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画师》作者:鸠枝【完结】 文案: 首先是谢谢酷爱粉粉的封面~抱住么么哒~ 今我大洛,一无良将,二无战马,战衣可以被拿来换酒,长戬更是锈迹斑斑。 我们三个人干着同一份工,我们的士兵不认识自己的统帅,我们的百姓个个手无缚鸡之力,我们的边境任由贼人蹂l躏。 然而,龙战于野,其道穷也,真正的困境,远未到来。 以上是【伪】正经的历史背景w故事就是在这个不靠谱的背景下展开w 【食用说明】 1v1,有副cp。 历史为架空不可考究。 提示一下,两字是攻w别逆w 以上。谢谢喜欢,鞠躬*^_^*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远张梓淇 ┃ 配角:宋景林然 ┃ 其它: 第1章 画师苏远 南洛十五年,姑苏城内。 正是春末夏初的好天气,大街上熙熙攘攘,游人如织。 一名红衣女子正快步行走在街道上,形色匆匆的样子。 女子挺漂亮,一双杏眼大而有神,只是双眉紧蹙,仔细看光洁的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 她走在大街上,随便抓了个身着长衫,看起来斯文儒雅的读书人就问,“苏远在哪里?” “请问姑娘所言何人?” “苏远!” “……不知道。”那人摇摇头,继而十分古道热肠地回问,“可需鄙人同姑娘一同寻找那人?” 何萱其实她心底真的是感动的,奈何她最受不了的便是这种读书人的酸腐调调,一时之间牙疼和感动两种心情交杂在一起,何萱勉强笑了笑,婉言拒绝了书生的好意。 何萱从街头一路走到了街尾,沿路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认识苏远,街尾再拐个弯,就是一座桥,过了桥就是另一条街,同时也是整个姑苏城最为繁华的街道,何萱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此地。 何萱在街尾停了下来,一是这包子的香味太勾人,二是她问了半天,着实饥渴难耐,于是她买了两肉包,卖包子的奶奶人很好,还健谈,一边手脚麻利地装好包子还一边能和旁边卖菜的大叔聊天。 何萱付好钱,接过包子,抱着随便问问的态度随口一说,“你们认识苏远吗?一画画的。” 没想着卖包子的奶奶竟还真知道,“在桥上画画的苏远?我们怎么可能不认识?你找他?”  说到这奶奶顿了顿,用一种打量儿媳的目光把何萱上上下下扫了个遍,慈爱地说,“如果你是现在找他他肯定就是在桥上卖画,如果你不急着找他的话,你可以下午来找我,等我收摊后直接带你去苏远家。” “不用不用,谢谢。”何萱在奶奶的攻势之下落荒而逃。 奶奶看着何萱的背影,满意地笑了。 “这个姑娘孙大娘你还不知道吧?”卖菜的大叔刻意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兮兮地道。 “什么?” “这个姑娘,我听在街头卖菜的兄弟说的,走了一路,一路在打听苏远,只可惜不会看人,都找些读书人或者商人问,嘿你说问苏远,问他们有谁能知道啊?” “话说,这姑娘这么不辞辛苦地来找苏远,是不是该轮到喝你家苏远的酒了?” “嘿嘿,让下。” 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虽然看不见,但苏远几乎就可以想象他的样子了,满脸的玩世不恭,嘴角是邪邪的笑。然后还带着那么一点点俾睨天下的眼神。 苏远在之前就感觉到他的存在了,差不多从他踏上桥开始,铺桥的青石板和别处不同,所以声音很好分辨,走路时脚尖踮起,还是跳着的。 苏远作为盲人而异常灵敏的听觉一下就捕捉到了这不同于常人的脚步声,本以为是个调皮的妙龄少女,可听话说声却又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苏远把摊子向右边挪了挪,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来到这属于摊贩的领地,但能忍则忍,尤其对于这样惹不起的人,还是放低点姿态好。 “啊谢谢~”依旧是轻佻欢快的语气,然后直接一屁股靠在苏远的身边坐了下来。 苏远傻了,有点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这时他听到了铃声,声音脆脆的,十分悦耳。 如果苏远能看到的话,他会发现是这样一副景象,他身边坐在一个少年,少年很俊秀,和苏远的清俊不同,他是那种很张扬的帅气,尤其还有双桃花眼,一挑一挑,很是惹眼。 不像苏远,黑漆漆的瞳孔里暗淡无光。 少年坐在苏远旁边,面前摆了张白布,上面龟壳,铜钱,竹签,朱砂,毛笔等东西杂乱的堆在一起。 身边还立了个幡,幡上是用毛笔写的四个刚劲有力的大字——天师算命。 幡的最上端还挂了两个黑色的铃铛,风一吹就叮叮当当的响。 “你好,我是张梓淇。不知兄台怎么称呼?”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虽然多,但这两个摊子前几乎是无人驻足,于是闲的无聊的张梓淇,只好与身边的画师攀谈起来。 “苏远。”画师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 见对方如此反应,碰了一鼻子灰的张梓淇尴尬地挠挠头,突然瞥见了苏远摆在面前的画。 正入眼帘的是一副写意的山水画,陡峭的高山直入青云,飞流直下的瀑布蒸腾起高高的雾气,而一个急转弯的拐角,是一个小小的竹筏,孤零零地飘在水上,一个人站在竹筏的最前端,似乎在仰望着什么。 山上很是郁郁葱葱,仔细看从林里还隐藏着一条幽深的小径,而最上面的青云,里面隐隐有大雁翻飞。 这样一幅画,无论怎样张梓淇都不太敢相信是身旁这个盲眼的画师所做。 过了很久,才愣愣地吐出一句干巴巴的赞美——画,画得真好看。 “谢谢。”苏远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话题再次中断。 张梓淇无奈地叹口气,开始拨弄起幡上挂着的铃来。 叮铃铃叮铃铃。 太阳就在不知不觉间移至天空的正中央,温度开始升高,连带着连空气都躁动起来。 周围的小贩开始抱怨起天气的炎热,而路人也少了很多,偶有一两个也是行色匆匆,向可以避阴的地方走去。 就连悦耳的铃声此刻听起来也是那么的刺耳,赌气使劲摇晃几下铃铛,又颇为无奈地松开了手。 张梓淇突然想到了身边的苏远,似乎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苏远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眼睛用一块白布蒙上,然后是高挺的鼻梁和锐利的薄唇,白皙的皮肤使他看起来像座冰雕。 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苏远就是把窗户关上,无论他人怎么从外部窥探,都只有空空如也的躯壳。 既然是座大冰雕,那就不要浪费啊。张梓淇这样想着,更加把身体往苏远这边凑了过来。 “怎么?”苏远皱眉,额头上有汗径直流了下来。 “纳凉。”张梓淇这两个字倒是说的掷地有声。 “……”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样,燥热的天气似乎慢慢凉了下来,连那烦闷的蝉鸣都悦耳多了。 “果然靠在大冰山的身边就是舒服多了~”张梓淇眯起了眼睛,略为得意地说。 “心静自然凉。”苏远的声音还是淡淡的。 “……”和冰山根本就是无法交流好么?! 有脚步声在苏远的摊前停了下来。 苏远先抬头,然后张子琪也跟着抬起了头。 是一个漂亮的女子,一身红衣如火,嘴唇是红的,双颊是红的,就连眼角的妆都是红的。 但她也意外的衬红色,不,应该是说,只有红色,才能凸显出她的美艳。 不过,此时的这名女子却是颇狼狈的喘着粗气,一脸迫切地盯着苏远。 莫非是苏远不小心惹下的风流债?张梓淇不怀好意地想。 “小姐你好。”苏远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但凭着女子所特有的喘气声他还是很快便分辨出站在他摊前的是一名女子。 “你……你是苏远?”女子撑着脚,非常不雅观地站在二人面前,问道。 “嗯嗯。”苏远点点头,虽然有点不知所云,但他从来都是一个能很好掩饰自己情绪的人。 “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我来请你画一幅画。” “什么画?”没想到在这样的天气里还有生意上门,也不枉自己在这炎炎烈日待了这么久。 “地狱图。”何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空气好像一瞬间就凝固了起来,连带着那烦闷的蝉声都安静了下来,如果苏远可以看到的话,此时的张梓淇,抬起了头,打量着何萱,眼中流出鹰一般的目光。 自从唐代起便很流行画地狱图,最有名的莫过于吴道子在寺院画得那副地狱图,传闻有屠户看见地狱图的可怖之景害怕因为自己杀孽太重而放弃了当屠户,改回家吃素去了。 也正是因为那副图,唐朝那时的治安都好了不少,谁都不敢当坏人,害怕入地狱。 所以这也并不算是什么奇怪的要求,只是苏远从没画过,也没见过,这倒是让人非常头疼。 “这……我不会画。”考虑了良久,苏远还是决定拒绝。毕竟这种存在于想象中的东西而他又是一个瞎子从来没见过。也没法借鉴前辈的画作。 摸了摸荷包,苏远还是打算放弃。 算了……再吃一晚上包子好了。 “不,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画。”何萱清朗的声音掷地有声。 苏远被她语气里的笃定吓到,下意识地就反问一句,“为什么?” “请相信我的判断。”何萱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微微躬了个身。 “拜托了。” “让……让我考虑考虑。”苏远只好这样回答。 “三天后我来找你,再见。”何萱又鞠了个躬,然后转身。 “你鞠躬他也看不见啊。”背后传来这样凉飕飕的声音。 何萱回头,是坐在苏远身边的少年,长着一副足以拐卖小姑娘的好皮囊,嘴角含笑,看似风流的桃花眼里藏着刀剑般的清光。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何萱。”何萱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说。 苏远微微皱了皱眉,并未言语,他的思绪还在何萱所说的地狱图上。 直到日暮西沉,苏远如往常一般收摊,说是收摊,也只是把画轴卷起,然后抱在怀中,慢慢走下桥,以他对这条路的熟悉程度加上路上的人们都互相认识,根本不用担心撞上别人。 轻车熟路的走在婆婆的摊前,买了两个吃腻了还吃不饱的肉包子,然后慢悠悠地打算回家。 好像又什么不对? 叮铃铃叮铃铃 十分悦耳的铃声,好像在哪里听过…… “张梓淇?”苏远含着一口怒气颇不开心地问道。 “嗯啊嗯啊。” 没想到对方倒是一点都不见外,直接凑到苏远身旁就把另一个肉包抢了,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扔进了嘴里。 “干什么?”苏远真的有点怒了,那可是唯一的晚餐啊喂! “带我去你家吧,我没地方住。”张梓淇无奈地耸耸肩,还不忘对苏远挑了挑眉。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带着新文【……好吧,是一篇坑了很久的文】来晋江浪一浪,这里是文笔渣坑品还不好的鸠枝,大家请多多指教_(:з」∠)_ 14/02/2016 情人节快乐,大修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穿过前面那条逼仄的小巷便可以到苏远的家了。 或许是看苏远的脸色不太情愿又或是有什么心事,聒噪了一天的张梓淇倒是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挂在幡上的两个铃铛,叮呤呤叮呤呤响了一路。 苏远走在青石板上,身边的墙上是新鲜的,潮湿的,熟悉的青苔的味道。身后是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和铃铛声混合在一起,很奇怪的感觉。 却一点都不讨厌。 苏远整理出那个屋顶都破了一个大洞的房间,夏天的太阳本就落的晚,黄昏的余晖大把倾泻下来,把房间染成好看的橘黄色。 张梓淇来到属于自己的房间,习惯性地挑了挑眉,嘴角含笑,说不清是讥讽还是欢喜。 委实不是苏远故意苛刻他,这的确是苏远能拿出手的最好的房间了。 “晴天你就睡这里面吧,如果是雨天那就姑且只好和我凑合一晚。”苏远淡淡地说,转身带上门,随后又想起了什么,“虽然房子破烂了点但等你赚到钱后房租还是要照付的。” 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 张梓淇扶额,哑然失笑。 安置好张梓淇,苏远拿着包好的糖葫芦就打算去破庙,这是他的习惯。 今天天气太热,山楂上裹着的冰糖都化掉了,糖透过包住的纸透了出来,拿在手里黏黏的,一点都不舒服。 所幸晚风习习,这才吹走了不少的烦闷之感。 有点晚了……想到这,苏远快步向破庙赶去。 七个孩子八成还在门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带来的山楂吧,光是想想他们的那副眼馋的样子,苏远就不禁弯了嘴角。 估摸着破庙应该就在不远处了,苏远拆开了包住糖葫芦的纸,七个山楂还挂在上面,不过卖相却有点,惨不忍睹,糖都流到竹签上了,全然没有糖葫芦那副晶莹剔透的样子。 咦?应该是到了破庙啊?怎么什么声音都没有?苏远心生疑惑,走进了比自己家都残破的破庙。 破庙很小,近一半的位置被铺满稻草,上面还有几张残破的草席,不知是小鬼们从哪里捡来的,苏远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尽量不踩到小鬼的“床”。 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了,所以说小鬼们是真的不在而不是和自己开玩笑以后,苏远开始真正慌了起来。 会不会是看自己太晚没来所以去自己家讨糖葫芦了,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靠谱点的答案,苏远匆匆忙忙地就往家赶。 情急之下连平常最为熟悉的巷子都会被绊倒,连身上的灰都没来得及拍掉就急急忙忙地爬起,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走。 张梓淇被这个样子的苏远吓了一跳,头发散乱地披着,衣服也弄脏了,冰山脸也变成了慌慌张张的表情,他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仔细看的话还有点坡,膝盖出的鲜红色印在他的青衣上十分刺眼。 怎么了三个字还梗在张梓淇的喉咙,苏远就已经开始扯着嗓子喊开了,“张文泽——李二狗——给我出来——” “这里只有我,没人来。”张梓淇疑惑,不解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李二狗——”苏远没理他,继续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李二狗是谁?发生了什么事?你冷静一点好吗?”张梓淇双手搭在苏远的肩上,用力握住。 苏远很瘦,但个子还算高大,所以看起来不觉得,但伸手一握就会发现,全是骨头架子,把张子琪的手硌得生疼。 苏远怔住了,然后呆呆地说,“二狗……今天我去找他们,他们都不见了了……” “他们是谁?”张梓淇皱眉。 “他们是住在破庙的里的乞丐。他们一般是不会乱走的……更何况,更何况他们要等我的糖葫芦……” 糖葫芦? 张梓淇这才注意到苏远手里一直紧握着的糖葫芦,他抢过来,咬下一个,然后粗暴地把剩下的全部塞进苏远的嘴里。 “有人失踪了,先去报官,然后我们和官府一起搜寻。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张梓淇说,然后拉着苏远就往官府的方向走。 苏远也就这样任由张梓淇拖拽着,糖葫芦塞了满嘴,又酸又苦,糖融化地都差不多了,还有一点咸涩的味道,大概是因为苏远手上的汗渍进去了。 苏远不懂为什么那些孩子会这么喜欢这种食物。 每天每人一个,乐此不疲。  苏远当初在桥上卖画,整天听着那些碎嘴的商贩说了不少的冤假错案,或者是一些报官无门的案例,桥下有个说书的平生最爱讲的便是这些,据说还将这类事写成了话本,颇受不少人欢迎。 但苏远一向不把这类事情放在心上,听完也就过了。 却没想到这次自己也能成为所谓的报官无门的主人公。 其实也不算报官无门,只不过二人一脸狼狈地跑到衙门,张梓淇刚来不识路,苏远又慌慌张张失去了原本的判别力,导致二人绕了好几个圈,才到了县衙。 却不曾想到衙门已经关门了,击了半天的鸣冤鼓,才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挪着步子走了出来。 老人眯着眼睛将苏远二人打量了半天,尤其是多扫了几眼苏远被白绫蒙住的眼睛。才缓缓地开口道,“二人现在击鼓所谓何事,若没什么大事,暂且请回吧,明日开堂的时候再来吧。” “是大事!有七个孩子失踪了!”苏远急忙说。 “哦?七个孩子?那怎么不见他们的父母,你们二人,又是他们什么人?”老人斜这眼盯着苏远二人看。 “他们……他们是孤儿。没有父母。” “那他们住哪里?”老人继续问。 “就住东边山上的破庙里!”苏远满心欢喜地回答,如果有官府帮忙寻人,肯定比自己一个人找容易得多。 “东边山上的破庙?还是孤儿?那他们的户籍可在此地?”老人咄咄逼人地发问。 “这……这我不知道……大概是有……的吧。”苏远吞吞吐吐地说。 “不用说了,你说的这些孩子应该是流民吧,流民不归我们县衙管,况且,说不定他们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了呢?”老人叹了口气,“两位,请回吧。” “那你打算怎么办?”张梓淇偏过头看着苏远,苏远的脸有一半都笼罩在阴影里,嘴角紧抿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先回家,明天接着找吧。” 张梓淇本想问问关于苏远为何会和这些流民打上交道之类的问题,但奈何苏远一直闭着嘴皱着眉,吃完饭后便匆匆回房间睡觉去了,连句你“慢吃”的客套话都没有。 张梓淇必须承认自己实际上有点事儿妈,虽然说这件事和他没半毛钱关系,但只要他碰上了,就非得进去搅和搅和不可,为此愁得他……直到后半夜才勉勉合上一点眼。 天还未亮,远方依稀能瞥见几颗星辰,苏远套上一件披风,继而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但仍然不免嘎吱一声。 苏远刚走出门,却听见屋内传来相同地嘎吱一声响,不由地回头。想来应该是张梓淇。 “不好意思,”苏远面带歉意,“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事,我自己睡不着,看你的样子,是要出去找那几个孩子?不如带上我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张梓淇走到苏远身边,说得无比诚恳,他也的确是无比诚恳,他等苏远这声嘎吱声等了大半夜了。 “好吧,谢谢你了。”苏远顿了顿,又道,“等我一会。” “恩?” 张梓淇没想到苏远特地去拿了件披风过来。 “给你。”苏远将披风递给张梓淇,“现在晨露重,夏□□服料子又薄,你还是加上吧,要不然会着凉。” 张梓淇摸了摸自己身上特地加上的棉质里衣,刚想说我自己穿了不会冷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干巴巴的谢谢。 “我们要去哪里找?”张梓淇问道。 “先去破庙吧,那伙小鬼住在那里。” 去往破庙的路一点都不好走,走了一路便沾上一路的露水,泥巴又多,路上还坑坑洼洼的,到了破庙,二人的鞋子也湿的差不多了,印出了一个个湿嗒嗒的带泥的脚印。 破庙并未有什么变化,依旧空空如也,偶有阵风吹过,大门就嘎吱嘎吱地响。 “看来是不在啊,接下来去哪里?”张梓淇问。 苏远没说话,出神地望着前方。 想着一些不知所云的,没有意义的片段,和这群小鬼相遇的片段。 第3章 第三章 第一次碰面在家门口的巷子里。苏远被人用一根棍子拦住了,同时还响起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你个瞎子,把钱交出来!” 苏远有点傻了眼,他从小就在这长大,街坊什么的都熟了,大家也都挺照顾他的,虽说经常被别人质疑“你个瞎子画得出画吗?”之类的,但被打劫,倒还真的是第一次。 尤其是,这发狠都依旧掩盖不了的稚嫩声音和那略显局促的脚步声。 “快点!把钱交出来!否则我自己搜了啊!”那声音再一次响起,连带抵着肚子的棍子都抖了两抖。 没想到此刻卖包子的孙婆婆却过来了,“李二狗你个小兔崽子我不是给了你两包子吗?你还来这抢钱?还有你苏远,小孩子都能抢你钱你白活二十年了?!”孙婆婆嗓门大,这样一吼颇有点气吞山河的气势。 于是李二狗收起了棍子,悻悻地走了。 “你叫李二狗?”苏远喊住了他。 “恩,从别处流亡来这里的,家里遇上了大旱,都饿死了。” “除去买包子我还剩三文,那给你两文好了,以后别抢了啊。”苏远笑了笑,又把包子分给了李二狗一个。 却没想到第二天李二狗又来了,看到苏远从巷子里慢慢走来,远远便喊了声,“苏远哥哥!” 苏远摸了摸兜里仅有的两文钱,笑了笑,这声脆脆的苏远哥哥还真好听。 “苏远哥哥~苏远哥哥……” 苏远的笑有点僵,一连好几声苏远哥哥,绝对不少于五个孩子。 果不其然,一共七个孩子,最大的是李二狗,十三岁,最小的不过七岁。 这些孩子都是从同一个地方流亡而来,平时住在不远处的破庙里,靠乞讨和不太光彩的小偷小摸过活。 苏远心有点塞……因为他身上……只有两文…… 苏远把孩子们带到自己比破庙好不了多少的家,因为凳子不够好几个孩子还是席地而坐,苏远起身,拿着一个瘪了的水壶向灶台走去。 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全部家当,然后打算不说话等小鬼开口。 烧好热水,苏远提着水壶进门。 首先是“扑咚”“扑咚”的声音,苏远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听到了齐刷刷的童音——“谢谢苏远哥哥!” 苏远这才反应扑咚的声音是什么,这伙孩子,跪了下来…… 苏远感觉自己一张老脸比水壶里的热水都烫。 于是就这样和他们熟悉起来。 印象中那是一个午后,难得有一位大主顾把苏远的画都买光了,苏远添置了必要的画纸,笔墨之后,还余下了不少,于是打算带着钱去小鬼们乞讨据点——城南。 城南是整个姑苏城最繁华的地段,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苏远在人流中走得很艰难,同时又因为他是个盲人的缘故,更加是举步维艰。 还好有个孩子眼尖,看见苏远便大声地喊——“苏远哥哥。” 苏远被孩子们带到乞讨的摊前,几个孩子围着他蹦啊蹦,莫名让苏远有了一种承欢膝下的错觉…… “别闹了大家,苏远哥哥,你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李二狗问。 “额……那个,我今天赚了点钱……”苏远挠了挠头,不知道要怎样说接下来的话。 “苏远哥哥你是来请我们吃东西的吗?!苏远哥哥你真是太好了!”孩子们爆出了一阵欢呼。 “那你们想吃什么?” “我想吃天香楼的烤鸭!” “我想吃烤乳猪!” “我想吃红烧肉!” “我,我什么都想吃!” …… 苏远摸了摸荷包,心有点塞,不知道自己这点家当够不够充这个阔佬…… 不过很快就以李二狗一人赏一个暴栗终结了这场对苏远荷包的制裁。 “了了你要吃什么?”李二狗问向七人之中最小的那个女孩。 这时正好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路过。冰糖包裹着红红的山楂,看起来晶莹剔透,十分诱人。 “我,我要吃糖葫芦!” 糖葫芦的价格和其它相比实在是低廉,苏远立刻就狗腿上前,很阔绰地买了七串分给孩子们。 连着苏远自己都沾了光,李二狗很懂事地分给苏远吃了一个,甜得跟蜜似的。 第二天苏远和旁边卖糖葫芦的打了个商量,一串糖葫芦上串七个山楂,然后每天买一串带给孩子们吃。 苏远疯了一般冲出破庙。 他终于懂了一个很早之前他就该意识到的事情——这群孩子之所以每次都吃糖葫芦,不是因为糖葫芦有多好吃也不是他们有多爱吃,只不过糖葫芦是他唯一所能支付得起的食物。 两天的时间不过转瞬即逝。苏远重复地奔走在整个姑苏城内,像是一个浑浑噩噩却又没法醒来的恶梦。 直到何萱那清朗的声音响起——苏远,三日已到,可愿帮我陈家画地狱图? 富商陈家,苏远心中微微一动。 “我可以帮你们画地狱图,并且不收取任何报酬,但你们是否可以帮我找几个人?” “这对陈家来说,当然是小事一桩。”何萱微微一笑,“那请跟我走,屋外早已备好车马。” 苏远抬脚,正想踏上马车,却没想到身边的张梓淇突然从身边掠过,向一阵风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上了马车,然后冲着自己得意扬扬地说,“你不方便,我拉你上来吧。” 于是苏远也只好抬手随他。 倒是何萱,当即便沉下了脸,冷着声道,“你并非我陈家请来的人。”言下之意就是你可以滚了。 “我可以帮你免费算一卦啊我可是正统的天师传人,譬如我看姑娘你现在就是命犯桃花之相啊。”张子琪不忘对何萱抛了个媚眼。 “谢谢,我们一向不信算命的,况且陈家庙小,招待不起你这位大人物。”何萱的声音更冷了,隐隐有种再不滚就要你好看的气势。 “张梓淇……他其实很随便的,两个包子就好了。”苏远干巴巴地插嘴,倒不是不懂何萱的意思,但是毕竟这几天是张梓淇一只在自己身边帮忙找孩子们,欠别人的情,始终是要还的。 “看吧,苏远现在都蠢成这样了又是个瞎子我怕他会被卖掉我不放心啊。”张梓淇还不忘趁机摸了摸苏远的头,一副沧桑老爹嫁女的即视感。 真是……苏远觉得自己胸有点闷。 当然有这种感觉的不止苏远一个,何萱冷冷地一拂袖,跨上马向陈府赶去。 苏远把头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毕竟画地狱图什么的,心里实在是没底。 只是可怜了精力旺盛的张梓淇,自个蹦哒了几下讨了个没趣后,也学着苏远闭目养神,虽说眼珠子一直在滴溜溜地转。 于是就这样一路无言地到了陈家。 陈家很气派,于是连带着家丁都跟着霸气起来。 以至于把苏远这个瞎子都盯得感觉生理性不舒服。 不过苏远不知道的是,身边的张梓淇用更加凉飕飕的眼神与家丁抗衡。 何萱把苏远二人带到一间屋子,“请苏公子在此作画。” 张梓淇打量着这个不大的房间,打开门正对着便是一面白墙,除此之外连条椅子都没有。 ……太奇怪了。 “恩?”苏远有点心塞,“画纸在哪?” “不,不是画在画纸上,请画在你面前的墙壁上。”何萱向张梓淇略一鞠躬,“劳烦张公子请多多帮衬一下了。” “那是自然。”张梓淇话说得文绉绉,脸上却不忘对着何萱挤眉弄眼。 “那请等我去拿颜料。”何萱说罢,转身离开,并关上了门。 苏远只听到嘎吱一声—— “苏远,苏远,你在哪里?”张梓淇的声音颇为慌乱。 “怎么了。”苏远向声音所在地伸出手,“我不就在这里吗?” 张梓淇紧紧地抓着苏远的手,苏远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 “没事……我抓着你就好了。”张梓淇低低地说。他终于知道这个屋子的不对之处在哪里了,这个屋子里,没有窗户!所以才会在何萱关门后陷入一片黑暗。 所幸何萱很快便推门而入。 又是嘎吱一声,张梓淇抬头,逆光处的何萱全身都落满了阳光,美得像是一团光,让人不敢直视,唯恐会被灼伤。 何萱怀里抱着一个坛子,另一只手拿着大小不一的毛笔。 张梓淇从何萱的手里接过坛子,“啧……怎么这么臭,什么味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苏远也皱着眉,他是盲人,也正因如此嗅觉相对来说比普通人灵敏多了,这股味道,不但臭,而且腥。 “这是血液和墨水的混合物,也是你画地狱图的原料。”何萱倒是面无表情。 “什么血液?”张梓淇立刻接话。 “废话,当然是猪血,难不成是什么?总不可能是人血吧?”何萱挑了挑眉,盯着张梓淇问。 “这是自然,像你这么漂亮的美女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对吧?”张梓淇咧开嘴,桃花眼笑成了好看的月牙。 苏远感觉自己嘴角抽了抽,上前从张梓淇手中抱过坛子,因为实在是有点受不了这味道只好不动声色地用袖口遮住坛口。 “只有这一种颜料?可有青色?靛蓝也行,还有黑色,是万万不可缺的。”苏远拿着最细地一支毛笔,问。 “我们需要你画的图,准确来说,叫《地狱众生相》。”何萱答非所问。 “地狱变相?”苏远吃了一惊,这副由画圣吴道子所做的名画苏远作为一个画师自然是听过的,但听过并不代表他就画得出,而且苏远多画宫廷画,以画花鸟为主,和吴道子的风格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以陈家的条件,想找到一个继承了吴道子衣钵的人应该并不难,为何要找我一个在桥上卖画糊口的瞎子?”苏远想婉拒了,他很清楚这项任务对于自己来说完不成。 “苏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们把你找来,自有我们的道理。总不可能花这么大力气只为了逗你玩吧?”何萱彬彬有礼地回答到。 “可是……我的绘画风格和画圣实在是相差甚远。”苏远还想再最后的小小挣扎一下。 “苏公子,关于你说的那几个孩子,我们已经派人着手在找了。” ……不禁怀疑何萱是抓蛇的,真是十分擅长捏人七寸。 “好,不过事先说明,我只会画一个拿大刀的青鬼。另外,可以把颜料给我吗?青色,靛蓝还有黑色。” “好,我出去拿。”何萱鞠一个躬,然后退了出去。 “哎——美女别关门啊。”张梓淇急急地冲着何萱喊。 “好。”何萱重新把半阖上的门推开,冲着张子琪勾起了嘴角,眼底的情绪却是意味不明。 趁着何萱把颜料拿来的这段时间,百无聊赖的二人只好扯淡,准确来说,是张梓淇讲,苏远听…… “你说你不会画地狱图?可我那次看你画的山水不是挺好的嘛,话说你平时都画些什么?”张梓淇兴致勃勃地问。 “问这干嘛?” “我考虑要不要转行也当当画师啊?”张梓淇咧开嘴,一口白牙明晃晃的。 “你会画画?”苏远有点诧异,不知怎么就想到干脆把这个画地狱图的艰巨任务交给张梓淇算了,苏远被自己这个不负责任的想法吓了一跳,脸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 “除了算命我什么都会!”张梓淇颇为自豪地说。 ……自豪点到底在哪里……你的本职不就是算命吗? 饶是苏远也被狠狠地雷了一下,,不由扶额,过了片刻才说——“我一般也就画些花鸟什么,尤其像牡丹之类的在少妇之类的人群里购买的人还是比较多的,当然如果碰见想要装文化扮雅士之类的商贾,就画些竹子松柏山水什么的……所以说地狱图,我还真不会画……” “苏公子,你要的颜料我送到了。” 第4章 第四章 苏远从何萱手中接过颜料,每拿一瓶都要特地确定一下颜料的颜色。然后再把颜料按顺序依次放在地上。 张梓淇瞪大了眼睛,就连一直都十分高贵冷艳的何萱,也板着张脸呆在了原地,没有半分想离开的架势。 苏远感受到了背后的灼灼目光,觉得自己颇像一只猴。但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别人用这种目光盯着了,拿起笔便开始旁若无人地画了起来。 张梓淇看着苏远拿着最细的毛笔,蘸上黑色的墨水,仔细地在墙面上勾勒起来。看起来与寻常的画师作画并没什么不同。 最多就是感觉上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点。 大概是状态还不错,张梓淇暗暗揣测,心里盘算着说不定能跟着苏远一起在陈府多蹭几顿饭,想想就能省下不少钱。 当张梓淇还沉浸在午餐烧鹅晚餐鱼肉的美好幻想中,何萱已经转身离开。 却没想到就是在这看起来十分良好的状态下,直到日暮西沉,苏远仍只是用墨水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象。 要不是自己在旁监督了一整天,大概都会怀疑苏远消极怠工吧,张梓淇暗自腹诽,眼角瞥见墙上大概的形象,似乎颇有几分眼熟,“你画的……是什么?” “罗刹鬼。”苏远淡淡地答道,“小时候在寺庙里见过,隐隐还有点印象,也不知画没画对。” “挺好的……”张梓淇挠挠头,“话说,你到底是怎么画画的?” 盯了对方一整天却没能弄清楚苏远到底是怎么画画的,明明就是个瞎子是怎么做到的,虽然有些挫败,但好奇心战胜了一切,张梓淇盯着苏远,想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出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我的记性很好,虽然达不到传说中的过目不忘,但譬如颜料摆放的位置,颜色的排序,线条的分布,都可以在我脑海内找到方位。”苏远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画画的时候腿不能动,否则位置会与记忆里出现偏差,然后勾线这个部分必须一笔呵成,其它就与普通画师基本无异。” “厉害……”张梓淇赞叹道,不过对于他来说更值得高兴的大概是晚餐不单有鱼肉,连烧鹅也在内,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味道更是一点都不逊色。 吃饱喝足后,何萱将二人带到各自的房间,颇巧的是张梓淇的房间刚刚好就安排在苏远隔壁。 夜已深,月色渐凉。苏远也渐渐有了倦意,抱着薄被将要睡着之际,忽然听到隔壁传来“叩、叩、叩……”的响声,在漆黑的夜里颇有点瘆人。 像极了说书的所讲的半夜书生遇狐妖的开头,书生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半夜听到隔壁传来声音,于是好奇前去查探,却不料隔壁竟是一美艳女子…… 可是苏远不是书生,是画师,还是个瞎子,至于张梓淇,他就是个打着算命旗号的江湖骗子。 声音还在继续,也真是有够锲而不舍的,苏远揉了揉太阳穴,从床上坐起,打算干脆直接坐到声音停止。 但很显然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心或说低估了张梓淇的耐力。 苏远转身下床,随便把袍子罩在外面就出了门。 苏远来到张梓淇的门前,先是做了个深呼吸好好平复了一下因为被打断睡眠而略为不爽的心情,再伸手轻轻敲了敲门,很快便得到了他的允肯,苏远瘫着张脸,推门而入。 不过由于无论是什么时候苏远都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张梓淇倒也不以为意,而是很热络地喊,“苏远,过来。” “什么事?”苏远小心翼翼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颇有点不耐烦地反问道。 “没什么事,只不过是床太舒服了所以我睡不着而已。”张梓淇勾起了嘴角,轻轻笑了笑。 ……这理由,还真是,苏远笑了笑,“你觉得我会信?”然后顺势挨着张梓淇靠着床沿席地而坐。 “好吧我就是晚上吃撑了现在睡不着想找个人陪我聊天。” ……能找个靠谱点的答案么?苏远也懒得拆穿他了,“有什么话快说吧。” “要不然你躺床上去?我估计要说很久。”张梓淇笑了笑,伸手把苏远扶起。 苏远有点尴尬,但这种情况下也不好扭捏什么,有点僵硬地平躺在床上,还不忘补充一句,“等你说完我就回我的房间睡吧。” 张梓淇依旧在笑,然后重新坐在地上,身体靠着床沿,用后脑勺对着苏远,其实无论是面对或背对于苏远都无碍,只是很多时候自己的心在求一个莫须有的救赎。 “说真的……我真的特别不喜欢这床,尤其是这股檀香味,闻着不舒服……”张梓淇絮絮叨叨,于是苏远也就只好有一茬没一茬地接话,为了不那么早让自己睡死过去。 “没办法紫檀这种贵到吓死人的木头我们小老百姓还真消受不了,话说这是檀香味?”苏远怔了怔,想起似乎自己的房间里并没有这股味道,却又无法确定。 “……还有这里的床单,感觉像是放了很久的样子,带着一股冷冰冰的味道。” “不行张梓淇我实在是太困了。”不知是不是不习惯这股奇怪的檀香味的原因,苏远抢撑着意识继续说,“张梓淇我先睡了等下你去我的房间睡或者我们二人挤一挤都是可以的……” 苏远的声音越来越小,接着便昏睡过去。 剩下张梓淇一个人还在絮絮叨叨。 “比起这个我更喜欢的其实是你收留我的那个房间,因为屋顶破了个洞,所以晚上躺在床上,眼里满是星辰。” “早上的太阳还不刺眼,我能听见你推门嘎吱声,带着刻意得小心翼翼,阳光软暖的如你一般。” “我还喜欢你的床,虽说一躺上去便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可是床板干燥又洁净,带着阳光的干净味道。” “我似乎……只要闭上眼,就能嗅到那干净的阳光味道,还有那嘎吱嘎吱……嘎吱嘎吱的声音……” 张梓淇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都拧成了一团,但脑袋里仅剩的那一丝清明又紧绷着,坚持地搅动着大脑那最后的一点思考能力,所以结婚就是把脑子给烧糊了。 于是那最后的一丝清明随着眼皮一起落下,于是张梓淇头一歪,枕着硬梆梆的床沿便昏昏睡去。 次日清晨,何萱两个小厮去苏远房前敲门,敲了几声无人应答后干脆直接让一小厮破门而入。 里面空无一人。 何萱笑了笑,转身走向隔壁,门没锁,轻轻一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张梓淇的头靠着床沿,长腿直直地摊在地上,阳光打在他精致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苏远的手搭在张梓淇的肩上,安静的像一幅画。 何萱轻轻地笑了笑,各种尖酸刻薄之语都挤在嘴边,可眼眶却不知怎么有些酸涩,咸涩的液体从眼角处滑落下来。 苏远一向是早睡早起,只不过这个清晨,似乎有什么不对。 风和阳光惬意又温暖地淌洋在房间里,床沿边坐着一个正在熟睡的人——大约是个成年男人,还睡得正香。 苏远花了三秒才反应过来,男人大约是昨晚被自己霸占了床的张梓淇,只不过,门又是何时被打开的? “苏公子,你醒啦?”当苏远还在纠结门为何会开这个问题时便听到何萱清朗的声音,接着是故意放轻的脚步声。 苏远点了点头,然后俯身穿鞋,虽然刻意地轻手轻脚,却仍然不免惊动了身旁的张梓淇。 “怎么全身腰酸背痛的。”张梓淇伸了个懒腰,仍带着几分倦意地嘟囔道,“脖子也疼……” 张梓淇扯住苏远的衣角,“苏远吗?拉我起来一把,感觉我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苏远把张梓淇从地上拉起,张梓淇拍肩捶背,口中仍然在絮絮叨叨。 苏远脸有点烫,若不是自己霸占了他的床他也不会如此难受,但苏远向来不怎么会说话也不爱说话,此刻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默默地把头更低了些,连耳朵尖都红了。 张梓淇眼尖,瞥见苏远嫣红的耳朵,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满脸都是得意。 第5章 第五章 “何姑娘你所来是为何事?”逗够了苏远,张梓淇问向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何萱。 何萱把一直提在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说,“我是来和二位一起用早膳的。”当然言下之意是我监督你们快点吃完饭去画画别想偷懒! 和晚餐相比,早餐未免太过普通了点,一杯豆浆,两个包子和一碗绿豆粥。张梓淇颇哀怨地冲何萱抛了个媚眼,端起豆浆装模作样地浅抿一口。 反观苏远却像是饿了几天几夜没吃饭一般,以风卷残云之势搞定了早餐后便匆匆离席,并且不忘补充一句,“我先去画画了你们慢吃。” 苏远跑出房门后才意识到自己并不认识画画的地方在哪里,好在陈府到处都是家丁,跟着一个家丁来到作画的房间,直到拿起笔,脸颊都仍是烫的。 “何姑娘,我们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共享一顿早餐,这似乎不大好啊。”张梓淇冲着何萱挑了挑眉,嘴角的笑容暧昧不明。 “是么?”何萱斜了他一眼,颇俾睨地说道,“我看你和苏远二人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同床而眠似乎也没什么不可啊?” ……喂!哪里同床而眠了! “女孩子要矜持。”张梓淇继续循循善诱。 “所谓的矜持就是让我去找苏远么?”何萱眉眼弯弯,“我是监工。”说罢便转身离去。 张梓淇趁机把绿豆粥从窗口倒了下去,然后叼起一个包子出了门,喊住刚走没几步的何萱,“女孩子要做的是勤俭持家,譬如洗碗,快去吧,我帮你监工。” 张梓淇向何萱抛了个媚眼,看着满脸不甘却依旧向自己走来的何萱得意地笑,像是一只偷腥的猫。 虽说不认识路但那句话怎么说的,走遍天下有只要一张嘴能吃能问就够了啊,张梓淇被家丁带到苏远的所在地后不忘冲家丁小哥抛了个感激地媚眼,被其无情忽视。 张梓淇表示很受伤,浮夸地捂着胸口小跑进房间。 苏远背对着他画画,连头都没回。 苏远当然是听到了声音的,也猜到了来人是张梓淇,但他作画一般不能分心也不知要怎么和张梓淇开口道歉,干脆当他不存在。 张梓淇哼哼,把头凑过去看见苏远一脸凝重的表情,自知不是打扰的时候,于是随便扯了张纸拿着笔墨也开始自顾自地画起画来。 直到何萱踏门而入,几乎是同时,张梓淇便抬起头冲着她灿烂一笑。 何萱也回以一笑,眼睛却看见张梓淇摊在地上的画,当即就面色一沉。 张梓淇画了一朵牡丹。 牡丹画得很好看,但并未画完,目前只有一朵碗口大的花,还未画枝叶。 颜色更是十分好看,是那种十分暗淡的红色,却也正是这种颜色,使牡丹看起来愈发艳丽大气。 “你用的是什么颜料?”何萱沉着声问道。 “就是你抱来的那个坛子里的颜料啊,怎么了?”张梓淇盯着何萱问。 “除了苏远,谁都不能用这个坛子里的颜料。”何萱低声说。 “嘁,又不是什么好看的颜料,还那么臭,颜色又重又稠。”张梓淇不满地说。 “除了苏远,谁都不能用这个坛子里的颜料。”何萱的声音更加阴沉了,脸色也十分不好看。 就连苏远,也放下了画笔,虽然看不见,但此刻的气氛不用看也知道十分不好,压抑得似乎空气都沉了下去。 何萱说罢便转身出了门,留下冷冷地一句话——我去准备午饭,等会会差人送到这里来。 “嘁,不就是墨水和猪血么?”张梓淇颇不屑地说。 苏远没说话,扭头拿起画笔继续作画。 张梓淇略不爽,气哼哼地出了门。 苏远喊了他一声,没应。 张梓淇没过两分钟又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一碗不知是他什么地方讨来的浆糊,张梓淇拿起之前他所画的那张画,在背面图上了厚厚一层浆糊,然后狠狠往墙上一拍,把画粘在了墙上。 “哼,本小爷大作,放这里是你们占了便宜去了。”张梓淇把画粘好,拍拍手,故作不屑道。 这次送午饭的倒不是何萱了,而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放下食盒便匆匆离去,连话都没说一句。 张梓淇夹起一片炒肉,肉很嫩,汁也入味,满意地放在嘴里,说,“何萱那娘们肯定还在生气,也不知道她莫名发什么火,不过她不在也好,乐得清静。” 苏远没说话,低头扒了一口饭。 于是讨论也就嘎然而止,安静地吃了一会饭后,张梓淇忍不住问道,“你还有多久能画完?” 关键是我压根不会画,当然这种事只能腹诽,苏远淡淡的答道,“明天吧。明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第二天,张子琪看着墙上那个凶神恶煞的罗刹鬼,脖子上带着白骨做成的环,手里握着把闪着寒光的大刀。 虽说画得的确很生动传神,但是……感觉和地狱变相图,并没什么关联啊。 “画完了?我感觉像是《罗刹鬼图》而不是《地狱图》。” 苏远也不恼,“尽我所能的最高水平。” 何萱倒是没说什么,淡淡地扫了一眼墙壁上的罗刹鬼,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合格。 苏远看不见,但对此何萱没有说什么重画之类的他就很满足了。 接着何萱把二人送到陈府大门口,对苏远说,“你所说的那几个孩子我们已经在全力寻找了,但至今仍然没有消息,只要找到我会通知你的。” 苏远点了点头,只要是尽了自己所能,虽说现在仍没有孩子的消息,但至少为自己寻一个心安理得。 生活又重新变得正常而无聊起来,唯一的不同大概是身边多了一个唠唠叨叨的张梓淇,无论任何时刻。 苏远对此……不喜欢却不讨厌。 夏天的日头未免太长了点,苏远擦了擦额头的汗,肚子也不甘地咕咕叫唤起来,面前的画卷却未曾少一副。 张梓淇递来了一个香气腾腾的烧饼,里面夹着蘸了酱的烤肉以及少许的咸菜,便宜又好吃。 苏远知道今天张梓淇帮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算命,收获颇丰,于是道了声谢接过烧饼。 烧饼很香,大约是刚出炉的原因,正烫,苏远咬了一口,差点把舌头都烫了下来。 身边的张梓淇也咬了一口,吃痛地惊呼一声,于是向苏远提议到,“要不我们去茶楼喝口茶小憩?” 苏远婉言谢绝,张梓淇倒也没强求,一个人跑到了茶楼,茶楼很热闹,说书的在里面讲得正欢。 苏远拿起烧饼,轻轻吹了吹,囫囵就吞进了肚子里,他是真的饿了。 太阳渐渐向地平线滑落,身边的摊子也都渐渐收摊了,苏远叹了口气,抱起画卷,打算慢慢回家。 一直到家,家中空无一人,苏远心中竟莫名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感,不清不楚。不过他现在在想的是另一回事,张梓淇是呆在茶楼到现在还没回来,还是说——永远不会回来? 不过这种想法很快便被苏远忽略了,就当是让一个路过的旅人借住了几日大家相处的还算愉快于是现在他要离开了。 这种相遇也不算坏,苏远架好柴火,现在对于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烧水煮面条——因为最近生意一直不好,于是只好选择了最低成本的面条。 “哧溜——”苏远娴熟地拿着筷子吃面条,如果不是眼睛上的白布,压根没人会怀疑他是个瞎子。 门嘎吱一声——苏远颇有点欣喜的抬头,应该是张梓淇回来了。 又是嘎吱一声,嘎吱——不堪重负的门砰的摔在地上。 不对,不是张梓淇,苏远特地没关门,如果是张梓淇应该是推门而入,决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声响的。 但,心中还是这么期待着——张梓淇用毫无诚意的抱歉声说不好意思用力过猛不小心把门弄坏了云云…… “你是画师苏远?”一个并不友善的男声响起。 “是,你们是?”苏远听到渐渐向自己家靠拢的脚步声,似乎是把自己整个家团团围住。 “无可奉告。” 苏远也就不再多问,心中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一个瞎子,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人劳师动众。 远处的马蹄声愈发接近。 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下苏远反倒是愈发淡定了,简单掂量一下就能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这资格,毕竟自己一没财二没权三更不可能和别人结仇拉怨,那么这群人的目的肯定是这几天一直住在这里的——张梓淇。 但碰巧的是张梓淇今天碰巧小赚了一笔碰巧去茶楼喝茶到现在仍然没有回来。 这样想着苏远干脆就坐了下来,继续吃完自己那寡淡无味的清汤挂面,面条有点凉了,不过幸好是夏天,凉没凉也没多大重要。 “吁——”的驭马声伴随着马的嘶鸣声,一道身影利落地从马上跳下来,竟是何萱。 “苏公子,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你。”何萱鞠躬。 “啊?”听到这个声音,苏远怔住了,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关于你画的《地狱图》,出了一点小问题,希望苏公子能跟我回陈家看下情况。” “哦好。”虽然好奇为何单单只是请自己回去需要这么劳师动众,但既然是自己的画出了问题肯定是要去看看的。 苏远又想到了自己之前的那些小心思,脸颊颇有几分发烫,于是不忘给张梓淇留了一张纸条。 ——我去陈家修改画了,勿念。然后压在还剩半碗面汤的碗下。 第6章 第六章 “苏公子,请上马。一路略有颠簸请多包涵。”苏远坐在一个身高马大的汉子身后,一路快马加鞭,到达陈家时差点把肺都颠了出来。 苏远想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强忍住想吐的感觉,随着何萱来到了曾经作画的房间。 “并无什么异常啊?”苏远反问,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自己与其它几人的心跳声,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个盲人了。”何萱扶额,不过经苏远这么一搅和,凝重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你画在墙上的罗刹鬼,不见了。”何萱沉声说。 “什么?”苏远也是吓了一跳,虽说传闻中的确有画龙点睛然后画中的龙便真的化成了真实的存在,但那都是在画得极为生动传神的情况下。虽然没法看见,但苏远对自己的那副画还是有底的,连形的没画准,更别谈神韵了。 “的确,并且画消失之后,府里渐渐有下人失踪了,更有谣言说是被鬼吃掉了。”何萱顿了顿,“可是第二天早上天一亮,鬼又会自己回到墙上,但失踪的下人们,却没有找回的。” “怎么会这样。”苏远不敢相信,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一幅画,怎么会发生这么离奇的事情。 “所以……迫不得已,我们找回苏公子你,希望你能有什么办法。”何萱恳切地说,一脸期待地望着苏远。 “我……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老实说我现在仍然有点不敢相信,但既然是与我有关,只要是你们用得上我苏某的地方,我一定尽我所能。” “谢谢。那么第一件拜托苏公子的事情,不知道苏公子是否愿意在这个房间里住一晚,被褥我已经准备好了。” “没问题。”苏远头脑一热,就答应了下来。 躺在冰冷的被褥上,苏远一腔热血也渐渐凉了下来,慢慢也就有些后悔,一是无法相信真会有画里的鬼跑出来吃人这种事情,二是这事着实吓人,苏远虽一向不信鬼神,此刻也不免用被子裹住了头,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团。 恐惧中反而灵光一闪,想测试画中的鬼是不是真的跑了出来,只要用手试着感受一下原来画画的地方是否还有颜料的痕迹便可以知道了。 苏远探出一个头,一狠心从被子里爬起,哆嗦着把手伸向墙壁。 “苏远!” 苏远本来就处于极其紧张的状态下,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摔在了被褥上,两只腿都软了。 还好有人在后面扶住了苏远,“苏远原来你这么胆小啊。”熟悉的戏谑的声音。 “张梓淇,你怎么会在这里。”苏远稳住了身形,盘腿和张梓淇并肩坐下。 张梓淇大大咧咧地用手勾着苏远的脖子,凑到苏远的耳朵边,“我要和你讲一个故事。” 时间回到今天正午,太阳最高最热的时候,张梓淇跑到茶馆听说书人说书。 虽然说书人说的故事大抵是——狐妖书生半夜相遇,富家小姐与不成器的家丁私奔,某某贪官家中的美貌小妾与贪官的儿子勾搭等等老掉牙的故事,但不妨碍张梓淇和别人一起起哄。 直到茶馆快关门,张梓淇等一干人才散去,想到那差不多也是苏远的收摊时间,张梓淇匆匆向桥上赶去。 却没想到会撞上之前在台上唾沫横飞的说书人。 对方也是一怔,不过随即就勾起了嘴角,算是打了个招呼。看起来意外的儒雅又精明。 真是矛盾的气质,张梓淇这样想,“你好,我叫张梓淇,不小心撞到你了,抱歉。” “我觉得你不该为这事对我说抱歉,而是,我之前的说书你似乎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吧?” 张梓淇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不过很快便恢复自然,“因为你说的那些故事我都听过了,所以难免少了些新意,于是听得也不算认真。” 说书人似乎是没想到张梓淇会这么大方地承认,竟是愣了愣,然后拉住正欲走开的张梓淇,“不知是否可以占用张兄你几分钟,我要再和你讲个故事,关于陈家。” 说书人发扬了他依旧的矫揉造作,天马行空,不负责任的风格,讲了一个凄美老套的爱情故事。 陈家的先祖,也是奠定了陈家盐商地位的人,最开始,只是一个书生,如全天下所有的书生一般,想着某天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然后在美好的幻想里,啃完手中那半个冷掉的干馒头,继续埋头苦读。 不过读书也是要凭天赋的,书生寒窗苦读到二十多岁,仍未高中。 书生于是发毒誓,说今生不高中便不娶妻。这誓言可是吓死家中的两老了,老人家还等着抱孙子等着子孙满堂呢,不成亲怎么行? 软的——你看看人生不一定只有高中这一条路走的,你看看隔壁杀猪的,街头打铁的,他们不都没考上吗?可你看看人家现在儿子都那么大了云云…… 劝说无效。 硬的——你要是不成亲你就没有我这娘(爹)了! 依旧无果。 两老气得没有办法,却又拗不过倔强的儿子,只好天天去庙里求神拜佛,盼着书生的木头心哪天能春心萌动一回。 或许是二老的祈祷当真被上天听见了,他儿子还真就迎来了一朵桃花。 不过这朵桃花也有点不好摘,她是途经此地的御史大夫之女何氏。 二人是在庙会的那天相遇的,那天风轻天蓝,河边柳树新抽了嫩芽,太阳照向叶子绿得透亮。 君子淑女相遇在柳树下,相视之间都不自觉的红了脸,书生在何氏的鬓间插一朵桃花,何氏的脸比花更娇媚。 当很显然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是得不到何父的支持的。 就连一心只想抱孙子陈父陈母都对此不抱期望,只好劝自己家的呆瓜儿子别痴心妄想。 书生呆坐在家茶不思饭不想,何氏在家终日以泪洗面。 但那何氏也是个有勇气的,半夜从家里出逃找到书生,只问了书生两个问题,“我已经抛弃了我的父母,那你愿意抛下你的父母和我一起走吗?” “以及,我从家里带了些金银细软,你能靠这些钱经商养我吗?” 于是二人当晚私奔了。 但御史大夫是什么人,从二品官。二人再怎么小心,还是免不了在一个小镇上被发现。 在何氏的苦苦哀求下,书生被打了个半死却还是捡回了一条小命,而何氏被何父带回家,匆忙找了个当地进士出身的小官下嫁。 书生一直记得何氏是这样跟他说的,“只要你不嫌弃,我愿等你家业有成,等你回来接我。” 事实证明何氏的眼光的确独到,书生虽然读书不行,但靠着何氏的那点金银,还真就发了家,成为那里数一数二的富商。 但等书生意气风发地回家找何氏,却被告知何氏在出嫁那天,自杀而亡。 “真是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但最后发了家的书生还不是娶妻然后生了一堆娃,所以说故事永远不能说最后的结局。”张梓淇不耐烦地打断说书人,“不好意思啊,你这个故事依旧没能打动我更没有震惊到我,我要回家了再见。” “咳咳,故事还没完呢,有一件事情,对书生的打击远比何氏自杀更大。”说书人略有些尴尬,然后一字一顿地说。 当初何父拒绝书生的理由根本不是什么门不当户不对,而是,嫌弃书生多次参考落第。 “这打击的确有点大。”张梓淇讪讪地说,“然后呢?” 书生心有不甘,却又无处发泄,虽说他现在有了很多钱,可是自古商人最贱,商人再怎么有钱还是得不到别人的尊敬。可是自己也大了,想读书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书生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儿子的身上,立志要培养出一个进士来。 可是偏偏书生的儿子也和书生一般,读书不行,却个个都是经商的好材料。 书生又气又怨,明明是请的最好的老师,却不如街上打铁的儿子在私塾外偷听学得好。 为此也经常暴打儿子,饿饭,跪在地上跪一天什么的更是常有的事。 但即便是这样,直到死,书生也没能看见自己家里有考上进士的那一天,别说进士,上榜的都不曾有一人,于是书生郁郁而终。 于是这个传统也就在陈家流传了下来,一代比一代打得毒管得严,生意也是越做越大,可偏偏还是无人上榜。 “都成执念了啊。”张梓淇笑得云淡风轻,一脸的欠扁,对于这样的有钱人家的秘史谁都喜欢听,反正也就是听了找个乐子,也没谁去深究事情的真假。 “恩,所以到这代的陈家家主,为了斩断这执念,特地把自己的儿女都送到外地托亲戚管教。”说书人倒是一本正经。 “所以呢?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张子琪也是有点烦了,收敛了笑容反问。 “可是现在的家主对于自己小时候挨的打以及儿子们的不成器一直耿耿于怀。可儿子们又不在身边,于是他想着自己小时候挨得打……心中更是愤愤。” “哦我懂小时候经常挨打等长大了就会想着怎么打别人,这是病。” “对,可是能被他打的儿子却又远在外,所以,你猜他要怎么做?” “啊?” “想来你也猜不到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他收养了很多孤儿,把他们当亲儿女对待,给他们吃穿,教他们认书识字,也会因为一个不小心的错别字,把他们毒打一顿。” 张梓淇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关于这种事,完全不是愤愤骂一句“这个变态渣滓。”的局外人所能理解的。 “而就在不久之前,我偶然看见他去了城外的破庙,破庙里似乎住着一群的孩子。”说书人的脸上浮现起一抹诡异的微笑,似乎一切都是为了等这一刻。 苏远!张梓淇大概知道为什么这人要拉着自己讲这么久的废话了。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张梓淇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某种认真的表情,盯着说书人问。 “我啊,我就是在茶楼里说书的,叫宋景。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张梓淇。”张梓淇扔下这句话,匆匆向苏远的小破屋赶去。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苏远觉得这事要是告诉桥下的说书先生,足够他添油加醋说一个月。 我先是去你家找你,发现你不在,猜到你可能是来这了,于是就跑过来了。 “唉等等我明明留张纸条给你呀。就用面条压在桌子下。”苏远打断他。 “我说你怎么还放碗面条在桌子上,纸条倒没注意。” “我赶过来时发现府里竟然都没什么人了,于是翻墙进来了,还好我记性好,还记得这个房间,我就躲在门后面,你们竟然都没发现哈哈哈。” 经过这么一插科打诨,气氛也缓和了起来,于是苏远笑着说,“还好你来了,要不然想着我的画跑了就有点吓到。” “不,苏远,他们是诓你的,罗刹鬼还好好的在墙上面。”张梓淇盯着空白的墙面,沉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因为我家酥胸是盲人就变着法的骗人家呀_(:з」∠)_你们这群坏人(?ω?) 第7章 第七章 “为何要诓我?”苏远笑了笑,“我应该没有让他们这样大费周章的价值吧?” “坦诚来说,你的确没有,如果不是那伙孩子的话。” “也应该与你有关吧?”苏远偏过头,头发不小心钻进了张梓淇的脖子,痒痒的,配合着苏远带点笑的低声,“你和何萱是认识的吧?” 张梓淇第一次听见苏远用这种带着点轻笑的语气说话,感觉十分奇异,愣是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干笑两声道,“何萱在搞什么鬼我可不知道啊,我是站你这边的啊兄弟,这不我特地来带你去救人了么?” “我带你去孩子们的所在地,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张梓淇拉着苏远,收起了之前那副不正经的笑脸,严肃起来。 苏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事实证明张梓淇真是一个很好的带路人,一点都没有磕着碰着。 先是一阵风拂过,苏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是嘀嗒嘀嗒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这是哪里?”估摸着大约还是凌晨,露重风更凉,苏远没有忍住搓搓手,问。 “那伙孩子,就在前面的屋子里,我们站在院子里。”张梓淇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听他人所言怎么都不如自己的亲眼所见。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慢慢凉了下来,风再怎么凉却也并无太大感觉了。 院子不算太大,布置得也简单,一角架了个棚子,上面绕着南瓜藤子,也有一两个小小的未成熟的南瓜,藏在宽大的,毛茸茸的叶子后面。 夏天坐在下面应该是十分阴凉舒适,尤其是,看着跪在炎炎夏日里的孩子,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流进眼睛里辣得眼睛都睁不开…… 一眼望去,屋前正对着一块突起的石头,石头的表面凹凸不平,有很多尖锐的棱角,石头的表面呈一种可怖暗红色,尤其是棱角处,红得吓人。 跪在这样的石头上的孩子,娇嫩的膝盖很快便被刺穿,流出鲜艳得像是在燃烧的血液,坚硬的石子硌着膝盖骨头,却痛得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 起来时小小的碎石子也跟着嵌入膝盖,一直等到重新长出新的肉,石子都仍嵌在里面,一到阴雨天便会钻心地疼。 棚子下摆了张石桌还有石凳,石桌上放了根细细地竹鞭,竹鞭上满是小小的倒刺,一旦打在手心里满是小小的伤口。 张梓淇拉着苏远走到了门前,轻轻推开了门,苏远终于知道嘀嗒嘀嗒的水声是从何而来了,这个房子漏水,嘀嗒嘀嗒。 阴冷潮湿的房子,张梓淇觉得自己膝盖有点发酸,由此也可以知道这些膝盖受了伤的孩子是何等钻心的疼了。 孩子们很快都惊醒了,匆匆从床上爬起,整个过程没有半点声音。 苏远闻到了一股很重的血腥味,然后是熟悉的,嘶哑的声音,李二狗的声音,他说,“苏远哥哥?” 声音里满满都是不敢置信。 接着其它的孩子都低低地抽泣了起来,声音断断续续。 苏远向李二狗走过去,越是靠近他一步,血腥味就越重,苏远抱着李二狗,低低地说些什么,声音也是哽咽的。 好几个孩子凑了过来,抱着苏远哭,不知是谁碰到了哪里,李二狗吃痛地呲牙咧嘴,苏远松开了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李二狗盖在身上的被子。 张梓淇也把头凑了过来,不由被吓了一跳,膝盖处血丝混合着尘土,只是用清水简单地清洗了一下,外翻的皮肉里隐隐可见森森白骨。 苏远虽然看不见,但也察觉到了膝盖的伤势定然不会轻,不过此时并不是哭的时候,当务之急,应该是怎么逃出去,苏远抬头,“张梓淇,可以带我们出去吗?” “否则我为什么要带你过来?”张子琪挑了挑眉,“得令,请你们就放心大胆地跟我走吧!” 众孩子都欣喜地笑了起来。 “要走你们走,苏远哥哥,放我下来,你们走,我就在这里,我不走了。”李二狗被苏远抱在怀里,低声说道。 他努力扬起头,露出了介乎于孩子和少年之间的下巴,眼里有泪光闪烁。 “我抱你走,跟我走。”苏远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得更紧了些。 “现在快天亮了,那个人,那个人就快来监督我们读书了,他马上就会发现了,等会……等会连你们都走不了了,我的膝盖已经残废了,以后也好不了了,我跟你们一起,会拖累你们的。”李二狗说,声音里透着股虚弱劲。 “没关系,我抱着你,我们走。很快就出去了。” “不,那个人不会放过我们的,以后怎么办呢?我永远都是废人一个了,你们快走啊!”李二狗突然发力,双手推开苏远,苏远一个趔趄,二人一起掉在多人合睡的大地铺上。 李二狗痛得脸都扭曲了,嘴角却是上扬着,对着苏远笑了笑,说了几个字,声音模模糊糊。 孩子们都哭得不成样子,声音哽咽地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二狗哥哥,我们一起走吧。” “不了,二狗哥哥走不动了,二狗哥哥太累了,以后只能你们自己走了,了了,别哭,还有张文泽,你照顾好大家。”李二狗笑着说,伸手擦干了了了脸上的泪,不忘捏了捏她秀气的鼻梁。 微光从漏水的地方洒下,房间里也越来越亮,张梓淇拉着苏远,孩子们牵着苏远的衣角,谁都没有回头。 开始是安静的,慢慢地走,但天光越亮,心底也愈发害怕,到最后玩命般奔跑,不知要去向何方。 直到太阳高悬在头顶,大家也都脱力了,倒在一个小溪边俯身喝水,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泡在里面。 “这是哪里?”喝了水,再歇息了一会,整个人才慢慢缓过来了些,苏远问。 “不知道,应该是出了姑苏城了吧。”张梓淇索性直接躺在地上,淡淡地答道。 “二狗哥哥。”最小的了了轻轻说到,然后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 其它孩子也都哭了起来。 其中一个孩子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二狗,二狗哥哥,之所以,会,会受那么重的伤,是,是因为,他把我们,我们要受的罚,都,都承担了,下来。” 苏远不说话,把了了往怀中抱得更紧了些。 张梓淇闭上眼,之前李二狗凑在苏远耳边说了些什么来着,声音模模糊糊的,怎么都听不清。 那时天还没亮,李二狗抱着苏远,凑在苏远的耳边,一直重复着一句话,等等! 张梓淇猛然从地上坐起——李二狗重复的口型是三个字。 没关系。 没关系?张梓淇觉得一句话隐隐有些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没关系的前一句是对不起,莫非是苏远在后悔是因为自己没照顾好他们所以为此感到抱歉吗? “对不起,了了,对不起。”苏远抱着了了,不住地呢喃,“如果不是我没看好你们,如果我能去早一点……” 还真是……张梓淇笑了笑,打算招呼着大家起来了,苏远的家肯定是不能回去了,那么之后呢?到底该何去何从? 张梓淇颇自嘲地勾起了嘴角,所以说头脑一热最后头疼的还不是自己。 大家都站了起来,好几个睫毛上还挂着泪,鼻头红红的,模样十分惹人疼。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苏远问,竟出乎意料地笑了笑。 “不知道。”张梓淇耸耸肩,然后走到了苏远的身边。 “你没安排好?” “你当我是谁?”虽然明知苏远看不见,但张梓淇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是谁?”苏远也就顺着张梓淇的话问了下去。 “我叫张梓淇,是个打着天师算命的名号四处骗钱的江湖术士。”张子琪答得倒颇坦诚。 苏远的脸上写满了不信。 “这可是我的最大机密关乎我的生命前程的事我都告诉你了。”张梓淇装模作样地哼了两声,扔下一句话,“信不信随你。” 信你才有鬼。苏远默默腹诽一句,想着要是说出这一句话来定又会多出好多争执,毕竟张梓淇是个不依不饶的主,于是把话吞下肚,招呼着孩子们围在一团,商量后路。 “那个。”张文泽拉了拉苏远的衣角,“苏远哥哥,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我……我不想再回姑苏城了。” “听这个张梓淇哥哥的吧。”苏远摸了摸他的头,脸色骤变。 “怎么了?”张梓淇立刻就注意到苏远的异常,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我听到了马蹄声,有很多匹马,向我们这里赶来。” 不用猜也能知道是哪些人,不出意外地话大概是来灭口的。 张梓淇的脸色也不好看,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旁的河,突然灵光一闪,张梓淇问,“你们会游泳吗?” 孩子们都纷纷点头,就连最小的了了都会,最后唯有苏远一个人是旱鸭子。 “苏远等会我拉着你,孩子们,快点游,最好是潜水,跟着我游,看看前面有没有灌木什么的避避风头。” 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蹦下去,溅起的水花洒在苏远身上,冰冰凉凉的。 “最后是我们了。”张梓淇拉着苏远跳入水中。 苏远觉得颇有几分投河自杀的感觉,不由得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于是不幸被灌了好几口水。 “咳咳咳!”苏远从水中探出头,鼻子嘴巴甚至连耳朵里都是水,看起来好笑又狼狈。 孩子们纷纷回过头。张梓淇用手招呼着让孩子们先走,然后用一只手把清瘦的苏远夹在腋下。 看向苏远的脸时,张梓淇怔住了。 苏远鼻梁挺拔,皮肤也白嫩,平常侧脸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美男子,就连眼睛上覆着的白绫都成了装饰品,但现在,白绫浸了水,变的透明起来。 于是苏远紧闭的眼上那道可怖的伤疤也跟着昭告天下。 从眼角蔓延到眼皮上一直到穿过鼻梁,又长又深。 第8章 第八章 直到苏远的轻声呼喊,张梓淇才回过神来,“准备好了吗?深呼吸,憋口气,我潜水的话快一点。” 张梓淇的泳技倒一点没自夸,带着苏远一个大男人仍然游得游刃有余。 身后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在水波的放大下仿佛就在耳边。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单调的划水声和换气声。 但是从早上便开始奔波,直到中午喝了几口水又开始游泳,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体力也渐渐不支。 “前面有灌木!”是张文泽惊喜的声音。 “躲在灌木后面!” 张梓淇一声令下,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把头在灌木下缩好,还得防备着灌木的尖刺,藏匿好之后,有的只剩劫后余生得喜悦。 马蹄声越来越近,骑在最前面的是一身红衣的何萱。 红装鲜艳到刺眼,背后竟是一顶官轿。 “这么夸张,官商勾结,果真不假。”张梓淇喃喃,顺手把一个好奇探长脖子的孩子拍下去。“从现在开始,不许动,调整呼吸,把呼吸放慢。” 苏远也知道这些人差不多就快到了,只能默默地乞求着他们能就这样走。 但天不遂人愿,偏偏这一众人就在此下了马。 孩子们都被吓到了,张文泽咬着嘴唇,喊了声苏远哥哥,声音带着哭腔。 “没事,他们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会,不会发现我们的。”苏远摸了摸他的头。 本来的确没有发现,正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何萱突然跳下水,墨色长发在水中披散开,裙袂绽放,像一朵盛开的红莲,美得就连是年纪尚小的张龙文都羞红了脸。 张梓淇也微微失神,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何萱今日所穿的,竟是嫁衣!脑袋上的沉重首饰被她摘下,随手就扔进了河里。 张梓淇看着她把纯金首饰随手就扔在河里,心里恨不得立刻钻河里就去捞。 “苏公子,好久不见。”何萱浑身湿淋淋地站在苏远张梓淇面前,艳光逼人。 所以张子琪也没有忍住退了一步。 “请跟我走一趟吧,二位。”何萱笑了笑,“你们拐走了陈家养子的事,应该要好好谈一下了吧?” 二位?二位! 虽然不知何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这个结果很显然是二人所希望的。 张梓淇笑嘻嘻地盯着何萱看,凑进她身旁说,“美女,你扔河里的首饰我们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何萱没说话,算是默许。 苏远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张梓淇把他拉上岸,而后蹲在岸边,一双眼睛都发着光地盯着何萱,这勉强也能算是美女出浴图吧。 会有这种想法的当然不止张梓淇一个,岸上的官兵也差不多都是一个表情,就连坐在轿子里的知府都探出了头来。 何萱倒毫不在意地从水里走了出来,但其实并无太大差别,因为嫁衣又厚又重,之前穿着不觉得,但浸过水后才发现,除了衣服颜色更深了点之外基本无差。 张梓淇一脸失望地冲着何萱挤眉弄眼,这才发现在场所有人除了苏远之外都是耷拉个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苏远一向认为自己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竟然有朝一日能进监狱。 监狱大多都是几个人一组,但自己还算幸运,和张梓淇两个人一起待一个监狱,大概是监狱里的特别优待吧。 “那些孩子怎么样?”苏远问。 “不知道,但何萱的金首饰还是值不少钱的,他们应该不用担心,本来就是流亡的孩子,自己肯定能照顾好自己。”张梓淇耸耸肩,“相比之下更应该担心我们自己吧?” “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不知道会被流放还是怎样?” “你倒是无所谓,就是连累的小爷我还得跟着你一起受罪。”张梓淇嫌弃地哼哼。 判案也是一番麻烦事,首先是在衙门由知府审理,对方是有备而来,收养小孩的文书,苏远当晚被请回陈家等,人证物证俱全。 至于苏远他们么,倒还真没什么好辩解的,毒打孩子又不犯法,但他们把这些孩子带走就不行,这些孩子名义上是陈家养子,他们属于拐卖孩童。 于是二人老老实实地签字画押,表示这些事情的确是他们做的,不想反悔也没有冤屈。 这样的剧情倒是憋死围在外面看戏的众人了,谁不喜欢看官商勾结逼死百姓,然后百姓历经艰难申冤。 都准备好烂菜叶了,却是这样的戏码,一方证据确凿,一方老老实实交待。百姓表示很不开心,要把添油加醋的说书人拖出去打一顿。 但仅仅只是这样是不能判刑的,没过几天后,又来了一个人询问,尤其是——“二位可有什么冤屈?”这句话,起码问了三遍。让苏远二人苦笑不得。 这次等待的时间有点长,张梓淇觉得自己待在监狱里都发了霉,看着隔壁互帮对方抓虱子的囚犯们,不由玩心大起。 趁苏远不注意,眼疾手快地扯掉苏远的一根头发。 对方吃痛,回过头来。 张梓淇笑得一脸明媚,说:“你头发上长虱子了都,我在帮你抓虱子。” 苏远用手拢了拢头发,头发又油又乱,又是夏天,要真有虱子也不奇怪。于是笑了笑,说,“谢谢,但我不怎么习惯,还是算了。” 又是许久,大概是监狱里时间过得比较慢,又或许是监狱里的气氛比较压抑,连一向嘴闲不下来的张子琪都渐渐安静了下来,一股腐烂的味道在监狱里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在监狱里无论白天黑夜还是时间都没有多大意义,还未等来判决书,却等到了释放令。 苏远不做声,反倒是张梓淇,一脸激动地问,“我们真的可以出去了?为什么?真的吗?” 那个满脸横肉的,看起来凶巴巴的狱卒实则倒颇和善,耐心地解释道,“据说是陈家把这个案子撤了下来,说那些个孩子都找到了,念你们并没伤及孩子,又是初犯,所以放过了你们。” 说罢又叹了口气,“年轻人啊,下次别再做这种犯法的蠢事了,害人害己啊。” 经过一段长长的通道,终于出了监狱,外面的太阳很大,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张梓淇晃了两下,一时没站稳,栽倒下去。 却被人稳稳接住。 苏远?这是张梓淇的第一个想法,不过立刻就被自己否定了,苏远是个瞎子,怎么可能这么稳地接住自己。而且这个人身上带着皂角清香味,不可能是和自己一起在监狱待了几个月浑身臭哄哄的苏远。 张梓淇感觉自己的世界由模模糊糊逐渐清晰起来,眼前是一张儒雅好看的脸,想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是说书人宋景。 待他想起来时,宋景已经和苏远十分熟络起来了,二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天,把站在一旁的张小爷忽略。 张小爷火蹭蹭蹭蹭就上来了,挤在二人中间,皮笑肉不笑地对宋景说,“你消息挺灵通的嘛,就知道我们出来了,还守在门口等着。” “因为你们俩能出来就是大爷我的功劳啊。”宋景颇得意的笑,露出一口的大白牙。 “此话怎讲?”苏远问。 “就你还大爷。”张梓淇张小爷在一旁不屑地哼哼。 宋景一脸淡定地忽略磨牙霍霍的张梓淇,回道,“哦,这简单,我只是把陈家先祖和何氏那凄美感人的爱情故事联合全姑苏城的说书人分不同时段在不同地点把这个故事讲一遍。” “这么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大家当然都是很喜欢听的,所以这个故事现在是整个姑苏城都知道了,还出了话本,对了,还被书会先生(宋代的称呼,相当于现在的脚本作家)改成了戏本,在明天城里最有名的勾栏演出。” “对了你们要不要来看,我有特权的,可以免费带你们去看,演出的人可是林然啊,杂剧界里神一般的存在啊。” 一旁的宋景还在滔滔不绝,苏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书先生都比较话多的原因。 “所以说,其实那些孩子并没有找到对不对?”苏远忍不住出声打断。 “对,只不过是陈家为了放出你们所找的借口罢了。” “你添油加醋讲了一个爱情故事,然后呢?”终于可以插i嘴,张子琪问。 “然后就完了啊,我告诉那些讲故事人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家纷纷表示很有兴趣。于是陈家坐不住了,当天下午就找到了我。”宋景笑道,“我是不是很有才?他们怕我把后来的事情说出去,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我以这为要挟,他们就乖乖把你们放啦。” 最后总结式地补充一句——“我宋大爷别的爱好没有,唯一的爱好就是管闲事!还特别乐于助人,所以你们不用谢我,写三千感谢函给我就好。” “谁要给你写三千感谢函,多管闲事。”张小爷很不爽。 苏远脸上有点尴尬,向宋景鞠了一个躬,很郑重地说,“之前张兄只是在说笑,还请宋兄海涵,我和张梓淇,在此,向你道谢,如果不是宋兄的大恩大德,现在我们也不知会被判什么刑。” “好说好说。”宋景伸手把苏远扶起,“不必这么客气的,至于我说的什么三千感谢函是开玩笑的,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第9章 第九章 第二天张梓淇本着有戏看不看白不看的想法同宋景一起去了勾栏,当然也不忘拉上苏远凑数。 等到三人匆忙收摊赶到时,正是未时刚过,太阳挂在头上还热很。 戏还未开演,大堂里就已经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不单单是座无虚席,还有很多没有位置的人拥在最后,努力掂起脚。 张子梓淇紧紧拉着苏远,努力挤出拥挤的人群,手心里黏黏的全是汗。 宋景没骗人,他不单有位置,还是前三排的好位置。相比后排的拥挤,前面就松散安静多了。 安静地能让人听见一些很不舒服的低语。 “瞎子来看戏?哈哈稀奇真稀奇。” “瞎子能看什么,白白浪费了一个这么好的位置!” “就那瞎子的一脸穷酸样,这个位置真的是他的?” …… 张梓淇的拳头握紧,脸色十分不好看,他回头望去,每个人的脸都不同,有的讥讽有的可怜,还有孩子好奇地伸长头向这边张望。 苏远笑了笑,“我也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是白白浪费了此等的好位置,嘴长在别人身上就随他们说罢,更何况他们说的是实话。” 宋景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苏远,赞了一声,“苏兄好度量。” 一中年男子走上台,敲锣,接着中气十足地说,“杂剧《桃花缘》,开始。” 先是歌舞,舞姿曼妙,丝竹之声更是悦耳,只可惜苏远看不见,音乐上更是没有半分造诣,明明是天籁可自己却一直想打盹。 听见身旁的二人啧啧称赞声,于是苏远又强打起精神来让自己不睡过去。 歌舞过后便是正杂剧。 书会先生把书生与父母的情节删去,只是简单交待了书生屡次不中,为了转换一下苦闷的心情,外出参加了庙会。 这时走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穿着长衫,带着书生帽,一脸苦闷,又呆板,就连走路都是僵的。 可是即使这样,他也是好看的,皮肤白净,鼻梁挺拔,樱红色的薄唇上扬,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就是那一对柳眉了,过分秀气也过分好看了些,于是难免少了些英雄气概,但胜在身形修长,气度不凡。 他便是林然,从小在戏班子里养大,小时候长得便讨喜,还扮过女装来讨钱,长大后更加好看,再加上演戏上也的确是天赋异禀,从此成了戏班子里的一块金字招牌,只可惜这个戏班子是远从汴京而来,姑苏城的人们没眼福见到小时候的林然了。 张梓淇自认长得也不差,但和台上那个面目沉闷,动作呆板的人一比,便差了一截,无关长相,而是林然天生就有一种让人恨不得把眼睛抠下来黏到他身上的吸引力。 这时何氏登场,穿了一身嫩粉色的外衣,袖口处是深色一点的粉色,扎着小女孩的发饰,留了一半的墨发披散在背后。 何氏迈着碎步走向书生,快靠近书生时,却又停了下来,一副小女儿的娇羞状,书生再前面走,于是何氏也一直在后面跟,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书生也甚是愚钝,一路自走自的,未曾发现后面有人,何氏跟在后面用手帕捂着嘴偷笑。 书会先生把二人的相遇改成了何氏对书生的一见倾心于是步步跟随,而后刻意制造出的偶遇,的确是比原版更有新意,看戏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一致的好评声。 当然此中并未包括苏远和张子琪,苏远是因为这一大段一句台词都没有,听也只能听见周围人的欢呼叫好,更是头疼,至于张梓淇,他是被扮演何氏的女子吓傻的。 当然不是说那女子丑,而是那女子,竟然何萱,张梓淇第一次知道何萱竟然还会演杂剧,而且演得还很好,一颦一笑都极其贴切。 台上,书生伸手抬起并不存在的柳条,何氏抬起头,眼神怯怯的,双颊都羞红了,书生的脸也红了,看着何氏,局促的手脚都不知要怎么放。 幕布缓缓降下,只听到敲锣人说,“第一幕,完。明天同一时间,第二幕,准时开演。还请各位捧场。” 苏远三人随人流走出,一路都有人谈论,大多是说扮演书生的林然和扮演何氏的何萱二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什么的。 没想到走着走着还真遇上了大家讨论的主角,林然。 宋景与林然似乎是旧相识,一开口便打趣道,“林兄与那扮演何氏的女子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林然倒也不介意,“每次我和谁搭戏总是被说天作之合,但那毕竟是戏里的,做我们这行的,戏里戏外是一定要分清楚的。” “不过是打趣,林兄别介意,这二位是我的好友,张梓淇和苏远。”宋景把苏远二人介绍给林然。 苏远不懂他和宋景不过昨天才认识便可以称作好友了,不过跟着张梓淇待久了,他也懂了有一种人叫做——自来熟。和谁都能打成一片,于是苏远客气地笑了笑。 林然与二人一一问好,算是认识了。 苏远拒绝了宋景相约一起去茶楼的邀请,打算回家画画,太久没画画了,手法略有生疏,画技也拙劣了许多。 张梓淇笑嘻嘻地打趣道,“还想邀你一起凑个茶钱,莫非是我的心思被你发现了?” 苏远知道同张梓淇胡搅蛮缠起来恐又得在此浪费许多时间,只好陪着笑了笑,然后慢慢走回家。 背后的宋景喊了一声,“苏远兄弟,一路小心。” 苏远回到家,门还是坏的,但他也懒得管了,反正这个家一看就没有让人想盗的欲望。 磨好墨,把画纸铺平,苏远提笔,却不知该画些什么,直到哒的一声——墨水滴在了画纸上,苏远心痛地把纸收起,又损失了一张画纸。 突然想起吃饭的桌子桌脚处很是不平,于是撕开画纸,用来垫桌脚,因为看不见的原因,很是折腾了一会。 苏远做完这一切,也无心画画了,虽说天色还早,还是选择爬上床睡觉。 但躺在床上不代表就睡得着,苏远翻来覆去,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不对之处,或者说自己不适应的原因,身边太清静了。 认识张梓淇之后,因为他是个话唠,所以身边就吵闹起来,之后因为认识了宋景更甚。 宋景是属于那种能一天到晚讲不停的人,虽说有时会嫌他吵闹。 没想到等到清静下来,自己反倒是更不适应了,大约因为自己是个瞎子的原因吧。 世界里除了声音外,一无所有。 话说张梓淇三人去了茶楼,每个茶楼里都有个说书先生,说书先生讲的正是今天林然今天所演。 宋景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得意地说,“看吧,这个故事,绝对是整个姑苏城都知道了。” 张梓淇倒也懒得看他这副得意样,随便找了个位置就坐下,叫了杯常喝的粗茶,对二人道,“不知二位喜欢各种口味,不敢自作主张。” 虽然这个故事在姑苏城已经是连三岁小孩都会讲了,但不妨碍大家一遍遍的重听。 还有人在得意地说今天去看戏了林然演得很好云云,话语中满是得意。 只是听着听着这个故事有点不对劲了,宋景告诉大家的结局只是何氏自杀而死。悲戚之余就有好事者说陈家先祖忘恩负义,娶了美娇娘过自己的好日子。 而这个说书先生,把故事结局改成了陈家先祖一直怀念着何氏,为了何氏如何如何,简直是把陈家先祖说成了古今第一情圣。 台下有人出声不满了,现在陈家家大业大,陈家先祖还不是娶了美娇娘! 说书先生又说陈家先祖娶的人与那何氏长得一模一样,是何氏的转世云云。 “嘁,拙劣的故事。”宋景鄙夷道。 “不过是为了帮陈家挽回点名声罢了,大约是收了钱吧。”林然淡淡地说。 宋景扯起嘴角笑了笑,说,“虽说如此,但心情还是被这厮弄坏了,恕我先回家了。你们二位慢玩。” 话虽这样说,但张梓淇和林然不过初识,自然拘谨的很,宋景一走也就各找理由回家了。 张梓淇笑了笑,想起自己和苏远的初识,不由好奇,莫非是因为苏远看不见自己的相貌所以脸皮厚得更加心安理得? 第10章 第十章 世间的事情总是坏事接着好事,好是随着坏事。而这点古人有一句话总结的极其精妙——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基本反映了目前苏远的现状。 苏远出狱,还认识了一个朋友,宋景,这是好事,而能出狱的原因是宋景把陈家先祖的风流韵事抖了出来,恰恰这档子事还就在姑苏城火了。 从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到书生笔下的话本再到书会先生的戏本子,杂剧分了四幕,演了四天,天天座无虚席。 最后的结局被书会先生改成时下正火的神神鬼鬼——书生死亡后来到冥界,却遇见了去投胎的何氏,何氏喝了孟婆汤,失去了记忆因此不认识书生了,面对一脸痴呆样的书生友好一笑,然后二人就此擦肩而过。 也算是个令人意犹未尽的好结局。 这些都是好事,然而这个故事太火了,以至于连画画界都来分一杯羹。 关于这个故事的画作也就流水一般的被生产出来了。 例如什么《桃花缘》,《冥界河畔》,《春风又绿》等等,就连时下很有名的画师王道,都就此题材画了一副巨作。 这就可怜苏远了,他所画的风格是前朝的宫廷画,本来在本朝就不怎么受欢迎,而这次的题材他更是不会画,不是没有尝试,揉了无数画纸后苏远选择了放弃。 苏远只好照例拿着画出去摆摊,偶尔有人驻足,问一句,“可有关于《桃花缘》的画作?” 苏远摇头,刚想推销一下自己的画作,但对方早已走了。 一连这样好多天,没有一桩生意上门,倒是在旁边算命的张梓淇,诓了不少含春的少年少女——你命里注定那人在桃花树下等你。 诓得对方面若桃花,张梓淇也收获颇丰。 一直没有收入,吃了数不清多少次的张梓淇的免费包子,纵使苏远平时再淡定的一个人此时仍然不免焦躁起来。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那……除了画画,自己还会干嘛? 想着想着又入了神,反应过来后纸上已经是一摊漆黑的墨水,像是丑陋的斑。 心情因为又毁了一张画纸愈发烦躁,像是泄愤一般,把画纸揉成团,未干的墨水沾在手上粘糊糊的感觉更是令人不悦,苏远把画纸往外面一砸,只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闷哼。 然后是敲门声,十分一本正经,连力道都不变。门自从上次倒了后苏远也就懒得修,和张梓淇合力把门扶起,随意就扔在了门框边靠着,勉强也算个遮掩。 这定然不会是张梓淇了,还有谁?宋景?也不对,宋景还没进门就能听见他那不肯消停片刻的嘴里传来的声音了。 苏远从张梓淇想到孙婆婆,甚至连何萱都想到了,却依旧猜不出这人是谁。 “苏远兄你不会嫌我叨扰你了罢。”那人的声音十分好听,像淙淙的溪水温润过心田,温润着苏远那焦躁的心情。 苏远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猜对方是谁却忘了请他进门实在是不礼貌,忙急急地说,“请进,抱歉我之前出神了。” “要不要我帮你把魂喊回来?”调笑地语气,声音略有几分耳熟。 “你……你是?” “在下林然,偶然路过苏远兄屋舍,天气太燥热,故进来想和苏远兄讨口水喝。”林然轻轻笑了笑,嘴角上扬,好看到天妒人怨。 “好。”苏远接过林然递来的水壶,院子里有口井,水甘甜又冰凉,夏日里用来解暑再好不过。 林然一口气喝掉了将近一半,大约真的是渴坏了,怪不得会来自己这里讨水喝,苏远帮林然把水壶灌满。 林然道谢,却没有走的打算。 苏远只好再去沏了壶茶,只有粗茶,但除了这个他也没什么是可以招待对方的,帮对方斟满一杯,再帮自己倒了杯。 林然看着粗糙的土陶里的茶水,还有小小的茶梗不小心漏了进来,沉淀在底部,不由皱眉。 继而又舒缓开来,同苏远话起了家常。 苏远向来闷,只听对方滔滔不绝地讲,小时的经历,演杂剧的好笑桥段,变戏法其中的奥秘等…… 苏远听着觉得新鲜,但越听越有什么不对劲,林然似乎一直重复了夏天的中午太阳很大,非常大,外面很热,非常热。 林然此时正在讲他小时候因为变戏法被别人看出了些门道差点砸了招牌而受罚,被班主绑在树干上,当林然正着重描述那天的太阳是如何如何毒辣将他晒成一条风干的咸鱼时。 “现在外头如此炎热,林兄可愿到寒舍小憩?”苏远打断林然,问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林然咽了口唾沫,也不管茶梗还是土陶了,端起那杯凉了很久的茶一饮而尽。 茶苦的林然一下子脸就皱了起来,但心里还是美滋滋地,于是茶也就没那么苦了。 苏远把他领到张梓淇的房间,林然的脸又皱了皱,躺在床上,嘎吱一声吓得林然坐了起来。 “这,这床能睡么?”林然问。 “没问题。”苏远勾起了嘴角,“以前躺床上的人大概比你是重的多。” 林然以为苏远说得是自己,笑嘻嘻地说,“我可不这么认为。” 门外一众骑马的士兵略过,看都没看这里一眼。 时间又是过了几天,苏远的困境依旧没能解决,反而日益加剧。 此间张梓淇交了一份很厚重的房租,苏远朝他感激地笑笑。 张梓淇也笑,笑完说道——“家里有事,让我回去一趟。” 苏远的笑僵硬了片刻,又恢复了平常的面无表情脸,“哦,还会回来吗?” “当然,小爷我可交了一年的房租。” “那就……一路小心。” “借你吉言。”张梓淇坐在马上歪着头盯着苏远笑。 张梓淇回家姑且算是苏远最近生活里的一件大事,而姑苏城,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陈家家主,死了。 听原因似乎是病死,几个儿子匆匆从外地赶回来操办葬礼,却没人为老父落下一滴泪。 此事一出,自然又是一阵唏嘘。 不过除了此事之外更多人的关注点放在陈家的巨额家产由谁继承,或者说,陈家的现任家主是谁? 陈家首任家主为了后人不瓜分财产,于是规定每辈都只能有一人继承家主,其他人只能分到一个普通富商的财产,可选择自立门户,也可继续在陈家做事。 听起来感觉就很惨烈!所以这也是说书人最爱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之一,然而,这次当姑苏城的说书人都准备好了厚厚一沓纸,最好的狼毫笔等等,装备十分之齐全。 陈家却演出了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是给谁看啊?! 在一片其乐融融中所有人一致推选了陈家次子陈思然当陈家家主。 整个姑苏城的说书人都表示十分忧伤,尤其是纸笔还不能退货,一看就知道是和陈家一个鼻孔出气的奸商。 《桃花缘》的热度渐渐下去了,苏远也渐渐能卖出几张画,张梓淇还没回来,宋景来找过苏远几次,但苏远太闷,觉得没趣后也就不来了。 生活又回到了之前,死水一般不泛起任何涟漪。 某个下午,一阵风拂过,凉爽而舒适,大约是快入秋了,苏远今天的生意不错,两手空空走回家的感觉也很不错。 “苏公子。” 苏远本能的一顿,他现在差不多已经走到家门口,熟悉的女声,竟是何萱。 “什么事?”苏远问,隐隐觉得自己平静的生活大概要被打破了。 “苏公子,陈家想聘请你,成为陈家的专用画师。” “啊?”苏远愣住了,这块从天而降的馅饼太大,直接把他砸懵了。 在陈家做事的好处无须多表,倘若要一件件细数下来,那当真是没个三五天说不完,但苏远想不通的就是——为何陈家请自己当画师? 苏远越是细想,越是想不通,心里像是有一百只猫挠啊挠,终于忍不住,想找个机会问何萱,但有时就是你越是急着找谁那人偏偏就越像是和你作对一般,怎么都不出现。 何萱其实那几天正巧有急事,但耐不住苏远像傻瓜一般满陈家地找她,于是皱着眉头随便拖了个家丁找苏远。 找到苏远时,苏远站在某间院子的后花庭里,那是个败落的庭院,里面长满了杂草。何萱见到苏远时眉毛都快拧成一条结了,旁边的家丁带着何萱找到这后便急急地跑掉了,但苏远看不见何萱的表情,他只知道是家丁带着何萱来了,于是露出一个抱歉地笑,道:“何姑娘,最近在下的做法冒昧了,还请多多包涵。” 何萱最受不了这样的酸腐调调了,寒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远温声道,“何姑娘,在下斗胆,请问何姑娘因和缘故将我招进府?” 何萱地脸彻底沉了下来,她还真未见过如此不识抬举之人,她铁青着一张脸,冷冷地说,“我只是奉别人的命令行事,苏公子若是想知道缘由,请自己去问陈公子吧。” 陈公子即现任家主陈思然。 ……为了这点小事找家主,苏远摸了摸鼻子,此事就暂且搁下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哥,欢迎回家 15/02/2016 勤奋修文ing,其实变化也不大w 第11章 第十一章 在陈家做画师其实是一件极清闲的活,陈家需要几副画的时候就画几副,不需要的时候苏远能闲上好长的一段时间,但比起从前朝九晚五的摆摊生活,现在属于一种忙的时候忙到昏天暗地而闲的时候只能在街上溜达了一圈又一圈,还要小心撞上马车。 但这些都是次要,最难的是,陈家需要画的东西千奇百怪,一会儿云雾缭绕瀑布飞溅的群山一会儿枯藤老树昏鸦,苏远除了山水和花鸟这类画能勉强算做不错之外,其它根本就是到无从下笔的地步。 对此宋景给了个很精妙的回答,陈家拿你的画附庸风雅去了,你看他们让你画的多是诗词歌赋里的意境,这样的画,反倒不需要名家所画。苏远想了想倒还真是这个理,但他以前一向从来只画很俗气的东西,譬如妇人爱牡丹,而男子老妪则是要一些寓意很好的事物——譬如松柏之类的。 老百姓要的就是大俗,风雅有什么用,又不好看还没意义! 这可愁坏苏远了,譬如这次,苏远对着一张白纸,白纸上是苏远所作画的主题,苏远把头皮都快扯下来了,还是找不到任何头绪。 苏远的这副样子倒是把特地来找他的宋景林然二人吓了一跳,宋景把白纸从桌子上摸过来,林然凑过头,轻轻读了出来—— 月落青崖边。 宋景和林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茫然。 宋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苏远兄……在下不才,未曾学过此诗……也不能理解此诗的意境……” 林然忙急急地接嘴,“我也没学过……” 苏远只好苦笑,抬头颇无力地说:“这诗你们当然不知道,这诗据说是已死陈家主所作,似乎还是陈家主最喜欢的一首,五言绝句,画完这个我还有三句。” “苏远。”宋景突然轻轻唤到。 苏远抬头,只见对方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己。 “我放弃之前的想法,他们可能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单纯地在坑你。” “唉?”苏远疑惑。 身边的林然倒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古诗意韵一般是上下句一起,为一片。” “所以说,单句很难画出意境,只能凭字面意思画。”宋景接道。 所以…… 陈家花钱特地来逗自己玩?这简直是个堪比半夜遇见漂亮女鬼的玄幻故事。 “放宽心啦放宽心。”宋景是个乐天派,笑嘻嘻地拍了拍苏远的肩,“就算陈家是逗你玩但他给的工钱绝对是你赚了啊。” “所以,出去逛逛吧!”林然站了起来,笑着说。 苏远就这么被二人拉着一同上了街,不过想来自己的确是被这句诗折腾的快疯掉了,出来逛逛也是好的。 不自觉中三人竟然走到了苏远曾经摆摊的拱桥。 桥上依旧热闹非凡,桥下洗衣的妇人们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叽叽喳喳地讲着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桥上的商贩永远只多不少,大声吆喝着自家的商品。偶尔有几个与苏远还是熟识的与苏远笑着打招呼。 除了……所有女性生物此时的目光都是黏在林然身上的,完完全全把苏远宋景二人当作空气。 “所以说我最讨厌和他一起上街了。”宋景低声和苏远调笑道,“姑娘们完全把我们当作空气。” 苏远一怔,他是个对男女之事并没有多大概念的人,首先因为他是个盲人,其次他还穷,这两点几乎就注定了就算是寡妇都没自己的份了,所以苏远很早就做好了一个人孤独终老的准备,除了怕多年后在地底与爹娘相遇时,被爹娘骂不孝。 于是苏远尴尬的,附合着宋景笑了笑。 走下桥,姑娘们才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林然身上移开。 桥下围了很多人,最中心是一名年过古稀的老者,正在慷慨激昂地说些什么。 宋景凑过去一听便明白了。 老者在讲关于当年太i祖打江山时的事情。 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了,却是每个说书人都必备的故事。 宋景一向是不屑讲这么老套的故事的,但没想到这样的故事却也会有这么多人听,于是宋景也把耳朵凑了过去。 故事还是原来的故事,只不过是老者讲的好,在老者沧桑的声音里。一副画卷在人们眼前徐徐展开。 当年前朝皇帝误国,奸臣当道,胡人妄图谋权,皇帝仓皇出逃,天下就此大乱。 太i祖皇帝带领着若干英勇战士和外族,前朝余党,以及一些短命政权进行艰苦战斗。 金戈铁马的军队,硝烟四起,哪里都是打仗的人,今天夺了这座城池,明天那里却守不住了。 在老者的叙述下,人们似乎能嗅到从马蹄下传来的血腥味,隔着百年的时光穿越而来。 宋景久久的沉默了,他和老者并称为姑苏城两大铁嘴。 外人是这般评价的,宋景擅以新鲜故事来吸引人,一般题材都比较受人喜欢,而老者却讲来讲去只有那么几个故事,无非都是征战江山之类,却听得人潸然泪下,百听不厌,二人各有千秋。 宋景第一次听这话气得差点想打人,虽说二人各有千秋,可是通篇意思都是夸老者踩自己,但今天听老者说书,才发现——老者禁得起这般夸。 于是宋景更加竖起了耳朵,细细揣测着老者的语气,用词。 ……但,似乎有着什么不对。 老者讲的内容明面上似乎是赞扬太i祖的丰功伟绩,但,隐隐有一种把当初和太i祖一起征战的将军们神化了的感觉。甚至于把太i祖的风头都抢掉了。 这时已经讲到太i祖平定江山,当上皇帝了。 老者的结尾如同所有说书人一般——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待老者走出好远,人群才反应过来,一哄而散。 苏远和林然二人都听的有些呆,而宋景也是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三人谁都没说话,随着大部分的人流来到了另一条街,这条街上有家西北风味的吃食店,口味好价格也公道。 算算时间已是正午差不了多少了,三人来到了这家店,店里人很多,三人勉强在一个偏僻角落找到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只是气氛……有点奇怪。 苏远是万年不说话所以大家也习惯了,只不过,一向嘴巴从来不肯消停片刻的宋景此时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竟是一句话也不讲,林然努力打算起个头,可苏远只是淡淡应一声,而宋景一言不发。索性林然也闭了嘴。 旁边一桌坐着四个彪形大汉,大汉声音如其人,又大又粗狂。 只听其中一个大汉道,“我喜欢陈将军,武功最高,杀人一刀一个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苏远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也是刚听完说书的,他们在讨论那些征战的将军们。 另一个大汉不屑道,“这算什么,孙将军到一个地方占一座城池,那老头怎么说来着,摧枯拉朽!” 最先说话的那个大汉不爽了,“嘁——还不是守不住。” 二人争执了起来。 “别吵!”最壮的大汉发话了,“吵个屁啊!再厉害有什么用,要会读书有用,只要你会读那本破书,会作诗,现在哪还有将军,全读那什么破书去了!老子最讨厌的就是读书!”大汉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放,怒目圆睁。 宋景看着大汉,眼底深处意味不明。 一顿饭吃得甚是萧索,吃完也就匆匆各回各家了。 宋景说是回家,实则却在大街上闲逛,看着穿着长衫匆匆过市的读书人,若有所思。 宋景自己天天在这市井之间混,他知道,往往是这些市井小民最顽固却也是这些市井小民最容易被煽动,且流言往往也是出自于他们。 传流言的速度又快又不靠谱,只要有心人稍稍一煽动,就通通一边倒,跟邪教似的,不倒还不行,不过每天都有一群人在耳边吹风,不倒才奇怪。 尤其是只从个人利益出发这点,在他们看来,太i祖伤害了自己的利益,大概再过两天,大约除了苏远之类的人外姑苏城里私下对太i祖通通是一片骂声了吧。 是谁刻意煽动姑苏城里的谣言?为什么选姑苏城呢? 宋景仔细想了想关于最近姑苏城里发生的大事,发生唯一够格的大事也只有陈家家主的死亡了,还有陈家那诡异的兄友弟恭。 陈思然? 宋景想到这个名字,又被自己否决了。 他最开始以为来姑苏城当说书人是个适合游手好闲的闲职,现在想来……自己大概就被当成了投石问路的,那颗石。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七夕快乐么么哒w这里是单身汪鸠枝w 从去年七夕到今年情人节_(:з」∠)_单身汪鸠枝仍然单身_(:з」∠)_ 对了,关于后面的市井小民的理论,由于宋景是个欠揍的地主阶级【我似乎……剧透了】,所以才会出此言,但作者君和三亿无产阶级共奋斗(??????)?? 第12章 第十二章 苏远回到家,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现在的天气实在是比豆蔻年华的少女的脸变得都快,十分之喜怒无常,前几天苏远还思量着要不要加上夹袄,今天的太阳却又是把人当红烧肉烤。 苏远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用水桶打了满满一桶水把自己浇了个透心凉。 冰凉的水透过衣服滑过皮肤,这种感觉未免太舒服了些,于是苏远打了一桶又一桶的水,直到把身体都浇到冰凉,苏远方才放下桶,径直往屋内走去,发梢的水不停往下滴,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细碎金色的光。 换下湿淋淋的衣服,苏远又为自己泡了壶热茶,要不然可能会染上风寒。 苏远喝着茶时突然想到前不久张梓淇还在的时候,某天苏远正勤奋的打扫,洗衣服扫地洗碗抹桌子等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顺带帮张梓淇把他的脏衣服都洗掉了。 于是张梓淇调笑着说,“像你这么贤惠,要是个女的我都想娶你了。” “咳咳……”苏远被自己的热茶呛到,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 喝完茶,苏远摊开了画纸,继续昨天的思考和抓狂。 一个下午,苏远撕了十六张画纸,摔了两张画笔,衣服上沾染墨迹无数摊——不过还好自己看不见。 