖王的权杖乃是妖界至宝,是妖王权力的象征,放人间何汐亭这是把皇帝的玉玺跟兵符一块儿偷了。 何昼月一时不知该夸何汐亭富有冒险精神还是该为这件事本身的严重性吃惊。 但东西是何汐亭偷的,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何昼月:“你应该去找方衍,我救不了你。” 何汐亭哀戚道:“封罪的妖王之位不稳,权杖丢失一事已传了出去,他需要惩戒我立威,不然难以服众,此次就算是盟主出手也无济于事。” 何昼月:“你既然知道后果为什么还要去偷?” “因为我等不起!”何汐亭,“上次结丹失败,就算有盟主和封罪帮我,再要结丹也得是百年之后,我的寿命未必撑的到那时候。” 何昼月:“偌大的仙盟,怎会无法撑你过百年?” 何汐亭:“可一百年这么长,中间可以发生太多变故……” 何昼月厉声道:“那你便去偷吗?!” 泪水从何汐亭眼角接连滑落在地上,砸出一片片水渍,那张本来就生的极好的脸上满是凄凉苦楚,一派我见犹怜。 何汐亭:“兄长,我知道错了,你就救我这一次,日后我必不会再来扰你清净。” 何昼月却分毫不为所动:“方衍都帮不了你,我就更没办法了。” 何汐亭:“只有兄长你可以!我们长得这么像,稍微乔装一下别人就看不出来,那六十四道天罚雷刑我受之必死,兄长你修为出窍,只需要修养几日便无大碍。” 何昼月几乎要被何汐亭气笑。 听听,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自己犯了错兜不住,想让他这个没情分的兄长去代替领罚? 何昼月:“你不如现在去给自己找块墓地实在些。” 如果今日是垣怆的师兄弟姐妹不小心犯了什么错,修为不够以至有危险,他必定二话不说以身替之,何汐亭就算了,他还没那么博爱,当不成救苦救难的菩萨。 他正要赶人,就听一道较为年长的声音将他叫住。 “何昼月!你怎么跟你弟弟说话的!”何肆匆匆赶来,搀扶着何汐亭从地上站起。 好歹是是自己的父亲,何昼月克制的没有顶嘴。 然而他有所收敛,何肆却是不肯:“汐亭还未结丹,受天罚雷刑必死无疑,现在不是追究过往恩怨的时候,你就一点手足之情都不讲吗?” 何昼月:“是我让他去偷的吗?” 何肆:“若不是你给他隐影,他哪有胆子去偷?若不是你招呼也不打直接收回隐影,他又怎么会被发现?!” 山上山下小几百年的岁月,何昼月从未听过这等理直气壮的埋怨,对无耻二字又有了全新的认识。 若他知道何汐亭拿隐影是去偷妖王的权杖,他怎么肯借出去? 何肆偏心何汐亭不假,可同为何家骨血,怎么能偏心到这种地步? 何昼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何肆,哑声问道:“何汐亭是你的儿子,我便不是了吗?天罚雷刑他受不得,我便受得了吗?这百年来,我哪里对不起何家?” 何肆眼神有一瞬的躲闪,在目光触及到何汐亭后又坚定起来。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只要你替汐亭渡过此劫,日后何家不会少了你的那份。”何肆好言劝道,“昼月,汐亭是你的亲弟弟,难道你忍心看他去死吗?” 何昼月心底对亲情最后一丝念想倏地断掉。 百年前师尊劝他,他的执念可能只是一场泡影,可他一意孤行回了何家。 是他不该抱有奢望。 何昼月合上眼,暗自深吸一口气:“不必劝我。” 他转过身往殿中走,何肆还要跟,却被他唤人拦住。 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不敢忤逆清霁仙君,又不敢得罪何家家主,其中一个尴尬道:“何家主,您看,要不……” 何肆隔着人墙冲何昼月喊道:“你别忘了你要与盟主成亲,须得从何家老家北虞出发,全程应有我何家人作陪。” 何昼月头也不回,只淡淡道:“不必陪我,等我与方衍成亲,自会将名字从族谱中迁出。” * 戌时过半,风雨果真应了何昼月的预感由天际袭来,重峦殿门窗未关,不多时,窗台边上就积了湿漉漉的小水滩,顺着凤凰尾羽纹路淅淅沥沥往下滴。 殿内只点了三盏小灯,偶尔被风那么一吹,何昼月原本就黯淡的影子更是快要沉入黑暗。 矮几上摆着块雕了“何”字的玉简,这是当年何肆亲自送他的何家凭证。 玉是好玉,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怎么也顶着个何家长子的名头,凭证不至于寒酸。 他在人间百年,何肆好像总共也就送过他这么一件东西。 门扉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方衍顶雨而来,正将敞着的门替他关上。 何昼月冷淡道:“你也是来劝我的?” 方衍缓步走到榻边,挨着他坐下:“我刚听人说了下午发生的事,怕你难过。” 何昼月:“我能难过什么。” 正说着,手背骤不及防被方衍覆上。 被冷风吹了许久,何昼月连头发丝都冒着凉意,此刻被偏高的温度一碰,反倒生出些脚底踏实的错觉。 方衍:“毕竟你是真将何肆当做父亲。” 一阵沉默过后,何昼月脸上的疏离渐渐消散,像是卸下了防备般,露出恹恹的神色。 “我小时候经常听我娘讲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儒雅斯文,彬彬有礼,对我娘尤其疼爱,可惜天灾难躲,二人不得已才分离。 “我娘日复一日地告诉我,等我长大了就去找他,因为他一定在思念着我,可能他不太会表达,但没有父亲是不爱孩子的。 “我听我娘说了八年,直到她临死前还在想着要我找到他,让他替她立碑。” 这还是何昼月头一次讲起从前的事,而且说了这么多话。 方衍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些。 何昼月:“一开始他也会叫我同席用食,看起来是高兴的,直到那年世家比试,我在二十强的时候赢过何汐亭。” 何肆并不是不爱他,只是这点爱和何汐亭比起来太过渺小,几乎不用考虑便能被碾压的半分不剩。 而他竟对那微末的一点怀有过百年期待,实在是太高看自己。 “从前种种功劳苦劳我都未计较过,可不愿让何汐亭出事,便要拿我的命去抵吗……” 方衍声沉如夜,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等成亲后,就将名字从何家族谱迁出,你不喜欢,就不回去。” 三盏小灯被吹灭其二,就着仅剩的那点亮光,何昼月直望向方衍的眼睛,想看到那潭深水最底处。 何昼月:“那你呢,方衍,你难道不想救何汐亭吗?” 方衍倾身拥上他:“你才是我即将成亲的道侣。” 想到二人成亲的原因,何昼月轻笑一声:“这修真界,挺没意思的。” 方衍眸中微沉,按着何昼月的脊背,半强迫地在他唇上落下长长一吻。 何昼月与方衍朝夕相伴的五十年里,是真心将这个人放在了极重要的位置,信任,依赖,计划未来。 哪怕知道一切都是场骗局,仍旧会习惯性沉浸在温暖的湖水里,继而再靠理智挣脱。 可他现在真的有些累了。 下山百年,所求皆虚妄。 就像是沙漠中的旅人找到瓶掺了□□的酒水,即将冻死在大雪中的冒险者面前陡然出现温暖木屋。 只此一刻,饮鸩止渴。 最后一盏灯也被吹进来的风雨浇灭。 天地间只余下水声。 何昼月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不愿想。 在漫无边际的混沌里,他隐约听见方衍的声音:“我们成亲后就像以前一样过,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 半晌后,方衍又问道:“昼月的师兄是谁?” 何昼月费力地睁开眼,不避不让地与方衍对视:“你爱过我吗?” 沉默的人换成了方衍。 雨仍在下。 * 处事厅。 闻剑笙还坐在上次来时的位置,就连椅子也是上次的太师椅,烹着热酒听落雨,鸦青色纱绣随风而动,好不自在闲适。 方衍踏进厅内,眼神从那壶浊酒上掠过:“你把我这儿当什么地方了。” 闻剑笙也不看他,兀自满上两杯:“方大盟主去的太久,我实在无聊。” 方衍抿了一口。 有点烈,说不定何昼月会喜欢。 他道:“昼月心情不好,多替他梳理了会儿经脉。” 闻剑笙啧啧出声:“火灵根在这样凉的夜里梳理经脉,你倒是会哄。” 方衍挑眉:“若你放弃继续寻人,何至于只能靠热酒。” 闻剑笙一噎,说起正事:“何汐亭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白色的雷光在天际一闪而过,透过天窗照亮了方衍沉着的半边脸,须臾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你应该明白,何汐亭不能死。” 闻剑笙:“何昼月不像是会答应的人。” “何汐亭若出事,对他也没有好处。”方衍没来由的有些烦躁,想要皱眉又忍了下去,只从容道,“来日方长,等成亲后,我会补偿他。” “补偿……”闻剑笙又为自己倒上杯热酒,目光缥缈地望向窗外无尽夜色,“人心最难偿啊……” 第18章 契书 无论何肆和何汐亭再怎么软硬兼施,何昼月都没有松过口风。 他不会替何汐亭去受天罚雷刑。 至于何肆说他成亲路上不会作陪,也只能是口上说说,毕竟何家还要靠着仙盟,方衍的大婚,不可能作壁上观或者下场作妖。 临行前方衍推掉所有事,只陪着何昼月。 两个大男人成亲,又是在修真界,倒没什么婚前见不得的礼数。 华贵的喜服裁剪得体,完美勾勒着何昼月的劲腰长腿,正红色将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削去不少,多了股人味儿。 方衍将何昼月发冠扶正,真诚赞道:“很好看。” 何昼月不太适应这种风格服饰,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只觉得照出来的人有些陌生。 他感叹道:“还好平日里不用穿这些。” 方衍从背后抱住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肩头:“也就穿这一次。” 何昼月没去计较方衍话里的意思,转而问道:“封罪最近怎么样?” 方衍环着何昼月的手臂紧了紧。 何昼月最近忽然对这种势力争斗格外上心,眼下喜服穿在身上,花轿在外面等着,这一别就是一十五天,临了不多说体己话,反而要聊这些,多半跟那个怎么都问不出来的师兄有关。 只是自从那天疏泉境万灵树前画卷的事被戳破,二人也只有聊这些正事时才能心平气和的多说几句。 尽管多少有所不满,方衍仍旧答道:“老老实实待着等参加我们大婚呢。” 何昼月:“你觉得他是沓神门幕后黑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方衍静了片刻:“你还不如猜沓神门是我搞出来给仙盟练兵用的。” 这话逗到了何昼月,他从方衍怀中挣出来去桌边坐下:“好歹也是妖王,怎么到你嘴里如此不堪?” 方衍跟着坐在他对面:“沓神门门主行为作风虽然看起来狂妄,但其实很是谨慎,偷偷摸摸发展了那么多年,若不是你偶然撞见估计还能藏很久,封罪空有野心,手腕却跟不上,也就平常装装样子。” 何昼月沉吟片刻:“绝大多数人做一件事都有其目的,沓神门的目的却并不明朗,乍看像是对修真界抱有恶意,可那日元清殿上,似乎对登天梯也有兴趣。” 方衍唇尾上挑:“等把人抓到就知道了。” 何昼月点点头,继续问道:“魔界有消息吗?” 方衍:“魔尊睡得正沉,不过也说不定是假象,魔界防卫森严,我们的人摸不到核心。” 看来魔界发展的不错,只是方衍这句“我们的人”…… 何昼月垂眼看着衣袖上的雷纹,没有回应。 方衍替他将见底的茶水再次满上:“对了,昼月,你有什么愿望吗?” 何昼月毫不犹豫:“解决沓神门。” 方衍:“长远一点的呢?” 何昼月思考片刻,神色有了松动。 他原本的愿望是可以和在乎的人一同得道飞升,师门众人,以及方衍。 可世事无常。 他淡淡道:“得道飞升。” 方衍拉过他的手,语气温和:“现在仙盟已经走上正轨,等成亲后我就把事情多下放些,腾出更多的时间和你一起修炼。” 何昼月想将手抽回来,却没有抽动。 在一些细节上,方衍经常会有着强烈的占有欲,以及奇怪的固执。 他不由蹙眉:“对于我们的婚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方衍:“婚前种种,是我有负于你,婚后我定当悉数补偿。但是昼月,无论你信不信,未来我都没打算再娶旁人。” 说罢又笑了声,一双桃花眼直勾勾望着他,强势又深情:“当然,和离,离开我去找什么旁的人这种事,你也想都不要想。” 平心而论,方衍的皮相实在太有优势,尤其刻意敛去一身迫人气势温柔下来时,眉眼顾盼间情意流转,像久居云端却为他甘下凡尘,轻易就能勾人陷入一场盛大却虚无的幻梦。 梦中他是特殊的。 是被方衍深爱着的。 何昼月在梦中睡了五十年,一次错尚能怪天意弄人,再犯错便是活该他一无所有,无处可归。 他用力将手抽了出来,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平静道:“人有旦夕祸福,或许哪天我便会遭遇什么意外,变得面目全非,方衍,话还是莫要说太满了。” 闻言,方衍的眼神骤然一沉,凛如刀锋,然而这点锋锐顷刻便被压下,又回到眉目含情的模样,像是保证般:“我不会让你出任何意外。” 何昼月没放在心上,起身便向外走:“吉时到了。” 巡游的队伍等在外面,一眼望不到头的仙盟弟子各个衣着喜庆,恭谨虔诚,见二人出来齐垂首朗声道:“拜见盟主、拜见清霁仙君。” 声势浩荡,自重峦殿向整个仙盟蔓延而去,久久不绝。 在队伍上方的半空,正中立着一艘有重峦殿大的飞行法器。 玄空舟。 以西华木为龙骨,寒山玉为舟身,上雕九九八十一道瑞兽浮图,前中后三面千年蛟龙皮做帆,灵气蓬勃,气势恢宏。 这便是何昼月此行要坐的花轿。 正红色的灵力自方衍掌心注入玄空舟,舟身的结界如同硕大的莲花应之而开,花瓣化作细碎星辰,微雨般从半空降下。 负责流程的司仪垂首再拜,嗓子扯得又响又长:“请清霁仙君上玄空舟。” 振罡鼓自四面八方锤动,鼓灵展翼而飞,在天际划开道道橙色的流光。 那鼓点回荡在仙盟上空,也一下下砸在何昼月心上。 大约是今日的日光太亮,又或是被振罡鼓带着心潮涌动,他忽地有了关于成亲二字的实感。 他是要和方衍正式成为道侣。 过天地,连神魂,得契书。 真真假假,爱恨不明。 何昼月于舟前停步回望,方衍正站在重峦殿前负手注视着他。 见他看来,方衍温和出声:“等昼月归来,你我共修大道。” * 日常修炼过后,何昼月往窗外望去一眼。 他正乘坐玄空舟飞于云层之上,白茫茫的一片,没什么好看的。 舟内的布置摆件倒是一应俱全,甚至怕他无聊,还特地放了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何肆还记恨他不愿意替何汐亭受罚的事,虽跟在路上,却是没怎么露过面。 好在他对自己这位父亲已经死心,倒没什么感觉,就算是还骨肉之恩,这百年来也还的够多了,等与方衍成亲后将名字从族谱里迁出,便与何家再无干系。 比起何家,他更关心平定沓神门之后,他跟方衍的未来。 看方衍这些日子的表现,似是不怎么愿意和离。 成亲结契后二人会成为天道承认的最亲密的关系,有契书在,无论他走到哪里方衍都能找到他。 若是日后方衍不愿,以他的修为,肯定毁不掉契书。 这是方衍对他的枷锁,同样,他也能反过来利用契书威胁到方衍。 可方衍明明心中有着何汐亭,他也情愿让位,为何要与他纠缠?方衍说对何汐亭不是他想的那样,真相又是什么? 在何汐亭的事发生之前,他都深爱着方衍,二人共同走过了五十年光阴,他早就习惯生活中有方衍的存在。 尽管心中有怨,若何汐亭之事是场误会,方衍又不愿和离,困他在身边千百年,以方衍的手段,他真能坚定如初吗…… 何昼月不愿再想下去。 恰此时,有人推门而进。 闻十七一身叮叮咣咣,顶着家首饰店大步走了过来:“呦,我们的新郎官这时候还不忘修炼呢。” 他的好友以不放心何肆为名,偷摸上了玄空舟,方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飞舟上日子太过无聊,有闻十七也能热闹些。 何昼月不理闻十七的揶揄,问道:“逛完了?” “可算逛完了,这玄空舟真够复杂的。”闻十七熟门熟路地在他跟前找了个地方坐下,“你看看你这身,啧啧,比我也差不了多少,腕上那是方衍的法器吧,方盟主可真够大方的。” 何昼月本来就对这一身金贵的打扮不太适应,被闻十七一说更是觉得尴尬,忙转移话题道:“毕竟是仙盟盟主成婚,舟上规矩多,苦了你了。” 闻十七:“嗐,我这不是学习学习经验嘛,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姐了,我也能有个准备。” 闻十七说的是闻剑笙。 当年闻家式微,闻十七年幼,闻剑笙独自一人撑起了闻家,建造了修真界第一大商会,人称闻会长,只是近几十年称要修养,将摊子扔给了闻十七。 何昼月跟这位传奇人物因着闻十七的关系打过几次照面,不过交往不深,对之印象仅停留在修为不错、有魄力、聪慧、样貌出众之类的词汇上。 不过闻剑笙独身多年,也没听说有成亲的意思,闻十七这是担心什么呢。 何昼月:“闻会长有意中人了?” 闻十七凑近了些,一脸心事重重:“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我姐跟那个叫问南山的情报组织有来往,好像在借着问南山的势力找什么人。” 何昼月失笑:“你这担心的也太早了些。” 闻十七:“早做准备呗,毕竟我就这一个姐姐,她想嫁人我就送她风风光光出嫁,她不想嫁人我就努力赚钱,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何昼月:“闻会长如果听到你这番话,想必会很高兴。” 被何昼月一夸,闻十七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用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两声:“说别的说别的,我这次贸然陪你,还因为撞见了件怪事。” 何昼月:“怪事?” 闻十七神情严肃起来:“你跟我说实话,你和方衍成亲到底是为什么?” 第19章 望川 何昼月心神微荡,闻十七为何会有此一问,对方知道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道:“你撞见了怪事?” 闻十七:“现在你往修士多的洲城扔块石头,砸中十个里面有八个都在讨论你跟方衍的婚事,但其中有一些好像得到了什么消息,觉得你与方衍不和,似有拉拢你之意。” 何昼月:“拉拢我?” 闻十七:“据我估计,打探你消息的至少有三波人马,人魔妖三界齐全,甚至有人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接着,闻十七便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遭遇。 能从闻剑笙手中接过商会,闻十七的口才并非等闲,偏偏对着他讲故事的时候长篇大论,仿佛多说一个字他就会多打赏一块灵石。 好在何昼月对朋友向来有耐心,还不忘给闻十七添茶。 闻十七一把将他拦住,从怀中掏出套金灿灿的崭新茶具:“别倒别倒,我闻着味儿就知道是子规,次次找你次次喝这破玩意儿,苦得我胆汁都出来了,这次我自带!” 何昼月隐约笑了声,摇摇头把茶水添进自己杯内。 子规是修真界现能找到的,最像垣怆故云的茶叶,可惜没故云清醇。 聊胜于无。 两盏茶后,他从闻十七话中勉强挑出重点。 “也就是说你遇到一个很凶的人,那人问你方衍对我是否真心,你说是,他说你放……”何昼月顿了顿,不太熟练地复述不雅之词,“他说你放屁。” 闻十七响亮地一拍大腿:“对!那人骂我放屁!可给我气的,差点当场跟他打起来,好在他的同伴是个说人话的,把我给拦住了。” 何昼月揉揉眉心:“若说是打探消息,这水平未免也太糙了些。” 闻十七:“谁说不是呢,可那人信誓旦旦的,非说方衍对你不好,不然你也不会……” 何昼月:“不会什么?” 闻十七:“不知道,那人话没说完,就被同伴给拦住了。” 何昼月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何汐亭偷盗妖王权杖一事在妖界已走漏风声,不然封罪也不会在请方衍出手相帮的关头让何汐亭去受天罚雷刑。 既然妖界已经知道,这个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有心人也一定会知道。 方衍是修真界的定海神针,统领修真界百余年未曾出过岔子,更没什么弱点,他这个道侣修为在这儿摆着,没谁能对他下手。 可若他与方衍之间产生了什么嫌隙,那便不一样了。 关键是来人是冲着方衍,还是方衍统领的仙盟,乃至整个修真界。 他正暗自思忖着,闻十七催促道:“所以你和方衍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真闹矛盾了?” 何昼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闻十七。 他不愿意欺骗好友,却也不想将他跟方衍之间的弯弯绕绕摊白去讲,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看开,乃至于自嘲都嘲不出口。 何况替身之事似乎又有了新的转折,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又何必惹好友费神。 半晌后,何昼月无奈道:“坦白说,我和方衍的感情确实出了问题,但其中缘由我还未搞清楚。” “等我想通了,一定不会瞒你。” 闻十七珠玉似的眼睛眨巴两下,也没强求:“行吧,你要想说了记得告诉我,有什么事别自己一个人撑着。” 何昼月:“好。” 两人将手中的信息做了简单整合,再回过神时,外面天色已变成暗沉的红,似有火烧一般,就算在舟内也能感受到热度。 这是到望川山了。 据说千年前有阴阳二龙争夺飞升之位,扭打了百年也没分出胜负,反将山清水秀的望川地界搅成一片火海,前去封印的修士尽数折戟,后来有位精于工匠设计的大能以一己之力借望川山主山做机枢,造出了个绵延百里的机关城,这才封印二龙,终止了人间灾祸。 只是二龙虽封,所留下的影响却始终未消,望川山至今遍地都还是活跃跳动的火山,隔三差五就会喷发上几个,简直就是巨大的熔炉。 闻十七从怀里掏出把扇子,撇嘴道:“你这一趟可真够受罪的。” 这种热和方衍身上的热气不同,又杂又燥。 何昼月大手一挥,屋内的窗户尽数合上:“也就这一次。” 这边又说了会儿,门外传来阵脚步声,继而有人道:“请见清霁仙君。” 是玄天舟上伺候的小厮。 何昼月:“进。” 小厮后面还跟着几个地位更低的手下,举着几个托盘有序地走进屋内。 小厮:“盟主早就吩咐下来,怕仙君途经望川山时觉得不适,故而命厨房准备了消暑小食。” 闻十七率先站起身,一一看过托盘上的菜色,戏弄地朝何昼月挤眼:“哎呦,方大盟主可真是体贴入微啊,快快,给清霁仙君放那儿。” 一共十八个小碟,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应俱全,全都是用的清凉解暑的灵材。 小厮知道闻十七也在,托盘上特地摆了两双白玉筷。 何昼月捞起一双塞进闻十七手里,故作冷漠道:“希望吃东西可以堵住你的嘴。” 何昼月用餐时不习惯别人伺候,于是殿中只剩下他和闻十七。 然而他的希望落了空。 “仙盟是真有钱啊……”闻十七咽下块灵兽的后腿肉,半眯着眼感叹,“如果方衍真心对你,干脆好好过得了。” 何昼月从离自己最近的瓷碟上夹了一筷子,雪莲芯清甜可口,又蕴含着灵力,当真将热气由内而外消去不少。 细心又体贴,谁会不喜欢呢。 若方衍是真心,他何尝不想好好过……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闻十七没听真切:“你再说一遍。” 何昼月:“你耳朵不好使。” 闻十七很是不服:“我这可是千里耳好吧,是你自己口齿不清。” 何昼月随口道:“那你听听咱们到哪儿了,就算有玄空舟,也实在闷得慌。” 闻十七当真坐直身体,十分遵守规则的没用灵力,全凭耳朵去听。 只是越听表情越是挂不住。 何昼月脸上泛起些笑意:“行了,我就随便一说,先吃东西吧。” 然而闻十七却没接他的台阶,神色甚至阴沉下来。 何昼月:“怎么了?” 闻十七快步走去离得最近的一扇窗边,猛地拉开窗户。 原本暗红的天色不知何时变成满目死灰。 太不对劲。 游鸿自虚空凝结而出,闻十七反手握刀,手腕翻转间,雪白的刀身混着他绸袍的亮黄色向窗外闪去一道凛冽光芒,又在瞬息间被吞没得一干二净。 何昼月骤然展开神识四下探去,却只察觉到了岩浆翻滚,气泡崩裂的响声。 浩荡的巡游队伍全都失去了踪迹,整个望川山只剩下他们这艘玄空舟,而舟上连刚刚送菜来的小厮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一切变化,两个出窍期的修士谁都没有发现,若不是何昼月临时起意让闻十七去听,而闻十七当了真,指不定还要陷在这片死灰的浓雾中多久。 何昼月唤出流华剑就要出去查个究竟,身前却横了根手臂。 闻十七颇为无奈地按上流华剑剑柄:“我的新郎官,你这都要成亲了,哪有现在动刀动枪的道理,好好在这儿坐着,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何昼月被闻十七给强行留在屋内。 到底是什么人,敢对仙盟的巡游队伍出手? 而且他和闻十七竟然无声无息地中了招? 约莫一炷香后,门被从外面推开。 他立刻起身相迎,却发现进来的人不是闻十七。 而是不紧不慢,一派端方儒雅的何肆。 何昼月瞬间意识到什么,寒声道:“闻十七呢。” 何肆没在意他的态度,甚至颇为和善地笑道:“你还有功夫关心旁人?” 流华剑微微颤着,何昼月想控制它安稳下来,只是怎么都安稳不住。 他低头去看,颤抖的不是流华剑,而是他的手。 何肆缓步上前:“别担心,是鹁鸪胭。” 鹁鸪胭。 一种传闻中已经绝迹的毒药,无色无味,可溶于水,就连出窍期的修士叶难以察觉,毒性不大,最多是让人灵力紊乱,短暂地产生幻觉,从而陷入昏迷。 何昼月知道何肆不会死心保下何汐亭,可他没想到何肆竟然敢在巡游期间对他下手,而且找来了鹁鸪胭! 毒性在他体内不断作祟,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不得不靠流华剑才站得住。 几乎是强撑着,他厉声道:“为了何汐亭,你连何家都不要了吗?玄空舟上都是仙盟的人,方衍很快就会知道。” 何肆居高临下地看他,轻蔑又同情:“何家的事你就不用关心了。我原本还念着父子一场不愿使手段,谁知你冥顽不灵,非要挡汐亭荣耀坦途。” 何昼月一双黑亮的眸子满是寒光:“我娘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 何肆故作回忆,继而笑道:“那只能你亲自去问问她了,毕竟……我实在记不得她是谁。”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砸在地上,却碍于鹁鸪胭,何昼月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像是慢动作般,他的手腕也垂了下来,附有殷红血丝的桐幽镯砸在他面前,发出一声闷响。 那是方衍送他的护身法器。 方衍…… 第20章 天罚 何昼月在持续不断的颠簸中醒来,眼前是一片朦朦胧胧木质隔板——他在马车状的出行法器里。 身上的喜袍在昏迷中被换成了何汐亭常穿的翠绿色长衫,入手是丝滑的凉意。 神智迅速归位,何肆这是要把他假扮成何汐亭送给妖王去受刑。 手脚并未被束缚,就连体内的灵力也一丝不减,他掀开暗黄的垂帘,何肆正等在外边。 何肆:“醒的真是时候。” 何昼月冷冷道:“何家家主胆子未免太大。” 何肆笑了声,到底年岁已高,修为却没多少长进,尽管保养的不错,笑起来眼角还是有几丝细微的纹路,不过这些纹路长在何肆的好皮相上却不显难看,反而有种成熟的韵味。 “迫于无奈罢了,毕竟你也是我何家血脉。”见流华剑被他握在手上,何肆不忘提醒道,“说起来你和闻家的那位大公子关系倒是不错,就算巡游他都陪着。” 何昼月本就不虞的面上更沉了几分:“若闻十七出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另外你可别忘了,闻剑笙正在仙盟等着参加成亲典礼。” 尽管闻剑笙已不再主掌闻家商会,可她的大名却仍在修真界流传。 “只要你受完天罚雷刑,我自然会放过他。”何肆显然听说过闻剑笙的手段,原本的得意被冲淡不少,“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待会儿见了妖王,你知道该怎么办。” 虽然妖族久未入世,何昼月却在垣怆的一些古籍里听说过天罚雷刑。 天罚雷刑是妖族用来惩罚犯了大错的族人,共八八六十四道,其威力强弱主要取决于引雷者的意思。 他从出窍后期被削去修为跌到元婴,又被师尊和方衍强行提回出窍前期,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修为,实打实算的话,最多也只是元婴后期的实力。 封罪不敢得罪如日中天的仙盟,也知道何汐亭修为平平,肯定不敢下死手。 以他现在的修为,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如果刑法即受即走,路上修养几天,还能赶得上以表面正常的状态成亲,可见何肆算盘打得极好。 何昼月坐回去进行调息。 等他再睁开眼时,只觉马车外漫山遍野都是妖气,而这些妖气正肆无忌惮地从马车薄薄的隔板以及垂帘缝隙钻向车内。 看来是妖王的祭坛到了。 何昼月走出马车,发现自己处在个遍布着雾蒙蒙浊气的山谷中,嶙峋的灰黑色怪石以他看不懂的阵仗摆得满地都是,上百个身穿绛色斗篷、连脸都看不清的不明人士围成圆圈,见他们到来,身上涌起明显的躁动,显然是对他这位“罪人”愤恨至极。 有谁在中呵了声“退”,于是人群便自动分成两排让出一条供他们通行的道路。 在道路的尽头,封罪着了身奶白色的绸衣,向来松散束在身后的白发难得冠在头顶,橙红色的眸子在浊气中央分外显眼,似笑非笑朝他看来时,有着说不出的阴冷。 何昼月没在意封罪的注视,而是将目光投向对方身后。 祭坛百丈见方,层层叠叠刻画着各类凶兽的图案,缝隙里还有没清除干净的深褐血迹,在祭坛正中央竖着个硕大的架子,几根成人大腿粗的锁链垂在地上。 封罪顺着何昼月的目光看了眼,笑道:“宿微宗主将何公子可是藏了够久,现在终于肯主动站出来了。” 何昼月漠然道:“废话少说。” 封罪装模作样地鼓起掌:“何公子有魄力,那便请吧。” 何昼月也不看何肆,只低声留了句“记住你说过的话。”便兀自走向祭坛中央。 走得越深,刺骨的凉意便愈发明显,最后不得不运起灵力来抵挡。 封罪挥挥手,几个斗篷人便要上前为他扣上锁链。 何昼月:“我既来了,便不会跑。” 封罪:“那可说不准,毕竟何公子身娇体弱,万一想要垂死挣扎呢。” 沉重的锁链到底还是扣在了何昼月的四肢上,他在垣怆还未受过什么罚,下山时修为不俗,也没谁动的了他,当真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此刻不免生出些屈辱感。 等事过之后,他一定要讨回来。 不知道方衍知道了会怎么样,是真如之前所说会好好待他,还是仍旧站在何汐亭那边。 他正胡乱想着,忽见封罪走上祭坛,似要检查他脚上那根锁链是否扣严实。 其他人已经撤去,自发在祭坛正前方站成不规则的方阵,口中念念有词,他听不清,但想也知不是什么好话。 在烦人的纷闹声中,他听见封罪似是不经意道:“何家这两个儿子,生得可真像啊……” 何昼月目光一凛。 封罪知道! 然而不等他做出反应,封罪飞身撤离祭坛,第一道天雷降了下来。 “轰隆——” * 何汐亭穿着身半遮脸的绛色斗篷,从缝隙中望着祭坛上的景象。 天雷接二连三劈至祭坛,各色的电光将整个山谷照得犹如白昼,何昼月刚开始还能站得住,后来几乎要靠攥紧锁链勉力支撑。 看着何昼月痛苦的样子,他心中的快意几乎要溢出来。 当年何昼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回了何家,他们兄弟两人一个灵根有恙,一个神魂有损,可何昼月却在世家比试上力挫所有人一战成名,将本该属于他的荣誉夺去。 好在何昼月愚孝,对父亲言听计从,哪怕父亲将何昼月的功劳算在他头上,何昼月也不怎么计较。 他背靠何家,有仙盟盟主方衍相助,又有盛名在身,仍旧是修真界最受瞩目最受欢迎的何家公子。 可意外出在何昼月回到何家的第五十年。 这一年,方衍发现了他盛名的真相。 他明白,方衍喜欢的,是初见时他笑容亲切,英姿逼人,清爽又锐利的模样。 知他作假,方衍便生气了。 他灵根有恙修为难进,若无方衍当靠山,这辈子都不会有未来,于是他当机立断,跟方衍认错,离开仙盟去世间历练。 在历练的过程中他遇到了封罪,偶然间有了场露水情缘,谁知这点暗地里的放纵在他识海内留下了妖血,害他结丹失败! 他去求何昼月替他换血,何昼月却是不愿。 何昼月那种得天独厚的人怎会懂他的苦。 是他想费尽心机筹算谋划博取美名,在众人间长袖善舞获得支持吗?还不是因为方衍,他才不得不将自己逼成了方衍喜欢的模样! 他的灵根并非天生就这么弱,全因为当年在登天谷替方衍挡了一劫,方衍答应过他,只要他结成金丹身体受得住时候就替他换灵根。 只要他换掉这拖后腿的灵根,又有方衍的偏爱,日后修为必定一日千里。 无论如何,他都要结丹。 他知道,除了何昼月的血液外,唯一能彻底去除妖血的只有封罪的权杖,他去找封罪帮忙,封罪却要挟他与之欢好。 若是让方衍知道他与封罪有过这么深的纠葛,那他便什么特权都没有了。 逼不得已,他借隐影去偷权杖,却不料被封罪以及妖族发现,为了保全封罪的妖王之位,必须要拿他去受天罚雷刑。 可他修为这么弱,怎么扛得住? 于是他想到了何昼月。 盗取权杖失败,反倒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自他回到仙盟以来,发现方衍对何昼月的感情越来越不对劲,甚至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近乎没有底线的偏向自己,如今还要娶何昼月,再这么下去,就算他结了丹换了灵根也是场空。 封罪对他还有点感情,他与之合谋,将何昼月骗来替他承受天罚雷刑。 威力强弱主要取决于引雷者的意思,只要封罪动些手脚,何昼月很容易成为废人乃至死人。 如果何昼月死了…… * 疼。 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像是要被碾碎一样。 又一道紫色天雷当头劈下,何昼月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抖,随即看向祭坛外好整以暇站着的封罪。 他对天雷可谓如数家珍,封罪召唤的天雷看上去似是普通,内里却是狠辣,道道都要取他性命。他在人群中搜寻半圈,果然看到了藏着的何汐亭。 这是被算计了。 何昼月将后空内血块咽下,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锁链却锒铛作响,往他体内注入毒素,让他疼的又是一抖。 封罪见他这副样子很是满意,像是欣赏自己作品般将他从头打量到尾,末了还不忘传音入密问候:“清霁仙君可还撑得住?” 撑不住。 何昼月知自己极限,封罪有意刁难,天雷才受到一半,体内的灵力已消耗得差不多,再这么下去别说性命,就连根骨头都会变成焦炭。 到了这个时候,他多少能猜到封罪和何汐亭的“私交”,在天罚雷刑上动手脚多半是给何汐亭出气,他不信封罪真敢动他。 他和方衍成亲在即,若他出了什么事,那就是在打方衍的脸。 何昼月没有理会,然而封罪却又悄悄道:“清霁仙君这是觉得我不敢动仙盟的盟主夫人?” 何昼月:“若方衍知道我死在这里,不单是你,妖族都会受牵连,为了何汐亭,族人都不要了吗。” 封罪:“方衍选择在这个时候成亲不过是为钓出沓神门幕后主使罢了,他娶的是你还是别人,不重要。” 何昼月恍然意识到什么,浑身血液都冷了下来。 封罪:“你以为你今日在这儿,方衍不知道吗?” 第21章 死亡 一些让何昼月迷惑的细节终于有了答案。 为什么何肆能从防卫森严的玄空舟上轻易将他带出来,为什么何肆根本不怕他回去报复、告状,为什么闻十七陪他何肆从来不阻拦。 今日之事,都是方衍在背后默许的…… 又一道天雷狠狠降下,将何昼月劈得浑身麻木。 没有人在意他会不会死在这里,他的存在并不重要。 方衍大婚又怎样,何汐亭在修真界筹谋这么些年,大家对其都很看好,就算方衍临时改娶何汐亭,多半也没什么人有、也没什么人敢提出异议。 怪不得。 怪不得方衍那么偏心何汐亭,却在关乎何汐亭生死的事上半点不作为,原来在这儿等着。 天雷接连劈在何昼月身上,脑海中的画面如同一幕幕正在脱落剥离的彩色漆画,带着他的神智逐渐归于混沌。 临行前那场盛大的告别上,振罡鼓动,彩凤飞天,日光明亮到刺眼,方衍站在重峦殿前情真意切地告诉他,等他归来,二人共修大道。 他拼命想看清方衍的脸,却只看到半个意味深长的唇角。 万事早有端倪,偏他不听不信,以为他和方衍在一起五十年,怎么都该在方衍心中占有方寸之地。 在这无数甜言蜜语堆起来的五十年里,总有一句不是谎言,是真心说给他听的。 他知道自己是在赌,却忘记了十赌九输,上了赌桌的人没几个能完好着下来,而他,则是输得最惨的那个。 “昼月是不是又长高了?” “昼月,师姐做了绿豆糕,尝尝合不合口味。” “林昼月,陨日谷的课业你都敢翘!师尊知道了要生气的!快,师兄带你去补回来!” 脑海中已经没剩下半点画面,就连声音也越来越小。 若能重来…… * 不远处的山巅上,方衍孤身负手而立。 他没想到何汐亭竟敢去偷妖王的权杖,妖界正值多事之秋,封罪若是不对此事作出惩戒,妖界必乱。 纵心中不舍何昼月受天罚雷刑,可何汐亭不能死,而且此事过后,封罪就会帮何汐亭结丹。 方衍不忍心去看祭坛,目光只胡乱落在山谷的某处,他已将护身法器给何昼月戴上,二人成亲在即,封罪不敢和仙盟作对。 以何昼月的才智,或许可以猜出这背后有他的手笔,但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摊开了说,何昼月肯定不同意。 万幸何昼月对钓出沓神门幕后之人非常执着,也是识大体的,等二人成亲之后,大不了多花些时日,总会慢慢将人哄好。 毕竟在一起都五十年,他已经习惯了有何昼月的生活,虽然何昼月不喜修真界,但喜欢他就足够了,从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等成亲之后,他会和何昼月共修大道。 滚滚天雷下,山谷扬满尘烟。 方衍抬眼望向天际,眉心暗暗皱了起来,这已是第六十三道天雷了,威力怎么还没有要小的意思? 他终于舍得去看一看祭坛中央的何昼月。 又一道更迅猛的天雷轰然而至,短促地炸出了一片明朗。 硕大的玄铁架七倒八歪,锁链早不知什么时候断成数截,甚至飞到了祭坛外。 即使没有锁链束缚,何昼月仍旧一动不动跪在那里,昂贵的青翠长袍已破破烂烂,从来不肯低的头颅无力的垂着,面上没有一点血色,那双旷野悬星的眸子半睁不睁,里面满是晦暗的混沌。 怎么会这样?! 封罪的天罚雷刑怎么会这么重?! 像是根本不给何昼月喘息的机会,最后一道天雷在苍穹凝聚,犹如穷凶极恶的猛兽竭力嘶吼,黑云沉沉压了下来,乱石随着飓风不断翻滚…… 何昼月出窍前期的修为是他强行提上去的,如今只有元婴后期的实力,这一道天雷若是劈实了,何昼月必死无疑! 方衍瞳孔骤缩,转瞬间从山巅抵达祭坛。 封罪伸手相拦:“宿微宗主,天罚雷刑就差这最后一道,莫非你想前功尽弃吗?” 方衍脸色比这天色都难看:“停下来。” 封罪:“你难道不想让何汐亭结丹吗,你可是仙盟盟主……” 方衍掐上封罪喉咙,手指微微收拢:“仙盟之事,不需妖族费心,本君说,停下来。” 忍着窒息的痛苦,封罪阴恻恻地笑了下:“没想到你对清霁仙君还有几分真心,可惜啊……晚了。” 最后一道天雷成功凝聚,如同条八爪黑色异龙,张开了血盆大口咆哮着朝何昼月咬去。 方衍再顾不得封罪,飞身冲向何昼月。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眼睁睁看着咆哮的天雷比他更快一步。 他的手掌与何昼月的距离和天雷只有半寸之差。 就在此刻,异变突生,一股巨大的灵力自何昼月胸口猛然炸开,在山谷内荡出肉眼可见的巨浪。 那是很漂亮的颜色。 纯净的深蓝包裹着银白色的光,在何昼月身遭形成了个半圆,能将人劈得尸骨无存的天雷硬生生被削去一半,迟缓地错过何昼月头顶,落在他微弯的脊背上。 何昼月颤抖了下,意识随着身体的震动有些许回笼。 他茫然地抬起头,这是哪儿…… 从指尖到脚根都是麻木的,他按着大腿从废墟间站起身,却因没站稳晃了个趔趄。 但他没有栽在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不怎么平稳的声线从头顶传来。 “昼月……” 昼月? 是在叫他吗? 他有些愣憧地看着眼前人。 还挺好看的。 可他不喜欢。 尽管他什么都记不得,还是本能的不喜欢。 他从怀抱里挣脱,余光瞥到一抹白,以及那人手中握着的,金光闪闪的权杖。 就是这个东西! 是它害得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身上还难受的不如死掉! 灵力如海潮般,由何昼月识海深处向四周再度荡出银白色气浪。 须臾后,他手中多了把长剑。 剑身细窄修长,犹如常年伫立在瀑布之下,光可鉴人,气势威赫,隐有万雷灭顶的肃穆之态。 何昼月手腕翻转,使出了世间未有人见过的古怪剑招,直把还想来拥他的人逼到数丈开外。 紧接着,他刺向另外的白衣人,剑尖从白衣人心口堪堪滑过。 不过他本就没打算杀掉白衣人,趁白衣人躲闪的时候,他一把抢过权杖,御剑直冲天际。 他要把这害人的东西藏起来。 藏到一个坏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变故来得离奇又突然,在场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何昼月带着权杖穿过云层离开山谷。 紧接着,一道红光追随何昼月而去。 方衍心中焦急无比。 在何昼月胸口炸开的分明就是云岸珠,里面藏着的是何昼月被削去的修为,以及不知何方神圣留下的防卫结界。 若是没有云岸珠,何昼月已经灰飞烟灭了! 可给何昼月留下云岸珠的人想必没有料到何昼月会有这么大的劫难,防卫结界只将最后的天雷削弱一半。 刚刚何昼月的身法以及灵力忽地到了分神期,打了他个猝不及防,现在再追已是有些晚了。 可何昼月表现的越是厉害,他心中便越慌。 那是何昼月在受过六十三道天雷的伤害之后,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强行耗空自己来抵御最后天雷本能反应,在短时间内会有超过现有的境界,但必将引起更大的反噬。 以何昼月现在的情况,根本就承受不住! 他紧急召集仙盟弟子搜寻何昼月的踪影,又派人去请医修,尤其是神医谷那个身份不清不楚的润元。 何昼月绝对不能出事。 * 何昼月神智彻底回归时候,人已经站在无边的火海里,凤凰林每一棵凤凰树都染上烈火,正值夜半子时,苍穹却都被烧成了浓郁的红。 强提的修为已经散去,他手中是方衍送他的流华。 可他连剑都提不动了,手腕一抖,残破的流华剑便插在了地上。 他死死扶着剑柄,勉强自己将身子站直,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汗水一滴滴落下,还未着地便化为水汽散去。 经脉尽断,魂魄将消。 他要不行了。 “昼月!”方衍的声音忽然在他目能所及的尽头响起,正焦急地跑向他。 眼看二人越来越近,何昼月提起一口气:“别过来。” 他从未见过方衍如此慌乱的模样,就连衣摆上都沾着块泥泞,平日的从容被紧张取代,满含关心地望着他。 有风过火海,火光便随之跳跃了下,于是方衍眸中他的身影也跟着微微晃动。 方衍哑声道:“昼月,听话……” 何昼月摇了摇头。 原来人之将死,是这种感觉。 平静,寂然,若说别的什么,就是遗憾和愧疚吧。 他活这不长不短的一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母,无愧于爱人,唯独有愧师门。 何昼月抬起头,那日他为师门所召,从凤凰林离开时,凤凰树上还只是青涩的花苞。 如今换了片林子,花已经尽数开了。 他没有看方衍,目光落在开得最盛的那朵凤凰花上,任凭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方衍,这一百年,我后悔了。” 第22章 已修 方衍飞身穿过烈火,在何昼月落地前将人揽在怀中。 二人相处的五十年里,他们有过无数次的拥抱,以及亲密无间的□□,他对何昼月的身体了如指掌,此刻他恍然发现,何昼月竟在不知不觉间瘦了很多。 可即使是这么轻的重量,却压得他手臂发抖。 他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昼月?” 何昼月并未回应他,只静静的躺在他怀里,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方衍:“昼月,醒醒。” 火风将方衍两鬓的长发扬起,暗红色的光在他脸上闪烁不停,整个人跟着显得神色莫测起来。 他不顾什么威仪不威仪,直接盘腿席地而坐,又将何昼月放在自己腿上,试着何昼月体内注入灵力。 经脉全都断了,神魂更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仙盟,就连金丹都生了裂痕,他的灵力无论从哪里注入,迎面都是堵坚不可摧的石墙。 怎么会这么严重…… 其余人闻讯赶来,闻剑笙唤出滔天海浪将凤凰林的火焰浇灭。 而方衍抱着何昼月坐在一地狼藉中,仍在不断尝试唤醒何昼月的神智,明明没有放出威压,周身的气场却是又重又沉,火已经灭了,空气中的灼热感却是愈演愈烈。 因着早年相识的情分,她与方衍关系尚算不错,私下说话时没什么避讳,方衍也很少在她面前摆什么盟主架子,可现在连她都不敢靠近方衍半步。 其余仙盟弟子更是统统跪着,头颅快要贴上地面。 闻剑笙心中正纠结措辞,打算劝上一劝,却见封罪与何汐亭也落在了凤凰林。 这俩人贼眉鼠眼的对了个眼神,何汐亭便跌跌撞撞地跑向刚被方衍抱起来的何昼月,眼泪簌簌而下:“兄长!” 何汐亭试着去抓何昼月垂着的手臂,却被方衍错开一步避过。 他愣了下神,对方衍道:“盟主,我兄长他……” 方衍冷漠地看他一眼,眼神冰冷的直将他冻在原地,随后绕开他向前走。 何汐亭不由发着抖,激动和恐惧两种情绪在他胸腔内疯长。 何昼月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他咬牙快步追上方衍,将人拦在身前:“还望盟主节哀!您大婚请柬已经发放出去,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已赶至仙盟,盟主要以大局为重!” “大局。”方衍轻笑一声,话音里是浓浓的嘲讽。 大局。 就是为了所谓的大局,何昼月才会变成这样! “何汐亭,你跟我提大局。” 几百年前修真界陷入内乱,他的亲人都在势力倾轧中丧生,自那时起,他就下定决心要建造一个安稳平定,欣欣向荣的修真界。 然而天选的一代带走了所有气运,以至天下修士不能飞升。 他的师尊集天地万象之力建造了登天梯,为修士提供一线生机,只是登天梯需要登天谷谷心灼烧过的灵根才能激活,如今天下,唯他和何汐亭的灵根在谷心烈火里打过滚。 而激活登天谷的术法只有他能施展,他若死了,有灵根也没用。 何汐亭受不住天罚雷刑,只能让何昼月以身代之。 他试探过多次,何昼月对修真界没有半分好感,对何家更是厌恶,决计不会为修真界有所牺牲,所以他只能默许何家和封罪的行为。 自他出师以来还未有过什么失误,然而这仅有的一次,却将何昼月害到这副田地。 若他知道今日,断然不会默认何家和封罪联手去抓何昼月去受天罚雷刑。 方衍抬起腿,一脚将何汐亭踹到根焦黑的凤凰树上,将那本就脆弱的凤凰树直接拦腰砸断。 封罪皱眉看了眼倒在地上吐血不止的何汐亭,对方衍道:“封某以为宿微宗主心怀天下,没想到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 方衍冷冷道:“我修真界之事,还轮不到妖王操心。” 封罪心念电转,对他而言,何汐亭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为了何汐亭得罪方衍,不值得。 他妥协道:“你们修真界的事我管不着,可何昼月抢我妖族至宝,方盟主是不是得给个交代。” 方衍抱着何昼月与封罪擦肩而过:“他日妖族宝地有我仙盟大军压境,便是本君给你的交代。” 封罪急忙想要追上去,却被曲殷拔剑拦下,只得遥遥喊道:“方衍!你当真为了一个男人要荒唐至此,挑起两界争斗吗!” 方衍睨着封罪,威压如万仞山岳覆压而去,直将堂堂妖王逼得后退几步,单膝跪在地上:“待到那日,本君会先取你项上人头血祭他。” 警告完风最后,方衍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凤凰林。 他没有丝毫停顿,几个闪身便来到了仙盟禁地——凌微阁。 他统治仙盟百余年,总有些不太能见得光的东西,除了这些东西外,凌微阁是禁地还有另一个原因…… 随手将繁杂的俗物挥去一边,方衍将何昼月放到阁内一方散发着幽暗光芒的冰床上。 接着掐出几个法诀,阁中的密室应声而开。 在密室正中央,一架深褐色的长梯安静悬在那里,即使只是看着,仍能感受到直击心神的悲悯与肃穆。 传说中的修真界至宝,登天梯。 得先给何昼月将命续上。 方衍牵引着登天梯漂浮到冰床上空,继而唤出自己的本命剑,长劫。 他是火灵根,戾气颇重,长劫剑更是随他,为防伤到何昼月,特地先为何昼月设下一层结界。 确认结界无误后,他拔剑出鞘,狠狠刺向自己丹田…… “你做什么?!”闻剑笙一把将他按住,试着去抢长劫剑。 方衍:“昼月状况太差,只能用登天梯替他续命。” 闻剑笙:“登天梯不是死的吗,何汐亭灵根未成,你打算……用自己的来祭?!你疯了吗?!” 方衍:“不用太久,只削去部分灵根。” “就算是你,生斩灵根也要受莫大的苦楚,直损本源!”闻剑笙怎么用力都抢不下长劫,不由恼怒道,“何昼月已经死了,魂飞魄散!就算登天梯也救不了他!” 压抑许久的方衍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厉声道:“他没死!” 察觉到自己失态,方衍合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昼月还没死,他的识海是完整且仍旧封闭的,便是连我都进不去。” 闻剑笙没想到还有如此变故,立刻探身查看,发现确如方衍所说,于是帮着出主意:“他的魂灯呢?” 一般的修士都会在师门或者家里留下一盏魂灯,让至亲至今知道自己的情况,若金丹之后本人出了什么事,说不定还能靠魂灯唤回魂魄,得一次重生的机会。 方衍:“他没有在何家留下魂灯,你再去替我查查神医谷那个叫润元的医修吧。” 闻剑笙:“我知道了。” 方衍:“告诉曲殷,集结人马。” 闻剑笙:“妖王害仙盟盟主夫人性命,总要给修士一个宣泄口,放心,我明白。” 方衍:“我要闭关几日。” 闻剑笙神色复杂:“你当真要生斩灵根?” 方衍:“嗯,你先去吧。” 灵根乃是修士之本,多少人天材地宝养着,唯恐它受半点委屈,就算弯了根杈,都是伤筋动骨的程度。 可方衍却要生斩灵根。 长劫剑穿破皮肉便失去实体,循着经脉逆流游向尽头,在丹田的最深处,一株火红明艳的灵根蓬勃伸展。 长劫剑抖了抖,最终还是任凭主人操纵,砍向那火灵根。 方衍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灵根之损像是直接烙在他灵魂上,痛得他忍不住喘起粗气,低吟出声。 何昼月所受的六十四道天雷,不知要比他痛多少,也不知道是怎么撑下来的…… 他擦了擦唇边的鲜血,将残破的灵根注入登天梯。 很快,碎萤般的光线便源源不断地流向何昼月体内,将何昼月苍白的脸色缓和许多。 当真是神器,所耗虽大,却实在有用。 他只稍作调息后,就以自己的灵力配合登天梯修补何昼月的经脉。 他抛下了所有事务,在凌微阁中待了七天七夜。 生斩灵根和唤醒登天梯直接伤他本原,修补一事又不能出半点差错,待他功成收手之时,眼前竟是短暂发黑一瞬。 即使四下无人,方衍仍旧下意识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在这个弱肉强食,胜者为尊的修真界,状态越不好越不能展露。 可当他看到何昼月时,极轻地叹了口气,眉目却是跟着松了下来。 他撑着冰床,倾身在何昼月冰冷的唇上落下一吻,垂下来的黑发与何昼月的覆在一起,你我不分。 许是实在太累,方衍吻完之后,又将头埋在何昼月肩膀,力道没有压实,像是汲取力量一般,沉沉地合上眼。 他似是低声说了句什么,又因为声音太小,倒更像是阵重上一点的呼吸。 万里之外。 在方衍合眼的同一时刻,他心心念念的人,苏醒了。 第23章 首发于晋江文学城 垣怆自第六十三代掌门上任以来,门派风气便变得愈发随性,讲究个顺心而为,领命下山的弟子在外还会自恃身份,保持一副居于云顶仙气飘飘之态,在门派内则连装都不装,当真怎么自在怎么来。 何昼月率先恢复的是听觉。 他感到自己附近围了好些人,嘟嘟囔囔讲着什么,又被谁给和善地呵止,说不要吵闹。 接着他鼻翼一动,嗅到了久违的草木清香,意识还未清楚多少,心却安定下来。 “小师叔动了!小师叔动了!” “快快快!让一让让一让!” 何昼月缓缓睁开眼,见到了张温润如玉的面庞。 林听:“醒了?感觉怎么样?” 何昼月不可置信地将眼都瞪大了些。 师兄? 他侧头去看,自己整躺在垣怆故居的床榻上,相熟的同门围了一圈,就连窗户边上都有人够着头往里瞅,当真是热闹非凡。 这是……垣怆?! 有人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恐惧道:“完了,掌门,是不是唤魂的时候出了什么错漏,小师叔好像傻了。” 林听笑了声:“昼月,回神了。” 何昼月声音里带着不确定:“师兄……我怎么在这儿?” 在他的记忆里,他应该是被骗去替何汐亭承受天罚雷刑,结果封罪在里面动了手脚,那天雷劈得他直接断了片,下一幕就是站在仙盟枫树林的火海里,没过多久就撑不住,死了。 就算没魂飞魄散,也不该是在垣怆啊。 那日他离开时怒气冲冲刑司掌事也在其列,依旧是很不高兴的样子:“你还好意思问,修为不要都非得下山,命都没了!还是掌门想去参加你的成亲大典下了山,碰巧遇到你即将消散的魂魄给带了回来!” “我们还碰到了你那个叫闻十七的好朋友,问他你跟姓方的感情怎么样,他还说方衍对你是真心,纯属放屁!” “姓方的如果对你是真心,你连封请柬都不往垣怆送?!” “现在一看果真不是个东西!得亏你魂灯还在垣怆,掌门带你回来的及时,不然现在都没人给你哭坟!” 何昼月刚刚死而复生就被刑司掌事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等反应过来后却一点也不生气。 刑司掌事脾气是暴躁了些,但人好得很,话中关心难掩,而且还和师兄一起下山想参加他的婚礼…… 林听按住刑司掌事气得快要拔剑的手,和声道:“好了,人已经救回来了。昼月,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何昼月:“一切都好,就是身体有些轻。” 林听听后,对着围观的众人道:“都先下去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叙旧。” 于是何昼月又收到一众的关心,包括且不限于给他做了吃食、住处都收拾好了、让他好好修养,有师弟等着他教剑术。 他不喜欢吵闹,可同门一句一句撞在一起的关怀却使他分外高兴。 他陷在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里,一时间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待众人各自散去后,林听替他端来了杯温度正好的茶水。 正是他惦念许久的故云。 何昼月握着茶盏,尚未接受自己死而复生,还回到垣怆的事实。 他抬头看向师兄,多日未见,师兄已经穿上象征着垣怆掌门的特定服饰,蓝底银线,衣袂晃动间如阵阵海波,将师兄本就俊逸出尘的气质衬得更加惹眼。 何昼月所有的理智归位,他这是没死成,被师兄给救了。 那日他不顾阻拦离开垣怆,拼了半身修为也要和方衍在一起,到头来为方衍所害,还要师兄费神救他,又得这么多同门的关心。 他惭愧道:“师兄,我……抱歉……” 林听替他拉了拉被子:“不是你的错,你为何道歉。” 可林听待他越好,他越是觉得没脸见林听。 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林听道:“垣怆只是主张不插手俗世,并无下山就要逐出门派的规矩,师尊飞升之时恰撞上门派内部调整,管得严了些,刑司掌事又比较排外,而你为了个……所以刑司掌事一时气急,你莫要记恨他。” 何昼月连连摇头:“我怎会记恨刑司掌事,若非师兄与掌事,我现在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林听:“还有师尊,以师尊的境界,对天地间的命定因果都有所预感,你命中多劫,当初若是不削你修为,我怕是根本救不了你。” 何昼月赶忙去摸胸前的云岸珠,珠子已经失去了光泽,他隐约记得是师尊将他被削去的修为封进了云岸珠,又在上面为他添了层结界,这才没让他尸骨无存。 他道:“我知道的,是师尊的结界保全了我。” 林听笑了笑:“咱们这一众师兄弟间,师尊最疼你。” 何昼月神色黯淡:“可我却让师尊失望了……” 林听:“莫要钻牛角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师尊什么都知道,若是对你失望,怎会保留你在垣怆的身份,又命人好生看顾你的魂灯。” 在林听的劝慰下,何昼月终于隐约露出笑意:“是我气量小了。” 见何昼月缓过劲儿来,林听转而道:“虽然不太想提,但有件事你得知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身体很轻。” 何昼月:“对。” 林听:“因为你现在的身体不是原本的那具,而是我用秘术,以你的魂魄为根基做出的假身。” 何昼月听说过该秘术。 传闻师祖曾为阻止魔物入侵,以身封印魔剑,壮烈身死,而后魂魄另在他处修炼秘术百年,这才修炼出新的躯壳,也就是在这百年里,师祖收了他的师伯、师尊、师叔三个徒弟,并养大成才。 林听:“以师祖的修为尚要修炼百年,我只能为你做出这具假身,若想要回到原本的水平,你日后须得勤加修炼秘术,或者……拿回你原本的身体。” 何昼月猜到什么:“我的身体是不是在仙盟?” 林听:“不错。那日情况危急,我只来得及将你魂魄带回来。师祖以魂魄练出新躯壳后修为更是一日千里,修炼秘术未尝不是件好事,但你若不愿,我们就去将原本的身体拿回来。” 何昼月对一具身体没什么留恋,真有什么膈应,那便是身体在方衍那里,他宁愿一把火给烧成灰。 可比起自己,他更关心在临死之际发现的一个秘密…… 何昼月:“师兄,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 * 有归院是当年前任掌门林深心血来潮替何昼月设计的,主间直接临池而建,墙上错落有致的开了八道琉璃窗,到晚上月光倾泻而下,水波荡漾,比似仙境。 而此刻何昼月正坐在廊下,对着摆了满几的小食消化甜蜜的负担。 想他一个世人口中清高冷傲的清霁仙君,被削去的修为回来后又是出窍后期,在垣怆的这些天硬是被师兄师姐给当成了个还未成年并且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孩子,法器丹药衣裳吃食成堆成堆往他住处送,搞得他颇为不好意思。 他下山这一百年,还没有在垣怆一日得到的爱意多。 他抬起头看向天边弦月。 不知是否是心有偏爱,总觉得垣怆连月亮都比外面清些。 虽是假身,却也够他操控部分识海,幸运的是,垂霄剑正在他可操控的部分里。 待休息的差不多了,何昼月唤出垂霄。 这是他封藏多年的本命剑,隔了这么久再拿出来,还是分外亲切。 垂霄也很亲近他,剑身轻微抖了一抖,情绪很是不错。 他走到院中的空地上,练起垣怆的一套剑法。 剑从地起,勾风入云,复而反手,以迅猛之势斜斜向下,带出道银白剑光,天地万物不动,而剑随心动,杀意于剑尖凝结,滚滚雷声不入肯世,唯涤心神。 待剑光收敛,角落的凤凰树才重新迎风摇摆。 上弦月第一十三式,绝漠。 当年师祖在垣怆时创造了上弦月惊才绝艳的前十一式,用来守卫所爱,落难时创造了杀气腾腾的后九式,用来做什么,没人说的清楚。 他曾经将前十一式练的娴熟,后九式却怎么都开不了窍。 师尊安慰他,时机未到,复了又说,不懂也好。 原来心境不同,当真不能有所悟。 经此一劫,他出窍后期的瓶颈已经有了松动,算是百年带给他的唯一慰藉。 因师叔被构陷之事尚未查明,他身在垣怆,外面的消息却也接二连三的传进耳朵里。 比如说闻剑笙把闻十七救了出来,又替闻十七出气,将何家父子都修理了一顿,方衍为了他正准备与妖界开战,而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修士也自发集结起来,想要为他讨个公道。 多有意思,他未出事的时候,还真不知道自己这么招外人待见。 其实何汐亭计谋不错,各界大能因方衍的婚事齐聚仙盟,为了面子,这婚事也得办下去,可他没想到方衍却不按套路来,任由封罪害他的事捅到明面上。 死过一次,他哪儿还会天真的相信方衍是为了他。 多半是有利可图,借机发挥罢了。 院外传来没有遮掩的脚步声,何昼月收起剑重回廊下。 片刻后,润元端着碗澄净飘香的汤水走了进来。 “师兄!医堂掌针为你煮的安神汤!” 何昼月失笑,再这么下去,他非得胖上一圈。 师姐一片心意,他哪里舍得拒绝,跟润元道了声谢后,端起碗喝了个干净。 润元陪他坐在廊下,就着清辉从盘里捡小食吃:“素云师姐亲手做的点心,师兄这待遇真是绝了。” 何昼月望着一池光影,神色恬淡:“师姐平时也没少过你的。” 润元:“师姐人好嘛。不过就算师姐偏心师兄也不要紧,我还能来师兄这儿蹭。” 何昼月唇边泛起笑意,不太熟练地揉揉润元发顶。 他很久没有过这种平静且舒心的日子了。 润元:“对了师兄,方衍那孙子正调查我呢。” 刑司掌事好歹还收敛地叫方衍一句“姓方的”,搁润元这儿直接成了“方衍那孙子”,何昼月觉得好笑:“那他调查出什么来了吗?” 润元:“没有呢,只能查到我是我是神医谷某个弟子的朋友。” 何昼月:“不怕。” “谁怕他们。”润元撇撇嘴,“我听说掌门想去给师兄报仇,师兄拒绝了?” 何昼月:“因我执念闹出来的事,怎么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垣怆替我收尾。” 润元:“那你的身体得抢回来吧,待在仙盟多晦气!” 何昼月平静道:“我近日就会下山。” 润元一颗点心直接卡在了嗓子眼:“你还要下山?这才回来多久啊?!如果是为了咱们师叔,掌门不是已经派亦筱师兄去了吗?” 纵使不舍,何昼月也不得不再下山走这一趟。 根据师兄的情报,沓神门幕后主使已有线索,各界本就齐聚仙盟,本是为了方衍的婚事,如今因他忽然出事,也就没有走,想必那想要搅浑水的沓神门门主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为师叔清誉,不能再放任幕后主使为非作歹。 另外,他的身体也必须找回来,在他识海最深处,师尊给他留了一样东西。 封罪和何家的仇也是要报的,不过次序要往后排一排。 何昼月:“我在仙盟待了五十年,里面的情况我比较熟。” 润元担忧道:“那要是何汐亭那孙……损人再害你怎么办。” 何昼月:“从前是我识人不明,又抱有幻想,日后再也不会了。他不害我,我都不打算善待他,他若起坏心,我定不留他。” 润元忿忿不平:“早就该这样!师兄你别担心,我听说掌门正在和各位掌事商量暂时入世一事,你莫要因为身份束手束脚,放开了干便是!” 何昼月又淡淡地笑了笑,与润元同坐一起,任由明月下西楼。 就当是戴罪立功,这一趟,他绝不再负垣怆之名。 * 凌微阁。 阁中没有点灯,唯有一张冰床内镶嵌的夜明珠独自撑着,为了照顾何昼月的身体,里面的温度也是极低,仿佛是哪处的雪山之颠,修为不够的人若是进来,怕没走几步就要被冻坏手脚。 方衍这些天为寻何昼月魂魄,用尽了各种办法,却始终未有进展。 他向来是面上含笑,不怒自威的气势,如今眼中却一片阴郁,心情显然不怎么好。 当他挥开结界,走到冰床边坐下,目光落在静静躺着的何昼月身上时,那点阴郁才渐渐散去,眉心却仍然皱着不肯松。 何昼月一缕孤魂飘荡在外,也不知还要受多少苦。 那日被何昼月烧掉的凤凰林他又命人重建了起来,刚刚亲自去看过了,和从前一模一样。 虽然就算何昼月回来也未必会喜欢,但聊胜于无。 方衍伸手探向何昼月冰冷的脸颊,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 只是还未动两下,手指便倏地一顿。 何昼月这几日……是不是胖了…… * 仙盟盟主方衍与清霁仙君何昼月成亲一事在修真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若说之前客栈里边砸下来一块天花板砸中十个,八个都在讨论,那清霁仙君出事后,砸中的十个人里面无一免俗。 对于清霁仙君突然罹难,各方众说纷纭,不过凶手却十分明确——妖界。 虽然清霁仙君不善交际,孤高清冷,但他在修真界斩妖除魔这么多年,有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加上妖族敢对我们修真界仙盟盟主的未婚夫人下手,你这不是打我们修真界的脸吗? 于是修士们激愤异常,稍微有点门路的都聚在了仙盟的疏狂峰。 许是修士对睡眠需求不大,又或者格外爱戴清霁仙君,即使到了晚上,疏狂峰还是很热闹。 “虽说都知道是妖族干的,但清霁仙君到底是怎么……”这位话还未说完,只刚做出个口型,嘴就被旁边的人赶忙给捂上。 “嘘!这可是仙盟,虽然大家都知道清霁仙君……了,但是盟里谁要说那个字,被听见了是要割舌头的!” “听说清霁仙君临出事前抢了妖族的权杖,不知扔去了哪里,妖族正闯入人间四处寻找,方盟主已经派仙盟弟子去赶妖了。” “何止是仙盟,各大门派弟子和散修们也都去帮忙了,若能在于妖族的对战中出点风头被方盟主看上,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 被指望施舍青眼的方大盟主此刻正坐在处事厅中,凭一面墙大小的玄光镜将盟内情况看得分明。 曲殷规矩地汇报道:“禀盟主,如今仙盟疏狂峰已有外门弟子四百五十八人,说是敬佩清霁仙君为人,或者受过清霁仙君恩惠,希望能出一份力。您看……” 方衍懒懒从玄光镜上收回目光:“随他们去吧。” 何昼月从前在修真界没过上什么多顺心的日子,如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有人惦记着何昼月的好,总归不是件坏事。 更何况,何昼月之前一心想着揪出沓神门幕后主使,他得完成这个心愿。 算算时间,饵该上钩了。 在玄光镜合上的同时,疏狂峰聚集的人群中一位修士抬起了头。 他一身玄衣,黑发也只在脑后挽了个简单发髻,腰间既没佩剑,也没缀什么象征身份的装饰,看上去只是个不怎么富裕的散修,唯独脸上戴了张像是哪家路边摊买的彩绘面具。 好在修真路上多怪人,一个面具罢了,倒也没引起谁的特别注意。 何昼月冲同桌而坐的亦筱师兄使了个眼神,得到对方回应后便起身信步从修士间穿过,一路上将众人的交谈统统记在了心里。 他在垣怆时听师兄提过一嘴他抢了妖王权杖的事,不过师兄只关心妖王什么时候死,没多过问。 按现在的情况来看,抢妖王权杖是他神志不清时发生的,具体扔在了哪里,其实他本人也不清楚…… 不过妖族的事可以往后排一排。 他现在要去把他的身体找回来,仙盟盟主未婚夫人的身体被盗,盟内定然会乱,仙盟一乱,沓神门就有可趁之机,从而露出狐狸尾巴。 然而他打算的好,沓神门却比他想象中更加耐不住性子。 仙盟埋葬牺牲弟子的地方在轮回峰,何昼月想都未想就否决了自己身体在轮回峰的可能。 既然方衍咬定他未死,那他的身体多半会在重峦殿。 他走到偏僻的地方,往隐影中注入灵力,隐匿行迹后直往重峦殿而去。 要从疏狂峰到重峦殿得先经过仙盟主峰,虽说使用隐影的时候不能御剑,但他对仙盟各处防卫熟稔于心,加之修为已恢复巅峰,轻而易举便落在了主峰一棵不起眼的树下。 从主峰西南边缘走,离重峦殿会更近些。 凭着隐影,他一路行得顺畅。 方衍办正事的时候都会待在主峰,而他从前帮着处理过不少,如今也算故地重游,可惜物是人非。 走到一半时,何昼月放慢了脚步。 硕大的青铜编钟悬挂元清大殿两边,大殿东南西北的角落里升着四道绚烂光圈,拖着四方古朴方鼎上下浮沉,氤氲雾气从古鼎里冒出,濛濛盖了一地。 那日假的琅乙师混入南溟十三洲城主朝拜的队伍,在元清大殿内金丹自爆,足够摧毁整个元清大殿的威力被方衍手掌翻覆之间泯于虚无。 当时他也身处危险,而方衍却只顾着何汐亭,他还偷偷给方衍找了借口,比如他修为足够自爆,何汐亭金丹未结,担不起任何风险,方衍身为仙盟盟主,自该顾全自家手下性命。 现在想想,哪有什么该不该。 方衍只是偏爱何汐亭,而他自不量力,偏要赌一把自己在方衍心中的地位,结果输得惨烈。 何昼月摇摇头,将杂念抛之脑后。 都过去了。 他转过头,打算继续走向主峰的西南边缘,可刚一抬眼,却与那张熟悉的脸撞了个正着。 方衍好像瘦了些。 颧骨都不怎么明显的露出一点。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作祟,何昼月下意识就想说句什么,只是他唇还未张,方衍便与他擦身而过。 有风穿过青铜编钟,里面的小铃铛悠然晃动撞出声声闷响,月华自大路两旁的梧桐树缝隙错落在方衍肩头。 他转过身,并未过去多久的往事重新在心间泛滥,将他心跳都挤漏掉几拍。 枕边人明里暗里的算计,彻骨疼痛的天雷,熊熊燃烧的烈火。 是什么感觉。 怨恨吗? 还是不甘? 垂霄剑在识海震动着,似要冲出禁制,杀意陡然涌现。 下一刻,方衍停住脚步,抬眼看来。 何昼月以为隐影被识破,当即便要召出垂霄。 所幸在他冲动之前,发现方衍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某处。 身后? 何昼月顺着方衍的目光转身看去,只见天际出现几个黑影。 随着黑影离主峰越来越近,何昼月逐渐感觉到一股浓烈的、属于魔族的气息。 是沓神门! 须臾间,一个额长犄角的魔族领着六个魔族手下,统共抬了三口棺材,伴随着洋洋洒洒的纸钱落在了主峰的地面上。 领头的魔族朝方衍行了个魔族礼节,嗓音又尖又细,叫得人脑袋疼:“听闻仙盟盟主大婚,魔尊特令属下来为方盟主送上贺礼。” 它拍了拍手,三口棺材应声而开。 何昼月正巧离得近,那三口棺材里分别是白纸做的嫁衣、凤冠、花轿。 寒意潮水般阴森森地从棺材里往外渗,如跗骨之蛆攀着他的腿持续向上,令他不得不默念了段清心诀稳住心神。 …… 这沓神门也太损了。 魔尊可是他师叔,他小时候还抱过他,长大后还教过他剑法的师叔,就算用脚趾想也做不出这种事。 摆明了的激将法,方衍应该不会上当吧。 何昼月看向方衍,对方脸上黑成一片,快要跟垣怆的刑司掌事齐平。 领头的妖魔还嫌不够,晃着犄角继续刺激道:“若方盟主嫌不够,魔界还有。” 方衍缓缓扬起手臂,手指凭空一点,三具棺材连同里面的东西一同被烧成灰烬,接着便是棺材旁边站着的留个妖魔,神火从心口燃起,迅速烧满全身,嘴巴痛苦地张到最大,漏出被割剩下的半截舌头,挣扎着发出难听的音节。 方衍冷声道:“本君等你们很久了。” 领头妖魔嘿嘿一笑:“方盟主好大的火气,礼已送到,在下就不陪了。” 方衍:“想走?” 眨眼间神火便烧在了领头妖魔的身上,而它却并无任何畏惧之色:“方盟主已和妖族对立,难道要和魔界也闹翻,陷修真界于众矢之的不成?” 方衍:“总有些宵小想要掺和本君的事,想必是嫌活得长,即使如此,本君成全你们。” 领头妖魔:“方盟主刚死了夫人……哦我忘了,尊夫人还没过门呢,听说清霁仙君死得那叫……” 领头妖魔话未说完便被方衍掐住脖颈,灰色的脸皮上因为窒息颜色越来越重,可它仍旧不慌,只嘲讽地望着方衍。 此时方衍淡淡道:“魔族的傀儡之术,也不过如此。” 方衍知道傀儡秘术! 领头妖魔神色终于变了,它本想等死后再脱离这具身体,现在却是等不及,指尖伸出锋锐的指甲,直刺向自己心口,只是刺到一半,就被神火化成的锁链紧紧缚住。 方衍:“想死?本君帮你。” 说完掐着领头妖魔的手掌猛地用力…… 不好! 看戏看了半天的何昼月当即便要松开隐影去拦,沓神门好不容易露出马脚,被傀儡术操控的傀儡若是死亡,便再也无法寻到操控者! 然而方衍动作快他一步,黄绿色的浓稠血液在掌心爆开,领头妖魔的头颅和身体分为两半,重重砸在地上。 紧接着,神火拧成一道细长的丝线,自魔物断颈处晃晃悠悠延伸向天边。 方衍掏出张帕子擦了擦手,又随意一扔,当帕子正盖在魔族狰狞的脸上那刻,方衍也化为一道火光,追随神火丝线而去。 何昼月松了口气从旁走出,方衍能当上仙盟盟主,靠的不止是那张脸。 他赶紧重回疏狂峰通知了亦筱,以方衍的手腕和性子,用不了多久就能抓个大人物回来,一定要把方衍抓回来的人给盯紧了。 而他得趁方衍不在仙盟,尽快把自己的身体找到带走。 这一来一回又费了不少时间,等他抵达重峦殿时,子时已过去大半。 因他好清静,原在重峦殿住的时候殿里就没什么人,如今再来,门口仍是冷冷清清。 何昼月并未松懈,放开神识探去,果然发现有不少高手藏在暗处。 越是人多,他越是坚信自己的身体就在重峦殿内。 就算方衍对他没什么感情,也得防着身体被偷以及世人说闲话辱仙盟盟主声名。 凭着隐影以及修为,他顺利地穿过庭院进入寝殿中。 寝殿一盏灯未燃,摆设也一切如旧,唯有他那张睡惯了的床榻变成了张冰床。 而他的身体,正毫无生机的躺在冰床之上。 明明是自己的脸,靠近去看却觉得有些新鲜。 何昼月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自己身体的眉心。 他断了的经脉竟是被修补好了…… 他临死时,经脉已被六十四道天罚雷刑给劈得几近粉碎,每一寸都掺杂着天雷怒意,其修补难度极大,方衍也并非精于此道,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何多此一举。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时候的。 灵力顺着眉心直叩本体识海,那对外人宁毁不开的大门乖顺地敞出条路,何昼月没有犹豫,继续往识海深处探去。 …… 他临死那刻看到的果然不是幻觉。 师尊竟然…… 灯火骤然亮起,将整个重峦殿照得明如白昼。 何昼月浑身一僵,背后响起属于方衍的脚步声。 怎么这么快…… 方衍不是去抓那个魔族的本体了吗?怎么会来重峦殿?! 何昼月不着痕迹地从冰床旁边退开。 他从刚才就一直握着隐影,方衍出现在这里,或许只是一个巧合,未必就真的发现了他。 下一刻。 方衍站在门边,低声道:“出来。” 何昼月握着隐影的手更加用力,心中也发起狠来。 仙盟盟主又怎么样,修为大乘又怎么样,他只是来拿属于自己的身体,方衍还能难为他不成? 他被方衍活活骗了五十年,最后差点身死魂消,这笔账还没和方衍清算! 然而他还未松开隐影,有人从角落走了出来。 往日里穿金戴银,恨不得将整个闻家套在身上的闻十七如今一身素缟,手上连个扳指都没套,声音也是沙哑:“方盟主,久见。” 闻十七怎么也在这儿? 何昼月不解地皱起眉,怕方衍发难,悄悄往闻十七旁边靠了靠。 方衍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不耐烦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闻十七:“我来带走昼月。” 方衍冷哼了声:“痴心妄想。” 说罢走到冰床边上,替何昼月整起并未凌乱的领口以及两鬓垂着的发,动作温柔,极具耐心,一如真相未曾大白的五十年。 “你别碰他!”闻十七快步走近,一把抽向方衍的手臂,却被方衍牢牢按住,“你凭什么将昼月扣在重峦殿不让他入土为安!” 方衍眼神一凝,打算将闻十七直接解决,又想到对方是何昼月的朋友,如今还当着何昼月的面,于是强行忍耐下来,解释道:“我说过了,昼月未死。他的神魂一定在别的某处被好生照顾着。” 说到这里,方衍捏了捏何昼月这几日微微长出点肉的侧脸,他在这儿设下陷阱等人回来,不成想等到个闻十七。 他克制着情绪道:“你跟昼月关系不错,他没跟你说过师门,或者有个师兄什么的?” 闻十七脸憋得通红:“你休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就算昼月哪日回来,他也不愿意待在你身边!” 方衍心中一动,寒声道:“闻十七,看在昼月和你姐的份儿上,我不愿意对你动手,在我耐心耗尽之前,自己滚。” 闻十七用力挣开手臂,后退一步拔出游鸿,死死盯着方衍道:“方衍,你是盟主位子坐得久了,就不把人当人看,旁人怕你,昼月爱你,我却只恨你。无论昼月回不回来,我都要带他走。” 方衍心知不摆平闻十七便不得清净,在冰床上设下个结界后起身走向殿外:“那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甫一出殿,游鸿便携着万钧之势朝他当头劈去。 而他不疾不徐,抬手以灵力虚虚一挡,直将闻十七和游鸿一同甩向远处的墙壁。 闻十七翻身落地,后脚未踩实又重新攻了上去。 转眼间二人已过了上百招,方衍始终未曾唤出长劫,而闻十七一个出窍期的修士,竟连方衍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见闻十七还不肯放弃,方衍提醒道:“发泄够了没有,够了就滚。” 闻十七:“除非你肯让我将昼月带走。” 方衍终于被惹出怒气,从虚空中拔出长劫:“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便留下来。” 长劫乃是世间数一数二的神兵利器,加上方衍正在气头上,以闻十七的修为根本挡不住。 在火红的剑光落在游鸿刀身上前一瞬,何昼月松开隐影,拔出垂霄接住了长劫。 他隔着近在咫尺的剑锋,冷冷地与方衍对视。 也曾是耳鬓厮磨说尽天下情话的旧日爱人,生死之后再度重逢,却是如此直白的刀剑相向。 方衍微眯起眼,似是想透过他脸上那张薄薄的面具看见底下的容颜。 而何昼月不给方衍任何机会,抬脚不遗余力地就是一踹,方衍两步以做闪避,何昼月却不依不饶欺身追去,垂霄沿着长劫剑脊擦出火光,临近剑柄时转而反手握剑,剑招如弦月般直滑向方衍喉咙。 方衍本能的感觉到危险,长劫瞬间立起挡在脸前,灵力直攻向垂霄。 何昼月自知拼灵力绝对不是方衍的对手,一击未得也不恋战,刻意压着嗓子对闻十七道:“走。” 方衍眼皮一抬:“走?” 火光沿着重峦殿四面墙壁冲天而起,方衍看也不看闻十七,伸手便要拿下何昼月的面具。 何昼月剑下毫不留情,险险擦着方衍的手背而过。 闻十七不肯独逃,举着游鸿帮他逼退方衍:“一起!” 二人对视一眼,何昼月怕被认出来,不敢将灵力用实,索性从储物袋里掏出个医堂毒脉某位师姐送的雷火丹狠狠砸在地上。 浓缩的力量陡然炸开。 “快走!” 可何昼月没想到,方衍竟不管不顾穿越灼热的雷火直追上他。 紧接着,他感觉到面具崩在脑后的那根皮筋砰地断掉。 犹如一声悲鸣。 作者有话要说:方衍孤零零守着具空壳:想昼月。 何昼月:医堂的安神汤真好喝,师姐的小点心真香。 感谢在2021-07-27?14:35:49~2021-07-28?20:3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沉?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交易 何昼月下意识以目光去追落在地上的面具,再抬眼时正对上方衍略带不解的眼神。 从那双被火光映亮的眸子里,他看到了张其貌不扬的面孔。 趁方衍微愣,何昼月当即以垂霄将人荡开,拉着闻十七拔腿就跑。 二人一路跑到仙盟某处不起眼的小峰才停下,何昼月放出神识,确认方衍没跟过来才松下戒备,上下将闻十七打量一番。 他关心道:“有无受伤?” 闻十七喘着粗气摆摆手:“道友你呢……不对道友你声音好熟悉?!” 何昼月失笑,见四下无人,便收起了脸上幻容丹的效果。 粗壮梧桐树的阴影下,他眼睁睁看着闻十七从震惊到眼红,然后是怒不可遏,一拳冲他鼻梁就砸了过来。 身体下意识避开,他抬手接住了闻十七的拳头。 拳头上青筋血管暴起,自幼没受过什么打的何昼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种时候或许不应该躲。 他握着拳头犹豫片刻,试着用鼻尖撞了上去,老实道:“是我害你担心了。” 闻十七抵在他鼻尖的拳头开始发起抖来,像是做过什么自我挣扎,终究还是卸下了所有力道,重重将他拥进了怀里。 “你个傻……子。” 他感觉到闻十七悄悄吸了吸鼻子,继而将他推开到一边,刻意清清喉咙厉声对他拷问道:“老实交代,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刚刚又怎么会出现在重峦殿?” 何昼月神色黯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如常,言简意赅道:“那日我确实应该死掉,是师兄将我的魂魄带了回去,又以秘术为我塑造假身,我这趟来重峦殿,是为了把我的身体带走。” 闻十七:“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师兄?你哪门哪派的啊?” 何昼月唇角微扬,眼中漫天星辰熠熠:“垣怆。” 他下山前便和师兄讨论过自己身份的问题,为了师叔,垣怆还会有更多的弟子入世,对于好友,大可不必再相瞒。 闻十七手指前后左右晃了晃,大概是实在不知道原创到底在哪边,干脆往天上一指:“那个垣怆?” 何昼月:“那个垣怆。” “怪不得。”闻十七啧啧两声,揶揄道,“真人不露相啊你。” 何昼月:“抱歉,之前不说,是因为……” 闻十七:“我懂我懂,垣怆的大名修真界哪个没听过,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们去把你的身体偷出来?” 何昼月:“才在重峦殿闹出乱子,方衍一定会看管得严些,对了,我晚上明明见方衍去追查沓神门,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闻十七面色古怪:“你还不知道?人已经抓到了,正按在元清大殿给你磕头呢。” 何昼月:“给我磕头?” 方衍若想在仙盟抓一个知名度颇高的现任闻家会长再简单不过,可何昼月和闻十七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仙盟弟子有所动作,知道方衍这是不打算计较,于是他又换了脸和衣裳,大摇大摆地跟闻十七去看热闹。 向来庄重的元清大殿前正遥遥围了一圈修士,闻十七边喊着让一让,边带着他挤了进去。 一名修为已是高阶魔族的魔物正跪在之前那三具棺材摆放的位置,额上的犄角被连根拔掉,只剩个杯口大的血窟窿,也不知是不是被施了什么法术,正十分有节奏感地一下下磕头,口中还不断念叨着“是我眼瞎耳聋,冒犯清霁仙君”、“清霁仙君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之类的话。 作为清霁仙君本人,何昼月尴尬的只想一剑把那魔物捅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亦筱师兄也在人群中,发现他后对他传音入密,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清霁仙君来了?” 何昼月无奈道:“亦筱师兄你也笑我,这是怎么回事?” 亦筱:“多半是这东西冒犯过你。” 何昼月:“不应该先调查沓神门吗?” 亦筱:“我刚趁人少的时候搜过这魔物的魂魄,方衍早就拷问过它,已经派人继续向上追查,我们的人也去了。” 何昼月这才肯放心,沓神门虽然行事狂妄,但其行踪成谜难以究其本源,如今终于抓到突破口。 既然沓神门的有了进展,他就要将重心放在拿回身体上。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方衍一步都没有踏出过重峦殿。 * 何昼月一人坐在疏狂峰某处背光的岩上。 脚下三尺处有泠泠清泉,耳边是不知名小兽的啼鸣,他垂首用绢布仔细擦着垂霄剑身,心思却不在剑上。 五天了。 方衍在重峦殿内整整待了五天。 他若是彻底死透,魂魄离体,那他原来的身体便与他关系不大,成为一个可回可不回的容器。 可因为师尊为他留了后手,以及方衍不知使的什么手段,偏却给那身体营造了一线生机,魂魄与身体间便仍有牵连。 虽说这样再回身体里会容易些,但也因有所牵连,他假身的一些状态也会影响到原本的身体。 以方衍的目力,应该已经察觉到了。 外加始终紧闭的识海,以及拿回身体失败那日露出的种种痕迹,虽然用了幻容丹,但方衍事后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猜出是他。 