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忆采芙蓉GL》作者:广陵散儿 文案 莲真站在那里,眼里泪光莹然。她恍如不见,皓腕轻抬,那饱蘸浓墨的狼毫便稳稳的落了下去,待一幅字将要写完,才淡淡的道:“你要知道,女人历来只是男人的附庸,在这后宫里更是如此,不管你身居何位,眼睛都只能看着皇上,心里只能装着皇上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莲真声音渐次小了下去:“可是,那怎么办呢?我眼睛里现在只能看着你,心里也只愿意装着你的喜怒哀乐啊。” 她的手猝然在半空顿住,一颗圆润的墨汁慢慢从毫尖溢出,啪嗒一声掉落雪白的纸上。她看着眼前业已毁坏的字幅,眉心紧锁,只觉自己的心里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酸甜甜的情绪,也如这纸上的墨汁一般,正缓缓向四周扩散蔓延开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宫斗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莲真,霍冰轮 ┃ 配角:苏蕴,慕绯羽,宗训,李茂,皇后,敏妃,丽妃,霍牧,霍凛,霍淞,霍泽,沈闻樱,霍凌,檀瑛,于剑锋,冉黎,宗煦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的眼中并没有皇上,只有你 第1章 马车裹得严严实实的,可是外面的喧闹声却是愈来愈清晰的传入耳内,莲真想起临行前双亲的谆谆叮嘱,极力按捺着心中强烈的好奇心,以及几次三番想掀开轿帘一角的冲动,半合着双目,安安静静的端坐车内。 珠蕊却一扫旅途的疲惫,明显兴奋起来,压低声音伏在她耳边问:“小姐,我们这是到京城了吧?” “是吧。”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到京城呢,真想看看天子脚下的皇城是什么模样啊!”一抹飞扬的神采爬上珠蕊的眉梢,转眼又沉寂下去,她瘪了瘪嘴巴:“可是小姐这次选妃如果选上去了,我们便要呆在皇宫,也是无法出来开眼界的了。” “我还不一定选得上呢。” 莲真微微一笑,神情却有一丝惆怅,自打宫里的人到家里宣旨后,所有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就好像做梦一样,她不知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她所有的思绪,已经完全被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和爹娘牵绊住,一想到分别时爹娘红红的眼眶,她一颗心就像被什么揪住一样难受,对于能不能选入皇宫,并不抱任何念头,更没有半分期待。 一旁的宝贞见她蹙着秀眉出神,还以为她在为选妃的事情担心,不由得俏脸一扬,不服气的道:“如果小姐这样的还选不上妃子,我就不知道皇宫里的妃子是些什么样的人了,莫非都是天仙下凡不成?” 莲真小声轻斥:“可不许胡说。” 宝贞和珠蕊对望一眼,调皮的伸了伸舌头,便不再说话了。 采选一向很隆重,可是这次入京备选的少女却高达五千多人,皆因近几年来,吐蕃吐谷浑等西陲之国不再屡犯边境,跟大燕朝彼此相安无事,既是太平年间,皇家选妃之事自然盛况空前。 第一天是进长兴门初选,五十人一组,按年龄大小站好,虽然人多,却一个个低眉顺眼,屏声静气的肃立,偌大的地方,鸦没雀静的,竟是半声咳嗽不闻。 莲真打扮得十分素净,站在一众盛装华服的妙龄少女中间并不起眼。有专门负责筛选的太监踱着缓慢的步子,来来回回的走过,矮一点的,胖一点的,瘦一点的,全都不要,如此一天下来,便有一千多人离去。 第二天主要是看五官,辨形貌,听声音,却是更细致了。主事的仍是内监,但已换了另一批人。大多数女孩儿们心情很紧张,自己一生的命运,家族未来的兴衰,就由这短短几天决定了。 莲真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任由面前的太监觑着眼睛观察自己的耳、眼、嘴、鼻、头发、皮肤、腰围、肩宽,然后徐徐报上家门,竟是出奇的淡定,倒是那太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经过如此这般的复选,人数自然又少了一半,在听到一名小太监高声宣布接下来的复选名单之后,已有人忍不住掩面轻泣,莲真心下轻叹,如此一来,不又可以回去长倚爹娘膝下了么?有所失者,亦有所得,又何须悲伤?倒是自己,一心想落选,却偏偏不能遂了心愿。 回到被安排的住所,莲真已经很累了,随便用了些粥和点心,珠蕊和宝贞服侍她漱了口,奉上茶来,便迫不及待问她今天的见闻,她只略略说了几句,宝贞不禁咋舌:“只是因为耳边有颗不起眼的小痣就落选,皇家选妃的规矩也太严苛了。”说话间,见珠蕊低下头正撩起衣袖看着什么,她先是一愣:“这鬼丫头,在做什么呢?”恍然间似是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又扑哧笑了出来:“别看了,你就算全身上下没有半颗痣,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封妃子了。” 珠蕊闻言羞红了脸,赶上来就打:“我只是刚刚手臂上有点痒痒,你再胡说,看我不撕你那张嘴!” 宝贞一边咯咯的笑,一边往莲真身后躲,莲真微笑着制止:“这不比在家里,这样闹像什么话。” 她语气虽然温和,两人却马上停止了打闹,宝贞得意的道:“是呀,明日还要复选呢,我们早点服侍小姐睡吧。” 珠蕊心思倒也转移得快,抿嘴笑道:“我看小姐这次定能选上的,我一点也不担心。” 莲真用手拨了拨茶盖,轻声道:“纵然选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也不过是在那高墙里过一辈子罢了。” 珠蕊有些疑惑:“小姐平日里在家里那么活泼,爱笑爱闹的,怎么一来到京城,突然就转了性子,变成个小大人了?” 莲真放下茶盏,想要说什么,却又欲言而止,半晌,才微微摇了摇头:“你不懂。” “小姐只是谨遵老爷夫人的嘱咐罢了。”宝贞白了蕊珠一眼,又安慰莲真:“其实小姐也不必忧心,能选入皇宫,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天下多少人梦寐以求呢,若是。。。若是小姐有大福气,日后能熬出头,也未尝见得就不能够随心所欲。” “傻丫头,真能扯。”莲真倒被她说得好笑起来,缓缓起身:“好了,时间不早了,收拾收拾了,早点歇下吧。” 第三天的复选由宫里派来的一些年长嬷嬷们负责,筛选的细节更是繁复,除察其形貌,观其气质,还需要用尺子等一些工具测量身体的比例,凡手腕粗短,脚趾肥大,举止轻浮者,一概不要。第四天便是 “裸检”了,所谓裸检,指的是由经验丰富的老嬷嬷将采女们分别带入单独的房间,用手摸遍全身,细看身体各部位,并检查是否处子,其种种匪夷所思之法,不一一赘述。 宝贞和珠蕊在外面等了半天,才见莲真出来,两人一同迎上去,见莲真满面绯红,神情大不自在,甚觉惊疑。同声道:“小姐,你怎么了?” 莲真却扭过脸,匆匆的道:“我们回去吧。” 宝贞呐呐道:“小姐你该不是。。。” 莲真怔怔的望着远处,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半晌,方淡淡的道:“选上了。” 听到她这一句“选上了”,宝贞和珠蕊悬到半空中的心这才落下地来,都是欢喜不尽,宝贞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小姐,那我们不用住原来的地方了吧?” 莲真点点头,面上却殊无喜悦之情:“回去收拾收拾,我们要搬来宫里住了。” 大燕朝的规矩,经过四次反复筛选而被留下来的采女,按例应在宫中某居所生活一个月后,才能正式送去给皇帝挑选。之所以如此,主要是为了对采女们进行一个较长期的观察,她们的生活习性、说话态度、智力高低、人品如何等,都在观察之列,每一个环节都是她们能否顺利面圣的关键。期间,也会有宫里的教引姑姑教习她们皇家繁缛的规矩和礼节。 短短的四天内,真可谓是千挑百选,从最初的五千多人,到如今仅仅只剩下一百多人。内监们片刻也不得闲儿,开始忙着为留下来准备入选妃嫔的一百名少女安排住处。 莲真和另外几名采女被分配到了凝翠轩,这是个非常清幽雅致的所在,空阔的院子里一大片茂盛的翠竹林,绿意盎然,浓淡有致,,委实不枉了“凝翠”这名字。 派来凝翠轩观察教习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女子,气质端雅,举止有度,依稀可以想见年轻时的风姿。据说她是皇贵妃宫里的人,内监们对她十分恭敬,叫她“桑蓉姑姑”。 桑蓉平日不苟言笑,对待采女们甚是严厉,但奇怪的是,莲真并不怎么怕她。第一次两人单独相处时,桑蓉突然问她:“你是金陵人士?” 莲真低头答道:“是。” 桑蓉默然,莲真不明所以,却不敢多问,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道:“你爷爷叫谢麟,是吧?” 莲真讶然:“姑姑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们谢家是金陵的诗书大族。”桑蓉淡淡的道:“再者,我也是金陵人。” 莲真大喜,正要细问端倪,桑蓉却转移了话题,继续教导她宫里的各种规矩,莲真转念一想,她入宫已不下二十年,一别之后,家乡只怕只能在梦里相见了,思之不由得恻然,想到自己今后命运,更觉伤感,便也不再提起。只是,自那次后,再跟桑蓉相处时便觉得亲切了些,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桑蓉姑姑平时对她与其他人没什么分别,但看着她时,眼神明显温和了许多。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莲真跟同住的采女已十分熟络。与她性子最相投的有两人,一个叫沈闻樱,只有十五岁,长相甜美,为人直爽而活泼。一个叫苏蕴,性子与沈闻樱截然相反,未语面先红,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极是温婉可人,她们三个没事时常一起说话解闷,同住的还有一个叫慕绯羽的,亦是艳丽动人,偶尔也会过来与她们亲近。 有这些年岁相近的姐妹相伴,倒是略略解了点思乡之情,而在凝翠轩住的这些时日,莲真对于宫中的一些情况也多少了解了个大概。 当今的皇帝叫宗训,今年二十八岁,正值盛年,后宫除了皇后,还有一位皇贵妃,以及敏妃和丽妃两位妃子,其余嫔妾无数。 一后三妃皆是出身名门望族,如今最受宠的是丽妃和敏妃,丽妃因为国色天香的容貌受宠,敏妃却是因为性情聪慧,会讨皇帝欢心而被宠。 眼下皇帝子嗣微薄,膝下只有两位皇子和三位公主,大皇子宗烈,便是敏妃所生,二皇子宗煦的亲生母亲出身微贱,生下皇子后又因病暴卒,至死都只得了个恭嫔的封号。敏妃母以子贵,在宫中势头正劲,据说连皇后都不得不让她几分。 午后阳光晴好,莲真和苏蕴想着将也面圣,也顾不得休息,在院中熟悉了一下宫中礼仪,慕绯羽却坐在抄手游廊上绣荷包,沈闻樱一向羡慕她手巧,挨着她,一边看她穿针引线,一边赞叹。 桑蓉忽然从外面走来,道:“你们在干什么呢?” 几人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敛衽施礼:“桑蓉姑姑。” 桑蓉一改往日的严肃,面上竟隐隐带着一丝笑意:“在绣荷包吗?明日就要面圣了,这些小玩意暂且放下罢,该好好准备准备了,我教你们的那些规矩可还记得?” “面圣?”慕绯羽怔了一下,脸上泛起兴奋的红色,结结巴巴的道:“姑姑,你的意思是我们几个都入选了吗?”苏蕴一脸担心的望着桑蓉,大气也不敢出,莲真和沈闻樱对望了一眼,然后不由自主的伸手紧紧握在一起。 桑蓉含笑点点头,慕绯羽和苏蕴放下心来,皆笑意盈盈,沈闻樱亦欢欣雀跃,松开了莲真的手,伸手拍拍胸口:“怎么办?想到要见皇上,我突然好紧张啊!” 桑蓉安慰了几句,又每个人细细叮嘱一番,苏蕴等人谢了桑蓉,各自回房回房准备,唯有莲真还站在原地发呆,桑蓉走到她跟前,忽然低声道:“后宫不比此处,以后凡事多个心眼,谨言慎行,方能自保其身。” 莲真轻声道:“姑姑的话,莲真定铭记在心,多谢姑姑这些日子以来的照拂。”话刚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一酸,两颗珠泪从眼眶无声滑落。 第2章 一个月下来,有资格经圣目挑选的只剩下了五十个人而已,其余的采女,也有恩旨颁下,或在宫中领了差事,或赏了各王府去,莲真她们是最后留下来的一批。 选看采女的地方在永春宫,一大清早,莲真等人便被带到永春宫的东西配殿等候,所有的采女被编成六人一组,一听到报名字,立时有小内监过来将她们引到正殿,一切都井然有序。 毕竟是面圣,非同小可,莲真也不得不稍作装扮。她今天穿了一袭簇新的湖蓝色衫裙,上面用苏绣绣着几朵白玉兰花,头上却仍是挽着随常云髻,全身上下唯一的饰品,便是发间那支别致简单的金簪,细扫一下苏蕴等人,但见她们一个个服色鲜明,珠翠华丽,慕绯羽甚至还费心思梳了个飞仙髻。莲真不禁由衷赞道:“姐姐这身装扮可真好看,今日必定能吸引皇上的注意。” “真的么?”慕绯羽眼里似乎在发着光,她拉着莲真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下,抿唇笑道:“妹妹虽然打扮得简单了些,却也是别有一番动人之处呢。” 沈闻樱心直口快,忙小声提醒:“莲真,绯羽,今天在这里的哪个不是花容玉貌,快别互相夸了。” 莲真和慕绯羽相视一笑,便即收声。苏蕴挨近莲真,面有忧色:“莲儿,我好紧张,好怕等下进去了,会失了仪态。” 莲真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别怕,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在一起的。” “嗯。” 在令人紧张焦虑的等待中,时间变得格外难熬,好不容易听到叫自己的名字,莲真便跟苏蕴等人鱼贯出了配殿的门。 进了永春宫正殿,听旁边侍立内监的口令下跪行礼,但听环佩叮咚,清脆悦耳,拜见毕,莲真等人一齐站起身来,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只垂首而立。有司礼太监开始扯着尖细的声音唱名。 “青州将军沈令之女沈闻樱,年十五。” 沈闻樱立即出列行礼:“臣女沈闻樱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福金安,愿娘娘吉祥如意。” 莲真低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脚下耀眼生辉的金砖,耳朵却在仔细倾听,只听御座上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青州将军的女儿么?嗯,抬起头来。” 沈闻樱一抬头,一个头戴翼善冠,身着明黄色绣龙锦袍的青年男子便映入眼帘,只见他斜斜的倚着赤金雕龙御座的扶手,一张英俊的脸上透着几分慵懒之意,眼神跟他的一接触,沈闻樱的心里不由得一跳,目光略向左偏,却落到一个凤冠黄袍,长相端庄的女子身上,心知这便是皇后了,忙垂下眼睑,一颗心只“咚咚”的跳个不住。 皇帝扫了她一眼,懒懒的道:“你会些什么?” “臣。。。臣女会骑马射箭,会。。。” 许是紧张,沈闻樱竟然有点结巴起来,莲真心中暗暗为她的回答着急,只苦于无法轻举妄动,皇帝果然爽朗的笑出声来,侧头对皇后道:“此女甚是有趣。” 皇后亦微微一笑:“毕竟出身武将之家。” 皇帝想了想,笑道:“我瞧她跟六皇弟倒是一对儿,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笑道:“英王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皇上主意甚好。” 皇帝点点头,沈闻樱退过一旁,司礼内监便继续报名:“扬州州同慕政和之女慕绯羽,年十六。” 皇帝盯着她看了几眼,道:“长得倒是艳丽,你会些什么?”有了沈闻樱的前车之鉴,慕绯羽学乖了,一听皇帝问,便道:“臣女愚钝,只是略识诗书,粗晓琴艺罢了,只恐入不得皇上的圣目。” “哦?改日倒要见识下,入不入得圣目么,朕说了算。” 听皇帝如此说,一旁侍立的内监忙记下名字。 司礼太监再报“金陵郡守谢琅之女谢莲真,年十六”,莲真莲步轻移,上前款款拜了下去:“臣女谢莲真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福金安,愿娘娘吉祥如意。” 皇帝面上略显诧色:“谢琅的女儿?想必你饱读诗书了?”谢家是金陵书香巨族,谢琅本身又是进士出身,颇有文名,皇帝一听便想起来。 莲真轻声道:“略读过几本,识得几个字而已。” “抬起头来。” 皇上既如此说,莲真不得已,缓缓抬起头来,皇帝凝目看时,见她美眸澄净,冰肌莹彻,虽未施粉黛,而颜色若朝霞映雪,竟是清灵秀美之极,不由得怔了一怔,瞬即笑道:“不愧名字中带有‘莲’字,装扮得素雅,长相也令人见之忘俗。前几日朕倒还与几位亲王作诗咏莲来着,既是你略读诗书,这样吧,朕也不为难你,只让你指着自己名字中的这个字,为朕和皇后咏诵一首如何?” 莲真不敢违拗,脱口而出:“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这是一首乐府诗,她此时念出来,意在祝颂皇帝和皇后情深爱重,永久相伴,她一念完,皇帝哈哈大笑,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连皇后坐在一边,也是喜动颜色:“果然敏捷。” 旁边的人早把名字记下来,莲真心下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恼,行了礼退下去,走出殿门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宫殿,心知此后漫长的日子里,便该是身不由己听天由命的了。 采女选看已毕,皇帝稍觉疲倦,兴致仍是极高,等最后一名采女退出,皇后便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今日所选中之采女个个品性淑德,且不乏倾城国色,堪可为皇上绵延子嗣。” 皇帝笑而不答,问道:“皇贵妃今日没有过来,病得很严重么?” “也不是很严重,只是有些懒懒的,不耐烦进食。”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是前两天日吃了寒凉之物,导致脾胃不调之故。”皇后说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皇帝目光一闪:“怎么?” “听说小宫女们按太医开的方子熬了药,皇贵妃全倒了。” 皇帝皱起了眉头:“这是为何?生病了就该吃药,怎么她好好的又任性起来。” 皇后笑了一笑,道:“只怕是因为她素日看的太医告病了,换的太医不合她意吧。” 皇帝一怔:“李道忠告病了么?” “是,已经告假三四日了。” 皇帝手里捻动着佛珠,沉吟了一会儿,转头问身侧的亲随太监赵承恩:“李道忠是世代承袭的太医,他可有儿子么?” 赵承恩忙陪笑回道:“据说有一子,也精通医术,不过年纪小了点儿,才二十上下。” 皇帝道:“小不小的没什么,医术好就行,重要的是皇贵妃看重他家。叫人去太医院传话,李道忠好了便罢,若不好,便叫他儿子袭了他的位,以后到太医院来供职罢。” 赵承恩便吩咐站在下首的一个内监:“速速去太医院传旨。” “是。” 那内监连忙答应了,慢慢向后退至殿门边,方转身匆匆走了。皇帝也站起身来:“朕要去清泉宫看看皇贵妃,皇后且自行回宫吧。” “是。”皇后连忙起身恭送。 莲真回到凝翠轩没多久,便有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赵承恩过来宣旨,莲真带着宝贞珠蕊跪下,那太监高声道:“奉旨,金陵知府谢琅之女谢莲真,著封为嫔,赐封号‘莲’,择吉日再行册封礼,钦此!” 宝贞和珠蕊两人喜出望外,莲真一时有些发愣,以名为封号自古未有吧?宝贞跪在她身后,急得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角,莲真总算回过神来,忙叩头谢恩:“谢皇上恩典。” 赵承恩拱了拱手,笑眯眯的道:“恭喜娘娘,一进宫便封嫔,在本朝可是开了先例啊。” 莲真早知他的身份,微笑道:“有劳赵总管传旨,这点微礼不成敬意,还请赵总管收下。”说时宝贞早用木盘托了几个大元宝过来了。 “哪里哪里,莲嫔娘娘客气。”赵承恩嘴里推辞了几句,收下银锭,便躬身告辞,临别前又叮嘱道:“皇后把撷芳宫指了给娘娘住,娘娘请尽快收拾收拾,早些搬过去吧。” 莲真答应着,和宝贞珠蕊两个一起将他送了出去,刚一回房,便有慕绯羽和苏蕴过来道喜,两人进门就行礼,嘻嘻哈哈的:“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向莲嫔娘娘讨赏。” 莲真红了脸:“少油嘴滑舌了,柔贵人,玫贵人,你们俩不也封了贵人,还不快给我起来。” 慕绯羽语气有些酸酸的:“我俩哪有你好命,一入宫便封嫔,见了你自然是要行礼的。” 苏蕴满却满面喜色:“真好,我们以后又可以一处了。” 慕绯羽又道:“可惜闻樱指给了英亲王了。” 苏蕴收了笑容,神色转为伤感:“是啊,不想她这么快便被接到别处,我们姐妹竟然都来不及道别一声。” 慕绯羽长叹一声:“唉,她可真是不走运,就这一步之差。” 莲真对她的语气不以为然,淡淡的道:“我看她挺幸运的,听说英亲王年纪跟她相若,她又是皇上指婚的正妃,这一嫁过去便是英王府的女主人,比我们在后宫。。。。。。”说到这里,自己觉得失言,便咽下话头,拉住苏蕴的手道:“蕴儿,你不用伤感,她既是嫁去王府,以后会经常进宫的,我们日后多的是机会与她相见。” “嗯。”苏蕴心里稍稍好过了些,轻轻揽住了她:“以后我们三个就要在这宫里相依为命了。” 莲真心里怅然,低声重复道:“是啊,要相依为命了。” 第3章 “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并时;花枝难以伊。玉如肌,柳如眉,爱看鹅黄金缕衣;啼妆更为谁?” 一个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背着药篓一路从山上下来,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儿,一边拿药锄拨开面前挡路的草木树枝,虽然微微有些气喘,面上神情却是快活之极。刚行到半山腰,他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忽然停下脚步倾耳细听:“奇怪了,倒似听见有人在叫唤,莫不是在叫我罢?” 这么一想,他不禁加快了步子,往下走了一段,那声音也听得越来越真切,可不是有一个女子在大声呼唤,口口声声喊着“李公子”。 青衣少年更不停留,脚下飞快,不多一会儿,便看见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女子扶着一棵树,正费力的想要往上爬,他大叫:“啊哟!灵芝,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灵芝抬头看见他,高兴的道:“李公子,可找到你了!” 李茂三步两步走到她身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灵芝抬手抹了抹汗,微黑的脸庞红扑扑的:“我去药铺里找了你,平安说你上山给你爹爹采药去了,所以我就往这来了。” “你这么急着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么?”李茂看了看她,又关切的道:“走了这半天你累了吧?来!我们先在这树下歇一歇。” 灵芝道:“我爹爹上次吃了你的药,好了一阵儿,可是今天突然又加重了,连话都说不出了。” “啊?那等下我去给他看看。”李茂说着,把药篓取下来,连着药锄放下老槐树下,刚一坐下来,这才发现灵芝膝盖处破了一大块,里面正渗出殷红的血液来,他一下子又跳起来:“啊呀,你受伤了!” 灵芝眼里露出一抹羞涩,垂下头:“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只是点小伤,没有事。” “快快!快给我坐下!” 李茂不由分说拉着她坐下,将她膝盖处撕破一个大口子,再转身在药篓里找了找,翻出几株碧莹莹的小草,放进嘴里胡乱嚼了一会儿,吐在掌心里,然后半跪在地上,细细的替她涂抹在伤口上。 此时两人就近,灵芝欲要退避几分,却是身子发软,半分也挪动不得,膝盖处却传来一阵阵清凉的感觉,疼痛感也消了好些,她不敢看他,声音细如蚊呐:“李公子。。。” “你现在怎么都不叫我茂哥哥了?” 李茂笑着抬起头,却见她低垂着头,那脸直红到脖颈耳根处,身子亦微微轻颤,他怔了一怔,心里暗叫不好:“这妮子莫不是动了春心罢?看来不比小时了,我不可再引逗她,否则就麻烦了。” 他不再说话,给她敷好伤口,两人略坐了坐,便起身下山。 一路无话,到了城郊,李茂跟着灵芝来到一所破旧的房子前,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一枯瘦老者躺在床上,见了李茂,口里荷荷有声,只是说不出话来,手却一直指着椅子,示意李茂坐。 李茂走到床前,脸上笑眯眯的:“张老伯,听说你身体又有些不适,你别着急,我来给你看看。” 说着在边上坐下,先示意他张嘴看了看,然后又把了把脉,转头对灵芝道:“无妨,这是被痰堵住了,我等下开个方子,直接让人给你把药送过来,吃几剂保准就好了。” 说着,他起身就准备告辞,灵芝忙道:“你不再坐会儿么,我那边正烹茶呢,再说了,你早上去采药到现在才回,肯定饿了,虽然我们这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可哪怕是下碗面条儿,也能填填肚子啊。” “我不饿,我带了干粮去吃的,我也得赶快回去为我爹爹煎药呢。” 灵芝见如此说,也不好强留,将他送出门外,心里有满心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绞着手不作声,李茂想了想,从囊中取出一枚银锭放到她手中:“你脚受了伤,这几日便别再出去做活了吧,这银子拿着,给自己买身新衣裳,再给老伯弄点好吃的。” 灵芝急得涨红了脸,连忙推开:“不,这我不能要,李公子,你宅心仁厚,这些年一直给予我们帮助,可是我家穷,没能力回报你丝毫,我和父亲已经很惭愧了,又怎能再厚着脸皮接你的钱?!” “你怎么每次都这样!我帮过你们什么了,无非就是给你们治些小病小痛而已。” 灵芝道:“无论如何,这钱我万万不能要!” 李茂看着她朴实却倔强的脸,心念一转,板着脸道:“我可不喜欢别人一再拒绝我,你不要算了,大不了以后我再不踏进你家门了!” 灵芝见他生气要走,心中大急:“李公子,求你别走!” 李茂回转头去,见她望着自己,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心中倒不忍起来,走上去,将银锭再次放入她手中,灵芝怕她生气,怯怯地望着她,也不敢再推开。 “好啦。”她神色缓和下来,温言道:“我走了,快进去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嗯。” 李茂挥了挥手,转身走了,灵芝站在原地,直待她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不见,这才依依不舍的进去了。 回到仁心堂,平安忙忙的从柜台里跑出来:“少爷!”连忙替她把背篓卸下,药锄接过放到一旁,李茂自个捶了捶肩,道:“今天在山上转了大半天,可他娘的累死我了!”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有要紧事等着你呢!” “啊?什么要紧事?我爹怎样了?”李茂走进柜台里面,抓了一把药在鼻子边闻了闻:“真香!”随手放下,拿过纸笔就刷刷的写了起来。 “今儿宫里有人来家里,传了皇上的口谕,说老爷过阵子好了便罢,若还是需要调养的话,让你去太医院袭职呢!” “什么?”李茂手中笔一顿,抬头看他。 平安苦着眉道:“少爷,按理来说这是喜事,但老爷病着,眼看着要丢职,我可不敢跟你道喜。” 李茂愣了一会儿,提笔又一阵疾写,写完把纸条往平安怀里一塞:“你的机会来了,张老伯病了,这是我给他开的药,你赶紧把药弄齐了给灵芝送去。” 平安大喜:“是,我马上给她送过去!” “记得提点儿东西过去,没钱的话我支给你,想要娶人家就放机灵点儿,对人家上点心!” 平安点头哈腰,连声答应:“是是是!” 李茂不再管他,从药铺后面出去,穿过一所小小的院落,进了正门便叫:“爹,我回来了!。” “咳咳。”李道忠靠在枕上,痛苦地咳了几声,向他招了招手:“茂儿,过来。” 李茂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听话的在床边坐下:“爹,你今日感觉好些了没?” 李道忠就着她手里喝了口水,叹道:“唉,还能有什么好,你爹是老了,不中用了。” “我今天找了几味药,明儿给你熬了,看能不能有些起色。” “茂儿,我有事情跟你说。”李道忠握住她手,神色甚是沉重:“今天宫里来人了。。。。。。” 李茂不等他说完,点头道:“爹,我知道了,平安跟我说了。” “咳,咳咳。。。”李道忠仰靠在枕上,望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后悔和内疚:“茂儿,爹只怕。。。只怕这一生是把你害了。” 李茂看着他,心里突然无比难受:“爹,你别这样说。” “我们李家是太医世家,医术一向传男不传女,可是到了近几代,却是人丁单薄,你叔叔当年死在军中,绝了后,你前头的两个哥哥又没养活成人。爹爹一来不希望祖宗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医术无人承继,二来心性又好强,所以你一生下来,便把你当男孩子教养,将一身医术倾囊授之,偏生你聪明灵透,大有青出于蓝之势。这些年来,你迷恋于研究医书和药材,连自己的终生大事都不愿提起。咳咳。。。我如今已年老力衰,你年纪也渐渐大了,我本想着,这次刚好可以趁着这场病上书告休,然后将你的女儿身份白之于众,再给你找个如意郎君,这辈子的事情便可了却了,谁想。。。谁想皇上这么快便下了旨意,让你去太医院袭职,爹爹现在心下惶恐,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茂见他说着说着,脸上已老泪纵横,心中不由一酸:“爹爹,你别着急。” 李道忠颤巍巍的道:“叫我如何不着急,如今我是进不得,退不得了,此时若再说出你的女儿身份,便是欺君之罪,立时会有杀身之祸。” “爹,我愿意去太医院供职,没事的。” 李道忠呆住:“什么?” 李茂道:“爹,我酷爱医术,以济世救人为乐,虽然比起去太医院,我更愿意自由自在的在外面行医,但我并不排斥太医院。”思忖了一下,又笑道:“其实这样也好,反正儿女之情一向不是我想要的。” “你。。。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终生不嫁没什么,顶着个男儿的身份没那么多束缚,自在得多。” 李道忠不敢置信的道:“茂儿,你怎么会这样想?” “真的,我不想嫁人。再说了,圣旨都下了,我们难道还敢抗旨吗?” “爹爹本想着,去把情况跟皇上说明,求求他,再不然求求皇贵妃。。。” 李茂狡黠的转了转眼珠,道:“爹爹,皇上金口玉言,怎可收回?万一他龙颜大怒呢?万一求皇贵妃也没用呢?再说了,你那些昔日的同僚们会怎么看你?” 李道忠默然,过了许久,方长叹了一口气:“茂儿,你决定了?” 李茂语气坚定:“是的,爹爹,我决定了。” “你以后会后悔的。” “爹,不会的,我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后悔。” “好吧,现在也别无他法了,以后能不能脱身,就看你的造化了。”李道忠神情复杂,闭了闭眼,然后睁开:“茂儿,我跟你讲过,当年皇太后驾崩,皇上龙颜大怒,下令将所有为皇太后诊过脉的太医斩首的事吧? 李茂点头:“你跟我说过,你当时也是为太后诊过脉的太医之一,为此命悬一线,还是皇贵妃为你进言才保住了你一命。” 李道忠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是啊,当时皇上登基没几年,皇贵妃的父亲还是大将军,霍家整个家族权势熏天,所以皇贵妃的话皇上才听得进。可此一时,彼一时,咳咳。。。皇上后来猜忌霍家,又解除了大将军的兵权,皇贵妃虽然还是皇贵妃,皇上待她也跟从前没分别,但娘家一失势,她在宫里实际上也是如履薄冰。。。唉,宫廷的变幻险恶啊。。。” 说到这里,他话锋忽然一转,表情也变得严肃:“茂儿,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皇贵妃是爹的救命恩人,不管她以后在宫里地位如何,是否受宠,你如进了太医院,也一定要像爹一样尽心尽力的效忠于她,你明白了吗?” 第4章 撷芳宫是个二进院,正门南向,进门转过石影壁,经过一个空阔的院落便到了正殿凝香堂,凝香堂前有两株巨大的古槐,说是前朝就有了的,堂内设有宝座、屏风、香几、宫扇等,上面悬挂着本朝世宗皇帝的御笔“毓德宫闱”匾额,这是皇帝临幸时正式接驾的地方。 后院却不似前院肃穆,有个小小的花园,此时奇花异卉竞相争放,一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风景煞是可喜。花园两边如前院一样,东西各有三间配殿,此时东边住了柔贵人苏蕴,西边住进了新晋的晴贵人,后殿五间方是莲真的寝殿。 莲真轻装上的京,并无多少东西,很快就搬了进去。可是她见自己甫一进宫便封了嫔,现下又占了撷芳宫的主位,不免觉得有些张扬,心中隐隐不安,宝贞和珠蕊却是喜孜孜的,一安顿好,便随着她来到凝香堂,接受众人的参拜。 