虽然说在陈家做画师后苏远财大气粗了很多,但十六张画纸还是让他心疼了好一会儿。 宋景这几天都是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今天也不例外,一路有不少相识的人和他打招呼,直到碰上春风满面的林然,林然不由分说就把宋景拖到某间茶楼。 宋景被拖到一个偏僻的小隔间,苏远已经坐在了里面,听见林然喊了声苏远,方才轻轻笑了笑。 宋景一屁股坐到了苏远旁边,不客气道,“说吧,特地把我们两个人拖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林然只是笑,冲着宋景眨了眨眼,“还没上菜呢。”一副神秘的做派。 宋景皱紧了眉头,没说话。林然出去催了催上菜的小二,苏远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样子,捧着杯茶一动不动。 酒菜终于都上齐,看得出林然这次大概是兴奋过头了,红烧排骨,宫保鸡丁……点了满满一大桌。 这下不单是宋景,连苏远都皱眉了,小二进进出出端了一大堆的菜进来,以至于菜肴都摆到了他的手边,才他们三人根本吃不完。 “点这么多菜干嘛?浪费!”宋景瞪着林然,说道。 “高兴!有好事,你们猜猜是什么?”林然笑眯了好看的眼,对着二人说道。 宋景依旧是瞪着他的模样,苏远把茶一饮而尽,见宋景不说话,只好摇头道,“不知。猜不出。” “我又要演新杂剧了!”林然激动地说,双眼发光唾沫四溅。 ……一阵无言。 “你不是基本每个月都要演那么几场剧吗?有什么好激动的?”宋景不屑地说道。 林然也不恼,笑嘻嘻地说,“这次不一样!” 于是林然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关于他所演绎的杂剧。 李狗蛋是个在各种话本小说里长大的孩子,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些讲江湖,武林高手的话本。 于是,年仅八岁的李狗蛋给自己立了这样一个远大志向,我要当大侠! 李狗蛋爹妈都死了,于是寄居在婶婶孙大婶家,李二狗从小便是 孙大婶家面前街上孩子中的一霸——因为谁打架都打不赢他。 李狗蛋看着这堆对着自己毕恭毕敬的小屁孩们,得意地想——这就是本大侠征服江湖的第一步。 就在这样的打打闹闹中,李狗蛋到了弱冠之年了,弱冠就要起表字了,于是李二狗给自己取了个特别霸气的表字——大侠! 已经弱冠的李狗蛋当然不可能还和小时候一般只知道打架闯祸了,孙大婶老了,却还有四个儿女,叔叔又去年刚过世,家里基本全靠李狗蛋撑着。 李狗蛋虽然很想外出闯荡江湖,实现自己的大侠梦,但作为大侠不能忘本,他一定要先把婶婶一家照顾无虞后才能安心离开。这才是大侠的样子! 中秋过后,一将军踏着黄了的落叶来到这个小城,说征军。 李狗蛋一心只想当大侠,对当兵没有半点兴趣,却没想到婶婶已经帮自己报好了名。 婶婶哭着抱着李狗蛋的大腿说,“你去当兵了,家里就能有士兵家属的救济……对不起啊狗蛋,我实在是养不起他们了……” 于是李狗蛋杠起了把长。'枪当了个步兵,跟着大军往荒凉偏僻的边疆走,与自己的大侠梦背道而驰。 边疆的遥远超出了李狗蛋的想象,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从繁华的城镇一步步越来越冷清,临近边疆的地方,人烟稀少,偶尔有一两个小孩子用怯生生的眼神看着他们。 到达边疆时已经是冬天了,风直往人的每个毛孔里钻,割得人生疼,还冷。 冷到鼻涕一流出来就冻成了冰渣,冷到驻扎的帐篷上挂着的冰榴榴能一直垂到地上,冷到口水能把自己的嘴巴皮都粘在一起。 这就算了,还不能多穿,说是穿多了不方便打仗。 李狗蛋不懂,为什么这么冷的天气还要驻守在这里,这样的天气怎么可能有人愿意打仗。当然李狗蛋更悲愤的是,自己堂堂一个大侠,竟然被困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方寸之地! 李狗蛋在军营里也是被称大侠的,自从他的表字不知被哪个缺德的人传出去之后。 所有士兵基本上都是这样喊他,戏虐的表情,揶揄的口气——大侠,并且不忘拖长尾音。 李狗蛋能骂一人,却抵不住悠悠众口,更何况军营里本就无聊,这起码能成为大家一年的谈资。 李狗蛋只好默默地诅咒他们喊自己名字是嘴巴被口水黏住。 可惜还没等谁因为喊自己名字嘴巴被黏住李狗蛋就因为这事一时意气和别人打架闹到了将军面前。 本来如果只是喊自己一声大侠李狗蛋还不至于动怒,偏偏那人嘴巴臭,先是用阴阳怪调的语气喊李狗蛋——狗蛋大侠,见李狗蛋不做声,便什么都来了。 李狗蛋最近被喊多了大侠本就憋屈,此刻怎么可能还受得了如此屈辱,也不顾军令明文写着不能打架了,当即一拳就往那人的脸上招呼。 那人也是新兵,怎么可能打得赢从小立志当大侠打遍小城无敌手的李狗蛋。 于是后来二人就被押往将军所在的帐篷里了。 将军端坐在里面,脸仿佛是刀雕出来的一般,冷硬锋利。 了解了始末后,将军看着李勾搭问,“你就是李狗蛋?” 李狗蛋点点头,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倔强。 “你想当大侠?”将军又问。 被戳破心事的李狗蛋当场闹了个大红脸,别扭地点了点头。 “你认为当大侠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狗蛋伸长了脖子答道——打遍天下无敌手! 将军竟是轻轻笑了笑,坚硬的线条也柔软了下来,于是,他说。 “让我陪你过两招吧。” 李狗蛋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的如此悲惨,不过三招之内,他就被打翻在地。 “大侠最重要的,是度量。”将军起身说道,“现在你发现士兵武功其实不比大侠差,有没有更想当兵了呢?” 这场闹剧最后以李狗蛋被鞭十鞭,另一个人被罚洗二十天菜结束。 当李狗蛋以为这个漫长的冬天永远不会结束的时候,春天悄悄来了,如同帐篷上挂着的冰榴榴悄悄走掉一般。 随着春天一起来的,还有敌国的千军万马。 当战鼓响起的时候,李狗蛋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李狗蛋好像有点懂了,关于士兵这种生物。 首战告捷,炊事兵们特地烧了红烧肉,每个人都还分到一碗酒,篝火下李二狗能够看清每个人的笑脸,以及,衣服上干了的斑斑血迹。 这边疆一守,就是三年。 三年里李狗蛋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无数,身边的战友也换了一拨又一拨,李狗蛋因为杀敌勇猛,从士兵一路升官,但最重要的是,现在谁都称他为大侠,而且,是发自心底的大侠。 当李狗蛋以为自己会在这边疆守到扛不起抢时,远在皇城来了一道圣旨,说——所有士兵从边疆退回。 原因则是因为我们已经对敌国俯首称臣。 “为什么?我们没有输!为什么要割地!为什么给钱给他们那帮蛮夷?!”李狗蛋冲着将军吼。 将军还是那个将军,有着一张冷硬的脸的将军,他抬头,眼睛里是李狗蛋扭曲的脸。 将军平静地回答:“朝廷算了一笔账。每年的征战,军队的物资补给,以及投入的人力,远远超过我们赔给蛮人的银两。至于我们所守的这块土地,对于朝廷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将军下令,全军撤离边疆。 他们一走,敌国的蛮人们的战马就跟在后面,烧杀驽掠,惨叫声哀嚎声就贴在李狗蛋的耳背,久久地响。李狗蛋想起他们刚来边疆时,那些孩子怯生生的眼神。 李狗蛋架马调转方向,对着将军说了声,“将军,我终于能当次大侠了!” 说罢挥鞭,马蹄扬起了漫天的黄沙。 苏远被这个故事打动了,久久未曾言语。 反倒是宋景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过了良久,宋景问道——你演李二狗? “对呀。”林然喝了口茶,美滋滋地点头。 “不可以!!”宋景急急地冲着林然吼。 苏远见状,识趣地退了出去。留那二人还在里面争执。 苏远走进自家院子,里面似是有些什么动静。 “……张梓淇?”苏远轻声唤。 “苏远,这便是你所作的‘月落青崖边’?” 第13章 第十三章 苏远怔了怔,这是个没听过的陌生声音。他心里有个隐隐的猜测,却不敢相信。于是苏远毕恭毕敬地问,“请问阁下是谁?” 那人一顿,继而抖了抖手中的画,挑了挑好看的眉,温声说道,“那苏远你可得记住了,我是陈家家主陈思然字念安,你唤我思然或是念安都可。” 苏远嘴唇翕动,毕恭毕敬喊了声——陈家主。 陈思然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想起了来之前何宣对苏远的形容——给脸不要脸。 ……还真是,陈思然缓了缓脸色,没有说话。 苏远继续说道,“这副乃是在下失败的拙作一副,实在是不好意思以这般模样的画给家主。望家主宽限几日让我再画一副。” 并非苏远谦虚,而是这幅画的确不好看,首先是颜色就不对,然后线条什么的都是杂乱的。总之是一副让苏远无比庆幸自己是个瞎子看不见的画——因为光是想象,苏远就已经有点接受不了。 陈思然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十分不好看。 苏远只当他是来催画,特地跑来却只看到了一副只配扔在垃圾桶里的画,心情难免会不好,于是苏远愈发惶恐,心里暗骂了那只不识趣的老鼠无数遍,偏偏他又不擅言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二人就这么僵持半天,直到陈大家主的脸黑成锅炭,他拂袖,冷冷离去。 而苏远,急急道了声慢走,心里一半是惶恐,惶恐自己会不会被辞退,还有一半是对那只不知好歹的老鼠的咒骂——如果不是那只乱窜的老鼠把所有的颜料撞翻在地导致苏远特地排好的颜料顺序乱掉,但主要原因还是赖自己晚上忘记把颜料放进柜子才让老鼠得以作乱,想到这苏远只好重重地叹口气。 到最后苏远也没能成功画出什么好作品来,只好勉强挑出一副自己认为还过得去的画交了上去。 苏远交了那副画后陈家久久没能传来消息,以至于苏远在家整整闲赋了一个月,要不是每月按时所结的月钱苏远都要以为自己被辞退了。 不过光拿钱不干事,苏远怎么想怎么不对,这感觉颇像自己被陈家养着似的,养肥了就等着宰了,人不能活得太。。。'安逸,这是老祖宗总结下来的真理。 于是苏远小心翼翼地向结钱的管家探了探口风。 果断是什么都没问到,苏远只好颇为郁闷的一个人在街上晃——也有想去找宋景林然的打算,但苏远多年来独来独往惯了,以至于在友谊方面也不是一般的迟钝,一直以来都是宋景林然二人单方面来找他,而苏远,竟连对方住哪,哪里人这两个最基本的问题都不知道。 那二人一不来找他了,苏远除了逛了逛二人常去常待的地方之外,再无计可施。 苏远想了想,他们三人的最后一次会面——竟还是一个月前,林然想演一个大侠,而宋景不同意,两人争执了起来。 “说书人口中最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故事,林然苦练一个月完美演绎,杂剧《大侠梦》,十月二十四日未时勾栏,还请大家多多捧场。”一杂役捧着一大沓纸,一边撕心裂肺地嚎一边发纸宣传。 这是勾栏王老板新推出的宣传法子,写一份单子,然后印好多份,广为传阅,让大家都看到新要上演哪些剧,提前做好看剧的准备。 林然,大侠,苏远听到这两个词,不禁勾起嘴笑了。 这还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刚愁找不到林然的苏远就听到林然杂剧开演的消息。 十月二十四日未时,苏远默默记住时间,打算到那天去给林然捧个场,当然,还一个原因是李二狗的故事苏远自己也挺喜欢的。 苏远回到家便挥笔画下了李二狗的大漠,军营,金戈铁马,万里河山……他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画了好几副,自认状态不错,且按照林然演一部剧火一部剧然后带动整个相关这部剧的东西都火的定律来说,苏远难得走了一回前沿。 苏远在自己被安逸生活养成一头待宰的猪和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白菜中选择了小白菜,他打算辞了这份工,然后继续老本行,在桥上卖画。 可惜苏远这份工终究还是没能辞成,事情是这样的,苏远认认真真地写好辞工信正打算上交的时候。 何萱和陈思然二人一起来到了苏远的小破屋。 二人站在一起,一个身着红衣,美艳逼人,一个高大英俊,一件黑色短衣,看起来不像商人,倒有几分江湖人的英气。 好一对的养眼的组合,白便宜苏远这个瞎子了。 虽然苏远心底是想辞工的,但在对方还没同意之前,陈思然就还是自己的老板,所以苏远只好毕恭毕敬地出来相迎二人,同时心底盘算着怎么把辞工二字比较委婉地说出口。 陈思然这次来去都十分匆匆,一坐下便喊住了正打算去烧水泡茶的苏远,道,“苏远,这次有画让你画。” “月落青崖边,日出东山里,月落日东升,月起日西沉。” “把这首绝句分四副画画出来,之前那副月落青崖边作废重画。十一月之前交到陈家就好。” 苏远还来不及说句话,陈思然和何萱便匆匆离去,苏远急急道了声慢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陈思然之前所坐的凳子上。 好嘛,凳子都还是凉的。 “月落青崖边,日出东山里。月落日东升,月起日西沉。” 苏远略一沉思,打算好好体会一下诗里的意思,然无果。 这诗十分浅显易懂,看起来也就是刚和夫子读熟《论语》的孩童所作水平,描写的更是十分简单——司空见惯的日月更迭现象,从日月更迭到时光流逝? 苏远稍稍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感觉不对,又琢磨着说不定是传说中的藏头诗——月日月日。 很显然也不对,苏远略有几分抓狂,只是画一副画而已,自己却想的比说书人所言的奇闻诡案还要复杂。 说起说书人,苏远很自觉的就想起了多日不见的宋景,以及,宋景曾说过前陈家家主屡次不第来着……说不定这诗仅仅表达的只是字面意思而已! 苏远抱着这样的想法,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下笔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连把月落青崖边日出东山里都画完了。 然后打算上街找宋景。 苏远是这样想的,宋景毕竟是街头说书人,只要愿意逛,总能在姑苏城的某个繁华街头听见他那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好听声音。 于是苏远满怀信心地上了街,逛了一个多时辰,感觉两条腿开始发重,志气也已经到了“再而竭”的地步,这时苏远走到了宋景常说书的茶楼,苏远满怀希望地进去,只听到一个还带了点西北口音的男声在侃侃而谈,很显然不是宋景。 那西北口音的说书人在讲一个离奇的诡案,正讲到高/潮部分——贪财的商人谋财害命回到家后,家里的三妻四妾们纷纷都说撞鬼了,而某个带着商人害人所得的玉镯子的小妾,被活活烧死在房间,巧的是,商人便是这般把玉镯子的原主人烧死的…… 苏远原本打算出去继续找宋景,听到这,又回头进来了,不为别的,只是这个故事他似乎在宋景那里听过。 而后商人家里的撞鬼谣言愈发传得厉害,一大批的下人辞了职,就连商人自己,都见到了鬼。 商人的小妾们一个个都离奇死亡,最后只剩商人一个人,疯掉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鬼,是那家被商人所害之人的幼子,学过点戏法,利用鬼神之说吓人,然而被那个戴镯子的小妾发现了,小妾早就不愿忍受商人,遂与那幼子合谋,演了一场假死的戏,害死的商人家里的其他小妾,逼疯商人,把商人家的财产都偷光后。 小妾最终却被幼子杀掉了,其实幼子早就死了,因满腔不愤化成厉鬼,他早就知道了小妾对商人的怨恨自己对钱财的贪欲,所以刻意被小妾发现,借小妾的手,报了血海深仇。 宋景的故事往往最爱玩这样的反转,一会有鬼一会又是人为这更加是宋景的典型风格,只是为什么这个人会知道宋景还未当众说过的故事? 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响了很久,那说书人很是激动地朝台下深深一鞠躬,操/着他那一口流利的西北方言不停地说谢谢,说完后他又换回不甚熟练的官话,道,“这个故事实为另一说书人宋景所想,想来很多人都已经听出来了,宋兄因有躺急事需回家一趟,所以把这个故事告诉我要我代传,谢谢支持。” 宋景回家了,张梓淇也回家了,苏远一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寂寞,果然得到后又失去才是最难以接受的,苏远颇落寞地出了门,没走几步,与一大个撞了个满怀。 “十分抱歉不知撞到兄台哪里?兄台可有伤到?”话虽然说得十分文绉绉,但那浓浓的西北口音已经暴露了他——正是之前在茶楼的那位说书人。 “没事没事。”苏远忙答道,而后他顿了顿,“请问你可知宋景何时会回来,我是他的朋友,有事找他。” “宋景啊。”说书人挠挠头,一头乱发十分不羁,“老实说其实我和他也不算太熟啦,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这么好的故事告诉我,真是……受宠若惊啊我……” 说书人絮絮叨叨许久,苏远只当这是他们说书人的通病,好在他也习惯了,于是耐心听他讲完。 反倒是说书人不好意思起来,“啧,你看,尽说起我自己来了,说说宋景吧,你知道宋景他的,他才今年五月份前后来的,人长的好看故事说得又好,于是一下子便抢去了许多人的生意,而且他为人也挺冷,对蛮多人都有点爱理不理的,所以更加是遭人嫉恨,说书人里好多传他谣言的,其实我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他就前几天回家的。回家前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要我讲给别人听……” 苏远告别了说书人,慢慢踱步回家,宋景为人挺冷,对人爱理不理? 第14章 第十四章 十月二十四日是林然的演出,宋景大约是也会到场的,本着这样的想法,苏远在二十日的那天把陈家所要之画交了上去,与画一同交上去的,还有苏远的辞工信,苏远自觉自己的辞工信十分委婉,虽然只有区区三十个字不到——学生不才,愧对陈家的厚爱,自知无法胜任画师一职,无言居于此位,愿陈家另觅能人,不甚感激。 陈家回得也快,特地吩咐一小厮将工钱结给苏远,还多给了许多,说是十分满意那四副画所给的赏钱。 苏远掂量了一下,所给的钱起码是按着著名画师王道的价格来给的,与钱同时送来的还有陈思然亲笔所写的一封信,只有区区十四个字,由小厮转述。 苏远听完竟是笑了笑,然后与那走路有点陂的小厮专心叙起旧来。 小厮正是李二狗。 “你现在在陈家可还好?”苏远温声问道。 “还好,陈家主教我珠算,识字,于是现在我在陈家的一家店铺里算账。”李二狗笑着回。 “挺好的。” 苏远将李二狗送出门外,道,“二狗现在苏远哥哥有钱请你去天香楼吃饭了,我们中午去天香楼可好?” “不了,苏远哥哥再见。” 苏远握住李二狗的手,他的手又宽又粗糙,苏远把他的手摊平了,在里面一枚一枚仔仔细细放了三枚铜钱,道,“那苏远哥哥请你吃糖葫芦,和那老头说要七个,他不给就说是我买的,二狗,再见。” 十月二十四日,苏远和小半个姑苏城的人,一起见证了一场轰动全姑苏的大事件。 那天,太阳十分之不给面子,明明已经是未时了却一点都没有减弱的趋势,隐隐还要越来越毒,俗话说春豹子能弄死一匹马秋老虎能放倒一头牛,只可惜这牛/逼哄哄的秋老虎没能放倒人们看戏的热情。 苏远在这上有炎炎烈日,旁有人山人海的环境下感觉自己随时都能化成一缕烟就地飞升。 拼了一条老命,勉强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到一丝开场的敲锣打鼓声能说明自己应该是到了的苏远,突然听到一声急促地马鸣,然后是哗然的人群。 苏远在其中仔细分辨出什么“不好了”,“造反”,“林然被抓了”…… 据耳聪目明的老大爷所说,当天的情形乃是这样子的—— 姑苏城两大铁嘴之一的老者充当了敲锣的旁白戏份。 他刚念到第一幕少年李二狗爬树捣蛋不学无术的时候,另一大铁嘴——宋景,穿着一袭蓝色长袍,头发高高的束起,骑在马上,颇有点前朝探花郎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采。 如果忽略掉他身后那一队骑兵的话,他身后跟着一队兵,个个都骑在马上,人高马大的,看起来比起话本里的张飞都惶不多让,且个个身上都带着兵器——有的是身后背把弓,有的是腰部插把剑,都带着瘆人的厉气。 还一人与宋景并肩,他穿着质地优良的贴身甲胄,泛着冷冷的银光,整个人看起来锋利而冰冷。 而台上的林然,看到来人,脸当即就白得跟死人差不多了,身体也跟着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像是疯病发作一般。 这一队人先是把围观群众通通都赶走,然后……直接把整个参与了演《大侠梦》的人都带走了,动作干脆利落,也有不肯跟着他们走的,不肯跟着走的,都直接被砍死了,就跟切菜似的,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林然一干人就这样被带走了,罪名是煽动百姓,趁机谋反。 而宋景带来的那个人,据说是某位大将军,姓林,那一对人都是他的部下,而在姑苏城说了整整几个月书,两大铁嘴之一的说书人,似乎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宋景。 自此后苏远好长一段时间都再没能见到宋景林然,而与其稍稍带着点关联的《大侠梦》也销声匿迹起来。 《大侠梦》现在可是禁忌,谁都提不得的,一旦沾上了这个然后再安上个“谋逆”之类的大罪,那可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近来局势愈发紧张,边疆战事吃紧,朝堂上主战党和主和党天天吵个不停,西北蛮夷开出的条件却越来越过分,本就只剩的半壁江山,够这帮虎视眈眈的蛮夷吃几天? 苏远叹了口气,这不是他们这群小老百姓该操心的事,身边的大家也是,该干嘛干嘛,除了有钱的商贾在收拾着家业打算跑路之外,谁也没把这当回事,当个故事听,听完叹句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之类就过了。 西北年年战事,以前怎么没事?有钱人就是爱瞎折腾。宋大娘如是说,基本反映了所有姑苏城普通人民的心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基本整个姑苏城的有钱人都在精简家当,收拾细软打点关系打算跑路,最有钱的陈家首当其冲,而第一步,就是把没用的家丁都辞了。 苏远自己早就辞了工,可是宋大娘他们没人知道,而苏远又因为现在天气一天天凉了下去,靠着之前攒下的工钱他基本是能很好的度过这个冬天了,还能给宋大娘儿子带两桂花糕。所以他就好长一段时间没去出摊。 但这事在一向照料他的邻居眼中就成了苏远失去收入来源即将被饿死在家的惨案! 于是众人派了个代表,一向最疼苏远的宋大娘来苏远的狗窝抚慰一下苏远。 苏远哭笑不得地将宋大娘请回家,解释了很久自己的的确确赚到了够自己活过这个冬天的钱,才勉强让宋大娘放下心来。 知道了是个乌龙的宋大娘长吁了一口气,而后便开始挑剔起了苏远那因为很少打理而乱七八糟的家。 在收拾的途中宋大娘从某个旮瘩角里找到了苏远的画,这本来没什么,在苏远的家里最不缺的就是苏远的画,可这几副的内容偏偏是有关大侠梦的故事剧情。 宋大娘一目十行地看完这几副画,当即脸色就变了,铁青铁青的。 她一巴掌拍苏远脑袋上,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几缕花白的头发抖落了出来。 苏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拍懵了,他从这熟悉的力度中判断出这是宋大娘,可想破脑袋却也没能想出自己因何被挨了这一掌。 “小,小兔崽子,才多久没管你就上房揭瓦啊?这,这什么!?这东西是能乱画的吗?”宋大娘整个人都气得发抖,声音里隐隐有些恐惧。 苏远想了好久才知道是因为自己无意间画的那几副画的缘故。不由觉得好笑又无奈,同时心底也是……暖暖的。 “真是,这是要砍头的东西,这事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沾的的?”宋大娘一把把画塞进了炉子烧掉,同时嘴上也不忘把苏远说道一遍。 烧好后宋大娘在屋里转了两圈,一边念叨一边继续忙乎起来。 宋大娘先是在灶台上蒸了几个白花花的大馒头,又烧好了满满一壶开水,把一切都打点的合乎心意后,她才板着一张脸拖长声音对苏远说:“今天我来找你,一是看看你还活着没,二是,天气冷了,你记着多添床棉被看看你床上那床薄薄的被子向什么样!” 苏远点头如捣蒜,鼻子塞了有点难受地吸了吸,想来是要添床厚点的棉被了。 “怎么这天气冷的这么快?”苏远吸着鼻涕嘟囔。 “冬至都过了那么久你说冷的快么?更别说今年过年又早,还个把子月就二十四了。苏远我告诉你啊,过年就来我家啊,我家不差你这双筷子。” 苏远连声应下。 “你要记着来,别磨磨蹭蹭要不然腌的那一点腊肉你一块都吃不到。”走到门边时宋大娘特地又回头叮嘱道。 原来就快要……过年了么?苏远怔了怔,然后摸着墙壁回房间拎了件厚衣服披身上,再钻进厨房拿了个热馒头啃,这才慢悠悠地晃出大门。 赶紧去买床厚棉被才是要紧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本来苏远是想直接叫苏兄的……可是……邪恶的输入法君显示的却是酥胸←_←咳咳,于是纯洁的作者君,改成了苏远兄~ 以及,作者君快开学了。然后……大家懂得~【霸道总裁脸】 作者君今天报名了,高二党心塞塞…… 作者君目前寒假ing所以来修文_(:з」∠)_ 第15章 第十五章 今天是腊八,是个人人都喜气洋洋的大日子,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腊八粥的味道。 林然和宋景面对着面喝粥,桌上还搁了碟碧绿的腊八蒜。 腊八蒜腌刚刚好,脆的很,林然嚼着脆生生的蒜,把宋景想象成蒜被自己咬的嘎嘣脆,就着粥不知不觉中竟吃掉了大半碟。 宋景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看着一脸凶神恶煞的林然不由挑了挑眉。 对上宋景揶揄的视线,林然皱了皱眉,恶声恶气道,“怎么?都这个时候了,宋大人不应该去处理公务了吗?还会有时间和我这等通敌叛国的罪人耗?” 宋景十分纵容地笑了笑,“今天是腊八,户部放假。” 宋景年纪轻轻就在户部担任要职,真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也。 “啧,怎么就腊八了。时间过的倒快。”林然故作不屑道。 片刻后他又轻轻叹息道——我以为我会和你在那个姑苏城里和戏院里的一大班子人说不定还叫上苏远一起过年。 宋景没说话,过了很久,他轻声说,“我本也以为会是如此。” ——可那时林然已经离席很久了。 姑苏城内,细雪徐徐,整个城一下子便精致而朦胧起来,美得有些寂寥。 幸而今儿个是腊八,街上小孩撒开蹄子到处跑,一个个大红灯笼挂满了整个姑苏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每个人家里都有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以及一碟腊八蒜。 苏远被爆竹声吵醒,浓重的硝石味直往鼻子里钻,于是苏远只好从床上爬起,昨天特地向宋大娘讨的腊八粥总算派上了用场,他放在锅里加热了一下,也算是过了腊八喝了腊八粥。 ——往年今天早餐都是去宋大娘家直接吃的,宋大娘做吃的很有一手,粥里加上茨菇、荸荠、胡桃仁、松子仁、芡实、红枣、栗子、木耳、青菜、金针菇等等,远比苏远这种随意加热一下好吃多了。 但宋大娘的女儿今年及笄,他一大男人一大早就往她家跑怎么说也不像话。 细想起来其实连过年都是要避嫌的,但宋大娘多年来铁砂掌威力丝毫不减,如此这般武力威胁下苏远也只得妥协。 粥很快便热了,苏远洗漱完毕,自己帮自己乘了一大碗,然后坐在凳子上,头埋的低低的,呲溜呲溜大口喝粥——他一个人吃得倒还挺开心。 林然在偌大的将军府里左绕又绕,最后拐进了一个颇为偏僻的小院子,院子里的野草长的齐膝高,肆无忌惮地霸占了整个院子。 林然艰难地淌过野草林,里屋挂了锁,已经锈迹斑斑了,看样子锁舌大约也是被冻住了,有钥匙都打不开。 不过这点小问题倒难不了林然,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宝剑——将军府里别的没有,就是各式兵器随处躺。 他举起剑,直接把锁劈开了。然后他轻轻推开门,门发出嘎吱一声响,灰尘簌簌落下,呛的林然连连咳嗽起来。 屋里的陈设极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书桌上堆满了书,书虽多,但一摞一摞整理的极井井有条。 林然掀起眼皮把眼神往这些书上扫了一圈,于是更加坚信了自己与这些书之间隔着一个深渊。 林然抱起其中的一摞书,书已经潮了,摸着只觉一手的湿。 林然毫不在意地反手在自己的外袍上擦了擦手,然后伸手把压在书下的一叠手稿拿了起来。 手稿也是湿哒哒的,泛着如锈迹一般的黄褐色,边缘处更是已经有了黑色的霉斑,但纸上清俊飘逸的字迹仍隐约可见。 林然把这一叠手稿抱在怀中,向着床边走去,床上罩了床单,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以至于都分不清原来的颜色,林然拎起床单的一角,随手把床单扔在地上,溅起一地的灰尘。 林然就在这一地灰尘里躺上了那张硬梆梆的床,铁一般的冷。 张梓淇骑在马上,一路快马加鞭,两旁的风景都糊成了一团,远远被抛下。 他已经跑了整整三天,今年冬天冷,一路基本都在下雪,雪落在他身下,积起了厚厚一层,然后又被张梓淇抖落,而后他掏出酒壶,饮一口烈酒,感觉一股暖意向四肢涌入,又翻身上马,继续上路——三天基本都是这样过的。 张梓淇停在一颗枯树下,树是黑的,上面积着一层白雪,黑白分明。 张梓淇哆哆嗦嗦地掏出了水壶——因为他之前那把酒当水喝的架势,以至于喝到现在酒已经没有了。 光喝酒很显然是不行的,天气本就干燥,张梓淇的嘴上起了一层白白的死皮,里面隐约可见带着血丝的唇肉。 张梓淇举起水壶晃了晃——还好没冻住,也可能是因为这边温度稍稍要高一点水又解冻了的原因。 他也是渴的慌了,就这么没轻没重地把大半壶水往嘴里灌,冰凉的水即刻便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张梓淇没有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寒战。 偏偏天公不作美,正巧一阵寒风呼啸而过,迎面向着张梓淇砸来,成功把张梓淇砸出一个大喷嚏,顺带把眼泪鼻涕一同带了出来,糊在张梓淇的脸上,实在是好不狼狈。 张梓淇感到自己滚烫的眼泪一滑出眼眶就凉了下去,他半眯着眼,雪又大了些,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方向更是无从分辨,他骑在马上,牵起缰绳围着枯树绕了两圈,感觉自己……身陷囹圄。 林然躺在床上,感觉记忆随着时光一起纷至沓来。 林然是个纨绔子弟,打小就是。 成为纨绔子弟首先要有三个条件,一是家世好——无论你怎么挥霍都花不完无论你捅什么篓子都能替你补上。二是要不是家世继承人若你家只有你一个那你再怎么不成器也是当不了纨绔的。三是要受宠,不受宠的话出身再高有什么用,谁理你? 林然是林大将军的小儿子,林然还有个样样全能的京城模范哥哥林菉——简直是成为纨绔子弟条件中的极品纨绔条件。 况且林然长得还好看,折一片柳叶放在嘴边吹,眼角微微上挑的模样直接迷倒了整个汴京的女性——上至八十岁下至八岁。 所以具备此等优秀先天条件的林然不负众望的长成了一个纨绔子弟。 五岁便会花重金斗蛐蛐六岁就学着和他人一掷千金聚众豪赌七岁跟着几个流氓一起仗势欺人八岁甚至被几个纨绔带着一起逛窑子! 当然年仅八岁的林然尚未通男女之事实际上他连窑子是个什么类型的地方都不太懂,他只不过是被几个纨绔拖来当付账的冤大头。 以至于汴京里经常有传言曰八岁的林然小公子一掷千金买了某某花魁的春宵一夜,买了某某头牌的初次,甚至是直接为某某头牌赎了身…… 于是汴京居民经常可以看见这样的一幕——林大将军黑着脸出入青楼赌场等烟花之地,身后还跟着两杠箱子的壮汉——他是来替小公子还债的。 林将军气是真气,恨铁不成钢的心也是比真金还真,奈何他宠孩子也是真宠。 林将军近五十岁的时候才有了林然这个幺儿,生他时林然的母亲因为年龄大了难产而死。 林将军看着他生下来时红红的,皱巴巴的一团,哭得比谁都响,抱在怀里时无措地手脚都不知要怎么放。 林将军那被战场上淬练的坚硬如铁的心在这哭声中慢慢软了下去,他抱着这小小的身体,第一次体会到为人父的感觉——大儿子因他常年在外征战,关系从来都不远不近礼貌疏离的。 林然稍稍长大了一点,刚出生时那皱巴巴的脸慢慢长开,变得粉雕玉琢,看着便让人心生喜爱。 长得讨喜的孩子打小便是讨人喜欢的,所以林然在还没暴露纨绔本质的时候成功笼络了整个将军府的人心。 上至大将军下至看门的家丁——整个府里的人都宠着他。 所以林然就愉快地当他的汴京第一纨绔当到了十四岁。 直到他十四岁那年林将军领了一个骨瘦嶙峋的书呆子来到将军府。 那个书呆子叫宋景。 张梓淇拉停了马,胃里空空如也的饥饿感把他所有的力气都抽空了,他只好停下来,否则手上没有力气的话他大约会从马上跌下来。 他眯着眼算了一下时间,看天色大约是午时刚过不久的样子,他从行李里摸出一块硬硬的干粮,斜眼扫了一下,眉毛皱成了一个结,抱怨道,“今天可是腊八啊,我想喝腊八粥……” 然而他的话刚出口就被吹散在风雪里。 张梓淇皱着眉把干粮往嘴里塞,就着水咬了两下便囫囵吞了下去。他如此这般草草解决了自己的午餐,继续向前奔去,他拐上了官道,平整了许多。 他使劲从骨头里榨出力气,扬鞭继续赶路。 张梓淇到达姑苏城时天已经黑了,申时三刻的样子,路上鲜有行人,偶有一两个也是行色匆匆地赶着路往家里奔——家里还有一顿热气腾腾的饭在等着呢,再晚就冷了。 张梓淇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然而片刻后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假如苏远会帮自己准备晚饭的话。张梓淇再次扬鞭,玩命似的往苏远家奔。 苏远把自己炒好的青菜装好,同东坡肉一起摆在饭桌上,这便是他的晚饭——东坡肉是特地去天香楼买的。毕竟做菜这种事对于苏远这个瞎子来说难度系数还是太高了点,简单的炒青菜勉强还能行,东坡肉之类的便只好去酒楼买了。 苏远转身盛好饭,夹起一块东坡肉放进嘴里,肥肉几乎是即刻就化在嘴里了,还带着丝丝的甜味。 那一直被当做摆设的门就是这时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倒了。 张梓淇当即就怔住了,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颇为尴尬地看着苏远。 苏远吓了一跳,等了几秒没有听到动静,打算先发制人,“谁?” 张梓淇又想起苏远看不见,讪讪地把手从鼻子上放了下来,回了句,“是我。” 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我张梓淇。” 苏远又是一怔,向来都是大过年匆匆赶回家,哪有他这种大过年特地往别人家赶的道理? 不过苏远向来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他只是点点头,笑着招呼,“来一起吃晚饭。” 张梓淇这才从进了屋,带进一阵寒风,并因为室内太过温暖的环境,以至于没有忍住,打了个大喷嚏。 苏远皱了皱眉,问道,“冷了?” “有点。”张梓淇点头,顺手捞了块东坡肉吃。 “水壶里有热水,先去用热水洗把脸再泡个脚,等身体暖和了再吃饭。”苏远顿了一下,“我没煮你的饭,还剩宋大娘煮的腊八粥你要么?我去热一下。” “要要要要。”张梓淇头如捣蒜,一边又捞了块肉含在嘴里,一边拐进厨房,拿起水壶把木盆倒了个半满,拖了鞋把脚放了进去。 一股暖流从脚底散开,张梓淇在袅袅上升的热气中舒服地不禁眯起了眼。 苏远蹲在灶台边生火,嘴角带着隐约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_(:з」∠)_张小爷终于回来了啊【笑】 第16章 第十六章 腊八一过,年味就一天比一天浓了起来,烟花爆竹,花生糖点,通通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拎,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看起来一片喜气洋洋,合家欢乐的景象。 说到年货,苏远也是置办了的,只不过……略微寒酸。 两封鞭炮,两幅对联,再加上香烛若干。 ……连块腊肉都没有。 “啧。”张梓淇仅用一个音节充分表达了他的嫌弃之情,然后不由分说地拖着苏远上街了。 张梓淇是在刚入秋时走的,现在再回来时已经是深冬了,姑苏城还是一样的热闹,且因为快过年的缘故,比平常更要热闹一点。 只是往常随处可见的说书人少了很多,因为宋景和老者的缘故,目前姑苏城的说书人都呈现一种萎靡不振的情况。 张梓淇走在街上,没想到还有几个小姑娘记得这个长相俊俏说话也好听的算命先生,羞怯怯地走过来打招呼,顺便来表示感谢——之前我听你话现在桃花树下如今终于找到那个为我在发间簪一朵花的人啦。 也有表示遗憾顺便送祝福的——当初其实我一直都挺中意你的心中至今仍有你的一亩三分地,如今我终于寻得我的如意郎君也祝你早日找到你的良配。 对此张梓淇抬头望天,做出一副忧伤深情的模样,淡淡地说,“只可惜我的心上被一个人烫上了一块永远的朱砂痣。” 年轻的少妇立刻被感动到,随着张梓淇的话悲戚戚地问,“那人呢?” “只可惜他是怎么也抓不住的那一缕白月光。”张梓淇表情悲痛,声音沉重而悲伤。 苏远一直摊着一张脸,眉头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这些情爱之事他向来不懂,平时也不觉得不懂这些有什么不好,此刻却无端地觉得有些烦躁起来。 少妇的眼泪几乎是同时就滑落了下来,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句——世间自古多痴儿。 而张梓淇也就十分配合地做出一个深情的痴相来。 二人又是好一阵感叹,最后道别时少妇还不忘对张梓淇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这才挥手离去。 “怎么样,我刚刚演的不错吧?”少妇一走,张梓淇立即原形毕露,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灿烂无比。 苏远没说话,只是眉头皱的老高。 不过张梓淇早已习惯了苏远的沉默,所以看都没他一眼便径直拉着苏远继续向前走。 良久,苏远别别扭扭地问了句,“你喜欢一个你得不到的人,既然得不到,为何还要喜欢呢?” 张梓淇正在移动的身形当即就怔在原地,他错愕地回头看着一脸古井无波的苏远。 二人站在汹涌的人群里,相顾无言。 张梓淇张开了嘴,他有很多话卡在喉咙里,他不知道要怎么和苏远解释他怕苏远理解不了或者说……怕苏远厌恶。 所以他只能吐出一句——因为喜欢是无法控制的啊…… 因为不可控,所以明知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依旧克制不了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我不懂。”苏远老老实实地说,“譬如我喜欢吴道子的画,但我买不起,我就放弃,我还喜欢天香楼的东坡肉,所以我努力多卖几副画,然后换钱买肉吃。” 苏远的比喻朴素而贴切,只不过把张梓淇气得胸闷——任谁听到别人把自己的爱人比喻成一个糟老头的画和东坡肉都会胸闷。 “这是不同的。”张梓淇循循善诱,“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苏远点点头,“宋大娘和王婆婆我都挺喜欢的,李二狗和了了我也喜欢。” 张梓淇扶额,“不是这种喜欢,是——是爱你懂么?你有没有对谁有着想触碰,想拥抱,想占有的欲望。” 苏远老老实实摇头。 张梓淇登时气短,自己绝对是被猪油蒙了心了!竟然和苏远来探讨感情问题! 于是他一把拉过苏远,勾着他的脖子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走,陪我喝酒去!”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但在这种问题上苏远别说知己,连个情窦初开的姑娘都比不上,不过还好张梓淇不是来谈心的——他是来喝闷酒的。 只要有酒就好,对于其他没啥要求。 张梓淇抱着一个酒坛子,仰着脖子对着坛口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很是豪迈。 苏远平常不喝酒,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喝酒,实际上他酒量比大多数人都要好,他只是不喜欢酒冲入喉中那辛辣的感觉。 但舍命陪君子,这点自觉苏远还是有的,而且苏远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怎么了,胸口有一股郁结之情堵在那里,他帮自己斟满一碗酒,打算用酒把那种奇怪的感情冲下去。 张梓淇一口气喝了半坛,看见对面苏远的做法,颇有点意外,而后他又咧开嘴笑了,举着坛子往苏远的碗上轻轻碰了一下。 苏远端起碗,一饮而尽。 张梓淇一怔,苏远刚刚拿碗的姿势,不像是初次进酒馆的人,倒像是一个泡在酒坛子里的老酒鬼。 这时苏远已经放下碗,神色如常,碗里已经空空如也。 张梓淇又是一怔,没想到看起来一杯倒的苏远竟然是个显山不露水的老酒鬼,一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他帮苏远重新满上,然后仰头把剩下的酒都喝光了。 苏远再次十分利落地把碗里的酒都喝光了。 张梓淇举起坛子,打算再次帮他斟满,被苏远抬手制止了。 苏远还是那副冰山脸,脸上连一丝红晕都没有,他淡淡地说,“别倒了,你喝不过我的。” “我曾在酒馆里当过酒保——就是那种坐在酒馆里,和客人拼酒,客人赢了喝酒免费,客人输了就买两份单,酒保和自己的。当初我在这里喝了整整一个月的酒,从来没输过。” 张梓淇没想到苏远还有这样一段彪悍的历史,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不过,就是那一个月的酒,导致到现在我脾胃都不好,动不动还要痛一下。”苏远颇自嘲地笑了笑,“像你这样借酒浇愁的人酒馆里比比皆是,但喝完吐一场就好了,还有,喝醉酒的滋味挺难受的,一般来说我不支持醉酒。” 张梓淇只觉得自己心中那一腔悲愤满心郁结就被这冷冷清清的几句话击垮了,他放下了坛子,笑了笑,“那我去结账,今天出来可是要置办年货的。” “我去吧。”苏远起身,“我去老板会便宜点,毕竟我帮他招揽了那么多生意连带着挂墙上的画都是义务画的。” 最后酒馆老板果真没收钱,拐弯抹角地问苏远还有当酒保的意向么并大肆赞美了他的酒量最后得到否定的结果也不恼。 耸了耸肩把话题拐到画脏了又须重画几张上。 最后眉开眼笑地抱了坛据说珍藏多年的竹叶青给苏远。 苏远转身就走,张梓淇倚在门框边等他,苏远随手把酒塞给张梓淇。 “哟,老板人不错嘛,不收钱就算了还送坛酒,苏远你和他关系很好?”张梓淇抱着酒,美滋滋地说。 “好个屁。”苏远难得竖起了眉毛,怒道,“这家伙说酒馆要翻新还要扩建,做成酒楼,这一坛酒他起码要换我二十副画!奸商!” “苏远你和他关系果然是不错啊。”张梓淇笑,目光透过酒馆的窗框洒在那个忙忙碌碌认真敲珠算的老板身上。 老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停下了敲珠算的手,抬头对着张梓淇一笑。 笑容很好看,就是带着几分连嘴角上扬弧度都计算好了的市侩。 之后的一路都十分之平淡,苏远和张梓淇买到了想要的年货,偶尔张梓淇和苏远讲两个冷笑话,偶尔同认识的人打招呼。 “苏远?苏远?!”张梓淇喊了苏远两声,见对方没有反应,不由觉得有些奇怪。 苏远虽然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瘫着一张脸看起来对谁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却是不管谁的话都有在认真听,这还是第一次叫了苏远两遍苏远还在神游。 “苏远!”张梓淇索性凑到苏远的耳边,气沉丹田,吼道。 苏远被吓了一跳,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要从苏远五官的细微幅度分辨出苏远的此刻心情是项技术/活,不过张梓淇别的不行,对于苏远的观察倒是到位的很。 譬如此刻,苏远皱着眉,白绫为遮挡住的地方有一点浅浅的川字痕迹,嘴唇无意识地紧抿着,据张小爷的观察,苏远此刻八成不是在生气,反而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一般。 不是吧?张梓淇开始认认真真地反思是不是自己刚才闹得太过火了。 苏远皱着眉,他一直在想之前的事,张梓淇和少妇之间的对话,尤其是后来,张梓淇那句轻轻的,妥协般的话,“因为喜欢是无法控制的啊。” 苏远觉得自己很在意这句话,出乎意料的在意,苏远在意的东西很少,能引起他在意的东西就更少,所以苏远想了一路,甚至试图想象张梓淇当时的表情,却被张梓淇这么一嗓子打断,那一瞬间苏远感觉自己的心跳简直是要跳出嗓子眼,又觉得自己内心的想法被张梓淇知道了,后知后觉地开始羞愧起来。 “苏远?苏远?!”张梓淇看着刚刚回过魂来的苏远耳边染上了一抹诡异的嫣红,又开始神游天外去了。 张梓淇心里一边感叹是不是那几杯酒勾起了苏远的陈年旧事导致苏远此刻的不正常一边嘴也没含糊,再冲着苏远的耳朵吼了一嗓子——苏远!?  可怜的苏远再次受到了惊吓,而后一路都不敢再发呆,老老实实地同张梓淇拎着置办的年货回了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竟然更了六千字【奇迹●﹏●】 来和大家讲个段子吧~ 今天母上要我去旁边不远处的表姐家拿东西,此时的我正好……丢稿了π_π2000多字…… 于是我浑身飘着怒气值去表姐家再回来,沿途听见一大叔和另一大叔哭诉他下午输了2000多元钱…… 为什么突然有一种我的文一个字值一块钱的自豪感【并不】 _(:з」∠)_想太多 14/02/2016 第17章 第十七章 苏远和张梓淇二人回到家后,张梓淇把东西放好,最后把那坛他一直当宝贝似的捧在手里的竹叶青递给苏远,然后就钻进了厨房打算大展身手。 苏远只觉怀中突然一沉,然后是张梓淇那轻挑却又好听的声音——把酒放好,这酒的确是好酒。 苏远怔怔地站在原地,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句话——酒后吐真言,然后,他开始认真思考了把张梓淇灌醉的可能性。 因为和老板的关系不错,所以实际上苏远家里的好酒还是不少的,毕竟苏远不喝酒,这样存下来怎么都有了那么十几坛……十几坛,苏远自恃酒量还算不错,但也是难以招架这十几坛的,这酒和他当酒保时喝的酒不同——当酒保时他喝的酒其实里面是有掺水的。 而老板送他的一般都是陈年老酒,于是苏远掂量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拎了五坛酒放在桌子上,加老板送的那坛,一共六坛。 我只是很好奇……因为喜欢是不可控的,张梓淇到底为何会出此言?苏远在心底这样和自己说。 张梓淇一边把菜端上桌一边好奇,“咦?哪来的那么多酒?苏远莫非你真是个深藏不露的老酒鬼?不对酒鬼兄你不是戒酒了么?” 苏远默默走进厨房把碗筷端了出来,瘫着脸,不知要怎么回答。 不过由于张梓淇是个酒鬼,酒鬼,顾名思义就是看见酒就灵魂出窍变成了鬼所以智商也就足足缩水了一半。 譬如此刻的张梓淇,他抱着各种好酒已经找不着北,更别说去深究苏远这莫名的举动了。 “苏……苏远?这些酒,可以给我喝吗?” 苏远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其实只是因为他还没想好理由张梓淇便给了他一个这么大的台阶下,让苏远很是有些,猝不及防。 苏远也坐了下来,刚举起筷子。 “唉等等!”张梓淇突然喝道。 苏远的筷子跟着抖了三抖,“怎么了?” “喝酒怎么能没碟花生米呢?等着吧苏远,等我去炒点花生米来,对了,这些酒,你千万别先喝啊。”张梓淇话音刚落便一阵风似的钻进了厨房里。 苏远点点头,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实在是……有些傻。 不消半刻张梓淇便端了一碟香喷喷的炒花生米上来,苏远夹了一颗,嘎嘣脆。 张梓淇显然兴致很高的样子,喝了一杯又一杯还不忘帮苏远倒酒。 苏远也就豪爽地陪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二人都颇有几分不醉不休的做派。 于是……在这样的饮酒下,即使是自恃酒量的苏远也不免觉得头晕晕的,脚似踩在棉花上。 而另一边的张梓淇已经趴到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苏远站起来,硬是逼出了一分的清明,勉强晃到了张梓淇的身旁——他还没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然而张梓淇的自语,很不幸,苏远一句都没听懂,苏远颇自嘲地勾起了嘴角,抓住了张梓淇的一条胳膊便把他往自己身上架,张梓淇便顺势整个人都倒在了苏远的身上,苏远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了。 苏远两只手都抓着张梓淇的胳膊,晃晃悠悠地拐了好几个弯还撞了几下门,才勉强把张梓淇弄回他房间,然后把他扔在床上,把手脚都捋直了之后直接把被子压在他身上。 苏远做完这些事之后感觉自己累出了一身汗,坐在床沿歇了会后,晃悠了两下勉强站起身,正打算回自己床上,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正好握住了苏远的手腕,苏远那被酒浸过的双脚一个不稳,直接一屁股摔在了床边。 苏远还来不及喊痛。 张梓淇的话一下子把他吓得酒都醒了。 张梓淇还是那醉酒后大着舌头含糊不清的声音,“苏远,你今天不是一直在好奇我所说的,爱是不可控的?” 苏远被戳破了心思,脸颊略有点发烫,但苏远从来都不是扭捏的性格,他索性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恩,我很好奇,但见你不说,所以没有忍住,想了个馊主意,打算把你灌醉来,十分对不起。” “没事,是我还要谢谢你的好酒。”张梓淇含糊地笑了笑,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咕噜咕噜或者呼噜呼噜,总之怎么听怎么不对。 “没什么好奇的,你当然不能理解,我会说出这句话的原因。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啊。” “我……喜欢男人。” 张梓淇又用那种奇怪的声音笑了起来,“从小就是,很小的时候我喜欢我师兄,还喜欢过很多人,只是他们……都是男人。” “苏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不,依你的性格,应该觉得我奇怪才对吧?或者说?好奇?”张梓淇睁着眼睛,晶亮的瞳仁好似被水洗过。 “很奇怪吗?我不觉得。”苏远连续尝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所以干脆坐在地上,他发现自己颇有些无法理解张梓淇的逻辑,但由于他没有兴趣去理解这个逻辑,所以他干脆只挑张梓淇的问题来回答。 “更何况,喜欢就是喜欢,为何要去控制它呢?” 苏远没有忍住又补充了一句,他从来都是这样,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就很难再吞回去。 张梓淇猛地从床上坐起,他感觉自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苏远这连声调都没什么起伏的话击中了,他看向苏远,苏远坐在地上,束好的发早就散了一地,月光微微帮他勾勒出一个隐约的轮廓,还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两颊处隐隐可见两片薄红——大约是喝多了。 “存天理,灭人欲。”张梓淇轻笑道,声音又平复了往日的轻挑。 苏远感觉自己现在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身体是轻飘飘的,感觉没有一处属于自己了似的,偏偏头脑又是异常的清醒,于是他接道,“‘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我看你不是这种丧尽天良的人啊?”【出自《礼记?乐记》,指泯灭天性而为所欲为者。】 “去其气质之偏,物欲之蔽,以复其性,以尽其伦。”张梓淇笑了笑,“我有欲望,情/欲,还是不符合伦理纲常的情/欲。” “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张梓淇又道了句,“所以我得学会克制。” “克己复礼吗?”苏远弯起了嘴角,他脸上很少出现这么大幅度的动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十分的讥讽。 张梓淇也跟着笑了笑,道,“苏远你果然是看圣贤书长大的。” “得你这般夸甚是汗颜,我只是死记硬背了这几句说出来牵强附会罢了。” 张梓淇把苏远从地上拉了起来,在地上坐那么久怪凉的,这是大家明面上的第一次试探,风格十分像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然而假如真的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自己当初暗恋的就不是师兄而是苏远了啊,所以很显然并不是。 苏远和张梓淇都是累极了,先是拼酒量,而后又用被酒泡傻了的脑子过了两招,所以二人就这么倒在一块睡着了。 苏远和张梓淇两人第二天醒来先是揉了揉宿醉后十分痛苦的头,然后默契无比地都没有提昨晚的事,各拎着个脸盆洗漱。 洗好后张梓淇煮粥,苏远出门去孙婆婆家买包子。 回来的路上他碰上了一个人,准确来说,应该是……他被人拦了。 拦住苏远的那个人十分之高大,至少往苏远面前这么一站苏远就觉得气势压人,而拦住苏远的那只手也十分有力,苏远与那只手上一撞上,只觉得是撞上了铜墙铁壁,立刻就疼得他呲牙咧嘴,不过由于这个并不在苏远的表情谱里,所以苏远表面上面色还是没有什么波澜的,只是眉头拧得紧。 这人拦住苏远,拦了好半天,才颇有几分羞涩地开了口,“兄台你好,我叫许壬,初次来到贵地,想来找一个叫做张梓淇的人的。” 张梓淇……苏远抱着垂死挣扎般的心情绝望地问了句,“是个算命的小伙子吗?” “对对对!算命的,长得贼俊俏!哦对不起,是在下唐突了。”许壬很是豪爽地道。 “没事没事,你要找他?是他何人?” “唉兄台你知道他在哪?你看我……我都忘了说,我是他师兄,你带我去见他他就知道了。” “那跟我走吧。”苏远抱着包子淡淡道。 “师……师兄。”张梓淇看着苏远身后哪个比苏远大了不少的熟悉的黝黑身影,有点呆。 “你怎么来了?” “啧……你这小兔崽子,太过年的跑来这姑苏城做甚?师父特地要我来找你的,我是在城外看见你家宝贝白龙(张梓淇所骑的马)才知道你来了这,可这城这么大,我问了一路,最后还是问了苏兄才找到你的。”张梓淇的师兄——许壬说道。 许壬高大而英俊,身高比苏远张梓淇二人都高,肤色偏黑,站在那像堵墙似的,气势逼人。 “别像跟木头似的杵在那里呀,挡着你朋友路了。”许壬一把捞过张梓淇,把他扯到一旁。 这才开始认真打量起苏远来,看到苏远脸上的白绫时他明显一愣,而后笑了笑,道,“兄台你好,我是张梓淇的师兄许壬,他在这没少给你添麻烦吧?我代他在这谢谢你。” “没事。”苏远摊着一张冰山脸,轻车熟路地钻进了家。 刚进家苏远就被勾进了厨房,空气中飘着一股属于粥特有的清香味,苏远咽了咽唾沫,略饿…… 张梓淇伸长手从袋子了捞了两包子,笑眯眯地对苏远说,“你的那份我盛好了,放在桌子上。” 苏远点了点头,移步桌子。 张梓淇也走向桌子打算继续喝粥。 “张梓淇你们到现在还没吃饭?!”被忽视了的许壬怒道,“小兔崽子你这是欠打了吧!” 张梓淇直接粗暴地塞了个包子塞进许壬的嘴里,道,“师兄这包子味道怎么样?要不要再加碗粥。” 许壬皱着眉嚼了嚼,当机立断,“帮我盛两大碗!” ……苏远无言,他突然很好奇倒底是怎样奇葩的师父才能教出江湖热心大汉和油嘴滑舌贵公子这种奇怪的师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19/02/2016 老爹生日快乐~~~ 其次关于此章里那些存天理灭人欲之类的探讨。由于作者本人就是个高中学渣_(:з」∠)_所以基本来自百度加上课时一些零散的记忆加自己理解_(:з」∠)_ 有错之处还望小天使们多多指出,十分感谢。 第18章 第十八章 呵气成冰的冬天,苏远躺在床上,他颇为艰难的翻了个身,尽量小心翼翼不惊动身边的人——还好张梓淇仍旧睡得像头猪。 苏远平躺在床上,身体僵硬,他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具不占位置的尸体,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味,精准无比地往每一个毛孔里钻,苏远倒也想起来——只是张梓淇一条腿横在他身上,苏远只好继续扮尸体。 啧,怎么也没人提醒一下我张梓淇睡相不好啊,苏远漫无边际地想着,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只觉得脑仁疼。 事情还得从昨晚的那顿饭开始说起,张梓淇假公济私,以师兄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为由又摸走了苏远的两坛好酒,苏远虽然对这种天天喝酒的做法很无法理解也不能支持,但张梓淇的理由正当,也就随他了。 三人依次落座后,许壬和张梓淇各开了一坛酒,一打开便香气扑鼻。 酒过三巡后,也就差不多开始谈正事了。 许壬开门见山地说,“师父喊你回去过年,他说你这小兔崽子今年要是不回去以后就再也别回去了。” 苏远一直伸向肉末茄子的手顿了顿,和自己的猜想八九不离十,于是捞了块茄子,茄子炸的透烂,上面勾了芡,苏远低头,就着茄子扒拉了一大口饭。 而张梓淇专注地盯着许壬面前的那碟咸花生米,下箸如飞。 姑苏城的口味偏甜,他一直吃不怎么惯。 “哦对了,师父他老人家还说。”许壬说到这,目光在苏远身上转了两圈,不怀好意地笑了,“是不是哪个狐狸精勾了你的魂让你大过年还特地往其他地方跑。” 狐狸精——苏远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获此殊荣,一大口饭当即就噎在了喉咙里,忙灌一大口水方才把这口饭咽下去。 反观张梓淇倒是淡然的很,继续吃花生,腮帮子鼓鼓的,身体力行的演示了——我把你的话当作屁话。 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张梓淇颇不耐地撇撇嘴,道,“真像是那个死老头会说的话。” “怎么说话呢你个小兔崽子。”许壬撸起袖子,作势又要抽他。 “要不然你千里迢迢特地跑来找我干嘛?”张梓淇拿眼睛睨他。 苏远抬头,放下碗,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他当然看不到师兄弟二人的眼神相杀,他只是本能地听出了二人语气之间颇有些……不对? “当然是来找你啊!”许壬理直气壮。 张梓淇继续用眼睛睨他。 “好吧……是投奔,投奔你。”许壬的气焰低了下去,声音也虚了三分。 张梓淇这才满意地勾起了嘴角,继续嚼花生。 苏远皱起了眉,却不知要说什么好。 “老头又怎么了?连把你这最是温良恭德的大师兄都闹出来了。”张梓淇轻轻抿了口酒,讥讽道。 “别说了最近你不在,没人震的住老头了,所以他在变着法子作妖呢,你都不知道,老头一说要来找你,大家一人牵了一匹马那在嚎说和你情深义重想你想到茶不思饭不想云云。”许壬顿了顿,又道,“最后都被我打回去了。” “啧,老头就是能作妖。”张梓淇面带鄙夷,嘴角却是弯着的。 苏远随着两人的话勾勒出一个蛮不讲理颇有几分小孩心性的小老头,心里只觉好笑,话说张梓淇不是算命的么?算命先生的师父不该是仙风道骨的高人么?而且听这语气他徒弟还挺多,还成体系了? 一个表面上仙风道骨的高人背地里各种无理取闹作妖……苏远想了想,眼角已经弯了。 不过倘若苏远能够看见的话,他会发现,张梓淇上扬的嘴角里,笑容却是苦涩的。 吃完后许壬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冲着张梓淇挤眉弄眼。 苏远颇为不好意思地想起身帮忙,被张梓淇拉住了。 “我师兄最是贤良淑德了,你别和他抢小心他和你急!”张梓淇用调笑地语气说。 许壬狠狠剐了张梓淇一眼,端着碗转身走进了厨房。 张梓淇贴着苏远坐,惊喜地发现苏远虽然长得像冰山却自带冬暖夏凉的功能,于是又凑近了些。 苏远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他成功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具雕像。 张梓淇舔了舔带着花生味的嘴唇,开口道,“苏远兄,我师兄可否在你这借宿?” “无妨,请随意就好。” “我是说……借宿到春节之后,元宵之前。”张梓淇颇为忐忑地瞥了眼苏远,自觉自己所言颇为过分。 苏远面露难色,毕竟……他家只有两个房间。 “他可以付房租的。”张梓淇又补充道,说完又觉失言,恨不得直扇自己两耳嘴巴子,明明平常唬小姑娘时挺利索的啊! 房租,想到这苏远神色一僵,当初的张梓淇付了半年的房租直到现在才来住。 拿人手短,苏远的话也软了下去,“只有两个房间。” “没事三个大男人怕啥!我可以和张梓淇凑合!”一听有戏,一旁洗好碗的许壬忙补充道。 “也好。”苏远点头。 “不我不和你睡!”一旁的张梓淇却急忙说道。 另外二人均是一愣。 师兄,我喜欢过师兄,你有没有对谁有过想触碰,想占有的欲望……张梓淇的话还在苏远耳边回响,莫非,此师兄非彼师兄?苏远漫不经心地想着。 “为什么不?明明师兄从小就是和你睡一起的!”许壬说完,又看了几眼苏远。 苏远感觉自己被看的难受,对于别人的眼神他比正常人要敏感,想来这下狐狸精的名号是要坐实了啊,苏远叹了口气,算了拿人钱财替人挡灾,他爱怎样就怎样,也懒得去揣测原因是何。 张梓淇梗着脖子,涨红了一张脸,不说话。 ……更像了。他这副模样简直就是坐实了许壬的猜测。 于是许壬叹了口气,道,“那好,我一个人睡,张梓淇你和苏远一起睡。” 说罢他又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样,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苏远兄你不介意吧。” 我能说介意么?苏远心想。 不过还好苏远最大的优点就是想得开,于是点了点头,道,“没事,我睡觉挺老实。” 三人就这么各进各房间躺下,苏远身着里衣躺下,贴着墙平躺,他睡相老实,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没差,他压好被子,很快便睡着了。 他记得昨晚睡前他明明问了张梓淇睡相如何。 张梓淇明明答的是——尚可。 所以现在……他那条腿是怎么回事? 苏远又挪了挪身体,这回动作颇大,床又小,以至于把张梓淇惊醒了。 张梓淇很显然是睡迷糊了,眯着眼睛含糊不清问了句——你谁?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哦苏远啊。” 然后翻了个身,再没下文。 好歹是把腿拿开了,苏远叹气,摸到自己放在床边的衣服,抖了抖,不紧不慢地穿了起来。 苏远推开门,几乎是同时,许壬就抬起头,喜气洋洋地说了声,“早啊。” 苏远点点头,许壬已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屋内,嘴里念叨着,“这小兔崽子,怎么还不起来。” 苏远识趣的侧身让许壬进去,然后走进厨房拎了个脸盆走到井边洗漱。 许壬走到床前,正欲掀被子的手却顿住了。 ……他已经很久不见张梓淇睡得如此香甜了。 许壬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走时还不忘把门给轻轻带上。 苏远刚洗漱完毕,正坐在饭桌上喝粥,听到动静,随口问了句,“张梓淇还没起来?” 因为在苏远的印象中,张梓淇向来起得比自己还早,所以才会有这么一问。 许壬的表情一瞬间像是吞了只苍蝇般难看,他上上下下把苏远给扫了个遍,僵硬道,“没有。” 苏远略为尴尬地把脑袋埋进碗里喝粥,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 待到张梓淇起床时已经日上三竿了,张梓淇眯起眼,在暖洋洋的阳光里伸了个懒腰。 看见许壬,他随口打了个招呼,“早。” 没有听到想象中的“早个屁啊你个小兔崽子”,张梓淇有点诧异,看着许壬。 许壬脸色颇为复杂,他盯着一旁悠然喝茶的苏远许久,然后才把眼神又放回了张梓淇身上。 张梓淇看着许壬,隐隐觉着气氛有些不对,却又不知是为何。 幸而此时苏远开口救场了,他说,“张梓淇?洗漱完来喝粥吧,你师兄煮的粥很好喝的。” “好好。”张梓淇忙点头。 此时许壬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道,“光喝粥怎么能行,苏远你知道哪里有卖包子茶叶蛋什么的吗?” “出了巷口就能看到孙婆婆的包子铺。”苏远答。 ……张梓淇终于知道许壬误会什么了。 他竟然以为自己才是被压的那一个,这误会可大发了,少不得好好解释一顿。 宋景刚回到家,尚未来得及脱下官服,将军府的下人便急急冲了过来,说是林然不见了。 宋景一愣,“没在将军府吗?” 那下人急得在一旁跺脚,他是将军府的老家丁了,看着林然长大的,虽说林然一直不争气,但再不争气也是手心里的宝啊。 宋景也只好跟着他去将军府,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自从腊八过后他就再没踏进将军府一步,最近朝中局势愈发动荡,主战主和吵个不住,尚处中立的户部愈加要避嫌。 宋景从一旁家丁颠三倒四的话中勉强知道了个大概。 现在边疆战事胶着,林菉守着边关最后的底线,而林老将军天天在朝堂上和别人跳脚——他甚至指着主和太守鼻子把太守给骂了一顿。 这样的条件下,自然没人去管林然,林老将军也只是每天吩咐一句别让林然出家门就又去朝堂上跳脚了。 于是也只是家丁每天把吃食往林然房中送去,又因为即将过年,府里家丁数量少了很多——老将军仁厚,很多家丁都放了假。 所以当今天老将军想起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想与他一起吃顿晚饭派人去他房中喊时才发现没人在房中。 这下可了不得,没谁说的上是什么时候不见小公子的,将军府一下便炸开了锅,老将军忙派人来宋景的府里看看。 宋景赶到将军府时,一片鸡飞狗跳,老将军坐在太师椅上,气得直摔茶杯。 看到宋景,忙问,“知道那逆子去哪了吗?” 宋景老实摇头,“学生最后一次看到林然还是在腊八。” 将军叹了口气,“近来太忙,我竟然连儿子丢了都不知道!” 宋景想了想,“林然他离府了吗?” “据守门的家丁说没看到他出去,或许是用什么法子瞒过了家丁也未可知。” “那就应该还在府内,还请将军放宽心,我去找找看。”宋景说得笃定。 林然的破毛病他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要闹离家出走定是要闹的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然后来哄他,断然不可能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 八成又是老将军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宋景今天一天没喝水,喉咙又干又痒,随手拿起一壶茶,也不在意冷热就这样帮自己倒了两杯。 啧,冰的,还苦。 宋景轻车熟路地在府内乱逛,将军府他熟,只可惜考上状元后再没这般好好逛过了。 绕来绕去,竟然绕到了自己曾住的小院子。 宋景看着那满院的野草,勾起一缕苦涩的笑意,走了进去。 宋景走进一看,才发现门上有很多个十分显眼的手印,显然是最近有人经常来印上的。 宋景一愣,想到了什么,他摒住了呼吸,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林然正坐在他的床上,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把整个将军府搅的鸡飞狗跳,十分无辜地看着宋景。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章我昨天凌晨两点就写完来着,本意是想今天发,然而悲剧导致我手一抖……两千多字都没了qwq 苦逼的重写完,感觉总有些不对还请见谅……我真的……尽力了……谢谢【鞠躬】 总感觉我手老抖_(:з」∠)_动不动就丢稿_(:з」∠)_简直心塞_(:з」∠)_ 20/02/2016 第19章 第十九章 宋景张开嘴,良久他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说,“同我一起出去吧,将军他们找你找疯了。” “找我干嘛?”林然扬眉,轻笑道,“难不成他以为我在将军府也能丢了。” 宋景皱了皱眉,没说话,缓缓退出了门。 林然起身,跟在宋景身后。 二人一路无言,就这么走到了大厅。 宋景没进去,看着林然的背影,终究忍不住轻声道,“别和将军置气了,他最近烦心事多。” “莫非你以为我和他在置气?”林然一顿,语气中有藏不住的讶异,而后他又讥笑着补充,“再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吧,宋大人未免管的也太宽了些。” 宋景脸色有些难看,他按了按眉心,一副很疲倦的样子,然后转身离去,单薄的背影看上去甚是萧索。 林然一怔,几乎每次自己对着宋景无理取闹的时候,宋景都像现在这般,揉揉眉心,继续退让。 单论嘴皮子来说,林然是万万说不过宋景的,单从宋景成为姑苏城一大铁嘴这事就能看出来了,但之所以每次都是林然讥讽宋景,大概就是因为他一直在退让吧。 林然突然觉得好像有一把巨大的锤子在自己心上狠狠敲了两下,敲的自己肝肠寸断,呼吸困难。 林老将军倚在门口,看着呆站在原地的林然和慢慢离去的宋景,眼底的情绪意味不明。 过年是整个姑苏城一等一的大事,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对联更是贴的整整齐齐,板板正正。 无论是边疆胶着的战事还是虎视眈眈一直得不到满足的蛮人亦或是吵吵囔囔的朝中两党。 不管是什么事情,临近过年时都得放在一边,过年最大,其他事情也只能等来年再解决。 腊月二十八,张梓淇和许壬二人忙活了一整个上午,终于把对联贴的合乎宋大娘心意了,这才被放来吃午饭。 宋大娘还在一旁叉着腰指挥苏远搬桌子,她本是来喊苏远过年的,发现苏远家里多了两个人后也就不好相邀。 但,二十八可是除尘的大日子啊!苏远那脏乱差的小屋怎么能过年?! 于是宋大娘靠着多年绝技铁砂掌硬是逼着苏远三人把屋子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 这才能看嘛。日暮西沉,宋大娘满意地打量了一圈,方才扬长而去。 留下苏远三人摊在床上,累到趴,简直死都不想动。 一不小心就这样躺到了戌时,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先响了起来,而后三个人的肚子都咕咕叫了,此起彼伏,颇有几分古诗里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 当然,意境是有了,肚子空着却难受的很。 “师兄!”张梓淇翻了个身,晶亮的眼睛盯着许壬,“我贤良淑德的好师兄。” “滚。”许壬翻了个白眼,答得干脆利落。 于是张梓淇抱起他一只手臂,贴在脸颊上蹭了蹭,又道,“师兄你快去做饭吧师兄~难道你忍心看着你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师弟饿死吗?” “倒真舍得往自己脸上贴金。”许壬不屑道。 苏远有点不好意思,想着这毕竟是自己家,哪有主人赖在床上让客人动手的呢? 于是他单手撑着床,打算起身。 却被张梓淇一手拖了回去。 张梓淇揽着苏远,冲着许壬幽幽道,“把我饿死了自己想着怎么和老头交待吧。”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老头的私生子!”许壬恨恨道,悲愤地从床上爬起,一脸慷慨就义地模样奔向厨房。 张梓淇依旧揽着苏远,自从发现苏远冬暖夏凉的体质后他已经发展到恨不得时时都黏在对方身上了。 说来也奇怪,他明明一向是不太喜欢和别人肢体接触。 过年这两天往往是将军府最清闲的时候,且今年林菉不在,只剩林然和老将军二人吹胡子瞪眼。 谁也没心思过年,厨娘又放了假,两个大老爷们在家连碗鸡蛋面都不会弄。 “林然啊,快去把宋景喊来一起过年。”林老将军道。 “嘁,怎么这时就不要避嫌了?”林然斜眼看着他爹,语气没有半分尊敬之意。 “否则跟着你这逆子我岂不是要饿死在家?”林老将军瞪着林然,凶道。 “得令。”林然吹了个口哨,起身离去。 少年身形修长,一袭简单的红衣,却处处都透着精雕细琢的贵气,愈发气质逼人,好看到把人的眼睛都烫伤。 宋景还是那件半新不旧的靛蓝袍子,偌大的府里只有他一人,比起将军府都要冷清——将军府至少有一直互相抬杠的两父子。 看到林然来,眼底的诧异和兴奋怎么都掩饰不住。 林然坐在厅堂的椅子上,一脸大爷样,像是打量自家一般把宋景家扫了一遍。 最后撇了撇嘴,太寒酸,略嫌弃…… 宋景泡好茶,先是帮林然倒了一杯,然后再倒与自己,最后才缓缓开口道,“不知你来找我,所谓何事?” “啧……没事就不能来找你?”林然皱眉,“也对是我忘了宋大人是大忙人来着,那宋大人,可曾叨扰你两天?” 林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感觉好像不刺会宋景自己就不舒服似的。 宋景没说话,他皱着眉,那句林然我们别这样了行么卡在喉咙里,最后还是吞了下去。 “我要请宋大人去将军府帮我们当两天厨娘,不知这样是否太过有失宋大人身份?”林然的话越说越不客气,语气愈发咄咄逼人。 “还望将军和小公子不要嫌弃。”宋景硬生生逼出一丝笑意来,故作俏皮道。 苏远一人去向宋大娘家,宋大娘宰了两只老母鸡,硬是要分一只给苏远。 苏远好说歹说,总算和宋大娘说好只拿半只回家,想来嘴皮都要磨薄了一层。 宋大娘一边利落地将鸡白切,一边旁侧敲击问张梓淇和许壬二人来历。 苏远老实交代道是摆摊认识的朋友,似乎是汴京那边的人。 宋大娘再没说什么,她把切好的鸡包好,叮嘱道,“当初你爹交代过,让你这辈子都待在姑苏城,哪里都不许去。” 苏远接过鸡,道了声谢,想了想还是宽慰道,“父亲所言我都记着呢,我不会忘的。” 宋大娘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话。 苏远回到家时桌上已经摆好饭菜,只等苏远来便开席了,苏远把宋大娘切好的鸡摆上桌,又因过年桌上的碗碟须得是双数,便还加了碗瓜子凑数。 过年讲究两点,一是热闹,二便是团圆。 此时三个浪荡子凑了一桌,勉强算是个团圆,如此便不免喝高了些。 此中,又以张梓淇最甚,他一眼就看得出喝醉了,脸红扑扑的,双目无神,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些什么。 苏远在酒馆见识过各种各样醉酒之人,有撒泼,也有嚎啕大哭,更有甚至不分青红皂白指着别人就开骂。污言秽语难听至极。如张梓淇这般,酒品尚算好的,但同张梓淇这般一个腊月便醉了好几次的,按老板的话来说又是一个不拿身体当个屁的主。 许壬倒是好的很,一点都不像喝了一大坛酒的人,实际上他也确实没喝多少,他坛子里的酒还有大半进了张梓淇的肚子。 所以许壬的声音依旧豪迈爽快,他啧了一声,扶起张梓淇,“那苏兄我把张梓淇送回房,你先在这等着,桌子我来收拾就好。” “那我去烧水。”苏远起身走向厨房。 “烧完端房间里来。” “师兄?”张梓淇躺在床上,眼前有个熟悉的身影。 “要不然你以为是谁?苏远?”许壬一边帮张梓淇脱鞋一边不耐道。 “苏远到底是谁?师兄你知道吗?” “你都喝成这个死样子了脑子还能动?怪不得师父对你另眼相看。”许壬睨了他一眼,又道,“据说是画师苏柒的儿子,又有人说是国师柳晟卿的,但你知道的,国师和你一样有龙阳之好,所以两派整天争得不亦乐乎。” “不过单听姓氏以及他目前的职业来看,应该是画师苏柒的种吧?” 张梓淇别过了脸,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别扭,这种全世界都知道自己有龙阳之好自己却各种放不开的诡异感觉。 “张梓淇?” “……干嘛?” “苏远是你姘头吗?” ……什么?张梓淇还来不及反驳,便被他这力大如牛的师兄一把从床上捞起,然后就是许壬那张在黑夜里只有凑得很近才能看清的大脸,无限放大。 许壬的吻技和他的人一般,非常粗鲁,只会横冲直撞地掠夺,舌头在张梓淇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已经迅速地舔过他口腔里的每一个角落,嘴唇大力地吮吸,吞咽下张梓淇的津液以及空气。 张梓淇先是瞪大了眼,等到许壬松开他来时已经是只能边干瞪眼边大口大口地呼吸。 “啧师弟你反应实在是太青涩,刚刚你姘头在门外,不过他是属乌龟的吧?呆了会把脸盆和毛巾放在门口就走了。”许壬笑了笑,又向张梓淇诚恳道,“不过师弟你技术太青涩,这不行,虽然你是下面的,也是要口/活的。” 张梓淇听他越说越没谱,没好气道,“你还不快去跟着苏远?别让他跑了。” “没事,有人跟着呢,不过师弟你说得对,我的确得走了。” “那就快滚……”张梓淇摆摆手,牙齿无意识咬了下嘴唇,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该死的许壬,太用力,嘴巴都麻了…… 许壬看到这一幕,眼神一暗,随即有又笑了起来,摆摆手,“我走了,祝师弟做个美梦。” 张梓淇只觉许壬的衣袖上下一翻,然后他就再无意识,昏睡在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_(:з」∠)_ 祝新的一年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和和美美步步高升(?°3°?) 啊啊啊啊别问我怎么变黄了_(:з」∠)_以及_(:з」∠)_这其实是张小爷的初吻_(:з」∠)_ 第20章 第二十章 张梓淇一早醒来,只觉得脑仁疼,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清醒了几分。 今天是大年初一,爆竹声响彻云霄,直击耳膜,非要把人吵醒不可。 张梓淇从床上爬起来,当即就冷的一哆嗦,然后随便裹了件披风就出了门,门外除了爆竹声之外清静的很,第一次让张梓淇觉得苏远这小破屋居然还挺大,然而苏远和师兄都不见人影。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内容。 苏远一夜没睡,约莫是丑时便有人开始放鞭炮了,苏远干脆也从床上爬起,放了条长长的鞭炮——还是张梓淇特地新买的,他嫌弃苏远买好的鞭炮太小了。 算是辞旧迎新。 鞭炮一碰火便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同时带着一股浓浓的硝石味。 苏远把鞭炮一扔,自己却仍站在原地,夜里温度低,寒气直往人骨头里逼,苏远却好像没有知觉一般,他只知道,新的一年里,恐怕会多生许多事端。 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当苏远整个人都要化成黑夜里的一座冰雕时,他终于动了,他缓缓地抬起脚,一步一步,走得缓慢。 寒风把他青色的袍子吹得猎猎作响。 张梓淇走出里间,正巧这时苏远推门而入,他抬头,被苏远的样子吓了一跳。 苏远一张脸青白青白,嘴唇也是白的,看起来像是棺材里爬出来的游魂。 “苏远你去哪了?”张梓淇忙倒了杯热茶塞到苏远手里,碰到苏远的手时直接把张梓淇冰的一哆嗦。 苏远也不客气,仰起头一饮而尽。 张梓淇忙又倒一杯,一边絮絮叨叨,“啧苏远我喊你冰山你还真成冰山了……再说现在又不是夏天。” 苏远把一整壶茶喝的见了底,脸色才好看了些,他轻声道,“谢谢。” “说什么废话呢你?”张梓淇斜他一眼。 苏远轻轻笑了笑,又问,“许壬呢?” 张梓淇再是一怔,他终于知道自己忘了些什么了。 许壬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放出了来自地狱的恶鬼。 良久,张梓淇才找到了他的声音,他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师兄他在姑苏城外不远的斓衣镇上有亲戚,所以拜年去了。他要我告诉你来着可是我忘了。” “哦。”苏远也没有再追问,而是说,“初一早上吃混沌是我们这里的传统,可惜我不会弄,厨房里还有宋大娘包的饺子,早上吃饺子好吗?” 滚蛋的饺子接风的面,张梓淇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句话,想想就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倒还挺他娘的巧。 大年初一,一道圣旨降到了将军府。 圣旨里先是奖赏了老将军不少的珍奇,还把林菉又升了个官职,最后才委婉道,已经和蛮人不战而降,并向其俯首称臣,赔款割地。 老将军看完就摔了茶杯,若不是被林然拉着差点就奔向那金銮殿以死逼皇上改变心意了。 “国库本就没钱!哪来的钱赔?!总不可能继续征收杂税吧?那样老百姓还怎么活!?”老将军怒吼。 林然抱着他道,“啧我去姑苏城看那些百姓他们过的都比你好,你就少管些闲事吧。” “你这逆子怎么说话呢?!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你书都读哪去了?”老将军继续暴躁道。 林然撇撇嘴,没说话。 “的确,赔款的钱都是哪里来的?”宋景接话,户部便是负责统计各种开支的,对于国库目前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是万万拿不出那么多钱的。 “陈家?”林然小心翼翼地插嘴道。 “不,一是陈家也拿不出那么多,二是,依现任家主那猴精样的人,决不可能把全部身家都砸给朝廷。”宋景解释。 “所以到最后还不是只能向百姓抢!不行我不允许!”老将军又开始跳脚。 “此事现在已经交于天阙处处理,还请老将军放宽心,天阙处一定会圆满解决。”说曹操曹操就到,此时陈思然身上披着件雪白大袍子,手里抱了只雪白的猫,是时下最受欢迎的碧眼琉璃,笑弯了一双眼,道。 何萱站在一旁,一袭红衣如火。 苏远站在大门紧闭的酒馆门口,略有点无措。 他和张梓淇吃完饺子,再拎了斤早已买好的花生糖。打算挨家挨户地去拜年,首先是宋大娘家,这袋花生糖是给宋大娘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儿子的。 依次拜年过来,却没想到酒馆老板竟会不在。 “大概是回家了吧,他是姑苏城人吗?”张梓淇宽慰道,“要不去他家找他?” 苏远果断拒绝,然后去往下一家。 这样一个上午的时间也就耗的差不多了,苏远和张梓淇带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回到了家,随意弄了点吃食,还没来得及动筷子。 那娇弱的门就被人粗暴地踹飞了。 一伙官兵团团围住了苏远的破房子。 一个领队架势的彪形大汉一手拿着一张画像,一边吼,“有人举报你们和此人有过接触,这画上的人,你们可认识。” 苏远伸手摸了摸系在眼上的白绫,心想,这不为难人么…… 画上之人正是张梓淇的师兄,许壬。 张梓淇的声音带着点惊恐,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我师兄,今天刚去了斓衣镇,他,怎么了吗?” “那就没错了,来人,把他们俩绑走。”大汉大手一挥,官兵们便一股脑地蜂拥而上,用粗绳把两人绑成了个麻花,扔在辆马车上。 马车可能是运货的,连口窗户都没有,底下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二人皆被摔得七荤八素,还未回过神来,大汉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苏远一头狠狠撞上了马车,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异物便扑进了自己怀中,苏远一个不稳,再次撞上了车板。 ……自己是不是和这辆马车八字不合啊。苏远叹气。 张梓淇扑在苏远怀中,整个人都在止不住的颤抖,有温热的东西浸湿了苏远的前襟……他哭了。 苏远被吓了一跳,幸而打麻花的官兵打的是活结,苏远用牙齿把麻花咬开,挣脱了绳子,笨拙地用手把张梓淇圈在怀里,随便把他身上的结也解开。 张梓淇还在止不住的颤抖,哭声像是一只呜咽的小兽。 苏远只好又将他抱紧了些,再不知要怎么办。 夏青玉骑着匹烈马,正快马加鞭地往姑苏城回赶。 这次的问题来得太凑巧,解决得更是蹊跷无比,尤其是陈思然,自己与他交涉多次,平常猴精般的人,这次突然让利那么多,天下掉馅饼……准没好事。 这是夏青玉多年经商的经验之谈,只是他没能想明白理由,世间万物必有其因果缘由,可是这次的缘由夏青玉却怎么也没能想到。 直到今天,大年初二,夏青玉赚得盆满钵满,满载而归之际,方才明白过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夏青玉也懒得去想对方要做些什么了,只是希望自己能赶得上,没有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夏青玉即姑苏城里某家规模一般,生意颇好的酒馆老板。他名字取的很有书香气,凡是听过的人便要感叹一句名字与本人严重不符。 想来父母大约是要把他培养成一个书呆子之类的人物,没想到最后却成了一个市侩的商人,倒真是造化弄人。 夏青玉紧赶慢赶,等赶到姑苏城时也已经是大年初五了,姑苏城还是老样子,自己家店生意也是一如既往的好。 只是……没了那个盲眼画师。 他去苏远家看了一回,家里没人,饭桌上还摆着饭菜,看着应该是放了有好几天,不过因为冬天饭菜不容易坏,倒也不至于太过难看。 夏青玉先是把饭菜倒掉,再从井里打了桶水把碗洗净,把碗放回柜子里后,又把桌子细细擦干净。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走出苏远家,把苏远那被踹到一旁的门扶好放在原位,勉强做个遮挡。 夏青玉再回酒馆,找了个信得过又会做生意的伙计,把酒馆半卖半送过给了他。 而他背自己了个小布包,仍骑着之前的烈马,就这么孑然一身地上了路,谁也不知他要去哪。 天阙处。 听到这名号,三人皆是一愣。 天阙处是个直隶于皇上的特殊组织,他们只听皇上吩咐,与他们共事时不管你是谁,都只能无条件服从,任其差遣。 皇上当初一意孤行创办这个组织时便不少人反对,但最后反对者皆因各种原因离奇死亡了,自此后便算是默许了它的存在。 虽说因为这个组织的存在让若干官员如鲠在喉,但实际上朝中与它接触过官员倒还真没几个。 只知道天阙处专办一些各种大臣办不到的事,以及……杀一些明面上不好杀的人。 没想到天阙处的瘟神竟然会来,三个人的脸色皆不太好看。尤宋景林然为甚。 何萱及陈思然,都勉强算是半个熟人。 陈思然还好,何萱,林然可还是和她一起演过杂剧,被姑苏城人民笑过天作之合的人。 “怎么,回到汴京小公子便不认识我们了?”相比那三人的难看脸色,陈思然倒仍旧一脸从容,悠然道。 “不,只是略为诧异而已。”林然轻轻笑了笑,回道。 “那就好,我们来这,是特地和将军说句的——不用国库,我们也可以赔款,一切由天阙处负责,决不搜刮一丝一毫的民脂民膏。”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老将军也不好意思再跳脚了,此事就这么翻过。 作者有话要说: _(:з」∠)_第20章了 _(:з」∠)_还请多多给点建议 _(:з」∠)_万分感谢,鞠躬(? ???ω??? ?)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大年初十。汴京。 重澜楼一楼大厅里的人已经恨不得叠罗汉般一层一层叠起来,外面的人却还在不停地往内挤,摩肩接踵,举步维艰,可每个人的脸上却依旧是一脸期待,兴致勃勃的样子。实乃汴京一大奇景。 重澜楼本是汴京一家再普通的酒楼,无论是装潢还是口味服务,皆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却也不容易让人记着,直到重澜楼请了个新的说书人。 酒楼里请说书人来招揽生意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这位说书人,来头可不小。 ——去年的状元,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宋景。 而且长得还好看,故事说的又好,都是些没听过的新鲜故事。 传说,古时有一朝,名夏。 夏朝皇帝名羯,昏庸无道,不问朝堂,任由奸佞祸国,以至于百姓民不聊生。 羯有两大爱好,一是美人,二是美酒。 为了搜刮天下美人,羯养了许多画师,专画美人。 苏柒便是画师之一,画师其实是个很有油水可以捞的职业,不少美人塞钱给画师,只望自己的画像上的脸能稍稍小一点,位置能稍稍往前排一点。 苏柒不是画师里画得最好的,却偏偏是最受美人们欢迎的,其一是因为苏柒长得好,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笑一笑便要勾了女孩子的魂去。 其二便是苏柒虽然也收贿,但他不贪,不像其他画师,动辄几十上百两的开价,且他也不会因你不给钱就故意把你画丑,所以基本上美人们都喜欢让苏柒画像。 招美人喜欢便难免遭画师厌恶,世上从不会有两全其美之事。 苏柒对此也不在意,事实上他对自己的现状倒还挺满意。 平日里没事时苏柒就爱往街上逛,他是家中老七,父母颇有些薄产,无须他赡养,姊妹兄弟哪个混得都比他强,更加是不用他操心,所以他一个人的小日子过得滋润极了。 苏柒逛了一路,路上还碰到了一道士说他今儿撞桃花,苏柒赏了他一两银子,乐了一路。 于是他就还真碰上了美人。 美人坐在湖中亭子里,苏柒远远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一头墨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软软趴在亭中的石桌上,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苏柒当即眼睛就直了,心脏如擂鼓般直跳,魂已经飘到了亭子里,脚步快得恨不得自己能飞。 以他多年看美人的经验来看,苏柒敢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那一定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 美人倒的确是美人,美得苏柒觉得像是画里的人走了出来,没一处是不好看的。 只可惜美人是个男的。苏柒先是在美色面前呆了很久,然后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 心道这桃花可是不好摘,不说别的,单家里老爹就会打死我。但苏柒最大的优点就是想得开,总归他是来看美人的,又不是找媳妇,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 苏柒这人吧,估计天生就有美人命,总之和他接触过的美人,没有和他关系不好的,这个也不例外,苏柒很快便知道美人姓柳,名柳晟卿。 一来二去就这么和美人熟了,有次苏柒画完了要上交的画,闲来手痒,便画了副柳大美人。 谁知就是这副画,惹了事端。  鉴于某人从来都不会收拾的个性,所以这副柳大美人的画像不知怎么就混在美人画像里,同众美人的画像一同递到了皇帝羯的面前。 羯的反应和苏柒差不多,当即眼就直了,然后即刻就召见苏柒,问美人是谁。 苏柒心叹不好,柳大美人可不是普通美人,于是苏柒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了屁来。 眼看龙颜大怒,苏柒终于蹦出了一句——美人,美人是男的。 圣上愣了三秒,立马就挥手让李公公去搜刮一些有关断袖,龙阳的春宫图来,名曰学习。 然后继续盘问苏柒美人是谁,家住何处,何方人士…… 苏柒感觉自己好像把柳美人推进了火坑,于是认真思考起如果以死谢罪能不能洗清罪孽。 很显然不能,且他也没这胆。 圣上拿着画像很容易便找到了柳美人,然后再封了个画师的闲职,以便接触。 苏柒看着眼前成为了国师的柳晟卿柳美人,只觉欲哭无泪。 圣上的豺狼虎豹之心基本已经是人尽皆知了,苏柒也不时在柳晟卿耳边旁侧敲击,只可惜美人,大约是脑子都长到脸上了,偏偏就是不信苏柒的话。 而后,而后的事情无论怎么想苏柒都觉得像个玄幻故事,比喝碗混沌汤就飞升成仙都扯。 羯和柳晟卿不知怎么就好上了,而且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种。 首先就体现在羯把后宫一干美人都遣散了,说一生只求柳晟卿一人。 这可把太后和朝堂上一众大臣急得哟。 太后怒喝道,“和一个男的一生一世,你也不嫌臊的慌!” 大臣劝,“圣上你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啊,况且同一男人,那传宗接代怎么办?” 总之大家的一致看法是,同这男的玩玩可以,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就不行了。 羯气得不行,却不得不同太后妥协,留两个女子还宫中负责生育后代,可这样羯又感觉对不起自己的柳大美人,于是羯想出了一个破天荒的败家主意——他要以半个国库为聘,娶柳晟卿做媳妇。 不过这次的羯没有之前那么傻缺,他没有再直接向太后等一干人宣告,他悄悄和几个最擅溜须拍马的心腹说了此事。 皇帝昏庸,这些人的昏庸程度也一点都不逊皇帝,睁着眼睛说这是个前无古人的好主意,柳美人一定会感动得不行云云。 于是这主意就这么定了下来,定下来便是要怎么执行了,突然搬空半个国库,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说搬就搬的。 于是那几个心腹,为了在羯面前好好表现一下,于是又出了个馊到不行的馊主意——他们派人纵火烧国库,然后趁转移国库时悄悄来个浑水摸鱼,偷天换日。 羯一拍大腿叫好,果真爱卿是我最信任的心腹,事成之后爱卿要加官进爵! 于是……事成之后。 羯半个国库空了,美人也不见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羯很快便因悲愤过度而一不小心心肌梗死了,于是,很快新帝继任,新帝是个明君,国家又很快恢复过来,然后别人谈起羯,都是笑笑这个被一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的败家子。 除了太后,羯再怎么烂泥扶不上墙再怎么败家毕竟也是太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于是太后发誓,一定要抓到柳晟卿,不千刀万剐难解她心头之恨。 首先要找柳晟卿,太后便打算从他最好的朋友苏柒下手。 却发现苏柒也不见了!而且苏柒使劲上并不是他说的那般是某个土乡绅的第七个儿子,他只是个孤儿,家里排行老七,从小就被抛弃了。 这时真相才慢慢开始浮出水面,柳晟卿是个狐狸精,天生擅媚术,所以把皇帝迷得神魂颠倒,至于画师苏柒,便是驯养那狐狸精的人,一切都是他谋划好的,目的就是贪了半个国库。 半!个!国!库! 苏柒和柳晟卿被举国通缉,而后在一个江南小镇,有人看见一个抱着只火红狐狸的画师,那便是苏柒和柳晟卿。 一人一狐在官兵的追捕下,被逼跳河而亡,死前有人问国库财物的下落。 苏柒仰天大笑,“财物的下落就在我的画之中,要的人就自己去找吧!” 于是抱着狐狸跳了河,尸骨无存。 “那财物有人找到了吗?”下面有人发问。 “当然找不到。”宋景耸耸肩,微笑答道。 于是下面一片叹皇帝缺心眼的声音,随着人流一边讨论一边慢慢向门口挪步,如同退潮一般,两刻钟左右,人群就散得差不多了。 宋景走下台,一边朝楼上的厢房走去,一边思衬着倘若自己有一天没有俸禄可拿,随便到哪家酒楼当当说书人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苏远坐在酒楼上的厢房里,正面无表情地举起筷子,伸向手旁的一碟梅菜扣肉。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满堂那尴尬的鸦雀无声,于是慢悠悠地补充道,“肉不错,不肥不腻刚刚好。” 一个一看就知道过度肥腻的中年男子狠狠地一拍桌子,喝道,“尔等逆贼,快把当初盗取的国库交出来!” “我不是逆贼,而且国库也不是我盗的,说起来,我最多只能算是个看仓库的。”苏远泰然自若地又夹起了一块肉,整个桌子上也只剩他一个人在吃了,心理素质让看客都不由为之动容。 要知道这桌上的人最低都是正四品官,尤其是坐在上席的人,可是当今圣上! 苏远委实冤枉,他如此镇定的原因无非就是因为他看不见而已。 “那请问被苏柒和柳晟卿藏起来的财物在哪?”当今圣上发话了,语气是温和的,里面的凉意却让人狠狠一颤。 “哦。在这里面。”苏远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画,立即有下人十分有眼力见地把苏远面前的杯盏菜碟都撤走了。 喂!我还没吃饱,苏远感觉自己颇有些胃疼,然后摊开画,平铺在桌子上。 宋景随着大家一起,伸长了脖子看着苏远手中慢慢展开的画卷。 只是瞥了一眼,宋景便觉得颇有些牙疼,那副画是一个骑马的士兵,士兵身后是漫天的黄沙,黄沙里隐约可见正在厮杀的千军万马。 苏远还在上面提了字——《大侠梦》。于是宋景更加是牙疼。 “别装模作样!这画里有什么玄机,老实交代!”中年男子又发话了,他是国舅爷,皇后的亲哥哥。 苏远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茶碗蘸了点茶,然后顺着画纸的一角,用水在画上勾出了一条蜿蜒的线来。 众人不明所以。 苏远解释道,“苏柒教我画画时,总是先画这样一条线,然后再按着这条线画画。他说,无论画什么画,里面一定要有这条线。” 苏远顿了顿,继续道,“有次我挺无聊,就按着姑苏城地图的比例把这条线标了出来,然后从我家出发,一直走到了城外的破庙为底。” 圣上一拍桌子,即刻下令派人去姑苏城外的破庙,一顿饭就这么散了,而苏远,自然是没人在意。 没人在意当然是假象,宋景硬着头皮向苏远走去,十分之牙疼。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大修完毕 苏远和宋景慢悠悠地晃在大街上,宵禁的时间快到了,街上没什么人,宽阔的官道看起来空旷的吓人。 不过还好街道繁华,路旁的商店家家户户都挂着一顶红红的大灯笼,夜里也不怕看不见。 苏远宋景两人并肩走着,二人在姑苏城时已经能算做很好的朋友了,可那是画师苏远和说书人宋景,说书人宋景能一路喋喋不休各种志怪趣闻,大小八卦,但状元宋景不行。 这反倒把苏远弄得颇为不适应,于是他主动提起了个话头道,“今天那个故事,讲得不错。” “是么?”宋景凄然一笑,“谢谢夸奖。” 之后便是一路沉默,宋景愣是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苏远也只好跟着闭了嘴,老老实实地跟着宋景走了一路。 宋景带着苏远来到了一个大宅院前,宅子很大,站在外面看只能看到那扇朱漆大木门,以及两旁那骇人逼真的石狮子。 苏远跟着宋景在门口驻足,这里的位置颇为偏僻,听不到半分声响。 冷风一吹,苏远不禁打了个寒战,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冻了个结实。 “这里就是你的住所了,圣上把你安置在此,此外还有两个洗衣做饭的婆娘,以及几个看门扫地的下人。”宋景说得极慢,声音也轻,仿佛说完这些话把他全身的力气都用掉了。 苏远应了声,脸上的表情是平淡而近乎麻木的。 “苏兄……对不起。”宋景皱着眉,他不是没向圣上争取过,只要苏远肯归还国库便让苏远还乡,总归是上一辈的恩怨,却被圣上驳回。 宋景还因此被人扣上了对先帝不敬的高帽子,原因是和苏远私交甚笃。 因为当初苏柒用妖狐媚惑先帝还骗取国库,罪大恶极,本因连诛九族,圣上仁慈,念苏远当时年幼无知且归还国库态度良好,便留苏远一命,于是宋景提出释放苏远,便就这么被人扣上了一顶对圣上和先帝不敬的高帽子。 苏远不接茬,转移话题道,“那宋兄可愿同我去院里一看?” “不了,我要回去了。”宋景挥挥手,而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忘了说,虽然有点晚,苏兄,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苏远笑了笑,拱手回道。 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伸出脚在地上慢慢挪动着,然后脚撞上了台阶。 苏远缓缓抬起脚,试探着放了下来,感觉到了实地,才抬起另一只脚踏了上来,苏远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那三级台阶。然后在门边站定,抬手在门上摸索着,握住了门环轻轻敲了两下。 门很快便开了,宋景站在门外,看着苏远被一个尖嘴猴腮做小厮打扮的人领了进去,沉重的木门阖上时发出嘎吱一声,像叹息,又像是个尖锐的诅咒。 宋景这才提着自己冷得已经麻木了的身体慢慢往自己家走去,地上铺了一层皎洁的月光,他孤零零的影子被拉的老长。 赔款割地的事一解决,就好像是春风吹过冻土万物复苏一般,一切又是生机盎然起来。 虽然隐患仍旧不少,但至少心上最大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解决了,皇帝十分开心,认为自己绝对能算是个明君——救国家于危难之间,使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载入史册的话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定能流芳百世受后人景仰。 于是皇帝想着就趁此时再来个浓墨重彩的大功德,彻底挽回大洛积贫积弱的颓势! 想改变就得改革变法,皇帝自认自己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奈何手下没有如张九龄那般的贤臣,都是一群除了会溜须拍马啥都不会的酒囊饭袋! 所以皇帝很忧愁,明君身边没有贤臣,就如同齐文公没有管仲,是万万不行的。 其实陈思然皇帝就觉着很不错,且天阙处又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只可惜陈思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商人重利,皇帝也无法相信他对自己有几分的忠心。 于是在皇帝最需要他的管仲的时候,有个叫做许壬的人毛遂自荐。 许壬。天阙处一员。 天阙处其实最早是个暗杀组织,里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多是江湖人士,而且是犯了大案导致在江湖混不下去的江湖人士,这些人过得是刀尖舔血的生活,匪气太重,用他们的同时往往会一不小心伤了自己。 皇帝最惜自己的命,当然不会直接采用这些不好管教的江湖人士,他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聘他们做老师——皇帝从五湖四海里找来不少孩子,其中根骨奇佳资质上乘的便留在天阙处习武,学成之后则为皇帝卖命。 许壬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资质上乘,根骨奇佳,十八岁便打遍天阙处无敌手,而后又拜在星象大师何人的门下,何人为其卜算,称其为护龙白虎。 顾名思义,在皇帝身边效忠皇帝的白虎。 皇帝一拍手,觉得自己找对了人,而后一合计,思索着要把许壬安置在哪,本是想把许壬扔军队里镇守边疆,但这样天阙处里又没了能拿的出手的人,于是许壬只好暂且仍留在天阙处,当了天阙处的头领。 苏远没想到才住下来的第二天,便有人来敲门,这时天色还没完全亮,苏远听见门外有敲门声,不算很大。尚且还算能忍受,但偏偏敲门人极有耐心,敲了好一会仍没停。 苏远爬下床,由于对这个地方不甚熟悉所以走得及其缓慢,慢吞吞地摸索到门边开了房门。 “苏远兄我来找你啦~”欢脱轻挑的好听男声,正是好几日不见的张梓淇。 苏远和张梓淇和那简易马车一起赶了好几天的路,到了汴京之后二人便被分开了,苏远又被押进某间牢房呆了好几天。 熟话说一回生两回熟,苏远第二次进牢房就比第一次淡然的多,而且第二次的牢房无论是干净整洁还是狱中伙食都要比第一次好得多,苏远甚至觉得在牢房里住得挺舒坦。 直到被拎出来听了一个宋景讲的具有强烈宋景个人胡编乱造风格的故事,被一伙人盘问走了挺多钱,由于苏远向来穷惯了,所以在苏远看来所有比他存款多的钱都挺多……于是就没有了利用价值,以至于最后被监禁在这个汴京偏僻角落。 “恩。”苏远点了点头,只要把自己的事情想出了个所以然来,其他的事情他一向不太赶兴趣,所以即使知道张梓淇很多的怪异之处,苏远也懒得问更懒得想,只是摆出一副油盐不进你能耐我何的样子。 “苏远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来的?” 苏远摇摇头道,“不好奇,你肯定能找到这里的。” “和你这样的人说话真是没趣,话说我哪用特地去找,就连你现在住的这个房间都是我帮你算的。你该感谢我仁慈,要不然我大可让你去睡茅房。”张梓淇挑起眉,期待着苏远的反应。 谁知苏远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拿着毛巾脸盆就出去了。 “苏远!”张梓淇气沉丹田,“你就不好奇我是谁?” “张梓淇啊?要不然你还能是谁?”苏远难得一见地挑起了眉,嘴角微微翘起。 “苏远你……”张梓淇一是想怒斥苏远逗他玩,但看见苏远难得一见的挑眉勾嘴笑的造型又想说苏远你居然会笑还会挑眉……于是最后不受控制地蹦出了,“苏远你居然挑眉逗我玩!” 苏远闻言难得地大笑了起来,“对啊逗你玩。” 张梓淇捂脸,感觉自己简直羞愧难当。 “我是张梓淇,算命的。这些都没骗你,非要说哪里骗了你,就是我没那么穷,我是帮圣上算命的。” “哦。”苏远点点头,继续洗漱,然后同张梓淇吃早饭。 吃完饭后,苏远终于后知后觉,“张梓淇,你一大早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 “我只是把家搬来和你一起住罢了,还望苏兄不要嫌弃。” 苏远还来不及开口,张梓淇又淡淡加了句,“房租照付。” 苏远只好点点头,总归他之前也是和张梓淇住在同一屋里,再加上还有房租,更何况自己八成就这样一辈子的被软禁在这方寸之地不见天日了。 这样想着,有个聒噪的张梓淇陪在身边,也不错。 无论他能陪伴到几时,不说他原因目地为何。 至少现在你能在我身边,每天能与我为伴,这样就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修完啦~~~愿意重看的小天使可以重看一遍_(:з」∠)_至于不愿的话,请看以下蠢作者一点都不精辟的总结。 大修主要修了以下几点一是砍了一条感情线,把张梓淇和许壬之间掰成了纯洁的师兄弟_(:з」∠)_毕竟蠢作者还是比较喜欢1v1。 第二就是二狗的生活,二狗在陈家当账房去惹√ 第三是陈思然陈家主的戏份略略有些加多_(:з」∠)_ 至于我的bug目前是修光了_(:з」∠)_假如还有蠢作者没发现的bug欢迎小天使们拍砖。 伏笔有删也有稍稍加了几条_(:з」∠)_ 以上。谢谢所有愿意看蠢作者书的小天使们,鞠躬。 蠢作者会继续加油,么么哒_(:з」∠)_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汴京原本不是都城,只是大洛王朝每年避暑的所在地,所以还特地在汴京修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行宫,而当今圣上,当初只不过是被封在此地的闲散王爷。 北洛一三五年,东北蛮子高兰,西北蛮子大蒙,二者馋我大洛物产丰饶,竟合伙妄图夺我中原腹地,大洛毫无准备,只好仓皇南下,不幸被蛮子逼至汴京。 除了自杀的先帝本人之外,那些个后宫妃嫔,王子公主,宫女太监,通通被俘。 逃亡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如蝼蚁一般被卷入了乱世的洪流里,有的在路上饿死,有的被大蒙抓走成为奴隶,有些就算是侥幸逃到了汴京,根据流民政策,被编入军队,成为战争的献祭者。 老将军们带着最后的兵力逃到汴京,闲散王爷顺应民意,在仓促间加冕成王。 圣上受命于危难之际,救汴京于水火之中。他多次亲征城门,调兵遣将,终于把蛮子死守在汴京门前。 大概是拖延的时间太长,高兰和大蒙两处拖不起来,又因分赃不均,所以两者竟然开始狗咬狗起来。 两者开始内殴,圣上见此情形本是想来个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奈何汴京城内一片内乱,实在不是出兵的好时机,圣上也只好先整顿城内,安抚灾民,再朴素地办了个登基大典,接过了大洛这最后的一点气数苟延残喘。 高兰和大蒙的狗咬狗当然是谁也讨不着好,奈何西南处还有个一直虎视眈眈坐享其成的铁真。 铁真率领十万精兵,一口气吞了高兰大蒙两处以及愿大洛的许多地盘,也不怕噎死了。 就此一跃,团团将整个大洛的西北,西南,东北围住,东南处是海洋,誓要将大洛吞进腹内,二者就此僵持了好多年。 每每想到此事,圣上都不免痛心扼腕一番。 于是最后便就在汴京定都,改名为南洛,称前朝为北洛。 南洛和铁真都在修生养息,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表面上的和平,纸一般的薄,铁真的牧民一没钱就骚扰边境,牧民个个英勇好战,就如同身上的虱子一般,虽然造不成太大的实质性伤害,但在身上到处蹦的让人心烦。 于是最近的一场边境之争,以南洛惨败,向铁真缴纳岁币议和结束。 但南洛虽经过了十几年的修养生息,却耐不住铁真的狮子大开口,于是有人想起了那被苏柒挪没了的半个国库,再顺藤摸瓜找到姑苏城最后找到苏远。 算是勉强缓解了一下危机。 苏远其实挺好奇张梓淇到底是做些什么的,看他们整天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养在深闺里的小媳妇似的,当初还姑苏城内还好,至少每天还得迫于生计去出摊,而现在,整天蹲在家里,就差买块帕子在上面绣两朵花了。 苏远偶尔也问过张梓淇为何不出门,每次张梓淇都打着哈哈道,“我是算命的嘛,昨日我夜观天象,今天不宜出门,否则会霉运缠身,纠缠不清。” 多问两次,苏远也知道纯粹是因为张梓淇懒得出去罢了,也就不再多问了。 二人就这么整天各宅在各的屋子里,苏远作画,张梓淇算命,偶尔张梓淇也会跑来苏远的房间,二人就这么有一茬没一茬地扯淡。 张梓淇最近在考虑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想找点乐子,能宅在家玩的那种,乐子其实好找,譬如纨绔大少林然推荐的斗蛐蛐儿养花逗鸟或者掷骰子,又或者是高雅如宋景推荐的围棋看书等等…… 但关键是苏远是个瞎子,直接把所有的娱乐方式都堵死了,养花斗蛐蛐,看不见要怎么弄? 张梓淇思衬良久,决定去集市上买只鹦鹉,总归还能说句话不是?反正养鹦鹉的那些麻烦事他来做就是。 张梓淇拎着一只蓝色的虎皮鹦鹉,却没想到会在集市上碰到林然。 张梓淇和林然的关系不过泛泛,倒是林然小公子的斑斑劣迹他听过不少,不过见面打个招呼还是要的。 林然也看见了他,微微勾起了嘴角,点了点头。 张梓淇也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唉等等你这只鹦鹉挺不错的。”林然叫住了张梓淇。 “是吗?我挑了好久来着。”张梓淇虽心生疑惑,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只是好奇林小公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张梓淇,你有见过苏远吗?” “当然啊,这只鹦鹉就是买给他的啊。”张梓淇晃了晃手中的鸟笼,“要不然我带你去找他?” 林然忙不迭地点头。 “苏公子,有人找。”守门的下人淡淡地喊到。 苏远连声应下,思索着到底是谁竟找到了这汴京深巷里的小小院落。 “苏兄,好久不见。”来人换下了深色的官服,穿着宽袖广身的靛蓝色袍子,黑色的长靴显得小腿笔直修长,风华正茂,灼灼年华。 “是?”苏远挑了挑眉,勾起嘴角,“宋兄?” “恩,最近比较忙,直到现在才来苏兄你这里,实在是失敬失敬。” “不,宋兄你能光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快快请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宋景勾起嘴角。 “不必客气。”苏远淡淡道。 “这才是苏兄你的风格呐。”宋景的笑容更深了,他用一种只有市井里的摆摊小贩地痞流氓之流地语气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狠狠说道,“和那些迂腐的老家伙说多了话感觉自己实在是连人话都不会说了,说了这么久才把我这不听话的舌头捋直了。” 苏远闻言不由莞尔,他摇了摇头,戏谑道,“说书人宋景,状元宋景,户部要员宋景,目前在我面前一副骂街架势的宋景。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骂街的我吧啊哈哈!”宋景大笑起来。 两人之间谁都没有在意他们二人的话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张梓淇同林然同到家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宋景和苏远二人坐在院子里,宋景蒙上双眼,正同苏远一起下盲棋。 宋景执白子,苏远执黑子,正斗得难解难分。 林然和张梓淇自然都懂什么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于是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但笼子里的鹦鹉可不懂什么是观棋不语真君子,它见人,张嘴就来了一句,“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卖鹦鹉的老板就教了它这么一句,听着比较讨喜。 这声奇怪又诡异的祝福把四人皆吓一跳。 宋景几乎是即刻就扯下了蒙眼的白色布条,定睛一看,发现是张梓淇和林然以及张梓淇手里的罪魁祸首鹦鹉,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苏远也是一怔,随即落下了黑子,再问,“张梓淇?你买了鹦鹉?” “嗯嗯,虎皮鹦鹉,刚买来的,就会说这么一句话。” 苏远点了点头,对宋景道,“宋兄,该你了。” 宋景坐回来一看,立马就垮下了一张脸,哭丧道,“不带你这么玩的,我都连输三局了……好歹别让我输的那么难看啊,才半个时辰多一点。” 林然和张梓淇表情都微微有些僵硬,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一句话——他俩啥时候搅和在一起了? 林然虽然不怎么会玩围棋,但基本的规则还是知道的,且宋景,他知道宋景的实力,虽说是下盲棋,但在半个时辰就逼死宋景,林然走近了几步,近看棋局——排除了宋景故意放水让苏远的可能。 林然又想起了何萱对苏远的评论,只有区区四个字——深不可测。 但是……林然垂下睫毛,上上下下把端坐在一旁的苏远打量了一遍,还是初见时的那个淡淡的,没什么存在感的盲眼画师。 怎么会有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之后还能淡然处之,一直如同初见那时一般呢? 明明只是个及冠不久的青年,却像是那种快要入土的看遍了大风大浪的老人家。 好似对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无法将他改变。 “恭喜发财!”不甘寂寞地鹦鹉又忍不住嚎上一嗓子以示存在感。 “张兄你买来的鹦鹉怎么翻来覆去就只会这么一句啊?”林然摇了摇头,不去理会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转而拿张梓淇的鹦鹉打趣道。 苏远早就知道还有一个人来了,只是他没出声,一直不敢确认对方是谁,现在听到声,苏远才知道原来来人是林然。 “老板只教会了他这么一句,我一开始嫌俗气,后来老板说还有只年岁大些,还会背诗,张口就来床前明月光一行白鹭上青天什么的。”张梓淇咧开嘴,继续道,“我听了觉着这不错,于是跟着老板一起去看,才知道那鹦鹉背诗倒是会背,就是老串,春花秋月何时了的下句能接成梦里花落知多少。” 张梓淇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我想了想,还是就它吧,虽然俗了点,总归还可以再教的。” “俗气点挺好。”苏远道,然后收起棋盘,冲宋景林然二人问,“一同进去坐坐?” “顺便晚饭也一起在这吃了吧。”张梓淇接过苏远话茬,把二人往大厅领。 菜皆是一些家常菜,张梓淇还开了三坛酒,除了不喝酒的苏远,其他三人皆有了几分醉意,先前还有的几分隔阂就消融在这醇厚的酒香里了,四人似又回到了在姑苏城的时候。 跑到酒楼里点满满一桌的家常菜,价钱不贵分量又足,然后往往还叫几坛度数又高又辣口的便宜酒,喝上脑了就开始吹牛扯淡。 只不过张梓淇现在拎的几坛酒远比酒楼里的劣质酒所能相比的,所以比原来多了分醇厚,少了点辛辣。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久没更新惹_(:з」∠)_作者有话说里放个练笔的小短篇,与本文无关_(:з」∠)_只是为了证明我还是有写些什么的【喂!】没兴趣的大大可以跳过_(:з」∠)_ 以下是短篇——兔子与狐狸—— 兔子和狐狸先生认识有一周年了,于是这一天,兔子打算向狐狸先生坦白,“狐狸先生……” 兔子红了脸,双手不安地抓着衣角,嗫嚅道。 “怎么了?”狐狸先生笑得一脸温柔,声音更是如人一般,温润好听。 “狐狸先生十分对不起!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坏人来着,是我误解了你,十分抱歉!”兔子一口气说完,然后深深地鞠躬,就连长耳朵都泛着红。 第一次和兔子的相遇啊,狐狸先生的记忆飘向遥远地过去,随后,他那红色的皮毛变得更加红了起来。 狐狸先生是个魔术师,曾经是著名动物马戏团里的一员,但是后来家家户户里都有了个叫做电视的东西,足不出户就可以看遍天下各种奇闻异事,于是曾经那去到哪就给哪里带来欢声笑语的马戏团渐渐消失在大街小巷里。 狐狸先生所在的马戏团当然也不例外,因为没人观看没有收益,坚持不下去了的大象团长最后还是迫于压力解散了马戏团,大家就此各奔东西。 狐狸先生拿着分配所得的钱到处流浪,钱没多久就用完了,狐狸先生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又掂量了一下仅剩的的几枚硬币,打算铤而走险,抓只兔子用于果腹。 傻兔子便是这时蹦到狐狸先生地眼前的,兔子不算特别大,但胜在肉多,以至于一双眼睛被肉挤得几乎看不见。 狐狸先生默默低头估量了下自己身上的二两肉,心想硬拼只怕不一定能一击搞定这只肥兔子,自己作为聪明的狐狸,应该想个办法,徐徐图之。 “你,你是谁?”兔子使劲地盯着狐狸,声音里带着不安与稚嫩,圆润的身躯向后挪了几步,被肥肉堆积起的小短腿不自觉地颤抖着。 原来还是只小兔子啊,狐狸先生心想。 “我叫狐狸先生,我是个魔术师。”狐狸先生摘下他的帽子,向兔子鞠躬,这套动作他曾在舞台上做过千万遍。 “魔术师?魔术师是什么?”兔子眨了眨眼睛,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跟胡萝卜,兔子一边盯着狐狸先生,一边不停地把胡萝卜往嘴里送。 一股胡萝卜的香甜气味直往狐狸先生的鼻子里钻。 狐狸先生可耻地发现自己作为一只食肉动物居然产生了一种胡萝卜比兔子好吃的错觉,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随手从地上采了一朵普通的小野花。 狐狸先生一只手握着野花的茎,另一只手覆盖上了花瓣。 “看好了。”狐狸先生道。 兔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狐狸先生,手上的胡萝卜都忘了继续咬。 狐狸先生低下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向着手里的花吹了一口气,手慢慢地往下,一朵玫瑰在他的手里开得正艳。 “好……好厉害。”兔子几时见过这么神奇的事情,三瓣嘴微微张来,有红色的胡萝卜汁从牙缝里流了下来。 狐狸先生微微笑了起来,眼里有一抹掩不住的得意。 狐狸先生摘下帽子,再一鞠躬,把帽子往上空一抛,一只雪白的鸽子从帽子里飞了出来,狐狸先生一伸手,接住帽子,潇洒地往头上一扣。 再一鞠躬。 虽然看客只有一只连鼓掌都不会的傻兔子。 狐狸先生看了眼兔子那呆呆的傻样,叹了口气,要真吃了这傻兔子,估计会影响智商。 狐狸先生转身,拖着不剩多少力气的双眼慢悠悠地向前走去,表情是淡然的,心底却是懊恼的——自己怎么没把那鸽子吃了呢?果然是被傻兔子影响了智商。 “等……等等,狐狸先生等等。” 狐狸先生顿住了脚步,回头看。 他好奇到底是谁的喘息声竟然能这般骇人,像是下一秒就会断气一般。 竟是气喘吁吁的傻兔子,傻兔子见狐狸先生停了下来,干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一边大口大口喘气一边抱怨,“狐狸先生你走太快了我跑不动追不上你。” 全都是因为你太肥了好么,兔子怎么会有长你这么肥的,狐狸先生心中腹诽,表面上却一句话都不说,没有接兔子这个话茬。 兔子喘了老半天,终于恢复了过来,手里又不知何时变出了一个胡萝卜。 “狐狸先生,这是给你的。谢谢狐狸先生刚刚的表演。” 狐狸是吃肉的啊傻兔子!狐狸先生心底咆哮道,却依旧接过了兔子的胡萝卜,抱着必死的决心放进嘴里,轻轻地试探着咬了一口——还挺甜。 兔子又变出了跟胡萝卜,放进嘴里直接咬了一大口,吧唧吧唧地声音从她嘴里传出来。 兔子一连啃掉了三根胡萝卜,狐狸先生终于把他人生里的第一根胡萝卜啃完了。 “胡萝卜好吃吗?” 狐狸先生吧唧吧唧了两下嘴,那股胡萝卜特有的清甜味还飘在他的嘴里,于是狐狸先生别别扭扭地点了点头。 “我最喜欢吃胡萝卜了!”兔子很开心地说,又开始啃第四根胡萝卜,并不忘再递给狐狸先生一根。 你当我和你一样吃胡萝卜就够了啊?狐狸先生腹诽,却依旧把胡萝卜放到了嘴边。 兔子和狐狸先生并肩坐下,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只剩下兔子啃胡萝卜的声音,百无聊赖的狐狸先生无意间数了数…… 一个下午,兔子共啃了十二根胡萝卜,狐狸先生自己三根。 于是兔子便这般和狐狸先生熟络起来。 狐狸先生知道了兔子实际上是这一小片森林里唯一的兔子,所以大家都只叫她兔子,森林里有快胡萝卜地,没人和兔子抢,所以才把兔子吃这么胖。 狐狸先生还知道兔子最希望的事情就是找到和她一样的,有一对长耳朵,三瓣嘴,红眼睛,也叫做兔子的生物。 当然同时兔子也知道了狐狸先生是一个魔术师,曾经在一个马戏团里,马戏团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和职业,其中最大的大象是马戏团团长。 “狐狸先生,你的愿望是什么,你还没告诉过我呢,而且,狐狸先生,为什么这森林里只有你一只狐狸和我一只兔子呢?狐狸先生你没有同伴不会难过吗?” 和傻兔子认识有一年了,傻兔子却依旧这么爱喋喋不休。狐狸先生勾起嘴角,反问兔子,“那兔子你没有同伴你会难过吗?” 兔子摇摇头,“我有狐狸先生和胡萝卜就够了。” “我和你一样啊。”狐狸先生笑着摸了摸兔子的耳朵。 “只是……我还是想找我的同伴,我想看看,它们是不是和我一样有着长长的,被人一摸就红了的耳朵……”兔子后面的话声音越说越小。 “那要不要狐狸先生带你去找你的同伴?”狐狸先生忍不住恶作剧般带着点力气捏了捏兔子的耳朵。 “那狐狸先生你是要出去找团长吗?”兔子抬起头看着狐狸先生。 这傻兔子到底是傻还是不傻啊。狐狸先生别过脸,“假如碰得到的话再说咯。” 兔子想着要走出森林,兴致勃勃地把所有熟了的胡萝卜都拔了出来,清洗干净打包,当作路上的食物,当然同时也不忘在地里洒下种子——否则下次回来就没得吃了。 反观狐狸先生倒是淡定地很,啥都不准备,只是每天跟在兔子身后帮兔子打理打理菜地,摸摸兔子耳朵,变出一大束的玫瑰送给傻兔子。 兔子和狐狸先生认识的一年零五天,兔子和狐狸先生终于出发了。 兔子一直以为森林有多大,却没想到跟着狐狸先生走,不过一天多一点的时间,她带的胡萝卜还有一大半没吃完,狐狸先生便说,“出来了。” “唉?”兔子眨了眨眼睛,她看见广袤的平原上奔跑着无数只兔子,都和她一样,长耳朵,三瓣嘴,红眼睛。 狐狸先生突然低下头,亲了亲兔子的耳朵,像是他第一次亲那朵花一般,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像是一片羽毛划过。 ——在这个有无数狐狸和无数兔子存在的地方,我们不可能共处。 ——我们是天敌,生来就是敌人,以后你的兔子朋友们会告诉你的,你不是唯一的孤单兔子。 “傻兔子。” 兔子抬起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依旧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你,里面写满了无知。 “再见。”狐狸先生道。 “为什么?狐狸先生你要去哪里?我们不回去了吗?”兔子伸出手,紧紧抓住了狐狸先生的衣角。 “我要去找团长啊,兔子,我想变魔术,变给每一个人看。” “可你明明说过只变给我一个人看……”兔子喃喃道,声音细如蚊呐。 兔子垂下了头,连同耳朵也垂了下去,像是要把脑袋埋进泥土里。 过了好几分钟后,兔子终于抬起了头,“那狐狸先生你要加油。” 然后把装满了胡萝卜的袋子直接塞进了狐狸先生的手里,塞完调头就跑,狐狸先生第一次看兔子跑那么快,终于有点像只真正的兔子了。 “傻兔子,狐狸是吃肉的啊。”狐狸先生抱着兔子的胡萝卜,继续上路。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傻兔子成功融入了兔子群族里,并且没谁嫌弃她傻,因为其实傻兔子不算傻,这就是兔子的平均智商。 继续流浪的狐狸先生遇见了大象团长,团长在和电视台的人合作,狐狸先生作为魔术师加入了其中,从此,狐狸先生的观众是每一个坐在电视机前的人。 而观众里,总有一只傻兔子。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张梓淇觉得自己是和这只不听话的鹦鹉杠上了。 张梓淇买了这只鹦鹉的最终目地是什么——当然是希望它能和苏远做到人与鸟无障碍交流啊! 不过想了想这的确是太考验鹦鹉的智商了,于是张梓淇稍稍把要求降低了点……只要鹦鹉能背那么两首诗附庸个风雅就好。 但,这只教不会的鹦鹉啊,除了恭喜发财啥都不会。 就算教了它,它跟着你老老实实地念了两句床前明月光,多念两篇又串成恭喜发财,大吉大利了。 张小爷表示心很累,于是苏远摆好棋盘,表示可以换个娱乐方式,没必要和鹦鹉僵着。 然张小爷表示自己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既然把鹦鹉买回了家,就得把鹦鹉教到大学士的水平来,否则无言再见江东父老,于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苏远,继续和鹦鹉杠着。 于是一人追着一鹦鹉满院子地跑,鸟毛飘的到处都是,苏远就坐在这洒洒洋洋的羽毛里,不动如山。 当张梓淇又开始上演他每天的与鹦鹉的斗智斗勇一百遍的时候。 那个尖嘴猴腮样的管家走了进来,面对一脸的羽毛淡定地说,“明日是何姑娘与陈家主的大喜之日,他二人皆邀你们前往,请于明日巳时赶到陈府,这是请帖。” 张梓淇默默放开了手中抓了半天才抓住的鹦鹉,从管家手里接过请帖,只觉这一张薄薄的纸似有千斤重,尤其是……女方家长姓名那一栏上——何之栋。 看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视线不知不觉间就开始模糊了起来,春天的毛毛细雨下起来总是这般,朦朦胧胧。 何之栋就是张梓淇那传说中仙风道骨的师父,张梓淇口中最擅作妖的老头子。 老头子是个算命的,捡了个弃婴,当自己的亲女儿养,帮其取名为萱,原因无他,只不过老头子自己特别喜欢萱草。 后来又拐走了张府没人在意的小少爷张梓淇,把本来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小少爷彻底熏陶成了一个神棍,从而继承他的衣钵。 不得不承认张梓淇在算命这方面的确是个有天分的,不过才三年光阴,就已经比从小在老头耳濡目染熏陶下的何萱学得更好。 老头对此很满意,而且张梓淇和何萱都长得好看,带着他俩拖油瓶出摊反倒比老头自己一个人赚得多。 不过虽说多了些,但说到底也多不了多少,老头还是经常为了张梓淇想吃红烧肉而何萱想吃糖醋排骨但两种只买得起一种诸如此般的芝麻绿豆点事愁得长吁短叹。 张梓淇记得那年自己只有九岁,是相府里最不出众的一个小少爷,相府孩子多,光张梓淇的哥哥姐姐们就有七八个,更何况还有许多正在源源不断出生的弟弟妹妹们。 张梓淇在此中,功课不突出,母亲又早逝,除了一张脸继承到了早逝的母亲的好看外,简直毫无特色。 不过也正是因为太像母亲了,由此还惹来不少的风言风语,张梓淇永远记得那次,嫡娘的大女儿,他的姐姐,张淇蕊朝着他吐了口唾沫,说他是母亲偷汉子所生的种。 “我才不是野种!”张梓淇涨红了一张脸,回嘴道。 “你是你是你就是!”张淇蕊指责道,而后她眼前一亮,开心地冲一个中年男人扑过去,“爹爹~” 张梓淇把眼泪憋回了眼眶,死死地盯着他的父亲。 “说什么呢你?!”没想到张相并未回抱住他疼爱的女儿,反而拉下了脸,劈头盖脸就是把张淇蕊一顿训。 一旁的张梓淇憋了很久的眼泪像是开了闸门一般,哭得比挨骂的张淇蕊都凶。 俗话说乐极就会生悲,豆芽菜一般没人疼没人管的张小少爷终于感受到了圣人所言的父爱,可惜还没多感受两天,他便被拐了。 张梓淇记得那天是他被准许出去看塞龙舟,看赛龙舟的人多得数都数不清,张梓淇和家丁很快就被冲散了,张梓淇挤在人群里,感觉有人箍住了自己的腰,然后一块带有异香的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张梓淇还来不及出声,便人事不省了。 等张梓淇醒来时,就是老头子那张吊梢眉,倒三角的脸,下巴上还蓄着不伦不类的山羊胡,看起来一点都不讨喜,一见他睁开眼,就咧开了嘴,一口的大黄牙,牙里的味差点没把张梓淇熏晕过去。 当然毫不知情的何之栋把嘴咧得更大了,他道,“我买了你,从此你就是我徒弟啦,来,快叫我师父。” 张梓淇那时九岁,还算早慧,他镇定地告诉老头,“自己是相府的下人之子,还是跟独苗苗,若是将他带回相府,他爸爸会以双倍谢礼返还。” 老头听到双倍钱,眼睛唰的就亮了,一旁的何萱不耐地撇了撇嘴,“那就带他回家呗,你刚花多少钱买了他来着,两倍的钱够不够买糖醋排骨还有我的簪花?” 于是张梓淇带着讨人厌的老头和更加讨人厌的小姑娘回了相府。 谁知回到相府一切都变了,那个对他很好总是偷偷多做点他喜欢的桂花糕的厨娘不认识他了,那个打小就喜欢和他唱反调的妹妹不认识他了,就连那个前几天帮他呵斥姐姐的亲爹都不认识他了。 被家丁轰出来了的张梓淇最后只好跟着老头一起走,还被何萱骂了老半年的骗子,且后来何萱发现因为多了个张梓淇之后她喜欢的排骨缩水成三人一碟簪花上挂的珠子从两串珠子变成一串后,更是万分不开心,二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张梓淇也从相府没人管的小少爷变成了江湖上流浪的算命的首席弟子。 然后每天都和何萱争论到底是吃红烧肉还是糖醋排骨的问题,当然每天争论并不代表每天都有吃,更多的时间都是在啃大白馒头,常常是肚子填饱了,嘴里却淡出了鸟来。 十三岁的时候,张梓淇躺在桥下的堤坝上,绿草如茵,蓝天白云,张梓淇嘴里叼着跟狗尾巴草,双手枕于脑下,贼肆意。 老头正在桥头上算命。 “去去,给我让个位置先。”何萱毫不客气地在张梓淇身边坐下,身上飘着一股脂粉味。 张梓淇斜了眼何萱,浑不在意地吹了声响亮地口哨。 “这是我新买的胭脂,看看,好看么?”何萱摊出了她刚刚一下午的战利品,何萱比张梓淇还大了两岁,张梓淇还记得最初的时候何萱就因为簪花的事情和他闹不快,到了如今更是要打扮的年纪了,身上的脂粉味从来都少不了。 好在脂粉味也不算太难闻。 “颜色太艳了。”张梓淇诚恳道。 “我就喜欢艳的,你懂什么?”何萱的眼角抹着朱红色的妆,睨起人来气势十足。 张梓淇默默闭了嘴,把剩下的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抹在脸上跟猴子屁股似的。 何萱放下胭脂,伸出修长的手指细细打量了起来,手上是前段时间凤仙花开的时候,她捋了一大把,细细研磨,染上去的。 指甲盖染成红色,好看极了。 张梓淇斜着眼,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何萱亮红色的指甲,以及白皙修长的脖颈,和同样白皙,光洁的侧脸,阳光为她的脸圈上一层金边。 真是十分……赏心悦目。 变故通常是陡然发生的,譬如上一秒张梓淇还在一边欣赏何萱好看的侧脸一边思考老头所说的那个算式的结果,下一秒他就同一脸茫然的何萱一起被人扔进了一辆装满了稻草的马车。 与之一起在马车里的,还有那个在桥上算命骗钱的何之栋。 张梓淇和何之栋两个糙汉子还处于茫然状态,但何萱是谁啊?是个一天洗十遍手脑袋上抹着头油头发梳的服服帖帖脸上不容许有块灰尘的娇滴滴的小姑娘啊,所以小姑娘何萱当即就闹腾起来了,一嗓子如平地一声雷,把两个一脸神游的一老一少魂给拉回来了。 何之栋先是安慰地从兜里掏出了块手帕帮何萱擦擦脸,被何萱果断嫌弃,然后何萱掏出了块还带着香味的手帕,细细地帮自己擦着脸。 张梓淇回过神来,其实算命这回事,是一件很费心力的事情,所以很多时候老头只是通过对一个人的观察来推断,在张梓淇看来观察是比算命更好换饭吃的一门本事,譬如此刻,老头子虽一脸忧愁,却没有本应有对于突发事件的慌张,说明,十有八九,老头子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梓淇开门见山,眼睛死死地盯着何之栋,何萱也义愤填膺地一起盯着他看。 “啧……你这小崽子,真是再精也没谁精得过你。”何之栋提起两跟手指捻了捻自己的那点山羊胡,故作高深地说,“命里有时终须有,这是我们的劫数,躲不过的。” 尽管张梓淇见过老头子无数次这样子的故作姿态,但在这间充斥着稻草的肮脏的一个漆黑的马车车厢里,张梓淇第一次觉得,或许这个老头的确是个出世的高人也说不定? 张梓淇从来都看不透老头。即使到现在,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该面对的绝不逃避,即使生活颠沛流离,困顿不已,依旧可以笑的露出一口大黄牙喷出热乎乎的带着臭味的口气同别人吹牛扯淡。 即使被压弯了腰,脊梁却不能断。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一弹回忆杀~( ̄▽ ̄~)~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今天是二月十二,宜嫁娶求财祭祀。 何萱比张梓淇还大了两岁,和苏远同年,二十四岁,按理来说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基本等同嫁不出去的那种,所以张梓淇也就差不多认定了何萱这辈子就单着了,谁知骤然间何萱不但嫁出去了,还是找了个如此的金龟婿,张梓淇颇有点接受无能。 但何萱的婚礼肯定是要去捧场的,更何况老头也会在,说起来自己很久都没见到老头了。 于是张梓淇随便选了点彩礼,换了身新衣裳就拖着苏远出了门。 苏远这趟门出得也不容易,来来回回起码经了十几个人的手,才特批了他允许出外去陈家,只能去陈家,此外哪都不能去,张梓淇还得一直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地守着。 上茅房都得站在茅房门外守着——这是上头批下来的原话。 何萱与陈思然的婚事办得可谓是热热闹闹,声势浩大,光是迎亲的队伍就占了大半条街,其中聘礼更是不计其数,真是把整个汴京城里的待嫁少女们羡慕的哟,空气里都飘着酸味。 张梓淇和苏远赶到时喜宴已经开始了,坐下来一看……好几个熟面孔,像宋景这般比较熟的还笑着打了打招呼。 何萱的娘家自然是没有人的,撑死了一个老头,最多再加张梓淇一个,也就是说,这场出现在婚宴上的人,基本都是陈家的,张梓淇放眼望去,基本以朝中官员为多,这么多官员放下身段来参加一个江湖女子与一个普通富商的婚礼…… 朝中有规定,官员不允许私自经商,但是这并不妨碍官员们把钱给某个人,叫他代为经营,然后官员为那个人一路大开方便之门…… 张梓淇为了低调,故意选了个边角疙瘩里坐,谁想到还是被眼尖的老头发现了,老头坐在最中间的上席,脸红扑扑地,一看就知道是喝多了,他看到张梓淇,拎了壶酒就歪歪扭扭地扭了过来……竟然还没撞到人。 “现在何萱都嫁人了,接下来就轮到你了啊小兔崽子。”老头趴在张梓淇的肩上,一张嘴,这么多年来他的口臭功力丝毫未减,现在又喝多了酒……味道大的连坐在一旁的苏远都微微皱起了眉。 “啧。”张梓淇毫不掩饰一脸的嫌弃,却没推开他。 “唉?这是谁?小伙子你长得可真水灵。”何之栋又眯起了眼,别着头打量苏远,最后还伸出手在苏远的脸上戳了戳。 “……” 张梓淇默默把何之栋的手从苏远脸上拍下来,然后拖开了身旁的一把椅子,把他摁在上面。 “我要和你换!我想贴着那个水灵的小伙子坐。”何之栋不安分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得亏他们这桌在疙瘩里,没什么人,要不然脸非得被这老头丢光不可。 “不好。”张梓淇皱着眉,凶道,像是在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不管不管不管我就是想和他坐,他长得比你好看!”何之栋抱着酒壶,愈发叫得欢。 苏远无奈,只好拖着凳子坐到了何之栋的身边,张梓淇在左,他在右,两人一左一右把老头夹在中间。 对此老头终于满意了,夹了一大块白斩鸡就往嘴里塞,满嘴都是油。 晚上的那场喜宴张梓淇没参加,拉着苏远就回家了,总归他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最关键的是……看着那样的老头,他难受。 “苏远……你不是不觉得老头很奇怪?” “感觉像个小孩子,而不是一个花甲已过的人。”苏远点点头,老老实实坦诚道。 “是吗……他看起来像花甲之年啊,他才刚到知天命的年纪啊。”张梓淇笑得比哭还难看,“都怪我,把他喊得这么老。” “抱歉。” “该说抱歉的是我啊……” 老头虽说了这是命定的劫数,但就这么两句破忽悠的话可堵不了何萱的嘴,何萱捅了捅张梓淇,“我记得你六爻算得不是还不错么?” “哦对。”恍然大悟地张梓淇从口袋里摸出三枚铜板,放在手心,头也不抬地问何萱,“现在是什么时候?” “未时三刻?大约是的吧。” 何之栋看着张梓淇和何萱的做法,只是摇了摇头,并未言语。 三枚铜板落在稻草上。 “初九。” “初六。” “上六……龙战于野,其道穷也。”张梓淇喃喃道,眉头越皱越紧。 “九三。” “九四。” 张梓淇一枚一枚地拾起铜钱,只觉自己一身的汗……这是最后一次了,掷完这次,爻辞既定,无可更改。 何萱虽然对卦象没有多大兴趣,但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知道这并非什么好的卦象……但,没掷完最后一次,谁都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 张梓淇用力甩了甩手腕,有枚铜钱掉进了马车的夹缝里滚了出去……这卦象,到底还是没成。 老头看到这情况,似早已预料到般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天机不可窥也。” 张梓淇长吁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全湿了。 之后……之后老头成了天阙处的算命专家,整个天阙处都得尊他声师父,他白捡了一堆会杀人会弹琴会作诗偏偏不会算命的徒弟。 何萱从一个爱打扮的小姑娘进化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专业杀手,很长一段时间,她身上的血腥味重得怎么都压不下去。 张梓淇还是老头的首席徒弟,他最轻松……只用学两样,读书和算命,且由于他在这两项上都颇有些天分,所以他和其他人一比……可谓是悠闲得很。 直到来了个新教文史的夫子……张梓淇趴在桌子上,教室里大半的学生都在补眠,他们大多都是习武的,这种课就是用来休息的课程,张梓淇从臂弯里露出半张脸,当他看到新夫子的那一刻……瞬间如遭雷劈。 新夫子居然是自己那个不认识自己的丞相爹。 一国丞相在这个封闭的奇怪地方当夫子,偏偏这时的张相又认识自己的亲儿子了,还对他关照有加,简直是要把多年的缺失一口气补回来…… 补得让人腻歪。 张梓淇揉了揉太阳穴,打算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抛之脑后,今天可是何萱的大喜之日啊。 苏远走在一旁,淡淡的,一声不吭,偏偏能让人无比清楚地感受道——他就在你身边。 老头疯了何萱结婚了,初九初六上六九三九四,直到现在张梓淇仍然可以背出那天的爻辞,最后一卦到底是什么呢,它有没有预测出今天的结局。 张梓淇忍不住又皱起了眉,看起来事情似乎是告一段落了,曾经以为会十分难以对付的苏远老老实实地上交了全部的财产……但是,龙战于野,其道穷也,真正的困境,还未到来。 陈思然挑开何萱头上的纱巾,一身红装精心打扮过的她在摇曳的烛火里看起来美得惊心动魄。 “我的新娘子真是漂亮。”陈思然满意地打量着何萱。 “再漂亮也不如银票漂亮吧?”何萱美目一横,反唇相讥。 “银票第一你第二。”陈思然很是坦诚。 何萱心底微微一动,她想起多年前她只买得起劣质胭脂时,她一边往脸上抹胭脂一边心想她要嫁的人一定要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但最后她却嫁了个爱她还不如爱银票的人。 她要和这个人共度余生。 每天与金钱,阴谋,权力为伴。 那当初为什么会答应他呢? 大概是因为自己除了他之外再嫁不出去了吧……破锅配烂盖,正好。 想到这何萱也就释然了,自从十五岁进了天阙处之后,她就不可能再做以前那种愚不可及的梦。 夏青玉看着手中的请帖,不得不叹陈家的情报网真是四通八达,自己才刚到汴京城里没几天,他就把自己的住处给摸清楚了。 “陈思然大婚,啧啧啧……去个屁啊我媳妇的影儿都没见着呢为何还要去看别人娶媳妇,还得送礼。”夏青玉撇撇嘴,把请帖往桌上一扔,打算把这件事当个屁给放没了。 找苏远才是正经事,不过,倘若夏青玉知道苏远会出现在陈思然的婚宴上,大约得好一番痛心扼腕。 然而他并不知道,于是他拒绝陈思然拒绝得很愉快,还因为没出彩礼钱而莫名有一种赚大了的感觉。 夏青玉一手拿着某个县里的税收簿,另一只手打算命打得啪-啪作响。 事情源于某个无聊人士夏青玉与另一个无聊人士的打赌,两人都在比拼自己对于金钱的敏感度——直白点来说,就是二人比谁算账算得快一点。 夏青玉拿着不知何时的税收簿,他拿了苏州,泉州,洛阳三州的帐簿,对方拿了另外三个州的,算出三州的税收里有多少水分。 夏青玉先算的洛阳,洛阳下面有个县里记录得十分完整,条理清晰,一切收支皆有记录,算完县里的记录,再算加在一起的州里的总额,这便是洛阳所缴纳税额……算出来的总数与实际缴纳数对不上,而且差距很大…… 贪污了?这是夏青玉的第一想法。 于是他继续算,接下来是苏州,同样,先算县里,县里的总额加起来……又和这个州的上缴的税额对不上。 不是吧……又贪污。 第三个是泉州,依旧和上两个地方一般,最后的数额总是对不上。 ……现在夏青玉基本可以肯定了,有个手眼通天的人,把各州的缴纳税额通通改了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爻辞什么的全靠度娘_(:з」∠)_所以十分玄幻_(:з」∠)_还请见谅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税额到底改了多少,得看下那年收成如何,税率是多少,这时夏青玉才默默翻来了这本又脏又厚的账本——上面赫然写着,大洛圣武三年。 大洛圣武年间发生过一场直到现在都经常被人翻出来争论的大事,朝堂上也是各执一词,有人说它好,有人说它不好,反正是各有各的理,却谁都无法说服谁。 那年本是饥荒,到处都是流浪的人,大洛对于流民的政策是把他们收编进军队,让他们一能吃饭,二可保家卫国。 然而那年的流民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军队里养不起那么多人,边疆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士兵,所以流民大多是饿死路边,更有甚者,占山为王,去做了山贼流寇。 朝廷深感再这样下去不行,但朝廷也没钱,灾荒导致根本收不到税,这下便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直到这时,有个谋士,出了个妙计。 这个妙计称青苗法。 每当春夏两季青黄不接时,朝廷贷款或谷物给农民,农民收获后还本付息给朝廷。 这就使农民在耕种,收获季节不至于缺乏种子和粮食,又可以免受高利贷盘削。【注:青苗法就是北宋王安石变法中的一点啦,这里被我单独拎出来用惹,以及上段关于青苗法的介绍来自课本_(:з」∠)_自己写得太啰嗦了我怕说不清orz】 关于青苗法的利弊一直都是人们讨论的热点,利很明显,使农民不用被高利贷剥削了,还增加了政府的财政收入。 但弊端也很显著,按老百姓的话来说……养肥了那一堆的贪官。 夏青玉按了按太阳穴,虽说如此,但他很清楚地记得史官是这么将这件事记录在册的——中外府库无不充衍,小邑所积钱米亦不减二十万。 由此看来当年的税额……夏青玉默默拨弄了两下算盘,深感……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用这本账本诱骗自己当免费劳力的?! “张梓淇?”苏远推开房门,他还没睡醒,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意识十分混沌,只是听到了隔壁的开门声,不知怎么便推开了门喊住了正打算出门的张梓淇。 现在最多只有寅时,初春天亮的晚,天空是深蓝色的,极暗,好似透不出一丝光来。 “苏远?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张梓淇被吓了一跳,颇有几分尴尬地说。 “没,只是听到你声音,所以推开门来看看。” “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早去早回。”苏远按了按太阳穴,感觉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也不是什么大事……”张梓淇站在原地迟疑了许久,才抬起头,问了句,“苏远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 “好,等我进去穿件外衣。”苏远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房间。 张梓淇怔住了,这时他才注意到苏远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初春的早上呵一口气都是白的,还有雾气,苏远就在这样的天气里站了这么久,话都没吭一声。 张梓淇牵着苏远走了有挺久,苏远只觉得所去的地方越来越苍凉,越来越偏僻。 直到张梓淇顿住脚步。 他们站在一座挺大的府邸前,面目狰狞的石狮子屹立在门的两旁,见证了这座府邸所有的荣辱兴衰。 府邸是破败的,门有一边坏了,朱红的漆斑驳褪色,一眼望去,院子里的各种野草参差不齐,春天才刚冒出个头,它们便肆无忌惮地霸占了整个院子。 “里面有野草,不过没关系,直接走过去就好了,顶多有点痒。”张梓淇对苏远说。 苏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于是张梓淇拉着苏远淌过野草林,走到廊下。 走到廊下基本就可以窥见这座府邸的大厅了,大厅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是梁上依稀可见的彩绘以及屋檐上精美的木雕,无不彰显着过去的荣华。 现在天色基本已经大亮,张梓淇抬起头,莫名竟觉得有些晃眼。 “这是哪?”半晌,苏远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我家,曾经的相府。”张梓淇从他背的行李里取出一个碗和一壶酒,以及纸钱香烛若干。 “今天是我爹的忌日,只好来这里拜拜他。” 张梓淇蹲下身,倒了满满一碗酒,道,“你喜欢喝酒,就先喝点酒吧,反正你一那么抠门的人也要不了多少钱。” 张梓淇把这碗酒悉数倒尽,才掏出火石,点燃香烛,蛮横地插/在了地上。 张梓淇觉得自己是不喜欢自己的父亲的,虽然这种想法很是不孝。 张梓淇和父亲之间的交流十分之有限,一个月见面的次数都是寥寥无几。 所以在张梓淇心中父亲只是一个——严厉而不好接触的大人的形象。 只是等到在天阙处父亲教他上课以来,他才开始慢慢了解他的父亲。 不是一个老古板,更不是一个只会板着脸教训人的大人。 他会在课堂上讲些课外知识,他引经据典,能从孟子说到老子,也能从儒学说到汉武大帝。 他会因为张梓淇或者别人回答对了他的问题而高兴,也会因为有人上课不听而生气。 他甚至还有一次因为多喝了些酒而耽误了上课的时间……这也是张梓淇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喜欢喝酒。 他从一个苍白单薄,只有古板,严厉几个标签的形象渐渐饱满,渐渐像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像一个父亲而不是几个形容词。 张梓淇虽然对这种现象颇为欢喜,却也不得纳闷——堂堂一国丞相,为何会在这个山沟沟里当教书匠,而且还是这最没人听的一节课的教书匠。 一个孩子的决心与毅力是可怕的,张梓淇下定了决心要问,还真就被他整理出了些眉目来。 那是南洛三年,因圣上的国号是熙宁,又称熙宁三年。 事情正当从此处说起。 那时张梓淇刚刚被老头带走正好一年,同何萱三人流浪到富庶的江南。 那年出了个大事,叫熙宁变法。 那时皇帝听从丞相张相的建议颁布了一系列的法令,而最初熙宁三年颁布的是募役法,保甲法。 江南富庶,交钱而不服兵役的人比比皆是,至于保甲法,张梓淇对此有更直观的印象。 保甲法的内容是这样的:将乡村民户加以编制,十家为一保,民户家有两丁以上抽一丁为保丁,农闲时集中,接受军事训练。 张梓淇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百无聊赖地眺望着不远处训练的农民。 “张梓淇你看啥呢?”何萱不喜欢张梓淇,所以在他面前从来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那边训练的农民,据说是新颁布的法令,保甲法。” “保甲法?”躺在地上的老头眼睛唰得亮了,“走,去看看,说不定今晚红烧肉和糖醋排骨都有着落了。” “我想吃糖醋里脊……”何萱不满地哼哼。 “都行都行。”老头抓着张梓淇和何萱就往山下跑。 现在是正午,正好是歇息的时间,训练的保丁们三五人一组窝在树下乘凉。 其中一个大汉最壮实,他是头头,所以理所当然地坐在最大的那颗树下。 “这位兄台,你好。”一手牵一个娃的何之栋对大汉打招呼。 “我是个粗人,别兄台不兄台的,听着难受。”大汉皱了皱眉,声音同其人一般,十分粗矿。 “你是?”大汉上上下下把何之栋以及他身边的两娃打量了一番,“算命的?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家小孩好奇,特地来问问,这保甲法,是怎样的?”何之栋彬彬有礼地就把张梓淇和何萱卖了。 “没啥样,上头又想出来磨人的新主意吧。”大汉说完这话后又自觉失言,于是恶狠狠地盯着何之栋凶道,“你不是官府派来的探子吧?” “怎么会呢?你见哪的探子还拖着两小孩的,我就一江湖骗子,这女娃子是我闺女,男的是我收的徒弟。” 大汉虽然还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但疑虑明显打消了很多。 “你也知道,我一算命的,我这人呢,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贱手,就算知道圣上的心思是吾等不能揣测的,却还是忍不住算了算。” 大汉听到此话,明显一怔,不敢相信这个算命的竟然有如此大胆,对他的疑虑基本打消了,然后就不由地好奇起来。 “话说,我一抖出铜板,第一道爻辞还没落下,霎那间,乌云翻涌,天雷滚滚,一道雷直接把铜板劈碎了连渣都看不到。”何之栋踹了口气,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我知道这是上天在警告我不可揣测圣意,吓得我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天气这才又晴朗起来。” 张梓淇斜着眼看了看翻着白眼一脸不屑的何萱,二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同一句话——屁嘞,老头又在瞎说。 大汉听他说得玄乎,看他的眼神里不由地就带上了几分敬意。 “唉……我这人吧,就是贱的,做得本来就是减命的行当,被老天警告了还不知悔改,我换了个方式想了想,又结合着风水算了算……”何之栋捻了捻胡子,一脸仙风道骨的模样。 “大仙算到了什么?”大汉果然乖乖就顺着竿往上爬了。 “你想啊,圣上说得是对付蛮子增加武力,但你看看,蛮子离我们这有多远?他们哪能打到这里来?所以啊……我看圣上的用意其实是,要老百姓自己去打土匪。” “啊?”大汉有点跟不上来。 “旁边不远处不是有个念慈山吗?我从隔壁县来的,隔壁县里贴上了告示,说是念慈山了有窝大土匪,什么都敢劫,有一次甚至劫了送盐的官车,朝廷派了蛮多次人,剿了好几次,终于把土匪剿的差不多翻不起什么大浪了,但仍留有几个余孽,占山为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毕竟只剩这几个人,朝廷来剿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但这几只匪虱不灭,整块地方都不太平,所以啊,朝廷的用意——其实是要你们多训练,然后去剿匪!” 大汉听何之栋说得头头是道,心底先信了七八分,然而嘴上还是道,“多谢大仙指点,然而我也只是一保,让我和其他人说说再决定。” 何之栋摸了摸胡子,一脸高深地点了点头。 何萱和张梓淇再对视一眼——谁都别惹老头,老头报复心实在太强。 其实是他们从隔壁县来到这里时经过了念慈山,被念慈山的土匪追着一路狼狈地逃到了这里。 大汉的其他朋友自然也是大汉,何之栋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忽悠了一众大汉,凑了个五十保,共五百人,半夜突袭土匪窝——朝廷多次剿匪都没找到的土匪据点愣是被这个算命的找到了。 土匪本就处于仓皇之际,再加上人数上也不及大汉所带来的人,一个困扰了县太爷许久的土匪窝,就这样被一群保丁端了。 何萱摸到了土匪囤钱的地方,把三个人的钱袋都装得鼓鼓囊囊的,老头拍了拍何萱地头很严肃地强调,“不问自取谓之盗也。”然后一脸大义凛然地把钱袋塞进了里衣里。 之后三人趁着天还没亮,这些人也没什么纪律,偷偷溜走了。 再看到大汉消息时已经到了另一个县里,何萱吃糖醋里脊吃得正香,酒楼外的告示上贴着……一保丁因剿匪有功,被封了个末流小将,放在林将军队下。 作者有话要说: 问我为何这么久没更新,因为自新太好看了!球球新赛季忙着升段|?ω?`)然后皇室战争开服了|?ω?`)然后还考试来着……【顶锅盖爬走 ( ̄ε(# ̄)☆╰╮o( ̄▽ ̄///)】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熙宁三年,颁布募役法、保甲法。 熙宁四年,颁布方田均税法,改革科举制度。 方田均税法的内容是下令全国清丈土地,核实土地所有者,并将土地按土质的好坏为五等,作为征收田赋的依据。 由于不务农,张梓淇对此并不了解,也不能知其中的意义或说作用所在,但他记得那天的老头,摸了摸他的胡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点评道,“总算是做了点实事。” 与方田均税法联系在一起的是熙宁二年十一月颁布的农田水利条约,条约内容是鼓励垦荒,兴修水利,费用由当地住户按贫富等级高下出资兴修水利,也可向州县政府贷款。 水利工程的发展使得农民收入增加,农业大幅发展,不说别的,那年的米都要比平时便宜好吃。 然而科举制度的改革就不像方田均税法这般受多人追捧了,准确来说,应该是骂声一片才对。 科举颁布贡举法,废除明经科,而进士科的考试则以经义和策论为主,增加法科。 何萱看着一片愤愤然的书生们,舔i着糖葫芦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这么生气?又不是不让他们考了……反正都是读书。读哪本都不差啊……” 何之栋摸摸何萱的头,慈爱地笑笑,“若是你背一本书背了二十几年,现在有人要你扔掉那本书,重新开始,你可愿意?” 何萱摇摇头,声音朗朗,“我是不可能背一本书还背二十几年的。” “那是因为你不认识几个字呗。”张梓淇在一旁凉飕飕地补刀。 何萱炸毛,当即就跳起脚来要把张梓淇狠狠地打一顿。 还有一个是对太学的整顿,称之为三舍法。 三舍法:实行分上、中、下三班不同程度进行教学的太学三舍法制度。以学校的平日考核来取代科举考试,太学生成绩优异者不经过科举考试可直接为官;提举经义局,修撰儒家经典,编纂《三经新义》;设置武学、医学、律学专科学校,培养专门人才。 由于这些离张梓淇他们太过遥远,于是他只是抬头看了看,看过也就忘了。 倒是何之栋颇有些兴趣地问张梓淇,“有没有兴趣进太学读书?” “说得好像你有钱让他进一样。”何萱翻了个白眼,不屑道。 张梓淇无奈地摇摇头,太学不单单是有钱就能进的,话说如果自己没被拐,现在应该是进太学了吧? 张梓淇摇头笑了笑,快步跟上走在前面的何萱和何之栋,果然还是算命要来得有趣的多。 熙宁五年三月,颁行市易法。 颁布市易法时张梓淇他们又正好来到了汴京,旁观了这一法令的实行。 市易法是在汴京设置市易务,出钱收购滞销货物,市场短缺时再卖出。 何萱在这方面倒是意外地聪明地很,“如果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什么大商人囤米等灾荒时漫天叫价大发灾难财的事了吧?” 张梓淇听见这话,第一次对何萱刮目相看。 “没有是不可能的,但肯定会少很多,这就是好事。”何之栋摸了摸何萱地头,片刻后又恢复了他不靠谱的形象,“今晚吃红烧肉!” 熙宁六年七月,颁行免行法。 张梓淇扯了扯何之栋的衣袖,此时他们正巧跟着一队商户向西南方向走去,商户们正在议论新颁布的免行法的好处。 “怎么了?”何之栋问。 “这些变法,都是由谁发起的呢?感觉做了不少好事的样子。” “怎么想起问这个?”何之栋斜着眼盯着张梓淇道。 “突然想起来的——”张梓淇支支吾吾。 “颁布法令的自然都是圣上,但意见,据说是张相提出来的。”为了怕张梓淇不知道,何之栋还不忘强调道,“就是你爹曾经做事的相府,你还带我去过哩。” 张梓淇点点头,心里的不安一点点地扩大。 “变风俗,立法度,方今所急也。凡欲美风俗,在长君子,消小人,以礼义廉耻由君子出故也。”张相在台上念着这段话,台下的学生们愈发昏昏欲睡,不过张相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来催眠的,所以还算淡然。【注:以上是宋神宗与王安石对话中王安石的原话。】 只是…… “张梓淇,请问改革最先需要变革的是什么?”张相瞪着走神的张梓淇,问道。 张梓淇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课堂上偏偏上得还是老爹的课。 堂堂张相为何会沦为穷山沟里的教书匠……当然是因为变法,失败了啊。 从熙宁二年开始变法开始,反对声就一直不断,张梓淇他们流连于市井之中不了解,但在朝堂中,这种反对声便异常清晰且赤l裸l裸。 譬如御史中丞的弹劾诏书——“置诸宰辅,天下必受其祸”。 而其中反对声最强烈的当属司马先生。 变法第二年,司马先生便给张相写了三封长信——《与介甫书》,责难张相,顺带一提,张相字介甫。 “财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条例司”。 “今介甫为政,尽变更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灭之,弃者取之,矻矻焉穷日力,继之以夜不得息”。 “或所见小异,微言新令之便者,介甫辄艴然加怒,或诟骂以辱之,或言于上而逐之,不待其辞之毕也。明主宽容如此,而介甫拒谏乃尔,无乃不足于恕乎!” 条条罪状,看起来有理有据,皆是为了让张相废除变法,恢复旧制。 对此张相则写了《答司马谏议书》回复:“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至此司马先生与张相完全决裂,司马先生愤然请辞,隐居洛阳专心编纂史书。 熙宁六年的大旱成了某些人钻空子的开端。 那年大旱,路上的流民多得数都数不清,张梓淇他们自然也不是好过的,三个人能分一个馒头吃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了。 百姓难过,圣上自然大怒。 这时安上门监郑侠画了一副《流民图》,图中流民或身背锁械,或口食草根,画面之凄惨让看者皆为之动容。 他告诉圣上,会有此种情景,皆是张相的变法所造成的,同时联合了一个道士,那道士神神叨叨作了一阵法,卦象显示罪魁祸首为张相,让圣上不由得警铃大作。 这时司马先生又上书《应诏言朝廷阙失状》,圣上开始对改革动摇,于是,终于在熙宁七年时罢相。 变法失败。 张相被废后,司马先生继任宰相,变法里所推行的法令基本被废除。 而张相,就来了这个穷山沟里当教书匠。 事情若是恰好断在这里,倒也算是不赖。 直到熙宁九年,张相因病去世。 这时任宰相的司马先生也不忘跳出来,对张相的一声来说道说道——“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方今……不幸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朝廷宜加厚礼,以振浮薄之风。” 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这些话还是像跟针般扎在张梓淇的心头。 直到现在,对于张相的评价,仍是这般,一片骂声,一切否定。 张梓淇又往地上倒了碗酒,嘟囔道,“谁叫你自比商鞅的,商鞅的下场是车裂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和他比,你说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你怎么就要去做呢?你看看谁感谢你了吗?你改变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做到你还白白损失了一条命还现在都有人骂!” “你开心吗?你骄傲吗?” 说到后面张梓淇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最后直接把整整一壶酒往火上浇,这是烈酒,火舌瞬间就燃烧膨胀起来。 苏远站在一旁,垂下眼皮,默然不语。 “你那么聪明,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张梓淇声音很轻,像是叹息,敲在苏远的心上,挠的他痒痒的。 张梓淇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还不忘把苏远也一同扯了下来。 苏远被他扯了一个趔趄,差点没一个不稳倒在张梓淇身上。 “苏远,陪我坐会。” 苏远坐在一旁,点了点头,没出声。 “他死了,老头又那样了,何萱也结婚了,感觉自己已经没有盼头差不多可以去死一死了……” 苏远皱起了眉,刚想出声。 “等我说完来啊……”张梓淇笑了笑,随手掏出一壶酒,“偏偏我做不到啊。” 想死不是很简单,找跟绳子上个吊用菜刀一抹喉或者找个山崖跳一跳那样不能死? 苏远觉得自己无法理解张梓淇的逻辑,然而,他更无法理解的是,虽然自己已经用上了如此刻薄的讽刺了,却依旧无法克制的心疼情绪。 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泡在盐水里,又酸又疼。 “苏远。”张梓淇眺望着远方,喊到。 “嗯。”苏远应。 “真是糗大了啊在你面前这么怂。”张梓淇吸了吸鼻子,眼睛有点酸。 “没事。”苏远笨拙地伸出手,想拍拍张梓淇的肩以示安慰。 “也是,反正在你面前怂点也没啥,我都怂惯了。”张梓淇笑了笑,站起身。 苏远伸出的手终是没能拍上去。 张梓淇拉住苏远,把他拖起来。 “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恩这两章基本都在讲王安石变法总之国号都直接搬了用的我也是懒得没谁了|?ω?`)比较枯燥,可以考虑当复习历史来用|?ω?`) 不过青苗法被我单独搬出来了_(:з」∠)_ 最后关于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撕逼…… 文言部分摘自万能的度娘_(:з」∠)_ 下面会进主线了。谢谢所有还在看的小天使,鞠躬。 以及,谢谢酷爱粉粉的地雷(???ε???)么么|????)っ?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若是说有谁能对被娇惯得无法无天的小公子有点威慑力的话,那个人一定是司马先生。 自从张相下台后,司马先生只好放下本来手中的编书工作,匆匆挑起大梁继任丞相。 现如今司马先生已经是元老级的人物了,平时更是很少出现在朝堂,而是隐居在洛阳编编书教教弟子之类的。 当初由于司马先生和林老将军关系好,所以林然小时候的功课一直都是司马先生负责,司马先生为人严厉,尤其是对功课要求,更加是一丝不苟。 所以林然在他面前无论怎么撒娇都没用,就连林老将军心疼求情也没用,戒尺照样敲在林然的手心里啪啪响。 又因为林然小时候功课一直都是不怎么好的。 “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扛l枪,除了一张尚且好看的脸之外一无是处!”怒极时司马先生曾这样斥过林然。 导致林然长这么大了,对司马先生依旧是怀着一种畏惧,就像是老鼠碰见了猫,天性使然。 所以从林老将军那里知道了司马先生近期会来汴京的林然当即便脚底抹油,收拾了行李搬到宋景家借住。 虽然说之前因为种种原因和宋景一直别别扭扭的,但和司马先生来汴京这件事一比,什么别扭都是要放一放的。 “司马先生?他不是隐居来洛阳吗?”宋景抿了一口茶,问林然。 “对呀,明明隐居在洛阳好好的却偏偏要跑到汴京来,似乎明天就得到了。” “是么?”宋景眼睛一亮。 林然心底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说起来我仰慕司马先生已久,没想到现今有机会竟可与司马先生一见,林然还麻烦你帮我引荐一下。” 该死……怎么就忘了宋景这个书呆子一直很崇拜司马先生来着。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一大清早,蠢鹦鹉开始准时报时。 鹦鹉买来后便一直是张梓淇养着,苏远也曾问过一句说这只鹦鹉名什么,张梓淇为此冥思苦想一整晚,从星象周易翻到史记再翻到时下流行的小册子,也没能想出鹦鹉的名字来。 再然后又因鹦鹉直到现在也没能背出首哪怕是床前明月光这种三岁小孩都会的古诗来,离张梓淇所期望的大学士水准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于是张梓淇一怒之下,便开始蠢鹦鹉蠢鹦鹉地叫了,还挺顺口。 不过大约是蠢鹦鹉叫多了,这鹦鹉的确开始往越来越蠢的方向发展了。 苏远推开门,意识还挺迷糊,身体已经自然而然地推开门打算洗漱了。 直到苏远洗好脸吃完早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通常起得比鹦鹉还早的张梓淇直到此刻都没发出半点声响。 “张梓淇?”苏远敲门。 里面没有丁点声音。 苏远再敲门,这次忍不住大力了些。 依旧是无人回应。 苏远终于是有点慌了,他现在门口,思索着要不要干脆直接破门而入。 这时蠢鹦鹉扑扇着小小的翅膀勉强立在苏远的肩头上。 苏远勾起嘴角,轻轻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 然后蠢鹦鹉开始用它那大着舌头般除了恭喜发财其他皆说不清楚的奇怪声音开始说话。 “苏远。” 苏远一怔,蠢鹦鹉的模仿能力还是不错的,虽然口音奇怪,但这语气,确确实实就是张梓淇无误。 “因为太早了不好意思打扰你,我有事须出去一躺,大概是今晚或者明天早上回来,和你说一声,勿念。”鹦鹉复述完毕,还擅自主张地加了句,“布谷~” 兴许是和不远处叫唤的布谷鸟学的。 苏远被蠢鹦鹉逗笑了,随手抓了把粟米放在掌心。 蠢鹦鹉被喂惯了,完全没有发现喂它吃的已经换了个人,直接从苏远的肩上蹦到掌心,低头轻啄了起来。 苏远忍不住缩了缩手指,手心痒痒的,太阳完全从云层里爬了出来,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张梓淇目前盯着高照的太阳,正在……爬坡。 好久没来这个鬼地方了,一时之间,并不百感交集。 张梓淇只是对自己那越来越虚爬两步就喘的体质感到愤愤罢了。 当然也不忘把和自己约在天阙处见面的许壬狠狠骂一顿——真是闲得慌,见面说事约在哪不好,偏偏要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来。 到了天阙处,却不见许壬的踪影。 张梓淇也懒得去找他,索性都到天阙处了,干脆先去看看被关在天阙处当吉祥物养的老头,然后……再去张相曾经教书的地方看看。 老头依旧是老样子,看到张梓淇来激动得手舞足蹈的。 激动了半天,老头似有想起了什么,撇撇嘴,一脸委屈地问,“那天那个很漂亮的小哥呢?” “……?”张梓淇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白白净净,很高很瘦的。”老头一边说一边拿了块布条放在眼睛处比划。 张梓淇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老头说得是苏远。 “怎么记人只记脸啊,还只记长得好的。”张梓淇啧了一声,蹲下l身来,抬头对着何之栋,轻声说,“他不能走出那汴京深巷你不能出天阙处,说了你也不懂,何萱婚礼是个特例,那应该是你们两个人唯一一次的见面了。” “萱儿?对了张梓淇你还有钱吗?萱儿还要我帮她买胭脂呢。” “我去帮你买,你就待在这好好的。”张梓淇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站起身,打算出门。 “快点买回来啊,萱儿要那个巷口张老板家最红的那款。”老头一边叮嘱一边朝张梓淇挥手。 现在的何萱怎么可能看得上张老板家的劣质胭脂,再说张老板在洛阳又不是汴京。张梓淇暗暗腹诽道。 啪嗒——铜钱掉落的声音。 张梓淇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他愕然回头,偏偏掉落的还是算卦特制的伏羲女娲铜钱。 正正好好三枚,从老头的袖口里掉出来的。 张梓淇猛地盯着老头,想从那张笑得一脸痴呆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老头嘴咧得更大了,脸上爬满了皱纹,眼睛灰白而浑浊,嘴里那一口的大黄牙掉了不少,山羊胡全白了。 自己是有多久没有好好注意过老头了啊,张梓淇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张梓淇!”许壬的大嗓门从不远处传来。 老头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偏不倚,正正巧巧坐在铜钱边。 张梓淇再蠢也知道老头的意思了,他看了眼铜板,点点头,表示记住了,老头衣袖翻飞,铜板又回到了他的袖口里。 许壬就是此时推门而入的。 “师父好。”许壬挠挠头,一脸五大三粗的憨厚样。 “张梓淇你怎么能让师父坐地上呢。”许壬快步走到老头身边,扶住他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拉起,还不忘细细帮他把身上的灰尘扑下来。 这一番细心又体贴的做法实在是让首席大弟子张梓淇自惭形秽。 许壬刚把老头身上的灰拍光,手一松,老头又没骨头似的摊在地上了。 “啧……”张梓淇粗暴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摁在椅子上,凶道,“不许动!” 老头撇撇嘴,每一条皱纹都透露出我很委屈快来安慰我。 “张梓淇,我有点事,我们出去说吧。”许壬挠了挠头,说道。 张梓淇点点头,跟在许壬身后,出门时不忘把门阖上。 于是正巧对上了老头眼里那一闪而逝的精光。 “什么事?”张梓淇问。 “也没什么大事吧。司马先生来汴京了,你知道吗?” “他来做甚?”张梓淇皱起了眉,又想起了那封该死的《与介甫书》。 “不知道,只不过近来越来越多的蛮人探子来了汴京,光是我天阙处,便抓了不下三十个。一拷问就咬舌,舌头里通通藏了毒,也是不怕死。”许壬眼里一抹厉色闪过。 许壬自称我天阙处,俨然一副把天阙处全盘握入手中的模样。 张梓淇听见这话,只觉索然无味,权与力果然会把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 “还有军监处,同样查出了蛮子的奸细……” “得得得师兄你打住,我就一算命的,你和我说这么多也没什么用。”张梓淇笑笑,“我还想活久点,所以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事的好。” “有时候真是想撕了你的这张嘴。”许壬瞪着张梓淇,而后摆了摆手,“其实我是想问你,苏远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样,和以前一样啊,作画,睡觉,下棋,偶尔同我或者宋景说说话。”张梓淇掰着手指一点点地数,突然发现苏远的生活真是乏味得要把人逼疯……等等?宋景,说起来苏远和宋景的关系倒是意外得很不错。 张梓淇的思绪飘向了无限远的远方。 “户部的宋景?他常来?”许壬的关注点也在宋景身上。 “没,来得不多,偶尔来。” “还有谁会来吗?” “还有林将军小公子林然,他来过两次,没谁了。苏远在汴京又不认识谁,除了宋景林然也没人会来找他了。”张梓淇没忍住多这么加了句。 “只不过是还没能找到他罢了。” “什么意思?”张梓淇皱眉。 “师弟既然你想活久一点,还是别知道太多的好。”许壬终于寻着机会反将张梓淇一军,笑得一脸欠揍。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林然还没在宋景家住几天,便开始忍不住挑事了。 具体表现在——“宋景你家这床怎么回事?长蛀虫了都赶紧换掉。” “还有你这茶杯,都有缺口了你怎么还在用?” “还有这八仙桌,样式太丑了,摆在客厅实在是寒碜。” “那里应该买个花瓶配着才好看啊,花瓶里插枝竹,整个大厅都亮起来了。” “除了官服你就没件新衣服了?” …… 林然说这些话时,很是有几分指点江山的豪迈气质,然后宋景只好站他身侧,如同小厮般一直点头。 不过林然确确实实有把他身边人都衬成小厮的本事,也就这点上才有点将军之子的样子了吧。 于是结果就是宋景默默掏出他全部的俸禄,跟着小公子林然上街大采购。 日暮西沉,宋景拖着疲累的双腿以及空了大半的钱包同林然一起回了家。 林然显然兴致很高,一会吩咐下人把位置挪一挪,一会给新买的大花瓶里的竹子浇点水。 最后甚至亲自动手把茶具摆好了,还不忘泡了壶茶。 当然,茶也是新买的。 林然最爱的西湖龙井。 宋景看到茶两眼都放了光,也不在意是刚泡好的,拿起来就往嘴里灌。 “你怎么就拿起来喝了?这是我用来洗茶壶的,刚买的茶壶当然要用水烫一遍啊。”林然从宋景手里拿过茶壶,水已经被宋景喝了一大半。 “逛太久了我渴……再说用水烫一遍你干嘛要加茶?”宋景被烫着舌头了,一边伸出舌头含糊不清地问。 “我看柜子里有你买的不知道是什么茶叶,想着放那也没用,干脆用来加水再这茶壶里泡一泡,还能有点香味。” “那是我的大红袍啊……”林然哭丧着脸弱弱地强调。 “哦,我又不喝要它干嘛?”林然拿起茶壶,走到后院把里面的茶和水一起倒光了。 真是蹬鼻子上脸了,宋景这样想着,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事情要是说起来是没有头绪,更是不知要从何说起的。 不知所起,不知所云。 或许可以追溯到前世埋在青梅树下酿好的青梅酒被一个凑巧又闲的无聊的旅人挖出。 青梅酒甜了旅人一晚的好梦,此为种下的因。 今生相逢,便是当初那坛青梅酒结出的果。 从十四岁的初识,林然第一次见到那个骨瘦嶙峋的书呆子。 林然那时满心想着的都是,他怎么那么瘦啊,好似轻轻一掰便能把他骨头给折了。 十四岁的林然,第一次后知后觉地感到心疼。 然后林然开始要厨房里的厨娘多做点猪肉排骨等,一出炉就屁颠颠地往宋景的住处端。 吃什么补什么,宋书呆长这么瘦,就得多吃肉。 林然这样想着,感觉自己走路都在飘,身后的厨娘远远地喊着,“小公子,小心点别烫着,这让我们下人来端就好。” 林然撇撇嘴,心中不耐道,你当我不知道你们送给宋书呆时还不忘趁机从他的碗里捞两块肉? 又拐了个弯,林然才看见宋景房间的屋檐檐。 心里暗道,这地方太偏了不好,什么时候让父亲把宋景往我住的地方旁搬。反正我隔壁也没人住。 宋景被林然叫做宋书呆也不是全无原因的,譬如此时,他帮林然开门,手里还捧着本书。 “林……林然?”宋景看见是林然,有点呆。 他来将军府的目地就是来陪这位小公子陪读的,可这位小公子的做法总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譬如很喜欢给自己送各种吃食还譬如从来不做功课夫子一说要打板子脸就皱了起来,眼泪落得比谁都快。 虽说他脸就算皱成了一团也很好看。 宋景本是中原人士,家中有略有薄田,除去日常开支后的余额都供给了宋景读书,好在宋景读书也争气,任谁都说是考进士的料。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先是大涝,宋景被迫停了学,没想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连年的旱涝,家中的薄田,颗粒无收,吃饭都成了问题。 后来宋景被爸妈同别人换了一袋大米,毕竟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不可能一家都饿死,所以宋景被迫成为了被舍弃的那个。 后来那人带着宋景被山贼被洗劫一空,又半道把宋景这个拖油瓶扔了,极饿时野草树皮什么都吃过,最后才被偶遇此地的林将军给救了。 林将军见他言谈举止皆是读过圣人言的书生,心一软,便把他捡回了家算是当小公子的陪同。 宋景读书,并且喜欢读书,而且少年时多舛的命运让他更是坚定了一定要考进士的信念。 所以,对于好吃懒做除了卖萌耍宝之外啥都不会的林小公子宋景一开始其实是挺不待见的。 但依林然小公子的眼力见当然不可能看得出宋景实际上其实是不太愿意理自己的。 所以林然很卖力地朝宋景扬起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用少年特有地清脆嗓音冲宋景说,“宋书呆,这时我要厨娘炖了差不多有两个时辰的萝卜排骨汤,你尝尝?” 林然一掀开盖子,香气就纷纷往宋景鼻子里钻。 林然自己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宋景,我放茶几上啦。” 把汤放下,林然盛好一碗,然后迅速往宋景手里一塞。 “快喝!趁热才好喝!” 宋景在林然凶巴巴地注视下浅抿一口,又香又浓,还有股萝卜的清甜。 看着宋景端着碗喝汤的林小公子这才满意了,然后才帮自己盛了一晚同宋景一起喝。 林然很显然是饿了,一边被汤烫得嗷嗷叫一边小口小口地喝,还不时地把舌头伸出嘴外晃两下。 宋景隔着氤氲地雾气看着林然的脸,黑亮的眼,高挺的鼻,初见棱角的脸庞,后知后觉地发现林小公子长得的确是……十分好看。 “苏远~我回来啦~”张梓淇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般欢乐又轻佻的声音,伴随着他略微跳起来的脚步。 绝对的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嗯。”苏远点点头,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蠢鹦鹉把话转述给你啦?”张梓淇又走近了一点,笑着说,“感觉没那么蠢了啊。” 苏远又点头,继续听张梓淇讲。 “今天街上开了个新铺子,买的人还挺多,队排得老长。据说是西南那边一个扎拉族的口味。” “做法是把牛肉放在特殊配制好了的卤料里煮熟,然后切成薄片,蘸酱吃。酱又是用花椒辣椒陈醋老抽加盐在兑水做成的。据说这样做成的牛肉没有腥膻味,反倒别有一番西南风味。” “卖的还蛮贵,我买了八两打算尝尝味道如何。” “那要怎么做?”苏远问。 “蘸料老板给好了,牛肉也直接是熟的,只要把牛肉热一下就好了。”张梓淇拎起牛肉,“把牛肉同青菜豆腐一起煮,再放两块牛油。起锅后,那叫一个香,之前我在铺子里排队买时老板正在这样做,口水都差点滴老板锅里了。” 或许是张梓淇描述的太诱人,苏远感觉自己吞了吞唾沫,说道,“那我去帮你烧火。” 八两牛肉份量实在是足,老板为人实诚,一点都不掺水的。 苏远摸了摸自己撑得有些发胀的肚子,勉强塞下最后一块牛肉,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 那边的张梓淇也是差不多,他还开了壶酒打算慢慢喝,此时脸红扑扑的,他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小半碗的牛肉汤,算是最后把缝给填了。 才放下了碗,仰头靠在背椅上,用手不停地摸着自己吃撑了的肚子。 “味道……味道真棒!”张梓淇忍不住打了个满意地饱嗝。 苏远点头如捣蒜,然后补充道,“下次点六两就差不多了,八两牛肉有点多,吃不完。” “恩,说起来白菜有点少了,两筷子就没了,下次我记着还得多买株白菜。说起来苏远你喜欢吃豆腐吗?” “一般般吧。” “那豆腐买这么多就够了。”张梓淇神情严肃的像是在讨论什么国家大事。 “还有必要加两根葱。”苏远接过话茬,感觉在吃食上真是遇见了知音。 “说起来蘸料里的花椒味我觉得太重了些,下次要老板少加点。” 苏远一手托着肚子,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撒糖~~毕竟我是亲妈(●???●)~ 话说大晚上的把自己给写饿了_(:з」∠)_ 第30章 第三十章 时间如潮水般滑过,不知不觉间,当初的骨瘦嶙峋的宋书呆长成了眉目周正的帅气少年,且因读了很多书的缘故,自有一番气质华。 当初不爱读书又淘气的小公子长成了风华绝代名动汴京的翩翩君子。 当然翩翩君子不过是少女们心目中的假象,本质上,林然仍然是个不怎么懂事的纨绔。 于是,在南洛十五年的初春放榜时,宋景终于榜上有名,并且还在最高处,第一名,状元。 对此林然倒不觉得有什么欣喜,就林然和宋景这么多年的一同读书时宋景的聪颖以及努力来看。 状元自然得是宋书呆的,若不是宋书呆还能有谁可以当状元? 当上状元自然是一件好事,但宋景一当上状元便搬离了将军府林然便有点不开心了。 但宋景毕竟当上了状元,没多久任职分配就会出来,那时的宋景就是朝廷命官了,住在将军府里自然是十分不像样。 林然虽然是想到了这一层,但就是不舒服,甚至冒出了若是宋书呆不去参加科举而一直住在将军府那该多好的奇怪想法。 林然忙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冲着正在向林老将军敬酒的宋景笑了笑,笑容十分之狼狈。 宋景朝他递来一个不解的眼神,然后举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老将军自然是高兴极了,也很赏脸地一饮而尽。 今天宋景就正式从将军府搬出去了,先住几天驿站,然后自会有吏部的人负责布置好一切。 所以此时宋景和林老将军,林然三人一起在将军府喝酒,主要是宋景感谢多年来老将军的照顾云云,然后也算是拜别。 啧……那以后要去看宋书呆还得穿越大半个汴京城,真麻烦啊。林然叹口气,顺手帮自己倒了杯酒。 林然的嘴唇还没贴上杯壁,酒杯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夺了下来。 “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林老将军怒吼道。 “什么小孩子,我今年及冠了啊!”林然撇撇嘴,把酒杯又抢了回去。 “好像,好像是的啊。”林老将军讪讪地挠挠头,感慨道,“仿佛还是昨天,宋景刚来将军府,那时你还一点点大,就知道和一群狐朋狗友出去鬼混,还每次都被人当肥羊宰……要不是你爹我多少有点家底,早就被你败完了……” 林然自己自然知道自己当初是个多么不靠谱又令人头疼的纨绔,可老将军把这话搬上台面,尤其在宋景面前说,林然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宋景,宋景嘴角含笑,静静地听着林老将军说话。 “也就是宋景来了之后,不知怎么的,你变得乖多了,虽然说功课不做,但至少课愿意上了,也不和那些狐朋狗友出去鬼混了……”老将军还在絮絮叨叨,却把林然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找个缝隙钻地底下去。 宋景看着一脸窘迫的林然,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林老将军把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卖了个干净后,才恍然想起这是宋景的拜别酒,终于把话题换回宋景身上。 “宋景,你这次高中,圣上亲自发话说十分欣赏你,不知你可有什么中意的职位,是想进户部,还是兵部,吏部,刑部其实说起来也算是不错,不过若是我家林然,我就想让他进礼部,当今圣上节俭,礼部事少,比较清闲。不知宋景你可想去哪里?” “学生不才,愧于圣上厚爱,说起来我倒是比较想进刑部,打小各种坊间话本看多了,对各种谜案比较感兴趣,其次的话比较想去礼部,我是个懒人,只想着偷闲。” “哈哈哈别谦虚啊,话说竟不知道宋景你居然想破奇案,说起来我这倒真有个故事,是前刑部尚书告诉我的。” 江南人氏刘全,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夫,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就上山砍柴,有时还能顺带采点山上的野生草药拿去卖,赚点酒钱。 因为动不动就往山里跑,所以刘全对山路可谓是熟悉地很,但是,最近刘全发现这座山莫名变得十分奇怪。 譬如有树被莫名砍断,再譬如有没有使用过的利剑,刘全甚至在山上找到了生锈的马蹄铁。 然而这座山十分封闭,一般来说很少有人会来山里,刘全来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这山里有药材罢了。 刘全觉得诡异,晚上回家和妻子陈氏说起了这事。 “马蹄铁?利剑?这事着实诡异,以后你还是别去那座山了。”陈氏道。 “为什么?”刘全问,心底莫名有些毛毛的。 “大晚上的不可说不可说,是遭忌讳的,先睡觉吧,我明天告诉你。” “你咋……吊起了我胃口你现在又不说了,好吧那睡吧。明天记得告诉我。”刘全嘟囔了两句,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邻居牛大力来刘全家敲门,说是江财主的稻子要割了,人手不足,要拉人来帮忙,按天算钱,刘全听了这话,呼啦呼啦喝完一碗粥就跟着那人走了,本来打算想妻子问的事情也抛之脑后了。 正午,日头正烈,江财主家的下人送来了饭菜,说有两个刻时左右的休息时间。 刘全和牛大力还和几个人一同坐一棵大树下乘凉,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大道上突然围拢了一大群人,好几个帮工的人都跑去凑热闹了,牛大力也跟着一起去看,刘某坐在树下,乐得一个人享受一会儿的清凉。 没多久,牛大力神色匆匆地跑了回来,见着一脸悠哉躺在树下乘凉的刘某,忍不住高声唤道,“哎哟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乘凉啊,那边出现了个死人!” “死……死人?”刘全那带着几分困意的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对呀!就是死人,一男一女,哎哟可惨了,全身都黑的,说是被烧的,尸体都臭了!那味道!” “等等?这尸体哪来的?” “哎哟我正想和你说这个,这尸体被军爷推出来的,说是在山上捡的,这不正好县大爷千金和那贾员外的儿子私奔走了么?搞不好就是他们,要不然军爷哪会特地从山里推出来?毕竟我们小老百姓贱命一条又不值钱。” “哪座山里推出来的?” “就你老采药材的那座山啊!” 刘全打了个激灵,睡意全醒了。 整个下午刘全都心神不宁的,割稻子时还不小心被镰刀割破了手,血止了半天才止住。 他一下午都想着昨天晚上妻子陈氏那欲言又止的话,今晚回家后非得向她问清楚不可。刘全这样想道。 足足割到戌时,天完完全全黑透了,刘全才拿到了今天的工钱可以回家吃饭。 家里陈氏已经等候多时了,见他回家,急急把做好的饭菜端进锅里再热一遍,然后倒了一脸盆热水让刘全先洗把脸。 饭菜端上桌,陈氏还倒了杯酒给刘全。 刘全举起酒杯,又重重放下,道,“你昨天晚上没说的话到底是什么?现在告诉我。” “这……”陈氏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晚上说不好。” “你知道今天那座山里找到了那对私奔的小男女的尸体吗?你快告诉我,再不知道的话我要疯了。” “什么?死人了?” “唉……你昨天晚上不是告诉我有些什么利剑啊,马蹄铁啊之类的吗?我就想到了阴兵借道,晚上肯定有阴兵经过了那座山,然后留下了你看到的东西。现在你一说死人了,我就更信了,你看那座山除了你平时哪有什么会去,他们俩啊,肯定是私奔自己跑那山里去的,冲撞了阴兵……你啊,最近几个月都别去那座山了。” “阴……阴兵?” “要不然呢?前两天不是又是大雨又大闪电的么?这支阴兵,来历定然不简单……” 刘全心底暗暗发誓说死都不去那座山,没想到才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来人是官爷,说由于刘全对那座山最熟,要刘全来带路,他们要进山搜查杀人凶手。 刘全哪有这个胆,但官爷毕竟也是惹不起的,只好百般找借口推脱,但又拗不过对方的强硬,心中虽有千般不耐,也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一堆人开始进山搜查。 这样连着搜了好几天,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刘全一回到家就长吁短叹,别人不了解,但他看出来了,这座山一点点一点点的在变化。 譬如当初很难走被杂草封住了的路变得平坦了,譬如有块石头的位置被移动过了,而最为可怕的是,路边莫名长出了山上原本没有的西瓜芽。 刘全对这座山上有什么可谓是了如指掌,原本山上一定没有西瓜,刘全可以肯定。 直到,刘全莫名死亡,搜查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那天酉时,刘全带着大家走回家,突然他停了下来,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然后就永远没能回来,直到一天后,搜查的官兵发现了刘全的尸体。 刘全的妻子陈氏悲愤不已,收葬了丈夫的尸体后,她跪在县衙门前哭了三天,大意是——山里有阴兵借道县衙却硬要我丈夫带路终于惹得阴兵不快杀死了我丈夫…… 最后一头撞死了在县衙的大门上。 山里有阴兵借道的事情算是彻底传了开来,没有谁敢去那座山里,县衙也只好草草把案子完结,以下雨天被雷劈死结案。 最后把刘全与其妻陈氏合葬,不少文人墨客都对其之间的凄美爱情大加赞赏,还有人把这事改成了话本杂剧…… “宋景,对于这个案子,你怎么看?” “那两人是被雷劈死的吗?”宋景问。 “不错不错,倒真有点破案的天赋,是个去刑部的料。”林老将军赞赏地看着宋景,“不是被雷劈死的,仵作的验尸结果表示他们是被石头之类的尖锐物体砸死的,砸死后又被焚尸,但刚好遇见下暴雨,所以就成了两具黑乎乎的尸体。” “那刘全呢?他又是因何而死?” “他啊,他是被一支利箭一箭射死的。” 宋景托着腮,正思考着。 而林老将军一脸慈爱地看着他。 这让林然深感自己被忽视了,于是他大吼一声,“喂别想了,这一听就知道是老头子自己乱编来吓人的。” 林然这么一嗓子,宋景觉得刚刚捕捉到的一个关键点就这样飞走了,略有些无奈,于是揉了揉太阳穴,笑道,“学生不才。”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昨天就能发,然而昨晚半夜码时莫名很方感觉有点小怕怕,于是想着今天早上码,然而,我还是拖到了晚上QAQ 半夜码完我这个拙劣的【伪】鬼故事,望博君一笑吧~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宋景一人骑了匹瘦马,背着个灰扑扑的布包,就这么孑然一身地上了路,前往姑苏城。 林然小公子骑着将军府里的战马,远远地看着宋景出了城门,不知怎么,脑子一热,便跟着宋景一同出了城,一路跟到了姑苏城。 宋景到了姑苏,才发现了这跟屁虫,甚是无奈,只好先修书一封给老将军,让老将军别操心。 “宋景,圣上派你来这地干啥?” “……”宋景叹了口气,无奈道,“要我来姑苏讲鬼故事。” “……?”林然怔住了。 “没逗你,是真的。”宋景再叹了口气,“我当初在坊间写的话本不知怎么被圣上知道了,就是用书湖山这个名写的。然后圣上夸我写得不错,剧情一波三折,结局意味深长,出人意料。” 林然是知道宋景写话本赚点钱的事的,因为宋景的话本大卖里多多少少有林小公子的一份功,于是林然的表情更加愕然了。 “以上确确实实是圣上原话,于是他让我来姑苏城说书。” “为何?”林然皱了皱眉,他并没有从两者之间听出因果关系。 “圣上原话是‘早些年我游历姑苏,那地方真是妙极,尤其是那里的说书人,故事说的甚是奇妙,今见你宋景的大作,妙趣横生,想来说不定可以去姑苏分得一杯羹。’”宋景面无表情地复述。 “啧啧啧,所以他就让你堂堂一个状元来姑苏城说书?人才不是这样用来糟蹋的!”林然竖起了眉,怒道。 “林然,别乱说话!”宋景的语气不由重了几分,转而他又咧开了嘴,笑道,“其实来姑苏城说说书也不错,清闲自在又没人管,也犯不着看谁的脸色。” 林然突然想起了和宋景同年的榜眼,那是国舅的亲儿子,算起来和圣上还沾点亲,那人一向眼高于顶,恃才傲物,参加科举就是奔着状元去的,这下被宋景压下一头,难免心中不愤。 说起来,整个国舅爷一党都是不愤,国舅爷和老将军一向合不来林然也是知道的。 想到这……林然握紧了双拳,心中气愤难平。 宋景觑着林然神色,知道了他想远了,于是拍了拍他的肩,面无表情地转移话题,“说起来你来这干嘛?过两天将军应该会派人来接你回家了。” “不回,我来这同你一起说书不行啊?” “你会说书?”宋景斜着眼看他。 “不会可以学啊!”林然的气势明显虚了三分。 “随你。”宋景眺望着窗外的姑苏,嘴角却是弯着的。 可惜林小公子这个汴京没能回成,宋景万万没想到,林将军的回信来得很快,可是信里的内容却不是让林然回家,而是让林然留在姑苏,名曰,贴近民情。 要借此机会让林然体会劳苦大众的生活,最后不忘注明,不会给林然一文钱,在姑苏全凭自己。 林然耸了耸肩,全然没当回事。 林将军写了两封信,还有一封信却是给宋景的,第一句话就注明了林然不能看。 林然不屑地撇撇嘴,别过了脸。 老将军写给宋景的信倒是很简单。 两件事,一是要宋景想办法把林然安排进一个本地著名的戏班子,二是证实了宋景的猜测。 最后,一笔带过般地提到了一个叫做苏远的人。 宋景和林然就这般在姑苏城待下来了,最后,一切都顺理成章般地,林然进了某家戏班子,宋景认识了苏远张梓淇,说书老者被捕…… 直到重回汴京。 宋景叹了口气,逼自己不去想这些,林然伸出了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调笑道,“怎么了?魂丢了?” “没。”宋景定了定心神,说道。 “那妞给爷笑两个。”林然用修长的手指挑起宋景下巴,颇有几分邪魅地笑道。 “别闹。”宋景别过脸,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司马先生呢?想去拜访一下他。” “啧……你居然还惦记着那老头啊。”林然耸耸肩,“可惜晚了,他回洛阳了。” “怎么这么急?”宋景皱眉。 “不知道,说起来我也是连他一面都没见着。” 司马先生在汴京待了约莫一个星期之后,回到了洛阳,看起来似乎只是特地赶来汴京游玩一躺,但实际上连惯例地找林然茬都没有。 司马先生如风般来去匆匆,于是私下里莫名多出了许多风言风语。 有的说司马先生自恃功高,同圣上唱反调惹怒天子,更有甚者说司马先生犯了大错,从此再不得踏进汴京一步云云。 谣言都编得有鼻子有眼的,看起来倒挺像那么一回事。 宋景作为中立的户部,正正巧巧,谣言最多的一个地方,各种传言皆从这里飘过。 果然传谣言的都该去说书,一个说得比一个玄乎,这样就没我什么事了啊,宋景帮自己倒了杯茶,百无聊赖地想。 张梓淇午睡过后,揉着还睁不怎么开的眼踱步进院子,发也未束,披下来如墨一般,身上随便裹了件白袍子,整个人身上的颜色只有黑白两色,黑白分明。 只见苏远举了支笔,白纸平铺在石桌上,正低着头在细细勾勒着什么,张梓淇把头凑过去一看,苏远画了只展翅高飞的大鹏。 蠢鹦鹉占了石桌还剩的一点点边角的位置,用爪子蘸了点墨水,在白纸上打着转。 蠢鹦鹉见着了张梓淇,立刻就抛弃了已经被它画花了的白纸,带着还沾着墨水的爪子就往张梓淇身上蹭。 直到把张梓淇的白袍子蹭得和抹布差不了多少了,鹦鹉才心满意足地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让张梓淇不由得怀疑这小王八蛋是故意的。 “张梓淇?”苏远抬起头来唤了声,又继续低下头继续他手下这副还未完成的画了。 张梓淇应了声,继续盯着苏远作画。 苏远的画差不多已经画到尾声了,他只是在羽毛的部分再细细把颜色加深,突出鲜明的轮廓。 画中的大鹏眼神锐利,展翅高飞。 好似在俯视一切的芸芸众生,霸气得很,与苏远平时的形象差了不知多少。 “画完了?”张梓淇问道。 “画好了。”苏远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我是想画鹦鹉来着,但禽类的东西我只会画雉鸡和大鹏,所以最后画了大鹏,毕竟同鹦鹉一般都是鸟类。” “画得挺不错的。”张梓淇盯着苏远,戏谑道,“要不再加句题词?” 没想到苏远竟是很严肃地点了点头,“的确,画面太空了些,说起来该题那句词呢?《逍遥游》吗?” “我想着的是李太白的《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实在是汗颜,我都忘了这句。”苏远笑了笑,在画上写下——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苏远的字是仿的是先帝的瘦金体。仿先帝字的人很多,不过写得如苏远这般足以以假乱真的并不多。 “苏远你的字写得不错。”张梓淇忍不住道。 “特地练过的,因为画上要题字,字不好看画也就卖不出去。” 吃完晚饭,苏远张梓淇二人各自回房打算睡觉。 张梓淇走进房间,想着今天苏远题的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虽说很有可能是自己瞎想了,但张梓淇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略为头疼,余光瞥见了桌子上摆着上次去天阙处老头掷出来的卦象,于是头更加疼了。 上九。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这可不是什么好卦象啊。张梓淇再叹了口气,故意留个这样的卦象给自己,真是谁都没老头会折腾人。 再者,这是第几卦? 只有一句爻辞,老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梓淇思来想去,始终没能想到老头是什么意思,只好在桌子上摆出这个卦象,天天对着,说不定哪天就突然开窍了想出什么所以然了呢。 只可惜还没能等他开窍,宫中传来消息,把闲赋在家许久的张梓淇召进了宫。 同时被召进宫的还有林然一家子,林然小公子和老将军,以及……虽然不姓林但很显然也是林然一家成员之一的宋景。 以及其他官员若干,不过其他人张梓淇都不认识,所以全部当白菜头给忽略了。 “雁门关大捷,我们同高丽残党合作,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雁门关以及周边的两个郡县,蛮夷被迫重回关外。” “恭喜圣上。”众人鞠躬齐声道。 张梓淇跟着低下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所有人之中来的最晚的那一个。 “只是……林将军。” “臣在。”林老将军对着圣上抱拳鞠躬道。 “林将军,此战的统帅林菉将军,身先士卒,带了一队精兵深入敌人腹地,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后,自己……不幸被毒箭射中。” 老将军木然着一张脸,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犬子他……做得不错。” “老将军不必太过担心,林菉将军目前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军中一日不能无统帅,以林菉将军目前的状况,率领大家守住雁门关太过强人所难了一些。” “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替犬子披挂上阵,将蛮夷赶回那没有人烟的荒凉之地!” “不知林将军的身体是否还吃得消?唉,实在是国无良将,才会到此种地步。”圣上皱着眉,感概道。 张梓淇做为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人越听越觉不对劲,铁真不是与大洛刚签条约交好了吗?怎么还有仗要打? 张梓淇凭着从多方整理来的闲话,勉强弄清了一些眉目。 事情说起来也简单,本来大洛与铁真交好,换来了表面上的和平,谁都不敢动,然而这时当初的大蒙残党却不知怎么死灰复燃,设计反将了铁真一招,夺回了不少失地,重立政权。 刚立的政权凭着一腔忠国之情稳固住了人心,然而铁真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派兵围住了新建的大蒙,打算进行围剿。 于是此刻高丽也不干了,高丽残党们纷纷揭竿而起,帮铁真找不痛快。 铁真被搅得焦头烂额之际,大洛林菉将军联系上了高丽残党,同高丽合作,夺回了雁门关。 此刻的铁真刚刚收复了闹事的大蒙,元气伤了一大半,被迫退兵,以雁门关为界同大洛军队僵持。 之所以张梓淇会把背景打听的如此清楚,因为,他万万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宋景,林然,林老将军,张梓淇四人前往雁门关。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张梓淇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躺着也能中这个枪,奈何圣命不敢违,只好跟着宋景他们一起叩谢皇恩了。 张梓淇出了左门,再拐两个弯就走出皇城了,于是……他被拦了。 拦他的人是个道童,头上梳了两个包子般的发髻,穿着深蓝色的道服,用着稚嫩的声音毕恭毕敬地张梓淇道,“张公子,我家师父有事找你。” “哦。那带我去吧。”光看这身打扮,张梓淇就差不多知道是谁把他弄去随军的了。 穿过朱红色的长廊,太阳正烈,金色的琉璃瓦闪着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张梓淇不知自己跟着道童在这迷宫般的皇城了绕了多少个弯,直到他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才算是到了头。 这是个独立的大院,院子里的海棠花开的正好看,一簇簇粉红色的花压满枝头。 看起来颇像是某位嫔妃的寝宫,然而……这里面住着的却是老头的师弟。 “张梓淇。”只见来人身着一袭深紫色的长衫,袖口烫着鎏金的边,发冠半束,配上他白玉般晶莹剔透的脸庞……十分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按辈分来说,这应该是自己的师叔,然而,无论张梓淇怎么看,还是无法把他和那个猥琐又脏兮兮还口臭的老头联系在一起。 “师叔好。”张梓淇规规矩矩地回道。 “你是何之栋教出来的?那你六爻算得怎么样?”师叔说话语速很快,用北方人的话来说,叫说话很冲,就是语气十分咄咄逼人的意思。 张梓淇感觉自己在气势上就输了他三分,“还行吧。” “啧……要不是何之栋疯成了那个样子才不想用你这小屁孩呢。”师叔的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嫌弃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何之栋疯了……莫非?老头就是故意疯给师叔看的?张梓淇心底有了个猜测。 张梓淇没接话,毕恭毕敬地站在海棠树下,清俊好看的眉眼愈发衬得温润。 “来说说你对六爻的理解,你觉得……为什么要用六爻来卜算呢?” “预测吉凶,趋利避害。” “你觉得……灾难真的是可以避免的吗?”师叔放慢的语速,声音像是从云端飘来,看似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 啊?张梓淇有点懵,老头从来没问过他这么高深的问题,老头问得最多的就是今晚是个糖醋排骨还是红烧肉。 张梓淇隐隐想起,他似乎还很小的时候,刚跟着老头学了卜算,问过老头类似的问题。 那时的老头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那时的老头眯起了眼,捻了捻胡子,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若是没几个大起大落,又怎么能算作人生呢?” “不可避的吧……不对应该是可避,比如说我算到一个人出门就会有灾祸,但只要他不出门就好了……”张梓淇感觉自己越说越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了。 “同样是一个人,譬如说我们算出他出门有血光之灾,然后要他不出门,于是他没出门,看似避免了这场血光之灾,然而倘若他出了门,他会撞上一辆马车,然后马车的车主是某个大臣,他就这样结识了大臣,大臣十分赏识他的才华,于是后来的他成为了一个大官。而没出门的他,当了一辈子的穷酸教书匠。这,又该怎么算呢?他的灾难是避免了,然后连带着他的大好前程也没了。” “这……”张梓淇张开了嘴,哑口无言。 “继续,我们算命,然而命运这东西,真的是算的出来的吗?真的是注定的吗?”师叔笑了笑,一脸云淡风轻地说,“纵使是注定的,然而,我不信命,命是我的。” 张梓淇面无表情,实际上他已经根本不知道要摆出表情了,他突然想起某次老头说的话——师弟啊,说起来似乎真的有这个人,他啊,他就是傻子。 明明是算命的却不信命,张梓淇突然明白了老头的话。 师叔看见张梓淇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拉了回来,“你卜算可以算出什么来。” “基本都能算出来。”张梓淇耸耸肩,随意地说,口气淡然的像是今天早上吃了碗面条。 “那就去战场上算吧,算出天命的人,在战场上会占尽先机的吧。”师叔对着张梓淇杨了杨眉,笑弯了一双眼,勾起嘴角道,“只是,窥探天机者,代价也是大的很啊。” 这话老头从小就在张梓淇耳边念叨过无数次了,现在就连师叔也这样说,张梓淇终于有一点点相信他们二人是师兄弟这件事了,至于代价?那是什么,直接被张梓淇当个屁放没了。 走出皇城,张梓淇厚着脸皮去不远处的将军府向林然讨了匹马,骑马去天阙处。 将军府养出来的骏马就是不一样,跑起来贼快,风呼啸着在张梓淇耳边掠过,像是世界的咆哮。 张梓淇从马上纵身一跃,跳下时突然想起一件很久之前的事情——曾经有个公子哥,喜欢何萱,天天来老头的算命摊上算命,只算姻缘,还动不动骑着匹毛油光可鉴的白马,在街市中大摇大摆地走,他坐在上边,一看到何萱就把背挺的笔直笔直,从马上下来从来不踩脚踏,直接跳下来,只为了讨何萱的喜欢。 然后……终于有一次,跳下来时不甚小心,崴了脚。 张梓淇想起了那小公子崴了脚的怂样,不自觉笑出了声来,突然觉得,能那样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把脚崴了,也不是件坏事。 张梓淇把马牵去天阙处的马厩,然后去找那个故意装疯卖傻的老头。 昨天特地打听好了许壬今天有事离开汴京,就等今天来找老头,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以及问下他那和他跟着不是同一个物种的师弟到底是什么来头。 张梓淇十分粗暴地推开了老头的门,只见何之栋背对着张梓淇,听见声音后缓缓转过身来,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这表情张梓淇再熟悉不过,每次老头骗人时,摆的都是这副表情。 “终于不在我面前装疯了?”