方衍没有大张旗鼓地找人,只守着重峦殿。 方衍是在等他。 可他却不愿意见方衍。 见了会说些什么呢,多半是方衍再对他说些令人作呕的温软情话,或者干脆将怎么都要保下何汐亭的苦衷开口相告。 他不知道方衍有什么苦衷,但是苦衷这东西,他没有,所以他便活该去死吗? 许是他修行未够,时至今日想到此事仍会心神激荡,想去问方衍一句凭什么。 但他不能去,以他现在的情绪,见了方衍多半要打起来,沓神门的事还没有彻底弄清,他若与方衍动手必定会闹大暴露自己是垣怆弟子的身份。 魔界魔尊与垣怆关系匪浅人尽皆知,他若暴露,只会打草惊蛇。 可他的身体必须拿回来。 他得给方衍找一个明知是调虎离山也不得不去的理由。 余光落在水面陌生倒影上,何昼月擦剑的动作一顿。 何汐亭…… * 认识百年,何昼月主动来青鸾峰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和之前一样,梅兰竹菊在法术的维持下统统开得正好,可他行走其间,却觉得冷清许多。 青鸾殿向来敞着的大门如今关得严丝合缝,门口还站了几位冷面修士,比人高的斧钺插在那里,直将世外桃源变成一座精致囚牢。 凭着隐影,他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便进入寝殿内,里面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何汐亭正背对着他坐在榻上,脊背是弯的,蝴蝶骨也突显出来。 何昼月觉得有意思。 他受了天雷差点身死魂消也就罢了,何汐亭怎么看起来没比他好多少。 他悄悄在寝殿内布下结界,继而撤下幻容丹,走出了脚步声。 “谁?!”何汐亭防备地转过身,在看到是他时像是见了鬼,“你你你不是死了吗……?!来人!” 何昼月好整以暇地停下脚步,这个距离,交谈足够了。 他道:“我以为我死后,你会得偿所愿。” 见他有呼吸有心跳,也不像是想动手的样子,何汐亭的恐惧慢慢消失,压抑着愤怒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何昼月:“我是来找你谈交易的。” 何汐亭冷笑:“你因我受天罚雷刑,不杀我,反倒要与我谈交易?” 何昼月不愿与何汐亭多言,直接道:“我记得你很执着于结丹,妖王的权杖在我手上,只要你帮我将方衍引出重峦殿,事成之后,我会帮你治伤。” 何汐亭是个聪明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事成之后,你得保证不会对我下手。” 何昼月一脸漠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你从前对结丹后的未来很有信心,既是如此,未来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 何汐亭还要讨价还价,何昼月不耐道:“不愿意便算了。” 何汐亭:“我答应!你也要说话算话。” 何昼月:“自然。” 何昼月与何汐亭素来不怎么和睦,可当他看到何汐亭如此狼狈,心中却没什么喜悦之情。 方衍曾对何汐亭何其偏心,甚至为之送他去死,如今却将又何汐亭当做阶下囚扔在这青鸾殿不管不问。 可见人心易变,情之一字,最靠不住。 * 临近巳时,青鸾峰传出消息,何公子修炼走火入魔,执意寻死。 在重峦殿待了五天的仙盟盟主终于出了那扇雕花的禅渊木门。 待方衍的身影消失在天际,何昼月进了重峦殿。 里面一片安静祥和,长明灯火亮了整室,几乎要给他恍若隔世的错觉。 这次一定要将他的身体带走,不能再拖了。 他绕过屏风,走到用来护他身体的冰床前。 然而上面什么都没有。 不好! 何昼月意识到什么,当即便想离开,脚下却忽然一软。 他看向冰床角落处燃着的香炉,那里插着成根的鹁鸪胭。 隐影从他手中滑落,方衍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昼月可让我好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7-28?20:32:34~2021-07-29?19:3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oon?10瓶;是月流光?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结契 隔着薄薄的眼皮,何昼月隐约窥见了有什么东西如星光般璀璨,在这片璀璨中,他感受到熟悉的安宁。 灵气亲切地包裹着他全身,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舒畅。 何昼月睁开眼,面前是棵流光溢彩、仙气环绕的苍劲树植,万缕银红相间的枝条乖顺垂着,在枝条的正中央缀了朵窗户大小的花苞。 或许那已经不能算是花苞,七片花瓣开了六片,剩下那片紫的也弓起了身子。 万灵花…… “昼月醒了?” 何昼月按在柔软缎面上的手指顿时一僵。 他侧头看去,方衍正坐在旁边拆发顶的玉冠,三千青丝瀑布似的散在肩膀上,将气势和锐利冲淡去些,眉目间是他见惯了的柔情蜜意,恍惚间还以为是从前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临睡前说起亲昵小话。 鹁鸪胭的毒性来得快,散得也快,何昼月迅速起身后退两步,满脸写着戒备:“我倒不知道,方大盟主竟也会用下毒这种下作手段。” 方衍看到他的动作,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阴霾,继而不在意地笑笑:“迫于无奈,昼月莫气。” 何昼月强忍着心中怒气,克制道:“身体还我。” 方衍探身要来握他的手,又被他躲过,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空中,正当他以为方衍会收回去时,却被一把拽住强行拉回软垫上。 何昼月呵道:“方衍!” 像刻意哄他,方衍的声音又轻又温和:“你放心,自是要还你的。” 从前何昼月最吃方衍这套,听到这般语气,一颗心都像泡在了暖烘烘的泉水里,随着清风左右荡漾,莫说东南西北,就连天明天黑都会忘掉,任方衍予取予求。 可他现在只觉得厌恶。 无论是方衍,还是从前那个愚蠢的自己。 何昼月奋力挣扎起来,而方衍却不肯放过他,几个回合之后就被对方握着手腕,以一种屈辱的姿势按在软垫上。 他恨恨地盯着方衍,而对方眼中那汪潋滟秋水也不知何时掀起了巨浪,沉着又浓又重的情绪与他对视。 方衍声音听不出喜怒:“这才多久未见,昼月竟是理都不愿理我了。” 何昼月近乎咬牙切齿:“方衍,现在还装模作样,你不觉得恶心吗?还是你把我当成个没有记忆的傻子?!” 方衍沉默一瞬,低声道:“天罚雷刑之事,是我错了。” 何昼月与方衍相识五十余年,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方衍直白的认错。 以前无论什么事,方衍能弥补的直接弥补,嘴上从来不肯服软,他体谅方衍位高权重,昂惯了头,只要心中有他知错就改便是,现在想想,或许方衍从未觉得自己错过。 只有这一次,方衍向他承认,自己做错了。 而方衍的认错,却是他用一条命换来的。 方衍:“我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意外。” 何昼月:“按你原来的计划,我只要不死就行,对吗?” 方衍略有些急促地反驳道:“昼月,我甚至没想过你会受伤。” 何昼月嘲讽地笑了声:“我还以为你早就想让我死,只是怕脏了长劫,才借了封罪之手。” 方衍眸中还未褪去多少的乌云又浓了起来:“我不会让你死。莫说胡话,你以后都会好好地。” 何昼月:“我以后如何,和你没有半点干系。” 负心事做尽,又在这儿演什么情深似海?! 何昼月积攒灵力,曲起膝盖狠狠冲向方衍丹田,他原以为方衍会躲开,他就可以顺势脱离桎梏,却不料对方生生受他一击,口中吐出鲜血,直溅在软垫外的土地上,又被疏泉境内无处不在的万灵树尽数吸收。 他微微皱眉,以方衍的修为,就算不做防备被他顶一膝盖,也不至于吐血吧? “你受伤了?”话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后悔。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仙盟盟主面上流露出明显的欢欣,半点不加掩饰,倒像是故意给他看,就这样还不忘在腾出一只手擦干净血迹后温声解释:“小伤。” 何昼月只把自己当个瞎子,挣扎几下,发现自己连只剩一只手的方衍都打不过,又羞又恼:“你先放开。” 方衍非但没放,反而得寸进尺地压下来,在何昼月脸边蹭了蹭:“我一放,昼月又要跑,而且这次跑了一定不会回来了。” 净说废话。 何昼月侧过脸,尽力与方衍拉开距离,冷冷道:“换做是你被人蒙骗玩弄五十年,临到最后还被推出去送死,难道你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方衍:“我会杀了他。” 何昼月:“我也一样。” 方衍终于向后退开,从识海唤出长劫剑。 剑鞘还是何昼月当初亲手炼的,神级玄铁削刻熔接而成,雕着镂空火纹,四角还镶了东海神珠,势气十足。 方衍拔出长劫,将剑柄递给何昼月:“那昼月先捅我几剑,若我有幸活下来,你就不要走,好不好?” 何昼月将长劫随手扔去一边,这把令天下修士胆寒的神兵利器与地面撞出沉闷的声响,听起来还有些像是委屈。 何昼月:“你发什么疯。” 方衍:“得让昼月发泄发泄,我们才能好好说说话。” 何昼月:“我与你没什么话好说,身体还我。” 方衍:“若昼月是急着去查沓神门那个魔物的上线,我已经将它抓回来并且拷问过了。” “抓到了?”何昼月一愣,“是谁?” “它们不该派魔物来仙盟的,哪怕用了傀儡术,只要露出端倪就跑不掉。”方衍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块玉简,拉着刚站起来的何昼月重新坐回软垫上,“你看看,哪里不懂我再讲给你听。” 何昼月权宜一番,终于是将神识探入玉简。 和他猜想的不错,所谓沓神门幕后主使是魔族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只是离真相偏了十万八千里。 真正作祟的是在魔界封闭前跑出来的一位叫烨昧的魔将,魔尊久不愿理俗事,烨昧空有满腔雄心壮志无从施展,便与沓神门门主相互勾结,想将污水泼在魔尊头上,一来可以为真正的沓神门门主做遮掩,二来说不定还能逼魔尊出手,结果魔尊理都没理它,直接沉睡了。 而魔界封闭大门,烨昧只得待在小魔界,它心中烦闷,便照着沓神门住的作风叫手下人用傀儡术来仙盟挑衅,结果却被方衍给顺藤摸瓜,直接一下子拽出来一串。 何昼月:“那真正的沓神门门主呢?” 方衍:“还在查,沓神门门主很小心,就连烨昧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我搜过烨昧的魂魄,它没有说谎和隐瞒。” 何昼月:“烨昧现在在哪儿?” 方衍:“按在元清大殿前和上一个一起磕头给你赔礼道歉呢,让它们咒你。” 何昼月想到那日元清大殿前额上有着血窟窿还喊着些杂七杂八话的魔物,只觉自己头也泛疼。 他将脑中那尴尬的声音抛开。 师兄有令,凡有背叛魔尊者,杀无赦。 何昼月垂眼掩去眸中杀意:“既已无用,便交由我吧。” 方衍:“随昼月开心。” 何昼月起身便打算去元清大殿,手腕再次被方衍拉住。 何昼月不悦地回头。 方衍:“这便要走?” 何昼月心中惦记着正事:“你还想怎么样?” “身体不要了吗?”方衍笑笑,法术一凝,凭空唤出一张冰床,以及病床上,何昼月完好的身体。 身体近在眼前,何昼月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的身体上,正穿着巡游那日的大红喜服。 何昼月回过头,方衍转瞬间也换上了同样制式的喜服,不是外人面前的沉稳,也不是面对他时的温柔,从头到脚都带有股风发意气,灼灼夺目,就连身后生长千万年的万灵神树都稍显逊色。 他也曾想过方衍穿喜服的样子,每一种想象都没方衍现在耀眼。可何昼月并不觉得心动,只有怒火在心头熊熊燃起,他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衍:“昼月本就该与我成亲的,只是中间出了点意外,既然现在回来了,我们的婚事最为要紧。” 何昼月气得笑出声,眼中没有任何温度:“方衍,你觉得我们还能成亲?” 方衍:“我知昼月是不愿的,但我别无他法。昼月一走便再没了踪迹,垣怆不愿入世,实在难找。而成亲过天地,连神魂,得契书,无论昼月身在何处,我都找得到。” 何昼月再顾不得什么成不成亲,垂霄已挪至识海边缘,随时准备破空而出。 他冷冷看向方衍:“你在说什么?” 方衍对他的敌意恍若未觉:“魔尊与垣怆关系匪浅,你对沓神门之事实在过于关注,之前离开仙盟的时间,恰好是垣怆第六十五代掌门林深飞升的时间,更何况以魂魄修炼假神,这是垣怆第六十三代掌门传下来的秘术……” 从方衍能破解傀儡术他便开始怀疑,如今一看,方衍对垣怆实在是过于了解。 何昼月拔剑出鞘,与方衍迎面而站:“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26章 垂霄 方衍上前一步,与何昼月靠得更近了些:“结契后可连神魂识海,昼月不妨到时亲自来探。” 何昼月没有想过已经到这种地步,方衍还能执着想要与他成亲,前脚为了何汐亭算计他,后脚又要跟他恩爱,他原以为五十年足够了解一个人,却发现他其实从来没有懂过方衍。 从前是,现在亦然。 他心中想到什么,不动声色道:“何汐亭走火入魔,执意寻死,你若去的晚些,怕是所筹谋的再也难以挽回。” 方衍笑笑,似是对此事不怎么在意:“也罢,昼月好奇,有些东西我便提前说与你听。” “数千年前修真界倾颓将崩,天道集气运催生天选者终结了灾难,却也因气运耗尽以致后来修士再无法飞升,直到天选者鬼匠龙曦建造登天梯,这才为我等留下飞升的一线生机。” “然而登天梯并非成品,须以登天谷谷心灼烧过的灵根才能激活,普天之下,除了我,便只有何汐亭误入过登天谷谷心,但激活登天梯的法术,只有我能施展。” 何昼月神色微变。 龙曦,当年建造建造机关城封印望川黑白二龙的大能,乃是古往今来无人能望其项背的炼器鬼匠。 他问道:“龙曦前辈是你什么人?” 方衍眼中有什么东西沉浮涌动,语气却是平静的:“是我师尊。” 何昼月心道,怪不得。 怪不得方衍一个无名之辈一出山便在修真界风生水起无往不利,又拿出了神器登天梯来帮修士飞升,原是一身的修为招式师承于鬼匠龙曦。 说起来他师尊林深和鬼匠龙曦同为天选者,私交甚笃,却不成想他和方衍两个徒弟竟是闹到了如今这种荒唐的地步。 作为仙盟盟主,方衍心怀天下,要保全何汐亭的灵根以激活登天梯,这并无过错,但方衍不该推毫不知情的他去做牺牲。 像是读懂他的沉默,方衍开口道:“若我当初坦诚相告,你会答应吗。” 何昼月不加犹豫:“不会。” 说得难听些,垣怆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关于能否飞升师尊早就有言,只需修炼,不必想那么多。 仙魔大战时,师祖在修真界遭遇不公,垣怆林氏一脉对此耿耿于怀,对修真界向来没什么好印象,或许他小时候还抱有几分赤诚之心,认为修真界有救有希望有未来,后来旧事知道的多了,加上仙魔大战结束后修真界又陷入内耗,他自己也亲自入世体验过,就跟着厌恶起来。 让他因为修真界去替一个他讨厌的人受刑,笑话。 方衍无奈:“我便知道是这个答案。” 何昼月:“既知我不愿,还要强迫,事后又将天下苍生搬出来,方盟主可真是好算计。” “如果再来一次,我定会做出别的选择,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方衍又向何昼月靠近了些,喉口瞬间被垂霄锋利的剑尖抵上,“至少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何昼月:“弥补?你为了大义我虽不能接受,但勉强可以理解。可是方衍,你扪心自问,当真只为了大义吗?!” 那藏于书房暗格中画卷上,少年时期的何汐亭恣意爽朗惊艳逼人,笔触缱绻且满含情意,一看便知倾注多少心血。 加之方衍百年来对何汐亭的种种偏爱,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现在想想,他与方衍共同跌进上古秘境之事背后似乎也有刻意的痕迹,何汐亭下山历练,方衍就找到了他。 这五十年来,他对方衍来说不过是聊以慰藉相思之情的物件。 他不知道方衍现在为何执意要与他成亲,情也好利也罢,无论是因为什么,他都不愿再陪着演下去。 何昼月眸光冰冷,握着垂霄的手未曾有半分动摇:“方衍,你该知道,你我之间再无可能。” 方衍眼中阴云彻底沉了下来,喉结滚动间与剑锋相触,一滴血珠顺着脖颈流畅的线条滑进衣衫内,可他看也不看,直望着何昼月:“昼月说过,我们有命定的姻缘,除我之外,昼月还想同谁在一起?” 说到这里,方衍面上隐隐带着危险:“你那位刚刚继任的师兄?” 明明是方衍心向何汐亭,却偏要提及师兄,何昼月怒火愈发旺盛,垂霄剑动,天雷自虚空穿过疏泉境结界隆隆劈来,万灵树千万枝条四下扬动。 他沉声道:“我的事不劳方盟主挂怀,倒是何汐亭正待在青鸾殿等候垂怜,方盟主可要将眼洗干净,日后莫要再认错了人,惹你真正的心上人难过。” 也不知道是何昼月默认与师兄的关系,还是误会自己与何汐亭,方衍站在一地雷光之间,俊朗无匹的脸上满是偏执,近似疯狂地抓住垂霄剑尖放在自己心口,嗓音沉郁:“我只认昼月一个,昼月若是不信,可将它剖出来看看。” “就算不信我,昼月还不信垣怆为你算了姻缘的前辈吗?” “万灵花只剩最后一瓣,万灵镜将现,昼月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的红线牵在哪里吗?” 万灵花让何昼月心念一动。 方衍似乎总是这样,很会利用自己任何方面的优势,修为,皮相,口才,话是软的,却含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与强势,三言两语款款深情就要引诱人将真心热血悉数奉上,九死不悔。 他侧目去看万灵树。 枝条因他的灵力胡乱摆动,瑰丽又脆弱的万灵花藏在中间,最后一片紫色花瓣伸展近半,花苞随时都有盛开的可能。 师兄当初不太愿意他下山,是前辈说他与方衍有命定的姻缘,牵绊早早种下,而他将此卦奉为圭臬,无数次展望与方衍的未来。 他等了五十年,万灵花终于要开了,照亮他与方衍牵绊和红线的万灵镜即将现世。 命定的姻缘。 命定…… 过往五十年的记忆滚滚长河般在他脑中淌过,最后定格在眼前方衍试图向他拥来的双臂间。 修道本就是逆天之事,他凭何要顺命而行?! 垂霄调转剑锋,直冲万灵花花心刺去。 方衍看出何昼月意图,连忙闪身挡在万灵花前,向来从容自持、泰山崩定不动于色的眸底难得露出点慌张:“昼月!” 何昼月漠然道:“让开。” 方衍摇了摇头:“昼月,你当真不好奇吗?” 何昼月没有回答。 垂霄向前半寸,没入方衍肩头喜服,上面很快便绽出一朵漂亮的血花。 方衍没有躲,而何昼月也没有停下来,灵力灌进垂霄剑内,狠狠穿过方衍的肩膀,混着血肉刺穿了万灵花。 整个疏泉境摇摇欲坠,境顶已经塌下许多碎块,露出漫无边际的夜幕来。 今晚云多,那游离在尘世之外、高悬苍穹的月,随着一声最嘹亮的脆响彻底躲在云层之后,月光也随之隐去,再不肯来到尘世间。 万灵树花心受损,无声吼叫般从根系到叶片都闪起了银红相间的亮色。 方衍半边脸都沉在这种瑰异的光中,竟显出几分惊人的妖冶,鲜血自肩膀不断涌出,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何昼月的身上。 何昼月甩掉垂霄剑上的血迹,语气是例行公事的疏离:“念在龙曦前辈与我师尊旧交,我给你一个机会。方衍,他日何汐亭灵根修成,我自会来讨回六十四道天雷的公道。” 方衍急着来握他的手,却只握到了一片虚无。 假身消散,魂魄归体。 代表着垣怆弟子身份的水蓝色门派弟子服取代了火红的嫁衣,何昼月转眼离开逐渐碎裂的疏泉境,破空离去。 魔界叛徒与沓神门勾结,之前不肯暴露身份是怕打草惊蛇,如今既然魔将烨昧的事查得清清楚楚,自当以垣怆弟子身份诛杀叛徒。 元清大殿前一群人正围着中间不断磕头的烨昧与之前的高阶魔物指指点点,何昼月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二魔不远处的半空,临风而立,衣袍猎猎。修士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他,纷纷惊愕地叫喊出声。 “是清霁仙君?!” “清霁仙君不是……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苍天保佑,清霁仙君真的活过来了!” 何昼月与亦筱师兄传音告知过后,将垂霄拔剑出鞘。 银白色的闪电将无月的夜空照得透亮,风雨应势而来,青铜编钟相互碰撞在一起,闷响与声势浩大的雷声混杂,整个仙盟都为之颤动。 围观的修士们在亦筱的提醒下飞速后退,顷刻间广场上就只剩下两个跪着的魔物。 这场面,就是傻子也知道是要动手。 烨昧顶着磕出来的斑驳额头,色厉内荏地冲何昼月叫喊道:“本将是魔尊手下,生死都该由魔尊判定,清霁仙君,你这是要挑起二界纷争吗?!” 何昼月姿仪威严,声音响彻仙盟上空:“垣怆第一百二十四代弟子林昼月奉掌门之令,凡有背叛魔尊者,杀无赦。” 垂霄与雷光同时斩向跪着的两个魔物,头颅转瞬飞离躯干,滚落在某块普通的青石砖上,双眼至死没有闭合。 雷声渐隐,风雨未歇。 作者有话要说:方衍在赶来的路上。 下章会有师兄修罗场,或者去搞狗白熊。 另外提一下,昼月的师兄师尊师伯是六十多代的掌门,但他是一百多代弟子的事:主要是考虑到修真界活的比较久,掌门容易超长待机。 另另外这本应该不会写太长,也不会细写多少上辈子的人和事,主要还是昼月与方衍二人的感情纠葛。 感谢在2021-07-30?14:49:17~2021-07-31?20:5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沉?5个;voon?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红柳绿?98瓶;微雨、20088566?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斗法 林昼月简短一句话里蕴藏了巨大的信息量,直将围观的修士们砸懵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议论。 “清霁仙君怎么变成垣怆的第一百多少代来着的弟子了?!这个垣怆是那个垣怆吗?!” “都替魔尊诛杀叛徒了,就是那个垣怆吧,而且还是林氏那脉的,传说近几百年来垣怆的掌门都姓林,清霁仙君地位可不低啊。” “但是清霁仙君不是何家人?怎么又姓林了?” “就何家那水平,何公子多废物谁不知道,至今丹都没结,我就说清霁仙君怎么可能是何家养出来的。” “嘘——何公子可是方盟主跟前的红人,小心叫人听见,到时候没你好果子吃!” 在一众讨论声中,不知谁发出了道微弱的疑问。 “那,妖族咱们还打吗?” 林昼月解决完魔物后已从半空降至地面,旁人的议论无一例外都进了他耳朵,其他倒罢了,直到听见妖族之事时不由蹙起眉头。 还不等他想明白,人群中又传来一阵恭敬又惶恐的问候声。 方衍一袭白衣,撑着把鎏金伞踏雨而来,刚被风刮灭的灯火接连重新亮起,将雨幕隐隐染成浅淡的妃红,好一派缠绵的旖旎之色。 那把鎏金伞遮在了林昼月的头顶,还特地往他那侧偏了偏,亲昵又体贴。 垂霄乃是天阶法器,剑身上烙有无数禁制,威力绝非普通武器可比,方衍被垂霄捅了个对穿,面上却没有任何异样,仍是平和沉稳,如果不是靠得太近闻到了血腥味,林昼月还以为疏泉境中的一切是场错觉。 先是被他一膝盖顶到吐血,又生生挨他一剑,来得这么快,想必也没怎么好好处理伤处,就这还能跟个没事人似的,也不知该说其修为境界高,还是该说能硬撑。 他手指微动,刚要离开伞下,就听方衍对众人道:“承蒙诸位挂念,时辰已晚,方某已命人在疏狂峰摆下酒菜,还望诸位不嫌弃。” 说的客套得体,实际上就是要赶人走。 能混进仙盟的没几个傻子,就算有也被同伴捂嘴给按住,众人奉承一番,依依不舍地放弃热闹离开主峰。 林昼月心中嘲道,毕竟是仙盟盟主,方衍还真是要面子,知道他不会给什么好脸色,于是提前把人给撵走。 不过他也不想被旁人看笑话,让他与方衍这段耻辱的感情纠葛沦为修真界不敢摆在明面上,私底下却谁都要掺上一嘴的谈资,也就默认了方衍的行为。 等人都散了,林昼月从伞下走开,语气不善:“封罪的事我自会解决,你想扩张修真界版图也好,想从妖族得到什么东西也罢,别打着我的名义。” 这话实在是有些强求,毕竟他出事的时候确实是在与方衍成亲的路上,而且现在人都聚起来了,又要强行解散,怎么看都不好处理。 然而方衍却浑然不在意,二话没说答应下来:“都依你。什么时候去找封罪,我陪你?” 林昼月目光在方衍伤处一点,警告道:“我话已经说得很清楚,方盟主是觉得一剑不够吗。” 方衍笑笑:“昼月能消气,几剑都捅得。” 林昼月:“方盟主,青鸾殿情况未明,就算不顾眼前人,也要顾一顾你的宏图大计。” 方衍:“昼月先留下,之后的事我们慢慢讨论。” 林昼月:“若我坚持不呢。” 在二人寸步不让的对峙间,晃动的青铜编钟垂回原位,最后一滴雨水从天际落下,就连风也接近静止。 而方衍眸中深潭却仍翻涌着,元清大殿千百盏灯火都照不真切。 明明刚下过雨,空气中的温度却在持续上升。 林昼月本能的感觉到一丝危险。 大乘期修士不经意间的威压令收回鞘中的垂霄不安稳地抖动一下,随时都要再度跑出来挡在主人身前。 在这一丝危险中,他忽然将方衍背后的执着窥得一二。 作为仙盟盟主,这天下没有什么是方衍要不得的,亦没有谁敢挑战方衍的权威。 而方衍确实有这个资本,法术、权利、财富、相貌、心计无一不是顶尖,自出山后未曾遇到过什么敌手,像是天降的紫微星般,一路雷厉风行,平动乱,建仙盟,将修真界从严重内耗扳回正轨,自此成为当之无愧的修真界第一人。 只要方衍愿意,无论什么都能握紧手中。 如今方衍在他这里接二连三的受挫,就连苦肉计都使上了也没讨到好,实在太过有损仙盟盟主的颜面。 方衍未必是不肯放过他,只是不肯有人脱离掌控,抵抗权威。 有寒光自林昼月眼前闪过。 刚刚还为他遮风挡雨的鎏金伞二十四根伞骨皆由凶兽兽骨制成,延伸到伞外的骨节森寒凛冽,在下一瞬间于伞柄处闭合,化为诡异的长矛,煞气疯长。 方衍要动手! 林昼月下意识要挡,长矛却自他身侧破空而去,咆哮着直冲向道路尽头。 同一时间,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连忙转身看去,只见穷凶极恶的鎏金伞被来人随手拦下,只轻轻一个动作,煞气也跟着湮灭,二十四根伞骨撑开又合上,乖顺得如同灵兽幼崽,就那么悬在半空再也不动。 以鎏金伞伞尖为中心,灵力几不可查地“叮”了声,悄然在整个主峰荡开,空气中的温度随之恢复如常。 林听自尽头信步而来,宽松的水蓝色衣袂在不知何时偷跑出来的月华下更显清和俊逸,飘然若仙。 “久未下山,不曾想修真界的待客之道变化颇大。” 一见师兄,林昼月再也不管什么方衍不方衍,浑身的戒备全数卸下,几乎是小跑着迎了过去:“师兄!” 林听笑着揉上他的发顶:“辛苦了。” 魔物的尸体还没处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清霁仙君任凭林听将他当个孩子一样,替他将鬓发别去耳后,嘴角都是勾着的。 方衍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脸色微沉后又迅速调整过来,意味不明道:“方某也不知堂堂垣怆掌门来我仙盟还要鬼鬼祟祟。” 林昼月冷冷横去一眼,又刻意对林听介绍道:“师兄,这位便是龙曦前辈的徒弟,如今修真界仙盟盟主,方衍。” 方大盟主几百年的秘密就这么被捅了出去,可见林昼月一颗心有够偏。 林听微微点了点头,重新不动声色地将方衍打量一番:“龙曦前辈与家师交情深厚,只是前辈临近飞升前收过几个徒弟,忙着教,故而走动少了些,不曾想其中之一原是方盟主。” 说罢又笑了笑:“只是看这百年来方盟主对昼月的照顾,知道的是两家有交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家是仇人。” “我与昼月二人之间的事,我自会给他一个交代。”方衍负在身后的手掌虚握成拳,“林掌门纡尊降贵入世,应该不是要与方某叙旧,让方某猜猜,是为了垣怆的后院魔界起火?” 林听:“难为方盟主辛苦这么久,终于查到点原委。” 方衍:“林掌门若能管得再严些,也省的方某费事了。” 林深与龙曦在仙魔大战时那是可后背相托的好友,后人不说有多熟络,一见面却充满了火药味,语气不疾不徐,内里夹枪带棍,谁也不肯落下风。 林昼月最不擅这种口舌上的来往,只在一旁静静听着,在心底为师兄加油打气。 只是还没听多久,就被师兄点到名字。 林听:“昼月。” 林昼月骤然回神,眨巴两下眼睛看向林听:“师兄何事吩咐?” 林听:“妖界这两日正敞着门,你是打算自己去,还是师兄陪你?” 林昼月哪好意思再让师兄跟他来回奔波:“昼月独去便可。” 那边方衍闻言插话进来:“妖界正值混乱,昼月,我陪你去吧。” 林昼月飞速变脸,漠然道:“林某私事,与方盟主无关。” 方衍:“此事因我而起,昼月又与我有婚约在身,我自当负责。” 林听悠悠道:“林某还有要事与方盟主相商,方盟主还是留在仙盟的好。” 方衍轻笑一声:“什么事能比得上给昼月出气重要?” “既然方盟主提及你与昼月的婚约,从前情况特殊,虽说修真界不太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数,但如今昼月身份已明,我这个做师兄的,怎么都不能袖手旁观。”林听,“方盟主不肯让昼月独去,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昼月没信心?” 林听一句话将两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林昼月往林听跟前站了站,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林听抓住,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两下,极具安抚意味。 林昼月对自己师兄很是信任,无论如何,师兄总不会坑害自己,妥协道:“那昼月先去了,祝师兄此次下山万事顺遂。” 林听颔首,目送林昼月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间。 而之前想方设法留下林昼月的方衍终是没有阻拦,气势磅礴的元清大殿前只剩下针锋相对许久的二人。 方衍袖袍一展,端出了仙盟盟主该有的风度:“林掌门,这边请吧。” 作者有话要说:情敌见面。 感谢在2021-07-31?20:52:04~2021-08-01?19:5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900883?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交锋 仙盟主峰有专门接待客人的会客厅,与处事厅一左一右,遥遥相对。 不过和议事厅的偏僻幽静不同,会客厅大方又典雅,一室华灯明亮如新,松鹤屏风立在主座之后,将座上白衣高华的仙盟盟主衬得更是出尘绝世。 身为垣怆门主的林听端居客座,二人面上皆含着不显山露水的笑意。 大抵碍于仙盟与垣怆环境不同,方衍纵使是笑着,身上也带股令人臣服的压迫感,林听则和煦许多,让人不自觉就想要亲近。 许是为了表达重视,给林听添上茶水的不是普通小厮,而是方衍的心腹曲殷。 可哪怕是心腹,也只在会客厅待了片刻功夫,送过茶便被遣了出去。 方衍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是昼月素日最喜欢的子规,林掌门尝尝。” 林听浅啜了口,欣慰道:“和垣怆特产的故云很像,看来无论走到哪里,昼月还是惦记着门派的。” 甫一交锋,方大盟主心口就被暗暗堵了下。 感情林昼月爱喝子规,是因为垣怆的故云,五十年,半个字都没跟他提过,倒是能藏得住事。 这点子阴郁的情绪并未翻起就被压下,方衍跟着点了点头:“昼月总是专一。” 林听意有所指:“那也得看被专一的对象值不值得。” 方衍笑道:“林掌门说要与在下商议昼月的婚事,昼月对垣怆感情深厚,大典上自是不能缺少垣怆的一些习俗,不知林掌门有何提议?” 林听将茶盏放回桌上,并未收敛的相撞声响在会议厅内,像是特地做出什么开始的象征。 林听:“林某此次前来仙盟,本是打算与方盟主讨教一番,不过眼下方盟主有伤在身,林某也不愿胜之不武。” 掩在一身法衣之下的伤口还未来得及仔细处理,普通修士也就算了,碰上修为高强、又对垂霄剑分外熟悉的垣怆掌门便再也藏不住。 方衍淡淡道:“林掌门倒很是自信。” 林听:“比起方盟主还差的远些,事到如今,方盟主还坚持认为昼月会回心转意,林某佩服。” 方衍:“林掌门千里迢迢来到仙盟,就是为与方某说这些小儿斗嘴之词?” 林听:“除了想为昼月讨个说法外,林某还想看看昼月这么多年的道侣是个什么人,坦白说,我很失望。” 话说到这个地步,和指着方衍鼻子骂没什么区别。 饶是方衍既想看在林昼月的份上,不愿与林听搞得太僵,又想在这位他以为的情敌面前摆出一派正宫的气量,此刻脸色也没有太好。 然而林听却像是看不懂欲来的风雨,自顾自道:“方盟主与昼月说的话我多少听见了些,方盟主执掌仙盟多年未有敌手,也未有谁敢违背你心意,时日久了,便觉得天下人都该如此。” “可昼月也是被垣怆一众同门捧在手心上长大的,他有修为傍身,又有我垣怆相护,不是必须依附你才能苟且存活的菟丝花。” “王道路孤,方盟主既想有人相陪,又想让人跪在底下,世间断无这种道理。” 方衍沉沉看着林听,只觉林昼月这位师兄实在很能胡思乱想,他何时想让林昼月跪着了? 他现在巴不得把林昼月养得好好的,陪林昼月整日开开心心。 方衍寒声道:“方某从无此意。” “可方盟主从未尊重过昼月的意见与想法。”林听,“如今修士须登天梯方可飞升,而修真界只有你与何汐亭灵根可用来激活登天梯,方盟主身怀万千修士未来,有所难处是不假,可旁人的未来是未来,昼月一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总想着以大义为名推别人去牺牲奉献,自己躲在后面坐享其成,若方盟主当了恶人也不后悔,林某还能敬你三分。” “可如今方盟主所作所为,与那些事后最多假惺惺掉几滴眼泪做些别人并不想要的弥补,还觉得自己格外伟大的虚伪之士有何区别?” 即使话说的又多又重,林听的语气始终是平和舒缓的,但方衍仍从这位斯文俊逸的垣怆掌门口中,敏锐地觑得了那看似平静水面下的暗流。 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长辈的言传身教。 他对垣怆在天选时代的旧事有所耳闻,据说垣怆有位极具传奇色彩的弟子,曾被压以大义之名要送去断头台,而这位弟子落难后收养了三名幼儿,其中一位,就是林听和林昼月的师尊,林深。 林深对自己师尊的遭遇耿耿于怀,养出林听这样的徒弟,也是理所应当。 这事算是垣怆旧伤,他还没低劣到去揭人伤疤的地步。 方衍收敛神色,坚定道:“做错便是做错,林掌门说方某虚伪也好,自傲也罢,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放弃昼月。” “昼月在感情上比别人开窍得慢了太多,我本想着……算了。”林听微垂了下头,似是在做感叹一般,只是这点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方盟主若是为昼月好,便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莫再给他添乱了。” 方衍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听,像要将对方整个人都看穿般:“总不会和林掌门一样,眼睁睁看着昼月在外百年有余,自己却缩在垣怆当什么世外仙。” * 林听走后,方衍一人坐在会议厅里待了许久。 垂霄剑造成的伤口已经压制不住,开始往外渗血,之前被削去的灵根断处也在隐隐作痛。 林听果然对林昼月有什么别的意思。 但虽然立场相对,林听的一些话倒还有些道理。 林昼月在感情上很简单,爱便是爱,愿意陪他待在仙盟,为他酿酒为他平乱,恨便是恨,重生归来毫不留情,甚至见面就是拔剑相向,还将他肩膀捅了个对穿。 越是这样,才越难哄。 让他站在林昼月的角度想一想,林昼月现在想要什么? 多半是想让他滚得远远的,或者干脆也拿天雷轰一遍他,之后再也不复相见。 其他都好说,但要他像林听一样当个连心意都藏着掖着的窝囊废,他万万做不到。 子规茶已经撤了下去,新送上来的是林昼月之前阴差阳错酿成的思愁。 他当时还觉得这酒又浊又烈,现在再品,却又尝出了新的滋味。 曲殷的身影由远及近,终是在桌边停下。 方衍抬眼无声询问。 他这位属下在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还是进来了。 曲殷恭敬道:“盟主有伤在身,不宜饮酒,属下帮您叫个医修看看吧?” 方衍未答先笑。 林听说他王道路孤,他身边还是有人关心的。 自是舍不得让林昼月跪在哪儿,元清大殿上的盟主之座华贵冰冷,若林昼月肯回来,他愿意铺上最舒适柔软的垫子,让林昼月舒舒服服地坐着。 前提是,林昼月愿意回来。 方衍将酒碗中剩余的思愁一饮而尽,又将酒坛细细封上。 他道:“不必了。好生收着,本君要出去一趟。” * 问南山驻地。 方衍虽然没来过问南山几次,但他记性好,也没让任何人带路,径直去了闻剑笙最常待的书房。 书房内竖了十三个梧桐木质的架子,满满当当摆的全是书,空气里飘着股若有似无的油墨味,天花板上嵌有二十四颗玉盘大小的夜明珠,安全防火又美观。 闻剑笙正在案前翻阅着本字迹又挤又窄的古卷,见他到来颇为稀奇:“你怎么有空跑我这问南山?” 伤口早在来的路上就被他用灵力再次强行压制住,衣服也换了身新的,总不会让闻剑笙看出什么。 方衍瞥了眼闻剑笙手中的古卷,随口道:“墨灵渊,你要出远门?” 闻剑笙:“嗯,查到点东西。” 方衍了然:“那个人?” 闻剑笙笑笑:“对。” 方衍:“可能性大吗?” 闻剑笙目光落在古卷上,露出些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情意来:“总是要去看看的。” 方衍:“你为查那个人的下落,一手建立了问南山,这么多年都没多大的成果,值得吗?” 闻剑笙侧侧头,似是思考了下:“你喜欢何……林昼月吗?” 很普通的一句话,却听得方衍骤然一愣。 但他与林昼月在一起这么些年,还未曾有人这么问过他,甚至连他自己也未曾想过。 旁人自是不敢的,林昼月又是做的多说的少,而他只习惯林昼月在身边的日子,哪怕林昼月出事之后,也只是想着如何将人哄回来。 现下闻剑笙冷不丁问他一句,他竟不知怎么回答。 闻剑笙见他反应便知怎么回事,无奈地放下古卷:“之前劝过你,怎么到这时候了,你还没想明白。” 方衍缄默。 闻剑笙:“仙盟靠你撑着,你强势些没什么,修真界对你又敬又怕,这是好事。但感情上这样只会将人逼走,仙盟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与其盲目的叫林昼月回来,比如先自己静下心想一想,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 “是将林昼月看做你那旧日惊鸿的延续,还是想和他这个人好好过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让大盟主好好反思反思。 明天昼月去找白熊报仇。 第29章 封凝 那日因天罚雷刑而暂时混沌的记忆慢慢恢复,林昼月拿着找回来的妖王权杖在手中把玩一阵,又重新收回储物袋。 就算没有恢复,他也能凭着对自己的了解去猜东西藏在哪里,毕竟对他而言,这世上藏东西最安全的东西也就那么几个。 妖界封闭已久,不过封罪入世之后,师兄和方衍都对妖界做过调查,因此林昼月知道方位。 他本是打算独自前去,结果半路上碰见了闻十七。 闻十七见他既没方衍陪着,又没师兄陪着,当即骂道一个人往情况不明的妖界跑算什么事儿,说什么都要陪他一起。 左右好过让闻十七担心,林昼月也就没拒绝闻十七的好意。 二人穿过无垠的荒野,茂盛的植物逐渐出现在视野当中,模样与人间的有不少共同之处,就是颜色过于鲜艳,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 他们已经进入妖界边缘,遇见这种环境的防卫很正常。 闻十七:“长得怎么看怎么有毒。” 林昼月扫视几眼:“应该是。” 说完又对闻十七叮嘱道:“你别乱碰。” 闻十七:“我才没那么手贱好吧。” 林昼月不置可否。 怕闻十七好奇心过剩,他拉着人停都没停,继续向前飞去。 听说在他出事后封罪害怕方衍寻仇,以调度妖族寻找权杖之名缩进了妖族的王殿。 倒真如方衍所言,封罪空有野心,手腕和心机都不入流。 大约又飞了两个时辰,原本平静的四周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是有妖察觉到他们两个外人了,只是碍于他们周身的威压,没一个敢出来冒险。 林昼月目光冷冷向下一瞥,那些藏在暗处的蠢蠢欲动便都没了动静。 闻十七见状冲他挤眉弄眼:“行啊你,浴火重生之后修为更胜一筹,离分神应该不远了?” “差不多。”林昼月估算了下,“应该就这两年。” 闻十七:“啧啧,也算是因祸得福。” 林昼月:“你呢?” 闻十七:“我才出窍中期,差得远。” 林昼月淡淡应了声。 以闻十七的年纪来算,几百岁能到出窍中期已算是非同凡响,未来寿命还长,突破是早晚的事。 他想到什么:“你姐已不再管闻家商会的事,你还跟我来妖界,不要紧吗?” 闻十七:“你当我手底下养那么多人吃干饭的?我就是出来玩个十年八年都没事。” 于是林昼月彻底放下心。 闻十七以手比了个刀的姿势:“如果封罪那孙子真躲在王殿你打算怎么办?咱们是大摇大摆地杀进去,还是偷偷给他搞个暗杀?” 林昼月蹙眉:“最好是能将封罪引出来。” 他手握妖族至宝,大可待在垣怆等妖族的人求上门,但一来他不愿让妖界的人扰了垣怆清净,二来妖界内部纷乱,封罪还特意待在王殿,加上他总不会把权杖给折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才得空来取这个烫手山芋。 还不如早报仇早心静。 只是这怎么报又是一回事。 封罪待在王殿,他如果在王殿对封罪下手,那两界就真要打起来了。 其实打不打他没什么所谓,只是不想战火的原因是他。 闻十七意味深长道:“我觉得妖界应该有妖和你想法一致。” 林昼月:“什么意思?” 闻十七:“封罪妖王之位不稳,说明妖界正处在内乱的状态,他又丢了妖王权杖,还因为你的事闹得两界快要打起来,妖族若是有聪明人,肯定会把封罪给推出来。” 林昼月:“将妖王推出来受死,岂非有损妖界颜面?” “以妖界现在的情形,与修真界难有一战之力,真打起来说不定还会亡族灭种。”闻十七,“退一步说,将封罪推出来,另外最多跟仙盟割地求和,新的妖王却趁机顶替了王位,还能将一切都推到封罪头上,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林昼月不由对闻十七露出个赞赏的眼神。 让他斩妖除魔还行,折腾这些人心算计实在还差得远,哪怕和方衍在一起五十年愣是没半点长进。 接下来的路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大多是闻十七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奇闻异事,又或者生意上遇见了什么人,林昼月向来对这些修真界的琐事不感兴趣,可从闻十七嘴里说出来却别有一番趣味。 直到他们即将抵达妖族的城镇时,终于遇到了此次妖界之行第一个露面的妖。 没有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也不带任何敌意,只静静站在城墙最高处,带着和善的面目看他们由远及近。 像是特地在等他们。 “久闻清霁仙君与闻会长大名,今日一见,封凝不枉此生。” 封凝? 林昼月和闻十七在城墙上落下。 封罪以给何汐亭治病为借口来到仙盟,这其中多少含着与何汐亭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但更多的是为了请方衍出山助其解决妖界内部的动乱。 而封罪在妖界最大的对手,就是这位蛇族的族长,封凝。 这位蛇族族长一身褐红色的长衫,黑发柔顺垂到脚踝,长相虽然周正,却或许本体是蛇之故,即使笑着也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 不过他没有从封凝身上感受到敌意,而对于他几近冒犯的打量,封凝也没有半分不悦。 林昼月略微颔首:“封族长。” 似是知他性格,封凝并没有讲那些令人厌烦的客套话:“清霁仙君与闻会长此番前来妖界,可是为了我妖族之王,封罪?” 林昼月:“不错。” 封凝:“为了调度妖族寻找丢失的权杖,王坐镇于王殿,殿外设有重重机关,纵使清霁仙君法力高强,但强行闯进去,也是要耗费一番功夫。” 闻十七拽拽林昼月的袖子,冲他使了个眼神: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这就来了。 封凝笑笑:“二位大可不必这么防备,在下与垣怆林掌门见过一面,故而在此等候仙君。”说罢从袖中掏出块玉佩递给了林昼月。 林昼月接过玉佩,确是师兄的东西。 怪不得师兄肯让他来妖界,原来早就将妖族的形势看透了,给他铺好了路。 他心中发暖,神色和语气都跟着松了些。 闻十七小声道:“你这师兄可真贴心啊。” 林昼月淡淡一笑。 林昼月:“封族长久等,不知封族长有何高见?” “清霁仙君是个痛快人,在下也不跟仙君打哑谜。”封凝,“王当初谋害仙君是他的过失,你们人间有句俗话,天子犯法,乃与庶民同罪。在下愿帮仙君将王叫到僻静之处,好平息仙君胸中怒火。” 林昼月:“封族长想要什么?” 封凝:“妖魔权杖,此乃我族王的身份的象征,仙君拿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将它交还在下。” 林昼月:“待本君见过封罪,自当完璧奉还,只是本君还有一个要求。” 封凝:“仙君请讲。” 林昼月:“仙盟何氏的小公子体内有妖血残留,需得权杖清除,届时还望封族长施以援手。” 此话一出,闻十七瞪傻子一样瞪他,还不忘偷偷拍他后背,林昼月不由还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意外的是,按理说对他和何汐亭关系有所了解的封凝没表现出任何异样,仿佛早知他会有此打算。 封凝:“在下定不负仙君所托。” 双方很快达成一致,封凝脸上的笑容更真实了几分:“仙君和闻会长若是不嫌弃,这些日子便在妖界住下吧,因林掌门交代过,住处之类的,在下都已经准备好了。”林昼月:“师兄交代什么了?” 封凝:“林掌门说是希望在下能带仙君在妖界四处转转,散散心。” 闻十七这下连掩饰都不掩饰了,直接揶揄地“哎呦”一声:“你们垣怆还收徒弟吗?你看我行吗?” 林昼月忽视闻十七的打趣,对封凝道:“那就有劳封族长了。” · 林昼月没有辜负师兄的心意,和闻十七一同在妖界四处逛了逛,当然,为了不引起没必要的骚动,他们多少做了些伪装。 妖界的夜比人间的要长些,月亮也像块掺了血丝的玉璧,只有月华一样是凉的,伴着晚风让人分外舒心。 林昼月和闻十七都对睡眠没什么需求,干脆就着月色在院中喝起酒来。 毕竟不是自家地界,酒是自带的清酒,喝个百八十坛都醉不了人。 他望着池中水月,听着闻十七嘻嘻哈哈的闲话,在这遥远陌生的异界竟是体会到了安宁祥和之意。 他本是来找封罪报仇的,还以为上来就是腥风血雨,谁知师兄知他擅长与不擅长,早早为他准备好了一切,让他只需快意恩仇。 要给师兄带点特产回去,再想想怎么报答师兄。 闻十七:“诶,昼月,妖界的事结束后,你就要回垣怆了吧。” 林昼月:“对。” 闻十七:“听说你们管得严,那你以后还能下山吗?你要是下不来,谁陪我喝酒啊。” 林昼月:“因沓神门和师叔的事,师兄和前辈们已经在考虑是否要像以前那样完全避世了。” 闻十七:“那你岂不是能经常来找我?” “你来找我也行。”林昼月,“上次我在垣怆的时候,师兄就想请你过去作客。” 闻十七本来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闻言一下子支棱起来:“请我去垣怆作客?!” 作者有话要说:封罪只是个小boss,打完就和小十七回家玩啦~ 然后就是物理天雷教盟主做人,但凡欺负过昼月的,都会给劈回来! 今天评论揪红包,么么啾~ 感谢在2021-08-02?20:38:29~2021-08-03?22:4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内向少女楹、梦瑶瑶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蜀千殇?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阋墙 仙魔大战后,天选时代的中坚门派或退隐或彻底消失,剩下的你争我夺相互倾轧,驻地门墙一面面倒下,腥臭的鲜血一滩滩风干,那些恢弘盛大的传说便随之淡去,也曾有血有肉、恣意风流的列位先辈与他们的成就功业都散落进不见天光的幽密角落里,侥幸被人撞见,也只能看到几个浓墨重彩的符号。 这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垣怆。 强大、神秘、排外、正邪不明。 怎么看都不是好接近的。 闻十七不确定道:“这……这合适吗?” 林昼月笑笑:“没什么不合适,其实这几百年来,垣怆弟子也会下山游历,偶尔也会带好友来看看,只是不曾为外人道罢了。” 闻十七这下来劲了,手掌往大腿上响亮一拍:“什么时候去?” 林昼月:“等解决完封罪?” 闻十七:“成,我这就叫人去准备礼物,你们垣怆有什么避讳没?你师兄喜欢什么?” 林昼月:“……不用这么麻烦。” 闻十七:“嗨呀你懂什么,这是我对咱们垣怆的尊敬与仰慕!” 几句话的功夫就成咱们垣怆了,林昼月失笑,摇摇头又饮下一杯酒。 随闻十七折腾去吧。 二人又关于闻十七来垣怆玩的话题说了几句,闻十七忽然话锋一转:“对了,你怎么还惦记着给何汐亭治病啊?血脉亲情?” 林昼月的情绪淡了些:“不至于。登天梯的事你知道多少?” 闻十七:“是当今修士得道飞升的唯一途径呗,据说这玩意儿有限制,一次只能飞一个,而且还得在范围内,不过也只是据说,毕竟还没谁用它飞升过。” 林昼月:“如今的登天梯,只是个半成品,若要彻底激活登天梯,需得何汐亭的灵根,以及方衍才会的秘术。” 闻十七神色变得正经起来:“所以方衍才这么重视何家,甚至让你去替……”话未说完便堪堪停住,又小心去看林昼月的表情。 林昼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等方衍取出何汐亭灵根,我会去报仇。” 闻十七试探道:“那……方衍呢。” 林昼月倒酒的动作忽然一滞,又在清酒溢出杯檐的前一刻将玉壶提起。 其实这些天来,他很少去想方衍。 或者说,他下意识在逃避。 五十年里,他对二人连枝比翼的假象深信不疑,有多爱,在遭到背叛时就会有多恨。 可无论爱恨,但凡牵扯情之一字,总不是轻易能够斩断的。 比起刚死而复生以及知道真相时的愤怒,他现在的心中更多是怅然。 他的师祖当年被推向断头台,其中就有师祖倾慕之人的手笔。 他的母亲对何肆一往情深,等何肆等到死,可何肆早就娶了名门望族的贵女,连他母亲的名姓都不记得。 他为方衍离开师门投身修真界蹉跎,不计较得失以真心相待,可方衍只将他当成借以寄托相思的物件,大婚前都可以轻易抛弃。 可见这万丈红尘中,但凡情深,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他只是不懂,缘何如此。 林昼月目光投向缥缈远方,声音听不出悲喜:“爱和恨都是足够消磨人的事。” “当年上古秘境得方衍舍生相救,算我欠他一命,如今恩怨相抵,但愿日后,再无牵连。” · 封凝办事效率比林昼月想象中的要快上不少。 在第三天的傍晚,林昼月在妖界某处偏僻的山谷内,见到了形容稍显狼狈的封罪。 恰是个阴天,山谷里隐约充满沉闷的水气,似随时要落雨。 封罪盘腿坐在山谷中心,仍是纤尘不染的绸衫,却没戴金玉发冠,双目闭合,眼窝泛着淡青,像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休息过。 在封凝的领路下,林昼月和闻十七走到了封罪面前。 对他们的到来,封罪并不意外,睁开眼后,橙红的眸中反而有种石头落地的释然。 封罪:“清霁仙君,久见。” 看这样子,不像是被封凝骗出来,倒像是自愿在这儿的。 林昼月:“久见。” 封罪:“观仙君仙容,风光倒比从前更胜。” 闻十七:“这时候套近乎,早干嘛去了?” 林昼月漠然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封罪苦笑:“仙君倒真是一点情分不讲。” 林昼月不觉得自己与封罪有什么情分。 何汐亭与封罪一夜露水情缘后便一拍两散,后来封罪来到仙盟,何汐亭想要拔除体内妖血,而封罪以此为要挟,戏耍何汐亭,何汐亭怕被方衍发现,借他隐影偷妖王权杖结果酿出大祸。 为了自己妖王的颜面,封罪必须得给妖族一个交代,何汐亭为求自保,又与封罪勾结。 各界因方衍的婚事齐聚仙盟,只要他在天罚雷刑中死亡,何汐亭便可顶替他的位置与方衍成亲,到时候再为封罪吹枕边风,劝方衍帮封罪平顶妖族纷乱。 只是这两人没想到,方衍宁愿将各界大能打发走也不按规矩来,而他为师兄所救,重新活了过来。 情分。 他与封罪连留其全尸的情分都没有。 垂霄剑自识海而来,在山谷中闪烁一瞬。 林昼月:“话说完了?” 封罪:“今日清霁仙君发泄过后,仙君可保方盟主不踏足我妖界吗?” 林昼月:“那是方衍的事,你该去问他。” 封罪:“仙君倒是真诚。” 林昼月开始有些不耐烦。 本就岌岌可危的细碎霞光彻底被吞没,乌云迅速压了下来。 封罪抢在林昼月动手之前飞快道:“我记得清霁仙君对沓神门很感兴趣!” 林昼月动作停住:“妖界与沓神门也有勾结?” 封罪:“沓神门并非仙君想象的那么简单,其门主放出与魔尊有关的消息,不只是为了往魔尊头上泼脏水和转移你们的视线。” 林昼月总算是将垂霄剑放回身侧,下巴朝着封罪微微一点:“继续。” 封罪:“封某愿将知道的都告诉仙君,不知仙君待会儿可否手下留情?” 林昼月不答。 封罪见状补充道:“沓神门门主早晚还会对魔界出手,魔尊乃是仙君师叔,仙君当真不想知道吗?” 林昼月皱起眉。 如果封罪所说属实…… 不等林昼月回应,在旁等候的封凝忽然道:“表兄,你想告诉清霁仙君的,可是沓神门门主非魔非妖,乃是货真价实的人间修士一事?” 眼看封罪就要死里逃生,谁知封凝横插一脚。 闻十七直对林昼月低声赞叹:“精彩。” 林昼月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快翻转,干脆和闻十七一起看戏。 封凝这句“表兄”里的表乃是一表三千里,是否真有血缘关系都不确定的表,放在当下,更像是在提前结束封罪的妖王身份。 封罪不可置信地看着封凝,眉眼间很快攒起一片阴鸷:“你怎么知道?” 封凝:“有关我的事,表兄不也没少知道吗?” 封凝转向林昼月:“本打算在事后再告诉仙君的,现在说了也无妨。” “沓神门门主是人间修士,但其真实身份不明,曾经拉拢过封罪表兄,也暗中拉拢过在下,想彻底打通妖界与人间。对妖界如此,对魔界应该也会如此。” “虽说魔尊沉睡,但沓神门门主对此事很是执着,想必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倒是个重要消息,想必封凝本打算留着跟他换些好处,比如让他保证仙盟不踏足妖界之类,结果封罪为了保命说了出来,封凝也只能顺水推舟。 林昼月:“还有吗?” 封凝:“只有这些了,对方很小心。” 林昼月看向封罪:“你有补充吗?”封罪脸色铁青,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看来是没有了。 林昼月望了眼天色:“已耽搁太久。” 见垂霄剑动,闻十七和封凝赶忙往旁边退开。 封罪也想跑,却被凭空而降的粗重铁链牢牢拴住。 铁链的材质,与之前锁住林昼月的别无二致。 天雷隆隆。 林昼月凌空而立,眸如旷野承霜。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封罪,你能否活下来,全靠你的造化。” · 垣怆。 如秋峰。 “师兄,我回来了。”林昼月书房敞着的门边对里面喊道。 林听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含笑出来接他:“这么快,此行可还顺利?” 林昼月:“师兄帮了昼月许多,自然是顺利的。” 林听点点头,和善地看向他身边的人:“闻会长,又见面了。” 闻十七懂得基本的礼貌,从山门到如秋峰的一路上面对新奇的景致以及冲林昼月打招呼的垣怆弟子都没有乱看,但其本质是个跳脱闲不住的,这下得了机会,积攒了好大会儿的热情终于冒了出来。 闻十七:“林掌门好久不见啊!没想到上次在怀广城遇见的是您!” 怀广城,说的是林听和刑司掌事去打听林昼月和方衍情况那次。 当时刑司掌事还骂闻十七放屁。 林听歉然道:“之前让闻会长见笑了。” 闻十七:“林掌门哪里话,我与昼月是好友,林掌门若是不嫌弃直接和昼月一样叫我名字就行,这样多生疏。” 林听念及在修真界时闻十七对林昼月诸多照拂,人又是个善良可靠的,在垣怆为其大开了方便之门。 而闻十七精雕玉琢一张脸本就讨喜,加上生意场上混了许久,人甜嘴更甜,还没一天时间就跟见面打过招呼的垣怆弟子混了个熟,几乎要称兄道弟。 林昼月看着闻十七空了又满的储物袋只觉失语,再过几天说不定垣怆就会和闻家商会搞出一条生意链来。 师门作伴,好友相陪,林昼月对这样的生活很是知足。 可命运总不肯遂人愿。 作者有话要说:但愿日后,再无牵连=你别来我无恙,你一来我拔刀相向。 然后明天方盟主就要来啦。 另外这文真的会撒狗血。【顶锅盖预警】 感谢在2021-08-03?22:43:56~2021-08-04?20:1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分钱?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营小白?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有归 正值午后时分,碧空无云无风,日光自天际照进有归院里,琉璃窗与清池交相辉映,檐下闻十七一身明晃晃的金贵首饰也不服输地忽闪着。 饶林昼月是这有归院的主人,也被亮得不太适应。 他微一侧头,第九十三次避过闻十七中指上那颗硕大灵石的反光,将黑子落在棋盘上,开始怀疑闻十七是不是靠此作弊。 闻十七当即表示不服:“你自己道心不坚定,反而要赖我,我这是帮你练耐性,懂不懂。” 林昼月去捏下颗棋子的手一顿,他今天好像确实比平常浮躁,冥冥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努力压下心中的异样:“你姐就没打过你吗?” “我们家讲究快乐教育,再说我姐那么忙,哪儿有空管我。”闻十七,“你呢,你师尊和你师兄管你管得严吗?” 想起往事,林昼月眉目间露出些温柔的怀念:“师尊和师兄都很宽容,不怎么懂事的时候我还逃过功课,多亏师兄瞒着师尊带我补了回来。” 闻十七“哎呦”一声:“我还以为你跟那人间状元郎似的整日面壁勤学,没想到还会偷懒逃功课。” 林昼月眼睫轻轻颤动了下,叹息道:“那次还连累师兄为我受了伤,从那以后我才开始拼命练功。” 师尊常说,因果轮回,你说经受的一切,都是从前结下的果,也会是将来种下的因。 他做下错事,断不该让爱护他的人替他承担。 闻十七:“然后我们的小昼月就一夜之间长大啦?” 林昼月刚要说点什么,感觉到润元慌慌张张踩着剑从天降在有归院门口,扯着嗓子喊着:“闻大哥!大事不好了!!!” 才几日的功夫,都叫上哥了。 润元下了剑就往院里跑:“闻大哥!闻大……师兄?!你不是去找素云师姐调理身体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一见他在檐下坐着,刚刚还火急火燎的润元脸色瞬间变得稍显尴尬,想说的话都吞了回去。 林昼月心底的烦躁再度浮上来,不祥之感愈发明显,他问道:“素云师姐下午有别的安排,调理改到了上午。出什么事了?” 润元支支吾吾地看向闻十七,几次欲言又止。 若润元找闻十七谈私事不愿让他知道,他定然不会过问半个字,可这要谈的事明显与他有关。 林昼月意识到什么:“是山下的消息?” 润元点点头,摇摇头,又点点头。 林昼月:“……” 林昼月:“行了,你也不嫌累。” 闻十七对润元招招手,热络地倒上杯茶,宽慰道:“大事的话,昼月早晚要知道。” 润元左右瞒不过,抱着茶杯抬眼看林昼月,小声道:“我刚路过如秋峰,见到姓方的那个孙……损人在跟掌门谈事情。” 林昼月闻言一愣。 方衍? 和师兄在垣怆的如秋峰谈事情? 闻十七掏掏耳朵:“你没看错吧?方衍追到垣怆来了?!” 润元:“没有,在谈魔界的事呢。” 林昼月目光回到棋盘之上。 沓神门主要在人间作乱,又被查出勾结魔界与妖界,对垣怆来说,这是有人扰师叔清净,对修真界来说,这是潜藏着的巨大隐患,背后指不定是什么阴谋。 感情上不必多提,方衍作为仙盟盟主向来极为称职,找到垣怆与师兄谈及此事,也是情理之中。 他捻起颗棋子放在空处:“沓神门尚未查明,能借仙盟之手,也能省下不少事。” “十七,该你了。” 闻十七回过神,却见棋盘上不知何时气态调转。 俨成困龙之势。 · 方衍最后与林听遥相举杯,有关魔界的行动便定了个七七八八。 无论人和事,但凡出现在修真界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虽然闻剑笙去了墨灵渊,但问南山长老级别的人物都认识他,垣怆的具体方位,一问便知。 唯一难办的就是垣怆附近的迷惑法阵,如果没人领路,修为低的人只会看到荒芜山脉,心存歹念的还会直接被护山法阵扔到不知哪里去。 不过对他来说,也无非是多费点时间的事。 林听:“劳烦方盟主跑这一趟。” 方衍:“职责所在,也要劳烦垣怆多费心。” 林听:“魔界之事,我垣怆义不容辞。” 二人你来我往客套几句,方衍始终未提要走,而林听半点没有相留的意思。 彼此心知肚明。 方衍笑笑:“林掌门该知方某此次来垣怆的意图。” “方盟主也该知道林某的打算。”林听和声道,“昼月魂魄归体,才休养没多久,林某不希望他被俗事所累。” 方衍眉峰一挑:“林掌门是不愿昼月被俗事所累,还是存有私心。” 林听:“那便与方盟主无关了。” “林掌门什么私心不重要。”方衍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可林掌门曾说应该尊重昼月的意思,如今问都不问昼月,便要拦方某见他,实在言行不一。” 林听沉默片刻,从座椅上站起来:“林某不会干扰昼月的想法,但方盟主若是敢强迫昼月,林某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完又对旁边的弟子道:“送客吧。” 得到想要的答案,方衍满意地一展衣摆,离开了垣怆的会客厅。 他早就打听好了,林昼月住在有归院。 垣怆是建在海上的门派,空气里有着股咸湿的海味,但并不难闻。 方衍飞向有归院的这一路上,见到了不少凤凰树,以及熟悉的景致,那都是林昼月喜欢或者多看过几眼的东西。 回想二人五十年来相处的种种,看来林昼月与垣怆感情是真的很深。 闻剑笙问他,喜不喜欢林昼月,对林昼月如此执着是为旧日惊鸿,还是为林昼月这个人。 日子过的太过舒适悠闲,他从未想过这类的问题,也从未想过林昼月会走。 当思愁一坛接一坛空掉,重峦殿里属于林昼月的气味一点点淡去,他才终于有了点模糊的念头。 只是那念头一闪而过,快到连他都抓不住。 可他不愿再等了。 只有林昼月在他身边,他才能认真去思考,不然一想到这件事,满脑子都是林听要把林昼月锁起来的画面。 之前在望川山出意外时,林昼月身魂分离,林听将林昼月的魂魄以垣怆秘术塑造了临时假身,因登天梯强行续命的缘故,假身的状态会反映到真身上面。 他记得,那几天里林昼月在垣怆连脸上的肉都养出来了点。 也不知道上次仙盟一别久未相见,又会是什么模样。 从前是他对不住林昼月,但修士的岁月还很漫长,他会慢慢补回来,待遇绝对比林昼月在垣怆好。 方衍一路来到有归山门,正准备循路上去时,忽见一个蓝衣弟子拦在路前。 蓝衣弟子:“此处乃垣怆重地,清霁仙君有归山,请阁下折回。” 原是林昼月的守山人。 方衍客气道:“在下正是为清霁仙君而来。” 蓝衣弟子:“清霁仙君喜好清净,不见外客,还请阁下折回。” 方衍:“那就劳烦这位道友替在下向清霁仙君通报一声,就说方衍来向仙君告错。” 听到“方衍”这个名字,蓝衣弟子面色明显一动,正踌躇间,又一位弟子匆匆自山顶下来,见到方衍后拱手一礼:“仙君今日不见外客,方盟主请回罢。” 方衍抬头望向云缠雾绕的峰顶,又看了看两个拦路的垣怆弟子,心中明了。 这是林昼月已经知道他来垣怆的消息。 而且不愿见他。 两位守山弟子对视一眼,偷偷瞅着这位传言里结束乱世、一统修真界的仙盟盟主。 白衣胜雪,身材颀长,俊朗无匹的面容上始终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哪怕对他们这些普通弟子,话间也没有轻慢,就是气势太强了些,叫人打心底有种畏惧感。 两人又转念一想,可不是吗,方衍作为仙盟盟主,几百年来只有别人跪着求他的份儿,结果不远万里来找清霁仙君,清霁仙君连见都不见,搁谁谁心情能好? 见方衍迟迟不说话,两位守山弟子又暗自交换起了眼神。 “他为什么不走?也看不出来生气没生气啊!” “不会想强闯上去吧?咱们根本拦不住!” “他越不说话越可怕啊!” “要不要去请掌门过来?” 两人正在这儿嘀咕着,那边方衍终于动了。 方衍:“还望道友再帮忙通传一遍,就说方衍想同仙君好好聊聊。” 声音平稳,仍是客客气气,听起来不像恼怒。 但在方衍沉默中脑补已经的两位弟子却不由多想了些。 后来的那位无奈道:“并非不肯行方便,只是仙君有令,我等莫敢不从,还望方盟主见谅。” 方衍将手负在背后,神色未改,威压却是铺展开去:“若本君偏要见呢?” 两位弟子迅速肃容拔剑。 再怎么说这也是垣怆的地盘,怎能任由其在这儿放肆。 就算打不过,也要尽己所能维护垣怆尊严。 海浪也感受到剑拔弩张,翻滚拍打着山底礁石。 在两位弟子真以为方衍会动手之际,林昼月踏风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04?20:13:57~2021-08-05?20:5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内向少女楹?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雷劫 方衍转身去看。 雷光轻闪过后,林昼月出现自海天相接的地平线上,一袭水蓝长衫随风摆动,那张清隽的面容上,双眸又黑又亮,向他看来时不含半点温情,只有一片浓默的冷意。 自何汐亭回到仙盟之后,林昼月似乎越来越爱用这种眼神看他,如今尤甚。 林昼月:“你我之事,何必为难小辈。” 语气也是冷的,比陌生人还要不如。 方衍心中微动,即使来时早有准备,当真遇上了情绪还是有些复杂。 他开口道:“不为难小辈,昼月,我们许久未见……” 林昼月出声打断:“还不够久。” 两名弟子识趣地将地方留给林昼月与方衍,几个闪身便没了踪影。 翻滚的海浪并没有缓和,撞击礁石的声音反而愈发大了起来,似在昭示着谁心底的不平静。 方衍轻叹道:“我们先心平气和的好好谈谈。” 林昼月:“我与方盟主,没什么可以‘好好’相谈的事情。” 方衍失笑。 林昼月心性单纯,爱就全心全意,恨便连个好脸都没有,当真是公正至极。 他正打算说点什么,就听林昼月抢先道:“当年上古秘境中幸得方盟主搭救,六十四道天雷加身就当我还方盟主往日恩情,你我之间,还是天各一方再莫相见的好。” 方衍定定注视着林昼月,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可我不愿天各一方再莫相见,昼月,你至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林昼月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目露嘲讽,继而反手拔出垂霄剑掷向峰顶,银白色的流光自上而下凝成一条崭新山路,雷雨应光而来,顷刻就在有归山间围压了整片。 “方衍,待你穿过这条六十四道天雷路,再来跟我解释吧。” 说完身影一闪,重新回了峰顶。 雷电呼啸着打在方衍身遭,有几道还劈进了山下的海浪里,搅起大大小小的漩涡,浪花激荡着在他脚下攒了一地。 除却身后退路,入目所及处皆是雷光。 方衍轻笑一声。 还有退路。 望川山林昼月因天雷刑罚理智全失,凤凰林中又因透支灵力气息全无。 那在生死之间的颓败模样至今深深烙在方衍脑海中。 总归是他失手害了林昼月,一报还一报,应当的。 不把该还的还完,林昼月不会甘心。 天雷山路乍看光怪陆离,中间却是没有尽头、连半点光都渗不进去的黑,处处昭示着有进无出四个大字。 方衍没有唤长劫,只身踏了进去。 第一道天雷劈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就知道林昼月没有留情。 林昼月虽说下山后为了不暴露身份,一直用的是何家术法,但其灵力本源里总是透着股肃穆凉薄的意味。 如月悬九天,冷眼观世。 可他在肩头的天雷里,感受到了陌生的愤怒。 方衍又向前迈出一步,第二道天雷如期而至。 林昼月是该耿耿于怀。 莫说耿耿于怀,倘若换了他,定连退路都不给背叛自己的人。 第三道。 第四道。 第…… 方衍在雷电中前行,本就旧伤未愈,行得久了,喉口猛地涌上股血来。 他将血块生生咽了回去,只觉满腔腥甜。 鬼使神差的,他望着无边的黑暗,眼前却浮现出一幅久远的场景。 那是他尚未出师时的事了。 登天谷即将闭合,苍穹正黄昏,山脉连绵起伏,组成张悲悯的类人面容。 他躺在一地灰烬当中,身上是暖洋洋的霞光,离死亡只有半步之遥。 最可怕的是,他并没有多少活下去的欲望。 从刀山血海中厮杀而出,他却不明白为什么战斗。 不让更多的人经受生离死别,建立一个亲友圆满、欣欣向荣的修真界? 那他又为什么要在登天谷中走此一遭?长劫剑安静地待在他手掌边,上面是斑驳血色。 “你还好吗?”有人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是在登天谷谷心遇到的少年。 方衍眼珠子生理性动了下,麻木地循声看去。 少年浅绿纱袍上沾染了好些块泥土,就连精致的下巴尖上都有一抹脏兮兮的痕迹,怀中紧紧抱着把市面上随处可见的长剑,像是多贵重的宝贝。 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不小心跌进登天谷,好巧不巧,还是即将崩塌的登天谷,倒霉又晦气。 方衍:“你为什么修仙?” 少年眨眨眼,黑亮的眸中一派未经世事的天真:“我想见识一下修真界。” 方衍:“见识到了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呀,现在虽然乱了些,但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少年笑了下,“你也是很好的人。” 方衍嘴角敷衍地一弯。 长劫剑血迹尚未干透,就连他也成了好人。 方衍:“你为救我,跌进登天谷谷心,灵根遭烈火灼烧,还说我是好人?你觉得值得吗?” 少年一字一句念得清楚:“今日果,前日因,今日因,来日果。世间种种,皆有定数,值不值得不重要,重要的是随心而为。” 也不知哪里学的东西,跟照本宣科似的,神情倒是颇为认真。 画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下一道天雷劈得七零八落,只堪堪剩下寸意气风发的眼尾,被风狠狠一刮就再也抓不住了。 今日果,前日因,今日因,来日果。 方衍是得天独厚的火灵根,体温比常人稍热些,此刻却像在冰天雪地里打过滚,指尖都泛凉。 可他受的伤越重,心中越是平静。 他害林昼月遭遇过的,自该也承受一遍,才能去补上因果。 最后一道天雷过后,方衍走到了有归院门口。 旧日惊鸿静默无声地落在来时路上,他抬眼看向身前,是林昼月稍显错愕的清冷眉目。 或许从将万灵树搬到疏泉境时,他心中就已作出决断,只是他从未去探究。 但愿现在,一切未晚。 · 林昼月从未想过方衍真的会从天雷路上来,而且没靠长劫剑,仅凭一具□□凡胎。 短促地愣神过后,他不由观察了下。 尽管方衍有心遮掩,可天雷是他布下的,自然知道其威力,换个人连个全尸都捞不到,就算是方衍也必定受了不小的内伤。 然而方衍不亏是已臻大成的仙盟盟主,依旧又强又好面子。 衣服已经换了套新的,仍是干净飘逸的白色,身上也没什么焦糊味,连发都重新冠了遍,如果不是苍白的唇色,以及尚未散尽的雷意,他都要以为方衍是做了弊。 仔细回想,方衍这人似乎命中有雷劫,五十年前上古秘境中一次,如今在他这有归山又是一次,除此之外,方衍五十年里连小伤都没怎么受过。 而这两次,都是因为他。 孽缘。 林昼月:“你又何必。” 方衍笑笑:“有没有觉得出了口恶气。” 林昼月并非言而无信之人,转身进了有归院,这次,他没有拦着方衍。 闻十七和润元已提前离开,有归院清净又安宁,只有两只师兄养在这里的仙鹿勾着脖子来看方衍。 而方衍似是很有闲心,在两只鹿头上各自轻揉一把,算是打了个友好的招呼。 他领着方衍来到池边的一方圆桌前坐下,犹豫一瞬后,仍是遵循礼数倒上两杯茶。 林昼月:“你想解释什么。” 方衍轻晒:“你还真是一句话都不愿跟我多说。” 林昼月:“至少我允许你坐在这里。” 若是旁人对方衍说允许,大概早就被长劫剜肉剔骨,然而对面坐着的是林昼月,方衍并未感觉到任何冒犯,也并未动怒。 方衍:“昼月,五十年,足够发生许多事,也足够改变许多事。最开始我是有一些过分的念头,但是后来,我从未认错过。” “我为最开始的错误道歉。”方衍握住林昼月按在桌上的那只手,“让我们有一个新的开始,好吗?” 林昼月手背上感受到一阵凉意,等他垂眼看时,才意识到那是方衍的体温。 竟然还没缓过来。 他将手抽出放回腿上,没有出声回应,只兀自喝了口茶。 林昼月沉默了很久,方衍也没有催,二人就这么相对坐着,好似在等岁月亲自给出什么答案。 尽管方衍做惯了虚情假意,但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扯谎。 对于方衍的解释,林昼月至少信了大半。 可感情并不是你挖走一捧泥土,再还一块砖来填平就能继续走下去的路。 它是盛满了琼浆玉液的酒杯,已倾盏相赠,方衍不要便罢了,连杯子也摔了个四分五裂,事后又说之前失手,打算赔他个新的。 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林昼月:“你说你是来向我告罪,方衍,我接受,我不会再恨你,但你我也该缘尽于此。” 方衍:“我与昼月是命定的姻缘,自该是美满一世,哪来的缘尽于此。” 林昼月:“方衍,你在固执什么?” 方衍:“没什么固执不固执,我只是喜欢昼月。” 五十年来未曾在说过话在此刻无比自然地脱口而出,二人俱是一愣。 一个心定。 一个意乱。 林昼月:“方衍,你只是从未有攥不在手里的东西,这不叫喜欢。” 在这方面,他对方衍有足够的的了解。 仙盟能有现在的规模,与方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密不可分。 只要方衍想要,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达成,哪怕千块灵石买一个只值民间几个铜板的小玩意儿。 重点是方衍想。 方衍为了让他回头与妖界开战,可以抛下何汐亭,可以生挨他一剑,也可以孤身受他受过的六十四道天雷。 而这一切的目的只是让他回头,却被方衍误认成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下山! 【小剧场·如果守山的是润元】 润元站在山脚下:那妖王见我们仙君一面都受了六十四道天雷,盟主若是想见仙君,得在天雷里走一遭,我再去给盟主通传。 方衍:行。 走完之后。 润元:通传啦,仙君不见你,你回去吧。 方衍:再通报一次。 润元:那你再被劈一次。 方衍:? 感谢在2021-08-05?20:55:47~2021-08-06?17:4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如是我闻、孔庙祈福?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张鱼小丸子、无心?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铃铛 林昼月说完后自己都觉得可笑。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陷在方衍构筑的假象中,竟然如今才发现他以为的“喜欢”,不过是方衍作为上位者随意施舍的淡薄温情,兴起便多,兴熄便少。 如今他逃离掌控,方衍的兴致就又起来了。 映着重生艳阳的池中波光粼粼,两只仙鹿在院中慢踱起步子,转到林昼月身边时,还不忘蹭蹭他的肩膀。 他沉沦太久,一朝清醒后更为珍惜这宁静平常的岁月。 方衍:“昼月,没想到你是怀疑我的真心。” 林昼月:“退一万步讲,方衍,就算我答应,然后呢?” 方衍:“然后我们好好在一起。” 林昼月摇摇头。 方衍仍是不明白,真心并不是嘴唇上下一碰就能化为实质的东西。 似是从林昼月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方衍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个木盒。 方衍:“这是你在何家留下的那页族谱。” 林昼月愣了下神。 原本是打算等与方衍成亲后从何家迁出,后来事情一多,加上已回到垣怆,便给忘了,也就昨天晚上和闻十七闲聊才再次想起,本打算改天去取,没想到方衍给他送了过来。 他将木盒打开看了一眼便重新盖上,指尖在桌边敲了下,木盒连带里面的东西转瞬间化作飞灰。 族谱束缚不了他什么,也就是图个心里痛快。 这大概是方衍做过的唯一一件人事。 林昼月:“有劳方盟主。” 方衍:“是我应该的。” 林昼月:“看在它的份上,我劝方盟主一句,与其在我身上费工夫,不如先去学学什么叫喜欢,也好不再亏待后人。” 方衍正要说些什么,闻十七忽然推开院门快步走了进来。 闻十七:“昼月,我有点事,得提前下山。” 林昼月抬头看去。 闻十七和润元知道他与方衍有话要谈,自觉地给他们他俩腾出来了地方,现在却又突兀地找他告辞。 他瞧着闻十七的脸色不太好看,不像是生意上的变故,关心道:“发生什么了?” 闻十七紧皱着眉:“我姐失踪了。” 林昼月脱口而出:“失踪?” 闻剑笙修为高深,从前除了闻会长的名号外,也有不少人尊称她一声千逢元君,修真界难有敌手,怎么能跟“失踪”两个字沾上边? 闻十七:“我刚刚试图和她传音,发现根本传不过去,问了家中的掌事,掌事说她魂灯有异,唤魂也没反应。” 院中的旖旎散尽,林昼月能侥幸重生,多半是靠了魂灯,如今连魂灯都联系不上闻剑笙,可见出的问题着实不小。 他当即站了起来:“我陪你,知道千逢元君去了哪儿吗?” 闻十七身上首饰叮叮咣咣胡乱响做一团,让人听了更为心焦:“不知道,先下山看看。” 此时旁边的方衍出声道:“墨灵渊。” 林昼月扭头看去:“墨灵渊?” 方衍唇色仍泛着白,语气却是十分肯定:“至少目前已知,她最后去的地方是墨灵渊。” · 墨灵渊地处人界的西南边缘,一不靠妖界,二不临魔界,资源灵气平平,还隔了十万大山,路难走得很,既做不了生意又对修炼没多大助力,就算是仙盟也懒得管这片地方。 要真说有什么特殊的,大概是传闻有巫族定居。 闻十七目光在墨灵渊唯一洲城——墨灵城的街道上四处游走,口中喃喃:“这地儿也太偏了吧。” 说是唯一洲城,其规模更像个大点的城镇,路边小摊贩的叫喊声带着浓厚的口音,有连蒙带猜才能听懂一半。 闻剑笙是方衍为数不多称得上朋友的人,故而也就一道跟了来,他用神识在墨灵城内探了一周,什么都没有发现。 方衍:“得我们自己打听了。” 林昼月:“你知不知道千逢元君来墨灵渊做什么?” 方衍:“来找人。” 找人? 林昼月记起之前巡游的路上,闻十七曾跟他提过一次闻剑笙在找人的事。 当时闻十七还以为闻剑笙找的是意中人,以为自家姐姐喜事将近,就来玄空舟上学习一下成亲经验。 为了不在这民风淳朴的地方引人注意,闻十七特地换了身打扮,首饰摘了个干净,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外袍,正不大习惯地揉着手腕。 听见闻剑笙是来找人,表情又苦上三分:“她不都接触问南山了吗?干嘛还自己涉险啊……” 方衍意味深长道:“难为你都查到她接触问南山了。” 闻十七:“什么意思?” 方衍:“你以为问南山的首领是谁?” 闻十七本就比旁人稍圆的眼瞪得更大了些:“你是说……问南山的首领是我姐?!” 方衍点了点头,他身负旧伤,在林昼月那儿生扛了六十四道天雷,还没休息就马不停歇地一道来了墨灵渊,加上一同换了的普通白袍和谈及友人,眉目间竟显出些真切的宽和。 方衍:“她没刻意瞒你,就是想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没想到你观察力不太够。” 林昼月和闻十七皆是一惊。 闻剑笙曾以一己之力扛起闻家,除此之外竟还建立了修真界第一的情报组织,修为也没落下,这得是怎样的能力与心思,怪不得闻十七总说闻剑笙忙。 “……”闻十七由衷地反思片刻,问道,“她建立问南山,莫非是为了找那个人?” 方衍:“对。” 闻十七:“我姐她到底在找谁?” 方衍:“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我不便说。” 闻十七理解地“嗯”了声,便不再说话。 林昼月见闻十七失落,有心宽慰几句,无奈在这方面实在不擅长,抬头恰看见一家客栈,于是道:“天快黑了,先找个地方住下吧,也能问问店里的伙计。” 客栈名叫云来,三人总共要了三间上房,伙计接人待客多了,养出来一口流利的官话。 在伙计带他们看过房间后要走时,闻十七将其叫住,动手比划道:“请问这位小兄弟,你有没有见过这么高,长得很飒很漂亮的一位女修?” 伙计不好意思地笑笑:“客官,云来是墨灵城最大的客栈,每天接待的人太多了,这小的实在记不住啊。” 方衍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块灵石塞进伙计手中:“那就好好想想。” 伙计大手一摸立刻塞进怀里,表情眨眼变得谄媚许多,只是话却不大中听:“客官,这小的确是记不住……” 闻十七气得手直往伙计怀里探:“那你收什么钱!给我拿回来!” 伙计连忙往后躲,赔笑道:“客官,主要是您这找人找的确实不是时候,最近墨灵城来了很多人,而且不少都是修士,您说这仙子姐姐哪个长得不漂亮啊。” 方衍:“墨灵城最近来了很多修士?什么来路?”说着又掏出一块灵石捏在指尖。 伙计伸手就要去拿,却被方衍轻松躲开。 伙计咽了口口水:“小的眼拙,但客官可以问问墨灵城里的老乞丐,他什么都知道。” 方衍:“老乞丐在哪儿?” 伙计往西一指:“就住城西墙角、挨着最粗旌旗的院子里。” 方衍手指一松,将灵石赏给伙计,挥挥手就要打发人出去。 许是他给的实在太多,伙计走时还有点欲言又止。 林昼月:“有事?” 伙计挠了挠头:“小的本来觉得,天快黑了,几位客官若是想去找老乞丐不如等明天再去,最近墨灵城里不太平,但转念一想,几位客官又都是男人,而且修为看起来都不一般……” 林昼月提炼关键信息:“你是说城里有女子出事?” 伙计:“对,最近城里出了个吃人的邪祟,专吃女子,前段时间刚消停一阵,现在出没的越来越频繁了,谁知道会不会白天吃男人呢。几位客官还是小心些吧。” 林昼月眉心轻皱:“既然城里来了那么多修士,就没一个解决那邪祟?” 伙计哀戚道:“打不过啊,那邪祟厉害得很,有好些个修士都前去诛邪,结果别说全须全尾,就一个活着回来的,还断了两条腿!” 林昼月与闻十七对视一眼。 这么厉害? 方衍:“我记得墨灵城虽然没有修真门派驻扎,但是城内是有城主管辖的,城主就没想别的解决办法?” 伙计:“断腿就是我们城主,唉,现在正准备向仙盟求援呢,盟主来不了,清霁仙君来也行啊。” 仙盟盟主:“……” 清霁仙君:“……” 没被提到的闻大会长很不乐意:“这修真界又不是就他们两个厉害修士,那邪祟什么样?