才一坐下,早有小宫女递过茶来,莲真微笑伸手接过,首领内监和掌事宫女早率众人叩头,呼啦啦便跪了一地。 “奴才撷芳宫首领太监撷童介参见主子,愿主子万福安康!” “奴才撷芳宫掌事宫女秋横波参见主子,愿主子万福安康!” 虽然桑蓉曾不厌其烦的教习过莲真宫各种各样的礼仪与规矩,但莲真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初见这样的阵仗,难免有些心慌,她低头啜了一口茶,定了定神,方道:“童介?” 那太监约莫二十几岁,眉梢眼角透着一股子机灵乖觉,一听她这样问,忙道:“回小主儿,奴才的名儿,乃幼童之童,耿介之介,你叫我小介子就行。” 莲真含笑点头,又看了一眼秋横波,见她三十左右,容貌秀丽,气质恬静,尤其一双剪水双瞳充满了□□,不觉暗暗心惊:“果然天下之绝色女子,尽集齐于宫中,随便一个宫女亦是如此出众。”口中赞道:“果然眼如秋水横波,这名字取得好。” 横波面上露出一丝羞意:“小主溢美之词,实令横波羞愧汗颜。” 莲真手虚抬了一下:“好了,都起来吧,从此以后我们都是在一处的了,只要你们用心当差,我不会亏待了你们的。”转头对宝贞道:“赏。”珠蕊早捧了一个托盘出来,每人一对银锭,宝贞又另拿了一对金钗给奉与横波,一双小金锭给小介子。 众人连忙谢恩,横波见莲真神情有些倦意,便劝道:“主子今天劳了一天神,想必累了,回房歇着可好?” 莲真点点头,横波忙上前,与宝贞一起扶她回房,可是刚回去,才在床边坐下,苏蕴和晴贵人却又满面春风的进来向她行礼,她不得不再度起身。这一天人来人往,后宫诸妃又有许多赏赐过来,终究是不得片刻空闲,连晚膳都没好生用,直到深夜,撷芳宫才安静下来。 第一次进宫,那蓝天白云下的琉璃屋檐,那华丽精美的宫殿楼阁,那绵延的汉白玉石阶。。。。。。。一切一切,都让李茂有些恍惚,领头的小太监轻甩手中拂尘,笑着道:“李太医,请跟我来。”李茂忙整肃了一下神情,提了药箱跟在他身后。 一路绕廊过桥,穿花度柳,走了大半天,方到了一座宫室之中,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恰好走出来,见了那太监道:“怎么这时候才来,娘娘等着呢。” 那太监忙道:“是,是!” 李茂垂了头,一眼都不敢多看,一步也不敢乱走,随着那太监,转过数重角门,绕过花园,从侧旁上了台阶,方进入正殿大门,抬眼便见殿中设有宝座,宝座后是十二扇描凤玉雕屏风,鼻中隐隐闻到了苏合香的气息,知道到皇贵妃的寝殿了,连忙垂眉敛目, 那内监在殿外便已止步,换了另一名宫女,将她引到了皇贵妃歇息的西次间,在地上跪下:“臣李茂参见娘娘。” 没有人回应,却有另一个宫女的声音道:“娘娘病中心烦,无须太多人伺候在侧,你们几个都下去罢。” 跟着有几人便答应着退了下去,室内更为安静,李茂跪在地上耐心等候,一个娓娓动听的声音终于传入耳内:“你是李道忠的儿子?” “是。” “你爹身体还好?” 李茂忙道:“承娘娘关心,这两日好了些。” “你进宫前,你爹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李茂怔了一下,道:“我爹说娘娘对我们李家恩重如山,让我一定要忠心于娘娘,尽心尽力服侍娘娘。” “哦?宫里这么多主子,你要效忠于我一个人么?” 她语气似是漫不经心,李茂却如芒刺在背,伏在地上,额上几乎沁出汗珠,憋了半天,才道:“娘娘对父亲的活命之恩,李茂纵然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半晌,才听那声音轻飘飘的道:“行了,给我瞧瞧这病吧。”说时从帐内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搁在外面紫檀小几上的玉枕上,旁边的宫女连忙拿了一方锦帕覆在她的手腕处。 李茂如遇大赦,膝行上前,伸手隔着锦帕按住她的手腕,探了探脉,低声道:“臣斗胆,请求一观凤颜。” 皇贵妃轻声道:“沁竹。” 叫沁竹的宫女忙挂上一边凤账,李茂乍起胆子抬头,但觉床上的女子姿容胜雪,眼神清冽,几乎令人不敢逼视,看得一眼便不敢再看,垂下眼皮:“臣来之前,已看过前面王太医为娘娘开的方子,依臣愚见,王太医开的方子并无十分不妥之处,想来娘娘是嫌那药难以进口了些,既然如此,臣便在那方子里再加上一味药,娘娘等下试下看会不会好些。” “很好,沁竹。”皇贵妃略略抬了抬下巴,沁竹便捧了两个大金元宝过来,李茂一怔,忙道:“娘娘,这些。。。臣受之有愧。” “拿着吧,今日初次见面,自然是要有所赏赐的。” 她语气虽然清淡平和,却隐隐透着威严,李茂无法拒却,只得接了过来:“谢娘娘赏,臣告退。” 出了清泉宫,一阵清风拂过,身上凉凉的,李茂这才察觉到自己已是汗透重衣,她长长吁了口气,在心中暗暗苦笑:“果然宫门深似海,看来爹说得不错,我以后的日子不会再像从前平静快乐了。” 李茂前脚刚走,敏妃便过来清泉宫来请安,皇贵妃正在镜前梳妆,回头间,她已笑吟吟的施礼:“听说皇贵妃这两日身体抱恙,臣妾特来请安。” 皇贵妃淡淡一笑:“倒劳你记挂,沁竹,还不叫人沏了茶来。” “是。” 沁竹刚转过屏风,便见丽妃摇摇摆摆的走进来,忙福了一福:“给丽妃娘娘请安。” 丽妃略略点头,一进暖阁,便扬着声音道:“哎哟,想不到敏妃也在这儿,这可真是巧。” 敏妃斜坐在那绣墩上,欲起不起的,皮笑肉不笑的道:“是啊,倒还真巧。” 丽妃不再理她,向着皇贵妃敛衽施礼:“给娘娘请安。” “罢了,都坐吧。” 说时,已有小宫女奉上茶来,两盏白玉盖碗里一泓碧绿茶汤,衬映得煞是好看,空气里升腾起一丝袅袅的茶香。 敏妃拨了拨茶盖,轻轻吹了一口,似是不经意的道:“娘娘这次身体不适,错过了永春宫的采选,可真是有些可惜。” 丽妃不等听完,嗤的一笑:“这有什么可惜的,无非就是看几个人罢了,皇贵妃什么人没见过?敏妃姐姐若是觉得可惜,当日就应该求了皇上,随同皇上和皇后一起去见识见识那场面啊。” 燕朝的规矩,只有皇贵妃和皇后有资格陪同皇帝去选看采女,敏妃一听这话,心中不由得大怒,语气却愈加温和可亲:“我哪有这福气,我只是听说,这次被挑上来的采女个个才色双全,尤其金陵府那个叫谢莲真的,一进宫便封了莲嫔,唉,这可是本朝未有之先例啊,想当初妹妹你进宫时,纵然百般得皇上宠爱,可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选侍,这可真是。。。”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住话头,低头喝茶,丽妃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之极,怔了半晌,才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后宫美人多如过江之鲫,皇上的心不是那么容易拴得住,封嫔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像皇贵妃一样,皇上待她几年如一日,那才是真正受宠呢。” 皇贵妃一直静坐品茶,似乎对她两的针锋相对恍如未闻,这时也只不过一笑置之,并不答言。 敏妃笑道:“皇贵妃自是非常人可以比得,只是皇上一向爱慕妹妹的容颜,连封号都给了一个‘丽’字,宠爱非常,可这新晋的莲嫔如此年轻,又绝色倾城,妹妹这下子可有了劲敌了,连姐姐我都不禁为妹妹担心呢。” 丽妃再也忍不住,冷笑道:“姐姐口口声声赞她人美貌年轻,看来是自认为已经年老色衰了。” 敏妃却毫不在意,笑道:“妹妹的美貌一向令我欣羡,可是我虽痴长你几岁,却还不敢称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皇贵妃正与我同岁呢。” 丽妃心中一凛,急忙对皇贵妃辩解:“皇贵妃,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妨。”皇贵妃笑了笑,眉眼间却淡淡的,侧头道:“沁竹,我的药煎好了没有?” 这是明显下了逐客令了,敏妃和丽妃心中自是灵透,先后站了起来,笑盈盈的福下去:“不打扰皇贵妃吃药了,告辞了。” “再坐坐。” 丽妃道:“改日再来拜望姐姐。”说着狠狠剜了敏妃一眼,带着满肚子不快去了,敏妃一笑,随后也便出了清泉宫。 房内再次安静下来,沁竹和疏桐彼此对望一眼,同时舒了口气,疏桐笑道:“听她们口口声声说那个莲嫔,不晓得到底什么模样,真有那么美吗?看样子她在这宫中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皇贵妃本手里拿了一卷书在看,听她如此说,眼神瞟了过来:“多嘴。” 疏桐便笑着转过话题:“娘娘,你肚子饿了吧,小厨房里炖了冰糖莲子粥,我去给你盛碗过来可好?” “嗯。” 疏桐出去了,皇贵妃却轻轻叹了口气,沁竹关切的道:“娘娘,怎么了?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不是。”她将书搁向一边,眉宇间充满了厌倦之色:“我只是在想,这后半生这漫长的日子,难道我真要在她们的争斗中度过了么?” 第5章 莲真坐在梳妆台前,似是有点神思不属,横波拿着象牙梳,细细的替她梳着头发,那温润莹白的梳子,将她的一头秀发衬映得黑亮如漆,光可鉴人。宝贞和蕊珠捧了衣服首饰,各自侍立在一旁。 “主子。”横波见她许久没作声,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莲真回过神来:“嗯?” 横波笑道:“这套衣服是我给你选的,你瞧瞧可合心意?” 宝贞听如此说,便捧着盘再上前一步,盘中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袭桃红云缎宫裙,上面以金丝绣着精致的百蝶穿花图案,莲真就着她手中略略看了一眼,点头不语。 横波笑道:“我知主子对珠翠佩饰等饰物不大着意,但今日是主子正式参拜皇后及后宫各妃的日子,我看还是。。。” 莲真轻声打断:“这个,你替我拿主意吧。” 横波笑了一笑,从珠蕊所捧盘中拣了一支镶嵌珍珠碧玉步摇。珠蕊看了看莲真的脸色,不解的道:“小主一进宫便圣眷优渥,何以总是忧心忡忡?” 横波却轻声道:“就是因为这样,才应该忧心。” 珠蕊一愣,还未及说话,莲真已开口:“宝贞,珠蕊,你们两个先下去。” “是。” 见房中再无别人,莲真蹙着眉,轻声道:“横波,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主子心里在怕。” 莲真盯着镜中她的脸:“我在怕什么?” “主子是聪明人。”横波一边仔细替她佩戴首饰,一边道:“一进宫就封嫔,本就已经逾制,虽说是皇上青目,但皇上的宠爱,既能捧人,亦能毁人,这几日,后宫这么多双眼睛,只怕都在盯着小主你呐。” 莲真不自觉的将手攥紧,口中却道:“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横波双膝跪下,低声道:“奴婢自来是个死心眼的人,如今尚宫局指派奴婢到了这撷芳宫,指派给了主子,主子的前程,也就关乎奴婢将来的荣辱,奴婢自当想主子之所想,忧主子之所忧。” 莲真看着她的眼睛,过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很好。” 横波略显犹豫:“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横波垂首道:“我知宝贞和珠蕊是小主从家里带过来的,但我瞧着,宝贞虽有几分稳重,珠蕊却是天真烂漫,一团孩气,奴婢不得不为主子多担心一点。” 她说得虽然婉转,莲真却已然明白,她颔首道:“这个我知道,只是她们自幼跟在我身边,跟我情如姐妹,以后还请你多加管教。” 横波答应道:“是。” 莲真默然了一会儿,道:“这些类似的话,只有我母亲对我说过,我离开金陵时。。。”说到这里她咽下话头,道:“横波,谢谢你。” “奴婢不敢。” 莲真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替我更衣吧。” 雍华宫的正殿,此时花团锦簇,喜气洋洋,说不尽的祥和气象。皇后头戴花丝点翠凤冠,身着杏黄色百鸟朝凤朝服,坐在宝座上受众新晋嫔妾叩拜大礼,面色虽端庄威严,语气却带着三分亲切:“好了,都平身吧。” 莲真随着众人起身,又在雍华宫首领内监图山的指引下,参见后宫各妃。皇后左手下方第一位坐着皇贵妃,右手第一位是敏妃,左二便是丽妃了。莲真参拜的时候暗中观察,皇贵妃姿容绝色,气质清冷,双眸漆黑深沉如寒渊,透着一股子疏离冷漠,令人不敢亲近。敏妃与之相反,温柔娴静,眉梢眼角都是盈盈笑意,言语亦相当客气。丽妃又是另外一种感觉,眉若春山,粉腮樱唇,一双妙目笑时流盼妩媚,似能勾魂摄魄,不笑时眼神却十分凌厉,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视和傲气。 轮到向她行礼时,她且不叫众人站起,手里捧着一盖碗茶,轻轻吹了吹上面漂浮着的茶叶,这才不紧不慢的道:“这位,想必就是谢莲真了?” 莲真怔了一下,回道:“是。” “抬起头来。” 莲真慢慢抬头,丽妃下死劲打量了一下她,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过得一会儿,只听敏妃笑道:“丽妃妹妹,你若喜欢皇后宫中的春山绿雪,临走时不妨让皇后送你一些,你尽可带回同心宫中慢慢品尝,这几位妹妹如鲜花嫩柳一般,这样跪着,我虽是女人,可是也替皇上心疼呢。” 丽妃放下茶盏,讥刺的道:“姐姐果然贤德,处处替皇上着想,可惜尽管这样,皇上一个月去怡景宫的次数也少得可怜,连妹妹我都替姐姐叫屈,说不得要时时替你提点一下。” 说着目光又瞟向莲真,不冷不热的道:“果然是美人,好了,都起来吧。” 皇后见敏妃还要再说,打圆场道:“这春山绿雪是前儿皇上赐本宫的,若是妹妹们尝着好,我等下每人宫里送一瓶罢。”敏妃淡淡一笑,这才作罢。 参拜完各妃,莲真膝盖已然酸痛,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她注意到那个皇贵妃一直没有说话,仿佛身在无人之境,心中正暗自诧异,皇后已开口:“好了,既然进了宫,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从今往后,你们需恪守宫规,和睦相处,尽心尽力服侍皇上,早日为皇家绵延子嗣,都把本宫的话听进去了吗?” 众人齐声道:“是。” 皇后侧过头,客气的道:“皇贵妃还有什么可说的?” 皇贵妃微微一笑,语气淡然:“臣妾并没什么可说。” “那好,本宫也有些乏了,都跪安吧。” 出了雍华宫,苏蕴不由得咋舌:“那个丽妃长得可真美,怨不得皇上宠她,可是,莲儿,我觉得她对你很不友善呢,太史公司马迁说,美女进屋,就是丑女的仇人,可是要我说,新美人进宫,便是旧美人的仇人呢。” 莲真紧张的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蕴儿,切莫乱说,你这话若教人听见,会害了我们两人!” 慕绯羽道:“看莲真这样子,进了宫,倒真成了‘鹦鹉前头不敢言了’。” 莲真想着丽妃对自己的眼神态度,心中揪然不乐,面上却笑道:“绯羽,你住至爽斋,可不与我们同路呢。” 慕绯羽笑道:“正是呢,今儿我累了,要跟你们分道而行了,明儿得空再过来看你们。”说毕跟莲真和苏蕴挥手道别。 苏蕴道:“莲儿,我们进宫以来,还没好好在这上苑赏玩过,今儿正想拉你们去逛逛,既然绯羽说累,不如我们两个走走?” 莲真本不想去,见她一脸的跃跃欲试,想着自己也需走走散散心,便点头道:“好吧,那就去逛下吧。” 上苑极大,虽已是秋天,依旧花木扶疏,树影婆娑,一路行来,但见桂花树满目流金,秋海棠如火如荼,空气里到处漂浮着一种馥郁芬芳气息,沁人心脾。莲真和苏蕴到底是少年心性,细细赏玩各处景点,丝毫不觉疲倦,将要绕过木香亭到太液池畔时,一行人忽然从侧面小径行来,莲真眼尖,忙伸手一拉苏蕴跪下:“给丽妃娘娘请安。”珠蕊和宝贞本在一旁说笑,这时也吓了一跳,立即跟着跪下。 前面领路的两个小宫女分开,丽妃扶着贴身侍女的手款款上前,口中道:“莲嫔是来赏这上苑秋色么?可真好雅兴。” 莲真垂首道:“嫔妾不知娘娘在此,冲撞了娘娘凤驾,还请娘娘恕罪。” “嗯。”丽妃站在那里远眺,慢条斯理的道:“这太液池还剩了半池残荷,倒是更添秋情。” 旁边一侍女忙陪笑道:“娘娘说得是。” 丽妃看了地下的莲真和苏蕴,话锋却突然一转:“刚才我听有人在大声说笑,心中觉得诧异,才过来看看,到底是谁在这宫苑禁地这么没规没距?”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转为严厉,珠蕊打了个寒颤,呐呐道:“娘娘。。。” 话还未说完,丽妃身旁的侍女已然断喝:“大胆!娘娘说话,岂有你回嘴的余地!” 丽妃嘴角噙着一丝森冷笑意:“碧桃,给本宫将这不知尊卑的贱婢打烂了!” “是!” 那叫碧桃的宫女走上前去,“啪啪”左右开弓几个耳光,登时把珠蕊的脸打得紫胀起来,苏蕴胆小,看着这情景不由得瑟瑟发抖,莲真脸色发白,颤声道:“请娘娘恕罪!” 丽妃瞟了她一眼,冷冷道:“恕罪?我是在教你的奴婢立规矩,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莲真不敢再说,可是珠蕊阵阵惨叫入耳,声声哭喊可闻,最后连“娘娘饶命”四字都模糊不可分辨,心中不觉大痛,唯有咬唇死忍。 桑蓉远远的站着,将这一幕尽收眼里,心下不忍,不由得开口轻唤:“娘娘。”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你可是又动了恻隐心肠?” 桑蓉垂首不语,皇贵妃神色平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走吧。”桑蓉却跪下,低声恳求:“请娘娘开恩。” 皇贵妃眉头微蹙,脚步却停了下来,半晌叹了口气,开口道:“去请过丽妃娘娘来,就说我邀她去我那喝茶。” 桑蓉大喜:“谢娘娘。” 皇贵妃不再停留,被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悄然远去了,桑蓉绕到另一条小径,快步走向莲真处,向丽妃请了安,再简单转述了皇贵妃的话,丽妃果然将珠蕊这事丢开,带着一大群宫女太监走了。 莲真等人忙扶起珠蕊看时,只见她脸颊肿胀,嘴角溢血,已然昏死过去,莲真不由得痛哭失声,桑蓉连忙劝止:“小主万不可在这里哭泣,快带她回宫医治吧。” 莲真强行忍住悲痛,心里此时对桑蓉充满了感激,哽声说道:“多谢姑姑。” 苏蕴和宝贞都吓傻了,两人俱是脸色煞白,双目盈泪,这时才回过神来,抖抖索索的,合力架起珠蕊,桑蓉叹气:“唉,丽妃最是善妒,只怪你长得太好,以后万万躲着她,不可轻惹。你们赶紧回去,晚上我再着人送药过来。”说毕,眼睛四下看了看,脚步匆匆的离开,不过一会儿,便消失在远处的重重假山之中。 第6章 暮色渐渐浓了,长乐宫中各处的宫灯早已点上,暖阁里燃着通臂巨烛,照得明亮如昼。皇帝端坐御案前,手中捧着一卷书在看,神色看起来与往常无异,赵承恩却知道今日早朝大臣们都在讨论吐谷浑与吐蕃和亲之事,皇帝因为这事心里一整天都不痛快,于是屏声静气,打起十二分精神加意服侍。 不多时,一小太监进来禀奏:皇上,东阁大学士褚大人求见。” 皇帝头也不抬:“叫他进来。” 一个锦袍玉带,一脸精明的中年人进来,在御案前跪下:“臣褚雄叩见皇上。” 赵承恩使了个眼色,一溜儿太监宫女便随他悄无声息的退下。皇帝放下书,这才懒懒道:“起来吧。” 褚雄道:“谢皇上。”这才爬起来。 皇帝轻抚着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恍若不经意的道:“今日朝堂上诸臣为和亲之事争论不休,褚爱卿怎么看?” 褚雄道:“臣同诸大臣看法一致,吐谷浑和吐蕃结亲,对我大燕朝十分不利。” “爱卿有何高见?” “臣以为,我大燕朝如若送一位公主去吐蕃,吐蕃德利赞普必定欣喜若狂,对皇上万分感激。” “那么,从宗室中挑选一位郡主,册封为公主送去,爱卿以为如何?” 褚雄道:“如此也未尝不可,只是,若能送一位真正的公主过去,吐蕃赞普必然更加感念我朝恩德。” 皇帝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朕的姐妹大多已出嫁,朕膝下几位公主尚年幼,并无合适的人选。” 褚雄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您忘了九公主了么?” “她也还小。” 褚雄垂下头:“十一岁,已经算不得小了。” “可是吐蕃的德利赞普已经四十多了。” “德利赞普乃一国之君,非寻常男子可比。” 皇帝脸色似有不忍:“九妹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先帝在时爱她若珍宝,朕不忍将她嫁去蛮荒之地。” “皇上不必担心,赞普一定会善待公主。” 皇帝看着自己的手:“如此一来,总有人会非议朕待自己的幼妹刻薄。” 褚雄正色道:“吐谷浑突罗可汗野心勃勃,若有了吐蕃相助,更是如虎添翼,我大燕的边境可就危矣。九公主去吐蕃和亲,乃是为了国家安定,皇上到时候多为公主办些妆奁,风风光光让公主出嫁就是,臣相信先帝的在天之灵亦不会责怪皇上,更不会那么不晓事的人敢非议皇上。” 皇帝不说话,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就这样吧。” “是。”褚雄忙道:“臣明日早朝时便上奏此事,相信诸大臣一定不会反对。” “很好。”皇帝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圈,忽然淡淡的道:“霍牧还是老样子么?” “回皇上,安乐公仍是闭门谢客,终日以下棋钓鱼为乐。” 皇帝点点头:“嗯,朕记得明日是他的五十大寿,难道今日也没有人去他家为他做寿么?” 褚雄面有为难之色:“这个,臣不是很清楚。” 皇帝脸色突然一沉:“安乐公是国家功臣,亦是皇贵妃的父亲,朕的国丈,难道他门庭已清冷至此了么?” 褚雄吓了一跳,连忙跪下,皇帝的声音却已恢复了平静:“明日朕和皇贵妃会有赏赐下去,朕希望明日他的五十大寿,能办得热闹点。” “是,臣明白了。” “下去吧。” “臣告退。” 皇帝重新在御案前坐下,端起茶欲喝,却发现这片刻工夫,茶已有些冷了,只随手一掼,茶杯便骨碌碌的滚在厚厚的地毯上,茶水洒了一地。赵承恩一进来便看见这一幕,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奴才该死,皇上恕罪!”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还未出声,敬事房的当值太监却捧了一个大银盘进来,上面搁着一排排绿头签,那碧绿清透的颜色,在烛光下看来仿佛一块块上好的翠玉,皇帝心下不耐烦,挥了挥手正想叫“去”,瞥眼之间却见到一个崭新的名字,那手不由得在半空中停住,然后缓缓的落下,半晌,终于拈起一块牌子翻转了过来,赵承恩抹了抹额上的汗,心下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那叫碧桃的宫女下手着实不轻,珠蕊的脸颊肿得简直无法见人,躺在床上亦是痛楚难当,幸好桑蓉连夜悄悄差人送了散淤消肿得药来,莲真让宝贞细细替她敷了,这觉得稍微好了些,但这一夜竟是不得安稳,睡梦之中亦总是哭喊“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莲真心下焦虑,第二天便想替她请太医,横波见状忙阻拦:“主子不可,此事宜小不宜大,你如请了太医来,兴师动众的,叫丽妃知道,又要闹到不可收拾了。依奴婢看,桑蓉姑姑的药很是有效,安安静静的用上几天,应该就会大好了。” 莲真点点头,心下甚是感念桑蓉,可是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态度冷漠不可亲近的皇贵妃来,虽明知桑蓉送药是出于私情,心底还是对那皇贵妃生了几分好感。 横波仿佛知她心意,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幸亏皇贵妃将丽妃请去,不然珠蕊要吃大亏。” 莲真心中了然:“必是桑蓉姑姑求了皇贵妃。” “小主毕竟幸运,一进宫中便得以与桑蓉姑姑亲近。” 莲真迟疑半晌,终是忍不住轻轻问了出来:“那皇贵妃。。。她是个怎样的人?” 横波一笑,轻声道:“主子知道皇贵妃的身世么?” “当然,她是霍大将军的女儿,霍大将军的名头,天下又有几个人不知道。。。” “嘘。”横波连忙将手指放在唇间,制止她说下去:“霍大将军如今已不是将军,只是安乐公了。” “嗯。” “皇贵妃进宫的时候,霍家势焰熏天,声威赫赫,所以一入宫便册封为皇贵妃,皇上宠爱有加,连皇后也礼让几分。后来霍家势败,霍大将军只保留虚爵,奇怪的是,于皇贵妃却丝毫也没有影响,皇上对她依旧无比关心,四时赏赐不断。再者,皇贵妃虽然身份贵重,自进宫以来,倒从不作威作福,霍家显赫时她是那样子,霍家颓败时她也是那样子,似乎天生养就一种疏淡的性子,对万事万物漠不关心,甚至在皇上面前也是如此,所以,她可说是这后宫里最捉摸不透的人了。” 莲真几乎听得有些入神,半晌才道:“可是。。。她这次竟帮了我们。” 横波抿唇微笑:“这就是小主的幸运之处了,皇贵妃性子虽冷,据说待身边的人却是极好的,桑蓉姑姑真是小主的贵人呢。” 莲真叹道:“希望我以后能够报答她。” “那是自然,以后小主若是得宠,报答的机会总是有的。” 莲真不欲说这个话题,低头不语,横波却以为她是害羞,低笑道:“说真的,敬事房已备了主子的牌子上去了,小主可是随时要准备侍寝了呢。” 莲真小声道:“横波,我有点累了。” 横波忙道:“瞧我这话多得,主子昨晚一晚上没睡好,早该歇会儿了,我这就服侍您更衣。” 横波的话果是应验了,晚膳才罢,宣召侍寝的旨意便下来,撷芳宫顿时忙作一团,横波和宝贞带着几小宫女,伺候着莲真梳妆打扮,沐浴熏香。莲真初听旨意,心里微微一沉,但亦知无可奈何,只似一个木头人一般,随众人装扮自己。 横波看她这样子,心下怜惜,一边替她梳头,一边轻声道:“主子,我教你的那些你都还记得吗?” “嗯。”莲真脑中一片空白,不自觉的咬住下唇。 横波对着镜中仔细又打量了她一下:“小主,你脸色这么白,得扑点儿胭脂才好看。” 宝贞听说,忙拿过一个精致的白玉盒子,用细银簪子挑了一点儿玫瑰膏子似的东西放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然后细细替她抚在腮上,果然添了几许娇艳妩媚。 横波见莲真总是不语,只得温声劝慰:“小主,你别害怕,是女人都得经历这一关。”说着凑近她耳边:“你等下见了皇上,万万不可作出如此神态来,惹恼了皇上就万事休矣。你须牢牢谨记,只有讨得皇上的欢心,在这后宫才能过得舒心。” 莲真执了她手,喉咙微微哽咽:“横波,我知你是为我好的一片心,你放心,纵然我无意去争什么,但以后总不能教别人随意作践了跟我的人。” 横波闻言方放了心:“主子能这样想,是小主的福气,亦是我等的福气。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起身了。” 说着和宝贞两人一人一边扶着,同她一起出了撷芳宫,外面敬事房的内监提着灯笼,早在一顶朱红顶盖、缀满金黄色流苏的软轿旁候着了,为首的太监见了莲真,上前打个千儿,陪笑道:“给小主道喜。” 横波感觉莲真的手有点发抖,又低声道:“主子,我们到时候都在外面候着你呢。” 莲真微微点了点头,方扶着她的手上了轿子,那说话的太监将拂尘一挥,一行人前呼后拥,簇拥着那顶软轿远去了。 第7章 东暖阁正中间摆放着一张沉香木雕刻的大床,龙床一共有八根柱子,八条栩栩如生的龙盘旋而上,床幔周围有十二盏金色的莲花灯,每一盏都雕刻着精美绝伦的花纹,而灯里的芯,竟是十二颗大小一致的夜明珠。烛光不知何时早已熄灭,只有夜明珠散发着满室明亮却柔和的光芒。 皇帝穿着淡黄色的纱衣,懒懒的倚在床上,向她招了招手,嗓音低沉:“过来。” 莲真每上前一步,便觉鼻间那沉郁的香气似乎要更浓了一点,心里反而渐渐安定下来,她缓缓走到床边,伸手便要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一只手却及时伸过来,握住她手,稍微用力,莲真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已跌落在床上,恰恰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中。 “其实这样很煞风景,是吗?”皇帝把玩着她颈间披风的带子,似有些意兴索然。 “是。”莲真想着横波的叮嘱,强忍住心里的羞愤,声音却是温顺而动听:“每个女人到这里来,都披着这样的披风,披风下面,都是一具览无遗的身体。” 皇帝一怔,微眯了双眼:“你很大胆。” “皇上恕罪。” 皇帝伸指抬起她的下巴,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为什么不敢看朕?” “你是皇上。” “你很怕朕么?” “臣妾胆子并不大。”莲真不正面回答他的话,仍是低垂着眉眼。 “那刚才为何敢那样对朕说话?” “臣妾一时斗胆,讲出了皇上心中所想。” 莲真声音愈低,卷翘长睫如蝶翼微微颤动着,在粉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模样亦发惹人怜惜。皇帝目光紧紧盯着她,手指忍不住轻轻滑过她柔滑的肌肤,叹息似的道:“你真美。。。那日采选,朕第一眼就注意到你了,在一众鲜妍娇媚的采女当中,你就如一枝浴水而出,袅袅婷婷的粉荷,清雅脱俗,飘逸如仙,除了‘莲’之一字,朕实在想不出更适合你的封号了。” “皇上。。。” “侍寝的规矩,是祖宗定下的,宫里规矩多,朕亦不喜欢,过阵子,朕带你去西苑住一阵子,咱们就不用管这么多了,你可以穿漂亮的衣服给朕看,可以跟朕呆一整夜。。。唔,你好香。。。” 感觉到他越来越急促粗重的呼吸,莲真不由得心慌意乱,心脏跳动得似乎要跃出了胸腔,下意识便要去推开眼前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孔,可是横波的那句“伺候好皇上,只可顺从,不可丝毫逆了圣意”恍若又在耳边响起,她伸出的手便在空中顿住,反而伸手抱住了眼前的人的脖颈。 按规矩,妃子是不能在长乐宫过夜的,被临幸之后依然要回自己宫室休息。横波和宝贞等在偏殿等了许久,方见莲真垂着头,随着两个内监进来,两人快步迎上前去,话也不敢多说,忙忙的替莲真解下披风,换了衣裳,一同扶着她上了车,出了长乐宫。 一回到撷芳宫,已有小宫女端了一碗药汁上来,宝贞接过递到莲真面前,眼里带着一丝羞意:“小主,横波姑姑说初次会疼,喝了这个会好受些。” 莲真不语,接过来喝了小半碗便放下了,烛光下横波看得分明,她神情有异,连胭脂都几乎无法掩饰脸色的苍白,眼角还带着些许泪痕,不由得在她身前蹲下,心疼的道:“小主,很疼吗?” 莲真想点头,却又撇过了脸,低声道:“叫她们准备兰汤,我想沐浴。” 秋意渐浓,连续下了几天雨,天气便觉有些凉了。 宁嫔告了座,堆出一脸笑意:“姐姐今儿气色不同往日,可是有什么喜事?” 敏妃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只是听烈儿说,上书房的师傅今日查问他的功课,他应答如流,师傅夸奖了他,我这个做娘的,自然心中喜悦。” 宁嫔极口夸赞:“大皇子机敏伶俐,勤奋好学,怪不得皇上那么宠他,真真是招人疼呢。”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很让人受用,敏妃眼里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却并不接话,低了头喝茶。 宁嫔道:“九公主不日就要嫁去吐蕃了,姐姐的礼物可有准备好了。” “还没呢,我正为这事头疼。” “唉,想起来九公主才这么小小的年纪,就要嫁去番邦,那德利赞普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连我都想着不忍。。。。。。” 说到这里,她以手掩口,不再往下说,敏妃轻蹙了眉,两人心照不宣,九公主宗诩虽然是先帝宠妃张淑妃所生,是先帝最得宠的小女儿,皇帝对这个小妹妹却很一般,而且有传闻说,先帝死后,张淑妃并非自愿殉葬的,而是由当今皇帝逼着自杀殉葬的。两人虽因同为女人,对公主的婚事深感同情,却是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言。 沉默了一下,宁嫔欠了欠身子:“姐姐,那新来的莲嫔可不简单,小小年纪,竟是如此狐媚,皇上都连续翻了她好些天的牌子了,每天去撷芳宫的赏赐可是源源不断呢。” 是了,这才到正题了,敏妃在心中一笑,伸出纤细的手指,从盘中拈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皇上就算不翻她的牌子,平日里也是召幸丽妃的多,你急什么?” 宁嫔红了脸:“是的,听说今日丽妃在自己宫里摔杯子,大骂她是妖孽呢。” “你沉住气,这事交由丽妃去操心,咱们一旁看热闹就是。” 宁嫔担忧道:“可是她若成了第二个丽妃,到时候。。。” 敏妃却是气定神闲:“放心,她暂时还成不了什么气候。” 宁嫔有些讪讪的,勉强又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敏妃也不虚留,见她出了门,灵雀不解的道:“娘娘,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皇上对那莲嫔可另眼相看得紧,一进宫便封嫔,现在又如此专宠,以新人来说,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例呀。” “傻丫头,你知道什么,皇上如此明摆着的宠她,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年轻美貌,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惩罚丽妃的骄纵,给她点颜色看看罢了。”