张梓淇斜了眼何之栋,一脸大爷地搬了条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用了一种痞里痞气地声音说,“来一件件回答,首先,你,为什么要装疯?” 何之栋也找了条椅子搬在张梓淇对面坐下,用了一种更加痞气的声音说了两个字,“好玩。” …… 张梓淇强忍着额头上暴跳的青筋,耐着性子继续问,“那……那天许壬在的时候,你掷出的爻辞——上九,是什么意思?”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这你都不知道了?出去别说你是我徒弟啊。” ……事实证明,一个小流氓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一个大流氓的。 “算了……”张梓淇摆摆手,“你的事我也不想管,你自己多注意点分寸,我今天来,是向你辞行的,我要随军征战,去雁门关,估计要等到新年再回来了吧。” “等等……你?”何之栋上上下下把张梓淇打量了一遍,“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杠文不成武不就的徒弟啊,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去随军的?” 张梓淇气闷,心想还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看着舒心。 “我可没说笑,我还等着你帮我收尸每年清明来帮我上柱香烧点纸,这你要是去了岂不是让我一伶仃老头白发人送黑发?”老头正色道。 “我还没去呢你就开始咒我死了。”张梓淇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的好师弟让我去的……说什么,算出天命的人在战场上也能占尽先机。” “等等……方诚那家伙这样说的?!”老头跳起来冲着张梓淇吼。 原来师叔叫方诚啊,张梓淇点了点头。 “方诚这小子贼不是东西,还真想让我一伶仃老头没人养老送终连清明都没人烧点纸钱啊……走,带我去找他!” “先别激动不就是算卦么你刚教我时我算少了啊?”张梓淇扶着老头坐下,“再说你怎么出去啊?你现在是个被监/禁的疯子!” “啧你不懂的……”何之栋绕了绕头,一脸不知道要怎么说起的样子,于是他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干我们算命这行的,是会遭报应的。” “你想啊,我们帮别人算命,改了别人的运势,肯定得遭报应的啊,我不是从小就告诉你,算命是个用命换钱的行当么?”老头用他那惯常的,牛唇不对马嘴的絮叨道。 “那你还教我。”张梓淇撇撇嘴。 “让我说完啊,譬如说,一个人,他命中注定和某个女子有桃花劫,你却让他不去西街,他永远都没碰到这个女子,然后报应落在算命的身上,就可能是你几年甚至十几年无缘桃花什么的。” “而,战争。”老头缓缓挺直了脊梁,难得严肃地道,“打仗时的人员伤亡是多少,假如说对方设计好了火烧粮草本来注定是我方输。然而这件事情,却被你用卜算的特殊方式,窥探到了天机,预知了对方的行动,于是你反将一军,换掉粮草甚至趁对方不备烧了对方的粮草,于是战争改写。本来应该是输的我方赢了,对方大败于我们,听起来真不错是不是?然而你知道参与进这事你会遭多大的天谴吗?!” “本来因为战败应该去世的我方士兵活了下来,而本来无事的对方士兵却死去,你知道你改变了多少人的生死吗?再往大点说,本来会因为这场战争而大乱最后灭亡的我国却没有灭亡,从这来讲,你还改变了一个国家,一个朝代的格局……这样的天谴,你担得起吗?” 张梓淇听完,只觉一股凉意从自己的尾椎一路蹿上自己的颈椎骨。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今天的张梓淇实在是……奇怪得很呐。 苏远搁下了笔,面色无一丝波澜,然而心里的问题已经纠结出一个山路十八弯了。 譬如说今天的张梓淇走路的时候是拖着脚走得,并且极其缓慢,苏远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一个垂头丧气的少年的样子,再譬如张梓淇走进院子,没理扑腾着翅膀使劲飞去他身旁的蠢鹦鹉,连和苏远打招呼……也是同苏远擦肩而过了许久,直到他拖着步子走到了房间门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苏远的存在,于是头也不回地,用闷闷地声音说了句,“苏远我晚上不吃饭啦,你帮我喂下鹦鹉,然后早点睡吧。” 其实苏远最不能懂的还是他自己。 依苏远平常的性格,即使察觉了张梓淇的情绪低落也不会往心里去,最多是本着朋友要互相关爱的念头口头上问候一下张梓淇怎么了,他愿意说苏远就听,不说苏远也无所谓。 接下来就是认认真真完成张梓淇的交待,譬如说好好喂鹦鹉,喂完鹦鹉睡觉,一丝不苟。 苏远从来都不会在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上花心思,他只需要想清关于自己的一切罢了。 譬如说,想清了张梓淇为什么要故意接触自己就够了,至于张梓淇是何许人也,苏远从来都不会去在意。 但今天不同,今天的苏远,十分奇怪,奇怪的苏远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自己了。 苏远必须得承认,自己十分在意张梓淇情绪低落的原因,然而却又因为某种别扭的感觉,选择不主动去问张梓淇,就连此刻,本来应该是喂鹦鹉或者吃饭或者继续作画或者干脆直接地敲响张梓淇的门问问他到底怎么了—— 然而此刻的苏远什么都没做,他站在原地,脑子乱糟糟的,不知所措。 张梓淇躺在床上,摆成一个极其不雅的大字型,一叹自己命途多舛,大大小小的屁事恁多,二叹老头交友不慎,才导致自己的徒弟被师弟推下火坑,三叹时运不齐,苏远又得一个人待着了这次连林然宋景都得走了…… 等等?张梓淇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苏远…… 张梓淇随便穿了双鞋就下了床,推开门向隔壁苏远的房间走去,苏远房间的灯还亮着,于是张梓淇敲了敲门,喊了声,“苏远?” 很快门嘎吱一声,正是苏远,面无表情地拉开了门。 “苏远你怎么也这么晚没睡啊?”张梓淇摆出了他惯常的,拉家常的架势。 苏远想起了之前答应了张梓淇的那句早点睡,突然有一种干坏事被抓了包的感觉,于是他低下头,声音低低地,“马上就睡。” 不过苏远大概不知道有些话只是出于礼貌的客套罢了,或者说他知道,但生性较真的性子让他把很多客套都当了真。 张梓淇看着垂下头的苏远,莫名觉得他现在的样子有点好笑,于是本来打算说的,颇为严肃地话题就在张梓淇调笑的语气下变成了另一种情况。 “马上就睡?” 苏远想着答应了的话不可反悔,于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早点睡。”张梓淇伸手从苏远面前捞过茶壶,把自己倒了杯茶,茶叶在黄褐色的水里舒展开来,袅袅轻烟从茶杯上方升起,张梓淇用手摸了摸杯壁,有一点点烫,喝茶的温度刚刚好,很显然是某人刚泡好不久的茶。 张梓淇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苦的……立刻就让人神采奕奕了呢,打死他都不相信这是一个马上就睡的人要喝的茶。 “苏远,喝完这茶你还睡得着?”张梓淇笑得一脸促狭。 苏远怔了怔,颇为无奈地叹口气,“今晚睡不着,找我有什么事?” 张梓淇面色一凛,道,“圣上派我去随军征战。” “唉?你不是文官吗?”苏远倒茶的手一抖,烫人的茶水几乎是瞬间就烫红了手腕。 张梓淇垂着头,心情十分低落,“都怪老头惹得祸。” “要去多久?”苏远问。 “不知道,三五年都可能吧。” “一……一路顺风,什么时候走?” “明天卯时在城门外集合。” “真早啊……别喝茶了漱个口快去休息吧。”苏远起身,双手扣上张梓淇的肩,就这么把张梓淇推了出去。 “唉等等苏远你都不挽留一下我的吗亏我们同床而眠同塌而食了那么久,至少得装出副悲戚点的表情吧!”张梓淇一边挣扎一边喊。 谁和你同床而眠同塌而食了,苏远的脸颊开始诡异的发烫。 张梓淇瞥见苏远泛红的脸,想到自己刚刚口不择言的话,脸后知后觉地也烫了起来。 于是……没看路的张梓淇悲剧了,房间门口有个门槛,张梓淇一个趔趄,马上就要来一场与大地的亲密接触时——幸好苏远的双手还扣在张梓淇的肩上,苏远扣住了张梓淇的肩,但同时自己的脚也在门槛边,一个重心不稳,他和张梓淇双双倒在了地上。 苏远只觉得自己多少年都没摔得这么惨痛过了,下有突起的门槛上有张梓淇压在身上,脚砸在门槛上想必是青了,腰也是痛得很…… 张梓淇倒在苏远的身上,一点都没摔痛,苏远的手还扣在他的肩上,张梓淇头枕在苏远并不结实的胸膛上,一抬头,就看见苏远那张因为忍痛皱着眉的脸。 ……抱了个满怀。 张梓淇的脸轰得一下就红了,他赶忙从地上爬起,然后把苏远从地上搀起来。 “没事吧。”张梓淇帮苏远拍了拍身上的灰。 苏远痛得呲牙咧嘴的,但又想起张梓淇是明天一大早就得去随军的人,于是保持了一张面瘫脸,道,“没什么事,你快回去睡觉吧。” 张梓淇点点头,这时早已失了玩闹的心思,把苏远扶回床后便回房躺床上睡着了。 苏远坐在床上,听见张梓淇把门一关,面无表情的脸立马就垮了下来,他揉了会淤青的脚踝,感觉没那么难受后把灯灭了睡觉。 第二天寅时张梓淇就醒来了,明明身体还很困倦,偏偏意识却又无比清醒。 他躺在床上,连根手指都懒得动,眼睛睁得大大的,颇有点像死不瞑目的人的遗容,黑暗里,他听见老头叹着气道,“去随军当个掌勺的做做饭吧,千万,千万别算命,算都不能算。” 张梓淇又不是为了国家命都不要的热血之士,事实上他骨子里是个凉薄之人,本来最适合当个旁观乱世的算命先生,但天命让他来当了臣子,实在是命运弄人。 张梓淇觉得自己活得好好的,从来没有过任何不想死的想法,所以他打好了去军队混日子的准备,绝对不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说起来,自己走了……苏远又是一个人了吧。张梓淇也不知道自己的思绪怎么又拐到了这上面,突然又想起了昨天那慌乱之间的怀抱…… 张梓淇从床上爬了起来,打算洗漱吃饭…… 然后……鬼使神差般……他走到了苏远的房门前。 张梓淇敲了敲门,一直没有回应干脆直接推门而入——反正苏远从来不锁门。 现在天还是黑的,厚重的黑暗压下来,感觉竟是要比晚上更黑些,张梓淇站在苏远的床边,也只能勉强看清个轮廓。 张梓淇站了会,苏远没盖被子的地上露出昨天的外袍……袍子没脱下来睡,不难受吗?张梓淇满脑子就这想法。 于是他伸出了手……直到要碰上苏远的肩膀时,才猛地停了下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啊……张梓淇懊恼。 “苏远。”张梓淇清了清嗓子,努力用自己最正常的声音说,“那我走了啊。” “慢走。”苏远淡淡的,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响起,把张梓淇吓了一怔。 “苏远你醒啦。是被我吵醒的吗?” “没……”苏远从床上坐起,顿时脚踝处痛得他差点呼出声来。 苏远皱着一张脸,还好天还黑,张梓淇并没看清苏远的表情。 “那……那我走了。”张梓淇转身出门,带上门时,心里一直有个蠢蠢欲动的声音说……走慢点,再走慢点…… 阖上了门,张梓淇看见苏远半坐在床上,只有隐隐的一个轮廓。 张梓淇终于知道自己那个蠢蠢欲动的心思了……他希望,苏远能够送送自己。 张梓淇在外面坐了半晌,天光大亮的时候,起身向集合点走去。 苏远揉了揉自己的脚,不揉不知道,肿得像是个萝卜头,一碰就痛,连鞋也穿不进。 苏远颇为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他本来打算去送送张梓淇的,可现在这样子,别说送张梓淇了,走出门都费力。 苏远一只手扶墙,单脚跳出了门,再加上双眼看不见,这短短的几步路走得可谓是……十分艰难。 苏远推开门,清晨的风吹在身上,凉的让人一颤。 张梓淇……就这么走了啊。 这么凉的风,他吃得消吗? 作者有话要说: ┴┴~(≧▽≦)/~┴┴论这又苏又雷又土又矫情的一章。匿了o(≧v≦)o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张梓淇本来的身份是个扛枪的步兵,走在最容易被舍弃也最容易出逃的队伍最末。 不过幸好林然他老爹就是统帅,林然考虑到他那走了没几步就开始喘的身子,于是张梓淇第一次体验到了关系户的感觉……被林将军安排成了送粮草的士兵,跟在送粮的马车后还能有匹老马骑。 林将军治兵有方,尤其是走在前翼中央以及分别守于两侧防守薄弱部位的士兵,看起来就与张梓淇这种现充进来兵不是同一个级别的,那些精兵据说是林将军征战多年来一直带领到的队伍,传说中几乎是百战不殆。 雁门关在汴京的西北处,穿过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的汴京。【注: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出自柳永的望海潮,更值得一提的是,它其实写的是钱塘江,此处被我厚着脸皮拿来形容汴京了orz】 就开始一点点地显露出大洛除了汴京以及富庶江南之外地方的偏僻与落后来。 愈往西北走,愈发偏僻,往往是走了十几里地才能看见一两户人家。人烟十分稀少。 更令人讨厌的是这里的沙尘暴。 风卷起漫天的黄沙,吹在脸上好似刀片在刮,穿再厚的衣服都不顶事,风可以钻进每一个角落,携着沙子一同袭来,每次身上都粘着一把的沙,等风暴过去之后,大家纷纷脱下衣服,一边蹦一边抖,沙子又随着风扬扬飘走了。 这里的天气也是让人十分难以招架,往往是白天热得很,晚上点燃了篝火却依旧让人忍不住一直哆嗦。 于是张梓淇在这里学会了喝一种烈酒,那酒真的是烈,仅仅只要几滴,便感觉喉咙辣的很,一口下肚,腹中似是有团火在烧,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不过这种酒的口感也真的是差,完全没有什么醇厚和口感可言,由军队统一分配,仅仅是为了让身体暖和起来。 张梓淇在这里没多久就和身边的士兵们都混熟了,虽说最开始时老兵们都有些不可避免地看不起张梓淇这样的新兵,尤其是张梓淇,看起来长得就一副小白脸样,身体素质比谁都差娇气得很,但好在他会说话会来事对谁都笑脸相迎的有好酒也不藏私而是大方地同大家一起分……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大家很是愉快地接纳了张梓淇并向他爆各种八卦吐槽……张梓淇嘴最严实,这是大家公认的。 “张梓淇,我和你说件事。” 沙尘暴又来了,不过大家都早已有了防范,张梓淇同战友们把马车绑好后一起匍匐在地上,等着沙尘暴过去。 风很大,张梓淇又被沙子迷了眼,他努力地比着手势,示意那人快说。 “真是,看你这样会被风刮走的吧?”那人是个豪爽的西北汉子,人高马大,皮肤黝黑,在这支军里待了近五年了。 除此之外还嗜酒如命,所以对随身带着好酒的张梓淇青睐有加。 西北汉子张峰一把揽住张梓淇的肩,把他压住,然后道,“其实没必要出发的那么早的,本来应该是还等个十来天,等到夏天,沙尘暴就会少很多,行军也就会顺利多了。” 张梓淇觉得自己有时候真是受不了这些溜直的汉子们了,脱衣服洗澡上厕所同吃同住同睡从来都不避讳的……也是,像自己这样好男风的,才是异类啊。 张梓淇感觉自己心情低落了片刻,就被张峰所言勾了过去,“那……为什么不等到夏天?” “不是说林菉病得躺在床上不能指挥了么?老将军这是担心儿子呢……他就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要是死了怎么办?” “那……不是还有林然么?”张梓淇和小公子勉强算是个朋友,于是他忍不住帮了腔。 “你说小公子啊?他就一被宠大的小屁孩你说他能干啥?” 张梓淇被噎住了,不知怎么反驳。 好在张峰也没在这个话题上上心,而是继续絮叨道,“唉,老将军心疼儿子拖着整个大军都陪他受这罪,我是受不了这些该死的沙子了……夏天什么时候到啊,到了夏天,就什么都好了啊。” “夏天有这么好?”张梓淇见他一脸眼巴巴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 “当然好!”张峰的双眼亮了起来,“夏天就没这么多的沙尘暴了,也不会向现在这样白天热晚上冷的,夏天很热,一到下午随便找条河往河里一泡……啧啧,快活似神仙啊。” 在张峰的描述下以及他此刻幸福的表情,张梓淇忍不住也开始幻想起……没有沙尘暴的,美好的夏天来。 事实证明,张梓淇当时绝对是脑子抽了才会信张峰的话。 夏天没有丝毫过渡的就来了,仿佛沙尘暴毫无征兆地就少了许多,这时他们已经赶了将近一个月的路了。 张梓淇曾去找过宋景和林然,才知道这两关系户早已骑了两匹骏马绝尘而去……算算时间二人大约是早就到了目地的雁门关了。 然而张梓淇还在路上同广大步兵们一起蹉跎,蹉跎着直到夏天的到来。 夏天到来最明显的一件事就是士兵们把能脱的都脱了,除了必备的护甲,以及军服之外,再找不到一件多余的衣服,要不是军规规定了这些衣服必须要穿的话,定然会有不少人打赤膊,不为别的,实在是太热了。 毫不夸张地说,士兵们每走一步,同时都能在地上留下一个湿答答的脚印。 假如你不嫌弃并敢于凑近去闻一闻的话——来自军营里的酸臭味,保证熏得你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士兵是酸臭味,文人是酸腐味,同样是酸味,为什么就是不对盘呢?张梓淇毫不怀疑自己的脑子应该是在高温下坏掉了,要不然他也不会想这么没逻辑的奇怪问题。 夏天除了高温之外,更让人讨厌的是下雨,倾盆大雨,说下就下,没有一点征兆,于是我们也就没有一点防备地被淋了一身湿。 但因为太热了,雨落在地面以及人的身上时,能看见明显的雾气蒸腾上升。 张梓淇最开始被淋时还十分娇弱地病了一场,低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全身无力。 幸而有张峰百夫长坚持的喝酒疗法以及衣带不解的尽心照顾,自从那场娇弱的病好了之后,张梓淇已经完全可以同众人一般把淋雨当做上天泼下来的洗澡水了。 不过虽说可以接受了,但湿答答的毕竟十分不好受,整个夏天,张梓淇几乎都在向上天祷告别下雨中度过……甚至差点就手痒掏出铜钱来算天气了。还好最后的理性战胜了自己的手,毕竟张梓淇在军队中的身份是落魄书生,屡次不第后没脸回家然后囊中又羞涩在汴京潦倒得几乎活不下去了,最后被征兵的人拖来当了个蹭饭凑数的兵。 又下雨了,首先是一滴,接下来豆大的雨点在天和地之前拉起了一道水帘,雨下得又大又快,偏偏这时又走到了一块空荡荡的平原,连个能遮雨的地方都没有。 将军吩咐原地稍作整理休息,等雨停了继续上路。 这次的雨点打在脸上有着最直接的痛感,张梓淇低下头来,抹了把脸……这雨下得,让人烦闷得很。 这时张梓淇听见了笑声,豪爽的,发自内心地笑声,笑声极大,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在沉闷的空气里……令人震耳发聩。 张梓淇抬起头,发出笑声的人正是站他身边的张峰百夫长。 他抬起头,咧开了嘴,雨水灌进了嘴里也毫不在意,他的眼里有种张梓淇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神采。 张梓淇忍不住伸手,捅了捅他的腰,“你怎么了?” “这雨下得真大啊,很多年前,也有一场这么大的雨。”张峰嘴咧得更大了。 张梓淇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不怀好意地腹诽道莫非是淋雨所以脑子进水了以至于坏掉了?所以张梓淇立马摆出了一副悲戚戚的表情,打算用来恶心恶心张峰。 “你不会懂的。”张峰看了眼张梓淇,非但没有被他恶心到,反而是温和的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揉了揉张梓淇湿湿的头发,调笑的语气,以及……那掩盖不了的萧索。 张梓淇看着这个壮汉温和的笑容……脸上都不知该用何种表情应对,只好讪讪地说了句,“为何?” “因为你书读得太多了所以人就傻了嘛哈哈哈。” 张梓淇表示拒绝和不读书的人说话。 一阵阵凉风吹散了夏天的炎炎热气,凉风一起,秋天就到了。 初秋时节,张梓淇终于跟着林将军率领的大军,来到了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大洛要塞——雁门关。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林老将军一下马,把马鞭随手一扔,也顾不上连月的舟车劳顿了,急匆匆地就往主帅帐里奔。 林老将军一路火急火燎地赶,真到了主帅帐的门口,却手足无措起来。 “爹?你站外面干嘛?”正巧此时林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手里还拿着碗黑乎乎的药。味道重得很。 “啧……我这不刚下马要缓会么?一把老骨头都颠散了。”老将军轻咳一声,问,“你手里端着的是什么?” “当然是哥哥的药啊味道这么重你闻不出来?” “那……那你哥他还好吧?” “不好,被箭射中的地方都烂掉了,那伙蛮子忒缺德,不知抹了什么毒,虽说命是保住了,但罪还没受完。” “烂掉了?烂成什么样了?”老将军急急地问。 “哥哥就在里面自己进去看啊,这药冷了就不能喝了我先进去了。”林然端着药,掀开了帐门。 老将军忙跟在林然身后。 在林菉帐篷里的还有宋景和副将宋慈。 林菉的箭伤在后背,箭口刺进了一寸深,箭伤旁的肉因为毒药坏死所以都被剜掉了,现在扎着绷带,里面裹着药,据说能让伤口快点恢复,内服外用,每天还得喝下一种其苦无比的药,把林菉折磨得苦不堪言。 现此刻林菉半撑着身体坐在塌上,大热天身上包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仍十分苍白,塌前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摊了张行军地图,他和宋慈在争执着什么,宋景默默站在两人身后,抬起头先是对着林然笑了笑,然后抱拳鞠躬,出声道,“将军好。” 这一声惊醒了讨论的二人,宋慈忙低下头,屈膝抱拳,“参见将军。” 宋慈行得是正经军礼,军中主帅为大,而宋景行的仍是文官礼,说明了他在军中的地位是朝堂来的监军。 林菉努力挺直了身体,对着老将军抱拳,“下官身体抱恙,不便行礼,还请将军谅解。” “你……你还好吗?伤到了哪?严重吗?有没有伤及内脏?”老将军连珠炮似地发问。 “多谢将军关心,下官并无大碍。” “有本事的话你倒是把药喝了啊。”林然蛮横地把药碗塞进林菉的手里,眼角上挑,整个人看起来倨傲无比。 林然俯下身,凑在林菉耳边淡淡地说,“别死撑着了,我都替你脸酸。” 他说完这话,满意地欣赏着林菉微微泛红的脸,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咳咳。”老将军轻咳两声,“说正事吧。” “此次大捷,一举夺回雁门关,圣上自是十分高兴,然而此次的损失也是惨重的。” 老将军顿了一会,再道,“由于统帅林菉的身体原因,又因军中不可一日无帅,所以圣上派我来接手军中管制,命原副将宋慈协助,以及派户部侍郎宋景监军,朝堂又追加粮草一百石(注:由于每朝的换算都是不同的,本文里很多都是借用了宋代的制度,所以这里按的是宋代的换算,一石=97kg。),精兵十万。目地是趁雁门关大捷,一举收复失地,把蛮子赶回他们的地方去。” “将军,请容在下说一句。”宋慈说道,他身高腿长,气度不凡,模样虽比不上林然那般俊俏,但坚毅的轮廓,高挺的鼻梁,锋利的薄唇,嘴角一圈青色的胡渣,加上一身黑衣看起来十分稳重,被京城女子评为“十大最想嫁的男子之首”。 更何况他虽然有个国师爹,还和皇帝沾亲带故,背景不凡却又吃苦耐劳,在军队里从一个小兵一步步升至副将,以至于老将军虽然和他爹国师一向不太对头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生了一个好儿子。 “请讲。” “虽然此次我们看起来赢的十分威风漂亮,但实际上并未伤及蛮夷根本,若是一鼓作气闯过雁门关,由于我们对于关外并不了解,贸然进攻,很有可能被蛮子们反咬一口。”宋慈的分析有理有据。 “宋将军说得没错,关外地形复杂气候变化大,士兵们恐很难适应。”林菉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药,补充道。 嘴里苦得厉害,林菉砸吧砸吧嘴,又说道,“蛮子打起仗来像是不要命一般,这次才损失了不到两万人就撤兵,恐怕有诈。” “那就先暂时按兵不动,驻扎雁门关。宋慈,我带来的十万精兵你帮我分配好。还有,那些同我们合作的高丽人呢?帮我找来,他们还有用。” “副将听令。”宋慈鞠躬,片刻后他抬起了头,眼里闪着鹰一般的光,他问道,“十万精兵里,可是有一个人叫张梓淇?” 之前林然特地向老将军提过此人,说把他当一个蹭饭打杂的人就好,虽然不懂圣上为何要特地在军队里塞进这个人,但既然是答应了林然的事…… 老将军先是微微掀起眼皮,看了宋慈一眼,然后摇摇头,“我哪知道这十万人里有什么张梓淇还是李梓淇?” “抱歉,是在下唐突了。”宋慈又鞠一躬,“末将告退。” “张梓淇?宋景你和他熟些,你快说说,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林然捅了捅宋景,问道。 “什么?”林老将军声音陡然变高,“你连人家底细都不知道就让你老爹卖了这张老脸来帮你护着他。你这……唉” 老将军叹了口气,沧桑的脸上写满了——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个傻孩子…… 林菉笑着摇了摇头。 林然被嘲讽的脸有点烫,他梗着脖子打算帮自己找个理由,然而憋了半天,最后他福至心灵般蹦出了一句——“因为他和苏远关系好!” 另外三人脸皆有点绿。 其中有个还不知道苏远是何许人也的林菉,他沉默了片刻,弱弱地发言,“那个……苏远是谁?张梓淇又是谁?和我们击退蛮夷有什么关系吗?” “得了得了,一个个解释下去讲不清的,宋景,说说你对张梓淇这个人的看法。” “人精得像个猴似的。不过心思不坏,还有……”宋景顿了顿,“他是张相遗孤。” 林老将军是司马先生一派的人,当初两党闹得最凶的时候都是恨不得在对方脸上吐口水。但实际上林将军还是蛮敬佩张相的才能的。 老将军叹了口气,道,“既然是故人之子,那我断然没有坐视不管之理。” “林然,当初你把张梓淇放哪了?提他进我帐下当个小厮吧。至于林菉你,同我一起去会会那些高丽人。” “宋景,你说张梓淇接近苏远的目地是和我们一样的吗?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林然垂下了头,“我虽然帮了他,但我心里依旧是没底,我怕我帮错了人还连累我爹和哥哥。可是我信苏远,若张梓淇不是好人,他也不会和他走得那么近。我也信我自己,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我也看出他是不情愿来这的……” “我信你。张梓淇是天阙处的人,我只能查到这么多了,不敢告诉老将军。你也知道,我们当了点官的,没谁想和天阙处沾上关系。但是……我也信苏远。”宋景笑了笑,整个人给人一种十分恬淡自在的感觉。 “行,总之就算是帮宋慈下点绊子也是好的。”林然笑着总结道。 宋景用余光瞥了眼林然,此刻,风华绝代的少年嘴角噙着笑,眉眼弯弯,仅仅一个侧脸便足够让人惊艳。 宋景不知道这个精心布置的局里涉及了多少大人物,导致多少势力重新洗牌,甚至于……影响整个天下的格局。 以他的能力以及敏锐程度才堪堪触碰到一点点不甚明晰的蛛丝马迹,他只希望……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局里,林然一人,能独善其身。 “对了……我给张梓淇安排的工作是负责运送粮草。” “怎么了?”宋景问完脸便僵住了……运粮的新兵,一般是就近安排为伙夫——直白点说,就是做饭烧火的。 “咳咳……咳咳咳咳……”张梓淇坐在一个巨大的炤台前,感觉自己肺都要被咳出来了,又被烟迷了眼,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却忘了他的手刚从炤台里伸出来,一手的灰。 张梓淇痛得呲牙咧嘴,不禁带上几分刻薄地怀疑林然是不是故意的还是说单纯地忘了自己这颗苦命的小白菜……张梓淇想着想着,不由悲从中来。 事情还要从刚到雁门关说起,张梓淇同其他士兵一起搬运粮草,搬完后诸如张峰等老兵拍了拍手走得很是潇洒。 然而张梓淇等新兵却被拦了下来,然后就在负责炊事的地方待下来了。 在这个地方待了几天之后,张梓淇已经被全体炊事兵给鄙视得体无完肤。 譬如说让张梓淇掌勺吧——那简直就是浪费食材。 那让他洗菜吧——洗得又太慢还老把菜叶洗坏。 那就洗碗——洗碗倒是会洗,然而动作太不利索。 最后只能让他烧火了——发现这人火都烧不好还经常搞的烟雾缭绕的,能呛死头牛! 张梓淇默默流下两行宽泪面,感叹道,“这简直就是整个队伍里最藏龙卧虎的地方了。” 偏偏还有如张峰这般不识趣的,有事没事要在张梓淇耳边强调,“今天我吃到你做得菜啦,大有长进啊。最近伙食越来越好了,大伙拖我过来打听打听下顿吃啥?” 张梓淇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绝望。 终于,阔别多日的林然和宋景来了。 林然看着满脸黑乎乎好似煤炭堆里滚了个圈的张梓淇,一股愧疚之情涌上心头,他自从那天开始着手在每一个做饭的地方寻找张梓淇,却直到今天才在这最后一块地方找着了他。 “奉老将军之命,因张梓淇有绘画天赋,所以请他去绘制地图。”林然朗声道。 张梓淇现在看林然身上已经带着层光圈了,他含着热泪,拼命点头道,“义不容辞。”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战争副本啦啦啦~ 厚着脸皮求个评OvO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林然所说绘图之事不过是个由头,却没想到张梓淇倒还真的会丹青,一副塞外之景被他画得有模有样的。 “果真和他那个不讨喜的老爹一个样……”老将军心底嘀咕着,脸上却浮起一丝笑来。 不过片刻,他又板起了脸,颇为严肃地说,“丹青与绘制地图不同,丹青要的是整体形态与美感。而绘制地图要的是绝对的精确,你可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这担子压得真是重……然而想想在炊事兵里……张梓淇一咬牙,道,“定当尽心尽力,不辱使命。” 老将军颇为赞扬地拍了拍张梓淇的肩,像所有可亲的上司微笑着对下属做的一般,鼓励道,“好好干。” 张梓淇咬牙微笑应了下来。 老将军什么手力?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张梓淇不看也知道,肩上被老将军拍过的地方绝对青紫一片。 看着张梓淇明显忍痛的脸,老将军这才放了手,满意地笑了,然后给张梓淇留下一个笔直倨傲的背影。 “将军和我有仇?”张梓淇摸了摸鼻子,认真思考了一遍,应该是没有的吧…… 林然快步跟上老将军的身影,问道,“张梓淇咋啦?他应该惹不着你吧?” “他爹惹了我。”老将军斜着眼盯着林然,“你这不孝子尽胳膊肘往外拐。我才是你亲爹啊!” “啧……睚眦必报,小肚鸡肠,斤斤计较……”林然碎碎念。 “你背成语呢?还睚眦必报?有你这样形容老爹的?”老将军往林然脑门上一敲,凉飕飕地说,“因为我和整个天阙处不太对头?这个理由怎么样?” 林然身形一僵,“老爹……你,你知道了?” “啧,宋景能查到的事我自然也是查的到的,别一脸快死了的表情,这事你们肯定得瞒着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这个老头子还是有的。” “老爹你最棒了!”林然整个人往老将军身上一扑,抱住没两秒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臭小子,跑什么跑啊……”老将军嘟囔了两句,朝主帅帐走去。 老将军到时林菉和宋慈已经在帐中了。帐中还有几个人高马大穿着奇异服装的男人,皆未束发,正面看来头发共胡须一色,配上棕黄的皮肤,很是放荡不羁。 他们手上身上都挂满了红色的珊瑚珠子。将军征战多年,一眼便看出这是高丽服饰,按他们的打扮来看,在高丽地位应该不低,只可惜,高丽已亡。 “高丽人?”老将军戎马多年,各族语言都简单会几句,他用高丽语说道。 那几个男人明显一震,自从铁真灭了高丽,便要求所有高丽人学说铁真语,不得自称自己是高丽人,尤其是在高丽幼童面前。 所以现如今的高丽幼儿,基本不会说高丽语了。 夺我国号,易我服饰,废我语言,控我幼儿。 一个国家走到这步,已经算是彻彻底底的完了吧。 “您是,林孚老将军?”其中一个男人用汉话回道。 “你认得我?” “曾听家父提起过您,说大洛军里,有一支由林孚将军统帅的军队,千万碰不得。” “冒昧问一句,家父是?” “家父名铁毅。在与铁真的战斗中殉国。” “节哀。没想到你竟是故人之子,你名唤什么?”老将军像一位长辈盯着晚辈那般慈爱地看着他。 “在下叫铁骨。” “铁骨铮铮,好名字。看来你没辜负你父亲的期待啊。”林将军笑了笑,然后话锋一转,问道,“我们同你们合作,你们手中有着多少筹码呢?” “大家都把底牌摊在明面上来说,这样才比较好评估实力嘛。毕竟你要知道我已经告老回家好久了,早就没了当年的那股子冲劲了,大约人越老就越怕死所以越要求稳吧。” “将军过谦了。”铁骨抱拳,继续道,“说出来实在是汗颜,与铁真的那一战本就使我们元气大伤,更何况军中也有一些奴颜媚骨的人存在,现在我能召集的士兵,不过区区一万左右,有四千精兵就在三里开外的地方,静候将军差遣,还有剩下的六千在被铁真虱强占的高丽境内,只要发出信号,随时可以反水给铁真致命一击。以上便是我军的全部情况。” “不错。”将军点点头,“待会你找个对关外情况最为熟悉的士兵来我帐下,然后我来介绍一下我军吧。” “将军。”铁骨先是深深地朝林孚林菉等人一辑,然后开口,“请将军容我插句嘴,我高丽虽只有一万士兵,在大洛面前不值一提,但倘若我高丽士兵还有最后一丝力,便会用力去挥刀,还留最后一口气,也要扑上去撕破对方的喉咙,只要还剩最后一滴血,就决不会倒下。” 其他的几个高丽人也一起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明白了。”老将军拍了拍铁骨的肩,“流下的血,定然不会白流。” “张梓淇,需要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恩?”正准备溜出去同张峰喝酒的张梓淇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换成一张溜须拍马专用脸对着军队里的最高统帅林老将军。 “由你来绘制关外地图,这三人口述。任务就是这样,时间不限,越早完成越好。记住,不能有任何偏差。”老将军一口气说完,看着一脸目瞪口呆的张梓淇,不由没好气地加了句,“记住了没?” 张梓淇没想到自己才刚来就被委以重任,忙低下头,收起自己刚刚那一脸的傻样,说道,“下官必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老将军拍了拍张梓淇的肩,张梓淇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但老将军这次的手劲十分正常,纯粹是长辈对后辈鼓励似的拍肩。 张梓淇笑了笑,然后十分欢乐地对三位高丽人打招呼,“你们好呀,初次见面,我是绘制地图的画师张梓淇,不知三位怎么称呼?” “铁钳。” “铁皮。” “铁丝。” ……张梓淇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恕我冒昧,阁下家里是否经营着铁铺?” “家父曾是城里最好的铁匠。我是大哥铁钳,名字让张公子见笑了。” “抱歉,我这人就是嘴比较贱。还望原谅。”张梓淇伸出了手,“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林然摸进宋景帐中时宋景正把一封信往烛火上烤,封口处所用的是一种特殊的胶,在火上烤能融的更快些。 “这是啥?”林然三两步溜达到宋景身边,负手而站。 “汴京来的信件。问我军中情形如何。” “哦对了你是来监军的。”林然满脸恍然大悟状。 这话……原谅宋景不知要怎么接。 宋景撕开信封,抖了抖里面的信,洒洒洋洋有三大页纸,字迹刚劲有力,力透纸背。 林然把脑袋凑了过来,随宋景一起看。 宋景亲启。 接下来便是一堆的冗长无用的废话,足足占了一页纸,方才进入正题。 先是问了军队兵力粮草情况,再是问了失地收复情况以及蛮夷的动向,最后不忘关怀了一下林菉的伤势。 以及,虽未明说的但全文都在旁侧敲击的老将军何时发兵进攻铁真。 宋景从笔架上摸出了一支有些秃了毛的笔,林然十分识时务地在一旁磨墨,宋景举起笔,略有几分诧异地盯着林然看。 林然脸上一热,“啧,我是想让你多帮我爹和我哥美颜几句,省的那帮家伙老催,打仗这东西哪是急得来的啊?” “像我这般夹在中间哪边都得罪不起的小官真是里外不是人啊。”宋景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自从开启了绘画地图之旅,张梓淇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用,吃一个馒头恨不得能管三天,就连蹲个茅房都是要掐着时间的。 塞外的秋天短,前不久来时还是初秋,现如今秋天就只剩个尾巴了。 到了冬天又不是作战的好时机,便只能等到来年春天,这样算起来,无论怎样,都是大洛吃亏的。 最好的方法就是抓住这个秋尾巴,争取一鼓作气收复失地,把贪得无厌的铁真赶回老巢。 因此,一份有效精准的地图非常之有用,大洛与铁真,以前的大蒙,高丽打仗,很多次都是出在了地图不精确的问题上。 张梓淇虽说生性凉薄,但这么重的一个担子压下来,弄不好就是几百上千条人命的,他也只好收敛了自己玩世不恭的态度。 越画他越觉心惊,塞外的气候恶劣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这雁门关已经是很冷的了,虽是秋天但张梓淇仍默默裹了好几件棉服,整个人裹的像只圆滚滚的粽子,只留出了画画的双手在外面,不说话时就连嘴巴都是用围巾包住的状态,以至于被铁钳三兄弟嘲笑了好久。 然而塞外的温度更加之低。一眼望去连绵不绝的高山,少水,少雨,还有个颇为奇怪的名字——乌兰察布。 绘制工程终于即将接近尾声……张梓淇一双好看的手也差不多要废掉的时候,却出了差错。 铁钳三兄弟支支吾吾的表示,其中有个叫做塔格尔的小镇,许多年未曾去过了,无法肯定方位,需要重新勘察确认一遍。 老将军大手一挥,命张梓淇带着最灵敏的铁皮,以及精兵八人加起来一共十人前去勘察,尽量要避开铁真军队,小心为上。 张梓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混上一支十个人的领队,很是激动,难得地跃跃欲试。 奈何……总是有人要挑事。 “探查地形一事非同小可,还是让末将带队一同前去吧。”宋慈行了个礼,对将军道。 ……你谁?张梓淇默默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感觉人生简直艰难,就连当一次十个人的领队,都有人要抢。 老将军先是一愣,然后点了点头,“宋将军可是国之栋梁,请千万要多加小心。” 一旁的铁皮听不懂汉话,他只能用手语再加上几句现学不久的,不伦不类的汉话偷偷向张梓淇问道,“这个人要和我们一起?” 张梓淇翻了个白眼。 这倒霉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作者有话要说: 暑假在补课,所以很久没更。抱歉。谢谢每一个愿意看的大人,感激不尽。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在下宋慈,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宋慈穿上轻甲,披上头盔,骑着一匹油光水亮的骏马,一手攥着马缰绳,另一只手握着马鞭,微微偏过头同一旁张梓淇和铁皮讲话。 张梓淇的骑马技术只能算作一般,偏巧他骑的这匹马性子烈的很,十分不配合地摇头摆尾,把张梓淇搞得焦头烂额。 铁皮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阵仗,明明看起来只是个高大俊秀男人,压迫感却强得让人不由地后退,尤其是那双眼里,仿佛藏了一千根针。 “在下……在下铁皮。” 张梓淇头都没抬,他一边安抚这只有脾气的烈马一边道,“张梓淇。” 铁皮惊奇地发现宋慈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然后压迫感一瞬间又加强了,让铁皮不禁想起了他那个光着膀子打铁的老爹——老爹甩动着肚子上的肥肉有规律地敲击漆黑的生铁时,老爹举着铁钳把通红的铁片从锻造炉中拿出来时,快准狠地放进水中,滋啦滋拉……老爹动作行云流水一丝不苟,像是这个锻造室的王者。 铁皮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老爹了,这个宋慈将军给人的感觉便是如此,像是王者一般。 铁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张梓淇自然也是感觉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压迫感,他忍不住抬起了头,打量了一个宋慈。 宋慈也在看着他,大大方方地朝他回了个挑衅的微笑。 ……张梓淇使劲回忆了一遍,确认自己确确实实从没惹过这位仁兄,事实上,这是他与宋慈的第一次见面。 这敌意来得简直莫名其妙,张梓淇在心中腹诽,嘴上却也同样勾起了一个嚣张欠打的微笑,桃花眼微微上挑,朝着他抛了个媚眼。 宋慈一怔,挺直了身体,目视前方,扬起马鞭向前走了两步,终于不再管张梓淇。 其他几人忙跟上去,张梓淇骑着马慢悠悠地跟在队伍最后,心底却懊恼着。 ——啧,嚣张过头了。 宋景一个人坐在帐中,林然同老将军一起练兵去了,他在军中的地位比较尴尬,一般除了林然也没其他人会来找他了。 他把上次汴京寄来的信重新展开,打算再研读一遍。 这信的内容十分正常,只是……这信上的字迹是他的顶头上司,同时也是他老师——徐图之的笔迹。而且,明明是徐图之写的信,最后却偏偏署了一个和宋景同辈的官员的名字。 按着徐图之的毛病,是断然不可能写上一整页的废话再寄给宋景的,而且还用着别人的署名。 定然是这里面藏着什么别人不能看的秘密,徐图之只好以这种隐蔽的形式告诉宋景。 宋景亲启。 近日户部事情良多,纷杂无章,户部全员已经近一个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连轴转的日子里偶有闲暇便特别思念起宋兄来,想着若是宋兄能在此帮忙搭把手的话,依宋兄的聪敏,定然能减轻大家的不少负担。 但想着宋景去雁门关监军同林孚老将军一起征战沙场,又不由地为自己的龃龉想法感到羞愧。宋兄现在是去沙场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了,责任重大,我却还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费你的心。 今年的汴京冷得比平时快了许多,已经打了秋天的第一场霜了,城外的枫叶红得煞是好看。不过徐老说这枫叶颜色太艳,不吉利,生生地把大家约好的假期赏枫变成了户部兵部刑部一日游。 大家很是不满,不过皆敢怒而不敢言,听闻最近朝堂中局势复杂,所以徐老的心情十分不好,谁也不敢这时去犯他的太岁。 只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说到这话中便不由地带上了点酸,毕竟宋兄你去塞外跟着林孚老将军镀层金再回来,只怕以后便不用再待在户部这事多的清水衙门了,最次也能进个刑部吧?不过我看好你,我觉得你至少能进大理寺,以后要是当上了个少卿啥的,可别忘了我们这群窝在徐老手下暗无天日的户部小官们啊。 兴许是今天喝高了些,有些胡言乱语还请宋兄见谅。 说起来塞外的天气怎么样?是不是比汴京还要冷些?我家那败家娘们前几日就烤上炭火了……幸好这些年多多少少有点积蓄,我听闻铁真人说,塞外现在的风已经可以刮进骨头里了。宋兄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带上狐皮的裘帽了?天气越冷人便感觉越困倦啊,现在不过亥时,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的牢骚发的也差不多了,谢谢宋兄,宋兄在塞外还望保重身体,多注意保暖,切勿让凉气进了身。 第一段,“户部事情良多……”现在是深秋,征税的时节已经过去,又未到新年的收支统计,按理来说因是户部较为清闲的日子,事情良多……户部只要管收支,莫非朝廷又得了或是支出了一大笔钱? 支出……莫非是支出军费? “思及宋兄……责任重大。”徐图之一向是主和派,他认为与其花费大笔的人力物力去和铁真打,还不如缴纳岁币,稳定边境,这样老百姓还能过的安生些,还省了交军税的钱。 第一,朝廷可能支出了一笔很大的军费。第二,军费里颇有蹊跷,所以老师希望自己能回户部。 第三段,“城外枫叶……兵部刑部一日游。” 冷得快,局势不稳僵持状,红枫叶,城外大约是出了什么事,兵部刑部……莫非?暗示着我要去蹲大牢? 宋景挑了挑眉,继续读下去。 第五段,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第六段,“宋兄你去塞外……进大理寺。” 去塞外同林孚老将军回来就进大理寺?啧。 第七段,宋景看着铁真人三个字,莫名觉着格外刺眼。 汴京大约是出了什么事。以及,汴京想要…… 宋景停止了猜想,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冷静冷静。 张梓淇等人一路快马加鞭,塞外苍凉,一路都是黄沙茫茫,坑坑洼洼沟壑遍布,别说人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还有多远?”天已经黑了,大家停下来稍作休整,宋慈看向铁皮,视距离远近而考虑要不要连夜赶路。 “还有差不多三十里。虽说不远,然而晚上不但有野兽,而且路也看不清,很容易就会迷路,所以为了稳妥还是就在此地露营比较好。” 张梓淇就着铁皮身旁坐下,已经赶了一整天的路这人居然还想着要连夜赶路,真是丧心病狂。 “那大家在此原地休整,每三人一组换班看守,每组守一个半时辰,首先是你们三个。”宋慈随意从士兵里指出三个人。“其他人休息。” 张梓淇强撑着听他说完这段话,倒下去就人事不省了。 一夜无梦到天亮。 张梓淇被铁皮喊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发亮。铁皮递给他一个硬梆梆的肉夹馍,张梓淇接过来就着水边吃,有些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总共十个人,每三人一组轮三趟,这么说起来,受到优待的不是身为副将的宋慈却是自己这个身无长处的画匠? “张兄,可否继续上路?”宋慈一把把张梓淇从地上拖起来,张梓淇这才注意到——大家伙都已经骑在马上,只等他一个人了。 张梓淇忙一口吞了还剩的肉夹馍,翻身上马,“抱歉,是我拖累了大家的行程。” “无妨。”宋慈拖着缰绳慢悠悠地跟在张梓淇身边绕,“接下来要进入铁真的领地了,大家放慢速度,提起十二分的警戒,千万莫被铁真发现了。” 就这般不疾不徐地行了十几里。前方竟是有了人烟的痕迹。 几个东倒西歪的黄土房不均地分布在这片土地上,仔细一看,屋上的茅草都被刮走了,显然这里是破败了很久。 “铁皮,这就是你所说的塔格尔镇?未免也太过破败了一点吧。”张梓淇捅了捅铁皮。 铁皮怔怔地看向前方,“不,不对,塔格尔当初是塞外最繁华的城镇,商人们拿着绸缎同铁真换上好的牛肉,羊奶,大家都坐在一起,围着炉子跳舞,炉子里煮着沸腾的奶茶。” “趴下。”宋慈一声令下,顺手把他身边的张梓淇按倒在马上。 几支闪着寒光的箭羽仿佛贴着他们的头皮擦过。 有两匹马被射中,其他的马受了惊,仓皇四窜,张梓淇感觉自己简直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算是勉强降服了这匹和自己八字不合的马。 然而箭雨还在继续。 “敌人在屋子里。”大约是因为头埋在马上的缘故,宋慈的声音低低的。 趁着敌人换箭羽的间隙,宋慈当机立断,“掉头,跑!” 张梓淇没想到这匹和自己八字不合的马在性命之忧前倒是十分识时务,撒开蹄子就属他的马跑得最快。 宋慈一扬马鞭,勾住了一支箭羽,然后往地上一甩,夹紧马腹,迅速地追上了逃命第一的张梓淇。 铁皮小朋友被这仿佛背后长了眼一般的神乎其神的技艺吓得有点傻,直到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羽削掉了他近一半的犀利发型,他才慢半拍地扬起马鞭,受了惊的马跑得飞快,紧紧地踩着前面二人的步子。 铁皮不断地听到噗噗的声响——闷而沉重,这是破空的箭羽刺进人的身体里才会发出的声响。 他咬了咬牙,再次扬起了马鞭。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十一个人最后只剩了五个人,张梓淇,宋慈,铁皮,以及另外两个士兵,五个大男人一起窝在一个大沙坑里,一不小心就是满嘴的沙。 不过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相比,吃一嘴沙根本都不能算件事。 宋慈趴在张梓淇旁边,一双幽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仿佛盯着他就能逃出生天似的。 非要说的话那他张梓淇还真能,但那是保命的最后手段,再者说,狡兔还三窟呢,他就不信宋慈那么多心眼的人会让自己死在这。 而且,就算死的话,能和堂堂一个副将死一块,他反正也不亏。 张梓淇把心放的宽得很,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摆出一张等死脸大约是会被打的,于是张梓淇只好把脑袋埋进沙里装死。 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们五个大男人,缩在一个长宽高不足一尺的小沙坑里,可谓是十分之艰难,虽说躺在这里面等死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然而倘若现在出去也只有当活靶子的份。 此时此刻,唯一的希望只能祈祷敌人眼瞎,还是一整队近两百人全部都眼瞎。 “算了,等死吧。”张梓淇这样想着,然而手指却不听使唤地不停抠着身下的沙,妄图靠着十根手指挖通大漠然后逃出生天。 由此可见张梓淇心底还是没能看破红尘,他还不想死。 只可惜人时也命也,说不定他张小爷这辈子只有葬身大漠客死他乡的命,算命的人,就得信命。 张梓淇充分地做好了心理建设,自觉就算是现在立刻就人头落地他也能坦然接受了—— 宋慈突然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何之栋死了。” 张梓淇张了张嘴,怀疑自己的耳朵其实长来是用于出气的,要不然宋慈这家伙说的是啥——他怎么没听清? 张梓淇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我那倒霉师父?谢谢你通知我啊,要不然我连他老人家去世了这么大件事都不知道,来年清明我会记着给他老人家烧点纸的,让他老人家别惦记着大晚上可千万别来找我,我胆小。” 张梓淇感觉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了,只是习惯性的开口就是扯淡,似乎扯着扯着就能让这件事情轻轻巧巧地翻个篇。 以及,他心底来隐隐存着个想法,这说不定只是宋慈这家伙的激将法,老头现在指不定缩在哪个角落里打喷嚏呢。 宋慈没有理他,而是继续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何之栋死前,嘴里一直喃喃着一句话,‘龙战于野,其道穷也’,我不懂什么意思,只是大概知道这似乎是句爻辞,我想张兄你应该知道这是何意吧?” 张梓淇心想——放你娘的狗屁。老头的嘴有多紧他再清楚不过,老头这人就算有哪一天真疯了,也别想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消息里来。 宋慈这句话的的确确是在扯淡,不过何之栋去世这件事他倒没骗张梓淇,何之栋死于一个打了霜的深夜里,死得安安静静,毫无征兆,就连尸体都是第二天的晌午才被天阙处一个迷了路的下人发现的。 由于他从来不落锁,下人误打误撞就这么进了他屋子,本来想找他问个路,疑惑他睡到晌午还不起,一探鼻息,才知道他死了。 他生前,从来没给自己好好拾缀过一次,死后,何萱亲自把他的尸体理得能见人之后,才发现这老头实际上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只是偏偏被他自己扮成了个老疯子。 张梓淇猜到了宋慈在扯淡,却没想到这句话实际上是由自己家流出去的。 他张小爷随手写的张纸,都有人专门收拾走了拿去研究,仿佛他那歪瓜裂枣三俩破字里藏着天下苍生。 他只知道那座没人去的破巷子是囚禁苏远的牢笼,殊不知那也是为他准备的牢笼。 张梓淇默不作声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三个铜板,这三个铜板还是当年老头给他的,如今重新拿出来,似有千斤重。 张梓淇在三个铜板一起握在手里,浑不在意地随手像上一扔,然后用眼角的余光随意扫了一眼掉在沙子上的三个铜板。 接着拿了根不知从哪里摸来的树枝,在沙子上写写画画。 “乾位,后两步……”张梓淇当机立断,“向右走,匍匐前进,再等两刻钟……不,一刻钟!一刻钟就够了。” 张梓淇从地上把铜板扒拉起来塞回袖子——刚刚扔的用了点力,半个铜板都进沙里了。 然后一马当先,手脚并用地像只乌龟般爬出了沙坑。 宋慈个铁皮紧随其后,另两个士兵也快步跟了上来。 宋慈紧跟在张梓淇身后,他发现虽说张梓淇的爬行姿势可笑至极速度也慢,但张梓淇似乎并不是漫无目的地爬行,他十分有目的地在朝一个地方走着。 但这确确实实是张梓淇第一次来大漠,这点却也无可否认。 “你刚说一刻钟后有什么?你要带我们去哪里?”宋慈加快了速度,追上张梓淇与他并肩。 爱跟不跟。张梓淇翻了个白眼,然后说道,“一刻钟后会来黑风暴,总要找个地方避避吧,再窝在那个坑里会被活埋的。” 大漠风沙大,他一直在沙里滚着,不免吃了满嘴的沙,沙子卡在喉咙里,火辣辣地疼,尤其是说话的时候,沙子摩擦着柔软的喉管,张梓淇皱起了眉,忍着痛继续往前爬,没算错的话,前面应该是有个小土包的。 张梓淇他们一行人几乎是刚到土包旁,黑风暴就来了。 黑风暴来的时候遮天蔽日,什么都看不见,他们五个人缩在土包后面,抱作一团。 张梓淇的声音低低的,被风割裂的几乎听不见,“没事,没多久就会过的。” 黑风暴一过,几人这才松懈下来了,接着后知后觉涌起了死里逃生的喜悦之情。 接下来的路程就顺利得多,成功找到了塔格尔,回去的一路也是风平浪静,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一下。 林老将军看着狼狈的一行人,大约是没料到他们这一去如此凶险。难得的没继续刁难张梓淇,大手一挥放了他几天的清闲。 他这边虽说是清闲下来了,随着地图的制作完毕,军中的忙碌就要开始了。 忙得就连一向闲的慌的张峰都不见了人影,不知哪天抽了个空来找了回张梓淇,一张嘴就抱怨个不停——如什么粮草的运输啊,修栈道啊,行兵布阵啊,装备的修检…… 不过他也没能叨叨多久,张梓淇只不过去了一趟供水处接了瓶水,刚把茶沏上,张峰就急急忙忙说要走了,这糙汉子估计是刚刚说半天把嘴说渴了,举起还冒着袅袅青烟的茶水就往嘴里灌。 奈何他再怎么糙也不过血肉之躯,终究敌不过一杯小小的,滚烫的茶水。 张峰被烫的直跺脚,就这么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吐着他娇弱的舌头走远了。 张梓淇发现自己在军中尝遍各种艰辛之后此刻骤然让他闲下来也是怪不习惯的。 然而军队里现在谁都忙,都在为不久后的战争而做好准备。 张梓淇寂寞的很,只能去找同样无所事事的宋景。 宋景是个监军的,本就是不受待见的差事,而林然最近又经常被老将军喊进帐中商谈军中各种事务,宋景自然不可能凑进去讨嫌,于是只好每天待在自己的帐子里百无聊赖。 林老将军开始逼着自己这个从小宠到大除了脸之外一无是处的小儿子拿起刀枪,习一套军中法则。 宋景见着张梓淇之后很是激动——他一个人待在军中差不多就要无聊死了,没有任何可以的娱乐,之前他打算练字,后来发现军中的纸笔是定时定量供应的,而且还经常会没有…… 于是两个同样寂寞的大男人开始了一个靠谱而可行的娱乐方式——下棋。 张梓淇的棋艺只是稀疏平常的看客水平,而宋景却是可以下盲棋的高手。 在经历了从让五步,让十步,再到现在基本上等同于丧心病狂的让十五步,宋景幽幽地叹了口气…… 两人在棋艺方面差距太大,下起棋来完全失去了可玩性。 张梓淇把棋子扔回筒里,“算了,不玩了。” 宋景幽幽地接了句,“每当下棋的时候总是特别想念苏兄啊。” 张梓淇一怔,他已经很久没有苏远的消息了,自从随军开始就再无消息。 苏远不可以通信,军中写信万分麻烦,轮了许久才轮上他写一篇,那篇信里写了些啥呢——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譬如汴京的天气如何,鹦鹉乖不乖,军中多么多么的令人生厌,没一件正事,仅他个人的抱怨都占了一半的篇幅。 说起来,苏远就算收到了,他应该怎么看,莫不成要别人帮他念?先不说依苏远的性格会不会开口请人帮忙,张梓淇只要想一下一个不认识的人念自己那封裹脚布般的信,就不禁羞愧难当。 张梓淇的思绪不禁飘远了点,宋景见他面露便秘般的表情然后半天不说话,十分体贴地找了林小公子兴之所至时捣鼓出来的凉茶,林公子出品,治疗通便有奇效。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流写手默默诈个尸_(:з」∠)_下章酥胸应该就会上线了2333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难得的艳阳天,苏远带着蠢鹦鹉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生活堪比退休回家颐养天年的官员,每天养养花,喂喂鸟,偶尔画会画。 同每天都在大漠里吃沙子的张小爷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至于蠢鹦鹉,他有奶便是娘,大约早就将他曾经的喂食官丢在脑后了。现在正颇为乖巧地站在苏远肩上看风景。 张梓淇走的时候是晚春,那时鹦鹉才刚买来不久,小小的一只,怎么都记不住一首五言绝句,无法当只有文化的鹦鹉。 如今已经是深冬了,鹦鹉的个头长了不少,只可惜光长个头了,记性一点没长,至今仍在努力为背出一首五言绝句而奋斗。 “哟,苏远,好久不见。”有个声音颇为突兀地响起,吓得鹦鹉赶紧从苏远肩上扑腾起,苏远举起手,先是安抚受惊的鹦鹉,然后默默地吐掉嘴里的鹦鹉毛。 鹦鹉最近掉毛严重,刚刚那一飞,直接给苏远演示了一遍何谓鹦鹉版“天女散花”,只可惜苏远看不见。 苏远头发上以及肩上还挂着鹦鹉毛,形象颇为可笑,但他本人不甚在意,很是淡然地冲着趴在墙上的声源点点头。 趴在墙上——形象不比苏远好多少却不自知的夏青玉,看着苏远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嘲笑声卡在喉咙里,老半天没能缓过来。 他很是帅气地向下一跃,平稳地落在苏远的院子里,只可惜观赏者是一只受惊的鹦鹉个一个瞎子,没人能对他那帅气地姿势鼓个掌。 夏青玉一点都不客气地坐在苏远对面的石凳上,凳子太凉,冷得他一哆嗦,然后他起身进屋摸了个杯子,帮自己倒了杯热茶。 也不知道他第一次来是怎么做到仿佛在自己家里一般轻车熟路。 苏远也懒得跟他客气,把自己空了的杯子伸了过去,成功接到了一杯热腾腾的茶。 “啧,有客人倒茶的道理吗?”夏青玉抿了口茶,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就不懂了,苏远那么清清淡淡的一个人,为什么喝茶的口味却那么重。 苏远没理他,举杯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 “啧啧啧……我才来了不到一刻钟,你就开始举杯送客了,话说苏远,你不苦?” “我都举杯送客了你怎么还不走?”苏远又把杯子伸了过去。 “还不是要帮苏远你倒了这杯茶嘛。”夏青玉勾起一抹笑,琢磨着怎么继续调戏苏远。 “倒完了就走吧。”苏远举杯,掩住了嘴角的那一抹笑意。 夏青玉嘴角的笑僵在脸上,好在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皮厚,所以继续坐在凳子上,不动如山。 两人面对面的坐着,苏远肩上还站着只鹦鹉,因为不知对面这人的底细,所以十分老实地站着当一只乖巧的鹦鹉。 苏远习惯了不说话,然而夏青玉作为一个话唠就憋不住。 憋了一刻钟,夏青玉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时隔多日未见,苏远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没有。” “苏远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千山万水路途遥遥还来找你?” “为何?” 夏青玉发现自己挖了个坑不小心自己跳进去了,于是咬咬牙,使出了终极武器。 “苏远你忘了我们在姑苏城里的情谊了吗?”夏青玉咬牙切齿,模仿着那些被抛弃了的女子的语气。 说完他自己忍不住一阵恶寒,然而输人不输阵,于是他撑起气势,死死地盯着苏远。 “我只记得一个无良奸商对我的剥削。” 夏青玉,卒。 夏青玉把眼前的苦茶一饮而尽,默默地帮自己斟满,然后他注意到苏远的杯子又空了,老妈子般叹了口气,帮苏远续满了杯。 “说吧,找我什么事?”苏远终于开了金口。 夏青玉一个手抖,差点把杯子里的茶给泼了出来,找苏远有啥事?其实他还真没啥事,找苏远这事后来没让他负责了,他却提前找到了苏远,就连他自己都没料到。他找到了就跑来了,问原因,他自己都不知道。 “叙一叙昔日坐一起饮酒赏月之情。”夏青玉满嘴跑火车,烂话张嘴就来。 “那真是抱歉了,我这里没有酒可以招待你,下次来请记着自备酒水。” 夏青玉很是诧异地抬起头,谁都有可能说这话,唯独苏远不可能,苏远不会说开玩笑不会贫嘴更不会跟什么人叙旧。 夏青玉还记得他刚认识苏远的时候,苏远就好像是一座冰雕或者是一块石头,怎么都捂不热。 并不是说苏远不近人情或是说不知礼数,实际上苏远在街坊邻居之间还是颇讨人喜欢的,有礼有度,进退得当。 然而夏青玉越是接触苏远,越是发现,苏远似乎是缺少了些什么,仿佛是说书人嘴里的修真之人,七情六欲,什么都没有。 或者说,除了桥上那条街,什么都没有。 而现在,虽然还是一块冰雕,寒气一点都不减当年,但就好像是冰雕有了个温暖的内核,偶尔漾出一丝的暖意来。 竟然有人能将冰雕的心给捂热? 四年前。 夏青玉骑着匹马慢慢腾腾地来到姑苏,路过苏远摆摊的桥,苏远的画摊在地上,整整齐齐,他穿着身青色的袍子,贴着桥面站得笔直,颇具风骨。 “那就是苏远了。”夏青玉心想。 苏远立在桥上,脚边是摊开的画册,可惜行人大多是步履匆匆,没谁愿意在一个卖画的小破摊子旁多做停留。 夏青玉饶有兴致地盯着苏远看,他光洁的额头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背靠在石桥上,身姿笔直又僵硬。 旁边诸多小摊贩谁不是自备个小竹凳坐着?有些条件的还搭了个小棚子,就他一个人门梁一样杵在那里,画册都挤在脚边,显得委屈又瑟缩。 夏青玉不禁好奇,他这,到底会不会做生意啊? 再则,据可靠情报,他不应该是个大金主的么?什么级别的大金主还得自己屈尊卖画? 夏青玉不由深深地觉得自己找错了人,然而一切特征又不容他质觑,于是他只好抱着绝对是情报有误的信念在姑苏待了下来——开始了他勾搭金主的第一步。 夏青玉没有贸然接触苏远,而是在姑苏晃了好几圈,直到把姑苏谁家女儿新嫁给了谁家少年郎这种家长里短都摸清了,他依旧没有去接触苏远。 而是忍不住在一家人流量颇多的地方来了家酒馆,酒馆这种东西,只适合开在闹市,而且这附近有家规模挺大的铁匠铺,里面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最爱的就是酒和酱牛肉,夏青玉当酒馆老板当得不亦乐乎,再加上刚开张……总之等他想起似乎还有苏远这号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多月后了。 苏远依旧是在桥上摆摊,不过坐了条凳子,画也不是全委委屈屈地摊一堆,而是摆了两三副为小样,其它整齐地码放在一边——然而,依旧没有什么生意。 这苏远也真是不够开窍——谁来这桥上买画呢?这里虽然是繁华之地,但途经之人多是小贩,旅客,亦或是奔着桥的另一边的大菜市的大婶大妈们。 沿着桥继续走有整整一条卖吃食的街道,大多数人来这都是奔着那些吃食去的,谁饿着肚子还来看画?再者说就算有人看中了画想买,手里拿满了各种吃食还怎么拿画?有谁想要烧饼味的画吗? 夏青玉干脆直接走到这呆子的面前,余光不小心扫到一眼他的画——这都是啥?梅兰竹菊?谁要你一个没名气的摆摊穷酸画的梅兰竹菊? 夏青玉头一次见着这么做生意的,简直要对他服气了。 坐在凳子上的苏远不知道面前这人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甚至还小小地振奋了一下,这个人走了过来还在自己摊前停留了好一会,这是不是代表着——自己的晚饭有着落了? 当然如果苏远能够看见夏青玉脸上那混杂着“痛心疾首”以及“不可思议”的脸应该就不会这么想了。 “这是你画的?”夏青玉开口问道。 “嗯。”苏远念了声,算应答,但他想着平时身边商贩们那殷勤热络的样子,又补了句,“可有满意的?没有我可以根据要求专门画的,不过,请先付定金。” 夏青玉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那传说中的恻隐之心,于是他顿了顿,“我的酒馆刚开张,你可不可以帮我画些画挂在店里用作装潢。” 尽管夏青玉对恻隐之心这个词的理解有些偏差,或者说,一时的恻隐之心无法改变他作为一个奸商的本质。 但是,这一刻,两个人都是雀跃的,苏远为自己一连落实了好多天的伙食感到欣喜,夏青玉则捧着自己百年难得一遇的恻隐之心而自鸣得意。 然而,当苏远跟着夏青玉正式开始了他的工作后—— “会题字吗?” 夏青玉问。 “会。” “那好。”夏老板十分激动,“记得多写几幅字,画那么多画,字就不额外加钱了吧?” “……” “会画壁画吗?” “会一点……调颜料了力度不太好控制。” “没关系,颜料我来调就好。”夏青玉大手一挥说的很是威武霸气,“画壁画和刷漆肯定是有相通之处的——刷漆还简单些……” 夏青玉递给了苏远一个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桶。 苏远举着刷子,头一次发现自己还有刷漆的天赋。 夏青玉那厮还在另一边举着刷子絮絮叨叨,“你看看,漆是买的对面装修用剩的,刷漆自己干,这样又省下了好一笔大开支呢。” 两人忙活了好几天,终于把夏青玉原来租下的小店面扩成一个稍具规模的酒馆了,至此,夏老板才稍稍找回了点他作为人类的同情心,于是他抱着在家酒楼就地取材猪肘子和酒以及苏远喜欢的酱牛肉再加上几碟小菜摆满了半个桌。 刚刷完漆的酒馆味道重得很,然而两人在这多天的荼毒下丝毫不受影响,下箸如飞。 夏青玉把苏远喜欢的酱牛肉向他推过去了些,脸上挂着狐狸一般的,意味不明的笑容——他早就发现了,即使生意那么烂苏远都不肯离开那座桥的原因——桥下的那条街。 夏青玉在那里走了一遭,得亏苏远平时那么冷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看起来清心寡欲的仿佛只喝水就能活下去的人——居然把每家店都走遍了还会厚着脸皮砍价。 “那小伙子是不是脸上蒙着块沙的那个?瘦瘦高高的?他拿着钱来买东西,钱不够,说了句便宜点耳朵就红了,后来还画了副荷花送给我当谢礼,那荷花画的可真是好看,远远看过去还有人以为有真花开在了我家墙上呢……”那大娘热情的笑脸还浮现在眼前。 夏青玉那么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当即就编道,“我是苏远的好朋友,他特别向我推荐你这家店,说老板人好牛肉又好吃又实惠。” 大娘闻言笑得更灿烂了,满满两大勺牛肉分量十足。 苏远吃着夏青玉打着自己旗号买来的酱牛肉,十分满足,虽然脸色还是淡淡的,但唇边已经有了笑意,于是没忍住和夏青玉多喝了几杯。 他面色如常,夏青玉却已经醉成了一摊软泥,然而,虽然成了一摊泥,夏青玉的眼里依旧闪烁着精明的光——苏远,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生财大计。 苏远人穷志短,只好待在酒馆里乖乖当夏青玉生财大计里的小白鼠。 以至于和夏青玉结下了一言难尽的梁子以及……友谊。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快乐~ 作者君马上就要高考了,预祝自己高考加油w 话说这章意外地很适合写段子啊w 张梓淇悲愤状:苏远你爱我还是酱牛肉? 夏青玉补刀:当然是酱牛肉! 苏远:其实我最近爱上了烤全羊……为什么还不到贴秋膘的时节呢……? 夏青玉兴致冲冲搞事:烤全羊还是蒙古的最好,秋天跟着我一起去蒙古怎么样? 张梓淇斜眼看苏远……发现苏远真的心生向往状,瞬间感觉自己简直要待不下去。 苏远走到张梓淇面前,“秋天我们一起去蒙古吃烤全羊好不好?” 第40章 第四十章 夏青玉的思绪飘得太远了些,好半天才拉了回来,好在眼前的苏远也没有太在意的样子。 夏青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那么多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来,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把这些鸡零狗碎的片段都记着。 “苏远……”夏青玉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感觉自己好像要找不到舌头的存在了,“苏远你会不会后悔在姑苏与我们相遇?” 哪能算是相遇呢?明明是处心积虑。 夏青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这样问,话音刚落他就后悔的想把舌头都咬下来了,这种行径完全不符他作为一个奸商的立场,可是啊,他看着苏远现在一个人坐在这样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身边只有一只啥都不会的鹦鹉……说没有半点触动,那是假的。 毕竟苏远,是他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朋友其中之一啊。 夏青玉从小就是个当奸商的料,每天都在算计人与被人算计之间斗智斗勇不亦乐乎。 但苏远不同,苏远是他的朋友啊,还是个那么蠢连卖两幅画都卖不出去的朋友。 以至于夏青玉一边算计着苏远,一边又不可避免的背上了沉重的枷锁。 苏远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当即就楞住了。 “说后悔,还不如说我比较庆幸遇上的是你们……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苏远顿了顿……没说下去,然而这几句语焉不详的话并不妨碍夏老板领会其精髓。 遇上你们,至少比遇上其他人好很多。 夏青玉抹了把脸,心想老子这辈子就豁出去为朋友两肋插刀一次了。 他凑近了苏远,声音压得很低,配上他急促的语气,以至于有些面目狰狞地说道,“再过几个月这个牢笼就保不住你了,想办法跑走吧,苏远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现在局势太乱了,你能从这跑走的对不对?能跑赶紧跑,你个瞎子就别想着去掺一脚了!” 苏远轻声笑了起来,他勾起嘴角,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义气过的夏老板说了声,“谢谢。” 夏老板感觉自己一腔真心实意都喂了狗,自己难得的两肋插刀变成了被朋友插了两刀。 “……随你好了,总之凭着我俩的关系帮你收个尸的交情还是有的。” 夏老板说得咬牙切齿。 苏远不做声,随手帮夏老板倒了杯茶让他消消火。 夏老板连喝了两杯茶,还好都是冷的,这才稍稍降了点他的火气,没有了夏老板厚着脸皮的插科打诨二人之间气氛委实有些尴尬,尤其刚刚苏远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捅了夏老板两刀。 于是夏老板抱着苏远撒了一地的不领情,气哼哼地走了。 夏老板刚不甚优雅地爬上墙,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回过头说,“苏远你……” 然后他就被苏远家的小孽畜吓了一跳,那鹦鹉的喙抵在夏青玉的鼻尖,一双绿豆眼倒挺亮,紧紧地盯着夏青玉。和夏老板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那双爪子不知什么时候勾上了夏青玉的肩,以至于夏老板一回头就差点个鹦鹉来了个亲密接触。 夏青玉向来不以武力取胜,翻个墙都很是勉强,他紧紧地抓住了墙面,半蹲下身,差点被这小孽畜吓得从墙上滚下来。 果然物似主人型,苏远这个不识好人心的家伙养出来的小孽畜果然不是什么好鸟。 夏老板弹了弹鹦鹉,然后哧吭哧坑地翻墙走了。 战事一触即发之际,由于要赶着那一个短短的秋天,每个人都忙成了个陀螺,宋景对于自己的游手好闲十分不好意思,但他的身份又实在是不受待见,于是只好像只四处讨嫌的苍蝇,到处找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做。 算是略尽绵薄之力。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宋景是个正经状元出身,又是正儿八经皇帝派来的监军,还能做到如此地步,军队里的糙汉子们对他纷纷改观,不再把他当做是朝廷的走狗,反而是渐渐有事还会找他商量了起来。 就在宋景能和大多数人打成一片的时候,朝廷一道诏令下来—— “宋侍郎临危受命,以一文弱书生之力,同林将军前往边疆,为国出力,其忠君爱国之心,天地昭昭。然文臣武将各有其能,宋侍郎毕竟身为文臣,朝廷不忍此在边疆守军,还请宋侍郎见诏速回朝堂。” 宋景只好老老实实收拾好包袱,只身一人低调离开。 说起来他一人里外不是人的监军,到走的那一天不该是格外心情舒畅的吗? 宋景看着这茫茫的黄沙,无边的荒凉,深深吸了口气,纵身上马……但是没能成功,他被人拦了下来。 ——林老将军。 宋景连忙对老将军行了个礼,“学生看将军军务繁忙,故只是留了封书信而未曾当面拜别,还请见谅。” “林然等会就来了,烦请你带他一起同行。” “将军言重了,学生受之有愧。”宋景顿了顿,“为什么要让林然先走?” “宋景,也只有你能护他周全了。”林老将军抬起头,年迈的脸上满是岁月与风霜,“可怜我林家世代忠良,如今却要毁在我的手里了,列祖列宗在上,这是我的私心,还请所有过错让我一人来承担。” 林老将军说得慢而郑重,宋景却从中听出了如乌鸦划破黄昏所发出的尖锐的鸣叫,带着某种实质的不详。 心里那种隐隐的预感居然成了真。 宋景当即脸色就变了。 “将军,”宋景感觉自己说话声音同这边塞的风一同震动着,断断续续,“你这话是何意?” “放心,我自有分寸。”老将军拍了拍宋景的肩,声音低沉。 远远的可以看见林然穿着一袭深蓝色的袍子驾马而来,看起来居然是沉稳了许多。 “林然,还请你多多照顾。” 老将军转身向林然招手,这是他对宋景说的最后一句话。 林然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对老将军招手,嘴上却如没把门般地不着调,“差不多在这就停了吧,你当你是送刚出阁的大闺女啊还依依不舍的。” 老将军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大闺女,还是没忍住,往林然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林然心满意足地挨够了揍,翻身上马,坐在马上自觉十分风流倜傥,于是勾起了一个十万分讨打的笑容,冲老将军抛了个媚眼,“可别想我啊,别和哥吵架,早点干翻这些蛮夷和哥一起回家。” 干翻这个词是他在军队里新学的,自觉十分帅气十分有男子气概。 老将军皱了皱眉,摆了摆手,“你快给我滚吧。” 林然于是十分有眼力见的骑马走了,宋景向老将军抱了个拳,追上了林然。 跑了没几步,宋景忍不住回头,看见老将军还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在黄沙里融成了个僵直的枯树干。 张梓淇照旧去宋景账中找因为独守空房而孤灯冷棉意难平的宋景,却没想到被告知宋景已经走了。 一同走的还有林然小公子。 啧。张梓淇默默把这该死的关系户唾骂了千万遍,唾骂完又不由地微笑了起来。 宋景和林小公子一起吗? 真是不错啊。 张梓淇的笑还挂在脸上,突然想到林然和宋景一个将军之子一个户部侍郎,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的,此刻更是回到了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的汴京,而自己却还在这风雨凄凄的塞外苦命的吃着沙。 瞬间整个人都不能好了。 很快便到了两军交战之时,林菉和宋慈两人携两万精兵披帅挂阵,留林老将军坐镇后方大本营。 而张梓淇身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职人员,成功和老将军一起留守后方,暂时保住了一条小命。 这是第一次的试探,老将军等着对方的反击。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一向俯首陈臣的大洛突然转性居然敢主动出击了——对面会这样想是有原因的,大洛的地势不好,最是易攻难守,大蒙可直接从长江以北渡江长驱直入深入大洛腹地。 没有一点屏障。 这也是大洛多年来一直忍辱负重的重要原因之一,只要铁真的军队一过了江,大洛就全无还手之力。 由于对方的轻敌且我方准备充分,首战告捷,大洛军成功把双方边界向对方那边推进了将近十里路。 军队里士气高涨,大家很久都没有这么痛快且酣畅淋漓地同大蒙打过了,尤其还是我们主动出击。 于是军中处处兴高采烈,气氛热烈得好似过年。 但主帐中的三人脸上却均无半点喜色。 “我估摸着铁真的帐会很远,但我们都推了十里路了,还是没看见他们的本营?”林老将军首先发话。 “末将认为,可能他们不是营帐驻扎的远,而是他们的营帐一直在移动。末将沿路一路搜寻,皆发现了烧火等炊事的痕迹……”宋慈抱拳回答。 老将军点了点头,“但再往北深处已经是积雪深厚的禁区了,我军人多来自南方,不足以在那里作战。” “对方打的就是这个算盘。”林菉补充。 “诱敌深入吗……?”老将军笑了笑,“没想到对方和我们打的是同一个算盘呢。” “命全军休整待命,万不可轻举妄动。”老将军对林菉宋慈二人下令道。 “既然是诱敌深入,那么就看是谁的筹码更诱人一点吧?”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宋景逃命一般赶回了汴京,一路风餐露宿,但一向娇纵的林小公子却连一句抱怨也没有说。 林然虽然娇纵,但又不傻,他多多少少也猜到了点事情和他家有关,然而不管是谁都还拿他当那个长不大的小少爷糊弄着,他也只好,安安静静,不问不说,继续当一朵没心没肺只顾艳丽绽放的壁上花。 宋景急着赶回汴京,没能顾得上林然这点情绪,继续把他当少爷宠着,却也半点都不和林然透露。 这个微妙的平衡以及小情绪在汴京被宋景一句轻飘飘的吩咐所打破。 “林然,你家没人,不方便,这几天先暂住我府怎么样?”宋景换了朝服,眉头依旧是紧皱的,脸上的棱角愈发突出…… 宋书呆,怎么又瘦了。 林然盯着宋景的脸发呆,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听见了。 “林然……”宋景低声说,“这几天,先别出门,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和我说或是和管家说都可……” 林然皱了皱眉,打断宋景,“我想去找苏远。” 宋景先是一怔,然后非常疲惫地摇了摇头,“苏远那边有人监视着……你去的话,不太方便。” “怎么?宋大人把我带来你家是想要金屋藏娇?宋大人还是先造好一座金屋再说吧。”林然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开口嘲讽。 宋景叹了口气,没有接话,他盯着林然虽然看起来硬气实则眼睛都红了一圈的脸,知道不能再向他瞒下去了,但是,要他和林然交待清楚,他也说不出口。 该怎么说呢?混乱的朝堂,因功高而被猜忌的林家,独立的组织天阙处,虎视眈眈的铁真,十几年前动乱的真相…… 况且真相到底是什么?连宋景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近几年才进入朝堂,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已经随着上一位皇/帝臣子们入土的事情,他凭着一点点的运气和机智调查到这里,就已经是精疲力尽了。 更别说如何和小公子解释了。 于是宋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略有些疲惫地看着林然那张漂亮的,自己明明看了很多年却怎么也看不腻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倔强。 宋景觉得自己好似受到了某种蛊惑一般,忍不住伸出了手圈住了林然。 宋景少时读某本闲书上写着,温香软玉抱满怀,宋景不懂那是什么滋味,但抱住林然的感觉太美好,美好到——宋景忍不住希翼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秒,他就可以永远的把林然留在自己怀里,然后不让任何人看见。 林然大概是没料到宋景会来这一手,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反手紧紧地抱住了宋景,咬牙切齿道,“别和我来这一套,你明明早就知道我喜欢你,一直以来都不冷不热套着我以至于躲着我……那现在抱着我算什么意思,安慰一朵被宠坏的壁上花吗?我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然而喜欢就是喜欢,即便是这样咬牙切齿地说出口,都感到了传说中那样的,割舍如断肠的感觉。 林然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这么用力地去喜欢一个人了。 宋景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 像是整个人全身的脊梁骨都被人抽掉了,抱住林然的双手忍不住就一松。终于到了捅破窗户纸的这一天,之前他曾无数次的考虑过若到了这一天他该如何和老将军交待,他和林然该如何自处,他会不会就此便永远失去林然。 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天,宋景内心的酸甜苦辣咸却通通搅和成了一种深深的渴望——他重新收紧了手,用力把林然圈进自己的怀里。 然后凑在林然耳边缓缓道,“林然,对不起,我会把所有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不会再向你隐瞒了,也不想再向你隐瞒了——我也喜欢你,喜欢你特别久了。” 林然鼻子一酸,感觉自己几乎要落下泪来。 老将军一声令下,宣布就此驻军休整,虽然很多人都不能理解老将军的做法,叫嚷着要乘胜追击。但架不住老将军在军中深得人心,所以虽有异议,但还是服从将军的安排。 对面的铁真似乎是打定主意和大洛耗上了,深谙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双方就此僵持不下。 僵了近一个月,迟迟未听到捷报的大洛朝堂等不下去了,待在里面坐吃山空的铁真军队也待不下去了,更何况,越来越恶劣的天气也不允许他们继续僵持下去。 真正的战争,一触即发。 “是时候放筹码了。”林老将军笑着向宋慈吩咐,“佯装进攻,给他们一个粮仓瞧瞧,馋馋这群没见过世面的蛮夷。” “唔,林菉,你来领兵。带一组精锐打头阵。小心点,你们的目的是佯攻诱敌,不要恋战。” “末将领命。”林菉宋慈齐声答道。 “对了,林菉,去帮我把那几个高丽人找来,还有张梓淇也一起带过来吧。” 张梓淇很久没见老将军,感觉小日子舒坦了不少,骤然被和老将军有着七八分相似的林副将从扯淡唠嗑的后勤处拎出来。 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二人一路无言,直到差不多到了主帐门前,林菉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突然转过头没头没脑地问了张梓淇一句,“你认识苏远?” 可怜张梓淇一口大气没提上来,卡在喉咙里咳了个昏天暗地。 林菉很是歉意地拍了拍张梓淇的肩帮他顺气,然后继续补刀,“抱歉……不知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就直接问了。只是听林然好像提过一点有点好奇。” 能有什么关系!张梓淇摆了摆手,艰难地抬起了头,脸上还带着薄薄一层的潮红,也不知是咳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没事,我认识他,我们是朋友。”张梓淇虽然很想蹬鼻子上脸地自称自己是苏远的知己,但第一是苏远他不一定认账,且这位虽然看起来和林老将军像的很,满脸都是坚毅冷硬。 然而实质心里可能住着一颗和林然一般事儿妈的心。 要不是事儿妈怎么会只因为自己的弟弟提过一点就来找当事人求证? 说起来……林然都说了些啥? 张梓淇的思绪忍不住歪到了远方,然后刚平复下来的脸上又腾起了一层诡异的潮红。 张梓淇进账时老将军正和高丽人商讨着关键时刻高丽人如何反水同大洛里应外合来一个瓮中捉鳖。 奈何张梓淇的心绪早就不知飘向何方,别说老将军的作战计划,就连老将军喊他商议他都是在老将军的怒火边缘才堪堪回了点魂。 老将军叹了口气,道,“请你算一下哪天月明星稀,宜开战。” 张梓淇随意丢了一卦,虽然还有一半的魂没回来,好在算这种卦象也不需要多少精力。 “三天后最佳。”张梓淇答地笃定。 老将军点了点头,随手把张梓淇打发走了。 张梓淇走出账外,心想,还好自己不是将军只是个算命的,要不然苏远就得成祸国妖姬了啊。 张梓淇转念一想,不过我如果真是个昏君,抢苏远那样一个祸国妖姬,也不算亏。 由此可见,幸亏张梓淇当不上皇帝,否则这天下迟早要完。 三天后。 林菉带着三千精兵孤军深入铁真腹地。铁真仓皇迎击,被迎头痛击,而后由于人数优势对其形成包围之势。 林菉率军撤退,仓皇中竟误入其粮仓,铁真军拦截了数量运粮车,意图斩断其运输,将其尽数围困此地。 林菉死守粮仓,靠着库存的粮食武器与其僵持不下。 铁真不敢轻敌,继续追加兵力,力图赶尽杀绝。 “铁真带了高丽多少兵力?” 老将军问。 “六千。我们刚投降不久,不被信任。” “高丽其余兵力呢?” “还剩一万四。已经守在林将军不远处随时待命。” 铁真追加两万兵力,对取下林将军项上人头志在必得,于是趁深夜整修之际,骤然出兵。 林菉军队却如同早已料到一般,设下埋伏严阵以待,铁真军料到不对,本想迅速撤退,怎料军中高丽兵突然反水,一时铁真军中哀嚎遍野。 林老将军亲自上阵,率领大洛军队同高丽一起,与林菉带领的精兵里应外合,铁真军队很快便溃不成军,四处逃窜。 天色逐渐从深黑色化为深蓝再至浅蓝,月光与火光都将息,远处的启明星即将划下山坡,更远处隐隐有绚烂的红光喷薄而出,眼前却是遍地的狼藉。 破烂的盔甲,长戟上斑斑的血迹,燃烧殆尽的火把……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张梓淇呵出一口白气,清晨的雾气寒意渗人,昨晚的火光冲天,厮杀马鸣,在这清冷寂静的早晨像是一场逼真的大梦。 他站在已经被鲜血染红的账外,四下茫茫,满目疮痍。 不知是谁轻轻叹了一声,接着老将军一声令下,“大捷,回账。” 回到账中,初次经历战争的小菜鸟张梓淇尚在那晚的厮杀里不能缓过神来,而其他大多数人都因为再次告捷而兴高采烈。 林老将军也很是高兴,以至于屈尊派人来喊张梓淇一起参与庆贺宴。 张梓淇只好苦着一张脸参加了。 林老将军看他这一张苦瓜脸,难得的没有说些什么,摆摆手准他不用参与了,老实在账中躺着就好。 张梓淇如蒙大赦,抱着被子在床上虚弱地躺了一整天,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正如同老头所说,压根不是打仗的这块料。 说不定连打小娇生惯养的林小公子都比不上,毕竟小公子虽然娇惯,但至少家学渊博。 张梓淇躺在由于太久没晒而一股霉味的冷湿的棉被中,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起来——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个排版感觉怎么样……?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细雨迷蒙。 冬天的汴京很少会有这么长时间的细雨,一时间苏远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姑苏的梅雨季,又湿又冷的天气,他一个人裹床毯子,把自己裹得像只粽子然后艰难地将身体挪动到桌子旁开始画画。 毕竟裹着毯子,难免诸多不便,于是苏远那段时间不管是毯子还是衣服经常是姹紫嫣红,誓与屋外绵软的春光争三分颜色。 这个冬天真是漫长啊,宋景抬头看向屋檐,上面有水滴淅淅沥沥地落下,又湿又冷,携着水气的寒风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嘎吱一声,是林然推开了身后的木门。门里烧着炭,房内热腾腾的暖气撞上外面渗人的寒气,宋景只觉温暖了一瞬,然后又是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林然赶紧把他拉回房间,他穿着单衣,显然是刚从被子里爬出来,身上还是暖烘烘的。他握紧了宋景的手,把他强行拉入了房中,关上门,嘴里不忘絮絮叨叨,“你好好的站院子里伤感个什么春秋?这么冷的天气不会帮自己多加一件衣服吗?” 宋景反手握住了林然的手,猝不及防地发问,“你想不想去见苏远?” 林然愣了两秒,点头如捣蒜。 宋景二人身披蓑衣,骑着两匹老马,偷偷溜达到苏远后门附近的墙角处,此块墙角还是夏青玉上次翻过的,看来这块地可能是个什么翻墙圣地,谁都挑这块墙头来蹲。 此刻天还下着雨,墙上湿漉漉的,着实不是个适合翻墙的天气。 林然小公子看起来金枝玉叶,身无二两肉,没想到居然深藏不露,是个翻墙的好手。只见蓑衣下的他衣袂翩翩,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他就跳上了墙头。 反倒是宋景拖了翻墙界的后腿,得亏小少爷施舍了一只手给他,才勉强将这四体不勤的朝廷官员给拖上墙头。 苏远此时刚巧推开门,近来对他的监管明显松了很多,比如说,做饭的王大妈开始了不定期的翘班,经常做一顿饭管三天,后来发现苏远自己会做饭,便开始了买好菜扔厨房便溜号的行为,可以说是不负责任界的典范了。 所以苏远此时摸了摸正在不停闹情绪的肚子,打算去厨房下碗面好好祭一祭自己的五脏府。 没想到一推开门,便听到了墙角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夏青玉?”苏远不确定地问,虽说上次不欢而散,但夏老板毕竟是一个完全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奇男子,后来知道了苏远连顿饭都吃不到的惨淡情景,还很是肆无忌惮地将他嘲笑了一番。 此后夏老板有事没事也会拎点饭菜来慰问一下苏远,但此时下这么粘人的雨,夏老板怎么还愿意出来? “是我。”宋景虽然在墙头上蹲都蹲不稳,依旧不忘维持表面的风度,徐徐地说,“宋景。” 林然心底憋着笑,拦腰抱着宋景就从墙头上翩然落下。 宋景的风度绷不住了,紧紧抱住林然,差点就给小少爷跪下了。 苏远不知发生了什么,嘴角却没有忍住随着这两位的动作微微弯了起来。 林然放下宋景时宋景感觉自己的腿还是软的,他攀着林然的手臂,对苏远说,“苏兄可否让我们二人叨扰一天。” 苏远侧过身体让二人进门,“请进,你们二人在这里先坐着,等我先去备茶,以及下碗面填肚子。” “帮我们也添一碗!宋景只顾着说走就走了,我们俩居然水都不喝一口牵着马就骑过来了。”宋景边说边脱下了蓑衣,“苏远兄将你家客厅的地板打湿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炉子里有炭,就在客厅的角落里,你们自己烧炭火暖和一会吧,我去厨房下面。” 苏远厨艺虽然只是及格水平,但胜在手脚麻利,将挂在厨房的细面往热水里一烫,烫得面条绵软下来,迅速将面条捞起,然后再浇上王大妈特制的剁椒酱,苏远顺便还焯了一把青翠的小白菜,据说是南方运过来的,王大妈十分艰难地从汴京那些大户人家手下抢了两把,一把归她,一把给苏远。 小白菜清清爽爽,佐在红红的酱料旁边,看起来十分诱人。 林然可能真的是饿坏了,苏远本想帮这二人将面条端去客厅,没想到林然直接循着香味来到了厨房,他扯着宋景的手,嘴上却不忘揶揄道,“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宋景默不作声,从苏远手上接过面条,三人站在厨房,端着粗瓷做成的碗,大口大口地吸着面条,一时之间,厨房里只能听到哧溜哧溜的声音。 王大妈似乎是西南那边的人,口味偏辣,极舍得放辣椒,苏远口味偏甜,很快在辣椒面前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啃白菜,一同败下阵的还有宋景,他放慢了吸面条的动作,慢慢挑着未受辣椒染指的面条。 林然倒是意外地能吃辣,抱着碗把剁椒酱拌进汤里就这么大口大口喝着汤,最后还是宋景以这样吃辣对胃不好为名强行从他手中夺过了碗。 三人填饱了肚子,辣椒在胃里升起暖烘烘的热度,窗外那绵绵的雨此刻都显得不那么令人心烦了,反倒有了一种隔绝了一切纷杂事情的超然之感。 收拾好碗筷,三人回到了客厅,此时炭火已经烧起来了,屋子里处处洋溢着暖意。 三人围在火炉边,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 聊天内容尽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闲话,比如林然问苏远这令他垂涎的剁椒酱该如何制成,宋景和苏远闲话围棋里的招式,偶尔林然还自爆自己小时候作为冤大头的糗事调剂氛围。 三人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围坐在一起,就能有讲不完的话题,谁都不肯将嘴停下来。 苏远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能说这么多的话,已经把他这一个月能说的话都说尽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忘了继续添炭的火炉里发出黯淡的微光,风不知从哪里窜了进来耀武扬威。 “苏远。”临出门时,宋景突然顿在门前,回过头看着苏远蒙着白布的脸,问道,“你觉得个人对于天下苍生来说,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大概是没什么用的吧,以一人之力想要阻挡天下大势,无疑是蜉蝣撼大树。” 宋景听了这个回答,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凄凉,他喃喃道,“可笑不自量吗?” 苏远抬起了头,又补充道,“尽人事,听天命。” 冬夜暗的早,乌云压在天空中,阴沉沉的,小客厅大门半阖,采光非常有限,苏远整个人都藏在阴影里,宋景隐隐觉得他身上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感。 宋景那颗七上八下了好多天的心蓦地就平静了下来,总有那么一群人,是天下的脊梁。 冬天的战争很多时候都是一场燃烧民脂民膏的消耗战,大洛国库还虚着,耗不起,朝堂上主和派渐渐拿回了话语权,催弃战投降的军书一封一封像雪花片一般飘过来。 老将军对这些军书的态度就是,接过来,用眼风扫一眼,然后塞炉灶里当引火用。 对了,值得一提的是,张梓淇在军营的进步喜人,烧火技术日渐炉火纯青。 老将军在军营里说一不二,威望非常高,他让大家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压根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之前宋慈在的时候还能与老将军唱唱反调,但自从宋慈在一个月前被撤职回京后,整支军队,唯老将军马首是瞻。 老将军在风雨飘摇的朝堂中待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不懂功高震主的道理,更别说这雪花片一般飘来的圣旨里反映出的态度,张梓淇偶尔在烧火的间隙里夹出几张看一看,感觉写圣旨的人的漂亮场面话已经越来越不够用了,行文水准直线下降,暴躁情绪则愈发溢于言表。 老将军拼上全部身家,不惜与整个朝堂为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林然与宋景二人,在汴京又该如何自处? 作者有话要说: 重填旧坑。 除不可抗力外,日更。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军营里的冬天总是特别难熬的,小北风一吹,不管是士兵还是战马都得抖三抖,张梓淇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江湖骗子,抖得尤其厉害,且后方的粮草供应目前已经无力跟上,以至于目前整支大军都过得分外紧巴巴。 战争马上就要打响了吗?张梓淇抬头望着雁门关灰蒙蒙的天空,来到这里已经近一年了,有不少人掰着手指数马上就要来临的春节,到那时,有多少人能顺利活过这一年呢? 两军对峙,大洛这边山雨欲来风满楼,铁真这边的气氛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铁真的冬天是最为难熬的,铁真是草原上的民族,靠放牧为生,在一片白茫茫的冬天,年年都会有被冻死的人民,而今年被冻死的人尤其多。 铁真的克扎尔将军是个糙汉子,同大洛打了二十多年,又袭了家里的爵位,在军中资历很老,本来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但这次不同的是,铁真的王子殿下亲自披挂上阵,王子殿下身材魁梧,性格如同他的长相一般非常刚,下了死命令表示一定要与大洛抗争到底。 克扎尔将军早起巡视军营,先是看了看日渐变冷的天气,又扫了扫诸位将领士兵们因为节节败退而士气愈发低迷的脸,感觉自己的络腮胡都要愁白了。 他的直肠子在肚子里弯弯绕绕了好多个节,最后还是决定找王子好好谈一谈,目前和大洛继续打下去实在不是一个明智之举,现在是冬天,消耗太大了,更何况就算打赢了又能怎么样呢?冬天的大洛,照样抢不到什么粮食。 克扎尔在腹中组织了好一会的语言,然后掀开了王子殿下的帐篷。 王子全名孛尔只斤.哈尔玛,身材高大,四方脸,轮廓坚毅且五官深邃,非常典型的铁真族美男子长相。但王子偏偏痴迷于大洛的文化,不但换下了铁真保暖又便于骑射的传统服装,甚至还剃掉了他那狂野不羁的迷人胡子,留着一个汉人小白脸常见的光洁下巴。 所以每当克扎尔将军看着眼前这个身穿大洛服饰,梳着大洛发式,还对着他作了一揖的王子殿下,内心是充满着深深的无奈与悲愤的。 ——王子殿下,明明就是一位刚毅的铁真汉子,为何要将自己弄成这副不伦不类的模样! “李将军,你特地来找在下,可是来询问行军布阵的相关情况的?”哈尔玛,汉名元图的王子殿下手捧一本《孙子兵法》,问道。 忘了说明,整个铁真的贵族们通通改了汉族人的姓名,我们身高八尺的札尔克将军,拥有了一个对他来说非常刺耳的名字,李想。 “末将是来劝说殿下退兵的,再过十几天,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就要到来了,我们的士兵却只有多年前的破旧皮衣,不退兵的话,我担心大家熬不过那场大雪。” “我就猜到了李将军你是来劝我退兵的,毕竟将军你是一个体恤下属的人啊。”元图晃了晃他手中拿着的《孙子兵法》,“这本书里面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以我对林老将军的理解,他一定会在这场大雪前出兵的。” “为什么?”李想的眉头微微皱起,他同老将军交战多年,从来没能摸清老将军在战场上的行动,倒是王子殿下,捧着本书就以为自己能够料事如神了? 李想压下心中的不信任以及不屑,继续将自己肚子里的那两三点墨水颠来颠去,希望能多挖出两句委婉又动听一点的体面话来。 元图没有太在意李想的神游天外,仍自顾自地在自己想象的胜利中驰骋。 “大洛的将军是受制于皇上的,朝堂上的情形已经不允许林将军再推脱下去了,十几天后的大雪,撑不过的不单单是我们,老将军这支虎狼之师,怎么可能不战而降呢?” 李想暗暗心惊,这里与大洛朝堂远隔万水千山,听王子殿下的口吻,铁真势力已经深入汴京朝堂了? 张梓淇干完自己分内的事,照例在军营里溜达了两圈,发挥自己身为江湖骗子坑蒙拐骗的特长四处解决军营里的各种问题,然后再收获一肚子的鸡毛蒜皮三瓜俩枣,最后心满意足地回帐篷消化这些没什么意义的闲话。 军营里的大伙们已经和这个烧火的白面瓜小哥混得很熟了,谁见他过来都会打趣两句。某天张梓淇照例去闲逛,同守门的小哥们聊得正嗨,许久不见的老将军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幽幽地从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张梓淇的肩。 张梓淇被吓了一大跳,愤怒地回过头想看一下到底是哪位人士干如此过分之事,没想到一回头竟然是老将军那张苍老了不少的脸。 老将军一脸和善,笑眯眯地发问,“诸位在讨论些什么呢?可否让老朽也来掺和一脚?” 张梓淇不明所以,这实在不像老将军的说话风格。他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接话,眼光往身旁一扫,只见另外几名一起愉快唠嗑的将士们却迅速排成了一排站在老将军面前,绷直背,低着头,紧闭嘴,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老将军笑眯眯地给每个人赏了军中特殊大礼包一份,带头不务正业的伙夫张梓淇直接被踢出军营,流放回家。 这本该是张梓淇做梦都能把自己笑醒的好事,奈何此刻的局势实在是慌张。老将军这种做法,实在是——张梓淇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了想,难不成是由于林然的关系,铁面无情的老将军终于舍得对自己网开一面了? 在战争前夕被军队轰走,这么美的事,自己现在是为何要跪在这里呢 张梓淇挪了挪自己跪麻了的双腿,百思不得其解。 大冬天跪在地上真是遭罪啊。张梓淇感觉自己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百夫长送他离去的那匹老马,一会儿又是雁门关灰蒙蒙的天,他低着头,踩着百夫长的影子慢悠悠地走了一路。直到他来到雁门关那灰暗的城墙前,城门大开着,他只要向东南方向一直走,便能回到汴京,那里有被囚禁的苏远,有生死不明的老头,还有他的友人们。 张梓淇慢吞吞地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背,然后脚一蹬,牵着绳子吊头,他骑着马踩着百夫长的马蹄声又跟着回来了。 回到他住了大半年的窝,张梓淇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一整篇认错信,请人帮忙递给老将军,接着他就老老实实到将军主帐门口跪着以示他认错的决心了。 这一跪就跪了大半个晚上,幸好守门的士兵帮他多添了件衣服,张梓淇这才不至于被冻死。 守门的小哥姓赵,才刚及冠的年纪,已经参军三年多了,因为多次战场上英勇可嘉的表现,被老将军破格提拔为亲卫军,专门贴身保护老将军的安全。 赵小哥抱着长矛,在寒风中抖了两下,他搓了搓手,再跺了跺脚,接着看向跪在地上脸色青白嘴唇发紫的张梓淇,于心不忍道,“你还是别跪了吧,虽然我也觉得将军对你的这个处罚是有点严重了,但军令如山,就算是将军自己,说过的话,也是不能随意收回的。” 张梓淇摆了摆手,以示自己还没冻坏脑子,还有口气能撑着,让这位小哥不用担心。 老将军给自己的哪里是处罚,明明是裹着砒霜的糖,直接甜到了人的心尖上,以至于天下第一凉薄的张梓淇都没了脸离开这里。 赵小哥还在温言劝张梓淇走,突然帐篷被人掀起,老将军冷着脸从里面走了出来。 赵小哥立马闭上了嘴,绷直了背,一脸噤若寒蝉的样子。 张梓淇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看来老将军在军营里果真积威甚重,谁被他抓了个现行都是这副反应。 老将军虎着脸瞪了张梓淇一眼,然后指着赵小哥说,“你把他给扶进我的帐篷里来。” 张梓淇被扶着站了起来,眼前顿时一阵发黑,身体下的两条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又肿又胀,连挪都无法挪动。 