我去给你们除了!” 伙计打量了闻十七几眼,像是对他这唇红齿白的模样不大信任,但又收了钱,还不敢得罪,只得答道:“据说那邪祟长得像人,脚腕上还戴着个不会响的铜铃铛。” 林昼月瞳孔骤缩,不由侧目看向闻十七。 他印象里的闻剑笙一身鸦青色纱袍,下摆三边开衩,膝盖以下若隐若现,那偶尔露出的左脚脚踝上,就戴着个不会响的铜铃铛。 作者有话要说:有不少小天使跳了前面剧情,所以文里又提了下。 关于铃铛具体出现在14章:“太师椅上坐了位姿容姣好,身穿鸦青色纱裙的妙龄女子,左脚脚腕处戴着个没有芯的铜铃,精细的纹路在月光下更显凛冽。” 另外攻不会一直这么狂妄自大。 关于hzc,我一直觉得一方应该把【该还的还完】,另一方才可以考虑【是否可以】、【是否有必要】和这个人重新建立一段感情,这本也会按这个思路写下去。 最后,作话是不收费的。(顶锅盖) 感谢在2021-08-06?17:47:09~2021-08-07?19:1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心?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乞丐 伙计走后,不算宽敞的厢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仅有的一扇窗户正敞着,今晚无月,只剩黑压压的阴云铺在外面。 有风撩过纱幔越窗而来,桌上的烛火猛地一跳,闻十七缓过神来,摇头否定道:“不会是我姐。” 林昼月附和:“应该只是巧合而已。” 方衍也难得安慰起闻十七:“如果是闻剑笙,那墨灵城现在已经没活口了。” 这话说得实际。 以闻剑笙的修为,如果要做什么祸事,天底下没几个能挡得住的。 方衍:“先去找那个老乞丐吧。” 虽然伙计提示他们天黑后不要出门,但一个大乘期的仙盟盟主,一个半步分神的清霁仙君,一个出窍中期的闻大会长,就算有邪祟也是避着他们三个杀神走,哪有他们还要躲躲藏藏等天亮才能出动的道理。 大抵是因为吃人邪祟的缘故,天黑后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街边一盏明一盏灭的彩灯笼勉强照亮着脚下的路,本就不算热闹的墨灵城更显冷清。 林昼月走在方衍和闻十七中间,心中就现有的信息做着猜测,只是线索太少,怎么都连不起个所以然。 总归闻剑笙不要出事才好。 三人越走周边就越荒凉,慢慢已经看不到什么整齐的建筑物,还好伙计给的信息足够,这才让他们找到那座简陋的院子。 说是院子,还不如说是随便圈了块地更准确些。 石头土块极省事偷懒地靠城墙围了三面,几捆稻草随便一扎堆成个顶,最值钱的是旁边地里插着的那块牌匾,上书“无所不知”四个潦草大字,林昼月仔细一看,还是块槐木的。 闻十七抬手去敲树杈做成的门,结果手还没碰到,不知哪儿来了股劲风,直将门给刮在了地上。 闻十七愣了下,侧头看向林昼月:“这要赔吗?” 林昼月下山一般是斩除邪祟,除完就走,每次方衍都派了人陪他,替他解决琐事,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一时失言。 倒是方衍,看起来养尊处优,却顶着难闻的气味率先进了屋。 屋里暗到伸手不见五指,方衍从储物袋里掏出块夜明珠随手抛在半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正慢慢坐起身。 闻十七:“冒昧在这个时候前来打扰,不知道怎么称呼?” 几息之后,老乞丐的眼睛从那层叠的皱纹里露了出来,缓慢挪动身体到正中央的矮桌——几块石头一张破损的油纸伞伞面堆成凸起边坐下,声音拖得又慢又长:“想问什么直接问,我还要睡觉呢。” 闻十七当即在老乞丐对面坐下:“我们想找一个人。” 老乞丐嗤笑一声,露出残缺不全的半口牙:“传闻墨灵城有巫族驻扎,而巫族擅卜擅蛊,来这墨灵城的外人,多半都是寻踪觅迹的痴男怨女。说吧,你是媳妇跟别的男人跑了,还是喜欢的姑娘躲你不知躲到了哪儿去?” “……我找的是我姐。”闻十七咬着后槽牙强忍冲动,“她大概这么高,是个很飒很漂亮的女修,大概这个月来的墨灵城。” 老乞丐:“有画像吗?” 闻十七:“有有有。”说着从储物袋里找出幅画像递给老乞丐。 林昼月这一路上也没见闻十七当场作画,狐疑看去一眼:“你随身携带你姐的画像?” 闻十七:“这不重要!” 老乞丐捋着垂到胸口的黑胡子,哑声道:“她来我这儿打听过消息。” 闻十七:“她打听的什么?” 老乞丐:“问城里多出的修士的来路。” 一直沉默的方衍闻言眼皮懒懒一抬:“然后呢?” 老乞丐:“我自幼在这墨灵城长大,也就岁数比旁人长了些,知道的多是城里的事,至于那些外来的修士,只知道是来自于善睇洲。她听完后付过钱就走了。” 方衍:“就这些?” 老乞丐:“就这些。” 方衍:“关于邪祟你知道多少?” 老乞丐:“只知道这邪祟晚间出现,专掳年轻美丽的女孩子。若你们想要抓它,等夜深人静时,可以找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当诱饵试试。” 善睇洲? 那地方离墨灵城怎么也得有十万八千里远。 林昼月和闻十七对视一眼,后者问道:“那她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 老乞丐:“这月初三。” 方衍拍拍闻十七的肩膀:“付钱吧,等夜深了去碰一碰邪祟。” 大概是信息太少,闻十七不怎么情愿地站起来,从储物袋里掏出块灵石,正当要交给老乞丐时,忽然向后一个闪身,刚刚被风吹倒在地的树杈破空袭来,“嗖——”的一声贯穿老乞丐的肩膀,将人钉进了最结实的那面城墙上。 方衍指尖灵力尚未散尽,一点微末的暖色萤火比照亮整间破败草屋的夜明珠还要抢眼。 老乞丐尖叫着扭动身体试图从墙上下来,可那原本脆弱到一掰就断的树杈却像铁浇的,不管怎么用力,连颤都不带颤一下。 自救无果后,老乞丐对方衍怒道:“你们做什么!” 林昼月抬手在虚空中一握,细线般的一丝雷光劈在老乞丐的天灵盖上,眨眼的功夫,老乞丐的脸像是融化的烂泥接连脱落,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容。 传闻有修炼易容术者,会先毁掉自己的脸,每次要假扮成谁时就用特殊材料浇筑张新的,过程中不掺杂灵力,也就极难被发现。 林昼月:“老乞丐呢?” “我就是老乞丐!”真实的声音像个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下意识反驳后想起假面脱落,补救道,“修真界险恶,我做个伪装也惹到你们这些修士了吗!” 闻十七:“你做个屁的伪装!你根本就没见过我姐,也根本不是老乞丐!” 林昼月将手负在背后,任由闻十七在那儿跟中年男人对骂。 如果说一开始还没发现,那么等老乞丐说要他们拿城中姑娘当诱饵的时候怎么都该发现不对。 一个自幼在墨灵城长大的人,若是将城里的人命看得这般轻贱,怎么都不会混得下去。 再者当方衍问的时候,中年男人只说闻剑笙来打听外来修士的事,还试图将他们引去善睇洲,赶他们走赶得也太明显。 中年男人:“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是哪门哪派的,冤枉好人我要去你们掌门那儿讨个说法!” 闻十七:“我家里现在都听我的,讨打吧你。我姐明知这城里有邪祟祸害女孩子,不可能不出手帮忙,你却故意不提,跟那个邪祟一伙的吧!” 中年男人失言片刻,继续辩驳道:“我只是装成老乞丐骗点钱,钱我可以交出去,但和邪祟一伙的罪名我可承担不起,别想什么屎盆子都扣我头上!” 林昼月闭了闭眼。 一个骂放屁,一个骂屎盆子。 有辱斯文。 方衍悠悠开口:“或许和邪祟不是一伙的,但跟外来修士脱不了干系。” 中年男人偷偷拔树杈的手不由顿住。 “来墨灵城的多是想找巫族达成心愿的痴男怨女,你见到画像,却说她在调查外来修士,可见你是知道她是什么人的。” 方衍绕过地上的狼藉,每个动作都是一贯的从容矜贵,仿佛不是身在破败的草屋,而是在仙盟气势磅礴的元清大殿。 “你默认闻剑笙是为调查外来修士而来,又伪装成老乞丐在这里有恃无恐的骗人,不怕她杀个回马枪……因为你觉得她不会回来了。” 林昼月没想这么深,听方衍一说只觉得脊背发凉。 闻十七更是急躁起来:“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对不对?” 中年男人没有理会闻十七,只阴恻恻地望着方衍,一缕垂在他面前的茅草挡住了夜明珠的光,本就惊悚恶心的脸有大半都陷进了黑暗里,更加阴森可怖。 他对方衍道:“闻剑笙已经死了。” 林昼月按住游鸿在手随时都要杀了中年男人泄愤的闻十七:“别冲动,你姐魂灯未灭,他在激怒你。” 中年男人目光落在林昼月身上:“清霁仙君……没想到你竟然能活下来。不过你有这么好的运气,别人可未必有。” 林昼月试探道:“沓神门?” 中年男人:“清霁仙君倒是会猜。” 林昼月看向方衍。 闻剑笙不是来找故人的吗,沓神门怎么牵扯了进来。 方衍却是不怎么意外:“现在修真界还蹦跶的鼠辈,也就你们一家了。” 中年男人:“方盟主不也还活着吗?” 方衍并未因这句明显的挑衅有什么反应,将话题重新绕了回去:“闻剑笙在哪儿?” 中年男人:“千逢元君的事,我这种鼠辈怎么知道……啊!” 火焰自中年男人眉心燃起,以迅雷之势烧遍全身,奇异的是,中年男人身上的衣衫,以及头顶的茅草未沾染半点火星。 那是方衍的神火,不及肉//体,直灼神魂,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中年男人很快痛苦地叫道:“方衍,你卑鄙!” 方衍好整以暇:“我耐心有限,再问一遍,闻剑笙在哪儿?” 中年男人原本阴险的眼神变得充满愤恨:“她死了!” “方衍!你的亲人、爱人、友人,全都会因你而死!林昼月只是个意外,从今往后,他们一个个都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07?19:15:59~2021-08-08?20:5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心?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搜魂 方衍执掌仙盟多年,这期间难免会得罪一些人,可中年男人话里的恨意浓烈,仿佛方衍杀了自己全家一样。 然而方衍这个被诅咒亲友死绝的还没说话,闻十七率先从桌子上随便捞了个铁罐子砸向被钉在墙上的中年男人,口中不忘响亮地骂出句脏话。 那铁罐子里也不知是装了什么,又脏又沉,正巧砸在贯穿中年男人肩膀的树杈上,疼得他又是一抖。 闻十七:“方衍以后怎么样没人知道,但你今天会先死!” 神火灼烧着中年男人的神魂,闻十七便操控起其全身的水分。 从中指指尖开始,一寸寸向上枯萎,不多时整条手臂就萎缩得像具干尸,水火交融的折磨让中年男人再次痛苦地嚎叫起来。 为防打扰到城里的居民,林昼月在院子周围早就布下了结界。 闻十七情绪激动,是需要发泄发泄,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 他出声提醒道:“搜魂吧。” 闻十七已经将手边能砸的东西全砸了过去,件件正中中年男人的伤口,此刻被林昼月一提如梦方醒,原地跺了下脚:“对对对,搜魂,都给我气忘了。” 方衍上前一步:“我来吧。” 搜魂之术可以探查一个人的记忆,施术者境界越高,成功率就越高,能看到的东西就越多。 夜明珠瞬间熄灭,上面迅速裂开一道缝隙,又生生停在破碎边缘,随风摆动的茅草还未来得及垂落,以一个被扬起的姿势弯腰挺在半空。 林昼月下意识抬头看去,在夜明珠半面尚算完整光滑的珠体上,方衍一双桃花眼猩红妖冶,如若鬼魅。 威压无声中降临在他神识之间。 它并不滚烫,也并不寒冷,好似天地逐渐合拢,将他包裹在棺材大小的空间中,甚至失去了呼吸的本能。 万物静止,就连时间都停止流逝,唯有他恍惚的面对一切,不知自己究竟是死是活。 在他快要失去意识前,耳边忽然响起温和的拍手声。 “昼月,醒了。”方衍道。 林昼月清醒过来。 他猛地晃了晃头,大乘期修士的搜魂术是不能窥视的,偏偏不小心瞧见了夜明珠反光。 方衍:“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有点恶心,不过不算严重。 林昼月:“没事。” 方衍失笑,没有拆穿他的小心思,只将温暖的灵力注入他后颈,替他缓解不适。 他不自在地想要避开,就听闻十七急忙道:“怎么样?” 方衍:“关于你姐,其实这人什么都不知道。确实是沓神门的手下,不过可能是料到我会搜魂,所以派了个无足轻重的小兵过来,只接到将我们骗离墨灵城的任务,重要信息都没有接触到。” 喜忧参半。 不过这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没像中年男人说的那样。 “毕竟诅咒的是你姐,你看着办吧。”和闻十七说完后,方衍一展衣摆,就像第一个进屋那样,也第一个走了出去。 · 大晚上跑这一趟,并没有在寻找闻剑笙的事上取得什么实际性的进展。 但林昼月却从这一趟里品出点别的来。 按照中年男人的记忆,首先是墨灵城出现了吃人的邪祟,继而有不少修士以除魔卫道之名来到墨灵城,只不过纷纷铩羽,这个时候,闻剑笙才到了墨灵城。 沓神门想把他们引开,说明这墨灵城里有不想让他们发现的东西,而且沓神门的人目前并没有得手。 会是什么呢…… 线索太少,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多久,和方衍以及闻十七聊起接下来的打算。 三人一致决定明天去找墨灵城的城主。 以闻剑笙的性格,不可能对吃人邪祟置之不理,如果他是闻剑笙,应该也会想去见一见唯一从邪祟嘴里活下来的人。 他们一路从城西破院走回云来客栈,可能因为都是人高马大的男子,传说里的吃人邪祟并没有露头。 林昼月在床板上修炼了一宿,期间不忘用神识留意着墨灵城的情况,依旧没发现什么东西。 墨灵城的城主姓聂,名叫聂立侯。 方衍身为仙盟盟主,其画像虽说不是修真界人手一份,可但凡有点见识的,都知道他长什么模样,虽说墨灵城偏了些,但以聂立侯的四百的岁数,以及金丹中期的修为,不可能认不出来。 再做伪装没什么必要,等天亮后,三人各自简单收拾了一番,重新换上了惯常的穿着,一起前往聂立侯的住处。 旋锋殿建的中规中矩,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也挑不出什么错。 看门的小厮一听是仙盟盟主驾临,开始还不信,但再一想这修真界还没人敢冒充盟主,先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恭敬地将三人请了进去,一个赶紧去找聂城主。 林昼月坐在大厅的客座上,用目光描摹着茶盏底部的花纹。 恰是凤凰花。 闻十七也对茶盏颇有兴趣:“这茶具不错啊。” 小厮:“这是我们城主夫人亲自选的。” 闻十七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厮谈论城主的家眷,只点点头:“眼光不错。” 林昼月记得昨夜刚看过的有关聂立侯的信息。 据说聂立侯四百多年来只有一个道侣,二人恩爱和睦,是墨灵城人人称赞的神仙眷侣。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伴随一阵刺耳的轮椅碾压地面声,聂立侯被人推进了大厅。 “盟主!见过盟主!”聂立侯说着就要撑在轮椅上起来向方衍行礼。 方衍虚虚将人按了回去,宽和地一颔首:“聂城主。” 林昼月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聂立侯。 面上没什么老态,肚子微微有些发福,两条腿盖着条绒毯——应该是和除邪祟时断掉的,至今还没好,总体和中规中矩的旋锋殿一样,是个扔人群里就会被淹没的普通修士。 聂立侯并未冷落他和闻十七两人,试探地问道:“不知这二位仙君……” 林昼月向来低调,更别说允许画像流传,闻十七则是接手闻家时间尚短,而且墨灵城又地处偏僻,聂立侯认不出他们很正常。 林昼月淡淡道:“垣怆,林昼月。” 闻十七拱手道:“開洲闻家,闻十七。” 聂立侯又喜又惊:“原来是清霁仙君与闻会长,失敬,失敬。” 四人重新落座,方衍自然坐去了首位,聂立侯又是一顿不谄媚也不怠慢的奉承,寒暄结束后才问道:“不知三位仙君来旋锋殿所谓何事?” 虽说聂立侯因降服不了邪祟向仙盟求援,可这也来得太快了些,很快只要动动脑子,都知道一个邪祟不至于让这三位大能一同出动。 方衍:“听说这城里城中出了个棘手的邪祟?” 聂立侯叹了口气:“是啊,近期出现的。说来实在惭愧,聂某无能,保护不了我城中百姓。” 林昼月看着聂立侯脸上的懊恼自嘲,对此人多了分欣赏。 明明腿都折了,在方衍面前没有卖惨,还惦记着城中的百姓,倒是个不错的城主。 方衍:“聂城主这腿就是在除邪的过程中……” 聂立侯苦笑:“聂某学艺不精。” 方衍抬手,正红色的灵力眨眼便将聂立侯两条腿包围,又在几息后全都融入进去。 聂立侯这下欣喜纯粹很多,扶着轮椅就站起来,在大厅里前前后后走了一圈,差点就要给方衍跪下:“多谢盟主!多谢盟主!!” 方衍:“聂城主爱民如子,该有福报。” 聂立侯:“聂某日后定当听从盟主号令,为修真界尽自己的一份心力!” 方衍笑笑未答,给闻十七递了个眼神。 闻十七迫不及待地掏出画卷递给聂立侯:“聂城主,近期你可曾见过画上的女修?” 聂立侯刚看一眼就答道:“见过见过,这不是石榴道友吗,她还在旋锋殿住了一天,说要帮墨灵城除邪。” 石榴…… 十六…… 林昼月看一眼闻十七,默默又啜了口茶。 闻十七也因为这个简单粗暴有内涵的化名沉默一瞬,又很快问道:“那她人呢?” 聂立侯遗憾道:“去除邪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厅里的空气再次凝固起来。 林昼月紧蹙着眉,难道闻剑笙是在除邪的过程中出的意外? 可以闻剑笙的修为,能伤害到她的邪祟又怎么会只是在一个小小的墨灵城里偷偷摸摸地吃人…… 方衍手指在桌面上轻点两下:“除魔卫道乃是我辈修士应尽的义务,聂城主放心,此事仙盟绝不放任。” 聂立侯:“多谢盟主!我墨灵城上下必将铭记盟主恩德!” 闻十七:“可我昨晚守了整宿,也没见那邪祟出现,我们要怎么抓它?” 方衍目光不经意地划过屏风,嘴边笑容深上几分:“既然它不主动出来,那就只能引蛇出洞了。” 林昼月顺着方衍刚刚的视线看去。 屏风后面藏着个半大的小姑娘,长得如花似玉,一双因好奇睁圆的眸子顾盼生辉,霎是可爱。 聂立侯,四百二十三岁,一妻,一女。 其女聂恬淳,前日方才既笄。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解释下,方衍倒还不至于丧心病狂。 这两天好像剧情走多了,明天拐回来。 感谢在2021-08-08?20:54:30~2021-08-09?22:1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营小白?40瓶;无心?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书信 奇异的,林昼月竟读懂了方衍未解释的话,有些惊讶地重新望过去。 而方衍笑容愈发和善。 林昼月唇瓣开合,想说点什么,却又好像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犹豫间,一道细微的女声在屏风后响起。 “嘘——恬淳,来,咱们不耽误爹爹忙。” “知道了,娘亲……啊!” 伴随着失控的尖叫,聂恬淳面朝下从跌了出来,又在要与地面接触的瞬间被身后的女修稳稳捞住,唯独那屏风重重拍在地上,荡起了一阵尘烟,好在质量不错,连道裂纹都没有。 闻十七与聂恬淳四目相对,一同眨了眨眼。 女修忙带着聂恬淳致歉:“恬淳爱凑热闹,打扰到各位谈事情了……” 聂立侯像是唯恐惹方衍不悦,快步挡在女修身前:“对不住对不住,聂某管教不严,还望盟主见谅!” 方衍笑道:“无妨,孩子没摔着吧。” “恬淳无事……”女修话到一半,顾不得有外客,也顾不得聂立侯口中的盟主二字,只激动起来,“夫君,你的腿!” 聂立侯握住女修的手,眼中已些微泛红:“多亏盟主恩泽啊。” 林昼月心道,这位女修应该就是聂立侯道侣,施姣姣。 传闻施姣姣是个散修,与聂立侯偶然相遇一见钟情,夫妻两人倒是如同外界所说,恩爱得很。 方衍赞叹道:“聂城主夫妻恩爱,千金灵慧,着实令人艳羡。” 聂立侯:“盟主与清霁仙君也……” 话未说完,就被林昼月冰冷的眼神止住。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仙盟盟主与清霁仙君成亲的事整个修真界人尽皆知,结果中途出了个大岔子——清霁仙君遭妖界毒手,遇难了! 虽然方衍一口咬定自己没过门的道侣没死,但大家都以为是方衍用情至深,为了还恩也好,为了追名逐利也罢,纷纷聚在仙盟。 就当他们商讨怎么对付妖族的时候,清霁仙君非但活了过来,还成了垣怆的第一百二十四代弟子,把魔界叛徒处决了不说,又去亲自去了趟妖族,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原先的那位妖王退位,新王登基的事却是传得沸沸扬扬,足够窥见一斑。 只是这关于仙盟盟主与清霁仙君的婚事始终未重新操办,虽然仙盟官方说法是延期,但各界私下里却各有着不同的看法。 聂立侯原本以为方衍与林昼月同来墨灵城,俩人关系应该是众多说法里的“因垣怆习俗,需要重新筹备”,结果现在看来…… 凉意在脊背上攀爬,聂立侯觉得刚被方衍给治好的腿好像又没了知觉。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闻十七在聂恬淳面前蹲下身子,出声打破了其实并未持续多久的寂静。 聂恬淳半藏在施姣姣背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细声细气道:“聂恬淳。” “名字真好听。”闻十七从储物袋里找出来个没拆封的小盒子,从里面拿出根烫金镶珠的发钗,“来,哥哥送你件见面礼。” 聂恬淳摇头:“娘亲说了,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 施姣姣也道:“怎么好让仙君破费。” 闻十七“嗐”了声,小心地将发钗插在聂恬淳发髻上:“小玩意儿,孩子这么大正是好玩的时候。” 关于方衍与林昼月的话题就这么被带了过去。 方衍心底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对施姣姣道:“聂夫人,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石榴’的女修?” 施姣姣一袭胭脂色纱裙,看起来很是温婉,抬手将一缕发丝拨到耳后,她瞧了眼聂立侯,待对方点头后答道:“见过的,前些日子石姑娘在旋锋殿小住了一天。” 闻十七:“方便带我们过去看看她住过的地方吗?” 施姣姣:“几位这边请。” 聂恬淳被人带了下去,聂立侯和施姣姣夫妻俩给方衍他们带路,找到了闻剑笙住过的地方。 是个很素雅的院子,里面还种着棵梧桐树。 施姣姣:“石姑娘就是在这儿歇脚的,只是已经过去了快七天,里面已经收拾过了。” 闻十七道了句有劳,推开门走了进去。 林昼月跟在后面,屋里果然什么痕迹都没剩下。 林昼月:“你们说过话吗?” 施姣姣:“说过几句,都是关于墨灵城的风土人情、城中邪祟,以及外来修士的。” 林昼月:“外来修士是怎么一回事?” 聂立侯:“墨灵城太平了好几百年,最近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个邪祟,法力高强,让城中的修士束手无策,没过多久外面的修士得到消息就赶来帮忙,多是些无名散修。” 林昼月琢磨着无名散修这四个字。 若这些无名散修是沓神门的人,倒也说得过去,就是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邪祟,还是打着邪祟的幌子找别的东西。 闻十七:“她有什么异常吗?” 施姣姣思考了会儿:“没有。” 闻十七:“那她有没有提过,要找什么人?” 施姣姣:“也没有,不过石姑娘在听过墨灵城的一些风俗外,好像略带失望。” 闻十七:“失望?” 施姣姣笑笑:“都说有放不下的感情就来墨灵城祈祷,在这里你会找到圆满,以至于有不少痴男怨女翻越那十万大山也要来求一求。” “可外人有所不知,在墨灵城的求得的圆满,大多是放下。” “放下,也是一种圆满。” · 邪祟只在晚上出没,聂立侯给方衍他们准备了住处以供休息。 眼下已经入了秋,可午后的风里仍是挤满了燥热。 林昼月借了笔墨纸砚铺在桌上,打算给师兄写封信。 沓神门的野心颇大,又是对方衍这位修真界的至尊恨意滔天,又是想拉拢魔界妖界,其余的事情垣怆管不着,但涉及到师叔,他们怎么都不能作壁上观。 虽然暂时还不知沓神门在墨灵城是想做些什么,但还是尽早汇报给师兄,让师兄多少有个准备。 信写到一半,方衍从未关的门走了进来。 林昼月握着笔的手指下意识一紧,心中陡然升起防备,他将笔放在一边,抬眼看去。 “昼月在写什么?”方衍问道。 语气熟稔,亲近又自然。 林昼月对方衍的脸皮向来佩服,他淡淡道:“有事?” 方衍:“墨灵城的这个季节太燥,怕你不习惯。” 林昼月:“劳方盟主挂怀。” 方衍目光从林昼月未加遮掩的纸上滑过,只无意间的一瞥,就能看到开头对林听的关怀。 累不累,忙不忙,好不好。 林昼月从旁拿过一张新的宣纸盖上,声音又冷了几分:“还有别的事吗?” 方衍沉默片刻,脑子里是刚刚聂立侯没忍住的叨叨。 聂立侯腿断了,怕施姣姣担心,不敢让她看,结果施姣姣看不到担心的哭,聂立侯没办法,只能让施姣姣看,施姣姣看了还是难过。 话里话外都是小两口的你侬我侬,叫人听了好笑,又觉得甜蜜。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已经离开仙盟这么些天,林昼月从来没有关心过他身上的伤一句。 方衍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林昼月听到后眼里有一瞬的茫然,继而眉心微蹙,不太耐烦道:“方盟主修为盖世,命比天长。” 方衍并未放过林昼月那一闪而逝的神情。 茫然。 像是完全没把他的伤放在心上,全然忘记了,以至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盖在信上的宣纸被风扬起一个边角,师兄二字再度映入方衍眼帘。 世人皆知林昼月有一手好的剑术,却鲜有人知字也写得极好,笔锋刚劲,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傲。 有次二人共同去处理某地的事务,那里有在乞巧节互送书信表明情义的习俗,林昼月脸皮薄,哪怕在云雨之事间也很少能说出句喜欢,他指着那通红着脸低头给心上人递信的爱侣,说自己也想要一封。 林昼月理都没理他,他也只是随口一说,第二天便忘了,结果回到仙盟后不久,寝殿的枕边就放了封同样制式的情信。 不带任何缠绵悱恻的诗句,却每一笔都流露着愿长久的温情。 刚才匆匆一眼,只看开头几句,林昼月后面还给林听写了些什么? 胸口再次难受起来,不是因伤所致的疼痛,而是一种更为不舒服的酸涩。 见方衍久不说话,林昼月愈发的不堪烦扰,动手收拾起桌上的东西:“你若是想换间屋子,那便让给你。” 方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眸色深沉:“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林昼月漠然道:“虽然不明白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破镜可圆,覆水能收,但是方衍,收起你的高高在上吧,你知道,我最烦这些。” 一句狠话还不够,林昼月继续道:“坦白说,方衍,你就是死在这儿,都和我没有半点干系。” 说罢便挣脱方衍的桎梏,径自离开了小院。 房门和院门都在敞着,没有什么恶俗的碰撞声响,路上也没什么阻拦的摆设,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可方衍知道,林昼月不会回来了。 第37章 养蛊 临近子时,细线似的月亮在天边忽隐忽现,晦暗的月光洒下来,连街上檐边几盏糊了层尘土的纸灯笼都比不过,不知哪里传来的蝉鸣声进入巷口就剩了个尾巴,又哑又低,像是雨前打头阵的风。 当打更梆子声的余韵彻底消失在墨灵城上空时,城中最宽敞的大路上走出一抹亮色。 那是极为鲜艳的黄,如同干涸河床里流进一汪活水,水波般在每一块青石砖间轻跃,腕上的翠玉环不小心与腰际的琉璃佩相擦,响起清脆悦耳的轻鸣。 少女也被这轻鸣声惊了下,忙低头去看,确认首饰都没什么破损后才松口气,藏在袖子里的柔荑只露出个指尖,兀自拍打在胸口处。 很快,那张精雕玉琢的小脸上重新显露出笑意,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什么人后,找了块比较干净的地方跪了下去。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同心结拢在掌心,口中念念有词,低头做祈祷状。 墨灵城勉强拿得出手的便是姻缘感情之事,以至于时不时就能看到几家商户挂着什么占卜问情的招牌。 只是这些东西十个里面有九个半都用来坑骗外人,什么半夜找棵槐树柳树绕圈、给你颗种子数种出来的第一朵花的的花瓣,又或者像现在少女这种,大半夜跑路上祈求神明垂怜。 林昼月手握垂霄藏在结界里,手背上的青筋道道分明,心情很是复杂。 他看着闻十七坦然自若的侧脸,一时不知该称赞闻家姐妹情谊深厚,还是该对好友的演技钦佩。 如果闻剑笙看见了,应该会感动和骄傲……吧。 就连方衍也没忍住出声道:“以前是我对闻十七有所偏见,此人可堪大任。” 林昼月瞥去一眼:“你这主意……” 方衍:“总不能真用小姑娘来钓鱼,而且我看闻十七,适应得挺好的。” 林昼月张张嘴,实在没想到怎么反驳,只得息声。 邪祟修为高强,一般的修士来只是送死。 他们三个人里,他线条硬朗了些不说,还总是冷着脸,方衍的气势又太具有压迫感,也只有闻十七勉强……或许也不算勉强。 方衍:“你说闻十七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在偷偷骂我们?” 闻十七心里确实在骂人。 方衍这是什么馊主意! 让他装成小姑娘大晚上搁这儿跪着! 然而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想到生死不明的闻剑笙,他也只能咬牙忍了。 等闻剑笙回来,他一定得好好跟她谈谈! “呼——” 正想着,闻十七眼前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他立刻戒备起来,偷偷掐了个唤出游鸿的法决。 “呼——” 背后! 闻十七游鸿在手,蓦地转身,然而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当即意识到不对,游鸿反手向后一挥,崭亮的刀锋带出道浓郁的黑气。 那是个浑身被鳞片覆盖的类人邪祟,长手长脚四肢俱全,比闻十七还要高上一个头,面上没有五官,仅有两片斑斓的嘴唇作为口器,喉结处长着根婴儿小臂粗的绿色食管,从腰间绕到背后,又在左脚脚腕处打了个转,蛇头般昂首翘着。 闻十七修炼至今还未遇见过这么有碍观瞻的邪祟,差点吐在当场。 “这什么玩意儿?!” 林昼月冲出结界,与闻十七两面拦住邪祟。 这邪祟长得……都可以扔进上魔渊了。 不对,上魔渊都不要。 林昼月:“它能说话吗?” 闻十七:“喂,你能说话吗?” 邪祟嘶吼一声,伴随着口器中喷薄出的腥臭味一并冲向闻十七。 闻十七侧身避过比手指还长的锋利指甲,沉重的游鸿在他手中灵活自如,狠斩向邪祟的手臂。 邪祟一击不得迅速飞身向后掠去三步,险险擦过刀锋,它将被削去个尖的指甲举在口器前,似在观察。 须臾后又不甘心地与闻十七缠斗起来。 林昼月在旁为闻十七护法,看这架势,邪祟的修为确实不低。 闻十七是和闻剑笙都是水灵根,自带净化的作用,几个回合下来竟是将邪祟身上的邪气消去不少。 不过闻十七毕竟是出窍中期的修士,不久就抓住一个邪祟被逼出来的破绽,一脚将其踹到在地,游鸿抵在邪祟喉结处的食管上。 “那么丑的嘴长都长了,你到底能不能说话!” 林昼月走过去,开口道:“发声靠得不是嘴,你……小心!” 邪祟脚腕上缠着的食管猛地窜出,直取闻十七面门。 闻十七立即竖起游鸿,铮鸣间火花四溅。 林昼月垂霄出鞘,刺向邪祟后腰。 然而邪祟后脑的鳞片轰然伸展,又是两片斑斓嘴唇组成的口器,里面喷出一股滚烫浊液,林昼月只得闪身躲过,浊液落在地上,将结实的青石砖烧得青烟直冒。 趁林昼月和闻十七避让时,邪祟脚下一蹬跃上旁边一座两层小楼,眼看就要融入无尽的黑夜里,下一刻却被一道火红的灵力轰回地面。 邪祟还要挣扎,神火从虚空中冒出,直将邪祟绕成了个粽子。 总算是消停了。 方衍收回手掌负在背后,从容地落在林昼月旁边。 方衍:“这东西修为确实不低,百年说少了,但比闻剑笙还差得太多。” “我姐绝对不会打不过这玩意儿。”仗着邪祟被俘,闻十七上去踹了一脚,从储物袋里掏出画卷单手展开在邪祟脸前,“喂!见过她吗?” 邪祟没反应。 闻十七又踹了一脚,厉声道:“喂,问你话呢!” 邪祟还是没反应。 神火凝成的锁链颜色霎时更重了些,不断勒进邪祟体内。 邪祟痛苦地嘶吼着,却都是没意义的呻//吟。 林昼月:“看来是个哑巴。” 邪祟种类繁多,眼前这只,好像也就修为高些,战斗时攻也好逃也好全靠本能,虽有神智,但也高不到哪儿去。 闻十七低声骂道:“线索又断了!” 以闻剑笙的修为,不会解决不掉这只邪祟,除非是在遇见邪祟之前就出了变故。 方衍:“就当是为民除害,先杀了吧。” 闻十七因为闻剑笙的事是着急上火,斩杀邪祟的任务也就落在了他身上,好让他泄愤。 游鸿手起刀落,邪祟的头在地上打几个滚,绿色的血跟着淌了一片。 闻十七吐出口浊气:“那现在怎么办,接下来去哪儿找啊?” 林昼月:“你们一个是千载元君弟弟,一个是她朋友,她会因为什么事在斩除邪祟的路上折返?” 闻十七:“我姐的正义感还行啊,难道是有更严重的事?” 林昼月看向方衍,后者正有些迷惑地盯着邪祟尸体。 林昼月:“怎么了?” 方衍:“好像有点眼熟。” 方衍走近尸体脖颈的断口处,指着最粗的那根血管对闻十七道:“你是水灵根,把它冲干净。” “冲它干什么?”尽管不解,闻十七还是对着那根血管施展灵力。 待血管冲干净后,方衍后退半步,右手凭空一抓,整根血管连同脉络被强行拔了出来。 尽管已被提前清洗过,整根血管仍呈偏重的暗绿色,味道尤其明显。 闻十七:“呕——” 林昼月默默离闻十七远了点:“有什么问题?” 方衍:“这根血管中央沾染着闻剑笙的灵力,只是太微弱了,随着臭味发散我才察觉到。” 林昼月:“闻剑笙的灵力?她和这只邪祟交过手?” 闻十七这会儿也顾不上吐了,强行挤到方衍和林昼月中间:“什么什么?我姐和这玩意儿打过?不可能啊,那它怎么还活着?!” 方衍操控着血管比划两下:“不对。” 闻十七:“又有什么不对?” 方衍:“以闻剑笙的身高和剑法,怎么都不会落在这个位置,而且它不应该活得下来……” 话音刚落,那还在淌血的头颅两面,原本已经失了光泽的口器猛地亮起。 闻十七惊道:“什么玩意儿?!” 林昼月提起垂霄随时准备应对,然而邪祟除了嘴唇的开合外,再没有任何动作。 片刻后,整只邪祟,连同方衍操控的血管,慢慢化成一缕青烟。 然而邪祟快,方衍更快,只见一团神火由方衍指尖凝聚,脱手的瞬间化为一道泛红透明的光墙,将那团浓重的雾气包裹在内。 “这不是它的本体。”方衍望着神火组成的牢笼,眉心一松,“……我明白了。” 闻十七:“你明白什么了?” 方衍:“这种邪祟的分支杀是杀不死的,只能封印。” 闻十七:“你是说我姐杀过它,但它在我姐走后又复活了?” 方衍:“根据灵力残存的位置,我更倾向于闻剑笙也封印过它。” 闻十七:“那它怎么还在这儿作乱?!” 林昼月突然道:“沓神门。” 墨灵城忽然多了许多修士,可城内的氛围却和其他聚集除邪的氛围大不一样,别说热热闹闹共同商讨对策,白日里街上转一圈连个影子都难看到,估计正是沓神门。 可沓神门里能人不在少数,不该连这么一个邪祟都除不掉…… 想到这里,林昼月心中一寒。 沓神门是在养蛊! 所以哪怕闻剑笙把邪祟封印,待闻剑笙离开,那些人就又把邪祟放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走章剧情,明天继续给方盟主上课。 第38章 神像 闻十七反应过来:“也太恶心了吧?!沓神门想利用这个邪祟干什么?还是邪祟本来就是他们搞出来的东西?!” 方衍垂眼对着那团已经缩到拳头大小的雾气,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又被很好的遮掩过去,只沉声道:“未必是沓神门造出来的。” 闻十七:“你不会认识吧?” 方衍手掌一合,整团雾气便被神火烧了个干净:“沓神门的事我会叫曲殷来处理,我们先找到闻剑笙。” 林昼月不由多看方衍一眼。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方衍还能将闻剑笙的安危放在首位,倒也并非无情无义。 林昼月:“如果千逢元君封印了邪祟,那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方衍与他对视:“以闻剑笙的性格不会一走了之,至少会告诉聂立侯一声。” 林昼月:“可聂立侯说她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闻十七:“聂立侯说谎了?” 方衍:“他不像有那个胆子。” 虽然闻剑笙的去向仍旧没有定论,但至少可以确定她是封印过邪祟之后才失踪的。 凭空猜测也不是办法,三人没有耽搁,迅速回了旋锋殿。 有他们在外面追查邪祟,聂立侯自然不可能在家里摊开肚皮睡大觉。 旋锋殿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光是大门口的灯笼就挂上了八盏,两排护卫站得整整齐齐,聂立侯自己也是一身正装,一见他们就迎了上来。 聂立侯:“三位辛苦,三位辛苦……” 方衍见聂立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和善笑道:“已将邪祟封印住了,墨灵城暂时不会再有危险。” 聂立侯登时喜上眉梢:“盟主神威盖世!” 后面的护卫也纷纷现出喜色,邪祟骚扰墨灵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他们都是有父母妻女的人,谁想成天担惊受怕? 好在有盟主出手,大家都能继续过上安生日子! 施姣姣忍不住从后面环上聂立侯的手臂,声音略带激动:“夫君。” 聂立侯轻拍施姣姣手背:“夫人终于不必整日为此烦忧了。” 在一片欢呼声中,方衍似是不经意地看了施姣姣一眼:“聂夫人也很是关心此事?” 施姣姣含笑:“邪祟危害城中百姓安危,夫君又也时时操劳,甚至还为斩除邪祟……我自然也放心不下。” 方衍点点头,没再多说。 解决了心腹大患,聂立侯高兴得嘴都合不上:“多亏盟主和清霁仙君、闻会长啊,现在邪祟已经封印,殿里已备了酒菜庆祝,三位是想用膳还是想休息……” 只是聂城主还没为这喜事高兴多久,几人正说着,就听夜空传来一阵建筑物倒塌的轰响。 那声音有些远,在场的也就林昼月三人以及聂立侯夫妇听见。 寒暄戛然而止。 林昼月顺着声音眺望过去,天际还有没散尽的紫光。 他放开神识。 没有邪气,反倒隐隐像是修士的灵力爆发战斗的感觉。 有人在打架? 闻十七早在来时的路上就把少女装备给换了下去,重新做回了玉树临风金尊玉贵的闻大会长,此刻啧啧摇头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墨灵城是真不太平啊。” 聂立侯眉头紧皱:“这是……姻缘庙的方向?” 闻十七:“姻缘庙?” 聂立侯:“都说墨灵城可达成痴男怨女的心愿,这消息的源头就是姻缘庙。” 若说墨灵城内求姻缘之处十个有九个半都是糊弄人的,那姻缘庙就是那剩下的半个,而且足够将墨灵城整个摊子撑起来。 怕邪祟未尽,沓神门的宵小又藏在城里,方衍淡淡道:“那便去看看吧,别再出什么事才好。” 聂立侯:“盟主说得对,在下这就带人过去。” 林昼月他们除邪回来还没进门,就又一同赶往姻缘庙。 令林昼月有些意外的是,施姣姣也在其列。 他暗中再次打量了遍这位城主夫人,年纪轻轻,修为倒是和聂立侯差不多。 重要的是,方衍刚刚对施姣姣有所关注。 方衍此人虽说偶有随性之举,但肯定不会对女修起什么异样心思。 如果聂立侯没有说谎,那,施姣姣呢…… 闻剑笙和施姣姣同为女修,在旋锋殿的时候也是施姣姣接待的她,更何况施姣姣和聂立侯夫妻同心,如果闻剑笙除了邪祟回去没撞见聂立侯,只撞见了施姣姣,跟施姣姣说一声,也就等同于告知了聂立侯。 可施姣姣的修为也就是金丹,又怎能谋害闻剑笙? 几人乘着法器,很快便找到了位于城东的庙宇。 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香火味,可见平日里的鼎盛,只是这座小有名气的寺庙现在大半都沦为废墟,围墙尽数倒塌,砖瓦垒起来的主殿也摇摇将倾,红绸彩缎散落一地,只有一座天女像还□□的立于案上,被几个僧侣牢牢护在身后。 乱石中央正站着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修,尽管浑身的火气,也没将那俊朗的面容扭曲多少。 “这位施主!你怎能在天女面前如此放肆!” “少废话!你这天女就是祸害人的,我今日就要将它砸碎!” 林昼月忍着乱听了几耳朵,终于弄清了姻缘庙的来龙去脉。 还是感情上的事。 这位捣乱的男修是某名门正派里一位长老的关门弟子,家底殷实,才貌双全。 但男修有个风流的毛病。 自古有人作就有人惯,在男修成年后不久就和青梅竹马的小师妹结为了道侣。 女修深爱男修,以为男修婚后会收心,结果男修仍旧流连花丛。 多年纠缠后女修忍不住提了和离,而男修痛快答应了。 男修觉得,女修只是在耍性子,过不了几天就得回来求自己,事实上他确实很了解女修,尽管和离,女修还是痴心未改,甚至千里迢迢来姻缘庙求男修回心转意。 问题就出在这姻缘庙上。 也不知天女娘娘听岔哪一句,回心转意的祈祷灵验是灵验了,却应在了女修身上。 从姻缘庙出去后,女修一反常态,再也不跟在男修屁股后面乱跑,而是把男修当成个死人。 这下受不了的变成了男修,幡然悔悟自己是爱着女修的,开始倒回去追在女修后面死死纠缠。 结果女修铁了心,说自己看透男修也看透情爱,以后只想独修大道,让男修不要来烦她。 男修苦求未果,干脆也来姻缘庙想要断情绝爱,祈求天女娘娘让自己忘记女修。 结果失败了。 寺庙里的僧人说,天女娘娘只会听取怀爱的诚心之人的祈祷。 天女娘娘不显灵,是男修根本不爱女修。 男修暴怒之下,姻缘庙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林昼月看了圈废墟,觉得这地方还真有点是不伦不类。 僧侣,寺庙,姻缘,天女娘娘。 乱中掺杂着丝违和感。 男修正在气头上,又自幼娇惯长大,就算是聂立侯这个城主来了仍在纠缠不休,非要砸烂天女娘娘像。 男修:“这就是尊邪像,偏却被你们当成了宝贝!” 聂立侯呵道:“你自己的私事,凭什么迁怒天女娘娘像,我不管你是哪宗哪派,这里都是我墨灵城的地界,要按我墨灵城的规矩来!” 男修:“墨灵城以成人心愿得名,可你们就是这样成人心愿的吗?!” 施姣姣虽然看起来已是不悦,语气依旧温婉:“既然已经和离,你又何必执着?” 男修:“那是我夫人!我爱她啊!” 施姣姣冷静道:“天女娘娘只成真心之人的心愿,你若真心爱她,怎会来选择忘记,你若真心爱她,天女娘娘又怎会不显灵?” 男修:“她不喜欢我和别的男男女女来往,好,我可以不再理会那些人,她希望我多陪陪她,我跋涉千山万水也要一路跟着她,可她死活不肯回心转意,难道我要为她心痛一辈子吗?!” 那边男修和聂立侯夫妇吵得热火朝天,林昼月却是听得心底一动。 男修站在火光中的身影与那日方衍一身喜服、肩膀被垂霄贯穿也要拦他的的画面在眼前模糊重合。 多熟悉。 师尊曾为他卜过一卦,说他天资卓越,意志坚定,飞升不过是时间早晚,若有什么劫难,唯“情”之一字。 于是他在垣怆专心修炼,也就听听门派里各位先辈的逸闻,对感情之事一无所知,在师兄的防范下,连话本都没见过几个。 没想到下山百年里,却是撞到不少。 不说远的,单看这墨灵城,闻剑笙为执念孤身犯险,长久唯一,聂立侯越施姣姣琴瑟和鸣,和和美美,眼前的男修风流薄幸,至今都未爱过前妻。 方衍与这男修没什么区别,等对方离开后又开始挽回,所求本质指不定是什么。 只是男修已决定放弃,而方衍还不知要扰他多久。 他听着男修的固执,脑海中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凉夜被废墟的扬尘以及吵闹的辩驳搅得混乱,唯有林昼月一双黑亮眼眸犹如亘古沉静至今,跳跃的火把映在里面,于是有了星辰闪烁。 他唇角一弯,轻声道:“方衍,你敢去拜一拜天女娘娘像吗?” 第39章 偃心 林昼月的音量极小,加上男修与众人争辩,闻十七一心看热闹,在场也只有方衍听进了耳朵里。 纤尘不染的衣摆在夜风中舒展,火光也映在方衍侧脸上,在完美的线条边勾勒出圈不真实的光晕。 红是太阳的颜色,象征着炽热。 可从方衍身上显出时却总像一层虚假的外壳,强行追根究底,就会发现外壳下面是被冻得晶莹剔透的严寒。 旁人就算舍去一身血肉渡过那层烈火,也暖不化里面堆砌了千万层的冰雪。 而林昼月离站在那烈火与冰雪之外,想等一个答案。 方衍长睫一颤,短促地笑了下。 眼尾稍垂,荡起漫湖的秋波。 “昼月是想让我去拜,还是不想让我去拜。” 问题又抛回到林昼月这里。 他沉思片刻,却是无言。 他自认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五十年的欺骗与背叛,痛入骨髓的六十四道天雷,以及方衍算计的种种,不是一剑后就能在顷刻间放下的。 他希望方衍不要再来纠缠自己,却也希望方衍能活在痛苦中。 凭什么加害者可以轻而易举的忘记,受害者却要用漫长的岁月替自己疗伤。 天女娘娘只为心中真正怀爱之人降下福祉,如果方衍如今当真爱他,那对方衍来说,忘记就是解脱。 如果方衍是虚情假意,以方衍的演技,什么都能装得出来,他未必能看得透。 对方衍而言,怎么都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林昼月心中烦闷,只觉有股压不下的火气在胸腔翻涌。 正此时,一道陌生的女声插了进来。 “你闹够没有。”是个穿着和男修同样制式门派弟子服的女修,姣好的面容上满是冷漠。 男修霎时息了火:“夫人……” “谁是你夫人,我们已经和离了,你在师门闹得我不得安生,现在又给天女娘娘和别人添乱,到低有完没完?”女修,“何况天女娘娘只眷顾心中真正怀爱之人,你根本就不爱我,在这儿发什么疯。” 男修:“我只是想和你重归于好!” 眼见男修又要急,甚至上前要抓女修,施姣姣当即将女修挡在身后:“爱一个人是尊重,如果你爱她,所做的一切都为了让她开心,而不是从中获取什么。” “你只是在满足你自己。” 林昼月默默附和。 对…… 方衍亦然。 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想法,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私欲。 随着男修的声音越来越大,林昼月心中的火气也愈发旺盛。 在那股火气正要熊熊燃烧时,他听到方衍突然道。 “昼月,静心。” 是少见的严肃,如同一汪清泉直浇在他识海紧闭的殿前。 林昼月猛地惊醒。 他怎么会这么烦躁? 蕴含凛冽雷鸣的灵力自他识海荡开,心神彻底清明。 无论是愤怒的男修,还是苦口婆心到快要忍不住打起来的其他人皆是一震,共同望向他。 除方衍外离他最近的闻十七更是吓了一跳:“你干嘛你呢?” 林昼月看着闻十七,对方好像没受什么影响,眼神清澄透亮。 只有他中招了?还是单纯的心绪不宁? 林昼月摇摇头,言简意赅:“吵。” 清霁仙君为人请高冷傲,厌烦俗事,聂立侯意识到让这位大能在这么乱的场合待了大半天,听些情情爱爱的胡搅蛮缠,肯定是不耐烦了。 “让清霁仙君看笑话了。”聂立侯清清嗓子对男修道,“你今日所作所为,聂某都会如实通知你的师门,还不速速离去!” 清霁仙君四个字像是平地一声惊雷,将本就安静下来的废墟间炸得更为寂静。 方衍为了陪林昼月,一直错开半步,以至于旁人都没看清他的脸。 这下林昼月的身份被点名,他自然也被认了出来,再看林昼月另一边的锦衣修饰,浑身像顶了个首饰店,不是闻家的新任会长还能是谁?! 就掀了个寺庙,这三尊大能怎么都给招来了?! 在场众人谁也不吵了,一致向林昼月他们三个行礼。 “见过盟主!” “见过清霁仙君!” “见过闻会长!” 方衍领头应下来:“行了,大半夜的,别打扰到城中百姓休息。” 仙盟盟主一开口,这件事就算是划下终点,该赔偿的赔偿,道歉的道歉,各方都退一步。 男修不情不愿地跟住持道了歉,姻缘庙的僧人再次行礼后开始着手准备收拾残局。 周围总算安静下来,林昼月稍稍松了口气。 实在太吵了。 结果他一口气还没松完,那一步三回头的男修又梗着脖子折了回来,扑腾一下子给方衍跪下:“既然盟主在此,那就请盟主看看这天女娘娘像究竟是正是邪!” 作为墨灵城最灵验的寺庙,天女娘娘像平日里香火鼎盛,熏得久了,身上都带着若有似无的香火味,让人闻之便觉心静。 可寺庙的住持饶是再好的性子,闻着再令人心静的香,修再普度众生的佛道,被人拆了家还诋毁了一晚上,怎么都要从弥勒佛化身怒目金刚发脾气。 住持:“施主,修道亦要修口德!” “我问盟主,你插什么嘴!难道是心虚不成!”男修梗着脖子,“盟主,您是修真界第一人,您说天底下哪儿来这么诡异的雕像,只不过来参拜一趟就能断情绝爱?就算是您也做不到吧!” 天女娘娘像岿然不动的立在高台,红金相间的曳地长袍雕刻细致精美,似真在随风摆动,细长发箍扣在耳上一寸处,两边各挂了朵银色的花,将本就偏稚嫩的五官衬得更加纯真。 她右手握着根下细上粗,顶部浑圆的权杖,上面盘踞着只温顺的金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天女娘娘在和金龙一同目含慈悲地注视着自己。 怎么看都不像邪神。 方衍没有因这堪称冒犯的提问不悦,只轻飘飘睨了男修一眼,目光落在了女修身上。 他和声问道:“你拜过天女娘娘像至今已有多久?” 女修恭敬道:“两月有余。” 方衍:“多久后开始放下你前道侣?” 女修:“一日。” “一日……”方衍指尖隔空点在女修眉心,须臾后略带惋惜地摇了摇头,“你命中该有此劫。” 男修闻言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盟主,那天女娘娘是邪非正对不对!我就说!” 方衍仍是对谢女修:“你选错了爱人,也拜错了神佛。” 女修不解:“拜错神佛?” 方衍拔出女修腰间佩剑,凌空对天女娘娘像挥出一道红光。 那不怎么入流的佩剑啸若凤鸣,动似惊岚,直将雕像从眉心齐整地劈成两半摔在地上。 同样摔在地上的,还有一条成年人大腿粗的绿色藤蔓,荡起的尘烟还没有平息,藤蔓迅速收缩。 闻十七叫道:“它要跑!” 在即将化为绿光消失的那刻,方衍剑眉一压,透明火焰形成的结界将它整个包围。 可绿光并没有放弃,在结界里横冲直撞,原本就摇摇将坠的主殿终于不堪重负,轰一下全塌个干净。 场面乱作一团。 “姣姣小心!” “天女娘娘像!” “我的庙!” “救命!” 林昼月迅速闪身避过,闻十七也跟着边退边叫道:“什么玩意儿!” 方衍手腕一动,剑重新归鞘:“是偃心。” 闻十七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什么玩意儿?” 林昼月皱眉看着地上的圆球,里面的绿光忽明忽暗,隐隐露出蛟龙的模样。 他问道:“那个偃心?” 方衍:“那个偃心。” 怪不得…… 怪不得刚才心绪不宁,原是受偃心影响。 闻十七:“能不能照顾一下无知群众?” 林昼月解释道:“偃心是传说中的一种邪术,最近一次出现是在天选时代。它可夺取人内心深处最重要的感情化为己用,所需时间取决于那段感情的深浅。” 他说着,神色复杂地看了女修一眼:“一日,证明她已经在彻底放弃男修的边缘。” 闻十七:“虽说是被人夺去,但能借机忘记错误的感情不好吗?” 林昼月:“如果被夺去的是爱情,以后就会失去爱人的能力,亲情、友情亦是。” 闻十七瞅了那裂了一地的天女娘娘像,恶心道:“过分了吧?!还真不是什么正经神像啊!” “别跑!” 林昼月正给闻十七讲偃心的情况,就听聂立侯忽地大喊一声,原是姻缘庙的主持要趁机逃跑。 只是住持修为实在一般,别说有林昼月他们三个坐镇,单是一个聂立侯对付其都绰绰有余,还没跑几步就又给抓了回来,被压着跪在地上。 往日人声鼎沸的姻缘庙只余一地残砖败瓦,精美的天女娘娘像摔了个四分五裂,其本体也被困在方衍设下的结界当中胡乱挣扎,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林昼月目光四下洒过气愤的聂立侯夫妇、惊异或惧怕的城主守卫以及无辜僧侣、不知所措的男修女修,最后落在看不出喜怒的方衍身上。 当年封印偃心的,乃是方衍的师尊,鬼匠龙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12?20:44:59~2021-08-13?20:1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是我闻?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邪祟 偃心是由鬼匠龙曦亲手封印在望川,哪怕林昼月是垣怆弟子,听过不少天选时代的辛密,如今面对偃心若不是方衍提醒,根本就认不出来。 可偃心销声匿迹这么久,怎么会出现在墨灵城? 方衍神色寡淡,就连平时会翘着几分的嘴角都落了下去,整个人的气势也变得更具压迫感,对跪在地上的住持道:“你自己交代,还是由本君来问?” 住持浑身哆嗦,根本不敢直视方衍,只颤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看庙的!” 方衍略微点点头,似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威压却在四周荡开。 随着一阵刺骨的寒意,火光尽数熄灭,就连天际那细窄的一道月牙也被乌云挡住,整个墨灵城瞬间沉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林昼月意识到什么,对众人提醒道:“都闭眼。” 方衍要搜魂! 他才不小心误见方衍对中年男子搜魂,知道其中的威力,不曾想面对住持,方衍只问了一句便失去耐心。 黑暗容易让人对时间失去概念,不知多久之后,火把瞬间一同亮起。 而姻缘庙的住持与僧侣全都闭着眼睛倒在地上,尤其是住持,已经没了呼吸。 尸体的温度尚未散尽,烈烈威压之下,守卫们软着腿肚子或蹲或跪,聂立侯夫妇相互扶持,男修撑着半面残壁,倒是眼神一直不怎么好的女修紧绷着身体,嘴角溢出殷红也没弯下脊梁。 方衍淡淡道:“聂城主,接下来的事,本君会派人协助你处理。” 住持已经死了,剩下的失去了意识,估计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看都没什么好费心的,即使这样方衍还要派人过来。 协助二字说得好听,等仙盟的人来了,还不是要聂立侯协助仙盟? 即使心知肚明,聂立侯还是连声谢恩,一来确实是方衍发现并解决了邪神,二来给他千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违背方衍的意思。 方衍说完后又对正在擦拭嘴角血迹的女修道:“你以后再不会爱上任何人了。” 语气平静,不似安慰,更不具嘲讽。 女修从震慑中回过神来,轻笑一声:“人生诸多趣事,情之一字,可有可无。” 方衍眼中浮现出些许赞赏:“姑娘若在贵派无法静心修炼,仙盟愿为姑娘提供清净。” 女修大喜:“多谢盟主!”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男修的行为让她不堪其扰,偏偏男修又是师门看重的弟子,处处都要她受委屈,这下好了,不但能得清净,还是去人人求之不得的仙盟! 在方衍交待事情的同时,林昼月一直在观察被困在结界里的绿龙。 只知食人情感的邪物也有着畏惧的本能,在光团里尽力蜷缩起身子。 他虽对偃心知道的不多,却也能看得出来这小东西只是个傀儡,虽然外形不同,气息倒和城中的邪祟极为相似。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搜魂带来的余威未清,尽管方衍已经做出吩咐,还宽和地为女修指出明路,除女修外,在场的人仍带着惶恐,如非问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林昼月不由重新看向方衍。 刻有细密暗纹的锦衣横插进在这乱七八糟的夜色中,像是格外突兀的一抹白,肃穆又孤寂。 方衍今晚的情绪和平时比差上不少,此刻垂眼注视起结界里的绿龙,瞳眸如幽深古井,尘封已久的旧事被那微弱的绿光硬生生破开一个细小的口子,使得他终于有机会窥见那最深处的暗殇。 只是不等他探究,方衍便收回了目光,再看向他时又恢复一贯的温柔。 “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 旋锋殿某院落。 用不了多久天就该亮了,林昼月没有歇息,而是和闻十七两人坐在屋里聊起今夜之事。 天女娘娘像里的绿龙面对方衍毫无招架之力,一方面是方衍太强,另一方面,绿龙也实在太弱了些。 按聂立侯的说法,天女娘娘像能助人解脱的传闻已经有百年之久,绿龙积攒了百年的能量,怎么都不该只有这种程度。 而他们遇见的邪祟和绿龙的气息极为相似,二者如果同根同源,那就说得通了。 它们都是背后某样庞然大物的载体。 是分支、是工蚁,所得到的能量都会通过某种方式汇聚到一起来供养本源。 可既然已经有了天女娘娘像,如此肮脏龌龊的行迹不掖着藏着就罢了,怎么又蹦出来个招眼的邪祟? 闻十七还是第一次听说偃心这种东西,拎起茶壶主动把林昼月空了的杯子添满:“偃心只是能夺取人类的感情吗?” 林昼月不答反问:“你记得望川山吗?” “你是说那大火炉?”闻十七,“记得记得,阴阳二龙因争夺飞升之位,把山清水秀的望川山整成了一片火海,百姓死伤无数,而火海至今未熄灭。” 林昼月:“对。望川山的阴阳二龙,便是由偃心夺取的能量供养大的。” 闻十七想起那日途径望川看到的情境,嫌弃道:“人家那么珍贵的感情,就养出来个撞山撞海的祸害?” 林昼月:“感情中常含欲望,能祈求于神佛,欲望更是强烈吧,当年二龙为祸望川之事我了解不多,只知是鬼匠龙曦前辈只身而往,豪言这世上有他为龙便已足够,设机关城结束灾难。” “也就是说沓神门是来想来偷学偃心之术获取力量,哪怕我姐封印了邪祟,又偷偷把封印给解开。”闻十七似有所悟地点下头,“我看方衍那样子,好像早在除邪祟的时候就知道了,为了不让偃心之术外传,干脆就把住持给灭了口。” 林昼月附和地应了声。 沓神门不知从何处发现了墨灵城邪祟中含的偃心之术,特地来此想要偷学,有他们捣乱,难怪无论多少修士都无法彻底解决邪祟。 可哪怕他是天选后人垣怆弟子,对偃心之术也只是一知半解,方衍作为鬼匠龙曦的徒弟,熟知偃心之术也就罢了,沓神门又是怎么知道的…… 天边已浮现出浅灰色,黎明即将到来。 闻十七望着浅灰尽头叹道:“怪不得你们垣怆一直避世,这外面有够烦的。” 林昼月笑笑,没有回答。 闻十七:“沓神门怎么样再说吧,天塌下来还有方衍顶着,我还是更关心我姐。” 林昼月喝茶的动作一顿:“千逢元君的事……应该马上就有答案了。” · 许是因为笼罩墨灵城最大的两朵阴云被一并拔开,临到后半夜,连天色都跟着亮了不少。 朱墙之内,中庭观赏用的水车有节奏地流出潺潺轻响,水面也就不肯平静地始终扭曲着波纹。 “吱——” 随着一声门扉的颤动,扭曲的水面上映出道破碎倩影。 施姣姣回到自己住处后终于舒出一口气,连肩膀也跟着松懈下来。 这一夜太折腾人。 麻烦的男修和天女娘娘像也就算了,那远道而来的仙盟盟主真是可怕,看向她时的眼神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透,也不知道搜那住持的魂时都搜出什么了。 好在邪祟已除,方衍他们还要找闻剑笙,不会因此在墨灵城继续待下去。 说起来,闻家这姐弟俩长得是真像…… “娘亲!”思路陡然被打断,施姣姣抬眼看去,聂恬淳正提着衣摆跑向她跑来。 她矮下身将聂恬淳拥进怀中,面上露出笑容:“怎么还没睡?” 聂恬淳甜甜道:“给娘亲做了宵夜,等娘亲。” 天都快亮了,一顿宵夜愣是放成了夜宵。 施姣姣失笑,与聂恬淳碰碰脸颊:“好,恬淳要不要补个觉,还是和娘亲一起吃?” 聂恬淳:“要和娘亲和仙人一起吃~” 施姣姣一愣:“什么仙人?” 方衍从檐下走出,手里还捏着个逗孩子用的小风车,他指尖一松,风车便化为细碎的红色灵力,随风而散。 在风车消失的同时,聂恬淳缓缓合上双眼,倒在了聂恬淳怀中。 他将手负在身后,唇角一扬:“聂夫人早安。” 施姣姣赶忙去探聂恬淳的脉搏,焦急道:“盟主这是何意?” 方衍:“本君只是觉得,聂夫人应该不太想让别人知道今晚本君来过。” 也就是单纯地抹去记忆…… 施姣姣心中稍松,重新生出警惕:“不知盟主造访,所为何事?” 方衍:“聂夫人心中清楚。” 施姣姣浑身一震,眼神四处徘徊。 方衍也不急,悠然自得地站在那里,兀自欣赏着水面上时聚时散的月影。 终于,施姣姣妥协一般将聂恬淳抱了起来:“还望盟主稍等片刻,我先给恬淳找个地方躺下。” 方衍做了个手势,示意施姣姣自便。 他的目光并没有追随施姣姣,甚至连神识都没有放开,仍旧独自对着月影,似乎可以这么一动不动上百年。 叫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没多久,施姣姣从房内走了出来。 施姣姣:“盟主久等。” 方衍淡淡道:“是聂夫人自己说,还是由本君动手?” 第41章 新鲜 施姣姣将鬓角一缕碎发拢在耳后,露出张玉白漂亮的半边脸,眼睛却是向下垂着,不敢与方衍对视。 今夜还未彻底过去,姻缘庙晕倒的晕倒,死亡的死亡,僧人躺了一地的画面再次浮现在她脑海里。 即使她不说,方衍也会亲自搜魂。 问题是,方衍知道多少,又想知道多少。 施姣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道:“盟主想知道什么?” 方衍:“说说姻缘庙的天女娘娘像吧,或者按你们巫族的叫法,它应该是,圣女像。” 施姣姣瞳孔骤缩,抬头时只看见方衍似笑非笑的一双眼。 方衍:“不必惊讶,毕竟巫族的圣女千百年来都穿得一个样。” ……这倒是事实。 可方衍竟然见过圣女,能坐到仙盟盟主位子的人果然不简单。 施姣姣迅速重新低下头:“盟主既然知道,何必再来问我。” 方衍:“邪祟呢。” 施姣姣沉默片刻,权衡后妥协道:“是意外。” 方衍了然,语带嘲讽:“看来你们的大门又没关紧,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施姣姣闻言身上又是一抖。 方衍到底知道多少。 “本君没有多少耐心。”像是对她的迟疑不满意,方衍面上的笑意淡了些,“施姣姣,巫族供奉的是什么东西你心里清楚。是助纣为虐成为千古罪人,还是与聂立侯继续做一对神仙眷侣,全在你一念之间。” 半晌后,施姣姣终于道:“因圣女出逃,巫龙不稳,故而邪祟来到人世。” 见施姣姣配合,方衍在中庭找了张椅子坐下,甚至好脾气地让施姣姣也落了座。 巫族通过偃心之术夺取凡人感情供奉巫龙,同时每代还会选出一个资质不错的女子进入巫龙殿为巫龙日夜颂歌,以平息巫龙体内的戾气。 他看着施姣姣满脸的颓败,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若真是如此…… 方衍:“说说圣女出逃吧。” 施姣姣讲了一个狗血故事。 她被选做成为这一代的圣女,要进入巫龙殿,将自己的身心未来、以及所有的爱恋全都献给巫龙。 她的朋友都很羡慕她,圣女是巫族非常尊贵的身份,仅次于他们的巫龙。 她会受到巫龙眷顾,拥有新的力量,一生无病无灾,无忧无虑,被整个巫族尊敬供奉。 可就像市面上流传的话本一样,施姣姣并不想当这个圣女,她不愿意将自己的一切献给所谓的“神明”,要夺取别人感情来壮大自己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在进入巫龙殿前,她跑了。 等巫族的人再找到她时,她已与聂立侯有了夫妻之实。 圣女出逃,巫龙不稳,巫族只得费力安抚巫龙,根本没空来找她的麻烦。 直到最近,她看到邪祟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邪龙戾气所化的分//身。 方衍:“你维护姻缘庙,也是为了不让巫族找你麻烦?” 施姣姣:“对。” 方衍:“你当看到今日的女修了,她以后再无法再去爱旁人。或许对她而言,现在的情况更好,可她失去了选择的权力。” 施姣姣读出方衍话中意思,解释道:“如果不是盟主今日劈开了雕像,我至今不知道里面也藏着巫龙的一寸分//身。” 方衍:“凡心中怀爱者祈祷,感情都会丢失,如此神奇,你说你不知道。” 施姣姣更为焦急:“可我真的没有感受到雕像身上有巫龙的气息,以为只是单纯的一个庙宇,一切都是巧合!” 方衍漠然地看了施姣姣一眼。 只是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下,那一眼却显得极为缥缈遥远,似只是借着施姣姣,看向某截被掩藏在漫长岁月积累的尘埃中的片段。 既怀念,又厌恶。 如果施姣姣和林昼月足够熟稔,或许能在此刻认出方衍的眼神,像极了林昼月提及自己师祖曾经蒙难。 可她与林昼月只勉强算点头之交,又出于慌张惶恐,急忙避开了方衍的视线,也就什么都没有察觉。 少顷,方衍再次开口,似是耗尽了耐心一般,直接问道:“闻剑笙呢。” 施姣姣不敢再有隐瞒,将剩下的事和盘托出。 巫族人才凋零,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找到第二位合适的圣女,而巫龙越来越不稳定,所以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女儿,聂恬淳身上。 闻剑笙除邪回来时,恰好撞见巫族要强行将聂恬淳带离的场面。 千逢元君对付几个巫族手到擒来,可她并没有拔剑,而是主动提出,要替聂恬淳去当这个圣女。 方衍冷哼一声:“让千逢元君去当圣女,巫族好大的面子。” 施姣姣:“我也是看到闻会长才认出来那是千逢元君,若我知晓……” 方衍:“她有说为什么要去吗。” 施姣姣:“元君并未明说,可我见元君是来墨灵渊寻人,想进巫族驻地,多半是为了巫族至宝——勿问池。” 方衍:“勿问池?” 虽然因师从龙曦,他对巫族有不少的了解,但勿问池还是第一次听说。 施姣姣:“勿问池乃是巫族巫龙诞生之地,此池可映出尘世间任何一段历史,用来寻人,十分方便。” 方衍眼中有什么东西迅速闪过。 疏泉境内,林昼月眸光冰寒,垂霄剑固执而决绝地贯穿了他的肩膀,带着他的血肉把即将成型的万灵镜击成粉碎。 万灵花瓣缓缓飘落在血泊之上,犹豫一叶叶绮丽的小舟。 方衍:“勿问池能映出时间不明的历史吗。” 施姣姣:“盟主的意思是?” 方衍:“比如我丢了一件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 施姣姣:“能的。” 万灵镜本该照出他与林昼月的牵绊所在,却因为他的狂妄自大而毁掉,可如果有勿问池…… · 霞光自东方攀爬而上,驱散朦胧混沌的晨雾,林昼月望向从叶尖滑下的一滴露水,那上面隐约倒映出方衍的身影。 “闻剑笙有消息了?”林昼月道。 二人曾经有着天下最亲密的关系,每日清晨总要缠绵一会儿,等方衍在林昼月眼睑烙下一吻才肯走向新的一天。 如今却像是除了正事再无话好说,连最简单的早安都没人去问。 方衍:“在真正的墨灵渊。” 一提起墨灵渊,所有人都觉得是人界西南那片地界,偏僻、灵气平平,也只有一个墨灵城内的姻缘准些,普普通通不起眼。 可真正的墨灵渊建在十万大山的山谷内,那是巫族的驻地。 林昼月听完后“嗯”了一声,接着道:“我去叫十七。” “等等。”方衍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抬手就要去拉他手臂,在发觉他的躲闪时又忽地止住。 骨节分明的手指尴尬地停在半空,不甚明显地颤动两下。 林昼月没什么温度的眼神从他与方衍中间的缝隙中移开,并自然而然地向后退去一步拉开距离:“怎么。” 那停在半空的手终于是垂了下去,方衍面上有一瞬的失落,随即眼尾一挑,重新笑道:“墨灵渊藏得很深,得施姣姣带我们过去,等她准备好要晚上了。” 林昼月点点头:“我知道了。” 林昼月没有返身回屋,也没有开口,只无声而冷漠地看着方衍,似在赶人。 别说当上盟主,就是方衍在师门时都没被谁这么嫌弃过。 他该寒声呵斥或者扭头就走以彰显威严,可偏偏是面对林昼月,连半个过硬的字眼都吐不出来。 方衍下意识想要调整表情,就算没什么气势,也不能露出真实的心绪。 这是他几百年来修炼成的本能。 可当眉梢眼角都听从控制,即将构成一张完美的假面时,他又陡然卸了力气。 他道:“昼月,等找到闻剑笙后,你会去哪儿?” 林昼月:“听从师门安排。” 方衍:“魔界在人间逃窜的叛逆还未清除……” 林昼月以为方衍要趁他下山继续纠缠,眉心皱了起来:“你有完没完。” 方衍:“你不愿意我跟,那我不跟便是。” 林昼月心中零星浮现出惊讶。 新鲜。 他不愿意,方衍便不跟? 然而这点惊讶转瞬即逝,林昼月:“又想耍什么花招。” 方衍无奈一摊手:“我只是觉得施姣姣的话有些道理。” 林昼月:“什么。” 方衍定定望着林昼月:“爱一个人,是想让他开心。” 最后一片晨雾也被霞光驱散,林昼月在方衍眼中看到抹漂亮的橙黄,以及天地间的自己。 蝉鸣早就知情识趣的消失,在这凉意未歇的寂静清晨,唯有强有力的心跳近在咫尺。 林昼月抬手按在方衍的胸口。 接着。 一把将人给推开。 “那你就不该出现在我面前。” 他将方衍抛在身后,只身离开了院落。 这五十余年,以及生死后的回望,足够他了解方衍。 方衍的世界里就没有“求而不得”四个字,但凡方衍想要,就一定要抓在手中,无论用什么方式。 一个人的性格与其经历密不可分,方衍又怎么会因为施姣姣简短的一句话改变、甚至颠覆。 他不会再上当。 何况这只饵,他也已经没了兴趣。 第42章 蛟龙 日光逐渐刺眼,方衍站在原处,静默地注视着林昼月离开的方向。 那其实是非常普通的景致,刷着斑驳朱漆的拱门,并不茂密的梧桐,以及连空旷都算不上的窄路。 以他的修为,本不该做什么梦,就算有,也是关于未来的一些先机。 可或许是受伤未欲的缘故,自从林昼月出事到现在,每当他陷入沉睡,总会梦见那天的场景,如同无尽循环般,一遍又一遍反复重现。 从前二人在一起时,林昼月偶然提过,自己的命劫是“情”字,多半是林深为林昼月算的命数 可林昼月说遇到了他,劫难不攻自破。 是他辜负了期待。 方衍略眯起眼睛,目光微微上移,随意地停在一朵轻薄的云上。 龙曦…… 龙曦不曾关心过他未来会如何。 他一路顺风顺水,除了登天谷差点阴沟里翻船外,没遇到过什么能称得上是波折的事。 直到现在。 为了平复噩梦带来的焦躁,他试着用各种手段将林昼月骗回身边,只是事与愿违,月光总似水,越是试图握紧,越是分毫不剩。 细细回想,他最近难得的宁静,竟是有闻十七在的时候。 闻剑笙的这个弟弟向来聒噪,可如果闻十七在,林昼月就会收起浑身冷硬的尖刺,给他一种旧日延续的错觉。 林昼月会笑,会开心,会为了让闻十七不那么忧心而努力试着说些琐事。 龙曦教他爱修真界。 登天谷中的少年教他爱自己。 他却从来不知道怎么爱心上人。 现在他慢慢懂了,林昼月却不愿再信,或者说,不愿再关心。 林昼月已经看破,可他却后知后觉。 那么珍贵的月光,就是用捧的都会流逝,哪里禁得起他看似温和实则粗暴的折腾。 方衍抚上刚刚林昼月施力推开的胸口,如果有可能,或许林昼月不只是想推上一把,而是再刺伤一剑。 可他的心跳却逐渐平静下来。 只要林昼月觉得快乐。 他就会觉得快乐。 · 夜半。 十万大山腹地的某线峡谷内。 “再里面便是墨灵渊的地界,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施姣姣怀抱着法器,僵硬地停在一道树荫前。 林昼月默默观察着四周。 他们正走到峡谷最窄处,两边怪石嶙峋,再向前复又重新宽敞起来,树影绰绰间隐约还能见到一点水花的反光。 方衍淡淡道:“好自为之。” 施姣姣咬着下唇:“多谢盟主恩典。”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逃向来路。 闻十七已经听过来龙去脉,不过还是有一事不解:“你怎么看出来施姣姣有问题的?” 方衍:“巫族身上都是一个味儿。” “我是没闻出来。”闻十七撇撇嘴,“施姣姣那么护着姻缘庙,算是助纣为虐吧。” 施姣姣并非纯善,能看出来巫龙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所以逃跑,也并非纯恶,为了自己的安稳,对城内的圣女像知情不报,纵容巫族为恶,此事无可推卸。 方衍:“世间种种皆有因果,她的因果要到了。” 闻十七这才哼出一声,迈着步子走进墨灵渊。 闻十七:“也就是说当那劳什子的圣女要将全身心都献给巫龙,为了保证忠诚,我姐的记忆会被剥离出来,加上巫龙殿有结界,所以联系不上她?” 方衍:“没错。为了能在巫龙的戾气下生存,不会剥夺圣女的修为,我们得找到闻剑笙的记忆。” 闻十七一把拉过林昼月:“到时候就看咱俩的了。” 方衍想把林昼月重新拉回来,迟疑片刻,终是没有抬手。 他对闻十七道:“是看你。这场局是闻剑笙为你跟我设下的。” 说完又对林昼月:“到时候让闻十七冲锋陷阵,你在后面看就行。” 当知道闻剑笙替施姣姣成为圣女进入巫龙殿,几人都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闻剑笙设下的一个局。 昔日龙曦封印了阴阳二龙与偃心之术,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有如火如荼的仙魔大战,让巫族逃过一劫。 闻剑笙来到墨灵渊发现巫族踪迹,知方衍与巫族有旧仇,加上为了不让巫族继续祸害那些被情所困的人,借机潜入巫龙殿。 她本来打算通知方衍里应外合,顺便让闻十七也知道这事儿,趁机锻炼锻炼自己弟弟,结果却阴差阳错将林昼月也牵扯了进来。 闻十七揉揉鼻尖:“抱歉啊昼月,连累你跑这么一趟。” “没必要说抱歉。”林昼月,“我们之间,应该的。” 闻十七:“嗨呀,回头我请你吃饭!” 方衍在旁看着二人兄弟情深的互动,任由占有欲和理智在心头交缠。 他没有去管,也没有去细想。 只走在林昼月身边,静静享受当下。 越是往里去路越开阔,盘根错节的粗树也越多,落叶堆了一地,一踩就会发出零碎声响,在幽静的峡谷中格外明显。 他们所处的地方太深,丛林又太密,月光便半点都照不进来,只有星星点点的绿色萤火勉强指路。 三人又走了一段,看到了施姣姣说的断桥,以及藏在浓重云雾间的深渊。 闻十七够着头往下面看了一眼:“真的还有深渊啊,我们已经下的够深了,这不得直达地府?” 林昼月把闻十七拉回正途:“别看了。” 虽说这一路都是阴森森的,可这峡谷里的深渊更让他感觉不舒服。 尤其是经过断桥后,所有生机都渐渐消失,认不出种类的树大片枯死,地上连根草都看不见。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见到了标志性的香坛。 左右一边一个,有常人家的水缸那么大,到林昼月的腰高,四个尖锐的横刺簇拥着青蓝色的鬼火持续燃烧。 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闻起来十分怪异。 香坛边上各插着几根红烛,再旁边则是比香坛还要大上三四倍的头骨。 看形状是人的,可这也实在太大。 林昼月抬头看向枯树,上面好似挂着什么东西。 他凝神分辨,有些疑惑道:“是蜘蛛网。应该有些年头,但断口却很新。” 闻十七也道:“这边也有打斗的痕迹。” 二人说完便反应过来,是一直比他们快一步的沓神门。 沓神门不知怎的发现了偃心之术,估计还通过某种方式发现了巫族驻地所在。 闻十七神色忽然变得严肃:“不好,那我姐……” 林昼月:“我们加快速度。” 在前进的同时,萦绕在林昼月心头的疑惑再次浮现。 沓神门究竟是怎么知道偃心之术的? 想闯进巫族驻地,又是打算做什么? 似是感受到他的疑惑,方衍问道:“怎么了?” 林昼月不欲与方衍多言,只摇摇头:“没什么。” 踏入一个由八方香坛组成的圆盘,三人激活了传送阵。 林昼月眼前一阵恍惚白光,接近着裸//露在外的皮肤感觉到刺骨的凉意。 和峡谷中的阴凉不同,这种凉。来自于风雪。 雪? 然而还不等他的双眼适应极端的明暗变化,杀意率先袭来! 林昼月当即拔出垂霄挡在身前,抬脚朝前踹去。 “小心!” 他挥动垂霄将一只靠近身前的东西斩成两段,又迅速闪身避开飞溅的血液。 与此同时,他已经可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天空是浅淡到几近于无的紫灰,大雪纷纷扬扬降下,在大雪之中,他看到了一座寻不到边际的大山被从中劈出空白,拔地建着一片巍峨又华美的宫殿。 宫殿群的建筑都是由青绿色的玉石制成,最中心的那座自下而上呈扩散之势,飞扬的檐角临到一半时向中心合拢,最顶上又是一小座被灵力支撑着上下飘动的宫殿。 目之所及的所有山崖都布满积雪,而他脚下悬空的玉台上却片雪未存,只有几滴红绿汁液。 玉台右边是同样巨大的太阳花,左边是翠绿的巨大叶托。 在花与叶的中间,没有他想象中身穿斗篷凶神恶煞的枯槁老人,而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也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 除了手上没有奇怪的法器,穿着打扮和姻缘庙的圣女像极为相似。 闻十七正要询问,小姑娘的眼神忽然一凛,左右两边的花叶同时化为利剑朝三人刺来。 方衍双指并拢,虚虚一划,花与叶皆被不讲道理地连根斩断。 小姑娘难以置信地看了眼倒下的植物,眼都给气红了,手上飞快地掐出几个法决,脆生生喊道:“血魂之契,听吾调遣!” 长吟自高台之下传来,几条蛟龙逆着风雪出现在小姑娘背后,怒目圆睁。 小姑娘朝三人一指:“杀了他们!” 林昼月挑中离自己最近的那条蛟龙,二话不说凭空一跃,侧身躲过蛟龙的攻击,垂霄顺势反握在手用力挥出。 鲜血渐了满地。 他仅仅一招就削断了蛟龙的两只前爪。 这等速度叫小姑娘看得连嘴都合不上,林昼月却很不满意。 蛟龙咆哮着再次冲向林昼月,而他眼眸一凝,垂霄附着电光自下而上挥出,硕大的龙头重重砸向玉台。 林昼月负剑于身后。 上弦月的后九式杀伤力虽大,可惜不太好控制,但蛟龙毕竟还是蛟,对付它绰绰有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15?20:09:53~2021-08-16?20:2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听远声?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分开 来势汹汹的蛟龙还没开始作乱就接连丧命,小姑娘左右闪避着落下来的血水与尸体,还不小心滑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血堆里满脸茫然。 守卫巫族入口的花与叶被这么轻易地拔了不说,怎么连召唤出来的青龙也在转瞬间都死了?! 而方衍没有理会陷在差异中的小姑娘,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林昼月。 垂霄电光隐隐,而林昼月比垂霄还要锋锐,右手负剑而立,纷乱的大雪与之擦肩而过,黑发和衣摆被长风扬动,一双眸子沉静非常,如同上古便存在的旷野,斗转星移,唯其不曾变换。 方衍心中升出些莫名的满足。 不需要言语,不需要触碰,只是这么看着就觉得烦躁尽消,整个人都跟着静了下来。 可他不能继续冒犯下去。 在林昼月不悦的前一刻,方衍对小姑娘道:“还有什么招数吗?” 小姑娘如梦方醒,指着方衍道:“你们不是之前的那些人!” 林昼月心中一动。 之前的那些人……沓神门。 峡谷里的传送阵有打斗的痕迹,看来果然如他所想,沓神门先一步找来了。 林昼月:“那些人呢?” 小姑娘被他吓得一哆嗦,又擦着地面向后挪了几寸。 林昼月:“……?” 闻十七噗嗤笑出声,林昼月总是冷着脸,刚又杀了人家看门的蛟龙,还这么寒声寒语,搁谁谁不害怕? 他轻咳两嗓子,和蔼可亲地对小姑娘道:“之前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小姑娘仍是不搭腔。 林昼月觉得头都是疼的。 他们三个大男人在这儿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事儿。 虽然这个小孩子又能呼叶唤花又能招龙打架,但他们传出去实在是不太好听。 林昼月:“往里走吧,别在这儿耽搁。”说着向前踏出一步,打算绕过小姑娘走上她身后的拱桥。 只是第一步迈了出去,第二步还没开始,一根造型奇怪的权杖猛地飞来,直插入坚实的玉台钉在他身前。 来人……或者不能叫“人”。 那东西比林昼月还要高大几分,身穿金棕色甲胄,额头长着两根犄角,身后还拖着根沉甸甸、布满银色鳞片的尾巴。 方衍不知何时闪到了他身侧,比他还要靠前半步,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势,声音里透露着股危险:“龙卫。” 林昼月了然。 当初巫龙现世,信仰巫龙的人自发在墨灵渊聚集,发展成为巫族。 巫族供养巫龙,巫龙反哺巫族。 巫龙会为巫族的每位族人凝出一只龙卫,与族人签订契约,族人供养龙卫,龙卫保护族人。这是巫龙庇护巫族的形式之一。 龙卫也相当于巫龙的分//身,比那墨灵城里的邪祟高上一等,有其独立的意识,并融入进巫族族众里。 而所谓的圣女,也不过是巫族中比较特殊的一位,别人供养的是龙卫,她直接供养巫龙。 若巫龙只是普通的龙也就罢了,天下这么大,别说各界,就是飞个百里,各洲城都有各自的风俗。 却可巫龙偏偏一旦成熟就会离开墨灵渊出去作恶,至今仍旧燃着熊熊烈火的望川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林昼月喃喃道:“这些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方衍:“供养巫龙需要颂歌,这是每个巫族族人自幼就要学的东西。” 也就是知道。 林昼月眼中浮现出些许厌恶。 巫族一代又一代的族人都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或许在他们眼中,供养巫龙才是正确的事,至于巫龙将来会害死许多人,内部也会有可以自圆其说的方法。 比如他们是龙神眷顾的种族,已经脱离了人类,又或者生于世间谁能不死之类的观念。 遇见这种,根本无法讲道理。 哪怕是意识到不对偷跑出去的施姣姣,骨子里也还怀着对巫龙的敬畏。 闻十七跟了过来,小声道:“那这玩意儿好打吗?” 方衍瞥了眼正在替小姑娘拍土的龙卫:“一只的话还好说,如果多了会很烦。” 待林昼月点过头,方衍才撤去隔音的结界,眉峰一挑,对那一双灿灿金瞳的龙卫道:“这便是巫族的待客之道?” 龙卫嗓音醇厚,却不包含任何感情,像是哪位工匠做出来的低等机关人:“你们与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方衍:“那些人是什么人?他们对你们做了什么?” 龙卫静默片刻:“不管你们是谁,滚离巫族驻地。” 莫说方衍,就是林昼月和闻十七行走修真界这么多年,也还没谁敢对他们说一个“滚”字。 闻十七将游鸿抗在肩上,朗声问道:“若我们不滚呢?” 龙卫看向闻十七。 它眼中金光愈盛,连瞳孔都被吞没,只余下一片刺目的灿金。 “那就和之前的人一样。” “死!” 林昼月与闻十七对视一眼。 沓神门来的人已经死了? 可既然沓神门能知道巫族的存在,肯定不会打无准备之仗,怎么会被这么个小姑娘和龙卫消灭? 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见龙卫将地上的小姑娘抱在怀中,突然仰天长啸。 紧接着,整片宫殿群全都震动起来,无数的巫族族人与龙卫从四面八方涌现。 或相互执手,或是巫族族人骑在龙卫脖子上,又或者被抱在怀里,一时间整片天空都被遮挡,满眼是鳞片闪烁的银光,与巫族服饰的红金色。 待巫族大军摆开阵势,有新的蛟龙从深渊飞出,在玉台边上狰狞地裂开大嘴,虎视眈眈地看着林昼月三人。 话还没说两句就摆起这阵仗,看来巫族并不喜欢和外界交流。 