敏妃嗤的一笑:“你看到没,连宁嫔都坐不住了,皇上若真爱重那个谢莲真,会将她置于柴火之上吗?” 灵雀恍然:“还是娘娘明察秋毫。” “皇上是聪明人,这制衡之术,可以在臣子之间用,亦可以用于后宫。我们皇上呀,可是风流天子,多情种子,哪来的什么专宠之说,无非都是图一时新鲜罢了。” 敏妃面有得色,沉吟了一下,又道:“不过,这谢莲真若是真能取代丽妃在皇上心里的位置,倒可以拉拢一把,用来对付皇后和丽妃。” 灵雀道:“可是皇上总是召幸她,万一她哪天怀了龙胎,诞下皇子。。。” 敏妃沉下脸,冷冷的道:“她当然是生不了皇子的。” 此后几日,往返于长乐宫和撷芳宫的太监宫女络绎不绝,什么珍珠翡翠,玛瑙宝石,什么绫罗绸缎,珍稀兽皮,乃至于美味吃食,应有尽有,撷芳宫的人接赏赐简直接得手软。 这日苏蕴和慕绯羽正好约着来莲真这里喝茶下棋,皇帝又有赏赐下来,除了金珠首饰之外,还另赏了燕窝粥以及一桌子素食,大约是因莲真口味清淡之故。别的都罢了,其中有样食物是难得的,以薯药切片,莲粉拌匀,加用五味调制而成,闻之清香扑鼻,食之味酥而脆,又洁白如银,望之如月,宝贞从未见过此种食物,问那小太监时,回答说这样吃食名为“月一盘”。 苏蕴不由得啧啧称羡不已,莲真道:“蕴儿,绯羽,要是不嫌弃清淡的话,今晚就留在我这儿用膳吧。” 苏蕴笑道:“你不留,我也打算赖这儿不走了,从没见过这么精致好吃的东西呢。” 宝贞听如此说,便忙着吩咐人摆碗筷。 慕绯羽从盘中拣了一支镂空雕凤纹羊脂白玉簪,反复把玩细看,只觉雕工精美,触手温润,竟有些舍不得放下来,莲真随口道:“绯羽,你若喜欢那簪子,就送了你罢。” 慕绯羽听了这句,倒是飞快将簪子放下了,口里酸溜溜的道:“我可不要,这是皇上赏你的,你自个留着吧。” 说罢三人一同坐下用餐,苏蕴道:“我刚见了珠蕊,她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 “嗯。”莲真道:“只是经此一事,胆子小了很多,都不肯踏出撷芳宫一步了。” 苏蕴低声道:“也难怪,那丽妃。。。唉,就是我如今想起来,也觉心有余悸。” 慕绯羽却道:“莲真,你如今这么得皇上宠爱,还怕那个丽妃做什么,这个仇,迟早是要报回来的。” 莲真飞快的扫了一眼四周,低斥道:“绯羽,你说话怎的这样不知轻重?若教别人听见了,又是一场风波。” 苏蕴胆小,也立即道:“是啊,快别说了。” 慕绯羽道:“我都不怕,你两怕什么?好了,不说就不说了。” 用完晚膳,回到致爽斋,慕绯羽脸色冷下来,伸手在桌上一扫,“哐啷”一声,杯盏便摔了一地,安澜和倾欢面面相觑,连忙跪下:“小主息怒!” “看她装模作样得!明明心里高兴得要死,得意得要死,还要在我们面前作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天天摆着那张脸是要给谁看!呸!” 慕绯羽坐下来,越想越气:“大家都是一同进宫的,凭什么就她一个人能入得了皇上的眼?我哪些儿比她差了?凭什么我喜欢的想要的东西,她就能视之如粪土!我可不是苏蕴那傻瓜,没出息的就只想巴着她沾光。” 安澜小声劝道:“小主别生气了,气着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得。” 倾欢也道:“是啊,小主当然不比莲小主差,可是,您没什么机会见到皇上呀,后宫里那么多女人,您要能引起皇上的注意才是啊。” “不错,我是要引起皇上的注意。”慕绯羽气稍微消了点,渐渐冷静下来,沉思了半晌,她突然道:“安澜,去,你去给我把小远子叫进来,就说我有重要的事吩咐他去做。” “是。”安澜连忙爬起来,匆匆走出去了。 第8章 次日照例去皇后处请安,众妃嫔都在,虽没人说什么,但莲真分明感觉到一双双眼睛里所包含的羡慕,嫉妒,甚至怨恨的情绪,那些眼神犹如利箭一般,令她浑身不自在,她装没看见,恭恭谨谨的问了安,然后退过一旁。 丽妃却终是按捺不住,冷笑道:“莲嫔连日侍寝,蒙皇上雨露滋润,这气色倒是越发好了。” 莲真不防她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直白,毫不忌讳的提起床第之事,惊愕之余,心底又羞又急,那脸红得犹如要滴出水来。 宁嫔笑道:“别的都罢了,莲嫔如今蒙皇上恩宠,每日赏赐不绝,怎么穿着打扮还这样素净,也忒小家子气了点。” 慕绯羽听她们明枪暗箭都指着莲真,顿觉快意,嘴角正微微弯起,突然感觉到前方不远处一双淡漠的目光有意无意向自己扫过来,不由得心下一凛,忙绷紧面容,低下头装喝茶。皇贵妃见她如此,却是若无其事,等着皇后说话。 皇后皱了眉,神色略显不悦:“丽妃,你是大家闺秀出身,当着众姐妹之面,怎地说话如此孟浪?” 丽妃见皇后发话,方住了口,看着莲真的眼神却更显森冷,皇后道:“好了,没什么事都散了吧。” 用罢午膳,赵承恩见皇帝心情甚好,趁机道:“皇上,今儿个天气不错,您要不要去上苑走走?” “也好。” 赵承恩便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小太监立即出去准备,皇帝道:“朕只是出去散散,不用太多人跟着。” “是,奴才明白。” 皇帝既这么说了,那些侍卫们便不敢紧紧尾随,抬了便舆的太监们也离得远远的。皇帝扶了赵承恩的手,一路行来,但觉金风和煦,秋景宜人,不觉心胸大畅,过了飞仙桥,绕过柳堤,沿着五色石子铺成的甬路走了一会,皇帝忽然指了指前方的岔路口:“那是往撷芳宫去的吧?” 赵承恩只得道:“是。” 皇帝嘴角含了一丝笑意:“走,咱们去看看莲嫔去。” 赵承恩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随着他往前走,到得那路口,突然道:“皇上,泉州进贡的墨菊开得正好,您可要先去金香亭看看?” “是么?昨日朕去给太妃请安,她宫里那几盆墨菊倒是开得好。”皇帝来了点兴致,笑道:“既如此,朕便去赏玩一番吧。” 说毕将踏出去的脚收回来,转到另一条路上,行得片刻,一阵阵馥郁清香便扑入鼻中,沁人心脾,远远望去,那称之为“墨云”的菊花开得正盛,硕大的花朵红中带黑,黑中透紫,在周遭色彩斑斓的秋菊的衬托下,显得凝重而不失华贵,煞是喜人,金色的亭畔,俨然已形成了一片缤纷的花海。 皇帝脸有喜色,走近前来俯身细看,正欲说话,一阵银铃般的少女娇笑却从亭内传出来,跟着隐隐便听到说话之声,他不由得一怔:“谁在那里?” 赵承恩上前一步,厉声斥道:“圣驾在此,谁在此地大声喧哗!” 话犹未了,便见红影一闪,一个少女带着一个丫鬟从亭中走出来,诚惶诚恐的在皇帝面前跪下:“嫔妾不知皇上在此,冲撞了圣驾,请皇上恕罪。” 声音却如黄鹂初鸣,清脆婉转,皇帝饶有兴趣的打量她,只见面前的女子面若桃花,眉似新月,十分美艳动人,不由笑道:“这红色你穿着倒也好看。” 慕绯羽心下喜悦,脸庞却带了羞意:“谢皇上夸奖。” 皇帝随手从旁边摘下一朵金色菊花,亲手替她簪在鬓边,然后伸手拉起了她:“既然碰见了,不妨留下来陪朕赏花罢。” 将用晚膳时,小介子请了横波出来,悄悄在她耳边道:“姑姑,今儿晚上皇上翻了玫贵人的牌子,咱们不用准备了。”横波点点头,转身回房,又婉转告诉莲真:“今晚皇上召了玫贵人侍寝。” 莲真倒似是松了口气:“很好,皇上早该召幸绯羽了。” “我看玫贵人盼这一天也盼了许久了。”横波笑道:“小主虽身为姐妹,替玫贵人高兴,可是说真的,奴婢在宫里呆这么多年,看到的都是一个个为争宠斗得你死我活的,像小主这么心胸宽广的,倒真是少见呢。” 莲真神情有一丝的恍惚,语气淡淡的:“皇上毕竟不是一个人的皇上,谁又能独占呢?” 横波抿唇而笑:“这样也好,我看这些天小主也疲乏得紧了。”莲真面上微微一红,便不再说话。 晚上御膳房送来的是椒末羊肉,松籽丸子炖白菜,熘鲜蘑等菜色,小厨房又另做了木樨糕子汤,莲真的胃口倒似比往常好些,进了半碗香米饭,又吃了一块紫米糕。一时用膳毕,小宫女宜雪和宜晴端了茶和水进来,莲真漱了口,净了手,方接过宝贞递过的一盖碗茶,微笑道:“今天的菜不错,你们就着这些就在这里吃了罢,省得折腾了。” 宝贞和横波答应:“是。” 莲真又指了指那盘几乎未动的燕窝锅烧鸭丝:“这个送给珠蕊去吃。” 横波见她放下茶盏起身,忙道:“小主要去哪儿?” “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你们只管吃你们的。” 横波道:“这怎么行?”说毕便要放下碗。莲真忙笑着拦住:“我在这里,你们都不敢坐着吃饭的,我只在近处走走,你尽管放心。” 外面月色明朗,柔光似水银般泄了一地,莲真心情极好,可是回头看看那缩头缩脑,鬼鬼祟祟的小介子时,又有些无奈,她美眸一转,便往那花木更深,绿荫更浓处走去。 上苑占地极广,其间精巧假山堆叠,潺潺流水环绕,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千万条彩石路纵横交错,在奇花异木掩映之下更觉曲折幽深,有如迷宫一般,莲真身影只转了几转,小介子便再也找她不着,一时急得满头大汗,四处张望。 莲真回头看了看,已无人跟着,唇边露出一丝调皮的笑意,脚步轻快,踏着一地的银光往前走,但觉空气中暗香浮动,周围的花草树木如被笼罩上了一层薄如烟雾的轻纱,那朦朦胧胧的感觉使人有如履仙境之感,欣喜之下便有些忘形,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连自己也不知到了何处,心下正是踌躇,忽听袅袅悠悠,悠扬婉转,不知哪里传出一缕箫音来。 “咦,谁在吹箫?” 她心下诧异,那脚便由不得自己,不知不觉去寻找那箫声的源头,可是那箫音似左似右,忽远忽近,她从这条路绕到那一条路,极目张望,四处徘徊,始终找寻不着,最后到了太液池畔的一个亭子边上,箫音突然停了,莲真微感懊恼,也觉得有些累了,索性走进亭内,倚着栏杆稍作歇息。 四周一片静谧,碧蓝而明净的夜空中,冰轮如镜,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皓月,交相辉映,那带着秋意的凉风一阵阵吹过,水面粼光闪烁,如碎银般散落耀眼,令人神清气爽。莲真感受着这般良夜美景,心下正是欣喜,耳畔箫声却又响起,忍不住再次驻足细听,那箫声却是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比起之前,凄凉之意大盛,在这般静谧的夜里听来更觉摧心动肠。 莲真扶着栏杆,不由得合着乐拍,轻声低吟:“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这套蝶恋花是首悼亡词,和着凄婉箫音吟至最后一句,莲真竟然忍不住堕下泪来,那吹箫之人似是悲痛难当,吹至最后无力为继,就此生生断了。莲真呆了好一会儿,一阵清风拂过,才回过神来,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心下愈加奇怪,在这深宫禁苑,谁在发此悲音,她又为了谁心碎欲绝?可是茫然四顾,月光凄清,花影摇动,又哪里看得见半个人影? 莲真虽谈不上跟吹箫的的人有相同心境,此时一腔思乡之情却硬生生被箫音给勾了出来,想起金陵故里,爹娘容颜,伤心愈发不能自抑,她双手紧抓着栏杆,盯着太液池中那半池残荷,半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你想家了么?” 莲真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回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宫缎长衫的人临风而立,衣袂飘飘,恍若月光下的仙子,她怔了一怔,便拜了下去:“嫔妾见过皇贵妃。” “起来吧。” 莲真见了她,似有些手足无措,站起来,默默站到一边,皇贵妃望着远处幽蓝的天空,也不说话,两人之间静默了好一会儿,莲真忍不住道:“今晚的月色真美,是么?” “嗯。”皇贵妃侧过头,看着眼前那张清灵柔美的稚嫩脸孔:“金陵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说到自己家乡,莲真又是骄傲,又是伤感,低声道:“是。” 皇贵妃点点头:“无怪乎地灵人美。” 莲真脸庞微微发烫,还没接话,皇贵妃又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出来,你宫里的人不寻你么?” 莲真心想,你不也是一个人出来么,嘴里却不敢说出来,答道:“本来只想在住处附近走走的,可是贪恋美景,不留神便走远了。” “早些回去吧。” 莲真正要答话,皇贵妃却已转身走了,莲真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瞥见她腰间插着一管晶莹碧绿的玉箫,在月光下正泛着清冷的光芒,忍不住上前一步,失声叫道:“你。。。” 皇贵妃回过头来,静静的看着她,莲真自觉失礼,红着脸垂首道:“没。。。没什么,恭送皇贵妃。” 皇贵妃微微颔首,竟自顾自的走了,莲真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却仍是怔怔的站在原处,神色怅然若失。 第9章 有宫女过来撷芳宫,说玫贵人邀两位小主同进午膳,莲真和苏蕴来至至爽斋时,慕绯羽正在游廊下逗着那笼子里的金丝雀儿玩,又教着那架上的红鹦鹉说话儿,一见她们,便满面春风的迎过来:“莲真,蕴儿,你们来了。” 苏蕴见她穿着一袭簇新的衣裙,质地华贵,彩绣辉煌,不由得道:“你这身衣裳可真是好看。” 慕绯羽抿唇一笑:“这是江宁新贡的云锦,皇上赐我的,你们若喜欢的话,我那还有,送你们两匹。” 苏蕴嘴快:“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前阵子皇上赐了莲真不少丝绸锦缎,我得了好几匹团花纹锦和流霞锦,现在还没舍得做衣裳呢。” 莲真笑道:“这个可有什么好留的,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真是小孩子气。”慕绯羽笑容却已有些勉强。 几人来至房中,安澜和倾欢正带着几个小宫女坐下窗下,用剪刀将很薄的金箔剪成花瓣的形状,莲真诧异:“这是作什么的?” 慕绯羽漫不经心的道:“哦,那日皇上跟我梅花妆很是娇俏,但如今这季节梅花还未开,那日我用这个剪成花瓣贴额上试了试,皇上竟然也很喜欢,我便叫她们再弄一些。”眼里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 苏蕴道:“绯羽果然心思灵巧。”莲真微微一笑:“的确别致。” 不多时已摆开午膳,慕绯羽最近深得圣宠,春风得意,且有心讲下排场,这午膳自然极尽奢侈,其中不乏炙烤紫驼峰、炖熊掌等珍馔,又叫人取了百花浆来,三人同饮。莲真素来不善饮,这百花浆虽是以百花酿制而成,香醇浓郁,入口软甜,却有些后劲,她本想推却,奈何慕绯羽兴致极高,不得已喝了几杯,已是有点不胜酒力。 用毕膳,两人一同告辞,出了致爽斋,苏蕴忽然道:“绯羽近日言谈中总透着一些奇怪的感觉。” 莲真笑道:“你竟也察觉了么?” 苏蕴嘟嘴:“不许取笑我。”说毕叹了口气。 莲真笑道:“不用叹气,皇上近日不也临幸了你么。” “呸!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苏蕴羞恼得要打她,手又放下去:“唉,她最近确实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莲真默然了一会儿,道:“她生性好强,自是不甘居于人下,不过这也没什么,人各有志,我希望她得到她想要的。” 苏蕴低声道:“珠蕊的事情便时前车之鉴,我倒怕她吃亏呢。”一语未了,见那边有人来,两人便不再说下去。 几个人走近,见了她们便拜下去:“见过两位小主。”莲真一看,竟是桑蓉和清泉宫的两位小宫女,不禁又惊又喜,忙亲手携起:“姑姑免礼。” 桑蓉看着莲真,笑道:“小主今儿脸上有几分春色。” 莲真回头道:“蕴儿,你先回去,我同姑姑说几句话。”苏蕴微笑点头,自带了怜絮等人走了。 莲真拉着桑蓉走到一个僻静所在,道:“那日的事,还没好好谢过姑姑,叫人送过去的东西,姑姑怎么又原封不动的退回了?” 桑蓉道:“小主,那些都是御赐之物,我身份低微,实在不配蒙如此厚赐,但小主的心意,奴婢已经心领了。” 莲真叹道:“姑姑连些许身外之物都不收,这份深恩厚德,我真是无以为报了。” “小主言重了。”桑蓉想了想,低声道:“那日我是求了皇贵妃开恩,小主若要谢,倒是谢皇贵妃的是。” 莲真一怔,忽然想起那晚月下的白色身影,心里已动了念头,面上却仍有些迟疑。桑蓉却是一片为她的心,笑道:“皇贵妃面冷心热,并不是那么难以亲近,再说就算没什么话,去,总比不去的好。” 这一席话安了莲真的心,莲真微笑:“择日不如撞日,我这便同了姑姑一起去向皇贵妃请安罢。” 金鼎中焚着一缕龙涎,袅袅烟雾更衬出满室的安静,沁竹在旁边磨墨,皇贵妃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裳,手持紫毫,站在那张大紫檀雕螭案前写字,小宫女进来通报时,她头也不抬,只道:“叫她进来罢。”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踩在上面绵软无声,莲真走至案前,拜了下去:“嫔妾向皇贵妃请安。” 皇贵妃搁下笔,将那一幅宣纸揉了,扔进一个精巧竹篓里,吩咐沁竹:“拿去烧了。” 莲真在旁看得分明,上面是一首崔颢的五绝,那字笔力遒劲,□□飘逸,很难想象是出自女子之手,她正自胡思乱想,皇贵妃道:“不必多礼,坐罢。” 疏桐早已奉上茶来,莲真忙伸手接过,皇贵妃看她时,却见她眼眸含春,雪白的肌肤上透出一层薄薄的绯色来,犹如明珠生晕,玉璧映霞,越发美得动人心魄,她怔了一怔,道:“你喝了酒么?” 莲真有些不好意思:“玫贵人今日邀我一同进膳,喝了几杯百花浆。”长睫微垂,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倒像自己做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皇贵妃见她如此,心下竟没来由的一软:“难受么?我叫人给你做了酸笋汤来醒醒酒吧。”话一出口,自己也觉有些不敢相信。 莲真脸色更红了:“多谢皇贵妃,我没事,不用去麻烦他们了。” 皇贵妃察觉自己失态,便也不勉强,莲真忽然又道:“好好的字,干嘛要烧了?”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写字只为静心,没必要留着。” 莲真道:“我只是觉得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 莲真低头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轻声道:“娘娘,我今日来,一为请安,二为那日的事特来道谢。” “哪日?”皇贵妃诧异,转瞬之间便想起来:“你谢错人了,若不是桑蓉哀求,我不会去管那些琐碎小事。” “可是。。。” “你是个明白人,道谢也该明明白白的。” 莲真只得道:“是。”见她神色淡淡的,心下没由来的有点难受,站起来道:“那不打扰皇贵妃了,嫔妾告退。” 午休刚起来一会,皇帝便过来了,皇贵妃出门相迎,皇帝一手携了她进入内室,细细打量了她半晌,笑道:“看起来是大好了。” 皇贵妃道:“本来就没什么事。” 皇帝一挥手,那些宫女内监便静悄悄的一溜儿退下了,沁竹小心翼翼的关上了房门。皇帝靠近她,笑道:“朕今日过来,你不高兴么?” “不是不高兴,只是有些意外。”皇贵妃淡淡一笑:“后宫近日添了许多新人,臣妾正担心皇上顾不上来呢。” 皇帝面上含笑:“这话若是别人说,朕只当是在吃醋,可是从你口中说出来,朕绝不会这么想。” 皇贵妃道:“臣妾知皇上宠爱莲嫔和玫贵人,可后宫还有许多新人没有得到临幸,正翘首以盼,皇上也别冷落了其他人。” “看看,现在可是你在赶朕走,冷落朕。” 皇贵妃挣脱他的手,跪了下去:“臣妾不敢。” 皇帝凝目注视她,过了许久才轻轻一叹:“冰轮,为何你对朕总是不假以辞色,而不肯稍作亲近?” 皇贵妃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若是后宫之中人人待皇上都一个模样,只怕皇上也不见得如何高兴罢。” 皇帝不作声,看了她许久,才道:“说得也是。”重新拉住她手:“可是,朕是真的想你了,你好好陪陪朕吧。” 过得几柱香的工夫,皇帝终是走了,宫女们进来伺候,皇贵妃坐在床上,一手握着金丝帐,低声吩咐沁竹:“即刻叫高贤传了李茂过来。” “是。” 李茂听得皇贵妃传召,提了药箱匆匆过来,寝殿中人皆被屏退,李茂跪在床前,隔着半透明的凤帐,隐隐可以看见里面那个美丽的身影。 “再给我开一剂‘凉药’来。” 李茂声气微微颤抖:“是。” “如往常一样,你跟沁竹去守着亲自熬制了。” “微臣明白。” 李茂退出,跟着沁竹来至平日里熬药的耳房里,炉火早已经生上,沁竹关上门,李茂蹲下来,双手打开药箱,从夹层里取出一包粉末和几种药材来。 半天,沁竹端着一碗黑色的汤药进了寝殿,李茂寸步不离的跟着进了门,皇贵早已沐浴更衣完毕,端坐房中,沁竹将药碗端至桌上,静悄悄的退下,李茂暗中打量皇贵妃,见她面容比往日更显冷漠,且有一种无比厌倦的神色。 “你父亲怎样了?” 见她忽然发问,李茂连忙跪下:“谢娘娘关心,家父已能下床走动,只是精神大不如前。” 皇贵妃声音疲惫:“那就好,你退下吧,高贤自会送你出去。” “娘娘。”李茂乍起胆子,低声道:“微臣犯的可是满门抄斩之罪。” “你害怕么?” “微臣不是害怕,只是实在不明白,后宫的人上至皇后,下至宫女,无人不想怀上皇上的龙胎,娘娘却。。。。。。” 话未说完,那个清冷的声音已打断她:“你不用明白。” 李茂住口不敢再说,皇贵妃又缓缓道:“你女扮男装进宫,乃是欺君之罪,你既然不怕,可见不是胆小之人,这事你也无需惧怕。” 李茂震惊的看着她,皇贵妃注视着她:“我知道你是女儿之身,你父亲对我说过。” “是。”李茂放下心来,垂首道:“娘娘活命之恩,如同再生,微臣家中只剩下老父及臣二人,即算满门抄斩,也没什么,臣只是困惑,娘娘为何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这个你不用操心。”见药凉了些,皇贵妃缓缓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然后长吁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记住一点,你父女二人是为我做事,无论如何,我都会设法保你们周全,行了,你出去罢。” 第10章 宫里规矩,凡妃以上品级的主子,每月月中可准其椒房亲眷入宫请候看视一次,略尽骨肉私情。这日一大清早,就有许多女眷进宫,一个身着织金蓝袍的年轻贵妇扶了扶头上的发髻,款款下了轿子,几个内监在前引路,没过多又换成两个宫女,贵妇人手搭着小丫鬟的手,一路缓缓步行至清泉宫。 进了暖阁,见皇贵妃正端坐在南窗下的大炕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在看,贵妇人上前盈盈拜倒:“给皇贵妃请安。” “嫂子起来吧。”皇贵妃放下书,微笑道:“沁竹,给大奶奶赐坐。” 皇贵妃闺名冰轮,是安乐公霍牧之嫡女,为正室王氏所出。霍牧膝下还有三个儿子,大公子霍淞和二公子霍泽,俱为侧室傅氏所生,三公子霍凛,则是府中一个侍婢所生。来的这蓝袍少妇名叫宗荟,是本朝皇族旁支许国公之女,正是霍淞的夫人。 既是皇贵妃的娘家人,沁竹自然不敢怠慢,连忙端了个绣墩请她坐下,疏桐又恭谨奉上茶来,宗荟欠身接过了,笑道:“前日听说娘娘身子有些欠安,家里大大小小都惦记着,老爷与夫人急得一天都没有吃饭,着实悬心。” 她口中所说的夫人,指的便是傅氏,霍冰轮的母亲两年前已经亡故,其后傅氏便被扶正,成了霍府的当家夫人。 皇贵妃淡淡一笑:“我这身子骨是这样,都是些小毛病,虽然三日好两日不好,太医来来回回的,倒也并无什么大碍。” 宗荟陪笑道:“虽如此说,娘娘还是要多多保重凤体才是。” 说毕看了看左右,却有些欲言而止,皇贵妃微微点头,沁竹和疏桐立即会意,两人打起帘子,静悄悄的退下。 宗荟身子稍稍往前倾,这才道:“娘娘身子时常不好,这是老爷的一块心病,娘娘进宫几年来,膝下一无所出,怕不是因体弱之故。老爷正叫人四处寻访名医,想叫进宫来给娘娘看看。” “不用那么费事,李道忠虽老病告休,他儿子医术也很不错,我叫他替我请了几次脉,尚算满意。” “娘娘,老爷有次气闷,在家里大骂李道忠徒有虚名,枉娘娘如此器重他,这些年来,竟没为娘娘调养好凤体,生下一男半女来。” 皇贵妃微微蹙眉:“生儿养女,命中自有定数,父亲怎可怪到他人头上?” 宗荟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家势一落千丈,全家就指望着娘娘一个人,娘娘若生下个小皇子,将来霍家还有出头之日,否则。。。。。” 皇贵妃沉默片刻,轻声道:“家中近来若何?” “还是那样,这人情冷暖,不过一两年便看得透了,得势时,人人都来趋奉,失势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上次老爷五十大寿,还是皇上有赏赐出来,才有一些亲友前来祝寿。” “父亲如今还是不怎么出门么?” “是啊,快要闲出病来了,连拳都不练了,一天到晚养花钓鱼,或有时叫你大哥和他对弈几局而已。”宗荟低头喝了口茶,有意无意的道:“倒是二叔,天天逍遥快活,这阵子竟是把京城的青楼逛了个遍,这要换了以往,老爷早勃然大怒,拿来打死了,现下竟不闻不问,随了他去,这可是奇了。。。。。。”说到这里,只觉皇贵妃嘴角微微一沉,那目光突如玄冰彻骨,使人不寒而栗,她心中一凛,不由得缩住了后面的话,再看时,皇贵妃却已神色如常,她眨了眨眼,几疑自己刚才眼花看错。 皇贵妃轻抬皓腕,莹白修长的手指极慢的拂过书上的纸张,语气淡然:“公侯子弟,风流在所难免,况且二哥也还年轻。” 宗荟陪笑道:“娘娘说得是。” “三弟在凉州如何?近日可有家信来?” “前日来了书信请老爷安,说在军中甚好,让老爷不必挂念,老爷说三叔身子铁打似的,吃得苦,倒不必担心他。”宗荟捧着茶盏,沉吟了一会儿,放低了声音:“老爷的意思,还是想有机会为朝廷出力,如今瞧着,皇上对娘娘倒是一如既往,恩宠不替。” “祖宗有家规,后宫不得干政。”皇贵妃知她意思,一边用碗盖轻轻撇去上浮茶叶,一边道:“皇上猜忌多疑,刻薄寡恩的性子你们也不是不知,这事我亦无可奈何。” 宗荟沉默许久,方长叹一声:“想我霍家世代为将,战功累累,老爷于当今皇上更是有辅佐之恩,不想落得今日下场。” 皇贵妃脸色一沉:“嫂子,霍家之所以有今天,便是因为功高震主,遭了皇上忌讳,你是明白人,这话不可再提了。” 当日世宗在时,因太子病重薨逝,伤心之余,迟迟未再立太子,虽格外宠爱荣王宗让,也只口头上说过一次“朕诸子之中,唯有荣王最堪承继大统”,谁想后来猝然驾崩于行宫,竟没有留下遗旨指定储君,其时霍牧为大将军,手握重兵,拥福王宗训于垂拱殿继位,无人敢出声反对,此事便成定局。那福王宗训,就是如今的皇帝,宗荟所说的辅佐之恩,便指此事而言。 宗荟经皇贵妃轻斥两句,面上微微一红,自知出言莽撞,便不再说话,皇贵妃语气缓和下来:“如今天下太平,边境安宁,父亲虽有将才雄略,却无用武之地,你们耐心解劝着他点,叫他好生安享荣华,颐养天年吧。” “是,娘娘的话,我都记下了。” “来人。” 皇贵妃一出声,即有宫女推门进来,屏声静气等待吩咐,皇贵妃道:“领了夫人出去,外宫赐宴,好生叫人陪着。” “是。” 宗荟忙福下去:“谢娘娘赏赐。”随了两个宫女去不题。 “皇后,那两个新来的狐媚子妖媚惑主,皇上一个月,倒有大半个月召幸她们,其他人皆视有若无,您不能就这么不闻不问呀!” 丽妃刚端起茶,又放到一边,衣袖却险些将茶碗掀翻,显见得是急了,皇后坐在那里,渲春和染秋一边一个,替她轻轻捶着肩背。皇后微微闭着眼睛,徐徐道:“皇上要召幸谁,我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绑着他的手。” 丽妃见她这样,更是急了:“皇后。” “不是我说你,皇上本来宠你,将敏妃丢过一边了,你却骄矜自傲,就因为芳答应在你面前稍有不恭,就让人将她活活打残,皇上虽没重罚你,但你却因此失宠,你说这是值也不值?” 丽妃几乎要流下泪来:“皇后,臣妾一时鲁莽,臣妾知错了,臣妾能有今天,全仗皇后栽培,求皇后指点,如今要怎样才可以挽回皇上的心?” “唉,敏妃虽然现下也不得宠,毕竟有个儿子,皇上总还会想着去她那走走,你进宫这两年,虽然深得圣心,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性子倒是越发急躁了。”皇后轻叹道:“若说要挽回皇上的心,本宫也别无办法,只能靠你自己了,但至少,先得见得了皇上的面。” “是,谢娘娘指点。” 丽妃咬了咬唇,便即告辞,见她背影远去,染春不由道:“丽妃娘娘不会是现在就要去找皇上吧。” 皇后一脸倦色:“随她去,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空有一副好相貌,却如此不中用,别说不是敏妃的对手,连新来的几个都比不上,白白枉费了本宫一番心血。” 渲秋笑着劝道:“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可别要再因此着了气恼,刚说了这半天,又疲乏起来,不如去歇一会倒好。” “嗯,依你。” 长乐宫的暖阁里,烛光如炬,明亮而又温暖。皇帝坐在御案前,聚精会神用朱笔批改着奏章,四下里极静,那笔尖拖过纸上的“沙沙”细微声清晰可闻,莲真小心翼翼的上前,将御案右边的冷茶换了,又拿过烛剪,亲自去剪两侧的烛花,偶尔一侧头,目光恰好落在皇帝的侧脸上,不由得有些发呆起来。 皇帝剑眉挺鼻,有一张很英俊的脸,就是嘴唇看着薄了点,给人一种薄情寡义的感觉,平心而论,纵然算不上貌比潘安,也是很英俊的了。若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若是他只对自己一个人这般好,若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的一对夫妻。。。。。。莲真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由得心里微微一动,跟着面庞有些微微发热起来,连忙收摄心神。 过了大半个时辰,皇帝搁下笔,见她俏生生的立在旁边,疲倦之意大消,含笑道:“莲儿。” 莲真默默走到他身后,伸手替他轻揉两边太阳穴,皇帝闭了眼,只觉她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心下甚是受用,过得一会儿,又叫:“莲儿。” “嗯。” 皇帝伸手拉了她手,示意她转过来,然后手上一用力,便拉她坐在膝上,莲真惊道:“皇上不可。” “为什么不可?眼下又没旁人。”皇帝起了玩心,笑道:“你敢抗旨么?” 莲真低声道:“嫔妾不敢。” 皇帝一手勾着她下巴,眼睛凝视着她:“莲儿,晚上有你在这里陪着,朕批那么多折子都不觉得烦了,朕越来越喜欢你了。”说着慢慢凑近她耳边,悄声道:“朕想着,你替朕生个漂亮的小皇儿吧,到时候朕就封你为妃,好不好?” 一边说着,一边便拉了莲真的手,向自己的身下引,莲真面红耳赤,极力想要收回手,颤声道:“皇上,请您别这样,这样不好。” 皇帝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为什么不好?莲儿,你跟绯羽是姐妹,论美貌你胜过她,可是论风情你可是不及她,你以后要学着点。。。” 话犹未完,赵承恩突然进来,口中叫着:“皇上。”见到室内情景,连忙跪下:“奴才该死!” 莲真如惊弓之鸟一般,正好借此机会退过一边,面上甚是羞惭,心下却是松了一口气。 皇帝大怒:“混账东西!谁叫你进来的!” 赵承恩磕头如捣蒜,结结巴巴的道:“是。。。是丽妃娘娘,她。。。她。。。” 他话还没落音,外面一个女声已隐隐约约传进来:“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居然敢拦我?!都给我滚开!我要见皇上!” 赵承恩将丽妃带了进来,同来的还有两个小太监。三人同时跪下,丽妃还未开口说话,脸上已是梨花带雨,那两个小太监每人脸上一个鲜红的指印,显然刚才各挨了一耳光。 丽妃突然哭着伏在地上:“臣妾只不过是想着皇上操劳国事辛苦,所以亲手炖了人参鹿茸鸡汤,想给皇上滋补一下身体,可是这两个奴才却对臣妾出言不逊,皇上,您可千万要替臣妾作主啊!” 皇帝面色阴沉,目光一一扫过跪着的三人,赵承恩伺候他日子最久,知他心中已然震怒,眼下便是暴风雨来前的宁静,正暗暗为丽妃捏了一把冷汗,一名小内监匆匆走进来跪下:“皇上,致爽斋的人求见皇上,说是要向皇上报喜。” 皇帝目光不善的看向他,一脸不耐:“报什么喜?” 那内监道:“至爽斋的人说,刚太医诊过脉,玫贵人有喜了。” 丽妃听了这话,慢慢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那个内监,似是不敢相信,皇帝先是一呆,脸上渐渐浮起喜悦的笑容,回头高兴的对莲真道:“走,随朕一起瞧瞧绯羽去。” 第11章 展眼已是入冬,因十二月下旬有皇帝的万寿节,又是临近年下,宫内到处张灯结彩,人人开始忙碌,提早为这双重庆典做准备。玫贵人身怀龙胎,无疑先为这特殊时刻增添了一分喜气。皇帝虽近而立之年,宫中妃嫔无数,却子息单薄,目今活成的孩子通共五个,皇子仅占两个,因而那日一听闻玫贵人有喜,龙颜大悦,连丽妃冲撞长乐宫的事都不再计较,只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俸。皇后亦另眼相看,每日里着人去致爽斋嘘寒问暖,凡内务府送来什么穿的用的,都拣选上等的送过来,自进宫至今日,慕绯羽方觉心满意足,吐气扬眉。 用过午膳,莲真坐在桌旁,拿过针线继续绣那个肚兜,才绣了不过一会儿工夫,窗外便传来一个熟悉的人声:“宝贞,姐姐在干嘛呢?” 莲真又惊又喜,放下活计,还未站起身来,苏闻樱已笑着进门:“姐姐,我正担心你歇了午觉呢,可见我还是来得巧。” 两人见了礼,携手一同坐下,莲真含笑问:“几时来的?可曾用了膳?” 苏闻樱道:“早起就进了宫,去太妃那里请了安,二皇子长得越发好了,我逗他玩了半天,才去见了皇后和皇贵妃,已在雍华宫领了宴了。” 