好在赵小哥力气够大,以一人之力将张梓淇扛进帐篷压根不用费多少力,他将张梓淇放在榻上,老将军又支使着他去打盆热水。 张梓淇将双腿放进了热腾腾的水中,感觉自己的脚这才慢慢开始活了过来。 老将军坐在他的对面,帐中的烛火一跳一跳,火光忽明忽暗,将老将军的表情衬托得愈发晦暗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就不可抗力了= ̄ω ̄= 有点少见谅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张梓淇尝试着动了动脚,冬天的热水总是很快就凉了,他想把脚伸出来,但老将军坐在对面一直不说话,他也就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他只不过是凭着当年和老头学的那点察言观色的皮毛,觉得现在的老将军身上有着一股慷慨赴死的悲壮感,为了达到某个目的,不惜以命相搏。 “你为什么又回来了?这么大个男人了,跪在别人帐前很给你爹长脸?”老将军淡淡地开口,说出的话却是丝毫不留半分情面。 张梓淇被老将军突如其来的毒舌噎得猝不及防,愣了好几秒才找回了自己的语言组织能力,“我是士兵,我也想要守卫我国的疆土,犯我大洛者,虽远必诛。” 张梓淇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这种热血上头的话,说得他脸酸牙也酸。 老将军阅人无数,大约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眼角一抽,总算是把绷紧的脸慢慢放松了下来,语气十分无奈,像是在教育顽劣的小辈一般道,“我大洛军里不缺你这个残疾的伙夫,把脚拿起来吧,先在这里休息一晚上,明早起来自己自觉去把洗脚水给倒了。” 老将军说完了就起身打算走了,张梓淇连忙想站起来拉住他,然后他的脚却无力承受他的行动,双脚一软,他连着洗脚水盆一起翻到在地,水浇了自己一身,还是脸朝下的那种。 “你干嘛?我就去隔壁帐篷里睡,你没必要对我行如此大礼。”老将军嘴上冷漠,却还是伸出手向拎一只鸡崽子那般将张梓淇拎起然后扔在床上。 张梓淇闹了个大红脸,缩在床上,小声地开口,“我测算出来的结果是我军战败,将军你们二人战死沙场,大洛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老将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用一种你今天吃了饭没的语气淡淡反问道,“你这神棍算准过吗?” 张梓淇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低声道,“从未出错。” “真那样也没啥,毕竟天下大势总是分分合合,大洛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令人难以置信了。”老将军叹了口气,“前朝著名的大诗人杜子美有首诗,里面这样说道——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注】 你见过这样的九州大地吗?” 张梓淇愣住了,他当然知道大洛的历史,也颇费心思地去了解过大洛那艰难的发家之路,在他的记忆中,大洛似乎一直都是节节败退,以上贡的形式来换取和平。就连都城汴京,在那段著名的耻辱的事件中也是差点落入敌手,但异族那些莽夫,空有武力,那么大那么繁华的汴京,看花了他们的眼,最终他们也没能一口咬下来。 以林将军为首的一派将领,最终艰难地守住了汴京,由于曾经的皇上以及其家室不幸被俘,皇族血脉凋零,当年待在汴京的闲散小白脸王爷,成为了现在的皇上。 至于太/祖平乱世,创大洛的那段丰功伟绩,张梓淇自然也是有所涉猎。 前朝后期一个偌大的帝国分崩离析,拥兵自重的将领不胜枚举,虎视眈眈的异族举兵侵入,前朝只剩个傀儡娃娃皇帝以及一些凑在傀儡附近敲骨吸髓的恶人们搭成的草台班子,谁都可以来踩两脚。 太/祖戎马一生,最终建立大洛政权,可惜异族势力太过于强大,太/祖到死,仍没看到收复失地的那一天,只能留下一个收复前朝疆域的遗志。 只可以太/祖的后代一个比一个不争气,没完成太/祖的遗志就算了,甚至还把那会攒下的老底给败了不少。 当年的前朝盛唐该有多大呢?北至乌蒙,南达海口浦,西过迪化,东到渤海。 周边所有的国家无不臣服于大唐的脚下,现今的铁真大蒙以前不过是大唐的附属国罢了,当年的大唐如一头猛虎令百兽震惶,现今却只能在书中去找寻他曾存在过的痕迹。 突然伤感春秋,感觉真不像是老将军会做出来的事。张梓淇心想。 可老将军确确实实在一本正经地追忆历史。 “大唐是个什么样子,我没见过,我只知道大洛这半壁江山,屈辱求和,在大唐的阴影下活得窝窝囊囊。” “而大洛,除了□□和太宗,后人是一个比一个窝囊,一心求和,向蛮夷低头。”老将军顿了顿,看着张梓淇震惊的脸,轻声笑了一下,“这种想法是我二十多岁,差不多你这么大的时候想的,我那年考进士,刚好最后一名蹭上了,下放到了一个边陲巡抚当个小知县,和铁真人隔条江大眼瞪小眼。” 那会年轻,意气风发归意气风发,可蠢也是真蠢。老将军勾起一起有些嘲讽的笑,继续道,“毛头小子怎么会懂朝堂里的暗潮汹涌呢?我一个人待在边陲,整天和对面的铁真人对骂,骂上头了就带上捕快们脱了官服大家一起干一架。” 打完架回来大家伙一起去喝酒,那是个小地方,吃的东西少得很,酒却十分的香,清冽的酒倒进粗瓷碗里,香味与烛火味一同钻进鼻腔,昏黄的烛光晃晃悠悠,一大伙人,醉醺醺,乱糟糟,横七竖八地躺在小店里。将军记得自己有次不知道怎么躺到门槛上了,他半个身体在外面,半个身子横在里面。夜深露重,晚风拂面,将军被冻醒在门槛上,脑袋昏昏沉沉,浑身腰酸背痛,他躺在地上,望着一望无垠的天空,看见了一条绚烂的星河。 老将军回首半生,微微眯起眼,眼前仍是当年那片星空。 “后来,铁真人打过来,那块不中用的边陲小镇,便被战略性遗弃了。但我因为英勇抗敌,在战场上表现突出,得到了当时的李将军的赏识,由他举荐,我才得以进入朝堂,至今在其中待了近四十年了。” “待得可真没意思啊。”老将军轻笑一声,“可是就算没意思也要在这权力倾轧中费尽心思,就算堵上我林家所有人的性命,也要将铁真人挡在大洛的城墙外。因为他们,就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老将军最后一句话说得快而急促,里面浸满了多年征战的血泪。 张梓淇于是无话可说了。一直以来,他的心都是小小的,里面能放下的人也很有限。他在意的人一直都只有这几个,只要这几个安好,天下如何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 老将军却和他完全相反,老将军在意的人和事太多了,为此他甚至连至亲至爱包括自己的性命都不惜舍去。 老将军再次起身,打算走出帐篷,张梓淇在他身后低低地说,“将军,请让我参与进你们的行军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注:摘自杜甫《忆昔》 这篇文陆陆续续居然写了三年多了,打算填坑面对各种bug真的是,不知从何下笔。 我会努力将这个很不好的坑填完,也感谢所有愿意看文的小天使们。 爱你们。(。・∀・)ノ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张梓淇摇身一变,从烧火的伙夫变成了老将军身旁的谋士,官职噌噌噌往上涨了好几个台阶,事情也噌噌噌如滚雪球一般越堆越多,他再也不能闲的没事就去找人四处家长里短了。战争迫在眉睫,他这急匆匆上任的谋士,还只读过半卷兵书。 还剩五天这里便要降下第一场暴风雪了。 老将军的意思是在大雪前出兵,速战速决,最好能趁着这场雪安然撤退。 张梓淇占了一卦,卦象很是奇特,敌方的阵营里,似乎来了位了不得的家伙。 与此同时来自高丽探子的密报,表示隐隐能看见铁真军队向我军方向移动,这条消息同时侧面证明了张梓淇的卦象。本来按照老将军的推算,对面的将军克扎尔是个比较保守的汉子,他长期以来都贯彻着没饭吃就去大洛抢这一铁真方针,一般来说抢着了就跑,不爱老待在大洛边境上惹事。 所以老将军本来的打算是趁着天气变化,对面想走的时候来个出其不意,穷追猛打,不给对面反应过来,先击溃他们的士气,再借着暴雪的掩护迅速撤回,最后拿着喜报快马加鞭赶回汴京,让多疑的皇帝陛下宽点心,让汴京暖洋洋的春光还能多温暖大家一年。 对方主将突然换个人,对于密谋了许久的我军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还好目前尚未交战,还算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雁门关下起了它的第一场雪,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下,主动出击的铁真大军在暴风雪里度过了一个难挨的夜晚,但大洛这个夜晚也注定了不会平静,朝堂里已经将林老将军认定成包藏祸心的大叛徒。汴京彻底切断了对军队的粮草供应,整支军队也被打成了叛军。 原军队副将宋慈带三千精兵正快马加鞭赶来将叛乱的林将军抓捕。 形式愈发严峻,整支军队莫名成为了叛军,老将军实在没脸将这种事情瞒着再将他们忽悠着上战场。 张梓淇不太懂,明明是命都可以不要的人,什么时候却在意起这种虚无缥缈的名誉了起来? 此时在暴风雪中冻得即将怀疑人生的铁真部队仓皇出逃,由于哈尔玛王子对自己的猜想的迷之自信,导致铁真大军被迫在风雪夜里集合埋伏,不少人被活活冻死,由此引发的是对王子的刚愎自用和视人命如草芥的日益不满。 这时的铁真大军,军心不合,又刚好遭受了一次重大打击,正是最为脆弱的时候。现在不趁热打铁追上前,之后必定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张梓淇林菉等一干人将老将军团团围住,将利害关系揉碎来一点点嚼给老将军听,希望能把他给劝化了,然后趁胜追击,一口气将铁真打得再也蹦不起来。 林菉甚至和张梓淇密谋用药将老将军给迷倒,然后他带兵出征,来一个先斩后奏,最后待他凯旋而归之时迎接他的估计是老将军的一顿胖揍。 还没等林菉将他这辈子最胆大包天的计划付诸与实践,老将军把他们这群知情人士通通聚在了一起,缓声道。 “我是个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糟老头子,也从来都不怎么在乎我这张老脸,但这整个军队里,八万多个青年男子,他们有家庭有未来,我怎能让他们和我一起背上叛军之名?你让他们以后怎么在大洛自处?让他们的家属怎么来承受这不白之冤?” 由于时间紧迫,老将军将将领士兵们召集起来,言简意骇地将目前的形势和大家说明白了,并表示现在脱离军队回头找宋慈便仍是大洛的士兵。 老将军话音刚落,底下一片哗然。 不少士兵骤然间发现自己从祖国的士兵变成了叛国的敌人,脸都吓白了。有些刺头们开始在底下挑事,质疑老将军是不是真的成为了通敌的叛徒。林菉握紧拳头,将那些闹事者的脸一张张扫过,心也一点点沉到谷底——那些叫嚣得最起劲的人,基本都是宋慈的旧部。 有一个人带头离开,便会有无数个跟随着簇拥着随他一起走,张梓淇守在城门边,一是为这些人送行,二是计算着会走多少人,老将军还能剩下多少胜算。 乌泱泱一大群的士兵,穿着薄薄的夹袄,垂着头,兵器拖在地上,走得死气沉沉。带头的闹事者无人响应,也没了唱独角戏的力气,黑着脸走在最前方带路。 张梓淇一眼扫过去,他是个嘴停不住的人,因为爱叨叨,在军队里又是个烧火的闲人,所以交际圈颇广,随便一望,都能看到好几张熟悉的脸。那些脸的主人们显然也看见了张梓淇,把头垂得更加低了。 张梓淇目光一怔,他看到了一张非常熟悉的脸——张峰。 张峰显然也看见了张梓淇,他对张梓淇摆了摆手,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张梓淇有点愣神,也举起手来挥了挥,这位仁兄,依旧是如此地令人难以捉摸。 张峰随着人群渐渐走到了城墙门口处,然后他拐个弯,像条灵活的大鱼一样从人群中滑了出来,游到了张梓淇的身边,然后重重拍了一下张梓淇的肩膀,发问道,“怎么?你傻啦?” “你,你不是跟着他们走吗”张梓淇有些难以置信,跟着老将军的出路只有俩,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被大洛举国通缉,东躲西藏,一辈子都背着叛国的污点,虽说现在的大洛是强弩之末,但怎么也比跟着老将军去送死好。 “是啊,我也想跟着他们走啊,跟着老将军去送死,死了不但不是烈士,说不定史书上还要把你记载成跟着叛国将军去投敌。”张峰摆摆手,露出了一个有点无奈又有点痞气的笑,“但你不也在这待着么?更何况我和宋慈那家伙从来都不对盘,要让他当我上司,我会减寿的。” 张梓淇靠在墙上,不说话,继续数走了多少人,张峰站在他身旁,望着远处的苍茫的高山,还未融化的白雪,灰扑扑的天空。 半晌,张峰低低说了句,“他奶奶的在这个地方待久了居然突然有种我与这里血脉相连的感觉。” 张梓淇在城墙边整整守了四个时辰,粗略估计走了大约七万八千多位士兵,冬天天色暗的快,张梓淇和张峰二人打算将城门关上时,发现那些走了的士兵又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大概真如张峰所说,在这个地方待久了,真的与它有了一种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感情吧。 最后大家简单休整了一下,清点人数,重新编整队伍。最后得出的结果是八万士兵还剩下五千零二十五个人,这已经是大大出乎了老将军的意料了。 五千人照林菉的战略来是比较适合编整成轻骑类突击型士兵,拥有较强的机动性和战斗力,只要带足了粮食,也比较适合长距离长时间的作战。 会选择留下的五千个人基本都是因为是老将军的多年下属,怀抱着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留下,可以毫不谦虚地说,这些人是整支军队里精英中的精英。 五千二十五人最后分成了五大队,二十小队,每二百五十一人为一个小队,一千零五人为一大队,兵分四路对逃窜的铁真士兵进行拦截和骚扰,每次突击人数为一小队,剩下三小队作为掩护和侦察,尽最大努力和敌人打游击消耗站,对方人比较多,物资必然不足,而大洛因为人数大减,原本囤好的粮如今显得十分富余,四队一体轮流上阵,消耗战对于如今的大洛来说意外得占便宜。 不过由于人少,必须把隐蔽工作做好,否则一旦被围剿面临的只有团灭的惨况了。 这点上张梓淇同学算命的算出来的预知能力便派上了大用场,由于可以预知铁真的大致动向,大洛军更加滑的像只泥鳅,怎么都抓不着。 哈尔玛王子在军营中把自己气成了个葫芦,一大碗凉水灌下肚还是浇不灭他心头的火气,明明得到了准确情报,林将军现在手上的剩余兵力不到一万,他现在到底是怎么和铁真在战斗啊。 哈尔玛满脑子的疑问,正好这时传信的小兵来报,表示他们又有一个存粮的仓库不知怎么被老将军发现,被一把火给烧掉了大半的粮草。 哈尔玛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也被这把火席卷了一遍,烧的他整个人几乎要炸掉了,他摸出桌上摆放整齐的茶具,一抬手将它们通通摔碎了。 张梓淇最近干这种窥探天机的事情干得有些频繁,虽说它耍得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但战争会影响的格局太大了,妄图预知天机的人最后不外乎一个下场——天谴。 老头一辈子谨小慎微,能用嘴忽悠绝不用算命,却也只熬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据他所说,他曾经胆大包天,帮一个身份贵重的人强行续了命,这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一次逆天而行。结果,他的下半生,颠沛流离,被圈养,被囚禁,最后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死去。 张梓淇这种鸵鸟性格有点不太敢想自己的结局,据老头所说,算命的天谴,一般是从五感开始的,这也是为什么算命的道士里多瞎子的原因,因为心里算得太透彻了,这双眼睛便是上交的代价。 张梓淇闭着眼睛想象了一下有朝一日他瞎了的画面,他也和苏远那样,脸上蒙块白布,两个人面对面而坐,却谁也看不见谁,只能凭着清浅的呼吸声知道有个人在对面。是苏远的话,应该还会泡壶香气扑鼻的浓茶,两人坐在繁花似锦的院子里,大好的春光白给了两个瞎子和一只只会吃的蠢鹦鹉,茶香混着花香,微风轻轻拂过脸颊,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 张梓淇觉得自己想的太美了点,以至于心脏不安分地雀跃了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 (。???)ノ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苏远获得了他的第二次出门许可,原因是参加宋景和林然的大婚,两人的婚事是皇上定下的,卯足了力气想办得声势浩大,巴不得全天下都来看老将军的笑话。 苏远被宋景府上的小厮带到街上,街上热热闹闹,人声鼎沸,这条街正是宋景拖着十里红妆迎娶林然的必经之路,正巧这时的宋景以一身艳红色的新郎服,头戴冠,脚穿靴,胸前还别了朵大红花的造型起了匹高头大马的造型闪亮登场了。 所有看热闹的人群都沸腾了,状元郎娶将军府的小公子,这种事可真是千百年来头一遭! 看看这排场! 据说状元郎从小就住在将军府,两人年幼就认识了! 说起来老将军不是还在边疆打仗吗? 据说是状元郎和小公子从小就私定终身了,但奈何老将军一直不同意,所以状元郎才故意等着老将军家中没人之时向皇帝陛下求婚,虽说两个男人结合有违伦理纲常,但毕竟皇帝陛下深明大义,又被这二人的情谊所打动,这才有了这场婚礼。 不对不对,你们说得都不对!现实哪有这么美好?事实是老将军树敌太多,已经无法庇佑他家的小公子了,然后宋景一是为了报恩,二是得罪了老将军的树敌,这才被迫在这里丢人现眼。 人民群众纷纷放飞了想象的翅膀,说法五花八门,目前已经产生了林然怀了宋景孩子这种玄幻版。 苏远听力挺不错,但他平时惯常是一个人的,一时之间在这种被人声淹没的世界里颇有些找不着北。 小厮拉着苏远一直目送着宋景的离开,才低低地开口道,“这样做对小公子也太过分了。” 苏远默然不语,皇上的目的就是羞辱林然以达到震慑远方的林将军作用。林然和宋景的双双回京的意义就是人质,是老将军为了能让皇帝多信任他一点而拿出来的筹码。但老将军向来比较强硬,他把林然送回京便做好了不要这个儿子的打算了。 皇上没有选择杀了小公子泄愤而是选择了这种方式,估计已经是宋景尽最大努力交涉出来的结果了吧。 但小公子穿着新娘服坐在轿子里像个刚出阁的大姑娘一般被抬到宋景家,然后他还被皇帝封了一个几品夫人的官职,大致意思就是以后像个女子一般在家相夫教子,不得考科举,不得入仕途。然后又因为男子不能生育,结婚当天,皇帝还帮宋景强行塞进了两房侧室。 林然坐在轿子里,从小林然小少爷坐过的各种轿子数不胜数,但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穿上女子穿的凤冠霞披,坐上婚轿。 他也曾想过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大大方方地牵着宋景的手,喊上老爹和哥哥,叫上苏远张梓淇等好友,几个人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风暖日清,他们聚在一起喝点小酒,烤三两野味,反正宋书呆做饭还挺有一手。 然后等酒过三巡,大家都醉醺醺的,比较好唬的时候,林然再猝不及防地将他想和宋景厮守终生的伟大理想公开出来,打这群醉鬼一个猝不及防。 林然依旧是做梦都想不到,他喜欢宋景这点小小的心思,还得让全天下人来见证了?他坐在轿子里,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他不能再任性了,他不能辜负宋景连日来的奔波操劳,更不能辜负,随时都可能死在各种算计下的父亲和兄长。 苏远慢悠悠地跟着小厮在街上绕圈,小厮跟了将军很多年,后来又随着宋景,对宋景和林然这对苦命鸳鸯感情很深,于感情上接受不太了这么令人难过又滑稽的婚礼现场,见苏远好说话,干脆不回去了,拉着苏远逛一逛繁华又热闹的汴京城。 苏远攒下了点钱,还是当年在陈家工作时攒下的,他向来有些很古老的思想,基本都是当年的宋大娘在他耳边叨叨时记下的。比如宋大娘经常叨叨地钱是人的胆,无论去哪里,身上一定要带够钱,于是苏远被抓来前夕还特地把自己那点家当都带上了。 奈何在汴京着实没有他用钱的地方——毕竟他连出都出不去呢。所以那会带上的点钱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据夏青玉老板说他打算开个钱庄,让大家把钱放在他这里,吃利息,放的越多放的时间越长就越能得到更多的利息。 苏远颇为好奇地问他该如何盈利,夏老板回答曰将存进来的钱借给需要用钱的商人,算相对高额的利息,弥补差价获取利润。 苏远觉得夏青玉点子不错,他于经商之道上一直都是有几分歪才的,但就是不切实际。民间的店铺,尤其是与钱有关的,第一个步骤夏老板就无法在现实中实施,因为民众的不信任,就连苏远自己,也还是觉得把钱放进墙砖里比放在夏老板的店里靠谱。 毕竟夏老板的人品实在不敢保证,万一哪天他卷款就跑了怎么办?再加上谁家的钱不是精打细算够用一年到头都是感谢上苍了,哪来的余钱往夏老板的铺子里砸。 夏老板在赚钱方面从来都是很敢想的,他表示民间的资本难以汇聚,第一是因为数目较小且分散,第二是自己的手工作坊没有权威性,没人敢信任你。 但如果是政府出面了,比如说前几年刚发行过的国家债券,买的商人们不就挺多的,尤其你看看陈家的那大手笔。而且户部那些管钱的老头子们自己也门清,这种薅羊毛行为只能去找那些达官显贵,找普通人?弄不好把人家逼急了来个血溅户部三尺以死明志。 政府罩着,民间自发组织管理,这样成立的钱庄,初期估计还是问不到钱,而且很可能最后会变成官员商户的洗钱受贿场所,到底该怎么办呢? 夏老板有段时间来找苏远天天唠叨着这件事情,上心地不得了,由于来的次数多了顺带还把翻墙技术以及哄鹦鹉技术给磨练出来了。 苏远掏钱付账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夏老板那些惊世骇俗的理念。汴京小吃价格公道分量也挺足味道又不错,苏远一个没忍住,吃遍了一整条街,将夏老板的想法从脑子到胃都过了一遍,不得不承认,自己与经商这件事上,的确是一窍不通的。 最后,苏远摸着吃撑了的肚子和宋景家的小厮一直慢慢腾腾地挪到举办喜宴的宋府。 苏远向来吃饱了就很满足,但一旁的小厮却无端生出不少怨气来了。 作为宋大人珍视的朋友,居然能在宋大人受此等屈辱时这么浑不在意地胡吃海喝,这位看起来很好看性格处起来也温和的小哥居然是这样一个凉薄之人……小厮的脑子里脑补出了一场大戏,对苏远的态度也就愈发漠然起来,从一开始牵着苏远的衣袖给他带路到现在一头走在前方,隔个老半天再回过头确认一下苏远不丢就行。 两人回来的时候已经酒席已经开始有一会了,婚礼的流程也到了拜堂这种重要流程了。由于老将军尚在边疆而宋景又是个孤儿,所以现在坐在高堂上接受两人行礼的人,赫然是朝堂上和老将军恨不得互吐唾沫的宋国师兼国舅以及宋慈他亲爹。 林然穿着女式的嫁衣,他的脸自小就长得极为漂亮,穿上新娘妆再由妆娘巧手一画,他就是全场最好看的那个人,艳压群芳。而且女式的嫁衣本来是有一个红盖头的,但圣上以林然是男子之名,将他打扮成女子的样子,却不准许他戴着红盖头。 林然过分的美貌此刻变成了别人嘴里洋洋得意的谈资,变成了,他的耻辱。 谁都知道他虽是个男子却像是被束之高阁的女孩子一般嫁入了状元府,在别人的想象中,他甚至还会像一个撒泼的泼妇那般同另几个侧室争宠,最后变成一只被养在精致铁笼里的金丝雀。 林然像只提线木偶一般跟着流程做完了所有他该做的事情,他身边一直热热闹闹的,簇拥着各种各样的人。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的存在,却又感觉与他们好像隔了一层,谁的身影都是模模糊糊的,声音也是朦胧的。 甚至连宋书呆握住他的那只手都想甩开。 林然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白色麻衣的衣角,林然抬起头,他依旧感觉与人隔了一层,但他知道那是苏远。 林然突然就想到了苏远家那只灰扑扑的鹦鹉了。 他们从来都不将它关在笼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隔日更,尽量日更。 头开始有点冷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苏远跟着小厮坐上了偏门的一个小方桌,夏老板不知怎么搞来了邀请函,也跟着人群一起混了进来。宋景和林然虽也在姑苏待了小半年,但依此刻那两人的心境,怎么也不会注意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小老板。 苏远刚坐上桌,小厮为了表现对他的厌恶之情,一句话没说便扭头走了。夏老板坐在苏远的右手旁,顺手帮他倒了一杯茶,见苏远被无名小厮毫不掩饰地嫌弃,毫无同情心地笑了出来。 苏远倒不在意,接过茶,正好他吃撑了需要消会食,他捧起茶杯尝了一口。 就算是喝茶重口味如他,喝了一口还是默默放下了茶杯。 夏青玉觑着他的神色,见苏远放下了杯,立刻补刀道,“宋景是办场婚礼将家产全部掏空了吗?居然泡苦丁茶来招待客人!” 估计这话他喝下第一口茶时便想说了,憋到现在才说出来真的是为难他了。 苏远再次举起杯喝了一口茶,这茶便如同宋景心中的苦。 他心中那么多无处发泄的苦闷,通通浸在这一壶壶其貌不扬的茶水中,清香的苦味在整间屋子里攻城略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苏远一天的自由很快就要结束了,他在夏老板的带领下远远地望了一眼林然和宋景两人,不过他也看不见,主要目的是为了能让宋景看向他。 夏老板鬼精鬼精,帮苏远带了个路后人就不知缩到哪里去了,苏远一个人站在陌生的长廊下,长廊哪里都挂着带着喜字的大红灯笼,奴仆们早早的就往里面点上了烛火,黑漆漆的长廊配上红彤彤的光,苏远一身白色粗布麻衣站在里面,十分扎眼。 宋景很快便注意到了长廊上的他,和林然低声说了一下便匆匆赶了过来。 苏远听到脚步声,遥遥抬了一下手。 宋景没力气维持这些礼节性的东西了,他快步上前,牢牢抓住了苏远的手,“真相到底是什么?我继续待在这个朝堂,老将军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到底有没有意义?” 他用力之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假如苏远能够看见的话,他会发现一向淡然的宋景此刻通红着一双眼,仿佛要夺眶而出,完全不复之前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模样。 苏远叹了一口气,“真相不过就是你想的那样而已,都埋进土里的事情你这么在意干嘛?你觉得你做的事情有意义那它就是有意义的,林然无故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到底是为了什么?边疆上的老将军,又是为了什么?” 宋景松开了它钳制住苏远的手,颓唐地低下头,喃喃道,“老将军一家忠良,铁骨铮铮,但我不是,我就是个被卖掉了的农民的苦孩子,能在世上苟且着活就苟且地活,活不下去了烂命一条也没什么好心疼的,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让林然跟着我一起受这么大的委屈呢?” 宋景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苏远默然不语,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林然站在宋景身后,秀气的眉毛紧紧皱起,他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先是恼,然后再是恼羞成怒,他自以为经营良好的满不在乎的表情被宋景轻易破解了,但宋景却碍于他的心情沉默不语,以至于当着苏远的面失声痛哭。 滚烫的血液冲破他的喉管,燃烧他的脸皮,林然费了毕生的气力,才将嘴里的那股腥甜的味道吞下腹中,像是吞了一块铅块,沉甸甸的情愫压在上面,林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他太喜欢这个人了,喜欢到呼吸都想与他的喜怒同步。见他如此难过,以至于自己的呼吸也开始困难了起来。 有无数的语言在林然舌尖翻滚,他张了张嘴,最后色厉内荏道,“我自己都不委屈你替我委屈什么?!” 他张开手从身后抱住了宋景,宋景被他圈在怀里,停止了哭泣,但鼻尖和脸颊都是红红的,看起来颇有几分可怜。 林然将头凑了过去亲了亲宋景的脸颊,暖暖的,咸咸的,想着反正站在面前的苏远看不见,所以林然没忍住,又亲了一口。 “没什么好委屈的,真的,信我。”林然在宋景耳边喃喃道,“就算委屈你也不能去苏远面前哭啊,多丢人。” 苏远的听力真的不错,当他骤然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难得的,苏远有点手足无措。按理来说苏远觉得此时他便可以功成身退了,但他又觉得宋景好像有话想和自己说,于是尴尬地站在原地,希望自己能原地化成一根柱子。 还好宋景及时从林然的怀中钻了出来,他握住林然的手,声音还有些沙沙的,“苏远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呢?” “不知道,随遇而安吧。”苏远笑了笑,“接下来的计划什么的,这种事情向来是由事不由人啊。” “干脆就不去想啦,走好眼前的路就好了。”苏远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继续道,“比如目前我只想待在汴京的巷子里等一个人回来。” 林然露出了然的笑容,“应该就是这几天吧,我爹应该将他赶出来了。” 苏远同这俩人挥手作别,夏老板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一边抖了抖身上不小心沾上的灰,一边嘴上还不忘八卦道,“怎么?苏兄居然交上朋友了?还和朋友这么能聊?” 苏远刚得到了一点准信,对生活突然有了一点期待和盼头,心情颇好,不太愿意和夏老板计较,于是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回道,“我觉着我的朋友怎么也得比你多两个。” 因为为人太抠门而没朋友的夏老板感觉自己的膝盖中了不止一箭,这时的天完全黑了下来,小巷子里也没路灯,苏远因为老实本分早就被朝堂中那些只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们遗忘在记忆的不知名小角落里了。 这么暗的天色夏青玉看不清苏远的脸,但他有种莫名的感觉,苏远现在心情必定是不错的。于是夏老板横下心,低声问了一句,“苏兄你现在愿意跟着我一起混嘛,我觉得我可以罩着你的。” 苏远当然知道现在就是他的最佳出逃时机,风云即将大变,没人会在意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虽然他向来信奉随遇而安,但也没有在汴京苟且一辈子的打算,更何况汴京也容不下他待一辈子。 “夏老板,我还是很相信你作为商人的嗅觉的,但我现在还有一个愿望,我长这么大就有过这一个愿望,我非得让它实现不可。所以请再等我几天,再等几天,我会主动来找你。” 夏青玉头一回听苏远说这么长一段话,着实被苏远吓到了,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人,现在这个走在他身边的苏远其实是被人掉包了的。 夏青玉思考了许久苏远到底是不是被掉包了的,最后他猝不及防地发问,“苏远,姑苏的那条酱牛肉铺子在哪里?什么味道最好吃?” 资深姑苏通的苏远秒答,“龙翔餐馆对面,下了桥不远就是,麻辣味重花椒的那种最好吃。” 是本人没跑了。 夏青玉有点想不通了,开始叨叨,“苏远你最近吧,好似变了一个人。居然开始对我掏心掏肺地说这是你的第一个愿望什么的,居然还有了会喊你参加婚礼的朋友,不可思议啊不可思议。” 苏远沉默了半晌,最后又恢复了他平时那种古井无波般的老年人语调道,“苦肉计,目的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然后帮我求个情让我能在这里多待几天。” 夏老板被苏远的耿直给惊到了,深深在心底感叹了一下苏远果然还是以前那个苏远,然后反问道,“那你说的话是骗我的吗?” “不是。”苏远摇头,他那微微加速跳动的心脏告诉了他这份不知名的欣喜和期许都不是假的。 “那我就去帮你求情。”夏老板的话掷地有声。 两人慢悠悠地走着,拐过两道湾,再顺着条波光粼粼的河道一直向东,见岔路口后向右边的那条路里钻,最后终于抵达巷子的最深处。 苏远站在破旧宅子的门前对特地将他送回家的夏老板挥手作别,夏老板想了想,还是没憋住,发问道,“苏远我感觉其实我们两家人马你都看不太上,为什么你最后会选择和我一起走呢?对于你来说,想不淌这摊浑水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 “夏老板你太高估我了,我只是别无他路了而已。”苏远推开了门,偏过头给了疑心病患者夏青玉一个掏心掏肺的准确答复。 至于夏老板信不信,那便是他的事情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天还没亮,人的眼前像是蒙了层灰,看哪都是雾蒙蒙的。 这是块不知名的荒地,凑巧有个天然的坡挡在前方,中间又有点塌,像是个干涸的小湖泊,能挡风以及避免成为活靶子。 因此这块地成为了老将军等人的落脚点,他们一行人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天了。 老将军缠人的战略是奏效的,但对面打定了主意就是不撤兵,老将军虽有打消耗战的心,但待到宋慈带兵赶来,本就糟糕的局势只会变得愈发复杂。 富贵险中求,老将军冒了个险,由他带兵亲征,派了群大汉当仪仗队,大汉们吹唢呐加打鼓,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老将军打算来个空城计,从气势上吓吓对面,然后将铁真军逐个击破,能打几个就打几个,尽可能的消耗掉铁真的军事有生力量。奈何对面似乎早就知道了现在的大洛军外强中干,不但没被吓到,还直接冲上了前打算正面反扑。 正面战斗大洛这点人数压根是不够看的。还好大洛兵训练有素,跑得飞快,损失不算太大。 不过老将军这队就惨了,他是带头人和主心骨,铁真人当然懂什么叫做擒贼先擒王,反应极快地把老将军等人预备好的后路给截了,将他们团团围住,却不抓,反而是一步步将其引入铁真境内。 估计对面主帅王子殿下颇为享受这种猫抓老鼠一般愚弄他人的快感,老将军一行人被对方步步紧逼至这个小土坡,身后是铁真的版图,身前有虎视眈眈的铁真士兵。前有狼后有虎,他们这队只有二百来人,还没粮。 虽说老将军深知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每支队伍都有专门的将领负责统率,没了他这个人战斗也可以继续下去。 一开始大家也说好了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管是哪队,被抓了就得认命。但是啊,老将军伸出手抹掉了脸上的水汽,温度低,水汽蒙在脸上像是结了层冰霜,让他这皮糙肉厚的老脸都有些招架不住。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的很多年没打过这么艰难的仗了。 对面的王子是个狠人,从来都不懂什么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不懂什么是尾大不掉,见好就收,还颇有耐心地打算与老将军一行人玩捉迷藏。 这里是铁真的地盘,按铁真人那雁过拔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的性子,这附近的地形肯定都被他们给扒拉干净了。 你在别人家后花园与他玩捉迷藏会是个什么下场? 失了天时地利,至于人和?那就更别提了,两百多人的小队和一支十万以上的大军对峙?这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张梓淇和老将军一行人待在一块,目前不幸成为了别人的瓮中之鳖。他们这小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整个大洛最优异,最身经百战的小队。奈何两百个要怎么去和十万人硬碰硬,老将军想不出来,张梓淇更加是一筹莫展。 他毕竟只是一个不怎么靠谱的江湖骗子。 大家伙们缩在这个坑里,每个人脸上都是近乎认命一般的绝望。就连脑回路与正常人差异甚大的张峰都安分了下来,一大伙人,把随身带好的粮食分配好便开始无所事事,就连那几匹好不容易跑回来的马都没人管了。 转机出现在一个凌晨,寅时,张梓淇被边塞寒凉的风给吹醒,才意识到身边的人们基本都没睡着,有些人是冻的,还有些人,可能是愁的。张梓淇本来也是个粗神经的家伙,他被冻醒了只想爬起来跺跺脚,但此时他突然就不想动了,他不忍心打破这片静谧——即使它是如此地令人绝望。 寒凉的月光笼罩着整个世界,张梓淇躺在并没有多大防寒意义的垫子上,挤在他身边的是张峰和铁皮。高丽叛乱最后还是被铁真以武力镇压了,复国梦碎,他无处可去,最终参加了老将军的军队。三个大汉挤在一起,还是抗不过这塞外的月光,银白的月光冷冷清清,带着寒气无孔不入,所向披靡。 张梓淇仰头遥望星辰,这是个很美的月夜,星星在天空中留下的痕迹并不怎么明显,零星几颗分布得杂乱无章。 老头教过张梓淇有关星辰的卜算方式,奈何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学的学生,星宿名称又太难记,结果就这种占卜方式压根没能在他脑子里占据一席之地。不过当人求生欲望过于强烈的时候,是会爆发潜能的。 比如张梓淇突然开了点窍,看着天上的星星突然又懂了点什么。 主玄武七宿左移,在天中为主导星位,是壁宿的卦象。张梓淇盯着星辰,大脑飞速运转,这个卦象的意思是——天无绝人之路! 张梓淇双眼发亮,他们在这里还需待上半个时辰,将会有贵人出现助他们出逃。 那个贵人是? 张梓淇大逆不道地打算将老将军叫醒,走近一看才发现老将军压根就没睡,听见脚步声的老将军以及一干士兵早早就睁开了眼进入警觉状态。 “什么事?”老将军坐起身,发问。 大家期待了许久的贵人,果不其然,就是老将军的亲儿子,林菉。 林将军趁其不备时用火药偷袭敌营,闹得动静非常大,把坐镇帐中的王子殿下激动地一拍大腿,表示这次的守株待兔果然是收获颇丰啊,他冲出帐篷,外面火光冲天,点燃了半边的夜色。 大洛的制造火药的技术向来不错,深冬季节缺水,铁真军队想灭火也是比较困难的。林菉将军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哗哗作响,趁着铁真的防御缺了道口,便挤了进来。 他只带了九个人出来,埋火药的大家伙们已经回去了,他们这么点人,只要抓住了铁真的混乱的那个缺口,便抓住逃出去的一线希望。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老将军一行人马里又有张梓淇那个人形向导,应该可以找到吧? 林菉马骑得飞快,呼啸的风在他耳边一一掠过,将他心中那百感交集的情绪吹得更加是剪不断理还乱。 还好张小爷此次着实靠谱了一回,两队人马很快便相聚在一起。老将军见到林菉,没有父子死里逃生再重逢的感人落泪,而是老将军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劈头盖脸毫不留情地一顿怒骂。 林菉低着头乖乖挨训,适时地提醒了一句——我们要抓紧时间。 站一旁的张梓淇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于是笑声像是被传染了一般,在这两百多人间散播开来。 林然小公子的冷面帅气将军哥哥真的是个奇人啊。张梓淇边笑边想。 他们这群人在荒地里苦中作乐,另一票帐篷被烧了的疯子们也开心地很,面对熊熊烈火,举杯高歌。 张梓淇等人翻身上马,马不够,两三个人挤一匹马,张梓淇被挤在张峰和铁皮二人的中间苟延残喘,自然也就不会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掀起的乌云将月色蒙住,那些被藏在光辉下的黯淡星辰渐渐显出了身影。 哈尔玛王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很克制地推拒了属下倒过来的另一杯酒,他想要见证大洛将军的末路,喝醉了可就无法见证了。 大洛将军惯常会算计人,自从上次粮草被烧毁后,哈尔玛财大气粗地腾出了好几多顶帐篷,伪装成重要粮仓的样子。果不其然,大洛这次上当了,他们费尽心思烧帐篷的目的是什么——被围困住的老将军。 围魏救赵,声东击西。大洛人,不要以为只有你们会用这些招。哈尔玛王子很嘚瑟,他已经想到了以后的史书上是怎样地记载着他的这场精妙绝伦的战斗,是怎样地夸奖他运筹帷幄,用兵如神。 小半晌,埋伏起来的铁真士兵来报,已经发现了老将军一行人的身影。 哈尔玛披上盔甲,带上佩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帐篷,从气势上看颇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 林菉见他来时的路依旧是来时的样子,不远处的火光也到了落幕的时候了,零星的灰烬被风吹了过来,老将军不幸中奖,吃了一鼻子的灰。 老将军的表情猛然间就变了,他问林菉,“你们烧的是什么?” 林菉不明所以,老实答道,“粮草仓啊。” “那为什么这灰里没有粮草烧焦了的味道?”老将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自家的傻儿子,“你们中计了,对面那个是故意让你烧的。” “什么?”常年因为军费不够用而过得抠抠索索的林菉完全无法想象有人还会将死贵死贵的帐篷烧着玩。 “下马。”老将军发号施令道,“先躲起来,看看能不能趁其不备。” “真可惜。”哈尔玛王子从不远处骑马奔了过来,“我抓到你们了。” 他们一群人骑个马都能骑出地动山摇的大场面,老将军一行人自然早就意识到了,所以老将军这句话是意思是,多余的人下马,其他人骑着马直接冲,以命相搏。 张梓淇和铁皮两只废柴被张峰无情地扔下了,他们这群没了马的人,某种意义上是最安全也是最危险的,依哈尔玛对老将军的重视程度,此刻留在营帐里的人必然不算很多,而且,最关键的不是兵力分散,而是群龙无首。 克扎尔将军虽然驻扎在营里,但据老将军说,克扎尔有个癖好,贪睡。所以铁真军的睡眠质量也同他们的将军一样,特别好,并且,从来没在卯时前出过兵。目前的铁真军一大半在睡觉,另一小半在等待睡觉,剩下的那一小撮精兵又随着王子来到了这里。林菉将军当机立断,往天空中发射了好几簇烟花,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映在心思各异的人们的脸上。 哈尔玛王子,可能不太懂什么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老将军和林菉将军是对面仇恨的主力军,马只有八十多匹,有效战斗力不足一百人。 而铁真,以哈尔玛王子为首,近两千人。 可见哈尔玛王子对于老将军真的是很在意了。 对面铁真人自然猜出了大洛的心思,哈尔玛扯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对林菉说,“林将军真是艺高人胆大,只身深入虎穴,堵上性命调虎离山。” “这可真是虎父无犬子啊,但是,仅仅凭你们这群不到一万人的乌合之众,又能做什么呢?” 林菉举弓,干脆利落地朝那边射/了一箭,开口道,“多谢夸奖了。” 哈尔玛王子避开,骑着马直接就像最前方的林家父子二人奔了过来,众人还来不及反应,老将军的长/枪已经与哈尔玛的剑杠上了。 “真是令人感动啊老将军,你拼了这条老命在这里精忠报国,你的儿子却像一名女子一般被下嫁给另一个男子,不知老将军你现在是何感触啊?” ——这是张梓淇拉着铁皮等人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逃命时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去电影院支持国漫啦ε=ε=ε=(~ ̄▽ ̄)~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老将军眉头都没皱一下,偏过头躲过了远处的一只羽箭,淡淡道,“我竟不知堂堂王子殿下也如坊间的长舌妇一般爱嚼人舌根。” 林菉趁机绕后,试图从背后偷袭哈尔玛,哈尔玛赶紧避让,老将军趁机赶紧与其拉开距离,他毕竟这么大年纪了,身体早就跟不上动作了,一直凑在哈尔玛的身边无疑是找死行径。 林菉的目的也正是这个,一大群人拉开距离开始疯跑,在空旷的平原上散开。而张梓淇一群人则弯着腰,及时退出战场,避其锋芒,寻求能够出逃的那一丝机会。 哈尔玛盯着大洛军的举动,举起弓,箭矢划过长空,紧接着一名大洛士兵从马上坠落。 “大洛未免太不知量力了一点,毕竟我们大蒙,可是生长在马背上的民族啊。你看他们,像不像一群仓皇而逃的野兔?”哈尔玛夹紧马背,举起弓又是一箭,大蒙军队听他号令,箭矢如流星一般洒向奔跑着的大洛士兵。 不少人从马背上跌落,还有的士兵,牵过战友的马,翻身而上,以吸引大蒙士兵的注意力。 大洛士兵一开始,就没做活着回去的打算。 林菉在脑子里计算着宋慈大部队的脚力,想着自己的那些“叛军”部下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再和铁真大军厮杀。宋慈那人,手狠心还黑,对于这种撞过来的好事,应该没人比他更会抓住了。 老将军的马在他附近,他们这里勉强是一支六人小队,他和老将军被护在最安全的内侧。 老将军驾着马,苍颜白发,一夜未合眼以及行兵布阵所耗费的心力让他更加憔悴。这一瞬间他突然就不是那个大洛军队中的神话,众军的底气和脊梁了,他看起来那么像一个普通的老人家,一个本该坐在家里享受四世同堂,天伦之乐的老人家。 林菉觉得眼睛有点发酸。 他低声问道,“好处全便宜宋慈那个家伙了,这下外戚派只会愈发猖獗,我们就算守住了这一次又有什么用呢?大洛的根都被他们蛀空了。” “管他有什么用呢我们又管不着,只是我在这世上一天,就想多守住这大洛江山一天而已。”老将军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前方,雾气很浓,风不算大,却十分缠绵,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天光渐渐亮起,月亮悄悄地就离开了天空。 留下几颗星辰倔强地挂在天空中,像是非要把这场人类间无聊的争斗看到底不可。 林菉于是闭上了嘴,扬起马鞭让这头陪了他好多年的马再次加速。哈尔玛虽不是蠢蛋,但性子太急,冲动起来完全活脱脱就是一个莽夫,为人又有几分偏执,比如此刻的他只想着怎么把老将军父子两人抓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大本营是否会起火。 星星落下去的时候,这场无聊的追逐战也就结束了吧。 林菉学着老将军目视前方,却学不来他那副坚硬如铁的面孔,就像他参军多年,还是不怎么改得了那颗八婆的心。 老将军用眼神扫了一眼林菉紧绷着的俊脸,看起来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将军了。 说起来,其实他们两兄弟都随了他们那个温婉的母亲。 他们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长相温婉,说起话来也是温温柔柔,轻声细语。 她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读了很多书,长相气质皆十分出众,也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刚回京的不知名小武将。 小武将书虽读了不少,但既不识风月又不求上进,脑子里还有满脑子要不得的思想,年纪又不小了,实在不是个结婚的好对象。 但他们那个看起来柔弱的母亲,偏偏在这件事上,拿出了谁都比不上的果决和气魄,小武将从此有了一个家。 后来林菉出生了,边疆的战事却一天比一天繁忙了,小武将常年出征在外,只留两人在家。她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千金,变成了一位无比合格的母亲,家里的事务无不妥帖,小小的少年更是伶俐可爱。 再后来,林然出生了。她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用尽全力,将她的所爱带来这个世界。 老将军被风迷了眼,眼睛有些难受,他微微闭了下眼,心想:清柔,我马上就要来见你了。 张梓淇在草地里趴了一整天,喝了一整天的西北风。他本来拉着铁皮还有几个炊事班的老同事,但铁真人气势汹汹,双方又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到最后,又只剩下张梓淇一个人茕茕孑立,了然一身。 张梓淇趴在草地里,突然觉得自己又没那么怕死了。于是他闲极无聊,摸出自己的老家当,向天空中扔了三枚铜钱。 老将军同林菉死于敌手,宋慈及时赶到,哈尔玛王子仓皇向西边奔逃,铁真溃不成军。 一切都如老将军意料之中的剧本上演着。张梓淇捡起铜板,他的人生只剩下这点价值了,得小心护着它们。 捡完铜板他把身上的灰努力拍干净了些,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然后一步一步走回他待了一整年的大本营。 只可惜大本营里的那批人,已经不是当年那批。 张梓淇最后回到军营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好在现在是大冬天,猛兽出现的比较少,要不然他有没有命回去还未得知。 宋慈此时立了个大功,又将看着气不怎么顺的异己都通通战死沙场了,心情非常不错,以至于对张梓淇的笑容都显得狡诈又真诚的多了。 他将边疆布置好后匆匆回去领功,正好可以将张梓淇捎带上了。 去年来时,张梓淇是队伍最末扛/枪的步兵,如今沾了将军的光,难得享受了一回,坐上了专用的马车。 马车内里又宽又大,外部各种精致的花纹处处透露出一股精雕细琢的气派,看着大气,但在刀枪无眼的战场上是个十足的累赘,非常不适用。张梓淇在里面待了两天,才终于明白它的妙用所在——给班师回朝的将军摆谱用。 “张梓淇?”宋慈在张梓淇的眼前摆了摆手,一张放大了好几遍的脸迅速占据了张梓淇的全部视线。 张梓淇微微向后一仰,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些,然后问,“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宋慈往身后的软垫上一靠,然后淡淡道,“就觉得你最近有点听不见人说话,昨天王叔喊了你老半天让你吃饭,你居然聋了一般一句都没听见。” “最后他只好把饭直接送过来给你。”宋慈伸了个懒腰,继续道,“你可别把特殊化搞得太明显啊,都像你这样我怎么服众?” 张梓淇盯着宋慈一开一合的嘴唇,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在一瞬间都失去了声音。 他的心缓缓沉了下去,面上却不显山露水,读着宋慈的唇语和他打太极。 宋慈人逢喜事精神爽,同张梓淇都颇能聊几句了,他问张梓淇盯着外面苍茫的冬景看啥呢,哪里都是死气沉沉的白色,衬着灰扑扑的天,着实找不出什么乐趣来。 张梓淇想了会,老实答道,想起来«诗经»了。 诗经里著名的采薇一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宋慈脸上罕见的划过了一丝真实的表情,他向张梓淇身边凑近了些,猝不及防道,“也只有你们这群新兵蛋子会想这么多,我之前在边疆,整整待了三年,最后回去的时候还是因为身中奇毒,非得回汴京解不可。” “人都快死了,谁还会注意来回的路有什么不同?千里路迢迢,我们可是在这条路上奔走了近十年了。” 张梓淇现在的听力又恢复了些,他过度算命干涉命运的判决还是下来了。他本来以为他会瞎,却没想到最后自己会聋。 张梓淇没接宋慈的话茬,宋慈也觉得没必要待这里一直犯蠢,于是他换上了最常用的那副笑脸面具,直接下车了。 跟着大将军的进度还是喜人,离汴京一步步近了,天气也是一天天的回暖了。张梓淇咬秃了一支笔,终于帮宋慈代笔出了一份还算靠谱,详尽的战场报告。 做好报告的一大伙人连口热饭还没顾上吃,又迅速被召见进宫面圣。 皇上一年没见,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同众人寒暄了几句再将现场情况双方伤亡什么的了解清楚后就挥手将一大伙人放行了。 不过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宋慈将军因表现突出,被皇帝留在宫中。 宋慈临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和大家行酒令,被灌惨了,整个人醉醺醺地拉着张梓淇表示自己对不起老将军,表示会还老将军一个好名声云云。 晚上哭得惨兮兮的宋慈将军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翻脸不认人了,但介于宋慈是目前张梓淇认识的最掌握话语权的人了,所以张梓淇心底还是对他抱了少许期许,希望他能让老将军沉冤昭雪。 张梓淇慢悠悠地在皇城里走着,现在他的耳朵时好时坏,偶尔还会幻听到沙沙的杂音。比如现在,整个皇宫安静的如同一幅画,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沉溺在其中。 张梓淇像只没头苍蝇一般乱晃,他晃了许久,突然想起自己应该先回到家看看自家的鹦鹉和画师,结果他一抬头,看到一个颇有点眼熟的小院子,才意识到——他家的混蛋师叔又将他给套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副本结束(。・∀・)ノ 第50章 第五十章 现在是冬天,院子里光秃秃的枝桠看起来颇有几分萧索,太阳更是十分小气地只露出小半个头,光打在身上有点凉。 他的那个混蛋师叔坐在椅子上,腿上搭了条看起来就十分厚实的毛毯,远远望见张梓淇举起手向他招了招手,就是表情看起来令人不大舒服,跟逗狗似的。 张梓淇绷着脸走过去,对于这个造成自己目前不幸失聪的罪魁祸首他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脸色。 “脸色真是难看啊?怎么?遭报应了?”师叔开口,这人的嘴里向来夹枪带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拜师叔所赐,耳朵聋了。”张梓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以后师叔和我讲话还是打手势会方便些。” “啧。”方诚师叔拍了拍自己的腿,“我残疾了。” 张梓淇愣了两秒,老头早夭,自己耳聋,混蛋残疾,算命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啊。 “你从战场上滚了一圈居然还活着回来了,居然只是有点耳鸣,看你的样子,肯定还没全聋吧?”方诚居然露出了颇有几分遗憾的表情,“真不愧是何之栋的徒弟,又爱惜羽毛又怕死,既然你没死,那么说明大洛本来的结局就是会赢得这场胜利。那么?为什么大洛还是会亡国呢?” “那与我何干呢?”张梓淇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懂过这个老混蛋,明明看起来最不靠谱,却比任何人都在意这个江山。可是所有算命师的第一堂课就是少管闲事,尤其是与一国气运相关的闲事。 “我啊,快死了,想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你。”方诚笑了笑,“但想了想你肯定不愿意帮我收拾,于是我干脆告诉你好了,何之栋那个怂货,也做过一件不怂的事,他帮一个贵人续了命,那个人本该死于十几年前,但是何之栋用自己的生命和他换了。” “所以啊,他就是那个星盘上的变数。”方诚抬起头,双眼里有一簇极强的精光,锁在张梓淇的身上让他避无可避。 张梓淇猛地瞪大了眼,“所以说,那人就是那个可以改变命运的人。” “他是谁?” 方诚摇了摇头,“不知道,何之栋瞒得严实。” 张梓淇感觉自家师叔忽悠起人来真是一绝,随便泄露点小情报便引诱着你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强行压下自己过剩的八婆心,非常冷漠地摇了摇头,“师叔,看在我聋了的份上,就让我多活两天吧。” 张梓淇踩着枯败的树叶走出了这间院子,走到一半,才猛然发现这里破败的不像话。他回过头,那个混蛋师叔还坐在轮椅上,光已经从溜走了一大半,他整个人被阴影笼罩着,透出一股死气来。 张梓淇狠了狠心,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了头。 下午出了点太阳,虽然有点小气,但聊胜于无。所以苏远搬了条可以躺在上面的摇椅,又抱了床厚棉被,打算盖着被子晒太阳。前两天他从消息灵通的夏老板那里知道了老将军和宋慈等人的事情,鉴于两人目前是盟友关系,所以夏老板也就十分大方地与苏远共享了不少的内幕消息。 老实说,知道了这么多的苏远有些头疼。因为他更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安慰林然和宋景两人了。而且,老将军这种做法,只会让皇帝更加如鲠在喉,老将军不单会蒙上更大的不白之冤,宋景的朝堂生活也只会愈发艰难。 没有皇帝想要一个这样子的英雄。 即使英雄一腔热血都献给了这片河山。 最后苏远还是选择了将事情的真相告知林然二人,他写了封信,拜托夏老板送给了他们。虽然这真相惨烈得令人心疼,但他们二人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应当知道真相的人了。 苏远躺在椅子里,心里还有一个忧虑,关于他那从来没住满过一整年的房客张梓淇。按林然的说法,老将军在开战前就把他赶走了,如果真是这样,就算张梓淇只靠着一双腿,也差不多该走到汴京了。 如果张梓淇不走,卷入了那场战争——结局苏远有点不敢想。 老实说苏远也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张梓淇,他向来一个人独惯了,心里始终都是空荡荡的,里面只有一片荒芜的杂草。 苏远其实挺喜欢在姑苏的那种生活的,没什么事情要做,也没什么需要去思考,大冬天就在床上窝一天,细细地听窗外雪落下的声音;饿了帮自己下碗面配上宋大娘蒸的香喷喷的白面馒头,雾气喷在脸上是暖暖的湿润感;想画画的时候更是举起笔就行了,心无旁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画得好不好不算太重要,对于苏远来说,能不能卖出去才是关乎他生死存亡的大事。毕竟他的画,鲜少有画得不佳的时刻,只是风格太像前朝那种被当今圣上痛批靡靡的宫廷画,所以买的人比较少。 不过苏远也不是太在意能卖多少钱,他毕竟是典型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赚的钱,不管怎么说,养活他自己是足够了的。 苏远小小年纪,自力更生,自食其力,深受姑苏广大劳动人民的喜爱——这是夏老板调查出来的信息。 不过夏老板毕竟独具慧眼,一眼就看透了苏远面善心冷的本性。 只是夏老板没有想到,愣是有个人在苏远心中那片荒芜的草原上,丢了个黯淡的小火星。 张梓淇是踏着深夜的风霜雨露走进了苏远那个小院子的,院子里黑灯瞎火的,鹦鹉的鸟笼子挂在树上,听见脚步声后急匆匆地发出了警觉的叫声。 张梓淇勾起一抹无奈的苦笑,他没想到买来的蠢鹦鹉居然能在看家上作出如此巨大的贡献。 苏远还没睡,下午睡饱了晚上便不太想睡,他坐在书桌前画画,毕竟灯这东西对他没用,所以就没点灯。画到一半,鹦鹉的呱呱大叫吓了苏远一跳,他们这块地方,虽然整天夏老板都能翻进来,但其实看门的人并没有走,寻常小贼是进不来的。 至于武力还不如小贼的夏老板是如何进来的,这种事情与苏远没什么关系,他也懒得去深究。 苏远心中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他丢下笔,转身三两步走到门口,推开了门。 嘎吱一声,张梓淇把目光从鹦鹉身上收回,贪恋的目光黏在了门口那青年的身上便不肯撕下来了。 苏远穿了件白袍子,看起来有点单薄,头发很随意的拿了根发带束在脑后,有几缕不听话的头发悄悄溜了出来,挂在肩膀上。月光正好斜射进房间,非常温柔的打在苏远的脸上。他一袭白衣胜雪,鸦羽般的头发与莹白的皮肤对比分明,他站在门口,像极了那从画中走出来的谪仙。 苏远站在门口,愣了好几秒,院子里站着一个感觉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嘴唇动了动,不确定地问道,“张梓淇?” 张梓淇感觉有热泪不断从眼眶中汹涌而出,他无声地点了点头,捂着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一点地嗯了一句。 苏远本能地觉得张梓淇有点不对劲,但两人近一年没见,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也不知要怎么说,只好故作镇定地开口道,“外面挺冷的,先进来再说吧。” 张梓淇跟在他身后,感觉天下那么大,却只有待在这个人身边时,才能让自己感受到那么一点的心安。 即便他现在已经离那个枕戈待旦的生活那么远了。 苏远先是点亮了灯,再把炭火给烧了起来,最后泡了壶热茶,倒给张梓淇喝。 茶很淡,似乎是什么花茶,味道非常好闻,张梓淇没有忍住,再次端起杯子,深深嗅了一口,是初春茉莉绽放的味道。 苏远大概是猜到了张梓淇的所作所为,轻轻补充道,“这花茶是林然送给我的,据说是他的嫂子和小侄子一起制成的。” 张梓淇听到林然的名字,想起自己在战场上听到的话,猛然抬头,想问问苏远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然而他只看见了苏远嘴角边那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浅浅笑意。 张梓淇头一回忘记管闲事了,让那些糟心的事情都见鬼去吧。 现在的他满脑子都是苏远那抹浅浅的笑——苏远因为自己的归来而高兴? 意识到这点的张梓淇的心脏忍不住雀跃起来了,他低头再次抿了口茶,茶中好似加了蜜糖一般,将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都泡化了。 他简直想溺死在苏远的这个笑容里。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个甜文作者,超级甜的那种。【得意叉腰】 = ̄ω ̄=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塞外的战争结束了,可朝堂中的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却是愈发变本加厉地燃了起来。 卸磨杀驴这招丞相这派一直是熟练工,虽说外患还在,但老将军这一战,着实神勇,没个十几年铁真也恢复不了,再加上铁真那边哈尔玛王子决策出现重大失误,目前皇位能不能保住还是件不好说的事。 虽说战火还只是刚刚平息,许多人还在战争里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来,但阴谋家之所以能成为阴谋家,就因为他们有着常人所没有的“远大”意图,以及常人所没有的心狠手辣。 他们的目的,说白了就是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然后接下来就是如何多赚点地,怎么不断将他人手中那点地蚕食鲸吞。 双方的阴谋家们不约而同,相视一笑,想尽办法要先从本国捞个够本,将这短暂的和平维护得像模像样。 丞相之所以能在司马先生手下当上丞相,就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不动声色的阴谋家。隐忍多年,一直在皇帝和司马先生的手下默默无闻地干着……下水道清道夫的活。 如今老将军一派式微,他老人家走得干净,遗骨都找不到的那种,但确确实实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十多万的大军,以他为首的一直说不上什么话的武将一系……整个朝堂的势力,通通要重新洗牌。 对此,皇帝挺乐意,贵族们也都挺乐意,大家春风化雨,长袖善舞地就将这场不动声色的鬣狗食腐尸一般的事情给理清楚,分明白了。 其中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老将军的通敌叛国之名告知天下。 张梓淇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正在街上拉着苏远闲逛,苏远现在已经可以大摇大摆,从正门出发了——反正别人也吃定了他俩一定还会回来。 苏远什么心情不太可知,张梓淇倒是生怕苏远这一年多时间来的不出门把自己给憋坏了,得了特赦后整天闲的没事就拉着苏远上街闲逛,在逛街这件事上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张梓淇现在差不多能把汴京所有颇有名气的小吃店的名字都给背出来了。 苏远本来是无奈的,虽然他爱吃,但他非要说起来更是一个不太爱动且喜静的人,相比起在闹闹哄哄挤挤攘攘的小馆子里吃,他更愿意拎回家细细品尝。 但苏远想到这应该就是张梓淇特殊的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这种被别人细细关心的滋味让他有些颇受宠若惊,于是苏远也就开始跟着张梓淇满汴京的乱逛,饿了就找一家风味尚佳的小店吃东西——反正张梓淇总是安排的很妥帖。 那天是个太阳挺大的下午,正好宋景放假,于是四个人相约了一家味道挺不错的小酒楼,浅尝辄止地喝了几杯小酒,那酒口感绵软而醇厚,令人回味无穷。 喝着酒,四个挺久不见的老朋友们边吃着饭边追忆那段闲得发慌的姑苏岁月,于是一顿饭吃的时间便有些长了。 四人走出酒楼时正午时还在天空中嚣张的太阳已经不露面了,厚重的云遮天蔽日,风刮起来很有寒冬的气势了,向来要风度不太要温度的林然首当其冲,自食恶果,打了个大喷嚏。 宋景皱起了眉头,嘴上不饶人地说,“谁让你不多穿点。”手上却很自觉地将身上披着的披风裹林然身上了。 林然一个喷嚏还没完,连着打了好几个打喷嚏,抬起头时鼻尖红红的,眼睛也是红红的,眼角还有些不怎么明显的泪,他眉眼弯弯,澄澈的眼里倒映出宋景那张紧皱眉头的凶神恶煞脸。 听他连着打这么多个喷嚏,宋景干脆话也不说了,帮人将披风穿好后直接将人和披风一同揽入怀里。 于是林然的耳尖也一起红了。 张梓淇站在一旁,再一次痛苦地扪心自问道——自己怎么就没瞎呢? 汴京的天,演员的脸,说变就变,四人无奈,打算告个别就回家了。这时,大路对面来了个看起来就不怎么伶俐也没什么眼色的书童打扮的小孩,看头饰估摸着还没及冠。 小童似乎是个发告示的,见人就发,奈何这倒霉天气停驻在街上的人不算多,他看着这几个从酒楼出来的醉酒傻大个,很是激动地撒开腿就跑了过来。 小孩冲着他们跑来,四人只好停下脚步,等他片刻。 书童往四人手里一人塞了一张纸,一边说着见者有份一边将苏远这个看不见的给加了进去,非常一视同仁。他塞完纸后张梓一下没来得及抓他,他像条泥鳅一般溜走了。 林然大无畏地首先摊开纸看了起来——这居然还是一份中央的公开告示,印的纸上还带着皇家专门的印章。 这份告示,洋洋洒洒文采斐然地揭露了前任林大将军是如何私通敌国,里应外合将大洛的国土一点点送给蛮夷以谋求自己的地位,说白了就是大将军获胜的战役都是同蛮夷一起演出来的,那些惨败的战役就更好解释了——这就是大将军排除异己的好手段。 这份告示首先是点明了大将军所犯得罪过,而后就是拉上一堆不同品种不同官职的士兵们当证人,众口铄金,大将军就如同那掏心挖肝老妖怪,无所不能,无所不用其极。最后一段还影射大将军其实并没有死,而是彻彻底底叛国,投靠敌军了。 要是有人不信,或者说非要有人捣乱试图寻找大将军的下落,那时就更简单了,反正一切锅都可以甩给铁真,说铁真人内心有鬼,留不得老将军,于是将其残忍杀害。 林然感觉像是有人将自己的脊梁骨在一瞬间间抽掉了,全身的力气好像一股脑都集体离家出逃了,要不是宋景还揽着他,他现在估计已经跪下去了。 张梓淇撕了这张所谓的告示,捏得手指头嘎嘎作响。 宋景他自己也是被气成了个葫芦,但此地目前有两个人状态显然都不太对了,他紧咬牙关,感觉到自己的嘴里泛出了腥味来。 他咽下这口翻涌的气血,淡淡道,“皇帝的告示从来都是直接将结果昭告天下就行,而他们这篇,偏偏写得比起大理寺的卷宗都不遑多让,这不正说明了他们那群人心中有鬼,欲盖弥彰吗?” 苏远虽看不见,但这宋景一发声,他心中便有了个大致的推论了。 “可是,我爹为这个国家兢兢业业,守了大半辈子的边疆,如今他尸骨未寒,还在这里被人平白毁去清白?”林然咬牙切齿,泪水不断地从脸上淌下来,“在这个他用命守来的地方!” 宋景拉起了林然的手,情感上他很想抱着林然一起失声大哭一场,然后再想尽一切办法去报复,但理智又堵住了他的泪腺,任由他双眼通红,将牙关咬酸。 他觉得自己已经分裂了,理智的那个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如果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政府的信用会在民众之间崩溃的,一个失了民心的人,还怎么做皇上?” 苏远轻轻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觉得皇上似乎与林将军有什么私怨,他对于林将军人格的侮辱已经过分了,已经达到了会被有心人士怀疑被民众传闲话的地步。” 林然仍沉溺于自己悲愤的情绪里,像一只困兽,除了发出嘶吼,再做不到其他。 那告示里面特地标注出,关于林家后人的处罚——皇帝因为边疆大捷,不欲多做计较,将林家所有后人流放至儋州。说是所有后人,其实也只剩林然和他哥林菉的妻子以及一个四岁大的儿子。 里面又再次注明,林然入宋景家,不算是林家人,可以逃脱一劫,而林菉的妻子也是某位大官员的千金,她可以去林菉脱离关系,依旧不算林家人,最后堂堂皇帝陛下居然只是想将一个四岁大的孩子流放儋州。 苏远没有说错,皇帝对于林家事件的处理,的确很像两人有仇,要不然他估计也做不出大摆宴席费尽周章地举办林然的所谓婚礼这种没脑子的事。 林然理智稍稍回了点笼,他通红着双眼,怎么都想不出自家老头哪里将皇帝得罪的那么惨,以至于堂堂皇帝,脸都不要了。 “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本来打算分别的四人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只好垂头丧气地来到苏远家的小客厅商量下一步的钢丝落脚点到底在哪里。 宋景无意识地眼神扫到苏远旁边小茶几上摊开的棋盘,那是一局未下完的棋,由臭棋篓子张梓淇和盲棋苏远两人共同完成的一盘进退维谷的死局,和目前现实里的窘境完全对照上了。 这两人的手怕不是开过光。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四个人凑在一起,困境依旧是那个困境,谁也打不破。 最后还是苏远打破了这块沉重的沉默,他帮每个人都倒了杯花茶,问道,“现在最应该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林然抿了口花茶,脸上悲伤的神色更甚,他缓缓说道,“林棋。” 虽然谁也不知道这皇上为何要与一个四岁小孩过不去,但该怎么从皇帝手里抢孩子也是一件麻烦事。 宋景现在根基资历都尚浅,唯一的靠山老将军还在不久前倒了,在朝堂上只能当个没嘴鹌鹑,就这样说不定还会被人给盯上。 苏远一介囚徒,张梓淇一个江湖骗子,林然一个罪臣之子。 这四人行实在是凄凄惨惨戚戚,随便什么三只眼的耗子都能来踩两脚的那种。 张梓淇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说道,“我可以去求一个人帮忙,他应该可以把林棋留在汴京。” 林然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反观宋景苏远却是满脸凝重。 “那个人,是皇宫里的算命师,方诚。” 当今皇帝当年只是一个闲散王爷,爱好同大多数大洛王爷一般,字画古玩,遛鸟逗蟋蟀,以及……风水玄学。 王公贵胄集团一直都是风水玄学的虔诚信徒,但信成当今皇上这样的一切以道士说的话为人生信条的,还是少见。还好他那会还只是个闲散王爷,除了个别爱嚼舌根的酸腐文人动不动把他拉出来骂一骂,也没谁惦记着他。 但人家拜多了道士,运势来了谁都挡不住,赶上来就有皇帝当,从此一个迷信的和皇位八竿子打不着的闲散小王爷莫名就成了大洛的皇帝,这下也没谁敢把他信奉道术的事拉出来骂了。皇帝自己估计也觉得这皇帝来得有点便宜,于是更加宠信他家里养的那群算命师,其中有个叫做方诚的,最受信任。 “你怎么认识他?”宋景震惊地问。 “天下算命都一家。”张梓淇无奈摊手,“正巧了,他是我师叔。” 宋景的眉头这么天来一直都没平过,这会听张梓淇这么一说,不但没平,还皱的更加厉害了些,他问道,“张梓淇你是天阙处出身?” 当年皇帝仓皇南下,不幸被俘,随着他在一起的大洛本来官员们当然也是损失惨重,死的死,被俘的被俘,新皇仓促间聚起来的朝堂,和个闹着玩的草台班子差不多,什么人都有。 最开始新皇承旧制,在朝堂中大力推举文官,尤其是那种在科举考试种表现尤为两眼的知识分子。 可惜文章亮眼不代表指挥战争也能亮眼,这群酸腐儒生就算将孙子兵法倒背如流,指挥起战争来却只会瞎搬书,一时损失十分惨重。后来皇帝放弃了这群扶不上墙的儒生,开始实行军功制,哪怕你是个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大老粗,只要你会打仗,能打胜仗,就能当官。 被大洛那重文轻武的苛刻政策压了好多年的背书废材们一朝翻身,前仆后继,纷纷参军,大洛的士气一时之间非常高涨。 武官太多,文官们以及老皇帝原来的那些老官员们就开始闹了,他们大多辈分高得很,没有根基的闲散小王爷在这群老先生的严重压根不够看,而且打仗,劳民伤财,新皇帝没钱,只好找那些大商贾们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即使是皇帝也避不开。 虽说内里关系乱得像团被猫挠过的毛线球,但特殊时期,一致对外,不便分赃。于是大家各司其职,各显神通,居然真的把那段艰苦日子给啃了下来。 按理来说,作为皇帝,他本该做的是和稀泥平衡文武官之间的势力,但皇帝之所以能成为皇帝,就在于他有一个令人无法捉摸的心。 比如说,他私下沟通那些有钱但身份卑微的商贾,借他们之力,建了一个天阙处——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干起来江湖里武林头子干得活,干得还充满乐趣,尽心尽力。 一开始谁都没将这个由没有根基的皇帝和这个江湖草莽人士以及黑心商人组成的草台班子放在眼里,最终却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他无孔不入的恐怖之处,以至于后来,就连林老将军提起天阙处,声音都会低八度。 天阙处的成立一开始和新皇家养的那群算命师之间的关系可谓是千丝万缕,就连最开始,它都是打着炼丹房的名义成立的。但后来,尤其是前两年,两家似乎是闹掰了,天阙处一家独大,那些算命的人背着灰扑扑的小布包,基本都溜光了。 所以,就算这个张梓淇的师叔肯帮忙,他说话估计还不如天阙处里的张梓淇说话管用。 张梓淇点了点头,“抱歉,鄙人就是那个最惹人嫌的组织里出来的。” 宋景按了按眉心,头有些疼。 “那……天阙处的许壬,你熟吗?”林然端着杯子,突然发了声。 宋景一怔,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同样满脸不可思议的还有从刚刚起就坐在一旁不说话的苏远,苏远这人记性向来不错,他记得这个许壬,似乎是张梓淇的师兄。 苏远的思绪一瞬间飘远了些,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晚上,他不小心撞见的那一幕,张梓淇和许壬之间,那令人无法忽视的口水交缠的声音和暧昧的呼吸…… 张梓淇一怔,当年在天阙处的许壬他挺熟的,但后来的许壬……他不敢说。 “在天阙处的同窗,算辈分的话是我的师兄。”张梓淇只好这样回答。 苏远手中的茶杯小幅度地晃了晃。 张梓淇想着和许壬在天阙处的最后一次碰面,装神弄鬼的许壬和装疯卖傻的老头,前者令他烦躁后者令他心疼,总之都不是什么好情绪,张梓淇不太愿意去想。 还好林然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方诚那里向皇帝讨过一个愿望,现在依旧是有效的。”张梓淇解释。 “代价呢?这一个愿望,他为什么会给你?”宋景握住林然的手,代他问出了声。 “就是我们道士间的那种裙带关系什么的嘛,师叔想让我传了他的衣钵,肥水不流外人田什么的嘛,我这人呢,又不太爱干活,所以他就用这点来诱惑我来着。”张梓淇轻轻巧巧就这么将这件事情拍板了。 宋景和林然二人相依着回到了家,林然最近受到的打击颇多,再不是那时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小少爷形象,他瘦了很多,背影看起来轻飘飘的,如果不是有旁边的宋景半搂着,他好像就会这么轻飘飘的从原地飘走。 说起来,张梓淇看着自己手上军旅生活留下的老茧,他自己也不是那时那个什么都不在意的江湖骗子了啊。 苏远坐在他对面,神色淡淡的,看起来还是初遇时的那副模样。 张梓淇那颗沧桑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说起来,连他自己都不懂,为什么与苏远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就能那么死皮赖脸的黏上去,还非黏进了他家不可。他跟着何萱一起来姑苏本来的打算只是纯粹混日子的,这个任务和他没什么关系,但现在张梓淇无比庆幸当初那个厚脸皮的江湖骗子,庆幸他黏住了苏远。 张梓淇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狗胆,他突然伸出了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苏远的手上。 苏远一怔,小幅度地尝试性动了一下,脸上满是茫然,却没有抗拒。 这样的反应无疑是助长了张梓淇的那点狗胆,他又伸出了一只手,将苏远的手紧紧握住,两人双手交叠在桌子上。原来苏远的手不像他的脸看起来的那么冷冰冰的,那么干燥修长又温暖。 “苏远。”张梓淇清了清嗓子,颇有些艰难地开了声,“我本来那个愿望是打算帮你准备的,本来是打算让你可以自由。但现在,我只能保证我每天都第一时间回家,赖在这里陪你,然后像今天一样偷偷摸摸地溜出去……” “对不起,我好像只能给你一个偷偷摸摸的自由了。” 张梓淇感觉自己现在脸已经红成了个大灯笼,还好苏远看不见。他屏住呼吸,生怕苏远突然就回给他一个不好,别自作多情了,哪凉快哪一边呆着去。 苏远愣了片刻,而后把手从张梓淇手中抽了出来,回握住他的手,轻轻笑出了声,苏远笑着道,“怎么,张大人要将我当娈童养?” 这实在不像会从苏远口中说出来的话,所以张梓淇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眨巴眨巴眼睛,刚刚热度下去了点的脸又红了。 张梓淇感觉自己头上已经要开始冒热气了,他眼睛晕乎乎的,时间好像都被拉长了,耳边只有炉子里劈里啪啦燃烧着的炭火声。 他好半会才回过神来,手心里满是汗,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汗涔涔的。 张梓淇猛地抬头,眼角余光这才捕捉到苏远耳边的那抹嫣红。 张梓淇也不知道是谁借给自己的狗胆,他凑上前,轻轻叼住了苏远的耳垂,然后再在苏远那嫣红的耳尖上,亲了一口。 苏远心中那点小火星,从此燎了原。 作者有话要说: 断臂作者身残志坚,不忘更新,祝大家剁手快乐鸭(●'?'●)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苏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双手是怎么攀上张梓淇那劲瘦的腰肢,双唇是怎么找到他那柔软又发烫的唇舌,两个人鼻尖相抵,发丝交缠在一起,湿热的呼吸渐渐黏稠升温…… 夜幕低垂,张梓淇感觉自己的耳边好像有烟花炸开,他稍稍用了点力,推开苏远的手,两人之间隔开了点距离,烛火摇曳,有点暗,刚刚好够张梓淇在心里细细描摹苏远此刻的脸。 苏远头发有点散乱,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外衣,外衣被张梓淇扯开了些,露出了白色的里衣。如墨的发丝凌乱的铺在衣服上,高挺的鼻尖和嘴唇都泛着红色,烛火那昏黄的光线柔和了他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使他看起来温软又无害。 张梓淇的视线不自觉地就向苏远那水润的嘴唇上停留,那嘴唇那么柔软,温暖…… 色真是刮骨钢刀啊。张梓淇颇有点狼狈地收回视线。 苏远没说话,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他们两个之间,似乎从来都不需要什么誓言之类的东西,张梓淇感觉自己和苏远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晕乎乎的,他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不知该从哪里下脚,两人之间就这么过渡成为了现在这种相拥而眠的状态。 并且两人还都不觉得哪里有什么奇怪,非要说起来的话,大概是苏远太过于包容的缘故吧,无论张梓淇多么无理取闹的要求,他都会全盘答应,所以张梓淇干脆也心安理得也接受了这份好意,安心躺在棉花里,哪也不去了。 张梓淇翻了个身,小心翼翼地将苏远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放进暖烘烘的被子里,这样做他由嫌不够,苏远的手不管怎么说都太凉了一些,于是张梓淇又握住了苏远那只冰凉的手,期待能用自己的体温将苏远的手捂热些。 张梓淇感觉自己现在美得冒泡,这个人好得自己简直想把整个世界都放在他眼前,还嫌不够。 方诚和张梓淇的约定是等他老人家驾鹤西去了,张梓淇再来顶他的班,所以现在的张梓淇闲得慌,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与苏远腻歪在一起。 两人之间的相处乍一看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依旧是苏远待在一旁画画写字,张梓淇凑到他跟前不停说话讨嫌,非要说哪里有什么改变的话大约就是现在的张梓淇讨嫌讨得更肆无忌惮了点吧。 深冬的某个下午,无风无云太阳挺大,张梓淇裹了件厚厚的貂皮袍子,裹出了一身的薄汗。苏远搬了条椅子躺外面晒太阳,张梓淇也学着他给自己搬了条椅子,两人并排躺着,鹦鹉难得乖乖待在笼子里。苏远窝在椅子里,好看的眉眼舒展开来,有股懒洋洋的慵懒感。 张梓淇偏过头盯着苏远,毕竟这副样子的苏远可不常见,他得用眼睛好好看个够然后保存下来。 “呐,苏远,这个春节该怎么过呢?”张梓淇盯着人家看了半天还嫌不够,又伸长了手去拉苏远的手,他把苏远的手握在手里,细细地抚摸着他手掌的每一寸角落,尤其是那修长的指节,指腹很软,握笔的地方有一层薄薄的茧。 苏远手被他拿在手里,拿不出指头数日子,只好在心底算了一下,才意识到还十三天,就是除夕了,又过去了一年,自己也在汴京待了整整一年了。 来年? 苏远无意识地握紧了张梓淇的手,来年他有些不敢想。 张梓淇不明所以,但得寸进尺这路数他比较熟,于是他举起苏远的手,放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苏远通过这几天的接触,自觉已经基本看透了张梓淇的套路,但经此一役,他缩回自己被烫伤的手,有点好奇自己到底是招惹了一个怎样的流氓。 想着想着苏远不禁笑出了声来,感觉此生已经无憾了。 张梓淇跟不上苏远的心路历程,但这不妨碍他跟着苏远傻笑,总之苏远开心他就挺开心的。 两人躺在椅子里,手牵着手,暖烘烘的太阳打在身上,像是只毛茸茸的猫咪带着热乎乎的体温往身上钻,又像是有片羽毛在心头挠啊挠,张梓淇定力不足,敌不过那片轻轻的羽毛,于是干脆遵循本心,翻过身找到苏远的侧脸亲了一口,又爬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下次在外面换张椅子——双人的那种。 张梓淇在心底暗暗想着。 小年的那天,张梓淇再怎么不想出门也必须得出去置办年货了。去年两人是在姑苏过的春节,姑苏年味没有汴京这么浓,那会两人身边还有个心怀鬼胎的许壬,总之过的是一个不怎么舒服的春节。 现今这个春节,张梓淇想好好过。 所以他撸起袖子,自信满满地将苏远拖到了汴京最大的杂货一条街顺天街,打算置办年货——结果他就被这条街里人山人海鸡飞狗跳的大场面给震惊了。 街是东西走向的,街入口前是条四通八达的路口,街道门口竖着个大牌坊。高高的牌匾上顺天街三个鎏金大字看起来气势非凡,柱子被漆成了黑色,同青灰色的瓦片相得益彰。 张梓淇拉着苏远的手,呆呆地怔在了街口,街内那一条宽宽的路面上此刻只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盛景,张梓淇本来就脆弱的耳朵在此刻又开始罢工了,一瞬间这个熙熙攘攘的集市就这么失了声。 苏远忍不住皱了眉,这个地方嘈杂,拥挤又陌生,实在是让他很没有安全感,但张梓淇兴致勃勃,他不愿扫了他的好兴致。 两人站在街门口,相顾无言良久,做足了心理建设后,张梓淇深吸了一口气,拉着苏远的手就冲进了那人海。 两人最先冲进了鞭炮爆竹专区,打算买点爆竹香烛对联之类的必须品。然而显然汴京城里和他们怀着同一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张梓淇盯着那被挤得密不透风的店,爆竹烟花摆地上左右各堆了两列,对联香烛摆在货架上,由于太过拥挤,不少对联被人丢在了地上或随手一扔,看起来皱巴巴的有点可怜。 由于东西摆的有高有低错落有致,又因为众人需要购买的东西各不相同,所以现在店里有人踮着脚为了够货架最上一层的香烛,也有人撅着屁股弯腰探查自己该挑哪箱烟花,至于店里的伙计,早就挥挥手蹲结账处表明他们只负责收钱的态度了,根本不打算同这群顾客瞎掺和。 张梓淇用眼神扫视一圈,粗略估计了一下自己这一圈下来需要从三个大汉的咯吱窝下钻过,还得小心避开两位夫人撅起来的屁股,最后还得越过十几个人头,前往柜台结账——这是场硬战。 于是张梓淇拉了拉苏远的手,对他说,“我进去买东西,你一个人站门口等我一会好不好?” 张梓淇这时的世界是一个失了声的世界,于是他仔细的盯着苏远的嘴角,努力想把苏远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看清楚来,但苏远什么都没说,他点了点头,任由张梓淇将他牵到了店门口人流相对少了点的那一侧。 张梓淇见苏远一个大高个笔直地站在那里,苏远看起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偏偏脸上裹在眼前的白色布条分外刺眼。 他突然就觉得难过了起来——前几天他让苏远摘下了这块布条,细细端详过他眼睛上狰狞的伤口,苏远的瞎,分明就是被人用尖锐物品将眼皮和眼球一起戳瞎的。 张梓淇一遍抱着他的深深的情愫在心底发酵,一边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人海人山的小店中,虽然他来时规划好了路线,但他显然忽略了其中的人群时时刻刻都在变动,人们不停地运动着,里面显然是一个复杂的不断进行着动态运动的难以预料的系统,同八卦里的变换有着某种程度的异曲同工之妙。 张梓淇被人群推到了烟花专区,他感觉自己好像是那被拍在岸边的潮汐,自己全然做不了主,只好随波逐流。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也。”张梓淇苦中作乐,开始背起了《周易》来。 张梓淇被推着到了香烛专区,他仗着自己个子高,在被人流带到下一个地方时眼疾手快地拿走了货架上的红烛以及不知被那个人带过来的无辜小对联两幅。接着他又被带到了爆竹区,爆竹多堆在地上,便于伸手拿的已经差不多被拿完了,张梓淇灵活的像条鱼,溜到了排队付账的末尾——柜台处正好放了几副鞭炮,估计是别人临时决定不要的,正好便利了他张小爷。 张小爷排着队,颇有几分得意,这里面看似不停地在推搡变动,但实则小店只有这么点大,变数实际上十分有限,也很好找到冲破口,他兴冲冲地结账出门,看背影颇有点像只志得意满的大公鸡。不过大公鸡的确是挺开心的,自从后来他不再跟着老头学习算命后,算术就没有了什么精进,直到如今还是在吃当初的老本,虽然这次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排队买东西,可他感觉自己于算术上那些不好琢磨的东西,似乎又多了一些理解。 张梓淇感觉自己一开心就想找苏远瞎嘚瑟,想让他也多乐一乐,于是他提着刚刚得到的战果去找苏远。 苏远乖乖地站在老地方,只是身边还多了个人,看起来颇有几分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o(* ̄▽ ̄*)ブ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夏老板平生最爱干的事就是开各种店,这块地繁华,他就在这里开了个附庸风雅的文房四宝店,看起来是个文房四宝店,实际上则是各种图书的大批发市场。 由于夏老板是个为了钱不太要命的狠人,所以他这里要怎样的春宫就有怎样的春宫,朝廷里明令禁止的禁本他这里也出售,而且书都新的很,不知道是哪个小作坊里偷偷印刷出来的。 群众们激动,欢呼,热泪盈眶,捧着夏老板家泛着油墨味的书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喜悦 。而夏老板的名声也渐渐打了出去,尤其夏老板这里禁书多,每次去买书的人都怀揣着一种“这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来买书了”的复杂感情,因此他们在金钱上毫不吝啬,毕竟这很可能就是绝版,说不定哪天就会被炒上天价。然而绝版到目前,夏老板仍屹立不倒。 所以夏老板和张梓淇说他来汴京做生意这句话,委实不是骗人的。 大约夏老板长着一张不怀好意的骗子脸,又大约是张梓淇自己以己度人,觉得全天下都惦记着苏远,因此他看夏老板横竖都不太顺眼。 夏老板只是照例出来巡逻他那气派的产业,却没想到能在这么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碰到许久未见的苏远——自从张梓淇回来后,夏老板和苏远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他本来的打算是等张梓淇出门,自己再翻墙溜进来找苏远,这种莫名刺激的偷情一般的感觉令恶趣味的夏老板莫名有点兴奋。 于是兴奋的夏老板跑到苏远的小院子旁一连蹲了三天的墙角,愣是没能等到张梓淇出门一步。 两人逋一照面,相看两不顺眼。 苏远淡定地将两人分别介绍了一下,夏老板想着自己蹲的那三天墙角,面上笑得温和,招呼着请两人在附近他开的店里吃饭,心里暗暗打算着要往张梓淇的那份饭里加朝天椒。 张梓淇感觉这人必然是不怀好意,然而他毕竟是苏远的鼻子,张梓淇和夏青玉两人仗着苏远看不见,互相用眼风剐了对方千万下,夏青玉翻着白眼,张梓淇仰起鼻子,两人蠢得苏远不想与他们站一块,尤其他现在不愿让张梓淇与夏青玉过多接触。 毕竟张梓淇看起来不声不响,心里很多时候明镜似的。 我啥都知道但我就是不说——这估计是他们这群算命师的通病。苏远思绪一飘,飘回了他刚来汴京的那会,他跟着张梓淇参加陈家主的婚礼,见到了那个装疯卖傻的老头。 老头对他说,“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有你的选择权,但所谓选择,不过是两权相害取其轻【注】,有时候你以为是你自己所做出的决定,时过境迁后细细想来,那不过是命运早已埋下的陷阱罢了。” “到底是你想选择,还是所谓命运,逼得你不得不去做出选择?” 那时的苏远是怎么回答的呢? 苏远想了想,那会的他答道:“反正我这一生,一直都是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哪里来的选择权?” 苏远看不见的是,听他说完这话的老头眯起了眼,笑得像只狐狸。 张梓淇和夏青玉两人的眼刀大战打得激烈,一时间谁都没有注意到苏远的出神,还是苏远自己将自己从往事中剥离,一把拉过了张梓淇的手,然后对夏老板说,“我们还有事情,就不叨扰你了,多谢款待。” 夏老板的眼神从两人重叠的双手上扫过,嘴角勾起了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他点点头,道,“那真是太遗憾了,下次请千万要赏脸啊。” 苏远点点头,帮着张梓淇拎他买的那一堆七零八碎的玩意,置办年货很多时候对于张梓淇或是苏远来说都是麻烦,是一个听着就会头疼的词,但奇迹般的,两个人一起,居然连干起这种琐碎的事情都会感到幸福,干得尽心尽力,有滋有味。 张梓淇和苏远回家的时候手上都已经满满当当了,两人满载而归。这天天气很不错,太阳似乎也比平时在天上待的时间要长了些,两人踩着满地落日的余晖,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张梓淇往苏远身边凑了凑,见两人影子也交叠在了一起,他的心像是要融在这片橘黄的世界里了。 苏远似有所感,嘴角弯弯,刻意放慢了点步调,两个人就这么拖着步子,手中拎着购置了一整天才大致准备齐全的年货,安安静静地并肩走向两人的家。 回到家张梓淇自告奋勇进入厨房打算展示他在军队里习来的烧火技术,没想到在厨房还邂逅了一份小惊喜——王大妈在厨房里给他们留了锅香喷喷的小鸡炖蘑菇。鸡汤熬出了乳白色的汤汁,极鲜嫩,王大妈加的蘑菇不是常见的香菇,而是她家乡的特产,一种名为鸡枞的菌,味道鲜美又养生。 张梓淇小心翼翼地掀开炖鸡汤的砂锅盖,香气一瞬间就溢满了整个厨房,小火慢慢地炖,汤隔好一会才不紧不慢的吐一个泡泡,然后炸开,苏远随着张梓淇进了厨房,被香得垂涎三尺,王大妈家的鸡枞,他吃过一遍后,便念念不忘了。 张梓淇见苏远那仿佛置身于美食之国的幸福表情,勾起嘴角,找了双筷子,夹块鸡肉,递到苏远嘴边,“可否赏脸试个毒先?” 苏远乖乖叼起肉,肉已经熟了,极鲜嫩,一口咬下去肉里吸收的那些汤汁喷在嘴里,汤汁味道有点淡,因为王大妈尽力保持着菜本身的鲜味,调料加的极少。但肉却是嫩滑弹软,让人唇齿留香。 因为有了王大妈特地送来的这道分量十足的硬菜,苏远张梓淇两人的小年夜伙食变得轻松了许多,由于张小爷在军营炊事班里混了许久至今仍只会烧火,所以晚饭只得由苏远来掌勺,张梓淇负责烧火以及……瞎指挥。 “多加盐,苏远你的盐放少啦。” “油,油应该少加些。” “拿勺子的姿势不对,没有气势。” …… 苏远能对张梓淇无条件地宽容,但这个人实在是话多的连院子外的蠢鹦鹉都看不下去了,鹦鹉不知怎么溜进了厨房,对着炉灶旁的张梓淇特别高冷地扔下两个字——傻子。 说完鹦鹉殿下扑棱着翅膀就飞远了。 张梓淇气成了个瓢,追又追不上这个长了翅膀的,只好转移怒火,恃宠而骄,开始炮轰苏远,“苏远我不在家这些天里你都教它说了些什么?你不会对着鹦鹉来骂我了吧?” 他狐疑地盯着苏远,心尖有点发烫。 不过这次确是张梓淇自作多情了,苏远并没有倾诉情结,所以这话其实是经常来串门的夏老板教的,夏老板和蠢鹦鹉自打某天围墙上的惊险相逢后,就开始了一段跨物种的结仇之旅。鹦鹉是跟着他学会的这词。 苏远没能懂张梓淇那颗纤细的少年心,只是摇了摇头,“它动不动就往外头跑,不知是哪里学来的。” 张梓淇于是不说话了,闷声烧火。没了他的瞎指挥,苏远的做饭效率得到了极大提高,没一会,一顿丰盛的晚饭在摇曳的烛光中开始了。 苏远炒了一盘青翠欲滴的小青菜,肉末茄子,上面勾了芡,泛着晶莹的色泽,还有一道白菜炖肉片,加上张梓淇在店里买的烤鸭以及王大妈的小鸡炖蘑菇,苏远数了数,感觉这一顿实在是丰盛得有些过头了。 然而张梓淇很开心,还帮苏远倒了酒,说,“等到除夕那天晚上,我们再加上道牛肉。” 两人喝着小酒,汴京的酒入口绵软,回味无穷,喝的是这个韵味,并不怎么醉人。然而酒不醉人人自醉,两人夹着菜,慢吞吞地品着酒,张梓淇居然感觉自己有热气上了头,他半眯起眼看着苏远,烛火摇曳,门关着,里面烧了炭,烤的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苏远把厚衣服给脱了,只穿了件白色里衣,外面披了件袍子。他夹了块青菜放进嘴里满满的嚼着,低着头,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张梓淇觉得自己的脸只会比苏远的更红,因为他盯着苏远里面那件薄薄的里衣,苏远穿着有些大了,看起来很好扯开的样子。 于是他开始拉着苏远又一茬没一茬的开始东拉西扯,扯一句喝一口,苏远随着他,两个人唠起嗑来没头没脑,颇有点想一出是一出,但两人想法能对接的上,那便是另一层的乐趣了。 边说边喝,最后居然连在酒馆里千杯不倒的苏远都醉倒了。 至于惦记着扯人衣服的张梓淇,似乎只能在梦中继续他的宏伟大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句话出自章太炎先生的《答某书》,用在这篇已古代为背景的文其实不太合适,但蠢作者想着是架空小说,所以搬来用了。 以及,烧炭,关门,醉酒,主角两人一氧化碳中毒而亡,本书完。(。・∀・)ノ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小年一过,空气里似乎处处都飘着年味了,处处张灯结彩,欢天喜地,尤其今年的大洛还打了场漂亮的翻身仗,更有甚者放话道——收复失地指日可待了。 收复失地的梦大洛人民不太敢做,毕竟多年来都是这么委曲求全地凑合着,他们只求战火不要蔓延到中原腹地来,不过倘若能打胜仗,那自然是美事一桩。总之,这是一个非常和睦的,全国男女老少,上至皇宫贵胄下至三教九流,都感到舒心的一年。 张梓淇更是感觉美得很,毕竟,在这一年里,他做成功了不少以前梦里都不太敢想的事情,最后在年末回家的时候上天居然还给了他一份大惊喜——苏远居然愿意同他在一起,他不是一个人的单相思。 张梓淇一连许多天都过得晕晕乎乎的,就像一个倒霉了很久的人,难得被上天善待一次,小心翼翼,视若珍宝,还总担心着这会不会是黄粱一梦。 好在他爱的人是苏远。 苏远的爱意非常纯粹,像涓涓细流,不热烈,却无时无刻都能让你感受到它在流动。 舒适的日子总是眨个眼,如同微微的梨花香化入春风中,还没嗅个真切就没了。 张梓淇赖床足足赖到了辰时,外面飘了点小雪,院子里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雪覆在光秃秃的枝桠上,覆在苏远经常落座的石质棋盘上,覆在院子里那条有些荒芜的小道上……小雪洋洋洒洒,懒洋洋地从天上缓缓飘落,落下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张梓淇站在门口,对着这么美的景色呆了片刻,回过神来开始找寻苏远的身影。苏远比他早起了足足一个时辰,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下来,然后帮张梓淇盖好被子,推开门的时候更加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把另一个人给吵醒了。 张梓淇眯着眼,想起苏远那小心翼翼的背影,心里像是也下了场小雪,松松软软的,然后这点雪在见到苏远的那一刻都化掉了,冰雪消融,春风习习,张梓淇斜靠在门边,苏远踩着雪一路向他走来。 张梓淇没型没款地靠在门上,双手抱着胸,懒洋洋地对着苏远吹了个口哨。 那哨声像是用初春新发的柳叶吹出来的。 苏远的腿刚抬起来打算走上台阶,左脚抬了起来,听见这声口哨,他抬起来头,对着张梓淇勾起了嘴角。 他一笑,好似万物都复苏了。张梓淇心想,这人犯规,意图用美色诱惑自己。于是张梓淇伸出手将苏远轻轻一拉,然后借力,整个人直接软趴趴地倒在了苏远的身上。 苏远后退一步,伸出手将他扶稳,然后收进怀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问,“怎么了?” “美色当前,张某人自认定力不佳,一见美人,便只想与之温存,片刻都不忍与之分离。” 张梓淇的爪子不老实的攀上了苏远的脖颈,但这人为了风度不要温度,穿得太少,又在门外站了好一会,一双手像是两块冷冰冰的雪,贴在苏远的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冻成这样还不忘撩人,苏远又无奈又好笑,实在是没了与这位抗冻勇士温存的心思,将他强硬地押回床上把他裹成了个粽子才允许他再次出门。 张梓淇打量了一下自己目前这副粽子一般的尊容,叹了口气,问,“今天得贴春联了吧。” 苏远点点头,说,“我煮了粥,你先吃完再说。” 早餐的粥是皮蛋瘦肉粥,皮蛋和瘦肉都切得细细碎碎的,粥熬得恰到好处,非常适合祭五脏庙,张梓淇正好也饿了,呼啦啦一碗粥很快便下了肚,胃里有了东西,心也随着沉甸甸地跳回了胸膛。 张梓淇觉得自己能再有力气将苏远撩个百十来遍。 两人忙活了好一会,将这个偏僻巷子里的小院子理的像模像样,很有几分喜庆了,然后两人才开始吃午饭,因为晚上才是除夕,是重头菜,所以中午两个大男人随意吃了点饭,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一下午的忙活之旅了。 两人分配任务,苏远留守家中做饭,张梓淇去街上买一些高难度的菜来撑场子,务必使两人的除夕晚餐吃得满足,舒适。 张梓淇左手拎着苏远爱的牛肉,右手拿着上次经两人一致鉴定过认为美味的烤鸭,烤鸭上还叠了碗东坡肉,虽然明知两个男人吃不完这么多,但张梓淇还是忍不住多买些,再多买些——这是他和苏远第一次两个人一起过的春节,而以后,他们还会一起度过很多个这样子的春节。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注】 张梓淇现在心里满满的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美得他直冒泡。于是他拎着东西,加快了步伐,向两人的家奔去。 今天的雪有些任性,一直下下停停的,张梓淇这人又惯常丢三落四,坚决不会记着带伞,苏远手里握着把油纸伞,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门去找张梓淇。 没想到天公作美,张梓淇出门的这段时间那一直断断续续的雪停了,虽然没出太阳,但天光亮了很多,哪里看起来都通透多了,苏远算不准张梓淇什么时候回来,把菜切好码在案板上,干脆坐在屋子里打算等张梓淇回来再开始炒,免得一会凉了。 张梓淇踩着蓬松的雪回到了家,他走大门而进,见门楣和两侧那喜气洋洋,崭新的对联,不由自主地对着门先露出了一个傻气十足的笑容,张梓淇回过神,赶忙将那咧到后脑勺的笑容给收回来,可脸上那股兴奋的傻气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这是我和苏远的家。 张梓淇这样想着,进了门,见苏远一人站在院子里抓了把食喂鹦鹉,脸上的表情又无法管理了,笑容怎么收都收不拢。苏远耳朵灵,很早便听见了他推开门的声音,听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踩在雪上发出的细微声响,苏远脸上不禁有点发烫,那细微的脚步声像踩在他的心上似的,一步一步,执着地向他靠近。 张梓淇走到了苏远的身前,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像是呆滞了一般。 最后还是吃饱喝足的鹦鹉殿下扑棱着翅膀的响声惊醒了两人,只可惜这鹦鹉买来似乎就是和张梓淇八字不合的,它挥一挥翅膀,正好抖落了覆在枝桠上的细雪,两人猝不及防,都被从天而降的雪浇了一脸。 得,自己买回来的鹦鹉,再怎么样都得忍着。 张梓淇看着苏远满头的白雪,就连眉毛和睫毛上都挂着雪,脸上的雪很快就融了,淌在脸上像是小水珠一般,但须发上的雪就没干得这么快了,乍一看苏远像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 白头偕老,今天张梓淇刚放在心里想了想,现在老天就让他见了一下苏远白发的样子,张梓淇心跳如擂鼓,他听见自己用故作镇定的声音说,“苏远,你说我们白头偕老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副模样?” 苏远脸上的血色一瞬间散尽了,还好有层冰冷的雪水覆在上面,看起来才不明显,苏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自己那振荡起伏的心绪给平定下来,他不动声色,心里却好似吞了块寒冰,压得他整个人冰冷又麻木。 苏远感觉自己现在说话都带着冰渣子,冻得他嘴都疼了,他说,“想那么远还不如来厨房帮我打下手,菜还没开始炒呢。” 