闻十七重新拎起游鸿:“好家伙,巫族数量有这么多啊,这得打到什么时候?” 林昼月也握起垂霄,他本就主张能动手就少说话,比起弯弯绕绕的试探,还不如全给打服了再说。 然而不等他动手,方衍忽然不轻不重地按在他肩膀上。 那是一个阻止的动作。 方衍低声道:“你和闻十七去找闻剑笙的记忆,这里交给我。” 闻十七望着那满天都是的巫族大军,第一次关心起方衍:“你自己能行吗?” 而且身上还有伤。 方衍轻笑,眉目间俱是傲然:“不过一群杂碎罢了。” 说完又对林昼月道:“你们要注意安全。” 林昼月简短地“嗯”了声,和闻十七一同挑了个方向闯去。 这些巫族族人和龙卫修为都不高,只是数量惊人罢了,垂霄和游鸿很快就破开一条道路。 来到路的尽头,林昼月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在飞溅的无边血色之间,方衍孤身一人站在玉台之上,对密密麻麻、杀意尽显地巫族大军视若不见,兀自注视着他的方向。 见他看去,眼角朝下一弯,露出个温柔含情的笑容,像是在无声安抚。 有位握着比自己还高的权杖、衣着繁复的面具人走过长桥,还不等林昼月看个仔细,又被赶来的一只龙卫挡住。 “昼月!这边!”闻十七拽着他跳下一处断崖。 伴随着呼啸的风声,玉台上的对话不真切地传进他耳中。 “巫族与仙盟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方盟主为何而来。” 那点血色间的笑意像是只供给他一人的错觉,顷刻间便再寻不到任何痕迹。 他听到长劫剑吟出不容质疑的威严,而方衍犹如身处仙盟的元清大殿高台,声音冷漠而悠远。 “承先人遗志,行当世之道,本君为覆巫族而来。” · 由于来巫族之前就做了多手计划,和方衍分开后,林昼月和闻十七二人很快甩掉穷追不舍的巫族族人和龙卫,从一道拱桥下横穿而过,按照施姣姣给的路线去找储藏圣女记忆的地方。 没了方衍在场,闻十七说话又放开许多:“按计划,我就得知道我姐的一些秘密了,你说等找到她,我会不会挨打啊。” 林昼月:“千逢元君的局中既然包括了你,那应该不怕你发现。” 闻十七:“我还真想看看我姐到底是为了怎样的一个人折腾这么些年,要是让我先找到,非打他一顿不可。” 林昼月失笑:“你再把人给打跑怎么办。” 闻十七:“不至于吧,我姐修为那么高,能看上的岂是泛泛之辈?若是修为低的,说不定熬不过岁月早就……” 话到一半闻十七息了声,显然不敢去想这种可能代表的结果。 林昼月心头也是一沉。 他虽和闻剑笙没那么熟悉,对方毕竟是闻十七的亲姐,他还是希望闻剑笙可以得偿所愿。 林昼月:“别想那么多,我们只是去找千逢元君的记忆,又不是找到记忆就能找到人。” 闻十七:“也是,先把我姐从那劳什子的巫龙殿里弄出来再说吧。” 他们绕过了表层的宫殿群,在群山中的小路上飞驰,四周是蒙蒙雾气,以及异常茂盛的植物。 长到人膝盖高的蒲公英到处都是,杂草更是有两个闻十七那么高,也不知怎么在同一片土地上共存的。 二人穿过植物群,走进积雪当中。 靠着法器踏雪快速前行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后,闻十七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庭院低声道:“到了!” 第44章 命劫 整个庭院只有一座类似庙宇的建筑,正面中央挂了个竖着的牌匾,上书沉珑亭三个大字。 沉珑亭除了正西靠山有天然墙壁外,另外三面都没有设墙,只由十二根下包金上镀银的玉柱撑着亭顶,玉柱之间还系着面暗绿的经幡,每面经幡尾处都坠着几个小铃铛,经由风一吹,撞出让人沉醉的脆响。 林昼月与闻十七对视一眼,握着各自的法器,谨慎地踏上通由沉珑亭的波浪形透明玉桥。 玉桥下面是成片的雪松,不算高,但普通人若摔下去指定活不成。 林昼月步履轻盈地踏过玉桥,趁经幡被风吹动时朝里面窥去。 亭内十分空旷,靠山的那面墙边竖着个和亭子一般高的古铜书架,上面摆的全都是玉质书简。 就是这些书简! 历代圣女的记忆,就储藏在这满架子的书简之内! 不过在沉珑亭正中心的金色地毯上,端坐着一个剑眉星目的男人。 在林昼月看向男人时,男人也朝着他的方向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灿金的眼瞳。 “客从何来?” 林昼月掀开经幡走进沉珑亭,沉声道:“墨灵渊之外。” 男人点点头,态度竟很是客气:“巫族重地,还请折返。” 和外面那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巫族不同,眼前的男人好像很好说话。 但能独自守在重地的,怎么可能是简单角色。 林昼月没有掉以轻心,偷偷猜测男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若说是龙卫,额上却没标志性的龙角,若说是人,眼瞳却是灿金的。 不过他一不是医修二不是仵作,是什么东西都不归他管。 他再次出声:“我来取一物,还望阁下行个方便。” 男人:“入了沉珑架的东西,不可能再取出去,还望折返。” 林昼月拔剑出鞘:“那就是没得谈了。” 垂霄以迅雷之势,携满剑电光刺向男人。 男人一手拍地,猛地闪过垂霄,空着的另一只手袭向林昼月肩头。 林昼月飞身后退,直掠出沉珑亭。 在脚踩到玉桥时,给躲在暗处的闻十七使了个颜色:去拿你姐的玉简,我拖住这男人! 为了给闻十七争取机会,林昼月剑出如雷,又猛又快,招招直取男人命门。 男人没想到他有这般修为,表情也变得严肃,二人转瞬间就过了百招。 在百招之后,林昼月抓住对方一个错漏,垂霄刺向男人侧腰。 锋锐的剑尖依次刺破外袍里衣,将要贯穿血肉时却像抵上什么坚实的山石,再难前进半寸。 林昼月眉心微蹙,将剑一横,男人的衣物瞬间被他挑开条口子。 在那衣物之下,巴掌大的鳞片群逐渐消失。 他再次看向男人眼瞳。 这到底是龙卫还是人? 男人往侧腰上瞥了眼,似夸奖般:“身手不错。” 林昼月没有理会,垂霄再度朝男人刺去。 而男人见已暴露,索性不再伪装,整只手掌都异化成龙爪状,不管不顾地握上垂霄剑锋。 男人:“阁下这般身手,折在沉珑亭岂不可惜?速速和进了亭中的同伴离去罢。” 林昼月冷声道:“废话真多。” 他用力抽出垂霄,眼中银光一凝,摆动的经幡与飞扬的白雪同时被定格在半空,风与云分寸未变,滚滚雷声自他识海响彻山谷。 垂霄在男人伸长的手臂上擦出一路火□□直向前,来到上臂时被林昼月反手而握,杀意陡现。 男人察觉到不好,将所有鳞片都堆在最为脆弱的脖颈处,身子跟着就想后撤。 晚了! 林昼月腰间发力将身形翻转,力道成倍注入垂霄,一时银光大盛,剑锋穿透层层鳞片,将男人的头颅直接斩下。 ——管你什么东西,我一剑破之。 经幡重新摆动,白雪也随风落下。林昼月收剑入鞘,避过一地浑浊血迹,打算去沉珑亭中找闻十七。 与此同时,他听道闻十七惊喜的声音:“我找到了!” 然而在他刚迈进亭内时,男人的头颅忽然在地上滚了一圈,从他身后自下而上地望来,幽幽道:“凡进者,无可出……” 紧接着,亭内白光一闪,转瞬将他整个包裹在内。 林昼月来不及管什么人头不人头,呼唤道:“十七!” 可他没有得到闻十七的回应。 周围只有无尽的白光,脚下连一丝影子都显不出来,他试着向前走了几步,却根本分不清有没有移动。 机关? 秘境? 还是幻觉? 林昼月停下来闭上眼,将神识扩散开去试探着整个空间,片刻后他找准一个方向,凛冽的灵力轰然炸开,再睁开眼时,白光如同墙砖般一块块剥落。 而在那白光之后,是熟悉的火海。 凤凰林正烧得旺盛,夜空全被染成浓郁的红色,有风穿过火光,送来一阵强烈的血腥味。 林昼月不由自主的走进火里,那看上去灼热无比的烈火并未给他造成任何伤害,他也就循着血腥味而去,在味道最重的地方,看到有人撑着把断剑,勉强站在那里。 青年脸烧得通红,唇却没有半点血色,汗水不断顺着脸颊滑下,还未落地变化为蒸汽消散。 胸口传来一阵钝痛,砸得人发闷。 林昼月看到方衍从他身边经过,焦急地跑向青年,又被青年有气无力地呵止停在原地。 记忆与眼前的场景一一重合,林昼月心中升出难言的愤怒,眸色愈发冰寒。 他冷声道:“出来!” 刚刚被他砍了头的男人出现在他身侧,巫族统一的红金外袍没有任何破损,脖颈处更是连道印子都没留下。 男人朝他行了一礼:“见过清霁仙君。” 林昼月将灵力注入垂霄之中,之前是他大意,这次定要将男人连身体带魂魄全都劈成灰烬! “清霁仙君莫气,且听在下一言。”男人面上一团和气,带着笑把垂霄剑又按回鞘中:“仙君半步分神,在下靠着巫龙残魂躲过一劫已是侥幸,断然是受不住仙君之怒的。” “虽与仙君初见,可在下仰慕仙君绝代风华,愿为仙君效犬马之劳,还望仙君手下留情。” 林昼月:“为我效犬马之劳?” 男人:“正是。” 林昼月:“闻十七在哪里?” 男人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仙君还真是重情重义。闻会长触动了沉珑架,和您一起陷进了沉珑局中,不过仙君放心,只要闻会长心念坚定,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林昼月微微眯起眼:“如果心念不坚呢?” 男人笑笑,没有说话。 林昼月面色沉了下来。 不过他并未有多少担忧,毕竟他没从这所谓的沉珑局中感受到多少杀机,而且闻十七这个人除了在生意上会多个心眼外,其他时候都乐善好施简单率真,不会有什么心魔。 先出去再说吧。 还得去找闻剑笙。 林昼月这么想着,打算先破这沉珑局,只是还没等他灵力凝聚,就听男人又道:“清霁仙君这么急着走?” 林昼月:“有事?” 男人:“在下确实是仰慕仙君风华,欲帮仙君渡日后命劫。” 林昼月瞥去一眼。 他的命劫? 男人抬起手,指向在火海中抱着青年尸体,沉默静坐的方衍。 忽地笑了一声:“仙君命劫唯一个‘情’字,此人不死,仙君命劫难渡。” 一道雷光猛地劈在男人脚下,就连是虚影的火焰都有一瞬的错乱。 林昼月眸光愈发冷冽。 他的师尊当年为他算过命劫,男人多半是从他记忆中看见了。 若只是情情爱爱倒也罢,可他记忆中还有关于垣怆的大小事宜,若这些事流传出去……他望着男人,杀心顿起。 男人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后退一步:“仙君,那方衍如此对你,你就不想报复回来吗,方衍修为大乘,当世无匹,但若来到我这沉珑局,仙君与我联手,定能叫他有来无回!” “仙君,这是杀死方衍唯一的机会!” 周遭的画面变得扭曲,陡然化成一处阴森的祭台。 青年四肢锁着粗重的铁链,六十四道天雷从苍穹迅猛而下,将青年劈得口吐鲜血,神智都逐渐丧失。 惨白的亮光一次次照亮山谷,男人面含悲痛,似是对林昼月遭遇的不公痛心疾首:“仙君,难道你就不怨吗?” 接着,周遭的画面再次扭曲,方衍独立元清大殿高台,底下是各大宗门正在朝拜,山呼方衍道号尊称,宣誓臣服与追随。 男人:“仙君您憎恨这尔虞我诈的修真界,方衍则是当世玩弄权术的第一人,只要方衍一死,修真界必然会付出该有的代价!” “仙君,您就不想看看这恶心的修真界会有怎样的下场吗?!” 男人情真意切,一字一句穿过耳朵,越过识海,直冲向林昼月心底最深处。 只要方衍死了。 男人:“只要方衍死了!他就再也没办法纠缠仙君!” “而且也不会对垣怆构成威胁,仙君您可以专心修炼,以您的资质,得道飞升指日可待,何况您还有林深林掌门……” 话未说完,垂霄剑忽地架在男人颈上。 林昼月漠然道:“我想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了。” 第45章 秘术 沉珑亭。 沉珑架。 沉珑局。 林昼月一开始为“沉珑”二字所困,听对方提及师尊才忽地想起,在他小时候曾听师尊讲过的故事。 当年鬼匠龙曦为保人间太平封印阴阳二龙,覆灭巫族,结果乍看上去像是一个没留,但龙曦总觉得巫族之事并未彻底结束,因为历代圣女的记忆在覆灭间遗失了。 而那些包含巫族历代发展的记忆,是属于他们的文明,是“希望”的种子。 他的师尊怀疑,以龙曦的修为不可能错漏巫族,但圣女们的记忆堆久融合,产生了“灵”,为了巫族的延续,在龙曦下手之前自己跑了。 因为是“灵”,故而非人非妖,没有形体,又因为圣女向来以巫龙为尊,故而以似龙之男貌现身来伪装身份。 垂霄缓缓渡上一层圣洁白光。 雷霆之力,最擅诛邪。 林昼月:“龙曦前辈耽于仙魔大战,未将巫族斩草除根,作为后辈,自当弥补其遗憾。” 闪烁的电光在男人脖颈处烧出缕缕黑气,而男人终于慌张起来。 男人:“仙君,难道你就不曾怨恨吗,方衍将你当成替身,当成玩物,你的爱意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你不会不甘心吗!” 林昼月眼皮微动。 纤长的睫羽再度扇开时,底下是一片比从前更甚的冷漠。 林昼月:“本君自己的事,轮不到外人来置喙。” 男人:“那修真界呢!难道你想看修真界继续尔虞我诈你争我夺?你们垣怆避世而居,说好听点是不愿为俗事所扰,其实根本就没有试着去改变一切!你们全都是懦夫!” 林昼月并不否认垣怆不打算去改变修真界任何现状的事实。 可若一个人或者一个门派从未尝试就退缩,这或许是懦弱,但仙魔大战垣怆出力最多,永远顶在前线,懦夫二字,怎么都落不到他们头上。 男人不过是从他的记忆中窥探到方衍准备将巫族灭族,所以想尽一切办法来激怒他,想让他阻止方衍罢了。 没有再多说下去的必要。 垂霄威压大盛,千丝万缕的电光自剑身伸展而出,将男人逐渐包裹成茧。 男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仙君!我可以将偃心之术交给你!你可以用它将方衍变成一个无情无欲的怪物!” 林昼月淡淡道:“无论方衍其他身份是否合格,至少这个仙盟盟主,没人比他更合适。” 男人:“林昼月!你就不能恨吗!” “杀了方衍!” “杀……” 随着男人的消失,幻象跟着疯狂摇晃,摇摇将摧。 只是幻象中的人未有察觉。 元清大殿上,来朝拜的各大宗门已然散去,被搅乱的氤氲雾气重新凝聚,好似薄霜铺了一地,肃穆冰冷的青铜编钟悬挂两排。 在那静默的尽头,方衍穿着华贵白服独自端坐高位,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不知何时垂下,如果不是胸口还在起伏,单看那张没有表情又过分完美的脸,竟像是个被制造出来的假人。 幻象已然崩塌一半,编钟一个接一个地掉进虚空,雾气也流水般泄入黑暗里。 忽然间,方衍动了。 眉目都跟着亮了起来。 林昼月转身看去,一袭蓝衣的青年逆光走进殿中,手中拎着个坛子,神情淡漠,目却含情:“新酿的酒。” 若有旁人见了,定要被这大不敬的言谈举止吓得当场跪下,而方衍却很是欣喜,主动走下高台,一步步地靠近青年。 二人默契地朝对方伸出手,在指尖相触的那刻,幻象烟消云散。 林昼月鼻翼微颤,似在追寻已经化为虚无的酒香。 无论被怎么诱引,他从来没有想过让方衍去死。 同样的,他虽然对这个修真界没什么兴趣,却也没想过让其毁灭。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方衍的盟主身份很是称职,尽管不喜欢,但在仙盟待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方衍做了最好的权衡。 至于这五十年,他怨恨吗? …… 至少不甘心是有的。 一段感情,无论最后是以什么理由结束,但曾经相爱,有过最美好纯粹的时刻,它都算是完整的。 而他却从来没有靠近过,全是被蒙骗下的一厢情愿。 无关任何绮念,只是发自于尊严的不甘心。 罢了。 纠结于此,只会有碍修行。 伫立片刻后,林昼月走向来时的白光。 男人已死,只要闻十七那边结束,他们就可以出去。 他指尖掐出一点流萤,收起垂霄,追随流萤而去。 不久后,他在一片竹林间找到了闻十七。 那是片很安静的竹林,连风声都没有,晴好的阳光下,每根竹子都颜色鲜亮,清澈的溪水不肯流动,维持着半圈水纹停驻在一弯拱桥之下。 像是被万物隔除,连岁月都将其遗忘,于是它便滞留在某个时刻,长长久久静止着。 本该是令人难过的景致,林昼月却并没有任何伤心之类的情绪,反而觉得眼前的静止怎么看怎么鲜活。 闻十七察觉到他的到来后转身道:“来这么晚?” 林昼月将刚刚发生的事挑重点简单说了遍。 闻十七:“等等等等,我没听明白,如果那男人是历代圣女记忆幻化而出,它死了,我们怎么还在这沉珑局里?” 林昼月:“它是圣女们为了保护巫族凝聚成的一股执念,沉珑局算是简略的机关或者秘境,它只不过借了沉珑局出现在我面前。” 闻十七:“哦哦,也就是圣女们给巫族文明设下的一道保护伞没了。” “嗯,差不多。”林昼月目光在竹林间环视一圈,“你这边怎么样?” 闻十七晃晃手中握着的玉质书简:“我姐不愧是有备而来,留了一手,只存了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其他关于闻家啊、修真界啊之类的都造了假。” 林昼月:“你确定关于那个人的记忆是真的?” 闻十七:“对,因为这片竹林给人的感觉明显不一样,而且其他的记忆全都藏在了这段记忆里面,估计就是这样,才瞒过了那个男人和沉珑架吧。” 林昼月恍然。 闻剑笙执掌闻家多年,果然有自己的本事。 林昼月:“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不过可能我没什么经验,不懂情爱。”闻十七挠挠头,看上去很是不解,试探着问道,“你当初喜欢方衍的时候,是喜欢方衍什么?” 林昼月回忆了小会儿,不带任何偏见地回答:“一开始是因为感动,后来觉得他人还不错。” 闻十七笑道:“你就是心软。” 林昼月“嗯”了声:“以后不会了。” 吃一堑,长一智。 有所经历,就该有所成长。 “那我们走吧!去巫龙殿!” 闻十七双手捧起玉质书简,注入水灵力将它消解。 晶莹的碎光在空中打了个旋,将整个沉珑局彻底撞破,欢喜地飞向远方。 · 墨灵渊内。 主殿供奉了千百年的灵珠被一道光柱孤零零地托在空中,映着整个巫族的惨状。 巍峨华美的宫殿群十之有八都化为废墟,漫山遍野都是染血的玉石,以及巫族族人或者龙卫的断臂残肢,磅礴的火灵力不但中止了大雪,还将各处的积雪化为泥泞的水渍,继而全都蒸发干净。 连绵的雪山成为了没有尽头的焦土,到处都是痛苦与绝望的哀嚎。 方衍手持长劫踩在灵珠之上,白衣连块血污都没沾染,神情冷漠地俯视着奄奄一息的巫族大祭司,语带讥讽:“近千年过去了,竟仍没什么长进。” 大祭司跪在血污之间,撑着法杖勉强仰头:“你究竟,是什么人……” 方衍:“这个问题,等你去了地下,去问问那些因你巫族邪灵惨死的无辜之辈罢。” 大祭司蓦地又吐出一口鲜血,旁边的族人连忙掺了他一把,让他不至于趴上地面。 他咬紧牙关,低声道:“怎么样?” 族人红着眼眶摇头:“五巫都没了……” 五巫是巫族灵力最强的五人,修为最低也是出窍,个个能歌又善舞。 然而他们的歌声与舞蹈除了能供奉巫龙外,还能将人拉向死亡。 自巫族迁居墨灵渊至今,但凡误入或来犯者,全都死在了五巫的手中。 可即使是五巫,也没能触及方衍的半寸衣角。 大祭司望着还站在他们灵珠之上的方衍,开始喘起粗气,甚至翻起白眼。 “大祭司!”族人也不顾上什么尊重不尊重,上手拍打着大祭司的后背,将人从鬼门关给拽了回来。 方衍垂眼俯视着底下巫族的挣扎,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龙曦对他有教养之恩,他理当完成龙曦遗志。 还有修真界的太平,死去的、被夺取情感的无辜者,也在等他讨一个公道。 长劫一横,威压再次从墨灵渊上空倾压而下。 大祭司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喊道:“还望盟主留巫族一条生路!老朽愿将巫族秘术交予盟主!” 方衍嗤笑:“偃心?” 大祭司:“并非偃心!而是能将其他人的情感、血肉、乃至灵魂都转化为力量的秘术!盟主不就是为此而来吗!” 第46章 勿问 作为巫族驻地最后一座还算完整的山体,巫龙山外漂浮着透亮的玉珏碎块,色泽纯净,神圣而庄严。 巫族信仰供奉的神灵就盘踞在里面,听着信徒的哀嚎,自始至终没有丁点动静。 方衍脚踏巫族至宝,眼底闪过一阵阴云,竟是比长劫周身环绕的烈火更为浓重。 他意识到什么,冷声道:“之前的那些人就是为此闯入巫族驻地?” 大祭司老老实实:“正是。” 原来如此。 或者说……果然如此。 一直以来的猜测应验,方衍面上不动声色:“那他们拿到你说的秘术了吗?” 大祭司见状大喜,以为方衍同意这个交换条件,连嗓音都不由抬得又快又高:“没有!他们来的修士虽然厉害,但还是被我巫族五巫给打退了!在下保证盟主是除巫族外,唯一会使用该秘术的人!” 方衍满意颔首:“很好。” 大祭司在族人的搀扶下哆嗦着两条腿站起来,正盘算着怎么开口让方衍履行承诺,腰还没有挺直,察觉到陡然旺盛的杀意。 族人手上一抖,大祭司跟着跌回地面。 他震惊地重新望向方衍:“你不想知道……你的目的不是巫族秘术!” 方衍似笑非笑:“本君说过,本君乃是承先人遗志,行当世之道,为覆巫族而来。” “不是为的巫族秘术,那你是怎么知道巫族驻地的……”见长劫剑动,大祭司惶恐非常,话都断断续续,“施姣姣,是施姣姣那个叛徒为你引的路!” 方衍:“不错。” 大祭司:“难道,难道……你连巫龙都想杀……” 方衍悠悠开口:“到现在还惦记着巫龙,可惜巫族将灭,你们信仰的神灵却只知道蜷缩在壳子里,根本不愿庇护它的信徒,为了这等卑劣的邪物,你们害了多少无辜的人。” “你懂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巫龙的伟大!”一生的信念被人侮辱,大祭司激动道,“施姣姣当初能离开,逃脱圣女的指责义务,是因为根本就没进入巫龙殿!巫龙殿只能从里面打开,你根本就进不去!” 发现自己无法阻止方衍,大祭司脸上浮现着癫狂而诡异的光彩,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就是杀光我巫族族人也没有任何用处!巫龙不死!巫族不灭!” “巫龙不死!巫族不灭!” 方衍眼底愈发嘲讽,余光见一道水蓝色的碎光滑过天际。 他弯起唇角,含笑道:“巫龙殿?” 话音刚落,剧烈的震动自巫龙山传出。 外面围绕着的十四根玉柱由内而外碎裂,空中漂浮的玉珏也纷纷坠落,那扇嵌在山体内部、有半座山高的石门被从内推开一道细缝,像连接阴阳两界的裂隙般满是尘雾。 大祭司的癫狂戛然而止,其他巫族族中变得更加混乱。 “怎么可能?!” “巫龙殿从里面开了!” “那可是巫龙殿!怎么会这样?!” 大祭司望着依旧一派从容的方衍,很快明白过来。 是方衍在搞鬼! 大祭司费力地抬起手,还未来得及吐出半个字,就觉得胸口一烫——心脏被一道红光刺穿。 方衍自灵珠凌空走下,在他后脚也离开时,这件巫族至宝裂成两半,重重跌进山谷。 长劫爆发出万道火光,流星般将巫族驻地照成正红色的天地。 又不少巫族族人试图拼死一搏,却连方衍的身都没来得及接近就恨恨咽气,直到死的那刻,都狰狞地望着方衍的背影,无声做出最恶毒的诅咒。 而方衍对一切毫不在意,他没有回头,径自向前飞去。 · 巫龙殿在巫族驻地最深处的一座山内,是巫族最隐秘、也最重要的圣地。 而林昼月到的时候,这片圣地的石门一扇没了踪影,另一扇只剩了半边,倾斜的躺在山间平台上,似是随时都要掉下去。 殿里面很是宽敞,甚至足够住得下修真界的一个小门派。 在殿心的位置,躺着一只金色巨龙,它浑身都是伤口,所有的指甲都被掰断,尾巴也被砍断半条,唯独鼻孔里冒着粗重腥臭的热气,灿金色的眼瞳里满是食肉啖血的怨毒,如果不是周身被长缨所缚,肯定会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起来,拉着罪魁祸首同归于尽。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优哉游哉地坐在殿内某把干净的椅子上,和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喝着自带的热茶。 闻十七一见闻剑笙便什么都顾不得,直往自家姐姐身边跑去:“姐!你没事吧!” 闻剑笙还是日常的鸦青色纱袍,也不知是就穿着这身就进了殿里,还是恢复记忆后重换了衣服,她一把捞起桌上放着的佩剑抵上闻十七的胸膛,制止了这个一看就没把握好力度的拥抱。 闻剑笙:“没事,你还顺利吗?” 闻十七:“顺利是顺利的,就是你快把我给吓死了,下次再有这种事儿能不能提前通知一声?” 闻剑笙:“知道了,这不是事出从急吗。” 这边上演姐弟情深,那边方衍也将林昼月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没受伤吧?” 林昼月摇摇头算是回应,停了片刻,他问道:“有问出来什么东西吗?” 沓神门一直对魔界虎视眈眈,如果在他们之前来巫族的确实是沓神门,或许能从其目的找出点线索。 方衍替林昼月倒了杯茶:“沓神门很渴望能量,来巫族是看上了情感转换能量的方法。” 林昼月:“得手了吗?” 方衍:“没有。” 林昼月:“还有什么?” 方衍:“已经叫曲殷带人去处理剩下的巫族了,如果有什么消息,我第一个告诉你。” 林昼月“嗯”了声,二人间就这么沉默下来,再没话可说。 也不知道闻十七和闻剑笙说了什么,闻剑笙眉目间露出明显的嫌弃:“打住打住,你能回来我就放心了。” 说罢又对林昼月道:“不小心将你牵扯进来,抱歉。” 林昼月不太熟练地笑了下:“十七是我好友,应该的。” 闻十七很是骄傲,揽过林昼月的肩膀:“我们俩是好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他的事!” 尽管林昼月并不习惯这种直白的接触与宣言,却感觉还不错,他没有挣扎,再次对闻剑笙笑了下以作默认。 闻剑笙欣慰地点了点头,她没以闻十七长姐的身份说什么好好相处之类的场面话,给了二人该有的尊重和信任。 一旁的方衍看着三人的互动,嗓子眼儿里冒出一股酸味,轻咳一声,对闻剑笙道:“你这次找到巫族,又冒险交出记忆混进巫龙殿打开殿门,功劳最大,还不赶紧去勿问池?” 闻剑笙抱臂笑道:“你想跟我抢?” 方衍想到什么,无奈地摆摆手:“没人跟你抢,巫龙不都给你留着吗,由你自己去开启勿问池。” 勿问池。 巫龙的诞生之地,此池可映出世间任意一段指定的过去。 闻剑笙找一个人找了几百年,终于有了线索。 闻剑笙不再拿乔,站起来一展衣摆,走到巫龙面前。 一柄令人心神宁静的水色长剑自她识海而出。 林昼月还未来得及看清剑上的花纹,长剑就刺入了巫龙的脊背。 金色的液体顺着地上的凹槽蜿蜒向北,一路上组成了壮阔又瑰丽的法阵。 在法阵尽头的深渊下,一片金色的湖泊缓缓升起。 闻剑笙暴起灵力,在湖泊中央搅出一个仅供一人出入的漩涡。 她回头道:“那我先去了。” 待得到回应后,闻剑笙毅然决然地跳进漩涡。 林昼月心中升出敬佩。 闻剑笙不愧为一介传奇,孤身扛起闻家,将闻家发展成为修真界第一大商会,同时修为也没落下,成了人人敬仰的千逢元君。 在闻十七长大后又为寻人建立了见南山,将见南山也发展成首屈一指的情报组织。 尽管其中多少有方衍的推波助澜,与仙盟进行利益交换,但闻剑笙功不可没。 现在又为了一个线索千里迢迢来到巫族,以身涉险闯入巫龙殿,干净利落跳进勿问池。 其心志与天资,天下实在少有。 闻十七怕闻剑笙出什么事,直接在勿问池边上坐下,寸步不离地守着。 林昼月为了避嫌没有靠近,而是坐在桌边喝茶。 桌子和勿问池离得有些远,至少他和方衍在这儿说什么话,闻十七都听不见。 不过他和方衍,好像也没什么话好说。 等闻剑笙出来,他就可以回垣怆了,不知道师兄这段日子怎么样。 “昼月。”方衍忽然道。 林昼月抬眼看去,却没搭腔。 方衍:“你还记得……万灵镜吗?” 林昼月略一思索,明白了方衍的意思,万灵镜和勿问池的效果差不多。 他道:“怎么?” 方衍:“你说垣怆的前辈为你算过一卦,我们早在很久之前就有了牵绊,等闻剑笙出来,我会去看一看。” 林昼月胸中烦闷:“与我无关。” 他别开眼。 当初万灵镜是他所毁,虽说其中多少包含了冲动,但他并不后悔。 然而下一刻,他感觉到眉心一热,有什么东西通过方衍的指尖,传进了他的神识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19?20:05:38~2021-08-20?16:3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沉?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报应 四十七章 林昼月猛地拍开方衍的手,寒声道:“你做什么!” 眉心上触感还未散去,可和这点微末触碰相比,那被通过神识送至他识海殿前的东西更让他在意。 像是一股意识,或者说…… “偃心。”方衍笑着看他,“这世上大多数术法都没有错,错的是使用它的人。” 偃心之术…… 林昼月凝神感受了下,方衍并非用偃心来夺取他的什么感情,而是将其使用方法传了进来。 他道:“你什么意思。” 巫龙殿空旷又寂静,殿中没有烛火,稍远处勿问池金色的水光映在殿顶,晦暗地晃动着。 因方衍在与巫族族众战斗时的神火,驻地原本严寒的气候变得有些燥热,尤其是在这从没怎么透过风的巫龙殿中,更是闷得人心烦。 方衍的面容就陷在这片晦暗里,因为背对勿问池,以至于更加看不真切。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你说得对,我一路顺遂,没有什么得不到的,所以想要的就会用尽办法抓在手里。” “但我对你不只是欲望,昼月,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喜欢你。”方衍声音里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自嘲,“一开始我没意识到,后来又用错了方式,现在想弥补,你大概是不需要了。” 林昼月只当方衍又在换汤不换药的变着法说那一套花言巧语:“方盟主口才越来越好。” 方衍笑笑:“昼月,我最后问你一次,若我能保证日后真心相对,你愿意跟我回仙盟吗?” 道侣之间以真心相对乃是最基本的条件,而不是多贵重的筹码,他与方衍诸多嫌隙在前,这点迟来的、不知掺了多少水分的“真心”实在是拿不上台面。 林昼月:“何必明知故问。” 方衍:“我就知是这个答案。” 方衍向后一靠,便朝黑暗陷得更多了些,以至于林昼月只能看到一双深若幽潭的眼,那里面蒙着的阴云,比他五十年在方衍身上看到的加起来还要重。 方衍:“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林昼月不知方衍又想耍什么花样,没有接话。 方衍也不介意他的沉默,兀自道:“兰啸镇上,你误将我当成邪祟,从山底追到山顶。” 林昼月:“……” 这等尴尬之事被当事人提起,他不由有些赧然。 他还没尴尬多久,就听方衍继续道:“其实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林昼月闻言一愣。 他与方衍相识至今,竟是从没听对方提起过。 他道:“不是第一次?” 方衍:“不是,不过也没隔多久。”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方衍因公来到兰啸镇,甫一抵达,就见到个蓝衣青年手起剑落,将只邪祟一分为二。 在青年身后,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少年。 两个少年死里逃生,朝青年连连道谢,而青年神情寡淡,只略一颔首了做回应,继而便转身向前走去。 看起来不擅跟人打交道,但懂得礼数。 接着,高个少年就开始朝矮个少年叨叨:“张夫子的课业你也敢逃,这下差点出事吧。” 矮个青年撒娇似的抱上高个青年手臂:“我错了嘛!师兄你别告诉夫子,不然夫子要打手心的!” ……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青年,以至于那张神情寡淡的脸上忽地绽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来。 犹如沉寂了千百年的旷野夜幕滑过一阵流星群,璀璨又鲜活。 可那笑容过于短暂,有人走进旁边巷子,而青年修为显然不错,在察觉到会遇见生人时笑意很快收敛,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于是那笑容便成了一个微妙的隐秘。 等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巷尾,方衍才缓缓迈了出来。 他不知道刚才青年为什么而笑,但青年在纯然的开心。 像个偷吃了糖果怕被人发现,干脆就将双手背去背后,完全没发现嘴边还沾着点糖渍。 比如那再怎样故作深沉都会露出端倪的眉尾。 弯起的弧度虽小,却干净,纯粹,又带着十足的感染力。 而他竟也莫名觉得快乐。 事后他得知,那青年叫何昼月,是何氏丢失多年的大公子。 原来是何汐亭的兄长。 莫名的情愫终于得以归类。 要追求一个没什么感情经验的修士,对方衍来说易如反掌。 他没费多少心思就如愿将人绑在自己身边,哄得人只对自己笑。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 从最开始,林昼月就和何汐亭没有任何关系。 巫龙殿内,巫龙已死,金色的血液淌了一地,它并不难闻,反而带着点惑人的异香。 闻十七隔得远,以至于这小桌的方寸之地间,除了异香外,只有方衍与林昼月的呼吸与心跳。 林昼月听完这一切,半晌后,只淡淡道:“我原本以为方盟主只是口才好,不曾想编故事的水平也是一流。” 方衍错愕地看向林昼月,那清隽舒朗的眉目间,当真没有半分意动。 他垂下头无声一笑。 无论现在他说什么,林昼月都不会信了。 这是他的报应。 “我原本是想将你强行带回去的。”暗自喘口气后,方衍抬起头,嗓音沉郁,“我可以用偃心让你忘记一切,然后跟你重新开始,林听也好,垣怆也好,谁都不要想与我抢人。” 许是见他陡然升起的戒备,方衍又笑了下,试图缓和紧绷起来的气氛,解释道:“但你肯定会不高兴,可我又舍不得放手。” 林昼月端着茶盏的手倏地一顿:“你传我偃心……” 方衍:“原本被偃心夺去的感情是会传递给巫龙化为能量,所以无法再生,但如今巫龙已死,就算感情再被偃心之术夺去,它就像被割去一茬的春草,还会有再长出来的那天。” “我承认对你有占有欲,但你不能用占有欲来否认我对你的喜欢,昼月,你敢试一试吗。” “你可以拿它夺取我的感情,一次你信不过就两次,两次信不过就三次,把我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就算我失去了一切情感,只要和你再度遇见,我都会喜欢上你。” 林昼月心思千回百转。 方衍这是什么意思? 退一万步说,就算方衍对他是真心,难道从前的那些伤害就不作数了吗?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由什么“误会”、“之前不明白”来抹平吗?! 当初追着打动他的是方衍,要自己陪在身边的是方衍,一次又一次选择何汐亭的是方衍,让他去替何汐亭受罚的也是方衍。 现在方衍幡然悔悟,凭什么又端着一副痴情种子的模样来问他敢不敢试一试,来向他证明所谓“真心”。 他火从心起,看似是方衍做出让步给他选择,内里却仍是方衍一贯的强硬。 之前不让方衍拜圣女像,是不想让对方轻易就得到解脱,可如果方衍执迷不悟宁愿当个废人,那他愿意帮忙成全。 至于什么“只要在遇见还是会喜欢上”,无论真假,他都不会给方衍机会,等魔族事过,垣怆还会封山。 林昼月寒声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方衍略一侧头,额前一缕碎发随即挡在眼前,刚好遮住里面的复杂:“你自然既敢,又舍得。” 林昼月当即便要施法,方衍不愧是当世最为了解巫族的人,偃心之术的种种清晰地烙进他的认知当中,和他从前学过的招式心法一样,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使用出来。 然而他刚开了个头,手腕就被方衍给握住。 他冷冷出声:“后悔了?” “没有,只是能不能等一等。”方衍温和道,“疏泉境我修好了,万灵树还在,但万灵花和万灵镜还要再等千百年才能结出。我想知道,我们之间的牵绊究竟是什么,在我看到之后,任你处置。” 林昼月将手抽了回来,思虑片刻,终是没有再动。 见他退一步,方衍显得有些高兴:“等我回来,就将看到的都告诉你。” “不必了,我不感兴趣。”林昼月,“我愿意等,是因为知道你想做的事总要做到,阻止你也是白费功夫。” 方衍失笑。 大概是刚经历了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二人谁都没有试图聊下去,一同静静等着闻剑笙从勿问池里出来。 为了平复火气,林昼月在心中默念起了垣怆的清心诀。 而方衍没有打扰,只用神火烹着壶热茶。 那跳跃的火光只有拇指指节大小,根本照不亮多少地方,除了架着的那壶热茶,也暖不到另外的什么。 茶香取代了巫龙血散发的惑人异香,没有方衍捣乱,林昼月很快就平静下来。 他在脑海中回想着刚才的谈话,忽地从中发现了一丝异样。 不对。 方衍的心思比起他只多不少,二人下棋除非方衍主动想让他根本没赢过。 如果方衍的目的是让他回心转意,那么偃心之术只是一个途径,无论中间发生什么,最后的结果都该是不变的。 就算按方衍说的,哪怕忘记感情,只要再度遇见仍会重新心动。 他可以为了避开一切可能回垣怆,反正垣怆早晚会封山,他能想到,方衍就想不到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20?16:37:52~2021-08-21?20:5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冰糖糖糖糖?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未来 林昼月睁开眼。 方衍单手支颐似在小憩,俊朗无匹的脸上映着跳跃火光,完美得不似凡人。 可林昼月却恍然发现,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下,竟有着一圈淡淡的乌青。 刚才一直和方衍说些恼人的事,加上方衍又逆着光总是沉在黑暗里,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现在一经发现,越看越觉得显眼。 方衍这个修为的修士,就是一整月不眠不休也不该露出疲态,眼下怎么会有乌青? 紧接着。 他意识到被自己这么突兀地注视,方衍完全没有察觉的迹象…… 还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轰——”的一阵声响,闻剑笙从勿问池里飞了出来。 方衍被这动静惊醒,好在林昼月第一时间就将目光转向了勿问池,对方没有发现他的偷看。 二人将各怀的心思都抛到脑后,一起来到勿问池边上。 闻剑笙下水时用了法器或者法决,身上没有沾染一滴池水,就连纱袍都像全新的那样,若有阵风刮来还会随之摆动。 只是她好像累极,也顾不得脏不脏,兀自坐在地上喘起气来。 闻十七忙着打量自家亲姐有没有受什么伤,上下看了一圈,没伤口,就是面色不大好,嘴唇发着白。 闻十七急忙道:“姐,你觉得怎么样?” 闻剑笙:“我没事,只是要催动勿问池消耗的灵力过大,休息会儿就好了。” 几人跟着放下心。 随意探查过往洪流节点,已是有些逆天而为,何况还要探查特定的节点,有此般消耗确实正常。 待闻剑笙将气喘匀,方衍问道:“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闻剑笙垂下眼,露出一个近乎温婉的笑容,像是回答自己一般,轻声道:“路还长呢。” 闻十七有些惊讶。 在他的印象里,闻剑笙总是十分干练,漂亮也是英气十足的漂亮,随时都会拔剑来将削他一顿…… 可他并未惊讶多久,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就开始往闻剑笙体内输送起灵力。 方衍:“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闻剑笙拢了拢稍微凌乱的外袍,爽朗笑道:“继续找啊。” 方衍无奈道:“你可真是……” 闻剑笙挑眉:“怎么?” “没什么。”方衍略微侧头,似是快速看了眼旁边的林昼月,“我现在也懂你的心情了,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闻剑笙撑着闻十七站起来,调侃道:“有方大盟主这句话,见南山日后还会继续向仙盟行方便。” 闻十七接话道:“闻家也是。” 这下在场几人都挺意外。 闻十七向来不爽方衍,如今做了闻会长,还会向仙盟行方便? 闻十七揉揉鼻子,小声道:“我在沉珑局里都看到了,如果不是为了闻家,姐你也不会……”说到一半又止住,“哎呀,我这都是为了我姐!还有生意,生意懂不懂!和仙盟的生意向来很赚钱的!” 几人失笑。 闻剑笙摸了把闻十七的脑袋,不过什么也没有说。 她又将目光转向方衍:“轮到你了,应该也等不及了吧?” “是啊。等不及了。”方衍笑笑,“你们在上面注意安全。” 做完最后的交代,方衍也施展灵力,一跃进入了勿问池的漩涡。 待方衍彻底被漩涡吞没,闻十七抱怨道:“方衍一用灵力就热死了。” 林昼月却皱起了眉:“温度不对。” 闻十七:“怎么不对了?” 林昼月:“高了点。” 闻十七:“他灵力波动造成的温度不一直很高吗?” 林昼月摇了摇头。 他对方衍实力有足够的了解,根据方才闻剑笙打开勿问池消耗的灵力来看,方衍动用灵力时造成的波动,有些过强了。 甚至像是……没控制好。 闻剑笙也道:“是比平常控制的差了点,应该是伤还没好。” 闻十七:“确实,肩膀让昼月捅了一剑,没几天又挨了六十四道天雷,刚还一个人跟那么多巫族和龙卫打架,虽然我不喜欢他,实力倒是真的没话说。” 闻剑笙一愣:“什么天雷?” 闻十七也是一愣:“难道是肩膀那一剑威力太大?” 闻剑笙:“以方衍的境界,这些外力很难真正伤到他,主要还是灵根没长好。” 闻十七:“灵根?” 闻剑笙看了眼同样茫然的林昼月:“你不知道?” 林昼月心中一动:“知道什么?” 闻剑笙眼底复杂,纠结片刻后叹气道:“封罪当日引来的雷劫太重,加上你无意识间强行透支灵力,本该十死无生,是方衍生斩自己灵根激活登天梯为你续命,这才给了你师兄收敛你魂魄的机会。” 生斩灵根…… 灵根是修士的根基,哪是说斩就斩的! 林昼月不由望向勿问池滚滚池水,怪不得方衍的状态一直不太对,或者说能撑到现在,可以说是奇迹。 闻剑笙:“望川之事你是最大的受害者,无论方衍做出什么都无法弥补你经受的一切。灵根也好,你捅他一剑、什么天雷也好,那都是他甘愿的。” 闻剑笙是方衍屈指可数的好友,林昼月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巫龙殿内的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半晌后,仍是闻剑笙先开了口:“你和十七差不多大吧。” 林昼月不明白闻剑笙为何有此一问,不过还是简单应道:“嗯。” “作为方衍的朋友,或许我该希望你能给他一个机会,劝你试着让他弥补过去。”闻剑笙笑笑,“但作为十七的姐姐,我希望你能给自己一个机会,试着去迎接未来。” 林昼月:“迎接未来?” 闻剑笙:“方衍仙盟盟主位子坐太久了,以至于性子会高傲些,你对他好,他会觉得理所当然,从未想过这份感情会消失,加上何汐亭救过他,下意识就把你想后排,想着在其他方面加以补偿。” “他早就为你想过许多后路,可这些后路,你大抵是不想要的。说白了,他不懂怎么喜欢一个人,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替他开脱,是想告诉你,你的感情并没有全然落空。” 林昼月沉默地站在原地。 闻剑笙并没有用什么抑扬顿挫的声调,或者教育之类的口吻,像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可他却听进了心里。 他喜欢了方衍五十年,为方衍付出诸多,一朝发现被背叛,甚至差点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只是这五十年由他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每个情节都印在脑海,不说发现自己被骗就当场放下,好似人生中根本没出现过方衍这个人。 曾经的每句情话,每个耳鬓厮磨的场景,每个柔情蜜意的眼神,全都化为冰冷的嘲讽,笑他愚蠢无知。 虽然心知只有放下才能更好的修炼,他该和方衍一刀两断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 可凭什么他就要承受这些? 凭什么付出这么多方衍却不放在心上?还要被当成替身才能得到温情,他是有多么不堪? 由背叛滋生的介怀与愤怒,就像被捅了一刀,他可以报复捅回去。 可除此之外,在心底最不起眼的角落,想到喜欢一个人却不被对方喜欢,这等无能为力之事,以及被折辱的自尊,多少还是会意难平。 直到方衍说。 直到闻剑笙说。 他的感情并没有落空,他也并非谁谁谁的替身。 情话是给他的,温情是给他的,这五十年来的每一个晨曦与黄昏,统统都是他的。 介怀与愤怒仍在,角落的缺口却被补足。 原来他的感情值得,只是方衍不配。 他没有原谅方衍。 可他原谅了自己。 · 垣怆作为仙魔大战时期第一大宗门,哪怕隐世几百年,其底蕴仍在。 对于垣怆里前辈的占卜,方衍还是信得过的。 他和林昼月早就有过牵绊,他要看一看,这个牵绊,究竟在哪里。 跳进勿问池的金色漩涡后,他进入了一个纯金的空间。 渐渐的,整个空间开始变换成人间的景致。 夕阳将苍穹烧得通红,远处山脉连绵起伏,像张悲天悯人的脸,脚下是一片灰烬之地,在这片灰烬之上,躺着一个男人。 男人身上全都是伤,混着暖色的霞光,有一种奇异的、临死前的宁静。 方衍看着那熟悉的面容,忽地意识到什么…… 接着,穿着浅绿纱袍的少年从旁边爬起来,探头去看男人的状况:“你还好吗?” 方衍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本就强撑的身体再也控制不住,胸中气血翻涌,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难道…… 接下来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重复过无数次。 明明身上没有伤口,可方衍觉得他比地上躺着的那个自己还要痛上千百倍,如同被凌迟一般,每一寸经脉血肉骨骼都被架在烈火与寒冰之间煎熬。 怎么会…… 怎么会是林昼月?! 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一样。 画面开始变换。 在二人分开之后,有位蓝衣青年踏剑而至,仔细地检查过少年伤势,接着将少年抱进怀里。 方衍认得青年。 那是林昼月的师兄,垣怆现任掌门人,林听。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21?20:56:37~2021-08-22?19:2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冰糖糖糖糖?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是我闻?20瓶;うまごやし?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信笺 四十九章 林听的状态看上去不太好,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血丝,衣袖也有划破的痕迹,在他身后躺着个刚断气的邪祟。 一位同样穿着垣怆弟子服的女修飞速赶来,看年纪和林听差不多大,应该是林昼月的师姐。 女修:“林听师兄!你怎么样?!” 林听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我没事,倒是昼月,其他伤势不严重,就是灵根……” 女修神情严肃起来:“难道是昼月进了龙曦前辈家后院的内庭?” 林听:“应该是。” 女修:“垣怆避世,能历练的地方有限,师尊和龙曦前辈有交情,这才会偶尔来前辈家后院,结果昼月少见地逃一次功课,偏偏逃了前辈后院这次,最后还得偷偷来补。” 林听淡淡笑了:“昼月年纪尚浅,贪玩点才好。” 女修无奈:“就你最疼昼月,这下好了,灵根有异,师尊不知道也得知道。” 林听:“龙曦前辈后院的内庭据说是离天机最近之地,除非完成里面试炼,不然出来后都会丧失记忆,我会跟师尊求情。” 这对师兄妹没有说几句,顾忌着林听和林昼月的身份就要折返。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女修忽然指着一个方向道:“那儿是不是还有个人?” 方衍顺着女修指的方向看去,在一堆乱石杂草丛生的地方,有片绿色的衣角,其颜色和杂草相似,若不是心细很难发现。 林听和女修走过去,里面果真是个和林昼月差不多大的少年。 女修探了探少年的情况,道:“没什么大伤,估计是误闯进来的。” 林听:“留在这里太危险,一并带出去吧。” 女修应声将少年抱起来:“诶,师兄,你觉不觉得这少年和昼月长得挺像?” 林听:“是像了些……” 方衍浑身冰凉。 他什么都明白了。 就像上魔渊是垣怆后院一样,登天谷也是龙曦的后院,可龙曦向来不爱取名,一直都叫登天谷叫后院,直到龙曦完成登天梯即将飞升,让他进后院试炼,大约是为了最后的仪式感,才说这地方叫登天谷。 登天梯。 登天谷。 后院的新名字也不知有多少敷衍的成分在里面,可垣怆的人却一直称之为“龙曦前辈家后院”。 林昼月因贪玩错过垣怆弟子一同来试炼的机会,但这次试炼很重要,为了不让林深发现,所以偷偷来补上,结果误入了后院内庭与他结识。 因为没有完成内庭里的试炼,在林昼月回到垣怆后失去了记忆,或许林深为了照顾林昼月的心思,趁林昼月昏迷帮忙调理灵根后假装没有发现,又或者教育过一顿,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林昼月忘了这一切。 而何汐亭误入登天谷,被林听和女修救去了外面,他后来找到何汐亭,因兄弟俩十分相似的外貌,误以为何汐亭就是林昼月。 他从前问过何汐亭,对方说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他并没有深究,因为不记得才正常。 少年时期的林昼月入垣怆不久,所以对修真界还保持着一颗好奇心,相信人性本善,后来时日长了,在垣怆旧事的潜移默化下变得抵触,下山后又遇到何肆、何汐亭之流,从而更加厌恶。 于是他屡次试探得到的答案都如出一辙,更加以为何汐亭就是登天谷的那个少年。 加上林昼月对登天谷的印象停留在“龙曦前辈家后院”这个称呼上,是以哪怕二人后来聊起,谁都没有发现百余年前的相遇。 阴差阳错勉强可算是天作乱,可心盲眼瞎、自以为是、一意孤行,全都是他自作孽。 林昼月在登天谷中将他拉出深渊。 百余年后,他诱引林昼月情根深种,为他待在并不喜欢的修真界,为他众叛亲离,甚至为他身死魂消。 他怎么还敢舔着脸,去求林昼月回头。 · 林昼月站在勿问池边上,目光没什么焦点的落在某处。 五十年的感情,真真假假难以细究,或许在至少某一个片刻,他与方衍是真心相爱。 但更多的,还是方衍高高在上的蒙骗。 后来方衍偏心何汐亭、让他去替何汐亭受六十四道天罚雷刑,在生死边缘走上一遭。 而方衍为他生斩灵根,受他垂霄剑,也在六十四道天雷中走过。 可情之一字,无法度量,也就无法抵消。 在这池水之下,方衍前去探寻二人究竟有过什么牵绊。 但他对这个答案没什么兴趣。 在闻剑笙一番话后,他平静得过分奇异。 像是有东西终于画上了终点,或许跟圆满二字半点边都沾不上,但总算结束了,他可以没什么负担地跨向未来。 他望向殿门的方向,破晓后的第一缕霞光照进巫族驻地的群山之间,天高地阔,云疏气清,叫人心神旷达。 今日,应该是个晴天。 方衍迟迟未从勿问池里边出来,林昼月已经不太想等,是死是活,都跟他没什么干系。 然而在他抬起脚的前一刻,方衍伴随着粼粼水光从池中飞出,眨眼便落在了他面前。 紧接着。 方衍抱住了他。 突如其来的重量让林昼月有一瞬错愕,反应过来后他就想将人给推开,可他没有推动。 方衍的头埋在他肩上,他看不见方衍的表情,可他却从对方因情绪失控而绷直的脊背上,感受到了许多汹涌而强烈的情绪。 后悔、自责、痛苦、悲伤,乃至……深沉的绝望。 在方衍平安归来后,闻剑笙和闻十七知情识趣地去了殿外,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林昼月听到了方衍剧烈的心跳,以及耳畔紊乱的呼吸。 他从未见过方衍这般失态。 “昼月,对不起……” “对不起……” 方衍声音暗哑,道歉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林昼月不知道方衍在勿问池里看到了什么,怎么反应这么大? 可无论方衍说什么,林昼月始终默不作声。 半晌后,方衍终于从他肩上抬起头。 他看到一双未有湿意,却通红的眼。 他依旧没有说话,像是在做一件寻常好事,遇见哪位情绪崩溃的路人,待对方发泄完后,自然地后退一步。 旧情人也好,仇人也罢,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做最后的道别? 林昼月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话好说。 他转身欲走,却被方衍拉住手臂。 方衍:“昼月,我看到……” 方衍觉得喉咙格外干涩。 认错人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怎么都脱不了口。 现在说,除了给林昼月徒增厌恶外,还有什么别的作用吗。 二人只有一步之遥,可林昼月的眼神,却像是从云端遥遥睨下。 平静,疏离,漠然。 不包含任何情绪,像在看陌生人。 方衍喉结滚动,将话生生咽下,似是做了什么决定,用尽力气咬牙道:“偃、心。” 林昼月淡淡道:“没必要,我不屑此等行径。日后垣怆,你也进不来。” 方衍定定望着林昼月,要将眼前人的身影刻在灵魂之上那般:“昼月,我不会放弃,哪怕到我死亡,心中也只有你一人。” “你不让我进垣怆,我便不进。” “但除此之外,只要有一点机会我都会抓住。” 林昼月没将方衍的话放在心上,只应了句“随便你”,转身离开了巫龙殿。 · 巫族被灭之事在修真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各大门派对仙盟盟主的崇拜与恐惧一同加深几分。这修真界看似平和,但稍微淌进水里的,都从脚下的暗流中察觉到点东西。 那位人人敬畏的仙盟盟主从墨灵渊回去后,不知中了什么邪,对修真界的事务越收越紧,魔族叛逆的清除接近尾声,妖族也为求和向仙盟送上巨大好处。 小道消息说,仙盟盟主与闻家商会前任会长千逢元君打了一架,可这之后,仙盟和闻家的生意往来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联系更加密切,千载元君甚至有重回会长之位的意思。 现任会长? 闻家商会的现任会长是千逢元君一手拉扯大的亲弟弟,二人姐弟情深,自然没任何意见。 林昼月没把巫龙殿分别时方衍的话当回事,但林听却将他按在垣怆,说是自身魂相融后就没好好休养过,非要让他调理一段日子。 他拗不过师兄,只好老实待在有归居。 外面的消息通过一封封信笺,或者润元之口传给了他,他也全记在了脑中。 倒不是关心方衍,沓神门的事还没个定论,总得考虑在魔界沉睡的师叔。 书房的信笺堆了一摞,除了外面的消息外,大部分都是方衍给他的书信。 方衍当真是文武全才,信中没说什么露骨的情话,只写些日常琐事,温馨且寻常,叫人看了就心生好感。 只是这“人”却不包括林昼月。 哪怕从前他们在一起时,他都没受过这种待遇,如今只怕是什么要事拆了一封,发现没什么意思,剩下的也就没有再去管。 眼不见心不烦,这些外物都可以让垣怆弟子给挡下,只要方衍不再作乱,他就可以当世上没这个人。 将信归拢到一边,林昼月正考虑用什么办法烧了,门边传来师兄的声音。 “昼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22?19:21:46~2021-08-23?20:0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如是我闻?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出关 林昼月抬头,自己师兄的手指正叩上门扉,发出“咚咚——”两声轻响。 虽是午后时分,但秋意正浓,今天云彩又厚,是以光线颇为柔和,林听眉眼带笑,一派浸透的温润。 回到垣怆已有月余,师兄时不时会来有归院陪他说会儿话。 林昼月站起身:“师兄。” 林听目光落在那一摞书信上,方衍的名字大大方方写在信封上面,叫人难以忽视。 林听笑笑,意味不明:“方盟主还挺有耐心。” 林昼月抿了抿唇,从书房里找出个耐火的器皿,将书信都拢进去,接着掐了个法决,电光过后,书信付之一炬。 他淡淡道:“以后我会让人筛查。” 有小厮端着托盘送进来壶清茶,又低眉顺眼地退下去。 林听没再看那堆灰烬,对林昼月道:“你是怎么想的?” 林昼月如实答道:“我原本对方衍多少怀有怨恨,心中不甘,只是此次前去墨灵渊看开许多,唯愿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交集。” 小时候母亲天天和他讲父亲的事,其实总共也就那么几件,翻来覆去地一遍又一遍,时日久了,他竟没有厌烦,反而在母亲的影响下升出渴望与期待。 可真当他在修真界行过,百年弹指一瞬,到头来发现一切不过是场缥缈大梦。 徒费光阴。 林听温柔地揉了他的发顶:“我们昼月会有更好的未来。” 说罢顿了顿,继续道:“何况垣怆这么多优秀同门,哪个不比外面强。” 林昼月被林听逗笑:“师兄说的是,不过以后还是以修炼为主吧。” 林听眼中有什么东西迅速闪过,又很快消弭于无形:“只要昼月开心。” 二人并未就这个话题聊多少,一盏茶后,林听和林昼月说起了正事。 林听:“最近沓神门越来越嚣张了。” 林昼月:“听说是仙盟抓住了墨灵城里沓神门门人,顺藤摸瓜捣毁了沓神门的一个据点,从据点里找到不少有用信息?” 林听:“对。此事引起了沓神门的反扑,不过倒是个好现象,只有沓神门从地里面出来,才能连根拔掉。” 林昼月:“魔族叛逆怎么样?” “还剩下些,它们藏得太深,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对了,仙盟最近和闻家走得愈发近,甚至传出了些奇怪的传闻。”林听面色古怪一瞬,“对千逢元君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林昼月:“我和她没什么深交,只觉得和外界评价差不多。” 也就是什么几岁筑基几岁结丹,几岁担起闻家,又美又飒,脾气尚可,手腕铁血之类。 林听:“那千逢元君可有意中人?” 林昼月一口茶差点呛在嗓子眼。 他难得露出两分明显的复杂,犹疑不定地看着师兄。 师兄亦是一脸的欲语还休。 林昼月手一抖。 这…… 难道师兄…… 沉珑局中虽然他去得晚,但对闻剑笙寻人的事还是意外了解到一二。 当年闻剑笙在外历练,偶然被位修士撞坏了她脚上的铃铛。 铃铛被撞坏本身不是什么大事,可有些人就像是命中注定,只要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因各有要事在身,二人匆匆几句,连姓名和门派都没来得及交换,约定隔日在竹林桥边再见。 偏偏当晚闻家出了巨大变故,闻剑笙遭遇刺杀,身边的护卫一个都没活下来,作为闻家嫡女,父母生死不明,宗门摇摇将倾,闻剑笙踏着血海,选择了闻家。 她没有赴约。 后来去找,也就再也找不到那位修士。 此事在闻剑笙心头耿耿于怀几百年,早就从朦胧暧昧的情愫化为难以消除的执念。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闻剑笙的“千逢”就是由此而来。 林昼月在脑海中快速回顾了遍已知的信息,确定闻剑笙遇见的修士不可能是师兄后,心念电转。 其他人的情情爱爱也就罢了,无论现实还是话本他都没兴趣听,偏偏是他师兄,不免胡乱多想。 执念是极为可怕的东西,闻剑笙坚持这么多年可见一斑。 师兄的胜算……不大啊…… 见林昼月神色变化,林听问道:“怎么了?” 林昼月既得让师兄明白情况,又不能暴露闻剑笙隐私,只得含糊道:“有的,有个人对千逢元君很重要,而且她很专一。” 林听:“是哪门哪派的修士吗?” 林昼月回忆了下:“应该是个散修。” 林听颔首。 林昼月没从林听脸上看出来明显的情绪,试探道:“师兄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听:“仙盟和闻家近来走动密切,听到些还不确定的小道消息罢了。” 林昼月:“就这些?” 林听从思绪中回过神,不明所以道:“嗯?还有什么?” 林昼月一声轻咳:“没什么。我还以为……” 说到一半又立刻转移话题:“师兄你刚才说听到些什么奇怪的传闻?” 林听:“只是点捕风捉影的事,尚没个定论。等有定论了再提吧。” 师兄不是什么爱打听这些事的人,主要是刚才问及闻剑笙时的表情实在微妙,让他不由多想了点。 可方衍与闻剑笙关系好并不是什么秘密,仅因为仙盟和闻家走动密切,就问闻剑笙是否有心上人,又有些不太合逻辑…… 现在师兄不说,多半是因为涉及方衍,师兄不愿意让他费心。 反正和方衍有关的事他确实没什么兴趣,也就没再继续追问。 林昼月抿了口茶,以为话题就算过去了,谁知林听忽然道:“你还以为什么?” 林昼月端着茶盏眼神躲闪,可他自幼就没跟师兄说过谎,面对师兄和善的笑容很快就败下阵来:“我以为师兄对千逢元君……” 这下失语的人换成了林听。 尴尬的沉默后,林听无奈道:“你啊。” 林听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将他端着茶盏有些僵硬的手按了下去。 林昼月当场认错:“师兄清心寡欲,绝非耽于儿女私情之人!” 林听轻笑一声:“我偶尔也会有些私心。” 师兄是师尊座下大弟子,修为性情皆是一等一,几乎是内定的掌门,心中怀的也都是他们这些师弟师妹,以及垣怆兴衰。 林昼月乍以为师兄说的私心是指垣怆,不知为何想起了一种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说法。 ——师兄当年差点修了无情道。 垣怆掌门修为高强,温和儒雅,对一众同门关怀备至,哪里像是修了无情道?何况连传闻都是“差点”,这无情道自然是没修过的。 林昼月收敛心神:“虽然不知道师兄所求为何,但如果有用得着昼月的地方,昼月义不容辞。” 林听笑笑,没有回答。 · 月华洒在有归居的池面,池水又与琉璃窗相映,荡起一片瑰丽水光,而水光尽头的边缘覆着层似霜非雪的白,氤氲雾气环绕,当真不似人间。 林昼月结束最后一个吐纳,缓缓舒出口浊气,那双本就又黑又亮的眸子比往常更加清澈,却也更加冷漠,像是什么都再难容纳进去。 山中无岁月。 他回到垣怆后一心扑到修炼上,修为本就是出窍后期,现在离分神只差最后一步。 “恭喜师兄出关!”润元抱着个堆了点心的盘子,蹦蹦跳跳地从一旁窜出来。 林昼月垂眼看着盘子上特地摆好的喜庆图案,眼尾几不可查地一弯,那点冷漠冰消雪融。 他和声道:“这算什么闭关。” 润元:“哎呀,都好些日子了!师兄觉得怎么样?” 林昼月:“悟到点东西,想去试试。” 润元:“师兄想去哪儿?” 林昼月想了想:“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润元:“师叔还在沉睡,魔界大门紧闭,沓神门无法渗透。叛逆清除得差不多,剩下的最后两个魔将的踪迹也已经发现。” “仙盟从沓神门的据点里得到线索,雷厉风行地摧毁沓神门好几个据点,沓神门时打时退,态度不太明确,修真界这边各大门派都已经开始排查。” “妖界原来的妖王封罪病故,蛇族族长封凝上位,成了新任妖王,封凝是个明白妖,去过仙盟一次后就立刻封锁妖界大门,估计是得了什么指示。” 林昼月想起师兄格外提过的闻家:“闻家有什么消息吗?” 润元:“千逢元君并没有坐回会长之位,现任会长仍是师兄好友,闻十七。不过千逢元君也没像一样十天半月没见人,更多的时间都待在了闻家。” 林昼月理完已知的状况,心里有了数:“我知道了,谢谢师弟。” “这有什么。”润元挠挠头,看上去很是犹豫,“另外……嗯……师兄……” 林昼月:“嗯?” 润元不太敢看他:“你闭关这些天,仙盟送来了不少东西,大多是灵材之类,还有信,堆了好大一摞了。” 润元:“以前方……仙盟没送过东西,都是送信,掌门说先收着,等出关你一并处理。接进来后才发现信都塞进了礼盒,也不知是什么法术,一进屋就落了出来。” 林昼月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信全烧了,至于东西,等仙盟下次再来人原封不动让他们抬回去,再送不收,强送就动手。” 润元高兴应下:“好嘞!” 方衍的关怀与想念并未在林昼月心上留下一点痕迹,他问道:“剩下的两个魔将在哪儿?” 第51章 合作 仙魔大战结束后,林幽率众魔待在了魔界,很少跟外面打交道,修真界内部倾轧纷乱之时,有魔撺掇林幽趁虚而入。 彼时就连林幽的师尊都还没飞升,林幽怎么可能跟师尊动手,于是就把撺掇的魔给杀了。 之后林幽师尊和师姐飞升,垣怆隐世,方衍一统修真界,当上了仙盟盟主,又有魔撺掇林幽,说修真界已无魔尊牵挂之人,新盟主根基未稳,是个动手的好时候。 林幽表示懒、烦、没兴趣、再问砍头,方衍也不是什么残暴之辈,于是两界相安无事至今。 可魔族生性好战,尽管林幽设立各种发泄途径,管控住绝大多数魔族,也总有不惜命要跟他对着干的魔。 等林深飞升,林幽沉睡,这些暗藏祸心的魔族就浮上水面。 “根据已知的信息,沓神门对魔族叛逆承诺,要叛逆打开魔界大门结界,事成后会助它们上位。”在垣怆的时候,林昼月听师兄这么说过。 可他师叔林幽设下的结界,哪是那么好开的? 于是这些叛逆盯上了方衍,想引方衍出手,结果方衍没上当,魔界回不去,仙盟又与垣怆联手,它们就成了群四处躲藏的丧家之犬。 林昼月从云端落下,站在一处山洞前。 另一只已被他斩杀,最后一只丧家之犬,就藏在这山洞内。 云来月隐,神识陡然笼罩山谷,林昼月唤出垂霄,信步踏进山洞。 里面没有灯火,好在修真之人耳聪目明,倒不至于看不清脚下。 已是隆冬时节,他越向里走反而觉得越冷,也没什么风,就是周围阴森森的寒意只往他骨子里钻。 剩下的这只是高阶魔族,若按修真界的境界去算,大约也到了出窍期。 正好拿来练剑。 他并没有隐藏气息,在走过一处拐角时,一道紫光猛地袭向他面门。 “砰——” 兵刃连环相撞,几息间已过上数百招。 就着四溅的火花,林昼月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越高级的魔与人长得越像,而眼前这只除了双紫红的眼睛,其余地方都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单看面容,倒像个其貌不扬的教书先生。 可在他得到的消息里,这位“教书先生”是魔界极端派的领头人物,名叫阴兴,职位列于一等末尾,勉强算个魔将,被排挤后开始作恶,继而投效沓神门。 许是见幽暗的环境无法对林昼月造成影响,阴兴掉头就往外跑。 林昼月也正有此意,二人从洞内打到洞外,整座山谷很快被波及出大片大片的焦黑,积雪也纷纷滚落。 阴兴修为不俗,出手狠辣,倒是正好给他喂招。 这段时间他对上弦月的领悟更上一层,尤其是后九式,和阴兴打斗起来比以前趁手不少。 然而二人毕竟差着一段境界,雷灵根又对魔物有克制作用,随着一道道天雷落下,没过多久,打斗就接近尾声。 阴兴撑着把被削成棍子的方天画戟勉力站在块石头边,身上的铠甲破烂不堪,就连那双紫色瞳眸里的光泽也变得暗淡下来。 胜负已分。 林昼月一挥垂霄,抖落上面粘稠的污血。 味道不好闻,尽早回去吧。 “等等!”阴兴忽然道。 林昼月停下脚步。 阴兴喘着粗气:“清霁仙君要杀我,无非是为了不让魔尊困扰,我向仙君保证,今后不会再踏足一步,不以魔族身份自称,不知仙君可否放我一马?” 林昼月简短道:“不可。” “若我再加个筹码呢!”阴兴,“垣怆一直针对沓神门,是因为沓神门将魔尊拖下浑水,除此之外,其实二者之间没什么恩怨,沓神门愿为之前的冒犯致歉。在这之后,仙君不如考虑考虑合作。” 合作? 他与沓神门有什么可合作的? 见他停顿,阴兴终于得空站直身体:“方衍那般对待仙君,我等是真真看不过眼,只要仙君肯与沓神门联手,到时候定能将方衍拉下盟主之位,任由仙君扒皮抽骨,以解心头之恨。” 林昼月淡淡道:“你的遗言只是本君的私事吗。” 阴兴:“这何止是仙君的私事,待方衍死后,垣怆亦会有绝大的好处。” 林昼月:“比如?” 阴兴嘿嘿一笑:“总归不会让仙君失望。” 林昼月对所谓的好处没什么兴趣。 平心而论,方衍这个仙盟盟主当得足够称职,垣怆也不是靠算计一人生死才能立足延续,何况为了一己私欲,置天下安危于不顾,这种事他们也做不出来。 根本不用考虑,他正欲动手,脑海中却无端闪过对泛着淡青的下眼睑。 不对。 林昼月抬眼去看阴兴,对方虽然一身惨状,精神却是不错,似是笃定他会答应,没有半点死到临头的恐惧与焦虑,也不像慷慨就义的从容。 阴兴,或者说阴兴背后的沓神门,为什么觉得他会答应这没头没尾、还牵扯到垣怆的合作? 紧接着,记忆碎片纷沓至来。 元清大殿,假装成琅乙师混进来的邪物当众向方衍讨要登天梯。 墨灵城老乞丐的矮屋内,男人声嘶力竭诅咒方衍至亲至爱挚友全会因方衍惨死。 亿万万里的人间,沓神门更为针对修真界与仙盟。 他原以为沓神门是想拉拢魔妖二界,争夺修真界之主的位置。 现在看来,沓神门门主似乎更恨方衍。 如果明知拉拢他不成呢…… 林昼月意识到什么,握着垂霄的右手一紧。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阴兴笑了起来:“清霁仙君考虑得怎么样?” 云去月现,上百个脸带面具,肩插紫色翎羽的身影齐刷刷出现在半空中,形式各异的兵器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色泽。 都是沓神门的人。 怪不得阴兴藏这么久才现身,一见面二话不说就打起来,原来是算好了日子在等他。 林昼月神色寡淡地扫过这百个沓神门门人,对阴兴道:“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阴兴:“若仙君答应,我可以让他们给仙君跳支舞。” 林昼月:“若我不答应呢。” 阴兴:“那就只能将仙君的尸体抬去仙盟大门前了。” 抬去仙盟,而不是垣怆。 那日墨灵城矮屋内,男人的嘶吼再度在林昼月脑海响起。 “方衍!你的亲人、爱人、友人,全都会因你而死!林昼月只是个意外,从今往后,他们一个个都会死!” 除了这段嘶吼,他的脑海中还有另一端被强加的记忆跟着涌动。 零碎的细节终于被串起,林昼月心中再次厌烦起来。 自以为是。 阴魂不散。 为了得到线索,他最后耐着性子问道:“你们好像很恨方衍。” 阴兴:“挡路之人,谁会不恨。” 林昼月:“他挡了你们什么路?” 阴兴:“以清霁仙君的身份,若是愿意合作,我们门主自当尽数告知。” 这便是不打算说。 “那你就带进棺材吧。” 林昼月耐性耗尽,天雷自苍穹咆哮而下,垂霄直冲阴兴而去。 震天的杀声中,蓝色衣摆在山谷间飞扬,雷光如同道道利剑四下轰然散开。 这本就是针对林昼月设下的局,沓神门门人虽然只来一百,却个个都是好手,势要将他按死在山谷内。 万物一次次停滞,血液不断顺着垂霄剑刃滑落,林昼月出手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狠,大多数时候只留下隐约残影,即使这般速度,手上剑招也未有半分失误。 红色的液体混着融化的积雪在地面凝成溪流,就连林昼月的脸颊上也溅上几滴,寒光闪烁间,将他清冷出尘的面容衬出几分诡异的妖冶。 不知过了多久。 水蓝外袍大半都被染成鲜红,林昼月一剑刺入阴兴心口,又猛地踹上一脚,将人狠狠掼在块巨石之上。 而在阴兴身后,沓神门的门人所剩无几。 毕竟是高强度的生死决战,林昼月气息也出现了不甚明显的紊乱,心底不知偷偷骂了方衍多少次,若非他进步神速,岂非真要折在这里。 魔将生命力顽强,即使被捅了好几个窟窿,全身骨头被摔得粉碎,仍试图仰头对着林昼月。 直到这时,阴兴脸上终于出现了惶恐。 百位沓神门精英的围攻,林昼月竟然还能活下来?!甚至看着都没受什么伤?! 林昼月将剑一横,打算先了解这个魔界叛逆。 阴兴颤声道:“你不能杀我!清霁仙君!和沓神门合作真的有莫大好处!” 林昼月:“反正你也不想说,不如我杀你后,再搜魂省事。” 阴兴:“我说,我说!方衍就是个骗子!登天梯根本没办法让人得道成仙!” 林昼月手上微顿。 沓神门竟也知道登天梯的秘密…… 他问道:“你是魔,登天梯是真是假与你何干。” “门主许诺我们,待事成之后会让我们也有自己的势力地盘,不用窝在小魔界。”阴兴,“但这到底是魔的事,仙君你天资绝代,因人间气运无法得道成仙岂不可惜?!” 林昼月:“沓神门能帮人得道成仙?” 见垂霄剑暂时落不到自己身上,阴兴神情一松:“不错,登天梯是假,这世上能助人成仙的,只有沓神门门主,而且……” 阴兴话未说完,一道细线般的青色亮光凭空而至,直将那因发声而颤动着的喉咙贯穿。 林昼月猛地转身。 一股极强的威压铺天盖地压了下来,令他没忍住吐出一口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方衍不在江湖,却仍在坑人。 很快切下个副本,弟弟好久不见啦,拉出来一起挨打。 第52章 逃离 一股强大的土灵力在山谷内肆虐,剩余的几个沓神门门人尽数跪倒在地上,五脏六腑被挤压,很快就没了性命。 林昼月离得近,恰好听到某个沓神门门人死前呓语。 那人叫的是,门主。 尽管谷内只剩下了林昼月一个,掺杂着灵力的威压仍未收敛。 照强度来看,至少是个分神期的修士,甚至……也有可能是大乘期。 是个厉害人物。 沓神门在修真界蛰伏多年,没想到堂堂门主竟现身于此,多半是想通过他制衡或者刺激方衍。 当然,他也讨不了什么好。 毕竟他之前不知破坏过多少次沓神门的行动,杀过多少沓神门门人,就算是现在也因为师叔的事和沓神门作对。 不过既然对方没有直接动手杀了他,那就是还有交流的余地。 林昼月冷声道:“阁下何必躲躲藏藏。” 一阵轻笑在山谷间上空回荡。 听起来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 林昼月试着去追寻声音来源,对方却主动伴随一道青光在他背后不远处出现。 垂霄隐约颤动,随时都要为保护主人浴血奋战。 他令垂霄平复,然后再次转身,隔着一块巨石,以及几具不完整的尸体,警惕地打量着。 传说中杀人如麻阴鸷丑陋的沓神门门主身量颀长,整个人兜在一件棕绿色的斗篷里,加上天色晦暗,林昼月只堪堪见到个精致的下巴尖,以及边缘坠着的那颗红色小痣。 沓神门门主:“清霁仙君,久仰。” 刚刚只是笑声,这下一说话,更显得声若脆玉相碰,煞是好听。 林昼月没有说话,只全神戒备。 “仙君当真是不爱说话。”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不悦,语气仍是轻松的,像是熟人间在聊些琐事,“将仙君师叔牵扯进来,实非本尊所愿,仙君先消消气。” 话音一落,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斗篷里伸出,凭空轻轻一点,阴兴身上烧起青色的火焰,从躯体到魂魄都被火焰吞没干净。 林昼月眸色沉了下来。 说是先消消气,却直接把阴兴魂魄都给烧了,不就是防止他搜魂得知什么信息吗。 林昼月淡淡道:“阁下表达歉意的方式挺特别。” 沓神门门主:“仙君见笑。” 林昼月向来不喜欢拉拉扯扯半天才进入正题那套:“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仙君的性子,本尊喜欢。”沓神门门主,“实不相瞒,本尊原本打算取仙君项上人头给方盟主送去,不成想仙君修为竟高到这般程度,于是起了拉拢的心思。” 林昼月心道,还真是直白。 对方至少高他一个境界,硬拼修为没有胜算,但若是阴兴说的那种合作,还不如死了干净。 得想办法逃出去。 许是看出他的戒备,沓神门门主在斗篷里摊开手以作示好:“仙君应该已经知道登天梯的尚未激活的事了吧。” 林昼月:“阁下倒是知道更多。” “侥幸罢了。”沓神门门主,“方衍乃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之辈,为达目的满口都是谎言,仙君想必也已经见识过。” 林昼月不置可否。 心狠手辣是真,为达目的也确实花言巧语,但离冷血无情可能还差点,不然也不会一道去了墨灵渊。 沓神门门主没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道:“仙君天资卓越,难道不想得道成仙?” 林昼月:“天下修士,谁不是以此为目标。” “这便是了。方衍以登天梯为要挟,令天下修士俯首称臣。”沓神门门主,“修士们为了更靠近登天梯不得已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方衍坐收渔利。” “而方衍为了将登天梯握在手中、保护何汐亭体内被登天谷灼过的灵根,不惜将仙君推去受前任妖王的天罚雷刑,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仙君与他在一起五十余年,可见其当真无情无义。” “鬼匠龙曦制造登天梯,方衍是龙曦的徒弟,垣怆前任掌门林深与龙曦关系匪浅,原本垣怆有人需要用到登天梯方衍不会不借,可仙君处处不遂方衍心意,方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到时候以此挟制垣怆也没什么稀罕。” 林昼月暗暗心惊。 沓神门门主究竟是何身份,知道何汐亭灵根也就罢了,怎么连龙曦和他师尊都知道?! 他稳定心神:“以方衍的修为,等别人要用到登天梯,他早就飞升了。” “仙君差点身死道消,之后又对方衍百般拒绝。”沓神门门主又是一笑,“仙君是了解方衍的,他对仙君感情稀薄,但有着强大的占有欲,以及不可违背的自尊。不如猜猜看方衍为了让仙君屈服,还能使出什么令人作呕的计谋。” 林昼月连客套的称呼也省略掉,直白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沓神门门主:“和方衍成亲,然后杀了他。当然,仙君修为不够,不过本尊会助仙君一臂之力。” 修为的差距下,林昼月难以隔着棕绿色的斗篷窥得对方神色。 但他却能感受到,对方一直在盯着自己。 那视线犹如已经将猎物捕获的毒蛇,邪佞又阴寒刺骨。 作为敌人,沓神门门主想要杀掉方衍无可厚非,可在杀之前还有个前提条件——让他和方衍成亲。 这其中包含着点古怪的意味。 林昼月:“你既然知道我,也该知道我不会与方衍成亲。何况方衍防备心重,我与之重归于好,他定是不信的。” 沓神门门主似是思索一番,半晌后点了点头:“仙君说的不错。”接着将手背去背后,“那就只杀了方衍吧。” 林昼月试探道:“你恨他?” “本尊只是希望希望修真界会有更好的未来。”沓神门门主似笑非笑,“不必被方衍挟制威逼,而是各个一心向道,天下自然会太平,难道垣怆不想要这样的修真界?到时候垣怆也就不用守着驻地隐世了,岂非两全其美。” 一番交谈下来,林昼月发现沓神门门主对垣怆和方衍都十分了解。 可他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至少不是垣怆出去的叛徒。 若是垣怆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仙君考虑得怎么样?”沓神门门主问道。 山谷内出奇的安静,就像飞禽走兽一只不剩,唯独剩隔着几具尸体对峙的二人。 林昼月脚前一寸处有道不知被谁一剑劈出来的横沟,血液和泥水混成的小溪从里面缓缓淌过,落在上面的月光也被染红,好似同样带着腥臭味。 他对方衍的情绪尚未到非得对方去死的地步。 至于担心将来方衍会以飞升之事做要挟…… 林昼月淡淡道:“若我不答应呢。” 沓神门门主声音冷了下来:“那仙君就知道的太多了。” 狂风骤起。 林昼月站在风中握紧垂霄。 虽然差着不少修为,但他已不需要隐藏垣怆弟子的身份,那些保命的招式与法器都能用上。 打不过,但保命不成问题。 凛冽的剑光附着雷电直劈向披着斗篷的沓神门门主,后者身形一闪,瞬间移动到林昼月面前。 林昼月抬剑便刺,像是刻意陪他玩耍般,二人交手了数百个回合。 雷电与土山轰然相接,炸得遍天都是。 就现在! 林昼月飞身上剑欲走,然而还没越过山峰,额心忽然一凉,整个人跟着从剑上跌落。 意识昏昏沉沉,巨大的力量覆压而来,想要将他拖入泥潭。 他迅速清醒过来,飞剑重新出现在他脚下,带着他继续向前。 “莫非仙君对方衍还余情未了?”沓神门门主追了上来。 林昼月挥出一剑:“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我真如你所说诱杀方衍,岂非成了同样的败类。” 沓神门门主:“既是如此……” “师兄!” 一条粗壮的树枝拔地而起,替林昼月挡下沓神门门主一击后又化为虚无。 润元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内,一边飞向他一边大叫着:“师兄你撑住啊!那姓方的在来的路上了!” 沓神门门主的动作陡然一顿。 润元快速道:“我来的时候姓方的正跟掌门师兄叨叨给你送东西被拦截的事儿!他速度比我快肯定马上就来师兄别怕啊啊啊啊啊啊!” 林昼月一把拉过润元,反手扔下两个假身,头也不回地往远方飞去。 可能是被假身迷惑,更大的可能是还不愿与方衍见面,林昼月带着润元飞了一段时间后,沓神门门主并没有追上来。 他终于松出口气,让润元背过身去,厌恶地给自己施了个洁净的法术,开始换起外袍。 润元:“吓死我了,师兄那是谁啊,修为那么高!” 林昼月:“沓神门门主。” “什么?!”润元当即就要扭头,又被他按回去,只得背对他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林昼月:“说来话长,你怎么来了?” 润元:“哦哦,师姐说半壁冰莲盛开,让我叫你回去取花。” 林昼月天生神魂有恙,世上无药可医,师尊为他种下半壁冰莲,只是该花生长缓慢,距今已有二百余年,总算是开了。 可他没工夫欣喜,沓神门门主的事在他心上压着层厚重阴云:“先回垣怆。” 第53章 香炉 沓神门门主现身乃是大事,润元知道现在林昼月说一遍,回垣怆还得跟掌门师兄再说一遍,索性等着一起听。 林昼月刚出关,有所领悟,正是鼎盛之时,阴兴外加百余名沓神门门人都没伤到他一分皮肉,而他与沓神门门主没交手多久,润元又及时赶到,是以虽然满身血污,但大多都是别人的,自己也就在掺杂了土灵力的威压下受到点无关痛痒的轻伤。 此刻将外表收拾好,才让润元重新转过身。 许是见他一直没开口,润元主动道:“师兄,你就不问问姓方的什么时候到?” 林昼月淡淡道:“他没来垣怆,你不过是用来吓唬人。” 润元一愣:“师兄怎么知道?” 林昼月:“了解吧。” 他心中清楚,方衍不会来垣怆,尤其是谈什么送东西被拦截的事。 润元挠挠头,没弄懂自家师兄的笃定从何而来,不过这不重要。 润元:“我本来想喊咱们掌门的,但是垣怆太低调,怕对方不认识,就喊了姓方的。” 算是歪打正着,沓神门门主虽然对方衍怀有怨恨,但也心存忌惮。 林昼月拍拍润元肩膀:“回去师兄教你上弦月。” 润元大喜:“谢谢师兄!” 由林昼月操控飞行法器,二人一路赶回垣怆。 · 垣怆的群山落于海上,水汽氤氲,烟雾笼罩下恢弘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在其中一座山的山巅,几棵需要数百人环绕的凤凰树扭曲纠缠在一起,繁茂枝干直将玉白的建筑送进云上,像是天际烧着的一团温暖火焰。 望不到尽头的阶梯环绕在凤凰树周围,林昼月管都没管,和润元一道飞到大殿门口才停下。 凤凰殿没有封顶,里面错落有致地开着永恒不败的凤凰花。 林昼月走进殿内,林听正背靠一簇旺盛的凤凰花跟素云师姐聊天。 见他回来,招手道:“回来得这么早,先坐下歇会儿。” 林昼月师兄师姐打了招呼后应声坐下。 素云:“昼月,我刚从上魔渊回来,林深师叔为你种下的半壁冰莲马上就要开了,此花需要盛开时由患者本人亲自摘下服用,你得亲自去一趟。” 林昼月:“谢谢师姐,昼月知道了。” 林听:“花开将至,上魔渊之行宜早不宜迟,正好这些天没什么事,我陪你去吧。” 林昼月哑然。 师兄为垣怆劳心劳力,好容易得了空闲,他自然不舍得让师兄再陪他折腾的,更何况沓神门门主又突兀地出现,师兄能不能休息还未可知。 林听:“昼月?” 林昼月回神,肃容道:“师兄,剩余的两个魔界叛逆已经伏诛,但阴兴出了点问题。” 他将阴兴和沓神门门主的事仔仔细细复述出来。 在场的另外三人听完后表情都不大好看。 