她说的太妃,指的便是英王爷宗谋的亲生母亲昭惠太妃,去岁二皇子宗煦生母恭嫔暴卒,皇帝便将二皇子交由了太妃抚养,因恭嫔出身低微,皇帝对这儿子也不甚疼爱,比不得大皇子宗烈子以母贵,所以苏闻樱每每说起二皇子来,语气十分怜惜。 小宫女端上茶和几碟子细致点心来,轻声道:“请英王妃用茶。”又静悄悄的退下。苏闻樱侧过头,却看见桌上有个红绫白里的肚兜,伸手拿起来细看时,见上面以金线绣着麒麟送子的图案,很是精致可爱,不由得笑道:“姐姐的针线活叫人好生羡慕,就算宫里针织处的人见了,也会惭愧无地罢。” 莲真笑道:“哪有那么夸张,瞧你这嘴甜的。” 苏闻樱道:“这是送给绯羽的吧?” “嗯。”莲真道:“你今日该先去瞧瞧她。” “不瞒姐姐说,我已瞧了她来了。”苏闻樱轻轻一叹,语气有些无奈:“自上两次进宫,先来探了姐姐和蕴儿,再去看她,总觉得她言语透着一股怪异,这次刚巧她又有了龙胎,我也学乖了。” “这样才好。”莲真道:“以后进宫,你竟先去看她的为是,她封嫔应该也指日可待了。” 苏闻樱喝了一口茶,低声道:“我见她比以往越发不同了,张口闭口皇上,言语神情之中,颇有骄矜之色,听着有点不是滋味。” “随她吧,现下正是她得意的时候。”莲真不欲与她说这些,执了她手,细细打量她,见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心下安慰,笑道:“看这样子,你与王爷定是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了。” 苏闻樱羞红了脸:“姐姐休得打趣我。” 莲真叹道:“我早就知道,那日你落了选,必定因祸得福了。” “王爷待我很好,我很满足。”苏闻樱眼里洋溢着幸福之色,忍不住就说了下去:“在王府里,几乎就我一个人作主,不用守太多规矩。但有时候我嫌闷得慌,总想出去看看,上次王爷出门,见我闷闷不乐,不忍心起来,让我女扮男装,竟带我将京城逛了个遍,吃了个遍。” 莲真惊讶:“啊?是么?” 苏闻樱满面笑容:“是啊,自那次之后,我们就经常便装出王府游玩了。姐姐,我跟你说,目今京城最好吃的酒楼有四家,八宝斋,老味兴,醉美楼,鸣春楼,那味道跟御厨比起来,只怕也不差什么。还有,王爷喜欢去京郊狩猎,如今也带上我去,上次我纵马入林,竟射杀了一只獐,又五只野兔,王爷大是高兴,拿回来一半让厨子收拾了,一半我们自己涂上各种调料烤起来,滋味无比鲜美,远非往常所吃的能及。。。。。。” 她伸手比划着,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莲真先还笑着听,后来眉目间渐次黯淡下来,连苏闻樱都察觉她神色有异,停了下来:“莲真,你怎么了?” 莲真勉强道:“没什么,只是。。。只是很羡慕你这样的日子而已。” 苏闻樱虽在王府里,也知莲真在宫中日子不好过,虽然受宠,却遭了许多人嫉恨,愈加小心翼翼,平日里除了给太妃和皇后请安,或有一些庆典节日,几乎再不踏出撷芳宫半步。她深悔自己出言造次,在她面前提起这些,只得温言安慰:“姐姐,你如今正得圣宠,许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后宫的女人,就如这上苑的花儿,旧的还未凋谢,新的又一茬接一茬的开出来,几曾见过皇帝的心,会在其中一朵上停留许久?闻樱,你是个有福气的,听你讲这些,倒像比在家做女儿时还要自在些,而我。。。。。。”莲真眼睛望向窗外,心下凄然:“从自来的那日开始,我便知道,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返,我是再也见不到外面的天空了。” 至爽斋每日里人来人往,慕绯羽初觉得意,新鲜劲头一过去,便有些不耐烦了,唯有皇帝过来看探问时,方打起十二分精神相迎,其他嫔妃来,只推说身子不大爽快,应付而已,各人送的礼物,也懒待看,只叫丫头们收起来。 这日天气阴沉沉的,格外寒冷,宫中各处早已拢好地炕,室内却十分暖和。慕绯羽穿着一件玫红色金丝刺绣缎袍,身子斜倚在炕上的靠枕上,口中不紧不慢的道:“皇上的万寿节就要到了,倾欢,你等下再叫小远子去内务府催一催,别到时候误了我的事。” “是。” 正说着,一小宫女提了捧盒进来,禀道:“小主,刚皇后娘娘打发人送了糖蒸酥酪来。” “你放在这里,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等小丫鬟一走,慕绯羽便道:“安澜,这酥酪你吃了罢。”说着眼睛斜了一下几上的一个精致方盒:“这些金酥糕和乳饼拿下去赏了她们。” 安澜心思灵巧,虽知她用意,却忍不住道:“小主,这糕点是莲小主亲自做的。。。” 慕绯羽冷笑一声打断:“她亲自做的又如何?凭是谁做的,我也绝不会沾上一沾儿。”她伸手轻抚着自己尚未明显凸起的肚子,眉眼间满是柔情,过得一会儿抬起头来,脸色渐渐变得冰冷,缓缓道:“自今日起,你们两个给我格外上心点,凡是外面送进来的吃的用的,我一概不沾,我要确保我肚中孩子万无一失,免得遭了奸人暗算。” 腊月二十是皇帝的万寿节,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种欢腾的气氛当中。当日皇帝穿着朝服,在长春宫宴请亲王、朝臣以及外国使节,筵席丰盛,水陆之珍靡不毕备,歌舞升平,教坊艺人多达数百。首辅文天和率诸臣上寿,献上美酒甘露并各式礼物,面朝皇帝行三十三拜礼,皇帝圣心大悦,赐四品以上官金镜珠囊、缣彩,五品以下官束帛,并作吉庆之诗以示群臣。 种种繁文缛节,不一一赘述,晚上是内宫家宴,就在长乐宫的正殿设宴,自皇后妃嫔以下,皆有寿礼。皇后送的是金累丝嵌红宝石如意九柄,皇贵妃送的是米芾的字画真迹,敏妃送的是一对蓝田玉雕刻而成的玉马,丽妃送的是一尊数尺高的金佛,莲真送的是文房四宝,虽是精挑细选,在一众礼物中却并不显眼了。 皇帝忙了一天,虽略觉疲倦,兴致仍是极高,他一人坐在金龙大宴桌前,皇后率诸妃在座位处向他行礼,然后各自入座。在管弦钟鼓之声中,大家一边进果酒馔饮,一边欣赏殿中的歌舞,过得片刻,皇后及妃嫔们举杯上来祝寿,皇帝皆含笑一饮而尽。 菜过三巡,酒正微酣,莲真忽然发现慕绯羽不知什么时候竟离开了座位,耳中的乐声却忽然变了,一个女子踏着欢快轻盈的音乐走到殿中,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奏的乐曲是“长寿乐”,这也并不如何稀奇,奇就奇在那女子身上的裙子,颜色鲜艳无比,令人眼花缭乱,不知其本色,从正面看是一种颜色,从旁看是另一种颜色,在灯光下呈一种颜色,在阴影中又是另一种,裙上闪烁着百鸟图案,竟不知以何物织成。 莲真先被裙子所吸引,然后才注意到那女子的脸,心下惊奇,那不是慕绯羽却又是谁? 慕绯羽仰着头,嘴角带笑,随着音乐的节奏在大殿之中翩翩起舞,但见她衣袖挥动,裙裾飘扬,柳腰轻转,步步生莲,有说不尽的风情,道不完的销魂。皇帝眼睛发光,所有的注意力皆被她的舞姿所吸引,连手中空着的酒杯都忘了放下,口中只道:“好,好!” 筵宴至深夜才兴尽散去,皇帝龙心嘉悦,各妃皆有赏赐,独慕绯羽所得赏赐最为加厚,只是她怀着身孕,皇帝不便召幸,晚上便召了苏蕴侍寝。 丽妃等见慕绯羽今夜出尽风头,心下不免十分不快,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筵席散后,便各自回宫。皇后刚回雍华宫,染春等正要服侍她梳洗入侵,有人报长乐宫的副总管梁全求见,她心下诧异,道:“叫他进来。” 梁全一路匆匆进来,进门便跪下:“奴才请皇后娘娘安。” 皇后心中没来由的有些不安:“你这么晚过来,可是皇上有什么事么?” 梁全道:“皇上已睡下了,赵总管守在那里不敢离开,打发奴才来见皇后。” “哦?什么事这等紧要,巴巴儿又叫你过来?” 梁全跪着不敢起来:“娘娘,吐蕃的使者这次过来,并不单单是为皇上祝寿的。” 皇后见他吞吞吐吐的,已是不耐烦起来:“不为祝寿,那为什么?” 梁全抬眼看她,声音忽然有些颤抖:“娘娘,九公主。。。九公主她殁了。” “什么?”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的不敢置信,染春和渲秋两人也被他的话吓倒。 梁全头伏于地:“吐蕃使者来上京,除了为皇上祝寿,还为报公主之丧,因万寿节是大喜的日子,首辅大人和赵总管商议了,等过了万寿节再让皇上知道,明儿皇上便会知晓此事,赵总管特命奴才提前禀告皇后,让皇后心里有个数儿。” 皇后怔了好一会,忽然双腿一软,又坐回了椅子上。 第12章 九公主宗诩的薨逝,为整个皇宫蒙上了一层阴影。公主才十一岁,鲜花一般的年纪,且颇有其母风范,是个小美人胚子,未出嫁之前,宫中人人疼惜,德利赞普却是快五十岁的人,好酒贪色之名远播。死讯传来,朝野震惊,宫内外一时起了许多流言,一说德利赞普素来喜好童女,见公主美貌,每晚强行同床,公主年幼体弱,终被折磨至死;一说公主不堪凌~辱,偷了德利赞普的随身匕首,自尽而死。 外面下了半日雪珠子,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的雪,呼呼的北风听着让人心里都生了寒意,殿中却极暖和,也极静,静得让人不安。两名侍卫跪在地上,皆面如土色。 赵承恩偷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的禀道:“皇上,就是他们二人。”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抬眼看了他们一眼,语气却十分平静:“朕原本以为,喜好嚼舌者多为妇人女子,不想朕的侍卫中亦沾染上此等习气,很好,很好。” 他连说了两个“很好”,那两名侍卫不敢分辨,磕头如捣蒜,皇帝缓缓道:“将你们之前的对话一五一十的讲给朕听,一字也不要漏。” 其中一名侍卫目光惊惧,颤声道:“皇上,罪臣不敢。。。” “不敢?那之前怎么可又敢了?”皇帝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却是一闪即逝,阴沉沉的道:“拖出去,将这抗旨的奴才乱杖打死。” 赵承恩走到门边微一点头,便有两个人立即进来,一边一个将那侍卫拖了出去,那侍卫刚叫得一声“皇上饶命”,嘴巴便被人堵住,尚跪在殿中的人噤若寒蝉,颤声叫道:“那些话,全是慧哥在外面听来的,罪臣并没有说什么,还求皇上明鉴,饶奴才狗命!” 他说的慧哥,便是刚被拖出去的侍卫,皇帝冷笑道:“这当儿还在互相推诿,你可真够胆子!” 那侍卫不敢再有丝毫迟疑,说时已带了哭音:“前几日慧哥下了值,跟人约了去酒楼喝酒,无意中听到一些市井流言,今日当值时无聊,便说与我听,谁想恰好被梁公公听见。” “说了些什么?” “全是些大逆不道之言。。。”话犹未完,只觉皇帝的目光如寒冰利刃向自己扫了过来,心中悚然,咽了咽发干的喉咙,继续说下去:“他说,外面都在议论九公主的事情,说。。。说皇上软弱无能,将公主送去番邦求和,活生生害了自己亲妹性命。。。”说到这里,反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罪臣该死!” 皇帝握紧手中那杯滚烫的奶茶,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说下去。” 那侍卫抖抖索索的又道:“还有人说,先帝原本宠爱荣王爷,想立他为太子,结果皇上和大将军。。。不,和安乐公早有勾结,谋害先帝然后篡位。” 说毕,见皇帝不出声,便偷眼去瞧,却见他目光炯炯,正望着自己,他心下一横,又道:“他们说,皇上不仅弑父篡位,继位之后,还借故害了荣王爷,削了英王爷的权,现在又害死了先帝最宠爱的小女儿,说皇上天性凉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话未落音,只听“砰”的一声,皇帝已将手中茶盏重重放下,连赵承恩也吓了一跳,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皇上息怒!” 皇帝鼻翼翕动,额上青筋暴跳,殿中安静得似乎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跪着的两人心下皆是惴惴,大气儿也不敢出,半晌,那呼吸声渐渐便得平静,继而悄然不闻,只听皇帝轻声道:“将这奴才叉出去,给朕狠狠的打,以儆效尤。” 两个锦衣配刀侍卫进来将人带出去了,皇帝对赵承恩道:“你去看着。” “是。”赵承恩答应一声,后退几步,正想转身出去,皇帝却又淡淡的道:“若是这奴才死得太快,你也不必回来见朕了。” 赵承恩心下一寒,不敢有丝毫停留,匆匆走出去了。 禁卫军统领连抗,太监副总管梁全听见宣召,连忙赶来,两人知晓皇帝心中震怒,皆垂首屏息以待,皇帝在御案前来回走动几圈,道:“这些流言,不是那种市井之徒编得出的,定有别有用心之人故意在外散播,污朕圣誉,若教朕知道是谁,必将其千刀万剐!” 连抗和梁全齐声道:“还请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皇帝用手指着连抗:“即日起,你派一些人,便衣在京城之内明察暗访,去查明流言的源头来回朕。” “是。” 皇帝思索了一下,又冷冷道:“那些人言语之中,似是颇为同情英王,只怕他平日里嘴上不说,心中也有怨愤之意,你叫人给我好生盯着他。” “臣明白。” 皇帝目光又转向梁全:“至于宫中,你也要给朕留意,若再有人非议朕躬,传播此等大逆不道之语,格杀勿论!” “是。” 皇帝挥了挥手:“好了,你们下去吧。” 两人恭谨退出,赵承恩又上来禀告:“皇上,田大人已在殿外候着了。” “叫他进来。” 翰林学士田博进入殿中,请过安,皇帝道:“你替朕拟两道旨意。”一小内监重新取了笔墨来,田博接过,皇帝仰头沉默半晌,方道:“九公主宗诩,世宗第九女,朕之妹也,毓秀紫微,钟灵宝婺,叶化蕃邦,竭诚妇道,倏尔薨逝,朕心深为痛惜,兹追封为秦国公主,特此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田博一边仔细聆听,一边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加以润色,只得一会儿工夫一道圣旨已拟就。皇帝又道:“公主之薨,褚雄难辞其咎,着革去褚雄东阁大学士之职,交部议罪。” 褚雄是皇帝的心腹内阁大臣,田博一闻此语,不由得一怔,但马上就镇定下来,稍作思索,提笔一挥而就,上呈圣目,皇帝略看了看,见他用词遣句甚为妥帖,便点点头,褚雄见无别话,磕头退出不题。 太妃素疼公主,自从闻得噩耗,一病不起,太医们每日里在福宁宫来来往往,皇后及诸妃不得不择日各来看视,又因过年琐碎事多,后宫一团忙乱,皇后简直无片刻闲暇,皇贵妃虽不惯俗务,然身为副后,也不得不帮着皇后打理些事情。 清晨,宁嫔坐着暖轿,直往怡景宫而来,敏妃也才刚用过早膳,宁嫔笑盈盈的道:“请姐姐安。” 敏妃见她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缎面狐皮袄子,手里还捧着个手炉,问道:“又下雪了么?” “姐姐不知道么,下了一夜大雪呢,足有一尺多厚,幸好那些奴才们勤快,把路上的积雪赶着铲尽了。” 敏妃道:“我见窗外甚是光亮,还以为晴了呢。” 宁嫔放下手炉,接过小宫女奉上的热茶,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褚雄被免去大学士,交部议罪了呢,姐姐已听闻了这事吧。” 褚雄是丽妃的叔父,她语气里不免有幸灾乐祸之意,敏妃知道九公主和亲本来是皇帝的意思,褚雄只不过是替罪羊,嘴上却道:“不严加惩治,只怕会寒了宗室的心,皇上虽一向器重褚大人,却也没有办法。” “听姐姐这意思,好像还挺替褚大人可惜。” “褚大人是忠臣。”敏妃笑了一笑,道:“走吧,我们去皇后处吧。” 两人一人一乘暖轿,往雍华宫而来,下了轿子,却正好碰上丽妃也来请安,敏妃笑道:“妹妹早啊。” 丽妃打扮得虽仍是娇艳,但眉目间却有一丝憔悴之色,见她向自己招呼,脸有得色,便理也不理,自顾自的往里走。 敏妃道:“妹妹今儿精神怎地如此不济,莫非昨夜伺候皇上太过辛苦了么?” 丽妃大怒,回转头来:“我如今是失了宠,但你也别得意,等到得宠的人生下个得宠的皇子来,有你高兴的时候。” 敏妃却毫不以为意,悠悠道:“纵然如此,有皇子总比没有的好,是么?” 丽妃不由得气结,狠狠的看了她一会儿,拂袖进去了,宁嫔轻轻叫了一声:“娘娘。。。” 敏妃侧过头,看着远处慕绯羽的轿子过来,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光芒,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微笑:“走吧,我们也进去吧。” 因皇帝心中不怿,这个年过得也无甚兴味,一切不过按例操办而已。大年三十午刻,在长春宫赐宴宗藩,晚上是内宫家宴,在长乐宫摆团圆饭,观看舞蹈。元旦日祭神祭祖宗,行贺岁大典,百官集齐长春门向皇帝拜年,行三跪九叩大礼,皇帝大宴群臣,尔后回内廷与皇后诸妃行贺岁礼,再举行家宴。 正月里祭祀,朝贺,宴请,几乎没有间断过,皇帝素来迷信,又好热闹,正月是一年起始,预示着一年的兆头,便勉强打起精神应付,晚上又总召莲真陪伴身侧,心情好了许多。 民间说,天上仙境,人间灯节,本朝皇帝历来也看重上元节,从初八起,京城东和门开辟两里长的灯市,每晚花灯、烟火照耀通宵,鼓乐杂耍喧闹达旦。宫内泰定门至长乐门乃至上苑,亦开辟灯市,耗巨资采购大批新奇,装饰精巧的花灯,悬挂在宫中,供后妃宫人赏玩,这些花灯把皇宫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隋炀帝有诗云“□□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就是形容的灯节的状况。 灯节把正月的闹热推到了最高潮,宫中人人欢欣雀跃,每日耍灯市,买灯,赏灯,吃元宵。莲真开始是被宝贞和珠蕊撺掇着去赏玩了几次,她毕竟少女心性,不论如何克制自己,天性还是活泼好玩,到十六日灯市最盛之时,皇帝亲临泰定门赏灯,莲真亦随了皇后诸妃及朝中一些命妇等人赏灯,连慕绯羽也坐不住了,挺着微微凸起的小腹,扶了丫鬟,被大批人包围着出来。 宫里到处琳琅满目,彩光照耀,人声语笑鼎沸不绝。莲真兴奋得俏脸微微发红,对珠蕊道:“咱们金陵城这时候肯定到处搭起了彩楼,秦淮河里起码燃放起万盏水灯了呢。” 珠蕊笑道:“是呀,我还记得那一年大小姐带了小姐,我们一起偷偷去河边放水灯的情形呢。” 莲真心下喜悦,忘情之下伸手去拉旁边横波的手,道:“横波,你不知道,我们金陵的花灯节。。。” 话犹未完,已是尴尬得不能言声,讷讷道:“皇贵妃,你。。。你怎么在后面?” 皇贵妃微微一笑:“赏灯时不是比平日里要随意吗,走在前面和后面,又哪需如此在意?” 莲真这才意识到手中还拉着那只温软细腻的手掌,羞得脸颊都红了,连忙放开:“请娘娘恕我无礼。” 皇贵妃亦不多话,点点头便往前面去了,莲真回首在人群中找到横波,等着她过来不题。 到达长乐门时,回首一眼望去,花灯如漫天星河般照耀,太监们燃起新一轮烟花,噼啪声音不绝于耳,半边天空都被照亮了,繁华热闹到了极致,皇后站在丹陛上,嘴角含笑。 众人正仰望天空观看烟火,一齐发出欢呼感叹之声,忽然,左边的空中升腾起一丝火光,那火光竟也越来越亮。 皇后心中惊疑,正问身边的太监:“怎么回事?”远处忽然传隐隐约约的呼喊:“不好了!紫元殿走水了!” 那一阵阵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越来越多的人在喊,火光更已呈冲天之势。紫元殿是极重要的一处宫殿,紧挨着皇帝居住的长乐宫,若是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皇后脸色大变,厉声对身边的太监道:“紫元殿走水了,快!赶快叫所有人都去救火!” 听见说走了水,人潮开始混乱,有人开始往外逃,有人发出尖叫,慕绯羽脸色也变白了,连忙对身边的侍女道:“快,快扶我回寝宫!” “是。” 安澜和倾欢带着几个太监,正要护送她回宫,突然身边人潮一阵涌动,似乎有许多人撞过来,把他们撞开了,慕绯羽还没反应过来,肚子上已被重重撞了数下,她腹中一阵绞痛,发出凄厉的喊声,张大眼睛看时,到处都是后脑勺,根本没人理会她的喊声,她凭借着最后一丝清醒,双手下意识去护肚子,却又有一个人直撞过来,狠狠将她撞到了地上。 “孩子,我的孩子。。。”她只觉一股温热的液体向大腿处涌来,口里痛苦的□□着:“救我的孩子。” 周围都是人影,到处都是呼喊声,她分不清谁是谁,谁在说话,只知道没人来理会她,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眼睛渐渐无力的闭上,然而,她的心里此时充满绝望和恨意,于是,她不甘的努力地又睁开了眼睛,这次,她终于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充满着惊愕的清灵绝美的脸孔,那张脸的主人似乎要伸手来扶她,然后,她听到了安澜的声音,那哭喊声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是那么模糊:“小主,小主,你怎么了?” 她无法应她,也无力伸手狠狠的去抓眼前的那张令人痛恨的脸,她再次闭上眼睛,昏厥了过去。 第13章 夜深了,致爽斋却到处燃起巨烛,一片灯火通明。 慕绯羽面色苍白如纸,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安澜和倾欢守在床前,暗自垂泪。皇后和诸妃等在外间,满面焦急,见太医出来,忙问:“怎样?” 那年老的周太医颤巍巍的跪下:“老臣无能,未能保住龙胎,还请皇后恕罪。” 皇后怔了半晌,方道:“那玫贵人呢?” “贵人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小产后身子未免虚弱,臣开了几剂药方在这里,只要按方服药就可大愈。” 话犹未完,突听外面靴声橐橐,却是皇帝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一见了他,满屋子的人齐齐跪了下去。皇帝心内焦躁,眼睛只看着皇后:“怎么回事?” 皇后不敢对视他的眼神,回道:“宫内燃放花灯,紫元殿走了水,引起人群骚乱,玫贵人不慎跌倒,导致小产。” 皇帝眯着眼睛,重复了一句:“不慎跌倒?” 皇后不敢应答,只低声道:“大喜的日子,宫中出如此变故,臣妾有失职之罪,还请皇上责罚。” 周太医见皇帝脸色不善,伏在地上不敢出声,皇帝没有说什么,却一拂衣袖走进内室,安澜和倾欢一边一个跪着,皇帝坐在床前,伸手摸了摸慕绯羽的脸,只觉一片冰凉,他收回手,淡淡的道:“今日紫元殿值守的是哪些人?” 这话可问住了赵承恩,他结结巴巴的道:“皇上,奴才只知道值守人数,至于是哪些人,还得去查一查。” 皇帝道:“这些奴才疏于职守,才酿成火灾,害死了朕的皇儿,查明了是哪些人后,传朕旨意,尽数杖杀。”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皇后想了想,走上来轻声劝道:“皇上,这些奴才虽然该死,可是大节下,几十条人命,未免有伤天和。。。。。。” 皇帝望着她,冷冷的道:“假如今日火势蔓延到长乐宫,朕恰好也在那里,有个一点半点差池的话,皇后是否也要为这些奴才求情?” 这话说得重了,皇后脸色一白,立即跪了下来:“臣妾只是妇人之见,请皇上恕罪。” 皇帝并不理她,却皱了眉对赵承恩道:“你还不去?” 赵承恩心里一颤,连忙道:“是。”不敢稍作停留,躬着身缓缓退出,带着几个小太监三步并作两步去了。 至爽斋的寝宫并不大,这时乌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人,却是悄无声息。皇帝目光移到安澜和倾欢身上,突然道:“今晚你们有多少人跟着你们主子出去的?” 安澜胆战心惊的道:“我跟倾欢,还。。。还有小远子他们,一共六个人跟着主子。” “好,真是些有用的奴才,六个人都没护住自己的主子。”皇帝剑眉一扬,声音突然变得冷厉:“留着你们这些废物又有何用?” 安澜和倾欢一听此话,吓得魂飞天外,安澜连连磕头求饶:“皇上饶命,主子之事,并非出于意外,而是有人存心为之。” 诸妃等人面面相觑,面上皆露出惊讶之色,唯有皇贵妃神色淡然,仿佛一切不干己事,莲真担心慕绯羽,本是心下焦急,一听安澜的话,顿觉遍体生寒,跟苏蕴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不由自主的拉住了对方的手。 “哦?”皇帝倒还算平静,只是眸色更冷更暗,轻声道:“说下去。” 安澜哭着道:“当时有很多人在喊,说紫元殿走水,人群立时混乱不堪,有人赶着去救火,有人往外奔逃,主子也着了急,马上让我们护送她回宫,谁知道恰好有人撞过来,将我撞开,倒像是故意这样的,奴婢心下急得很,想靠近主子,身前身后偏偏有人,闯不过去,后来终于拨开人群过去时,主子已经倒在地上了,一地的血,我差点吓晕了。” 倾欢也哭着道:“安澜姐姐跟我们讲起这个时,奴婢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被人撞开了,无法接近主子。” 皇帝铁青着脸:“都被人撞开了?” 倾欢道:“是的,除了我们,小远子他们其他四个人也是这么说的。” 皇帝道:“你们可看清了撞你们的人的样子了?” 安澜道:“没有,人又多又挤,噪杂不堪,那个地方灯光又不甚亮,他们又刻意不让人瞧见,多数看到的是侧面和背面,只记得真切,他们穿着太监服色。奴婢私底下有问过小远子,他说他曾看清了一个人的脸。” “小远子在哪儿?” “就在外面守着。” 早有人去叫了小远子进来,那小内监一见皇帝就扑通跪下,磕头有声,皇帝道:“你说有人撞你,你也看清楚了是谁撞的?” “是。” “你认识他么?” “那人面生得紧,奴才并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 “如果朕把各宫的太监叫到你面前来让你指认,你可认得出?” “奴才能认出。” 皇帝看了看床上的慕绯羽,缓缓道:“既然有人故意撞开你们,那紫元殿走水,或许也是有人故意为之。”突然转过头:“来人!去告诉赵承恩,紫元殿当值的人暂免死罪,全都锁起来听候朕的发落,快,快去!” “是。”一小内监答应着,飞奔而去。 皇帝扫视了一下致爽斋的几个宫女太监:“纵然事出有因,你们护主不力之罪亦难饶恕,朕。。。” 话犹未完,只听床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皇上。。。” 皇帝侧过头,面上有了一丝喜色:“绯羽,你觉得怎样?” “皇上,孩子。”慕绯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洞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了。。。”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别伤心,孩子还会有的。” 慕绯羽面上满是绝望的悲恸,呜咽道:“皇上。。。” 皇帝素来不喜看见女人哭泣,但见她悲痛过度,甚是可怜,只得耐着性子劝道:“你好好休息,先养好身子。” 慕绯羽咬了咬牙,忽然道:“皇上,臣妾并非自己失脚摔倒的,是有人要害嫔妾,有人害死了嫔妾的孩子!” 皇帝道:“朕已经问过你宫里的人了,人人皆如此说,你放心,这件事情,朕一定会查明白,害你的人,朕就算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他们找出来!” 慕绯羽神色惨然,眼睛望着帐顶,眼泪止也止不住:“皇上,害嫔妾的人,近在眼前,只求皇上为我和我死去的孩子作主。” 她这么一说,在场诸人都十分震惊,皇帝皱眉道:“是谁?” “就是她!” 她的手指,不偏不倚的指向莲真的,站在莲真身旁的妃嫔下意识的退开,留下一大块的空地,莲真站在那里,一脸的错愕:“绯羽,你怎么了?” 皇帝显然不敢相信:“绯羽,你说是莲儿?” 慕绯羽看着莲真,恨恨的道:“是的,就是她。” 苏蕴失声叫道:“绯羽,你。。。。” 莲真又气又急,又觉委屈:“绯羽,我知道你失去孩子,心里很不好受,可是怎么会是我害的?” 慕绯羽此时被失去孩子的伤痛蒙蔽了理智,明知当时情景,定是被人设计暗算了,那人却不一定是莲真。可一来现在找不着正主,二来平素对莲真心怀嫉恨,觉得她美貌胜过自己,恩宠比过自己,加之昏厥之前偏偏看见的是她的脸,一腔怒火便理所当然发泄到了她的身上。 皇帝道:“绯羽,你好好休息,这事等朕先查清楚再说。” 慕绯羽见皇帝维护莲真,似是怀疑自己伤痛之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伤心绝望越发难以自抑,大哭道:“皇上,就是她趁着混乱,推了嫔妾几把,嫔妾才会失去了孩儿的,嫔妾看得清清楚楚。。。。。。没想到我跟她一同进宫,情同姐妹,她却因为我先怀了龙胎,心怀嫉妒,趁机下毒手害我,呜。。。。我可怜的孩儿啊!你可是为娘的命啊!” 莲真听了这些话,犹如一桶冰水被从头浇下,她呆呆的看着慕绯羽,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人:“绯羽,没想到的是我,你竟然。。。竟然凭空捏造诬陷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丽妃插口道:“莲嫔,没想到你一副善良乖巧的模样,心肠却如此歹毒,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安嫔也道:“莲嫔,玫贵人素来与你交好,为何要诬陷于你?” 苏蕴却走上来跪下,含泪道:“皇上,莲真绝不会做出此事,嫔妾愿以性命担保。”说着又看着慕绯羽:“绯羽,事关重大,你。。。你可不能乱说啊,你会害死她的!” 皇帝怒道:“都给朕住口!” 屋内顿时一片安静,皇帝问慕绯羽:“你看清楚了,确实是莲嫔推的你?” 慕绯羽哭泣道:“嫔妾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又看向安澜倾欢等人:“你们说有好多人把你们撞开?” “是。” “那你们有没有看见莲嫔?” 安澜偷眼看了看慕绯羽,道:“我后来从人群中冲出去,看见主子躺在地上,身下还有血,莲主子就站在我家主子旁边。” 皇帝怒道:“你刚才为何不说?” 安澜吓得身体都软了:“主子没醒来之前,奴婢并不知道莲主子推了她,只看见她站在主子身边,莲主子与我们主子素来亲厚,奴才并没有想到其他事情上去。” 皇帝沉下脸,对莲真道:“你还有何话说?” 莲真反而平静下来,轻声道:“嫔妾无话可说。” 皇贵妃本站在一旁,这时却上前一步:“无话可说就是认罪了么?” “嫔妾没有推过她,当然也不会认罪。” “当时你身旁有人跟着么?” “没有。” “你宫里的人呢?” “我当时听见有人在喊,说玫贵人摔倒了,连忙挤了过去,我宫里的人并没来得及跟着我。” “你赶过去之后看见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 “我看见她躺在地上,眼睛直直的瞪着,身下有一滩鲜血,我叫她她也没反应,我连忙伸手去扶起她,喊着让人抬她回宫和请太医。” 皇贵妃不再问她,却问安澜:“莲嫔说的是真的么?你看见她扶你们小主了么?听见她叫人请太医没有?” 安澜呐呐道:“我。。。我。。。” 皇贵妃微笑了一下,又对倾欢道:“你们应该知道,若有一句话不尽不实,那便是欺君之罪,要株连九族的。” 倾欢咬了咬唇,忽然道:“奴婢看见莲主子扶我们主子,还喊着让人请太医。” 安澜这时也道:“我也看见她拉着我们主子的手。” 慕绯羽红肿着眼睛,缓缓的道:“她拉着我的手,那是因为她推了我之后,我便死死的拉住她手,不让她脱身,直到后来晕过去,至于她叫人请太医,那是因为安澜都倾欢都到了,她假惺惺的做给她们看的。”说着,她仰脸看着皇帝,悲泣道:“皇上,她可是谋害了你未出生的皇儿啊!” 皇帝看着莲真,过了半晌,突然道:“莲嫔有谋害皇子之嫌疑,即日起幽禁于静心宫,非奉诏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第14章 静心宫地处僻静,原是后宫一处斋戒之所,因太宗朝某位宠妃惹怒了皇帝,被软禁于此,久而久之,皇帝身边有了新人,将此事丢到脑后,那位妃子自此未能再见皇帝一面,终日悲号哭泣,一代佳人最后竟疯老而死,所以静心宫从此被视为不祥之地。 这所宫室的格局跟其他宫殿没多大不同,只是长久无人打扫修葺,到处显得破旧,庭院里残雪未消,更是一片荒芜衰败之相。宝贞站在院里愣了好一会儿,回头又望了望莲真,“吱呀”一声,伸手推开了门,只觉一股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珠蕊扶了莲真,一起进了门,环视了一下周围,却见偌大的房里空空落落的,边上摆着几副桌椅,上面的灰尘已有寸许厚,每个角落里都挂着蜘蛛网,珠蕊越发觉得冷了起来,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连张床都没有,可怎么住啊?” 莲真倒是很平静:“既来之,则安之,没有床也总要睡觉。”说着,她走到外面拾了一个扫帚回来,又取出一方手帕儿包在头上,横波连忙拦她:“主子,您怎么能做这种粗活,这个让我们来吧。” 莲真摇摇头:“这个时候,你还要跟我讲什么主子奴才吗?” 横波恳切的道:“主子,皇上并没有褫夺你的封号,您还是皇上的妃嫔,就算真的连封号也没了,在我心里,您仍是奴婢的主子。” 莲真望着她,鼻间涌上一阵酸意:“横波,其实你不必跟我来这里受苦的。” 横波小声道:“奴婢入宫这么久,也服侍过不少主子,可是唯有您一人待我如此亲近,从没把我们当奴才看,偶尔做错了一点半点事,从不责罚,吃的用的,几乎跟主子没分别。横波受恩深重,是心甘情愿追随。” 莲真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将她的手轻轻拨开,勉强笑道:“好了,怎么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们先一起把这里打扫打扫吧,不然晚上可怎么睡?” 冬日昼短夜长,天色暗得早,到了这会儿,窗外已是黑黢黢一片。还好横波机灵,带了几支蜡烛,那一点温暖的跳动的火光,在这寒冷漫长的冬夜里便显得格外温暖了起来。 