虽然张梓淇只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但这也足够他乐呵了,于是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屁颠颠地跟着苏远进了厨房。 那透亮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暗了下去,雪又开始飘了下来,下得比上午的时候还大些,够得上是鹅毛大雪了。 苏远与张梓淇酒过三巡,用炭火炖着的牛肉火锅是今晚的灵魂主菜,两人吃的很满足,张梓淇还记得自己上次那错失的扒衣服的机会,所以今天拿出了十二分的小心,坚决不让自己喝醉,倒是苏远,不声不响,却喝了不少酒。 外面的雪下得纷纷扬扬,温度降得很低很冷了,里面烧了炭,桌子上摆着丰盛的晚餐,非常温暖,暖得人骨头先酥了半边,张梓淇见苏远又往自己杯子里添了一口酒,觉得自己不能忍了,于是他凑到苏远脸前,猝不及防地贴上苏远柔暖又发烫的嘴唇,舌头灵活地撬开了苏远的牙关,两人平分了这口酒。 张梓淇离开的苏远的唇,吞下他抢来的这半口酒,然后凑到苏远的耳朵旁磨了磨苏远的耳尖,轻声道,“这是我此生喝过最好喝的酒了。” 苏远一怔,张梓淇见他不反抗,愈发得寸进尺,这回他上爪子,终于将苏远的衣服扯开了,苏远的肩膀很白嫩嫩的,像藕一样,张梓淇感觉自己呼吸有点重,他遵循本能,没轻没重地就上嘴亲了上去。 苏远的呼吸也开始滚烫了起来,他搂住张梓淇的腰,低着头亲他的脖颈。 两个人像是两团火,相撞在一起只会愈演愈烈,苏远抱着张梓淇进了房间,两人身上的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交错在一起,两个人身上温度高得吓人,汗涔涔的搂在一起,不知是谁离席的时候打翻了酒坛子,醇厚的酒香像是把空气都引燃了。 耳鬓厮磨,温香软玉,所有的成语都形容不出此刻的美好。 天光蒙蒙亮,苏远有点太兴奋了,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他搂着还在睡梦中的张梓淇,低下头在他的眉心处亲了一口,脸上的表情是近乎虔诚的。 苏远亲完这一下,那颗一直以来无处安放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他将张梓淇往自己的怀中带了带,觉得此生都圆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摘自诗经大家都知道的hhhh 蠢作者第一次写肉,非常忐忑,写得不香还请多多见谅o(*////▽////*)q 【人生写文开车成就达成= ̄ω ̄=】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苏远直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才昏昏睡了过去,冬天的早上总是非常安静,外面下了一晚上的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在地上积起了还算可观的厚度。有了这样一层雪铺在外面,这个偏僻巷子里便显得更加安静了,有了点遗世独立的味道。 苏远不单是睡着了,还颇为难得地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才十三四岁的样子,那会的北洛才刚亡了四五年,国内人心惶惶,就怕哪天在睡梦中城就破了,苏远似乎是那年刚到了姑苏,随着苏柒柳晟卿一起来的,他本来以为姑苏只是一个落脚点,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自己会在姑苏待那么久,久得自己都认为自己一直是姑苏城里那个卖不出画的穷酸画家。 烟花三月下扬州,苏远二月的时候到了扬州,在扬州待了两天,一路南下,在初春三月到了姑苏。 姑苏是个没被战火波及的好地方,空气里处处飘着初春的那股生机盎然的劲,以及不知名的花果香味。 苏远几乎是刚踏上这片土地,就被这里吸引住了,那是一种非常玄的感觉,他自己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也说不太清,不过他们最终之所以会留在这里,皆因为这里是苏柒的老家。 三人刚到姑苏,柳晟卿经常忙得脚不着地,留苏远和苏柒两人一起看家。天气好的时候苏柒经常拉着苏远在姑苏街上逛,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春风拂面,柔柔的,临街小姑娘叫卖的声音,软软的。苏远跟着学,一开始学不来,后来不知怎么学会了之后现在竟是想改都有点改不了了。 春天的姑苏阳光少,经常一两个月都是绵绵的细雨,雨丝如牛毛一般,打在身上也没什么大的感觉,就是哪里都是湿湿的,家里很容易就会有一股子霉味,非常难闻。 柳晟卿看着下雨天就心烦意乱,因为苏柒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一到雨天就受罪,偏偏姑苏的雨季又有不少时日,搞得柳晟卿心情总是很糟糕。 苏柒那个受罪的本人倒经常是笑嘻嘻的,说话的腔调也总是带着股满不在乎的态度,弄得小时候的苏远老觉得柳晟卿小题大做,苏柒本人还没喊疼呢,他就先把脸色摆起来了。 印象中那时应该是接连下了两个星期的雨,就连床上改着的被子感觉都是湿漉漉的。柳晟卿将炭火烧了起来,三个人窝在靠窗的炕上——这炕是柳晟卿特地请人做的,姑苏这边没人用。 苏柒一开始觉得麻烦,因为他作为正宗姑苏人表示姑苏绝对用不着炕,但他耐不住柳晟卿的折腾。如今下雨天窝在炕上苏柒捧了杯热茶,满脸无辜地盯着柳晟卿,开始了自己的死不认账之旅。 柳晟卿被他盯得没了脾气,苏远靠在苏柒的身边,闭着眼静静听细雨飘落的声音,听屋檐上雨滴淅淅沥沥落下的声音,听院子里青蛙不甘寂寞呱呱叫的声音,听着听着他几乎就要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苏柒用他那一贯懒洋洋的声音说,“你看这细雨,是不是将天和地都缠绵在了一起?” 张梓淇是被自己饿醒的,半梦半醒间,他先是抱着苏远蹭了个够,才睁开眼,正好对上了苏远那张熟睡的脸,张梓淇愣了一秒,赶紧松开手,生怕把苏远给吵醒了。 今早的苏远睡得意外的沉,难得地给了张梓淇一个细细描摹他的机会,苏远睡着的时候眉眼都舒展了开来,他长相本就俊美,睡着时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一只蝴蝶微微扇动翅膀,鼻梁很高,白皙的皮肤上趴着一道可怖的伤口,张梓淇的目光在伤口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继续往下滑,顺着线条优美的鼻梁走向嘴唇,苏远的嘴唇有点薄,唇色也很淡,只有凑上去才能感受到那份灼人的温度。 张梓淇用眼神将苏远彻底舔了一遍,苏远还是那副睡得很熟的模样,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本来还算舒展的眉头高高皱了起来,看着张梓淇简直忍不住想动手将苏远的眉头给压平来。 苏远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平常不做梦的,偶然做起梦来居然这么伤筋动骨,这梦一个紧接着一个,他被强行拖入回忆的深渊,一幕幕往事如倒带一般在梦中再次上演。 梦里的他又长大了一些,脸绷得紧紧的,没什么表情,苏柒嫌他这副样子太难看,动手拉过他的脸像揉面团一般随意揉捏。 苏远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是这样,反正他的梦里,无论什么都是灰蒙蒙的,苏柒的脸也是灰蒙蒙的,哪里都像是罩着一层厚厚的雾一般。直到苏柒的声音在梦中响起的那一刻,浓雾散去了,苏远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模糊的脸。 苏柒说,“苏远你还是个小孩子,要多笑一笑才可爱。” 苏远隔了近十年,哪怕是在梦中再次听到苏柒的声音,心里还是雀跃的,但十年前的苏远肯定不是这样想的,他眉头皱得老高,好半晌才回道,“不笑,笑起来和你一样傻乎乎的。” 苏远很多年没这样和人说过话了,他温和了很多年,在外人看起来一直都是一副温温吞吞很好欺负没什么脾气的模样,全身上下最有气势的只有那一张看着唬人的冰山脸。以至于苏远都忘了自己曾经是个说起话来嘴上不饶人的主了。 苏柒温和地笑了笑,显然并不在意苏远对他的形容,倒是无意间只听到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的柳晟卿不干了,他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站在苏远身前,居高临下地拍了苏远一下,不疼,苏远被他教训惯了,也不怎么在意。 柳晟卿无奈地使出杀手锏,“将《大学》默写一遍,然后谈一下由孔夫子的一直到现在程先生的儒学发展史。” 那时的苏远一个月写秃了好几只笔,因为他的教书先生,柳晟卿不知道突然抽了哪门子疯,从那天罚了他默《大学》开始,突然间将苏远的学习任务加重了好几倍,也不管苏远懂了没懂,填鸭似的,一股脑地往苏远脑子里塞。 苏远一天背书就够他累成一条狗了,而且曾经的他非常地拧巴,像是为了要和柳晟卿证明什么似的,这么多的学业不但没有击垮他,反而是激得他越学越疯,简直是不舍昼夜。这种状态的苏远自然是无法注意到两人大人之间那异样的沉默。 苏远三人窝在姑苏,正事不太干,于是每天闲得发慌的两个大人用脚趾头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教苏远学习。 柳晟卿是个杂家,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教一些,从孔孟之道到老庄之学,从魏晋风流到大唐韵味,这人虽然懂得多,但明显是属于剑走偏锋的那一类,不太按套路出牌,经常讲着讲着话题就奔着野史逸闻跑了。 苏远小小年纪,被灌了一耳朵宫中秘闻,香艳情史,他还没觉着怎样,倒是旁听的苏柒经常恼羞成怒,于是常常柳晟卿讲到一半,被苏柒轰走,然后苏柒开始教苏远画画。 可惜苏远没能出师,以至于画技平平,经常养不活自己。 苏远对着梦中苏柒那张模糊不清的脸道,“都怪你。” 瞎子苏远是在某个与易经斡旋的早晨后知后觉地觉察出家里实在是太安静了,他停下笔,细细听了听家中的动静。 苏柒窝在椅子里画画,假如苏远看得见的话,他会看到苏柒消瘦了许多的脸,与天气不太适宜的厚衣服,以及,坐在苏柒附近,什么事不做光盯着苏柒看的柳晟卿。 那会的苏柒已经是病入膏肓了,苏远在晚上追着柳晟卿问了好久,得到结果后却又忍不住怀疑是柳晟卿骗他。 可是柳晟卿从来不会拿苏柒的生命开玩笑。 苏柒拖着病体,陪他们俩人走过了姑苏最热的那个夏天,还没来得及进入故乡丰收的金秋时节……在某个雾蒙蒙的早晨,走得静悄悄的。 苏远想,似乎就是从那天起,那个叫做苏柒的人,慢慢将自己和柳晟卿都变成了他那般温吞模样。 柳晟卿陪了他两年,后来也是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走得悄无声息。 在外人看来,他英年早逝,甚为可惜。然而,苏远知道,对于他来说,死去远比活着幸福。 这之后,苏远开始了他独自一人的生活——不痛苦,除了偶尔会有点冷。 苏远在梦中将不怎么开心的往事回味了一遍,感觉自己的生活真的是乏善可陈,整个人也是一副棺材板的模样,他突然有点好奇张梓淇到底是多不长眼看上了自己的哪一点,他努力从那个冰冷的梦中走出来,发现自己醒在了一个暖烘烘的怀里。 那个暖烘烘的人,此刻正抱着苏远,在苏远的眼底下亲了一口,喃喃道,“真咸啊。” 苏远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瞎子也是会流泪的,他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梦到什么了,倒像是我昨晚欺负了你一般。”张梓淇虽用了玩笑的口吻,嘴里的关心却是做不得假的。 “自从我八岁的时候眼睛被人划瞎后,我就再也没哭过。我觉得我早就将泪流干了,而瞎子,是没有眼泪的。”苏远突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张梓淇连忙屏住了呼吸,此时的苏远,满脸都是迷茫,脸上还有着未干的泪痕,看得张小爷心脏紧紧一抽,再次确认了一遍昨晚的体位。 确认完后张梓淇猛地发现,这是苏远第一次主动谈自己的过去。 每个人大约都会有一段不怎么想和别人分享的过去,就像丞相府之于张梓淇,就像伤口那道疤之于苏远。 张梓淇心里虽然在第一时间涌起的是对于苏远这份信任的欣喜,但喜完了,心中的酸楚在一瞬间蔓延,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苏远。”张梓淇换了个姿势,两人都侧着身子,面对面。他伸出手搂住了苏远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绵长又温柔的吻,“你不愿想起来的事情,就别提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数数还能腻歪几章【顶锅盖跑o(* ̄▽ ̄*)o】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初七那天是个大好的晴天,太阳晒在身上有股舒适的暖意。 张梓淇早早出了门,和苏远交代了一个晚上买饭回家吃便匆匆走了,连他去哪都没提。张梓淇起来后苏远紧跟着也出了门,夏青玉蹲门外等了他好几天,急得就差冲进那个小院子里把苏远给直接绑了。 所以夏青玉见了苏远,好半天都没给他一个好脸色,说话都恨不得从鼻孔里吐出气来。 只可惜他这副拿腔作势的神态白给了苏远,苏远看不见,就算能看见估计也不太会在意。 夏青玉端了好半天,最后估计自己也觉着累得慌,自暴自弃地说,“苏远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们去大蒙?” 苏远想了想,答道,“三天后,我可以申请带一个人一起去吗?” 夏老板上上下下将苏远仔细打量了一遍,感觉不论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一个会耽于美色之人,只好合理猜想——那位张梓淇,怕不是给苏远下了什么迷魂药。 然而苏远开了这个口,他也没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只好道,“你随意。” 苏远和夏青玉规划了一下三天后的行走路线,夏老板特地帮苏远准备了一个假身份,让苏远请务必背出来,说了好半天,主要是夏老板说苏远听,说了老半天,将一切都交代得七七八八后,夏老板突然发现自己喉咙有点发痒,他不知道自己该和苏远说些什么。 或者说,以夏青玉这个人,用自己的私人身份和苏远交谈,他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倒是苏远淡淡开了口,“夏青玉你们这个组织看起来挺闲,为了找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找了这么久,为什么?我长这么大,就会画两幅画,水平还不怎么样。” “你们是打算请我去画画还是打算让我去当个吉祥物?” 夏青玉仔细想了想,诚恳地回答道,“不知道,上头的心思我也猜不透,换我的话,应该是请你去画画的,毕竟你不单单会画画,连刷漆也能一肩挑。” 张梓淇赶到皇宫的时候,他的倒霉师叔正好在那间破败小院子的某间凉飕飕的小屋里大口大口喘着气,看着非常痛苦,下一秒便要吹灯拔蜡的样子。但他眼睛里闪烁着的神采,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垂死之人,他好似所有精气神都靠着眼里的这么点神采吊着,即使整个人喘得像个坏掉的拉风箱,却还是凭着某种惊人的毅力强撑在人世间不肯离去。 张梓淇站在床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方诚那痛苦的样子,突然就升起了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他想,以后我的结局会不会也是这样? 方诚见他来了,眼里的神采更重了一些,连喘气声都小了许多,怎么看怎么像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张梓淇,把床拖开,底下有个间小密室,密室柜子里左数第三个柜子拉开,里面有本小本子,看完你就什么都知道了,记得,动作要快。”方诚这话说得一气呵成,一点都不像一个挣扎在鬼门关的人,他自己也显然是被自己的超常发挥给震慑到了,脸上的表情明显一愣,欣喜中又混合着难以置信等复杂情感。 然后他眼中那抹闪烁的光就这么黯淡了下去,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地永久告别了这个世界。 他撑到现在,不过是为了把那本本子给张梓淇罢了。 张梓淇按着怀里的那本书本子,感觉自己简直要被它的热度烫伤,他接替了师叔的职位后很快便出了宫,然而自家和宫里一样不安全,张梓淇自己也不确定到底会不会有那传说中第三只眼在监视着他俩,他不怎么敢轻举妄动。思来想去,张梓淇捧着那块烫手山芋在汴京街上转了大半天,最终决定去找林然宋景。 林家破败后小公子一举成为了全天下的笑柄,当然这种事情对于林然来说与失去父兄的痛苦相比自然是不足一提,但稀奇的是,纵然林然都这般身败名裂了,同他绑到一起的宋景不单没有被闲置,反而是愈发被重用了起来,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所以今天张梓淇的贸然拜访,只在家看到了一个林然。 林然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张梓淇不知道,他只是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出来林然瘦了很多,整个人已经无法撑起曾经的旧衣服,哪里都显得空荡荡的,见张梓淇来了,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美则美矣,就是看起来有点难以长久。 张梓淇同林然不太好解释太多,把想借个房间看一本秘密的书这种要求说得支支吾吾,还好林然天赋异禀,居然懂了他的意思,还颇为体贴地将他领到了绝对没人打扰的藏书室。 张梓淇对他再三道谢,林然笑着摆了摆手,让他自便,像是为了让张梓淇安心,他将张梓淇人带到藏书室后转身就去找自己的小侄子了。 皇帝最终也没能流放这个小孩子,一是因为张梓淇那里讨来的特权,二是因为林然的嫂子,她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千金,被强制接回娘家后,宁死不屈,表示死也要与自己的孩子死在一起,她的爹妈没办法,只好跑皇帝面前去求情,最后她作为寡妇,独自带着林棋,算是为林老将军留下最后的一点血脉。 一个女人,尤其之前还是个千金大小姐,独自一个带着个孩子是有多么的不容易,即使她娘家和林然时不时都会接济她一下,可日子还是过得手忙脚乱,磕磕巴巴。 但她愣是把这日子给啃了下来,开始学会了做饭,洗衣等一系列的家务事,闲暇时光还不忘教林棋读书。看着她,林然才深深懂了为母则刚四个字的重量。 林然发现自己最近喜欢上了找林棋这个小家伙,大约是因为他有着与哥哥过于相似的眉眼,又大约因为他是林家唯一的血脉的原因吧,他就是那两个人的延续,是哥哥是后代,只要这样想着,林然便觉得自己的心里又暖和了许多,又有了与全世界对抗的力量。 宋景怀里抱着一大摞的账本,年才刚刚过完,户部要计算收支,确定今年税率,本来事情就多,皇帝居然还好心给了他一个特殊任务,查旧账——还是前朝的。 宋景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地接了任务,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凉茶,但凉茶也浇不灭他心头的邪火了,他还是气,气得他甚至想跑到街上去找个人痛痛快快骂个街。 究其原因,估计是因为宋景接连在户部小房间连轴转了三天还没有回一躺家,家里还有个现在正需要他的人。宋景一边大口灌着凉茶,想把自己给冻清醒些,另一边奋笔疾书,敲算盘时愣是敲出了睥睨天下的气势。 宋景敲着敲着,算盘推不动了,喝下肚的那些凉茶也齐齐造了反,化成坚冰梗在肚子里,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浸透了。 他阖上账本,上面赫然写道——大洛圣武三年。 张梓淇看完了他师叔留下了的那本本子,本子的前半部分基本都是他个人关于道术的领悟之类的,于张梓淇还蛮有学习借鉴意义,至于后半部分,张梓淇缩了缩脖子,问林然借了生火工具,将那本书塞宋景家的炉灶里彻底烧掉了,张梓淇眼睁睁看着他化为一片一片的灰烬,木然地将手伸到了灶口想取点暖,差点被烫着了。 他告别了林然,整个人像是一瞬间失去了脊梁骨,就连背影看起来都是无精打采,像一条丧家之犬。张梓淇拖着最后一丝气力走回了家,走到家门口时才想起自己忘了买饭,那一瞬间他顿在了门口,感觉自己突然就没有力气再往回走也不知该怎么往前走了。 正好这时苏远推开了门,张梓淇傻傻地站在门口,低着头,闷闷地说了一句,“抱歉,我回来晚了,还没买饭,让你又急又饿。” 苏远——等了老半天,的确是又急又饿,以至于冲出门打算自己去大街上找人。但听张梓淇这副语气,苏远知道张梓淇八成是又碰上了什么焦灼的事情了,不过苏远的处事方式向来是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于是苏远只是拉起了张梓淇的手,凉得苏远不慎明显地皱了下眉,然后握紧了些,说道,“我下厨,配上王大妈特制酱料,不比外面的好吃?干嘛非得要去买?” 苏远钻进厨房,手脚麻利地煮了两碗面,上面还各铺着一个煎得两面金黄,边缘处微微焦黄的荷包蛋,蛋是用菜油煎出来的,菜香油香蛋本身的香味争先恐后地往张梓淇那麻木的鼻子里钻,他那麻木的五感就这样被这碗简单的鸡蛋面唤醒了,夹着吃一口——又香又烫。 苏远低着头,两人各有心思,谁也没先开口说话,这碗热腾腾的面吃得异常沉默。 张梓淇在纠结着他所看到的那些惊心动魄的血色真相,苏远想着要怎么跟人开口才能让他跟着自己走,想得非常专注——因为他怕一不小心,他脑子里的问题就会拐到自己会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这种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的胡思乱想上。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宋景写了封加急信递给了上面,到马厩里随手牵了匹慢吞吞的老马骑回家。 夜凉如水,冷清的月色映着未化的雪,银白色的光映在宋景的脸上,描摹出一张冷冰冰的脸,宋景咬紧了牙关,扬起鞭子,催促着这匹不怎么靠谱的老马快点走。 他回到家,林然还没睡,见他回来了,点了点头,转身帮他倒了杯热茶,是他喜欢的大红袍。 宋景接过茶,抿了一口,然后一把抱住了站在一旁的林然。 林然吓了一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怎么了?” 宋景想了想,他脑子乱糟糟的,有点不知从哪里开口讲才比较合适。 林然见他这副模样,忙转移话题道,“今天张梓淇来了,来借书房一用,他来时鬼鬼祟祟的,好像怀里揣着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特地来借个安全地方,走时失魂落魄,也不知他看了些啥。看他走时的那副样子我真有点怕他想不开就找根绳子自己把自己给吊死了。” 宋景轻轻笑了一下,这年头,怎么谁肚子里都揣着那么多个莫名其妙的秘密,他接过林然的话茬说道,“不怕,他家不是还有苏远在的嘛。” 林然还未出声,宋景愣了一秒,终于找到了故事开始的头。 宋景一直以来都是个好说书人,将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妙趣横生,但这次的故事林然感觉自己有点不太想听。 大洛圣武三年,国库里攒了不少钱,有钱了之后那些本来尖锐的矛盾也就不怎么突出了,人们吃饱了之后,也就又有力气来互相撕咬了。 首先拉响战争第一炮的是以张相为首的改革派和以司马先生为首的保守派,那会的张相还不是张相,提出青苗法的人是皇帝身边的一个闲官,看起来像是幕僚一般的人物,姓柳名晟卿。那会的张相年纪还轻,但才气逼人,在京城也算是打响了名号,他从那会就是一个坚定不屈的改革派,熟读法家各大变革思想,深深觉得只有改革才能挽回大洛的颓势。所以张相对这位名不经传的幕僚崇拜的很,有事没事就找他探讨变法之路,但这位幕僚没名气,而张相有,于是张相便成了那被不少人盯上的出头之鸟。 有多少热血上头的小年轻跟随支持他,就有多少看不惯他的老儒生大地主在暗地里给他下绊子。 张相后来的变法虽然是以失败告终,但好歹曾经实施过,而在曾经的大洛朝堂上,迫于压力,以及帝王的不支持,他变法的声音就如同屋檐上不断滴落的水,听着闹得欢,却怎么都影响不到屋里。 那会的皇帝,是当今陛下的叔叔,不过关系隔挺远的,估计皇帝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得喊他叔叔。 作为一个亡国之君,他在后人的笔下,着实没讨着什么好笔墨,就连宋景自己,都编排过一个小故事用一昏君羯暗喻他曾经做过的那些荒唐事。 不过,宋景想了想自己今天查到的那些资料,觉得先皇估计是个背锅侠,国亡在他身上,锅通通甩给他,多么合情合理的做法。 大洛圣武三年,收成不错,有个手眼通天的人干了件大事情,将国库给贪污了。 然而那个人,并没有拿着这笔赃款去享乐,做些给自己修大房子娶一大堆老婆之类的爱好。 而是花这比巨款,办了个军工厂——毕竟军事用品这东西受官方严格管控,那个手眼通天的人估计一时半会也拿那群管事的老家伙没辙,没走正规渠道,只好自己找了三俩心腹,将那制造武器的厂偷偷设在了最为富庶的江南。第一批武器出了库,那个人转手一卖,给了缺钱更缺兵器的铁真人。 只可惜铁真是匹养不熟的狼,养狼总是得小心被反噬。 铁真人拿了武器,却没付诸行动,但好在大洛虽然打仗不行,做兵器的技术却是非常过硬的,铁真人不领情,总有人愿意领情,大蒙高丽,哪个是省油的灯?那人拿着武器,誓做根腥风血雨的搅屎棍,但至今为何沦落到如今下场了呢?宋景想不通,柳晟卿偷偷挪走的国库钱又是哪来的?他还是想不通。 宋景编了个故事,可自己却圆不回来,这故事讲得真是再失败没有了。 宋景讲不下去了,林然只听个囫囵,居然还抓住了重点,道,“大洛亡国,是不是另有内情?” 隔了近二十年的事情,知道内情的人不是三缄其口就是深埋黄土,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年轻误打误撞碰着了点事情的边缘的迷雾,挖空心思冥思苦想,还以为自己找出了真相。 正巧,宋景林然在为传说中的真相苦恼之时,张梓淇抱着头想着自己今天看到的东西,想得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师叔,方诚,活着的时候就不见得多喜欢张梓淇,临死前更是孤注一掷,将自己手中的大山芋强买强卖一般蛮横地塞到张梓淇手中,让张梓淇不由怀疑,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师叔。 然而那人已逝,他想找地方退货也找不到,只好捏着鼻子吞下了这个山芋。 方诚跟着皇帝跟了好多年,在他还是个闲散王爷的时候就跟随着他了。 方诚那会正年少,心高气傲,对于自己那个不太靠谱的师兄何人非常看不上。师兄何人和师傅有一个一脉相承的毛病,对于算出来的命运深信不疑,唯唯诺诺,非常消极。 但方诚不同,他有一套非常完美的逻辑,他觉得命运既然被算出来了,就是来让人对症下药,对其进行规避的,否则只是算出啦然后什么都不作为的话,那么算它干嘛?添堵吗? 出了师的方诚如同那出了笼的小鸟,满心去追求自己的理念,他一路游历,最后选择了闲散小王爷。又因为小时候各种传奇话本看多了,坚信自己能成为当代东方朔,对于在路边摆摊坑钱从不肯拿出真本事的何人非常嗤之以鼻。 方诚在王爷手下当幕僚,又当吉祥物,因为一张堪比开过光的嘴,在王爷府上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但王爷毕竟不是表面那般的不问世事超凡脱俗,养得这一大票算命师,不过是他用来伪装成纨绔的接口罢了。 他为了装样子,请了一大堆草包,于是方诚混在其中,便显得尤为鹤立鸡群。 王爷屏退众人,问方诚,自己到底有条怎样的命。 那是方诚第一次破禁,算命师所禁止的第一条便是算某个人一生的气运。 算出来的结果很不好,八个大字,众叛亲离,郁郁而终。 方诚那会还是个愣头青,有啥说啥,还好王爷之所以能成为王爷,除了天注定的那部分,自身的素质也得过硬,所以他不但没和方诚计较,反而哈哈大笑道,“小道士,你愿意陪我逆天改命吗?” 愿意,简直是太愿意了,方诚点头如捣蒜。他甚至畅想好了当改命成功的那一天他是如何在师傅和师兄面前扬眉吐气的样子了。 想改一个人的命,不知道得拿多少人的气运去平衡了,可惜方诚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会的他,正开心地奔向作死的康庄大道上。 转机很快便来到了,突如其来的战争,仓皇退避的大洛居民和皇室,韬光养晦多年的王爷成功上位,那会的他手上沾着的大洛皇室的血还没擦干净,便匆匆找到方诚问,“现在的我,又是一条怎样的命呢?” 结果却还是那八个大字,众叛亲离,郁郁而终。 王爷那会的脸色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方诚给生吞活剥了,但他很快便平静了下来,笑着说道,“人生的路还长着呢。” 虽说国号还是叫做大洛,但换了个皇帝,朝堂的势力自然也是通通重新洗牌,只可惜新皇站不住脚跟,挡不住那些个倚老卖老的,手握重兵的,拿着大堆地契的讨债鬼,他想追求极致的权利,追求一言堂,只好剑走偏锋,养了一群杀人犯。 一个人,不管他有多大的权力,有多少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但他总归只有一个脑袋,皇帝的办法虽然既不要脸又简单粗暴,但它有效。 方诚作为那个同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沾了多少血,如今天阙处已经很肥了,那些个将军也再没有能挑起脚来的人,皇帝要卸磨杀驴,自然从那头最老的开刀。 方诚在日记上这样写道:“他当初说着不在意,但每杀了一个挡道的人,每做出一件什么功绩,都来找我算命……” “我看着他变成这副模样,觉得他真走到众叛亲离这一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那么,到底是命运无可更改还是是我所说的话将他推上了这条绝路?” “所谓的命运啊,真是个操/蛋的玩意。” 方诚的本子上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大概这就是他的人生遗言了。 皇帝的血腥上位史张梓淇看完就吐,吐完也不关他的事了,虽然他爹被皇帝推出去挂了很多年,挡了很多枪,但假如他爹满腔的政治抱负要是一点没实现的话,估计气得会咬人,这点上张相估计是感激皇帝的。 张梓淇在意的是,方诚本子里那几句语焉不详的话,皇帝杀掉了逃亡来此的先皇,以及,当年那场几乎摧毁了整个大洛的战争,似乎是先皇挑起的。 张梓淇感觉自己头有点炸。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感觉自己头有点冷。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不过他没想到真正头炸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他呢。 比如说第二天一大清早,苏远就给他扔了枚重磅炸弹。 苏远和张梓淇两人度过了一个宁静又平和的,与往常并无二致的早餐,张梓淇过两天得去皇宫点卯,目前事正多,但他又不太想干,疲于奔命的身体和懈怠的脑子好似分裂了,他不太想自己的坏情绪传给苏远,打算吃了饭就赶紧出门。 但苏远喊住了他,表情是少见的严肃。 张梓淇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苏远拉住了张梓淇,却不知该怎么开口了,和夏老板交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和张梓淇讲,还得看他愿不愿意。苏远垂下头,突然有点后悔冒冒失失地和张梓淇开口了,他感觉张梓淇很大可能,是不愿意和自己一起走的。 张梓淇不明所以,但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太对劲,于是他回握住苏远的手,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的吗?” 苏远下意识地捏紧了张梓淇的手,声音里也难得地多了几分起伏道,“我要离开汴京,去大蒙。” 什么?张梓淇一瞬间觉得自己听错了,要不然就是自己还在做梦,可苏远看起来清瘦,没想到手劲却不小,捏得他手都疼了,十指连心,怪不得他现在心也开始疼了。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大蒙吗?” 张梓淇听见苏远这样说道,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小小的微风,无声无息间又消失了。苏远与他交叠的掌心中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透露出了他的紧张。 张梓淇一开始听见苏远说要离开,首先浮现起来的情绪是不可思议,苏远怎么可能会走呢?他不是被囚禁在了汴京吗? 紧接着涌起的情绪是愤怒,他想紧紧地抱住苏远,然后在他的耳边叫嚣,“不准走,你哪里都不准去,你是我的!”那一瞬间,张梓淇无比希望这座牢笼能坚固一点,最好外面里三层外三层都有重兵把守将这小破屋子围个水泄不通令苏远插翅难逃。 但他那过快浮起来的愤怒很快便燃干净了,只剩一地的死灰,张梓淇扪心自问,依苏远的本事,怎么会甘于困囿在这方寸之地呢? 当苏远问自己愿不愿意跟他走时,张梓淇脸上浮现出一种真切的绝望来。倘若换成一个月前那个孑然一身满不在乎的张梓淇,就算苏远不提,他也能死皮赖脸地跟上去,但现在他身上担着累累负重——方诚那个老家伙将他手下仅剩的硕果和天阙处那几乎是不存在了的算命司留给了他。 张梓淇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哪还有力气陪苏远一起走? 苏远屏住了呼吸,生平第一次,像是把自己一颗心捧出来了一般,等一个回答。 他们坐在厅堂里,有风钻了进来,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上面有两碗未喝完的蛋花粥,一小碟清脆爽口的酱萝卜,两人凳子挨在一起坐着,面对着面,两张脸上皆是愁云惨淡。 张梓淇最后说,“对不起苏远,我去不了大蒙。” 苏远觉得这颗心可能是捧在手上的时候着了凉,如今将它重新放回胸膛里,搞得整个人五脏六腑,血液都凉了,他轻轻呵了口气,没想到这个结果明明在意料之中,自己却还是感觉有点无法承受。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偷偷溜去大蒙,是不是会给你添麻烦?”苏远撑着头,感觉自己说了句蠢话,可没办法,他从来都不知道要怎么去看别人脸色,他也看不见,更不知道该怎么说漂亮话,怎么让对方觉得舒服。 他知道的所有有关慕少艾的事情都是在书上看来的,看的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没想到都快过了慕少艾的年纪的时候,他撞上了张梓淇,像是撞进了此生最绮丽也最危险的梦境,可他就是忍不住沉溺其中。 张梓淇,确确实实,被气得够呛,但这几天他接受到的冲击有点多,像是在短短几天之内经历了一遍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提不起什么与苏远生气的力气了。他抓住苏远的手,像小时候老头因为他算错了算术而拍他掌心那般在苏远的掌心拍了几下,道,“可添大麻烦了,你一走我就会被以同犯之罪问斩,别走好不好?” 张梓淇话音拖得有些长,鼻音有点沙沙的,他这话一出,两人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谁也没吭声。 最终还是张梓淇打了个哈哈,道,“我们真是一对聚少离多的苦命鸳鸯,那苏远你去大蒙征战,几时能还家啊?能不能记得偶尔往家中递封家书呢?” 苏远是在某个北风呼啸的深夜里离开的。 张梓淇拉住他的背影,不管不顾地找寻着他的嘴唇,由于用力过猛,将苏远的嘴唇都磕破了,两人就这么交换了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那甚至不能叫一个吻,而是两个人在撕咬着对方的嘴唇,掠夺对方胸腔中的空气,谁都不肯松开嘴,张梓淇觉得自己差点窒息在苏远的怀中与他一起壮烈殉情了。 但苏远比他有分寸,在最后一秒推开了张梓淇,两人大口大口狼狈地喘着气,张梓淇深深地盯着苏远——苏远微微肿起的嘴唇,几撮凌乱的头发不老实地散在鬓边,鼻梁高挺,眼上蒙着一条白色的布条,张梓淇将他系好的布条松开,重新缠了一圈,两人额头相抵,张梓淇轻声说,“我等你两年,两年后你还不回来咱俩就扯平了,就没关系了。” 苏远点点头,给张梓淇留了一个浓墨重彩的背影。 张梓淇一个人忙忙碌碌,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元宵。那天晚上月很明,他效仿李太白月下独酌,喝着小酒,同鹦鹉肩并肩赏了会月,不知怎么就进了苏远以前常用的书房,在某个角落,摸出了一封有点眼熟的东西。 那是他刚到塞外时写的一封信,信里似乎满是他的牢骚,他以为寄不到,没想到苏远居然收到了。张梓淇想到那会的自己,笑着拿起信封,抖了抖,打算拜读一下自己的大作。 他没想到信下还压着一封未寄出去的回信。 张梓淇亲启: 收到你的信深感欣喜,然而我看不见,回信只能是牛头不对马嘴了。 近来汴京天气挺不错,雨停了,太阳很暖和。鹦鹉长大了不少,站在肩上很有分量了,就是还是学不怎么会说话。 你在军中过得如何呢? 战场上刀剑无眼,请你务必多加小心。希望你在边塞能一切安好,祝你们早日凯旋而归。 苏远 苏远平日话不多,写起信来也决不肯浪费笔墨,一大张信纸只写了短短几行,张梓淇一眼就看到了底,心底的思念一瞬间就难以抑制地疯长了起来。 第60章 第六十章 苏远初到大蒙,便被那里呼啸的北风给撂倒了。他在姑苏待了太久,久得一不小心就忘记了凛冽寒风的滋味,身体上首先就败下阵来,光荣发热了。 大蒙原是大蒙的故都,大蒙被铁真灭国后便被铁真占领了,铁真大汗共有三个儿子,派来管理原大蒙领土的儿子便是哈尔玛王子。 哈尔玛在雁门关与老将军的一战败落后,便成了铁真众军中的笑柄,他本人更是从炙手可热的可汗下一任接班人选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小白菜。所以可想而知,哈尔玛王子最近的气不太顺,而当他正好撞上病怏怏的苏远时,他那股不怎么顺的气正好找到了突破口。 哈尔玛首先是个习儒家学术的人,他自诩自己是个儒生,看了不少汉人的书。 但可能是因为铁真没什么靠谱的老师,他只学了点皮毛,没能学到什么是儒家君子的翩翩风骨,倒是专心研究了一下各种偏门野史,专注于各种勾心斗角的龌龊事情,学了点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耍心眼手段。就这,还颇为自鸣得意,毫不避讳地说已经把中原文化研究透彻,融会贯通了。 所以哈尔玛王子虽然生气,但他坚信面上不显山露水这一套,所以笑面虎似的,将苏远召来了他的寝宫。 苏远丈二摸不着头脑,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苏远只好拖着病体来面见这个据说“来葵水了”的王子。 哈尔玛见苏远前来,屏退了下人,将跪在地上的苏远搀扶了起来——本来铁真内部并没有大洛那么多繁文缛节的,但哈尔玛王子是中原文化的坚定倡导者,所以他的帐下,别的暂且不论,就是规矩多。 苏远想自己这会应该做个受宠若惊的表情,这样便比较有利于哈尔玛王子后来的发挥,让他好好演一场礼贤下士的戏。可苏远天生一张面瘫脸,崩了很多年,实在不怎么受他个人的主观情绪调动。 苏远退了半步,向哈尔玛行礼道,“谢殿下。” 哈尔玛这场戏没演下去,心里愈发不顺,险些连脸上这张笑面虎一般的画皮都没绷住。他这会也忘了是自己派人特地将苏远请过来的了,反而在内心埋怨那伙不中用的情报探子们,大老远绑一个病秧子过来做什么?放这碍眼吗? “苏卿你千里迢迢来到大蒙,吾甚是感动,像苏卿这般的人才,可愿去我大蒙军营里任职?” 他嘴上问着的是可愿,语气里却分明是不愿就将你就地处斩的味道,苏远应了他,退了出去。 苏远走出哈尔玛的居所,迎面而来的冷风劈头盖脸给了他一顿洗礼,苏远扶着竖在门口的石狮子,咳了好几声,他没想到哈尔玛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有着小孩子般的意气用事的毛病,忘性还大,真是命好给惯出来的。苏远出师未捷,来到大蒙的这么一个局面真的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苏远这个咳嗽比往常长了些,以至于有了些肝肠寸断的意思。他灌了一嘴的凉风,心里坚守着的东西一瞬间像是塌了,软弱和贪恋来的温柔见缝插针地团上来打算攻破他内心的防线,让苏远想如这哈尔玛王子一般,甩个脸色然后回汴京,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去做。 谁让自己是属于命不太好的那一拨呢。苏远叹了口气,理顺了点心情,打算去找他的引路人,夏老板。 清晨,雾蒙蒙的,宋景照常去点卯,袖子里还揣着他刚整理完的账本数目。他一边走着,一边心里忧虑着自己的脑袋到底还能安然放在脖子上几天。可能是心里的忧虑过重,于是宋景也就没怎么注意他面前的路——整天走的路说到底也没啥看的必要。 那话怎么说,走多了夜路就会碰鬼,宋景在这每天都点卯的路上,撞上了曾在姑苏结过仇的陈思然……和撞鬼也差不了多少了。 陈思然身边还站着个人,是老将军曾经的副将,现今的大将军,宋慈。 这俩个人撞哪个的效果都和撞了鬼差不多,今天一大早,雾蒙蒙的天里,一下撞了俩。宋景觉得自己应该去道观了求张符避避邪。 陈思然一跳眉,伸手将宋景拦了下来,“宋公子,好久不见了呢。姑苏一别,一直没能寻着机会去拜访你,就连你的大喜事也没来参加,真是失礼。” 宋景心里梗着事,没什么耐心和人打太极,颇为矜持地笑一下,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没想到宋慈也附和着陈思然添了一脚,“是的啊,忘了和宋兄道贺了,青梅竹马,终成眷属,真是令人心生羡慕。” 这帮家伙!一个两个肚子里都憋着坏,宋景硬生生吞了这口气,把自己的心肝肺通通气出了个窟窿。 “二人在我户部门口堵人,所为何事?”宋景吐出了口白气,大清晨的,温度还低的很,雾贴在脸上,风一吹,刀割似的。 “我就是欣赏宋兄这种明人不说暗话的性格。你先去点个卯,然后我们再详谈,免得你误点了。”宋慈笑弯了眼。 宋景点了点头,进了户部,先是派了个自己还算信得过的人,将账目混着奏章交给了皇上,然后同徐图之请了个假,去赴这两人的鸿门宴。 三人进了酒楼,包了间包厢,再点些酒菜,看起来真的如多年老友久别重逢一般。 可惜这三个“多年老友”,面面相觑,谁都不想把自个儿的底透给对方,偏偏又想打听到对方的底。三人话绕了好几圈,还没能点到正题上来。 宋景来时已经估摸到了这个情况,心里并不指望,会过来不过也是因为自己实在是没有根基,不愿与人结怨这才捏着鼻子来的。他夹了一筷子菜往嘴里送,炒的味道太重了些,吃了嘴干。 店小二最后将一道松鼠鱼端上了桌,陈思然追点了壶清酒,然后拿出了他生意人的魄力,先交了底。 “宋兄,我拦你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当初,国难当头的时候,陛下忽悠着我们买了不少国券,这下可得什么时候还啊?你身为户部的官员,能不能稍微透个底?” 哦,讨债的。宋景冷漠地想,但又不是我欠的债,找我有什么用?于是宋景掀起一个假笑,“陈老板家大业大还会在意这点小钱?你也知道我是户部的官员,身为官员,我怎么能擅自将国/家/机/密透露给你呢?” 宋慈帮俩人倒酒,满上,笑着说,“陈老板的确家大业大,有道是民不与官斗,要不是走投无路,陈老板又怎么会拉着我来找你呢?” 走投无路?卖惨也要尊重事实吧?宋景嗤笑了一声,国难当头的时候,陈家仗着官府开出的绿色通道,不知发了多少国难财,现在居然还有脸来哭穷?这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脸皮? “陈老板将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何来走投无路之说?” “生意,买卖交易,要有买,才会有卖,有了本金,才能慢慢积累财富。我陈家确实投机取巧,但这不过是商人的天性,为何要对我们一家赶尽杀绝?”陈思然可能是喝多了两口,双目通红,睚眦欲裂。 宋景脸上怔了片刻,他那转瞬即逝的空白被掩饰得很快,可还是被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的宋慈给看到了。 宋慈在心底冷笑,他本以为宋景会是皇帝新养出来的忠犬,没想到人家压根不信任他,只是将他推出来挡刀罢了。 “上面那位,做得太过了,事还没完呢,就开始杀驴卸磨了。”宋慈喝了口茶,慢悠悠地总结道。 宋景抿了口茶,闭口不言,他是真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做,他本人就是一个投机取巧分子,能做到今天这个地位全靠心狠手辣和命好。只要他们这群投机取巧分子联合起来,老将军拼了命换来的半壁江山一时半会还塌不了,两边都是需要休养生息的。宋景怎么想,怎么也想不通皇帝为何这时要窝里斗。 收了老将军的兵权又如何,你上过战场,带过军吗?惹毛了这群人对皇帝到底有什么好处,宋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只好将原因归咎于皇帝常年信奉道术,磕炼丹炉子里的不明丹药磕多了,把自己吃成了个二五仔。 这么算起来,自己就是二五仔的马仔,不但靠着二五仔吃饭,还要随时用命帮他挡刀以及背锅?认识到这一点的宋景同陈思然一块惆怅地喝起了酒来。 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和陈思然宋慈等人终究不是一路人,合作不到一块去。但皇帝这么折腾下去宋景也实在不敢保证自己能有命去给他折腾。现在是休养生息的时期,不管是大洛还是铁真应该都有经验,谁也不会没事找茬,偏偏皇帝要折腾…… 偏偏这群投机分子还不能把皇帝给捋下去,因为名不正言不顺。皇帝之所以能成为皇帝,也是因为他身上那点皇家的血脉。他们会怎么办呢?架空皇帝?可这疯狗一般的皇帝损招奇多,想架空他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只会让铁真渔翁得利。 对了,他们为何要来找自己?自己不过是个小锣锣,哪里值得新任将军亲自出面? 宋景盯着宋慈,他眼里像是有着一汪幽深的潭。 作者有话要说: 三月尽量不咕,真的非常感谢直到现在还在看这篇文的小天使们,爱你们。 这是最后一卷了,我会尽量努力把故事讲清楚的╰(*°▽°*)╯。 感谢包容,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出声,就连陈思然都停止了喝酒卖傻,三人之间的气氛委实诡异。宋景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了了,他喝了口酒,说道,“我就是一个打杂的,劳烦诸位策划国家大事时放我一条生路就行,至于其他的,在下不敢心存妄念。” “是嘛?那么,宋大人查大洛圣武年间的旧账是为何?”宋慈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奉命行事罢了。”宋景想了想,还是添了一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做了些什么,我位卑言轻查不到,不代表我上面那位也查不到。” 宋慈没有说话,抬起眼怨毒地看了宋景一样,这一刻的他像是把自己身上那层温良的皮完全扒了下来,露出了本来的豺狼面貌。 宋景笑了笑,心想,原来他们那个集团里也有分歧啊。也是,老头子和年轻人怎么能搅和在一块呢?这两人,不过是激进的乌合之众罢了,还看不准形式。 他事不关己地在心里把那伙狼子野心的家伙都过了一遍,觉得这个朝堂真是比戏院里的草台班子还要凑合,没谁想着要敢为先下先,只是想着要如何中饱私囊,把自己以及自己的一家子养成一群肥头大耳的猪。 ……然后还要在这丢人现眼。 真正敢为天下先的那个英雄已经为了天下而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不过是个捡了英雄勋章欺世盗名的跳梁小丑,还净干些不入流的事。 宋景觉得自己想着想着要想出火气来了,他喝干杯里的最后一杯酒,和这两人告了别,打算离席。 宋景起身,将凳子放好,转身出门的时候,突然一个杯子从他身边掠过,砸在了门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宋景被吓了一跳,不耐烦地皱眉转身,见陈思然举着杯子,一脸阴骛地盯着自己。 “宋大人,可否强行请您帮忙?” 帮个屁滚蛋。宋景压下自己心中的火气,横了在一旁一脸玩味的宋慈一眼,说道,“我只是一个听别人命令办事的,帮不上你什么忙。和老师请假的时间快过了,我要回去处理公务。” “那在下可否问宋大人最后一个问题?”陈思然把语气放软了些,见宋景点头,忙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做夏青玉的人?” 这是哪根葱?宋景仔细想了想,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么个人,对着陈思然摇了摇头,怀着一口恶气出了门。 日子已经这么难过了,这群闲得蛋疼的人还要没事找事给人添堵,宋景穿着官服,还得维持朝廷官员的气度,连骂街都不行,这口气只好一直堵到了他回家。 今天有点巧,林然的小侄子也来这里了,这小侄子长得乖,教的也好,又嘴甜会说话。宋景见了他,心情好了大半。 于是宋景换了官服便开始逗这孩子玩了。逗着逗着他突然想起夏青玉这个名字。 宋景冲进书房,对着正在给侄子批作业的林然说,“你还记得,姑苏有间挺大的酒楼。老板是叫夏青玉吗?” 林然先是一怔,然后放下了笔,笑道,“怎么?那人是你的老相好?这么激动。” 宋景快步走到他面前,将今天发生的事情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给他听。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是个酒楼老板,班主爱去那吃饭。”林然抬头看着宋景,“张梓淇说不定认识他。” 宋景点点头,见林然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怎么了?” 林然合上了书房的门,吩咐着小厮先带着小侄子去吃饭,然后背靠在门上,望着宋景,讲了一桩旧事。 那会宋景身为状元,却无辜被送去姑苏隐姓埋名当一个说书人。宋景本人还没说什么,林然已经第一个不服气和他爹跳起脚来了。 但和他爹跳脚显然没什么用,他爹只是一个武官,新科进士的任命和他爹没半毛钱关系,更别说像宋景这样的由皇帝亲自下昭的了。 林然无奈,只好求着他爹让他陪着宋景一块去姑苏见见世面,林老将军本不愿让着林然也瞎凑热闹一般的去淌这滩浑水。毕竟是自己宠出来的傻儿子,是个什么样子的草包货色林老将军心里自然明镜似的。 林然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劲和他爹闹,闹到林然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爹却突然松了口。林将军不但是松了口,还可以说是准备齐全。帮林然办好了属于他的新身份,还特地将林然塞进了一个戏班子,将林然包装了小半个月,就这么凭着一张好看的脸正式出道了。 “林老将军……是不是安排了什么任务给你?”宋景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他不认为他宠坏了的儿子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但是,我没记错的话,他和那个班主,私交似乎相当不错。”林然顿了顿,“我们这么多人去姑苏找一个苏远,可苏远又不会跑,我们这么多人贸然前去才是打草惊蛇。而且,我们,初春就找到苏远了,却直直等到来年正月,与铁真议和的时候,才把苏远抓了过来。” “有人提前知道了正月和铁真议和的事,就连金额都知道。姑苏的秘密,绝对不止藏着一个苏远这么简单。”宋景皱着眉,“说到底,苏远在姑苏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呢?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画师吗?” “我们调查了近一年的事实表明似乎是这样的,不过现在我改观了。”林然盯着宋景的眼睛,“苏远,不久前,去大蒙了。” 宋景每次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的时候又总会有新的发现告诉他他的猜想是错的,他和宋慈他们所说的话的确是字字肺腑之言,可惜他们不信。对于宋景来说,他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这个草台班子里谋碗饭吃,要是能把林然养胖一点就更好了。 只可惜,在飘摇的时局面前,个人的那点微茫的,不值一提的心愿,往往是人力所难以实现的,它被搅进历史的洪荒之中,成为了车轮下镜花水月般的一个梦。 苏远好不容易才见着了夏青玉,个中艰辛,一言难尽。 夏老板作为一个纯种的财迷,一回到大蒙便马不停蹄地奔向了赚钱的怀抱。老实说夏老板也没想到哈尔玛王子居然会怠慢苏远,毕竟他现在如此怠慢苏远当初又是为何要花大力气将苏远给请过来呢?多说无益,由于夏老板还算是比较了解自己的上头是个什么样子的货色,所以虽然自己内心戏多的能搭个戏班子,但他还是尽可能地劝慰了一下苏远,然后打算着怎么将苏远放在自己身边来。跟着自己,喝酒吃肉。 夏老板和苏远是在他新开的酒楼里见面的,也不知苏远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但这并不妨碍夏老板见到了苏远挺开心地就把他往店里领,还点了份大蒙特产烤全羊,这会两个人正巧在大口喝酒吃肉,和夏老板的想法完美契合了。 夏老板谋划的还算挺美,觉得这事干得差不多能放在自己人生最讲义气时刻的排行榜前三位。第一名是曾经打算放苏远逃的那回。 但上次夏老板被无情拒绝,而这回的夏老板刚将他的美好展望说出口,再次惨遭拒绝。 夏老板愤怒了,出奇愤怒了。 他用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气说,“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呢?” “干嘛这么爱往火坑里跳呢?” 苏远想了想,无言了好一会,答道,“命该如此吧。” 夏老板不信命,被他气笑了。苏远想着自己毕竟是来求夏老板办事的,于是放低了点语气,“我来找你帮忙的,可以把我引荐到哪个将军的身边当幕僚吗?” 夏老板眼皮一掀,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碟子里的菜,又喝了口酒,说道,“我竟不知苏公子原来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连幕僚都能当了。” 苏远给他敬了杯酒,夏老板的语气这才和缓了一点,“我帮你可以,但是,苏远,你要做的事情我会不会受到牵连?” 苏远想了一下,老实点了点头,“有风险也有机遇了。” “行吧,哈尔玛麾下有位于将军,也是中原文化的支持者,他说不定会欢迎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打算熬夜秃头了,有点少见谅。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张梓淇本来觉得自己管的是个清闲部门,照理来说本没什么大事,但事实证明,一切都是他太天真了。 他是真的不知道,皇帝是如何一边嫌弃着这群道士,一边又把一堆的内务府的事扔给道士们干的。他们是道士,不是内务府公公们啊。张梓淇这两天为了太后的侄女下嫁的事情跑断了腿,不由深深地开始怀疑方诚是不是故意来折磨自己的。 但怀疑很显然是没有用的了,方诚已经入土为安。张梓淇再无奈,也不可能干出去土里刨人的事。 为了太后侄女到底穿个什么底色的衣服,张梓淇跑了三天,总算挑好了一个吉祥的颜色,配上了道家特地算出来的良辰吉日。等这姑娘的婚礼好不容易操持得差不多的时候,张梓淇觉得自己也差不多可以去土里和他师父一块躺着了。 于是张梓淇难得放纵了自己一回,颇为幸福地在床上躺了两天。而当他帮自己煮了碗加了荷包蛋的面,打算开始第三天的躺尸生活——宋景和林然来了。 两人来就算了,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老拿姑苏的旧事做文章,翻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账。 张梓淇觉得头疼,偏偏又拉不下脸赶这两人走,这偌大的汴京城里,他也就这么两个能交心的人了——还是因为苏远认识的。 他想了想,使劲将自己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记忆都捋了捋,总算是起了个头。 那会的张梓淇已经在天阙处待了好几年了,他在天阙处权限很低,也很闲。每天无所事事,何萱和他正好相反,功夫能打,长相美艳,炙手可热。于是本来就不是很待见他的何萱因此更加不怎么待见他了。 张梓淇每天跟着老头算算命,有事没事到集市上去溜达溜达,倒也是闲适舒服。 那会他还不懂,现在想来,大约是老头和他爹都不愿让他年纪尚轻的时候就看到那么多卑劣的,下流的,不堪入目的事件吧。所以帮他把什么都挡了,给了他一个天真活泼的青年时期,以至于有些时候活泼得过了头。 而何萱,大约也是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愈发不待见他。 张梓淇就是这会和许壬混熟的。许壬是张梓淇的师兄,身手是一顶一的好,每天也很忙。一有空闲时间便陪着张梓淇瞎混,两人同龄,又在同一个地方,没混几日便很熟了。 苏远的事情是皇帝查帐查出来的,就连一向疯得比较厉害的皇帝大约也没想到,先皇比他疯得还厉害。在亡国的边缘,还能悄悄将国库里的钱给转移了,还好他的那个幕僚还算忠心,没把这笔钱给用了。 这事由于是朝堂上的官员们和皇帝一块挖出来的,皇帝没脸独吞,又信不过派出去的宋景,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从自己栽培起的天阙处里挑个人一块去。本来选的人是何萱和许壬两个人,但张梓淇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还厚着脸皮去求何萱,强行换下许壬,最后将人选定成了自己和何萱。 “对了,那会的我,为何会闹着去姑苏呢?”张梓淇愣住了,他虽是算命的,但什么他和苏远是命中注定好了的姻缘这种鬼话偶尔想一想是挺美,信却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张梓淇眯着眼睛陷入了回忆。 那是个夏夜,月色很美,他们住在山中,清风划过蝉鸣,满天的繁星都在眨眼。张梓淇睡不着,主要是这地有蚊子,嗡嗡在耳边烦人的很,老头也睡不着,坐在门外赏月。 老头无论坐哪都爱将硬币捏在手里玩,张梓淇又正好在他的身旁,老头训了他这么多年,张梓淇都被他训练出习惯来了,老头手一扔,他就得将卦象说出来。 那晚老头也是很随意地扔了一卦,也就是这么一卦,才让张梓淇拉下脸去求何萱,厚着脸皮去了姑苏,然后遇见了苏远。 张梓淇皱着眉头使劲去回忆那到底是个什么卦象,他记不太清了,那天晚上他的记忆里似乎只剩下了那满天的繁星,山谷里各种虫子的叫声还在耳边回荡,老头的脸和他手中的卦象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宋景的观察点显然在另一个地方,他同样是皱着眉,小声翼翼地发问,“你的师傅,何之栋先生,有没有可能认识苏远?” 张梓淇猛地抬起了头,三人面面相觑,脸上皆是复杂的神色。 他们愿意将苏远当作最亲近的朋友,而张梓淇和苏远之间已经是一种亲密关系的状态了,可他们还是没有人能说一句,我懂真正的苏远,他们对于苏远,都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林然出声打破了沉默,“我们来是有事情问你的,你可认识一个叫做夏青玉的人?” 张梓淇对这个一脸精明的,看着就对苏远图谋不轨的家伙自然印象极深,他磨了磨牙根,答道,“是苏远以前的老板,苏远帮他画过画,说起来,我们在汴京,似乎也碰到过。” 宋景一怔,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扒出这么大的料。 夏青玉此人宋景听陈思然提了这么一嘴后,一回去便动用了一下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人脉查了查,不算很难查。从明面上看,这是一个商人,生意做得挺大,尤爱和陈家打擂台。陈家卖什么,他也就卖什么,似乎非要和陈家斗个你死我活不可。按理来说这种鹬蚌相争的事情,往往最后导致的结果都是两败俱伤谁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而且应用到商场里的那点事来说,往往是财大气粗的那个胜。 陈家世代积累,背后又傍上了皇帝这块大树,也不知夏青玉是怎么经营的,两家相斗,他能勉强不落于下风。宋景查出了点模糊不清的资料证明他似乎和铁真之间有勾搭,这样也可以合理解释为何他也能财大气粗地和陈家斗了。而苏远所去的大蒙,正是铁真的地盘。假如苏远和夏青玉关系不错的话,那么,一切证据皆表示苏远投靠了大洛的宿敌铁真? 张梓淇摇摇头,妄图将这个想法从自己的脑子里驱逐出去。 倒是林然拍了拍张梓淇的肩,说道,“就算苏远去了敌营,也不能说明他就是我们的敌人啊,说到底,现在这个朝堂里,敌我还不明了的很呢。” 宋景点了点头,接过林然的话茬道,“我们当初瞒着那么多事,怀着别有目的的心接近苏远,他没介意这样的我们。如今他要做点什么,不告诉我们,当然也是情有可原。” 张梓淇点点头,没吱声。他有时一个人在家,有事没事就掏出铜钱来算一算苏远在何方位,这并不难算,张梓淇每次算出来的结果都表明了苏远和他说的是实话,苏远到了大蒙,然后位置就一直没怎么变过了。 但当张梓淇每次想悄悄瞒天过海帮苏远算一算他的命运时,却无论如何都算不到,苏远的过去与未来都如同一团迷雾。 张梓淇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个颠簸的,拥挤的,伴着老头的叹气声和何萱哭闹声的马车里,他掏出了铜钱,却没能算到最后一个。 再后来,和老头恍如隔世的再次见面里,老头装疯卖傻,将他当年未完成的卦象告诉了他。 第一卦,初九,阳爻,潜龙勿用。 第二卦,初六,阴爻,迎来冰雪。 第三卦,上六,阴爻,龙战于野。 第四卦,九三,阳爻,君子终日乾乾。 第五卦,九四,阳爻,或跃在渊。 第六卦,上九,阳爻,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事物发展到最后,终将迎来末日吗?张梓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年随手抛下的铜钱,居然真的一一应验了。就像他怎么也没想到,师叔和他说的老头逆天改命用姓名换来的人,就是苏远。 怪都傻了还要往人家身边凑过去。 张梓淇不怀疑苏远,也不认为苏远会帮着刽子手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只是怕,苏远和自己立场不同罢了。他自己可以没有任何立场跟着苏远想怎样就怎样,但他身后的清平司不可以,林然和宋景两人也不可以。 关于苏远的小秘密,张梓淇想了想还是由自己先帮他藏着不告诉宋景他们吧。得等着苏远以后回来,让他自己老老实实,将身上所有的谜团,都交代清楚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qwq下章应该能长一点。 我真的会尽力把这个年代颇有点久远的故事讲清楚的(*≧︶≦))( ̄▽ ̄* )ゞ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苏远仗着夏老板成功进了于将军的面,接着又靠着曾经柳晟卿强行塞进他脑子里的那些之乎者也,圣人纲常将这位并没能受到多少中原文化熏陶于是还尚未开化的于将军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于是苏远摇身一变,成了于将军手下的幕僚。 苏远到了大蒙,接着在于诚手下做了近两个月的琐碎的文书工作,才总算是得到了点他的信任,将铁真政/权的大致形态摸出了点门道来了。 铁真最高的统治者是可汗,他是草原上所有部落的首领,草原上的制度还实行着奴隶制,贵族们至高无上,权力很大。就算是可汗,也要受到各个部落里的那些贵族们的制约。对于哈尔玛王子来说,他因为想承中原的体制,首要目标就是废了奴隶制,削弱贵族的势力——这是个大差事。反正他那戎马倥偬一生的老爹是没能做到,而从目前来看,这位哈尔玛王子除了比他老爹更敢想,更傻大胆一些,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于诚将军并不是很信任苏远,因为苏远身上的传闻不少。也不知是谁帮他吹出去的牛,传得神乎其神,说得他好像就是那孔明再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那种。似乎这个世道只要苏远一出山,背靠着他的那个人就如同天命所归,所向披靡了。 瞎扯淡成这样居然还有人信,苏远觉得自己简直要给这群人给跪下了。怪不得诸如宋景那般瞎扯居然还能在说书人界长盛不衰。尤其是别人信了就算了,苏远的直系上司,于诚将军,居然也信了。 这位于诚将军,到底该怎么形容他呢。他本人呢,是一位极其幸运的幸运儿。他家里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没落贵族,他的老爹因为跟着可汗,立了点小功,有了一份不大不小的闲职。而他因为从小被选为哈尔玛王子的伴读,又恰好和哈尔玛抱着的理念一样,所以颇受他的欣赏。 正正好,他还撞上了哈尔玛王子扶植自己势力打压贵族的绝佳时期,还特别巧的没掺和进哈尔玛与林老将军的那一战,没触着他的霉头,于是显得愈发可爱可亲。哈尔玛大手一挥,将管理大蒙,守城的重任交给了他。 按理来说 ,他运气都这么好了,还连着跳了好几级,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应该就会飘起来。但这位将军,也不知是不是谨小慎微惯了,一直疑心苏远是不是哈尔玛给他的考验,就是不肯信任苏远,哪怕他后来从哈尔玛那里打听到了哈尔玛压根记不清苏远是哪根葱了。 还好苏远的耐性向来不错,他就这么跟在于诚的身边,他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该问的绝不多嘴,不该管之事主动避嫌,就这样又过了近两个月,过到了这个连大蒙都能感到一点点春光的季节了,于诚才彻底将苏远放在了他的身边,作为自己的贴身幕僚。 现在双方的局势还算平缓,明眼人都看得出大洛的积贫积弱,但大洛别的没有,商品够多,钱够多,铁真在强行一口吞下大洛和温水煮青蛙般靠着大洛上贡一点点的养好自己的元气之间果决地选择了后者。 毕竟大洛一屁股烂账,铁真自己的内部也坚决没有好到哪里去。铁真首先是连年的征战,打了大蒙打大洛,抢来的那点东西压根不够军费的开销。那么多的东西,只好往民众,尤其是奴隶身上敲,下层民众过得很苦。这就算了,贵族们往往还要中饱私囊,死命往军费里做文章,以至于人家上前线的人也不轻松。铁真一口气吃成了个大胖子,占的位置太多,太广,本身领土内部就矛盾众多。尤其是总有人做着想要复国的美梦,虽说每回都被武力镇压了,但这种行动的本身就对铁真的管理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更是在铁真那孱弱的军费上薅了一把羊毛。最后,也是铁真统治者们最为在意的一点,铁真的贵族们太多,也太贪了。 没半点什么本事,单是靠着老天赏的出身,偏偏还贪心,哪里都总想着要捞一把。 哈尔玛误以为大洛皇帝就是一言堂,整天想着要搞大洛那一套,还妄想在铁真也实行科举制,在这之前他怎么不先数数铁真识字的人到底有多少呢? 哈尔玛简直天真得,头上直冒热腾腾的傻气。大洛虽然没有了贵族,也不让养奴隶,但租佃制和奴隶又有什么分别?朝堂之上那些官员们利益一致官官相护盘根错节和铁真的贵族们也没什么不同?就连皇帝,还不是照样受制于地主,官员,各方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 非要说的话,不过是大洛看起来更文明一点,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样子,铁真这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蠢货,居然还就真信了,还要冒着重重艰难险阻去改/革。 苏远捏了捏因为写了太多字而生疼的手腕,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凌厉的表情,既然哈尔玛王子自己想犯傻,自己何不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呢? 宋景觉得自己近来最怕的事情就是上朝了。据张梓淇那边的消息,皇帝最近愈发觉得自己全身哪里都不对劲,偏偏他还不肯请太医,就爱各种道士们炼出来的偏方,恨不得立刻就飞升,长生不老。 张梓淇没办法,偷偷摸摸找了太医,将太医给的药材兑在丹药里给皇帝吃,捏着鼻子帮他吊命。 就是太医的方子和道士们研究出来的灵丹妙药对皇帝来说似乎都没有用,他吃了还是浑身打哪都不对劲,每天上朝的时候因为身体原因发脾气。 前两天,丞相和太傅两位德高望重的前朝遗老联名上书,说得很委婉,但大意还是皇上您现在的精神状态不怎么适合上朝和处理公务呢,您还是自己一个人窝在皇宫里洗洗睡吧,这些杂务交由我们来处理就好了。 据说皇帝看到奏章的时候气得摔了自己手中的奏章,然后是桌子上的茶杯,笔筒,毛笔,砚台等,最后还嫌不过瘾,打算抬起桌子来直接将桌子给掀翻了,但由于桌子是实木的,有点重,没能成功。 总之一句话,皇帝大发雷霆。丞相和太傅得到了消息,纷纷在家称病装死,还打算上书要告老还乡。本朝有规定,不得杀士人,对于德高望重的文官更是十分看重,皇帝气归气,也难以拿这俩个老家伙怎么样,只好把气撒他们手下的党羽以及无辜群众身上。 张梓淇所属的部门比较偏门,属于私设,上不了朝堂的那种,但宋景是正儿八经的户部侍郎,每天非去点卯不可。换言之,每天非去承受皇上的怒火不可。尤其今天,昨儿皇帝差点掀桌今天那两个老头子纷纷告病不上朝的今天。 宋景站在往常的位置上,皇帝还没来,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就两个想法。一,今天来上朝的人特别少,稍稍官大一点,有势力一点的都没来,比如宋慈将军就很鸡贼的没来。二,所有来的官员脸上皆是愁云惨淡凄凄惨惨戚戚的倒霉相,宋景和他的直属上司徐图之打了个愁眉苦脸的照面。 徐图之凑在他耳边轻声抱怨了一句,“你说我们俩现在这副鬼样子,要是把身上这身官府扒下来往路边一坐,活像是讨了好几天还没讨着一粒米的倒霉鬼。” 宋景挤出一个无奈的笑。 徐图之于是又轻声说了一句,“昨天丞相派人往我府上递了封信,今□□上少了这么多人,你说他到底递了多少信出去?” 宋景,因为是皇帝身边养的一条狗,并没有受到这种优待。徐图之会站在这里的原因宋景还算是比较清楚的,毕竟徐图之是个不怎么爱瞎掺和的人,而且他多年来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连个在户部任职的侄子都没有,实在是没什么非要抱团不可的理由。 宋景眼睛利,瞥见了一道黄色的衣角,赶紧拍了徐图之一下,两人站直,宋景和他差了一级多,站在他身后隔一个人的位置处。 皇帝站在高处,首先用眼睛打量了一圈,见这么点人,心头的火气已经开始绷不住了。然后仔细一看,平常站前面的那几个丞相太傅先不表,就连六部,也只剩了兵部,礼部和户部三个尚书在。 至于后面的官员他已经瞧不怎么上眼了,他气得只想砸东西。 于是皇帝将手里本来带过来的几分奏折全部直接摔在了这群留下来的官员们脸上。 站前面的徐图之正好被奏章外面那个尖锐的硬壳给打中了,可能是刮到了眼角,有血流了出来,以至于视线有点模糊。 人活了这样的一辈子,和这个国家一样,真是窝囊啊。徐图之不敢伸手擦掉眼角的血迹,怕被皇帝看着了,只好闭起了眼睛,不去看那个如困兽一般发狂的皇帝,也不管这个乱糟糟的朝堂,在心底,极轻,极轻地叹了这么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夏目友人帐的新电影真好看!我吹爆!(。???)ノ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另一边,宋慈他爹,当今太傅,宋禹的脑子也是疼得厉害。他们当年仓促逃到汴京,除了逃亡路上有些急,失了些体面之外,其他什么时候不是风风光光?他们当初之所以扶持现在的皇帝,也是看中了他根基很浅,又沉迷道术,看起来是个不管事的主,哪知人不可貌相,这个哪方面都平平的王爷,疯起来一点不比之前那个差。 宋禹和丞相王友两个年过花甲双鬓斑白的老友面对面坐着,两人皆长叹了一声。这两人当年曾是同窗,一个探花,一个榜眼,数十年的官海沉浮,两个人因为利益一致,运气和身体都要比旁的人好,居然现在也是个三朝元老的辈分了。 新皇根基尚浅时,基本上什么都是这两个人管,后来皇帝愈发疯得厉害,他们俩也自觉身体不太行了,主要放了不少权,将人生要求退而求其次降成了为后辈谋点福利——可是翅膀硬了不少的皇帝显然是不愿意了。 他们俩这会在大厅里,坐在最中央,所有没有上朝的官员们此刻都聚在这里,按着资历和辈分坐着,还有几个小年轻,因为没座位了,站在一旁。细看之下这里密谋的人们不管是从人数,还是档次都要比现在那个正儿八经的朝堂高了好几级。 这个聚会是由丞相和太傅两个人发起的,理所当然也得等这两个人先发言,这两个老头子,喝了口茶,对着这么一干大小官员,讲了一桩旧事。 先皇姓赵,单名一个熹字。 赵熹这个皇帝,在后人眼中,是个巨大的背锅侠,亡国之君,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名声,而在那些曾在他手下任过职的官员们看来,他就是一个极其不靠谱的混子皇帝。 在赵熹接过大洛的国祚来的时候,大洛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全是些令人焦头烂额的烂账,国内矛盾,内外矛盾都十分尖锐。官员们走的还是保守派的老路子,对外称臣上贡,对内流民影响治安稳定就将其通通塞进军队里,然后又有了合理理由捞一大笔军费。 所以虽然大洛从来不打仗,军队人数却比高兰大蒙铁真都要多。 如果赵熹是个荒/淫/残/暴的皇帝,他可以不管任何人的生死只顾自己的潇洒生活,将一切都交给朝臣们去处理,如果他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就会努力破除内部的矛盾,将流民,佃农等问题尝试着解决一下。 可惜这两种里他哪种都不是,非要形容的话,他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混子。 不但混,还难以捉摸。首先赵熹本人,给人的感觉非常不学无术,还不务正业,能当皇帝纯粹是因为兄弟少,矮子里拔高个,老妈又是正儿八经的皇后,其他兄弟们大约是沉迷道术,都没怎么象征性的和他竞争一下。 大概是因为当皇帝的路途过于顺遂,所以赵熹很显然不怎么珍惜这个位置。他不怎么管事,规矩什么的大部分都是跟着以前的走。作为臣子一般来说是比较喜欢这个样子的皇帝的,但赵熹比较出奇的是,爱管钱爱算账还爱搞些稀奇古怪的新玩意儿。当年的太傅在户部待过,在赵熹当皇帝的那段时间,本该是清闲部门的户部和工部意外成了最为繁忙的部门。 除了这之外赵熹本人是没什么穷奢极欲,独断专横的坏毛病,很多时候还意外的好说话。太傅作为臣子,凭着良心说话,是很喜欢这么个皇帝的,但可惜大洛的毛病太多,旁边的外敌又实在是虎视眈眈,赵熹这样的皇帝,很显然是救不了它与水火之间的。 赵熹爱玩爱闹,有时候兴致上来了还会和兵部的匠人们一块当个手艺人,他不怎么管事,很多时候居然连后宫都不怎么去,以至于子嗣非常单薄。除了皇后生了一对儿女之外,就还有一个妃子膝下有位公主了。 当那个耻辱的,皇城不堪一击被攻破的日子来临之时,赵熹大约还在和兵部的匠人们调配炸药的比例。也正是因为他不在皇宫里,才得以免于受辱,用自杀换来了皇室最后的那一点尊严。 史书上记载的是所有的皇室宗亲通通都被大蒙俘虏,然后现在又辗转到了铁真的手上,但据宋禹所知,当年老将军拼尽全力,似乎将赵熹唯一的小皇子救了出来。 后来这个小皇子随着林老将军来到了汴京,便再无踪影了。由于当初知道王子没被掳走的人本身就很少,这么多年来又没听林孚提过哪怕一句,所以多年来宋禹一直觉得是现今的皇上知道了皇子的存在,将他给杀了。 宋禹每当想到这的时候都忍不住想把林孚从棺材里拖出来骂一顿,问问他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辅佐一个孩子比辅佐一个疯子要方便多少?他怎么这么想不开? 近来由于皇帝和朝臣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过于紧张了一些,宋禹左思右想,忍不住把主意打到了那个早夭的孩子身上。假如,他们凭空造出一个孩子来,说他就是赵熹那唯一的皇子,是不是就能合理逼皇帝禅让了? 反正知道事情真相的林孚也已经早死了,死无对证。 宋禹当然不可能和这一屋子的,鱼龙混杂的人物们坦诚说自己去大变个活人出来,反而是扯过林孚这面大旗,伪了封遗书—— 林孚亲笔: 我少年时,曾受过圣上的知遇之恩,永世不能忘。 亡国之耻,六月初九的那天,乌云蔽日,高兰大蒙大军兵临城下,我等无能之辈用尽气力,终不能敌。 我寻思着圣上这天爱往兵部跑,于是快马加鞭,幸而在城破前找到了陛下以及年幼稚嫩的小殿下。 圣上随我等看见山河破碎,满城狼藉,满面愁容,自言道无颜见先辈便在落脚处挥剑自刎。 我等悲痛之心,恨不能随着圣上一同而去。在圣上薨前,曾道,小皇子年幼单纯,无能继承大统,希望能让他如普通乡野村夫的幼童一般活下去。 因是圣上临终所言,我等不得不从,因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小皇子隐姓埋名,变成了普通人。 我等之罪,唯有去黄泉才得以消弭。 宋禹念完遗书,座下一片哗然,一边痛哭先帝不幸,一边怒骂林将军大逆不道,私藏皇子。宋禹等的就是这个效果,因此摆出了一副悲痛脸,等着众人将该嚎的表演给演完了,再说道,“这个消息我也就方才知道的,幸而林孚虽然大逆不道,但将小皇子保护的还是很好,我已经派人去接皇子了。” “皇帝仁厚,当初登基的时候一直说自己本非正统,至今都没立太子,等我们将皇子接回来了,将他迎来封为太子如何,否则没有太子国将不国啊。” 众人基本打定了跟着这两人走,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太大的异议,点了点头,在内心盘算着到底要怎么把现在那个愈发反复无常的皇帝给弄下台。就这一点看来,这群人虽然貌合神离,这个追求倒是共同的。 与此同时,漫长的早朝刚刚过去。宋景扶着徐图之打算上医馆,张梓淇因为担心他所以特地守在了下朝的地方。 三人一照面,徐图之额头上的血迹吓了张梓淇一跳。宋景对着他苦笑了一下,说要赶紧去医馆上点药。 张梓淇一摆手,道,“不用,跟着我来清平司吧,太医院一半的太医都在这,药材也有。” 于是三人一同去了清平司。 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徐图之轻轻说了一声,“先皇他,为什么就是想不开呢?” 宋景和张梓淇由于在那场战役的时候年岁尚小,并没什么记忆,所以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接不上茬。 不过徐图之也不需要他们接茬,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是一言不发了,就是那被血色模糊的眼里穿越了二十来年的时光,望见了过去的大洛。 徐图之学习并不是很上心,但家学渊博,他家从祖祖父那辈起就是科举出身,所以在这种熏陶下,他不怎么上心的应考,进也中了末名的进士,又因为那篇关于粮食产量与水利工程的文章写得质朴,据说皇帝很欣赏,所以破例留在京朝,还被放在了户部。 徐图之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吏,负责统计各地的税收情况,然后核算,将税收整理成册。这是个细心活,账目繁多,而且最主要的是得查出各地的转运使有没有隐瞒不报,将税收私吞。 徐图之不是个爱算账的人,不过他善于在各种各样的事情里寻找乐趣,没多久他摸出了点算账的门道后,意外感受到了些工作的乐趣。那时的他新上任两个月。某天,徐图之去仓库查库存,没想到居然碰上了皇帝赵熹。 赵熹穿着一声玄色的长袍,没什么特别的标志,身边也没跟个人,就一个人站在仓库门口干瞪眼。 徐图之本来还不怎么敢认,但他走到门边,凭着进士录取游街那天的印象,还是确定了这个目前站他面前一脸笑意的人就是当今的圣上。 徐图之赶紧跪下行礼。赵熹很是随意地摆摆手让他起来,还问他能不能带着他一起进仓库——用的还是商量的语气。 徐图之诚惶诚恐,连忙点头,感觉自己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手都在抖。他推开门,赵熹跟在他身后进来,四处打量着,看模样神情倒像是一个混不吝的富家公子。 徐图之心中一下就没那么抖了。 赵熹问他,“小官你是来做什么的?” “找去年的卷宗。”徐图之老老实实地答道。 赵熹笑着点点头,“我四处看一看,你找完了叫我,我们一块出去。” 徐图之点点头,他记性很好,找东西直奔目的地,找到再加拿好不消一刻钟。他拿完看见赵熹还在那饶有兴致地看着,不时从书架上翻出一本来看一下。 有些卷宗已经很老了,满是灰尘,一股霉味,可这位天子一点也没介意,眉头都没皱一下,脸上还是笑意盈盈的,一页一页地翻着。 徐图之站在一旁,就这么同皇帝在那个有点黑,堆满了卷宗的,有股湿冷的霉味的仓库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张梓淇没骗人,他这里的太医的确是很多,院子里到处晒着中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徐图之这点伤着实没啥,就是有血凝结在脸上看着有些骇人。太医们身经百战——毕竟皇帝不单会在朝堂上发脾气,在后宫里,他自己的地盘上,发起脾气向来是更加肆无忌惮的。 非要说的话,在朝堂上的他还要是有所忌惮了呢。 太医将伤口给处理干净了,然后帮他简单包扎了一下。徐图之道了谢,坐在院子里仰起头看着汴京三月澄澈的天,脸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定。 张梓淇去找宋景,一是打算确认一下他的安危,其次是他本有点事情打算和宋景说,但这下突然撞见这么一茬事,他只好笑笑,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他和宋景关系好归关系好,但硬要划分的话,他们这个清平司,更像是皇帝身上的寄生虫,只能依附于皇帝而活。但宋景不同,他虽然也是臣子,但臣子之间,又是一个集团,是属于可以与皇帝稍稍作对一点的一个集团,和他们这种得围在裤腿边伸着舌头乞讨的狗终归是不一样的。 哪怕这个清平司已经没有了价值。 方诚给他这个清平司,最主要的原因,是给了他一个权限,让他可以用来翻旧账。但张梓淇并不想翻旧账,更不想摇尾巴。除了用来探知苏远的行踪之外,他已经很久没有算过六爻了,他看不见任何的未来,并不打算特地算出来再扎一遍自己的心。 宋景对张梓淇道过了谢,然后送徐图之回家,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带着林然一块来到了张梓淇的府上拜访。 张梓淇住的地方还是曾经苏远住的那间偏僻的小房子,鹦鹉也还是老样子,见宋景和林然来了,呱呱了一句“恭喜发财”。张梓淇在它的鸟脑袋上摸了一把,然后喂了几颗杏仁给它——鸟殿下吃完就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张梓淇带着笑意将两人迎进了屋。宋景和他道歉道,“今天在老师家吃了顿饭,没走开,所以才这么晚过来的。” 张梓淇笑着让他别在意,然后帮这二位倒了茶,还拿了点茶点,才缓缓开口道,“昨儿,丞相上了我们清平司一躺,跟抢劫一样,拿了不少卷宗,尤其是皇上刚登基那会,清平司刚刚成立时的卷宗。” “我们一伙道士,想拦又拦不动,更何况现在的清平司里,太医人数都要比道士多了,我近来跟着也读了不少医书,估计以后感冒什么的小毛病可以自医了。” “那可好,省了一大笔请人出诊的费。”林然笑着接过话茬,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茶估计是苏远剩下来的,还是粗茶,如果是以前的林小公子这种茶叶大概是入不了他的嘴的。但现在,林公子只觉得这茶喝下去是苦,可回味又是甘甜的。 宋景由于身处朝堂,知道的事情最多,因此也要比这两人敏感得多。他慌乱地举起杯子也喝了口茶,没理这两人的调笑,反而将眉头紧紧拧紧,从他的老师那找到了开头。 徐图之将宋景留在家中,自然不是单纯的感谢或者叙旧,毕竟在这风声鹤唳的敏感时期,两个人吃顿饭没搞好就能给你来一定结党的帽子,压得头都抬不起来的那种。 徐图之虽然人没去参加丞相他们的集会,但他官还算够格,而且,众所周知,他是由先皇一手提拔上来的,感情甚笃。 所以丞相们聚会的言论之类的就通过了有心人传到了他这里来。徐图之从来都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保守派,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听完他们这通大逆不道的言论吓得眼睛都翻了。他是真没想到,两个一把年纪,纯是靠着年龄资历熬出了头当上大官的老头子,居然这么敢想。想就算了,居然还敢做。 先皇的儿子,这里哪里冒出来的葱,为何老将军活了一辈子都没提过这件事死后却不把这个秘密一起带走还要留封遗书是个什么操作?而且遗书不给自己的儿子,这么重要的内容,大剌剌地放在军营里等着宋慈来捡,老将军又不是卖蠢当来的将军,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蠢事。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所谓的先皇之子,不过是那两个老东西为了逼宫而搞出来的一个理由罢了。 但徐图之没有办法,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先皇赵熹。 赵熹爱瞎逛,又宠儿子,儿子长大一点后也不怎么读书,整天跟着他一块瞎逛。徐图之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得以见着小皇子的。 那会的徐图之在户部已经升成侍郎了,事依旧很多,还帮着赵熹在那里造假。 赵熹出于不知是什么的原因,偷偷摸摸转走了国库的一大笔钱,还颇为正经的说是借的,以后会还,但由于不能被发现,所以得劳烦着徐图之一块帮着他改账本。 徐图之,那会年纪还小,胆子还算肥,就这么如同鬼迷心窍一般,帮着皇帝一块瞒天过海。于是那会皇帝有事没事就在户部待着。他本人待着也就算了,还经常拖个拖油瓶,小皇子那会还小,见谁都是一张冷脸,看着和赵熹一点都不像。 徐图之工作起来向来有点六亲不认,还好这个皇帝的脾气是数一数二的好,只要你帮他办事,他能拿出十二分的态度来对你。那是一个下午,徐图之算账算得眼花,赵熹带着皇子坐在边上,赵熹随手拿了本改过的账本,笑着对刚刚开始背《千字文》的小皇子说,“看见了没,这就是偷梁换柱。” 小皇子不懂什么是偷梁换柱,不过大约听懂了那不是一个什么好词,瘪瘪嘴,奶声奶气道,“为什么要去偷?” 赵熹哈哈大笑,揉了揉儿子的头,居然还被嫌弃地拍开了。他也不在意,笑着说,“因为我没有,又很想要,这是我的欲望,而欲望是很容易滋生出邪念来的。这样不好,知道了吗子宸,你这可不能和我学。” 小皇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徐图之坐一边,看着这幕,内心不禁有点羡慕,他出身于官宦世家,人也算是聪明,家里的大人不可谓是不宠他。但自己的爸爸,是断然不可能在被自己拍掉手后还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讲道理的。 可这两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和皇子,相处起来却是比乡野村夫之间还要随意。 徐图之现在也已经想不起自己当初的感叹是啥了,只是这一幕,一直印在了他的心里。以至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徐图之经常会忍不住偷偷想——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亡国之君了呢? 徐图之告诉宋景,先皇的确是有这么一个皇子,皇子也的确是爱跟着先皇瞎混,老将军所做的事情是有可能成立的,但我不认为老将军能在那样的乱世里安置好皇子,徐图之甚至猜测,林老将军拿了这个孩子去换取名利,毕竟在前朝的将军里,他是意外地最受信任的那么一个。不过顾及着宋景的情绪,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淡淡道,“过不了多久,宋慈大约就会领着从雁门回来的大军们逼宫了。我们说到底,是和这群人同气连枝的。” 作者有话要说: 秃不起,只好化身短小君。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南洛十九年,初春三月。准确来说,应该是三月二十一日,那天春光融融,整个汴京城里的人们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依旧过着如往常一般一成不变的生活。 张梓淇这天休了假,在床上躺了一个上午,耐不住五脏庙闹得厉害,老老实实爬起来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张梓淇将面下了锅,想了想还是又往里面添了个蛋——好歹今天是他的生辰,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 起锅的时候往面上洒一把葱花,再浇上麻油,白色的蒸气腾腾升起,张梓淇感觉被这雾气熏了眼,一碗面条下了肚,压在肚子里沉甸甸的,让人又能升起些许对于生活的盼头。 张梓淇这个道士,可能是属乌鸦嘴的,好的不灵坏的灵。他在正午的时候觉得生活还有点希望,结果傍晚的时候,有个小道士跑他家里来,抖抖索索地说,“不,不好了,丞相逼宫谋反了。” 那天的天气真的很好,落日铺了满地的余晖,张梓淇还将被子什么的都晒了一下,被晒过的棉被蓬松又柔软,他将被子铺到床上——还有个预感今晚会做个好梦。 然而这个小道士就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了。 他是今天在清平司值班的小道士,清平司因机构特殊,直接设在皇宫的一个边角里,还有扇门是当年方诚留下的,也正是靠着这道暗门,他才从里面逃了出来,然后慌慌张张地来找了他的直属上司。 另一边,由宋禹和王友这么两个老头子发起的逼宫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皇宫内的禁军是直接由皇帝控制的,但宋慈手上的兵权没交还给皇帝,还在他本人的手上。而且这支军队并没有离去,就待在汴京不远处的郊外,这才是这伙人手中最大的筹码。至于嘴上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都是扯淡。 宋禹和王友带头,几个尚书在后头跟着,好几个看着眼熟,还是皇帝提拔上来的,居然也被策反了,估计是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 站在大殿里面圣的人不算太多,主要是用兵将皇宫给团团围住了,也不怕皇帝能翻出什么水花。然后由那个走路还在哆嗦的所谓先皇太子打头阵,站在最前面,指着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哭着嚎了句——叔叔。估计是被吓得够呛,所以哭得格外真情实感。 皇帝暴躁归暴躁,又不是傻,哪能看不出他们在搞什么。皇帝知道自己不怎么讨这群臣子喜欢,毕竟他自认自己也是捏着鼻子在忍着这群毫无作用的老不死。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老不死们居然还能有这魄力,还敢在他捏着鼻子忍的时候,先自己一步先发制人了起来。 皇帝看都没看那便宜外甥一眼,用手指着这群大逆不道的逆臣道,“诸位这个点擅闯皇宫,该以何罪论处呢?” 宋禹毕竟是带头的,很是能屈能伸地一低头道,“陛下,恕臣冒昧。我等今日前来,正是想要扶正我国朝纲的。陛下自登基以来,兢兢业业,勤政爱民,我等跟着陛下,亦受其鼓舞。但陛下之印玺,接于危难之时。曾经陛下言,您是代理的摄政王,若夺回失地,找到曾经的先皇血脉,便将皇位禅让于先皇之子。陛下可还记得吗?” “嗯?”皇帝低声笑了笑,“多少年前的一句客套话也能作数的啊,我还以为假客套两句是登基前的基本流程呢。怎么?你们打算逼宫?” 皇帝说完这句话,将手中的茶杯狠狠一摔,一排全副武装的侍卫们冲了出来,将这一大伙人团团围住。皇帝那张假装平静的脸大约是再也无法维持了,脸上露出疯狂的笑意来。他居高临下地说,“就凭你们这群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老头子?野心真是不小啊。” 那个所谓的皇子见这阵势,心中自道了无希望了。他抬起眼,见皇帝一身明黄色的长袍,双目血红地瞪着他们。他被吓得嗷呜一声,蹲下身来,哭得愈发大声了。他吵得令人心烦意乱,宋慈没想到这随便找来的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冒牌货居然是这么一个脓包,偏偏还有着一把号丧的好嗓子,他想往这人屁股上踹上一脚,被他的亲爹,太傅宋禹拉住了。 “陛下,您仅三千禁军,我们在汴京城内有十万精兵,您何必呢,这样闹得多难看?”宋禹不动声色地拉住了自家的傻儿子,对着皇帝云淡风轻地说,“而且,禅位之后您就是太上皇,这是您的侄子,您的日子还不是过得舒服?” “哪里来的便宜侄子?谁爱要谁要。反正,赵熹的儿子,早就被我给杀了。你们啊,宁愿随便街上拉一个傻子过来也不愿让身为正统继承人的我当皇帝吗?”皇帝手里提着剑,剑身是黑色的,刀光却清亮,是把吹毛断发的好剑。 他提着剑,一步一步从皇位上走下来,好几个逼宫的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脖子上一阵凉意掠过,然而竟然已经走上了这一步,那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于是他们学着站在最前面将腰挺得笔直的宋禹和王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理直气壮一些。 于此同时,将皇宫基本控制了下来的军队们在另一个将军于旭的带领下往这边赶来,因为投鼠忌器,所以没有贸然进来,只是将这座宫殿团团围住了。在这些人的对比下,皇帝身边跟着的这么百八十个禁军简直是不值一提。 皇帝走到了宋禹的面前,提着剑,却忍住了脾气没将他一刀削了,反而是用可以称之为轻声细语的语气说道,“反了我你们也不能当皇帝,你们这群人,到底是图啥呢?” 宋禹于是也跟着用上了一种可以说是推心置腹地语气道,“陛下。我们也不想,是您欺人太甚了,在朝廷上骂人砸东西都不算什么,您居然还妄图走回张介甫的变法老路,您大力提拔那些新的,年轻的官员,冷落我们,是要将我们置于何地呢?” “哦。”皇帝冷漠地笑了笑,用剑指着那个跪坐在地上的假皇子道,“怪不得找了一个这样的怂货,但你怎么知道,他要是获得这份极致的权利之后还会为你所用呢?” 丞相笑了笑,可能是笑的幅度有点大,一排红色的牙床露了出来,他阴骛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皇帝说,“要是不听话,我们也可以如今天将你换掉一般将他给换了啊。” “是嘛。”皇帝听完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居然是颇为认同的,“反正你们傀儡多,不如让他下去陪我吧?” 他这样说完,突然暴起,一剑砍在了那个坐在地上的年轻人后颈上,血如泉涌。 他砍完了这个人,还嫌不够,挥着剑就往身边的人们身上疯狂地砍,仿佛在削菜一般,还是敌我不分的那种,一时之间没人敢近他的身。宋慈军队出身,反应比较灵敏,一把拉住自己的亲爹和丞相一块往后撤。至于其他反应慢的倒霉鬼,哪怕被当成菜削了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皇帝看着凶猛,毕竟心有余而力不足,挥了没多久,手势就渐渐地慢了下来。宋慈给部下使眼色,注意着什么时候冲上去将皇帝的剑给夺了。他们这时还想着要怎么将皇帝给俘虏了,毕竟皇帝禅让和皇帝死在皇宫里区别门道实在是差了太多了。 哪知皇帝疯起来不但砍别人,他连自己都砍。这个暴虐,喜怒无常,热衷改/革的帝王,如曾经的霸王一般,用剑自刎于此,嘴里还在轻声喃喃着,“方诚,你算错了,我并没有郁郁而终,我死得可畅快了……” “这一整个国家,都得给我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我堂堂皇帝,说被逼宫就被逼宫,说死就死,不要面子的啊?不要逻辑的吗? 枝枝:嗯,作为作者,有时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呢。 剧情过于瞎扯,勿在意勿在意。( ̄▽ ̄)"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等到张梓淇这个消息不怎么灵光的假算命的赶到皇宫门口时,就只看到一片火光滔天,浓烟滚滚的景象了。这片火看起来仿佛是把半边天都点燃了,火光彤彤,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唯有皇宫那里的天色还不肯暗下来,残阳看起来仿佛带着某种血色的不详。 张梓淇被拦在门口,里面突然起火,太乱了,守在门外的不知道发了什么事,又不太敢贸然冲进去,只好派了一队人救火,其他人则继续尽忠职守地站在门口待命。 张梓淇站在门口什么都看不到,又不想待在这干着急,于是趁着守门的士兵们不注意的时候,拉着和他一块的小道士偷偷又往暗门溜进去了。他刚在路上跑的时候随手扔着铜钱算了一卦,代表帝王的那颗星已经陨落了,皇帝死了这件事是基本可以确定下来了。但张梓淇还是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皇帝没了,那么谁来当皇帝,名能正言能顺吗? 还有这么一场火,从何而来,谁放的,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啊。张梓淇不知是不是自己下肚的那碗面坏了,化在肚子里成了满腹的酸水,他突然委屈得牙根都酸了。 什么破日子,太难了,谁爱过谁过,老子不想伺候了。 张梓淇,脑子虽然这样想着,身体却还是很诚实地跟着小道士继续往前走着。小道士领着他穿过已经被火烧得差不多的宫殿,又绕了好几道弯,张梓淇这才觉得这路隐隐有点熟悉,尤其是屋檐上那块振翅欲飞的朱雀形状的顶。 于是他忍不住问小道士道,“刚刚那,被火烧得差不多的地方是哪?” 小道士脸唰得就白了,他也不知听了些什么传闻,压低声音抖抖索索地说,“那,那是陛下的寝宫。” 怪不得会把他吓成这副模样,这傻孩子心底怕不是还以为着是丞相等一行人直接冲进来放火把皇宫咔一把烧了,然后篡位。怎么可能呢那伙老狐狸怎么可能做出这么粗鲁的事情来呢?一个处理不好得有多少人扯过已故皇帝这面大旗来搞事情? 张梓淇越盘算心里越加没了底,只好跟着小道士一块先到了清平司。清平司是皇帝难得争取到了的私设机构,有两个办公点,一个在皇宫内部,是曾经方诚主要待的地方,还一个在皇宫附近,没多大地,还塞了半个太医院的太医,非常不易。 小道士其貌不扬,但似乎是方诚的徒弟之类的,曾受过他的恩惠,一直帮着他守着这点发了霉的破烂。所以,即便腿都软了,还是带着张梓淇这个便宜师兄弟到了这里。 张梓淇抬头看着清平司那块褪色的牌匾,这里还比较偏,离还在烧的地方比较远,于是那些劈里啪啦的火声,人群行走,奔跑,尖叫的声音似乎都像是隔了一层,张梓淇正好又是半个聋子,听着非常不清晰。他用力听了听,顺便将目光从牌匾上收回,推门而入。 由于有人打扫,所以这里除了荒凉了一点,并没有张梓淇想象中的破败。他之前来过这里一回,如今是第二次来。方诚曾和他说过这里藏着个什么东西,因为他老人家卖了关子,张梓淇本身又是那种凉薄的人,好奇心非常有限地将他说过的那样东西给忘了。 张梓淇本想的是,管它是啥呢,反正放在皇城里,肯定靠谱。哪知放哪都是这么的不靠谱,于是还得他自己亲自上把那个倒霉玩意儿找回来。张梓淇觉得自己大概和他这个师叔是八字不合。 他让小道士一个人先走,然后自己一个人打算来这里翻翻旧账——正好,不远处还火光滔天着呢,有些人妄图一把火将所有的一切通通毁尸灭迹,但只要是做过的事情,你还能指望它不留下任何的痕迹吗? 至少命运在看着呢。 张梓淇作为一个神棍,抱着对于命运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的谜之自信,虽然命运似乎从来都没待见过他。但还好他卜算学得不错——因为方诚给他留下的,就是一道卜算题。 张梓淇是最近翻方诚留下的遗书发现的,这人,心中不知有多少弯弯绕绕,是属于那种不卖关子会不舒服的类型,就连这点最后的遗物藏在哪,还得让人费尽心思给算出来,着实不是什么善良的货色。 张梓淇按着这间清平司里的具体方位跟着方诚写的式子边走边算,算到最后,张梓淇站在破败的大厅里,用脚很有技术地踩了踩脚下的砖头,是空心的。 张梓淇大喜过望,四下望了望,见门后放着的扫把还算顺眼,于是拿过它,蹲下身,很有技术地将这块砖头给扒拉出来了。 砖头是用青石铺的,张梓淇不是武力人员,颇有些费力地将这一整块青石搬起来,下面埋藏着的黑色的□□露出了它狰狞的面孔,还带着浓浓的硝石的味道。 张梓淇这下可算知道为什么皇宫里的火势为何这么迅猛了。不过为什么没有炸?还有哪里也埋着□□?照这样看来火是皇帝放的,他也是真疯了,埋这么多□□在自己家,不怕哪天在睡梦中自己就把自己给炸死了吗?张梓淇内心的吐槽多的要放不下,他一边头皮发麻地往外跑,一边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引个傻大个过来让他们发现这个□□库。 另一边的宋禹等人,被皇帝这种死法噎了一下,颇感觉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们都自认自己是干大事的人,所以只是被冲击了一下,然后丞相王友便颇有大将之风地发了话,“将受伤的人拉下去救治,然后把这满地的血洗一洗,将这傻子的尸体拖下去扔了,谁让他没福气呢,陛下么,先把尸体弄干净来,我想想要怎么办。” 手下的人为他马首是瞻,如今听了这话,便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有条不紊地继续做事去了,仿佛那在地上还温热的尸体不是他们的皇帝,而只是一团普通的烂肉。 王友表面上看着云淡风轻一切都尽在掌握的模样,实际上不过是勉强维持住这张老狐狸的皮罢了。他自知自己一开始准备的那套说辞本就站不稳脚跟,最好的办法是让皇帝承认,然后禅让,这样才好压住其他人的嘴——哪知皇帝这么刚烈,不合作就算了,还将这个冒牌的真实身份给捅出来了。现在看着这些人都跟在自己的后面,但王友知道他们必定有人人心浮动了。毕竟都是念着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的读书人,不肯放下那点酸腐的身价。哪怕要做坏事,也非得帮自己扯块遮羞布以自欺欺人不可。 这下遮羞布没了,这伙人便感觉自己好似裸/奔,以至两股战战,甚至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翻脸不认人将自己给撇干净来。