润元年纪小脾气爆:“那什么沓神门门主跟姓方的肯定脱不了关系吧!怎么老阴魂不散的连累你!” 素云偷瞧了林昼月一眼,对林听道:“那人知道的挺多,事关重大,最好跟仙盟通个气。” 林听沉吟片刻,看向林昼月:“昼月,你怎么想?” 林昼月自然是心向师门:“沓神门门主拉拢魔界和妖界原因不明,不过野心颇大,到时候垣怆未必能独善其身。素云师姐和润元师弟说得对,方衍和沓神门门主之间应该有什么渊源,我们得早做准备。” 沓神门门主修为高强,指不定和方衍同为大乘期,又心思缜密下手狠辣,若是放任,指不定那天火就要烧到魔界,烧到垣怆身上。 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无论他和方衍有什么恩怨,都该往后排。 素云莞尔,甚至挺有闲心地调侃起林听:“这下掌门又有的忙了。” 四人谁都没有理会什么“方衍和登天梯的威胁”、“更加‘美好’的修真界”,垣怆隐世是几代人共同的选择,万物皆有其法,皆有其因果,只要不来干涉他们,他们也不想去干涉别人。 “放心吧,这事我会和仙盟沟通。”林听,“可半壁冰莲将开,昼月……” 润元:“我陪师兄去吧。” 素云:“我也闲着没事。” 师兄忙活沓神门的事,师姐刚从上魔渊回来还没休息,润元修为低些,半壁冰莲种植的地方太危险。 林昼月谢绝了大家的好意:“我自己去就可以,上魔渊是垣怆后院,我去去就回。” · 仙盟。 外面正下着雨,自然也没有月亮,雨声嘈杂地砸在两扇透明的天窗,挂起几道漂亮水帘,墙壁嵌着的数百颗夜明灯被遮去一半,光线便随着吹进殿内的风变得半明半昧。 冬日的雨又湿又冷,只是这些湿冷对一个大乘期的修士造不成任何影响。 方衍独自坐在又长又宽的主位,半合的双目正对着殿中央的青铜香炉,在那镂空雕刻着的图案上,睚眦正狠狠咬着嘲风的躯体,因风较疾,青烟也不规律起来,九只凶兽更显得凶神恶煞。 曲殷领着两个侍卫走进处事厅,侍卫向方衍行礼后,抱着桌上一摞刚批好的文书又走了出去。 “怎么样了。”方衍道。 曲殷朝方衍躬下身,在垂头的瞬间模糊窥见了方衍的面容。 气质高华,五官干净利落,只是向来带有一两分笑的嘴角冷漠地垂着,那点气势下所剩无几的宽和也半点不剩。 眉心并没有皱,也没有发怒的迹象,可曲殷觉得,盟主现在不开心。 或者说,自从清霁仙君出事后,盟主就不曾开心过。 像是一山被冻结的岩浆。 只是这些事不是他可以多嘴的,他恭敬道:“千逢元君已经在着手找人。” 说着,他将一卷画轴凌空展开。 方衍瞥了眼画轴上一张张年轻的脸,眸色更沉了些。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像是在做什么极其为难的选择。 半晌后,他沉声道:“先放着吧。” 曲殷应声,继续汇报其他事宜。 方衍掐掐眉心,为让自己更清醒些,站起身边听边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新的香块,踱步到香炉边上,打开盖子投进去。 曲殷正说着,忽地有位暗卫出现在殿里。 方衍抬手,曲殷立时站去一边。 就听暗卫道:“禀盟主,清霁仙君在跌春崖遭遇沓神门刺杀,不过人无大碍。” “砰——” 被方衍特地从人间捎回来的香炉又被他亲手捏了个粉碎,九兽争斗的裂片散落一地,青烟也混乱地扑得到处都是。 犹如一幅凶残的旧图。 · 林昼月踏入上魔渊境内。 上魔渊曾被成为天下第一凶险的秘境,千万年可进不可出,直到垣怆第六十三代掌门,也就是他的师祖遭人陷害误入,发现里面到处都是毒气,此毒无解,越动用灵力毒发越快,还会引来里面的凶兽袭击。 还好他的师祖聪慧机敏,又有上苍庇护,不但成功从里面出来,还将上魔渊收为己用,几次整治下来里面模样大换,也就成了垣怆后院一般的存在。 可毕竟曾是天下第一凶险的秘境,除非是他和师兄这种亲传弟子可通过秘术自由进出,像素云师姐等其他脉的弟子需得令牌才能保性命无忧。 说来惭愧,之前被封罪坑害,六十四道天雷劈得他神志不清,他抢了权杖后下意识就想藏去一个安全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他就扔进了上魔渊。 还好没惹出什么乱子,不然真是愧对师门。 林昼月渡过一条纯黑色的河流,顺着藤蔓,走上条统共可由三人并排而行的石路。 石路四周弥漫着蓝黑色的雾气,也就是这些雾气,害得无数路过此处的修士跌落两旁悬崖。 虽说他师祖找到了解决的秘术,但不太好传授,干脆在外围弄出来条黑水河,省得外人前来送死。 他握着垂霄剑,平稳地向里走。 可他越走,越感觉到一股全然陌生的气息。 是修士的直觉,也是对自己后花园的了解。 林昼月穿过石路崖,踏上广阔的平地,他抬头望向前方满是奇异植株的森林。 每棵植株中央都扭曲亮着道湛蓝的光,那是它们的脉络。 而现在,这些脉络却在不怎么安稳地晃动。 林昼于脚步一顿。 不对。 有外人进了上魔渊! 在他停下的那刻,几十头低级凶兽从森林间窜出,猛地朝他扑来。 林昼月迅速挥动垂霄,各色的血液在空中飞溅。 他是林深的亲传弟子,学的是六十三代掌门传下来的秘术,而上魔渊中的凶兽分低中高极四种,其中低等凶兽当年受师祖影响,对他身上的秘术非常敏感,怎么会攻击他? 好在凶兽数量虽多,但实力平平,林昼月在还手的同时还有空去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画面在他脑海中以时间逆流的方式闪现。 沓神门门主的那番话。 巫龙殿内方衍传他偃心,带着激将问他敢不敢。 墨灵城中闻风而动的修士,老乞丐住处年轻男子疯狂的诅咒。 以及,仙盟处事厅内,被方衍游玩时捎来摆在中央的青铜香炉。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重逢! 第54章 重逢 林昼月飞身而过,垂霄划出霹雳电光,低级凶兽的尸体簌簌而落。 将低级凶兽杀完后,他并未放松警惕。 果然,丛林中再次传来震动,像是有什么巨物由远及近急速奔来。 随着树木被一棵棵抛起,由经脉断裂而喷发的湛蓝荧光如流星雨般在天际划过。 应该是个很高的东西,棕黑色的角都冒出了树冠。 林昼月望着森林。 须臾后,一个牛头人身的凶兽冲了出来,它浑身就胯部和脚踝不知用什么东西的皮草草遮了下,裸//露在外的胸膛与四肢是漆深的古铜色,哪儿哪儿都是崩到快要爆裂的肌肉。 看到凶兽的那刻,他不由皱起眉。 低级凶兽也就罢了,牛头凶兽已是高阶,而且双目赤红,显然正处在发狂状态。 上魔渊情况有异,得尽快汇报给师兄。 他闪身躲过牛头凶兽的袭击,凌空一踏,雷电直劈向朝天弯曲的牛角。 牛头凶兽麻痹一瞬,几乎没受什么损伤般重新扑向他。 上魔渊里的封存过千万年,里面的凶兽都是在无尽的战斗中存活下来的,其实力比外面强上不知多少。 还好他修为也不俗,而且对上魔渊里的东西习性有所了解,不多时就找到凶兽的一个破绽。 然而正打算动手之际,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的扭曲。 像是被一记重锤砸在识海殿门,余波在灵魂深处怦然炸开,所有的东西都产生重影,恍惚到几欲呕吐。 这阵恍惚转瞬即逝,林昼月下意识去查看识海殿门。 完好无损。 毕竟是连方衍都进不去的地方,不会这么容易被击溃。 只是在他晃神的瞬间,凶兽抓住机会,利爪猛地向他抓来。 呼啸的风声先至耳畔。 躲闪已是来不及,林昼月只得抬剑去挡。 可那牛头凶兽的利爪到底没有落在他剑上。 只见红光一闪,牛头凶兽被人从头劈成两半,血雨在空中飞散,还未触及到他就蒸发干净。 牛头人轰然倒地。 在血色雾气之后,方衍手握长劫,气势将收。 本该出尘绝逸的白衣穿在方衍身上却显得无比矜贵,在血雾与红光的映衬下,整个人灿若艳阳。 熟悉的火灵力尚未消散,空气炽热而躁动。 没有像从前一样上来就是些花言巧语的腻人话语,方衍只用目光将他上下打量,在确认未受伤后终于放下心,却依旧只字未发,唯有一双桃花眼里涌现出极力克制的想念。 满打满算也不过几月未曾见过,期间还有数不清的书信礼物,却像是踽踽独行了几百年。 林昼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任凭寂静蔓延。 方衍比从前瘦上不少,下颌线也变得凌厉些,气质愈发沉稳,甚至连带惑人的功力也更上一层。 尤其那双桃花眼,犹如一潭荡漾的湖水,时刻引人陷进去。 可林昼月当自己是瞎子,只猜难道仙盟盟主公务繁忙走火入魔,变成了哑巴? “昼月,别来无恙。”似是觉得太过寂静,方衍挂着林昼月看惯了的温和笑容率先开口。 看来暂时没哑。 林昼月刚要回答,森林里又传出一阵异样的响动。 他眉心皱得更深,冷冷道:“把眼睛闭上。” 危险近在咫尺,而方衍问都没问,依言合眼。 林昼月跟着合上眼,口中无声念着法决,银白色的光圈自他识海轰然炸开,汹涌地水波般向外扩散开去,整片森林上空都变成刺目的亮色。 尽管上魔渊已被垣怆改建过多次,但其危险程度仍在天下秘境首位。 方衍墨色长发随风摆动,任凭身边灵力澎湃,凶兽层层吼叫,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试着去偷看。 一地凶兽尸体形成了茫茫血腥味,他却只嗅到林昼月衣服上熏着的冷香。 他贪婪地陷在这道冷香中,像是久旱逢雨,一颗心都被填满。 安然又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森林的动静终于逐渐平息。 “你怎么在这儿?”林昼月腔调疏离,将二人中间那点本就没有多少的旖旎冲得溃散。 方衍长睫微微颤动,有些不舍地睁开眼:“听说你在跌春崖遭遇沓神门刺杀。” 林昼月提醒道:“这里是上魔渊。” 方衍明白这话意思:“林深前辈与我师尊交好,曾送过师尊令牌。” 林昼月闻言眉间一松。 这倒是事实。 仙魔大战后选择隐世的不止垣怆,绝大多数天选者都回了自己的地盘吸收感悟,但小辈总需要历练,于是关系好的各门派之间都会互相开后门,让对方小辈来自己家的秘境。 他师尊和龙曦应该也是这种。 凶兽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并沉入地里,腥臭味已变成腐臭味。 方衍对上魔渊知道一二,见状问道:“上魔渊的凶兽失控了?” 林昼月:“如你所见。” 方衍:“虽说上魔渊是垣怆后院,但毕竟也是天下第一凶险的秘境,你要找的半壁冰莲又种在深处,如今情况不明,不如让我陪你?” 林昼月目光落在方衍脸上,探究的意味毫不作掩。 半晌后,他淡淡道:“好。” 这大概是自从望川之后,林昼月第一次亲口允许方衍的陪伴。 他说了句“稍等”,从储物袋掏出块刻有垣怆印记的玉简,闭目凝神,将上魔渊的情况记录在内,接着手指一松,玉简化为烟尘消失在空气里。 “走吧。”林昼月转过身,率先进入被破坏的森林。 方衍立即跟上:“沓神门门主找过你?” 林昼月:“嗯。” 方衍:“他有没有伤到你?” 林昼月言简意赅:“威压,轻伤。” 方衍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林内枝叶茂密,夜色更为深重,好在每棵树上都有发着幽光的经脉,足够照亮二人前方的路。 林昼月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上稳稳走了段后,脚下一转,踏上被牛头凶兽摧毁的那条路,接着御起飞剑,离地只有一人高,决定由此穿行而过。 虽说在上魔渊内尽量不要使用灵力,但他有垣怆秘术傍身,方衍又身怀令牌,在外//围地区没那么多忌讳。 二人从并肩而走,变成并肩而飞。 他的余光扫过身边人的侧脸。 方衍出现在这里,他并不意外。 就算方衍不来,他也会去找方衍。 他随口道:“沓神门门主似乎有些忌惮你。” 方衍笑笑:“毕竟刚拆了他们七八个据点。” 林昼月:“那你呢,你忌惮他吗。” 如果叫修真界听见他问方衍是否忌惮谁,多半觉得他疯了。 方衍贵为仙盟盟主,强大又威严,跟什么忌惮、害怕、担忧之类的字眼根本扯不上边。 方衍没有犹豫:“我为何要忌惮他。” 林昼月:“偃心。” 他从前一直不相信方衍对自己有过真心,于是方衍传他偃心,问他可敢一试,以此证明感情的真伪。 他当时并未多想,直到遇到沓神门门主,忽然发现这是一石三鸟之计。 方衍早就猜到沓神门门主会来找他,所以特意传他偃心。 一来可以证明感情。 二来知他厌恶,可以待在垣怆少出去。 三来可以迷惑沓神门门主,让对方别来找他。 结果他被闻剑笙一劝想开不少,根本就没用到偃心。 方衍没有立即回答。 而林昼月对方衍的沉默同样不意外。 方衍作为仙盟盟主,身边离得近的都是聪明人,不需要事事都解释清楚,加上以为可以掌控一切,也就懒得,或者不屑解释。 就像何汐亭灵根一事,方衍从未跟他提过。 默许何汐亭将他骗去受天罚雷刑,还觉得能护得住他,甚至打算用往后余生来补偿。 自大又傲慢。 在林昼月有些不耐,打算继续向下说时,方衍忽然道:“我不怕他来找我,但他修为极高,你不是他对手。” 林昼月飞剑一顿,停在一个修筑了六角亭的岔路口。 “下剑吧。迷踪阵,得走一段。” 方衍自然没有异议。 六角亭六面各有一条路,可林昼月没有选择任意一条。 他看看方衍,很是犹豫。 最后将垂霄剑鞘的一段递给方衍:“抓好。” 方衍握着剑鞘,心中五味陈杂。 从前做尽天下亲密情//事,如今却要靠一段冰冷的剑鞘相连。 林昼月听不见方衍心中在想什么,就算听见也不关心。 他握着剑鞘的另一端,领方衍踏进了六角亭,脚下没有任何停顿,又从右边两根柱子中间的空隙走出。 那空隙就像一扇门、一道结界,刚刚的森林之象陡然变换,二人来到一处像是山体内部的地方。 空间很是宽旷,四处都是巨大的月牙状岩石,小腿的高度飘荡着无数湛蓝碎光,而在正中心的位置,有一片浑圆且深不见底的凹陷,水流自他们脚下地面十丈处涌向凹陷,形成一周壮观的瀑布。 林昼月在森林中的戒备松了下来,他回头看向方衍,继续刚才的话题:“事关垣怆与魔界,我只问一次,你说便说,不说我会自己去查。” “方衍,沓神门究竟怎么回事。” 路过六角亭的停顿给了方衍思考的机会,又或者是方衍来的时候就想到会有此刻,他无奈一笑:“你都猜到了。” 林昼月:“只猜到个大概。” 方衍:“沓神门门主名叫屠瑕。” “他是我名义上的师弟。” 第55章 工具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在听到方衍亲口说出答案时,林昼月还是有些惊讶。 林昼月:“你师弟?” 方衍:“当初师尊收了九个孩子为徒,我排第三,屠瑕排第九。” 林昼月其实没见过龙曦,他入门之后没多久对方就飞升了,更别提知道对方收了多少个徒弟。 只是除去方衍和屠瑕,另外还有七个,怎么几百年来没一点风声? 林昼月下意识询问:“其他人呢。” 方衍淡淡道:“都死了。”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林昼月没想戳人痛处:“抱歉,节哀。” 谁知方衍又没什么起伏地接一句:“我杀的。” 林昼月:“……” 他脑海中闪过屠瑕的一句指责:方衍乃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之辈。 瀑布声遮掩了他变快的心跳,湛蓝碎光在空中飘忽而过,短暂照亮了方衍侧脸,那上面没有显露任何悲喜,甚至算不上有表情,却无端让人觉得静穆。 林昼月猜测道:“屠瑕陷害你?” 应该不是逼迫,以方衍的性格,死也不愿意受人挟制。 方衍有一瞬的愣神:“为什么这么说?” 林昼月:“猜错了?” 方衍:“或许确实是我心狠手辣,贪慕力量权势,夺天材地宝,踩着所有同门的尸体。” 林昼月投去看脑子有问题的病人的眼神,皱眉道:“最近话本听多了?” 方衍失笑:“这么相信我?” 林昼月不语。 虽然他与方衍之间有过诸多不快,但情爱归情爱,平心而论,方衍虽会耍些心机深沉的手段,但并非嗜杀之人,杀死七八个师兄弟这事,肯定有其隐情。 至少这点,他从没怀疑过。 顿了顿,他问道:“事情长吗。” 方衍:“一般。” 林昼月闻言瞅瞅周围,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正巧临着瀑布,一抬眼就能看到水渊。 那是一段有些久远的旧事。 龙曦最开始,并没有想过收徒弟。 天选者是集天地气运而成,为终结仙魔大战而出,天选者之后,再无修士可飞升。 于是在仙魔大战后,修真界乱了套。 有人想争权夺利,有人想通过阴毒手段抢夺别人气运,来赌一把被定下死局的仙途。 龙曦深爱着修真界,不愿看世道再乱下去,寻林深求卦,与其他天选者商议后,决心制作登天梯。 可天选者个个临近飞升,只有登天梯不够,还需要一个能使用登天梯、解决乱世的人。 所以龙曦寻遍人间,找了九个天赋傲人的孩子收为徒弟。 和对门派弟子关怀备至的林深不同,对龙曦而言,九个孩子不过是使用登天梯、将来匡扶乱世的工具。 对,他们是登天梯和修真界的工具。 而方衍,就是这九个孩子之一。 他们有的有名字,有的连名字都没有,龙曦忙着完善登天梯也懒得起,只老一老二的叫着,还是孩子间互相帮忙,翻阅书籍自己起的。 不过起了龙曦也记不住,仍然叫他们老一老二之类的编号。 龙曦教他们法术,教他们王道,教他们权衡,教他们爱修真界。 龙曦原本打算等世道平定再飞升,也不知遇到了什么,忽然决定不再在下界耽误,彼时登天梯做的差不多,九个孩子也已成了九个青年,各个小有所成。 在九个人都以为可以去外面一展身手,开始属于他们的修真之途时,龙曦把他们扔进了改造过后的登天谷。 “只有拿到登天梯的人可以活着出来。” “只有一个人可以拿到登天梯。” 说完也不管结果,不在意是谁成功,扭头就自己飞升了。 被改造过后的登天谷危险至极,尤其登天谷谷心,九个人甫一进去就死了三个。 尤其是问心道,进去的人或死或成魔,唯有方衍侥幸被救,最后折回去给了其他师兄弟解脱。 讽刺的是,问心道考验的,是他们够不够像龙曦一样深爱这个修真界。 方衍说起这段往事语气很是平淡,只有眸光比平常深上一点。 尽管方衍没有提,但林昼月可以想象得到。 龙曦醉心匡扶正道,精于机关设计,九个孩子在龙曦眼里,大约和九块可以任意雕刻磋磨的木头差不多。 别说关怀疼爱,不受什么折磨都是好事,此外还日复一日灌输着要热爱的思想。 可能人都有逆反心理,麻木地灌输最容易起反效果,也可能龙曦设置的条件太过苛刻,以至于几个徒弟没一个能顺利通过问心道。 不过毕竟龙曦对方衍有教养之恩,林昼月与之同坐一块大石头上,这么近的距离下,方衍在提及龙曦时并没有埋怨之类的情绪。 至于在登天谷中,九个师兄弟究竟是互帮互助然后惨死,还是真如龙曦所愿自相残杀,林昼月不知道,他也不打算去问。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让人愉快的回忆。 他问道:“那屠瑕呢,他不是死了吗?” 方衍对此也有疑虑:“根据我的记忆,屠瑕应该一进问心道就死了。” 林昼月:“屠瑕是个什么样的人?” “比较极端,各个方面都比较极端。”方衍,“屠瑕可能是我们九个人里对修真界感情最明显的一个,师尊甚至对他有过偏爱。” 林昼月:“那你们关系怎么样?” 方衍无奈一摊手。 懂了。 连个普通都算不上。 林昼月再次想到方衍拜入龙曦门下的原因,亲人在势力倾轧中丧生,所以想要改变修真界。 如果龙曦因为徒弟对修真界的态度有所偏爱,那方衍怎么看怎么都和师尊理念不合、还跟师尊偏爱的小徒弟势同水火,估计最不讨龙曦喜欢。 方衍不知道林昼月心中想什么,继续道:“我曾以为他能顺利通过问心道,没想到一进去就没了气息,现在想想,或许他因为极端在问心道另有奇遇,之后又离开了登天谷。” 林昼月:“实力呢?” 方衍:“土系单灵根,在师尊处修炼时,我俩输赢次数差不多。”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林昼月勾勒出现状的大概。 登天谷中龙曦的九个徒弟本该全军覆没,结果何汐亭误入,救出了方衍。 方衍出来后平定修真界,一统仙盟,成为被所有人仰望的存在。 而屠瑕侥幸活了下来,误会也好,不甘也罢,蛰伏在修真界的暗处,建立沓神门,等待时机向方衍复仇。 整理完思绪,林昼月抬眼望着奔流的瀑布。 瀑布明明不算小,却因为山体内部空间太大,奔腾声反而将空间衬得更为幽静。 虽说他答应方衍同行,其中一条就是为了得知真相,而方衍对此心知肚明。 但方衍自出山以来,其过往的身世背景对外都是个不可考不敢猜的谜团,如今却毫无防备,尽数告予了他。 林昼月:“你打算怎么办?” 方衍:“屠瑕跟你透露过什么信息吗。” 既然方衍据实已告,他也没有掖着藏着,把和屠瑕的对话都说了出来。 方衍听完后若有所思道:“屠瑕应该不止想向我复仇,不然没必要弄什么沓神门。” 林昼月:“建立沓神门不是为了跟仙盟作比?” 方衍:“非我自夸,仙盟根基早已稳固,里面都是名门正派,更何况天下修士有限,沓神门怎么都比不过仙盟的。” 林昼月:“所以沓神门想要拉拢魔界和妖界。” 方衍:“但都失败了,在失败的前提下,据点被发现后没有选择养精蓄锐,而是开始明刀明枪对抗仙盟,这是必输之局。” 林昼月:“听屠瑕的意思,他不会让登天梯变成挟制众修士听命的工具。” 方衍笑笑:“你觉得我当这个盟主,靠得是登天梯吗。” 林昼月心道,自然不是。 方衍能当上盟主,靠得是修为、脑子、手腕、气魄,和这些比起来,登天梯反而成了微不足道的陪衬。 屠瑕在偷换概念。 方衍:“登天梯不可能摆在个无主地界,指不定会有人发疯去破坏,但只要登天梯有主,都会成为屠瑕口中‘挟制众修士听命的工具’。” 林昼月:“那屠瑕的底气是什么?” 方衍摇摇头:“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无论对我,还是对大局。” 林昼月跟着方衍的话思考起来,可他跟屠瑕只有那夜简短的接触,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只觉得危险。 正如方衍所说,屠瑕所图,不只是报仇。 “别想了。”方衍在他身侧和声道,“仙盟各大门派最近在齐心协力追查沓神门,已经有些线索,等抓到屠瑕问便是。现在最重要的是去找半壁冰莲,治好你的神魂。” 提及神魂,林昼月忽地想到刚刚在面对凶兽时,自己那突如其来的晃神。 他修行至今,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上魔渊情况有异,再往里走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见他迟迟不出声,方衍问道:“怎么了?” 林昼月:“万灵树上还有万灵神雷吗?” 方衍:“有,都在树上挂着,不过万灵花毁的时候万灵树也受到了一些损伤,我后来修补,万灵树跟着发生了变化。” 变化? 林昼月不明所以,但他现在需要万灵神雷防患未然:“先去看看吧。” 第56章 万灵 尽管林昼月为了和方衍好好聊一聊沓神门特地选了上魔渊内比较安全的地方,但要进入疏泉境,又警惕地在周围布下些防御阵法。 疏泉境是当初为了调养他的神魂,与方衍联手开辟出来的一方空间,二人可以随时随地随意进出。 后来他剑摧万灵花花心,疏泉境几近崩溃,虽说方衍又修好了疏泉境,但他却一次也没进去看过。 也不知道这么久了,里面变成什么样。 带着好奇心,林昼月凭空撕开一道连接疏泉境的裂口,率先踏进去。 温暖的灵力迎面扑来,让林昼月心神一震。 在三段长阶的祭台中心,万灵树傲然伫立,繁盛茂密的枝丫蓬勃伸展,万灵神雷悬挂其上,随着他行走间视角的变换,一树流光闪烁。 与他记忆里中不同的是,除了银白色的万灵神雷,仙气环绕间的万灵树已变成了耀眼的正红。 “万灵花受损影响到了万灵树,而万灵树乃是生长了千万年的神树,修补它需要大量的灵力。你之前在树上参与的灵力所剩不多,我都用来保护神雷了。”方衍在他身边道。 林昼月轻轻“嗯”了声。 之前借万灵树供养万灵神雷给他调养神魂,他和方衍共同在疏泉境注入灵力,为了保证神雷的质量,方衍耗费的灵力不比他少,但都作为辅助,以至于万灵树呈现属于他的银白色。 如今他不再为疏泉境注入灵力,而方衍为修补万灵树注入太多,火灵力又格外霸道,是以疏泉境连带万灵树都变得面目全非。 让他熟悉又陌生。 真要算起来,现在的疏泉境是方衍撑着的,里面的神雷也是方衍找的。 林昼月习惯性去唤万灵神雷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下,他对方衍道:“我可以付灵石。” 方衍失笑,抬手唤来万灵神雷递给他:“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东西,哪有让你再付账的道理。” 林昼月不愿欠人什么,何况还是方衍,他正打算说点什么,方衍将万灵神雷塞进他手里,又把他的手掌合上。 “你给我,我还得再送还回去,莫说那么多了,就当我冒然进垣怆宝地的赔礼。”像是怕他计较,方衍迅速转移话题,“怎么突然想起万灵神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昼月摇摇头,将心底异样掩去:“上魔渊情况有异,以防万一罢了。” 方衍:“你是说森林前那些发狂的凶兽?” 林昼月:“对,说直白点,上魔渊的凶兽都被我师祖给打服了,对师祖一脉的弟子都会非常客气,若非有人操控,万不该对我出手。” 方衍:“有人操控……” 林昼月:“之前师尊送给龙曦的上魔渊令牌有几块?” 方衍意味深长:“不清楚,但我只意外拿到一块。” 虽说方衍手中有一块,但令牌这东西在仙魔大战后,随着林昼月师祖和师伯飞升,到他师尊这代,已经算不上什么至宝,随手多给龙曦一块好方便两家弟子历练也不是不可能。 林昼月不善言辞不喜计较,世上觉得他清高不好接近、看他不顺眼的人不少,但能有机会接触到上魔渊令牌的,一时间也只能想到屠瑕。 林昼月:“素云师姐刚出上魔渊不久,那时上魔渊一切正常,我一来就遇到凶兽失控,说明是冲我来的,除了你那位一门之主的师弟,还有谁消息能这么灵通。” 说着,他瞥了一眼方衍:“你不也是因此而来吗。” 心思被戳穿,方衍抱歉道:“是我连累你了。” 确实。 若非方衍,林昼月和屠瑕八辈子也扯不上一点关系。 这也是他允许方衍同行的另一个原因,龙曦自己师门闹出来的,就让师门内部自己解决,牵扯他一个外人算什么。 如果龙曦真的也来了上魔渊,到时候他取他的半壁冰莲,让这师兄弟俩人自己打去。 林昼月淡淡道:“你和屠瑕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自然,你只管取半壁冰莲便是,其他的交给我。”方衍,“另外今后如果有其他的事,也都可以找我,随叫随到。” 林昼月闻言不由看向方衍。 周遭是被万灵树红光燃上暖色的虚假天幕,以及属于方衍的温暖灵力,方衍站在其中,对外那身迫人的气势尽数敛去,只留下对他才有的脉脉温情。 不知是不是多日未见,林昼月觉得那温情与往常在细微之处有少许不同。 许是方衍话的缘故吧,若是从前,方衍肯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缠在他身边,听不懂人话一般软硬兼施,现在却能说得出来“随叫随到”。 林昼月不愿多想,兀自吸收着一道道万灵神雷。 待吸收完毕后,他再次看了眼万灵树。 如果方衍继续维持疏泉境,或许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在里面留下的痕迹就会被完全抵消,这个由他和方衍共同铸造的空间,早晚也会和他们一样,只剩下方衍一个人。 林昼月忽然道:“方衍,万灵神雷暂且不提,我想跟你买下万灵树,以物易物也可以。” 万灵树举世难寻,放眼天下也难以找出第二棵,然而方衍像对待俯拾皆是的小玩意儿:“说什么买和换,昼月想要直接移去垣怆便是,要我帮忙吗?” 林昼月:“不是我想要,是师兄想要。” 师兄二字把方衍一肚子的真心剖白给堵了回去。 静默片刻后,方衍才笑道:“万灵树给你调养神魂的,如今半壁冰莲将开,我留着也没什么用,而且它是我们一起从秘境里带出来,你自然有处理权。” 方衍对林听介怀已久,若仔细看的话,脸上的笑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 对方衍而言,万灵树是一段回忆。 他和林昼月一同维持了疏泉境那么多年,里面发生了太多的事,是他们感情的见证。 给林昼月什么他都舍得,可给林听…… 林昼月也知道这点:“同样的,你也有一半的处理权,所以你可以开个价,师兄会付账。” 方衍暗自一咬后槽牙:“既是昼月的师兄想要,我哪有什么意见。” 林昼月:“我就传个话,就等改日你们自己谈吧。” 方衍:“你师兄要万灵树做什么?” 林昼月:“不知道。” 师兄前些天问他对方衍的态度时无意间聊到万灵树,言谈之间似是对万灵树很感兴趣,再具体的倒是没说。 他师兄向来清心寡欲,难得对一件事物多问上几句。 不过方衍的态度同样让他意外,没想到涉及到他师兄都能让步。 林昼月:“你变了很多。” “错误令人进步,我没有放弃,但会选择你能接受的方式来表达。”方衍面上一哂,眼睫微垂,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落在万灵树根部,“回想我对你做出的种种,有时候会觉得,能同在一片天地间活着,已算是极大的幸事。” 林昼月沉默片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的感悟可以留给新人。” 方衍抬眼,定定看着林昼月,声音平和而坚定:“不会有新的人。” “不会有新的人,如果未来有幸与昼月携手再好不过,如若不成,我会远远地陪着你,每一个日升月落,每一个新的境界。” “你能平安快乐行在这世间,我亦活在这世间,就已经弥足欣慰。” 林昼月几乎愣在当场,他活了小几百年,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说这么重的话。 可方衍并没有以此要他表态,或者继续表现什么似海情深,反而是看他茫然主动换了新的话题。 方衍:“我们去取半壁冰莲吧,别错过花开。” 林昼月回过神:“嗯。” 二人出了疏泉境,一共往上魔渊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上魔渊的凶兽就越难受旁人控制,林昼月作为垣怆掌门的亲传弟子,带着方衍一路畅通无阻。 或御剑飞行,或徒步行走,二人在上魔渊中行了几个时辰,最后来到一口井前。 井口比寻常的宽上不少,至少得十人合抱才能环住,而且开口极其不规则,像是被谁用利器草草削制而成。 林昼月探头去看,在这口井的下面,有一方比刚才的山体内腔更宽阔的空间。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块硕大的八角形岩石,每个边角上都向镶有紫黑色的结晶,在结晶光芒的交汇处,是一座与六角亭相似的八角亭。 林昼月:“绕过亭子向南走,经过一道石头做的牌坊就到了。” 方衍:“我先下去。”说着就要往下跳。 林昼月一把将人拦住:“我先。” 方衍没有坚持和林昼月争谁先谁后的问题,但在林昼月跳下去后也紧紧跟了下去。 半壁冰莲并没有它的名字看起来那么大,只和成年人的手掌差不多,甚至还有四分之一的缺口,需要依附着别的植物才能勉强存活。 照其艳粉色花瓣的伸展程度来看,已经在盛开的边缘。 然而林昼月和方衍却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在半壁冰莲的边上,躺着一个他们都没想到,也都认识的男人。 那是林昼月血缘上的弟弟——何汐亭。 第57章 选择 “盟主!兄长!”何汐亭意识清醒,手脚皆未被缚,连穿戴都整整齐齐,一见二人立刻坐了起来,却仍旧不敢离开脚下那片方寸之地。 林昼月只看一眼就收回目光。 这声兄长他可担待不起。 何汐亭坑骗他去受封罪天罚雷刑,却又身负被登天谷谷心灼过的灵根,他早就打算等方衍取出灵根后出手报仇。 “盟主!兄长!救救我!”何汐亭喊道。 即使在此等境况下求救,何汐亭也带着何家小公子素日翩翩风度,比别人的声嘶力竭涕泗横流好看上不知多少。 然而不止林昼月,就连方衍都没有在何汐亭身上浪费半点关心,二人一同看着从树后走出的斗篷人。 最坏的猜想,到底还是应验了。 斗篷人手掌悠悠扣在何汐亭天灵盖上,后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闭嘴息声。 斗篷人对林昼月道:“清霁仙君,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本尊很高兴。” 林昼月:“擅自闯进别人地盘的高兴?” 斗篷人笑笑:“谁让仙盟最近一直在胡乱调整,给了本尊趁虚而入的机会呢,恰巧就听说仙君要的东西在上魔渊深处,本尊这不是关心仙君吗。” 林昼月看了方衍一眼。 仙盟内部在调整的事他有所耳闻,尤其是和闻家的合作,闻十七都来信跟他诉过苦,不过再具体的原因,就连闻十七也不清楚。 可即便如此,能趁虚而入在仙盟插入内线,或者引诱仙盟的人倒戈,对方一定有所仰仗。 方衍语调平淡,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几百年过去,你阴阳怪气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只一句话,林昼月看到斗篷人仅露出的嘴巴弧度立时平了下去。 斗篷人:“方衍,你令人讨厌的性子也一点没变。” 方衍:“至少本君不会藏头露尾。” 斗篷人静了片刻,继续道:“知道你亲自去过上魔渊后,本尊就猜到了今日。” 方衍:“毕竟当世除了我们师兄弟外,又有谁一眼能认出偃心呢。” 斗篷人:“成功进入问心道的,除了你,还有五个。” 方衍:“可除了本君那整日讨打的小师弟外,也没人会如此惦记本君。” 斗篷缓缓落下。 那是分外清秀的一张脸,眉宇间少年气尚未散尽,偏偏下巴尖上生着一颗小痣,如同一团火焰,将整个人衬得昳丽起来。 林昼月用余光观察方衍的神情。 看来没有猜错,眼前这位,就是龙曦飞升前最小的徒弟,屠瑕。 屠瑕按着何汐亭头颅的那只手应该是施加了力道,令何汐亭发出些许痛苦的哀嚎。 屠瑕睨了何汐亭一眼,脸上的阴鸷缓缓收起,继而笑了起来。 屠瑕:“方衍,你运气向来好,当年问心道你必死无疑,谁知闯进去个何汐亭。本尊本想等上几年再与你会面,谁知闻剑笙又闯进墨灵城。” 方衍淡淡道:“本君若是运气好,你就不该活着离开登天谷。” 屠瑕笑声愈发放肆:“你说得对,你运气耗尽,作孽太多终会得到报应。” 待笑声收敛,屠瑕在何汐亭头上拍了两下,又用脚尖点点一旁的半壁冰莲:“所以趁你新欢在,本尊将你旧爱也带进这上魔渊。” “几百年后的今天,登天梯尚未激活,是新欢还是旧爱,是感情还是权势与力量,方衍,你会怎么选。” 林昼月脸色渐沉。 方衍运气怎么样他不关心,但他的运气实在是差。 好端端来自家地盘上取个药都能被拖下水。 林昼月:“你们师兄弟的事能不能自己解决。” “谁让清霁仙君当日不肯答应本尊刺杀之事呢。”屠瑕拖起长腔,“方衍方衍——害人不浅——” “仙君,现在还来及,你把方衍杀掉,本尊帮你摘半壁冰莲,皆大欢喜如何?” 比起方衍,林昼月更想将屠瑕一剑捅了清净。 他看得出来,眼前的屠瑕不过是一缕强大的化身,而非屠瑕的本体。 也不知忌惮方衍,还是忌惮上魔渊。 方衍皱眉道:“你怎么还是这么无聊?” 屠瑕:“本尊只是好奇罢了。” “滚回你那见不得光的耗子窝好奇去。”方衍随手冲屠瑕挥出一道灼热灵力,逼得屠瑕不得不带着何汐亭跳去旁边的石台。 下一刻。 方衍看也不看何汐亭,兀自走向半壁冰莲。 无论是林昼月还是屠瑕,谁都没想到方衍竟是这般果决。 屠瑕以为方衍怎么着也得挣扎一番,这下被突然打断幻想,愣了片刻的功夫,方衍已经踏上通往半壁冰莲的石径。 屠瑕:“方衍!你不考虑考虑吗再做选择吗!” 方衍随口道:“本君来此本就是陪清霁仙君取半壁冰莲。看在旧相识份上才听你唠叨这么久。” 也就是当屠瑕刚才叨叨那一堆是在放屁。 屠瑕脸色铁青:“方衍,你就不管何汐亭了吗!” 方衍没有理会。 屠瑕上前想要阻止方衍,林昼月随手挥出一道银白结界将其阻拦在外。 林昼月:“屠门主是不是太放肆了些。” 屠瑕:“林昼月!” 林昼月:“要闹滚出去闹。” 屠瑕看看林昼月,又看看方衍,恨恨地掐着何汐亭的脖子将人举了起来:“方衍!激活登天梯需要谷心灼过的灵根,你不管何汐亭,难道也不管他体内的灵根了吗!” 何汐亭使劲掰着自己脖子上那只手,明明纤细白皙,却如同山岩般无法撼动,自救不成,只得对着方衍和林昼月嘶哑祈求:“盟主……兄长……” 二人不为所动。 何汐亭挣扎着道:“盟主!灵根!” 屠瑕:“方衍!既然你这么了解我,我就算死也不会把自己的灵根给你,到那时,登天梯就是几块废木头!” 方衍:“本君的事,与你何干。” 见方衍态度不变,屠瑕开始往何汐亭体内灌输灵力,腐蚀何汐亭的灵根,凄厉的惨叫瞬时在山洞内回荡。 屠瑕:“方衍,你不考虑自己,难道不考虑林昼月吗,登天梯不激活,他就算修得通天修为也无法飞升!” 方衍:“除了你和何汐亭,又不是没别的灵根在谷心里灼过。” 屠瑕意识到什么:“你是说你自己?” 屠瑕难以置信地望向林昼月,随即摇头道:“不,不可能!师尊收我们为徒,为的就是我们九个的玄凌道体,只有玄凌道体可以使用激活登天梯的法术!” “当年师尊找到卜星宗,问得天下玄凌道体所在,总共凑了我们九人,这天下再无别人可激活登天梯!” 方衍终于舍得朝屠瑕投去一眼,目光里却饱含对一个傻子的同情和可怜:“师尊都飞升几百年了,你猜着几百年里足够诞生多少玄凌道体。” 屠瑕被那眼神看得气急:“就算你找得到!难道你肯舍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去换吗!” “啊——”不等方衍回答,何汐亭又发出濒死的悲鸣,一张脸已憋成青紫,加上灵根被腐蚀,整个人迅速衰败。 趁屠瑕注意力都在方衍身上,林昼月忽然出手,凌空飞到屠瑕所在的石台,垂霄直刺向对方脖颈。 毕竟只是一缕化身,屠瑕的修为受限,不得不将何汐亭扔到一边来抵挡林昼月的攻击。 “清霁仙君?”屠瑕眯起眼,“你掺和什么,难不成你是被方衍的花言巧语蒙骗了,本尊告诉你……” 林昼月出口打断:“方衍如何我不关心,但我与何汐亭有旧怨,他尚欠我六十四道天雷。” 屠瑕沉声道:“既然方衍对你这么在乎……” 青色的细线猛地从屠瑕指缝间窜出,袭向林昼月面门。 林昼月侧身闪过,反手一剑劈了下去。 屠瑕是从半壁冰莲所在的石台跳向别处,走的是出口,自然顺利许多。 可通往半壁冰莲的石径上有许多机关,方衍不得不一边注意那边林昼月与屠瑕的动静,一边注意脚下。 不管屠瑕是什么修为,既然来的只是化身,而且又是在上魔渊这种地方,怎么都不会伤到林昼月。 可他还是关心。 至于何汐亭,被登天谷灼过的灵根乍看上去和普通灵根没什么不同,得等抽出来之后才能凭借法术鉴定,现在何汐亭金丹未成,灵根亦未成熟,屠瑕看不出来很正常。 就算灵根真长在何汐亭身上,他依然会选择林昼月。 自从知道但年登天谷中的少年是林昼月的时候,他就做好了打算。 得先把半壁冰莲保护起来,林昼月神魂天生有恙,好不容易找到医治的方法,不能出意外。 等治好神魂,林昼月将来的修炼之路将会更为顺畅。 只要林昼月能得偿所愿,一切都值得。 “清霁仙君,你真是执迷不悟……”屠瑕的声音再次传来。 林昼月:“废话真多。” 屠瑕:“本尊对清霁仙君还是很欣赏的,既然清霁仙君说与何家小公子有旧怨,本尊就替仙君动这个手,以解仙君胸中郁结,以断方衍来日坦途!” 青色的细线弯曲后又陡然发力,猛地穿进何汐亭的胸膛。 只一个眨眼间,何汐亭的心脏就被细线拽了出来,在半空中被绞成无数碎块。 而在何汐亭断气的那刻,半壁冰莲边上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子忽地亮起。 那是屠瑕早早做好的准备,何汐亭一死,浓缩了巨大灵力的石子就会爆炸。 又或者半壁冰莲被拔出,石子爆炸,何汐亭也会咽气。 “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30?20:52:25~2021-08-31?20:3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沉?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血偿 青色亮光瞬时充满整个山洞,将人照得睁不开,其间掺杂着极具压迫感的土灵力,林昼月迅速运功抵挡。 好在这道爆炸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顶着刺目的青光看向爆炸的源头。 如果没感觉错,恰是半壁冰莲所在之处,而方衍也在那里! 下一刻,方衍从青光里走出,而在方衍的背后,半壁冰莲被保护在结界当中,丝毫未损。 虽然知道这种程度的爆炸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林昼月仍是不免暗自松了口气。 他重新将目光转回何汐亭身上。 死亡降临得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 风光了大半辈子的何家小公子浑身泥污,躺在自己淌出的血泊里,双目圆睁,满脸的错愕与惊恐。 任由何汐亭有多少聪明心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像是蝼蚁渺小的妄想。 林昼月没想到再见到何汐亭会是这般光景,谈不上百感交集,但到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冷声对屠瑕道:“你就这点本事?” 不敢动方衍,甚至畏首畏尾不敢以真身出现在方衍面前,却对一个连金丹都不到的修士痛下杀手,欺软怕硬至此,算个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仙君与何汐亭存有旧怨,本尊这不是为仙君排忧解难吗?”屠瑕放肆地笑了一阵,脚下将何汐亭的尸体踢得更远了些,像是对待一滩碍事的烂肉。 林昼月虽不喜何汐亭,仍是对屠瑕作为感到恶心。 为一己私仇,置天下修士未来于不顾。 屠瑕又对方衍道:“何汐亭灵根已经被本尊废了,方衍,这就是你选择清霁仙君的后果,你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林昼月:“你说天下再无玄凌道体,也宁死不会将自己的灵根交出来,你不顾旁人,难道也不想飞升吗?” “谁说本尊不顾旁人。”屠瑕长袖一甩,“本尊与道貌岸然的方盟主可不同,清霁仙君,只要你愿意拿方衍人头来换,本尊保你顺利飞升。” 林昼月心中微动,下意识朝方衍看去,而方衍也正看向他。 二人极为短暂地交换了眼神。 屠瑕并不在意可以用来激活登天梯的灵根,也就是对方有别的办法可以飞升。 他们之前猜屠瑕定有所仰仗,现在看来,果不其然。 林昼月:“说来听听。” 屠瑕:“仙君套话套得可真是半点诚意都没有。” “你的条件也很没诚意。”林昼月,“既同为天选后人,理应知道天选一代耗去天下气运,龙曦前辈访遍故人才得以构想登天梯,虽说登天梯受限颇多,却是当世唯一通向大道的路,诸位天选者前辈们都只能用此迂回之法,你又如何保证我顺利飞升。” 屠瑕坚定而自傲:“本尊活着出了问心道,这就是最大凭证。” 问心道是龙曦设下专门用来考验弟子对修真界怀有多少感情的关卡,林昼月不相信屠瑕,但至少相信龙曦。 可屠瑕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难道…… 不,不会。 应该还是和方衍从登天谷带出的登天梯有关。 屠瑕一直在否定灵根,但从未否认过登天梯,而且之前假的琅乙师也在元清大殿上提起过登天梯。 难道除了被登天谷灼过的灵根外,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激活登天梯? 见问不出其他线索,方衍唤出长劫:“不愿说,那就带进棺材吧。” 一红一青两道光战到一起,林昼月正如之前所说,让这对兄弟俩自己打自己的,他不掺和。 龙曦的教育方式他大概了解了,小时候就真刀真枪动手,长大后屠瑕暗中谋划多年,成天想着给仙盟惹事,还想那他的性命去刺激方衍,或者让他去刺杀方衍,而方衍看起来对屠瑕也没多少怀念,提起来的时候说的是“名义上的师弟”,见面除了套话就是打架。 可见其师兄弟情谊和他跟何汐亭的兄弟情谊差不多。 估计还不如他和何汐亭。 林昼月踏上石径,走到半壁冰莲边上。 巴掌大的小花在方衍设下的结界里显得安静乖巧,粉色的花瓣优雅舒展着,到了盛开的边缘。 不过半壁冰莲小几百年才长这么大,所谓边缘怎么也得一两日。 他天生神魂有恙,一两日的光景,他等得起。 在林昼月观察半壁冰莲的时候,那边方衍和屠瑕也分出了胜负。 屠瑕来的只是个□□,和林昼月动手还行,遇上亲身而至的方衍,根本没有多少抵抗之力。 长劫抵在屠瑕身前,方衍嫌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倒是没什么长进。” □□的实力弱是弱些,但招式还是能看得出来高低。 屠瑕表情有一瞬的狰狞,又很快恢复如常:“我们九个人里,你的天资确实最高,但是方衍,师尊最在意的永远不是天资。” 方衍睫羽扇动,一双眸子深若幽潭:“也只有你在意这些。” 屠瑕:“本尊在意的将会永存,而你在意的……” 屠瑕望了眼林昼月,阴鸷地笑起来:“将会被本尊一一摧毁!” 方衍没有再做理会,将剑一横,直刺入屠瑕心口。 屠瑕当场便要抛弃半身,然而无数道红光自长劫剑刃绽放,牢牢拴住其每一寸经脉骨骼,勒出痛苦低沉的□□声。 方衍并未停手,红光越勒越深。 他要通过屠瑕的半身,去抓其真身。 屠瑕奋力挣扎无果,只恨恨地盯着方衍,红光映在眼中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 眼见红光就要将屠瑕的真身勒出来,屠瑕眉心陡然亮起青光。 那青光愈来愈盛,转瞬将整个山洞变为红青相争的天地。 屠瑕要自爆半身! 此等法术虽然可以保护真身不被揪出来,但对其本源却是伤害极大。 方衍眉尾微压,迅速撤回长劫,又在身前竖起一道足够挡住他和林昼月的结界。 青光轰然炸开,山洞都为之一振,方衍甚至还能感受到山洞外凶兽、乃至开了神智的植物因此产生的异动。 “啊——” 然而就在此时,林昼月忽然感受到一阵发自神魂的疼痛! 他浑身疼出冷汗,连站也站不住,握着垂霄半跪在半壁冰莲前。 这种疼痛和他刚迈进上魔渊遇到高级妖魔时突然遭遇的疼痛相似,却比之前更为凶猛,也更加持久。 像是已经发现无法动他识海,无形的重锤便一下下砸在他神魂之上,要将砸成一团烂泥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空挡。 自他踏入仙途至今,唯一能与之相比的痛苦只有望川天罚雷刑那次。 而那次近乎要了他的命。 “昼月!”方衍发现动静立刻赶了回来,试着抬手将人揽住,竟是触到一片被汗浸透的濡湿。 林昼月从牙缝里蹦出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神魂……” 方衍意识到什么,立刻往林昼月体内灌入灵力。 可林昼月神魂残缺已久,忽然被来势汹汹的针对,就好像利剑从缝隙探入,被从头到尾整个掀了起来,脆弱的内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冰雪之下。 而方衍能说是剑修,也能说是法修,对神魂之事本就不擅长,还要顾忌林昼月身体情况能接受他多少的灵力,救治束手束脚。 很快,林昼月连话都说不出口,神智也渐渐变得不清醒,整个人瘫倒在方衍怀里,只不住地发着抖。 “昼月!昼月!”方衍呼唤着林昼月的名字,可林昼月的眼神却越来越涣散,他猛地想起什么,“半壁冰莲……对,半壁冰莲!” 尽管收到冲击的是神魂,可林昼月觉得自己连肉//体都是疼到了极致,连抵抗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他会变成这样,肯定是屠瑕动了什么手脚。 什么时候? 怎么动的? 他试着去凭借思考保持清醒,却疼得根本思考不下去。 他的身体因方衍而晃动几下,被安置在半壁冰莲依附的那棵树边。 半壁冰莲清幽的香气传进他鼻腔,让他终于能够睁开眼。 视线依旧是模模糊糊,但比刚才已经好上太多。 他看到方衍侧身对着他,像是要采摘半壁冰莲。 不是时候。 半壁冰莲还需要一二日才能成熟,有师尊法术保护,方衍想摘也摘不下来。 一二日。 他还要这样疼上一二日。 林昼月合了合眼,又努力将眼皮撑开,方衍仍半跪在半臂冰莲前面,试着采摘半壁冰莲。 他张开嘴,想要提醒方衍没用,就算方衍能靠蛮力摘下来,效果也会大打折扣,他宁愿再死扛一二日,也不愿意让师尊的心血付诸东流,再等个几百年去等第二朵半壁冰莲。 半壁冰莲的气息通过鼻腔与嗓子刺激着他的神经,在更为清醒的同时,他闻到了一股近在咫尺的血腥味。 是何汐亭的血吗? 不对,何汐亭的尸体在旁边的石台。 他猜到什么,手掌撑着地面想要坐起来,尖锐的石子划破他的掌心,可他却根本发现不了。 尽管视线仍旧模糊,他还是看见鲜血从方衍的手腕源源不断流向半壁冰莲,粉色的花瓣被染成刺眼的殷红,正在完成最后的伸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31?20:38:41~2021-09-01?20:56: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如是我闻?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是我闻?10瓶;小大的一只碗?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血液 半壁冰莲的幽香与血液的腥味混杂在林昼月鼻腔,令他艰难地清醒着。 他意识到,方衍在用自己的血液催熟半壁冰莲。 “住手……”他的声音干涩又微弱,比火焰带起的风声还轻。 可方衍依旧听到了。 方衍手腕稳稳悬停在半壁冰莲上方,侧头看他:“再坚持下,马上就好。” 林昼月:“方衍,你不必如此。师兄……” 他想说师兄已经接到他的传讯,很快就会带人赶来上魔渊,会有医修替他稳住伤势,而半壁冰莲成熟也就这一两日的事情,方衍没必要作此牺牲,他也不愿再承方衍的情。 然而他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说这么多的话。 方衍像是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我甘愿的。” 林昼月用尽全部力气翻了半个身,试图抬手去阻止方衍。 他的动作焦急而漫长,明明觉得已经足够触碰到方衍,实际上才抬起不过半寸。 方衍和声道:“你不用觉得亏欠,就当是可怜我,给我一个机会替你分担。” 半壁冰莲看起来柔柔弱弱,经不起丁点风雨,但能在上魔渊生长几百年的植物哪是什么俗物,一经见血便现出原形,贪婪吸取着方衍的喂养。 方衍本打算用空着的一只手去稳住林昼月,动作带着喂养的那只手腕微微颤动,半壁冰莲却以为猎物要逃,花瓣瞬间膨胀,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将出血处包裹起来,更加用力的吮吸。 似是觉得血液不够多,花瓣上还冒出一排锋利的尖刺,死死咬在方衍手臂上。 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腕尚未落地,就被半壁冰莲突然从地里伸出的根茎舔去。 林昼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凡人失去三分之一的血量就会有生命危险,就算方衍是大乘期的修士,到底也还是个人,迄今为止给半壁冰莲喂了多少血? 神魂带来的疼痛随着方衍逐渐苍白的唇色以及额角滴落的汗水更上一层。 没必要。 方衍没必要这样。 时间在眼下失去了概念,不止林昼月着急,方衍也着急。 能让林昼月少疼一刻是一刻。 更何况神魂受伤不是小事,如果拖得久了,说不定会永久性的损伤,甚至连性命都会在疼到麻木中…… 他等不起林听,不能拿林昼月的安危去赌。 何汐亭体内妖血爆发,需要换血才能继续修炼。 在那个时候,他没有答应何汐亭要和林昼月换血的提议。 可他真的没想过吗? 还是因为了解林昼月,知道林昼月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愿意受人逼迫,权衡利弊之下做出的选择。 善恶终有报,哪怕只是一个腌臜的念头,他都该为之付出代价。 他从前看不清自己的内心,更不愿意承认对林昼月的感情,谎话说得多,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反正林昼月好哄,只要留在身边就没什么过不去,至于伤害之类可以,他可以做出丰厚的补偿。 等一切悔之晚矣,才发现自己错得多离谱。 时至今日,就连不求回报的替林昼月做些什么,都要怕对方不悦。 不知过了多久,半壁冰莲终于餍足地松开他的手臂,花瓣抖了几下,覆盖在上面的血珠如灰尘般散去,重新露出通透的粉色。 成了。 方衍没有耽搁,仔细将半壁冰莲从地里拔出,起身时脚下却是一个趔趄。 他小幅度地甩甩头,眼前很快恢复清明。 半壁冰莲当真是贪心,吸取他大量血不说,还趁机抽走他许多灵力。 也罢,这样的半壁冰莲是绝佳的补品,不仅能帮林昼月修补神魂,还能提高修为。 因疼痛不断叠加,林昼月开始渐渐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浑身麻木,乃至失去知觉。 隔着薄薄一层眼皮,他觉察到方衍靠了过来。 一道而来的,还有那刺鼻的血腥味。 以他现在的状态,不该能分辨出味道这种东西,或许是他心理作用。 “可能会有点烫。”方衍轻声道。 林昼月迷迷瞪瞪地想,那是方衍的血浇灌出的东西,怎么会不烫。 半壁冰莲摆放在他胸前,在方衍的操纵下慢慢融入他体内。 像是泡进岩浆里,林昼月身体不由自主的弹动一下,干裂的唇瓣再次添上新的伤口。 这破花的效果还真是立竿见影。 然而下一刻,在归来的痛感与无尽的灼热中,他唇上忽然传来一片凉意。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方衍也会有这么低的体温。 突如其来的舒适令他再次努力试着去看,在一片朦胧水雾之后,是秋波潋滟的湖泊,而他荡漾在水波之上,疼痛与灼热不知不觉褪去,意识也缓缓变沉。 这场煎熬终于结束,林昼月无意识抓着方衍衣摆的手倏地一松,平静地闭上眼。 · 再次醒来的时候,林昼月已经回到了垣怆有归院。 冬日阳光透过琉璃窗瑰丽地洒进屋内,一室艳艳晴朗。 林昼月适应着明媚的光线,神智逐渐回笼。 他正平躺在床上,昏迷前痛楚只有在回忆时方才显现出点余韵,除此之外没有半点不适,身上不知被谁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还盖着轻而暖的锦被,配着宁心静神的熏香,处处惹人发懒。 几个关系好的同门待在屋里,见他发出点动静很快便围了过来。 “师兄,你醒了。” “昼月,感觉怎么样?”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昼月自觉没什么大碍,润元还是强行搀扶着他,让他靠在床头上。 林昼月:“我没事,害大家担心了。” 素云将润元撇去一边,上前再度探查了他的情况,须臾后在众人的瞩目下道:“没什么大碍,这几天肌肉可能偶尔会有些隐痛,休息休息就好。” 润元:“那师兄的神魂呢?” 素云:“半壁冰莲已经融进了昼月体内,他神魂上的缺损又被完好补全,从此与常人无异。” 众人这才彻底放下心。 林听为他端来一杯温度正好的清水:“这下可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林昼月:“谢谢师兄,对了……” 见林昼月有话要讲,林听朝身后道:“既然昼月无事,大家都去忙吧。” 其余人纷纷和林昼月告别,室内很快清净下来。 林听:“昼月想说什么?” 林昼月:“上魔渊里面出了变故。” 林听:“我都听说了。” “听说了?”林昼月反应过来,“方衍?” 林听:“对,我和素云赶到的时候,方衍正抱着你要出山洞,为了你的身体,素云在山洞里找了个安全的地方给你治伤,期间他把上魔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 林昼月眼前浮现出方衍以血浇灌半壁冰莲的画面。 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他怎么样?” 林听:“状况不太好,在确认你没有大碍后就回了仙盟。” 林昼月一愣:“回了仙盟?” 林听无奈:“大概是不想让你看见他的窘况吧。” 林昼月垂下眼睫:“伤的很严重吗?” “失血是一方面,主要还是灵力的亏损。”林听问道,“你觉不觉得得体内灵力充沛?” 林昼月感受了下,点点头:“非常充沛。” 林听:“你在出窍待了太久,本就积攒了不少灵力,而半壁冰莲不仅吞噬方衍的血液,还吞噬了他的灵力,现在这些灵力都融进你的体内,至少足够将你送到分神中期。” 分神中期。 金丹之后每个大境界间的小境界都需要耗费极大的时间和经历,甚至有不少修士终其一生无法突破,而他竟然能直接从出窍后期到分神中期,方衍到底给半壁冰莲注入多少灵力…… 林昼月:“师兄,我……” 林听:“你不要有什么负担,若不是因为方衍,你也不会被屠瑕盯上。何况我给仙盟送去了些灵材补品,多少算是补偿方衍。” 林昼月:“他接受了?” 林听:“接受了。” 林昼月张张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林听揽过林昼月的肩膀,安慰似的拍了两下:“不要想那么多,昼月,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突破境界,不然这些灵力在你体内堆积太久反而会成为拖累。” 林昼月低低“嗯”了一声。 师兄说得对,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境界提上去。 只要他有足够的实力,何至于被屠瑕撬开神魂,何至于需要方衍去浇灌半臂莲花,何至于让师兄和同门担忧。 林昼月:“我这就去闭关。” · 仙盟处事厅的香炉被方衍失手弄坏后没再添新的,于是中央那处空白便显得突兀,好在打扫的小厮有眼色,专门好好收拾一番,倒不至于连地板与周围是两个模样。 闻剑笙晃着脚上的铃铛,悠悠走进处事厅深处,室内的夜明珠只亮了三分之一,比她上次来更暗了些。 仙盟方盟主正就着这点光亮,坐在桌前勤恳地批阅文书。 闻剑笙瞅了瞅方衍的脸色,调侃道:“怎么觉得咱们方大盟主这段时间以来总是负伤。” 方衍朝闻剑笙投去一眼,而后将朱笔随手放在边上,捏捏眉心道:“你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01?20:56:42~2021-09-02?20:4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水画?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失败 偌大的处事厅内只剩两人,外面月光太暗,屋内夜明珠也亮得勉强,方衍向后一仰,大半个身子便陷进了黑暗里,那张俊朗的脸上难道显出点若有似无的沉郁。 不算生气,但也绝对称不上高兴。 闻剑笙像是察觉不到方衍的态度,随便找了张椅子便坐了上去:“来看看方大盟主是否健在。” 方衍:“你都准备好了?” 闻剑笙笑容一僵,手边的空气产生出一个拳头大的漩涡,显然是想把佩剑从虚空中□□,最后又生生忍住,她努力平复道:“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考虑,要激活登天梯,屠瑕的灵根不也能用吗,我们去抽他的灵根。” 方衍:“没办法用。屠瑕是在我出登天谷后才出去的,而我出去的时候毁登天谷已经被毁,也就是说他的灵根被灼烧得并不完整。” 闻剑笙:“总归还有别的办法,你是修真界第一人,修为离飞升都还有一段距离,何况其他修士,何况林昼月,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方衍沉默片刻:“如果没有屠瑕捣乱……罢了,先做两手准备吧。” 方衍再次捏了捏眉心,浇灌半壁冰莲带来的损耗还没完全恢复,加上这几天太忙,以至精神不太好。 林昼月的心愿就是得成大道飞升成仙,去上界跟师尊师兄之类的同门团聚,可登天谷已毁,现世只有他们两个的灵根才能激活登天梯。 他曾经生斩一截灵根,无论是斩断的过程还是再生的过程都痛苦不堪,他舍不得林昼月受这种苦。 何况修士没有灵根,也就与修炼无缘,如果灵根抽离,林昼月的未来就废了,更别提什么心愿。 只是他若突然出事,仙盟群龙无首,修真界又要乱套。 放眼如今的修真界,无论修为、手腕还是胆识,最合适接手盟主之位的就是闻剑笙,可偏偏闻剑笙当闻会长当得厌烦,余生除了修炼之外,就想一边寻人一边游山玩水。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二人没再说话,处事厅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闻剑笙抬起头,通过顶上那两扇透明的天窗望向苍穹,只觉今夜天象诡异无常,明明有那么大一轮圆月,怎么连一个处事厅都照不亮堂呢。 她心中沉闷,手中的光团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半晌后,闻剑笙道:“你打算多久后激活登天梯?” “昼月飞升之前,我会解决屠瑕,找到或者培养出新的继承人。”方衍,“激活登天梯的法术学会了吗?” 闻剑笙叹口气:“在学了,龙曦前辈怎么能想出来这么复杂的东西,还好当初我已有了自己的师尊,也是天选者,这才没跟着龙曦前辈走,不然可能还没进登天谷就累死了。” 方衍笑笑:“玄凌道体哪有这么容易累死。” 闻剑笙眨眼:“诶,你说屠瑕要是知道当年闻家尚未衰落,我靠着祖上情谊拜入师尊门下,躲过龙曦前辈的搜捕……我是说招募,会不会气得来对我下毒手?” 对于闻剑笙的玩笑,方衍竟是认真想了想:“说不定。” “天选一代结束,新的一代开启,玄凌道体自然也多了起来,这道体极难辨认,数量不至于只有十个,可惜屠瑕拜入师门时年纪太小,不记事。” “师尊收徒距今已过去几百年,期间说不定还会出生新的玄凌道体,屠瑕的重点应该会放在防止我找到新的玄凌道体上,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千逢元君恰巧就是。” 闻剑笙再次抬头望向天窗,喟叹道:“而且还这么光明正大的在你身边晃悠。” 她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声音跟着小了下来,低到几乎听不见:“作为朋友,也不知道我有这道体,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幸运的是,只有玄凌道体能学习激活登天梯的法术,她能帮上忙。 不幸的是,她要亲手取用自己好友的灵根去激活登天梯。 一个修士,抽走了灵根,那还能活吗? 方衍听懂了闻剑笙的言外之意,想出声安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有人想死想失去一切,他也一样。 反正离林昼月飞升还远,期间说不定还有其他转折。 方衍:“先做好最坏的打算罢。” 闻剑笙:“也是。不会比这更差了。” 二人话音刚落,曲殷慌张地跑进处事厅,连看都不敢看方衍:“盟主,大事不好……” 方衍眼皮一跳:“说。” 曲殷:“清霁仙君出窍升分神失败,身受重伤……” · 林昼月醒来的时候,仍是躺在他的有归院。 准确的说,他还不算彻底醒来,眼睛都是闭着的。 突破失败带来反噬使他脑子一片混沌,失落感尤其庞大,甚至让他一时间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疼痛。 他现在满心只有四个字--他失败了。 这四个字犹如天柱般撑在他的意识里,令他无法逃避,却又无法理解。 旁边好像传来几个人放低的说话声。 “师姐,师兄他怎么样了?” “一会儿就能醒,别担心。” “素云师姐,昼月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屠瑕不知何时在昼月神识内植入了某种法术,但法术太过隐秘,我们谁都没发现。而屠瑕的法术在昼月防备最薄弱的时候趁虚而入,放大昼月的情绪形成心魔,导致昼月突破失败。” “这法术能给师兄拔除吗?” “都已成为心魔,要拔除太晚了。” “那……那师兄以后怎么办?” “……” 林昼月脑袋昏昏沉沉,囫囵将话听进了耳朵里,却是无法理解每个字的意思,只觉得无比吵闹。 他挣扎着张开眼,紊乱的呼吸很快吸引到了注意。 润元率先跑了过来:“师兄,师兄你感觉怎么样?” 林昼月觉得润元有些脸熟,沙哑着喉咙道:“你是?” 润元声音颤抖:“师兄,你别吓我……师姐!素云师姐!” 不等润元呼唤,素云就提前查看了林昼月的情况:“是反噬,不要紧。”她手上掐了个复杂的法决,柔和的荧光在床榻间绽开。 林昼月倏地回神,虽然意识仍不怎么清楚,至少能认出来屋内站着的都是谁。 他僵硬地坐了起来:“我怎么了?” 素云和蔼地握上他的手,为他平复体内躁动的灵力:“你突破时出了点意外,不碍事。” 林昼月慢半拍地理解了师姐的意思:“哦。” 他脑袋还有些犯晕,记忆像是缺了一段,怎么都记不起来。 素云:“不要想了,再睡一会儿罢。” 林昼月环视一周,发现缺了点什么。 师兄不在。 每次他出什么事,都会守在他身边的师兄不在。 林昼月:“师兄呢?” 素云和润元的脸色同时一僵。 林昼月试探道:“师兄是不是,生我气了……” 素云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说什么呢。” 林昼月低头认错:“那师兄呢……” 素云纠结后答道:“掌门他去了仙盟。” 林昼月:“仙盟?师兄去仙盟干什么?” 素云:“不知道。你突破时,掌门一直守在你的魂灯前,见你魂灯有异就冲进你突破的禁室,将走火入魔失去理智的你抱出来,等你状态平稳后,他只身便去了仙盟。” 林昼月此刻已经记起并接受了他“突破失败”这个认知。 他单系变异雷灵根,天资卓越,修炼路上未遇见过什么大坎,体内还有着足够冲到分神中期的灵力,饶是如此,还是突破失败,说出去实在丢人。 可他来不及去关心丢人不丢人,师兄为什么去仙盟…… 他记起刚才不清醒时听到的对话。 屠瑕在他神识里植入过某种法术,这种法术放大了他的情绪,形成了心魔。 心魔…… 林昼月猛地掀开锦被下床,手腕在撑上床板时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去看,只见上面被仔细地裹了层纱布。 润元:“师兄你干什么,快躺回去!” 林昼月:“我要去禁室。” 润元:“掌门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你那间禁室!” 林昼月没有再回答,跌跌撞撞地绕开一众同门跑出有归院。 他是雷灵根,修为又高,尽管有伤在身,御起剑后竟没人跟得上他。 不多时他便赶到禁堂,门外守了两个弟子,一见他就要拦。 他没有和自家同门动手,一个闪身化为残影,从两名弟子的阻拦中穿过。 属于他的那间禁室上被师兄用法术封上了两条锁链,他心中的预感更加强烈。 他缓缓走近那高耸入云,银白萤光如雨长悬檐边的禁室。 心跳越来越快,脚步却越来越慢。 “师兄!你等掌门回来!” “昼月,你身体还未好……” 润元和素云终于跟了上来。 而林昼月已经解开锁链。 原本由神木搭建,古朴静穆的禁室内传来呕人的血腥味,他愣愣地站在门边,手腕的伤处再次痛了起来,整个人如坠冰窖。 两个由鲜血书写、如今已沉成暗红色,硕大且笔画混乱的字从天花板起始,划过墙壁,又重重落在地面,笔锋如鬼魅般延伸至他脚下,似要将他吞噬殆尽。 那是一个他写过无数遍的名字。 --方衍。 第61章 续命 林昼月僵直着身子站在禁室门边,遗忘不久的记忆重新回到他脑海。 那是他在突破的时候,自内心深处冒出的景象。 凤凰林和上魔渊纠缠扭曲在一起,天地之间火光与鲜血交融,没有留下一丝缝隙,而方衍站在那片殷红的正中心,面色苍白,满是绝望地看着他。 他没有理会,转身便要寻找出口。 方衍在他身后叫着他的名字。 “昼月。” “昼月……” 一道霹雳电光从他脸颊边飞驰而过,他迅速转过身,随着那道电光穿过方衍胸膛,四面八方涌出无数雷电,一时间白光涌动,将方衍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可他来不及观察方衍,自己脚下土地忽然消失,化为一片金黄色的池水,巨大的粉色花朵从池水中冒出,花瓣抖动降下稀碎星辰。 有点像万灵花,又有点像半壁冰莲。 林昼月还来不及思考究竟是什么花,花瓣瞬间冒出几排锋利的尖牙,膨胀过后猛地冲他袭来。 他想飞身躲避,身体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又重又沉,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方衍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推到平地上,自己却被那奇形怪状的花包裹在内。 “方衍!” 方衍或许应了,又或许没有。 林昼月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他也看不到花里面的情形,只知道花瓣的颜色越来越深,血腥味越来越重。 他试着用垂霄劈开花瓣,垂霄却应声断裂,于是他便用手去砸,皮肉也被腐蚀,露出森森白骨。 直到他被花吞没,意识陷入无底的深渊。 “师兄!” “昼月!” 素云和润元冲上来,一人架住他一边手臂,将他从记忆中唤醒。 他的身体只有手腕处一道深深划痕,垂霄完好无损的立在他眼前。 之前都是心魔衍生出的幻觉。 师尊曾为他卜过一卦,说他命中劫难乃是一个“情”字,他原以为六十四道天雷之后劫难便算过去,不成想所谓的劫难,指的是现在。 林昼月淡淡道:“我没事。” 他转身出了禁室,沉默着将门合上,拾起地上的两道锁链,将禁室重新封了起来。 润元在边上开导他:“世上这么多修士,没几个不产生心魔的,我自己都有过,心魔反而是一种历练,师兄别放在心上。” 素云:“润元说的是,昼月,以你现在的年纪有这般修为已是修士中的佼佼者,太快也不好,林深师叔不也在下界多待了几百年吗。” 林昼月明白师姐师弟是好心,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含糊地“嗯”了声,准备离开禁堂。 他一抬头,见到了刚下飞剑,灵气都未散尽的师兄。 虽说他与垣怆上下关系都不错,但师尊飞升后,他最亲近的人,便是自幼一起修炼的师兄了。 此刻面对师兄,他心中难得生出一种受了挫折想要讨个安慰想法,又觉得自己竟是因为方衍才落得这种地步,连见师兄的脸面都没有。 林听挥了挥手,素云跟润元一起走出禁堂,将空间留给他们师兄弟二人。 林昼月:“师兄……” 林听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以作安慰,和声道:“这事不怪你。” 林昼月抬眼去看,师兄俊朗的面容上一派宽和与温柔。 林听:“屠瑕藏匿的这几百年里专门修炼了精神方面的法术,别说你境界比他低上许多,就连我,连你素云师姐都没有察觉到你被暗算。要论起来,还是我这个做师兄的错大,是我没顾好你。” 林昼月连忙道:“怎么会是师兄的错!是我心志不坚,被屠瑕钻了空子。” 林听:“别什么事都怪自己头上,你带着伤,我们换个地方聊。” 垣怆距仙盟不算近,林听显然是刚从仙盟赶回来,连歇都没歇上一刻,就陪林昼月去了有归院。 好在林昼月突破时林听心有所感,一直守在他的魂灯前,发现不对立刻就去救助,所以他虽受重伤,但并未涉及本源,多加调养就无大碍。 只是素云师姐熬制的汤药太苦,林昼月一闻到那味道就觉得发愁。 总归病了就要喝药,何况还是师姐的一片心意,又有师兄在旁监督,一碗乌漆墨黑的、煮得跟粥似的归元大补汤到底还是被他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林听适时推给他一碗蜜饯,让他缓解一下口中的味道。 还是桂花味的,林昼月边吃边想。 林听:“修真岁月漫长,不急于一时,这段时间你就好好休息。” 林昼月:“知道了,师兄。” 他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师兄……我听师姐说你去了仙盟……” 林听点点头:“我当时气急。” 林昼月:“惹师兄担忧了。” 许是见他欲言又止,林听笑道:“想问什么便问罢。” 林昼月:“你跟方衍,打起来了吗?” 林听:“差点,他想来垣怆看望你,我拒绝了。” 林昼月确实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方衍,师兄拒绝正合他意。 林听:“不过他托我给你带来许多东西,大都是调养的上等灵材,包括万灵树。” 林昼月:“万灵树?” 林听:“上面还有些万灵神雷,虽然所剩不多,但聊胜于无。” 所谓的上等灵材,仙盟有,垣怆也不缺,但万灵神雷和他极为契合,而且师兄也曾对万灵树感兴趣,倒是唯一有用的东西。 不过师兄要万灵树干什么? 林昼月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林听随手一挥,一道通往疏泉境的裂缝出现在空气里。 方衍将疏泉境的权限交给了林听,并且切断了自己进去的入口,现在的疏泉境,只有林昼月和林听二人可以自由进出。 因万灵树后来皆由方衍照顾,又是刚交给林听,整棵树仍是耀眼的正红。 林听:“昼月,你可知万灵树的作用?” 林昼月:“万灵树可作万物本源,就像是土壤,比如神雷挂上去,再以灵力喂养,可结出万灵神雷,其他有灵性的事物也可以仿效此法,而且万灵树能孕育出万灵镜,万灵镜可照出人与人之间的牵绊。” “不错。”林听,“但万灵树的作用远不止这些。” 林昼月:“还有什么?” 林听:“它能为我续命。” 林昼月心中一惊:“续命?师兄你?!” 他与林听相处小几百年,怎么不知道师兄得着什么顽疾,需要以“续命”这么重的字眼。 林听笑笑,语气风淡云轻:“这世上许多事是早就注定了的,你可还记得师尊留给你的那件东西?” 林昼月霎时明白过来,面色微沉。 不等他细想,就听林听又道:“如今有了万灵树,一切迎刃而解,眼下重要的是剔除你的心魔。” 心魔…… 林昼月已经从素云师姐那里知道情况,他的心魔和普通的心魔有所不同,乃是屠瑕诱导,深植在他意识深处,想要化解绝非那么简单。 可但凡心魔都有其根源,只要方衍不再来他眼前晃悠,时间一久,或许也就不攻自破。 他脑海里再度现出仙盟送来的一箱箱灵材,一封封书信,以及突破失败时见到的幻觉。 二人决裂之后,纠缠反而越来越深。 但凡涉情,无论爱恨,对人都足够消磨。 林昼月感到一股自内而外的疲惫,他忽然想下山一段日子,去人间散散心,或许见见不同地方的景致,对他来说更有进益。 他正要跟师兄提起,却听师兄忽然道:“昼月,以后让我来照顾你怎么样?” 林昼月一愣,师兄不是一直在照顾他吗? 见他愣神,林听笑了两声:“我是说,成婚结契。” 这下林昼月愣得更久。 成婚结契? 跟师兄?! 他手足无措道:“师兄你在开玩笑吧?” 还是他听错了?又或者根本没从心魔衍生的幻觉里出来? 林听转身面对着他,哪怕背衬烈烈红光,一身水蓝长袍仍温和清雅,不曾被晕染分毫。 林听:“我曾以为自己命难长久,随后你又与方衍定下终身,便从未提过,如今你对方衍已无情义,我也解决性命之忧……” “昼月,修真路漫漫,让我陪你,可好?” 林昼月不知该作何表情,亦不知该作何感想,只喃喃道:“这……我们不是师兄弟吗?” 林听:“昼月是在担心伦理纲常?莫忘了垣怆不讲究这个,垣怆第六十二代、第六十三代掌门两位师祖既是师徒,亦是道侣。” 师兄的表白令林昼月脑子混作一团,他努力理清现状:“但我一直只把师兄当师兄看待。” “我明白我的心意对你来说过于唐突,原本想慢慢陪你,可你却被害生了心魔。”林听,“昼月,给我一个机会,我们一起跨过那些过去。” 林昼月:“不是唐突,就是突然……师兄你是想帮我渡过心魔才这么说的吧?” 林听:“非也。以上字字句句,皆出自真心。” 林昼月:“师兄,你知道我……” 林听:“我都知道。” 林昼月彻底失语。 林听:“昼月可以慢慢想,不必有什么顾虑,有我在,你只要随心即可。” 第62章 下山 林昼月和师兄告别后,整个人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就连突破失败带来的失落都被冲淡许多。 他和师兄认识也有小几百年,竟完全不知道师兄对他…… 有归院清幽非常,林昼月独坐院中热着壶酒,回忆起和师兄相处的点点滴滴。 师兄是对他很照顾,但师兄本就人好,善良宽和友善大方儒雅,是一等一的君子,从未见师兄苛待过谁。 就算师兄待他比待旁人更亲近些,那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是一个师尊啊! 林昼月越想这事越觉得难以置信,他对自己心魔的严重程度有所了解,之前师兄提过,师尊飞升前让师尊好好照顾他。 师兄对师尊分外尊重,而且对垣怆的责任心极强,他又是关系最亲近的师弟,说不定师兄只是为替他祛除心魔。 可这种事,师兄又好像做不出来。 “师兄,这大冷天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喝什么酒!”润元提着个医箱出现在有归院门前,见他倒酒的动作快步走近。 林昼月思路被打断,淡淡道:“很久不喝了。” 润元:“可你有伤在身!不行,我要去向掌门打小报告!”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林昼月现在有些害怕见到林听,忙道:“是素云师姐特批的药酒。” 润元这才放心地坐下:“好吧,既然是素云师姐特批的。来,我给师兄再看看伤势。” 林昼月乖乖配合,随口问道:“平日不是素云师姐吗,你怎么来了?” 润元:“师姐的好友成亲,她去参加人家的结契大典了。” 林昼月心中一动:“说起来,好像从未听说过掌门师兄再这方面的消息。” 润元克制地翻了个白眼:“因为有人瞎呗。” 林昼月:“……?” 润元也发现到这话不妥,轻咳了声:“素云师姐医术高明,师兄你伤好的差不多了。” 林昼月把话题绕回去:“什么叫有人瞎?” 润元嘟囔道:“自己体会。” 林昼月升起不祥的预感。 难道师兄真的对他…… 可为什么润元都知道,他却不知道?! 润元那边忽地意识到什么,猛地从医箱中抬起头:“不对,师兄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开窍了?!” 林昼月哑然。 润元:“也不对,师兄你怎么可能开窍,那难道是掌门师兄挑破了那层窗户纸?” 林昼月有种被鄙视的感觉,他维持着师兄的威严,手指敲了敲桌面:“注意言辞。” 润元跟他这么熟才不怕他:“说说嘛,我猜的对不对?师兄你是怎么想的?” 他是怎么想的……他现在百感交集。 林昼月揉了揉太阳穴:“不太真实。” 润元:“有什么不真实的,掌门师兄待你那么特别,谁看不出来,也就你先前不懂,后来又一心扑在……咳,你就是当局者迷。” 林昼月:“可我和师兄都是师尊的亲传弟子,自幼一起长大。” 润元:“林深师伯又不止你们两个弟子,怎么掌门师兄就对你这么好。” 林昼月:“因为其他师兄师姐要么闭关要么不在垣怆。” “也没见掌门师兄在其他师兄师姐闭关突破的时候守在人家的魂灯前吧。”见林昼月还要举例,润元摆摆手,“师兄你知道掌门师兄这么大最出格最冲动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出格?冲动? 师兄向来克己复礼,跟出格和冲动这种字眼怎么都搭不上边。 林昼月:“什么?” 润元:“之前你被算出和姓方的有命定姻缘,师兄差点去修无情道,还是林深师伯出马给劝住。” 林昼月记起之前关于师兄修无情道的传言,不想竟是出自此处…… 润元:“别的不说了,师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润元走后,林昼月又独自坐了好一段时间。 这世上唯情难算,也就唯情难偿。 他不就是因为方衍为他奔波又浇灌半壁冰莲才让心魔趁虚而入的吗。 别说他对师兄没有别样的感情,就算有,他和方衍之间还未彻底算清,又怎么能将师兄牵扯进来。 待下定决心,林昼月没有耽搁,起身去找了师兄。 · 书房。 “下山?”林听诧异道。 林昼月:“是,我想下山走一走。” 林听犹豫片刻:“是不是因为我那日……” 林昼月连忙解释:“和师兄没有关系,我本就打算去人间一趟。” 在师兄跟他表白心意前,他就有了下山的想法。 要解决心魔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彻底解决,要么彻底放下。 所谓彻底解决,就是根除方衍这个源头。 可他对方衍没有浓重到要对方去死的恨意,何况无论是不是方衍,他都不会为了自己的突破而杀人。 他只能选择彻底放下。 机缘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他要去看看这万丈红尘中的人生百态,见见从未留心过的场景,或许会有所得。 听完林昼月的解释,林听点点头:“去散散心也好,我陪你去吧。” 林昼月:“我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而且垣怆事务繁多,怎敢再劳烦师兄。” 林听也没有勉强:“罢了,那就多带点东西,如果发生什么事就联系我。” 林昼月:“多谢师兄,昼月谨记。” 末了,林听最后叮嘱道:“昼月,外面正乱,你一个人记得多小心些,师兄等你回来。” “无论你作何抉择,我们师兄弟这一层关系,都不会变。” 林昼月垂下眼,只觉心头一阵暖流淌过:“好。” 待林昼月离开,林听坐回靠窗的书桌前,他从一摞文书中精准的抽出一本深蓝的册子,方才脸上的温润尽数卸下,如果仔细分辨,还能从上面察觉到一丝沉郁。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书房。 润元拱手道:“禀报掌门,已按掌门的吩咐准备妥当。” 林听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表示自己听到。 他等了会儿没等到润元离开,从册子上抬起头询问:“还有什么事?” 润元迟疑道:“真的要这么做吗?” 冬日的凉风穿过庭院,窗外凤凰树的影子透进来映着林听的半边脸,树影晃动间,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蓝色册子,正翻开的那一页上纸张泛着暖白,字迹苍劲有力。 ——后天选一百九十三年六月初四,垣怆第一百二十四代弟子弟子林昼月误入登天谷谷心,灵根为谷心冥火所灼。 半晌后,林听意味不明道:“我也想让昼月留在垣怆,可他不愿。” 润元:“即便如此……” 林听抬手打断:“去做接下来的事吧,别误了时机。” 润元终于把话重新从嗓子眼咽了回去:“是,弟子遵命。” 林听将册子合上,重新塞回一摞文书当中。 垣怆掌门、林昼月的师兄,这两个身份,他缺一不可。 ·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更长些,人间不少地方都还在下着雪,放眼望去一片洁白无垢,静谧又美好。 可偏偏出了个胡作非为的沓神门,多好的团圆日子,无数修士却要为太平奔波,而普通人也发现最近不太平,能少出门就少出门,恰逢大雪未停,街上的行人便少得可怜,偶尔有几个,也都是行色匆匆。 群芳楼外十六盏红灯笼分两列挂在高挑的檐角上,厚重的门帘外加了层紫色纱幔,被风一吹轻松扬到半空,活像在不断招揽客人。 柳儿摇着把绣了荷花的团扇,掀开帘子在门边大喘口气。 里面暖和是暖和,就是太闷了。 都怨那劳什子的沓神门,最近楼里生意越来越差。 尽管肩上裹小袄,她里面仍是纱裙,趁着热乎劲儿跑出来透透风还行,待久了根本受不住。柳儿抖抖已经开始发冷的腿,正准备回楼里,忽地看见长街拐角处走出一个人来。 那是个极为年轻的男人,打了把街边几文钱就能买到的油纸伞,身上却是一看就料子极好的水蓝外袍,长发在脑后挽了个极简单的发髻,柔顺的散在背后胸前。 男人步子不急不缓地走在雪里,离她这边越来越近。 这种时候还敢在街上走的,多半是修士。 看男人的气度,应该是正派人士。 柳儿朝男人挥手道:“公子!仙长!天色将晚,不如来我们这群芳院歇歇。” 油纸伞微微抬起,柳儿蓦地对上一双如亘古旷野般沉寂的眼,霎时愣在原地。 这人五官好看是好看,就是气质太过清傲,带着股由内而外的凌厉。 林昼月望了眼三层小楼的招牌。 像是个青楼。 清霁仙君活到现在,统共就进过一次这种地方,还是被损友闻十七拉着。 说起闻十七,对方最近忙得很,仙盟和闻家好像又闹出点乱子,就连给他写的信都由每封十页纸锐减到三页。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忙完,他还想着叫上闻十七一起喝酒。 见林昼月没有离开,柳儿试着解释,声音不由自主地放低些许:“我们这儿都是干净姑娘,只卖艺,仙长要来听个曲儿吗……” 林昼月淡淡道:“不必了,敢问姑娘,附近哪里有首饰店?” 