地上铺着两床棉被,这便是床了,横波和宝贞珠蕊三人盖了一床被子,莲真独自一床,呼呼的北风从窗孔灌进来,几人都冷得瑟瑟发抖,莲真道:“你们过来,大家挤在一处吧,这样暖和些。” 宝贞缩做一团,却勉强笑道:“主子,我们不冷。” 莲真蹙了秀眉:“你们口口声声叫我是主子,可是现下就开始不听我的话了,是存心叫我生气吗?” 宝贞看了看她的脸色,不敢违拗,只得和横波珠蕊两人慢慢的挪了过来,莲真把被子分了一半给她们,笑道:“这样大家挨着,可暖和多了。” 珠蕊拥紧被子,咽了咽口水,低声道:“我好饿,他们这时候还不给我们送饭来,是不是想饿死我们?” 横波冷笑道:“他们不敢,只是会迟点,折磨折磨我们,宫里多的是这种势利的奴才。” 宝贞难过的道:“我不明白,主子待玫小主那么好,为什么她偏偏要害您。” 横波轻轻一叹:“在这宫里日子呆久了,你慢慢儿就会明白了。” 莲真不出声,望着面前的烛光出神,珠蕊饿得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眼睛不由自主的望着窗外,心里只盼着有人来,突然,她身体一抖,指着门外,结结巴巴的道:“主子,我刚刚。。。刚刚好像看见个人影闪过。” 宝贞一惊,连忙侧头去看,横波却斥道:“别胡说八道,哪里来的人影!” 珠蕊定了定神,又细看了一看,只疑自己刚才眼花,不由得有些心虚,可是声音却越发颤抖起来:“我平日里听他们说,说太宗皇帝的玉妃失宠之后,老死在这里,就是在这间房里,死状很惨,你们说。。。这里会不会闹鬼?” 横波不等说完别断喝:“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偏你就喜欢说!”然后忙安慰莲真:“主子,你别怕,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神。” “我不怕。”莲真淡淡一笑,轻声道:“有些人,比鬼还要可怕得多。我现在唯一怕的,便是你们服侍我一场,我什么也没给你们,却或许要害你们这大半生要随我一起葬送在此地了。” 横波劝道:“主子,你别灰心,自你进宫以来,宠冠后宫,无人能比,皇上心里肯定是有你的,只要日后真相查明,咱们就可出去了。” “心里有我?”莲真似是觉得很可笑,她慢慢伸手置于烛火上,感受那一点点温暖,忽然就想起那许多个夜晚,在长乐宫与皇帝相伴的日子。皇帝在案前批阅奏章,她就安安静静的立于一旁,默默的为他换茶水,剪烛花,他长相本就英俊,认真的样子比平时更多了一分迷人。他偶尔会抬起头看她,眸中满是温柔,偶尔也会丢下手中的事情,将她抱入怀中,轻怜密爱,不可否认,在某一些时刻,她是动了心的。想到这里,莲真嘴角又浮起一丝讥讽的笑容。 室内极是安静,地上的错金螭兽香炉里焚着瑞脑香,淡白的轻烟幽幽袅袅,若薄雾缭绕,顷刻又悄然散去。 皇贵妃盘膝端坐炕上,一笔一划的抄写着佛经,那老油竹纸上密密麻麻的一片钟王蝇头小楷,显见得已抄了许久。 桑蓉低眉顺眼站在地下,道:“娘娘,这事与莲主子绝无干系。” 皇贵妃眉眼都没动一下,只道:“我知道。” “求娘娘开恩。” “开恩?”皇贵妃淡淡的道:“这宫里人人都知躲是非,她却偏偏去寻是非,你叫我如何开恩?” 桑蓉道:“莲小主只是心地太过纯善,所以。。。” “所以这是她自找的。”皇贵妃道:“你也算这宫里的老人了,该知道有些闲事是管不得的,何必硬要去淌这趟混水?” 桑蓉低着头不说话,皇贵妃道:“皇上虽改变了主意,终究是迟了一步,紫元殿值守的人已死无对证。皇后让小远子去指认各宫的太监,也没有找到那晚看见的人。玫贵人又一口咬定是莲嫔推的她。这事,我劝你还是撂开手罢。” 桑蓉突然跪下,哀求道:“娘娘,我知道您定能想出法子的。” 皇贵妃笔下一顿,蹙了眉心:“你几次三番这样帮她,难道仅仅是因为同乡之情么?” 桑蓉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伤感:“不,奴婢这样为莲小主求娘娘,只因为跟她投缘,再者,她的爷爷,是奴婢年轻时相识的故人。” 说到最后一句,她声音已低不可闻,皇贵妃一怔,缓缓搁下笔,看了她半晌,却并没有往下细问,手微微一摆,沁竹便将纸笔砚台收了起,疏桐忙递过来一个精致的小手炉,皇贵妃摇了摇头,示意不用。 桑蓉道:“奴婢知道娘娘素来不喜管旁人的事,可是莲小主实实在在是被冤枉的,还求娘娘大发善心,救她一命。” 皇贵妃不作声,脑中却忽然忆起那夜漫天的花灯下,她回过头来,抓住自己的手,嫣然而笑:“你不知道,我们金陵的花灯节。。。”那是她在宫中见过的最明媚纯净的笑靥,连流光溢彩的花灯都为之黯然失色。皇贵妃默然良久,忽然轻轻一叹:“此事我亦无把握,但你既苦苦相求,我便勉力一试。” 桑蓉知她这便是答应了,不由得大喜过望,磕下头去:“奴婢先替莲小主谢过娘娘。” 皇贵妃微微沉吟了一下,道:“静心宫是个什么去处,你也明白,如今天寒地冻,那帮惯会见风使舵的奴才们未必会管她们死活,说不定还得借机挫折,你等下带两个人,先偷偷给她们送点东西过去,别冤屈未洗清,自己身体先垮了。” “是,奴婢明白。” 桑蓉站起来便要走,才到门边,皇贵妃又叫:“慢着。”桑蓉连忙回身听她吩咐,皇贵妃道:“多送点吃食过去,外面送进去的食物,叫她们最好别用。” 桑蓉立时省悟:“奴婢明白。”更不敢稍作停留,匆匆去了。 烛火快要熄灭了,横波连忙换了一根,心中甚是忧虑,这蜡烛只带了一小包出来,若是用完了,这晚上更没法过了,口中却并不提这点。几人裹着被子,依偎在一起,皆是饥寒交迫,且又满腹心事,又哪里睡得着。 莲真翻了个身,倾耳细听,道:“外面好像又下雪了。” 珠蕊眼皮打架,口中犹含含糊糊的埋怨:“这雪下得真讨厌。”说着,她又往宝贞身边挨了挨:“姐姐,我好冷。” 宝贞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抱住她,轻轻拍了拍:“睡吧。”莲真却忽然坐起来:“有人来了。” 横波跟着起来,仔细听了一听,果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然后门上“笃笃”响了几下,有个尖细的声音道:“送饭来了。” 宝贞大喜,看了看莲真,然后道:“进来吧。” 两个面目阴沉的太监一人提了一个食盒进来放在地上,看也没有看她们一眼,转身就走,横波忙叫道:“公公留步。” 其中一个太监转过头来,斜睨着她:“怎么?” “这里没有床,也没有火,冷得睡不着,可否请公公发发慈悲,送个炭炉和一些蜡烛过来,大恩大德,我们主仆来日必报。” “可对不住,我们只管送饭,其他的一概不管。” 另一个太监冷冷的道:“连自己都要保不住了,还谈什么报恩。”两人不耐烦再跟她啰嗦,扬长而去。 横波气得怔了半天,莲真反而劝她:“犯不着生气,这当儿人家不落井下石都算好了,哪还会来帮你。” 宝贞兴奋的将食盒一层层揭开,见菜肴虽不如往日吃的精致,却是鸡鸭鱼肉皆有,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将一盘羊肉包子捧到莲真面前:“小主,先吃点东西吧。” 莲真却没什么胃口,轻轻摇摇头:“我不饿,你们吃吧。”见珠蕊眼巴巴的望着,笑道:“吃吧,吃饱了再睡。” 珠蕊巴不得一声,伸手抓起一个包子,横波突然道:“等下再吃。”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来,试了试那碗鸡肉,见银簪并没变色,仍不放心,又去试那盘鱼,珠蕊一边吃,一边道:“你也太小心了,咱们都沦落成这样了,还有谁想要来加害吗?”话犹未完,突然“哎哟”一声,手里半个包子掉在地上,叫道:“肚子好疼!” 莲真和横波等吃了一惊,连忙围过来:“珠蕊,你怎么了?” 珠蕊倒在宝贞怀里,只觉腹中如油煎火燎,如钢刀搅动,她痛苦的喘息着,疼得话都说不出来,宝贞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抽搐得越来越厉害,惊骇得哭叫起来,横波睁大眼睛,道:“包子里有毒!”莲真突然起身,扑过去打开门,一阵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冷入骨髓,她却顾不得那许多,冲进那无边的黑暗里,发出凄惨的叫声:“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快来人啊!”脚下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满头满身皆是积雪,她爬起来,一边跌跌撞撞的往外走,一边哭着喊救命。 横波连忙追出来,哭着道:“小主,你回来,你出不去的,珠蕊。。。珠蕊她快不行了!” 不行了?莲真停下脚步,呆呆的回过头来,看着不远处那微弱的闪烁的烛光,心双膝突然一软,跪在了地上。 第15章 珠蕊躺在地上,七窍流血,身子已是僵硬而冰冷,宝贞跪在她身边,双目又红又肿,悲泣不已:“她说,她想回金陵。。。”莲真见她死状如此之惨,几乎哭晕过去,这时一提到金陵,更是触动了满腔心事,横波生怕她伤心过度,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亦不挣扎,只如木头人一般,痴痴呆呆的望着珠蕊的尸体。 桑蓉带着两个小太监冒着风雪,提着羊角灯一路赶来,在外面听见哭声,已知不妙,一推开门,见莲真安然无恙,方松了口气,再看看地上,却又忍不住一跺脚:“唉,我来迟了一步!” 横波一看见她,便如见了救星,连忙推了推莲真:“小主,桑蓉姑姑来了。”桑蓉在她身前跪下,满面忧急:“小主。”莲真这才慢慢抬起头,总算轻轻开口叫了一声:“姑姑。”话音未落,眼泪便已落下。 桑蓉看屋内情形,早知发生了什么事,在她身前半跪,低声道:“小主,人死不能复生,小主身子金贵,须要保重自己才是。” 莲真哽咽难言,只含泪点了点头。 桑蓉心细周到,除了饮水和食物等,还替她们带来了火炉,以及一些上等银霜炭。那跟随而来的两个太监亦十分机灵,这时一个将食盒一层层揭开,将菜肴在地上摆开,一个却生起了火炉。 桑蓉见宝贞只顾哭泣,轻斥道:“你也忒不懂事!瞧着小主伤心,不来劝解,自己反而哭得更厉害。你准备守着她哭到几时?这还只是个开始,死一个人就当时给你们的警示,今后你们务须处处小心防范,保护好主子,否则迟早跟她一个下场。” 宝贞被她说得心里打了个寒颤,拿过一床被子,小心翼翼的将珠蕊尸身盖住,却是不敢再哭了。桑蓉拉了莲真的手,只觉一片冰凉,又道:“小主,这当儿伤心毫无益处,你知有人要置你于死地,更当振作起来,不要遂了奸人之意才是,你若是一直这样,不但无法为珠蕊报仇,更是枉费了奴婢的一番苦心啊。” 横波也道:“桑蓉姑姑说得是,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小主先需自保,否则我们的命真要一起葬送在这里了!” 莲真经她们一劝解,慢慢收了泪:“是我糊涂。” 横波眼睛望着桑蓉:“只是,主子宫中宫外,皆无所倚仗,要如何脱身,还求桑蓉姑姑指点。” 桑蓉道:“指点二字奴婢当不起,只是奴婢已私下求了皇贵妃了,只要小主耐烦些儿,保重好自个儿,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莲真一怔:“皇贵妃。。。她会帮我们么?” 桑蓉不欲多说,只道:“皇贵妃也知小主是受了冤屈。”说着看了看外面:“奴婢不宜在此地久留,若被人知道,又多生了事端,只望奴婢刚才所说的,小主已经听进心里去了。” 莲真含泪道:“姑姑,你几次三番相救,深恩大德,希望来日我还有机会报答。” “报答二字不敢当。”桑蓉起身欲走,见莲真泪眼涟涟,满是依依不舍之色,心下大是不忍:“小主千万珍重,改日奴婢再来看你。”说罢又殷殷叮嘱横波:“从此以后须加意小心,外间送来的东西一概不要食用,我自会替你们想办法。” 横波道:“奴婢明白。” 桑蓉带了两个小太监走了,莲真和横波直送她到门外,看着灯笼的火光消失,这才转身回屋。 只这一会儿,炉内炭火已燃起,红通通的,屋内总算多了些许温暖,宝贞忍不住伸过手去取暖,忽而又想起一事,回身指着珠蕊的尸身,呐呐道:“她。。。她难道就一直。。。” 横波道:“只能放这儿了,死个了宫女,不是什么大事,这样雪夜里,不会有人来管的,更不会有人去禀告的。” 莲真似是没听到她们的话,盘膝在炉火旁坐下来,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伸手拿起了筷子,轻声道:“桑蓉姑姑送来的菜肴看着十分可口,你们刚才不是嚷着饿了吗?” 皇后执掌后宫,事务冗杂,又是节下,连日来未免操劳过度,身子便有些不大爽快起来,这日刚喝了药,在炕上歪着养神,丽妃又过来请安,见了礼,皇后命她坐了。 丽妃笑道:“娘娘今日看着精神好些。” 皇后道:“嗯,昨晚喝了孟太医开的补神安眠的药,睡得安稳了些。” 丽妃陪笑道:“娘娘这一向累得很了,有些不大着紧的事该放一放,好生静养几日才是。” “本宫何尝不愿静养,可是你看看,这大节下,可有哪桩事是不着紧的?” 丽妃稍微压低了一点声音:“听说昨儿晚上静心宫死了个宫女。” “今日一大早就有人来禀告,看来你们都已知道此事了。” 丽妃试探道:“不知皇上知道了没有?” 皇后拿着小铜火箸儿拨了拨小手炉内的灰,不紧不慢的道:“赵承恩已转禀皇上了,说那宫女被关进去后,吓得自杀的,皇上很不耐烦,斥骂了他一顿,说死了个宫女,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丽妃轻轻咬了一下牙:“荆州刺史给皇上送了四名美人,皇上那日一见便被迷住了,自是不耐烦听这样晦气的事。” 皇后看了她一眼:“你倒像亲眼看见似的。” 丽妃把头低着,心里无限委屈怨愤,却不敢发出一语,皇后道:“莲嫔和玫贵人进宫没多久,宠冠诸宫,如今是怎么样?一个获了罪,被关进了静心宫,一个失了子,成日在皇上面前哭哭啼啼的,皇上当时虽温言安慰,后来却不愿意再踏进至爽斋。你不过一时失了宠,还没到无可挽回之时,何必做出如此样子,难道不知皇上最厌恶妒妇怨妇么?” 丽妃低声道:“娘娘训导,臣妾知错了。”顿了一顿,又道:“娘娘,你说,玫贵人的孩子,是不是莲嫔。。。。。。” 皇后神色平静:“玫贵人既说是莲嫔推她的,总不至于有错的。” 丽妃听她如此说,纵有满腹的猜疑,也不好再说出口了,勉强又陪着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染春见她出去了,又换了一盏热茶上来,陪笑道:“丽妃娘娘心里还是装着皇后娘娘,这几日请安请得殷勤。” 皇后不置可否,过得一会儿,却冷笑道:“敏妃这一石二鸟之计倒真是高明。” 染春道:“人人都知宫内的灯市布置全是由敏妃的父兄一手操办,她这一招棋,却是行得险了。” “险是险了点,除掉了心腹大患便是好的。她是断断不会容玫贵人生下孩子的,看玫贵人那样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是生下皇子,只怕没人在她眼里了。”皇后出了半日神,又道:“再说了,敏妃心思缜密,既要出手,自然计划周详,哪会轻易被人抓着把柄。” 染春笑了笑:“她也是看准了莲嫔和玫贵人无家世背景。莲小主倒真是可惜了儿的,因长相招宠,也因长相招忌,只怕这辈子难见天颜了。” “那也不一定。”皇后摇摇头:“我见皇上那日对她还是有些不舍,只是玫贵人言之凿凿,一口咬死了是莲嫔推的她,皇上也不好回护,毕竟这关系着皇嗣,可这不封号还保留着吗?”说毕,端碗喝了一口参汤,又道:“且走着瞧罢,我们只冷眼静观就好了。” 室内炭火烧得很旺,温暖如春,角落里硕大的羊脂白玉瓶里插着数尺高的红梅,一阵阵暗香袭人,皇贵妃穿着一袭白色狐腋裘坐在案前,一听桑蓉的话,将手里茶盏放下:“染了伤寒?” “是的。”桑蓉道:“静心宫已弃置多年,门窗多有破损,本来就冷,那珠蕊死时,莲小主冲到风雪里,想叫人救她性命,当时还未怎样,早上便有些发烧,如今已是昏昏沉沉的了。” 皇贵妃微微皱了眉,沉思片刻,对疏桐道:“让高贤去请了李太医来。” 桑蓉有些着急:“娘娘,莲小主的病还不是最急的,他们今日便要把珠蕊尸体烧了,娘娘可得想想办法。” 皇贵妃道:“没有禀过皇上皇后,他们也没这胆子。” 桑蓉道:“可是烧了,就没有证据了呀。” 皇贵妃道:“就算没有烧,也查不出主使之人来的,况且死的是个宫女,没人会去大张旗鼓的查,皇上这两日可没闲着,哪会有心在这上面。” 桑蓉道:“可是。。。” 皇贵妃道:“好了,不用说了,你想说的我都明白,我自有主张。” 桑蓉只好安安静静的退到一边,不多一会儿,李茂过来了,放下药箱,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跪下:“请娘娘安。” “起来吧,你今日在宫里值夜么?” 李茂不知她所问何意,站起身来,如实回道:“今日并没轮到臣值夜。” “你跟你们院史贺大人说声,就说本宫今日身子不适,想你在宫中值夜。” 李茂诧异:“娘娘身子不适么?” 皇贵妃并不回答她的话,却看着她:“本宫曾说过你胆子很大,不知你自以为如何?” 李茂一头雾水,小心翼翼答道:“臣有些事情胆大,有些事情胆小。” “如果本宫叫你去做一件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你怎样想?” 李茂微微抬起头,却见她如泉水般清冽的眼眸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心中莫名的一紧,只得横下心来,道:“只要是娘娘叫臣做的事,臣的胆子应该会比平时要大一点。” 皇贵妃嘴角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很好,你医术高明,又有足够的忠心,今晚便是你再一次向本宫证明自己的机会。” 李茂硬着头皮道:“娘娘需要李茂做什么,只管吩咐。” “宫中有一个人病了,病得很严重。”皇贵妃说着,指了指旁边的桑蓉:“你晚上随了她去,务必将那人医好。” 李茂一愕:“敢问娘娘,是宫中哪位主子病了,还是。。。” “静心宫的莲嫔染了伤寒,我要你去救她。” 李茂呆了呆,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跪下道:“若是娘娘叫臣去做别的事情,臣心里可能并无把握,但这医病救人,乃是臣生平唯一擅长之事,臣定不负娘娘所托,请娘娘在宫里静候佳音便是。” 第16章 莲真昏昏沉沉的睡在地上,神智不清,伸手一摸额头,烫得吓人。横波和宝贞两人心内如油煎火沸,守着只寸步不离。 桑蓉引了李茂进来,轻声道:“这便是莲嫔娘娘了。” 李茂上前几步,撩起衣袍小心翼翼的跪下,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了莲真的脸色,但见她眼眸紧闭,双颊火红,她略看得一看,心下便不自禁的一跳,勉强收摄心神,低声对桑蓉等道:“事急从权,还请姑姑恕臣失礼之罪。” “不妨,李太医只管好生替小主诊脉开方。” 李茂诊了一回脉,沉吟着道:“小主这是染了风寒了,按理说吃几剂药,发散发散就可,但臣瞧这病,似乎来势汹汹,若想好得快些,须得用些猛药才行。”说毕微微迟疑一下,又道:“麻黄一味,发汗之效峻猛,小主体虚,怕受不住,只是退热效果却又奇快。。。” 桑蓉道:“皇贵妃对李太医一向青目有加,既荐了你来,那是断断至于有错的,该怎么办,你自己决断便好。” 李茂取出纸笔来,当场开了方子,叮嘱道:“如一服汗出病瘥,停后服,不必尽剂,热退后可适当调补。”横波接过方子看时,见有麻黄、桂枝、杏仁、甘草等药,便蹙眉望着桑蓉:“姑姑,这药。。。” 桑蓉知她意思,不等说完便道:“我自会着人送来,连煎药的炉子也一并送了来。” 宝贞眼中蕴泪,屈膝对着桑蓉跪了下去:“主子幸得姑姑想法保全,请姑姑受宝贞一拜。” 桑蓉也觉心酸,一把拉了起来:“好孩子,不用这样,你好好照顾你家小主,我就高兴了。” “嗯。” 宝贞含泪点头,桑蓉又叮嘱了她和横波几句,转身便要叫李茂走,却见她目光有些痴痴的,正瞧着莲真发呆,她眼神微微一沉,轻轻咳了一声,道:“李太医,我们走吧。” “啊,好。” 李茂如梦初醒,只觉自己的脸颊也有些发烫起来,侧头对宝贞道:“桂枝汤同温粥一起服用,可助药力。”便忙忙的提起药箱,低下头,跟在她身后快步走了出去。 疏桐带着一溜儿小宫女将早膳摆开,各种荤菜素食,面汤茶点摆了一桌子,皇贵妃进了半碗清蒸牛乳白,又吃了一个乳油窝卷,便摆摆手示意撤下:“赏了他们罢。” “是。” 几个小内监进来将菜肴连桌子撤了下去,皇贵妃信步走到门边,看了看天色:“今儿晴了。” 沁竹笑道:“上苑梅林的梅花开得正好,主子可要去走走?” “要赏梅又何须去上苑。”皇贵妃想了一想,道:“太妃病了多时,我今日去请下安罢,拿我的大氅来。” 沁竹答应了一声,拿过一件秋香色的大氅替她披上,随着她的暖轿,一直往福宁宫而去。 昭惠太妃自从闻听九公主噩耗,便一直缠绵病榻,因她非皇帝生母,皇帝及后宫各妃都无须每日请安,都不过得便时便去瞧一瞧,因此福宁宫这个年下倒比别处冷清。 只几天不见,昭惠太妃越发消瘦了,整个人像是脱了形,皇贵妃上前行了礼:“请太妃安。”旁边的苏闻樱见了她,也跟着福下去:“见过皇贵妃。” 皇贵妃微笑道:“原来英王妃也在,快快请起。” 昭惠太妃对皇贵妃甚是亲近,一见她,干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冰轮,怎么只顾站着,坐罢。”说着又吩咐宫女:“快去给你们贵主子倒了好茶来。” 皇贵妃在床边的一个绣墩上坐下,苏闻樱站在她对面,头仍是低低的垂着,她正觉诧异,太妃苦笑道:“这孩子孝顺,自我病了后,几乎天天跟谋儿来向我请安,唯有这几日倒不像来探我病,倒是来招我烦了。” 苏闻樱心中不安,抬起头来:“母妃。。。” 皇贵妃这才看见她眼睛红红的,像是方才哭过,便奇怪的道:“这是为何?太妃身子经过这阵子的调养,已有大好之势,你怎的倒哭起来?” “咳,咳。。。”太妃剧烈的咳了几声,苏闻樱连忙上前替她轻捶肩背,她缓过一口气来,叹道:“她哪是为着我的病,竟是为着那莲嫔呢。她跟莲嫔和柔贵人一块进的宫,三人情同姐妹,如今莲嫔被禁足于静心宫,她想救她的好姐妹,咳。。。便每日来求我这个老太婆,不瞒你说,昨儿柔贵人还陪她一起在我这儿哭了一场呢。” 皇贵妃听了这话,端着茶杯微微出神,太妃又道:“若是别的事呢,我还可拉下这张老脸去向皇上求个情儿,可这事关乎皇嗣,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皇贵妃喝了口茶,慢条斯理的道:“英王妃,你姐妹情深,本宫也可以理解,可如今太妃病着,正需要静养,你拿这些小事来招她烦恼,不是又给她添了病么?今后再也不可如此了。” 苏闻樱小声道:“是,臣妾知错了。” 皇贵妃见她面露畏惧,知自己话说得重了,神色渐渐霁和:“我瞧莲嫔面相,倒不是福薄之相,你也无须太过忧心了。” 这话虽是安慰之语,却空洞无比,苏闻樱听着有些莫名其妙,口里只得道:“是。” 皇贵妃笑了一笑,已站起身来:“我宫中还有些事,改日再来瞧太妃,这便告辞了。” 桑蓉站在地下,神态恭谨,一一禀告着莲真的病情状况:“李太医开的药见效得快,今日我又着人偷偷去打听了,莲主子已经完全清醒了,虽说还是虚弱,但已能正常说话了,又喝了半碗粥儿,大家都安心许多。” 皇贵妃歪在炕上的黄色大引枕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一卷书,桑蓉几乎怀疑她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半晌,却见她翻了一页书,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仍是不离书本:“闹了这么多动静,估计你去静心宫的事,已有不少人知道了。” 桑蓉惊讶:“奴婢怕被人发觉,每次去都非常小心。” “哼。”皇贵妃鼻子里轻哼一声,还未说话,外面已有人急急回进来:“娘娘,皇上来了。” 皇贵妃一怔,放下手中的书,刚下了炕,皇帝已笑着进来:“你这院子里梅花开得倒好。” “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穿着一件宝蓝色妆花缎龙袍,外面披着黑色貂裘,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他走近前,伸手携了她手,一起在炕上坐下,然后对众人道:“都起来吧。”又对皇贵妃一笑:“还是这屋里真暖和,连香味都比别处好闻。” 皇贵妃并不接话,却道:“皇上今儿不歇午觉么?” “睡不着。”皇帝道:“出来走走,便想着来看看你,你今儿做了什么呢?” 皇贵妃接过沁竹递过来的一盏热茶,亲手捧给了皇帝,方道:“这大冷天里,可做些什么呢,倒是今儿上午去探了下太妃的病。” 皇帝手微微一摆,屋子里伺候的人便静悄悄的退了下去,将门关上。皇帝将茶放在几上,脸色微微一沉:“朕听说,宗谋最近对朕颇有怨言,说朕害死了九妹,又将她母亲气病。” 皇贵妃微微一笑:“皇上跟英王爷是兄弟,待他一向又亲近,英王爷哪能如此?怕是有小人挑拨也未可知,皇上可不要听信一些片面之词。” “哼,他没说便罢,若他果真如此胆大包天,朕可不会顾念着兄弟情谊,一定治他大不敬之罪。”皇帝似是十分介意此事,眉宇间十分不悦。 “好了,皇上何必为了几句流言动气。”皇贵妃一边在几上摆开棋局,一边道:“不如皇上陪臣妾下局棋吧。” 皇帝怒气似乎消了点,坐正了身子:“好,朕今日过来,便是要找你下几局的,朕跟别人下棋,总是赢,真是乏味之极。” 皇贵妃想了想,拈起一个白子轻叩在棋盘上:“皇上跟臣妾下,也是赢得多。” “至少还有输的时候。”皇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眼睛看着棋盘。 “刚皇上说到治罪,臣妾突然想起有件事,也需向皇上请罪,还望皇上宽恕。”皇贵妃说着,便屈身在炕上跪下。 “哦?”皇帝抬眼看着她。 皇贵妃神色平静:“臣妾听闻莲嫔被禁足于静心宫后,缺少食物,后又染了严重伤寒,便擅自派人送了些东西去,并请了太医去为她看病。” 皇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手虚抬了抬:“你先起来。”一手把玩着手中的黑子,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事最教朕奇怪的是,你竟然插手了,朕几乎从未见你在意过宫内的任何一件事。” 皇贵妃迎视他的眼神,轻声道:“莲嫔曾经深得皇上宠爱,再者,臣妾始终相信在这件事上她是无辜的。” 皇上将黑子扔进棋盒里,挑眉道:“哦,你说说看。” “其实不必臣妾说,皇上英明神武,就算嘴上不言,心里比谁都明白。”皇贵妃淡淡一笑:“那日灯节下,紫元殿恰好失火,玫贵人身边跟随的好几个人又恰好都被人撞开,莲嫔初进宫,其父又只是小小的一个金陵郡守,何来这如许能耐?况且,再怎么妒忌,谁又那么大胆子去谋害皇嗣,亲自上去推人,推了人之后还呆在那里不走?”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方叹道:“这事的蹊跷之处,朕何尝不知道,奈何紫元殿失火之事已死无对症,那群饭桶又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来,玫贵人口口声声说是莲嫔推她,朕纵然有心偏袒,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 皇贵妃语气甚是惋惜:“后宫这些佳丽,论相貌莲嫔是个顶尖儿的,皇上宠她一场,又明知她有所冤屈,难道真要一辈子把她囚禁冷宫么?” 皇帝想起莲真,心里也着实有些不舍,叹口气道:“可是,朕要放她,也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皇贵妃略一思索,笑道:“其实放她,又何必在此一时,尽可以慢慢来,只是静心宫已年久失修,连张床都没有,更别提其他东西,皇上素来怜香惜玉,何忍使如此绝代佳人屈居于那等地方?她如今又病着,万一有个好歹,也伤皇上之仁德、” 皇帝沉吟了一下:“也罢,绿绮殿离静心宫不远,就将她挪过去吧,该伺候的人都拨过去伺候就是,只是仍然不许踏出宫门,也不许人瞧她去,这样其他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皇贵妃道:“还是皇上思虑周全。” 皇帝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朕每日里处理朝政,烦心事已够多,惟愿这后宫嫔妃之间,平静安宁,一团和气。冰轮,你私下给莲嫔送东西,并让太医过去看病,今日更为她说话求情,朕听着很高兴,朕不但不怪罪你,还特许你以后可以去看她,若她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帮她,别让她受了委屈才好。” 皇贵妃微觉错愕,只得答道:“是,臣妾遵旨。” 第17章 杯儿碟儿盏儿纷纷被扫落,“哐啷哐啷”的声音不绝于耳,名贵的羊毛地毯上泼满了茶叶菜羹,一片狼藉。见主子发怒,伺候的人静悄悄的跪了一地,一个小宫女离得近,身上被滚烫的茶水溅到,痛得脸上变了颜色,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慕绯羽喘着气,看着面前已空无一物的膳桌,既是愤怒,又是伤心,怔了半天,那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来:“她。。。她竟然搬去了绿绮宫。。。”,说到后面已哽不成声。 慕绯羽生性多疑,性情暴躁,平素她宫里的人皆十分怕她,这样一怒一悲,所有人更是只有跪着发颤的份。安澜到底是心腹大侍女,还有几分胆量主见,她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战战兢兢过来收拾地上的残局,她自己膝行上前,柔声道:“小主,我扶你到床上歇歇可好?” 慕绯羽也不说话,安澜起身扶了她,送她回内室床边坐下,又在她脚边跪下:“这事原也怨不得小主动怒,只是生气伤身,还求小主保重玉体。” “伤身?”慕绯羽牵动了一下嘴角:“我还要这身做什么?我的孩子没了,我在这宫里的指望都没了。皇上。。。皇上他心里仍念念不忘那个贱人,连她谋害我孩子的事都可以不计较,我。。。我委实不明白,她到底哪些儿强过我,为什么总能抢去我的风头,为什么始终要将我踩在脚下?!” 狠狠的将手边锦被揪成一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泪珠也跟着滚滚而落。安澜取出一方绢帕,小心翼翼的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口中道:“奴婢这两天在宫中,倒是听得一些传闻,也不知实与不实。”迟疑了一下,放低声音:“据说,莲小主能搬去绿绮宫,是皇贵妃在皇上面前为她说了话。” “皇贵妃?”慕绯羽收了悲伤之色,看着她不信的道:“皇贵妃向来冷冰冰的,不与人亲近,平日里也没见她们有什么往来,如何会帮她?” “这个奴婢也是听人说的,不过莲小主在静心宫染了病,皇贵妃安排太医去为她诊治,这是千真万确的。” 慕绯羽怔了半晌,咬牙道:“我倒是小看了这贱人,谁知她三不知的竟巴结上了皇贵妃,找着了好靠山!” 宫里几乎人人都知道,皇后虽然比皇贵妃位分要高,但是皇贵妃不喜搬弄权术,深得皇帝敬重,有时候在皇帝面前说的话比皇后还要管用。慕绯羽咬牙切齿,这一气非同小可。 安澜苦苦劝道:“小主,你每日里心里气苦,也于事无益,眼下最重要的是挽回皇上的心,只要皇上的心在你这里,所有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得到,皇嗣也是可以再有的啊。” “皇上的心?”慕绯羽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我曾以为我得到过皇上的心,可是你看见了?自我失了孩子后,他来了三四回便不耐烦再来了,这丧子之痛,只有我一个人承受,他唉声叹气了两天,便转身与他的荆州美人寻欢作乐去了。” 安澜吓得回身四下看了看,颤声道:“小主,这话可说不得,非议皇上可是死罪啊。” 慕绯羽鼻子里轻哼一声,却终究不敢再说,安澜又道:“皇上毕竟是个男人,且春秋正盛,嫔妃众多,自是不会如小主一般悲痛,小主万不能因此对皇上生了怨恨之心。” 慕绯羽接了手帕抹泪,安澜叹道:“小主还记得当初是如何得到皇上宠爱的吗?奴婢斗胆说几句,当初小主头脑那么清醒,为何今日这般看不开?莲小主现在只是搬去绿绮宫,以后说不定还会搬回撷芳宫,小主那时又当如何自处?小主每日里以泪洗面,郁郁寡欢,只会让皇上更加不想看到你,只会让别人看了我们至爽斋的笑话啊!” 慕绯羽默然,眼泪却渐渐止了,过得片刻,开口道:“叫他们传膳吧。” 安澜大喜:“是。” “还有,把我箱子里那些金锭都拿出来,让小远子悄悄送给赵公公,好好打探打探。”她望着不远处的梳妆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想见皇上。” “娘娘吩咐,那些人不敢怠慢,绿绮宫的地炕已经拢上了,甚是暖和。”桑蓉站着回禀:“李太医精心医治,莲小主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也能下床走动了,只是心病仍是难免。” 皇贵妃轻轻“嗯”了一声,将手中的笔搁下:“撷芳宫侍候的人怎么又回来了?” 桑蓉担心她不快,陪笑道:“莲小主说,绿绮宫留着宝贞横波两人已是够了,这样也清净些。” “唔,既是这样,就随了她吧。” 皇贵妃想了想,又道:“她虽然幽禁着,封号未变,每日的菜蔬分例都是有的,小厨房的人还是得拨几个人过去,这样药饵饮食皆方便些,也放心些。。” “是,奴婢这就挑人过去。” 桑蓉见她无别话,便欲退下,还未到门边,便听皇贵妃轻声道:“慢着。”她忙垂手恭听,皇贵妃出了一回神,道:“她们主仆被幽禁了这么久,也怪可怜的,我去绿绮宫看看她吧。” 桑蓉脸上露出喜色:“是,奴婢这就叫人去准备。” 绿绮宫离静心宫不远,是一所小小巧巧的宫室,虽谈不上奢华,也还十分精致,比起静心宫不啻天壤之别。 桑蓉本要进去通报,皇贵妃摆手阻止,搭了沁竹的手从外面进去,一股暖洋洋的热气夹着一丝甜香扑面而来,暖融融的满室生春。