王友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清楚这伙人到底是群什么样的货色了。于是他必须得强硬起来,以强权压倒他们那颗故作清高还看不清形势的心。 宋慈和王友作为领头羊,现在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么覆水难收的一步,只好捏着鼻子打算一口气淌过这条浑浊不堪,充斥着贪欲和血腥的长河。可惜啊,一个猛子扎急了,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一个戴帽子的小太监,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皇帝的寝宫,然后打开了寝宫里的密道,用一根小小的火烛,将这个黑夜都点亮了——那汹涌的火舌瞬间将他吞灭。 皇帝的寝宫离大殿不远,毕竟皇帝只要不发脾气的时候,还勉强算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的。所以对于皇帝来说,他最想毁了的地方,除了他自己的寝宫外,就是那个偶尔接见朝臣的大殿了。 这些个阴谋家们,连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满肚子的阴谋诡计还来不及写成遗言,便被威力十足的□□炸得,荡然无存。 他们是肮脏的阴谋家,也是支持这个国家运转下去的掌舵人们。没了这把黑色大伞保护着的国家,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民们,面对虎视眈眈的强敌铁真,该如何生存下去? 宋景没去参加逼宫,也没资格去,只好心神不宁地和自己的老师一块守在户部等消息。然后等来了这场大爆炸以及大火灾。 今晚对于很多人来说,不管是身居要职的大臣,还是平平无奇的百姓,抑或是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都是一个不眠之夜。谁也不知道,今夜过后的明日会是怎样的,明日再过后呢?到底还会有多少个明日呢?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苟延残喘换来的和平,就这么被一伙心怀不轨的家伙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给毁了,简直像是老天给所有大洛人民开的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 (;???Д??`)啊,莫得评论。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南洛十九年,这一整个年份因为三月份皇城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爆炸,而变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三月份皇宫爆炸,将这个国家那些个长袖善舞的代表们炸了个稀巴烂,一时群龙无首。 铁真瞧准了这个机会,即刻撕毁条约,带领大兵一路南下,长驱直入。 各个地方的太守们因为长年使用的转运使制度,又穷又怕事,压根当不了主,一时之间兵败如山倒,中原腹地在仓促间丢了大半。 幸而宋慈将大军集中在了汴京城的周围,虽说他的本意是逼宫,但此时却成为了汴京城的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宋慈带来的军队是林老将军的旧部,宋景拉着林然出面,于是这个虽然家学渊博但从未实战过的娇贵小公子就这么仓促间上了战场。 林然小公子,不,新上任的将军,操练着不怎么熟悉的兵,带领着六神无主的人民,在铁真猛虎一般的进攻下,林然做了一个难得的决议——他力排众议,带着部队死守在汴京城门前,为所有流亡的群众争取时间。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虽说汴京的草台班子被一把火给烧没了,但汴京毕竟是皇城,一块牌匾砸下来就能砸中官员的地方,剩下的人们把班底凑了凑,又弄出了一个新的小政府,分出了新的三六九等。 本来在这种特殊时期,谁手里握住了兵权,谁的拳头才比较硬。但林然的情况比较特殊,一是他的兵权,是那些个将领们,由于或多或少都受过了老将军的恩惠,所以主动来找他希望他能来做个吉祥物,打着老将军的名号凝聚士气用的。但偏偏林老将军脑袋上曾经被皇帝联合着众人扣上的那个巨大的叛国的屎盆子还没能摘下来。朝中的那些个或是没胆或是没资格的幸存者们此时就拿这事出来跳脚了。于是林然的处境就十分尴尬了。 还好宋景反应迅速,拿出了他曾经在姑苏当说书先生时的功底,将林老将军的事情编成了故事,在汴京坊间广为传播,再联合朝廷,算是官方帮老将军平了反。 但就算是这样,林然在军中的地位依旧是很尴尬的。军里的那些个军人将他当儿子宠,但同时,也不怎么会听他的话。毕竟林然小公子是个被宠大的纨绔这个印象着实是过于深刻。而当林然提出他要带一半的兵力死守汴京城而不跟着那些权贵一块撤退的时候。酒囊饭袋们忍不住尖叫了起来——流民的命不过是草芥,和他们这样的重臣权贵的命能一样吗? 但最后,大概是由于时代变了,那一把火毕竟烧掉了他们大半的根基,宋景和徐图之在草台班子里艰难斡旋,总算是为林然争取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三月底,宋景同草台班子一起南下,为大洛留下最后的那一线生机。而林然则带领着五万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士兵们,打算死守汴京,努力将人口转移到大洛最后的,最繁华绮丽的城市,金陵。 那天天气很是不错,一大伙人浩浩荡荡地从汴京南下,林然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亲自为他们送行。宋景也得跟着去金陵,草台班子就这么点家底,他是算账的,必须要他随从守好家底。 宋景也骑着匹马,走在队伍最后面,和林然并排行。春光融融,风打在脸上很是舒服,空气里飘着如蜜糖一半香甜的味道。 但宋景弓着腰,垂头丧气地拉着缰绳,低着头。他不知道要和林然说些什么,又不想错过这难得的相处时间,只能在心里偷偷希翼,这路一直都走不完,他就可以和林然永远这样肩并肩走下去。 宋景觉得自己的心中是万般不愿与林然分开,他甚至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偷偷想,万一林然不是林将军的儿子,或者说,自己要不要想个办法将林然就这样绑在自己身边,这样他就不会置身险境,也不会离自己那么远。宋景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自己怎么能这么自私自利呢? 林然一路都在用眼神偷偷瞄宋景的表情,可惜一路都没瞧上,因为宋景基本没怎么抬起过头,看得林然眉头直皱,十分想把宋景强行拖上自己这匹马上来,哪里有人骑马还不抬头看路的啊!?林然一边看着气,但心里也是疼得厉害,自从和宋景认识之后,宋景去哪他都跟着,他从来都没和他分离过这么久,而且自己还一不小心就会和他生离死别。林然不想把事情往那么糟糕的方向想,可如今的形势也压根不允许自己乐观。那也不叫乐观,叫失心疯。 林然陪着宋景沉默了一路,马上就到了汴京城外十里处了,这是他们约定分别的地点。林然想了想,还是低声开口道,“宋书呆啊,你们先去金陵,给我两个月,两个月后我来金陵找你如何?” 宋景身体一僵,缓缓抬起了头看着林然。太阳有点大,晃得他眼花,以至于有点看不清就在对面的林然的脸。宋景试着发了一声,说得缓慢但坚定,“两个月后,我在金陵等着你。” 宋景将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咽的他有点难受。“要是你没有来的话,我就原路返回,将你走过的土地一寸寸走过,掘地三尺,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都要将你找到”,宋景这样在自己的心里悄悄将这个誓言默念了一遍,然后同林然挥手作别。 林然本能一般就想扬起马鞭追上宋景的背影,他驾着马向前走了两步,又想到了什么,拉住了马。他低下头,觉得今天的太阳实在是太晃眼了一点,温度可能也太高了点,就连脚下的影子都蒸腾起了虚浮的热气,那热气一直冲到了他的眼角。 作者有话要说: 白色情人节快乐w 不要问我为何这么短 下章的情节打算仔细打磨一下然后肥一点一块发,因此这章的内容就emmm( ̄▽ ̄)" 话说枝枝说不定能日到完结,想想就有点想给自己鼓个掌呢o(* ̄▽ ̄*)o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林然回到汴京城,城内物资还算丰富,主要是宋景感情牌打得好,汴京百姓感于林氏将军一家的付出,居然自发从家里拿出了粮食,衣物等东西,一股脑塞给了这群留下来用生命守护自己的士兵们。 林然知道,只要他们一直缩在汴京城内不出来,铁真千里迢迢,消耗不过占着城的他们。但汴京已经是黄河以南,这块地方是肥沃的平原,最是易攻难守,而铁真的军队,几乎可以称作是战无不胜。这样一来林然肩上的压力可想而知有多大了,他得用尽一切办法来守住这座空城,假如城墙倒了,他们用尸体也要筑起一座新的城墙,在后方的人民们没有撤离之前,他们绝对不能倒下。 林然与宋景的规划是这样子的,因为兵力不多,战斗力也没有铁真高,所以逼不得已肯定需要放弃很多领土。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有一点,因为现在正好是这个刚刚播下种子,早稻才刚发出苗的时节。 在大洛的南端,尤其以金陵,杭州,姑苏几座城池为代表,是大洛重要的粮食产区,流民就算流落到了这样地方,至少是不会饿死了,有了人民,才会有国家的未来,这是宋景的理论,也是他和林然不管不顾都要将人民保护好的原因。再者说,这样的地方也比较适合修生养息,正好帮这个王朝续上最后一口命。不管能不能续上这口气,只有人民是最无辜的,也是最容易受到惨烈战争影响的。 林然一把扛过了这个担子,有点太重了些,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按着铁真军队的行军速度,四月初的时候,已经浩浩荡荡地跨过黄河,直逼汴京了。 铁真军队的骁勇向来名不虚传,铁真由可汗的三儿子哈里发,汉名为元烈带领。他似乎并不怎么在乎何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独自一人骑着匹宝马行在队伍的最前面,一点都不怕当成活靶子。林然站在城墙上,表示非常喜欢这样的活靶子,打算给他一箭让铁真领教领教大洛的厉害。 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身边的副将是他爹手下最靠谱的亲信之一,也是位将军,已经五十岁了,本来应该是跟着宋景等人一块去金陵的。毕竟他是老资历,谁也不忍心让这样一位猛将折损在这几乎是必败的战役里。将军姓陈,单名一个钧字。但陈钧将军不但留了下来,还甘愿当林然这个走马上任的不靠谱的将军的副将。 陈钧站在林然身边,接过望远镜看着远方奔驰而来的铁真大军,对着跃跃欲试的林然无情泼冷水道,“这位元烈我已经和他交手过好几回了,你看见他身上那件在太阳底下闪着光的衣服没?那是铁真特制的一种盔甲,一般羽箭射不进去,你贸然给他一箭,只会暴露你自己的位置。” 林然没说话,同样也站在城墙上的狗头军师张梓淇忍不住愣住了,他愣愣地发言道,“这么可怕?” 陈钧看了他一眼,因为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但他只是看着一脸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样,就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这倒不是针对张梓淇,他只是想起了大洛多年的国策,重文轻武。陈钧将军当年家贫,没钱读书,大字不识几个。后来大洛城破,他被迫流亡,又依着大洛的流民政策被强行塞进了军队里,驻守边疆。他能当上将军,完全是用身上数不清的伤疤换回来的。但就算他们武官在边疆拼命,那么些个文官,就因为多读了几本书,整天在朝堂上瞎指挥就算了,还经常拐着弯来嘲讽武官。明明是同一品级,文官却腰杆子挺得笔直,恨不得将鼻孔朝到天上去。 也正是因为如此,大洛才会有这么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还目中无人的年轻人。陈钧觉得重文轻武错得十分离谱,但这是太祖定下来的规矩,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将军,就连皇帝也不敢轻易更改。所以他只好在心里腹诽,以及见着这样子的年轻人,总是忍不住在心底叹几口气。 陈钧叹完气,又觉得这个少年就算是个文弱读书人,但至少骨气还是有的,愿意跟着他们一块守在这里,站在城墙上。因此他低声补充了一句,“元烈身边有几个人专门负责帮他挡箭,以及放冷箭。我们愣头青一般射箭过去,是种了他们的下怀。” “但是,元烈作战骁勇,军队上下整齐划一,战斗力很强是没错。但他太莽了,有时候会逞莽夫之能。他知道我们看到他了,所以他应该会一鼓作气冲过来,提升志气,也算是吓吓我们吧。” 哦,傻大个。张梓淇在心底这样想着,没出声。 一旁的林然忍不住费解道,“我们在城墙上,他们一鼓作气冲过来,不怕我们偷袭吗?” 陈钧笑了笑,“知道啊,但我大洛军队啊,很多时候一见铁真大军过来,就直接吓得缴械投降了,哪还记得用什么计谋啊。反正大洛软了近百年了,向敌人服软,服着服着,就不知道自己的腰板是怎么直起来的了。大洛军队里几乎全是没有田产被迫流亡的流民,流民哪里会打仗,还有些的年纪又大了,身上毛病也多,参军就是为了吃口饭。更别说将领又不能直接管兵,朝廷上一些饭桶还总要往军费里捞一笔了。” 林然大致是知道大洛的军队武将制度上是有问题的,但老将军是属于无论有射门事都不会在家里说的那种类型,他知道的那点大概还是自己估摸着出来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大洛军队里的问题,会有这么的严重。 陈钧住了嘴,大概觉得自己的怨气有些太重了,又觉得在小辈面前讲这些事情不怎么好。毕竟现在大洛那姓赵的皇帝都找不着了,金陵那个小朝廷就算搭起来了,该是算谁的江山?那个自杀的疯皇帝才一个儿子,不知是不是跟着他爹丹药吃多了,感觉有点傻,而且一个十岁的小孩子,父母都死了,他就算坐上去了,不过也只是一个傀儡。 “今不比以前了,否则你也不会在这里啊将军。”林然说了一句,“先准备掷石机,最好是圆滚滚的那种石头,等他们来了,先砸石头,弓箭手也准备好,石头毕竟不好运,重点还是弓箭。对方还可能会用木柱强行攻破城门,我们还得准备好要怎么加固城门。” “是啊。”陈钧低低地接了一声,说道,“城门破了也没关系,现在这是座空城,我们甚至可以把他们引进来利用地形作战,告诉铁真这群人什么叫做请君入瓮。” 说罢他忙着去准备各种材料以及发号施令了。 张梓淇从林然手上拿过那个兵部造出来的望远镜看向远方,随口道,“这东西看起来挺不错啊,兵部留了多少人在这里,如果你们要将他们引进来的话,我学过一点点的阵法,需要一些能工巧匠的帮助。” 林然低着头想了一下,“兵部全体人员,一个没走。” 张梓淇颇为震惊地抬起头。 林然颇为表情复杂地又补充了一句,“兵部在大洛末年间因为文皇帝不怎么务正业,曾盛极一时过。但由于南洛的这位不怎么重视兵部,认为他们沉迷机巧,不靠谱,一度取消这个部门,因此兵部在这十几年间一度边缘化,现在的兵部你敢相信吗?还是文帝时期留下的班底,里面基本都是些老头子。但是啊,这个你手下拿着的物件,就是这些个老头子们造出来的。” “你可以考虑去兵部帮忙,正好他们缺少像你这样的新鲜血液。”林然开了个玩笑,眉眼舒展开来,又是个俊俏的风流公子模样了。片刻后,这个风流公子绷紧了脸道,“铁真起码带了二十万大军过来,我们必须得放弃这座城。” 张梓淇点了点头,因为深知任务艰巨,所以难得地正经点了点头,跟着林然派给他的小士兵一块去兵部帮忙。 兵部因为是个边缘部门,很不受重视甚至还一度被废除,所以设在非常偏僻的,临近城郊的地方。张梓淇穿越了大半座城,以往热热闹闹的汴京城此时变得空荡荡,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见到的也是身穿军装的士兵匆匆走过。 一座那么繁华,那么美的城市,像是在一瞬间就这么空了下来。然后留下他们这群人像是这个城市的送葬人,眼睁睁地看着他是如何一寸一寸的被外敌搜刮,掠夺,然后摧毁。 张梓淇赶着去兵部的时候铁真这由元烈王子带领的十万大军正好差不多的时间也赶到了城下。由于弓箭的射程比较远,所以第一批射出去的是带着火的羽箭。羽箭如流星一般同时从城墙上滑落,燃烧出好看的火色尾缀,晃晃悠悠地绕进了铁真的队伍里。 一时之间,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作者有话要说: 啊,枝枝的日更没了,这章写的还是好糙啊。>︿< 第70章 第七十章 铁真和大洛打仗多年,因为后期的大洛士兵越来越差劲,越来越没眼看,所以相应的,铁真也就越发膨胀。以至于在突然遭受敌袭的时候,铁真军队的第一反应不是避让,而是仿佛是遭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充满着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元烈愣了好几秒,直到下一批的羽箭带着逼人的气势如长虹一般袭来,他才瞪着眼睛,大叫了一声,“全体人员撤退,散开。” 撤退对人管用,对于马匹来说就不是这样了,很多动物都是怕火的,这么多支羽箭一起射过来,马匹一受惊便四处乱窜,铁真整齐划一的方针队形一下子便被这群马儿冲散了。 元烈安抚住自己的宝马,带头向后撤退,同时发号施令道,“控制不住马的懦夫们就弃马跑,等到马儿安静的时候它们自己会回来的,我们先要避开大洛那该死的羽箭!” 铁真军队虽然膨胀了点,但纪律性还是要比散漫的大洛好了太多,元烈的一声令下,本来急速奔跑着四处乱窜的方阵迅速向两边散开,方阵在很快之间变成了一个圆形,成包围之势急速向后撤退。 林然见他们的动作,举起手来示意大家停止射箭,免得浪费。如果他的预估没有出错的话,对方撤退也只是暂时性的,应该是稍稍休整一下便会再次出发。古话说的好,夫战,勇气也。现在铁真士气正足,他们应该是打算一鼓作气。 陈钧将军正好这时也走上了城墙,说道,“你交代的圆形大石头已经搬过来了,怎么,要当路障用?” 林然点点头,“他们不是马背上的民族吗?我要让他们没有马匹可以骑,断了他们的厉腿。” 陈钧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想法不错,不过这个元烈将军,倒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石头就先放这里有备无患吧?” 约莫半个小时,太阳升到最高空的时候,铁真大军再次来袭。这次他们没有骑马,而是一手持矛一手持盾将大军摆成一个个小方阵向前走着。大约是因为士兵们都穿着厚厚盔甲的缘故,走起来地动山摇,很有气势。 “又是这招。”陈钧眼里闪过一丝轻蔑之色,他淡淡说了一句,“这群人每次穿上了盔甲之后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不过他们身上的重甲倒很是奇妙,很坚硬,不知他们是怎么造出来的。这样的装备让他们在肉搏战中十分具备优势,同时也十分适合攻开城门。” 林然愣了一下,将身上披着的薄外衣脱下来,露出里面厚厚的盔甲,说道,“是这种盔甲?” 陈钧一愣,问道,“你哪里来的?” “这里这里,将军你好,我是兵部的吴梓,这款盔甲是我们兵部的改良款,质地虽然坚硬,但可轻便了,穿身上一点都不累呢。而且在心脏,肋骨等容易受伤的部位我们都有做加固处理。这盔甲唯一的缺点就是工艺麻烦了点,费时费力又费钱,所以不能量产呢。不过将军我觉得你值得拥有一套呢。”旁边听墙角的小伙子突然出声,将两位将军都吓了一跳。 自称吴梓的人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便于干活的短衫,看起来不怎么像是个在朝廷里任职的官员。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浓眉大眼看着特别精神,笑一下脸上还有两个酒窝,是一副令人心生好感的长相。他伸出手,“兵部与你们士兵之间感情长存,我们愿在后方做你们的坚实后盾。” 林然也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怪别扭的。林然在心里想了一下,然后被这个年轻人坚硬宽厚的手给扎了一下。林小公子打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从来没有在谁的手上体会过这么坚硬的老茧和倒刺。 陈钧将军皱了皱眉,扯着嘴对这个年轻人笑了笑,心里却满是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兵部的疑惑。既然是他们造出来的盔甲,为何会在铁真人的手上? 他们这朝和历代都有些不同,真正的军队不归兵部管,也不归武将们管,但又因为流民政策,时不时就往军队里塞人,据说每次户部算起算起军队里的账来都十分头疼。要不是打仗整合兵力,恐怕没有人直到大洛到底养了多少万毫无战斗力的兵力。因为不管军队,所以兵部的任务就只剩下负责后勤的,制造武器,装备等了——就连军费他们也沾不到,属户部播。但武器制作等任务向来是一块划入工部的。因此兵部很闲,基本只剩一个任务,养养战马。为了不让兵部最终沦落成为一个养马部门,先皇又爱往这里面混,所以最后兵部有了一个任务,装门负责生产和改良武器。 兵部的人不怎么挑,有活干就很开心,只是苦于没钱,过得很是辛酸。 陈钧压下心底的疑惑,对于很多人来说,兵部常年都像是不存在一般,如今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节突然出现,还带着这么厚的家底,犹如神兵天降。想让人毫无芥蒂地信任他们,实在是有点困难。 吴梓大约是被派来搞外交的,他满面春风地将制作好的崭新的铠甲发给各位在城墙上的弓箭手们,和他们一边聊天一边趁机介绍他们兵部的其他武器,一派其乐融融的场面。 只可惜铁真大队来得很块,迅速搅黄了这个难得的氛围。吴梓远远望见他们前来,猫着腰就打算趁大家不注意偷偷跑下城墙。 他沿着边角偷偷溜了,末了行走在街道上的时候还不忘拍拍自己的胸脯,说道,“好险好险,我们工匠的命也是很宝贵的啊。” 等到铁真大军进入弓箭射程范围内的时候,林然一挥手,将羽箭射下。这回的羽箭是普通的箭,带火的那种也是兵部弄出来的玩意儿,不怎么多,属于一次性消耗品,得省着点用。 这回铁真应该早有准备,羽箭一射下来的时候便举起厚厚的盾牌,排成一列,人蹲在盾牌后避羽箭的锋芒。 林然见状,也不打算给对面送箭矢了。对面的打算应该是一波攻城,会是走上城门下的时候拿大木柱撞吗? “掷石机准备,将石头扔下去,扰乱对面的阵型。” 大石块们如雨点一般砸了出去,有的直接砸在了铁真军队的头上,有的砸在脚下,铁真的方阵再次被冲乱了,尤其是前面几个,方阵里的人员伤亡惨重。林然本以为这样便能让铁真暂时后退,但铁真人踩在前人的尸体上继续前进,一步都没有后退。 林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旁的陈钧因为一直注意着他,见罢,淡淡说了句,“铁真军队是从来不把人当人看的,他们还实行着奴隶制,看见最前面的方阵里的那些人了吗?基本都是奴隶,在他们眼里,他们这些奴隶和畜生是没有区别的,死了他们估计都不会有死了一匹马那么心疼。” “小将军,你太仁厚了,不适合战场。” 林然他们站在城墙上,可能是太阳也不愿看这副血流漂橹的场面,早早地就钻进乌云里不肯出来见人了。太阳一没,风就要出来作妖了,一阵一阵的狂风吹得大洛城墙上挂着的战旗猎猎作响。从城墙上往下看,铁真军队们穿着黑色的盔甲,举着黑色的厚重的盾牌一步一步缓慢地前进着。他们像是在地上缓慢爬行着的巨蟒,一寸一寸,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林然悄然握紧了手中的拳头,让大家停止掷石头,等到铁真军队再走进一点的时候,无论是火箭还是石头的命中率都能高上不少。 战争,从来都是你死我亡,不死不休的事情。 张梓淇初到兵部,被这个其貌不扬的大宅子震惊到了,在这个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大洛朝,居然还会有这么低调,明晃晃就将没钱二字写在门上的政府部门。实在是令人咂舌。这个灰扑扑的大门看着年事很高了,于是张梓淇站在门口,有点纠结要不要拍门——万一一拍这玩意儿就倒了怎么办? 还好他有个带路的小哥,那人大概觉得张梓淇是有些胆怯,于是还颇为好心地宽慰他道,“没事,兵部的大家伙都挺和善的,不打紧。”说罢他走上前,死命砸门。 他这暴力的手法看得张梓淇心惊肉跳,还好,这门看着摇摇欲坠,实际上应该是颇为牢靠的。张梓淇听见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但门还是没有开。有个不怎么大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工欲善其事。” “先利奶奶腿!”带路小哥暴躁道。“一伙人整天不知道怕些什么,胆子是都被狗叼走了吗?” 张梓淇,虽然不是什么非常文明的人,但像这种把市井粗俗语言直接应用到暗号上的行为,还是十分地令他,叹为观止。 门后传来了嘿嘿两声轻笑,然后探出了一个看着颇为沧桑的头。门开了一条缝,看这架势应该是想让张梓淇和小哥两人钻进去。 小哥暴躁地直接推开大门,兵部大厅的全貌就这么露在了张梓淇的眼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些个各式的兵器,然后再是那些正在各厅制造兵器的人们。正大厅里的人不算多,有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个中年人,三人不知在争吵些什么,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尤其是其中的一个老者,张梓淇都打算走上前去扶他了。 “咳咳。”小哥咳了两声,那吵架的三人见有外人来了,几乎是一瞬间就停了下来,然后刚刚那个张梓淇想扶的老者对着他慈眉善目地一笑,说道,“啊,兵部好多年没来过这么俊俏的小伙子了。” 张梓淇笑了一下,久闻兵部是个老年人养老部门,如今一看,果不其然。目光望去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年过不惑,知天命的高壮男人。 “是啊。”另一个老者接茬道,“除了吴梓也就这位了吧,小兄弟,你叫什么,多大了?” “哎哎!”一个人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我在这,谁喊我?” 作者有话要说: 枝枝开始用上了墨者,深感我的手速实在是太慢了qwq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张梓淇愣了一秒,回过头看向出声的人。 从年纪看来他应该就是这几个老人家嘴中的唯一的年纪小的吴梓了。那人似乎是个自来熟,见张梓淇看着他,毫不扭捏,扬起一个笑脸就说道,“你是张梓淇?我听过你。” 张梓淇对着他点点头,看着他笑着同每一个人打招呼,暴躁小哥喊李承哥,然后中年男人是陈叔,剩下两名老者一个喊爷爷,另一个喊李爷爷。 他喊爷爷的那个老者笑着对他呵了一声,“没大没小,这位是新来的,你怎么认识?” “我听过他啊,算命的嘛,我认识。”吴梓对着张梓淇笑嘻嘻道,“你好啊,我见过你挺多回的了。” 张梓淇笑着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位朋友。暴躁小哥李承对着吴梓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然后继续自己的工作,将张梓淇引见给兵部的尚书,也就是吴梓的爷爷,吴翰墨。 老人家对着张梓淇笑得十分和善,说,“欢迎加入养老部门兵部,你是研究阵法一门的?” “不是,算命的,对阵法之学略知一二,很是需要大家的帮忙。”张梓淇微微弯下腰,对着众人鞠了一躬,“在下不才,之前隶属于天阙处,跟着道人学算命之术,学得不怎么好,但还是想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 兵部和天阙处之间说有世仇毫不为过,但张梓淇就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了,众人倒是意外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吴翰墨颇为意外地多打量了这年轻后生几眼,然后笑着指了指吴梓,对着张梓淇道,“你俩年纪相仿,就一块帮忙吧,吴梓你多多带一下这位张梓淇,正巧,你看的那些奇门遁甲也可以和他一块探讨了。” 吴梓点点头,热情地带着张梓淇参观整个兵部全貌。 林然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战争的惨烈,此时他们已经和铁真大军在城下僵持了三天三夜了。大洛军备本还算充足,但不管怎样也架不住铁真这般不要命一般的用人来推路啊。大洛的石头,羽箭,木棍,各式的武器都不要钱一般仗着身在高处的地形优势疯狂往铁真军前进道路上扔,铁真军每前进一步,命中的概率就越高。因此铁真军每向前一步,就是踩在士兵的尸体上前进的,但尽管这般,铁真军依旧在前进。哪怕脚下踩着的尸体的血已经将脚上的鞋子都打湿了。 现在是寅时三刻,天色暗沉沉地铺下来,整个大地像是被无边的夜色所吞没,城墙上燃烧的篝火在这无边的夜色里显得微茫且不堪一提。林然站在篝火旁,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出了他年轻却满是愁容的脸。 子时的时候陈钧将军估摸着对方应该不会继续进攻了,于是便招呼着大家换班,好好休息,毕竟明天还要继续这场硬仗。林然几乎是被陈钧强行推进驻扎在附近的帐篷里去休息的,这三天他几乎没怎么好好合过眼。 林然躺着床上,因为累,沾着床就睡着了。但睡得不踏实,一个一个的噩梦接着,一会是地狱里的恶鬼,一会是他亲爹和哥哥的惨死,梦里火光滔天,像是地狱里熊熊燃烧的业火,然后林然就是那个罪无可恕之人,在地狱终日受业火焚身之苦。 林然做了很多个梦,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挣扎着醒过来的,他猛地睁开眼,以为自己一觉睡了很久,没想到依旧哪里都是黑漆漆的。还是夜晚,继续睡下,养精蓄锐。林然这样想着,缓缓闭上眼,但梦里那种撕裂一般的疼痛感一直挥之不去,他索性不再睡了,爬上城墙,问一下守夜的士兵,才知道自己不过睡了两个时辰。 士兵见他状态不怎么好,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再去睡一会。 林然谢过他的关心,摇了摇头,站在城墙上眺望无边的夜色。他的目光融化在这边黑夜里,又好像穿过了这片深沉的黑夜,看到了那被隐藏的星光。 无论愿不愿意,黎明终究是要来临的。林然仔细算了一下自己这边和铁真之间令人绝望的人数差距,自己这边只有五万人多一点,其中不少是如陈钧将军一般的高龄,将汴京吃空之后将没有任何的后勤补给,整个大洛都在南窜,他们试图撑起这把破破烂烂的保护伞,试图用生命充当这把伞的骨架。铁真为了彻底将大洛一网打尽,元烈带来的这十万大军只是先遣部队,属于开胃小菜——但这开胃小菜已经足够大洛给噎着了。从明面上看大洛守着城墙,死守着,对面难以攻进来,但照着着架势来看,城破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对于林然来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铁真的军备还算充足,兵部拍着胸脯表示武器管够,林然听见这话,差点喜极而泣。但事实证明还是他过于年轻了。林然跟着张梓淇去了一躺兵部,才知道所谓的军备充足是近二十年前造出来的发霉兵器很多,用不完,新式的如火箭望远镜改良铠甲之类,因为经费不足,存货很少,得抠着点用。林然这几天由于类似的事情碰多了,提不起什么生气的力气,只是淡淡和张梓淇抱怨了一句,“特殊时期,没必要吹这些虚的,实事求是一点。” 张梓淇耸耸肩,笑道,“整个兵部就那么一个嘴上没把门的不靠谱的货,你偏偏就信了他的鬼话,可不得白跑一躺嘛。” 林然无奈地点点头,他身上压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以至于他没什么力气和张梓淇打趣,只是挤出了一个凄风苦雨的笑,“你们的阵法可布置好了?能行吗?” “再给三天时间。”说道正事,张梓淇也不玩闹了,严肃道。 林然点点头,同张梓淇告别后,在心底帮自己划了一道死线——死守三天城门。 今天是与张梓淇约定日期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林然都必须守住这一天。 这有点难,林然举着望远镜,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铁真的大军集结在汴京城下整装待发,而相应的,汴京军队这边,虽然人员并没有伤亡,但精神上已经是萎靡不振,拿着过时的武器,穿着不合身的厚重铠甲。之前囤下来的那些装备基本都在这几天的车轮战之间浪费掉了。林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些如狼似虎的铁真士兵,但唯有一条,守过今天。 林然穿着盔甲,面对目前这个弹尽粮绝的现状,打算自己带兵出征,以人力,变成这最后的一道封锁线。至于其他,只能祈祷张梓淇和兵部的众人能够靠谱一些了。 张梓淇和吴梓在汴京街头逛了整整三天,所谓阵法,有些时候更像是某种障眼法,要尽可能的利用地形,蒙蔽住敌人的双眼,让其目不能视,耳不能闻,所见所听所想通通跟着布阵人走,如此这般,布阵人所布下的阵法才算是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这显然不是易事,尤其在张梓淇这个提出建议的人还是个半吊子的情况下。但还好,他有吴梓的帮忙,这个看起来满脸都写着不靠谱的人,于阵法之事上,有着令人意外的天赋与研究。 第一天的时候,张梓淇沿着汴京的地图将汴京完完整整地走了一圈,这座城建在平原地带,沿着一条河而建,大体上是个圆形的城市,皇城在正中央,由其向外分出八条大马路,是整座城最为繁华的地带。而其他的干道基本都是沿着这八条大马路而向外扩展,最终形成了汴京交通四通八达,犬牙交错的现状。 就此,张梓淇同吴梓一起确立好了这个阵法的主阵,是一个以皇城为阵眼,然后颇具迷幻性质的阵法,主要作用便是将浩浩荡荡进城的铁真大军分离开来,引入相应的地点然后各个击破。确定好这个之后,张梓淇和吴梓两个人还要根据地形分门别类地布置一个个小阵法,用以配合大阵法的发动,最后的工作则是和兵部的众人一起完成的,布置各式暗器。说到底阵法这东西只是障眼法,各种暗器才是他的獠牙,而现在这一整座汴京城,像是一个巨大的机器,时刻准备着将这些远道而来的,不怀好意的家伙们吞噬。 张梓淇最后确定了一遍各个阵法的具体位置,然后抓过身边的牵住马的缰绳,翻身上马,打算将这件事情报告给坚持约定死守城墙的林然。 当张梓淇牵着马赶到城墙边时,城还未破,空气中有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他扔下马,赶紧爬上城墙。 城墙上还驾着掷石机,但是里面已经没有石头了。一直站在墙边观望战情和发号施令的林然没有站在上面。张梓淇一眼望过去,只有零星几个守着墙的官兵,身上穿着厚厚的盔甲,手里持着矛,满脸倦色。张梓淇冲上前随手抓住了一个人问道,“林然将军呢?” 那人眨眨眼,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慢了好几拍,他身边另一个人冲了过来,看着张梓淇,双眼瞪得极大,像两只铜铃,神情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自己那最后一根稻草。他因为急促,声音竟然还是在微微颤抖着的,“你,你就是张梓淇?” 张梓淇因为他靠得太近而颇有几分不怎么适应地微微向后仰着,然后僵硬地点了点头,道,“是,我是张梓淇,是林将军交代了什么吗?” 那人点了点头,语无伦次地说,“林将军已经亲自带兵前去迎战了,因为我们已经没有能够抵挡铁真军队的工具了,林将军说在你来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将城门守住……” 所以在晨光熹微,张梓淇与林然三日之约的最后一天的清晨,林然带着两万人,以卵击石,迎战二十万士气正足的铁真大军。 这两万人说是直接去送死的也不为过。 张梓淇站在城墙上稍稍往远处一望,这时是正午,据林然带兵迎战铁真大军已经过了三个多时辰。车马导致的浓烟滚滚,刀光剑影的厮杀,马蹄声,嘶喊声等等全部的一切,张梓淇内心最深处的噩梦,这一切现在看来好像全部停息了,整个战场一片死寂。 今天依旧是个暗沉沉的天,乌云遮去了大半的光,张梓淇四下张望一圈,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残破又死气沉沉的场面,好像两军之间的对峙和厮杀是一场仓皇的梦境。 但风涌了过来,将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强行送到了张梓淇的鼻尖,打破了他自欺欺人的妄念。张梓淇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混合在风里的尖叫声吸入肺腑,他缓缓道,“这下不用守了,可以打开城门恭候铁真大军的到来了。”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林然带着两万人出了城,将剩下的整个汴京城将有战斗力的人凑一凑,有三万余一千左右。 其中大部队由陈钧将军带领,负责将铁真大部队尽可能地引入城中,然后关门打狗。其余其他的人,一人带一张地图,负责在这一整座空城之间装神弄鬼。所谓机巧之术,在于取巧,用最少的人,最小的力气,取人性命于无形之间。但因为精巧,所以机巧之术经常用于暗杀之间,通常是属于小打小闹的那一块,这是张梓淇第一次布下这么大的阵法,也是擅长机巧之术的吴梓第一次打算将这种方式运用到人数规模巨大的战争中来。 两个人第一次尝试这么疯狂的事情,像是走投无路之人从困境中撕扯出了一条没有光的前路,能走下去已经要拼尽全力感激涕零了,为何还要去问前程呢?所谓的前程,还不是自己走出来的吗? 铁真大队意气风发,雄赳赳气昂昂地骑着骏马前来,直接用大木柱将汴京城门强行撞开,残破不堪的城门不堪重负,轰得一声倒塌之在地,木屑四处飞溅,守在城后的士兵仓皇逃窜。 元烈骑着自己的爱马第一个进入了汴京城内,这座城此刻哪怕破败了,在并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元烈眼里,依旧是精雕细琢的,美丽的,它代表着南方的富饶与繁华,是与苍凉大漠截然相反的景色。对于所有的铁真人来说,它的美是那么的具有吸引力,那么地让人神魂颠倒,不顾一切。 大洛士兵们没有马,穿着不怎么合身的衣服,手里握着锈迹斑斑的武器,看到高大凶猛的铁真军队闯进城内,如耗子见了猫一般,扔下武器就开始四处乱窜。 元烈嗤笑了一声,“久闻大洛士兵最胆小如鼠,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他身边的副官们捧场地大笑了起来。一个副官说道,“刚刚在城外的那些大洛军倒有些血性,我还以为大洛已经不比当年了,原来只是那些个有点勇气的都被我们杀光了啊,留下这样一群鼠辈,汴京已经是我们铁真的囊中之物了。” “我们只要将这座城内的鼠辈们找出来然后清楚掉就好了。”另一个高高大大的副官接过话茬。 元烈点了点头,对着大军发号施令道,“进城,先占领汴京皇城,城墙等重要位置,然后在城内巡逻,看到大洛士兵便杀无赦,务必将其一个不留地清除干净。” “对了。”元烈想了想,还是添了一句,“小心鼠辈们有诈,毕竟老鼠们最爱聚集在阴沟里耍小聪明。” 张梓淇和吴梓两人为一小队,因为他俩是阵法的主要负责人,所以比较忙,必须满汴京城的跑。他们须注意着铁真军队的所有动向,根据铁真军队的动向而通知埋伏在城内的士兵们启动这一个个的相应阵法,将铁真大军们分散开来,然后各个击破。 元烈带着近一半的士兵涌入了城内,还剩了一半在门外蹲着。他们最先沿着地图上的宽阔大道打算直接进入皇宫。看元烈王子的样子,大约是迫不及待地想坐在龙椅上过把干瘾先。 这可是——正中下怀了。 张梓淇和身边的吴梓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这两个人,都长了副标志的好模样,见人先笑,看起来纯良无辜,没想到干起坏事来却是如出一辙的心狠手辣,都是坏坯。 两人将阵法发动,首先释放出来的是某种能够影响人的五感的气体,然后随着天色和光线的变化,汴京的街道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了。 元烈一马当先,位于队伍的最前方,他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这个街道实在是太大也太空了一些,听不到声音也看不见尽头。他在慌忙中拉紧了缰绳,平常非常听话温顺的爱马今天却不知怎么回事,不听元烈的指示,一股脑地往前跑。 元烈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马,回头一看又发现自己的那群废物亲信死士们隔自己还远,他在心里骂了一声,怕自己被这头蠢马一下带到沟里去了,果断拉住缰绳,强迫马停下来,然后将马一丢,站在路中央,等自己的部下们。 这是他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张梓淇站在酒楼包厢里,举着望远镜确定元烈弃马后,长舒了一口气,对着身边的吴梓笑道,“真不愧是王子,身边带着的马居然不受阵法的影响,自己认路,还好这王子傻气,自作聪明,要不然我们还抓不住他。” 吴梓点点头,“这个王子就交给陈将军吧,至于我们,还得继续努力啊。” 他们两人从酒楼中溜了出去,悄悄启动了阵法的第二步。现在的汴京已经被这两位以及兵部的众人改造成了一座巨大的阵法,环环相扣,生生不息。 其中阵法成阵的第一步便是铁真大军的到来。阵法是个十足精妙的玩意儿,张梓淇负责卜算和画阵,而吴梓负责布置具体相应的阵型与暗器,当铁真大军到来的时候,因为感应到了这巨大的,鲜活的带着血色的生命气息,阵法便开始自主运作了。 那些个踏入其中的铁真兵不知不觉种会发现这个城市的方位在不知何时悄悄变化了,就连布阵的张梓淇和吴梓两人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座房子的位置会发生变化,变成食人的巨兽。不过没关系,不管是怎样的阵法,都会有生门的存在,只要记住了生门的方位,张梓淇等大洛军民便可以出去。 本来布下阵法便足以困住铁真大军了,阵法这种玄妙的东西,就连大洛人对它都知之甚少,更别说照着大洛的模样学了个四不像的铁真人了。但是阵法的运转说到底还是需要人力去维持的,与其将铁真人困在此地一直互相兜着圈子,倒不如借着这奇诡无比的玄妙阵法,趁其不备,主动出击。 吴梓贴着墙根努力隐匿身形,有近一个五百人的铁真小分队与他只有一墙之隔。铁真军队反应很快,发现将军元烈不见后便停下了行军的脚步,将大军停在原地,然后派出好多个小队,分别负责绘制地形,对照地图比较路线,以及寻找元烈将军。 这个应急的举措自然是很到位的,但是同时,假如那些出去探路的人在不知不觉中都消失了,很容易便可以在铁真军队中引起巨大的恐慌。这自然是吴梓想达到的场面,因此,他作为一个后方打铁人员,专业怂货,头号怕死鬼,有朝一日,居然敢在阎王面前和他跳支贴面舞,冒着生命危险启动他与兵部众人在此地设好的暗器——吴梓觉得这事简直足以载入史册。 吴梓一边哆嗦着腿,因为阵法的缘故,在铁真小队看来他们所处于一个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巷子仿佛长得没有尽头,找不到任何的出口。但对于踩在正确地点的吴梓来说,他们所在的巷子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吴梓只需要拐个弯,就能绕进他们所在的巷子里。同时,铁真小队众人的一举一动吴梓基本上都能听见,因此这条普通的路他走得格外心惊胆战,哆哆嗦嗦,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还好,大概是害怕激发了他的潜能,他成功潜入了这条石巷里的暗器布置点,打开了机关。空气中散发出一股腥甜的香味,有体力不支的铁真军队闻到了,晃了晃脑袋,觉得头有点晕,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悄悄低下头,用矛撑地,来掩饰自己这有点站不稳的身形。 最后所有的人都闻到了这股说不出的味道,带队的将领反应很快地捂住了口鼻,只可惜为时已晚,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羽箭同时向这群摇摇欲坠,毫无抵抗能力的士兵们射了过来,一个接一个的身影倒在了血泊之中,细看脸上的表情却似乎是笑着的,像是醉倒在香甜的梦里。 吴梓捂住口鼻,猫着腰从原路返回,实在是禁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多看了几眼铁真军队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尸体,只是这一眼,他便觉得自己有些吃不下饭了,铁真士兵的尸体不知为何,正以极快的速度腐烂着,刚刚还在微笑着的脸此刻已经不似人形。 吴梓知道兵部里面有个有名的毒师,爱搞些剧毒的东西杀人于无形,吴梓虽然自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毕竟自小跟着爷爷读圣贤书长大,面上不显,心底却还是认为下毒之类的是下作手段,不自量力的妇人才会用这种武器,如话本里写着的谋杀亲夫之类的案件。这是他第一次见证毒药的威力,果然是……吴梓弯下腰,按住腹部翻涌的酸水。 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更加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瘫在地上的腐化的尸体们化成了血水,而血水一点点地渗透进青石板铺成的地面里去,像是地面里有着什么东西在消化他们的尸体一般。 吴梓突然想到,他问张梓淇,这是个什么阵法的时候,张梓淇笑了笑,说,“没有名字,注解上说,用此阵法,可以弑神。大概是个将牛皮吹过了头的鸡肋阵法吧?” 作者有话要说: emmm剧情开始玄幻。 权当是作者给的金手指吧(づ ̄ ? ̄)づ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什么鬼鸡肋阵法啊,这明明就是个食人的阵法,张梓淇那个家伙,看起来文文弱弱不靠谱,没想到本质却是个疯了的!吴梓在心里暗悔自己上错了贼船,脸上却露出了一抹疯狂的笑来。 毕竟在这个将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时代,你不成为那个亡命之徒,你要如何活下去? 张梓淇打了个哈欠,他和吴梓两人确定元烈被陈钧将军控制后便各自分开行动了,吴梓负责东北两个方位,而他则负责西南。西南是阵法最多,最为繁复的地方。也是整个阵法的重中之重。张梓淇出于某些原因,到底还是没和与他并肩作战的吴梓说实话。 这个阵法,精通奇门遁甲的吴梓却不认识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是一个不断运动着的,随着天上星宿的运动轨迹,然后结合人的命数炼出来的阵法,与其说他是一个阵法,倒不如说它是一个巨大的炼成阵,张梓淇借着星辰与机巧之术,蒙蔽了所谓天道的双眼,强行帮所有踏入这个阵法里的人改了一道死命——即所有未经允许,踏入此境的人,最终都会死在这里。 将算术之学运用到战争之间到底会有多大的危害这件事老头在之前便已经很明确地告诉过张梓淇了。老实说,不管是已故的老头,甚至于张梓淇自己,都没能想到,他自己敢玩得这么大,妄图骗过天道,炼邪阵,从而改变既定的命运。 现在张梓淇借着这个阵,以及汴京这座皇城的龙脉勉强地骗过了天道,但是东窗事发的那一天,这个命运的后果,要谁来承受?反正将张梓淇这一人千刀万剐是肯定不够的。张梓淇捂着鼻子,脑袋有点发晕,第一是这个阵法所需的算术量实在是太大了,虽说机巧之流的方面吴梓基本接了过去,但为了骗过天道,张梓淇必须时不时地更换阵眼的位置。 这个阵法是会吃人的,是个有着自主意识的巨兽,一旦它杀了人,吞噬着横死在这里面的人的怨念,便开始打算找那个不自量力布置阵法的人的麻烦了。所以张梓淇一边努力维持着这个破阵,一方面还得躲着点,要保持住自己头脑的清醒,一步都不能踏错。 这个担子对于张梓淇来说实在是太重了点,因此他担得气喘吁吁,稍有不慎便要倒下。不过纵然是个邪性的阵法,他还是能给张梓淇带来一点点的好处的,比如说敏锐的五感,又比如说超乎寻常的直觉。张梓淇一边改变阵法的形态将一伙已经慌了神的铁真军队往火坑里引,一边想到了当初布下这个阵法的人最后的结局。 这个阵法,因为太过于邪恶以及罔顾天道,所以在正统道学中属于反叛,是要被师傅用黑笔划出的不好的东西。但大概因为老头这个师傅太不靠谱了,又或者因为他也是一个疯狂的人,总之,这一页他并没有划没了,还被闲得无聊整天找书看的张梓淇当成传奇本子给看完了。 张梓淇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个故事——曾经有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为了阻挡反叛的起义军,他先是用阵法做出了一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将这一整个县的人们都笼罩了进去,然后布下这个奇诡的阵法,将三万起义军以一人之力折煞在阵法里。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天道所不容,受到五雷轰顶,神形俱灭的惩罚。 但是没有,不但没有,他甚至还在阵法里被炼化了,他拥有了新的能力,五感灵敏远超常人,甚至有了一双能够直接发现别人命运的眼睛。阴差阳错之下,他超脱出了尘世间,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他一开始觉得是自己侥幸,在乱世中钻了天道的空子,虽说他一向自律自省,还是忍不住偶尔流露出一些沾沾自喜的自得情绪出来。不过虽然偶尔自得,但他并没有出世,而是与众人躲在他们的桃花源里,过着属于自己的悠然自得的闲散日子。 故事假如断在这里便是正好,但倘若如此,张梓淇也就不能将这个故事记这么多年了。 这位故事里的前辈,随着他用尽全力保护好的人民们一块居住在那个与世无争的桃花源中,因为日子过得很舒服,所以算命的老本行也就丢得七七八八了。某天一个乡亲要他帮忙算一算姻缘,他满口答应,摸出惯用的竹筒来时竟然有种恍然隔世的不真实感。 于是他放下了竹筒,想起自己在阵法中炼出来的能看透命运的眼睛,因为动不动看穿别人一生的命运实在太累了,而且也太不符合他心里对于卜算的要求。所以虽然有了这么一双眼睛,他却将眼睛给蒙了起来。 今天第一次用新招式,他的内心还有点小得意,缓缓睁开双眼的他有种重见天日一般的感觉,于是他便看到了一具直立行走的骷髅站在自己的面前,嘴巴上下的骨头一开一合,劈里啪啦倒豆子一般说道,“许大师你说说隔壁村的小红和我配不配,我俩能不能成?我和她会不会有好多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许倧退后了两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一反应居然是想把自己的眼睛重新给蒙起来。他颇为茫然地左右环绕了一圈,他坐着的大书桌上放着泛了黄的书本,还有些潮,发着霉味。书桌腿断了一根,许倧伸手一摸,都是蜘蛛网。 他住的地方的门已经倒了半块,另外半块歪歪扭扭地半遮着,他的视线穿过这扇破烂不堪的门,落在院子里枯萎的老树上。外面一片雾蒙蒙的,院子的土墙塌了一半。许倧冲出门外,外面是一条灰扑扑的土路,路边正好有两具骷髅别说话别从他家的门前经过,见到许倧还向他挥舞着白花花的指骨打了一个招呼。 许倧这才明白了,他从来没有逃脱天道。因为他身上的杀孽太重,并非是以他一人之力能承担得起的,所以天道将惩罚降到了那些被许倧庇佑着的人民的身上。阵法最终将那些起义军炼化后,还一口吞噬了桃花源,除了布阵人,其他皆化作白骨。 许倧在白骨宫殿里蒙住双眼,过上了自己的桃源生活。 张梓淇摸了摸自己身上起的鸡皮疙瘩,他这是步险棋,还是没有回头路的那种。许倧的前车之鉴在那里,他自然不会不自量力地认为自己一人可以承受得住天道所降下的惩罚,他只是不甘心。他不想他们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所谓天道,到底是如何维护公平的?为何铁真人可以在大洛的土地上肆意蹂躏?为何大洛手无缚鸡之力还不能钻空子?张梓淇不信,他偏想赌一把,想知道这该死的天道和命运到底会给自己怎样的结局。 林然腰上被划开了道口子,还好他运气还算不错,兵器上没毒,他草草止住了血,从自己的里衣里撕开一块简单包扎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就这样,居然没发炎。可见他虽然细皮嫩肉看着风一吹就倒的小白菜样,实际上完全是被惯出来的,真正的林然将军,糙得很。 自觉很糙汉的林然牵了匹老马,马饿了,不肯走,他自己也饿的慌,还不能跟着马一块吃草,着实有点惨烈。林然昨天带兵出去,走得是一条死路,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张梓淇的阵法上,希望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让他们这些人在黄泉路上收到点好消息。但是大约是命大吧,又或许是答应了宋景的缘故,林然最后被身边拼死护住他的将士们救了出来,由于他没穿将军的战袍,脸长得又着实不像是一个当将军的,在战场上居然还趁乱逃了出来。 他们本来逃出了一小批人,但铁真过于睚皉必报,非得花上大量精力将跑走的大洛士兵找回去,林然身上又受了伤,体力不支,最后的印象中他颠簸在一匹马上,再醒过来时已经在了一个山洞里。血自己止住了,洞外还有一匹老马。 林然打小在汴京长大,自然认得这是城外东南边的一个地方,再走过去点就是通信的驿站了。他孤身一人,打算悄悄走到汴京附近去探探消息。 林然的想法自然是很美好的,他绕了一个大圈,沿着一条除了本地人之外应该都不知道的小路来到了汴京城外。 城门已经破了,出乎意外地是城外居然没有铁真的士兵守着,从山上远远望去,汴京只是一座孤零零的城,残破的城门大开着,看起来像是尘封了许久的死城,林然定睛一看,觉得他没有看错,这座城市,到处弥漫着一股死气。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林然心中一股说不上是个什么感觉的情绪突然就涌上了胸口,这是他自小长大的城市,繁华,绮丽。他看着它每天在晨曦里醒来,最早随着城市醒来的是那些赶早市的,挑着菜来到集市上叫卖的农民们,然后就是做早点的小摊贩们,接着开店的人们也随之醒来了,因为要上朝的缘故,京成里的各位大臣们也得早起,个别起晚了的只有饿着肚子去上早朝了。 不过如林然这般找猫逗狗的闲散小公子就随意多了,经常睡到个日上三竿再起,然后跑到宋书呆的房里去串个门,被他灌一脑门的之乎者也,而后就是等着下朝的林将军一块回来吃午饭。吃完饭后林然便会以宋景看了一上午的书看得头累为名将他拖出去走一走。宋景很少愿意和林然一起出去,因此每次出去林然都特别开心,恨不得把汴京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地方都带着宋景去走一走看一看。汴京的夜市也是特别有意思的,尤其在河边,还有人放花灯,花灯各式各样,点着小蜡烛,顺着水面飘向远方,蜡烛在夜色中一闪一闪,将人们的梦想和那朦胧的爱意一同带向远方。 现在,汴京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林然觉得自己内心里的酸楚一瞬间几乎要将他吞没,他弯下腰,骑着马,也顾不上有没有埋伏了,径直就向城内冲去。 事实证明,这座城,真的成为了一座死城。林然不知道张梓淇到底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铁真大军们做了些啥,大洛五万多一点的军民,铁真总共二十万装备精良的精兵,统统折煞在了这里。林然越往城里走,越是心惊,这是他自小长大的城,可是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了。如果不是那要塌不塌的城墙,林然觉得自己已经认不出这他自小生活的地方了。 林然沿着大道走,现在阵法已经破了,道路是曾经的道路,但是建筑大多非常残破,看起来像是荒废了不知道多少年风一吹就会倒的那种。更为可怕的是,林然在这个阵法里,看到了无数堆积在道路上的铁真盔甲,盔甲已经锈迹斑斑了,里面居然是空的——他在这个死寂的城里,没有发现半具尸骨。 本来是这样的,林然骑着马继续向前走着,他的目的是皇宫。走到皇宫的时候,林然看到了大洛兵的盔甲,这会盔甲里有尸骨了——白骨一具。 很多具的白骨横七竖八地躺在上朝的大殿上,林然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尸骨,心里的疑惑简直要冲出天际。到底哪里能不能出来一个人啊,好歹身边要有个会喘气的活物啊,这偌大的汴京城里,怎么连条狗都没留下?张梓淇到底做了些什么,他不是还有一只宝贝鹦鹉吗?那只鹦鹉也被他杀了吗?林然不敢在这个地方久留,一个王朝的皇城最后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林然觉得自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驾着马,一路冲出来汴京城。 汴京城外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村庄,因为官方下令,大部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但村庄里仍留着不少走不了的老弱病残等,被留下的最多的是老人家,其次是小孩子,大多是女孩子,然后就是妇人和残疾人。年轻力壮的中年人一个也不在。 林然来到一个看起来修建的比较大一些的村庄里,他停马,这匹饿急了的马很没眼色地长吁一声。村里的人听见声音,匆匆阖上了门,有个不怎么听话的孩子从窗户边探出了半个黑亮的头。、 林然见状,忙用官话说道,“等等,大家别怕,我是大洛的士兵,刚从战场里逃出来的,我们胜利了。” 说完他将身上的标志着大洛士兵的盔甲脱了下来,举在手里给这个村庄里的人们看。过了一会,有个拄着拐杖的老者从门内走了出来,他缓缓地走到了林然的面前,说道。“林将军好。” 林然大惊,“你认识我?” “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老朽曾被将军救过一命,故而认识你们林家的盔甲。”老者伸出手,做了一个迎接的动作,“林将军,请进屋说话。” 林然向老人家道谢后随着他进了屋。很简朴的一间屋子,不过胜在客厅够大,一眼望去里面都是老人和小孩,老人家坐着,小孩子们或趴或蹲着。 见他们一进来,小孩子们齐声说道,“刘爷爷,这是谁?” 老者拄着拐,坐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上,笑得慈眉善目,“这是我们的林将军。” 林然笑了笑,在老人家的指示下坐到了他的对面,接过一位妇人端上来的茶。轻抿了一口,茶似乎是新晒出来的,有种比较特别的味道,香气扑鼻。 而后妇人又端着两块烤出来锅盔递给了林然,林然饿极了,道过谢便接过来急急地吃。 坐他对面的老者低声道,“特殊时期,招待不周,将军见谅。” 林然一口气吃了一大半,就着茶将锅盔咽了下去,摆摆手,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来,“从战场里逃出来的光杆司令一个,哪算是什么将军呢?” “你们就住在这附近,能告诉我汴京城内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是昨天从汴京里逃出来的人那里知道汴京城破了的消息的。但你也知道,我们要是能走,也就不会留在这里了,所以我们将各种干粮准备好,打算躲在地道里,避一避。” “但是啊,小黑子不听话。” 有个小孩子凑了过来,黑亮的头看着很是有几分眼熟。林然仔细一看,确定了是刚刚那个在窗户边偷看的孩子。这孩子一双大眼睛,十分有神,滴溜滴溜地转着。他听着刘爷爷说自己,吐了吐舌头,满脸都是孩子气的顽劣。 “他居然一个人大胆地跑到了汴京城护城河的边上去了,小黑子,你看见了些啥,都和这位将军说。”刘爷爷摸了摸他的头,在他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小黑子看着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地傻大胆——从他敢于一个人溜到已经城破了的汴京城边就可见这孩子是颗作死的好苗子了。但此时这个傻大胆稚嫩的脸上居然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他的小手紧紧攥着刘爷爷的手,用童声说道,“昨天上午,我一个人沿着河走,一直走到了能看到汴京城墙的地方。城墙并没有破,从墙外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 “我觉得说不定是爷爷他们吓唬我的,其实汴京并没有发生什么,于是我打算继续往前走,打算凑近一点去看一看汴京,然后我,我……” 小孩话还没说完,居然就先嗷一嗓子哭了出来。 林然赶紧拍了拍他的肩,拿出他哄小侄子的语气轻声道,“没事啊,别怕,你看到了什么?” “我……”小孩哽咽着把话说完,“我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尖叫声,然后我抬起头,汴京城消失了!” 林然和老者皆吓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还是老者拿了块松子糖之类的小玩意儿放在他的手里,接着道,“你确定吗?不是你看花眼了,你听到的是什么叫声,说得出来吗?” 小黑子接过糖,将糖含在嘴里,双眼红红的,“就像是,过年时杀猪猪快死了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我被吓得掉头就跑了,但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汴京城又回来了,就是感觉像是变黑了一点。”小黑子说罢,将糖咬碎在嘴里,甜味里混着他眼泪的涩味,糖都不怎么好吃了。 林然坐在这个普通的房子里,一瞬间如坠冰窟。他和张梓淇,到底做了什么啊?他们就是这样将汴京守好的吗?那么张梓淇陈钧将军等人都在哪里,和汴京城一起陪葬了吗? 刘爷爷将手中还剩的一点松子糖分给了其他的孩子,小黑子因为鼻尖红红的,多得了一颗,又开心地和其他孩子们一块傻乐去了。刘爷爷打发走了孩子们后领着林然来到了他们准备好避难的密室里面。 密室很大,修葺得十分齐整,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普通的村庄能修建出来的。林然越跟着刘爷爷往深处走,越是发现了里面的别有洞天,内心的疑问也就愈发重了。 这个密室高约七尺高,以林然的个头是顶不到的,宽三丈,至于长就一眼望不到头了,反正塞下这附近村子里的所有人估摸着是管够的。林然忍不住发问道,“这密道是谁修的?” “不知道,我们这种小村子是修不起这么大的密道的,不过住进来之前因为怕冒犯到了什么,我们将这密道仔仔细细地察了一遍,找到了修密室的砖上有,是前朝十五年的刻印。” “这是前朝留下来的?”林然揣着满肚子的疑惑随着刘爷爷重新回到了地面上,村民们留他住两天,休整一下再赶路去金陵。 林然盛情难却,只好厚着脸皮在这里住下了。住到第三天他自觉自己已经养精蓄锐完成又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所以打算告别的时候,这个村庄上,来了一群非常令人一言难尽的不速之客们。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尽量努力日更到完结吧。这个漫长地单机扑街之旅终于要结束了嘛XD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要讲清这群不速之客的来历,得从宋景那边来讲起。 宋景,大小是个从二品官员,尤其在草台班子被一口气炸毁后,他也算是能有点话语权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了。因此宋景和他的老师是第一批来到金陵避难的人。在来金陵的路途上,宋景遇上了个颇有点意外的人——陈思然。 陈思然在朝廷里的挂名算是天阙处的外援,在户部官员的眼里是债主,但是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朝廷里全是算不清的烂账,陈思然在天阙处做的投入只能是血本无归了。毕竟一手建立起天阙处的那个疯子尸体都烧成了灰,还和其他人啊建筑之类的东西的灰混在一起,就算想找也不可能找的出来。 不过亏本生意归亏本生意,陈思然的家底在姑苏金陵一带,家底还是丰厚,宋景在内心估摸了一下以后他们这个不伦不类的朝廷抱陈家等富商大腿的可能性,还是换上了一张标准的笑脸,对着他笑道,“陈家主前来有何贵干?” 陈思然是一个人骑着马来的,他刚下马,一脸风尘仆仆。他看着宋景,皱紧了眉头,连脸上惯常的笑脸都无法维持,说出来的话也是颠三倒四,词不达意,“我现在才算是知道了你们这群大人物为何都要一股脑地跑姑苏城来了,你们真是好深的算计啊,用一点点的东西,就将我钓上了勾……还把整个陈家都拖下了水。” 啥?谁钓你了?关我何事? 宋景一脸丈二摸不着头脑,又被激动的陈思然搅和地头疼,一瞬间他只想把这个说胡话的失智家主给扔出去。不过宋景好歹摸爬滚打多年,他捏了捏眉心,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风度,问道,“你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姑苏怎么了?” 陈思然想找个话头起,却自己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我,我们曾经请苏远在墙上画了一幅画。那会我们为了骗他,就说画不见了,将他带进了另外一间房,而他画好的那间房间和画被我仔细封好了。” “说起来,你们为何执着于让苏远画画,除了国库地点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秘密?” “怎么?宋大人作为苏远的好友对他居然也是一无所知吗?” 宋景没理陈思然的嘲讽,盯着他,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林将军同他和林然说起的那个故事。关于村民进山发现了诸多异状最后意外身亡的故事。 陈思然过了把嘴瘾,见好就收,继续道,“在前两天,那间房间被人直接闯了进去,那个人还直接把墙面上的画给拓了下来。然后……姑苏,已经暴乱了。” “等等?暴乱是什么意思?” “姑苏不知从哪里聚起了一大群私兵……烦请宋大人陪我一起去一趟了。”陈思然说道。 宋景也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文职人员怎么老能碰上这种要玩命的活,不过姑苏这个地方,对于他来说也是很有些特殊意味的。再者说,事关苏远,宋景的直觉告诉他无论如何这姑苏都必须去一躺。 宋景简单和徐图之交代了一下,便跟着陈思然临时改道来到了姑苏。 姑苏还是宋景印象中的那副模样,宋景走在街上,甚至还碰到了曾在大街上相识的说书人同行。他们到姑苏的时候正是四月,和宋景第一次来到姑苏差不多是同一时期,正是姑苏最美丽的时节。 宋景看着姑苏这熟悉的,熙熙攘攘的集市,这里面有一种未经过战火侵扰的闲适之感,这里的人们脸上也都是恬淡平和的神色,和这个地方同根溯源,有种一脉相承的舒服,让人一不小心就沉溺在其中。宋景在街上买了块姑苏特产的甜点,由于深刻地觉得自己被人欺骗了,所以并不想礼貌地帮陈家主买。 陈思然是姑苏人,不过不在姑苏长大,对这些玩意儿也颇稀罕,跟着买了一个,一边吃一边解释道,“前两天,真的,那群来历不明的私兵就聚集在城墙边上,不信待会我将这里的太守引见给你,你不信我总该信他吧?” 宋景跟着陈思然一块拜访了姑苏的太守,太守姓许,今年已经五十多了,两鬓皆斑。见着了宋景,说两句话叹口气再喝口水,再加上诉苦,老半天才把话给说清楚了,“你知道的,我们地方不让囤兵,就衙门里有几个捕快,经常是人少到连山贼都给请朝廷带兵来缴,哪里会有那么多兵呢?” “那些兵是怎样的?多少人?在姑苏做了些什么?”宋景听这位许太守说话,感觉自己能被他急死,见他喝水的时候赶忙将自己的问题插了进来。 “估摸着有五万左右的人,什么也没做,就是聚在城墙边,然后过了一个上午就走了。你也知道,我们拦不住,也不敢拦。”许太守低声说道,“对了,他们穿着的衣服,我认识,是前朝的士兵穿的那种。见笑了,当年南渡避乱的时候,我被前朝的士兵们拼死相救过,至今不敢忘。” 怎么又扯上了前朝?宋景心中疑惑,面上却不能显。同太守告别后马不停蹄,又去了陈家。 陈家也不知是败了多少家底,现在看着比宋景曾来的时候破败多了,连开门的人都变成了女主人何萱。宋景走进陈家,才知道现在的陈家应该是只剩一个偌大的空壳了。院子里的各种景致无人打理,看着乱糟糟的,何萱穿着一件颇为朴素的青绿色的衣服走在前面带路,背影依旧是不卑不亢的。 倒是陈思然,见家中的惨状,脸上露出了一副自暴自弃的表情,说道,“见笑了,做生意和人斗气,斗成了这般模样。” 宋景不便说什么,跟着何萱来到了苏远曾留下画作的那个房间。苏远画的是一只罗刹鬼,从表面看起来除了画的挺好,以及这颜料看着实在是瘆人之外也没啥。 “你们是怀疑这副画有问题?”宋景不明白,干脆直接问出了声。 “哈哈哈哈。”陈思然突然笑出了声,“宋景啊,看来你是真的不招人待见啊。老将军和皇帝甚至于苏远,没一个人和你透露过点什么吗?” “对啊,我从来就没招人待见过呢。这幅画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行吧,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苏远的画里,藏着某种暗号。我们都看错他了,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秘密的守门人,哪知他才是那个在背后布置了一切的人。”陈思然顿了顿,从何萱手里接过了几张画,对着何萱笑了笑,继续说道,“这是苏远曾在我府上当画师时留下的画,它这上面除了有藏国库的地点之外并没有其他。这确实是苏远作画的习惯,我们都是这样以为的——直到,我在一个人的家里见到了苏远的另一副画。” “那幅画就是一副普通的画作,里面什么玄机也没藏。这时我才开始想,是不是因为他眼盲,所以我一开始就轻视了他?”陈思然顿了顿,“我收集了很多他的画作,大多数是什么玄机也没有的,所有藏着地图的画基本都在我这里了,还有一些,代表了某种含义的画,他便让那群孤儿帮他在整个姑苏城内传递。” “姑苏里的那些私兵,压根不是凭空出现,而是在姑苏隐藏了许久。” 所以才会有那样的阴兵借道的故事吗?宋景低着头,“你觉得这些兵听命于苏远,他们还是前朝的兵?为什么?” “大概是直觉吧。”陈思然笑了笑,“宋大人你尽管可以认为是我说胡话了,不过苏远到底在哪里?” 宋景摊摊手耸肩道,“汴京城困不住他,他逃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说不定又回到了姑苏呢?” “那么我就在姑苏期待他的来临了。”陈思然笑了笑,和宋景两人度过了一个宾主俱欢的晚餐,由厨艺非常不错的何萱下厨,三人聚在一起,莫名有点朋友的意思了。 第二天宋景快马加鞭向金陵走去。而那一批不管走到哪里都不幸成为传说中的阴兵的家伙们,则刚刚和小将军会面,并试图向小将军解释清楚他们的身份让小将军相信他们不是坏人,也不是土匪,更不是想造反的人,而是一群普普通通心怀天下的爱国志士。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林然怎么会信这群莫名其妙的爱国志士?哪来的爱国志士会有这么多精良的装备?林然深刻怀疑这群人把自己当傻子看待。 领头的那人,姓李,全名李三玉。长得有点五大三粗不太好看,说起话来也是粗声粗气,举手投足看起来颇像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林然知道自己势单力薄,但这伙人一来就往地道里钻,手里还拿了副画,对着林然比划了好几下,最后李三玉一拍林然的肩膀,大喊一声,“这是林将军没跑了!” 还好林然避得快,才堪堪躲开了李三玉那四溅的唾沫星子。 “林将军好。”那伙人欢呼了一下,由李三玉带头,一伙人,齐刷刷地,还对着林然行了个正儿八经的军礼——这套礼仪行下来,李三玉看着也没那么像是个土匪头子了。 林然沉着脸,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去相信这么一群莫名其妙的人,但他的身后还有着一大堆的没有自保能力的老人妇孺,他怎么也不能露怯。 “你们是何人?”林然穿着战袍,将腰板挺得笔直,站着同众人对峙。 “爱国志士?前朝遗民?将军我一个大老粗没读过几本书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这里有一封信,是您的故人要我交给您的。”李三玉挠了挠头,最后递给了林然一封信。 林然接过信,一目十行地扫完,眉头越皱越深,最后他将这封信小心地放入贴身的里衣内,对着李三玉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可愿意跟着我?” 李三玉点点头,“我等五万人,自愿投奔将军,愿随将军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铁真最近天天热闹得像是过年一样,毕竟铁真和大洛对峙了这么多年,虽说大洛对铁真是俯首称臣的状态,但铁真还是忍不住垂涎。那么美的大洛,那么多的粮食,那么繁荣的集市,这一切的一切,经常飘进铁真人的梦里,以至于他们在梦中神魂颠倒,流连忘返。 而今,大洛自己作死,一把火将一切都烧没了,这简直是天赐的好机会。铁真这边想都没想,将全部兵力集结了起来,重点只有一个,一口气吞并大洛。铁真,终于要彻彻底底地拥有大洛了,这片宝藏一般的土地。 苏远依旧是跟着于诚将军混,不过近来苏远的日子并不是很好过,原因是他的顶头上司于诚最近也是其不太顺,而于诚气不顺的原因,归根结底,得到哈尔玛王子的身上。 哈尔玛王子气不顺的原因说来也非常简单,谁都知道现在的铁真是纸糊的,风一吹它就能倒的那种。哈尔玛本想极力争取自己亲自带兵前去一波将大洛给灭国,领个头等功,一雪前耻再立个功。但偏偏可汗拿出了他和林将军那一战来做文章,不允许他带兵前去,而是把这个领奖的好差事给了哈里发。 哈里发是个不足为惧的大傻个,哈尔玛本来对他也没啥感觉,但偏偏,哈里发是老五哈木扎那边的人。也就是等于,过不了几天,哈里发带着荡平大洛的功勋回来的时候,这块功勋,最后是别在哈木扎的身上的。 这是哈尔玛所不愿意看到也不能够接受的,可汗终有一天会死,到了那时铁真已经一统中原,而可汗死后,到底是谁来继承他的遗产呢?哈尔玛因此将没能去成大洛的气撒在了于诚的身上——于诚是他手下的得力将领,但于诚不管是爵位还是功勋都太不够看,因此才会被哈里发抢走了这份肥差。 于诚惨遭无妄之灾,满肚子的窝囊气,又只好往自己的手下撒。于是说苏远等这一批手下就不幸成为了于诚的出气筒。 只可惜苏远手下没什么低一级可以发脾气的人,苏远也做不出这种拿别人撒气的事,太不理智也太难看了一点。大洛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的的确确是苏远从未料到的,他预谋好一切,哪知天意弄人,这突发的变故将他全盘的谋划都变成了一场空,像是一个痴人所作的妄念。 苏远虽然自恃心智坚定,但听到大洛就是那么可笑地亡了国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会想问,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大洛早就该无力回天了不是吗?为什么我们这群人,一个一个的,还在苦苦挣扎呢? 还好,没几天,消息灵通的夏老板比铁真大军的探子更快地告诉了他来到大蒙后的第一个好消息,虽然不知道大洛是如何以少胜多的,但确确实实的,大洛军将二十万铁真军一同拖入了地狱里。尤其那还不是普通的,什么鸡零狗碎都拉来充数充出来的二十万大军,为了一把攻破汴京吞并大洛,这二十万个个都是铁真军队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兵强将。 苏远前两天还觉得天意弄人,命运怎么着都不打算将好脸色给他看,没想到夏老板这只报喜鸟一来——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了命运的垂青。苏远忍不住想,他和张梓淇的两年之约,说不定就能赶上了呢。 夏青玉近来,难得能在苏远脸上看见什么喜色,毕竟于诚实在是难伺候,铁真的人空有一副高大身板,还排外。夏青玉看着苏远经常会忍不住想那卧薪尝胆的勾践,但勾践是身负亡国之恨,而苏远,夏青玉怎么也想不明白,苏远到底是为什么要那么拼。他还是个盲人呢,每次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够磕磕碰碰的,是什么使他这么执着,又是什么将他牵扯到多年前的旧事里去,更是什么,让自己临阵倒戈,去为这个人跑腿? 夏老板想不通,只好将一切都归结于商人敏锐的嗅觉。他站在苏远的面前,把该交代清楚的东西给说清了,又把苏远吩咐他的事情给认真记下后,还是把手中那包点心递给了苏远,“路过扬州买的,味道应该和姑苏差不了太多?” 苏远接过这包点心,掂量了一下,还挺沉。大概是糕点之类的东西。苏远在姑苏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活得简单一点,什么都不去想,可能是有点矫枉过正了,于是在夏老板的眼里那会的他大概是个眼里除了吃什么都没有的怪人。苏远想起姑苏,笑了笑,真情实感地和夏老板道了谢,然后说,“你这次找个由头去金陵吧,把家产什么的都带过去,以后的那里会比汴京还有繁荣。别回来了,以你的本事,不管在哪里都可以活的很好的。” 夏青玉一直觉得自己是苏远在铁真唯一的倚仗,而事实上从夏老板对于苏远的观察看来,在铁真的话,自己基本就是苏远的眼鼻。他能隐隐感觉到,苏远在大洛内是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势力的,但很显然,这份势力没能渗透进铁真来。苏远孤身一人来到铁真本身就是一种只身穿龙潭虎穴的作死行为了,难得将自己给策反了,居然还不好好利用榨干全部利用价值,现在甚至提出要让自己早点走,那他一个瞎子待在这里做什么,送死? 夏青玉再次觉得自己的一腔真心都喂了狗,他看着苏远那张和往常一般波澜不惊,凉薄到可恶的脸,实在是有种冲动将此人就地开膛剖腹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心。 夏青玉忍着火气,问道,“我要是走了你要怎么办?你想做什么?难不成苏兄就可以放话道铁真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 苏远手里还捧着那袋点心,他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夏老板为何骤然发难。然后苏远开口缓缓道,“不是,只是你还待在铁真,我恐你会有危险……” 苏远话还没说完,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什么,他将原本的话压下腹中,组织语言重新说道,“我,我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的,我还和一人有约,我要回到汴京……” 日上三竿,光从纸糊的窗里透了进来,照得整间屋子都亮了起来。 张梓淇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还是觉得有光,更何况在这个渐渐变暖的天气,大上午蒙个被子蒙出他一身的汗。张梓淇终于是睡不下去了,像个僵尸一般突然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双眼呆滞,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认不出苏远和他两个人共同的家来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魏晋时期,有位五柳先生,写了篇桃花源记流传千古。桃花源,是这么一块地方,它避世,安逸,闲适。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张梓淇从床上坐起,看着这个熟悉的屋子,茫然地环顾了一圈,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就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桃花源记》来,他爹张相虽然脾气又臭又硬,平生最爱的事就是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和别人跳脚,但意外却是五柳先生的狂热粉丝。小时候的张梓淇不受宠,为了让自己的老爹更喜欢自己一点,非常认真地背了不少他的诗作。不知为什么,在这个阳光刺眼得有些过分的上午,小时候那些不知道算开心还是不开心的记忆就这么钻进了脑子里。 张梓淇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的脑子里似乎有哪里空了一块,以至于他迫不及待地想寻找起苏远来。这里是他和苏远的家啊,张梓淇的记忆慢慢回笼,他记得苏远早上起来的时候说过要买点猪肉来蒸夹沙肉,据说是姑苏那边的做法,做出来的肉是甜味的。 甜味的肉和苏远都是张梓淇的期待,他终于不觉得心里哪里空空的了,他从床上起来,打算做点张小爷力所能及的事。张梓淇也不知为什么,今天的他意外地积极,不但打扫了房间,将衣服给收拾着洗了,最后甚至把地给拖干净了。 将这么多事情给做完后日头已经转到天空的正中央了,张梓淇从后院的井里打了桶水,摸了把脸,进厨房,看见了苏远给自己留下的午餐。 一碟凉拌小黄瓜,一碗茄子烧肉,还有一大碗白米饭,三个碗被仔细罩在了锅里,防苍蝇又保温。但苏远大概没料到张梓淇起得如此之晚,也没料到张小爷起床后不务正业,不吃饭,瞎忙活了一通,以至于饭菜都放凉了。 张梓淇正觉得热,冷饭冷菜吃着也觉得津津有味,但不巧的是,他吃的时候,正好苏远回来了。苏远一手拎着在集市上买的肉,另一手拎着在路边商贩那里挑了好一会的芋头,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配料,两只手拎得满满当当,以至于推个门都很费力。 张梓淇吃着饭,因为饭是苏远留下的,所以吃得格外认真,仿佛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家常小菜,而是难得一吃的上品珍馐。他还在细细地吃着,夹了块茄子放在嘴里,茄子炖得软烂,入口即化。因此这般他便没能注意到苏远回来的声响。 直到苏远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站在了还在吃饭的张梓淇面前,他才缓缓抬起了头,对着苏远说了一句,“你回来啦?” 苏远站在他面前,背着光,虽然脸上的波澜不大,但张梓淇盯着他紧皱的眉还是知道苏远此时正在生气。准确点来说,苏远非常生气。 苏远一把从张梓淇手中将已经凉了的饭菜夺了过去,说道,“这么凉的东西,吃了也不怕胃疼。你怎么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呢,还不早起,又爱晚睡,不能喝酒又贪杯,还不爱添衣服……” 苏远皱着眉像一个老妈子一般地絮絮叨叨的样子实在是有些犯规,张梓淇贪恋地盯着他的脸,嘴里还有口饭没能咽下去,也不知怎么回事,咸的他都有些齁着了。 张梓淇颇为艰难地咽下了那口饭,然后又试图扬起嘴角对这个苏远笑一笑,可他笑不出来,当他将桃花源想起来的那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他和那位许倧前辈遇上了一模一样的事情,他们都被困在心里最贪恋,最求而不得的事情之中。他在心里画了块方寸之地,将这个虚幻又美如泡沫一般的梦覆盖在上面,最后把自己困在了其中。 张梓淇站了起来,一把抱住了还在絮叨的苏远,苏远的身体很冰,本能一般地回抱住了他,还拍了拍肩,才拍一下,背后传来的力道就这么逐渐消失了,张梓淇眼睁睁看着苏远就这么在自己的怀里化作一堆轻飘飘的齑粉,像是一缕幽幽的清风拂过脸颊,而这一切只是他一个人的大梦,一切的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随着苏远的消失,这里所有的幻象都慢慢褪去,显现出了他的本来面貌。于是张梓淇发现自己刚刚那个打扫的一尘不染的院子不见了,但他依旧站在一个院子里,他脚下踩着枯败的落叶,身边是一个枯死的老树,树下还有着一个颇为眼熟的石桌——这是他和苏远住过的地方,苏远曾经的牢笼。张梓淇一瞬间百感交集。 他抬起头,树上还挂着个已经坏掉了的鸟笼。那只只会说恭喜发财的蠢鹦鹉不在了,那个喂养鹦鹉的人也不在了。 张梓淇不知他自己是怎么走出汴京城的,汴京城内的一切都毁掉了,所有在城里的活物,只要是有一口精神气的东西,通通都死绝了,这座城也可以说是废掉了。 张梓淇本人可以说是摧毁汴京的最大的罪魁祸首,但为什么,最后偏偏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张梓淇想不通,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所谓的天道,绝不会放过他。 过了没两天,铁真的倒霉探子正式向可汗通报,哈里发所带领的二十万精兵折煞于汴京,全军覆灭。由于这个倒霉探子带过来的消息着实是太难以令了下耳,尤其他还边禀告还边浑身打着抖,仿佛他不是通报文书,而是和恶狼在对峙。很显然,因为他的表现实在是差强人意,所以将打探来的情报说完后便被盛怒的可汗踢出去祭天了。 祭这么一个倒霉探子自然是不够可汗塞牙缝的,哈里发已死,跑到他的坟墓边将他骂一顿显然不现实,更何况那还只是一座普通的衣冠冢。但哈里发背后的哈扎尔这一顿骂自然是跑不了了。可汗骂完了哈扎尔,又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个稍微靠谱一点的儿子哈尔玛。哈尔玛和哈扎尔是他最为看重的两个儿子,一直以来做得都很不错,哪知两个儿子都在这个看起来唯唯诺诺,软弱可欺的大洛军上栽了跟头。哈尔玛虽然不成器,但好歹将最难缠的林将军给杀死了,这个哈扎尔平时说的好听,怎么关键时刻会这么不着调,二十万大军,就这么被大洛拿下了? 铁真可是马背上一点一点打下来的江山,看这两个傻儿子的样子,只会窝里横,平时争宠斗狠不留情面,关键时刻却是这么的靠不住。他们得怎么守住我铁真的河山呢?可汗难得陷入了沉思,他忍不住想到了他前不久看到的那个年轻人写的文章,哈尔玛的手下,曾说过要借大洛的制度,来一改铁真的风貌,杀一杀那些个膘肥体壮的贵族的锐气。可汗之前一直觉得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不能瞎改,更何况大洛这个每天都像是吊着一口气坚持着不死的国家,积贫积弱,看着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学习的地方。 可汗他书读得不怎么多,还有很多书是后来当上了可汗稳定局势后被逼无奈看的,因此他很不吃大洛朝堂那种文绉绉的风气,也经常因为这看不太惯他那惺惺作态的儿子哈尔玛。但可汗看完了那篇文章后,突然就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大洛要不是制/度好,怎么可能撑得到现在呢? 再过一天,苏远和哈尔玛一块,被可汗亲自召见。 大鱼上钩了。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苏远在大蒙待了好几个月,从深冬待到气温回暖的暮春时节,总算是见着了铁真的最高统治者,可汗。 可汗是个高大的男人,又高又壮,据说年轻的时候还曾徒手与草原上的王者野狼博斗过,至今在肩上还留着曾被狼咬伤的疤痕。如今虽然已经年迈了,但眼不花耳不鸣,一双利眼看向人时仍让人心底忍不住一颤。可汗召见自己的儿子和亲信,由于打着看儿子的幌子,搞得相对随意一些,也没让两人整些什么礼节,挥一挥手就让两人坐下了。 苏远由于看不见,体会不到可汗那个传说中鹰一般的可怖眼神,颇为淡定自若地在布好的桌子边坐下,还端起铁真的特产奶茶喝了一口。这边的奶茶是偏咸口味的,和苏远素来爱喝的苦茶没半点相似之处,苏远一开始喝不惯,现在喝习惯了,倒觉得这种茶别有一般独特风味。可汗这边无论是什么吃食自然都是最好的那种,奶香格外浓郁,苏远面上波澜不惊,板着一张脸没忍住多喝了两口。 与他一同被召见的哈尔玛王子,因为从小在自家老爹的压迫下长大,哪怕平时再怎么横,一旦见着了自家的老爹,便好像是被人拿捏住了身上的逆鳞,分外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说话都不怎么敢大喘气的那种。虽然他已经是这么大个人了,但还是忍不住害怕可汗随时掏出棍子往他身上招呼一下——由此可见,哈尔玛小时候没少挨打。 可汗见哈尔玛这么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就想到了自己近期一直忧心的事情,不由怒火中烧,可旁边毕竟有个汉人在场——他将汉人和铁真人之间分得极其清晰,就算他捏着鼻子承认了汉人的文化,但在可汗的心底,汉人天生就是下等的,是比奴隶还要低一等的人。让一个汉人看他教训傻儿子这种笑话,可汗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于是可汗只是暗暗地横了哈尔玛一样,然后对着苏远问,“我这里有篇关于铁真要如何逐步取消贵族制度,建立中原的皇帝为尊?这里你写的吗年轻人?” 苏远点点头,补充了一句,“在下不才,只是将近几个月对于铁真的一些浅显想法写了出来,能被您所注意到真是不胜荣幸。” 可汗点了点头,“我不喜欢整这些虚的,不过这是你们大洛人的老毛病,我也知道。你别光嘴上说,现在我将权力给你和哈尔玛,你们要怎么做?你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哈尔玛难得见可汗夸自己,还要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他早就打算好好锉一矬那些个贵族的锐气,然后在铁真大力推行汉化,学中原人的服饰,制度,语言,然后统治整个中原。由于多年梦想一朝有望成真,哈尔玛感觉自己有点飘,恨不得拍着胸脯和他的老爹说,你把这事交给我,你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苏远跟在哈尔玛身后,低眉顺目地回到了大蒙,像条无比温顺又不引人注目的影子。 回到大蒙,哈尔玛摩拳擦掌,一边盘算着到底该拿谁开刀,一边忍不住好好打量起苏远了来。哈尔玛记性还算不错,这又是他花了不少力气才带来的人,印象自然是深刻的。虽然由于一开始的见面导致哈尔玛对他的感觉颇有些不愉快,但正如中原古话里说,是金子总算是会发光的。他待在于诚那个不怎么中用的废物手下,还能有这样一番作为,果然是深不可测啊。 苏远立在一旁,声都没吭一声,哈尔玛就这么全靠着脑补地帮他把神秘莫测的高人形象给立了起来。靠着这个高人形象,苏远强行来了一个三级跳,一口气变成了哈尔玛的贴身幕僚。 靠着哈尔玛,苏远才算是对铁真有了一个大体上的了解。别看现在的铁真四处征战,雄踞一方,但曾经也是个苦出身。铁真最初占着的地盘是西南边陲,西南那个地方,多奇山怪石又多雨,没土没田的,人民也不怎么开化。大洛的前朝大唐,因为比大洛实力要强大的多,将这一块地方收入了边疆内部,但也不知道该拿这群山上刨食的野猴子怎么办。于是干脆派个不受宠的臣子过来管着,保留当地的族长部落制度,让他们自生自灭。 大唐敢就这样放手不是没有原因的,第一,西南部族不怎么群居,比较喜欢各搞各的,又没多大,成不了什么气候。再说,那会的大唐,疆域浩瀚无边,万国来朝,排场大得很,怎么也不可能在意这么点小小的边角里的部落们。 后来大唐从内部开始衰亡,哪里都是战争,有人想着要复兴大唐,又有人打算一口把大唐给吞了,还有人想着要怎么自立门户在乱世里捞一笔……总之大家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惨兮兮的。包括那会铁真最初的雏形。 铁真是很多个部落的联盟,原因是那会的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哪里都在打仗,铁真的各个部落固守在这穷乡僻壤里面,一是没有出路,二是万一碰上了什么打着起/义/军名号的流氓,一个个小部落一个搞不好,说不定还会被灭族。 为了生存下去,各个部落的酋长捏着鼻子和别的部落联合在一起,为了争夺大部落的统治权自然又是一番争斗,最后争斗的结果出来了,西南边陲的穷乡僻壤里,诞生了一个打着起义军名号的少数民/族/政/权,这个新的草台班子,一开始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打家劫舍抢东西,当土匪。由于发家手段过于不堪,至今仍有个别胆大的人士抓着这点嘲笑铁真。 后来天下渐渐安定了下来,这块地方由于地理位置,着实不像中原那般那么令人垂涎,新生的大洛也没本事来管这块又穷又小的地方。铁真就这么休养生息地一直待在这块地上。因为是从部落酋长进化来的,铁真学着附近大蒙的制度,也跟着推举出了自己的可汗,然后接下来的则是论功行赏,当年的酋长们成了各个贵族,平民们还是平民,奴隶还是奴隶,非要说的话,还是不开化。 铁真的突然发家之路就是北洛被高兰大蒙同时围堵住的那会,北洛亡国,高兰大蒙拖延时间太长,铁真大军带着兵器浩浩荡荡,以雷霆之势荡平了大洛,高兰,大蒙。三个国家,一块将这个废物点心一般的小国家给养肥了。这此之后,铁真才一家独大。 铁真一家独大后,内部的矛盾就更加尖锐了,毕竟铁真的军队不同其他,铁真的军队里最多的是奴隶,奴隶立下的赫赫战功,最后的既得利益者却是那些个脑满肠肥的贵族,这事搁谁身上谁不闹,但铁真人闹不动,因为他们是奴隶,没有说话的权利。本来就是把铁真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关系给调节好便够了,但对于铁真来说,这绝不是一件易事,铁真常年征战,军费开支巨大,这么多的钱,都得往平民身上收。但铁真本来就穷,本来就是勒紧着裤腰带在过日子,还要出去打仗,老百姓饭都吃不起了还打仗,民间对于铁真的军费开支一片怨声载道。 贵族们不知底层人民的水深火热,只能看到这么多的土地,这么大的功勋,完完全全被迷花了眼,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几斤几两了。他们开始沉溺于享乐,看不见民间疾苦,只顾自己眼前歌舞升平的幻象。 铁真最大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出在制度太过于落后以及僵化上面,哈尔玛的想法没错,出发点也是好的,但是啊,他低估了人这种生物,是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放弃一切的啊,哈尔玛觉得所有脑满肠肥的贵族都得去死,可他忘记了,他自己正是那个最大,最脑满肠肥的贵族。 这大概就是充满着变革的一年,这边的哈尔玛举着老爹亲赠的尚方宝剑磨刀霍霍不知要拿哪个倒霉鬼开刀,另一边他们的学习对象大洛也有不少幺蛾子。说起来大洛就是一个专业搞各种幺蛾子的朝廷,哪怕现在只剩了金陵小朝廷,家底只是一个东拼西凑出来的草台班子,仍要努力地为了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吵得不可开交,争个你死我活。 比如他们现在争的主要内容,到底要不要让之前那个自己把自己给炸/死的疯子皇帝的傻儿子来当新皇帝。想当皇帝虽然是个要血统的投胎层面的技术活,但乱世除外,正巧的是,现在正处于乱世,这个孩子没有支持者,也没有半个能保护他的势力,就算被推上台也只是一个傀儡,正好他也有点呆傻的感觉,用来做傀儡真是再好不过了。至少宋景和他的老师都是这么真心诚意地认为的。但也不知是哪个小肚鸡肠的家伙,就连扶个傀儡都不愿意,非想自己登上那个龙椅不可。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一来到金陵,软软的春风将人的骨头都吹酥了,什么国破家亡的仇恨都化在了暖洋洋的风了,这是蜜糖一般的地方,一点点地消磨掉人所有的斗志。 傀儡小皇帝立了起来,有官位的官复原职,运气好的还要往上再升一升,总之又是一派春风化雨,其乐融融的场面。他们背靠着五万精兵,又带着一个傀儡皇帝,基本上足够在当地的地方官面前耀武扬威了。宋景升了一大级,成了户部尚书,至于他的老师,则成了丞相。 徐图之热爱户部,挚爱算账,突然升官却搞得像是被发配边疆,忍不住泪洒户部卷宗库。 生活本该就这么波澜不惊地慢慢过去,在金陵慢慢修养生息,感觉似乎像是在绝路中找到了一条出路,看到了一点点前方的光亮。但事实证明是宋景自己太天真了。 前两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宋景照常上朝,听着大家念一些和平常没什么差别的车轱辘话,听着听着,突然发现自己被人给弹劾了。弹劾他的人是先皇的某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不知是怎么混上朝堂来的。贵族们由于在汴京那一役损失也是十分惨重,所以近期这群特权阶级们脾气好了不少,也算是学着点夹着尾巴做人的生存之道了,除了骄奢淫逸的毛病一时半会实在是好不了,其他方面看着已经勉强能算是顺眼了。 但这位不知名人士,挂了个清闲部门的闲职,一开口就是将宋景全方位多角度地痛批了一番。完了才总算是把自己的真实目的给说了出来。为什么军权目前掌握在宋景这个文官手里,就这么点兵,不能给宋景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糟蹋了。 所以他打着要代先帝出兵讨伐铁真的名头,打算向丞相讨兵权。至于真讨到了兵权是为先帝出兵还是自己自立为王就不得而知了。 由于他的目的太过于直接和赤裸裸,理由也是十分的敷衍,偏偏在朝廷上说这种话的时候还是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的很。以至于宋景忍不住怀疑,这个傻货到底是被谁当枪使了。 皇帝自然是没有话语权的,兵又不在他的手上,所以他只是按着平时的方法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徐图之。徐图之憋着笑回答道,“这么点兵是大洛最后的底气,万万不能冒险,这事下次别提了。” 这虽然看起来只是一场一个傻货被别人利用了之后搞出来的不到三分钟就能解决的闹剧,但他反应了一个信号,即想扶持傀儡皇帝的人,并不是那么的多。更多的人可能会更倾向于想要自己掌握兵权,当上皇帝,反正学着前丞相那个不要脸的套路,谁都能和皇家攀上亲。宋景和徐图之两个人在朝廷中的势力还是太单薄了。虽然那个闹事的人说让宋景将兵权给交出来,但实际上这点兵和宋景并没有什么关系,宋景本人就是一个代为照看的,这些兵大多都是林将军手下的亲信,自认林然,其他的人并不理会,有性格的很。 而这五万兵的带兵将军,宋景曾经在大洛边疆监军时也算和他有几面之缘,是个名为张峰的大汉,他跟着林将军一起参加了最后一次的战斗,奇迹一般地生还了,在军队里声望很高。他梗着脖子,语气很硬,“保护你们是我们士兵的职责,可去哪,做什么,也是我们的自由,我们为什么要让你们这群不会打仗只会躲后面发号施令的人带着我们去活活送死?这里的士兵都是我的家人,你要让我看着家人们往火坑里跳?” 宋景于是无话可说,他点点头,对着张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并劳烦他多多留心北方过来的动态,毕竟这么久过去了,林然却还没有回来,他派出去的探子也还没回来,小朝廷里的人们只顾内斗,对于外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一无所知。 林然领着兵,本想马不停蹄地一路直奔金陵同宋景会和,但偏偏李三玉不同意。林然因为怀里还揣着苏远的亲笔信,知道他们之间是有着什么联系的,抱着同以前一样的对着苏远的莫名信任,林然迷迷糊糊的就被李三玉拖上了贼船,开始了一趟游说之旅。 他跟着李三玉将大洛飘摇的山河逛了个遍,四处游说。四处询问有没有人愿意加入他们这个官方起义军,虽然这个官方组织一开始是由民间自发组成的,但幸而后来他们抱上了官方大腿,这时赶紧把林然给推出来,继续说,于是他们的身份便由民间爱国志士演变成为了官方组织,开始拉着林然把林将军的赫赫战功如数家珍一般倒出来吹一波。基本上吹了这么一波后已经会有不少热血上头的小青年自愿加入了,但毕竟这个世界上又热血又傻的小青年不多,还是老狐狸的相对数量要更多一点。 这时便要掏出最终战略了,对付老狐狸们有奇效——画个大饼,畅想一下美好未来,只要这只狐狸够贪,一般就能够上钩。李三玉说,但这是下下策,因为贪婪的人太惜命,干不了这卖命的行当。林然被这么忽悠着走了一趟,即将回到金陵的时候惊奇地发现他们这本来是五万人的大军不知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一支有着八万人的军队了。 这一趟虽然忽悠的十分够本,但林然还是忍不住好奇,“你们这五万人也是这么来的吗?我不信,你们这支兵是如何凑起来的?” 李三玉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他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是沉重的,“我们这批人啊,为了赴故人之约,都等老了,更别说这么长的时间里,人是会变的啊。” “于是现在只剩这样一批很多年没上过战场只会磨嘴皮子的大叔了,还请将军见谅。” 林然摇摇头,“谢谢你们还遵守了曾经的约定,还愿意将这个支离破碎的河山撑起来。” 李三玉抬头望着远方,“其实吧,我也无所谓这到底是谁家的江山,反正不管在谁家我本人都是讨不着什么好的,但是啊,这么美是地方,还是不能看着他被眼睁睁地毁灭啊。” 一伙人赶到金陵的时候已经是初夏了。由于他们这群爱国志士没有经过任何的官方手续,气势上又颇具匪气,以至于让金陵的守门官兵们如临大敌,以为铁真再度攻城了。 林然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向守城人挥手示意,讲了老半天,也没能说清这从天而降的外援到底是哪里来的,但好歹是让他们相信了这是一批志愿报国的爱国志士。宋景很快便听说了林然平安回来的消息,骑着一匹马一路狂奔,等着宋景一路气喘吁吁地赶到城墙脚下的时候,却又突然有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一瞬间顿在了墙下,失去了迈开脚的力气。 林然真的是在上面吗?现在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宋景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个这么胆小的人,心心念念的人就在上面,他却没有了上楼的勇气。宋景还在楼下踯躅,但他心中的那个英雄已经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了下来。 林然背着光,因为一直在外面风吹日晒,看起来黑了不少,没了以前那种精致的,笑一笑就能将小姑娘魂勾走的感觉,头发也没怎么梳好,衣服看着是破旧的,外衣随意地披在身上,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盯着已经怔住了的宋景,走得缓慢又坚定。 宋景抬起头,突然就觉得眼睛有些湿了,他张开了双手,打算将那个正一步步走在他心尖上的人揽进怀中,之后无论发生了什么,再也不会放开他。 