作者有话要说:方衍马上出来! 另外,师兄是亲师兄!安心! 感谢在2021-09-04?20:22:00~2021-09-05?20:5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徐青藤?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再遇 买完需要的东西后,林昼月找了家客栈准备落脚。 出乎意料的,大堂里竟坐了不少人。 不需要放开神识去探,他一进去就能感受到这些人身上的灵力——几乎全都是修士。 因他的出现,大堂推杯换盏的热闹出现停顿,许多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人群中传出几句“这人谁啊,长得怪好看的”、“修为好像不低”、“太好了,来了个强力帮手”、“嘘小声点”之类的低语,又随着不知谁一声招呼,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而林昼月对这一切恍若未觉,自顾自走过过道,来到柜台前。 伙计堆了满脸笑容,搓搓手向他询问:“客官需要点什么?” 林昼月:“一间上房。” 伙计:“好嘞!大伟,带客官去天字三号房!” 大伟早就候在旁边,闻声冲林昼月微一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客官这边请。” 林昼月却是没动,对柜台里的伙计问道:“天字七号房还在吗。” 伙计显然没懂他为何有此一问,不过作为家百年老店,什么样的客人没遇见过?当即迅速翻了翻柜台摊开放着的记录册子,片刻后笑道:“在的,在的,客官是想要天字七号房?” 林昼月:“方便吗。” 伙计:“方便方便!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大伟!” 大伟再次冲林昼月行了个礼,引着他走上楼梯。 这家客栈名为欢欣,也不知老板怎么想的,起个这么喜庆的名字。 天字七号房面积不大,但该有的家具摆设一应俱全,干净整洁,林昼月很是满意。 大伟:“客官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林昼月掏出锭银子随手放在圆木桌上:“要问几个问题。” 大伟笑容更加真挚:“您问。” 林昼月:“客栈里怎么那么多修士?” 大伟:“嗐,还不是因为沓神门,底下的各位仙长都是来兰啸城帮忙的,要不是有各位仙长坐镇,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林昼月:“之前死人很多吗。” 大伟:“咱们兰啸城处得偏,前后左右都没靠着什么大门派,修士少,所以一开始的伤亡……好在仙长们来了,客官,您看起来气度不凡,也是仙长吗?” 林昼月淡淡应了。 大伟神色一敛,将刚收进怀里还没暖热的那锭银子又掏了出来放回桌上:“原本看您是用银子不是灵石,还以为是普通人,没想到也是修士。那这钱我们不能收,您的房费我们也不要,要不是各位仙长冒险守着,我们连命都保不住,哪里还有收钱的道理。” 正如大伟所说,兰啸城处得偏,修士少,林昼月为了方便才将灵石换成了普通百姓常用的银锭子。 可他行走在外这么多年,还没遇见过店家不要钱这一出。 林昼月:“也没有白住的道理。” 大伟坚持道:“世道不太平,我们普通人能做的本来就少,区区房钱和吃食,还望仙长莫要推辞。” 林昼月没有再说。 客栈的老板或许对修士们的庇护心存感激,但客栈里随便一个伙计都能有此气度,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待大伟走后,林昼月推开窗户,掐指设了个小法术,飞雪便被隔绝在外,只有阵阵凉风时不时擦过他的侧脸盘旋着刮进屋。 夜晚已至,却因这一地的白雪,夜色并不浓郁,反倒看久了还有些晃眼。 兰啸城…… 他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叫兰啸镇。 那时,他也是住在欢欣客栈的天字七号房。 一晃眼,已经过去了五十年。 那时他和方衍初次相逢,还误将方衍当成邪祟,追着从兰啸镇打到附近的一座山崖崖顶,若是传出去也可谓一桩壮举。 误会解开后二人有过一段平常的对话,他道了歉,而方衍也大方表示不该引人误会。 修为不俗、大度、好脾气、礼貌,皮相不错。 他对方衍最开始的印象就是这些。 尽管多少有所欣赏,怎奈他向来不擅也不热衷结交,以为他和方衍就如同这世上最常见的萍水相逢,遇见过便罢,没想到会纠缠至今,成为难以清算的一笔烂账。 时间固然神奇,但令其神奇的是时间里的万事万物。 兰啸镇成了兰啸城,而方衍的变化,他也看得分明。 他开始相信方衍对他的情义,但相信是相信,不代表就要重归于好,种种往事横亘心头,他和方衍之间,还隔着无法跨越的生死。 人生若只如初见。 又或者,干脆就不要遇见的好。 林昼月在窗边站了会儿,又将窗户合好,坐去榻上修炼。 故地重游不但没有令他浮躁,心境反而更加平和,这一修炼,就到了子时。 夜晚的兰啸城很是寂静,整个欢欣客栈的修士都在修炼或者睡觉,连带上客栈的伙计,一个打呼噜的都没有。 在这片寂静中,林昼月耳翼一动,忽地睁开了眼。 几乎是瞬息的功夫,他便从城中心的客栈出现在城外数里外。 在广袤的雪地里,有几位姑娘正手持法器,被百来个身穿青褐布袍项系长巾的人围困起来,兵刃相撞间,鲜血飞溅得四处都是。 因离得远,尽管闹出了动静,兰啸城中也就林昼月听得见。 他认得那身服饰。 是沓神门的人。 几位姑娘修为都不错,只是看上去有些疲累,显然是战斗已久,而沓神门领头的那个修为足有元婴,剩下的就算有伤也是新伤,显然是群捡漏的。 此情此景,无需多言。 林昼月飞身而上,垂霄挡开刺向一位姑娘的尖刀,他抬脚将人踹开,又把垂霄猛地往地面一刺,银白电光顿时形成一个光团,将他和几个姑娘包裹在内,继而以迅雷之势向四周荡开。 惨叫声此起彼伏,沓神门众人纷纷跌倒在地。 “啊——!” “什么人!” “李堂主你没事吧!” 那个领头的元婴就是李堂主,其反应最快,一个跟斗翻身而起,推来要来相扶的手下,警惕道:“来者何人!” 林昼月没有与之废话,手上剑招不断,李堂主根本没撑过几个回合就败下阵,呼唤手下将他围住,想要趁机脱困。 混乱中林昼月手腕翻转,抄起不知谁掉落的锁链,几下跃过人群将李堂主给捆了起来。 他左手牵着锁链,冷冷瞥了眼剩下的沓神门门人,都是些可以用威压直接解决的杂鱼,但碍于还有修士在场,右手将垂霄往半空一抛,剑雨萧萧而下。 “道友!废了那李堂主的右手!他会秘术!”一位女修大声喊道。 林昼月一直未曾对李堂主掉以轻心,闻言并指一划,断去将李堂主两手手筋。 “啊——!” 在一片凄厉的叫喊声中,战斗落下帷幕。 而这一切说来漫长,实际也不过几息的功夫。 林昼月正要问问几位姑娘的情况,又察觉到一股灵力疾速而来。 他皱起眉,垂霄凭空横在身前,正要动手之际,就听几个女修喜道:“是掌门!掌门来了!” 来人亦是个女子,林昼月虽不认得,但见她修为已有出窍,身穿绾色劲装,手持两柄八棱锏,眉宇间一股潇洒英气,又被几个女修称为掌门,心中便有了猜测。 多半是贯清派的磬羽元君,符楹。 贯清派是修真界最大的女修门派,其规模与实力不输于其他任何一家宗门。 符楹和自家弟子说话,离得这么近,林昼月难免听了几耳朵。 大概是几名弟子打算来兰啸城帮忙,路上遇到了沓神门门人,解决完一波后已经有些疲累,结果临近进城又遇上一波。 符楹感激地冲他抱拳:“多谢道友仗义出手,在下贯清派符楹,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林昼月救人本就是随心为之,何况如果自报家门免不得一番客套,于是只淡淡道:“举手之劳。” 符楹听罢也未追问,反而笑了起来,表情里掺杂着欣慰:“正是有道友这般的修士,兰啸城才能撑到现在。” 林昼月想到什么:“贯清派打算庇护兰啸城?” 符楹:“沓神门为祸人间,我们自然也要尽一份力。” 林昼月:“我记得贯清派门派驻地所在处亦有沓神门据点需要防备,怎么不让兰啸城去寻仙盟?” 符楹:“沓神门不知哪儿学来的秘术,让人难以招架,又挑了些门派重点对付,若不是仙盟派人,那些门派早就撑不住了。而我们既尚有一战之力,怎能只躲在仙盟羽翼之下,还要分去他人生机?” 林昼月微愣,继而道:“符掌门高义。” 符楹摇摇头,没有独揽称赞,只说是大家共同的决定,几句话下来又将林昼月也夸了进去,听得他哑然失笑。 他本想问问沓神门的秘术指什么,可贯清派的几个弟子都负了伤,也就没有再叨扰,折身返回城内,毕竟城中有那么多修士,总有人知道。 天上仍在飘着雪。 林昼月撑起买的油纸伞遮在头顶,以他的修为,只要他愿意,雪花根本飘不到他身上。 可既然是来人间寻求突破的机缘,还是想尽量入乡随俗。 虽然沓神门来势汹汹,但有仙盟镇压,其实并未惹出特别大的乱子,而且师兄也派了垣怆弟子相助,加上方衍已经知道沓神门背后是屠瑕,想必用不了多久,修真界就能重归太平。 他胡乱想着走过广场拐角,在长街的正中间,一道与雪同色的身影撞入视线。 林昼月平静地掀起眼帘。 不知为何,在兰啸城遇见方衍,他并不觉得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会有大规模狗血。[顶锅盖] 感谢在2021-09-05?20:56:50~2021-09-06?20:5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895235?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心魔 脚下只有极为短促、几不可查的停顿,林昼月撑着伞,沉默地继续向前。 方衍没有什么招眼的举动,只在他擦肩而过时进了伞下,而他默认了方衍的行为,二人便一同走在这不知何时会结束的雪夜里。 林昼月想到师兄在他突破失败后去了趟仙盟,还差点和方衍打起来,不知道师兄和方衍又是怎么一番一想就不会友好的交流。 “身体怎么样?”方衍问。 林昼月:“没有大碍。” 方衍:“那便好。” 油纸伞的伞面也就那么点,断然不够完全遮住两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方衍的半边肩膀露在外边,和林昼月保持着一个熟络又不至于冒犯的距离。 尽管时至今日,这距离对他们的关系而言,已经过于近了。 林昼月记得方衍为了帮他稳固神魂,以过量的鲜血和灵力浇灌半壁冰莲,元气大伤。 出于礼貌,他问道:“你呢。” 方衍:“也没有大碍。” 林昼月“嗯”了声,没有大碍最好,他不愿凭白承旁人情义,若因他落下什么病根,还会加重他的心魔。 方衍目光在除了他们再无旁人的街道上划过,语气随意:“这家店以前是不是卖文房四宝的?” 林昼月顺着看去:“是。” 不过现在已经改成了木材店。 方衍:“我记得旁边那家是开饭馆的,现在改卖了……这是寿衣?” 林昼月表情微妙:“只有街尾那家棺材铺没变。” 方衍:“……” 别人重看旧景能勾起点温馨回忆,哪怕旧景里有些许改变,更能添几分怅然之感。 轮到他们,这一路却都被棺材铺同化,好像在时时提醒他们感情枯败破裂,饶是方衍也一时失言。 林昼月轻咳一声打破尴尬:“我在城外遇见磬羽元君,听说沓神门会一种秘术?” “对。”方衍神色正经起来,“沓神门之前不显不露,也就最近才施展,抓到修士就抽走他们的灵力,抓到普通人就夺走他们的血肉,还会将受害者做成傀儡,以牵制我们的攻击。” 林昼月厌恶道:“这般恶毒。” 方衍:“仙盟的医修已经在加紧研制治疗伤者的灵药了,目前小有成效。” 林昼月:“沓神门夺取灵力血肉是为了什么?” 方衍摇摇头:“还不能断定。” 林昼月脑海中飘闪一个念头。 沓神门曾派人潜入墨灵城,并试图功进墨灵渊,想偷学偃心之术,借此获得力量。 力量…… 屠瑕要力量做什么?向方衍报仇吗? 应该不止,屠瑕韬光养晦多年,背后还会有更大的阴谋。 林昼月:“修真界形势怎么样?” 方衍:“各大宗门齐心协力,又有垣怆相帮,还算平稳。” 林昼月不由看了方衍一眼。 尽管方衍没说,但他知道在对抗沓神门的过程中方衍这个仙盟盟主肯定付出良多。 他道:“如果没有你,修真界未必有这么团结。” 方衍却是笑了笑:“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会共同抵御外敌,昼月,其实修真界比你想的要好很多。” 林昼月身为垣怆弟子,对修真界自然没太好的观感,可欢欣客栈里伙计和城外符楹的话让他把反驳咽了回去。 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 方衍知道林昼月对修真界一贯是什么态度,只当他是不愿提,于是话锋一转聊起别的:“屠瑕一直在研究精神方面的法术,他在你神魂中种下的心魔非同一般。” 林昼月:“我知道。” 方衍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林听要和你成亲结契?” 此时二人已走到欢欣客栈街对面,城外实力悬殊的那场战斗离得太远,二人修为随便谁都比客栈里修士加起来还要高,于是也就没人发现雪中的这对各怀心思的前任恋人。 林昼月停下脚步,方衍的消息到底有多灵通?还是师兄之前与方衍说过什么? 他看向方衍,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上映着皎皎雪光,唇尾温柔上挑,心思半分都未显露。 林昼月淡淡道:“与你无关。” 方衍垂眼轻笑一声,复而重新看向他:“若是为了祛除心魔,昼月不如找我。” 林昼月:“找你?” 方衍抬手覆在林昼月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上,声音温和且坚定:“对,林听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他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 林昼月皱起眉,想要将手抽回来,却没有抽动。 方衍:“昼月,我保证日后真心相待,做一个合格的、你期望中的道侣,我们一起修炼,一起飞升,等到了上界,再一起去见见师尊他们。” 林昼月沉默不语。 若是他在被推去受六十四道天雷之前听到方衍认错回头,说不定真的会考虑给方衍一个机会,与之重归于好。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其余尚能算天意捉弄,方衍受伤流血真诚弥补,时间一长便可释怀,六十四道天雷一来是视他为可作利益置换的棋子,二来刺骨锥心令他近乎身死道消,纵使方衍能抹去他胸中恨意,仍旧意气难平。 退一万步说,即使勉强在一起,旧事还会在他心头盘旋,让他难以痛快。 二人的双手还叠在一起,方衍的温度在冬日尤其令人眷恋:“昼月,至少试一试,哪怕只是利用我祛除心魔。” 林昼月在方衍眼中清晰看到自己的身影,在无尽银白中间,唯他一人安静伫立。 他叹道:“方衍,你若是为我好,就该离我远些。” 他感慨得真心实意,却不知哪里触动了方衍。 “离你远些……”方衍嗓音登时沉了下来,“离你远些,然后看你灵力爆体,又或者因心魔阻碍梦想难成吗?” 林昼月向来吃软不吃硬,闻言不悦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方衍:“可我不允许!” 林昼月:“你不允许?若不是你,我何至于此!” 念在半壁冰莲的事上受过帮助,林昼月可以心平气和的和方衍聊些正事,但感情大可不必,何况才过了多少时日,对方又恢复了原来那副狂妄的姿态。 方衍凭什么? 如果他从未遇见过方衍,哪里会有之后坎坷,又怎会被屠瑕盯上算计,引生心魔? 他说罢就要离开,方衍却是不肯放开他的手,二人争执间,油纸伞“吱呀”一声砸在雪地上,还顺势转了半圈,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林昼月厉声道:“方衍!” 方衍看也不看那伞,只紧紧攥着林昼月的手腕,生怕一松手人就跑得无影无踪:“我说过,只要你能平安快乐行在这世间,我可以远远看着,哪怕……哪怕你要跟林听……但你既不愿借林听渡心魔劫,那便由我来!” “你疯了不成!”林昼月瞥了眼客栈的方向,唯恐惊醒旁人来看他们这场滑稽的笑话,见没人察觉才低呵道,“方衍,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并非依附谁才能有今天的修为境界,也不需要依附谁才能渡过心魔劫。” 方衍:“可你因心魔突破失败了,屠瑕修为高深,靠你自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世间种种,皆有定数,今日果,前日因,今日因,来日果。”林昼月定定道,“一个心魔就能阻我前路,那往后还修什么仙,是我性命该绝。” 方衍被他的态度激怒,沉声提醒道:“昼月!” 林昼月眸光冷冷,丝毫不畏惧地与之对视。 方衍暗自叹气,眉目一舒,又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昼月,我相信你,可这不是普通的心魔,而且你已在出窍停留太久,体内灵力过剩。” 林昼月看厌了方衍变脸的本事,疏离道:“不劳方盟主操心,屠瑕是你师弟,桩桩件件冲着你和修真界,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罢。” 方衍笑了:“昼月这是关心我?” 林昼月没理会方衍的自我感觉良好,用力一甩将手腕挣出。 话不投机半句多。 “既是如此,昼月不如亲眼看看。”方衍忽然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转身的动作。 林昼月:“你干什么。” 他不耐烦地要走,一抬头却对上方衍逐渐变红的眼瞳。 那是非常漂亮的红色。 通透,澄澈,又妖冶。 轻易就能拉人沉沦,让他几乎忘记要离开的欲望,也几乎忘记自己是谁…… 不对。 神识之中垂霄剑动,林昼月猛地回神。 林昼月怒道:“方衍!” 而方衍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轻声引诱着:“昼月,和我回仙盟吧,我们重新开始。” “你做……”意识再次被抽离,林昼月抗拒的话还未说完,身子一软陷入黑暗之中。 方衍将人小心揽在怀里,变回常色的眼中复杂又痛苦。 他极轻地吻了下林昼月的发顶,接着将人打横抱起,连带地上那把沾了雪的油纸伞,一并离开了兰啸城。 风雪未停,很快,那串由城门延伸至欢欣客栈前的脚印逐渐被吞没。 没人知道仙盟盟主和清霁仙君在这边陲小城的一家客栈前有过争吵。 甚至没人知道,他们来过兰啸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06?20:50:28~2021-09-07?20:2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尘尘?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当下 重峦殿比旁处清净,也比旁处偏些,碍于这是那位不喜与人打交道的清霁仙君的住处,更是鲜有谁来。 墙壁全呈清爽的玉白,浅褐色的石柱在西面形式化得围了半圈,里面种着棵长势正好的凤凰树,旁边还挖着一汪氤氲水汽的温泉,怎么看都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然而此刻庭院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林昼月寒着一张脸坐在寝殿的长椅上,放在膝盖的右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皮肤因用力隐隐泛着白。 他怎么也没想到,方衍竟敢将他强行带回仙盟,而且还封了他的修为灵力,将他关在重峦殿内! 外面看着没人,但只要他踏出大门一步,立刻就会有暗卫跳出来“恭敬”地请他回去。 何况就算他能离开重峦殿,此刻连个剑都御不了,又能去哪里? 他调整着气息,回忆起二人在兰啸城的对话。 方衍是怕他难渡心魔,所以强行帮他? 可谁要方衍帮! 何况还是以这种强迫的方式,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亏他还觉得方衍有所长进,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方衍还是那个方衍,而他也一直有够愚蠢。 他正生着气,就听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方衍端着个托盘,眉目含笑地走了进来。 “昼月,饿不饿?” 林昼月被封了灵力,也就不得不和普通人一样需要喝水进食,可现在气都气饱了,哪里会饿? 他寒声道:“方衍,你什么意思?” 方衍像是看不懂他的脸色,温柔笑了笑:“饿了就要吃饭,哪有什么意思不意思?” 林昼月在气头上,见方衍仍是虚伪地跟他兜圈子,没忍住一把将托盘打翻在地。 瓷质的碗勺当场摔得四分五裂,煮到软糯的鲜粥与清爽的小菜更是溅了一地板,浓郁的饭菜香很快盈了满室。 瓷器的破碎声令林昼月短暂地一愣神,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做出此等举动。 方大盟主亲自送饭还被对方打落,若是换了旁人指不定连死状都没得挑。 可方衍却管都没管那一片狼藉,只去注意林昼月的衣摆。 林昼月回过神来,怒气被自己的失态压下些许,尽量克制道:“把我的灵力解开。” 方衍绕过狼藉在他旁边坐下:“等过段时间吧。” 林昼月:“什么意思?” “等过段时间,我与昼月成亲结契之后,怎样都随着昼月。”方衍和声细语,却是像朝林昼月砸出一道惊雷。 成亲结契?! 林昼月原以为方衍将他关在重峦殿已经够过分,没想到还想着成亲结契? 他被方衍气笑了:“方大盟主没睡醒?” 方衍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劝慰道:“心魔劫总要渡的。” 林昼月:“关成亲结契什么事?” 方衍:“我知道,昼月的心魔是因我而生。” 林昼月心中生出几分羞恼:“若非你那个师弟捣乱,我绝不会出此状况。”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该由我来负责。”方衍,“成亲结契是最快、最安全的方式。过天地,连神魂,得契书,到时候我可以强行替你祛除心魔。” 道侣之间能在对方突破上帮的忙有限,奈何对方是已至大乘的方衍,什么不可能都成了可能。 他明白方衍是为他着想,但不该是以这样的方式。 垣怆弟子讲究随心随性而为,他选择修道便是随心,方衍却要违背他的意愿,岂非主次颠倒? 林昼月努力冷静下来,试着和方衍讲道理:“方衍,我的修道之路能走到哪里都是我的造化,而且我靠自己并非无法渡过心魔劫。你不能一边说喜欢我,一边自作主张,还逼我做不喜欢的事。” 方衍笑容里泛着苦味:“我只是求稳妥,昼月,别的都可以谈,但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出事。从最开始的望川和凤凰林,到刚过去不久的上魔渊……昼月……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出事。” 这是被他折腾怕了…… 方衍的一番剖白让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淡去。 可尽管林昼月能够理解,却还是不能接受。 林昼月:“方衍,我不会出事,你该相信我。” 方衍:“除了这件事,别的都可以谈。” 林昼月本就不是什么擅长跟人聊天谈判的性子,方衍又格外坚持,很快便不耐烦起来。 他提醒道:“我若是失踪太久,垣怆不会不管。” “那也得他们来仙盟找人才行,重峦殿守着的都是我的亲信,不会暴露。”方衍一派从容,“没人知道你我在兰啸城出现过,如果垣怆要找人,我便帮着他们一起找。” 林昼月搁在膝上的右拳再次握紧:“方衍,你个混账。” 这点无关痛痒的辱骂对方衍没造成任何伤害,甚至还有闲心看了眼地上的饭菜,接着和声道:“既然昼月不喜欢,我让厨房换个菜色。” 方衍说完便要走,临到门边时,林昼月突然出声道:“我不会与你成亲。” 方衍并未回头:“这事由不得昼月。” · 仙盟与沓神门的冲突越来越激烈,方衍的手腕也愈发凌厉狠绝,相对应的,花在公事上的时间比往常要多上几倍。 他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他也不敢有。 自从上魔渊回到仙盟后,他又开始做梦了。 以前只是梦到林昼月在六十四道天雷和火海中失去生息,现在又多了上魔渊的山洞,以及垣怆的禁室。 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混杂着来。 日日夜夜,周而复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屠瑕的能耐,就算林昼月在未来的岁月里怨他也好,恨他也好,他没办法接受林昼月再有任何闪失。 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希望林昼月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盟主,人都带来了。”曲殷让身后十个低眉顺眼的小厮在厅里排成一排,自己躬身行礼。 方衍将笔搁置一旁:“都抬起头。” 十个小厮依言照做。 林昼月灵力被封,生活多有不便,得找人伺候着。 他一个个看过,目光他停在右边第三个少年身上。 长得有点像垣怆那个医修,林昼月应该会喜欢。 曲殷见他停顿,跟他介绍道:“禀盟主,这个孩子名叫平安,家世清白,生性活泼,筑基修为,擅长……” 方衍耐心听完,低声喃喃道:“平安……就他吧。” 活泼些也好,林昼月在重峦殿肯定不开心,活泼些的还能偶尔逗个乐。 “盟主,千逢元君到了。”又有下属来报。 方衍:“嗯。” 方衍一展衣摆,起身走出了处事厅。 他比任何一个都珍惜痛处与欢愉交织的当下。 也比任何一个人都期盼林昼月熬过苦难羽化登仙那日的到来。 · 林昼月就这么被关在了重峦殿。 要算起来,这已经不算第一次。 之前师尊飞升,他从垣怆回到仙盟,被方衍误以为是导致何汐亭结丹失败的凶手,从而将他关了起来。 没想到时光流转,他还能有此境遇。 伺候他的小厮名叫平安,一点儿都不像个修士,不过从名字到长相都挺喜庆,性格也活络,知他喜好清净,没事不会在他眼前晃,但如果他有什么需要,一句话立马就会出现。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方衍了,对方好像有事要忙抽不开身,绝大多数时间里,偌大的重峦殿里便只坐着他一个,独自面对满殿名贵却毫无生气的器具,看得多了还以为自己也是个有市无价花瓶,或者别的什么字画屏风之类。 总归没被方衍当个有自主意识的人。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逃跑。 冷静下来后他也想过,正如方衍所说,他离开垣怆后帮过几个地方门派对付沓神门,却都嫌麻烦,打完便走,别说名字,甚至有时候连个正脸都没给人家留下。 方衍又是突然出现在兰啸城,没人知道是方衍带走了他,甚至没人知道他是在兰啸城失踪的。 就算师兄怀疑到方衍头上,以方衍的演技,说不定真的能蒙混过去。 还是要靠自己想办法。 “清霁仙君,该用晚膳了。”寝殿的门未关,平安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 虽说平安不会没事来烦他,但一日三餐还是会按时送。 林昼月看也未看:“端出去吧。” 平安一张脸哭丧着:“仙君,您这几天就没好好吃过饭,再这样下去,身子受不住啊。” 林昼月倒还不至于玩什么绝食的把戏,可被人给关着,他也实在没什么胃口。 他在太阳穴按了两下。 饭还是得吃,不吃饭哪儿有力气跑。 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平安由哭转笑,乐呵呵地替他摆放碗筷。 林昼月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在平安开口劝他前抢先道:“仙盟最近怎么样?” 平安:“仙君说哪方面?” 林昼月:“你都知道哪方面?” 平安:“对外的话,仙盟连克沓神门五个据点,对于沓神门秘术的研究也有了新的进展。” 林昼月:“有垣怆的消息吗?” 平安:“垣怆为治疗被秘术所伤的受害者出了很大一份力呢!” 林昼月点点头,继续问道:“仙盟内部呢?” 平安:“这段时间盟主为了沓神门经常在外奔波,仙盟的事不少都是千逢元君在处理。” 千逢元君,闻剑笙? 第66章 来年 闻剑笙不是管着见南山,而且专注找人吗,怎么来帮着方衍处理仙盟事务了? 他问出心中疑惑,可这些东西平安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等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冲他摇头。 每次看到平安这副模样,他都想起远在垣怆的润元,压在心头的沉闷跟着消去些许。 也不知道垣怆怎么样了,还是得尽快想办法回去,不然师兄他们会担心。 解铃还须系铃人。 林昼月试探道:“方衍好像在仙盟的时间越来越少?” 平安回忆道:“也就最近吧,尤其是这月月初开始。” 这月月初,也就是他突破失败之后。 平安想起什么,又出声感慨:“还好有盟主啊,我和弟弟本来就要被沓神门的人抓去,是盟主出现救了我们整个村子,我弟弟才十岁……” 林昼月:“他确实是个合格的仙盟盟主。” 平安猛点头:“我也是因为仰慕盟主才请愿来的仙盟,没想到真的选上了!” 林昼月失笑,想想也是,抛开感情上杂七杂八的一堆乱事不提,方衍确实很有个人魅力。 强大,果敢,公正,终结乱世,维持着整个修真界的正常运转。 即使是他对方衍成见最深的那段时间,也从未否认过对方的功绩。 时至今日,他对方衍已经没有过于强烈的爱恨,只想着天各一方,等时间流改,双双彻底放下,他日上界再见或许还能做个闲来听雨敲棋的朋友。 可方衍“不允许”。 他在重峦殿待了几天,心态逐渐平和,如果要脱困,首先要理智去看待眼下的状况。 硬碰硬肯定不行。 方衍的初心是好的,但用错了方式,或许可以试着和平化解。 那边平安也反应过来,自家盟主将清霁仙君囚禁在这儿,自己竟对着仙君夸盟主,不由小心去瞧仙君神色:“仙君恕罪……” 林昼月自不会跟个孩子计较:“无妨。” “谁又惹我们昼月生气了?”熟悉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林昼月循声看去。 方衍白衣胜雪,头戴玉冠,俊美而矜贵,正不疾不徐地踏过门槛向他走来。 怕方衍误会平安,林昼月道:“除了方大盟主,还能有谁。” “好,我的错。”方衍笑着将一方木盒放在桌上,“这九节梅就当给昼月赔不是。” 林昼月从前喜好酿酒,每到冬日时总要找些九节梅来做底,近来事多,又没什么心情,也就都给忘了。 没想到方衍还记得。 平安知情识趣,在行过礼后收拾了桌子,端着托盘垂首离开。 方衍皱眉:“怎么就吃那么点?” 林昼月:“不如换方盟主来当阶下囚,看看胃口有多好。” 方衍:“若是昼月囚我,自然……” 话未说完,让林昼月一眼瞪了回去。 瞪完后林昼月自己闭了闭眼。 原本想着和方衍好好聊聊,结果一见人就忍不住讥讽。 要冷静,方衍最擅长四两拨千斤,跟方衍硬碰硬不会有好结果。 他打开木盒盖子,九节梅的幽香传进鼻腔,连带着过往的记忆一同勾了出来。 他也和方衍有过很长一段平静而恬淡的日子,尽管其中掺杂误会,如今回想,至少并不觉得讨厌。 方衍是喜欢他的,却因为心魔的事被逼急,从而将他关在重峦殿。 既是如此,那便还能沟通。 “昼月在想什么?”见他久久沉默,方衍问道。 林昼月抬头打量方衍,对方正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从容淡定,笑意温和,对他的讥讽全盘接收,没有半点不悦。 只是这么近的距离下,他从方衍的眼尾窥见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 林昼月:“沓神门的事很棘手?” 方衍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一瞬的愣神后答道:“沓神门总是爱东躲西藏,所以费了些功夫。” 林昼月:“找到屠瑕了吗?” 方衍:“他藏得更深,而且受伤颇重,轻易不会露面。” 林昼月稍一思索便了然。 屠瑕强行给他施加法术种下心魔,又在上魔渊被方衍逼得假身自爆,这才受了重伤。 而这些,都是为了通过伤害他来刺激和报复方衍。 林昼月:“屠瑕以前就这么……”他话音顿住,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方衍:“疯,或者偏激?” 林昼月:“差不多。” 方衍:“他在很多事上都比较偏激,包括对修真界的态度,但面对师尊时不会表露出来。” 林昼月:“对修真界什么态度?” “他很推崇天选者。”方衍意味深长,“不是天选时代,而是天选者。” 林昼月意识到什么,神情严肃起来:“那他夺取力量,莫非……” 方衍:“只是猜测。” 林昼月:“这事师兄知道吗?” 方衍:“我也是这次才摸到些蛛丝马迹。” 林昼月淡淡道:“垣怆已经插手对付沓神门,在此番动荡中也出力不少,就劳烦方盟主跟师兄去信提醒下。” 说罢抱起木盒就要往外走。 “我给林听去信?”方衍表情微妙,“我没记错的话,林听还想着跟你成亲结契。” 林昼月:“我更愿意亲自告诉师兄。” 方衍笑道:“还是我来吧,怎么好劳烦昼月。” 林昼月心知方衍也就是嘴上说说,这么大的事不会不告诉垣怆,也不可能让他给师兄报信——那就摆明了他在仙盟。 于是他抱着木盒出了门。 方衍:“你去哪儿?” 林昼月:“酿酒。” 酿酒用的器具大多都在重峦殿,林昼月熟门熟路地翻了出来,在庭院里找个空着的桌子摆好。 一套器具排列整齐,看得他愈发手痒。 方衍那边很快忙完,过来给他打下手。 林昼月:“天山雪。” 方衍依言从储物袋里掏出来递给他。 “岚翎。” “清微竹。” “灵山柏针。” 方衍:“我记得九节纯露不需要灵山柏针吧?” 林昼月随口道:“酿种新的。” 方衍看了他几眼:“我以为你还在生气。” 林昼月头也不抬:“有用吗。” 方衍不再说话。 二人就这么安静且默契地酿起新酒,难得没有针锋相对,或者聊什么会惹人不高兴的话题。 时光仿佛倒回一切尚未发生的从前,他们也经常这样在凤凰林里一坐一整日,偶尔讨论在酿的酒的清冽,或者用言语来对剑招。 在过往的五十年里,他们基本没闹过什么矛盾,床上//床下都很是契合,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心思,可谓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然而如今凤凰林烧烧建建几回,再仿造也难成原来的模样。 林昼月新酒需要九节梅的不多,在方衍的帮助下,大大小小六坛酒在子时前完成。 他喜欢酿酒,重峦殿自然有埋酒的地方,就在院子最北边。 方衍帮他把坛子搬过去,问道:“这叫什么名字?” 春节前段时间刚过,今年才开了个头,不过显然这个“为人所困、灵力被封”的开头不怎么好。 林昼月:“望来年。” 方衍递酒坛的动作倏地顿住,半晌后才低声道:“我能拿走一坛吗?” 怕林昼月不答应,方衍又加以补充,“一小坛。” 林昼月酿酒单纯是手痒,放重峦殿就没打算能带回去:“随意。不过这就要闷一年才能喝。” 方衍:“一年……我知道了。”林昼月忙活完拍拍手站起来,一抬头恰撞见方衍没有落在实处的眼神。 那双他熟悉的眸子里满是复杂,向来温暖的池水上弥漫着浓郁雾气,又重又沉,让人怎么都望不透。 只莫名觉得难过,坠得人心脏发紧。 不过是一坛子酒,方衍在想什么? 他下意识想上问一句,话还未出口,就见方衍眼尾一挑,盈盈笑道:“时辰不早,该就寝了。” 那令人难过的雾气犹如他的错觉,一眨眼就消散个干净。 林昼月没灵力傍身,不像从前一样能成日的熬,转身就要回寝殿休息,谁知他进了殿后方衍还跟在他后面。 林昼月狐疑道:“你还不走?” 方衍:“我也困了。” 林昼月:“你没寝殿?” 方衍:“昼月要陪我去吗?” 这就是要跟他一起…… 林昼月沉了脸色,只觉方衍蹬鼻子上脸。 他提醒自己要冷静,尽量心平气和地对方衍道:“我觉得我们没必要闹得太难看,刚才一起酿望来年就挺好。” 方衍对此倒是赞同:“我也觉得。” “这几天我想了想,方衍,你不肯面对风险,一定要插手我突破的事,好,我答应。”林昼月提议,“我愿意打开我的部分识海与神魂接受你的帮助。” 这是他思考几天所能想到的,眼下双方最能接受的办法。 他能获得自由,方衍也能心安。 方衍像是听见了什么新鲜的话:“昼月学会以退为进了。” 林昼月:“一味地囿于过去只会拖累自己,如果你也肯退上一步,过往种种不可转圜,但未来或许我们还能做个朋友。” 他定定与方衍对视,片刻后,方衍率先移开了目光。 方衍垂下眼,似是笑了笑:“如果再早些听到这话,我大概会改变计划,但是昼月……太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08?20:33:38~2021-09-09?20:4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是我闻?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徒弟 林昼月不明所以:“什么晚了?” “如果我不曾把你带回仙盟,我会觉得你说了个很好的提议。”方衍摊开手,浓密的长睫下双眼充满占有欲,“但现在你在仙盟,我在外面的每一刻都在想,只要回来就能见到你,这种满足感,一旦尝过就再难放下。” 林昼月带着十足的诚意和方衍商量,对方直截了当的拒绝也就罢了,这样的答案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冷声道:“方衍,你不要太过分。” 方衍对他的反应不以为然:“昼月,我这些天也想了想,我们有命定的姻缘,兜兜转转纠缠至今,而且我不可能放弃,既然如此,何必再压抑自己,还白白浪费时间。” 林昼月静静看着方衍,对方没有任何动摇,只好整以暇的回望过来,温情脉脉无可挑剔。 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爱本来是件让人快乐的事,怎么轮到他们身上却让人如此煎熬。 他向来是别人对他五分好,他就要还去十分,方衍后来为他做的那些事,多少令他感动。 可方衍却总是在他感动的时候又将轻易击碎他的幻想,将他打回原形。 他们原本不必这样。 方衍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很晚了,睡吧。” 林昼月侧头躲避:“你要留宿?” 他们从前经常一起睡在重峦殿,寝殿里只有一张大床。 方衍:“对。” 林昼月:“那我去睡榻上。” 方衍:“这么冷的天,还是睡床上吧。” 林昼月没有理会,自顾自去收拾软塌。 方衍在他身后道:“昼月,我给你个机会怎么样。” “说实话,你不在我身边,我总是不踏实。沓神门的事早日解决早日清净,所以我最近比较忙,现在回到仙盟,我也只想好好睡一觉。” “我们一起休息,我不会动手动脚,但今晚过后,我会解开你的部分灵力。” 林昼月蓦地回头。 方衍笑道:“当然,只是部分,足够你在一段时间内不需要吃喝与睡眠。” 林昼月思考起来。 虽然只有部分,但哪怕灵力解开一点,他都可以继续修炼,而方衍又不会经常待在仙盟,若时间足够,他打不过方衍,还打不过殿外的那群护卫? 他谨慎道:“你不会动手动脚?” 方衍:“我保证。” 林昼月打量着方衍眼尾那点不经意的疲倦。 正如方衍所说,屠瑕暗中经营多年,又拿其他修士和百姓当挡箭牌,方衍如此迅速地挫败屠瑕的势力也消耗掉不少精力。 此刻说的应该是真心话。 只是同床共枕,又不会掉块肉。 他默认了方衍的条件。 · 简单的沐浴洗漱过后,二人终于再次躺在了一张床上。 床很大,他照例睡在内侧,方衍则在外侧,和从前的相拥而眠不同,他们中间的空白足够再添个人。 最亲近,也最陌生。 隔着一人的空白,他照旧能感受到方衍的气息和温度,那向来让他安定的火灵根如今却只让他心绪不宁。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借着微弱的月光勾勒方衍的轮廓。 对方呼吸平稳,好像已经睡熟。 凭什么? 凭什么方衍将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又在他好容易放下后强行再次将他拖入漩涡。 林昼月心中浮躁更甚,甚至想一脚将方衍给踢下去。 好在理智牵制住了他的动作。 他后知后觉的想着,这种举动似乎有些幼稚,他虽不如师兄那般克制守礼,却也不曾有过将人踢下床去的念头。 最近似乎越来越暴躁…… 林昼月皱起眉头。是心魔的缘故吗? 他默念起清心的法决,渐渐平静下来。 只是心中默念,连根手指都未挪上半寸,然而方衍却像是察觉了灵力的波动,翻了个身面向他:“昼月怎么还不睡,在想什么?” 林昼月:“你不也没睡。” 方衍笑笑:“我在想能不能明日将这床换得小些。” “方衍,你是不是也生了心魔。”林昼月紧紧盯着方衍,不愿错过对方脸上丁点情绪。 方衍错愕一瞬,又很快恢复自然:“怎么这么问?” 林昼月也是忽然之间生出这个念头。 明明方衍前不久还一副只要他好就万事大吉,甚至为了不让他厌烦连垣怆都不会涉足,充其量是写信送东西,怎么一眨眼就变得强势又难以理喻? 他不信方衍不知道强行把他关在仙盟只会让二人关系变得更糟糕,可方衍还是这么做了,难道真的只因为他突破失败受了刺激? 方衍是个聪明人,心机手段远非寻常可比,却做起这等亏本买卖,一开始他被愤怒蒙蔽,可仔细想想,总觉得其中有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林昼月:“你的行事作风变了很多。” 方衍弯起唇角:“因为我意识到,心魔总要有所起源,昼月,你心中是有我的。既然我们心中都有彼此,何必再继续互相折磨。你后退一步,我便向前一步,总要有人先伸出手。” 这个答案并没有说服林昼月,可他也想不出别的可能。 方衍不肯明说,那从方衍嘴里撬出真相比登天还难。 算了。 总归他的态度不会改。 他想要的感情,不是这样。 第二天醒来后,方衍已经离开了重峦殿。 林昼月想起方衍的承诺,试着调用灵力,果然如方衍所说,他的灵力被解开一部分,却也只限于支撑他辟谷。 不过这是个好的开始。 只要他继续修炼,总会有跑出去的机会。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方衍仍旧在外为沓神门的事奔波。 林昼月经常一个人待在重峦殿修炼,偶尔会让平安陪他说几句话,他也曾试着逃出去,不过外面守着的护卫修为都不俗,他计算了下双方的差距,要凭自己的力量冲破阻碍,可能得用上好几年。 看来方衍敢给他解开部分灵力时有所仰仗。 也不知道师门有没有发现他失踪。 应该还没有。 要算起来他下山也没多长时间,而且下山前师兄还向他表明心意,如果一直没有接到他的传讯,可能会以为是他在逃避师兄的感情。 另外,他还在意另一件事。 方衍将他困在重峦殿是为了和他……成亲结契,过天地,等喝下有对方心头血的那杯合卺酒,连接神魂,强行帮他拔除心魔。 成亲结契…… 虽然方衍暂时没有再提,但以方衍的性格,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林昼月操控着灵力在体内运行一个周天,试着去冲破方衍留在他身上的封印。 结果封印固若金汤,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呼出一口浊气,拉开寝殿大门打算去院子里吹吹风。 平安正捧着个食盒从外面快步进来,一见他就把盒子抱到一侧,躬身朝他行礼:“仙君早。” 林昼月:“早。” 前些日子厨房研制出新品种的桂花糕,他多尝了几块,于是相同口味的小食便接连送进重峦殿。 平安将食盒放到桌上打开盖子,桂花的香气当即飘了出来。 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天天吃,何况林昼月本就没什么口腹之欲,他被腻得呼吸不由停止片刻:“让厨房别做了。” 平安抽出上面那层,露出下面五颜六色的糕点:“就猜仙君要腻味了。梅花兰花菊花,还有仙盟自己种的柿蜜花、萤桃花……都是厨房加紧研制的。” “让他们歇着吧。”林昼月只觉眼花不愿再看,转而道,“外面情况怎么样?” 平安察言观色,麻溜地将食盒塞去桌子底下,边给他沏茶解腻边道:“在盟主的带领下,仙盟与各大门派齐心协力,可谓一路势如破竹,打得沓神门毫无还手之力!” 看着平安晶亮的双眼,林昼月失笑:“沓神门的总部找到了吗?” 平安兴致一萎:“还没呢。” 林昼月反倒安慰起了平安:“早晚会找到。” 平安:“嗯!有盟主……” “等等。”林昼月忽地打断平安的吹嘘,凝神听着什么。 平安用嘴型问道:“怎——么——啦?” 林昼月:“外面有人。” 他话音刚落,一道稚嫩的叫喊由远及近响了起来:“还追!” 以及乱七八糟的劝慰:“等等!三公子!前面不能进!” “三公子快停下!” “那可是重峦殿!” 林昼月抬眼望向敞着的大门口,不过须臾,暗中藏着的护卫尽数落下,从层层防备的缝隙当中,他看见了一个少年。 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穿着仙盟弟子的服饰,眉目还未长开,浑身透着明朗逼人的朝气。 护卫的首领拦在少年面前:“仙盟重地,三公子请回。” 少年急着往里冲:“让我躲躲,让我躲躲,我不动里面东西!” 眼见一众护卫就要拔出兵器,林昼月出声制止:“让他进来吧。” 护卫首领有些为难:“仙君……” 林昼月冷声道:“本君连这点自由都没了吗。” 护卫首领犹豫片刻,想着盟主只让看着清霁仙君不让出去,也没说不让别人来看望,何况还是三公子,冲林昼月致歉后领着一众手下重新隐入黑暗。 护卫们一撤,少年便着急忙慌地钻了进来。 林昼月好奇地打量起少年,他在仙盟待过这么久,怎么没听说过有个三公子? 林昼月问平安:“你认识吗?” 平安低声解释道:“这位是盟主前不久刚收的徒弟,因排行第三,故盟中都叫他三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09?20:44:54~2021-09-10?20:0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沉?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玉佩 正说话间,少年已快步凑了过来,用稚嫩的五官故作成熟地对林昼月道:“道友,我叫晋满,怎么好像没在仙盟见过你?” 林昼月觉得有趣。 晋满跟个小大人似的,也不怕生,就连他这种别人一看见恨不得绕开走的冷脸都不害怕。 “才来不久。”林昼月,“你是方衍的徒弟?” 晋满呲着一口白牙:“对。” 林昼月:“来这边做什么?” 晋满:“我练剑的时候不小心砸了千逢元君一个瓶子,出来躲躲。” 打碎了千逢元君一个瓶子…… 林昼月:“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晋满缩缩脖子:“等盟主回来或者千逢元君出门。” 林昼月察觉到晋满对方衍的称呼:“你不是该叫方衍师尊吗。” 晋满小嘴一扁:“因为我们的水平还不够。” 林昼月再次看了晋满一眼。 眼前的孩子和方衍一样是单系火灵根,才十一二岁,修为却已达筑基,未来不可限量。 虽说资质不错,可方衍为什么突然收起徒弟?而且是在这种正跟沓神门打得火热的时候,一收还好几个。 方衍成天在外面忙,多半没空好好教,听起来闻剑笙还在教徒弟的事上插了一脚。 怪异感重新涌上林昼月心头。 难道方衍在偷偷计划什么。 他正狐疑,那边晋满反应过来:“诶你谁啊,竟然一直直呼盟主名讳。” 说着看向旁边同样穿仙盟弟子服的平安:“都不管管的吗?” 平安笑容无比尴尬:“这位是清霁仙君。” 晋满刚从盘子里捏出块兰花糕,顿时没抓稳掉了回去:“清清清清霁仙君……” 仙盟从上到下谁没听过清霁仙君的名字,谁又不知道盟主和清霁仙君有过一段? 平安继续提醒道:“三公子,这儿是重峦殿。” 晋满再装老成也还是个孩子,闻言急道:“要死了要死了,我说刚才那群人吆喝什么呢,早知道是重峦殿我宁愿挨千逢元君的打!” 平安:“咳咳。” 晋满又是一惊:“我不是那个意思,仙君恕罪!” 林昼月:“那是什么意思?” 晋满这会儿彻底清醒,刚才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要大闹仙盟的架势,现在缩得像个鹌鹑。 他身子还没抽条,坐着也比林昼月矮上好些,只得仰头去看。 传说中的清霁仙君果然好看,也果然冷淡,自他进重峦殿到现在还没见对方有过什么表情,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无比沉静,像是在亘古不变的旷野上悬了千万年的星辰,让他不自觉便看愣了。 平安:“咳咳!” 晋满回神,挠了挠后脑勺,低声道:“听说自您上次出事后,盟内没人敢在盟主面前提您的名字,就连重峦殿平时都是封着的,所以我跑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不对啊,您怎么在仙盟?!” 林昼月还不至于对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讲他跟方衍的爱恨情仇,更别说提“被囚禁”这种事,像极了无能的抱怨。 闲着也是闲着,他道:“方衍都教了你什么?” 晋满老实回答:“一些剑招。” 林昼月:“我看看。” 晋满脑子一团浆糊。 虽然仙盟对清霁仙君讳莫如深,但他不太懂这些弯弯绕,只记得盟主和清霁仙君是差点成婚的,而且现在清霁仙君还住在仙盟。 盟主是他师尊,清霁仙君就是他……师娘? 砸了千逢元君的花瓶可能会挨顿打,但要是惹了清霁仙君不快,那他连仙盟都待不下去。 再说了,清霁仙君冷是冷了点,但人看起来还不错……? 林昼月这么大的时候满心都是心经和剑招,自然猜不到晋满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他只专注地看着晋满的剑招。 里面有一些方衍的招式,还有一些闻剑笙的招式。 也就是说,方衍不在的时候,闻剑笙既帮忙仙盟事务,还帮忙带徒弟? 他的疑惑越来越深,如果不是方衍把他关在重峦殿,而且闻剑笙又对故人执念太深,他都要以为仙盟要跟闻家联姻了。 待晋满一套剑招耍完,林昼月指点了几句。 他一个马上分神的剑修对上刚筑基的小少年,寥寥数语就够对方花许久感悟。 晋满孩子心性,又颇为外向,在试着问了些问题,都得到他的耐心回答后,很快就放下了心中的戒备,叽里咕噜地跟他聊起天。 林昼月虽然喜静,没事不爱跟人聊天也不爱往外跑,但自己不愿意和被迫没办法是两种情况,此刻听晋满一口奶腔天南海北的扯,还挺有意思的。 在听到晋满不经意说起闻家时,林昼月忽地想到什么,他晃晃茶壶,对平安道:“小孩子不适合喝浓茶,换果茶吧。” 平安依言拎着茶壶离开。 林昼月余光瞥了眼平安的背影,对晋满道:“你说闻十七偶尔会来仙盟?” 晋满:“对,闻会长偶尔来找千逢元君。” 林昼月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这是去年他和方衍在一起纪念日时,方衍送他的南溟朱玉,说是对他神魂有好处。 也不算方衍送他的,方衍明明忘记了日子,还是曲殷前后忙活帮着圆谎。 他现在神魂无碍,早就不需要南溟朱玉。 也不需要方衍。 林昼月:“如果闻会长下次再来,你能不能帮我把玉佩交给他,顺便告诉他,我在重峦殿等他。” 晋满去接玉佩:“仙君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然而林昼月没有松手。 “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包括方衍。”林昼月,“你可以帮,也可以不帮,我不会强迫你。” 晋满愣了片刻,笑道:“那就是我跟仙君的秘密。” 林昼月:“你答应了?” “仙君又不是坏人。”晋满伸出一根食指比在唇前,小声道:“千逢元君让辟谷的时候,我也偷偷吃东西呢。” 林昼月失笑,将玉佩交给了晋满。 · 晋满口口声声来重峦殿避难,最后没等到方衍回来,也没等到闻剑笙离开,蹭了一肚子果茶点心就被几个师兄弟隔着殿门叫走了。 林昼月从晋满处了解到,方衍此次收了五个徒弟,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只有九岁。 而方衍不让五个人叫自己师尊,除了能力不够外,还因为真正想收徒弟的,其实是闻剑笙。 也不知道这俩人到底在搞什么。 冬去春来,风和日光依旧是冷的,其间却夹杂着明显的春意。 林昼月望着天边只剩了半轮的夕阳,冥冥中觉得他离答案并不遥远。 可他却也没有很在意。 晋满走后,林昼月继续修炼,只是进展堪忧,还不如等晋满把玉佩交给闻十七,等闻十七来搭救来得快。 隔天晚上,方衍回到仙盟。 林昼月在从温泉里出来,去寝殿的路上撞见了回家的方大盟主。 二人一个浑身舒畅散发着温暖水汽,一个衣冠整齐寒意隐约未消,对比鲜明。 没有什么虚伪的寒暄,更没有爱侣之间才存在的关心和问候,林昼月沉默地与方衍擦肩而过,只当没这么个人。 方衍自然地跟他进了寝殿,望着他还在滴水的发尾,温声道:“怎么不弄干,天冷,小心着凉。” 林昼月:“如果你将我的灵力再解开些。” 方衍歉然:“是我粗心了。”说着便施了个法术,替他化去一身未干水迹。 林昼月这两天精神不太好,本打算尽早休息,没想到方衍这个时候来,只得掖掖外袍:“方大盟主半夜前来,有何指教?” 下一刻,他猝不及防被方衍从背后环住。 他皱起眉:“你干什么。” 方衍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脖颈:“太久不见,很是想昼月。” 林昼月当即就要挣脱,而方衍竟也没拦。 林昼月:“你……”他正要说什么,忽觉腰间一沉,原是刚才被方衍系了块质地上好的玉佩。 方衍:“你神魂已痊愈,南溟朱玉没什么用了,换了也好。这是灵圣山中经千年神雷锻造而成的灵圣玉,喜不喜欢。” 林昼月一时失言。 所幸他在借晋满找闻十七的事上没报太大希望,也就没觉得太失落。 虽然和晋满接触短暂,但那孩子不像是个会背叛的人,多半是方衍听说晋满来重峦殿的事,主动去问了。 面对方衍,就算晋满再活几百年也瞒不过。 林昼月:“他只是受我之托,莫罚他。” 方衍捏捏他的手心:“罚他做什么。我将来的徒弟听你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 林昼月将手抽回:“还有什么事吗?” 方衍:“没什么事,很晚了,我们就寝?” 在林昼月拒绝前,方衍补充道:“和上次一样,只是借重峦殿的床休息,也会继续帮昼月解开部分灵力。” 林昼月讥讽地笑了下。 明明是方衍封的他的灵力,如今却要他做交易般一点点去换。 林昼月:“方大盟主好算计。” 方衍:“昼月要是生气,可以打我一顿出气。” 一副什么都好说,就是死皮赖脸不放人的态度。 林昼月只当自己身边睡了只狗,几乎贴着墙躺下。 他在恍惚间想着,方衍经常在外忙碌,偶尔回一趟仙盟和他待一晚,再施舍地替他解开点灵力。 他究竟算个什么。 第69章 计划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想必乌云只遮住一半月亮,借着剩下的月光,林昼月越过外侧的方衍静静望着在窗沿上跳跃的细雨。 又轻,又乱。 随着雨声越来越大,他体内的灵力也热闹起来。 那是被方衍封在深处的东西,在这深夜不合时宜地冲他本人叫嚣,一次次顶撞方衍的封印,想要突出重围。 他强忍着不适,甚至没有用手抚摸闷痛的胸口。 目光从窗沿移回方衍的侧脸,几天未见,方衍似乎又瘦了些。 林昼月没有同情。 他本该可以加入对抗沓神门的队伍,多少也能分担方衍的压力,而不是被困在这富丽堂皇的仙居,等方衍忙完回来后再摆出一张冷脸,闹得二人都不愉快。 胸口再次痛起来。 但也只是痛而已,他体内有太多超出出窍期可以承受的灵力,如果控制不好会有爆体而亡的风险,方衍替他封住,倒是省了他的事。 加上屠瑕给他种下的心魔最近也屡屡作祟,对方像是铁了心要借折磨他来对付方衍,以至于他难得有舒服的时候。 总之状态差得可以。 他明白方衍的所作所为是想保护他,帮他渡过难关,但明明可以有更好、更温和的解决办法,何必闹得这么不体面。 正胡乱想着,方衍忽然睁开了眼,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林昼月最开始确实有意看方衍一眼,后来单纯是跑神发呆,如今被方衍发现,倒像是偷看被抓包。 心中一阵尴尬,他下意识换回平躺的姿势,躺平后又觉得是做贼心虚。 平放在身侧的手背传来被覆压的触感,林昼月当即就要抽回手,却被方衍紧紧抓住。 他侧头去看,方衍往他的方向挪了段距离。 至少二人中间的空白塞不下整个人了。 热而霸道的灵力在他开口前一刻注入他体内,强行压制住作乱的灵力,胸口的痛楚渐渐平息。 林昼月:“饮鸩止渴,何必麻烦。” 方衍的灵力固然可以替他舒缓,但那些灵力多少也会被他吸收,增加他体内的灵力。 方衍和声安抚:“不要怕,婚事已经在准备了,你会安然无恙。” 林昼月指尖颤动,最后竟没冷言相讥,而是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苦笑。 方衍想保护,也想占有,这并不冲突。 他道:“方衍,我没你想的那么弱,垣怆也有诸多秘术,别忘了,我们有上魔渊,千万年中无数先辈在上魔渊折戟,它是修真界的见证,藏有千万年存在或消失的历史。” “如果你现在放开,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方衍低低笑了声,一把揽过他的腰,将他抱在怀里:“我放不开。” 林昼月挣扎两下,却是没有挣动,沉声道:“方衍,我不会与你成亲。” 方衍泰然自若:“昼月能配合最好,如果不配合,我多费点力气便是。” 林昼月:“你!” 以方衍的能耐,真想强迫和操纵他完成成亲的步骤绝非难事。 林昼月提醒道:“到那一步,就真的无法回头了。” 方衍垂下眼睑,神色不明:“我早就无法回头了。” 林昼月气上心头,没有察觉方衍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只冷声继续道:“你还能关我多久?等我突破,就算打不过你,仙盟也再无我对手,难道你能时时刻刻看着我?” “何况垣怆早晚会发现我失踪,你就算能蒙骗一时,也蒙骗不了一世。” 方衍只当听不懂他话中的抗拒,厚着脸皮道:“原来昼月想得那么远,我很开心。” 林昼月一拳打在棉花上,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方衍这种装傻充愣一等一的高手,他实在对付不了。 他不想把自己气出病来,准备偃旗息鼓闭眼睡觉,伸手抓住方衍的手腕,想要把人给挪开。 这时他忽然听到方衍叹了口气,扣在他腰间的大手又紧上几分:“这么多年,昼月好像从未跟我服过软。” 林昼月动作一滞:“眼下情况,我服软?” 那不就是送上去任人宰割。 方衍又往他的方向凑了凑,鼻尖几乎都要抵在一起:“左右昼月也没别的选择,为什么不试一试?我对昼月情根深种,若是昼月哄一哄我,说不定什么都会答应。” 太近了。 林昼月想要向后躲避,可他本就为了离方衍远点靠墙躺着,腰又被方衍禁锢,一时间避无可避。 二人曾在这张床//上做尽最亲密的事,熟悉的动作将记忆唤醒,身体先意识一步有所反应,心跳呼吸变得紊乱。 哪怕换个场景他都不会有任何异样,偏偏是在这张床//上。 仿佛他们重新回到过往岁月中的某一段,所有腌臜龌龊还被完好压在水下,他们仍是亲密无间,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场景带来的错觉只有一瞬,林昼月丝毫没有沉浸其中,脸色如染寒霜,厉声道:“让开。” 方衍放软了嗓音,像是北海惑人的鲛语:“真的不试试吗,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林昼月:“滚。” 方衍难掩失落,松开手躺回原来的地方:“没关系,未来……还长,只要昼月愿意,我随时恭候。” 顿了顿,方衍补充道:“哪怕是说谎也可以。” 林昼月没有理会,又是心魔又是灵力作祟,他着实没精力再做无谓的纠缠,翻过身背对方衍睡了过去。 · 第二天林昼月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空气清凉舒爽,里面是混杂着泥土味的淡淡花香。 和上次一样,床侧是空的,方衍已经离开。 应该是仙盟还有事要忙。 但他不在意。 顾不上洗漱或者换衣服,林昼月率先感受体内灵力被方衍解开多少。 他按在被褥上的手指微微蜷缩,难得露出一个笑容。 寡淡至极,却又像是雪原上唯一那抹艳色。 方衍每次在他这里休息都会替他解开部分灵力封印,像是笃定他跳不出手掌心,精准又随意地施舍一点甜头逗弄。 而事实也确如方衍所想,每次解开的灵力根本不足够支撑他逃离重峦殿外的重围。 可方衍忘记了一件事。 他不必和那些护卫缠斗。 因为他还带着隐影。 这些天连修炼带被方衍解开的灵力,已经足够他使用隐影。 持此器者可行天地间,无论对方是何修为,都无法发现你的存在。 哪怕是方衍。 林昼月简单收拾了下仪容,拉开殿门走了出去。 平安早等在外面:“仙君醒啦,早膳准备好了,盟主在侧殿等您一起用呢。” 林昼月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方衍?” 平安:“对啊。” 林昼月:“他不是应该去解决沓神门吗?” 平安赔笑道:“盟主的事……” 林昼月回过神。 他也没打算真能从平安这儿得到答案,当场就想回殿里躲清静,又觉得方衍行为反常,别再耽误他离开的计划。 他计较一番,还是跟着平安去了侧殿。 里面方衍正坐在窗边长椅上看着文书,一见他就将文书收起来,起身接他:“昼月醒了,来看看今早的早膳合不合胃口。” 林昼月自顾自在白玉制成的餐桌边坐下,看也不看方衍:“人不合胃口。” 方衍也不生气:“没关系,多习惯习惯就好。” 林昼月意识到什么:“习惯?” 方衍:“你身体情况不稳定,我处理完手上的事就不往外跑了,在盟里陪着你,以防出什么意外。” 林昼月一颗心沉下许多,如果方衍一直在仙盟,那他就走不了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挖苦道:“如果让我回垣怆,我不会有任何意外。” 方衍:“如果我一直跟着你,你连心魔都不会被种下。” 林昼月:“心魔的事是因为谁?” 方衍:“所以我在弥补和负责。” 林昼月败下阵来。 方衍总是有一套歪理邪说。 许是知他不悦,方衍说完后又哄道:“好了,不生气了,先吃饭。” 开头充满火药味,一顿饭倒是吃得平静,最多是方衍想给他夹菜,被他端着碗躲开,一次不成,方衍就没有再讨他不快。 直到临别前,方衍才再次开口:“昼月,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聊一聊。” 林昼月:“聊什么?” 方衍:“我想了下,觉得你的话有道理,我确实恨不得时时刻刻将你带在身边,但我也希望,你在我身边可以快乐。” 这就是有的商量的意思。 林昼月面色一松:“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方衍倾身抱住林昼月。 拥抱很是短促,在林昼月反感之前就退开,只留下若有似无的檀香。 方衍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格外意味深长,又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等我回来。” 林昼月:“好。” 待方衍走后,林昼月也迈出一步。 他发现自己的脊背有些僵硬,甚至在发冷。 方衍为什么突然说那些话,难道察觉到他想逃跑的意图? 他握紧拳头。 又或者是他的错觉,如果方衍想到隐影,为什么不干脆抢走收起来,还要给他机会? 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试上一试。 与其等着方衍脑袋被门夹坏让他走,还是自己掌握命运比较靠谱。 第70章 替身 考虑到修真界与沓神门正在关键时刻,方衍平日里一直在忙,每次出去都要好些天才会回来,林昼月没急着在方衍离开后当场就逃跑,而是耐心的等到了夜晚。 重峦殿寂静无声,外面守着的护卫依旧藏在暗处,平安修为刚刚筑基,也适时歇下。 光亮透过瑰丽的琉璃窗落在寝殿桌前时已有些模糊,但这对林昼月来说足够了。 他唤出隐影握在手中,整个人的身影便消失在空气里。 为防有意外惊动护卫或平安,他没有推开寝殿的正门,而是绕到西面墙上特地留着的窗户,手在窗台上一撑,干净利落地翻了出去。 一殿的贵重繁华被他抛在身后,没有任何留恋。 隐影只能隐藏气息,如果用灵力还是会被察觉。 他快步穿过庭院,找到早就看好的墙角,在垒着的假山上用力一蹬,空着的那只手扒上银蓝色的瓦片,仅凭单臂的力气攀上一脚宽的墙顶,又轻巧地跳到殿外的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仙盟有大大小小八道门供出入,离他最近的是北边的玄武门。 可他不打算走这道门。 离重峦殿这么近,以方衍的性格,肯定会多派人把守。 好在林昼月也以仙盟盟主……爱人或者情人什么的身份在仙盟待了五十年,对仙盟守卫巡逻的情况还算清楚。 他要走后山后还要靠西的白虎门,和其他七道门比起来,这里的守卫不算多也不算少,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但正因为如此,才更加安全。 就算方衍料到他要趁夜逃跑,也不会想到他会走白虎门。 今天是十四,又因为刚下过雨,天空上一片厚些的云彩都没有,月华肆意倾洒在仙盟驻地,路边成排的灯笼都显得暗淡。 他行得又轻又快,在从一座山飞向另一座山的时候难免需要动用灵力,不过他虽然修为被封,但几百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却没有忘,一路无惊无险。 就这么半飞半走了近两个时辰,他终于在群山间看到了白虎门的影子。 握着隐影的手不由紧了紧,在一队巡逻的人马过去后,林昼月再次唤出飞剑,径直飞向白虎门所在的山峰。 在这段不长不远的距离即将结束时,他朝斜右方望了一眼。 那是凤凰林的方向。 凤凰树喜热怕寒,仙盟不是什么四季如春的地界,现在又是冬末春初,凤凰林中却是一片耀目的火红,在稀薄的云雾下犹如盛烈的仙境。 方衍是火灵根,想维持一山树林,轻而易举。 林昼月眼中闪过丝复杂,只觉这片凤凰林着实命途多舛。 当初方衍误以为他害何汐亭结丹失败,一怒之下将林子给烧了,在发现是误会后又给种回去。 之后他受天罚雷刑,将死之际也把林子给烧了一次,结果方衍又给种上。 看凤凰林的布局,倒是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但到底烧烧再建建,早就回不去原本的模样。 凤凰林是,他和方衍也是。 林昼月收回目光,继续飞向白虎门。 不多时,他在白虎门所在的白虎峰偏僻处落下。 白虎门有八位仙盟弟子把守,不过总不会一字排开将门给堵死,而是排成两列站在两旁。 仙盟有护山大阵,一般没人能悄无声息地进来或出去。 林昼月不怕这大阵,他和方衍在一起时就知道进出大阵的口令法决,加之隐影在手,这点守卫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只要能通过这道门,他就自由了。 月光穿过他的身体落在地上,连点影子都没照出来。 八位弟子穿着整齐划一的仙盟弟子服,昂首挺胸,手握长戟,丝毫没察觉他的靠近。 林昼月不由放缓了呼吸,踏上通向白虎门的石阶。 然而当他要迈第二步时,白虎门忽地闪起亮光。 这是要关门! 与此同时,有人御剑急匆匆飞了过来,口中大声喊着:“奉盟主口谕,封八门,列灵网,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方衍果然发现了! 大门封闭不说,灵网物如其名,就是张灵力结成的蛛网,隐影只能帮他隐匿身形,又不是让他变成空气,有灵网在门口一堵,大门封不封他都跑不掉。 林昼月当机立断,再顾不得被发现的危险,径直冲向白虎门。 能被派来守门,八位弟子都很是机灵,那边传来盟主口谕,这边有了异常的灵力波动,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 其中四人当即用长戟拦在白虎门前,剩余四人围起灵力波动的位置。 林昼月唤出垂霄,虽说单论修为他比不过眼前八人,但有垂霄这等神兵在手,又有隐影藏匿身形,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未必不能逃出去。 “清……清霁仙君?!” 一位弟子认出他,惊诧地叫出声。 这一声“清霁仙君”叫得所有人都是一愣,林昼月趁机踹开两个拦在身前的守卫就往台阶上冲。 “拦住仙君!盟主说了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四位弟子反应过来,紧紧追在林昼月身后。 门边的四位弟子严阵以待,其中有人朗声道:“清霁仙君请回。” 林昼月一道剑气打了过去,不过并未指向对方要害。 在兵刃相接的脆响中,林昼月与白虎门越靠越近。 而白虎门的亮光也逐渐消减,门很快就要闭合。 林昼月计算着自己与门的距离。 来得及。 他还来得及出去! 他一脚踹开一位弟子,又隔着剑鞘用垂霄荡开另一个,三步并做两步跨向白虎门。 在他离白虎门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前来传讯的弟子突然飞身扑上来抱住他的双腿。 林昼月修炼至今,还没被人这么无赖地拦过。 他或许该拔出垂霄将抱在他腿上的双臂切断,但对方是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欲如此残忍。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白虎门轰然关闭。 那弟子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来不及扑,朝林昼月苦口婆心劝道:“仙君,盟主正在找您,跟属下回去吧。”说着就示意其余八位守门弟子困住林昼月。 林昼月冷冷瞪了弟子一眼,心中暗恨,却也知道今日事败,还得从长计议。 但他绝不会乖乖回重峦殿当个只需要让方衍开心的玩物。 远方一队人马向白虎峰疾驰而来,林昼月纵身跃出包围,操控隐影消失在月色中。 他已经被发现了,要先想办法藏起来再找机会。 在山峰之间飞跃会引起注意,最好是先找个适合躲避的地方。 林昼月回忆着附近的山峰。 人少,地形复杂,不容易被搜捕,他得熟悉里面的环境。 答案呼之欲出。 他径直飞向后山凤凰林,一进去就彻底收敛灵力,靠着隐影如鱼入海,了无痕迹。 “清霁仙君人呢!” “盟主马上到!” “李掌事,仙君进了凤凰林,我们还搜吗。” “……搜!不要破坏凤凰林,仔细地搜!” · 林昼月靠在一棵凤凰树上,细微地喘起气来。 刚刚一番打斗,让他体内的灵力又开始翻涌,心魔也隐有冒出来的架势。 他眼前模糊想起方衍早上离开时的眼神。 那是方衍在提醒他。 而他欺骗了方衍。 以方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性格,再被抓回去,指不定会有什么对待。 想到方衍的手段,心中泛起寒意。 他从重峦殿到白虎门花了两个时辰,因为灵力受限,又要防着人发现,但以方衍的修为,无论从仙盟哪处来凤凰林,都不过转瞬的功夫。 林昼月咬了咬后槽牙,强撑着离开树自行站直。 他得想办法藏好。 绝不回去。 凭着对凤凰林的了解,他越走越隐蔽,越走越深,在他要松口气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大家注意灵网,不要断!” “围好,听指挥。” 怎么回事?! 林昼月一惊,他探头去看仙盟弟子围捕的方向,按理说该是从外围往里搜,怎么这些人是从里往外搜?! 不,不能中计。 说不定是想把他往外逼出凤凰林,毕竟林中地形复杂,不好下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抓住机会,从侧面绕过来抓他的仙盟弟子,继续往深处走去。 身体的不适感愈发严重,林昼月不得不在手腕上狠狠划出一刀保持清醒。 跨过最后一排凤凰树后,他在溪流边见到了一栋木屋。 方衍为他种下凤凰林,还在里面为他建了座木屋,他不高兴或者闲暇的时候会来这里待着,方衍也会来陪他。 抛开两次烧烧建建不谈,这里是他们承载他们快乐回忆最多的地方。 没想到方衍竟连木屋都还原了。 既然木屋还原了,里面的东西应该也会还原。 他现在需要一些灵材来调理一下。 他淌过小溪,后脚刚刚上岸,就见木屋内走出一个男子。 男子似是在屋里闷久了出来透透气,穿着身舒适的蓝色衣衫,腰未佩剑,如瀑的黑色长发挽着简单的发髻,身形颀长挺拔,长相亦是俊朗,不过表情寡淡了些,浑身围绕着冷漠的疏离感。 林昼月几乎要站不住。 能住在凤凰林木屋必然是经过方衍允许。 而方衍养在凤凰林的这个男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12?20:23:00~2021-09-13?20:14: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梦终醒?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流华 明亮的月光下,林昼月将木屋前的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亦或者是回到了过去某个节点,与过去的自己迎面相逢。 胸腔的疼痛再次袭来,林昼月在腕上的伤口处使劲拧了一把,视线变得更清晰了些。 不对。 男人和他确实相像,尤其五官,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若是细究,还是能从气质上发现区别。 对方的模仿意味太重。 男人到底是谁? 方衍为什么将他安置在这里凤凰林? “谁准你出来。”方衍的身影犹如撕裂苍穹的一道火光,转瞬落在男人前面。 男人打了个哆嗦,嗫喏道:“对,对不起盟主,我听到外面有动静……” 嗓音和他倒是差得远,又像是刻意掐着。 林昼月看着男人用和自己一样的脸卑躬屈膝,差点跟着打哆嗦。 方衍:“知道有动静还出来,回去。” 男人:“是……是……”说着便躬身进了屋,在门口的时候犹豫片刻,似是不知该不该给方衍留门。 方衍不耐烦地一挥衣袖,门被彻底关上,咣当的声响还惊动了屋旁一只兔子状的灵兽。 灵兽跳上走廊,又从开着的窗户缝里跳进屋里,窗户缝被从里面关上。 连灵兽都养了,想必男人在这里住了有一段日子。 林昼月忽然意识到,无论是由内向外的搜捕队伍,还是出现在这里的方衍,或许第一要务并不是抓他回去,而是阻止他来到木屋,不让他看到木屋里的男人。 可方衍养一个和他这么像的男人做什么? 他心念电转,一时间做出无数种猜测。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现在重要的是,离开仙盟。 方衍已经放出神识去查探整个凤凰林,他要离木屋远点,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他悄悄后退一步。 至少先离开方衍的视线之内。 在他刚要绕过小溪时,方衍忽然道:“昼月,出来吧。” 林昼月蓦然回头,方衍的目光正对着他的方向。 不是在诈他,是知道他在这里! 他低头看向手中隐影,确实在使用状态,方衍怎么会发现他? 像是听到了他的疑惑,方衍边朝他走来边道:“你是不是受伤了,怎么会流血?” 林昼月又看向手腕,原本被勒好的伤口不知何时被鲜血全数浸染,殷红的液体甚至还在向外溢,而他陷在木屋男人的困惑里,对此一无所觉。 他在地面上搜寻一圈,果然看到了半滴融进土里的血迹,而另外一半,大抵是顺着小溪边缘融进了溪水之中。 方衍越来越近,林昼月换伤手握住隐影,另一只手捂住伤口,防止血迹暴露自己的位置,屏住呼吸继续后退。 而方衍对他太过了解,明明看不到,却再次出声:“昼月,你受伤了,先出来治伤。” 林昼月不语。 圆月的清辉落在方衍侧脸,将其勾勒得如同世上最完美雕塑,微蹙的眉心间满是担忧,声音比平时更要平缓惑人:“你不要怕,你骗我的事我们可以放到一边。” “昼月,你先出来。” 林昼月仍要继续后退,然而一张灵网拔地而起,虽然不能隔着排列整齐的凤凰树将他罩住,却可以封住他的退路。 方衍像是耐心耗尽:“昼月,你是要我帮你出来吗。” 方衍的“帮”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但让他向方衍低头,不可能。 许是读懂他的沉默,方衍叹了口气,双目一凝,掺杂了灵力的威压铺天盖地朝他袭来。 应该是可以控制住,威压中的灵力滚烫,却没有攻击性,只让他觉得像是被封进了一个闷热的火炉,无处不在的热气熏得他四肢发软。 手掌脱力,隐影掉在地上。 林昼月双腿一弯,眼见就要扑进溪流里,却被方衍眼疾手快地接在怀中。 方衍小心地握着他的手腕,注入灵力替他止血。 伤口自斜上方划下,一看就是自己动的手,方衍表情沉了下来:“你割的?” 除了伤口外,方衍的灵力还平复着他体内自己灵力的躁动,让他意识清楚不少。 方衍明显想说什么,看到林昼月恹恹的神色话到半路又给吞了回去,只道:“夜里风大,我们先回重峦殿,我不是医修,只能替你止血,伤口这么深,得包扎下。” 林昼月侧身避开方衍要来揽他的手:“我想回垣怆。” 方衍静默片刻,和声哄道:“我明白,但得先把身体调理好,不然这副样子回去你的同门会替你难过。” 林昼月目露嘲讽:“你也知道是‘这副样子’。” 方衍:“昼月,除了离开,其他都听你的好不好?” 方衍向林昼月靠近一步,林昼月就向另一边退后两步,二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有仙盟弟子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想要围拢过来,又被方衍挥手赶去一边。 林昼月没有说话,只无声与方衍对视,双眼又黑又亮,昭示着他绝不妥协。 方衍终于停下,半晌后轻轻一笑:“是我错了。我原以为只要对昼月好,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话越说嗓音便越沉,占有欲也变得直白而露骨。 林昼月了然。 是了。 他来到仙盟后对方衍愈发冷漠,不但爱答不理,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逃跑。 方衍到底是位高权重、受无数修士敬畏的仙盟盟主,屈尊降贵来哄他这么久已是难得,如今终于失了耐心。 他见识过方衍的手段,既然他不吃温情蜜意这一套,被强行带回去后日子定然不好过。 他不惧怕任何酷刑,但他不能失去自由。 方衍:“我们回去。”仍带着温和的笑,语气却变得不容置疑。 林昼月:“你做梦。” 方衍走向他:“昼月,听话。” 林昼月已无路可退,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把长剑,却并不是他在用的垂霄。 而是二人在一起时,方衍送他的流华。 被封罪坑害受天罚雷刑时,流华剑断过一次,又被方衍给修好塞进他的储物袋,后来他从仙盟找回身体,流华剑自然也就回到他手上。 长剑出鞘,寒光比月光更亮。 方衍垂眼在剑锋上瞥过,笑道:“昼月是想与我比试,还是想……杀了我?” “我自知修为逊于你,灵力亦被封锁,与你动手不过自取其辱。”林昼月手腕翻动,未出剑招,而是将流华扔到方衍脚边,“但是方衍,我决计不会心甘情愿同你回去。” “除非我死。” 方衍脸色一变:“说什么胡话。” 林昼月:“总比沦为玩物苟且偷生来得痛快。” 方衍的失态只有片刻,很快又恢复到原来的从容:“你与垣怆情谊深厚,若你出什么事,我便送你的师兄弟,师姐妹去陪你。” 这回失态的人换成了林昼月:“方衍!你无耻!” “好好好,我无耻。”方衍走向他,“先回去……昼月,我不会对你做过分的事情,不要怕,我们就像从前一样过,无论什么事,我们等成亲结契,帮你突破出窍后再说,可以吗?” 林昼月没想到方衍竟会用垣怆来威胁他,如果真跟方衍对上,多少都会有所损失,他落得今日乃是自作自受,怎么能拖师门下水? 气恼间,方衍已经走近,带着强硬的力度揽过了他的腰,另一只手抚上他脖颈,在血管与喉结间摩挲。 方衍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纤细,又因为火灵根而常年偏热,林昼月却觉得像被一条摆脱不掉的毒蛇紧紧缠缚,连性命都不属于自己。 方衍:“身子都变得这样凉,回去让平安煮点药暖暖。” 林昼月厌烦地一偏头,想要甩开方衍的手指:“不需要。” 方衍笑笑:“也罢,你向来嫌弃药苦,那我帮你暖暖?” 腰间的力道松了又紧,林昼月被方衍面对面抱进怀里,一抬头就撞见汪勾人沦陷的荡漾春水,似是在身体力行替他驱逐沾染的凉意。 周遭方衍的气息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让他无处可逃,如海水没过头顶,窒息而绝望。 “成……”林昼月喉咙干涩,他闭了闭眼,到底没有完全说出那个词汇,“之后,你真的会让我走吗。” 方衍望着他,如起誓般:“我只想昼月可以平安快乐。” 林昼月嗤笑:“骗子。” 刚刚还是无耻败类,现下又成了骗子,方衍无奈道:“我骗昼月什么了?” 林昼月趁方衍不备挣脱出来,抬手指向木屋:“里面的人是谁。” 有风过山林,吹动木屋檐角挂着的一串小铃铛,那铃铛是由各种珍贵水晶混搭而成,声音清脆悦耳,恰可撞碎二人间本就虚假的旖旎。 方衍眸中一沉:“昼月看到多少?” 林昼月:“至少看到了他的脸。” 方衍没有再来触碰,神情难以捉摸。 林昼月:“方衍,你告诉我,在木屋里养这么一个人,是遭冷遇好寻慰藉,还是想等未来师兄查到仙盟,交出去一具尸体。” “亦或者,二者皆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13?20:14:58~2021-09-14?20:1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voon?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oon?32瓶;凉音?10瓶;如是我闻?5瓶;45895235?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铁环 前来搜捕的仙盟弟子都规矩地退到了远处,木屋的窗门也紧紧闭着,林昼月的音量并不大,只有方衍才能听得见。 那一阵吹动铃铛的风只是个开始,几息的功夫便又刮了起来。 各式水晶叮叮咚咚撞在一起,吵得人心烦。 方衍似是不想回答林昼月的问题,随口道:“起风了。” 为了称呼方便,林昼月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方衍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没给他起。” 无论是拿人家当承载感情的替身,还是准备让人家去死,至今连名字都没有,可见方衍之凉薄。 林昼月往木屋的方向投去一眼。 里面男人的面容身形和他极为相像,就连同父异母的何汐亭都要稍逊一筹。 只有气质略微不同。 可如果方衍的打算是困他一辈子,等师兄发现不对时将男人尸体推出去蒙骗师兄,气质便没什么所谓。 他和方衍是一笔浓稠见血的烂账,本就不堪入眼,何必再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林昼月:“让他走,或者,让我走。” 方衍皱眉:“昼月,不要任性。” 林昼月:“你刚还说,除了离开,什么都听我的。” 方衍见林昼月坚持,只好道:“就算现在放他走,他日后自己也会回来。” 林昼月:“为什么?” 方衍拍拍手,木屋的门应声而响,男人大步过来行礼:“拜见盟主。” 方衍睨着男人:“我可有囚禁于你。” 男人惶恐:“盟主何出此言,是我崇拜盟主,能留在仙盟乃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 林昼月心情和表情一并有些复杂。 看到和自己很像的人本就会觉得奇怪,何况这人还对着方衍卑躬屈膝。 