横波正坐在外间的熏笼上做针线活,一见她们,十分惶恐,连忙跪下行礼:“参见皇贵妃,横波不知娘娘凤驾降临,失礼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皇贵妃略略打量了一下四周,开口道:“起来罢,你们主子呢?” 横波一颗心落了地,站起来毕恭毕敬回道:“小主用了膳,说要去散散,这会儿在后院里呢,我这就去禀告小主。” “不用了,我去看看她。” 皇贵妃走了几步,回头道:“你们都不用跟着,桑蓉,你也和他们去忙罢。” 沁竹和横波等人只得停下脚步,桑蓉也自带了人去收拾小厨房。 虽然这几日已放晴,但天气依然寒冷,绿绮宫后院残雪未消,数十株红梅似火焰一般在雪地里怒放,寒香扑鼻。皇贵妃推开门,进了后院,远远的看见莲真穿着一件素净的银鼠皮夹衣,站在一株梅花树下,宝贞陪伴在她旁边,似乎正跟她说着什么。 听到雪地上传来轻微的“吱吱”的脚步声,宝贞回过头来看见,便惊了一跳,连忙跪下:“参见皇贵妃。” 莲真听了这话,极为惊讶,转过头来呆呆的看着她,然后盈盈福下去:“见过娘娘。” “都起来吧。” 宝贞机灵,知她们有话要说,便道:“我去给娘娘倒茶。”转身便回了屋。 皇贵妃打量了莲真几眼,见她病了多日,容颜清减不少,纤腰袅袅,大有不胜之态,比之往日倒另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姿,令人倍觉生怜。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些安慰之语,及至开口,却只说得一句:“皇上让我来看看你。” 莲真却垂了眼睑,低声道:“娘娘深恩厚德,莲真即便来生结草衔环,亦无以为报。” 皇贵妃沉默了半晌,轻声道:“你年轻貌美,将来日子还长得很,也不要太过灰心了,皇上。。。皇上他心里还是记着你。” “是么?”莲真伸手扶着梅干,头上几枝火红的梅花,将她的脸色更映衬得雪也似的白,她淡淡一笑,缓缓道:“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又有什么意思?” 皇贵妃注视着她:“在这后宫里,人人都想尽一切方法,想要博得皇上的宠爱,即使那宠爱只是暂时的。” 莲真抬起头来:“并不是人人,我就从来没稀罕过。” 皇贵妃一怔,眉心微微皱起:“你可知道,只是这一句话,就可以祸及你满门。” 莲真看着她清冽的眸子:“我知道跟你说这个没关系。” 皇贵妃别过脸去,看着远处的梅花,轻轻一叹:“或许你以前没稀罕过,但从现在开始,你该学会稀罕了。” 两人静静的站在那里,似乎各自在想着什么,都没有作声,过了许久,皇贵妃道:“我该走了,你记着我的话,好生养着身体。” 莲真轻咬下唇,然后盈盈拜倒:“恭送皇贵妃。” “你如今病着,这些礼数可以免了。” 她说着伸出手去,莲真病后初愈,又在这雪地里站了半天,人还未站起,头脑忽然一阵眩晕,整个人便直直的向前一栽,皇贵妃本想去拉她起来,这下事起仓促,情急之下只得伸手绕向后面,将那个温软怯弱的身子迎入怀中,自己脚下退了一步,方才站稳,但觉鼻间幽香萦绕,清若芷兰,心头竟忍不住怦然一跳。 莲真面红耳赤,挣扎着从她怀中起来:“嫔妾失礼。” 皇贵妃定了定神,将她松开:“你回去好生歇着罢,别久在这冷地里站着。” 莲真站稳了身子,苍白的面上那层淡淡的薄晕渐渐褪去:“是。”她呆呆的站在那里,目送着她离开,突然上前一步,神情有些怯怯的:“你。。。你还会来看我吗?” 皇贵妃背影一僵,脚步就此顿住,往事轰然而上,像一柄柄长满倒刺的尖刀,狠狠的剜进她的心里,牵扯得五脏六腑生生作痛。 你还会来看我吗?许久以前,在霍家另外一座私宅的花园里,那个美丽的少女脸上挂着一串晶莹的泪珠,眉目间满是依依不舍之情,她也是这般怯怯的不安的问自己,她心疼极了,不顾外面越来越急的催促声,回身抱住了她,声音极尽温柔的反复安慰:“会的,我还会来看你,相信我,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来见你,也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 然而,那是她们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见,再到那里去时,她见到的只是她冰冷而美丽的尸体。那柄她亲手送给她的银柄匕首,直直的插进她心脏深处,鲜血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衫。。。 她怎么会对自己下那样的狠手?她不怕痛吗?她不怕深爱着她的人会痛吗? 皇贵妃的手不由自主的攥紧,面庞起了一种痛苦的扭曲,那双如万年寒冰的眸子,竟闪烁着隐隐约约的泪光,可是,她的声音却有种出奇的平静和温柔:“你放心,我一定还会再来看你的。” 第18章 皇帝头戴通天冠, 身着明黄色缂丝貂皮金龙袍,端坐在垂拱殿的蟠龙宝座上,神色不怿,将一本奏章甩在御案上, 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已是韩唐第三次向朕请求增拨军饷了,胃口真是越来越大!” 兵部尚书司马护犹豫了一下,出班站定,小心翼翼的道:“凉州本苦寒之地,去年更不比往年, 气候极其恶劣, 入冬以来数场暴雪, 士兵冻亡人数一直在增加,韩将军也是没有办法。” 皇帝皱眉道:“朕不是已派人送去御寒衣物了么,为何冻亡人数一直增加?” 宇文护道:“皇上虽体恤将士,但这次受灾的不仅仅是士兵,还有西北百姓,韩将军向来爱民, 也无法置凉州百姓于不顾, 那些衣物食品, 也只是杯水车薪。” 皇帝还没作声,首辅文天和躬身道:“皇上,眼下保证凉州戍边将士的衣物食品是最要紧的, 冻亡的士兵的抚恤银子, 也得尽快拨出去以稳定军心。吐谷浑的伏罗可汗野心勃勃, 对凉、灵二州窥伺久矣,如今跟吐蕃联姻,关系愈加密切,怕只怕开春之后,有对我大燕不利之举啊。” 皇帝沉默了一下,对户部尚书耿耿贤道:“既然如此,户部便再拨二十万两银子过去吧。” 耿贤道:“臣遵旨。” 皇帝眉头紧锁:“若伏罗可汗果有不轨之心,倒要小心提防,诸卿有何建议?” 次辅王忠生性耿介,奏道:“当年霍牧大将军一举击退吐蕃,又追击吐谷浑大军几千里,将他们赶回西陲,我大燕铁骑由此声威赫赫,令胡虏胆寒。臣听闻,至今甘、凉几州百姓对霍大将军之神勇仍津津乐道,敌人提之也甚为敬畏,所以臣认为,只要霍大将军仍在,吐谷浑等便不足为患。” 皇帝眸色微微一沉,淡淡的道:“安乐公已经老了,他是大燕的功臣,又是朕的国丈,该让他颐养天年,难道他偌大年纪,朕还忍心让他马背上颠簸不成?” 文天和立即道:“皇上所言极是,安乐公戎马一生,是该好好享享清福了。” 礼部侍郎张退之道:“其实只要吐蕃不暗中相助,区区一个吐谷浑又何足为惧。” 皇帝目光一闪:“张爱卿有何高见?” 张退之道:“自上次九公主之事后,我大燕跟吐蕃关系一直僵着,这样下去对我朝十分不利。德利赞普是贪婪好色之人,如果皇上能派上一个能说会道的使臣,再带上大批金银绫罗,挑选一些美女送过去,必然会缓和两国的关系。” 他还未说完,王忠已气得吹胡瞪眼,上前一步道:“岂有此理!我大燕疆域辽阔,国力强盛,安能向一番邦折腰低头!皇上,张退之唯知谄媚外邦,屈膝求和,此乃小人,亦是奸臣,求皇上将他治罪!” 张退之忙道:“王大人冤枉我了,我只是见皇上为此忧心,殚精竭虑,出谋划策而已。为君分忧,本就是做臣子的本分,何来谄媚外邦之说?再者,若说屈膝求和,便是强汉盛唐,也曾送过公主和财物与匈奴等番邦和亲啊。” “王爱卿稍安勿躁。”皇帝止住王忠,思忖了一会儿,道:“张爱卿之言也不无道理,若战争兴起,苦的只是百姓,朕不忍看见百姓深陷于水火之中,若能换来天下太平安稳,百姓安居乐业,金银财物又算得了什么?” 王忠情急跪下劝阻:“皇上,万万不可啊!” “朕意已决,卿不必再多言。”皇帝摆了摆手,目注张退之:“张爱卿,朕便命你为使臣,即日启程去吐蕃,以示朕愿永结和平、互通有无之意,朕将亲手修书一封,你替朕转呈给德利赞普。” 张退之跪下道:“遵旨,臣一定不负圣意,圆满回朝。” 赵承恩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将拂尘一甩,拉长嗓子道:“退朝!” 下了朝,回到长乐宫,皇帝歪在炕上,略略歇息了一会儿,便有小太监来报:“启禀皇上,玫贵人在外求见。” “玫贵人?”皇帝仍是闭着眼睛:“她不在自己宫里养着身子,来这干什么?” 赵承恩在边上微微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道:“皇上政事繁冗,日理万机,玫贵人心系皇上龙体,亲自炖了野参汤,特特儿送过来。” “哦?”皇帝眼睛睁开一线:“叫她进来。” 慕绯羽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倾髻,轻撩裙摆,跨过门槛缓缓走进来,安澜提着装参汤的盒子,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进入暖阁,便屈膝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抬眼瞧她,见她头上插着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摇,眉间贴着精致的花钿,身上穿着一件玫瑰色灰鼠袍子,虽然容颜仍有些憔悴,却依旧艳丽动人,他嘴角不由扬起一抹笑意:“起来吧。” “谢皇上。”慕绯羽抬了抬下巴,安澜连忙揭开盒子,小心翼翼将盛着参汤的碧玉碗放在几上。 赵承恩按例拿过一根银针来,在汤里试了试,见银簪未变色,皇帝便端起碗,轻呷了一口,然后放下,对慕绯羽招了招手:“过来。” 赵承恩见此情景,连忙带着安澜等退下了。慕绯羽款款走到炕边,皇帝拉了她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了,叹道:“你前阵子才失了孩子,身子又不好,如何又来费这心。” “皇上勤于政事,常常费神劳心,嫔妾日夜担心龙体。”慕绯羽依偎着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上回皇上赐嫔妾的那支人形野山参,我一直没舍得用,这回刚好炖了给皇上补身提神。” “这就孩子气了,也不是什么多稀罕的物品,当宝贝似的留着干什么。”皇帝不禁摇头。 “皇上。”慕绯羽搂住他脖颈,依偎得更紧了。 皇帝闻着她身上散发的一种奇异的芬芳馥郁的香气,感觉她温软的身体在怀中蹭动,不觉有些情动,手便不自禁的伸进她衣内,慕绯羽声气微颤:“皇上,不要在这里。” 皇帝在她耳边吃吃的笑:“那要在哪里?”手却丝毫没有停下来,慕绯羽故意半推半就,曲意逢迎,皇帝再也按捺不住,翻身将她按在炕上,良久,只闻暖阁里气喘吁吁,莺声燕啼,浪声达于外间。赵承恩守在外面,面上虽不露出丝毫异色,心里一块石头却是落了地。 一时事毕,皇帝仰躺在炕上,额上已见汗,慕绯羽替皇帝整理好衣裳,又拧了个热毛巾把子来,细细的替皇帝擦拭脸庞,这才叫了小太监送了热水进来洗了洗身子。 皇帝有些累了,表情中却带着一丝满足,慕绯羽再度爬到他身边,亲吻着他英俊的面庞,皇帝微笑道:“羽儿,你如此体贴,怪不得朕如此疼你。” 慕绯羽委屈的道:“皇上,你许久都没有来看嫔妾了。” 皇帝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下:“你刚不也说了,朕政务繁忙么?” 慕绯羽娇嗔道:“皇上讨厌死了,就知道欺负人家。” 皇帝哈哈一笑,将她搂在怀中,手轻抚着她的脸,慕绯羽见他心情甚好,窝在他怀里小声道:“听说莲嫔搬去了绿绮宫。” 皇帝的手微微一顿,面上笑容却是不减:“是啊。” 慕绯羽见他就答得一句,并无别话,满心伤痛与气愤由不得浮上心头,那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皇上刚刚还说疼嫔妾,可是这么快就把咱们皇儿的事情抛到脑后了,可见在皇上心里,嫔妾和我可怜的孩儿,都还及不上一个莲嫔重要。” 皇帝忽然松开她,坐起身来,慕绯羽见他神色不似方才欢喜,知道自己刚才心急莽撞了,下了炕,便沿炕边跪下。 皇帝盘膝坐着,盯着她道:“朕再问你一句,那日,你当真看清了是莲嫔撞的你么?” 慕绯羽心中一惊,口里却是强硬:“嫔妾看得真切,确是莲嫔推的我。”说着垂泪道:“皇上如此问,莫非是疑了我?” “是么?”皇帝冷冷道:“后来太医向朕细禀,说你小产非因跌倒,而是腹部疑似受了重击,莫非莲嫔一个娇弱女子,竟有如此大力气么?” 慕绯羽急道:“除了莲嫔,当日还有帮凶啊!” “那些人至今没有抓到,你又怎能断定那是莲嫔的人?为何那些帮凶皆能脱身,独有主谋还留原地,你想过么?或者,你只是希望推你的人是莲嫔而已。” 慕绯羽脸色惨白,眼泪长流:“嫔妾为人所害,已经痛失孩儿,若是皇上也不相信嫔妾,嫔妾唯有一死了。” 皇帝缓缓道:“朕当然相信你是为人所害,朕也想揪出那个丧心病狂的幕后凶手,但是,朕也不能冤枉无辜之人。” 慕绯羽见他神色不耐,与片刻前的柔情蜜意判若两人,更是伤心难过。她自小产之后,时常心情郁结,懒进茶饭,模样也不如平时娇艳,今日为了挽回圣宠,经过一番精心打扮而来,这时一番哭泣之下,妆容却也花了。 皇帝本不耐烦女人哭泣,见她如此,没来由生了一丝厌恶,挥了挥手:“不用在朕这里跪着了,回自己宫里歇着去吧。” 慕绯羽心下一片灰冷,红肿着眼睛出了长乐宫,谁想冤家路窄,一出宫门,便见丽妃打扮得千娇百媚,扭着腰,摇摇摆摆的扶着宫女走来,一看见她,眉眼间便堆出满满的笑意:“哟,这不是玫贵人吗?这是哪儿受了委屈来的,瞧这眼红得,啧啧,好不可怜见的。” 慕绯羽不得不屈身行礼:“见过丽妃娘娘。” 丽妃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对比她前一阵子的春风得意,心里痛快非常,口中却叹道:“玫贵人也别要太过伤心了,自己的身子是要紧的,纵是哭出几缸眼泪来,也哭不回孩子呀。” 慕绯羽心里充满了怨毒,却只得咬牙忍耐:“娘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嫔妾便先行告退了。” 丽妃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抿唇似要笑出声来,却又拿了手帕掩盖:“贵人容色美艳,娇比玫瑰,皇上特赐封号‘玫’,本宫今日方才觉得,除了贵人,别人还真当不起这一字呢。好了,本宫可要去见皇上了,贵人也自便吧。”说着,故意又看了看慕绯羽的脸,终究忍不住发出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柳腰轻摆的去了。 慕绯羽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发抖,牙齿深陷进下唇,几欲咬出血来,安澜往着她,心中不禁害怕,颤声叫道:“小主。” 良久,只听得慕绯羽低低的道:“扶我回去吧。” ※※※※※※※※※※※※※※※※※※※※ 今天之内还有二更 小小的写了下船戏,不过应该不是你们想看的那种(害羞ING) 第19章 兽炉里烟雾袅袅, 满室生香,莲真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低头绣着一方月白色锦帕,锦帕上疏疏落落绣着几支碧绿莲叶, 极是生动,那朵粉荷却还只绣了一半。宝贞坐在底下的小杌子上,也做着针线活,良久,抬起头来, 伸手轻轻捶了捶肩膀, 忽然道:“据说, 玫贵人近日失了宠,皇上许久已不曾踏进至爽斋,丽妃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又重新得到了皇上的宠幸。” 莲真秀眉微皱:“你是从何处知道这些的?” 宝贞伸了伸舌:“我也是听桑蓉姑姑说的。” “这些都与咱们无关,以后外面这些事情,少打听为妙。” 宝贞道:“怎么与咱们无关?小主难道忘了, 咱们能有今日, 可全是拜那玫贵人所赐, 她从前怀了孩子时,不可一世,能有今天, 真是大快人心, 老天毕竟还是开眼。” 说时颇有幸灾乐祸之色, 莲真瞅了她一眼:“我已经告诫你数次了,你说话不防头的毛病,几时才能改一改?” 宝贞低了头,小声道:“我们在这绿绮宫,又有谁人听见,左不过皇贵妃常来这里走走罢了。” 莲真手中针微微一顿,不由自主的向门口望了一眼,轻声道:“她也有两天没来了。” 宝贞笑道:“皇贵妃来我们这里多了,我倒没有以前那么怕她了。” 莲真抿唇一笑:“你从前很怕她么?” “当然啦,我每次见她比见皇后和丽妃还紧张,她就是不说话儿,静静的站在那里,便叫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宝贞微微歪着头,突然又道:“皇贵妃对主子倒真的挺好的。” 莲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日在后院梅花树下那一抱,耳根有些微微发烫,却若无其事低下头去,继续绣着手中的花儿:“你又知道了?” “瞧主子这话说得,我又不是瞎子,再说了,就瞎子也还能看出来呢。”宝贞得意的道:“我觉得呀,皇贵妃定不是只看着桑蓉姑姑的面儿才这么对主子好的,小主从小到大都招人疼,招人喜欢,人缘儿特好,这回就算被奸人害了,终究还是有贵人来相助的。” 莲真笑骂:“尽是胡扯!” 宝贞望着她,心中喜悦:“这两日终于见主子脸上有了些笑容,我也放心好些。” 莲真一怔,唇边笑意渐渐隐去,半晌,方幽幽道:“若是珠蕊此时也陪在这里,同你一起说说笑笑的,那该多好。” “都是奴婢不好,好好的又勾起主子的伤心了。”宝贞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正自后悔,横波却自外挑起锦帘,满面笑容的道:“主子,桑蓉姑姑来了。” 莲真放下手中活计,从炕上站起身来,桑蓉带着两个小宫女鱼贯而入,见她反而站在那里,忙跪下去:“请小主安。” “姑姑请起。”莲真连忙令宝贞扶起,眼睛却仍望着帘子出神,桑蓉笑道:“皇贵妃说小主病愈之后无甚胃口,进膳不香,特地让奴婢送了几样菜蔬过来。” 莲真收回目光,微笑着道:“劳烦姑姑了,回去替我向皇贵妃说一声,莲真多谢她惦记着。” 宝贞巴不得她们来了,将刚才的事岔过去,便忙接口道:“正好到午膳的时候了,主子,我去叫小厨房的人将饭菜送来罢。” 莲真点点头儿:“嗯,也好。” 桑蓉将东西送到,说是有事,执意不喝茶便匆匆告辞了。莲真坐在膳桌前,双手托着下巴,怔怔的看着横波安放碗筷,宝贞揭开桑蓉送来的食盒看时,里面却有一碗韭黄鹿肉丝,一碟翡翠黄瓜,不由得大喜,连忙端到莲真跟前:“这两样新鲜东西,小主必然爱吃,皇贵妃想得可真周到。” 韭黄与黄瓜虽不算什么稀罕物儿,在这正月里却十分难得。皇家夏日有冰窖,供宫廷用冰,冬日亦有火室,专门培育各样非时令蔬果,供帝后及后宫一些有地位的妃子食用,就这样一根黄瓜,在冬季至少可以卖到数十两银子,价格堪比黄金。 莲真口味素来清淡,看着那花卉纹银碟配着那满眼的鲜绿嫩黄,不觉起了几分食欲,但心中终究闷闷不乐,拣了几片黄瓜,吃了半碗红稻米粥就推开了碗。宝贞只道她还想着那事,甚是不安:“主子,这样好的菜,你怎么就不吃了?哪怕是看着皇贵妃的面儿,也该多吃点啊。” “我已经够了,你们吃了吧。” 莲真盥漱净手毕,回到里间的炕上歪下,只觉无情无绪,随手拿起一本全唐诗,见宝贞仍是站在那里不肯走,倒忍不住笑了:“你不去吃饭,这样跟着我做什么?” 宝贞瘪了瘪嘴,可怜兮兮的道:“我惹小主不高兴了,哪还敢去吃饭,只好饿着罢了。” 莲真只得轻声安慰她:“我没事,你跟横波一道去吃了罢,我也好一个人静静。”宝贞仍是犹豫,莲真眼睛看着书:“再不去我可就恼了。”宝贞听如此说,方出去了。 莲真心思不在书上,随手翻了几页,便撂在炕上那紫檀木小几上,然后坐起身来,拿了那方帕子,不过绣了几针也就放下了,正闷闷的坐在那里发呆,忽听外间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这时候才吃饭?你们主子呢?” 莲真心里一跳,眉梢涌上一丝喜色,方欲站起,想了想又坐下了,作出浑然不知的样子,继续绣着那朵莲花,那手却微微的有些颤抖。宝贞一边挑起帘子让皇贵妃进了内室,一边悄声道:“娘娘来得正好,我们小主正伤心着呢,连午膳也没好生用得。” 莲真抬起头来,正迎上一双透彻的眸子,她起身屈膝请了个安,轻声道:“见过皇贵妃。” “起来吧。” 皇贵妃似要伸手拉她,犹豫了一下,手却伸到一边拿起炕桌上的那方锦帕,随口赞道:“这绣活精致灵巧,想不到你针线上如此在行。” “我只是闲着找点事做罢了,入不得娘娘凤眼的。”莲真笑容略显羞涩,转过头对宝贞道:“你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宝贞嘴角带着一抹笑意,欢欢喜喜的出去了。皇贵妃便在炕上的暗花香色缎坐垫上坐下,莲真亲自去沏了茶来,又捧了一个金色嵌宝石葵花盒来,伸手揭开,里面装满了各色蜜饯。 皇贵妃手捧着茶盏,看了莲真一眼,见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织锦缎袍,如墨玉般的长发只用一根羊脂玉簪随意挽了挽,余皆披泻在肩头,似一个尚未出阁养在深闺的美丽少女,纤巧灵秀,倾世绝尘。她低头喝了一口茶,这才道:“你也坐吧。” 莲真默不作声,在她对面坐下来,皇贵妃又道:“最近脸色倒是红润了些。” 莲真似乎有一丝局促,半晌才轻声道:“李太医来得勤,开了好些滋补调养的药。” 皇贵妃点点头:“她虽年纪轻轻,但医道高明,并不逊于乃父。”说着将手中茶盏放下,转过身来,盘膝坐着,微笑着道:“你每天呆在这里,也闷得紧了,听闻你也会下棋,我们走上一局如何?” 莲真浅浅一笑:“嫔妾棋艺浅陋,若皇贵妃不嫌弃,自当奉陪。” 莲真在炕桌上摆开棋局,皇贵妃也不推让,拈了一枚黑子轻轻落下,莲真素闻皇贵妃精于棋道,便不敢大意,小心应对。两人走了几步,皇贵妃突然道:“好好的,为何又伤了心了?” 莲真抬头看她,却见她手里把玩着棋子,眼睛盯着棋局,似是在认真思索,莲真几疑她刚刚并没在说话,过得一下,才低声回道:“没什么。” 皇贵妃道:“可又是为了那叫珠蕊的宫女么?” 莲真鼻间一酸,把头微微低垂着,皇贵妃道:“生死自有天命,你也无须太过介怀,无论她身前死后,你只尽了你的情分就好了,若一味伤心,死者反倒不安。” 莲真黯然:“话虽如此,但她跟着我上京,没过得几天好日子,反倒受了不少惊吓折辱,如今又不明不白惨死,每每想起,我心里实在好生歉疚。” 皇贵妃沉默了一下,方道:“她临终时可有什么遗言么?” 莲真含泪摇头:“没有,她只是提了一句想回金陵,可是,别说人了,只怕连魂也没机会回去故里了。” “那么,以后有机会,把她的灵柩运回金陵也就是了。” 莲真眼中珠泪莹莹,面上却露出惊愕之色:“她已然被烧化,尸骨无存了。” 皇贵妃缓缓落下一子,轻描淡写的道:“哦,我叫人将她的尸身调了包,运至城外找了个地方下葬了,因一向事多,忘了告诉你这事。” 莲真喉咙似被什么堵住,看着她,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皇贵妃却抬起头:“你输了。” 莲真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过了好久才道:“我原本就说了,我下不过你。” 皇贵妃微微一笑:“你只是心里藏着事,心思不在那上面罢了。”伸手端起茶来,莲真忙阻止:“茶冷了,我去给你换一杯。” “不用了。”皇贵妃喝了一口,又望了望窗户:“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也该走了。” 莲真有些失望,嘴唇动了动,终是出口挽留:“你不再坐坐么?” “不了。”皇贵妃淡淡的道:“虽说皇上允许我过来看你,但走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指不定会惹出什么风波来。” 莲真见留不住,起身下了炕,在炕沿边跪下,便要替她穿鞋,皇贵妃来不及多想,紧张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眉心微皱:“你这是干什么?” 莲真面庞微红,讷讷的道:“你。。。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没有半点事情可以为你做的。。。” 说到此处,颇觉难为情,便不再说下去,皇贵妃语气缓和了许多:“你无需这样。”只觉手中一片温软柔腻,这才惊觉到自己还握着她的手,便缓缓放开:“改日我再来找你下棋。” 莲真忽然抬起头,一双晶莹纯净的美眸深深的望着她:“你如此费尽心思帮我,难道。。。难道只是为了桑蓉姑姑么?” 皇贵妃一怔,沉默片刻,方开口道:“不是。” 莲真咬了咬唇,垂下了眼睑,一缕甜丝丝的喜意却从心底极深处蔓延开来,过得半晌,才小声道:“那是为什么?” 皇贵妃呆呆的看着她,面上露出一丝怅然之色,那双寒如冰雪的眸子,却渐渐生了一抹暖意,有一瞬间,她几乎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伸手轻触面前她秀美绝伦的脸庞,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己,她微微转过脸去,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第20章 沈闻樱跪在蒲团上, 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对着佛祖虔诚的拜了几拜。这个月来,她已是第三次来皇极寺烧香拜佛了, 连身边的几个丫鬟都知道,一向大大咧咧,天真不知世事的英王妃近段时间也有了烦心事,于是都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不敢如往日般言笑无忌。 回去时, 丫鬟小螺随着她的暖轿而行, 忍不住道:“主子, 你这几次来这里,是不是都是为了莲嫔娘娘祈福啊?” “嗯。” 沈闻樱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小螺见她锁着眉,便陪笑道:“主子放心,莲嫔娘娘不是搬出静心宫了么,她吉人自有天相, 不会有事的。” “嗯。” 小螺不敢再说, 一路无话, 刚回到王府,便有人禀告:“王妃,王爷已经回来了, 问了你好几次呢。” 沈闻樱不觉诧异, 一边解下氅衣, 一边问:“今儿散朝散得这么早?” 那小太监道:“奴才也不知道。” “王爷现在在哪里呢?” “在外间书房里呢。” 沈闻樱换上一身家常衣裳,便带着小螺去了外书房,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味便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走进去,便见一个英俊少年坐在书案后的紫檀木大椅上,一手捧着一只玉杯,一手执着银壶,正自斟自饮,他身上紫锦缎袍上那张牙舞爪的四爪金龙,正昭示着他不一般的尊贵身份。 沈闻樱忍不住叫了声:“王爷。” 宗谋俊面微红,双眼迷离的看着她:“樱儿,你回来了?来,过来陪我喝酒。”说着招了招手,示意她走上前。 沈闻樱转头吩咐小螺:“让厨房弄几个菜来,记得要做一碗醒酒汤。” “是。”小螺答应着下去了。 “王爷,你是怎么了?怎么一下朝就在书房里喝起酒来。”沈闻樱过去拿过他的杯子,嗔道:“天气这么冷,你还喝冷酒。” 宗谋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王爷?以后我就真的只是个王爷,徒有虚爵了。” 沈闻樱惊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宗谋将酒壶放在桌上,顺势拉住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眼神却冰冷得毫无温度:“他先是剥夺了我带兵的权力,今天连我在户部的差事也罢免了,以后我就是个闲散王爷了,上朝也不必去了。” 沈闻樱沉默了一阵子,双手搂着他的脖颈,轻声道:“差事免了就免了吧,以后你每天都可以在家里陪我,或者我们一起外出游山玩水,岂不省心?” “樱儿,我并非贪恋权势之人,你是我的妻子,你应该明白。”宗谋越说越是气愤:“可是你看看,他继位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大肆搜刮民间美女,三年一次的采选隆重无比,贪淫享乐,挥霍无度,这都罢了,偏生性子残忍,又好猜忌,以玩弄权术为自得,亲如兄弟宗室,贤如三朝忠良之臣,一人不信,一人不靠的,为着一点捕风捉影的流言,动辄灭人满门。我并非不想做个安乐王爷,但我却不得不担心,唉,列祖列宗打下来的天下,只怕终有一天会葬送在他的手里。” “王爷,你别说了。”沈闻樱伏在他怀里,心中莫名的害怕:“你也知王府内有皇上的耳目,若这番话被传出去,我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宗谋咬了咬牙,忽然低声道:“我想杀了他。” 苏闻樱身子一震,连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宗谋拿开她的手,压低声音恨恨的道:“他害死了我的哥哥荣王,又将我九妹送去吐蕃和亲嫁给德利赞普那老色狼,活生生要了她的命,我母妃遭受这一连串的打击,现在还卧病在床。他不替九妹出气也就罢了,现在竟还派了张退之这个奸臣带了金银绸缎去吐蕃求和,他真是丢了我大燕朝的脸,寒了所有宗族的心,我。。。我真是恨不得杀了他!” 沈闻樱拿起他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颊,颤声道:“王爷,你万万不可有这样可怕的念头,你是斗不过皇上的,难道你要白白送了性命么?你为什么不多想想母妃,多想想我?你不用带兵,也不需要户部的差事,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快乐的啊,你说过,我们还要生很多的孩子啊,不是吗?” 宗谋抱紧她,亲吻她的头发:“樱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我娶了你,把你赐给我为妃,这大概是他一生中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樱儿,我爱你,我也心疼母妃,我一直在忍,为了你在忍,为了母妃在忍。。。” 沈闻樱伸手轻抚着他的脸,含泪道:“那就继续忍下去,王爷,答应我,为了我和母妃,你一定不要鲁莽。” “小主,李太医来了。” 李茂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气,随着宝贞挑帘进了屋,低垂了眉眼,不敢看那张日思夜想的脸,跪下道:“请小主安,臣特来为小主请平安脉。” 莲真含笑放下手中的书:“李大人请起。” “谢小主。” 莲真道:“皇贵妃一向称道李大人医术,我也深以为是,只是如今我已大好,李大人以后不必天天来请脉了。” 李茂心里不禁有几分着急,讷讷道:“皇贵妃再三嘱咐微臣,务必将小主身子调养好,现下天气冷暖不定,虽说已痊愈多时,仍是不可大意。” 莲真心口暖暖的,便笑道:“她既如此说,我便无话可说了。” 李茂靠近前去,手指按在一方绣帕上为她诊了脉,只觉一缕熟悉的清如幽兰般的香气沁入鼻中,简直令人意酣魂醉,她的心有如小鹿乱撞,扑通扑通跳个不住,一张俊秀的脸庞上,也染上几许红晕。 诊过脉,无非是说脉象虽平稳,但身子弱,还需进补之类的话,开了个滋补的方子,又扯了一些医书上晦涩得让人似懂非懂的话,李茂便告辞了。待她一走,宝贞便道:“这个李太医有些怪。” “怎么这样说人?”莲真美眸瞪她一眼:“哪里又怪了?” 宝贞笑道:“神情有些怪怪的,而且她往我们宫里来得越来越勤了,虽说是奉了皇贵妃的懿旨,但是,我怎么觉得她自己特喜欢看见小主似的。” 莲真道:“简直越说越没边了。” 宝贞见她不悦,连忙道:“不只是我,桑蓉姑姑也很不喜欢李太医呢。” 莲真倒奇了怪了:“桑蓉姑姑为什么不喜欢李太医?李太医可是皇贵妃器重的人。” “我也不知道啊。”宝贞道:“只是有昨天桑蓉姑姑来这里时,正好碰上李太医,她就问我说,为什么小主好了,李太医还常常在这里,让我们以后少让她在我们宫里走动,别生出什么事端呢。” 莲真一头雾水,能生什么事端?想了想却不再细问,只道:“你昨天为什么没跟我说这话?” “嘿嘿,我不记得了。” 莲真叹了口气:“我叫你不要去打听宫里的事,更不要去说那些是是非非,你总是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没有啊,小主,这次我可没有打听,我跟桑蓉姑姑只是随便聊了聊。”宝贞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还有件要紧的事忘了,姑姑说开春之后,皇上可能要带着后宫这些嫔妃们搬到西苑去住好一阵子,小主,你说我们会不会也要搬去?” 莲真一呆,并不应答她的话,却反问道:“那皇贵妃去不去?” “啊?这个我可没问。”宝贞道:“但也还用问吗?皇贵妃多半是要去的啊。” 莲真怔了半晌,慢慢放下书,眼里的一抹光彩瞬间淡了下来,宝贞不解:“小主,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怕皇贵妃随了皇上去了,就没有人照拂我们了?” 莲真没好气的看她一眼,无精打采的站起身来:“没什么,你帮着横波去煎药罢,我有点累了,想去休息一会儿。” 宝贞满腔的话还没说得一半,不觉有些不大畅快,她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纤弱美丽的背影,嘴里小声嘟囔着:“奇了怪了,刚刚还容光焕发,聊得起劲来着,怎么一下子就累了?” ※※※※※※※※※※※※※※※※※※※※ 这章字数少了点,也无法花太多心思,今晚日子稍微有点特殊,有事没办法。 需要说一下的是,虽然我现在跟大家交流不多,但大部分的留言我都有看。 非常感谢大家对本文的支持和喜爱。 我以后尽量会将速度提高一些,还有本着更认真负责的态度去完成这文的后大半部分。 第21章 沁竹指挥着几个小太监, 抬了一张长方形桌子进了房,很快在房中摆好了香炉香案,沁竹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盏上好的金瓜贡茶进来,她身后的小宫女手中, 或端着精致的肴馔,或捧着鲜花瓜果。