第80章 第八十章 张梓淇从汴京城出来后,他觉得自己像是一缕不配存于世上的游魂。张梓淇心里知道自己应该先去金陵与宋景等人会合,将这边的情况和所发生的事□□无巨细地告诉宋景,以此来准备下一步的动向。他还要去看望一下吴梓等人,不知他们有没有顺利从生门逃生。 或许,生门压根就不存在吧。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妄念罢了。张梓淇一脚踩在死门上,最后却活在了桃源梦中,那么同为布阵人的,往生门出逃的吴梓到底会碰见怎样的命运呢?张梓淇有点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他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用去管。 假如我真的只是一缕和世界再无瓜葛的幽魂,我又要去哪里呢?张梓淇这个想法一旦出来后便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了,他无法抑制地想,“我要是一缕幽魂,我就每天都飘在苏远的身边,光是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就能满足得不得了。” 张梓淇生平第一次,顺着自己的心,全心全意地,只跟着自己的心中。他写了封信递到了驿站,也懒得去想这个战乱的时候的信件到底能不能送出去,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和苏远见面。 想找苏远倒不是什么难事,传说是真的,张梓淇虽然没能拥有那双如许倧一般的眼睛,但他明显地能够感受到,天道设在他身上关于算命的限制消失了,他那曾经时聋时不聋的耳朵变得聪颖了许多,算命对于他来说不再是冒天下大不韪的禁忌,反过来说,即他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个冒天下大不韪的禁忌。 张梓淇成功算到了苏远的具体位置,仔细将铜钱收好然后上路。 他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一双翅膀,然后能早日飞到苏远的身旁。毕竟像他这样的禁忌,是要被天道所强行清除的。他只希望,在被抹除之前,能与苏远再见最后的一面。他的一生,只剩这么点念想了。 苏远现在跟着哈尔玛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以雷霆手段处理了不少的,满是缝的贵族。因此两个人也招了不少人的记恨。 苏远孤家寡人一个,对于别人的记恨并不是很在意,现在的哈尔玛已经非常地信任他了,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苏远对于哈尔玛给自己布置好的保护还是放心的。 苏远千算万算,怎么都没料到,他心上唯一的软肋,会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穿越人海,不远万里,向着自己奔来。 苏远从未被人如此珍重地对待过,只好诚惶诚恐地接过这颗真心,却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不管放在哪里,都配不上他。 张梓淇是在一个深夜到的,也不知他是如何穿过了大蒙帐内的重重阻碍,来到了苏远所住的房门前。苏远正好那天觉得有点闷,没怎么睡好,于是他走出了帐篷,打算出个门吹吹风。然后苏远就听到了一个有点粗重的呼吸声。 张梓淇站在苏远的帐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进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进去。他只好静静地站在外面,眺望着大蒙的天。 夏日夜里,天很高风夜很轻,月色像是微风一般,轻轻柔柔地照亮着这个世界。张梓淇抬起头,他的头顶上有一片璀璨的星河。整个世界在这一刻是如此安静,又是如此温柔。如此的,令人眷恋。 再然后,苏远就出门了,像是杂剧里的男主角突然登场,在这个一切都如梦一般的绮丽的夜里。苏远走出门,张梓淇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想泄露出自己那梗在喉咙里的声音。但苏远还是听见了,苏远歪着头,对着他的方向。 张梓淇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苏远,我失约了。我不想等了。” 苏远脸上永远波澜不惊的表情裂开了,他微微向前伸出了手,张梓淇将他的手握在了手中,两个人的手都是凉的,谁也没有再继续出声,直到那交握住的手变热了一点,苏远才仿佛是突然缓过了神来一般,用力将张梓淇拉入了怀中。 “你愿意来,我很开心,真的。”苏远将人揽在怀中,低声说道,“其实我也有点等不了了,两年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一点,现在的局面也太乱了一点。” 两人在月色下交换了一个绵长又极尽温柔的吻,然后苏远把张梓淇带进自己的帐中,两人宽衣睡下,并肩躺在一起的时候,好似一切都圆满了。 张梓淇也不知道苏远是以什么名义解释突然出现在这里的自己的,虽然明知道自己的一时冲动会给苏远带来很多麻烦,张梓淇在心里暗暗唾弃了自己好几句,然后继续盯着苏远忙碌的身影,心里充满了暖融融的幸福感,比喝了蜜还甜。 苏远和哈尔玛的布置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因为接下来,哈尔玛打算大义灭亲,动刀动到了自己的外祖母脑袋上去。这样一来,保守派的,不肯变成帝制的,不肯汉化的贵族们便将失去他们最大最后的拥趸。但是哈尔玛最近是真的飘了,因为这不但是保守派的底气,也是他自己和哈尔扎争夺继承权的最大的底气。关于这点,苏远并不打算告知哈尔玛。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别说是在铁真拥有着深厚根基的旧贵族了。在哈尔玛磨刀霍霍的同时,对方自然也在打量着要如何应对这来自新兴的,拥有着强大武力的可汗傻儿子的攻击。事实上,在可汗说出让哈尔玛来处理这些贵族的时候,他已经就被可汗放弃了。贵族是铁真的根基,非一朝一夕之内能够消除的,倘若消除了,可汗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这是双方间的博弈行为,而哈尔玛,他则是个纯粹的炮灰。可惜哈尔玛想不通,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能做出一番什么大作为。 对于苏远来说,挑起贵族之间的矛盾,使双方相斗是一步险棋,因为接下来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但他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能在这场争斗之间全身而退。但是毕竟人力有限,不这么做,苏远也想不到更好的能够突破的办法了。 苏远帮哈尔玛将最后的定罪条目写好,哈尔玛满心欢喜地以为靠着这个便能将他的外祖母一家给扳倒了,还颇有兴致地打算喊着苏远一块小酌一杯,苏远以家里有人等着为由拒绝了。哈尔玛没阻拦他,挥了挥手让他先走了,自己举着杯子兴致勃勃地打算自饮自酌。苏远走出了他的帐门,没怎么忍住,站在他的门口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还是走了。 如果苏远没猜错的话,那壶酒里,绝对是有什么问题的。哈尔玛王子大概是无法活到明天去向可汗念他外祖母的各宗罪了。 而苏远,也得趁着今晚这颇为厚重的夜色悄悄离开大蒙了,要是等到明天那些他曾得罪过的人肯定是不会放过他的。 张梓淇已经准备好在小道上等着苏远了,借着张梓淇那特殊的作弊天赋,两人的逃亡之路一路都是非常的顺利。至于身后的大蒙,它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概只能看造化了。 不过按着苏远猜想好的发展来说,接下来应该是这样的,哈尔玛王子惨遭暗杀,可汗大怒,拔萝卜带出泥,将那些个不听话的贵族们通通杀掉,将铁真高层之间的势力通通重新洗牌。哈尔玛一开始,就是那个被抛弃的棋子。不过是苏远这个心怀鬼胎的外来者,还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利用起他来,竟是如出一辙的毫不手软。 张梓淇驾着车,大蒙即便是夏天,在凌晨的时候依旧有点冷,露水沾了满身,冰冰凉凉的。他们连夜赶路,骑了一整夜的马。 苏远抱着张梓淇精瘦的腰肢,两个共乘同一匹马,疾驰在这无边的草原上。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两人赶了好几天的路,总算到了金陵。 张梓淇和老头何萱三人还一块游历那会曾到过金陵,在张梓淇的印象中,金陵是座很美也很繁华的城市,如今再次来到这里,金陵似乎变得更加繁荣了。就连那秦淮河上似乎都洒着一层细细的金粉,浮华得让人目眩神迷,移不开眼。 金陵现在是大洛的都城,警卫什么的比当初要戒严了不少,张梓淇和苏远两个人赤手空拳,连个通关文牒都没准备,于是不幸被拦在了城墙外。 张梓淇耐着性子和看门的官兵们解释,想要证实自己真的曾是个朝廷命官,虽然官衔的确是不怎么能看,还是从汴京城一战里逃出来的人。但即便他说烂了嘴皮子,对方的态度依旧强硬,没有文牒就不给进。 苏远静静地站在一旁,安抚性地拍了拍张梓淇的肩,然后轻声安慰了几句,这才算是把张梓淇炸起的毛给捋顺了个七七八八。但两个人像两傻子一样一直站在这里显然是不现实的,他们的心里还藏着那么多的事情,大洛和铁真之间即将风云变幻,山雨欲来,显然没时间给他俩耽搁。 偏偏在没时间的时候还被一扇城门和一个古板的士兵给强行拦住了。张梓淇觉得自己刚被压下去的毛又要炸起来,正好这时,夏老板突然从一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有钱两个字的马车里探出了一张颇为欠扁的脸。 他欠揍的手还非常不知好歹地放在了苏远的肩膀上。苏远愕然抬起头,听见了夏青玉笑着对他说,“属下已经在此恭候您多时了。” 张梓淇盯着马车里夏青玉的笑脸,因为一直以来都把这人当潜在情敌看待,所以张梓淇对他从未有过什么好印象,没想到今天最后还是得靠着他,才能进入金陵城内,以至于他有一瞬间就不愿进城了。 张梓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最近的自己感觉格外分不清轻重缓急,格外黏黏糊糊,格外的害怕。他无法控制地去想,他到底是人还是幽魂,他到底能苟活到何时呢?之前的张梓淇觉得自己只要能见到苏远就很满足了,见到了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远远不能满足,他还想和苏远并肩作战,分担苏远的全部快乐与悲伤,到最后,他甚至妄想要一直守在苏远的身边,想和他一直到白头。他毕竟是个贪心又渺小的人,人力诸多不能及,诸多求而不得,诸多悲苦与死别。这一切的一切,他没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还很小的时候,老头就告诉过他了,世间上的事,还是求而不得的多。算命的人,最应当认命。 张梓淇认命,可难免不甘心。 夏青玉鉴于自知自己在朝廷那边得罪过不少人,不敢上前,只是将苏远两人带进了城,然后和张梓淇指清了去往宋景家的路便乘着他拉风又招摇的马车走了。 当张梓淇和苏远两人抵达了金陵的时候,铁真正乱作一团。 可汗本想借着哈尔玛之死将那些个涉案的贵族,尤其是以穆奶奶为首的那一群通通给一锅端了。可能是哈尔玛本人不配有这么大的面子吧,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总归,可汗本想借着调查之名将这些个需要处理的人都监禁起来。然而,在他将他们监禁之前,可汗发现自己居然先被软禁了。 自己的儿子哈尔扎心甘情愿地愿意当那群人的傀儡,顺带着将自己这个老不死的爹赶下了台。 哈尔扎当新一任可汗当的颇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偏偏又是在哈尔玛死后没几天就当上的,像是个捡漏的傻大胆,又像是个密谋一切的阴谋家。谁也说不准他是哪种套路,但可汗和哈尔玛两代人共同推崇的汉化,向中原学习的制度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哈尔玛刚刚有了个雏形的选官考试制度,可汗即将构建好的皇帝制度和官员选拔,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以哈尔扎为首的保守派的重新掌权而告终。 哈尔扎是个争强好胜的狠人,一直看不上自家老爹磨磨唧唧不攻打大洛的样子,打算就由自己来一举将大洛给吞并了,完成这个伟大的任务,从此流芳百世名垂千古。对于铁真目前的经济状况,怨声载道的人民,摩拳擦掌的亡国者等等等等,他一概视而不见。 大概天下要出个什么大范围的幺蛾子还真不是哪一单方面能够决定的。非得是双方共同作死,不死不休才行,如此这般,天下才能真正的乱成个稀里糊涂的一锅粥,然后生灵涂炭,山河破碎,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如果让我们把时间线往回拉个三十年,回到北洛一二二年。那会有个小皇子,突然就三级跳从皇子变成了太子然后又变成了皇帝。皇子是普通妃子所生,不算得宠,也不至于惹人嫌,功课不是最好,也绝对不是最坏。一直以来他都以一个啥都不管的纨绔皇子形象要求自己,当纨绔当的尽职尽责,兢兢业业。但可能是他这代的皇子都太不靠谱了吧,皇帝说选太子都没谁打算象征性地争一争的,直接就让皇后唯一的长子继承了大统。 这之后,皇子的纨绔生活更加是舒心了,毕竟有了太子,他们这些个扶不上墙的皇子们更加就是没人在意了。但谁知天意弄人,一直以来无功无过的太子殿下,竟然失足跌进了自家后花园的池塘里。池塘的水不过齐腰,从太子落水呼救到侍卫们赶到也不过才一小会,但就这样,太子居然还死了。摔死在自家的池塘里,这简直是所有太子里独一份的死法了。 太子死了,皇子和自己的一干兄弟姐妹哪个都洗不清嫌疑,但大概真的是他们批的皇子们太庸碌无为对皇位也太淡了一点——说真的,这种指不定哪天上位不久后就得亡国的破落国家的倒霉皇帝,谁爱当谁当,亡国之君的帽子反正皇子本人是不愿意戴上的。 皇子估摸着其他人都是这样想的,因为自从太子死后朝廷上关于再立储君的呼声越来越高之后,京城里有关各位皇子的花边新闻就越来越多了,什么三皇子今天逛勾栏一掷千金啦,什么五皇子请了一整个戏班子在府上整天演杂剧过于不务正业啦,还有什么八皇子一心向道已经不问俗事只想探寻道学啦……皇子在装纨绔上虽然经验丰富老道,但实在是架不住其他兄弟们玩这么大,他只是稍稍慢了一拍请说书先生,总之,到了最后,在民间形象最好的皇子最后只有皇子本人老七和和比他大了三个月的六皇子了。 皇子还没想出要做个什么对策来把六皇子给推上去,没想到那位直接去骑马打猎,完了还把腿给摔瘸了。我朝规定身有残疾者不能为帝,六皇子着实是个狠人,直接用这招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一了百了。 总之,在苦逼的七皇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迷迷糊糊成了民心所向,天命所归的太子了。然后太子没当多久,他亲爹,皇帝突然发病,撒手人寰,将大洛这个烂摊子扔给了这个曾经有名的纨绔。 七皇子赵熹,可能是史上最不想当皇帝最后却阴差阳错成为了皇帝的人。 在他即帝位的那些天,他那些个不靠谱的兄弟们,一个个请辞离开京城,纷纷表示你随便给我一块地,我要自己去开始新生活,做那无忧无虑的小鸟。一点想要和赵熹争皇位的意思都没有。赵熹无奈,捏着鼻子将这一个个的都发配到了各地,最后轮到了他新鲜出炉的瘸子哥哥六皇子赵礼。 要问赵熹最不想给谁封地,赵礼必然是榜首的那一位,偏偏他还把自己给整瘸了,赵熹无奈,捏着鼻子将他赶到了富庶的江南地带,感觉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这群不靠谱的骨肉至亲了。 他就这样,没有根基,没有经验,没有半点的底气,登上了岌岌可危的大洛朝的皇位。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亡国之君一般来说有两种,一是如南唐后主那般,只管吃喝玩乐不问世事当个史书里的昏庸无道之君。还有一种就比较厉害了,满腔热血,上了头,一心只想改革救国于危难之间,为此将朝廷的大小官员,贵族地主,甚至是民众都得罪了个遍,还是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赵熹哪种亡国之君都不想要,他甚至只想早点死,让他的倒霉儿子接过这口锅。可他的倒霉儿子实在是太小了,才刚满月,赵熹看着他肉嘟嘟的脸,觉得自己舍不得。他甚至还想着要为他的儿子如何去挣一份比他的日子好过一点的前程。这事有点难,赵熹觉得自己做不到,但是又忍不住梦里想一想这种好事,一旦梦到了,就能美得冒泡。 梦醒了之后,朝廷还是那副病入膏肓沉疴痼疾无可救药的死样子。他早起上朝,和一众官员大眼瞪小眼,官员们之间的势力盘根错节,不是很愿意搭理他这个没半点样子的皇帝,他自己也是例行公事一般,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开始这长达一个上午的互相折磨。 这传下来的祖宗基业压在他的背上,赵熹没觉得什么荣誉或者说责任啊,他只觉得是个沉重的负担,还不能撒手不干。大洛这个朝廷内里基本上是烂透了,官官相护,巧取豪夺,但如果仅是这些毛病,这个朝廷一时半会还是完不了蛋,说不定还能一口气撑到赵熹的孙子。 最为关键的是在大洛外部的那群虎视眈眈的蛮夷。东北有高兰,西北有大蒙,西南还有个不甚起眼的铁真。这些个蛮夷,个个骁勇善战,于此相比的大洛士兵,实在是太没眼看了一些。如果不能解决掉这些蛮夷,大洛就一直如同脖子被人掐在了手上一般,怎么都不能安心。 内忧外患之下,赵熹掂量了一下,还是外患更为严重。掂量完了他又不禁觉得自己天真,自己哪能把外患给解决了不成?自己一个纨绔,哪有这本事。 他强迫着自己不去想,不去动这不该起之念,架不住身边有个一直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吹风的柳晟卿。柳晟卿是个妖孽一般的人,在赵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了。柳晟卿是某年的探花,簪花玳瑁,春风得意,还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但即便这般,也没能掩盖住他眉眼里的那点妖气。 当然,鉴于当时的赵熹眼力并没有那么好,无法透过现象看本质,所以他挺乐呵地将柳晟卿塞到礼部去了。礼部清闲,进宫机会比较多,便于赵熹和这个颇得他胃口的探花交流交流。赵熹管不动那些个各有各背景身份势力还要倚老卖老的老头子们,只好在朝廷里培养点自己的人,免得当个皇帝心不甘不愿就算了,还当得窝囊。 把柳晟卿塞到礼部,绝对能排上赵熹人生中最后悔的几件事之一。赵熹初见柳晟卿,觉得这人才思敏捷长得还非常好看,简直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后来则是恨不得自戳双目,然后仰天长啸,叩问曾经的自己到底是不是瞎得厉害。 柳晟卿疯起来,远远比赵熹本人这个疯子要疯得厉害得多。赵熹想着的不过是要造点好些的兵器让大洛挨打时可以挨得不那么疼,但柳晟卿却直接想到了将兵器卖给那些蛮夷,给他们以利刃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 赵熹第一次听见这说法时,吓得茶杯直接摔在了地上。然后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看着眉清目秀的小青年,心想,他可真年轻也真大胆啊。 “柳晟卿啊,您可是真的敢想,给敌人以利刃,养虎你就不怕把自己给反噬了?麻烦你把状况搞清楚点吧,咱大洛就是块大肥肉,谁都想叼走,也就是他们几个人不知道要怎么分肉,才一直拖到了现在。也就是我这皇帝当的不像是个皇帝,要不然就凭你刚刚那句话,我就能喊人来把你给拖出去砍了。”赵熹喊了个小厮来把碎掉的茶杯给扫了,还纡尊降贵亲自将桌上的茶壶递给了前来打扫的人,嘱咐他换一套茶具端过来。 “身无所长,就是敢想。”柳晟卿将自己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递给了前来打扫的小厮,笑着回了一嘴。 “我是这么个想法,烦请皇帝您在把我赶出去之前先听一听。”柳晟卿不知从哪里摸出了纸笔,看架势还打算边写边讲。 赵熹被他勾起了点兴致,饶有趣味地盯着他。 “大洛周围有三匹饿极了的狼,都凶得很,每匹狼都垂涎大洛这块肥肉,惨的是肥肉毫无还手之力,谁都打不过。这是大洛的外部条件,当然,导致大洛谁都打不过的内部原因,得归结到大洛自己的问题上。” 赵熹点了点头,“你继续。” 柳晟卿在纸上颇有童趣地画了三匹狼,中间还画了块肥肉,就是画工着实不怎么样。赵熹作为一个合格的纨绔,画工不知道比他要好了多少倍。 于是赵熹毫不留情地就笑了,笑完还非常不客气地挥毫作画,认认真真画了一匹狼,活灵活现,全方位地将柳晟卿的儿童简笔画给嘲笑了一遍,顺带着还不忘补充一句,“我儿子画得都比你好。” 柳晟卿不甚在意地笑笑,“在作画这事上我的确没有造诣,见笑了,我只是最近迷上了一个画师,醉翁之意不是画,而是人啊。” 赵熹笑了笑,打趣道,“能得你垂青的人,可真是了不得啊。” “那可不是,他可棒了,会发光的那种。”柳晟卿鼻子都要翘上了天,然后又慌忙垂了下来,“等等等等先说正事。” “我们大洛的优势在于什么,首先是人口——我们人特别多,当然由于大家武力值并不怎么高,人口的优势并不在军事上,而是经济。换句话来说,我们比谁都财大气粗。所以说,假如说长时间的车轮战,谁都撑不过大洛,那伙穷鬼没这个财力,烧不起。” “他们想要钱,所以垂涎大洛,所以疯狂地在军事上发展,打算饿着肚子拼个你死我活,拼赢了就能靠着抢来的东西活着,如果拼输了的话,那就饿死了。看吧,是不是像狼一般野蛮的生存方式?” “其次我们的优势还有地域,得天独厚的平原,黄河长江都在大洛境内,虽说打仗的时候因为没有天然屏障而不好办,但这正是这两条河孕育出了汉人如此发达绚烂的文明。换言之,虽然打不过,但我们可以在武器上下功夫,这点上我们倒是不谋而合,毕竟你天天有事没事就往兵部钻。” 小厮将新的茶端了上来,是上好的西湖龙井,也不知是用什么水泡的,别有一番风味。赵熹多喝了两口,“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暗地里扶持谁,挑拨谁,这种做法,说不定一不小心就将大洛给毁了,那以后我作为一个倒霉的亡国之君就再也没有福气喝到这么好的西湖龙井了。” 说完他叹了口气,看模样是真真切切在为他的西湖龙井叹息。 叹完这口气后这事就这么开始谋划了,他是妄人,柳晟卿也是妄人,这么多的不甘心聚在一起,让他们做出了一件大事情。 首先是青苗法的改革,这个改革阻力不大,毕竟也没怎么触及谁的利益,实行起来还算快,正好这年的老天也是十分的赏面子,收成十分的不错,朝廷和平民们可以说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可能是赵熹这个皇帝做的还算乖巧,又加上户部的势力基本上被他洗过了一遍牌,总之,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青苗法发的那点家底,最后都到了赵熹的手里,然后成了兵部的武器制造与研发专项款。 造出来的武器先是把大洛士兵们的装备重新改造了一下,也正是在这件事情里,发生了赵熹做皇帝以来最令他暴怒的一件事情。 有群不长眼的饭桶,没把这批新制造出来的武器装甲给大洛士兵配上,反倒是拿着以前仓库里的残次品给了军队以次充好。然后把这批新产出的,精良的武器,卖给紧缺武器的高丽。好巧不巧,还和伪装的柳晟卿等人遇上了,两方人马大概都没想到会有人和自己干着同一种的卖国的营生,双方都吓了一跳。 柳晟卿的报告把后来知道的赵熹气得头疼。赵熹雷厉风行地将这伙蠢材查处之后,觉得这个国家,可能就是气数将尽了吧。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四人隔了差不多半年没见面,感觉却像隔了好久好久,回头望了一下发现大家都是相似的灰头土脸,满面尘埃。 大家伙围在一块,百感交集,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一切尽在不言中。 将手头上的酒喝完了,辛辣的酒滑过喉咙,一口气砸进了肺腑,仿佛在胸腔内开了个口,然后开始四处乱窜,最后也不知它是如何逆流而上,一路冲上了眼角,以至于眼睛附近涌出带着热气的液体来。 宋景第一个将杯子放下,然后开口道,“我们好久没这么聚在一起过了啊。” 张梓淇将手中的酒喝完,放下杯子,看着他,一瞬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过汴京城里发生的事是必须告诉林然和宋景的,这事瞒不得,于是他挑挑拣拣将大致的经过和这个阵法的原理说了一下,除了隐去自己身体上的异变之外,其他都老实交待清楚了,就此还得到了一个算是不错的消息,兵部的吴梓众人,居然真的成功从生门出逃了。 虽说能逃出来的也只有这兵部众人,但也足够令人感动了。 张梓淇当了那第一个坦白从宽的人,接下来的剧情就这么莫名演变成了几个人敞开心扉坦诚相见的环节,宋景叹了一口气,当了那坦白的第二人,将他压在心底许久的话给说了出来。 赵熹当皇帝,从表面看来当的是中规中矩,无功无过,要摊上个好时代,差不多就能成为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明君。偏偏这不是什么好年代,要不然这皇帝之位也搁不到他的脑袋上来。 不过说白了中规中矩只是他的表面罢了,赵熹在江南偷偷建了个兵器制造厂,第一批武器卖给了最为贪婪的高丽人,正好那会的高丽皇权更迭,柳晟卿等人在暗中偷偷支持了一个傻大胆争皇位,将高丽好是一波内耗,好几年还没能缓过神来。 这之后赵熹便尝到了甜头,第一次觉得大洛外部那一圈虎视眈眈的野狼们也是有消灭的方法的,只要抓住了七寸,耗子未尝不可咬死大象? 坐拥着大量的武器,便成了那最大的一根腥风血雨的搅屎棍。那会的边境极其的不稳定,硝烟四起,其实已经搅和的有点过度了,但人啊,身在漩涡之中的时候,往往就不知道该如何见好就收,及时止损。 等意识到的时候便只剩为时已晚,无力回天几个字了。 赵熹等人算盘打得响,首先是大洛内部的改革,军队方面肯定是要改的,毕竟战斗力太低了便只能任人宰割,再精良的武器给了这个样子的大洛士兵也只能是废铁一块。 赵熹一个没什么底气和支持者的亡国之君,深知要破解大洛积贫积弱的痼疾不可能是一日之功,他到底还是高看了自己。 赵熹将武器卖给大蒙和高丽,让他们内部消耗了一波,然后拿着卖武器的钱开始自己养起了私兵,能养起这些兵,多亏了尤其擅长画大饼的柳晟卿。 柳晟卿也不知从哪里纠集起了一批三教九流,个个能说会道,有着一张骗人的嘴,然后四处走访,专挑着那些屡次不第的傻大个去游说,问他们愿不愿意换一条出路。青年人么,大多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脑子也比较简单,还有着那传说中的心系天下的家国情怀。被人稍稍一忽悠,就忽悠着上了贼船,就此之后将大半辈子都耗在了这条贼船上。 忽悠着自己这边的人上贼船还不够,还得想办法将外面那些蛮子们也想办法拉入贼船,大洛卑躬屈膝多年,一味只知道议和赔款,都快要将把腰板子挺直的滋味给忘记了。 赵熹发现自己大概是跟着柳晟卿混久了,不知怎么就学着了他身无长处,就是敢想的臭毛病,居然敢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挺直了腰板和那伙不开化的蛮子说话,甚至还能收复我北方失地,将蛮子们赶回他们的老巢。 八成了想得太好了,以至于天往往就不遂人愿。 赵熹和柳晟卿坐一块,掰着手指数了数自己这边的筹码,养了十万左右的私兵,一半藏起来,一半分散着下放各大军营里收入正式编制了。然后武器和粮草都还算充足,不过正式守边疆的士兵们日子过得还是很苦,毕竟贪/腐/军/费这个问题赵熹本人实在是无能为力。最后,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大洛这边还有一个盟友,铁真。 铁真实在是太又小又穷了,就算占领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油水,因此铁真一直在夹缝中艰难生存,过得比大洛凄惨了不少。还有一点,在大洛的前朝,铁真是大唐的地盘,勉强能算得上一点一衣带水一脉相承,因此赵熹才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到底铁真和大洛之间,会有一点不一般的情分在里面。 事实证明,这么点情分,还隔了这么久,早就变质成了鞋底的泥,看着只有嫌恶。 赵熹等人将最后一批武器卖给了铁真,然后将那个付出了不少的军工厂给关了,自觉时机成熟,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他们得到了准确情报,高丽和大蒙打算联合一块吞并大洛。既然那对冤家都抱起了团,铁真和大洛走到一块去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大洛和铁真是属于暗里的伙伴,表面上还是得和仇人一样,不能让高丽大蒙看出端倪来。 因此骤然面对高丽和大蒙的联合进攻,大洛非常靠谱地发挥出了他们的实际水平,被打得节节败退,仓皇窜逃。为了将这场戏演得更为真实一点,其实也不需要演,只要赵熹养的兵不出手,大洛在高丽与大蒙疾风骤雨般的攻击下,确确实实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为了让大蒙和高丽更深入一点,赵熹还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将好几块可以守住的领土给强行割出去了,这时便是需要铁真的登场了。 不过,铁真这时并没有登场。赵熹知道自己被铁真人玩了一手,说不气那是假的,但毕竟对铁真早有防备,对于这个情况倒也不是没能做好打算。 柳晟卿忍不住,唾了铁真一口,骂道,“他们穷到现在,疯狂囤兵,不就是为了今天?这个机会不把握好,等着他们底层民众暴乱吧,想一口吞了大洛?做梦!” “算了,我们先撑过现在吧。”赵熹叹了口气,他们不是没想到铁真会撕破脸,但所谓图穷匕见,大洛和铁真的工作连甜头还没能尝到呢,铁真就这么突然撕破脸,实在也是不走寻常路了。 隐藏在暗处的私兵们,赵熹这么多年囤下来的家底一朝登场,如神兵天降,给了节节败退的大洛兵们一些士气。双方久久僵持不下,赵熹待在皇城里,觉得自己虽然走了一步险棋,但倘若能撑到大蒙和高丽这对三分钟的盟友撕破脸的时候,他就不算吃亏。 铁真虽然咬了他们一口,但大洛毕竟是铁真最大的债主,铁真因为在军费上的严重超支,他们妄图手握重兵,以军事立国,但饿着肚子供着这群贵族的平民不愿意了,铁真内部民怨很大,强制联合在一起的各个部落酋长之间的怨气也是颇重。大洛只要随便撒一点火星下去,他们之间就能自己烧起来,更何况大洛别的没有,武器确确实实是造了不少。 赵熹坐在皇位上,捏了捏眉心,虽然疲惫,但还算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当然,假如他知道那些已经被吓破了胆的高官们在做些什么的时候,就不会这样想了,有时候哪怕你谋划好了一切,但也架不住背后有人突然就给你一刀,以至于腹背受敌。 赵熹便是这么被他那些相看两相厌但还是捏着鼻子很有默契地互相忍受的臣子们从背后捅了一刀,大概他们已经认定了皇帝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亡国之君,看着正常,实际上隐隐还是有些疯的意思,所以只是将一折小小的奏折压在了最底下,然后就自作主张屁颠颠地找高丽和大蒙议和去了。 有些人啊,你费尽心思掰着帮他把头给摆正那么一点点了,他却和受不了似的,非得跪下去,还恨不得拖着你一块磕头谢罪,仿佛站起来,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一般。 赵熹就这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一群挺不直腰板的白胡子老头以及一封可笑的塞在最底下见不得人的奏折给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完结篇,烂尾预定,枝枝尽力了,谢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天使,我会努力写完的。(°°)~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皇城破的那天,太阳大得有些晃眼。赵熹站在皇宫里,最为严肃正经的皇宫现在也是乱糟糟的,那里都是人,只有他一个坐在龙椅上,目光呆滞,看样子非常符合一个被钉上耻辱柱的亡国之君。 相熟的太监凑上前来道,“皇上,国破了,将军在外面等着您过去呢,大洛这么大,忍这一时,先走吧,肯定能东山再起的。” 赵熹摇摇头,说了一句,“你们逃吧,我走不了的。” 当议和开始的时候,自己这个皇帝已经注定了被放逐,也就这小太监看的这么不通透。居然还来劝自己走,话说是哪个将军这么不长眼在外面等自己?子宸是最为合格的傀儡皇帝,才那么小,他们会不会好好对待他? 赵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坐在龙椅上却感到了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无力回天之后,他将所有能托付的,自己攒下来的那点遗产全都给了柳晟卿,也不指望能翻出什么大的浪花来了,只是存着那么点自己的妄念,算是一个卑贱的,耻辱的亡国之君,留下的最后一点妄想吧。 妄人最终的结局,可不就只剩痴心妄想这一条路走么? 赵熹随着这个忠心的小太监,想了想还是去见了一下那个看不清局面的小将军一面,权当提点他一下罢了。将军看着有点眼熟,是个叫做林孚的后生,在边疆立了点功绩,一战成名,新近才被调到中央来充禁军,怪不得不懂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林孚见了天子,当即跪下行了个礼,说道,“陛下,这里的局势不稳,皇城马上就要被蛮夷接管,请您随着我走,在下拼死也会将您护送出去的。” 赵熹摇摇头,这人怎么这么不明白,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干嘛还要搭上他一条命?我又不像柳晟卿有龙阳之好,还得和个黑脸男人一块踏上黄泉路,这也太不挑了点吧? 他没说话,在林孚急切的眼神里,突然拔出手中的佩刀,在谁都还没反应过来的那一刻,突然将刀划向自己那金贵细嫩的脖颈,有红色的鲜血顺着刀锋流了下来,赵熹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疼过。他看见林孚和小太监等人骤然变色的脸,他被平放在地上,林孚也不知用什么包住了他的伤口处,看样子是打算帮他紧急止住血。 赵熹勉强拉住他的袖子,交待了一下后事,“算啦,就让我这么死吧,要不然被拉去成了俘虏,更得,得受罪。” “我死了,死了之后,帮我好好,好好善待一下,子,子宸。他还小,是个……好” 赵熹还没说完,估计是没了力气,阖上眼,林孚看着他的口型,会是个好傀儡。 林将军从没想过,居然会有人最后的想法是自己的儿子最后做一个傀儡。更为悲哀的事情,据林孚那不是很灵通的消息网可知,赵熹的儿子,似乎并不是那群人所中意的傀儡。 那个小孩子,和赵熹一样,都是被放弃了的皇室成员。关键时期,官僚地主和皇室之间的博弈,是官僚赢了,他们物色好了更傻更好控制的傀儡,旧的皇室成员就应该死在蛮夷的铁骑之下。 苏远对于那场导致了无数人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战争基本上没有什么印象了,他那会还小,不是记事的年纪。就如同他都快忘记那柄划破他的眼睛,硬生生夺走了他的光明的尖刀。那尖刀闪着清亮的光,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擅自闯入他的梦中,成为年幼的苏远世界里最深,最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是一个上午,艳阳高照,日光很大,整个世界都是明晃晃的。苏远赖了个床,躺在床上舍不得起来,但是熟悉的太监强行将他从床上抱了起来。 苏远自知是自己起晚了,理亏,于是低着头不做声,任由身边伺候的人帮自己洗漱。但往常温温柔柔的宫女们今天却是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手上的动作很急,以至于把苏远弄得有点难受。 让苏远难受的事情还在后面,因为宫女们也不知为何,给他穿了件灰扑扑的粗布衣服,还有点扎人。 奶妈抱住了苏远,还揉了揉他的头,对他轻声叮嘱道,“殿下你跟着他走要乖啊,别出声,他们会保护你的。” “殿下,这是一个游戏,你千万千万不要出声啊,也不要闹,你听话的话晚上奴婢就偷偷给你做羊奶羹吃。” 苏远本着对羊奶羹的渴望以及对奶妈的信任,点了点头,被太监抱进了怀中。这个太监抱着他,然后用一块粗布制成的毯子将他全身裹了起来,由于下手有点没轻没重的,弄得苏远不怎么舒服,碍着刚答应了奶妈的事,他没出声,只是不慎舒服地在太监的怀里动了动。 苏远说不清为什么那天的他会那么贪睡,在一个太监的怀里都能睡着,等着他睡醒的时候,苏远从粗布里探出了点视线,发现这里已经不是皇宫内了,天蓝蓝的,四周的建筑很少,是个他不认识的地方。 “这是哪里?”苏远努力把自己的头从太监的怀里伸出来。 “别出声殿下。”太监腾出一只手把他的头重新按进怀中,苏远靠在他不甚宽厚的胸膛上,只记得里面那怦怦的心跳声,跳得那么急,又那么响,如同擂鼓一般。 “我们要去哪里?你想对我做什么?父亲是不会放过你的,快停下,我要回家!”苏远还被太监摁在怀里,努力鼓着脸大声呵斥道。 “殿下,请您跟着我走吧,对不住了。” 苏远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认识的人了,护着他的太监只剩了半个身子,淋漓的鲜血溅了他一脸。苏远就是在这一片血泊中醒来的,世界都好像是红色的,从来娇生惯养的他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躺在混合着泥土和鲜血的土地上,身边还有一具只剩半个身体的尸体,另一半的尸体躺在苏远的脚边,年幼的殿下从未见过这副场面,一瞬间吓得几乎是失了声。 这是一间四面都是高墙的房间,里面有着各种各样的刑具,还有着一股腥臭的让人不禁掩面的血味。苏远呆呆地躺在地上,连哭都忘记了,这太像是一个噩梦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奶妈就会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羊奶羹站在自己的面前,老爹也会过来,带着自己偷偷溜出宫,四处乱逛。 苏远使劲闭上眼,打算闭上眼睛,然后再次醒来的时候,这个残忍又可怖的梦境应该就会这么结束。可惜这个梦不但没有结束,还有个凶神恶煞的人,虎着脸,恶狠狠地拍着苏远的脸将他拍醒。再后来,再后来就是那把刀,苏远的世界里从此失去了颜色。 这之后,他再也不是什么小殿下,皇位继承人,他成了一个改名换姓没爹没妈的小瞎子,画师,酒保……苏远从未想过要重回那个世界,小殿下的日子如同一个绮丽的梦,但当瞎子的日子除了单调一点之外,似乎也并不怎么难过。他的适应能力从来都很强,苏远早已想好了自己要在姑苏当一辈子的瞎子,每日的生活不过是画画养花散步,抽空去茶楼听听说书人嘴里那个传奇的世界,在梦里将需要记挂着的人们通通回味一遍——只是这样的生活罢了,那些人却还是不肯放过他,非千里迢迢地将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挖出来,将心脏剖开,露出里面淋漓的鲜血。 柳晟卿辛苦带着人将赵熹的宝贝儿子救出来的时候,这孩子已经不成人形了。两只眼睛被毁了不说,身上还有着许多的伤口,也不知下这手的人到底是怎样的蛇蝎心肠,对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能下如此狠手。苏七抱着他,只有摸到他的心脏处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一点点的微弱的幅度,证明这个孩子还有一口气在。 他俩人将人给救出来后,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慌慌忙忙找了郎中,郎中却摇了摇头,叹口气,“伤到肺腑,无力回天,抱歉。” 苏七不信邪,去庙里求佛,却带回了一个年纪没多大的小道士。 道士这个职业,得看脸,脸越是干瘦,拉得长,再留个山羊胡花白,穿一身灰扑扑的道袍,作声前摸一把胡子,说话颠三倒四说一句顿半天的那种道士,看着就比较靠谱,是个当道长的架势。这个小道士不同,他一张圆圆脸,看着很显小,还不怎么修边幅,道袍脏兮兮的,活像从那块泥地里滚了一圈出来。 苏七一将他带回家,柳晟卿就觉得不靠谱,不过他由于从来不拂苏七的面子,所以捏着鼻子将这个道人请回了家,苏七是真着急,见苏远一直醒不来,竟想到了请人招魂这种听起来就没谱的办法。这就算了,请人招魂也没啥,居然还喊了个这么看起来就是不靠谱的道士,还是从和尚庙里请过来的。 柳晟卿双手抱胸,将这个自称是何人的道士上下打量了一下,见他没轻没重就将盖在苏远身上的被子给掀开,然后手放在他的胸脯上。忍不住出声道,“你做什么,他现在还虚弱的等!” 何人将手放了下来,盯着柳晟卿,那张娃娃脸沉下来居然也有了点气势。他不卑不亢道,“躺在床上的这位,可是天皇贵胄?” 柳晟卿懒洋洋的神色也沉了下来,这个来路不明的臭道士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如果现在走的话,拖着这个样子的赵子宸,他们又能去哪里? “在下不才,会一点点观面相之术,不是什么仇人,真的是刚刚算出来的。”何人解释道,“他本该命绝于两天前,但他既然没死,就是证明了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还能有一线生机。” 柳晟卿怔住了,两天前,是他和苏七刚刚将赵子宸从牢房里就出来的时候。 “这一线生机在哪?”柳晟卿将这个道士的话放进嘴里仔细品了品,“你的意思是,这一线生机,在你的身上?” 何人点点头,“这是我命中注定好了的事,要不然老天也不会让我遇上他,从此之后,他的命运,谁也算不清了,因为他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他会成为日后最大的变数。”何人叹了口气,“就连这,也是注定好了的吗?那么变数还有什么意思呢?” 在他的这声似有似无的叹息里,曾经的小殿下脱胎换骨,成为了苏远。 作者有话要说: 感动,终于把苏兄的身份给捣腾出来了。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赵熹只留了这么点血脉在这个世上,除了他们这几个知情者外其他人眼中的赵熹只是个不学无术,无功却还有过的君主,谁让国正好亡在他的手上呢? 但就这么点血脉,那些人却还是不依不挠,不愿放过他。 假如赵熹不是个皇子而是什么世子或者说干脆是哪个闲适安逸的富家公子哥,肯定是其中最风流最打眼的那一个,赵熹的儿子看起来估摸着和他差不多,柳晟卿没打算将上一辈的恩怨延续到下一代来,牵牵扯扯只会越搅和越糊得厉害,他只想让这孩子做个闲适的公子哥。 但他毕竟已经六岁了,是个开始记事的年纪,柳晟卿能让他做个富家公子哥,却不代表能让他重新捡回摆太子的谱,这太难了,他做不到。于是柳晟卿和苏七两人,商讨了好几个日夜,决定先将国亡,赵熹自戕的事情告诉他。 赵子宸,可能是死过一回,心智坚定了不少,没哭也没闹,点点头就这么一脸平静地接受了这些突如其来的全部噩耗。 这让一旁两个都没孩子的大男人忍不住犯了难,尤其是柳晟卿,他由于和赵熹混在一块,连带着这个孩子也混了半个脸熟,印象中是一个乖乖的,说话奶奶的,举止很有礼数的好孩子,看着比没个正形的前纨绔现皇帝要好上不少。 但现在这个孩子,坐在他面前,小脸上缠着白色布条,一脸平静,“我是不是应该换个名字?” 柳晟卿慢了好几拍,点点头,“也行,赵什么呢,你自己想一个吧。想好了告诉我,我想办法在这里帮你弄个户籍。” 赵子宸缓慢地摇摇头,“不姓赵。”他前后打量了一圈,最后将手指指向了站在一旁的苏七身上,“和他姓,姓苏,单名一个远字。” 苏远对于新生活适应的还挺快,也没什么过于娇惯的毛病,可能是有的,毕竟苏七柳晟卿两个大老爷们,又没孩子,肯定有照顾不周到的地方,但苏远一声不吭,捏着鼻子慢慢忍了,一点点地将以前在皇宫里养出来的那些臭毛病给改掉,一点点地让自己脱胎换骨。 这孩子虽然年纪小,但在心智坚定之上。柳晟卿叹了口气,但他这辈子也就仅限于这座姑苏城内了。身有残疾,便决定了大多数事情与他无缘,更何况他身份特殊,难免怕有心人给顺出来,柳晟卿不敢冒这个险,这可是故人唯一留下来的一个孩子。 相通了这一点,柳晟卿对他就不做什么高要求了,总之能养活自己最好自己再管着他娶个妻子过好自己平淡的半辈子也就差不多了。于是柳晟卿的课讲得非常不上心,苏远也不怎么爱听,整天和苏七混在一起,和苏七学画画。 赵熹是很擅丹青之术的,柳晟卿就算和苏七在一块后对丹青这一块还是没能够添上多少造诣。对于苏远的画他是看不出有个什么门道在里面,只觉得他眼睛都废掉了,还能画出点什么来,着实是不容易。 但在苏七的眼里,苏远的画匠气和模仿的意味都太重,画画靠得全是死工夫,刻苦得不得了,画出来自然是像模像样,但就是失了自己的灵气。 苏七本身自己是宫廷画出身,而苏远最初的绘画功底是赵熹亲自抓着他的手画的,赵熹的宫廷画自成一派,画得很好。苏七和苏远两人在这画画点上是同源,苏远又是个刻苦的学生,教他画画可以说是一份轻松又简单的差事。 但苏七知道,苏远没有那么爱画画,志不在此,天赋也不在这里。柳晟卿一点到晚瞎讲课,苏远听得更是随意,有一茬没一茬地听。但就这么随意地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学问和八卦,苏远还记住了,记得还很熟,理解起来也很快,看这学习能力天生就是个科考的料。苏远和赵熹不同,赵熹天生就是个纨绔公子,风流爱笑脾气好,画画乐器作诗小曲样样都会。而苏远,心智坚定,忍常人所不能忍,比自己老爹要靠谱得多,学起各种治国之术来一点就透,他就该投身在一个安稳点的朝代,然后天生适合当一代明君。 苏七后来一点点地和苏远混熟了,总算是一点点地撬开了这个孩子的心门,知道他努力画画不过是为了模仿自己的老爹,让自己和赵熹多贴近一点,以这种方式怀念他。 柳晟卿从来没想过自己要把那些前尘告诉苏远,他只想他好好地,平淡地活下去。可惜大概是所谓的命运,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人吧。 赵熹当年养了不少私兵,在军队里的另算,私兵是要花上大价钱养的,更何况国亡得仓促,他死得更加是猝不及防,本来布置好的一切就像是失去了将军的棋子们,散成一团,六神无主。这笔遗产严格意义上没有归属人,因为赵熹来不及说,但柳晟卿因为靠得近,手上还拿着苏远这块人形虎符,将这笔遗产接收过来倒不是很困难。 麻烦的事到底得怎么处理。将军死了,柳晟卿一个狗头军师,一没魄力二没本事,本打算将这批人给解散了,给他们一人一些钱,然后就是爱去哪去哪与他无关。但这群人,操/练久了,居然不同意散了,非得做着保存实力有朝一日东山再起的美梦。 关键他们想做梦就算了,还要跑别人家里来高谈阔论骗人和他们一块异想天开,最后还偏偏被苏远给听见了。 张梓淇只能和苏远一点点地,抽丝剥茧一般,说清那段他不怎么愿意去回想可在心底却无比深刻的往事。 苏远听完了,没作声,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好像这件事和他没半点关系。 柳晟卿本来还想着要多关心关心他,要怎么拉着苏七一块来照顾好这个小少年的心情,但,苏七突然就发病了。 苏七一直以来身体不怎么好,据他自己说,事小时候家里没条件,先天不足,后天发育就不太好。但是,谁也没想到,这次的大病这么来势汹汹,还是冲着苏七这条小命而来。 柳晟卿带着苏七逛遍个整个姑苏还有临近地方的药店,找了好几天,总算找到了家说能试着治一治的药店。那里的郎中曾是太医院的,后来皇城沦陷一路逃到了姑苏,是个妙手回春的大人物。柳晟卿觉得自己看到了曙光,哪知苏七喝第一口这太医开的药方,便吐了满地的血。 满嘴的血沫看的柳晟卿心疼不已,恨不得以身代之。 第二天再去找太医,太医换了个温和点的方子,哪知回家煎药喝完之后,苏七看似安稳睡下,半夜时却又爬起来将药连带着胃液一起吐了一地。 再这么折腾了一次,柳晟卿气得想砸掉这个庸医的牌匾,但这会的太医长叹一口气,摇摇头道,“在下不才,此乃不治之症,我这里只能帮你开个方子,怎么说呢,算是续着命吧。能续多久就看他的造化了。” 苏七最后有幸,比这个太医预估的时间多活了两个来月。 柳晟卿的魂自此随着他一块下坟了。 苏远跟着柳晟卿看了一本又一本的书,学了不少他盼望着用不上东西,将赵熹留下来的兵们处理了一下——处理方式倒是简单,让他们记几个暗号联络,一半实在养不起的回家,不凑这个热闹,还剩一半就老老实实当阴兵,满大洛瞎晃。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铁真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一路南下,直逼金陵。 由于路途过于遥远,他们又是从正炎热的六月份出发,铁真地偏,山高,夏天气温正好,凉爽又舒适。这点上过得比苦哈哈的中原人民舒服很多,于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感受过夏天的大洛,到底是有多难熬。 这群远征的士兵们,成为了铁真第一批感受来自太阳的力量的铁真群众,热得他们苦不堪言,更有甚者,好端端一个七尺男儿,就这么活活被晒死了。晒了头晕,又没有休息,于是走着走着,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这样子倒在路上的人多了,铁真带兵的将军才急急开始止损,停止行军。不过停止行军也挺不了多久,没听过谁打仗打一半停在路上就不动了,这样得怎么回去交差?更何况铁真哪里养得起他们一群人蹲在这里吃?搜刮又不怎么现实,连年的战乱,大洛这里的人也不多了,全加在一起也就是一丁点的蚊子肉,还不够塞牙缝——说归这么说,将军带领着这群人用就近刮出来的蚊子肉,熬过了最热的那几天,又得继续赶路。 攻打大洛基本上可以算是铁真的治国之策,当务之急。无论是哈尔玛还是哈里发甚至于那个已死的可汗,都是打算灭掉大洛然后占领大洛的领土和人民,带领着铁真走上他们最后的一波发家致富之路。不过虽然怀揣着共同的理想,但是这三个人的做法截然不同。 其中可汗最为务实,他最能忍,打算就是等着大洛上贡,把大洛变成铁真的附属国,然后再想办法一点点地蚕食鲸吞。 而哈尔玛则是打算先学着大洛的制度,把铁真自己这边给稳定了下来,再一鼓作气,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偏偏只有哈里发,最为勇猛无畏,一口气只想着要吞了大洛,派兵便直接往前冲,啥也不管——看起来是这样,实则不然。哈里发毕竟不是傻的,他投靠了铁真的贵族势力,先是联合老爹搞/死了傻乎乎的哥哥,又想办法把自己的亲老爹也逼死了,就算不是什么能人,但也是个不可小觑的阴谋家了,他也没想过要这么快发兵征战大洛。 这是无奈之举。首先是民愤,民愤是个可大可小的东西,不管是怎样的明君,盛世,总还是会有人过得不舒服,过的不舒服便会产生民愤,但往往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一个两个人小小的声音是无法被听到的。但假如太多太多的人过得不舒服,民愤过于巨大,而且已经不是嘴上心里的愤怒了,愤怒直接转化为暴力通过斗争的方式宣泄出来,往往这种时候,这个国家的气数也就差不多尽了。 哈里发付出了那么多,千辛万苦才登上了这个位置,自然不愿意自己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得上断头台,所以他做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大创举。他首先是在铁真散布各种谣言,煽动民意,让这些个没有脑子跟风闹事的民众们认识到——他们之所以吃不上饭,没衣服穿,不是贵族的盘剥,而是铁真没能吞并大洛,大洛要什么有什么,只要吞并了大洛,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铁真人坐在家里不用做事,一切事情都由大洛人来做,他们是最劣等的民族,他们将成为新的奴隶。 哈里发能登上这个可汗之位,他对于操纵人心自是有自己的一番方法的。鉴于他在民众间的呼声并不怎么高,哈里发想了想,忍痛从自己攒下的那点家底里面拿了些,办了个祭祀大典。 然后他就开始了他的可劲忽悠之旅,其中的重头戏莫过于他声情并茂地站在他们祭祀的祭坛台上一本正经地演讲,讲到动情处,堂堂九尺男儿,竟然声泪俱下,泪洒祭坛。 不少铁真人听了这番演讲,大受感动,还真就放下了兵器,志愿加入讨伐大洛的军队之中。哈里发靠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演技,自觉破解了铁真的危机,还激发了铁真大军的斗志,将这些人都忽悠着去打大洛,自己待在铁真内部便能高枕无忧,还顺带着可以坐等铁真大军凯旋而归的好消息,最妙的是,这个好消息的头等功,以后还是得写在自己的脑袋上。 这世上还会有比坐享其成更舒服的事情吗? 哈里发躺在自己寝宫的大床上,翘着腿摸了摸自己的大肚腩,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第一聪明的人,比自己的傻哥哥和顽固老爹都要聪明一百倍。 他转移了民愤,却忘了铁真内部不单单有愤怒的民众,还有被吞并的,一直妄想着复国的复仇者,还有着其他的,觊觎着可汗宝座的眼睛,甚至还有就怕事情闹得不够大的外来者们,这么多人聚在铁真乱糟糟好似一锅粥,这就基本注定了哈里发的坐享其成之路,不会这么的顺利。 目光从哈里发身上移开,继续回到还在行军的铁真大军身上。 又过了好几天,熬过了大洛最热的那么几个时间段,偶尔就有雨了,日子也就没那么难熬了。总之,在各种铁真人从未体验过的高温摧残下,在即将入秋的时节,这对人马,总算是浩浩荡荡,来到了大洛小朝廷的边界线上。 大洛小朝廷定都金陵,周围好几个郡围着金陵,颇有点众星捧月的感觉。所以铁真军虽然是摸到了大洛的边界,但也不能一口气把皇城给打了,须一座城一座城慢慢地磨。 可是大洛军队现在毕竟也算是身经百战了,而且江南一直都是富庶之地,固守城池对于大洛来说不是难事,反倒是铁真,千里迢迢,粮草供应不上,后方又快穷疯了,日子过得非常捉襟见肘。 耗下去的话优势自然是在大洛这边,但江南平原,偏偏也败在,它的地形太过于平整了些,铁真大军的铁蹄踏下来,不要命一般地猛冲,大洛军队积贫积弱是老毛病,现在还得加上一跳,连年征战,兵死得七七八八还来不及凑出一支新的,像样一点的军队。 双方在军事上的悬殊实在是过于巨大,总归没几天,第一座池城的门就破了,虽说已经及时让门里的人民们及时撤了出去,把仓库什么的也搬空了,但淳朴,日子过得一直还算不错的大洛人民显然对于铁真的蝗虫习性没有个清晰,准确的认知。 总之,快穷疯了的铁真大军得到了一座城池,激动之情不亚于大旱三年忽逢甘霖的农民。江南水乡,风姿绰约,秀丽万千。这样小家碧玉的美把铁真人的眼睛都看直了,就连带头的将军都差点没撑住场面。后来他也的确没能撑住场面,等到全程搜索确认了一遍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大洛所设下的陷阱之后,这座城便成为了铁真大军的极乐之地。 将军一声令下,早已绷不住的铁真大军们一窝蜂地涌进所有目光所及的建筑物里,但凡是有一丁点用的,或者说纯粹只是看着有点新奇,好玩的东西,铁真大军所到之处,简直是恨不得把大洛的地皮都刮下一层来。 对于许多铁真士兵来说,虽然他们自觉收获良多,但对于将军来说,这点鸡零狗碎的玩意儿从来不是他的真正目的,行军最重要的粮草被大洛转移得干干净净。 不过好歹是攻下座城来了,至少可以在这座城里稍作休息鼓舞一下士气。将军手里拿着大洛的地图,苦中作乐地想——下一座城,便是姑苏了。 姑苏是座大城,繁华,绮丽,人这么多,这么大的一座城,看看大洛要怎么转移,再说了,金陵塞得下那么多的人吗?现在假兮兮把人群都转移了,养不起的时候还不是要丢弃掉? 想到这一层的自然不仅仅是铁真的将军,宋景一行人自然也是想到了。因此,最后的据守地,不是身为都城的金陵,而是守在金陵前面的姑苏。 姑苏对于几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有着颇多回忆的地方,其中应该尤其以苏远对姑苏的感情最为深厚,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对姑苏情况最为担心,最着急上火的人却是张梓淇。 张梓淇和苏远是第一批来到姑苏的人,小将军带兵,要晚几天才能到,宋景本来是个得坐镇大后方的人物,但他自从上次和林然一别,大概是被吓出了什么心理阴影之类的。这回非得赖上林然不可,把朝堂上的事宜通通交给了老师徐图之之后,便随着林然一块从军。 徐图之一开始不同意,哪知宋景早有对策,振振有词——姑苏是金陵的最后一道关卡,倘若姑苏沦陷,金陵首先就会毁在逃难群众的脚下。我代表朝廷前去监军,时刻注意动向,然后随机应变,有什么不可吗? 可是,姑苏据金陵才多远,哪需要你一个朝廷重臣前去?徐图之顿了顿,看着宋景坚毅的脸,最后还是把这话埋在了心底,他反正也拦不住,何苦还要去唱这个黑脸呢? 于是他只是将腰弯了弯,嘟囔了一句,“你怕是要压断我的老腰,预祝你们所有人都能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对于苏远来说,姑苏是他打小长大的城市,他在这里待了十多年,姑苏的春风几乎要融入他的血肉,吴侬软语也成为了他新的乡音。姑苏是最后一座城池这件事,是苏远所始料未及的。仔细着想了想,能就此做个了断,又何尝不算是一桩幸事呢? 张梓淇这两天跟在苏远身边,一会说来姑苏这么久,还没怎么好好逛过姑苏,也不知道姑苏有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地方,一会又说苏远那间门都坏了的小破房子搁置了那么久,得好好把他来重新装修一下,至少得捣腾成能住人的样子。再过一会,他还是不肯消停,不由分说地就拉着苏远上了集市,表示想吃点姑苏特色小吃。 姑苏口味偏甜,苏远喜欢,但张梓淇一直吃不惯的事情苏远是知道的。苏远哪里不知道他说着去吃所谓特色小吃只是个由头,关键不过是想和自己一块逛一逛姑苏城。苏远于是笑着拉过他的手,带着张梓淇去吃了一家姑苏新开的酒楼。 这酒楼是新开的,老板是逃难而来的汴京人,菜色是偏汴京的口味,因此引得不少同样逃难而来的汴京人泪流满面。这酒楼还是苏远昨天听宋大娘随口提了一嘴,今天正好带张梓淇过来。 两人点了几碟精致的小菜作下酒用,然后再是两道分量很足的硬菜以及一碗简单的豆腐汤和炒青菜加一块凑了四个菜。由于分量很足,两个人必然是吃不完的,不过鉴于他们俩现在都没什么事情,所以慢悠悠地夹一筷子菜,喝点小酒,说点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营养的话,再透过窗户看看姑苏热闹的集市,也可以说是美事一桩。 张梓淇有酒便能很开心,苏远知道他的酒量,斟酌着帮他添点,总之绝对是不能让这酒鬼多喝的。倒酒的同时,苏远把在心底琢磨了好几天的事随着清冽的酒香一块倒了出来,“张梓淇,你可曾逛过姑苏的夜市?” 张小爷是个贪玩的性子,又从来不肯亏待自己,哪能没逛过姑苏久负盛名的夜市。不过既然是苏远开口问自己,那必须就是没看过啊。于是张梓淇可劲摇头道,“没没没,我来姑苏就这么点时日,哪里有时间逛什么夜市?苏兄啊,可否赏脸带我这个外乡人逛一逛?” 苏远点了点头,“从这里出发,再走两条街一直走到河畔的那条街,每次一到晚上,都热闹极了。一路上猜灯谜的,放烟花的,在河上演奏的,放花灯的。”苏远的脸上少见地露出向往的神色,“小时候我同苏七他们一块去过,不过一个人住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了,毕竟一个人有点不太方便。” 张梓淇找到了苏远的手,抓住,与他的双手交叠在了一起,他望着他,坚定地说,“我陪你去。” 两人吃饱喝足后从酒楼出门,午后正巧刮起了点小微风,吹得心甚悦之,张梓淇拉着苏远漫无目的地满大街乱逛,这还嫌不够,还非得要把整条街上的吃食店都得洗劫一遍,他买了又不吃,只知道一个劲地往苏远的嘴里塞,嘴里塞不下就塞进苏远的怀里。弄得苏远颇为哭笑不得,只好打趣道张老板是从哪里发了一笔横财吗?出手居然如此的阔绰。 张梓淇笑道,“为博君一笑,一掷千金又何妨。” 苏远怀里抱了一堆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嘴里还叼了块刚出炉的牛肉煎饼。苏远骤然听张梓淇这么一句话,简直要被此人的没皮没脸给气笑了。 时间跑起来总是马不停蹄的,总之,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了。 张梓淇拉着苏远从街头逛到了巷尾,兴奋的像是没吃过糖的小朋友一般,偶然间得到了一颗糖便好像是得到了什么比天还要大的幸福,于是双眼亮晶晶的,满脸都写着喜悦。 两人先是猜灯谜,谜底很简单,苏远基本都答了上来,把老板心疼得胡子都白了。最后张梓淇从战利品里挑了两顶面具,斜斜地绑在脑袋上,其他的东西没要。老板的胡子这才又祥和了起来。 猜完灯谜之后张梓淇摸了摸肚子,又觉得饿了,一口气吃了不少小冷盘,凉菜之类的东西混着果脯蜜饯一块吃,苏远说不动他,又担心他这么胡吃会把肚子给吃坏,只好用武力直接把张梓淇拖到了河边,打算吹点小凉风,让这个一口气返璞归真过了头的家伙冷静冷静。 但可惜,张梓淇今晚大概是冷静不下来的。河里边花灯盏盏,飘在平静的河面上,寄托着人们的一个个美好愿景,整条河看起来显得肃穆又美好。张梓淇小朋友看着眼热,不由分说地就拖着苏远买花灯去了。 两人买好了灯,卖灯的大伯按照惯例给两人一人递了一张纸与笔,打算让两人写点什么心愿之类的,然后将写好的纸条塞进花灯里,让愿望顺着河水一路流下,据说这样便可以愿望成真。 到了这一步的时候,两个人不知为何,突然都卡了壳。苏远想了想,写下一句,“祝年年有今日”。 “祝岁岁有今朝”。张梓淇在纸上写下这么一句话,两人小心翼翼地将花灯放进河里,哪怕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想祈求上天,愿还有很多很多个今时今朝。 两天过后,宋景和林然来到了姑苏,又是两天,铁真大军兵临城下,双方开始兵戎相见。 这次的战争似乎双方都翻不出什么花样,张梓淇不可能把姑苏变成第二个汴京,林然也复制不了曾经林将军的调虎离山,相对的,现在的铁真也没有力气一口气踏破姑苏了。双方的战争如同猛兽之间的博斗,不咬断对方的喉咙,不流尽最后的一滴血,不死不休。 林然带了十万大军来到了姑苏,而铁真那边本带了二十万,但鉴于在路上就损失了近万的兵力,而且一路的奔波,样子也没能好看到哪里去。 战争,或者说是厮杀,反正就是这种不怎么好的玩意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开始了。姑苏的态度还是死守城门,打消耗战,但这回的消耗战和上回在汴京又有所不同。上回在汴京由于兵力不够,目的是拖延,边打边撤退。但这回是死守,还是非守住不可。所以这回的林然并没有一位地死守,而是一边守,一边等待对方脆弱的时机,打算一击致命。 苏远发现自从这场并不怎么样又仿佛如同命中注定的战争开始之后,那个整天和他形影不离闲得不行的张梓淇却突然忙碌了起来,总之是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了。苏远和他两个人住在苏远曾经在姑苏一个人住了十多年的小破房子里,张梓淇天天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虽说这场战争和苏远的关系并不算很大,但也不能说是毫无关联,他自然有他自己所需要做的事情,总之,等苏远留神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那次去看花灯之后,两个人已经有三天没怎么说过话了。 张梓淇在做些什么?苏远从来都是一个不怎么在意他人之事的人,但张梓淇不是别人,一种没由来的恐惧感突然就占据了苏远的大脑,苏远从黑夜里醒来,手抓着张梓淇有点冰凉的手,心想明天早上起来非得让他和自己说清楚来不可。 为了蹲早早就起床的张梓淇,正巧最近堆在苏远心头的事情也有点多,苏远一晚上没合眼,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是最近神秘兮兮的张梓淇,一会又是以前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的事。老爹柳晟卿和苏七等故人也不知为什么,最近分外不甘寂寞,非要入自己的梦不可。 或许是他们也知道这个乱世即将走向结束了吧,倘若在天上真会有神灵的话,请保佑大洛吧,苏远在心里不甚虔诚地祈祷着,静候白天的到来。 刚刚破晓,熹微的晨光才刚刚透过窗纸印了一点点进来,张梓淇便轻手轻脚地起床了,他轻飘飘的,睡了一整夜,身上还是凉的。要不是苏远一晚上没睡撑着等他,大概率就这么让他给起床溜了。 张梓淇坐在床上,摸索着打算套外衣,苏远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声音嘶哑地问,“你起这么早,是要去做什么呢?” 张梓淇没想到苏远居然是醒着的,苏远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手指修长,干燥,温暖又有力。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感受到苏远手指下血液的流动,像是呼吸一般,在微微地跳动着。 他愣了好几秒,才回答道,“去战场大后方支援啊,帮林然减轻负担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嘛。”在贫嘴一事上,张梓淇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点什么特殊天赋的,不用过脑子自己也能很顺畅地贫起来。 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贫嘴的好时候。因为苏远听完他说的话,将眉头皱紧了些,手上握住他手腕的力道也加重了不少。苏远直接一用力,毫无防范地张梓淇轻飘飘地如同一张纸一般重新躺倒在床上,苏远用胳膊环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自己的身体之下。 苏远难得这样只是为了自己的想法而做出违抗别人意志的事情,这不符合他的处世之道,但苏远同时心里清楚地知道,他有多么地想把张梓淇永远地绑在这里,让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永远不能从自己的视线里逃离,永远和自己在一起。 “请告诉我,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吗?”苏远声音嘶哑,低沉,他覆在张梓淇的耳边,低低地说着自己的请求,把心底那些不堪的,不合时宜的想法通通暴力镇压。 张梓淇看着身边的苏远,这个小房间里光很微弱,视线只能看到很浅近的地方,比如张梓淇的目光刚刚好够看清抱着他的苏远,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同这光线一般微弱,一般旖旎。 张梓淇没有忍住,轻轻碰上了苏远那发白,还有点起皮的嘴唇,他呢喃道,“随我一块去兵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好?”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苏远随着张梓淇到兵部的时候日头已经一点点升了起来,这个小兵部还是当年留下的那点家底,建在姑苏城南的最深处,据苏远他们住的地方颇有些距离。 张梓淇显然是已经和兵部的众人混熟了,从进门开始便一路有人与他打招呼,看起来他在这个地方应该是颇为如鱼得水的。 对此苏远觉得自己应该开心的,但他心里那个隐隐地猜想一直不受控制地在疯狂冒头,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更别说为什么而感到高兴了。 那无法抑制的心烦意乱让他忍不住使劲拉着张梓淇的手,那双被握住的手冰凉,修长,没有半点温度。加入苏远可以看见的话,他会发现现在的张梓淇素白着一张脸,站在强烈的白色的日光下,像是要融化在这光之间。 吴梓和张梓淇由于在汴京曾共患难过一段时间,也算是共患难的交情了,于是在这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坦白的情况下,张梓淇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位仁兄一块拉下了水,一块坦白。 吴梓身负重任,十分紧张,不由地吞了吞口水,他用眼神示意张梓淇,“我得怎么开口?还是先来个自我介绍?” 张梓淇朝他挤眉弄眼,“把你那忽悠人的自来熟态度拿出来,然后老实交代就好。” 吴梓苦着一张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被迫掺和进了别人的家事里去了,这感情上的事情,外人能掺和吗?那必然是不能的啊!像自己这种冒冒失失瞎说话的人很大概率就是会被弄死啊! “苏远兄?来来来先喝茶,没什么好茶,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啊。”吴梓把苏远带进了会客厅中,顺带着把两个缩在这里摸鱼的不务正业者赶了出去。 苏远依着他的指示坐下,摇摇头道,“我在家经常喝粗茶,不挑。” 张梓淇坐在苏远身旁的座位上,低眉顺目得跟个小媳妇似的,把清楚他老底的吴梓看得觉得自己今晚肯定得长针眼,不对,没说清楚,自己说不定还活不到今晚呢。这样想着,吴梓的背上冒起了一层薄汗,努力将背挺直了些,清一清嗓,打算陪着张梓淇这个不靠谱的货把小命一块交待在这。 林然亲自带兵出了城,他目前的威望单靠着汴京的那一战肯定是不够的,很多时候别人对他的尊敬还是来自于他爹林将军的老本,尤其在宋景为林将军洗刷冤屈之后。林然想自己站稳脚跟,不靠老爹的威名,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需要走。 今天的太阳白得有些过分了,微微抬头便能感受到晃眼的白光,虽然已经入秋,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偏就热得有些不同寻常了,穿着短衫还是能感觉到有汗从额头一路顺着前额脸颊往下流。城内的居民大多都没撤退,但好几天前官府的消息已经出来了,城也封了,居民们大多躲在自己的家里,满心恐惧,无力地祈求上天。 大洛和铁真打仗这种事,对于求和多年又是生长在江南经济腹地的居民们来说,是闻所未闻也从来都不敢想象的。 城内人心惶惶,突如其来的高温将空气搅和得粘稠而浮躁。一墙之隔的外面,血流漂橹的残酷战争在日头下进行着。 双方不约而同地放弃了那些已经失去了太多意义的阴谋诡计,直接打算用武力硬拼,值得庆幸的是,现在的大洛有和铁真硬拼的底气。铁真经过长途跋涉,元气大伤,物资上又过不怎么去。而大洛倒是正好相反,物资充足,兵器经过了兵部众人的改装之后相比以前精良了不少,就连军队,也难得不是东拉西凑的流民凑数——虽然这支军队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凑来的,但比起大洛曾经那些养在军队里却如同未出阁的小姐一般从不见人瞎训练的士兵们,这支队伍的整体素质显然是高多了的。 随着冲锋号角的吹响,战争就这么正式拉开了帷幕。铁真作战属于一鼓作气派,打前锋的汉子们非常刚硬,林然自知打不过,得避其锋芒。于是分散了大洛众军,派一小队轻骑打算以灵活的身形冲散铁真的队形。 铁真那边很快便看出了大洛的企图,随机更换队形,打算将大洛先遣的骑兵团团围住,来个瓮中捉鳖。双方你来我往,僵持不下,无数人血溅当场,永远地躺在了这里。白日下的血光似乎比日光还要刺眼,空气里的腥味浓稠地几乎要渗入肌肤,今天是个没有风的天气,厮杀声与硝烟好似被困在原地,久久都无法散去。 墙外的战争正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情况胶着着,而在墙内张梓淇和吴梓的讲述下,同样残酷的汴京之役一点点地剥去了它身上最后的一点神秘色彩,露出了战争最残忍的本相来。 如果说张梓淇是那个一手毁了汴京的罪人,那么吴梓等兵部众人就是帮凶,谁身上都有自己那份推卸不掉的责任。汴京城在阵法启动的那一瞬,这座死掉的城市,在那一瞬,已经异化成了一个巨大的怪物了。 这个巨大的怪物不由分说,只打算将所有在这个阵法里的人通通吞噬。 这里面有着两拨不死不休的宿敌,还有着几只该死的耗子一直在不知量力,妄图瞒天过海,做着不可能实现的美梦。铁真大军发现自己被困在这个该死的城中了,一开始还理智尚存,猜到了是大洛那边用了什么奇门遁甲之类的术,反应很快地聚在一起抱团,打算以不变应万变,静等着阵法的时效过去。 大洛人数较少,势单力薄,自然不打算和铁真硬碰硬,每次派出一小队一小队的人马骚扰铁真,将他们引入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去。本来双方你来我往还是十分的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据吴梓这个亲历者所言,汴京的空气里像是有一种不安的躁动因子一般。 铁真大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暴走了,开始了一场敌我不分的厮杀。吴梓隔着墙,看着他们厮杀的血腥场面,直接吓得把胃酸都给吐空了,他毕竟一个文职人员,这种场面对于他来说还是太刺激了一些。 不过站在大洛的角度上来说,这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一件好事。毕竟铁真要是自己疯了然后自己把自己给祸害完了,他们也就省力多了,接下来就是找张梓淇问问生门到底在哪里了。这个阵法实在是过于邪门,吴梓作为一个惜命的人,并不是很想在这里面多待。 但是他没想到,铁真人疯完没两天之后,大洛这边的士兵也跟着疯了。大洛的士兵不知道为什么,疯子一般地加入了铁真大军的自相残杀里面——那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地狱,失去了理智的士兵,无情的刀剑,鬼蜮一般的城市。 吴梓发现最后没疯的人只剩自己这几个在兵部混知道一点点内情的,他们聚在一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涌入了张梓淇所说的生门之位。 “接下来的事……”吴梓笑了笑,说道,“该怎么和你说呢?” “这个邪门阵法的原型简直像是个能蛊惑人心的狐狸什么的,张梓淇你大概也是踏入了一个什么幻象吧?我啊,其实压根没本事破那个幻象,但是你作为阵法的发动者,你的梦醒了,我们也就得跟着一块醒过来。” “醒过来的我们,到底变成了一个怎样的怪物呢?” 苏远这么多天心里隐隐的预感在这一刻成了真,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脏在这一刻突然就停止跳动了一下,然后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他居然也不怎么觉得疼。 他只是无力地抓住了张梓淇冰凉的手,抓在手里,妄想着要如何才能把这双手给捂热来。 他没能捂热,张梓淇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轻声说道,“我来解释一下吧。这个阵法,只要进入了其中的人,没有能够出来的,而我们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一个交换。对不起啊,是我很任性地交换,没想着把你们也牵扯了进来。” “我们是阵法的发起者,当这个阵法完成的时候,我们便获得了阵法的认可,变成了它的守门人。我们被永远困在阵法所化的幻象里,出不去也不让别人进来,最终与阵法同化。但假如这个幻象困不住你,你从阵法里超脱出来的那一刻,作为惩罚,你作为一个人全部的本身,不管是身体还是意志或者说你的灵魂,还是被困在了里面,出不来的。现在站在这里的我们,不过是拿着阵眼里的土捏出来的泥偶罢了。泥偶继承了已死之人的遗志,会不由自主地去完成这个人死前内心深处最大的执念,圆死人一个美梦。”张梓淇笑了笑,“比如说他们兵部众人的梦想,就是歼灭铁真,还这世道一个平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现在才会站在这里。” 苏远的嘴唇动了动,他不由地想到了那个夜晚,突然出现的张梓淇,在大蒙无边的夜色下,张梓淇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与自己相见的呢?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事情最后的转机出现在铁真内部。哈里发还躺在床上做美梦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在床上被自己身边的近臣给杀掉了。那个不起眼的近臣,深夜潜入他的寝宫,直接一刀抹断了他的喉管,连声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哈里发瞪大了眼,永远地和这个世界告了别。 他的死亡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铁真境内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大批的前朝遗民,有大蒙的,也有高丽的,一听说哈里发死了,通通揭竿而起。还有不少的民众早就忍不了铁真政权了,也打着起义的名号就往皇城大蒙的方向冲了。铁真本就派了众多将士进攻大洛,正是内部空虚又孱弱的时候。正巧领头羊还这会儿死了,铁真那些个负责稳住局势的贵族不知道要干嘛,只好派人送信,急急地打算将人从大洛召回大蒙。 大蒙士兵这会还堵在姑苏门口打仗呢,本来就深陷没物资没命令的泥潭之中,这下又听说了这种事,深感打不下去了,投降了一大半,跑了一大半,还剩了些想不通的傻货,快马加鞭回大蒙去,脑子里想的是力挽狂澜,实则却是去送死。 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真在短短一个月之间就这样分崩离析了,然后在铁真的尸骨上,又出现了新的高丽,大蒙,还有些别的七七八八,大洛这边的压力虽然减轻了不少,但这世道还是乱。 张梓淇和兵部众人在铁真彻底从姑苏门口退干净的那天晚上就这么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虽说是用土捏出来的身躯,却也不知为何,连点能留下念想的土都没能剩下。 守住了姑苏,林然带兵乘胜追击,将原本属于大洛的土地一口气占回来不少。宋景回到了金陵,打算和老师商量着下一次的迁都,大洛倘若能回来,虽说汴京已经不能用了,但他们是不是可以在哪里,再建立一个新的汴京呢?因为知道了苏远的身份,所以宋景拉着苏远想带他去金陵,正好能想办法震一震那个草台班子的场子。 但苏远辞别了他,带几个比较熟悉的亲卫再次踏上了去大蒙的旅程。据苏远所说,大蒙还有他最后需要完成的事情。 金陵。 近来的金陵小朝廷,因为捷报连连,这些个惯常跳脚的大臣们难得地安分了不少,人人脸上都是红光满面。本以为在这个小朝廷里只是苟延残喘,哪知天无绝人之路,这个小朝廷,居然摇身一变,说不定还能统一中原甚至全国,将疆域画到比大唐还要大的地方,享受一下传说中的万国来朝。 虽然不怎么现实,但是梦还是要做的不是么? 而做梦,当然就要做的大一些才美满啊。以至于中原还没有到手,但不少人已经想着要如何去平分这些遗产了。毕竟坐在皇位上的只是一个傻子,而不论是徐图之还是宋景都是毫无根基的科举上来的官员。说到底,他们根本没有能夺取权位的先天条件。 宋景刚回到金陵,感觉自己被这些密不透风的阴谋诡计所包围,深深陷入了某种漩涡之中,他和老师就站在漩涡的中央。所谓的阴谋家就是这样的一群生物啊,哪怕只是嗅到了一点点的可能性,便如同蚂蝗一般蜂拥而至,迫不及待地开始瓜分还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这样的人往往也会死在内斗里。宋景写完了最近攒下来的卷宗,小朝廷的事其实并不多,皇宫内务的事情基本等于没有,所管的地方又小,原太守把这些地方也治理得挺好,用不上插手,一切依着特殊时期的特殊处理,保证军队的供给和安置流亡民众才是这个小朝廷的主要任务。 但偏偏总有人要无事生非,为了满足自己那点令人作呕的欲望,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平白帮宋景添了许多事端。宋景捏了捏已经酸软的手腕,窗外明月皎皎,就是看着有点冷清。他披了件披风走出了门外,站在院子里,想着下一步到底该如何做。林然出征前志得意满,拍着胸脯和宋景保证,他一定将所有犯大洛领土者一个不留地驱逐出去,凯旋而归。 宋景倒不是不相信林然,只是,现在一个小朝廷,尚且这般,倘若真等到了大洛统一,山河清明的那一天,这个不怎么着调的皇位和朝堂,到底会变成怎样一个角逐场呢?他们又该如何在其中自处呢?在宋景看来,苏远正好是名副其实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被遗弃的前朝皇子,还为大洛的一统暗中使了不少力——唯一不合适的就是身有残疾者不能即位,但是啊,规矩可以变的,就算苏远实在是不想当皇帝,由他在宗室里选一个有点势力的,再由他摄政,等到小皇帝养大了点再放手。史书上这样的先例比比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正好能堵住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的心思。 宋景计划得还算圆满,但第一是不知道苏远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二是还不知道要怎么不着痕迹地把苏远的身份给确定了,让所有人都能认同他的身份。 但宋景怎么都没料到,他还没想好话本要怎么重/操/说书的老本行,将苏远的传奇故事给不经意地泄露到民间舆论里去,这个看起来分外靠谱无论什么都无法将他击倒活得非常神且不可思议的苏远,最后会死在大蒙,死在离家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 苏远花了好几天才成功将自己的心和张梓淇葬一块,他第一次那么真切地体会到了曾经苏七死后柳晟卿的感受,那会的柳晟卿因为身边还有一个身为苏远的拖油瓶,不得已留了下来,而如今的苏远因为还有最后几件事情需要去完成,不得不离开张梓淇的埋骨之地,去往大蒙。 大蒙一路比较遥远,张梓淇和苏远两人才刚把蠢鹦鹉接来姑苏没几天,最后还是只能丢给林然去养。好在这傻鹦鹉有奶便是娘,更何况这两个不靠谱的原主人实在是消失了太多天,以至于现在的它看起来倒更像是宋景家的鹦鹉了,对于宋景的各项指令唯命是从,谄媚的很。 苏远一开始和林然同了一段路,不过林然的主要目的是收复失地,而苏远则是直奔大蒙,最后两人在黄河边上分了手,苏远继续北上,去往大蒙。 苏远一行人总共五个人,去往大蒙也只是为了挑拨离间,顺便和挑拨离间小能手夏老板接应一下,了解这边的情况,好向大洛传递情报。 夏老板在大蒙等苏远等得可谓是胆战心惊,首先这地方不怎么好混,太乱了一点。铁真这么大一个国家,就好似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蒙更是前代可汗花了大半生时间用心经营过的地方,不肖子孙们再没什么本事,这座城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内就能倒的。 苏远等人向大蒙进发,一路上碰见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起义,打着前/朝,宗/教等各种幌子的军队也是层出不穷,一个塞一个的疯狂残暴,有些虽然看起来的架势和土匪没什么区别,但也要自称是个什么什么王,还要求别人上贡的那种。将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折磨得叫苦不迭。一路走来,正应了那首古诗里的话——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大概不论多少年过去了,乱世都是这般的凄惨,雷同,地狱般的景象从未随着时间改变。 好在苏远身边的人有着漫长的伪装成为阴兵的经验,对于这块土地上的路也熟悉,从姑苏背过来的干粮也管够,就是为了尽可能长时间的保存,烤的太干了些,吃的时候要是一不小心就得噎着喉咙,那滋味非常难以形容,总之谁噎谁知道。 他们一路上马不停蹄,小心翼翼地避开各路惹不起的大神,最后来到大蒙城门前,又犯了难。 因为特殊时期,大蒙直接把城门给封了,只留一扇门供士兵进出。苏远被拦在城外进不去,夏老板被关在里面也出不来。跟在苏远附近的刘叔提议到干脆偷偷摸摸打晕几个士兵变装混入城中,守城门的人肯定不可能谁的脸都认识。他这个提议本来是不错的,但问题是苏远曾在大蒙待了挺长一段时间,还被吹捧得颇有些厉害,所以守城人认不认识士兵不好说,苏远的脸是绝对认识的。 不得已,几人商量了一下,只好折中,两个人想办法混入城中,和夏老板接头,另外三人先在外面等消息。 苏远在城门外等了一整天,不但盼回了这两人,许久没见面的夏老板也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夏老板不知怎么就上了苏远这条贼船,上去了才发现居然比帮铁真人干活还要累人,苏远简直是把自己曾经在姑苏压榨过他的那点劳动力全部给连本带利地还了回来。可见人在做天在看,欠了别人的有朝一日终究还是要还回来。苏远最先是给了夏老板一大笔钱,据说是卖武器赚来的,是苏远的老婆本,全部身家都押在了夏老板的肩上。 管钱是夏老板最引以为傲的老本行,这他擅长,看在和苏远的那么点情分上夏老板在心里暗暗发誓,得努力帮苏远将他的老婆本翻个番,要是苏远钱没攒够讨不着老婆自己的罪过可就大着了。 夏青玉没想到的是,苏远不是让自己理财然后合理生财的,苏远给自己这么大一笔钱,是去当搅/屎/棍的。苏远是个敢想又敢做的人,夏青玉按着苏远给自己的名单,一个个去接触名单上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者们。以神秘的第三方的身份,资助他们物资与钱财,养着他们,让他们成为可以颠覆铁真的蚂蚁。只要咬准了铁真最孱弱的点,蚂蚁咬人照样是又疼又毒的。铁真的溃败让夏青玉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却也不由地去想,打倒铁真之后,下一步到底该如何去做呢? 这个乱糟糟的局面,又该如何去收拾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想努力一口气完结,祝我好运。(o?v?)ノ 第90章 第九十章 据夏老板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铁真现在内部靠着几个老头子和愚忠的将领们撑着,是铁真难得的团结一致对外的时刻,从内部破坏已经不怎么现实了。但从外部来看,除了死守的大蒙这么点地方之外,其他地方显然已经是无药可救了。起义的人民,叛乱的遗民,还有各种背叛者和投机者,乱糟糟得如同一锅粥一般,偌大的帝国压根没有这么多的兵力去镇压,溃败起来一日千里。 这个情况和苏远意料之中是差不多的,于是他点了点头,继续问夏老板道,“那么想复国的高丽和大蒙现在又是如何呢?” “大蒙人实诚些,倒是一心想复国,不过他们的都城都被占了,大蒙和铁真之间又通亲,不少大蒙和铁真人之间已经是分不出什么差别。所以说大蒙人虽然一心复国,但成功性并不大,倒是高丽没被控制得这么厉害,但高丽首领,那个人我接触过的,打着复国的幌子,纯属忽悠人。”夏老板想了想又补充道,“铁真主要是不把奴隶当人看,然后平民的日子过得也穷,所以起义闹得挺厉害。你看看大洛,虽然年年上贡流民又多,但好歹大家都能有口饭吃,这么一来就没谁愿意去起义。” 夏老板的话经过了实践检验,自有他的一番道理,他说得颇为得意,只可惜这里没人捧场,夏老板不由有些寂寞。 “高丽和大蒙两个国家有没有多少人民支持?”苏远又问道。 夏老板摇摇头,“铁真人的偏见很奇怪,不把和自己长一样的奴隶当人看,把斯文的大洛人当奴隶看,除此之外,对于高丽,大蒙等人竟然接受度还蛮高,普通小百姓在铁真的疆域里小日子过得不算太差,说不定比起曾经的统治还要好一些。” 夏青玉的话彻底将苏远心里那最后的忐忑都打消了,夏青玉这里了解到的情报基本上就是苏远脑子里所预料到的最好的结果了,这样听来,好似有种美梦成真的恍惚感。苏远忍不住想,会不会是那个人在天上看着自己呢,像他这般惊才绝艳连天道都能欺骗的人,助无能的自己一臂之力对他来说应该是再简单不过了吧? 苏远本不愿在大蒙久待,他千里迢迢过来,只是为了了解情报而已。他目前还没有要做傻事以卵击石的打算。就算要做傻事,死在汴京,这个他出生,然后又埋葬了他老爹,北洛,最后还不忘顺带着吞噬了张梓淇城市,这样才算是死得其所啊。倘若不明不白地死在大蒙,有什么意思,这样子的人生,最后好像一个笑话啊。 但是不巧的是,苏远站在大蒙的城门边买东西的时候,大概是因为他个人气质过于突出,吸引着守门的小哥多看了几眼。正正巧巧,这个小哥曾是哈尔玛帐下的,认出了苏远。这就算了,这位小哥基本上是被那些似有似无的,主要是由夏老板散布出去的谣言给忽悠瘸了,对苏远谜之崇拜得很,还非拉着苏远的手表示要将他引见给现在的可汗看看。非常认真又执著地表示苏远就是上天派来拯救铁真的那个人,苏远无力反抗,只好被他强行拉到了熟悉的大蒙宫殿里面见现任可汗。 林然一路势如破竹,将大洛的疆域一口气推进到了原来的汴京以北,然后再一次回到了他首次上战场的地方——雁门关。 此时的雁门关被刚刚复国,连国号还没想好的高丽占领着。 高丽现任的统治者本身似乎是个打铁的铁匠,一身腱子肉,长得是高大健硕,凶巴巴的。也是个有胆量的人,最初的时候武器都是自己造的,打着复国这个好用的幌子,就这么从一个铁匠完成了自己人生的大蜕变,现在居然还能当上皇帝了。虽然统治的地方不多,朝廷的架子还没怎么建立起来,武官太多了,打仗可以,征税却连税钱都算不清,无论从哪里看都是个命不久矣的政权。反倒更像是一群人的过家家游戏。 林然一路以来不知摧毁了多少如这个一般的过家家政权,高丽这个由于霸占了有利地形,名声也叫得比较响,基本上可以被归为不能掉以轻心的那一类。想归这么想,但林然怎么都没想到,这传说中的高丽遗民,居然也是个唬人的纸老虎,一戳就破了。 大洛一路气势逼人,划破长空,收复了不少失地就算了,居然还占了不少本来不属于铁真的地盘,这下子林然的名声算是靠着这赫赫战功彻底打出去了,比他老爹林将军的名声还要响亮许多。 宋景在金陵不断收到林然的捷报,纵然他不信神灵,此刻也不由地觉得,大洛是否极泰来了吗?天上是否真的是有先灵在守护着大洛呢? 宋景和徐图之两人作为林然在朝堂上的支持者,因为林然过于靠谱,以至于他们俩的脸上也分外有光,以至于走路都扬眉吐气了起来。本来一切都朝着向好的方向发展着,但总是有人人心不足蛇吞象,见大洛此刻情景一片大好,居然又把重新立个皇帝的老话题给提出来了。 这回说还不是写奏章了,而是站在朝堂之上当着那坐在龙椅上的傀儡小皇帝的面说,态度过于恶劣,把脑子本就不太好使的小皇帝差点吓哭了,憋了好半天,把脸都给憋红了,才勉强把眼泪给憋回去。 徐图之照例打圆场,但这回太多朝廷官员都膨胀了,又或者是想起了被前任皇帝支配的恐惧,不由地将气撒在这个小皇帝的身上,就连个傀儡,都不愿他当。闹哄哄的一个早朝结束后,徐图之将宋景留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是不是真的应该考虑换个能镇住场面的皇帝了。” 宋景没想到一向中庸的老师也有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地吓了一大跳。 但宋景也知道,徐图之既然和他提了出来,那必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认为有一定的可行度才会告诉自己。于是宋景一拱手,说道,“学生想听听老师的高见。” “嘿,没什么高见,正好这个任务你也擅长。”徐图之笑眯眯对宋景道,“你想办法写个话本,接着现在林然的士气,想办法在人群中神化林家父子,让我们想个办法把林然给推上位。我知道你和林然是一对,别急,林然不是有个侄子么,立储就立他怎么样?绝对不破坏你们之间的感情。” 宋景不禁扶额失笑,“老师您考虑得还挺周到,我私人的感情问题也顺带着一块考虑进去了。” “不过啊,我这边有个更好的人选,您觉得怎么样” 徐图之眯着眼,饶有兴致地盯着宋景,“你说来听听?” “你说,说的这个人,真的是赵熹的儿子?”宋景还没介绍完呢,徐图之的声音都变了,他不禁脱口问道。 宋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地说,“不会错的,细节基本对的上,他是北洛直系宗室难得的幸存者。” 徐图之活了大半辈子,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激动地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哭出来,过于丢人,他不是很想承认。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推举苏远上位,商量得挺起劲,怎么都没料到隔墙有双耳,将这件事悄悄都听了过去。 苏远被带到可汗面前,可汗勉强能算半个熟人,是哈尔玛王子的一个什么亲戚,关系还算亲近,苏远待在哈尔玛身边当幕僚的时候和他碰过不少次。 可汗于是也没和苏远客套,语气很是熟稔地说,“苏兄好久不见了呢。” 苏远鞠躬,“不告而别,真是抱歉。” 可汗摆摆手,“没事。你是比哈尔玛识时务,当机立断,明哲保身也没什么。不过啊,你既然再次回来了,我不希望你再次不告而别。”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远再一鞠躬,心想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铁真要是能耗得起他自然也是耗得起的。 苏远转了一圈,不知为什么,又成了铁真的幕僚。在铁真官民心目中那个神秘的形象也是更上一层楼,以至于不管去哪都会成为那个人群中的焦点一般的存在,过于打眼,非常不适合逃跑。 苏远在铁真待了挺久,一直还算相安无事。林然还在别的地区缠斗,一时半会到不了这里来,而铁真也没了什么继续作战下去的实力,正好趁着这难得的时间休养生息,缓一缓。 命运的变故发生在一个清晨,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没有太阳,雾很重。有一小队来自远方的客人叩开了大蒙的城门。这一小队人不但叩开了城门,还甚至直接被铁真的可汗召见。 在那个雾蒙蒙的清晨,这一队来自大洛的告密者,和可汗讲述了关于一个神乎其神的瞎子那近乎不可思议的跌宕起伏一生。 是个有雾的清晨,瞎子的一生就此嘎然而止,永远地断送在了这里。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林然踏破了雁门关之后,气势如虹,如日中天,一口气直逼到铁真最后的堡垒,大蒙的城门口。 苏远逃无可逃,但好在夏老板待铁真经营了许久,多少有那么点人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将苏远的骨灰给收检起来,仔细装好,然后带他回家。 夏老板狼狈地逃出来大蒙,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撞上了被林然派出来打探消息的先遣小队,先遣小队见他们几个人鬼鬼祟祟,神情狼狈,不由分说,直接就将人给带到了林然的跟前。 夏青玉和林然不熟,但好在不是敌人,脑袋暂时保住了。夏青玉本想着要如何偏过林然,让他相信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会出现在这个该死的鬼地方的的确确就是一个意外。但是凑巧的是跟在苏远身边的那几个人已经很成功地和林然混得蛮熟的,以至于林然满怀着意气来到大蒙,还未开战,便先听到了这么一个噩耗。 林然毕竟不是曾经那个骄纵的汴京纨绔小公子了,他一路过来,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汴京,姑苏,雁门关,他带领着的军队势如破竹,杀敌无数。都这样过来了,林然觉得自己怎么着也该成为一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物,但事实证明,他始终是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苏远这个看着比谁都靠谱的家伙。 一切好像是时空流转,身份对调。曾经在大洛面前不可一世的铁真大军缩在大蒙城门内苟延残喘,而一直积贫积弱不堪一击的大洛军队却带着优良的装备和训练有素的士兵堵在了城门口。 铁真虽说一直缩在大蒙城内,打算以消耗战耗死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但大概是铁真作恶太多以至于天怒人怨吧。本来林然还在考虑着到底应该如何攻破这座城,哪知他自己就从内部给土崩瓦解了。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林然照例蹲在铁真的城墙不远处用望远镜发愁地观望着那里的动向,不知道该想个什么办法把城给破了。 哪知突然城门轰得一声倒塌,里面有汹涌的人潮涌了出来。无数的人像是潮水一般,在太阳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等到这阵金色的浪潮过去之后,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真大门已经只剩个空荡荡的门框了,尘土飞扬在空中,久久才散去。 林然一挥手,带着兵从大门就这么堂堂正正地进入了铁真最后的堡垒之中。 大蒙内部简直萧条破败得不像话,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无法想象这居然是一个巨大的帝国国都,可见铁真的溃败根源还得是它自己内部出现了问题。林然赶到皇宫的时候,这个皇室八成已经是□□的人民洗劫过一遍了,干净得似乎连地皮都被扒下了一层,实在是没有林然这个外来者什么事情了。他平白就这么捡了一个大便宜,没有喜不自胜,甚至笑不出声。他只觉得胸腔里升起一股空荡荡的悲凉——这个世道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这个问题他从大蒙一路回到汴京,帮忙平了不少战乱,把这个天下终于理得能看那么一点不至于再回到金陵的时候,他还是没能想通。 好在回到了金陵,林然看着站在城门口接自己的宋景,突然就觉得不用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了,他的归宿在这里,宋书呆看了那么多的书,自己想不通的问题,正好留给宋书呆去想。 他以为自己到了金陵,就能把全身的防备都卸下来,丢掉这些过于沉重的负担,接着便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个懒觉,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所爱之人的身边,再不用去为别的什么事情发愁。 事实证明他显然是想得太简单了。苏远死亡的消息打了正好将话本都写好的宋景一个猝不及防。宋景最近在权力中心被这该死的权谋之争搞得头疼,好不容易和老师一块搞出了一个自认为合情合理又靠谱的计划,哪知道。 宋景叹了口气,他承认他是个自私的人,要是把林然放进那个权谋中心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但是现在除了林然,还会有其他的更为合适的人选吗?这个国家是无论如何也经受不起再一场战乱了。 宋景每天都为这点事愁得头疼,单凭他和老师两个人,根本没有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的能力。 林然刚回到金陵,对这些事情自然是一无所知。他只是隐隐地觉得宋景最近有些怪怪的,以及自己因为这么多场的胜仗,在百姓中的威望高得似乎有些过了头,他就上街买块饼,一路都有人对着他笑脸相迎,烧饼店的老板不但没收他钱,还额外给了一个烧饼。林然盛情难却,没能推却这个烧饼,于是接下来他也就没能推卸一路的各种各样的小东西,以至于他出个门买烧饼,最后回家的时候挂了一身的鸡零狗碎,还没花一文钱。 林然吃着烧饼,把这怪象打哈哈地和宋景说了,他因为长得帅气,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对于别人递过来的好意接着还是非常得轻车熟路的。但按着常理来说,捧着他给他掷香瓜丢手绢的还是女孩子居多。林然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魅力是如此的无法抵挡,老少咸宜,不单单是年轻女孩子,就连身高八尺孔武有力的大汉都冲着自己抛媚眼。 林然是笑着说的,但宋景却没笑,表情僵硬在脸上。林然看着他的表情,哪能觉察不出什么别的味道来,于是他放下烧饼,问道,“宋书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了我?” 宋景长叹一口气,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小公子也悄悄变成了一个会察言观色的人啊。他盯着林然变得坚毅了不少的脸庞,低声说道,“林然啊,你有想过要当皇帝什么的吗?” 林然有点懵,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啊,皇位莫不成是颗大白菜,想给谁就给谁。他懵了好几秒,最后脑子的想法却是——假如自己当上了皇帝,那么宋景是什么,皇后? 林然张开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想了想憋出了一句,“等等你个书呆什么时候还有了决定皇位的权力了?这种玩笑是能乱开的吗?啊?” 宋景笑着看着他,最后伸出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一把,“妄议朝政是重罪,我错了,还要连累着将军一块帮我瞒着。” 林然捧着烧饼,装作一脸认真吃烧饼的模样含糊着点了点头,烧饼是好吃的牛肉烧饼,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如鲠在喉。 趁着宋景出门的时间,林然和徐图之碰了一面,才知道了近期金陵居然平白生了这么多的事端,也知道了宋景近期到底在做些什么。宋景为了自己,一直在各方势力之间努力斡旋,都快把自己变成了个狗不理,哪边都没能讨着好。 现在的大洛急需一个能镇住场子的皇帝,而自己在声望上,正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宋景一直待到了华灯初上,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林然就坐在大厅,还在等着他吃晚饭,大概是等烦了,宋景进门便看见他在百无聊赖地逗鹦鹉玩。他说一句,鹦鹉大爷却并不打算配合,无论怎么说,鹦鹉的回答还是那句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宋景看着这大爷一般的鸟和一旁小孩子心性开始气急败坏的林然,不由地笑了起来,这一天所有的疲惫似乎都化在了这样的一副画卷里,让他的心久违地温暖了起来。 林然习武之人,虽然武艺不是很精,但耳聪目明等方面是要比常人好上不少的,他站在院子里,对着宋景摆了摆手,宋景大步走到他的身边,两人一块进小厅打算吃晚饭。 两人肩并肩,林然突然就开口道,“宋书呆啊,你来成为我最得力的皇后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感谢阅读,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