他对男人道:“你就甘愿……” 男人坚定果断:“在下这条命乃是盟主所救,为盟主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是在下的荣幸。清霁仙君切莫误会盟主,在下所言乃是发自肺腑,若有半句假话就天打五雷轰!” 还真是主仆情深。 林昼月差点当场让男人见识什么叫天打五雷轰。 他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在胸口,只觉眼前发黑。 方衍:“昼月,时辰很晚了,我们回重峦殿吧。” 林昼月下意识道:“不……” 方衍明显打算利用男人,甚至可能要关他一辈子,回重峦是自寻死路,即使他明知方衍在此,他没有任何胜算。 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心底响着一个微弱的声音:只要不回重峦殿,他还有机会。 方衍重新将他强行拉进怀中,一只手按上他的后颈:“跑了这么久,昼月也累了,先睡一觉吧。” 后颈传来一阵疼痛,他终是不甘心地闭上了眼。 即使知道对方已经陷入昏迷,不会有所回应,方衍仍是一手紧紧揽着人,一手安抚般在林昼月背上轻轻拍打。 他站得笔直,单从背影来看仍是那位不可一世的仙盟盟主,眉心却是紧皱起来,薄唇也微微抿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漆深如墨,里面温暖的池水迅速褪去,只留下深不见底的绝望。 以方衍的本事,情绪的开合不过眨眼就能控制自如,可他破天荒多停了几息,像才反应过来,一把将林昼月打横抱起。 他对男人道:“你做的很好。” 男人:“谢盟主。”嗓子不再掐着,出口是字正腔圆的浑厚。 如果林昼月现在出于清醒状态,仅仅三个字,足够他认出男人的声音。 方衍正欲走,就听男人又道:“盟主……” 而方衍似是知道男人想说什么:“去忙吧。” 男人只好道:“是。” 所有人离开后,凤凰林又恢复了往日宁静,木屋檐上临时起意挂着的风铃独自作响,而屋里的灯,后半夜再未亮起过。 · 林昼月在第二日午后才堪堪醒来。 这一觉又沉又足,所以睁眼后清醒得也快。 望着熟悉的房顶,他明白自己到底被方衍带回了重峦殿。 而方衍本人正侧坐在床边,手上把玩着一件他看不完全的银白物件,不知是在想什么,连他的苏醒都没察觉,只兀自出神。 手腕传来一阵痒意,伤口已被妥善包扎,应该是方衍找了医修。隐影除了可隐匿身形外,上面还附有侵蚀的小型咒语,不然以仙盟医修的水平,现在连点疤都看不到。 至于体内翻涌的灵力和心魔也被重新压制,一想到这两件事,他心上就蒙起层厚重阴云。 必须尽快突破,不然影响只会越来越大。 “醒了?”方衍回神。 林昼月打开方衍想要帮忙的手,掀开被子自己坐了起来。 方衍早习惯他的态度,没跟他计较:“睡得怎么样?想着你这些天都没休息好,所以让你多睡了会儿。” 后颈并不痛,应该是睡着的时候方衍帮忙疏通过了。 林昼月冷冷道:“那还真是多谢方盟主。” 方衍笑了声:“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林昼月没胃口,只想接着和方衍说在凤凰林里被打断的话题。 他掀开锦被打算坐起来,却被方衍按住:“昼月伤口还未好,还是别乱走动了。” 林昼月不解,他身上哪儿有什么伤口? 方衍示意他看自己的手腕。 林昼月:“……” 这哪里耽误走动了。 无理取闹。 林昼月不愿理会,仍想坐起来,可方衍按在他肩膀上那只手像是不可撼动的十万大山,牢牢禁锢着他。 他抬眼看向方衍,从这莫名的固执中品出点什么。 林昼月:“你之前说,觉得我的话有道理,虽然希望我在仙盟,却也希望我可以快乐。” 方衍:“是。” 林昼月:“那就让开。” 方衍:“可昼月不也答应我会等我回来吗?” 方衍仍按在他肩上,二人静默僵持。 半晌后,林昼月平静地问道:“你真的想过让我走吗?” 方衍唇边笑意越来越深:“如果昼月愿意像从前一样喜欢我。” 林昼月:“你知道,困住我只会让我更加厌烦。” “但我没办法,一想到你因我生出心魔差点……我恨不得把你……”像是怕后面的话吓到他,方衍生生停住,微眯着眼直勾勾盯着他,手上的力道也在不知不觉中加重。 林昼月还有什么不明白。 方衍从未打算让他离开仙盟,凤凰林木屋里的男人显然准备已久。 那日清晨的对话只是对方的提醒,方衍早就算好他的灵力何时足够操控隐影,也早就猜到他会趁夜逃离。 不过方衍没想到他舍近求远,从剩余七道门里随机选择了中庸的白虎门,这才让他撞破木屋里的秘密。 方衍手掌的热度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和疼痛一起传递给他,欲望借由微末的接触一寸寸向四肢百骸流窜。 林昼月却像感觉不到一样,只觉得浑身发冷。 方衍率先收敛神色,跟着松开了他的肩膀,登时回到那个风度翩翩的白衣仙君:“抱歉。” 林昼月努力抓住自己的理智:“我曾想过,待时间再长些,我或者真的能放下过往的隔阂,到那时,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晚了,昼月。”方衍,“晚了,我给过你机会。” “我教你偃心,你不用。” “当时我让你跟我回仙盟,你不愿意。” “让你待在垣怆,你偏出来。” “在兰啸城我说过,我可以真心相待,做你合格的道侣,但你也不愿意。” 林昼月不耐打断:“我的人生凭什么需要你给机会?” 方衍只当没听见,低低笑道:“哪怕将你留在仙盟,我一开始也是想着可以打动你,可你只想离开我。昼月,一直以来,是我对你太心软了。” 林昼月意识到什么,整个人戒备起来:“你想做什么。” 方衍抬起另一只手,上面捏着个精致的银白色圆环:“是九泽主城的白铁,漂亮吗?” 九泽主城有当世最大的“温柔乡”,那里面的东西…… 他再也顾不得,翻身就要往殿外跑。 奈何实力悬殊,林昼月还未跑出几步就被方衍追上。 他屈起膝盖撞向方衍,可对方轻而易举地化解,两只手腕被死死握住,上半身被迫和冰凉的桌案紧密贴合。 他心知哪怕不用灵力,自己也不是方衍的对手,可没想到连方衍一招都撑不住! 背上忽然多了重量,他感觉到方衍倾身覆来,右脚脚踝被对方不轻不重地撞了下,接着方衍曲起手指敲向他的腰间,手腕,乃至脖颈。 他用尽全力向后撞,方衍却顺势握住他的喉咙,在他耳畔和声道:“昼月,自己选个地方吧。” 林昼月:“你不能这样!” 方衍:“别怕,只要你不出寝殿,它就是个普通的圆环。” 林昼月:“方衍!” 方衍叹道:“若非你不惜骗我也执意要走,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林昼月:“不要让我再恨你……” “只要你在我身边,恨便恨吧。”方衍吻了下他的侧颈,“昼月不选,我帮你选怎么样?” 林昼月从未放弃挣扎,额上冒出一排薄汗,心中却是冰冷的死寂与悲哀。 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他问道:“方衍,到底怎么样你才能放过我。” 方衍替他擦去汗珠,温柔一如初遇:“除非我死。” 作者有话要说:祈祷.jpg 感谢在2021-09-14?20:10:44~2021-09-15?20:2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分钱?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屈辱 在凤凰林中方衍要林昼月跟自己回去,林昼月说,除非我死。 在重峦殿里,林昼月问方衍怎么样才肯放过他,方衍也说,除非我死。 “死”是一个色彩浓重的字眼,它该肃穆、庄重、在被恐惧的同时也受到尊崇,为大众所忌讳,轻易说出口只会令人觉得幼稚和唐突。 可林昼月的话发自真心,他还能感觉出来,方衍也是发自真心。 曾经林间酿酒、月下挽剑,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诺言的爱侣,在纠缠五十余年后似是变成了不死不休的仇人,然而其中一人打起“爱”的名义,让这份仇恨复而杂扭曲起来。 九泽主城白铁锻造的银环施恩般锁在了林昼月的脚腕——方衍说其实更希望锁在他脖子上,因为这样更漂亮,考虑他脸皮薄才作罢。 他反抗无果,只得“接受”。 沓神门的事情应该是到达了一个新的阶段,方衍没有再成日往外跑,大多数时间都在重峦殿陪着他,就连公务都是由曲殷送过来处理。 那些仙盟的机密光明正大摊在寝殿的桌上,可他从未看过一眼,只选了个离方衍最远的窗户发呆。 九泽主城不愧拥有当世最大的“温柔乡”,造出来的东西精致至极,哪怕方衍说这是最素的一个,也比普通银环要妖冶许多。 就是他戴上以后就再提不起什么精神。 不过他清楚,银环虽是出自九泽,却也没什么吸人精气的效用,是他过不去心里那关。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戴上这种东西,只能束手无策待在一殿之地,等待着不知何时降临的,婚姻。 “昼月,在想什么?”方衍不知何时走向他,手中还拿着条毛茸茸的毯子,“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他坐在特地搬来的凳子上,方衍没处可坐,给他盖好毯子后只能站着。 林昼月没有回答。 从戴上银环后,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不只是方衍,还有平安,乃至试着和他沟通的曲殷。 他也不想再和方衍争辩什么离开的代价、交易之类,因为没有用,只是白费口舌。 时至今日,他与方衍当真再无话可说。 他也没有拿掉毯子,因为那必不可免会和方衍有互动,最后没营养吵闹一番,多半还是他输掉。 方衍:“你现在身体情况特殊,再修炼只会让灵力失控,我叫人给你寻几本书打发时间怎么样?” 林昼月只望着窗外,方衍的话过耳不过心,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重峦殿的院子里埋了五坛望来年,当初酿的时候只是手痒,毕竟要埋一年,他没之指望的能喝上。 可现在看来,说不定真有机会。 眼尾余光里,方衍还在自顾自说着:“昼月想看什么?话本?游记?剑谱?”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表情。 等方衍说到“垣怆轶闻”时,他眼皮不由颤了下。 虽说天选时代的历史随着天选者的飞升,以及后来修真界的动荡而逐渐被埋进泥土中,但垣怆毕竟是当时第一大门派,总有些真真假假的故事流传下来。 方衍得了他几不可查的回应顿时欣喜起来:“我就知道你对这个感兴趣,曲殷那边已经去搜寻了,很快就给你送来。” 林昼月没有维持基本的礼貌,他不道谢,也懒得再看方衍。 他在垣怆待了小几百年,对垣怆的事了若指掌,何必看外人鸡零狗碎去拼拼凑凑。 随着一声叹气,方衍绕到他面前,挡住了一窗天光,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矮身与他视线齐平:“怎么过去这么些天,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这其实是个有些滑稽的动作,可方衍一张好皮相外加一身矜贵气质,做出来却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而林昼月只移开目光,从另一侧看向外面。 方衍不依不饶,又挡住他的视线:“昼月想出去?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带你出去怎么样?” 林昼月干脆闭上眼默念心经。 他甚至不觉得生气,生气有什么用?若是一气之下与方衍争吵,说不定还遂了对方愿。 方衍:“昼月,你打算这么和我过一辈子吗?” 谁要和你过一辈子,林昼月心想。 何况这都是你自找的。 方衍像是有读心术:“确实是我自找的,不过只要能看到你,不理我便不理我罢。” 林昼月继续假寐,然而身体和精神的状态都不怎么好,没想到真的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人却是在床上,还盖着舒适的锦被。 他揉揉太阳穴,被人挪这么远,竟一点都没察觉…… 好消息是方衍在他睡的时候离开了重峦殿,还假模假样地让平安汇报行程,说是有大门派的掌门过来,需要去露个脸。 他才不关心方衍去哪里,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洗过脸后,林昼月坐到桌前喝茶。 颓唐一时也就罢了,不能颓唐一世。 他还是要想办法逃出去。 就近来说,如果能成功进阶分神,最大的机会便是进阶那日。 彼时方衍肯定要解开他身上灵力封印,虽然二人仍隔着一个境界,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还手之力。 但是在进阶之前,方衍会强迫他成亲结契…… “清霁仙君!”一道稚嫩童声在重峦殿院中响起。 林昼月下意识看去,寝殿大门敞着,晋满风风火火拍开平安的阻拦跳进室内:“仙君,仙君!” 他没有理会。 虽然明知错在方衍,半大的小孩子又知道什么,还是不由自主对与方衍有关的一切感到厌恶。 包括沦为阶下囚蒙受屈辱的自己。 平安劝道:“三公子,仙君这些日子身子不爽利,您还是改日再来罢。” 晋满瞥了眼林昼月手里的杯子:“哪有身子不爽利还喝凉茶的!” 说着再次拍开平安阻拦的手臂,绕到林昼月另一边肃起小脸:“仙君,对,对不起……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林昼月记起晋满说的是答应帮他找闻十七,却被方衍给套话套了出来。 晋满:“仙君,我真的没想到,我……” 林昼月摇摇头。 这事是他思虑不周,怪不得晋满。 晋满当即由忧转喜:“仙君,你当真没生我的气吗?!” 林昼月点点头。 晋满:“仙君真是个大好人!” 林昼月:“……”怎么就成了大好人。 那边平安也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一句心里话脱口而出:“仙君终于有反应了。” 林昼月暗自叹气,就算是平安,和他比起来也只是个孩子,他因方衍跟两个孩子摆脸色算什么。 晋满只有十一二岁,看得出来从小被宠到大,做事带着点不管不顾的恣意,快乐和难过也全都写在脸上,确定他没生气后,兴致勃勃地跟他聊起课业。 明明他们只有一面之缘,真是个小自来熟。 林昼月依旧没有说话的欲望,但也没有将晋满赶走。 少年明朗逼人的朝气最适合冲淡阴霾,像往死水般的重峦殿内投进一束光,让他感受到些许鲜活人气。 另外,他还可以从晋满叙述的细枝末节中获取仙盟的情况,为下次逃跑做准备。 和他猜的不错,闻剑笙还在仙盟,不然沓神门还未清除,方衍的工作量怎么也得比现在翻个倍。 可他想不通的是,闻剑笙为什么肯放着闻家商会跟见南山不管,连追寻了百年的故人都搁置,反倒给方衍分担仙盟事务。 正思索着,晋满一把拽过他的小臂,拖着他就往院里跑:“仙君,我最近跟千逢元君新学了几招,你看看我学得怎么样?” 晋满年纪小,力气却是大得很,林昼月猝不及防还真被拽起了身。 算了,去看看也无妨。 然而走到门口前他突然停下。 晋满:“仙君,怎么了?” 院外天色阴沉,带响的风一阵阵涌进院里,凤凰树枝叶跟着胡乱摇摆,丝毫不见春日该有的生机。 林昼月站在门槛边上,只需要再走一步就能去拥抱简陋而酣畅的自由。 可他走不了。 如果他待在寝殿里,九泽银环就是个普通装饰品,只要他试图离开,银环外侧就会自虚空浮现一串粗重的铁链将他拽住。 他垂下眼,想要遮去不小心外泄的情绪,目光下落的那刻忽然看到一件东西,陡然变得慌张。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晋满正是好奇的年纪,惊讶道:“咦,仙君,你脚腕上扣的是什么?” 林昼月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九泽银环性凉,他心里厌恶不愿与之接触,加上觉得不会有外人来重峦殿,干脆就隔着蹭衣服穿在外面,再加上一层外袍,哪怕走起路也不容易看见。 可偏偏今日风大,他又站在风口,外袍被吹起来时恰巧晋满低下头。 他要怎么回答? 让他怎么回答?! 晋满:“还挺漂亮的。” 平安不知方衍是用这般下作手段,也不知银环是个什么东西,但到底比晋满成熟得不是一丁半点,见他脸色连忙去拉晋满:“三公子,您饿不饿,厨房里有新做好的点心。” 晋满注意力被带走:“甜的咸的?” 平安:“都有,都有。” 九泽银环静静扣在林昼月脚腕,因他脚腕偏细,故稍向一侧坠着,明明一根手指就能拎起来的重量,却压得他整条腿都无法动弹。 他从那飞挑暧昧的花纹上移开视线,冷冷看向始作俑者。 方衍信步而来,不顾行礼的晋满和平安,对他和声道:“这么冷的天,吹风得穿厚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15?20:26:03~2021-09-16?19:1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是我闻?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天选 寝殿门前的脉脉温情逼真又动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方衍有多疼人,连几个时辰的分别都能说得像是生别重逢。 林昼月只觉得腻味,转身便要回殿内坐着,手臂忽地被方衍给拽住,只得强忍着停在原处。 方衍对晋满道:“怎么讨食讨到重峦殿来了,闻剑笙故意饿着你们?” 晋满刚刚还敢直接拉扯林昼月,一见方衍就成了个乖顺的兔子,耳朵都支棱起来,显然是有些惧怕:“回,回盟主,千逢元君对我们都很好,只是新学了剑招,今日又没课,故而来请清霁仙君指点。” 方衍点点头:“垣怆剑招乃是修真界翘楚,尤其第六十三代掌门所创上弦月至今未有敌手,清霁仙君深得师门真传,你倒是有见识。” 林昼月失语。 他师承垣怆,自然觉得垣怆样样都好,方衍往日里对垣怆和师兄却不是这个态度,现在这么说一半是认可,另一半是讨他开心。 可这也太直白了,还当着徒弟的面呢…… “昼月,要不要去看看晋满新学的剑招。”方衍靠近他,暗示道,“我陪你出去。” 虽说他被银环限制在寝殿内,但这点问题对方衍来说不过动动手指。 也只需要他一个点头。 林昼月觉得讽刺,耻辱的银环蛰伏在他脚腕上,时刻限制着他的行动,想他修炼至今,天上地下、从北海之北到南溟之南,哪儿没去过,如今连出个门都要旁人首肯。 他猛地甩开方衍手臂,径自回到窗边椅子坐下。 仙盟师门如何他不关心,他只想重新做一个修士,堂堂正正修炼,等有朝一日与自己的师门在上界相会。 他的愿望,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方衍被当着旁人折了面子,竟神色都未变上一变,遗憾地对晋满道:“清霁仙君这几日身体不适。” 敷衍的连晋满都能听出来是借口,然而听出来归听出来,晋满面上还是听话道:“是阿满唐突了,那祝清霁仙君早日康复,阿满先退下了。” 林昼月没有反应,可他等了半天,门边却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莫名地看过去,方衍只挺拔地站在那里,似笑非笑看着晋满,对晋满的请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晋满双腿已经开始哆嗦,小脸也泛起惨白。 在他这儿受了气,欺负孩子算什么? 林昼月正要替晋满解围,就听方衍突然出声:“回去好好跟闻剑笙学习,没事不要乱跑。” 晋满一个激灵:“是!” 方衍:“回去吧。” 晋满迅速跑了。 林昼月不明白方衍又在唱哪一出,是连人都不让他见了? 倒也清净。 打发走晋满和平安,方衍又叫人加强了重峦殿的防卫,随后也搬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晋满太热闹了,怕吵着你。” 林昼月闭眼假寐,能睡着最好。 结果天不遂人愿,还没闭一会儿,方衍就来晃他的手:“老是睡觉也不好,我给你讲讲外面的事吧。” 说完也不管林昼月愿不愿意听,聊起现如今修真界的局势。 为了勾起他的兴趣,方衍提起了魔界和魔尊。 他眼皮扇动一下。 魔界? 小师叔? 方衍继续说了下去。 屠瑕不断派人去与魔界和妖界结盟,开出的条件一次比一次优越,甚至到了“把人间让给你们居住”这种离谱的程度。 不过魔尊睡得香甜,妖界封凝根基未稳又有仙盟敲打,谁都没有答应屠瑕。 屠瑕势单力薄,各大门派在仙盟的带领下将沓神门各地的据点都给削成光头,目前在外流窜的只有屠瑕和几个心腹。 可对沓神门的围剿太过顺利,屠瑕这人邪门得很,方衍怀疑屠瑕还有后招。 接着,方衍像是为维持二人的相处,又与他说起围剿沓神门时的事情。 哪怕他对方衍心有成见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方衍愿意,随时都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好的道侣。 仙盟盟主拥有世上一切令人艳羡的修为、权利、容颜,温柔又耐心,对你无微不至,经常还会带些小惊喜回来。 二人隔着两个椅子扶手坐在一起,方衍自然地往他这边侧着身子,态度亲昵,语气闲适,仿佛能窥见未来是怎样一番悠长岁月。 听了一串可以写进各大门派史书的事件后,林昼月又听到方衍的总结:“昼月,你看,修真界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差劲。” 他不置可否。 修真界能齐心,无非是各自的利益受到沓神门威胁,加上方衍掌握生杀大权,不得不齐心,像兰啸城外符楹那般重情义的良善果敢之辈能有多少? 等再晚些,写有“垣怆轶闻”的书册送到了林昼月手上。 书册名叫《天选》,应该有些年头,封皮颜色斑驳脱落,页脚也泛着黄,不过好在还算干净。 认真来说,《天选》讲得是天选一代的事,垣怆只在其中占一部分,左右闲着无聊,林昼月就着灯光翻阅起来。 方衍也陪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看,反正赶不走,他只当对方不存在,也不管对方看没看完,按自己的速度阅读翻页。 只是他越看越觉得…… “离谱。”方衍评价道。 林昼月心中赞同。 《天选》甚至都算不上野史,天选时代各大门派之间的关系都没搞清楚,一刀一剑的预言也写得语焉不详。 他继续往下翻,看到垣怆的时候双眼不由微微瞪大。 垣怆第六十二代掌门为了天下太平委身于第六十三代掌门——也就是他的师祖,在他们外驻地日日夜夜日日是怎么回事?! 用词为什么这么古怪?! 还有岐山掌门怎么和师祖也有一腿?什么相爱相杀我只恨那日没来得及救下你,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师祖和岐山掌门虽然爱切磋,但关系其实很正常啊!而且师祖刚才不还跟着师祖的师尊在外驻地日日夜夜日日吗?! 时间线都是乱的,明明是师祖被修真界联手审判,岐山掌门被骗去了外面,这之后师祖重新杀了回来,六十二代掌门于心有愧自请受缚,师祖勉强答应。 林昼月想看看还能多离谱,紧皱着眉头往下翻阅。 对他师伯林涧的描述还算客观,剑术一骑绝尘,心中除了师尊和两个师弟就只有剑,谁来追她她就削掉谁狗头的冰山美人……等等,师伯也没有这么滥杀无辜啊! 在看到小师叔也喜欢师祖的时候,林昼月默默合上书册。 如果作者还活着,他不介意送对方一程。 造谣他师门这种事绝对不可以! 方衍神情复杂:“没想到这么精彩。” 林昼月终于给了方衍这些天来第一个正视的眼神——他狠狠瞪了方衍一眼。 假的! 你没看到前面多离谱吗! 方衍笑着哄他:“知道了,假的假的,别为明显就是胡编乱造的东西生气。” 林昼月这才满意。 方衍揽过他肩膀:“天色很晚,我们去休息?” 林昼月身体一僵,好容易有点活气的精神头迅速萎靡。 这些天方衍都睡在重峦殿,就像他无法逃脱一样,也无法将人赶走。 简单收拾过后,他面对着墙躺进床内侧,方衍从身后靠了过来,像是怕他跑掉,胳膊搭在他腰际。 方衍本就不怎么遮掩对他的占有欲,尤其是在给他扣上银环后,原本克制的言语和动作尽数爆发,无时无刻不在对他示警:你是我的。 他在第一晚试着掰开禁锢,然后方衍只笑着拿出一个又一个九泽银环,要怎么用,不言而喻。 他只能妥协。 今晚没有月亮,重峦殿的灯也全都熄灭,他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昼月,我们重新开始吧。”方衍埋在他后颈呢喃道,“我会好好对你,比以前更好,真的。” 林昼月相信,只要他肯服软,就能重新拥有遨游天际的“自由”,方衍也会依言好好对他,更贴心,更温柔,更深情。 他们可以像从前一样,一起酿酒,在月下花前喂招比剑,又或者安静坐在灯下读同一本书,讨论作者到底加了多少杜撰,他们都是剑修,也都是天选后人,自有无数话题。 只要他放下尊严。 可他摇摇头。 人活世上,总有宁死不屈的坚持。 林昼月下午睡过一觉,晚上几乎没有睡着,而是处在一种昏昏沉沉的朦胧中。 临近子时的时候,他听到有人疾步靠近重峦殿,紧接着腰上的重量撤去,方衍动作极轻地坐了起来,仔细替他掖好被子,随着一阵衣料摩挲声,方衍出了门。 他被细碎的声音吵醒,零星听了几耳朵,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方衍很快带人离开。 他和方衍认识至今,还从未有什么事能半夜把方衍从床榻叫走,看来情况严峻。 林昼月坐了起来。 这是他的机会,他触摸着脚腕象征屈辱的银环,眼中发狠。 不过一只脚,只要能回到垣怆,师兄师姐肯定能替他接上,接不上也能有替代,哪怕接不上要瘸一辈子,他也要离开方衍。 垂霄从识海中被唤出,林昼月拔剑出鞘,剑光在黑暗中撕裂出一道银白的口子。 在垂霄即将砍到脚踝时,殿门忽然被猛地撞开,有人急匆匆冲了进来。 “昼月!昼月!你在这儿吗昼月!” 是闻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金刚芭比! 第75章 真相 就着一闪而逝的剑光,闻十七发现了坐在床上的林昼月,又看到林昼月想要自残的动作,吓得飞快跑过去:“你干什么呢!” 夜明珠被抛到半空中,许是怕引起注意,光亮只有普通夜明珠的一半。 林昼月下意识把脚往被子里藏,看清来人后他意外道:“十七?” “把凶器交出来!你刚刚想干什么!”闻十七心脏还在疯狂跳跃,若是自己晚来那么一瞬,林昼月的剑就真的会砍下去! 林昼月手一松,垂霄凭空消失在空气里:“我能解释。” 闻十七瞪眼:“你狡辩个试试?” 林昼月:“……” 林昼月觉得如果自己说出真相,闻十七说不定会气得替他动手,索性转移话题道:“你不是忙闻家生意忙得不可开交吗,怎么半夜跑仙盟来了?” “砰——” 没关紧的窗户突然被冲开,重重撞在墙壁边缘。 闻十七立即侧目,发现只是阵风后松了口气,眉心随即一压,精致的脸上竟少见地露出几分严肃:“时间紧迫,我先带你出去,我路上再跟你解释。” 说完拉过林昼月就要往外跑,林昼月这次没忘记脚上还有个东西:“等等……” 闻十七还没刚严肃的多久的表情当场破功,惊恐道:“我的大少爷,这种时候等什么等,我千里迢迢跑来救你,可别说是我误会了,难道你对方衍旧情复燃心甘情愿待在重峦殿?” 林昼月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蹦出来:“九泽银环。” 任谁被看到自己受屈辱的模样都会觉得羞耻和愤怒,可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再羞耻愤怒都得咽下去。 “九泽银环?什么玩意儿,听着挺耳熟。”闻十七突然愣住,口中蹦出一句脏话,“九泽银环?!” 林昼月红着耳根点头,把脚从被子里伸出来。 闻十七探头看了眼,从一旁架子上扯过他的外袍扔他脸上:“剁了剁了!快穿衣服,这玩意儿虽然难办,但出窍期要强拆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昼月:“方衍封了我的灵力。” 闻十七又是一句脏话:“我帮你剁。我记得九泽银环最脆弱的是它的锁链,你能不能让锁链露出来?” 林昼月咬牙:“能。” 只要他要踏出寝殿的大门,锁链会自动浮现。 闻十七望着那精致的银环,神色有一丝复杂,又怕让好友更加难堪,迅速撑起个笑来:“游鸿也是当时少有的神兵利刃,放心,我手很稳,不会砍你身上。” 林昼月扯扯嘴角,想附和闻十七的笑话,却实在笑不出来,以至于表情变得不伦不类,比哭还要难看。 闻十七心头更酸:“快走吧。见南山发现两个重要的新情报才把方衍找去,但不知道能拖多久。” 林昼月“嗯”了声,主动走到门边,撩起裤腿。 还好闻十七只是看上去不靠谱,游鸿使得很干净利落,灌进灵力后一刀就劈开了锁链,为防止外面的护卫发现,还特地设下了结界,隔绝了一切灵力波动。 林昼月一手握着翻出来的隐影,一手抓住闻十七,二人身形顿时消失。 闻十七:“快,玄武门最近!” 林昼月:“玄武门不行,我之前逃跑失败过一次,所以方衍特地加重各个出入口的戒备,尤其是离重峦殿最近的玄武门。” 闻十七怒道:“我说这次进来怎么这么费劲!原来是因为你小子!” 林昼月揉揉耳朵:“再在身边设个隔绝声音的结界,不然你一身叮叮咣咣乱响有十把隐影也没用,或者把带响的都摘掉。” 其实以闻十七的修为,哪怕一身叮叮咣咣都不会被外面的侍卫发现,但这不是还带着个灵力被封的他吗? 闻十七骂骂咧咧:“第一次偷人没经验!摘了摘了,我摘多少你可得补给我多少啊!” “注意你的用词!”林昼月对闻十七的文学造诣感到错愕,“何况让你摘又不是让你扔。” 闻十七:“我知道,我就是讹你。” 林昼月:“……” 行吧,毕竟闻十七千里迢迢赶来把他带出魔窟,辛苦费得有。 二人商量过后,一致决定再走一遍白虎门。 毕竟在白虎门失败过,路又偏远,一般人都不会再来,防备可能比别处会稍微松点。 凭借隐影骗过门外的守卫后,二人飞快行走在各峰之间。 林昼月:“你还没说你怎么会突然来仙盟?” 闻十七脚步一顿:“你还记得何汐亭吗?” 林昼月当然记得。 那是他血缘上的弟弟,被屠瑕杀死在上魔渊,尸体被垣怆的人送回仙盟,早就已经下葬了。 至于他那个血缘上的父亲,本是借着何汐亭的东风傍上大宗门,何汐亭死后一蹶不振,听说过最近挺凄苦,也不知是因丧子之痛,还是因失去权势再不得风光。 林昼月:“怎么提起他?” 闻十七:“先前我们认为何汐亭的灵根可以激活登天梯,又因何汐亭阴差阳错救过方衍,方衍这才对他另眼相待,对吧?” 林昼月顺着道:“对。” 闻十七:“可现在何汐亭死了,天下只有方衍的灵根可以激活登天梯,你有没有想过方衍会怎么办?” 林昼月:“不是还有屠瑕吗?他的灵根也在登天谷谷心里灼过。” 闻十七沉默片刻:“你真觉得屠瑕的灵根可以用吗。” 林昼月正要去向下一座山峰,闻言下意识去看闻十七,侧身的动作将裹挟着春初特有凉意的狂风迎了满怀。 寒意攀爬上脊背,他低声道:“什么意思?” 闻十七:“随着对沓神门的围剿,我们对屠瑕的了解也越来越深,他是一个很有点疯的人,而且非常狡诈,做的很多事……简而言之就是脑子有病。” 林昼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姐怀疑屠瑕的灵根没法用。”闻十七,“当年方衍出了登天谷后登天谷就毁了,屠瑕在问心道昏迷,并没有经过后面的试炼,所以灵根未必被灼烧完全。” 林昼月皱起眉。 他原本以为尽管屠瑕擅于藏匿,但以方衍的本事早晚能将人抓到,到时候用屠瑕的灵根来激活登天梯。 可现在看来,如果闻十七所言非虚,那在上魔渊里屠瑕的话就是故意激怒和引诱方衍,到时候再让方衍感受绝望。 屠瑕的计划里,一直都有报复方衍这一项。 林昼月:“也就是说,能激活登天梯的,只有方衍……” 闻十七却摇了摇头:“还有一个人。” 林昼月指尖微动,眼中飞速闪过一丝狠厉:“谁?” 闻十七:“你。” 林昼月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疑惑道:“我?” 闻十七:“简而言之,我无意间从我姐那里得知何汐亭根本没进过登天谷的谷心,真正进去的是你,方衍需要抽你灵根激活登天梯。” “知道这件事后我就去垣怆找你,可你师兄说你下山散心,我四处搜寻你的下落,却什么都没发现,想着莫不是方衍已经出手,就跑来仙盟碰碰运气,你果然在这儿。” 林昼月:“等等,我怎么不记得我去过登天谷?” 闻十七:“登天谷是后来才起的名字,它以前被你们垣怆的人叫做,‘龙曦家的后院’。” 林昼月愣在当场。 闻十七不是接手闻家生意忙得不可开交吗?怎么会半夜来仙盟找他? 当年垣怆组织历练,他小时候顽劣就想逃掉,后来才知道是去龙曦前辈家后院,这等大型历练要是不去师尊肯定会不高兴,于是偷偷求师兄放水,在同门都出来后,他自己溜了进去。 结果历练的时候出了意外,还是师兄将他带了出来。 可他不记得他进了什么谷心啊。 不对。 他记得他进过后院外层,可在外层历练的记忆有一处不甚明显的异样,像是醉酒断片。 那时他年纪尚浅,师尊和师兄又宽慰过他,就没当回事。 现在想来,如果龙曦前辈家后院就是登天谷…… 林昼月:“何汐亭呢?何汐亭怎么回事?” 闻十七:“何汐亭才是真正在外层一日游的,先是被你师兄师姐顺手救出去放在登天谷外,又被方衍误认成你救走,一误会就是小几百年,直到方衍进了墨灵渊勿问池才知道真相!” “真相……”林昼月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在脑海中整理着刚得知的秘密。 原来如此。 万灵树前师兄对他说过句一笔带过的话,现在想来那是“果”,如今他明白了“因”。 林昼月脸上肌肉动了几下,似是想做什么表情,又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才合适。 怪不得方衍从勿问池中出来后竟有些绝望。 二人种种过往在眼前浮现,他感受着胸口翻涌的灵力,蓦地弯下腰吐出一口鲜血。 闻十七赶忙来扶他:“气到吐血?!” 林昼月摆摆手。 他被方衍在重峦殿关太久,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这下倒算是舒了出来,身体更痛快些。 闻十七犹豫再三,试探道:“昼月你也别这么生气,方衍虽然是个傻……我是说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他对你的感情是真的,说不定他会愿意用自己的灵根。” 林昼月撤去隐影,抹了把嘴边的血迹,挺直脊背看向面前断崖处的男人。 方衍脚下未踩法器,负手凌空而站,狂风将他的白衣卷向身后,俊美面容上虽噙着笑容,却让人无端觉得冰冷,周身威压无形倾覆而来,昭示他现在的心情有多不愉快。 林昼月迎着威压直对上方衍的眼睛,淡淡道:“他不会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想情节的时候都觉得可以上高速,但是考虑到剧情和JJ尺度限制,连尾气都没排。 第76章 权衡 闻十七不确定的问句在林昼月脑海中短暂停留一瞬便有了答案。 当这世上只有他和方衍两个人的灵根可以激活登天梯,方衍绝不会选择牺牲自己,成全他。 如果方衍打算牺牲,没必要把他困在重峦殿,来这么麻烦又费力的一出是为什么?为做一场让他咬牙切齿的临终告别吗? 何况如果方衍打算牺牲,向他坦白自己的目的,他说不定会看在过去的面、以及方衍的大义上心软,至少平和陪方衍度过人生中最后的几天。 他向来吃软不吃硬,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几句软言软语就会被哄骗,但若是硬着来,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点,方衍最清楚。 林昼月在断崖看到方衍的那刻,就知道他和闻十七已经被发现,许是方衍在他身上施了什么法术,或者留下什么小玩意儿,这才精准又迅速地找过来。 但现在,原因不重要。 方衍一步一步踏空而来,落在他面前的实地,和声问道:“昼月是觉得殿里闷,出来吹风看月亮?” 如果换个识相的,此刻应该就着方衍递的台阶下去,感谢方衍最大限度的容忍,往逃跑二字上盖一层透明的布,双方默契不提,也就当真变成因太闷偷跑出来玩的小性子。 可闻十七显然不怎么识相,指着方衍破口大骂:“方衍,你活了几百年怎么还学不会当个人!当初昼月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将他关在重峦殿,还用……还用那破铁环锁住他!” “你知不知道!我要是晚去那么一瞬!他就把自己脚腕给砍了!” “你还要抽他灵根!你,你……” 林昼月在听到“晚去那么一瞬”时就要去拦闻十七,却还是晚了一步,还被闻十七两只手胡乱拍开:“你打我干什么啊!” 他抬眼去看方衍神色,果然看到一脸的风雨欲来,周身的威压愈发迫人。 方衍连虚伪的温和都不愿再装,眸光沉沉,比无尽的长夜与呼啸的狂风还要危险:“你想砍自己的脚腕?” 事到如今,林昼月只得硬着头皮道:“与你无关。” 方衍眼睛微微一眯,断崖上的枯树上冒出几颗火星,在又一阵风中迅速蔓延,不多时就连成一片火海。 林昼月用余光扫了眼,这下好了,退路堵得严严实实。 闻十七嘟囔:“吓唬谁呢。” 在二人的戒备中,方衍抬起手。 指节分明,白皙纤长,却足以在顷刻间翻云覆雨。 闻十七当即迈出一步,拔出游鸿挡在林昼月身前。 这一下意识的举动让方衍脸色又沉上几分,却不知为何强行压了回去,抬着的那只手没有凝聚火焰,而是伸向林昼月,如同一个优雅的邀请:“昼月,过来。” 林昼月没有动。 理智上他知道他应该过去,既然方衍来了,凭他和闻十七的修为根本跑不掉,最好在方衍彻底发怒前率先妥协,坚持只是无用的挣扎,上次逃跑方衍给他扣上九泽银环,这次如果再与方衍硬碰硬,不知还要面对什么更残酷的“惩罚”。 或许方衍会直接把他腿打断,他这么想着。 可他心中清楚后果,却依旧踏不出那一步。 就像方衍说的,他好像永远学不会对方衍服软求饶。 见他久久未动,方衍催促道:“昼月,趁我还有耐心。” “过去干什么!把灵根送给你抽吗!”闻十七将林昼月完全挡在身后,“方衍你想救世,你去牺牲你自己啊!逮着昼月一个人欺负算什么事儿?他欠你的,还是欠我们修真界的?” 方衍冷冷看了闻十七一眼,在动手和解释中选择了后者:“昼月,相信我,我不会让你丢掉性命。” 林昼月拨开闻十七:“也就是说,你确实是为了我的灵根。” 他隔着几步就能跨越的距离望着方衍,几个时辰前二人还在看同一本书,躺在同一张床上,方衍还向他承诺,说希望重新开始,以后会对他比以前更好。 他以为这次被迫来仙盟,是因为自己出事吓到了方衍,方衍虽然选错方式,但依旧爱着他。 但他没想到,原来连感情都是假的。 或许方衍确实对他有心,但方衍更爱自己。 明明已笃定真相,林昼月心中却还存有一丝最微小,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望。 他厉声道:“说话。” 方衍抿了下唇:“昼月,有登天梯在,哪怕你没有灵根,我也能保你性命。等成亲后,我会与你共享我的修为,天下这么大,早晚能找到重生灵根的办法。” 林昼月:“那你找到了吗?” 方衍摇头:“但早晚会……” 林昼月打断道:“如果找不到呢。” 方衍:“不会找不到。” 林昼月:“如果。” “我是肯将自己的灵根偿你的,可我是火灵根。”方衍,“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就永不成仙,一直陪着你。” 林昼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肯偿我,那为什么不干脆用你的灵根激活登天梯。” 方衍定定望着他:“因为我不能没有你。” “我现在还能强行留你在身边,但若没了灵根,或许你都不会来我墓前看一眼,时日一长就会彻底将我忘了,我不允许。” 说着,方衍上前一步:“昼月,相信我,你想修炼,你想得成大道,我都可以帮你,你的仙途不会就此断送。” 方衍言之凿凿,话到后面近乎于起誓。 林昼月清楚,如果真要在他们两人中选一个去牺牲,必然是他最为合适。 方衍还要执掌仙盟,维持修真界的秩序,有登天梯在手,能保住他的性命,而且以方衍的能耐,找到灵根替代品的概率也比他大得多。 这是利益权衡后的最佳选择,可正是如此,才让他感到失望。 他并非不愿牺牲,登天梯是当今修士飞升的唯一途径,垣怆的同门也要飞升,也需要登天梯,如果牺牲他一个可以成全所有人,他愿意。 方衍若是来告诉他真相,直白说自己不肯放弃灵根,要跟他合作,他一定会答应。 可方衍偏偏要瞒着他,暗中策划一切,如果中间出了意外,他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这都是因为方衍“爱”他,要借此把变成废人的他困在身边! 垂霄于识海内疯狂震动,一道陌生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杀了方衍。 林昼月早就明白这段偏执的感情除非其中一人死去才能休止,可他从未产生过要方衍性命的念头。 直到现在,方衍正深情凝望着他,仿佛愿将天下的一切都送给他,愿陪他生陪他死。 可在这深情的背后,是方衍冰冷又扭曲的算计。 从默许何汐亭送他去承受天雷,到准备偷偷抽掉他的灵根,方衍一直自以为是,不顾他的意愿,为达目的不惜让他再走一遍生死轮回。 未来那么长,谁知道还会有什么新的变故,这种事再一再二就会有再三再四。 不……只要方衍还活着,他就不会有未来。 他要杀了方衍,这样才能够得到解脱。 林昼月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方盟主当真是……思虑周全。” 方衍读出他的厌恶,却也没什么办法:“我会补偿你的,昼月,就算你不考虑修真界,也要考虑垣怆,对吗?” 林昼月沉默。 方衍见状走向他:“我保证不会让昼月有事,也保证日后飞升昼月第一个来。昼月,我们回去吧。” 在方衍的手即将触碰到林昼月时,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大刀猛地袭来。 方衍迅速闪避,继而看向始作俑者。 闻十七气得满脸通红:“昼月,你不能跟他回去!” 方衍被闻十七骂了好一通,当着林昼月的面不想再损害本就所剩无几的好感,谁知闻十七蹬鼻子上脸,现在还要抢林昼月,当场一挥手,枯树连成的火海中瞬间冲出几条火舌,以迅雷之势捆上闻十七。 “十七!”林昼月想救人,但垂霄剑砍上去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由道,“方衍,你干什么!” 方衍漠然:“我忍他够久了。” 林昼月:“十七是闻剑笙的弟弟,你就不怕闻剑笙生气吗!” 方衍:“是闻剑笙自己没守好秘密,何况闻十七偷听墙角,总得长长记性。” 方衍被闻十七激怒,此刻出手毫不留情,闻十七来不及挣扎就快要晕过去。 林昼月焦急万分:“我们两个的事,你总拿别人撒什么气!” 方衍一把从身后抱住他,不让他去追被火舌卷走的闻十七:“可他要抢你走。” 腰间的两只手臂比锁链更为坚固,任凭林昼月怎么捶打都纹丝未动,一滴汗水自他额角坠在虎口,又飞溅到方衍的某根指节上。 闻十七是因为他才被方衍记恨,他不能眼看着好友出事! 林昼月:“我跟你回去就是,你快放了十七!” 方衍蹭了蹭他的耳廓,话声缠绵:“除非昼月心甘情愿跟我成亲。” 林昼月动作顿住。 方衍:“我自是有办法帮昼月同我成亲,但这种事,还是自愿更好些,嗯?” 林昼月死死抓着腰间的手臂,修剪圆润的指甲不自觉按进肉里面,他垂下眼,借眼睫遮挡眸中升起的恨意,低声道:“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18?16:55:49~2021-09-19?16:3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凉音?20瓶;如是我闻?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婚事 在林昼月答应后,闻十七身上的火焰连带着枯树形成的火海一并消失,只余下些许刺鼻浓烟。 他想去看一看闻十七,却被方衍以一句“死不了”强硬带回了重峦殿。 印有缥缈纹路的地板被辟出一道裂缝,九泽银环碎成数截躺在裂缝之上。 像是怕林昼月再跑掉,方衍一路揽着他的腰,经过九泽银环时随意地踢去一边:“今日太晚,明早叫人帮你收拾。” 林昼月没什么反应。 反正是方衍的宫殿,修不修干他什么事。 方衍:“是想沐浴,还是用法术处理下去休息?” 林昼月看了眼床,他现在实在不想跟方衍待在同一个空间,尤其是这种亲密的地方。 他试着去掰方衍的手臂。 方衍:“去沐浴吗,我陪你?” 林昼月停下动作。 那还是早点睡吧。 方衍低笑一声将他松开:“好了,不逗你,去吧,别泡太久。” 林昼月终于得到短暂自由,快步走向偏殿处的一汪温泉。 温泉处自是没有别人,既然方衍肯让他自己来,中途应该也不会打扰。 他望着岩壁上的绰绰竹影,任由自己陷进氤氲雾气之中,和严寒未散的天气比,水温有些偏高,就连脚下的卵石都在发烫。 可他不在意这些,没有方衍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 林昼月慢慢阖眼,在脑海中整理起这混乱的晚上。 看方衍的态度,屠瑕的灵根确实没有用。 他想起在上魔渊的时候,屠瑕让方衍在他和何汐亭中间做选择,而方衍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他,甚至眼睁睁看着何汐亭死去也不曾动摇。 原来方衍早就知道何汐亭的灵根激活不了登天梯。 他抬手覆上额头。 也就是说,方衍打算等成亲结契后就抽出他的灵根激活登天梯,用登天梯给他续命,再通过二人被天道认同的关系分享修为,拉长他的寿命,在这个过程中寻找替代灵根的天材地宝,让他可以重新修炼。 重要的是,方衍在凤凰林中早就准备好了一个男人,打算等垣怆察觉不对找他时将男人推出去。 应该不会直接推出去一具尸体那么简单,毕竟垣怆还有他的魂灯,男人死了,魂灯未灭,那不明显是假的吗。 不过这不是他要操心的事,方衍必定早有考量。 但这样的话,他就真的只能依附方衍存活了…… 方衍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就是为让他变成一个只能乖乖待在羽翼下,再也无法离开的废物。 他握拳狠狠砸向池壁。 师尊曾经说过,善良一种选择,可前提是你有选择的机会。 他口中喃喃道:“师尊……” 这个称呼伴随疼痛令他逐渐冷静下来。 他缓缓睁开眼,里面一片冷漠清明。 其实他和方衍有皆大欢喜的机会,但方衍放弃了。 没关系,他还有选择。 既然方衍这么想成全天下修士,那他就帮方衍一把。 他换好衣服,不疾不徐走进寝殿。 方衍正坐在床边,手中把玩着个全新的九泽银环,视线本松散落在不具体的某处,听到动静立刻看向他。 “我以为昼月会待到天亮。”声音和往日差不多,听不出来喜怒。 但林昼月不敢放松,今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在挑战方衍的底线。 他的逃跑、闻十七的唾骂、以及隐瞒的真相被拆穿。 方衍不会轻易放过他。 果然,在他坐到床边打算躺进去睡觉时,方衍按住了他的腿。 方衍:“如果闻十七再晚些到,你真打算砍掉脚腕?” 林昼月自顾自去解外袍:“拜你所赐。” 方衍掐过他的下巴逼他对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处理不及时,你下辈子可能就……” 林昼月看着方衍眸中浓郁墨色,没什么所谓道:“想过。” 方衍:“那你还那么做。” 林昼月:“我甘愿。” 方衍应当是被他气得不轻,连呼吸都粗重起来。 但这点失态被很快平息,方衍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膝盖,动作轻柔缱绻,就连语气也和从前要行那事时没什么区别:“昼月脚腕这么漂亮,我舍不得。” 全新的九泽银环被撞落地面,发出道清脆声响。 大手不断向上,最后停留在某处血管旁:“既然不喜欢银环,咱们便不戴。只是为了昼月能老实待在我身边,不如我封住昼月腿筋?” 林昼月反倒松了口气。 比他想的要好些,他还以为方衍会直接打断他的腿。 他淡淡道:“等成亲之后吧,总不能跪着拜天地。” 刚才在断崖上属于被逼迫,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在成亲的事上松口,方衍被他的态度取悦,颇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甚至心情甚好地放开他:“昼月想通了?” 林昼月:“想不通有用吗?” 方衍笑道:“想通就好。昼月,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住你的仙途,帮你完成得道飞升的愿望。” 林昼月没对方衍抱什么期待,不扯他后腿就不错了,还帮他完成愿望。 他沉默地躺进内侧准备休息。 而方衍在替他掖过被子后站了起来:“离天亮还有不到三个时辰,昼月睡会儿吧。” 林昼月没有理会,多半是察觉到他逃跑抛下别的事情去抓他,现在抓回来自然要继续忙。 走了正好,走了他还能睡个好觉。 他正要放松意识时,就听方衍再次开口:“我去找闻十七。” 林昼月一下坐起身:“你找十七做什么。” 方衍无奈地叹口气,边说着“小心着凉”边倾身过来替他拉高被子,接着似笑非笑道:“闻十七跑来抢你走,看在你答应成亲的份儿上,我饶他一命,但得让他长长记性,省得他去垣怆报信,或者什么时候再来抢你。” 眼见方衍要走,林昼月情急之下一把将人抓住。 方衍看闻十七不顺眼已久,如今闻十七又挑战方衍底线,正是借题发挥的好时候。 方衍的手段…… 林昼月:“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做。” 方衍上臂被紧紧抓住,只得顺势靠回床头,侧过身子看他:“昼月在想什么,我可没提出任何交换,你应该知道,我本就不会这么放过闻十七。” 林昼月:“如果你怕他通知师兄,可以封住他今晚和一些你不愿意被他知道的秘密。” 方衍:“我在昼月眼中竟是这般宽和。” “行了!”林昼月不耐道,“这种时候还冠冕堂皇,方衍,你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是为了教训闻十七,根本没必要特地告诉他。 林昼月暗暗咬牙,闻十七是为了救他才受连累,哪怕是刀山火海他都会去替闻十七受过。 方衍原本冠着的黑发在他沐浴时已放了下来,现在一部分如瀑般垂过肩膀,散在绣着暗纹的暗色床单上,那张无论看过多少次都觉得惊艳的面容正展露出一个慵懒的笑,眼尾和薄唇一并微微勾起,目不转睛地看向他:“昼月是在求我?” 林昼月攥紧的指节因过度用力变得发白:“求你,放过十七。” 方衍拉过他紧握的拳头,一根一根掰开手指,轻一下重一下地替他揉着:“可我不喜欢昼月为了别的男人求我。” 林昼月差点骂人,甚至想抽出手一拳砸方衍脸上,又因挂念闻十七生生咽回去,他努力去猜方衍的心思,在最后一根手指恢复如常后终于顿悟。 他错开目光,只盯着二人不小心重叠的一处发尾。 半晌后,方衍摸了摸他的头顶,像哄孩子一般:“早些睡吧。”说着便坐直身子。 林昼月连忙将人拉住:“方衍。” 他将头抵在方衍的背上,双手半握着方衍双臂,面容便完全陷在隐影当中。 他紧咬下唇,眉眼间的杀意在溢出来的前一刻又堪堪止住。 几百年来,他第一次这么想杀掉谁。 他思前想后,最合适的机会就是在成亲结契那日,而在那之前,无论多难,他都要忍。 当林昼月再开口时,声调已是十分自然:“方衍,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方衍:“我?” 林昼月咬了下舌尖:“我们。” 方衍转过身,温和询问道:“昼月想什么时候?” 林昼月维持着最恰当的表情——一个僵硬且寡淡的笑,似是不堪受辱又无可奈何:“你应该有所安排吧。” 方衍:“初七?我之前看过,很吉利。” 林昼月点点头,算是答应。 尽管他答不答应并不重要。 方衍笑着用拇指按上他的唇瓣,再离开时指腹带着血迹。 林昼月下意识抿了抿,原来刚才太激动,给咬出个口子。 方衍望着那抹被不小心抹开的殷红,嗓音显出些暗哑:“这么想替闻十七受过?” 林昼月:“他是为了我,方衍,别人对我好,你该替我高兴。” 方衍垂眼看他,笑意愈发柔和:“天色已晚,如果明天昼月愿意和我讨论成亲细节,我可以当今晚的事没发生过。” 这就好比要杀他,还要他来磨刀。 如果搁从前林昼月绝对不会答应,但今晚的事令他对方衍心灰意冷,准备用最决绝的方式结束这一切,何况方衍还有人质在手。 只要忍过这几天。 他低声道:“可以。” 方衍终于满意:“睡吧。我替你梳理经脉,不会打扰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主要是昼月心态的转变,他下定决心要弄死方衍了,打算成亲当天动手。 中间不会有别的波折,马上就来。 第78章 预言 七十八章 重峦殿内的摆设都是由方衍和林昼月亲自挑选,以银白和浅淡的蓝为主,连成一派高洁的冷色。 虽然林昼月性子清冷了点,但从前二人在一起时偶尔会在窗边摆上两盆长势正好的花草,方衍也会带来些有趣的小物件,让重峦殿由华美空洞的仙宫化为温暖含情的爱巢。 可现在殿内除了昂贵的家具外什么都没剩下,住在这里的人也是一样,除非必要不会给半点反应,如同一具精致却没有生机的木偶,和重峦殿格格不入,却又无比契合。 床尾小桌上摆着个巴掌大的香炉,它通身呈艳红色,怎么看怎么不像重峦殿的东西,青烟穿过雕花镂空的盖子缓缓上升,未到一半就慢慢扩散开去。 方衍拉了把背靠他睡去的林昼月,将人变成平躺的姿势,尽管相信月宁香的效果,但他的动作还是格外温柔。 他抬手将搭在林昼月脸颊上的一缕碎发理到鬓边,看着唇上那道已经止血的伤口露出苦笑。 五十年了,林昼月还是不能很好掩藏自己的心思,爱与憎依旧分明,简单得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好在林听城府足够,又有垣怆一众同门相护,渡过此劫后,应该不会再吃亏。 灵力自方衍掌心不断注入林昼月丹田,许是诞生自火灵根的灵力过于霸道,惹得后者不舒服地哼唧一声。 方衍心有不舍,却并没有停下来。 屠瑕对他的恨意在这几百年愈演愈烈,引发心魔的秘术乃是由半身修为凝成,可破可渡,唯独不可由外人帮忙斩杀。 等他脸色开始苍白,二人间那股红色细流终于断掉。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林昼月觉浅,哪怕修为被封,修士的直觉也足够令其警惕,好在月宁香效果极佳,哪怕第二日林昼月醒来偶觉酸痛也不曾起疑。 垣怆那位叫素云的医修,确有几分真本事。 方衍掖好锦被的被角,又确认窗户全都严丝合缝关着,这才离开了重峦殿。 · 处事厅的夜明珠曾被方衍灭去一半,如今又重新亮起来,就连角落里还多摆了几颗,原本挺有格调的大厅连风水都给搅成一团糟。 方衍额角青筋一蹦,看向坐在他位置上奋笔疾书的女人:“你们闻家的审美真是如出一辙。” “你审美好。”闻剑笙没好气地将笔丢去架上,“你审美好别让我来帮忙啊,这么大的摊子,累死个人。” 方衍:“若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想麻烦你。” 闻剑笙舒展了下身子,从桌案踱去窗边将窗户打开,外面狂风未歇,不知什么时候又落起雨。 她没有动用灵力,豆大的雨水争先恐后落她肩上,许是感到凉意,烟眉略略向内一压,刚才的脾气全然消散,甚至露出几分愁苦。 闻剑笙:“林昼月怎么样了?” 方衍:“还算稳定,之前的情报怎么回事?” 闻剑笙:“如你所见,人间发现一处诡异法阵,怀疑是沓神门手笔,另外现在局势未稳,出入仙盟的人便多,其中好像混进来几只耗子。” 她并指于半空一划,雨水规矩地涌进厅内,凝成一个复杂又严密的法阵。 闻剑笙:“就这个,我翻遍古籍都没找见,要不要去问问林昼月的师兄?垣怆对这些东西储备颇深。” 方衍是剑修,对法阵也只知一二,除了觉得阴森外再看不出什么:“我这就命人送去。混进盟内的人呢?” 闻剑笙不太乐观:“内应如果是中蛊毒或者傀儡术,我铁定能揪出来,但你应该对屠瑕的打算有所猜测,现在的这些内应……是被策反而成。他们处在一个灰色地带,除非真做出什么事,不然随时可以退回白的那面,我们无从查起。” 屠瑕很聪明,既然选择策反,就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一道紫色闪电掠过天际,在离仙盟不远处炸开。 那雷声过于响亮,吵得方衍不由皱起眉。 别把林昼月惊醒才好。 闻剑笙也重新看向窗外,未尽的紫光将她半边脸映得不似真人:“说实话,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屠瑕暗中筹备小几百年,溃不成军的速度实在太快。” 方衍没闻剑笙那么紧张,悠悠找了个位置坐好,还很有闲心地给自己沏上杯热茶:“可他最终目的只能是空想,我对修真界有信心。不过一场必胜之战,没必要害怕。” 闻剑笙摇摇头:“我没有害怕。” 见闻剑笙仍愁眉不展,方衍明白她主要是不习惯仙盟的节奏,以及他的事将近,才会有所顾虑,于是安慰道:“虽然我推崇事在人为,但你若是不安,不如想想天选者。” 闻剑笙:“天选者?跟他们什么关系?” 方衍:“我最近越想越觉得以前的一些事很蹊跷。” 闻剑笙:“愿闻其详。” 方衍:“师尊当年集万物造化之力造登天梯,为的是让天选时代后的修士可得道飞升,我们几个徒弟不过是使用登天梯的道具罢了。” “可登天谷最后的试炼太过危险,哪怕屠瑕当时不曾昏迷也无法通过,如果没有昼月,我也会死。师尊身为天选者,又教我们那么些年,难道看不出来吗?” 闻剑笙:“我记得龙曦前辈是在是试炼结束前就已经飞升?” 方衍:“对。师尊对修真界的未来十分重视,没理由留下一个必败的试炼独自飞升,这不符合他的行为逻辑。” 闻剑笙:“可是林昼月出现了。” “不错。”方衍,“昼月的师尊林深与我师尊交情匪浅,而林深……擅卜。” 方衍将茶盏放回桌上。 师尊舍得飞升,一定是从林深那里得到过什么预言。而这个预言,是师尊愿意看到的——登天梯最终被激活,天选之后的修士拥有光明的未来。 这中间无论发生什么,哪怕天塌地陷四时倒转都会被弥补,林昼月的出现就证明了这点。 最终的结局早已注定。 方衍:“所以放手去做吧,按我们计划的那样。” 他本是想给闻剑笙吃颗定心丸,却不想闻剑笙在一道惊雷后突然幽幽道:“可林深厌恶修真界,万一他欺骗了你师尊呢?” 方衍难得一噎,还未说话,闻剑笙又噗嗤笑出声:“好了,逗你的。林深前辈好歹也是垣怆掌门,不管修真界,也得管垣怆弟子的飞升吧。” 其实闻剑笙的话并非全是逗乐,林深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比他们多上几百上千年的寿数与见识,没人能保证林深不会留后手。 可方衍却是眉峰舒展,露出一个锋锐又倨傲的笑来:“实现不了的预言只是妄言,天选者皆已离去,到底是预言还是妄言,取决于我们。” · 垣怆。 素云坐在掌门书房的小椅上,随手翻着一本专给客人打发时间用的闲书。 当书翻到第二十页,她听见了在等的人的脚步声。 “师妹来了。”林听走进书房内。 她立刻起身对着林听行礼:“见过掌门。” 林听虚扶了她一把:“等很久了吧。” 素云:“我也刚到。”她替林听倒了杯茶水,师兄妹多年,她对自己这位掌门师兄的喜好还算了解。 林听温和地道了声谢。 自从她认识林听以来,对方似乎一直都是这般和善知礼,不争不抢,只尽心保护着垣怆的每一位弟子,如同身上的水灵根,让人感到舒适和宁静。 素云:“听说掌门得了疏泉境和万灵树,我想见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方便?” 林听笑道:“原是为这事,现在如何?” 疏泉境本只有林听和林昼月可自由进入,但如果林听邀请,她也可进得。 林听没有拿乔,当场从虚空打开通往疏泉境的大门。 垣怆发展至今派系繁多,但只有两脉最为壮大。 一脉是六十二代掌门嫡传,一脉是六十三代掌门嫡传。 第六十三代掌门本是第六十二代掌门弟子,却因发生过嫌隙,分成为两脉。 好在祸不及后人,时日一久,加上两脉互相走动,关系倒比其他脉还要亲近。 素云便是第六十二代掌门那脉的弟子,许是林深处事周全,有些秘密不止告知了本脉嫡传,还通知了她。 她对万灵树早有耳闻,一直想见上一见,奈何这段日子不是掌门忙就是她忙,今天才得空。 疏泉境内灵气充裕,甫一进去就觉得浑身一轻,好似灵台在温泉里打了个滚,连神思都开阔许多。 可素云并没有因此欣喜,她第一次见这么蓬勃耀眼的红光,眼睛不太适应,却依旧坚持望着,泛起水雾的眼中满是诧异。 她在下一瞬理解了林听的想法,难以置信到连尊称都忘了叫:“师兄,这……别人知道吗?” 林听并未在意素云的称呼,只如松如竹地站在那里,语气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不知道,但昼月以后应该会猜到。” 半晌后,素云低声道:“师兄,你这是何必。” 林听莞尔,目光透过万灵树落向遥远的北方,那是仙盟的方向。 他什么都没有说。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下章成亲~ 感谢在2021-09-19?23:45:13~2021-09-21?01:0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内向少女楹?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喜服 对林昼月而言,从初二到初七的五天,是他这辈子最快,也最漫长的五天。 他以为亲自去挑选和方衍的喜服、商量殿内布置之类的事会让他愤怒,恨不得当场和方衍鱼死网破,可当真正参与进来,反而觉得十分平静。 要杀死方衍的念头令他处在一个绝对镇定的状态里,他甚至感觉不到屈辱,一心想着怎样的摆设更有利于自己的行动。 可为了不让方衍起疑,他还是扮演着忍辱负重却顾忌好友安危只得竭力忍耐的模样。 “昼月,来试试喜服合不合身。”方衍领着平安走进寝殿,冲他招呼道。 琉璃瓶上映着的眼神像是在寒涧深处淬过,林昼月一掀眼皮,转身时已是满脸漠然。 方衍对此一无所觉,从平安托着的红木盒中取出喜服展示给他看。 之前二人成亲时,仙盟也曾设计过喜服。 和上次相比,这次的喜服反倒像是方衍亲自出了主意,宽袍大袖,正红打底,交织纠缠的烈火与雷电一簇簇绽放在下摆与袖口,其余地方是由仙盟和垣怆标识组成的暗纹。 平安知情识趣地抱着个空盒子走了出去,方衍则站在一边等他。 林昼月:“你不去外间?” 方衍笑道:“伺候你换衣服。” 林昼月没有坚持赶人,他将脱下的外袍随手扔给方衍,后者当真勤勤恳恳地替他挂在架子上。 喜服华而不乱,制式简单,他三两下就套好,接着开始整理袖口。 方衍拿起桌上的腰带,从背后环上他的腰,随着声脆响,锁扣在他小腹附近完美契合。 尽管知道只是条腰带,但这声脆响唤醒林昼月被扣上九泽银环的记忆,令他不自觉地颤了下。 正拥着他的方衍自是察觉到他的动作,安抚似地在他侧颈落下一吻:“别怕,只要昼月以后乖乖陪着我,我们就再也不用那种东西。” 林昼月下意识想躲,却被方衍一手环腰,一手穿过腋下直握住喉咙。 方衍越来越喜欢在一些细节上纠正他的反抗,强硬地蚕食着他的本能,让他去顺从、去接受。 他通过眼前的等身灵镜观察起方衍。 对方没有因他的躲闪露出任何不悦的神情,哪怕做出这种侵//占意味极强的举动,依旧笑得很是温和。 方衍在他耳畔道:“很漂亮。” 镜子中的两个男人姿势亲密,因方衍还穿着平时那身矜贵白衣,近乎强迫地将林昼于抱在怀里时,正红色的喜服反倒显出一股献祭的味道。 待林昼月终于适应,肩膀跟着放松下来,方衍握着他喉咙的手也向下滑落,松松搭腰际。 方衍:“为了不引人注意,只能我们二人在重峦殿举行成亲仪式,委屈昼月了。” 林昼月早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就欣喜万分,他巴不得没人知道,解决完方衍可以一走了之。 “不过流程我已经记住,昼月不用担心。”方衍,“我们到时候拜天地、拜师尊、夫夫对拜,然后喝下混有对方心头血的合卺酒,到这一步,就算礼成。” 林昼月听着方衍细说流程,心念电转,但方衍多疑,如果他妥协得太过甘愿一定会引起注意。 他得先稳住方衍。 林昼月:“成亲后,我什么时候能回垣怆。” 方衍轻笑:“怎么说得跟要回娘家似的。” 林昼月紧紧抿唇。 方衍伸出一根手指抚平他的唇线:“是我失言。昼月想垣怆了?” 林昼月:“嗯。” 方衍:“等昼月被驯服那日吧,等到昼月离不开我,我们就去垣怆看看你的故人。” 驯服这个词汇让林昼月表情沉了下来,他寒声道:“方衍!” 方衍:“我现在都这么舍不得昼月,何况成亲之后?” 林昼月:“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成亲,看在从前的份上,给我一个期限。做怨侣没什么意思,如果到了期限我仍没有……被你驯服,我们就和离,让我回垣怆。我不会报复,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你我之事。” 方衍亲昵地在他脖颈蹭了两下:“没有期限,就算是怨侣,我也要和昼月在一起一辈子。” 林昼月再也忍耐不住,挣扎着就要远离方衍,同时不忘道:“你就是个混账!” 然而二人实力悬殊,任由林昼月怎么挣扎,方衍依旧气定神闲地搂着他,像是打定主意要改掉他的性子,说什么都不放手。 林昼月:“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方衍心态一流,任由林昼月怎么刺激都不发火,反而耐心哄道:“昼月,别乱动。再动我忍不住了。” 林昼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方衍是什么意思,还以为对方又要捆啊锁啊的:“你来啊,一辈子,有本事你锁我一辈子。” 方衍将他搂得更紧,声音变得沙哑:“以前不知道昼月还有这种爱好……” 这下林昼月就算听不懂,也能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恍然明白过来。 他本就不善言辞,就算骂人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又碰上方衍这等……这等混账,一时间动也不敢动,骂也没话骂。 等他终于安静,方衍才放开他,还替他拢了拢凌乱的衣领,和声道:“好了,成亲前我不打算逼你,但至少成亲当晚是要洞房的。至于成亲后……” 林昼月警惕地看向方衍。 方衍笑了声:“它是驯服的一部分。昼月,你得有心理准备。” 林昼月冷冷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有兼尸的爱好。” 方衍的脸色微变:“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 林昼月还想顶嘴,又觉得方衍最近越来越疯,怕对方冲动下对他不利,只得息声。 好在方衍鲜少跟他计较,脸色很快恢复正常,温和又不容拒绝地拉着他走向内间。 眼见那张晚上才用得着的大床越来越近,林昼月停住脚步,故作镇定道:“你刚说过成婚前……” 方衍无奈地将目光下垂:“总不能让我这样出去见人吧。单纯睡个午觉,放心,你不同意,我不会动你。” 如果是以前的方衍,林昼月也就信了,可他不信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将刚换上的喜服又脱下来,尽量躺得离方衍远些。 好在方衍没有强行揽着他睡,他获得了难得的清净。 单论技术,方衍是个非常合格的床//伴,二人从前每一次都足够欢愉。 只是林昼月觉得这种事得是两情相悦,在分开后就从未想过,直到刚刚才发现方衍的欲//求。 他现在能躲,等洞房的时候未必躲得过去,就算他抵死不从…… 林昼月想到曾扣在脚腕上的九泽银环。 从前的五十年里,方衍不是没用过助兴的东西。 他相信自己的意志,却也相信方衍的招数。何况等自己被抽去灵根,又能如何抵抗? 方衍已经开始在驯服他,比如绝对不允许他违背命令,如果连这种事都成为计划的一部分,从身体到精神都被迫臣服,他还剩下什么? 他本该在垣怆山巅踏云揽月,持垂霄斩妖除魔剑荡九州,与师门好友敲棋静坐饮酒欢歌,却要因为方衍的“大义”与私心,变成一个只能靠方衍才能苟延残喘、活了今天没明天的废物。 他不愿意。 在林昼月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心魔悄然再起,一双眼里的颜色比喜服还要浓重。 杀掉方衍。 在洞房前……不,在结契成功前,杀掉方衍。 · 初七。 宜嫁娶、求嗣、祭祀、塞穴。 忌纳财、出行。 林昼月与方衍成亲这天,被风雨遮蔽许久的苍穹重新露了出来,不薄不厚的云彩削减着日光,只留给重峦殿舒适清爽的空气。 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天。 丹楹刻桷的重峦殿四处都是红色彩绸,上面绽着最艳丽的婚花。 林昼月本以为方衍会用凤凰花,不成想最后选了蔷薇,理由是方衍喜欢。 他对此没什么意见,甚至还有些庆幸。 省得以后看到凤凰花就想到方衍。 第一次与方衍成亲,巡游的队伍在重峦殿外排得一眼望不到头,整个仙盟欢呼呐喊,全修真界为他们贺喜。 这一次成亲,重峦殿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没有一个活物,甚至连风都不肯经过。 林昼月站在镜子前最后整理着喜服。 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两个男子成亲,又没有司仪和亲友,更别提忌讳不忌讳,二人昨晚还睡在一张床上,喜服还是方衍替他换好的。 他假装看不懂方衍的眼神,也不太想理会这其中的含义。 他不会让方衍活到那个时候。 再次确认过储物袋里的东西准备齐全,林昼月推开门走了出去。 天边不知何时结成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此刻黄昏只剩个尾巴,霞光也变得黯淡,大约用不了一炷香,就会被夜色彻底吞噬。 这是方衍选的“良辰”。 左右都只有他们两个,拜完堂后就该去喝合卺酒,不需要招待什么人,也不需要一顿漫长无聊的晚宴。 方衍早早等在门外,温柔地拉过他的手。 他没有拒绝,反而很是顺从。 方衍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这么乖。” 林昼月直视着方衍:“只此一天。”在动手前,他要尽量降低方衍的警惕。 方衍低笑一声,拔下他头顶发冠上那根玉簪,从储物袋里掏出支新的替他插回去:“昼月既然不喜欢原来的簪子,怎么不早说。” 林昼月浑身一震。 第80章 亡故 玉簪插在发冠里的那部分被林昼月做成空心,注入了麻痹用的毒药,流萤般的水珠随着方衍的动作来回翻滚。 而方衍却好像看不见一般,随手将玉簪烧成灰烬。 方衍:“走吧,别误了吉时。” 林昼月麻木地和方衍走进大堂。 一拜天地。 二拜代表双方师尊的空位。 林昼月弯下两次腰,然后和方衍面对面站着。 方衍穿着和他同样制式的喜服,劲瘦有力的腰被紫红色腰带勾勒得一览无余,黑发清爽地冠在一起,露出清晰深刻的五官。 即使到现在,林昼月依然不得不承认,方衍生得一副好眉眼,不需说半个字,眸里就能攒出一汪动摇人心的荡漾春水,诱引猎物自愿溺毙其中。 他曾被这双眼骗过许多遍,后来长出记性不肯上当,方衍就来硬的把他关在殿里。 是因为方衍爱他吗? 不是。 是因为他没有力量。 如果他足够强大,早在方衍对他出手的那一刻就反将方衍制服,哪怕中计后也能一人一剑杀出重围,不用担心仙盟对垣怆下手,不用担心方衍拿闻十七做威胁。 只要杀了方衍,在拔除心魔的同时还能直接提升境界。 他的修为会越来越高,到时候再来十个八个方衍,也拿他无可奈何。 “昼月,对拜了。”方衍提醒道。 林昼月收回目光,和方衍一起缓缓拜了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拜天地,或许也最后一次。 今夜若成,他将获得自由,回归正常的生活。 若败……方衍未必会杀他,但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他直起腰。 方衍恰好向他看来。 林昼月有时会觉得,其实他什么心思方衍一清二楚。 但方衍有把握控制住他。 如同上位者面对下位者的自信与蔑视。 方衍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带着他走进布置一新的寝殿。 成亲结契的每一个步骤都定在重峦殿。 算是种猎人对猎物的“体贴”。 寝殿内也是满目喜庆,二人平日里睡得那张床从床单到被褥,连纱幔都换成了红色,上面还杂七杂八撒着枣、花生、桂圆、瓜子等东西。 林昼月看得心情复杂,到底没忍住问出一句:“不如先收拾收拾?” 方衍笑着搂过他:“我觉得寓意挺好的。” 林昼月推开方衍,指尖掐了个法术,将床//上弄得干干净净:“早生贵子的寓意?” 方衍:“昼月竟然听说过。” 林昼月没在意方衍的打趣,强调道:“我是个男人。” 方衍:“如果昼月喜欢孩子,我们可以去神医谷,听说那边新研制了种药。” 林昼月:“方衍!” “我错了。”方衍看将人逗急了眼,连忙哄道,“不会给你用那种东西。” 林昼月暗自松一口气。 他差点以为方衍是认真的。 …… 不会是认真的吧。 他的心又悬了起来。 方衍每一步都在试探他的底线,而且越来越过分,他不能对这个人抱有任何期望。 待方衍坐稳后,林昼月从旁边搬出来个矮几放在床中间,接着又将早就准备好的酒壶与酒杯摆在矮几上。 这是成亲结契最后的步骤,二人将各自的心头血滴在酒里交换喝下,彻底礼成。 到时候无论林昼月跑到哪里,方衍都能感知到他的方位。 哪怕他因封凝唤出的六十四道天罚雷刑殒命,他的识海仍是完整且封闭的,一旦礼成,方衍还能畅通无阻地进入他的识海,窥探他的秘密。 同样,他也可以得知方衍的一切,可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只想保护自己。 仙盟盟主的合卺酒,怎么想都该是修真界排第一的穹凛,排第二的第三的都不行。 可酒壶里装着的却是旁人未曾听过的种类——思愁。 方衍语气颇为感慨:“最后一壶思愁,之前觉得你肯定不会再酿,也就总是舍不得喝。” 舍不得喝。 林昼月心想,如果凤凰林没毁,下面埋着的思愁怎么也够方衍喝上几个月。 方衍不介意他的沉默,继续道:“你知道在兰啸镇你把我当成邪祟,从镇子追杀到断崖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林昼月:“想什么?” 方衍笑笑:“我在想,这何家的大公子还挺可爱的。” 那是二人自登天谷后的第一次相遇,带着滑稽的意味,饶是林昼月想到当时的画面,神色也难免一松。 只是这世上,大约只有方衍觉得冷着张脸、招招直取命门的他可爱吧。 他道:“都是些陈年旧事。” 方衍:“是啊,一转眼这么多年了。我不喜欢往回看,但偶尔也会觉得,如果能够回到那一刻该有多好,我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林昼月想去看桌上的酒杯,又强忍着将视线落在喜服的一块暗纹上:“方衍,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方衍:“来不及了,昼月,往事不可追,我们以后好好过。” 一柄细小的匕首凭空出现在桌上。 方衍:“心头血,是昼月自己取,还是我帮忙?” 林昼月:“我自己来。”他摘下镶有朱红玛瑙的刀鞘,寒光一闪而过。 在取心头血前,他最后问道:“方衍,你不怕后悔吗?” 方衍倾身握住他轻颤着的手腕:“我不后悔。” 林昼月闭上眼,准备刺向心口。 在匕首的尖部即将触碰到喜服前一刻,方衍忽然按住了他:“等等。” 林昼月非但没有觉得庆幸,反而升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方衍捏着酒杯,淡淡道:“好像落了尘,换一套吧。” 林昼月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于刹那凝集,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借着被矮几的遮挡,他悄悄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声音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有吗?” 方衍:“一生仅有一次的合卺酒,还是注意些好。” 方衍从床边站起来,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柜子:“我记得里面有套酒具来着,咦,酒具呢?” 林昼月盯着方衍的背影,心脏疯狂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胸而出。 他道:“不是你说要将重峦殿里外都换成新的吗。” 方衍无奈:“没想到连酒具都换。” 林昼月指尖掐出一道银光,似乎是个清洁类法术:“干净了。” 方衍回到床边坐下,好奇地看向他:“昼月觉得热?” 他茫然抬头:“嗯?” 方衍替他擦去鬓角汗珠,意味不明道:“还是紧张?” 林昼月呼吸一滞。 匕首在他手心越攥越紧。 冷静。 要冷静。 他故作不耐地拍开方衍:“不成亲就让我回去。” 方衍果然妥协:“自然是要成亲的。” 林昼月拎起酒壶就要倒酒,方衍却眼疾手快地将酒杯收去旁边,笑着从储物袋拿出两个白玉雕成的新杯子:“长生峡刚送到仙盟的酒具,说是对身体好,前些日子便打算给你,怎奈事情太多,一时没想起来。” 望着两个全新玉杯,林昼月呼吸开始紊乱。 他涂在原来酒杯上的东西,尽管无形无色无味,可方衍还是发现了。 又或者方衍对他太过了解,能够猜到他的心思,换酒杯以防万一,就算他没下毒也无伤大雅。 方衍从他手里拿过酒壶倒进玉杯中,双指并拢,取出滴心头血放进其中一个杯子里。 见他迟迟不动,和声道:“昼月。” 林昼月像是没听到般,依旧没有动,硬碰硬没有半点胜算,只能下毒。 可连下毒都被方衍发现,又能怎么做? 如果结契成功,他会是个什么下场? ——沦为方衍的玩物,靠曲意逢迎委身承欢换取每日生存。 接着,他听到方衍叹了口气,随即心口一痛,方衍亲自取走了他的心头血放进了另一个杯子。 方衍:“昼月,你在发抖。” 林昼月被方衍惊醒。 他猛地站起了身,因动作幅度太大,差点将矮几一并撞翻。 玉杯轻莹透亮,心头血遇酒即散,在酒面凝成一片朦胧的粉红。 可他只觉得绝望。 他想不到别的办法。 方衍将矮几搬开,拉着他重新坐下:“昼月,合卺酒。”温柔又不容置疑。 殿内满目喜庆艳色,烛火跃动的光映在方衍侧脸,明明是极英俊的面容,林昼月却像是看到要人性命的艳鬼。 唾液划过干涩的喉咙,他张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苍白地摇着头。 方衍轻笑一声,端起装有他心头血的合卺酒一饮而尽。 林昼月趁方衍喝酒就要往外跑,又被方衍拽住拉回床//上。 方衍欺身压了过来,只是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就令他难以呼吸:“昼月跑什么?怕我因为你在杯子上下毒生气?” 危险的气息将林昼月整个包围,他理智上知道此刻应该服软,只要说两句好话,方衍或许会不跟他计较。 可对未来的恐惧以及方衍低沉的话语让他难以自制地挣扎。 他用力想将方衍推开,对方却轻而易举一把抓过他两只手腕按在头顶。 方衍自上而下地望着他,宠溺又无奈:“别怕,我们马上就要成为道侣,这点情趣我还是能够接受的。” 听到马上就要成为道侣这句话,林昼月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惊恐与抗拒,目光里甚至带上几分祈求:“方衍,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意外的,方衍当真放开了他。 林昼月连忙往后退,没几下就到了床脚,他语速飞快:“方衍,你得给我一些时间。” 方衍:“昼月,我给你了很多时间,甚至给了你机会,让你参与婚事的布置,可你没有把握住,计划也被我看破……成王败寇,失败者总要付出代价,不是吗?” 林昼月动作停住。 原来他这几日的所作所为,甚至杀心,方衍全都看在眼里,还给了他足够的纵容。 是他没把握好。 他将头埋在膝间,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方衍不允许他继续逃避,强硬地逼迫他抬起头:“昼月,省些力气,今晚才刚刚开始。” 林昼月陷在方衍宽阔肩膀形成的阴影里,他听到腰间发出一道脆响,那是锁扣被打开的声音。 他伸手抵在方衍肩膀,无望道:“我到底错在哪里?” 方衍抚平他皱起的眉心,温声安慰:“不要怕,昼月,会很快乐,未来的每一天,你都会很快乐。” 耳垂被湿软的触感包裹,令林昼月不由向一旁侧头躲闪,他的视线错过方衍右臂,落在不远处一个沙漏上。 当喜服滑到臂弯,他趁方衍不注意,突然发力将对方推开,手脚并用想要离开喜床。 然而方衍很快扑了上来,将他面朝下压在柔软的锦被间。 五六个个大大小小的九泽银环掉在地面,发出一连串令林昼月胆战心惊的撞击声。 方衍警告般摸了摸他的脚踝:“先把合卺酒喝了,到时候昼月想怎么在殿里跑,都随你。” 他疯狂摇头,再次奋力挣扎:“我不喝!方衍,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你有本事兼尸啊!” 方衍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揽在怀中,答非所问:“是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林昼月双手扒着喉咙间的桎梏,缺氧令他不自觉张开了嘴。 他发不出声音,眼角滑落一颗生理性的泪珠,却仍然拼命地抗拒着。 玉杯被方衍端在手中,离他越来越近。 方衍:“昼月,我爱你。” 可我恨你。 方衍,我恨你。 林昼月憋得满脸通红,可即使身处极度的痛苦,他仍然死死望着不远处的沙漏。 在下唇触碰到玉杯凉意的同时,最后一颗砂砾划过通道。 喉咙的桎梏陡然一松,身后传来方衍粗重的喘息,酒杯顺势滑落,酒渍溅了他满身。 林昼月双目瞬间清明,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即从虚空中拔出垂霄,转身捅进方衍的心口。 鲜血从剑锋处涌出,将锦被染得更加明丽。 方衍躺在这片明丽而盛大的繁花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林昼月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血腥味一并传进鼻腔,他抹了把脸侧染上的血,又重重擦在方衍裸//露的脖颈,宛如一道深刻蜿蜒的剑痕。 他握着垂霄剑柄,居高临下俯视方衍:“成王败寇。” 方衍唇边也涌出一口血液,喃喃出声:“不是酒,不是酒杯……你的心头血?” 林昼月没想到此时此刻方衍还能这么聪明,应道:“不错,此毒专门用来对付火灵根,对其他灵根没有半点害处,可惜你修为太深,起效慢了些。” 玉簪只是用来迷惑方衍,至于酒杯上的毒,能得手最好,失败也能让方衍放松警惕。 他最大的希望一直都是下在自己体内的毒,下山时素云师姐给他塞了一堆东西,现在恰巧能用上。 方衍:“所以你刚刚都是在拖延时间。” 林昼月:“对。这药虽杀不掉你,但至少能让你一炷香无法动弹。” 方衍眼尾一弯:“一炷香,够昼月杀我十次八次。” “方衍,玄凌道体,垣怆有,激活登天梯的法术,垣怆也有。”林昼月没有任何表情地睨着方衍,“既然你这么为修真界着想,我成全你的大义。” 垂霄剑穿过方衍的胸口,死死将方衍钉在喜床之上,以方衍的修为,这一击并不足以致命,但能让方衍虚弱不少。 林昼月放开垂霄,灵力在掌心汇聚。 他要抽出方衍的灵根。 灵根乃是修士的命脉,当第一寸灵根被抽出身体,就连方衍也忍不住闷哼一声。 每种灵根都有自己的颜色。 方衍是火灵根,自然是耀眼的红。 光芒逐渐照亮整个大殿,在满目的红光中,林昼月回忆着一幕幕的往事。 那些屈辱,怨恨,愤怒,所有强烈的情绪随着方衍生命的流逝慢慢变得平静。 方衍在他身上设下的灵力封印也迅速溃散,他很快恢复到了出窍后期的水平。 然而他上涨的修为并未就此停下,心魔再也构不成阻碍,变得像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他在方衍的痛苦中冲上分神。 那些因为积蓄过多在他体内翻涌,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灵力还在持续爆发。 