房中虽不时人来人往走动,却是半声咳嗽不闻。 半晌,沁竹走近书案前,轻声禀道:“娘娘, 都弄妥当了。” 皇贵妃低头写字, 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只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道:“你们出去吧。” “是。” 沁竹带着众人出去,顺手关好了门,疏桐望着她,刚要说话,“嘘”, 沁竹忙做了噤声的表情, 拉着她走左边的抄手游廊上, 两人一同坐下,疏桐方忧心忡忡的道:“主子今天一天只怕都不会进膳了,姐姐, 你在主子面前向来最说得上话, 你劝劝罢, 哪怕进些细粥也是好的。” 沁竹亦是眉头不展:“我可有什么办法,这些年来每逢这个日子,不都是如此么?唉,若别的都罢了,这事我是不敢开口的。” “是。”疏桐犹豫了一下,终是憋不住,将在心里藏了多年的疑问问了出来:“我进大将军府比姐姐迟得多,伺候小姐。。。不,伺候娘娘的日子短,进府之后,也从来没听别人提起过这位表小姐,她是个怎样的人?娘娘为何会如此看重她,这人都已过了这么久了,我留心着,每年到了她的祭日前后,娘娘脸上越发看不到半点笑容,连话似乎都懒得说了。” 沁竹也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我从来不敢在娘娘面前提起表小姐三个字,也不敢跟旁人说起,自将军府到宫里,你同我一起在娘娘跟前伺候了这些年,又比别人得娘娘信任,今日便是告诉你,也没什么打紧。”说着眼睛怔怔的看着不远处的一棵树,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缓缓道:“这表小姐,是太太兄弟的女儿,太太的亲侄女。她四五岁时,父母相继亡故,又没有旁的得靠的亲人,太太便派人把她接到府里抚养。” 疏桐插嘴道:“这样说来,表小姐是跟娘娘自小一块长大的了,怪不得娘娘至今伤心。” 沁竹点点头儿:“论起来,表小姐是真真招人疼,模样儿长得就跟画儿上的美人似的,性格又讨喜,待我们下人也没点架子,不独老爷夫人疼爱她,将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大少爷和二少爷也对她百依百顺,连我们这些下人都喜欢亲近她。娘娘是老爷唯一的嫡生女儿,自小被众人众星捧月惯了,所以最初对这位小表妹是不太友善的,觉得她抢了太太的疼爱,可是姐妹两在一起相处了有大半年之后,便待她好得不得了,凡是自己心爱的玩物,只要表小姐一句话,眉头也不皱的就让给她,有什么稀罕吃食,也要先给她送去。本来除了我,娘娘还有一个自小跟着的贴身侍婢,名叫润兰,因她素来心思灵巧,手脚勤快,娘娘便把她送去伺候表小姐了,唉。。。” 疏桐正听得入神,见她停下,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沁竹神情黯然:“进了宫后,我总是想着,娘娘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只怕便是跟表小姐一起度过的那些年,表小姐死之后,娘娘性情大变,变得冷冰冰的,不大爱理人了。” 疏桐若有所思:“是了,娘娘那时除了对太太,好像对谁都不假辞色,我还只当是天性如此呢。”“ “可惜太太也过世得早。” 疏桐道:“说了半天,你还没跟我说表小姐是怎样死的呢?” “她。。。她是自杀的。”沁竹忆起当日,眼睛竟有些微微湿润:“她在府中长到十六七岁,老爷说她大了,令她搬去另一座很远的府邸中居住,润兰和一些嬷嬷也跟着搬了过去,没想到不上一年时间,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娘娘当日听到这个噩耗,直哭得昏死过去,那种情景,想来都令人落泪。” 疏桐道:“好好的,她又为什么要自杀呢?老爷又为什么让她搬出将军府?难道她自杀与这件事有关?” 沁竹脸上微微变了颜色,马上道:“胡说!老爷那时欲为她择人聘嫁,请人看了,说不宜在将军府出嫁,所以才搬出去,至于表小姐,似乎是对老爷选择的夫婿不满意,一时想不开选择了轻生。” 疏桐对这个回答显然不满意,深深皱起眉头:“你不是说老爷和太太待表小姐如亲生女儿一般吗?怎的也不给她选个如意郎君,可见得还是偏心。” 沁竹脸色一正,语气变得有些严厉:“老爷觉得好的,表小姐不一定就满意,还有我们做下人的,怎么能在私底下非议主子的不是。” 疏桐垂下头小声道:“我只是觉得表小姐红颜薄命,深为惋惜。” 沁竹便不作声,疏桐也是聪明人,知其中必有某些不可外泄的缘故,不然府里上下人等后来也不会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又道:“那润兰呢?她如今在哪里?”疏桐道:“表小姐死后,她也跟着失踪了,府里也曾派人去找过,可至今不知下落。” 疏桐便不再追问,只说了一句:“唉,真是可怜。” 沁竹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我告诉你的这些,是为着你好,这事是娘娘的禁忌,碰不得,你藏在心里就行,这几日好生伺候着,可别要出了一丝儿差错,叫他们也上心点,仔细惹娘娘生气。” 疏桐也站起来,满眼都是感激之色:“多谢姐姐提点,我知道了,以后定会加倍小心。” 两人回到屋里,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醴,那龙纹鼎中还剩着烧剩的白纸的一角,却是皇贵妃之前写着的诗稿。疏桐知已祭完,忙叫了人来,悄无声息的把所有的陈设撤了下去,沁竹走到里间,见皇贵妃侧身朝里躺在床上,也不知睡着没有,她轻手轻脚过去,正要替她盖上被子,却见她突然伸手,向后无力的摆了摆。 沁竹停下脚步,忽然心念一转,有了主意,便陪着笑小心翼翼的道:“娘娘,你身子不爽没什么胃口,不用膳也罢了,可是闷在屋里越发没精神,不如出去走走,找莲小主说一会子话倒好。” 皇贵妃声音里有种深深的疲倦,回答十分简短:“不去。” “可是。。。” “出去。” 沁竹还没说完便被打断,那声音冰冷彻骨,令人不寒而栗,沁竹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说一句,向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连忙退出去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和煦的阳光扫去了料峭春寒,绿绮宫里的几株大海棠树开了花,密密层层,如火如荼,那颜色仿佛是最上好的胭脂,十分艳丽夺目。 莲真放下了剪刀,呆呆的望着玻璃窗外的海棠出神,横波正好替她换了热茶来,见此情景会心一笑:“这海棠开得真是繁盛,人都说花草树木有关主人的气数,小主如今入主绿绮宫,只怕是要转运了。” “是啊。”莲真似是没听清楚她的话,轻声道:“若是在家里,到了这春暖花开的时节,便可邀上三两姐妹好友,外出踏青了。” 横波听她说这个,连忙拿话岔开:“现下已经入春,宫里好像还没动静,只怕皇上改变主意了,不会搬去西苑了吧。” 莲真淡淡的道:“那与我们什么相干。” 皇帝要搬去西苑行宫的话,是宝贞那日说出来的,自那以后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皇贵妃竟再也没来过绿绮宫,不仅是她,连桑蓉、李太医两人都没有再踏进这里一步,只是她该有的分例,都会有专管的小太监送来。 莲真起初每日里眼巴巴的盼着,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盼着什么,期待着什么,只是觉得那颗冰冷的心,莫名的萌生了一丝鲜活的希望出来,然后在一天又一天的漫长的等待中,那丝希望又如炉灰中的一星半点的火苗,渐渐的暗淡熄灭了。在这不大不小的绿绮宫里,时间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水,静得让你感觉不到它的流动,静得叫人恐惧,只是她面上不得不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怕看到横波和宝贞担忧不安的眼神。 宝贞听着她们的对话,突然有些丧气:“既然没有去西苑,那皇贵妃和桑蓉姑姑为什么都没有来咱们这里了,莫不是将我们忘了?我可不要在这鸟笼子里过一辈子,还指望着皇贵妃搭救我们出去呢。” 莲真看了她一眼:“出去也不过是个更大的鸟笼罢了。” 宝贞道:“那也比这鸟笼中的鸟笼好。” 横波闻言想要笑,看着莲真沉静如水的面容却又不敢笑,硬生生的忍住了,只听莲真道:“若真能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倒还是我们的造化,只是。。。” 只是什么,她却没有说下去,横波等了半天,正欲问个明白,突听外面有个清朗的声音道:“臣李茂求见莲嫔娘娘。” 莲真一怔,轻声道:“进来吧。” 宝贞挑起帘子,李茂穿着红色的正六品太医服色,恭恭敬敬的跪下:“请小主安。” 宝贞嘴快:“李太医,你又来给小主请平安脉?” 李茂白皙的面庞微微一红:“臣此次只为请安,看小主用了我的药,气色精神是否好了些。” 宝贞道:“我还以为李太医从此不来我们这里了呢。” 李茂呐呐道:“怎么。。。怎么会?” 莲真美眸扫了一眼宝贞:“宝贞,不得无礼。” 李茂听着宝贞的语气,心里倒生了一丝喜悦,又忙解释道:“臣早些日子便想来请安,只是皇贵妃这一向病了,几乎每日里都在清泉宫奔走,所以不曾来得,并非将小主之事忘了。” 莲真先是心里一松,接着心里一紧,一时思绪纷杂,竟忘了说话,倒是宝贞失声叫道:“皇贵妃病了?病得可严重吗?” 李茂蹙眉道:“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这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倒有一个多月了,仍是不见大好。” 莲真怔仲不安,不由自主攥紧手中的锦帕,眼睛却一眨不眨的望着李茂,下意识重复了一句:“一个多月了?” 第22章 大皇子宗烈年方六岁, 已经开始进上书房读书,上书房的几位太傅都是当朝博学鸿儒,教得十分用心,日子久了, 颇有进益,敏妃自是欣慰。这日散了学回来,宗烈站在窗下,像个小大人一样,站在那里摇头晃脑的背书给母妃听:“水陆草木之花, 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 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 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殿内格外安静, 只听得见他清脆的童音, 一篇《爱莲说》背完, 竟是一字不差,一字不漏,敏妃大喜, 回头吩咐灵雀:“去取些蜜饯糕点来。” “是。” 灵雀笑着答应, 不多一会儿, 便有小宫女盛了两金盘精致糕点来,宗烈见有自己最爱吃的千层糕和金银牡丹饼,十分开心:“谢母妃。” 敏妃将儿子揽在怀里,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颈,看他吃得香甜,不时温柔叮嘱:“吃慢点,小心噎着。”又取了手帕,替他擦去嘴边的碎屑。怡景宫的总管太监康禄突然风风火火的走进来,跪下磕了头:“主子,奴才有要事禀告。” “什么事?” 敏妃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令左右的人退下,又对巧莺和跟着大皇子的嬷嬷道:“带皇子小花园里散散去,好生看着。” “是。” 见房里只剩下灵雀一人,敏妃拂了拂衣服,这才漫不经心的道:“这么慌里慌张的,说吧,什么要紧的事。” 康禄膝行向前几步:“娘娘,张退之大人回来了。” 敏妃微微皱了眉头:“他被皇上派去吐蕃,算时间是该回来了,怎么了?” 康禄神神秘秘的,有意放低了声音:“他回来自然不算什么大事,重要的是,吐蕃接受了他带去的所有礼物,却并没有答应和我们结盟,那吐蕃赞普说,对上次九公主之事深以为憾,希望能再娶我朝的一位公主。” 敏妃一愕:“这消息可实么?” “千真万确,奴才亲自向长乐宫的人打听的。” 敏妃没有说话,细细品尝着茶水,良久,嘴角漾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九公主已薨,若再要选一个公主嫁过去,算起来该是兰陵公主了,只怕皇后这会子要坐不住了。” 兰陵公主宗熹是皇帝的嫡女,亦是皇后唯一养成的孩子,皇后一向对她爱如珍宝,此时虽还未满十岁,却是几位公主里年纪最大的一个。 康禄笑道:“可不是么,据说皇后这会儿正在宫中搂着公主哭泣呢。” “她平日里明面上对皇上百依百顺,博贤德的名声,本宫倒要看看,这次她还能不能依了皇上。”敏妃轻哼了一声,又对康禄道:“你消息一向很灵通,本宫对这点很是满意。”说着看了一眼灵雀,灵雀会意,转身走向里间,然后用托盘托了几枚金元宝出来。 康禄磕头道:“奴才谢娘娘赏。” “替本宫办事的人,本宫自然不会亏待,只要你忠心为我,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敏妃笑了笑,目光却慢慢生了一丝寒意:“朝中几次有人向皇上进谏,请求立烈儿为皇太子以固国本,文天和及一帮跟随他的臣子每每阻挠,那老不死的是皇后的伯父,如此几次三番跟我过不去,无非是皇后授意,哼,她自己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就罢了,如今连膝下唯一的女儿眼看都要保不住了,可真是叫人称意。” 康禄满脸皆是谄媚的笑容:“大皇子聪慧敏捷,知礼好学,深得皇上喜爱,娘娘放心,这太子之位,早晚是大皇子的,不会有其他人了。” 灵雀也插嘴道:“就是,目下皇上膝下就只有两位皇子,大皇子是长子,娘娘又出身名门,身份贵重,远非二皇子的生母可比,依奴婢看,我们大皇子离封太子之日不远了。” 敏妃听着这些话,心里十分舒服受用,轻轻吹了吹漂浮着的茶叶,面有得色:“我们且等着看皇后的这出好戏吧。” 三四月份,正是百花开上苑,春~色满皇城的美好时节,皇贵妃却仍是缠绵病榻,皇帝来看过几回,她亦是懒懒的,皇帝并不苛责,只是嘱咐她好好养病。李茂更是每日过来,细细替她把了脉,精心开了方子调治,却总不见有大起色,心下奇怪之余,有次忍不住乍起胆子道:“臣观娘娘似是神思不安,郁结于心,臣本医术粗陋,若是心病,更非医药可治啊。”皇贵妃既不回答,也无恼怒之色,眼神全然不似往日冰冷摄人,只是呆呆的望着某个地方出神,仿佛完全没听到她的话似的,李茂只得权当自己没问过。 天色已是全黑了,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沁竹伺候着皇贵妃喝药漱口毕,又替她掖了掖被子,忽然道:“听高贤他们说,皇后怕皇上将兰陵公主嫁去吐蕃,今天去了长乐宫,又是跪着哀求,又是哭闹,直折腾了半日,惹得皇上大发脾气。” 皇贵妃半闭着眼睛:“嗯。” 沁竹低声道:“若果真如此,那兰陵公主也怪可怜的。” 皇贵妃语气倦怠:“皇上虽然很想同吐蕃缓和关系,生怕德利赞普和吐谷浑联合起来对抗大燕,但不会让兰陵公主嫁过去的。” “可是九公主不也。。。” “九公主跟兰陵公主不同,九公主只是皇上同父异母的妹妹,兰陵公主却是他疼爱的女儿。九公主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皇上再冷酷自私,也不会将自己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咳。。。咳。。。”她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沁竹连忙过去,轻轻替她捶着背,她喘过一口气来,继续道:“皇上放低身段姿态,派人送了大批金银绫罗求和,没想到吐蕃如此咄咄逼人,弄得他颜面尽失,他大发脾气,发的不是皇后的脾气,只是恼羞成怒,拿她出气罢了。”说到此处,又轻轻咳起来。 沁竹忙道:“都是奴婢不好,引得主子说了这么些,奴婢伺候主子安歇吧。” “嗯。” 沁竹伺候她躺下,皇贵妃轻声吩咐:“留着点光,我不喜欢周围黑漆漆的。” 沁竹应道:“是。” 寝殿里间的两盏长信宫灯已经熄灭,但床前那支通臂红烛还在燃烧着,皇贵妃拥着丝被,眼神恍惚的看着不远处的火光,那温暖的,跳动着,能灼痛人眼睛的火光。 那个梦幻一般的春夜,也是这样的红烛高照着,喜气盈盈,温暖的房间暗香弥漫,她们相拥着躺在床上,倾听着彼此剧烈的心跳。她娇弱的身子在她怀中轻轻颤抖着,看着她的目光却如一泓春水,流荡着丝丝温柔,绵绵深情。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叫她表姐,她双颊绯红,小声而羞涩的叫着她的名字:“冰轮。。。冰轮。。。”那声音柔媚娇憨,百转千回,叫人无比沉溺,她只愿意她,只愿意她一个人叫她的名字,别人这样叫她,都令她从心底感到无比厌恶,可是她呢?她为什么再也不叫她了? 皇贵妃伸手慢慢从脖子上解下一个平金绣荷包,那荷包十分精致小巧,边上以银线绣出淡淡水纹,正中绣着鱼戏莲叶的图案,活灵活现,显见得做的人费了许多心思功夫。荷包内却盛着一缕乌黑的青丝,柔软如缎,皇贵妃凝视良久,将青丝一圈一圈缠绕在自己的指间,放在自己的胸口,只觉心痛如绞,那眼泪再也止不住,沿着眼角潸然而下。 这一夜竟是不能安睡,总是断断续续的睡去,又断断续续的醒来,那窗外的雨似是明白她的悲伤,仍在密密匝匝、不紧不慢下着,一夜不曾间断。 恍惚中,她看见了母亲,母亲站在花园里,脸上堆满了慈祥的笑容:“冰儿,这是你小舅舅的女儿婉溪。”说着向后招了招手:“婉溪,来,见见你的表姐。” 她将手里正做着的风筝扔下,微微侧了头,便看见母亲身后那株粉色的樱花树下,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她肌肤胜雪,眉眼似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轻轻眨了眨,带着一丝好奇的看着她,然后,嘴角便可爱的微微翘起来,十分乖巧的叫她:“表姐,我叫林婉溪。” 婉溪,婉溪。。。为什么这名字这样令人疼,她看着幼时的她,浑然忘了后面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开开心心的走过去,牵着她的小手想要带她去玩,有人突然侧身过来,挡住了她,她抬头去看,父亲威严冰冷的面孔便映入眼帘:“冰儿,婉溪大了,她不能再住在府中,明日她就要从这里搬出去。” 搬出去,为什么要搬出去?不!不要!她大喊着,父亲的身影却又消失了,而身旁的婉溪不知何时已长成一个的少女,她美丽纯真,明艳动人,连周遭灿若云霞的鲜花也为之黯然失色,她移不开目光,痴痴的看着她。 “冰轮。”婉溪亦看着她,软软的唤她的名字,笑容里却带着一缕凄然:“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我不要搬出去住,我怕。。。” “婉儿,别怕。”她连忙揽她入怀,心中满是酸楚疼痛:“你不会离开我,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我会去求父亲,父亲向来是最疼我的,我决不让你搬出去!” 婉溪抬起朦胧的泪眼:“不,你骗我,你看,我这不是搬出来了吗?” 她睁大眼睛看着四周,依旧是亭台楼阁,繁花遍地,却不是在将军府了,她想了起来,这是父亲为了婉溪搬出去而重新修葺的林府,这是林府的花园,她又气又急,口里只得安慰她:“婉儿,我不是在这里吗?我来看你了,他们阻挡不了我的,这次我不走了,好不好?” “这里就是座折磨人的牢狱,我日夜有人看着,不能迈出大门一步,片刻自由都没有了,若不是心中想着你,我一天也过不下去。”婉溪微微抽噎着,越来越紧的抱着她,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冰轮,我听他们说,你以后是要进宫的,若是有一天你要忘了我了,若是有一天你不来看我了,不如你现在亲手杀了我的好。” 她心中一惊,还未说话,便感觉她递了一样冰冷的东西给她,握着她手只重重往前一送,然后,婉溪的身子软软的滑了下去,她看到,殷红的鲜血在她的白衫上渐渐蔓延开来,仿佛一朵硕大的妖艳刺眼的花在慢慢盛开,她的胸口,赫然插着那柄银色的匕首。是我杀了她?我杀了我的婉儿?她惊恐的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在发抖,跟着连身体抖动了起来,突然整个人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婉儿,婉儿。。。她叫得撕心裂肺,哭得声嘶力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也使不出丝毫力气去接近她,渐渐的,她模模糊糊听到周遭响起了人声,那声音似是很遥远,又似在耳边,一声声充满了焦虑:“娘娘,娘娘快醒来。” 她慢慢的睁开眼睛,便看到沁竹和疏桐焦急的脸庞,她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只觉汗透重衣,浑身无力,她望着金丝帐的帐顶,喘息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怎么了?” 沁竹总算松了一口气,回禀道:“娘娘刚才梦靥了。” 皇贵妃想着梦中的情形,眼神从她面上扫过:“我刚才很失态么?” 沁竹见她恹恹的,一边接过疏桐递过来热毛巾把子小心翼翼的替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轻声回道:“娘娘必是作了噩梦,睡梦中一直在挣扎,倒像要喊人,发不出声似的。” 皇贵妃放了心,点头道:“准备兰汤,我要沐浴。” 沐浴梳妆毕,便有人传早膳,皇贵妃勉强进了半碗冰糖炖燕窝,便要水漱口,疏桐见她起身,陪笑道:“娘娘天天闷在房里,去上苑散散倒好。” 皇贵妃站着沉思了半晌,忽然道:“我去看看莲嫔,不用太多人跟着。” “是,我这就去准备。” 轿舆在绿绮宫门前停下来,疏桐上前想要扶她,她却摇摇头,径自绕过影壁向前走去,穿过正堂,便看见横波和宝贞正在廊下喂食那几只鹦鹉画眉,不时引逗嬉笑着,回身看见她们,便忙忙放下手上物事,盈盈福了下去,还未开口,皇贵妃即摆手示意噤声,踏着一地的雨后残花,缓缓走到门口,自己伸手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刚走到隔间,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梨花似雪草如烟。”她忍不住接口道:“家在秦淮两岸边。” 莲真又惊又喜,连忙回过头来,却见一个人倚门而立,脸色虽略觉苍白,嘴角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又想家了么?” 第23章 空气中茶香飘逸, 叫人心安神静。隔着若有似无的淡淡白雾,莲真打量她的目光远不如往常拘谨,声音却轻得几乎叫人听不见:“你。。。你瘦了许多。” 皇贵妃本取了一块小天酥在手,闻言不由得一怔, 手便停在了半空中,那素常冰冽的凤眸直直的看着她,似乎有一星半点火星在闪迸。莲真被她看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微微一红,垂下眼睑:“嫔妾是说, 娘娘该好好养着凤体。” 其实自入住绿绮宫以来, 她们两人都有一种默契, 私下底相处都并不去太过讲究那些礼数。皇贵妃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若无其事的将茶点放回食盒,两人默然对坐片刻,皇贵妃忽然道:“你想出去么?” “什么?”莲真抬起头来。 皇贵妃打量着房间四周:“在这小小的地方,全然没了自由。” 顿了一下又道:“如果你很想出去,我会尽力帮你, 虽谈不上十分把握, 但还是可以一试。” 莲真微微一愣, 忖度半晌,轻声道:“你觉得我此时出去好么?” “我觉得暂时来说,你呆在这里是好的, 但从长远来说, 你该出去。” 莲真看着她, 咬了咬唇,低声道:“有阵子我很想出去。” “珠蕊死的那会儿?” “嗯。”莲真想到珠蕊,眼里掠过一抹悲伤,语气却是平静的:“我经常在梦里看见她,她嘴角流血的样子,我总是怀着满腔的恐惧与仇恨在半夜惊醒,每当横波和宝贞来问我的时候,我便装作一点事也没有。”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我必须时刻牢记,我是她们的主子,是她们赖以依靠和生存的人,我不能先垮掉。” 皇贵妃淡淡的道:“你想出去为她报仇?” “是的,至少还她一个公道。” “后来不想出去了么?” “后来,出去的念头渐渐打消了。” “为什么?” 莲真低声道:“因为我害怕除了珠蕊,我还会失去更多的东西,也怕自己会变成像她们一样,整天活在算计之中。” 皇贵妃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她明亮的眸子如水般清湛透彻,全无半分杂质,她轻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你知道么,其实只要你自己有心,你想做任何事都是可以的。” 莲真不解,皇贵妃缓缓道:“这后宫的生存之道,有两点很关键,一是美貌,这点你已经有了,你是这里的佼佼者,她们当然都是美女,而你是极美。” 自小到大,莲真听过无数的赞美,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用这样一种平淡的语气来夸赞自己的美貌,奇怪的是,她心里竟然还有着一丝莫名的欣喜和羞涩。 皇贵妃接着说了下去:“还有一点,就是用心,在皇后和嫔妃之间用心,用心与她们周旋。在皇上身上用心,用心投其所好,他虽是皇帝,但毕竟也是人,就算他不会把真心付与任何一个人身上,他也希望人人皆是真心待他,而非因他是帝王而敷衍。” 莲真有种被她看穿的感觉,抿了抿唇,突然道:“那你呢?你对皇上用心了吗?” 皇贵妃蹙了眉,良久,方淡淡的道:“我并没有被弃置于冷宫,是么?” 莲真心下忐忑,让宝贞和横波留在屋里,执意亲自送了皇贵妃出宫,临到门口,终于忍不住道:“你生我气了,是么?” 皇贵妃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里水雾弥漫,泫然欲弃,心中终究是生了一丝不忍,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外面等我。” “是。” 桑蓉和疏桐答应着,先行出去。皇贵妃这才道:“没有。” 莲真看着她淡漠的样子,隐隐有些惶恐:“那你以后不会来这里了,是吗?” 皇贵妃不答,却反问她:“你出去虽有风险,却也有可能站到最高处,享尽人间尊贵。在这里却是了无声息,如槁木死灰般的过日子,你真甘于将大好的青春年华葬送在这里吗?” 莲真显然被她问得有些茫然起来,含泪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皇贵妃心中不觉有些不耐,却极力按捺着:“我是真心想帮你。” “我知道。”莲真道:“在这里,有宝贞和横波陪着,过着平静的日子,不用担心有人嫉妒,有人加害,不用去应付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其实也挺好。虽然有时候会很寂寞,但是。。。但是只要想到有人会来看我,就会很满足,很快乐。” 说到最后几句,她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皇贵妃神色僵住,这样的对话似乎在许久以前曾经有过,在她第三次偷偷跑去看她时,她依偎在她怀里轻声抽泣,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冰轮,我不要嫁人,我宁愿呆在这里一辈子,只要想到你心里有我,你还会来看我,我就会很满足快乐。” 莲真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有人来看?除了桑蓉和那些来送东西的人还能有谁?她心中本有些后悔,这时见她神色古怪,便讷讷解释:“我的意思是。。。” 还没等她说完,皇贵妃已伸出手,替她轻轻拭去了腮边残留的泪珠,目光温柔:“好吧,你别哭,你想在哪里便在哪里吧。” 她的语气,神态完全陌生,简直与平时判若两人,莲真惊得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剩下的半截话接完:“我的意思是,你。。。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姐姐。” 继东阁大学士褚雄之后,张退之成了第二个因和亲之事而受贬斥的人,只是这次更为严重,皇帝嫌他办事不力,直接罢免了他的官职。 垂拱殿里,面对着皇帝雷霆万钧之怒,群臣一片沉默,皇帝素来阴沉,这次竟变成了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他在御座前走来走去,怒道:“蕞尔小丑,朕为天下无事,四海安宁想,许以皇妹,赠以玉帛,他竟然得寸进尺,真欺我大燕无人吗?!” 文天和想着自己上次在张退之出使之事上并未出来劝阻,身为首辅,自己也有责任,便出班站定,躬身道:“兰陵公主乃皇上嫡长女,且年纪幼小,安能嫁与一个年纪将近半百的老头,吐蕃赞普贪得无厌,皇上万万不可再做任何让步!” 王忠道:“臣早说了,张退之一向亲近番邦,是奸臣小人,早该治罪!” 兵部尚书司马护道:“吐谷浑与吐蕃已然勾结,韩唐数次飞马传报,说吐谷浑对我边境虎视眈眈,如今已开春,正是草嫩马肥之时,不可不防。” 皇帝道:“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司马护道:“皇上可下旨让韩唐加紧操练士兵,也可从别处再抽调精兵良将过去,加固边境的防守,另外让户部保证军饷粮草的筹集和发放,便无保证无事了。” 皇帝点头道:“朕相信伏罗可汗不敢轻捋虎须,但也不可不防患于未然,就依卿所奏。” “皇上英明。” 见群臣并无别事可奏,皇帝站起身来,赵承恩扯着尖细的嗓子道:“退朝!” ※※※※※※※※※※※※※※※※※※※※ 字数少了点 会尽快再更 第24章 清晨各妃嫔照例去雍华宫向皇后请安, 敏妃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皇后几眼,见她眼睛微见浮肿,脸色甚白,涂的脂粉比往常加厚, 心下明知是前几日为兰陵公主之事所致,不免幸灾乐祸,面上却作恭谨之色。分别落座之后,便有小宫女奉上茶来。 皇后冲皇贵妃微微一笑,客气的道:“今春江南与蜀地新贡了不少绫罗锦缎, 内务府昨儿才呈上来, 等下妹妹先过了目, 再按例分派给各宫,如今莲嫔关在绿绮宫,皇上特让妹妹照顾,其余人等皆不得随意出入,我想着,她的份子, 也还得劳烦妹妹送过去才是。” 皇贵妃淡淡一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到时候随便着个奴才送过去便是。” 丽妃面上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插口道:“皇贵妃对莲嫔倒是十分关照。”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丽妃的意思,是埋怨本宫厚此薄彼, 对宫里其他人不关照吗?” 丽妃被她的目光一扫, 心里没来由的微微一怵, 神色讪讪的解释:“皇贵妃切勿多心,臣妾。。。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敏妃放下茶盏,笑盈盈的道:“丽妃如今春风得意,还跟一个失了皇上宠幸的人吃起醋来,也真真孩子气。你放心好了,若哪日你也被皇上关进静心宫,我相信皇后和皇贵妃也会关照关照你的。” 丽妃气得杏眼圆睁,呼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指着敏妃说不出话来:“你。。。你。。。” 皇后面色不怿,开口道:“好了,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没哪一天不对上几句,看来在我这雍华宫,这规矩是不用守了。” 她声音虽轻,但显然是真动了气了,自皇贵妃以下,所有的人都离座而起,敏妃笑着解释:“我并无他意,只是跟丽妃妹妹开个玩笑而已,还请皇后息怒。” 皇后手指轻揉着太阳穴,过了一会儿,挥手道:“好了,都散了吧。” 出了雍华宫,苏蕴鼓起勇气追上了皇贵妃,屈膝行了礼:“娘娘。” 皇贵妃在轿前停下脚步,看着她道:“怎么?” 苏蕴脸色微微涨红,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想向娘娘问一下莲真的情况,我没办法见到她。” 说着眼圈儿都红了,皇贵妃注视她一会儿,语气却十分和软:“她很好,你不用担心。” 苏蕴道:“那。。。能不能请娘娘替我和英王妃捎些东西给她?” 皇贵妃道:“不必了,她每日里的分例都是有的,什么也不缺,但我会把你的心意转告给她。” 苏蕴急切的道:“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就是我亲手给她做的一些糕点和几条裙子。” 皇贵妃沉吟了一下,道:“好吧,你到时候叫人把东西送我宫里来。” “是,谢娘娘。”苏蕴大喜,屈身跪了下去:“嫔妾还替莲真谢谢娘娘大恩大德。” “起来吧,不用如此多礼。” 皇贵妃抬了抬下巴,沁竹连忙上前扶起苏蕴:“小主快快请起。”苏蕴起来看时,皇贵妃已上了轿,她心下欢喜,呆呆的站在那里,直看着暖轿远去,这才回身走向自己的轿子。 歇了一会儿午觉,侍水的宫女端了银盆过来,银盆里装满洒着香料的热水,灵雀和巧莺正伺候着敏妃梳洗,忽听有人报:“皇上来了。” 