初期, 中期, 他甚至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攀升至分神后期! 全新的境界令林昼月对周围感知更广更清晰,他已经能感受到重峦殿所在山峰每一片嫩叶出生的声音。 他强大,且自由。 当最后一寸灵根抽离方衍的身体,原本威严矜贵的仙盟盟主满脸苍白,躺在由汗水和鲜血混成的泥泞中,唯有一双含情的桃花眼仍不曾改变地望着林昼月。 林昼月淡淡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成王败寇,何况死在昼月手里,我心甘情愿。”方衍声音分外虚弱,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一句话说完缓了半晌,才终于继续说道,“登天梯由我的灵根激活,昼月,你飞升的时候,会想起我吗。” 林昼月侧头想了想,眸中一片漠然:“或许会。” 方衍:“如果可以,飞升时来我墓前看一看吧……我想尝尝望来年。” 林昼月:“好。” 方衍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用尽全部力气抬起右手,像是要去触碰林昼月的脸颊。 可在即将碰到的前一刻不知为何又忽然停住,在短暂的凝滞后,重重砸回泥泞之中,再也没有抬起来。 林昼月眼皮一颤。 他听到天边坠下了一颗星星。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这个剧情情绪不太好断掉,干脆一章爆字数写完了。 然后一滴都没有了。躺平。 第81章 失窃 林昼月推开窗户,捕捉到流星划过天际的余晖。 可除此之外,被修真界顶礼膜拜的仙盟盟主故去,和普通人故去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他回头望向床上的一汪泥泞血泊,方衍的表情可以说得上安详,就像方衍所说,成王败寇,心甘情愿。 当然,不情愿也没什么办法。 他也不情愿在仙盟蹉跎,方衍不还是枉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他关在此处。 若非他幸运,现在已经被迫喝下合卺酒,被拖入永无止境的沉夜。 林昼月不慌不忙地将喜服换掉,随手盖在方衍的尸体上。 最大的威胁已经死去,他的境界也提升到分神后期,再没人能阻拦他离开。 他不愿再去纠结什么爱恨,或者谁欠谁更多,和方衍的这笔烂账到此恩怨两清。 就是不知道天下修士听说鼎鼎大名的方盟主死在新婚的床上后,都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里,林昼月即将踏出门槛的前脚忽然停下。 他没有折辱人的喜好,也不想被修真界当成另一个焦点来讨论。 何况抛开纠葛不提,他还是很欣赏方衍的,作为仙盟盟主,再没人比方衍更称职。 就当为过往留点体面。 他随手一挥,将满殿的喜红付之一炬,连带方衍穿着的喜服都被他用法术换成往日白衣。 等收拾妥当,他才离开重峦殿。 为不让二人成亲结契的事流传出去,方衍提前将重峦殿外的守卫全都撤走,这倒方便了林昼月——虽然那些守卫对现在的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他不急着回垣怆。 方衍为威胁他成亲结契曾经闻十七关了起来,虽然方衍没有提过关在哪里,但凭他对方衍和仙盟的了解,可以猜测一二。 林昼月飞跃几座山峰,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无意间在山间捕捉到一个称呼。 分神后期的修为让他哪怕在半空中疾驰也能听得清楚,那人说的是“垣怆林掌门。” 师兄? 林昼月停下法术,他被拘禁在仙盟近两个月,还不知垣怆现在变成什么样,不由收敛气息听了起来。 底下是两个人在说话。 “这幻容丹当真是垣怆林掌门送来的?” “还能有假?垣怆的幻容丹只要用了后,哪怕对方高你四个境界都认不出来是你,这种好东西,寻常门派哪儿能炼成?可惜林掌门就送来两枚。” “总共才两枚?!那你怎么有一枚?” “我上次剿灭了沓神门一个重要据点,盟主赏我的!” “另一枚呢?” “好像在曲掌事那儿。” 好像只是场普通闲聊,林昼月听了几耳朵,见没什么实质性的信息便打算继续去找闻十七。 可他的动作越来越慢,须臾后直接停下。 师兄怎么会来仙盟送东西,又为什么送幻容丹? 幻容丹……幻容丹…… 林昼月在心底呢喃着这三个字,突然从记忆的某个角落里记起一道蓝色身影。 他和何汐亭同父异母,相貌也只是相似,凤凰林木屋中的那个男人,又怎么会做到五官、脸型、身形都和他丝毫不差? 今夜宁静非常,连天边的云都不曾挪动。 没有风,没有鸟鸣,脚下山峰的橘色灯火暧昧得连成一片,明明看上去既暖又舒适,林昼月无端觉得手心发凉。 哪里不对? 他忽略了什么? 林昼月摇摇头。 大概是太安静,一切假得像幅画,他不喜欢这种景致。 幻容丹的事回到垣怆问师兄就是,何必多费神思。 他继续向前飞,男人的身影却始终在他眼前盘桓,直觉从画的边缘撬开道口子,无数细节从里面钻出来,悄无声息地蔓延成深灰色的迷雾。 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 如果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总归没有多远,去看一看也无妨。 · 作为仙盟不成文的禁地,凤凰林常年鲜有人来。 由各式水晶串成的铃铛挂在木屋檐角,其中一块水晶的某侧横切面角度刁钻,反射出的月光比直视月亮还要明亮。 林昼月眼睛微微一眯,快步走上木屋的台阶。 里面没有人。 甚至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桌面茶几都积着一层薄灰。 他伸出食指在上面抹了一把。 凤凰林空气不错,要积这么多灰尘,怎么也得几个月。 可上次他明明见到男人从木屋里走出来,而且方衍也默认男人住在这里。 许多被遗忘的怀疑撕裂迷雾,一个一个涌上心头。 那日他从重峦殿逃脱,方衍当真没预料到他会走白虎门吗? 闻十七又是如何从闻剑笙口中得知他才是真正经过登天谷谷心的人,闻剑笙知道闻十七和他的关系,就算有心相帮,怎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说? 还有他的师兄,就算怕他因为告白而逃避,也不该两个月未接到他的消息还不闻不问。 他的储物袋里,怎么就这么凑巧,有专门针对火灵根的毒。 林昼月脑海中冒出个大胆的猜想。 呼吸极为短促地停顿一瞬,他连木屋的门都没有关,径直向来路飞去。 以他现在的修为,从凤凰林到重峦殿也不过是几息的功夫。 今日成亲,方衍下令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可他还未落地,就听见殿里隐约的哭声。 他像是只身踏进迷雾,每走出一步都离真相越来越近,周遭的一切却也越来越冷。 闻剑笙坐在床边,未掩好的半张脸泛着圈红晕,眼尾也有些湿,曲殷面朝方衍的尸体跪着,身子抖得厉害,想必就是哭声的来源。 猜想不断被放大,若说闻剑笙和曲殷出现在这里还有情可原,在看到坐在桌旁一同颇为叹惋的闻十七时,他证实了自己的答案。 闻剑笙率先发现他的到来,神色在瞬间变得复杂,嘴角僵硬一扯,似乎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最后只叫了声他的名字。 不像打招呼,倒像是在提醒旁边两个人。 闻十七一惊:“昼月,你怎么回来了。” 林昼月微微侧目。 他的这位好友在生意场上还算有些心机,但面对他总是不设防。 但他现在没有理会闻十七,径自看向在场应该知情最多的闻剑笙,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一切都是方衍设下的局,对吗。” 闻剑笙沉默半晌,苦笑道:“我本也想问一句你为何回来,但转念一想,以你的聪慧就算今日没有撞破,未来早晚也会意识到。” 林昼月指尖动了动,想去看方衍一眼,目光又堪堪停在床角零星的血迹上:“为什么?” 闻剑笙从床边来到闻十七身边坐下,并示意他也坐。 闻剑笙:“你不要因此事有任何负担,方衍他……本就打算用自己的灵根激活登天梯,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林昼月:“他本就打算用自己的灵根激活登天梯?” “对,可惜中途屠瑕给你注入心魔。”闻剑笙,“屠瑕想用你的死去刺激方衍,心魔夹杂了其近半的灵力,故而无比凶猛,最快最稳妥的方式,就是直接铲除方衍这个根源。” “可方衍知你绝不会轻易取他性命,只能出此下策。” 林昼月回忆着以前发生的事,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所以他让你接手仙盟,包括收徒弟也是。” 放眼修真界,修为、心机、方衍又信得过的人,非闻剑笙莫属。 可凭他对闻剑笙的了解,闻剑笙恐怕志不在此,即使接手仙盟也是迫于无奈,所以方衍收了几个徒弟,学成后可以名正言顺去接替闻剑笙。 林昼月终于舍得重新去看方衍。 对方胸口的血迹已经被处理干净,除了面色过分苍白,似乎只是陷在一个美满的梦里。 闻剑笙:“我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对你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但希望你明白,它们并非出自方衍真心。” 林昼月:“他是想让我……杀了他,好渡过心魔劫。” 闻剑笙:“是。” 林昼月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是大乘期修士,就没留什么后手吗。” 闻剑笙:“如果心魔来得再晚些,或许有机会。” 也就是没有。 林昼月垂下眼。 他没想过,方衍竟肯为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他不愿意欠人什么,尤其是感情,如果早知道方衍打算,宁愿自己死在心魔劫下。 “清霁仙君!有机会!有机会的!”曲殷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过来,当场就要跪在他面前。 他赶忙将人撑住。 曲殷:“登天梯!盟主陨落还未满一日,登天梯乃是神器,您现在去激活登天梯,就可替盟主凝聚魂魄。” 闻十七:“那灵根怎么办?” 曲殷:“总能找到代替灵根的东西!” 闻十七:“可方衍没有灵根,未必能活到那时候。” 曲殷看了眼林昼月:“只要仙君您跟盟主成亲结契,就可以替盟主续命,仙君,仙君您救救盟主吧!盟主是真的爱您啊!” 林昼月觉得曲殷这话有趣。 如果不是因为方衍,他也不会被屠瑕注入心魔,方衍舍身救他或许听起来付出更多些,可他想要方衍替他去死吗?再往前数方衍也差点害他魂飞魄散。 一桩桩一件件,他们之间的付出与伤害根本没有办法去衡量,人心也难以完全公平。 方衍今日作为,他并非全然不动容。 可他也只能做到放下过往,愿意让一切彻底成为过去。 仅此而已。 林昼月抿了口茶水:“千逢元君的修为应该也够替方衍续命吧。” 闻剑笙满脸嫌弃,不过并没有直说,只道:“那他宁愿再死一次。” 曲殷:“清霁仙君,您……” 林昼月打断道:“你会为了救一个陌生人而娶她吗。” 曲殷明白,他愿不愿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林昼月不愿意。 曲殷:“那,那您能不能先救救盟主性命。” 闻剑笙:“你是方衍心腹,该知他不会肯当一个废人。” 曲殷息声。 闻剑笙看惯生死,闻十七和方衍没什么感情,在场倒要数曲殷泪流得最多。 林昼月听得心中烦躁,他刚站起身,就见门口慌慌张张冲进个人来。 “千逢元君,大事不好!” 林昼月对这人有点印象,是方衍以前的暗卫。重峦殿已被勒令不许进入,还这般匆忙过来,想必确有要事。 闻剑笙:“说。” 暗卫:“登天梯被偷了!” 林昼月看了眼曲殷,后者万念俱灰。 作者有话要说:一把抱住十七压在方衍的棺材板上。 感谢在2021-09-22?23:16:38~2021-09-24?18:0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是我闻?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晦气 仙魔大战后修真界严重内乱,而后方衍横空出世,以一己之力平定乱世建立仙盟,修真界进入平稳发展时期,而仙盟盟主也成为所有修士仰望与敬畏的存在。 当一个人过于强大,又长久坐在权力巅峰的位置上,他便越容易成为一个标志性的符号。 只要一提到仙盟盟主,大家都知道是方衍,却没有人敢直呼方衍的名讳。 直到近些日子…… 已过戌时,某家茶馆厅内坐得仍是满满当当,却不见有小厮前后伺候,一众修士只兀自热闹着。 “上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天一黑一亮,千逢元君就成了代盟主了?” “我记得不久前千逢元君就入驻仙盟驻地,协同盟主一同处理事务。” “可盟主正值盛年,沓神门之乱尚未结束,说退位就退位?” 一位贼眉鼠眼的修士低声提醒道:“嘘——还叫盟主呢?现在的盟主可是千逢元君,宿微宗主可连生死都还未明。” 这话一出,整个二楼瞬间寂静下来。 千逢元君上任代盟主之位时,方盟主不曾出现在仙盟的元清大殿,至今没人说得清他去了哪里。 因千逢元君协同处理过事务,仙盟并未因盟主之位的更迭混乱,靠近权利中心的那几位统统保持缄默,手下人更是不敢多言,依旧尽职尽责做着自己的事。 半晌后,一道细微却平稳的声音自角落传出:“自清霁仙君出了妖界那档子事后,宿微宗主的身体似乎一直不怎么好,你们说,会不会是……陨落了?” 在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一齐看向声音的源头。 一幅飘逸山水画下,坐着个其貌不扬的小胡子,身上穿着套普通法衣,看上去像是个没门没派的散修。 冯乐向来敬重方衍,闻言一巴掌猛地拍在桌上,直将那有成人大腿粗厚木桌拍出几道裂纹:“简直一派胡言!盟主月前还带领大家围剿沓神门,鄙人有幸参与其中,那时盟主可是好得很!” 小胡子不恼不怒,悠悠道:“在下听说,清霁仙君对宿微宗主因爱生恨,二位关系非常之差,而代盟主上任时,清霁仙君可正在仙盟。”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冯乐,“但盟主修为大乘,哪怕千逢元君和清霁仙君连手也难敌!” 小胡子:“千逢元君和清霁仙君是打不过宿微宗主,但大家别忘了,清霁仙君的背后,可是垣怆。” 二楼又是一阵寂静。 垣怆乃是仙魔大战时数一数二的宗门,当今无人知其深浅,原本隐世也就罢了,垣怆又因沓神门污蔑魔尊入世。 说是为了魔尊,谁又能保证是不是个借口? 再往深处想,说不定连清霁仙君和方盟主的结识都…… 冯乐:“可千逢元君只是代盟主,她若想取而代之,何必当个‘代’盟主?” 小胡子:“宿微宗主的势力太过庞大,直接当盟主有多少人服呢?何况大家别忘了,沓神门门主,可是宿微宗主师弟,二人师承天选者鬼匠龙曦,外加登天梯丢失,代盟主这个位置坐不坐得稳还两说。”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在千逢元君成为仙盟代盟主当日,另一则小道消息以爆炸般的速度流传开去。 宿微宗主乃是鬼匠龙曦的徒弟,就连登天梯都是从龙曦那儿继承的,而沓神门门主,正是龙曦的另一个徒弟——屠瑕。 这等隐秘的来源大家心知肚明,要么是代盟主想要打压宿微宗主残存势力,要么是屠瑕自己放出来,想要借机拉拢人心与仙盟对抗。 如果说盟主之位的更迭离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太远,那登天梯的去向可关系着每一个人。 没有登天梯,他们怎么得道飞升? 谁掌握登天梯,谁就把握着天下修士的命门。 如果登天梯落在屠瑕手里,说不定现在人人喊打的沓神门还能翻身成为修真界正统!见众人讨论成一团,小胡子冷笑一声,将灵石放在桌上,趁没人注意离开茶馆。 他熟练地在街道里拐了几个弯,在身后没跟着尾巴后躲进暗处,手上掐出个法决,两撇小胡子转眼化为飞灰,五官也随之改变,嘴唇丰厚,鼻梁下塌,浓眉鹰隼般挑起,紧接着,没什么特点的法衣也化为精致的门派弟子服。 如果有七曜山的人在,必定就能认出这人是七曜帮的帮主,卞荣霍。 卞荣霍一弹衣袖,大摇大摆地走出隐影。 方衍当仙盟盟主时,从来没有重用过他,也从来没有重用过七曜帮,当真是瞎了眼,而今屠瑕却发现了他这颗蒙尘明珠,前些日子找他合作,他听完后一口便答应下来。 想到茶馆里那群畏首畏尾,还打算为仙盟效忠的修士,卞荣霍不由啐了一口。 一群傻子,连现在的局势都看不分明。 方衍和屠瑕同为鬼匠龙曦的弟子,两人实力本就差不到哪里去,现在屠瑕技高一筹,设计害死了方衍,闻剑笙又能撑多久? 何况,屠瑕可要比方衍更为宽仁,也更为珍爱这个修真界! 屠瑕才是明君! 卞荣霍心中畅快,甚至轻佻地吹起口哨,一路愉悦地回了七曜帮门派驻地。 帮中弟子见到他后个个恭敬行礼,向来最为有眼色的副帮主还特地问道:“帮主有何喜事?” 他打算等事成之后给大家一个惊喜,外加仙盟如今还占着上风,也就没透露自己和屠瑕联手的事,只含糊道:“天大的喜事,是我的,也是你们的!等着瞧吧!” 挥别副帮主,卞荣霍飞进自己所住的七星殿。 可他刚一进来,大门却砰地一声在他身后闭合。 卞荣霍立刻戒备,反手拔出本命剑:“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庭院内的灯火接连亮起,一道蓝色身影缓步走出,银线构成的暗纹轻轻摇晃,好似浩渺海波。 “去年七月,沓神门害死贵帮一十六人,卞帮主与沓神门合作,也不怕寒了帮众的心。” 是很好听的男声,像雪山凝出的染霜珠玉,冷而润。 可卞荣霍没什么心思欣赏,他能成为帮主,自是有几分眼力,冷汗很快冒了一额头:“清霁仙君。” 林昼月唤出垂霄剑,淡淡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卞荣霍双腿顿时软了。 他不是没想过与沓神门合作的事会被发现,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快,而且来的竟是一向不爱理世事的林昼月,还第二句话就要杀他! 他虽然没跟林昼月交过手,但对其实力早有耳闻,自己绝对不是林昼月的对手。 卞荣霍当即求饶:“清霁仙君,我能解释,我能解释!” 林昼月没有动。 卞荣霍急忙道:“我这都是被那姓屠的胁迫的啊!我如果不答应替他搅混水,他就要取我全家性命!还望仙君明鉴!求仙君救救我,救救我的家人!” 林昼月:“就这些?” 杀意在庭院中弥漫,卞荣霍摸不准林昼月的性子,慌乱中将已知信息一股脑全吐了出来:“仙君!仙君!您不能杀我,我知道登天梯在屠瑕手里,我知道屠瑕想干什么!” 林昼月没有再问,下一个抬眼,瞳孔变成了瑰丽妖冶的红。 卞荣霍在看到那抹红的瞬间便失去神智,只觉天地逐渐合拢,自己从肉//体到灵魂都在化为虚无。 须臾后,林昼月瞳色恢复正常,他轻拍了下手,暗处窜出几个身穿仙盟弟子服的弟子,训练有序地将卞荣霍带走。 对付这等没生脊梁骨、两面三刀的废物,他向来不愿多费口舌,想知道什么直接搜魂便是,何必从那堆真真假假的废话里猜测。 闻剑笙成为代盟主,登天梯失窃,屠瑕一定会趁机捣乱,不过屠瑕竟然会直接承认龙曦弟子的身份,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可仔细一想,这步棋很是聪明。方衍下落不明,闻剑笙上任得不明不白,只要屠瑕再拿到登天梯,再有些真材实料,说不定真能一举翻身成为正统。 但他不会让屠瑕如愿。 于公,屠瑕污蔑他小师叔,又在图谋极尽恶毒之事,于私,屠瑕屡次害他性命,这笔账,他定要讨回来! 林昼月看了眼空荡荡的庭院,心中满是厌恶。 他拿到一份可能与屠瑕勾结的名单,卞荣霍的名字正在其上。 这位七曜帮的帮主不受方衍重视,又自视甚高,怀有怨怼。 呵,不受重视。 要换他当仙盟盟主,卞荣霍早就被逐出修真界。 他没有急着走,而是在庭院周围布下结界,独自在院中凉亭坐下。 临到子时,一团雾气穿过结界,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化为实质。 方衍白衣胜雪,黑发如瀑般散在脑后,单手撑着下巴,一双桃花眼水波荡漾,里面载满他的倒影。 “昼月,如此良辰美景,你可是在想我。” 深情款款,一如往昔。 林昼月脸色未有任何变化,他将垂霄剑放于桌上,随意地抿了口茶水,待到方衍面上的笑容即将维持不住,这才开口道:“方衍刚陨落不久,屠门主倒不嫌晦气。”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遇到好事情,抽个奖散散喜气! 第83章 偏见 屠瑕轻笑一声:“清霁仙君这话要是让方衍听了去,怕是要伤心到从棺材里跳出来。” 林昼月:“我与方衍恩怨两清,若他真从棺材里跳出来,头疼的只有屠门主。” 屠瑕仍未撤去方衍的外形,收起手臂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昂起,赤//裸地端详着林昼月,以此探究他话的可信度。 而林昼月表情始终未曾变过,本就为数不多的感情像被方衍彻底耗尽,使他较以前更为冷漠和疏离,丁点世俗的人气儿都没剩下。 片刻后,屠瑕问道:“听闻仙君杀了方衍后将其尸体带走秘密掩埋,不知仙君是为修真界局势着想,还是因方衍为仙君而死,有所后悔或怀念?” “屠门主消息倒是灵通。”林昼月,“不过屠门主怎么这么确定,方衍真的死了?” 屠瑕顿时愣住,不过很快笑开:“本尊亲眼看到了他命星的陨落。以仙君的修为,要杀方衍只能取走他灵根,若是仙君后悔,只能用方衍灵根激活登天梯,再用登天梯救活他,不过即使活过来,他也成了一个废人。” 林昼月:“可你连成为废人的机会都不敢给他,见他命星陨落,连夜潜入仙盟盗走登天梯。” 屠瑕:“仙君这话不对,什么叫‘盗’,登天梯本就属于全天下修士,而非仙盟或者方衍。” 纵使林昼月不喜屠瑕,却也觉得对方说得有几分道理。 他没有在登天梯归属的问题上和屠瑕纠结,转而问道:“屠门主深夜来寻我,只为打听我与方衍情爱琐事?” 屠瑕也没再跟他兜圈子:“本尊想要方衍的灵根。” 林昼月意味深长道:“我以为屠门主在各处设下的法阵比方衍的灵根更好用。” “不愧是垣怆林氏一脉,清霁仙君好见识。”屠瑕唇边笑意加深:“不错,方衍的灵根对本尊计划无半点用处,但谁让他是本尊师兄呢,修真路长,总有怀念他的时候。” 林昼月听得心中泛恶心。 屠瑕利用他杀方衍一是因为自己难得手,二是因为他是方衍爱的人,他去杀方衍,可以报复当年登天谷中的“背叛”。 所谓的怀念,也只不过是成功者欣赏战利品,以屠瑕的变态,说不定还会拿方衍灵根去泡酒。 林昼月:“屠门主也说方衍是为我而死,我自然不能眼睁睁再看屠门主让死人不安宁。” “仙君不过是想找机会夺回登天梯,再用方衍的灵根激活登天梯罢了。”屠瑕,“不如跟本尊合作,本尊保证仙君顺利飞升,甚至于让仙君接掌仙盟,让垣怆重回修真界第一大宗门都未尝不可。” 林昼月:“垣怆本就是修真界第一大宗门。” 屠瑕失笑:“是本尊失言,可仙君不想当仙盟盟主吗,杀了方衍,抽他灵根,还抢他从前的至尊之位,想想就很有趣。” 林昼月的神色终于有了微妙变化。 这世上屠瑕正要得意,就听林昼月迟疑道:“自屠门主来此,每句话都不肯离开方衍,还一直用他外形……莫非你其实暗恋方衍?” 亭中玉桌刹那裂开几道深邃纹路,屠瑕二话不说撤去方衍外形,露出张少年气尚未散尽的清秀面庞,而下巴尖上那点小痣将清秀彻底点燃,伴随着未加掩饰的愤怒,绽出几分动人心魄的惊艳。 林昼月暗自松了口气,他其实挺中意方衍的长相,可他今天第一次知道,这张脸竟然可以做出这么些古怪扭曲的表情,明明五官一模一样,却找不到分毫方衍的影子。 还是方衍更好看些。 短暂的失态过后,屠瑕迅速调整过来,向林昼月反击道:“比起方衍,倒是仙君更对本尊胃口,怎么样,仙君考虑下?方衍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他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林昼月饶有兴致地点点头:“方衍将命给了我,屠门主不如先死一个?” 屠瑕眸中遮上一层阴霾:“本君只当仙君光风霁月,不成想也是这般牙尖嘴利。” 林昼月:“任谁被算计久了,都会不高兴。” 屠瑕也不知是彻底失去耐性,还是想趁早离开找个地方洗涤一下被“暗恋方衍”污染的心灵,黑着脸道:“本尊后来才知道,当年在登天谷救下方衍的人是你,本尊本该杀了你,留你到现在已是格外开恩。” “闻剑笙与方衍理念相同,但你不一样,林昼月,垣怆向来不管外界死活,你也讨厌外面的一切,不是吗?” “何况我们都知道,登天梯在本尊手里,只要本尊站出来,会有无数人选择追随本尊,难道你想跟他们为敌?” “只要垣怆不插手本尊的计划,什么都好商量,地位、权势、天材地宝,或者清净,仙君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考虑同门,毕竟现在只有本尊能打开通天之路。” 林昼月没有回答,似是陷入漫长的思考当中。 其实屠瑕说的不错,垣怆向来只扫自家门前雪,哪怕外面灭世都和他们无关,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屠瑕会帮他们打开通往飞升的大门,可谓一本万利。 屠瑕往他面前空了的杯中添进茶水:“至于先前对魔尊的冒犯,以及对仙君的伤害,本尊自会给个说法。” 林昼月垂眼望着荡开又平静的水面。 屠瑕的本意是向方衍复仇,以及完成自己大计,一开始冒犯小师叔是觉得垣怆避世已久,只要等他师尊飞升,垣怆就不会管这些事。 谁知让他给提前撞破,又因方衍被拉进局中,越牵扯越深。 垣怆和屠瑕之间,本来不存在任何冲突。 屠瑕:“仙君若是犹豫不决,不如问问林掌门。”说完后,屠瑕便和他道别,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林昼月没有阻拦,除了屠瑕的提议外,还因为来的并非屠瑕本体,拦也没什么用处。 春天只剩了个尾巴,空气里已经可以闻到夏天的味道,结界将七曜帮热闹的夜生活完全隔绝,林昼月安静坐在亭中,目光虚虚落在一片翠绿的芭蕉叶上。 一朵厚重云彩慢悠悠遮起月亮,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当最后一抹月光也被吞没,庭院里高高低低的灯火陡然熄灭。 他端起茶杯,将茶水尽数泼去亭外,又倒进杯新的喝了几口。 待茶水见底,他才道:“你能阻一人、百人、千人,可当人数更多,阻止便没了意义。” 黑暗最深处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昼月这么相信屠瑕?” “并非相信屠瑕,我只是不相信修真界。”脚步越来越近,林昼月想起屠瑕刚才种种表情,不由皱起眉,“我暂时不想看到你的脸。” 须臾,对方无奈道:“都听昼月的。” 修士耳聪目明,以林昼月的修为,即使在这等暗色里也可视物,然而男人脚步并未停止,每迈出一寸,他眼前的景致便被墨色吞没一寸。 当一双有力的大手按上他的肩膀,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林昼月满脑子都是屠瑕说过的话,又不曾警惕和戒备,身体先一步沦陷在舒适的捏锤中。 “力道可还合适?”男人道。 林昼月:“修真界将乱你不去管,反倒有功夫学这些?” 男人:“哪怕没有我的干预,天下修士也会做出与屠瑕相反的选择。” 林昼月:“你凭何这般自信?” 男人:“是昼月对修真界太没信心了。” 林昼月薄唇微抿。 今日之事,哪怕换闻十七来都能将屠瑕骂得狗血淋头,“没信心”三个字实在委婉。 他不是没信心,而是对修真界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 林昼月:“仙魔大战时,各大门派为一己私欲,污蔑我师祖,害师祖不得已以身化剑。” “仙魔大战后,各大门派为争权夺势互相倾轧,修士与普通百姓伤亡无数。” “如今亦有屠瑕、卞荣霍之辈丧心病狂,以旁人性命为自己铺路。修真界现在的‘太平’乃是因为屠瑕的计划尚未曝光,等屠瑕站出来,不知有多少人响应。” “等屠瑕一呼百应,便再无对错。” 男人叹出口气,在他肩上徘徊的双手停了下来:“昼月今天不高兴?” 林昼月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胸口烦闷,又不想在男人面前示弱,硬着头皮道:“实话实说而已。” 男人:“垣怆讲究随心而为,真有那日,昼月只需遵从本心便是。” 林昼月没有回答。 男人:“不如我和昼月打个赌,昼月所担忧的情况,绝不会发生。” 林昼月:“如果你输了呢。” 男人:“那我便替昼月彻底毁掉无可救药的修真界。” · 仙盟更换盟主后,几近灭门的沓神门卷土重来,原本藏在暗处的势力纷纷浮出水面。 沓神门门主屠瑕与原仙盟盟主方衍师承一人的流言甚嚣尘上,而登天梯在屠瑕手中的消息更令一些门派进入观望状态。 修真界实力至上,据说屠瑕的实力和宿微宗主不相上下,如今宿微宗主生死不明,不少人称呼屠瑕时都从“无耻败类”、“歪门邪道”变为一声乍听上去颇为仙风道骨的“青尘尊”。 而林昼月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兀自御剑抵达了长临城。 作者有话要说:下岗再就业——人工按摩仪。 第84章 梵浝 五尺高的城墙上焦黑与暗红的痕迹堆了一层又一层,庄严肃穆感愈发浓厚。 四面城墙各自内侧中心的石砖边沿不知何时出现一道青色弧线,它们蜿蜒着朝城中心放射延伸,于长临城最繁华的地段闭合。 弧线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细,但凡经过就不会忽视,有百姓用脚在路上搓了两下,却是一点颜色没搓开,路边摆摊的小贩从摊位桶里舀出瓢清水,洗也洗不掉。 弧线也会经过松软的土径,好奇心重的找来铁锹向下挖去一铲子,发现那弧线像是从地心渗上来,无论挖多深,土都泛着青。 一开始大家还提心吊胆,找修士来看,修士们也说不上来个所以然,时间一久见没什么变化,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林昼月御剑在长临城上方转了一圈,将城中弧线聚成的图案看了七七八八,这才收了剑落在城墙某处。 “昼月,你可来了!”闻十七等候已久,晃着浑身叮叮咣咣的饰品冲他快步走来。 林昼月:“城里什么情况?” 闻十七:“和其他洲城差不多,除了地上多个花纹,其他没什么异样。” 最近一段时间大大小小的洲城地面都冒出花纹,经调查说是存在已久,只不过刚刚浮现。 闻十七:“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林昼月摇摇头:“只知道和上古时期的一个法阵有些类似,应该是和祭祀有关,再具体我也不清楚。” 闻十七撇嘴:“满天下都是这玩意儿,可够邪门儿的。” 应该是闻十七提前打点过,城墙上除了他们外一个人都没剩下,只有几排偶尔随风招展的红幡。 林昼月:“登天梯乃是集天材地宝万象之力打造而成,屠瑕想不靠被登天谷灼过的灵根激活登天梯,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这破法阵可遍地都是啊,得算多大的代价?要激活登天梯直接用方衍的灵根不行吗?”闻十七顿住,看了眼林昼月,补充道,“……当然我没有说方衍应该牺牲的意思。” 林昼月没在意,只接着道:“你说的没错,太过了。” 他眺望着在街头巷陌蜿蜒的法阵,眉心微微皱起。 说不定连百姓床底下都是,也不知道屠瑕筹谋布置了多久。 林昼月:“叶凌来了吗?” 闻十七一拍脑袋:“一见你给我激动忘了,来了来了,磬羽元君正陪着他在城中逛呢。” 林昼月:“我们去看看。” 他话音未落,一男一女两个修士正从台阶拾级而上。 女修见到他后愣了下:“道友?” 正是贯清派的磬羽元君,符楹。 说来也巧,林昼月因心魔渡劫失败后曾去兰啸镇散心,在城外遇见了符楹。 那时他并未自报家门,没想到今日又给碰上。 林昼月颌首:“磬羽元君。” 闻十七:“昼月,你们认识?” 符楹了然:“原是清霁仙君,上次兰啸城外,多亏清霁仙君仗义出手救下我贯清弟子。” 林昼月:“举手之劳。” 他不擅寒暄,只简单应了后就去看另一位男修。 男修和闻十七差不多高,长相清隽,浑身带着股文质彬彬的书生气,但修为却是莫测,叫人难以觉察深浅。 叶凌,天选者后人,擅法阵,算是他搬来的救兵。 林昼月:“怎么样?” 叶凌性子和长相倒是没什么区别,说起话来也很是儒雅:“是梵浝法阵的变种。” 林昼月:“梵浝法阵?” “这是一种霸道、恶毒的法阵。”叶凌解释道,“可将一定范围内所有活物的鲜血、肉//体、魂魄炼化为‘梵浝’。梵浝是一种力量,其具体作用取决于布阵者。” 闻十七撸起袖子搓了把胳膊,嘟囔道:“名字起得怪好听。” 力量…… 林昼月想到在墨灵渊时,屠瑕就成派人去巫族驻地偷学秘术,想获得将情感转化为力量的办法,结果恰巧闻剑笙前去找人,事情被他们撞破。 原来屠瑕是想用力量激活登天梯。 林昼月:“能看出来祭祀需要多少活物吗?” “长临城只是一个分阵,具体需要多少活物,还得看主阵的布置。或许只需要一个,又或者……”叶凌脚尖点点地面,“需要全部。” 在场几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闻十七忍不住骂道:“疯子!” 符楹:“沓神门正在重新发展势力,方盟主积威已久,大多数门派又能分善恶,自恃身份都不会贸然行事,怕的是原来那些不被看重、短视的一些门派和部分散修。” 叶凌:“梵浝法阵是屠瑕布下的,重点是解决屠瑕。” 闻十七:“那还等什么!” 林昼月瞥他一眼:“屠瑕修为和方衍没差多少。” 闻十七把后半句“去抓人啊”咽了回去,伸出手比划:“我姐比方衍修为略低那么一截。” 除去方衍,当今修真界修为最高要数代盟主千逢元君闻剑笙,如果闻剑笙都打不过屠瑕,其他人去就是送死。 符楹看向林昼月:“垣怆……” 林昼月淡淡道:“屠瑕之事涉及修真界自身选择,无论闹成什么样,垣怆都不会过问。” 垣怆一直不被算在修真界里,而师兄的修为足以和屠瑕抗衡。 但师兄不会参与,其余仙魔大战后退隐宗门的也不会参与。 他还在这里,仅仅代表他自己,和垣怆无关。 叶凌也是因和他有私交,所以愿意替他来看看。 听到垣怆不会出手后,符楹的神色变得更为严峻。 半晌后,符楹试探着问道:“方盟主他……” 林昼月没有回答。 他只静静望着不远处街上的一个小孩。 孩子约莫五六岁,穿着身褐色的粗布衣裳,手里握着串裹了好几层糖衣的糖葫芦,正龇着牙开心笑着。 他下山这百余年里救过许多人,本身也不是什么会将旁人放心上的性子,却在此刻一眼将小孩认了出来。 那是去年他曾为方衍来长临城除邪祟,在林中顺手救下的孩子。 当他从长临城再回到仙盟时,何汐亭也回来了,他和方衍的太平假象由此被撕开,由恩爱缠绵到不死不休,再到现在…… 叶凌:“我愿来,一是看你的面子,二是喜欢研究法阵,那么你呢,昼月,你为什么不回垣怆?” 林昼月睫羽扇动,像是陷进一场不曾有结果的清平旧梦里:“我跟人打了个赌,想留下看看结果为何。” 叶凌不解:“赌?” 林昼月收回目光,再转身时清明又坚毅:“不说这些,你能确定主阵在哪儿吗?” 叶凌:“我走过几个洲城,发现每个洲城的分阵有些许不同之处,再看几个,就能从规律中确定主阵。” 林昼月:“辛苦你了。” 叶凌笑道:“爱好所在,不辛苦。” 屠瑕的动作越来越快,他们得抓紧时间。 好在魔尊沉睡,叛逆早已清除,妖界又早被方衍敲打过,这次灾乱只限于人界。 符楹留下处理长临城的一些事务,和他们也说不上熟悉,也就暂且别过。 林昼月和闻十七陪同叶凌继续走向下一个洲城,好让叶凌早些找出法阵之间的联系,借此推断出屠瑕藏身所在。 第二日他们又跑了一天,晚上住在闻家在各地随处可见的宅子里。 安顿好叶凌后,林昼月和闻十七打过招呼,回到自己屋里打算休息。 他虽不需要睡觉,但得养精蓄锐,应对可能随时跳出来找事的屠瑕。 简单收拾过后,林昼月盘腿坐在榻上准备调息。 在他坐稳的刹那,敞着的两扇窗户怦然闭合,煤油灯也随之熄灭,室内陡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是因明暗交界造成的短暂错觉,屋内所有光亮像被不明之物吞噬,又有一盘搅浓了的墨汁浸泡到每个角落。 而林昼月却并不慌乱。 他甚至连眼都未眨一下。 肩上传来熟悉的触感,从力道手法来说,倒比前几天熟练不少。 林昼月:“方盟主这是打定主意要换个活计?” 方衍轻笑一声:“昼月肯雇我吗?” 林昼月不加犹豫:“不肯。” 方衍:“看来还是我不够努力。” 因屋内太黑,地上没有半分影子,二人只维持着一个足够近,却不显得暧昧的距离出声交谈。 林昼月:“屠瑕打算在大大小小的洲城都设立了梵浝法阵,打算以此激活登天梯,龙曦前辈因屠瑕热爱修真界而偏心他,他就是这么热爱修真界的?” 方衍:“其实小时候屠瑕也没这么疯,应该是这几百年憋成了变态。” 林昼月:“你也只比他好一点。” 方衍继续任劳任怨替林昼月放松,嘴上为自己辩解道:“我没屠瑕这么丧心病狂吧。” 林昼月揉揉太阳穴,自己刚才失言了。 再怎么样也不该拿方衍和视人命为草芥的屠瑕比。 林昼月:“抱歉。” 方衍顺势摸到他的太阳穴,在上面轻柔地打着圈:“我明白,昼月只是在生气。” 林昼月:“我生什么气?” 方衍:“若昼月单纯厌恶修真界,和林听一同退隐,看修真界热闹,或者连热闹也不看便是,何必受累留在世间。” “因有所期待,才会为其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方衍:其实小时候屠瑕也没这么疯,应该是这几百年憋成了变态。 林昼月:你也只比他好一点。 方衍:我是最近憋的。 第85章 花瓶 方衍倾身,想抱住林昼月给予安慰,又怕招至反感强行止住,只恪守分寸地帮忙按摩太阳穴解压。 方衍:“在云端不听不看,和亲自来世间走一遭的感觉完全不同。昼月,你觉得这世间如何?” 林昼月:“不怎么样。” 方衍:“但也没那么坏,对吗?” 见林昼月不答,方衍继续道:“仙魔大战时,亦有人坚定不移相信着你师祖,前任魔尊和岐山掌门还为他下深海,探云心,各大门派齐心对外,共抗天魔。” “仙魔大战后天选者隐,世间秩序未成,有人趁机争权夺势,也有更多的人为了平稳、长久的未来而抗争。” “如今屠瑕作乱,亦会得到应有的下场。” 方衍换了个位置,摸黑坐到林昼月对面。 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依然可以凭借对对方的了解对视。 他试着握住林昼月的手,林昼月颤动了下,没有将他挣开。 毕竟是掌握上弦月这等不传绝密的剑修,林昼月掌心结着层薄茧,许是这几日待的地方总爱下雨,方衍还摸到了一片细腻的凉意。 可他却觉得心头一软。 林昼月明明出自性情最凉薄的门派,却对一切怀揣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热忱。 温柔,善良,爱憎分明。 方衍和声道:“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是修士,每个修士最开始都是普通人,是人都有欲望,如果生来无欲无求,那还修什么仙?” “或许平时难免会做些蝇营狗苟之事,但毕竟是人,在大是大非面前,绝大多数修士,都不会令你失望。” 一边说,方衍一边引着林昼月的手掌来到自己胸口。 “我也不会。” 林昼月安静地听方衍讲完。 他手腕被松松握住,是一挣就脱的力道,但他没有离开,反而将手掌伸平,五指覆盖在方衍心脏的位置。 这种距离下,他可以在瞬息间探入血肉,再取一次方衍的性命。 方衍浑身肌肉极为放松,似乎不知道危险,又或者不在意,任由他施为。 身为曾经的仙盟盟主,方衍除了强大的修为外,还很会识人用人,笼络人心。 哪怕曾想用他给何汐亭铺路,也知道他底线所在,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或许方衍说得对,在世间摸爬滚打百余年,他身上到底沾染了些烟火气。 这百年来,他看过多少你争我夺,就看过多少的希望。 垣怆驻守云端没有错,可世间努力的每一个人,也都没有错。 一切不是非黑即白,它或许没那么好,却也没那么坏。 是他想相信,又不可信,还不敢信。 隔着比墨还浓重的黑暗,方衍也不知怎么看出他心中所想,出声道:“如果昼月不相信旁人,那就相信我。” 偏热的体温从手腕相连处源源传来,林昼月指尖曲起又展平,最后隔着层布料,紧贴在方衍心口位置,似要掌握每一下心跳的区别。 他垂下眼:“你说是人都有欲望,方衍,那你的欲望是什么?” 方衍没想到林昼月有此一问。 握着手腕的手向上摸索,最后与林昼月十指相握。 他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会掠夺,会欺诈,会为目的不择手段。 他的本能让他向前倾身想要去拥抱林昼月,又在理智限制下堪堪停到一半。 经过从前种种,能和林昼月有这么平和交谈的机会已是来之不易,如果不小心跨越雷池,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林昼月。 可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心意,也不愿再哄骗林昼月。 方衍:“我曾想建造一个安稳平定,欣欣向荣的修真界,我做到了。” “现在我只想爱你。做你最后的底牌,做你最锋利的剑。” “我的一切属于你。” 林昼月指尖一动。 他能感觉到方衍的克制,可毕竟面对面坐在榻上,难免呼吸交缠。 气息自上而下滑落,温度在途中逐渐下降,落在锁骨时像是春末最后一缕凉风。 他稳住心神:“方衍,我救你不是为这些。” 方衍:“我明白,昼月救我只是条件允许且顺手,加上不愿欠人情义。” 方衍足够了解林昼月,做选择时就想过会有怎样的结果,也做好一己承担的打算。 可他没想到,他竟然活了下来。 知道真相后,他毫不怀疑,如果当时救他的步骤再费事一点,林昼月理都不会理,肯将他找个坑埋了已是极大的善良。 许是涉及到生死,二人间的气氛变得多少有些凝重,方衍可以想象道林昼月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缓解气氛道:“都说救命之恩该以身相许,就算昼月施恩不图报,我却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是昼月救我两次,我要怎么嫁两次?” 林昼月思绪果然被带偏,他立刻将手抽离,转过身子侧对方衍:“你换个人祸害吧。” 听到这话,饶是方衍也愣了片刻,继而笑道:“至少把我摆在家里也是好看的。” 林昼月对此倒是颇为赞同,方衍皮相实在是深得他心。 不过也只有皮相了。 他道:“方盟主这么尊大佛,只摆在家里当花瓶过于浪费。” 方衍:“别的我也能做,打架,陪练,赚钱,按摩,或者……其他什么。” 林昼月:“你还是尽早回仙盟接替千逢元君罢,要是让她知道你在这儿想着接私活,应该会再杀你一次。” 方衍:“我忙了这么些年,总得放个假。” 一朵漂亮的火花在二人肩侧亮起。 火光接近橘红,泛着温和暖意。 借着这点火光,方衍终于敢凑近了些,用林昼月最喜欢的表情,最喜欢的声线,引诱道:“昼月再考虑考虑,偷偷把我养在后院怎么样。” 流畅的下颌线轻轻扬起,喉结随着发音上下滚动,青色的血管和橘红混在一起轻微跳跃,呈现出异样的妖冶来。 养在后院。 也得亏方衍想的出。 林昼月目光上移,对上那双总是含满情谊的桃花眼。 方衍总是爱用这种眼神看他,可这次,他却从里面品出丝不易察觉、近乎病急乱投医的慌乱。 他很快了然。 如今还和方衍待在一起,只是因为要对付屠瑕。 他随时可以全身而退,而方衍不会也不能强迫他,又怕他还在因为祛除心魔的事生气,只能一点一点靠近。 可偏偏等屠瑕的事一结束,他就会回到垣怆,而垣怆多半也会封山,到时候二人再没相见的机会。 眼见最后一战越来越近,或许就是下个月,或许就是明天,向来从容不迫不怒自威,仿佛天下事都尽在掌握的方衍也有些急了。 过往嫌隙尽消,或许方衍徐徐图之,他真的会再次心动,可惜时间不等人。 急,却无可奈何。 鬼使神差的,林昼月伸手掐住了近在眼前的脖颈,血管在手下不间断地跳动着,充满生机与活力,又仿佛一用力就会断掉。 以前方衍总是喜欢掐他脖颈,尤其是两人行床//笫之事的时候。 原来是这种感觉。 配合着他的力道,方衍将下巴扬得更高了点,目光极尽温柔。 林昼月:“方衍,你也死过一次,我们恩怨两清,大道三千,从此各走各的路,不好吗?” 方衍抚上他的手背,却没有将他拉开:“我舍不得。” 林昼月神色寡淡,任由方衍在自己手背上摩挲逡巡。 须臾后,方衍忽然道:“可以抱一下吗?” 林昼月抬眼看去。 方衍:“等此间事了,昼月应该要回垣怆吧。” 林昼月想起从前方衍的行为,提醒道:“你拦不住我。” “我不会拦,因为那是能令你开心的事。”方衍自嘲道,“我当然希望和我在一起你会开心,如果时间再长些,或许我还有机会,但现在……” 说着,方衍笑了下:“不过没关系,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他日飞升上界,我依旧会去找你。” “只是想到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你,还是会觉得有些难过。” 方衍拉下他的手,试着将他揽进怀里,在他侧颈烙下一吻。 像是怕他厌恶,只一触即分。 而他却在那微末的触碰里,感受到了在离别之前,就已经开始的漫长思念。 · 在林昼月他们寻找主阵时,屠瑕果然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沓神门放出消息,声称方衍乃是几百年来数一数二的伪君子,登天梯只是个未激活的半成品,根本无法供人飞升,全修真界都都到了方衍的蒙骗。 而屠瑕有激活登天梯的办法。 他的办法可以将登天梯的威力发挥到极致——让天下的环境恢复到天选时代。 届时天下修士达到飞升临界点,不需要千里迢迢去仙盟祈求垂怜,原地便可飞升。 此言一出便在修真界又掀起激烈的讨论。 不过讨论归讨论,并没有多少人去投奔沓神门。 闻剑笙早已将梵浝法阵之事通知下去,因情况尚未明确,为防恐慌,只通知了各大门派的掌事。 底下的修士也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 所有人都在观望,想看看原地飞升,究竟需要多少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没忍住多写了点互动。 总觉得临别前应该来一分手……那什么,但是条件不允许。沧桑。 第86章 准备 闻家姐弟的审美向来清奇,闻剑笙还好,至少作为闻家家主出门在外会顾忌形象,闻十七则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家里有钱,身上像戴着个顶级首饰店,如果不是修为够高,早不知被人卸掉几次腿。 林昼月本以为闻十七一身打扮已经足够夸张,直到他去闻十七私宅做客,恍然发觉审美抑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是从树上随便扣下来一块树皮、从粉色河流里随便捧起一把泥沙都能去卖钱的水平。 好在闻家家大业大,在许多洲城都有房产,而且这么多房产闻十七也祸害不过来,他们现如今住的地方还留着上一任房主的装潢,卵石长路,小桥流水,走到哪儿都能看出来股文人墨客的风骨。 “唉,这地儿买了后我就没来过,怎么这么寒酸,你看房顶的瓦,竟然是灰的!”闻十七抱怨道。 林昼月握着的杯盏中水面轻微一晃,他控制住表情,顺着闻十七的话问道:“灰色不好吗?” 闻十七:“好什么好!我们闻家可是修真界的脸面,瓦竟然不是金镶玉的!这要是传进那些天选后人耳朵里,岂不是又要看低我们这代修士?!” 林昼月:“……” 弄成金镶玉的才会丢人吧? 闻十七越看越不顺眼,伸手一拍桌子:“我这就叫人推倒重建。” 林昼月连忙劝道:“如果你是为挣面子,我觉得现在就挺好,正值多事之秋,少折腾些。” 这话正戳中闻十七关心之事,整个人肉眼可见蔫儿下来:“我都好久没见着我姐了。” 林昼月:“你不是才出来没几天?” 闻十七:“她接任仙盟后忙得不行,整个人都快被书信啊折子啊给埋了。” 想到某个成天想着转行的前任盟主,林昼月多少有些心虚,他轻咳一声:“所以我们要尽快解决屠瑕。” 话音刚落,就见院角一树翠绿的垂柳被阵热风吹得枝叶乱飞。 闻十七蓦地直起身:“什么情况,哪儿来这么大热风。” “……闹鬼吧。”林昼月强行把闻十七注意力从柳树上带离,“说点正事,屠瑕有消息了吗?” 闻十七:“还没。” 林昼月:“各大门派呢?” 闻十七:“方衍余威尚在,又有我姐掌权,大家都还算齐心。” 是齐心,也是良心。 天选者耗尽天下气运,以至后来修士无法飞升,登天梯虽是神器,一次却也只能让一人飞升,屠瑕想凭登天梯让天下回到天选时代,这其中代价虽不可知,却也能从各处的梵浝法阵窥见一斑。 林昼月没闻十七那么乐观:“太简单了。” 闻十七:“什么意思?” 林昼月:“屠瑕看似给天下修士出了道是否追随他的选择题。但若代价太大,就算有人想追随,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得住‘道德’、‘伦理’之类的压力。” 闻十七瞬间明白过来:“你是说天平两边太不公平。” 林昼月:“既然是屠瑕出题,又怎会不偏向他自己。” 肯定有一部分修士能够坚守道德底线,也有一部分修士和屠瑕是一丘之貉,剩下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这部分,怕的是“名不正言不顺”。 如果屠瑕让牺牲名正言顺,那么一切尚未可知。 闻十七也想明白关键,面色微沉:“让选择变得没有选择,比如要么开启登天之路,要么……永远断掉。” 天下修士谁不想得道飞升,如果日复一日的修炼、在无数秘境中以生死探得的顿悟,换来的只是一扇无法打开的门,那一切又有何意义? 屠瑕经营多年,若想将其和各处法阵一同彻底铲除,需要各大门派共同努力。 但如果有人表面唾骂屠瑕,暗中浑水摸鱼,后果便不堪设想。 闻十七低声道:“龙曦前辈飞升多年,登天梯是天下修士唯一的机会。”林昼月:“修士命长,说不定日后还有其他机缘。” 闻十七:“和虚无缥缈的希望比起来,眼前的利益更切实际。” 林昼月勾起唇角,似带嘲讽:“是啊,谁不想得道飞升呢。” 闻十七:“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林昼月想起当日师尊飞升前曾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复述道:“世间种种,皆有定数,今日选择,无非是从前结下的果,也会是将来种下的因。” 闻十七脸上精彩纷呈,半晌后才开口:“昼月,你说修真界会有怎样的因果。” 林昼月将茶盏放回桌上,玉石相撞间发出声清亮脆响,向来沉静的眸中隐约攀上层迷雾,将高悬于苍穹的星辰遮去大半,徒留半明半昧的夜景。 他稍稍侧身,视线投向院角那棵安静下来的垂柳。 “我也想知道。” 院中温度逐渐抬升,和风竟暖起了这个雨后微凉的沉夜。 这点热度不怎么明显,且刻意偏心林昼月似的,还在他手心里打了个旋。 林昼月不自在地松开手,往桌上刚放下的茶盏里倒进杯茶,去端时却又突兀地摸到一片温热。 他抿了一口茶水,恰是他最喜欢的温度。 四肢百骸都因这股暖流熨帖得不像话,令他不自觉就松开了眉心。 看来某位前盟主适应的不错。 就是这等调//情的小把戏百用不厌。 正当林昼月想着怎么不动声色叫方衍省省力气,院门口走进个人影。 叶凌笑着来桌边坐下:“原来在这儿喝茶。” 闻十七热络道:“叶道友晚上好啊,大半夜的怎么起来了?” 叶凌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递还过去。 “这什么?”闻十七打开图纸,“地图?” 林昼月心中一动:“你找到主阵了?” 叶凌:“对。” 正当叶凌要详讲时,一个穿着闻家弟子服的修士快步跑来:“会长,有您的信。” 闻十七只好将地图转给林昼月:“什么信这么慌慌张张的?” 修士:“沓神门的请柬,据说各大门派都已收到。” 闻十七:“请柬?” 在闻十七拆信的时候,林昼月也翻开了叶凌带来的地图。 大抵是心中早有猜测,他一眼就找出地图上那块与众不同的标识。 林昼月和闻十七同时道:“登天谷。”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闻十七率先开口:“屠瑕来信,邀各大门派掌门以及门下弟子前往登天谷一聚,说是见证新的天选时代。” 林昼月看向叶凌:“主阵的位置也在登天谷?” 叶凌:“不错。” 林昼月放下地图,又拿过闻十七手里的信看了几眼,手指一下下在石质桌面上敲击。 登天谷是距离天机最近的地方,也是曾存放登天梯的地方。 龙曦飞升前将九个徒弟送进登天谷,让九人相争,谁能取得登天梯,谁就能出谷,并当统领修真界的人上之人。 可登天谷太过危险,九个徒弟本该全军覆没,是林昼月误入谷中救了方衍,方衍又毁掉登天谷,屠瑕这才侥幸死里逃生。 无论是对屠瑕而言,还是对登天梯而言,登天谷都是个足够特殊的地方,他和方衍谈论梵浝法阵的时候,也曾考虑过屠瑕会不会选登天谷。 只是按方衍的说法,登天谷已经被毁得七零八落,难道屠瑕给重建了? 闻十七:“各大门派应该都会去,无论是想围剿屠瑕,还是想趁机看看怎么站队。屠瑕敢一次性叫这么多人,是有恃无恐?” 林昼月:“多半是。” 他们需要一部分人控制住屠瑕,另外一部分人破坏法阵,这么大事闻剑笙一定不会缺席,到时候听这位代盟主安排便是。 除此以外最重要的,要提防有自己人反水。 林昼月对叶凌道:“梵浝法阵要怎么破解?” “梵浝法阵和其他法阵不同,它非常的‘死’。”叶凌挑眉,“不如带上我。” 林昼月:“到时候情况会很危险。” 叶凌:“放心,真打起来我谁都不帮,只是去想去长长见识罢了。” 谁都不帮这种话说得理直气壮,林昼月失笑:“还是找个剑修保护你吧,万一有人不长眼呢。” 叶凌:“我好歹也是天选后人,没那么弱。” 林昼月妥协。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沓神门邀请函上拟定的日子十分之早。 就在后天。 后天…… 这么近的时间,林昼月反而平静下来,似乎潜意识里一直在等这一刻的来临。 闻十七则看起来有些烦躁,也不知是对事情本身感到不安,还是担忧要挑大梁的闻剑笙。 闻十七:“唉,忽然觉得方衍也挺有用的,可惜……”说着蓦地停下,小心地看向林昼月。 林昼月只当没听见,安慰道:“千逢元君不会有事的。” 叶凌在一旁悠悠开口:“听说屠瑕和宿微宗主修为不相上下?” 林昼月:“方衍可能高一点。” 叶凌调侃道:“客观看法?” 林昼月无奈:“客观看法。” 叶凌随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当杯子举到唇边时突然顿住。 他抬眼看向林昼月,意味深长道:“听闻宿微宗主结束了仙魔大战后的乱世,这样的一位修士陨落,确实可惜。” 第87章 开始 登天谷离望川山只有半日的距离,只是和上魔渊一样,外面设下了迷阵,以至寻常人难以察觉。 不过为邀请各大门派前来观礼,屠瑕已将迷阵撤去。 林昼月根据邀请函上写的位置,和叶凌两人一同御剑抵达登天谷。 他好清净,不喜欢人多,闻十七则是去找闻剑笙作伴,也就剩了他们两个。 甫一落地,林昼月便感到一阵滔天热浪扑面而来,整个人像落在哪座翻滚着的岩浆口。 叶凌递给他一颗透亮圆润的灵珠:“降降温。” 林昼月将灵珠收下,果然觉得好受不少,心中庆幸还好带上了叶凌这个冰灵根。 叶凌:“确定没来错地方?” 林昼月:“没来错。”他掏出邀请函递给叶凌。 沓神门送来的邀请函底色和屠瑕灵力颜色相同,是一种春意盎然的青,上面烫金描着象征着沓神门的纹路——一只展翅欲飞怪鸟。 里面上半部分言辞恳切,似当真为了天下修士未来烦忧,下半部分笔锋一转,几乎要将“心怀苍生”的青尘尊捧成唯一的救世主,恩威并济,邀人屈从。 叶凌感慨:“真能折腾。” 林昼月:“是啊。” 叶凌:“收信人,垣怆。这是你师兄给你的?” 林昼月:“对。” 垣怆不干涉修真界的选择,但师兄给了他最大的自由,让他随心而为,做自己想做的事,报自己要报的仇,于是收到邀请函后命人转交给他。 叶凌羡慕道:“你师兄对你真好。” 林昼月笑着应了。 他师兄对他确实极好,如果当年他没有下山,会不会…… 他摇摇头。 这世上没有如果,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收起邀请函,和叶凌肩并肩向登天谷内部走去。 刚开始是热了些,往里走竟凉快许多,揣着叶凌凝出的灵珠还会觉得手冷。 脚下每一寸土地都被烧得焦黑暗沉,一路上连棵植物都没见过。 等走过两炷香,焦黑的土地上开始浮现出荧红色的裂纹,滚烫的岩浆流淌其中,时不时还往外冒着泡泡。 林昼月不是第一次来登天谷,按方衍和师兄的说法,他小时候也曾来此做过师门任务,可惜误入登天谷谷心失了记忆。 当此事被戳破后,方衍曾拉着他讲过当年发生的事情。 哪怕方衍说得极为详尽又声情并茂,他却依旧一点都记不起来。 再次走进登天谷,他环视着周围连绵不绝的山体,只觉得奇异和陌生。 他曾在这里和方衍相识,种下了孽缘的开端。 而后百余年里,种子成长为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将他们越捆越深,恩恩怨怨是非对错,剪不断理还乱,让他一想起来就头疼。 叶凌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环境:“据说龙曦前辈擅长机关巧术,而登天谷又是龙曦前辈一手打造……” 林昼月明白叶凌的意思,答道:“原来的登天谷被方衍毁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应该是屠瑕重建之后的登天谷。” 叶凌点点头:“怪不得。” 登天谷是可以与上魔渊比肩的危险之地,可林昼月与叶凌行路至今,还没遇见过什么危险,想来那些可怖的怪物与陷阱,应该早就结束在百余年前龙曦九个徒弟的试炼中。 而屠瑕没有这个实力复现登天谷的辉煌,就算有,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复现。 二人又走了一段时间。 叶凌:“是不是那里。” 林昼月顺着叶凌指的方向望去。 远方有一座熊熊燃烧的巨山,在巨山之上环绕着三条岩石组成的火龙,它们挣扎着朝对方吐出热焰,似是想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龙曦名中带个龙字,又封印望川山二龙得名,登天谷核心用龙做意象实属正常。 林昼月想着邀请函上的标注:“多半是,我们再快点。” 龙曦对取名字这种小事很是敷衍,方衍他们九个徒弟的名字要么是本来就有,要么是几人互相帮忙,翻阅书籍自己取的。 就像他们脚下的山谷叫登天谷,神器叫登天梯,就连远处的巨山,都十分省事的叫登天山。 登天谷是距离天机最近之地,而登天山则是登天谷中最高的地方,叶凌口中的主阵,多半就在登天山山巅。 他们运起灵力,很快就抵达登天山下。 走进一道敞着的石门,门内温度陡然拔高,墙壁被火光映得又红又亮。 林昼月和方衍在一起那么久,对火已经分外适应,可自从来到登天谷,一切火焰都让他觉得不舒服。 如果不是要解决屠瑕,他片刻都不想多待。 穿过绵延向上的石阶,他们终于来到山巅。 明明尚在白天,天际却是一片阴沉沉的死灰色,厚重云层间偶尔透出几朵暗红的云,这些云压得极低,仿佛御剑用不了多久就能碰到,让人下意识觉得透不过气。 山巅是一处开阔平台,和仙盟主峰差不多大,中心处滚着一圈炙热的岩浆,岩浆里是个遍布火纹的祭台,有二十三个沓神门弟子手持武器把守。 屠瑕不在,但各大门派修士倒已来了不少,都在三三两两说着话。 叶凌低声道:“还挺热闹。” 确实很热闹。 哪怕林昼月不太记人,也在山巅站着的一群修士中认出不少熟面孔。 林昼月觉得这场面还挺有趣。 屠瑕邀请各大门派前来登天谷,还特地在山巅摆了一堆桌子椅子供修士休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修士们是应邀前来谈事情。 不过这也说不准,谁知道在屠瑕亮出底牌后,修士们原本“除魔卫道”的打算会不会变呢。 闻剑笙坐在最前面的位置,闻十七坐在闻剑笙旁边,见到他后特地招了招手,又指指旁边空着的两把椅子,显然是特地为他和叶凌留的。 林昼月身为垣怆弟子,又与前任仙盟盟主方衍关系暧昧,他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只是碍于场面和他人尽皆知的性子,谁也没敢开口议论,场面一时寂静下来。 闻剑笙站起来打破沉寂:“昼月,叶道友,这边。” 顶着各式各样的目光,林昼月和叶凌落座。 他甫一坐稳,闻十七就凑过来跟他咬耳朵:“屠瑕搞得花里胡哨的。” 林昼月:“现在情况怎么样?” 闻十七:“还是那样,说是来剿灭沓神门余孽,但估计都想看看屠瑕说的新天选时代。” 闻剑笙和他们简短地打了个招呼,问道:“法阵的事儿怎么样了?” 叶凌摇摇头:“还没出现。” 林昼月看似随意地在山巅洒了眼,来的不只是各大门派的掌事,看这个数量和修为,甚至还有很多普通弟子,以及没有名气的散修。 修士们的谈话传进他耳里。 “张道友,你也来了。” “是啊,沓神门不除,人间难有盛世太平。” “李道友,你也收到了邀请函?” “没有,不过沓神门为祸人间,我等身为修士,理当出一份力。” “诶,王道友,你这怎么连小弟子都带着?” “带孩子来长长见识,也算历练。” 除去这些修士外,林昼月这一路走来还感受到不少藏在暗处的气息,应该是闻剑笙布下的埋伏。 叶凌:“龙曦前辈的弟子还真有本事。” 林昼月:“毕竟都是玄凌道体。” 叶凌:“你觉得谁能赢?” 单从场面上看,沓神门在数次围剿下损失重大,就算后来方衍陨落,又靠登天梯吸引一批门人,但数量和质量都无法跟正道这边相比,就算有屠瑕坐镇,赢面也不大。 但他并没因此安心,听叶凌问起,眉心微皱:“要看‘赢’是指什么。” 叶凌:“难道不是抓住屠瑕?” 林昼月摇摇头:“屠瑕是个疯子,疯子的想法和普通人不一样。” 叶凌似笑非笑:“这话不像你的语气。” 林昼月哑然,在叶凌揶揄的目光中承认道:“是方衍说的。” 作为屠瑕的师兄,方衍对屠瑕的了解比普通人更深。 方衍说过,屠瑕对天选时代极为推崇。 那是一个充满战乱与鲜血的年代,魔族屡增不减,仙道式微,眼见秩序即将崩盘,天道集天下气运创造了天选者,自那以后能人辈出,于将死之局力挽狂澜。 推崇天选时代,怎么想都不是一件好事。 而屠瑕口口声声爱这个修真界,人又疯疯癫癫,结束屠瑕的性命,未必就是真的胜利。 林昼月正打算和叶凌说点什么,脚下忽然传来剧烈的震动,所有人一同站了起来。 地震? 不对,他们不是在山巅吗? 有人大叫道:“海!是海!” 林昼月望向山下,只见来时的路轰然碎裂,深黑色的海水自四面八方涌来,将没来得及塌陷的土地融化吞没。 瞬息之间,登天山就成为方圆千里唯一落脚处,黑色的浪花不断打在山体之上,似在朝他们凶狠地叫嚣。 一次会面,直接毁了登天谷,屠瑕还真是大手笔。 他转过身,看向入口处在沓神门门人簇拥下走来的年轻男子。 屠瑕一身繁复青衣,哪怕面对满山巅来要他性命的修士,举手投足间亦是倨傲从容。 “各位拨冗前来,不胜荣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29?20:30:10~2021-09-30?20:5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时?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中途 屠瑕的视线在前排修士身上一一划过,经过林昼月时多停留一瞬,留下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后随即收起。 林昼月只当没看见。 屠瑕曾坑害他数次,后来又想让他和垣怆不掺和修真界之事,可惜他还是活了下来,并且好端端地来到登天谷。 闻剑笙作为仙盟代盟主,在这种场合也换上了符合地位的服饰,她做久了修真界第一商会会长,气势自然不俗,率先起身道:“屠门主,登天梯在你手里?” 屠瑕下巴微抬:“不错。” 闻剑笙:“登天梯乃是仙盟前任盟主宿微宗主于登天谷试炼中获取之物,还望屠门主归还。” 屠瑕:“可这登天梯出自本尊师尊之手,师兄陨落,自该本尊继承。” 闻剑笙:“登天梯是天下修士得道飞升的唯一办法,它不该独属于谁,何况宿微宗主是为激活登天梯才陨落,仙盟理当取回登天梯,以告慰他在天之灵,庇佑天下修士修道路途。” 林昼月不太喜欢这种场合。 彼此来做什么的都心知肚明,但好像不说几句场面话就不能打架似的。 屠瑕没有立即接话,在屠瑕的沉默里,林昼月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右眼皮跳了下。 果然,下一刻预感应验。 屠瑕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他身上,唇边笑意格外浓厚:“哦?本尊师兄是为激活登天梯才陨落?可本尊怎么听说,他是被清霁仙君所杀?” 举众哗然。 方衍至今下落不明,而且闻剑笙上任早有苗头,众人对方衍的陨落早有心理准备,只是虽然有小道消息说方衍是林昼月所杀,大家也只当听个乐子,没真当回事,如今被屠瑕当众指出来,不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自猜测着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闻剑笙眉心微沉:“屠门主慎言,宿微宗主体内灵根可激活登天梯,他早就有为此牺牲的打算。” 屠瑕只看林昼月:“是吗,清霁仙君?” 是,也不是。 方衍确实早就打算用自己的灵根激活登天梯,却没打算这么早牺牲,是屠瑕算计方衍,令方衍不得不将计划提前。 林昼月本就不喜欢被人议论私事,心中的厌恶一层叠着一层,他将垂霄往桌上重重一拍:“屠门主被方衍压了几百年,看来恨方衍恨得紧。” 屠瑕挥挥手:“宿微宗主是本尊师兄,本尊不关心他关心谁呢。” 林昼月眸光一凝:“那我这便送你去见他。” 他说着便要动手,周身泛起灵力,可当垂霄出鞘三寸时,就见被岩浆环绕的祭台上陡然升起一圈圣洁的光。 叶凌低声道:“主阵。” 林昼月动作停住。 那光越来越盛,将旁边把守的弟子都逼退几步,又以迅雷之势射向天际,垂直穿透厚重云层,形成一道粗壮的光柱。 在光柱正中心,漂浮着一架深褐色的长梯。 隔着光柱,旁人无法看出它的材质,或许是木头,或许是金玉,又或者是金属,只知道当它出现的瞬间,因高度带来的寒冷与岩浆形成的热浪被完美中和,空气里呛人的尘烟也彻底消弭。 明明焦红一片,寸草不生,却仿佛置身于平静祥和的仙境。 林昼月:“登天梯……” 屠瑕:“不错,正是登天梯。清霁仙君不如将师兄灵根交予本尊,本尊也好激活登天梯,为天下修士开路。” 林昼月眯起眼:“你也配?” 屠瑕没计较他的态度:“看来清霁仙君还在为曾经的过节生气,不过师兄大度,本尊比他还大度。” “仙魔大战后原来的各大门派接连退隐,但即使是他们,飞升亦需要登天梯,师兄乃是天选后人,与你们渊源颇深,你们需要飞升找他要登天梯他自然愿意。” “可即使他愿意,也是有求于人。本尊就不一样了,本尊会直接让这个天下恢复至天选时代,所有修士无需登天梯,随处即可飞升!” 叶凌忽然开口:“屠门主所谓的随处即可飞升,要的代价也太大了点。” 屠瑕第一次见叶凌,挑眉问道:“这位是?” 叶凌笑道:“在下只是个好奇梵浝法阵,前来见识见识的普通修士罢了。” 屠瑕:“能看出是梵浝法阵,阁下又怎会是普通修士?” 闻剑笙插话进来:“法阵怎么样?” 叶凌伸手,虚虚点着上下沉浮的登天梯:“是最大程度的梵浝法阵,此阵若开启,天下普通百姓,怕是要去十之八//九。” 叶凌人长得儒雅,说起话来也不紧不慢,天下普通百姓要死去十之八//九在他口中只像陈述今日吃过什么东西,遇见过什么事,以至于所有人一时之间差点没明白他话中含义。 闻剑笙惊道:“你说什么?!” 叶凌:“我说,屠瑕确实可以以登天梯为基石,打开修士得道飞升的通路,但这条通路的代价是,普通百姓的性命。” “当主阵开启,那些遍布在各大洲城的梵浝法阵分阵就会随之启动,吞噬百姓的性命化为力量,供给给主阵里的登天梯。” 叶凌说得详尽,这下再没人不明白。 屠瑕赞赏道:“阁下好见识。” 人群中有修士大叫起来:“我不同意!这等行为实在是丧尽天良!姓屠的!你不准开启那什么主阵!” “对!拿天下百姓的性命!亏你想得出来!” “沓神门果真是邪门歪道,屠瑕,今日诸位修士齐聚于此,还不束手就擒!” 乌泱泱地吵成一团,全都是对屠瑕的讨伐之语。 屠瑕不屑地嗤笑一声:“一群废物。” 闻剑笙掏出佩剑,以代盟主的身份做出总结:“屠瑕,现在停手,或许还能留个全尸。” 面对闻剑笙的“审判”,屠瑕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极富耐心地露出一个笑容,登天梯圣洁的光芒映在他脸畔,将他衬得如庄严宝殿里悲天悯人的活佛。 屠瑕向后退了半步,露出光柱全貌:“已经停不下来了,不信你问清霁仙君身边的修士。” 叶凌:“法阵确已开启。” 闻剑笙:“那有什么办法能中止吗?” 叶凌:“毁掉主阵便可。” 不好的预感再次攀上林昼月心头,他看着屠瑕嚣张的表情,低声道:“主阵……在登天梯上?” 屠瑕放肆地大笑起来:“清霁仙君聪慧过人,不错,主阵就在登天梯上,要想终止法阵,只能毁掉登天梯。” 掏出法器的动作纷纷停在一半。 要想终止法阵,只能毁掉登天梯。 而鬼匠龙曦已死,登天梯,只有眼前这一架…… 闻十七不可置信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叶凌摇头:“毁掉登天梯,或者,由屠瑕彻底完成法阵。” 闻剑笙杀意陡现:“屠瑕……” 屠瑕双手一摊:“凡事皆有代价,成大事者,自当有所取舍。” 闻剑笙厉声道:“你可曾问过亿万百姓是否愿意被你取舍!” 屠瑕:“他们是否愿意,关本尊何事?本尊乃是修士,只管修士之事。” 最坏的猜测成真,林昼月紧握垂霄,反手将剑鞘化作一道剑气刺向屠瑕:“龙曦教你们爱修真界,你便是这么爱的?” 屠瑕侧身闪过:“修真界即将恢复天选盛景,方衍没做到的事,本尊做到了!” 林昼月:“你所做的,便是陷修真界于不仁不义之地?” 屠瑕:“所有罪孽本尊一己承担,他日世人提起,也只会怪本尊头上。” 闻剑笙再也忍受不住,飞身攻向屠瑕:“你也知这是罪孽!” 水幕自山下黑海中升腾而起,眨眼间便笼罩在登天山山巅上方,又随着闻剑笙的动作化为一道利剑,咆哮着冲向屠瑕。 闻剑笙修为仅次于方衍,屠瑕不敢大意,挥手在身前形成一道巨大的青色屏障,将水剑尽数拦截。 闻十七与闻剑笙姐弟同心,趁屠瑕抵抗,带领几个修士绕后就要去攻击光柱,又遇上守在祭台外的沓神门弟子,双方战在一起。 屠瑕到底技高一筹,运起灵力将人荡开,不悦道:“登天梯若毁,所有修士再无法飞升,难道你闻家要与天下修士作对吗!” 他话音未落,又一道锋锐的剑气直逼面门,符楹手握长剑,腾身半空:“你的‘好意’,天下修士没人愿要。” 屠瑕一掌将符楹击飞:“你们懂什么!你们现在修为尚浅,总以为未来有的是机会,但本尊告诉你们,为造就天选者,天道掠去人世所有气运,为造就登天梯,龙曦掠去人世天材地宝万象之力,你们再没有机会了!” 不知是谁从后面接住符楹,大声喊道:“在成为修士之前,我们也是人!没有人,哪里来的修士!” “说得好!”闻剑笙勾唇笑道,“没有人,哪里来的修士。屠瑕,你推崇天选时代,可天选者已耗去天下气运,断掉修士飞升之路,你又要模仿天道,让人绝种吗?!” 屠瑕愤怒起来:“若打断法阵,就再也没有飞升之法,你又是要让修士绝种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30?20:50:44~2021-10-01?20:2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时?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结束 屠瑕没有给闻剑笙反驳的机会,双臂一展,无数碎光结成巨浪,自光柱涌入他的身体。 青色的灵力自他脚下以迅雷之势铺开,顷刻间盘踞在整个登天山山巅,天际原本浓郁的死灰色也被强行注入荧绿,翻滚着搅在一起后越沉越低,似要随时覆盖而来,形成一种让人窒息的恐怖。 紧接着,巨大的威压先天际下沉,笼罩起山巅站着的所有修士。 修为低的直接殒命,修为高如闻剑笙,也感到喉口一阵腥甜。 如被暂停一般,攻击霎时全部顿住。 屠瑕满意地舒出一口长气,睨着一众修士道:“你们可要想好了,若是打断法阵,便只能做回那庸庸碌碌的无能之辈,一辈子囿于人间,不得圆满,更何况……” 屠瑕顿了顿,继续道:“更何况,你们和本尊相比,不过一地蝼蚁,动动手指便能碾死,何必上来枉送性命。” 有修士上一刻还义愤填膺,下一刻就被无情的威压碾成一堆烂泥,山巅的冷风将血腥味送到每个人面前,让意志本就不坚定的修士膝盖又是一软。 “怎么办……” “我们这么多人!他们只有不到一百!” “可我们打不过啊!屠瑕修为本来就高,还有,还有登天梯!” “那就干脆看着吗!” “或许屠瑕说得对……” 一道微弱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林昼月循声看去,见是个平平无奇的修士,嘴边还有因威压流出的血迹。 “能成仙,不好吗?” 屠瑕自然也听到这边的动静,颇为赞赏地拍拍手:“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梵浝法阵若成,在此的各位修士修为都能在登天梯影响下有一个不错的飞跃。既然反抗徒劳无功,追随本尊,你们将得到更多。” 闻剑笙面色铁青,一旦有人开了泄气的口子,后面很难再止住。 林昼月除最开始朝屠瑕射出一道剑气外就再未动手,叶凌则是法器都没掏出来,自始至终贯彻着来学习观摩的初衷。 此刻叶凌往林昼月身边凑了凑:“你就这么看着?” 林昼月淡淡道:“还不到时候。” 叶凌还要说什么,就听到寂静的山巅忽然冒出一道嘹亮的巴掌声。 林昼月疑惑望去,就见刚才提出“屠瑕说得对”的修士被扇的偏过脸去,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 在修士的边上,站着个稍微年长些的修士,正怒气冲冲。 “你个乌龟王八蛋!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你修道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跳脱轮回得道飞升吗!” “或许有人是为此踏上修道之路,但我不是!我修道只是为了保护我在意的人!” 得道飞升或许是修道的终点,但它不是唯一的重点和目的。 至少没有任何一家门派的派训是“努力修炼、得道飞升”。 没人知道最初窥得修道门径的那批修士是为了什么,或许是长生,或许是力量,又或者是想保护谁。 修身、修己,御剑乘风,除魔卫道。 “在成为修士之前,我们首先是个人!” 泄气的口子尚未来得及透风,就又被结结实实地堵上。 没有再多余的停顿,修士们在闻剑笙的带领下一部分去攻击屠瑕,另一部分去破坏光柱。 烟尘满目,鲜血飞溅,整个山巅充斥着兵刃相接的撞击声,以及不曾停歇的呼喊。 在这片震天撼地的混乱中,林昼月忽地笑了起来。 方衍说自己曾经的欲望是想建造一个安稳平定,欣欣向荣的修真界。 方衍做到了。 方衍还说,这个修真界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每个修士都毕竟是人,平时或许会做些蝇营狗苟之事,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不会让他失望。 叶凌问道:“你笑什么?” 林昼月:“只是忽然觉得修真界还算可以,方衍这个盟主,当得也挺好的。” 叶凌:“那你不去帮忙?” 林昼月运起灵力:“没有帮忙的必要。只是屠瑕欠我的,我得讨回来。” 屠瑕刚荡开一圈修士,林昼月脚踏青色气浪,飞身刺向屠瑕心口。 象也怕蚁多,被众修士围攻,屠瑕不得不唤出佩剑——青焰。 两把不世神兵擦出激烈的火花,林昼月手腕一松,竟是要丢掉垂霄。 相抵的力道忽然撤去,青焰自然向他滑来。 他不慌不忙,反手又将垂霄接住,利落地挽了个圈压上青焰,顺着青焰剑锋直直向前,脚下也迈出大步,腰间发力,垂霄以千钧之重划向屠瑕脖颈。 屠瑕急忙推开,项上却依旧被垂霄带出一道深刻血痕。 屠瑕眯眼看着垂霄剑尖上的血珠:“上弦月?” 林昼月:“你的荣幸。” 屠瑕嚣张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就算是天下第一剑术,也要看谁来用,本尊有登天梯加持,你师兄来还有一战之力,你……?” 林昼月将血珠甩到地上:“可惜今日不止有我。” 他迅速后退,无数道灵力自四面八方冲向屠瑕。 屠瑕从登天梯的光柱上再次借力,青色的灵力于身遭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闻剑笙:“必须先破掉法阵!” 闻十七:“可是不解决屠瑕,就没办法全力攻击法阵!” 正在此时,暗沉混乱的天际忽然开始变化,除了光柱遮挡的那片,其余地方连成一块类似玄光镜的硕大天幕。 在天幕之上,映着外面的人间。 长临城的分阵已隐隐有开启之势,天际被阴云遮挡,地面粗长蜿蜒的法阵线条犹如一条条触手,在阴暗偏僻的角落猛地卷上路人脚腕,眨眼之间路人就倒了下去,生死不明。 天幕里的画面来回移动,不多时就换到其他洲城,分阵越来越亮,袭击的地点越来越繁华,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林昼月感知到熟悉的灵力,回头看向叶凌。 叶凌微微一笑:“便于我时刻观察法阵变化,也给你们一些激励。” 在看到岌岌可危的人间后,山巅的修士们果然激愤起来,更加卖力地攻击屠瑕和光柱。 来的毕竟大多是各大门派有名有姓的人物,在愤怒与氛围感染之下,都爆发出无穷的潜力。 屠瑕恨恨地剜了一眼叶凌,却并没有慌乱。 有登天梯做后盾,怎么都能撑到法阵完成。 屠瑕:“你也是垣怆的人?等法阵结束后,再跟你们师兄弟算账!” 林昼月挡在叶琳身前:“他不是我垣怆弟子,不过你提醒我了,你还有个好师兄。” 屠瑕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但方衍已经死了。” 林昼月:“你亲眼见过他的尸体?” 屠瑕:“我亲眼见到他的命星陨落!” 林昼月缓缓道:“你怎么确定,那就是他的命星。” 屠瑕死死望着林昼月。 五颜六色灵力混杂的光辉硬是将那张优越面容上的清傲消去一些,在人间天幕的映衬下显出几分人气,然而这几分人气落在那翘起的唇尾时,又露出摄人心魄的惊艳。 不对。 林昼月在笑什么? 方衍。 方衍……! 屠瑕重新抬起青焰:“至少我能让你现在就死!” 林昼月不避不让,在剑锋即将把他刺个对穿时,一柄充满戾气的长剑斜冲进来,长剑一横,竟直将青焰打飞。 俊美无俦的青年宛如不可撼动的白色山岳,牢牢挡在林昼月身前。 “盟主!” “是盟主!盟主没死!” “盟主来了!” 屠瑕由震惊转为愤怒,咬牙切齿道:“方衍……” 方衍手握长劫,和屠瑕比起来甚至有些闲适:“好久不见。” 屠瑕:“你没死,你没死为什么要躲到现在!” 方衍:“据昼月找来的法阵大师讲,梵浝法阵需要一个接地气的支点。” 屠瑕:“你刚刚是去找支点!” 方衍他将长劫往天空一抛,光柱周围的岩浆尽数堙灭,而光柱隆隆升起,露出一圈足有百人高的漆深底座。 屠瑕宿敌死而复生,秘密还被翻出来,近乎怒不可遏,不过他也不是傻子,很快平复情绪:“找到支点又如何,法阵一旦被毁,登天梯也会毁掉!” 方衍露出几分不甚明显的笑意,话却是沉稳笃定,似降下神谕:“你不必为死后的事费心。” 下一刻,双方于半空战在一起。 一红一青两道残影在空中交错,速度快到连个人形都难以辨认。 而其他修士也没有闲着,趁屠瑕自顾不暇,纷纷攻击起法阵下的漆深底座。 只是那底座与登天梯相辅相成,不是一下两下就能破开的东西。 五百招后,屠瑕脸上已出现数道伤口,眼神怨毒,恨不得将方衍撕碎:“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方衍依旧笑着,眸中却没有丝毫温度:“当年的登天谷,你不也活下来了吗。” 屠瑕不死心地猜测道:“林昼月没杀你?命星陨落是假的,一切都是局,为了引我出来?” 方衍发狠一挥长劫:“你还不配!” 直到被方衍一脚踹回地面,屠瑕也没有想通,林昼月怎么肯放过方衍,又是怎么在没杀掉方衍的情况下突破心魔。 他自幼被方衍压一头,哪怕有师尊的偏爱,他也比不过方衍。 哪怕到最后试炼的时候,明明大家都会死在登天谷,方衍还是幸运的遇上了林昼月,从而拿走登天梯,顺利出师。 他原以为方衍终于受世俗情爱桎梏,有了软肋,而林昼月恰好恨方衍,他可以借机将人除掉,可为什么,为什么方衍还是活了下来?! 林昼月听不到屠瑕近乎癫狂的心声,他只看到在满山巅的欢呼与瑰丽奇异的色彩里,方衍拎着屠瑕的衣领,跟对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似的,坚定又自然而然地走向他。 长劫戾气未消,方衍体内的火灵根也尚未平歇,却将屠瑕扔到他面前,温和地对他道:“留给你出气。” 为防止屠瑕留什么后手,方衍还挑断了屠瑕的手筋脚筋,只留一息活劲儿。 林昼月垂眼看着躺倒在地的屠瑕,平静地将人翻了个身,面对通天光柱。 “既然你这么爱修真界,就亲眼见证它的消亡吧。” 漆深底座上已经浮现数道裂缝,到处都是各式武器与灵力留下的痕迹。 形势急转直下到屠瑕近乎反应不过来,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胡乱道:“你不能这么做!” 林昼月:“我为什么不能,你应该清楚,垣怆向来厌恶修真界。” 屠瑕:“难道你就不想飞升吗!” 林昼月:“垣怆讲究顺心而为。” 屠瑕:“方衍,方衍,他怎么活下来的?!” 林昼月:“我刚不是说了吗,你怎么知道陨落的一定是方衍的命星。” 屠瑕:“你!你!你们!” 方衍将屠瑕扭向林昼月的脸重新掰的朝向光柱:“见证一下你理想的破灭吧。我还好好活着,而修真界,没有未来。” 在所有修士合力之下,光柱上的裂缝越来越大,甚至延伸到内部的登天梯之上。 然而天幕里,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 没有一个修士犹豫,也没有一个修士停止。 屠瑕四肢全废,只奋力摇晃着头:“不!不!”可惜他的呼声在灵力与光柱的撞击下微乎其微,只有林昼月与方衍听得到。 终于,随着红白纠缠的两道灵力冲向漆深底座,整条光柱无声碎裂。 登天梯率先化为乌有,圣洁的光芒随之重新化为细碎星辰,洒落在登天山山巅每一位修士的肩膀。 硕大天幕里,各大洲城烙印着的法阵逐寸消失,昏倒的人也都站了起来,乌云散去,阳光再次照耀人间。 那是不知重生、还是破碎的希望。 山巅一片沉寂,唯有半刻钟前还嚣张桀骜的沓神门门主仪态尽失,怒骂着方衍与林昼月。 “该你付出代价了。”林昼月将垂霄抵在屠瑕脖子上,狠狠刺了进去。 在修道这条漫长的路途中,屠瑕存活的几百年不过弹指一瞬,所作所为只像投入海中的一颗石子,或许激起些波澜,但对广袤大海来说,什么都算不上。 ——前提是修真界还有能构广袤大海的未来。 屠瑕伏诛,梵浝法阵终结,人间免于灾祸。 登天山山巅的修士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们选择了人性,选择了道义,断送了通天的坦途。 有人强打起精神:“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还能去寻找新的办法!” 可附和他的人寥寥无几,即使有,也明显是强颜欢笑。 大家心知肚明,如果真的有新的办法,方衍何必守登天梯守了几百年,屠瑕又何必孤注一掷强抢登天梯? 众修士互相搀扶,也有人干脆坐在地上,一同仰望着乌云退去后,看似温暖、实则像被冻结的落日余晖。 林昼月望着向他走来的闻十七,出声问道:“后悔吗?” 闻十七一愣,随即摇摇头:“或许会心疼,但绝不会后悔。倘若今日真选了登天梯,来日飞升,也要败在心魔劫下。” 林昼月闻言莞尔,静静闭上眼睛。 他打开识海殿门,一架深褐色的长梯从识海最深处浮现,梯身每一寸都缠绕着耀眼的红色花纹,犹如正午的艳阳,照彻着整座登天山。 作者有话要说:会掉落番外,解释一下昼月手里的登天梯和方衍的复活,以及俩人感情上的结局,至于其他内容还没想好,看……看灵(yuan)感(fe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