敏妃喜形于色,连忙起身到门口迎接,果见皇帝背着手从庭院里走来,赵承恩几人紧紧跟随在身后,敏妃忙福下去:“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 皇帝伸手携了她手,一起到里间炕上坐下,见她神态慵懒,一头青丝散落在胸前,不由伸手把玩:“刚醒来么?” “嗯。” 敏妃依偎着她,乖顺的回答,侍候的宫女见了这种情景,都知趣的退下了,皇帝道:“太傅好几次在朕面前称赞烈儿,说他聪颖用功,今儿朕特特召了烈儿去长乐宫,查问了下他的功课。” 敏妃的心一下子吊在了半空中,从他怀中抬起头来:“那。。。那烈儿可有被皇上难住么?” 皇帝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没有,应答尚算流利自如。” 敏妃满心欢喜:“烈儿聪明,那是像皇上。” “是么?”皇帝微微一笑:“他母妃却也是心思灵透呢。” “皇上你又取笑臣妾。”敏妃重新将头埋入他怀中,笑道:”既然皇上今日满意,我这个做母妃的可要替皇儿讨赏了。” 皇帝松开她,半靠在那石青色金线引枕上,看着她道:“好吧,你想要什么” 敏妃斜睨了他一眼,似娇似嗔:“那就得你这个父皇看看烈儿还缺什么了。” 皇帝并不接她的话,习惯性的抚着自己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沉思不语,敏妃见他迟迟不说话,心下虽是着急,脸色却十分镇定。过了好一会儿,却听皇帝道:“太妃病了这几个月,这一来二去的,也是拖得大了。” 敏妃一愕,随即笑道:“太妃毕竟年纪大了,三病两痛的倒也正常,臣妾瞧着暂时倒没什么大碍,只要好生静养便可。” 皇帝轻轻“唔”了一声,又道:“皇后昨儿跟朕提起这事,说太妃病中,煦儿养在她宫中未免诸多不便,想请旨将煦儿抚育于雍华宫中。” 敏妃的心微微往下一沉,半晌才道:“那。。。皇上是答应了?” “没有。”皇帝笑了笑,黑沉沉的眼眸深不见底,看着她道:“朕有意将煦儿送去皇贵妃处抚育,只是尚未跟皇贵妃提及这事。” 炕上摆着的那些色泽华丽,流光溢彩的绫罗锦缎,莲真皆视而不见,倒是对苏蕴托皇贵妃转送来的那一捧盒糕点如获至宝,亲自装好了摆在那檀木小几上,又拿起那条散花如意云烟裙在身上比了比,这才喜孜孜的问:“蕴儿还跟你说了什么?闻樱也在吗?” 皇贵妃见她高兴得像个孩子,眼里不禁露出浅浅笑意,摇了摇头:“英王妃不在,是柔贵人单独找了我的,她只是让我跟你说她很惦记你,让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莲真放下裙子,幽幽道:“不知何年何月才可以与她们相见了。” 皇贵妃道:“你不是不愿意出去么?” 莲真见她面上带着一丝戏谑之色,脸微微一红:“但我还是会想她们。” 皇贵妃还未说话,横波挑帘进来,笑着问:“娘娘,小主,午膳已经准备好,现在是否摆膳?” 皇贵妃点点头:“就将饭菜摆在这炕几上吧。” “是。” 这是皇贵妃第一次同莲真一起用膳,莲真心下高兴,亲自同着宝贞将饭菜羹汤奉上来。因已是春季,时令鲜物不少,香椿芽儿炒肉末,油盐炒枸杞芽儿,凤尾虾,一碟碟看着色泽诱人,翠嫩欲滴,点心是软香糕和鹅油酥两样。 皇贵妃虽素来不贪口腹之欲,胃口倒觉比平日里好些,对那盘莺嘴笋烧鹅尤为钟爱,吃了几筷子,便问宝贞:“今天的菜都是你做的?” 宝贞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小主说娘娘第一次在我们这里用膳,让奴婢精心备些我们金陵的家常菜和糕点。” “不错,你的厨艺是跟谁学的?” “当日跟我们府里的厨师学过一些,夫人也指点过一些。” 皇贵妃一怔:“夫人?” 莲真抿嘴一笑:“就是我母亲。” 宝贞嘴快:“我们夫人温婉贤惠,既精厨艺,又工针线,她亲自教会了我们许多东西,这些菜小姐。。。不,小主也会做的。” “是么?”皇贵妃看着莲真,点头道:“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莲真嗔着宝贞:“哪有人这么自夸的,也不怕人笑话。” 宝贞忙住嘴,皇贵妃却是和颜悦色:“你很用心,这些菜做得不逊于宫里的御厨。” 宝贞喜形于色:“真的吗?奴婢本来心中忐忑,生怕娘娘吃得不惯。” 皇贵妃放下手中乌木镶银的筷子,含笑道:“嗯,今儿我要赏你,你想要什么,去跟桑蓉姑姑说。” 宝贞大喜过望,忙跪下磕头:“谢娘娘赏。” 用过膳,横波和宝贞服侍她们漱口毕,将杯盘撤了下去,莲真道:“你们不用伺候了,下去吃饭吧。” “是。” 莲真自去沏了一盖碗热腾腾的花茶,用小茶盘亲自端来,皇贵妃伸手接过,两人的手微一触碰,莲真连忙松开,神色微觉窘迫,微微低垂了头:“据说皇上想搬去西苑一阵子。” “嗯。” 莲真心里掠过一丝惊慌:“那。。。那你岂不是也要过去?” 皇贵妃浅浅尝了一口花茶,只觉浓郁清香,回味甘美,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皇上素来喜欢呆在西苑和南苑,只是碍着祖宗的规矩,无法整年在那里长住。不过他每次去,并不是把整个后宫搬过去,他喜欢带哪几个妃子便带哪几个,所以你这可是把我给问住了。” 莲真心下微觉烦闷,并不答言,皇贵妃又道:“西苑那里冬暖夏凉,又有数处温泉,皇上去年冬天便想搬过去,但被几位大臣谏阻,依我看来,今年也未必能够如愿。” 莲真心中一喜,正想问她为什么,却见皇贵妃望着她:“那日,你说我让你想起你姐姐?” “嗯。”莲真略略一怔,答道:“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皇贵妃道:“他们一定很疼你。” “我爹娘和哥哥姐姐都很疼我。”莲真神色惆怅而悲伤,过了一会儿便强作欢颜:“你呢?你也有兄弟姐妹吧?你跟他们。。。”话未说完,只觉她嘴角笑容一滞,眼里瞬间似有冰寒利箭闪过,莲真不由生生打了个寒噤,讷讷道:“你。。。” 皇贵妃却垂下眼皮,细细的品尝了一口茶,重新抬起头来时,面上的笑容已暖如春风:“这花茶甚是香冽,是你们主仆自己采摘了晒的吧,若还有,给些给我带回宫去尝尝。” 第25章 清晨, 东方的天边露出鱼肚白,万丈霞光很快笼罩了巍峨庄严的都城,为它增添了几许绚丽的色彩。有许多店铺已经陆陆续续的开了门,街上行人稀疏, 一些人眉眼之间还带着隔夜未睡醒的惺忪气息。“得得得!”一阵暴风骤雨的马蹄声突然在城中的青石路上响起,几匹快马自远处驰骋而来,马上的人神色焦虑,极不耐烦,挥舞着马鞭, 不住开口吆喝“让开!让开!”, 人人面色惊慌, 连忙避让,一个老者老迈迟缓,躲避不及,手臂上被抽了重重一鞭,顿时留下一道血痕,他惨呼一声, 跌倒在地, 那马上的人却不管不顾, 纵马从他身上跃过,老者蜷缩在地,口里兀自惨号呻吟不绝。几匹骏马闪电般的进入皇城, 然后翻身下马, 快步往崇天门方向而去。 皇帝正在垂拱殿举行早朝, 与大臣们商议豫州大旱赈灾之事,一太监匆匆走入大殿跪下禀道:“皇上,韩将军麾下副将曹越等几人,手持六百里加急奏报在殿外等候。” 皇帝心里微微一沉,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叫他进来。” “是。” 曹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进入大殿,匍匐于地,磕头道:“臣曹越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将手中奏报高举过头顶,赵承恩连忙下来接过,呈给皇帝御览。 皇帝只看得几眼,脸上便变了颜色,待得看完,一下子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什么?吐谷浑大举偷袭我大燕边境?你们两日竟连失四座城池?!” 此言一出,殿上文武大臣皆惊,曹越听皇帝声音低沉,隐含怒意,只得回禀道:“吐谷浑半夜突袭,有备而来,韩将军亲自上阵督战迎敌,双方浴血厮杀,但敌众我寡,到黎明时分我军伤亡众多,实已不能支持,韩将军肩上又中了一箭,负了重伤,士气受挫之下,大家只好护着老将军且战且退,退至庆阳城闭门坚守,吐谷浑号称十万铁骑,现已兵临城下,情势危急,还请皇上速作决断,增派援兵。” 皇帝满心焦躁,在宝座前踱了几步,突然“啪”的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一群废物!除了跟朕开口要军饷,要粮草,你们还会什么?!说什么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外敌入侵时,你们竟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见他龙颜震怒,曹越慌忙再次磕下头去:“臣等无能,求皇上恕罪!”自首辅以下,满朝文武尽皆跪伏于地:“请皇上息怒。” 殿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空气冷得似乎要结冰。皇帝微微眯着眼睛,向下俯视着百官,过了好一会儿,渐渐恢复了冷静,他眼神再次移到曹越身上:“韩唐中箭,是霍凛救了他,背着他冲出乱军之中?” “是。”曹越不知他是何意,更不知韩唐奏报中具体写了什么,只是据实回奏。 皇帝淡淡的道:“很好,不愧是霍牧的儿子,果真将门虎子。” 曹越心下惊讶,原来他跟霍凛共同效力于军中多年,竟不知他身世原来如此显赫,居然是前大将军、安乐公霍牧之子,当朝皇贵妃的兄弟。但此时他却不敢多言,只垂首静待。首辅文天和这时也跪奏道:“皇上,吐谷浑此次偷袭,蓄谋已久,韩将军乃经验丰富、久经沙场的老将,此次连失几城,让敌人长驱直入,实因兵力过于悬殊。况天下太平已久,虽然时有演练,但士卒毕竟缺乏实战经验,比不得那些狼一样的游牧骑兵。老臣斗胆为韩老将军说几句话,还请皇上能宽恕他。” 兵部尚书司马护也趁机求情:“文大人说得是,此次战败情有可原,还请皇上能恕韩老将军抗敌不力之罪。” 皇帝心里也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沉默了一阵子,摆了摆手:“朕不治他之罪,还要赐他宫里御医密配的刀伤药,朕还指望着他伤好之后能继续为国效力呢。” 曹越感激涕零:“臣代老将军及前方将士谢皇上天恩,皇上体恤之情,臣等愿粉身碎骨以报!” 皇帝神色稍霁,过了一会儿,嘴角又浮上一丝冷笑:“朕倒是低估了吐谷浑,没想到伏罗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犯我大燕天威,既然他自取灭亡,朕就成全了他!” 太液池东堤的桃花绵延数里,层层叠叠,如云霞灿烂,春风一吹,落英缤纷,碧清的水面亦浮了一层粉色花瓣,飘飘荡荡的随着流水去远了。 皇贵妃刚探完太妃回来,见春~色醉人,便弃了轿子,一路步行,到得九曲桥畔,两个梳着双丫髻,穿着粉色宫装的小宫女迎面走过来,一见她便盈盈行礼:“娘娘。” “怎么了?”皇贵妃似是不喜被打扰,看着她们,微微皱了眉。 其中一个小宫女走上前去,对她低语了几句,皇贵妃点点头,扶着栏杆发了一会儿呆,转头道:“回去罢。” 回到清泉宫,皇贵妃换了身便服,随意在里间炕上歪着,一边隔着玻璃看着窗外的景致,一边随口问沁竹:“疏桐那丫头怎么不见?” “娘娘忘了吗?”沁竹笑道:“今儿一早娘娘就打发她去绿绮宫给莲小主送东西去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皇贵妃一怔,倒笑了:“是了,我如今是什么记性。” 沁竹正要开口说话,就有人在外面道:“皇上来了。”皇贵妃慢慢从炕上坐起来,刚下了地,皇帝已走进来,她便屈膝施了一礼:“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一手拉起她:“冰轮,起来吧。” 两人分别在炕上坐下,皇贵妃不着痕迹的打量皇帝,见他穿着一袭石青色团龙常服,越发显得沉稳有度,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怒之色,便开口道:“皇上才散了早朝?” “嗯。” “这会儿可饿了?可要传点点心?” 皇帝道:“点心不必,但可传些酒膳来。” 沁竹听了,忙去小厨房吩咐。皇帝缓缓喝了一口茶,突然道:“冰轮,你觉得二皇子怎么样?” 皇贵妃笑道:“二皇子聪明可爱,很是招人喜欢。” 皇帝点点头:“这孩子母亲去得早,母家出身又低微,朕甚是怜惜,只是朕政务繁忙,也无暇去顾及,说起来,朕倒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皇贵妃道:“天家不比普通百姓,父子兄弟可以随意叙天伦之乐,皇上不必自责,况且,太妃照料二皇子十分精心,倒是二皇子的福气了。” 皇帝道:“但太妃如今病着,对煦儿的照管有限了,朕子息单薄,膝下唯有两位皇子,不能不为此事悬心。”说着,目光注视着皇贵妃:“冰轮,朕想把煦儿交与你抚养,你觉得如何?” 皇贵妃离开座位站起来,低眉垂眼,轻声道:“臣妾谢皇上眷顾和信任,只是。。。” “只是什么?” 皇贵妃抬起头来,坦然道:“只是臣妾天性不喜欢小孩子,只怕要辜负皇上的一片美意了。” 皇帝深深的看着她,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冰轮,在这宫里,只有你一个人敢这么跟朕说话。” 皇贵妃道:“请皇上恕罪。” “皇后多年来膝下无所出,前些日子求了朕,想抚养煦儿,朕没答应,可是你却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拒绝了朕。”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道:“虽然你还年轻,以后还可以生自己的孩子,可是,你不想将来多个倚靠吗?不想为自己作万全的准备吗?” 皇贵妃低声道:“无论有孩子与否,臣妾心里唯一视作倚靠的只有皇上。” 皇帝静静的望着她,半晌,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声音出奇的柔和:“朕不怪你,坐吧。” 酒菜很快摆了上来,清泉宫小厨房的人深知皇帝的口味,第一道菜便是人乳羹,以精美的玻璃器皿盛着端上来,此菜是选取猪项上的肉,以人乳精心蒸制而成,味道无比鲜美。第二道菜是烤鹅掌,此菜的做法是精选一只肥鹅,将一陶盂,放入油,用果木烧沸;然后,将鹅足放入沸油之中——鹅悲痛欲绝,哀鸣不已,把鹅放回池中,任其跳跃;再捉来将鹅双足放入油锅,反复三次,鹅掌就会厚达一寸,肥厚甘美,滋味无穷。第三道菜则是鹿血肠。其余果菜虽多不胜数,此三样却素为皇帝钟爱,尤爱以之佐酒。 皇贵妃亲自捧过金壶,为他斟满一杯寒潭香,自己也少饮些许作陪。但皇帝神色总不似往常欢喜,酒过三巡,皇帝已有些微醉,突然道:“冰轮,前方传来奏报,吐谷浑偷袭我朝边境,连夺我四座城池,如今凉州危急,你可有什么看法?” 皇贵妃微微一笑:“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训,皇上怎么问起臣妾来了?” 皇帝放下玉杯,看着她道:“你是将门之女,不同于一般妃子。” 皇贵妃道:“臣妾见识浅薄,实在不敢妄议朝政。” “好吧,朕不为难你。”皇帝酒酣耳热,端过早已备好的醒酒汤喝了两口,又道:“只是,朕马上就要派将军出征凉州,你父亲曾经手握百万雄兵,威震边陲小国,被誉为军中战神,你不推荐他出征,替朕分忧吗?” “皇上,我父亲业已老迈,不堪领兵挂帅远征西疆,臣妾只愿他能够享享清福,安度晚年。朝中良将甚多,且正当盛年,必定能为君父分忧。还请皇上顾念臣妾的一点私心。” 皇帝注视着她,眼神深不见底,却见她低眉顺眼,神色诚恳,似是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半晌,皇帝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冰轮,你的一片孝心,朕自是要成全的,你放心,朕不派他去就是。” 用了酒膳,再坐着喝了一会儿茶,皇帝即起身回宫,皇贵妃亲自送了他出去,待得他身影远去,她脸上的笑容立时隐去,回至寝宫,只觉思绪如潮水,心中竟有千百个念头翻滚,随手拿了一卷佛经,看了好几遍,心里方渐渐平静下来,于是执笔在手,想如平日一般将心经抄一遍,疏桐却正好回来了,走至那张紫檀书案前,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回主子,主子赏的东西,奴婢都送至绿绮宫了,莲小主甚是感激,让奴婢代为问安。” 皇贵妃又放下笔:“怎么这个时候才回?莲小主可安好?” “回主子,莲小主一切安好。奴婢与小主和横波姑姑说了半日话儿,所以回来晚了。”说着将手中捧着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递送上前:“这是莲小主托奴婢带给主子的东西。” 皇贵妃一怔,旋即道:“你下去吧。” “是。” 皇贵妃见左右无人,迟疑了一下,伸手轻轻打开盒子,却见盒中静静的躺着一方手帕,上面绣着鲜活漂亮的荷叶莲花图案,不是那日莲真亲手绣的那方锦帕,却又是什么? 第26章 床前照例留了一盏宫灯亮着, 沁竹在离皇贵妃寝床二尺远的一张毛毯上,背倚着墙壁半靠半坐。司寝是件很辛苦的差事,但能担起这差事的,却必定是主子信任的重要之人, 所以这偌大的清泉宫,上下奴婢若干人,只有她跟疏桐两人有这资格,并引以为殊荣。 沁竹拥着一床薄被,朦胧欲睡, 半晌, 忽听皇贵妃翻了个身, 轻轻唤了一声:“沁竹。” 沁竹眼睛立时睁开,慌不迭起身:“娘娘,你可是渴了?” 皇贵妃从床上坐起来,手握着纱帐,朦胧的灯光下,她神色有些怔怔的, 却是不说话, 沁竹小心翼翼的道:“娘娘睡不着吗?” “嗯, 去替我倒盏茶来。” “是。” 沁竹应了一声,动作娴熟的倒了茶来送至帐前,皇贵妃伸手接过, 喝了两口便放下了。沁竹接过, 却不离开, 满脸欲言又止的神情:“娘娘。” “怎么?” “奴婢。。。奴婢有些不明白。”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沁竹鼓起勇气,继续道:“抚养二皇子,是皇上给予的恩典,也是后宫多少人巴不得的事,娘娘却为何要拒绝?” “皇后已有多年未孕,她原本就有抚养二皇子的念头,只是皇上对于这事态度谨慎,一直未松口。这次兰陵公主差点远嫁番邦,更令她有强烈的危机感,因此趁着太妃生病,再次向皇上提出这要求。敏妃呢,虽然成日一副笑面虎的样子,但心机深沉,为人阴险狡诈,她儿子宗烈是皇上长子,她的眼睛,时刻都在盯着那太子之位,凡是有儿子的嫔妃,都是她肉中之刺,找机会就要拔除的。”皇贵妃说到这里,笑了一笑,缓缓道:所以,我如答应抚养二皇子,就同时成为了皇后和敏妃共同的敌人,无异于引火烧身。” 沁竹入宫多年,心里深知后宫乃最大是非之地,嫔妃之间各成派别,且无定数,有时就如战国时期的合纵连横一般,势力最大的则是皇后和敏妃两派,皇后有丽妃相助,敏妃处有宁嫔等人,如今这里里外外的,表面上看似平静,实则暗涌流动。不过,她虽然觉得自己主子的这番话不无道理,但对拒绝抚养二皇子之事仍感非常惋惜,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主子固然要自保,但也得为长远打算啊。” “长远?”皇贵妃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然之色,半晌,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沁竹听她声音疲惫,不敢多说,伺候她躺下,施了一礼,便蹑手蹑脚退回原处,心里终究是不放心,支楞着耳朵留心听着床上的动静,良久,听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一颗心方落了地。 这日是敏妃生日,因皇帝近段忙于选兵调将赶赴凉州,并不如往年般办得热闹,不说传戏班,连歌舞一概免了,不过是安排了自己宫里的小厨房治了几桌酒席,请皇后、皇贵妃等一些位份稍高的妃子,以及自己平素交好的嫔妃来坐坐,饭后献了茶果,大家一起闲话了一回,先是皇后说乏了,起身回宫,接着大家便陆陆续续的散了,只有宁嫔坐到了最后。 “姐姐,昨儿在皇后那里请安,你看见那玫贵人的神色没有,真真是连一点人样都没有,可怜见的,风光了才那么些日子,便被皇上彻底撂下了。”宁嫔口里虽在说着可怜,眼里却满是笑意:“倒是那个柔贵人,沉寂了这么些日子,倒引起皇上的注意了,近段皇上翻了几回她的牌子了。” 敏妃对她的话并不感兴趣,却轻轻一笑:“谁有工夫去在意她,这两日皇后的脸色,那才叫好看呢。” 宁嫔陪笑道:“二皇子的生母虽出身低贱,可是一旦有了地位尊贵的养母,只怕会威胁到大皇子的地位。皇上心里是真为着姐姐,一再的拒绝皇后,” “话虽如此,但二皇子终究要离开太妃身边的,皇后对这事也不会死心。”敏妃将一枚莹白如雪的荔枝重新放进玛瑙碟子里,眉宇间微微露出忧色:“皇上虽疼烈儿,但目前看来,毫无立储之意,百官凡是进言立太子的折子,都被扣留不批,我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姐姐,这事千万不可操之过急,皇上正春秋鼎盛,如日中天,大概忌讳立储一事。姐姐你想,大皇子聪敏,姐姐出身高贵,别说皇上膝下只有两位皇子,就算以后后宫嫔妃再为皇上多添几个,也没谁能越过大皇子去。” 敏妃被她说得心里略略舒畅了些,笑道:“若是烈儿能顺利当上太子,等他继了位,一个贵太妃少不了你的。” 宁嫔忙道:“那我就先在这里谢谢姐姐了。” 敏妃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轻声道:“皇贵妃这人倒是琢磨不透,皇后梦寐以求的东西,她竟然拒之门外。” 宁嫔轻轻一笑:“皇贵妃位分虽高,但娘家早已失势,或许她看准了大皇子才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因此只想自保,不愿与姐姐为敌呢。” 敏妃伸手拨了拨茶盖,无声的笑了:“你记着,以后见到皇贵妃,要比平日里更恭敬点,千万不可得罪她。” 用了午膳,莲真写了一会儿字,只觉心里闷闷的,便不让宝贞跟着,独个儿来小花园里散散,忽见一只玉色蝴蝶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翩翩飞舞,不觉动了顽心,蹑手蹑脚上前,双手向前一扑,却是扑了个空,那蝴蝶竟似在嘲笑她,在她头顶盘旋了几圈,这才悠闲的飞走,莲真气得牙痒痒的,快步跟上去。那蝴蝶飞一会儿,停一会儿,偏偏就捉不到,倒把个莲真弄得香汗淋漓。 莲真停下来暂歇,心里大是懊恼,却听身后有人道:“要不要我帮你?”她惊喜之下回过头去,见皇贵妃穿着一袭银色纱袍,背着手含笑而立,她看了看她,又回过头去看时,那只蝴蝶早已不见,她微微撅起了嘴巴:“还帮呢,都已经飞走了。” “你要捉它来干嘛?” “它比别的蝴蝶更漂亮些,我想捉了它来玩。” 莲真天性本是活泼,进宫之后,刻意压抑自己的性子,迭遭恶意之后,更是小心谨慎度日,可是自从住进了绿绮宫,在这面冷心善的皇贵妃面前,不觉又回复了少女的天真可爱。她这时早已把捕蝶之事丢到一边,欢欢喜喜的走到皇贵妃面前,见她雪白的面颊泛出一抹微红,不由得“咦”了一声:“你喝了酒?” “今日敏妃生日,设宴邀了我,敬了我好几杯,实是不能推脱。” “我去给你做醒酒汤。” 皇贵妃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不用,我并不觉得难受,我们走走吧。” 莲真看了看她的脸色,确认她讲的是真话,便依了她。 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有种说不出的舒服,空气里满是醉人的花香,她们并排在铺着花石子的小径上缓缓走着,一种静谧而甜蜜的幸福感在莲真的心里静悄悄酝酿,偶尔,她会偷偷的去看身旁的人两眼,然后,又像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一般,慌乱的收回目光。皇贵妃似是陷入了沉思,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走了一段路,忽然道:“上次你跟我说,你有两个姐姐?” “嗯,是啊。” “她们都成家了吗?” “当然啦,我大姐孩子都有两个了。”莲真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又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突然想听你说说家里的事情,你不是说看到我会想起你姐姐么?而且我很好奇,你姐姐们应该都跟你长得很像。” “我两个姐姐都是金陵城内有名的美人。”莲真脱口而出,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好意思,立即补了一句:“她们都比我美。” “是么?” 皇贵妃停下来,脸上蕴着微微的笑意,莲真被她看得低垂了眼睑,扯开话题道:“我两个姐姐不仅长得好,命也好,嫁的都是金陵有名的才子,尤其是我二姐夫,人品俊美,温文尔雅,待我二姐又特别体贴。我以前啊,总是想着,等我长大了,要嫁就要嫁我二姐夫那样的人。。。”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抬头去看皇贵妃的神色,皇贵妃笑着问:“现在呢?” 莲真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幽幽的道:“现在?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什么都不知道。” 皇贵妃看着她,摇了摇头:“你现在可是越来越大胆了,什么都敢在我面前说。” “我知道在你面前说什么都没关系啊。”莲真嘴角露出调皮的笑意,心情又好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那晚我在太液池畔赏月,你来跟我说了几句话?我是循着箫声一路过去的,那是你吹的吧?” 皇贵妃点点头:“是。” 莲真大着胆子,将自己藏在心里许久的疑问问了出来:“那箫声特别凄凉,让人听得想要落泪,你。。。你是为了谁吹奏的吗?” 皇贵妃眼神微微一僵,面上笑容却不减:“就是随便吹吹,没想到你还精通音律。” “只是略懂罢了,不过,你吹得真好,听得真的能触动人的心肠。” 皇贵妃淡淡的道:“你若喜欢,我可以再吹给你听。” “真的么?”莲真心下欢喜,连忙道:“那我去取箫来。” 皇贵妃一怔,只得道:“好吧。” 莲真回身转向寝殿,不过一会儿,便取来一管颜色古朴的竹箫,双手奉与皇贵妃,皇贵妃看了她一眼,将其置于唇边,幽呜的箫声便徐徐吹送出来。莲真自小学琴,说略懂音律只是自谦之词,这时一听,便辨出她吹的正是“卫风”中的一曲,这曲调清雅优美,极是动听,但皇贵妃翻来覆去吹的只是那几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几句本是赞美齐庄公的女儿,卫庄公的妻子庄姜的美貌,说她的手指像柔软的初生草芽,皮肤像凝结的油脂。脖子像又白又长的小天牛,牙齿像洁白齐整的瓠子。螓一样的头蚕蛾一样的眉,乖巧的笑颜现出两个酒窝,秀丽的眼睛亮晶晶。 可是皇贵妃这么定定的看着她,不厌其烦,反复吹奏这一段,眼神中似乎渐渐多了一丝温柔缠绵之意,莲真不禁大是羞涩,双颊透出绯红来,在阳光的映照下,美若朝霞,艳胜海棠,良久,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去,伸手不自在的弄着衣角,那种羞羞怯怯,扭扭捏捏的模样,动人心处,非言语可以形容。 皇贵妃放下箫管,眼睛痴痴的看着她,神色似是醉了,她随手摘下旁边花枝上一朵硕大艳丽的红色牡丹,上前半步,亲手替她簪于鬓边,口中低低吟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两人此时就近,呼吸可闻,莲真只觉自己的心在微微发颤,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脑中迷迷糊糊的,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往前靠,依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丝冷冽的清香袭入鼻中,那是她身上的气息夹杂着龙涎香的特有味道。似是过了很久,又似是一瞬间,她感觉到一双手轻轻抱住了她,这样的环抱让人安心,她仿佛被催眠般,轻轻阖上了眼睛。然后,一个清冷柔和的声音缓缓在耳边响起:“你送的手帕,我很喜欢。你的亲人远千里之外,若你觉得我像你姐姐,那么,以后不妨把我当作自己的亲姐姐对待罢。” ※※※※※※※※※※※※※※※※※※※※ 有人说感情进展太慢,我很理解你们焦急的心情 但感情的发展要按照文章的格局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要顾及这篇文的整体效果,让一切都合情合理 所以大家也别过于心急,慢慢来 第27章 时已初夏, 天气日渐炎热。安乐公府里巨树林立,浓荫如盖,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将偌大的府邸衬得格外冷清。 霍凇白胖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匆匆进了大门,一边走一边问:“老爷呢?” 一个跟上来的仆从笑着回道:“老爷刚跟胡先生在玉英阁下了会棋,这会儿往外书房歇着去了。” 霍府内外多植树木,只有少许花草作为点缀,显得庄严而朴素。这外书房位于府中东侧, 小小几间屋子, 却是别具一格, 翠竹百竿掩映四周,薜萝仙草等挂满墙壁,一靠近,便觉森凉透骨,暑意尽消。 霍凇上了台阶,在门上敲了敲, 轻轻喊了一声:“父亲。”一个低沉却又透着威严的声音道:“进来。” 霍凇进了屋, 反手将门关上, 见父亲正端坐在一张矮榻上,闭目打坐,霍凇上前一步, 压低了声音:“父亲, 西边传来消息, 尉迟将军打了胜仗,一连夺回庆阳,泊宁两城,现在整个京城都在谈论此事。” 皇帝一个多月前拜尉迟雄为平西大将军,带兵二十万远赴凉州,进驻凉州没多久,就传来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皇帝龙颜大悦,已派了特使带了自己御笔的书信和诸多赏赐之物赶赴西疆。 霍牧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虽以五十开外,但戎马一生,身体依然有如钢铸铁打,一双眼睛更是精光内蕴,炯然有神:“伤亡之数呢?” 霍凇道:“吐谷浑死了四千多,我军伤亡在三千人左右。” 旁边的瓷碗里盛着冰镇酸梅汤,霍牧伸手端起呷了一口,面上微微一哂:“以二十万之数对吐谷浑十万铁骑,这算不得打胜。” “可是,毕竟夺回了两城。” “我了解伏罗这个人,他是一匹嗜血的野狼,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霍牧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两步,这才道:“尉迟雄虽有将才,但为人骄纵,急躁冒进,这次必定会有大亏吃。” 霍凇面有喜色:“若是尉迟雄一败涂地,到时候不怕皇上不来求父亲。” “皇上对我忌惮已深,不到迫不得已不会让我重握兵权,现下只能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只是,冰轮入宫这些年,一直还没有怀上孩儿,这事着实让我挂心。”霍牧神色虽平淡,语气里却隐隐透着一丝忧虑,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难道说,我霍家的气数真的要尽了么?” 霍凇知道这是自己父亲的一块心病,便陪笑道:“妹子还年轻,父亲无需忧心。” 霍牧轻轻哼了一声:“二十五岁,对宫里的女人来说还能算年轻么?皇上又是喜新厌旧的性儿,过得两年,又是新的一轮采选,到那时。。。” 他没有再说下去,霍凇看了看他的脸色,垂手侍立,不敢接言,却听霍牧又道:“那畜生呢?” 他所说的那个畜生,指的是自己的二儿子霍泽,霍泽虽出身将门,却天生一副风流公子哥的架势,专门喜好与一帮浪荡子弟在外鬼混,结交优伶,流连烟花,无所不为,霍牧恨得牙痒痒的,却拿他没有办法,最后竟至甩手不管。霍凇听他问起弟弟,便小心翼翼回道:“二弟这几日被母亲拘着,倒是规规矩矩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在自己房里呆着呢。” 霍牧神色冷然:“为什么要拘着?你去告诉你母亲,就说我的话,他想怎么样,就让他怎么样,每日里把京城的烟花巷子逛遍了都行。” 霍凇愕然,只当父亲说的是气话,正要替弟弟再说上几句好话,霍牧却看着他:“你跟永春绸缎铺那姑娘怎么样了?” 霍凇自以为心细如发,事情做得隐秘,不曾想父亲每日里闭门不出,竟然对自己在外面的事了若指掌,这时突然问出来,又惊又惧,嗫嚅着道:“父亲。。。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霍牧淡淡的道:“你父亲一双眼睛虽然没有成日盯着你,但是心还不瞎。” 霍凇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突然双膝跪地,低声道:“儿子当初一时糊涂,现在已经跟她斩断关系,再无瓜葛了。” “不。”霍牧眼睛盯着他:“你要继续跟她往来,而且过阵子,还得将她娶进家门做你的侧室。” 霍凇一惊之下抬头:“父亲,她身份卑贱,我怎可娶她做侧室?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霍牧却不管他,自顾自的说下去:“你和她的事,从此不可再藏着掖着,最好是闹得人尽皆知。” 霍凇细细咀嚼着他的话,突然恍然大悟,磕头道:“儿子遵命。” 霍牧眼睛看着窗外某个地方,缓缓道:“我要让那些人都知道,我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更不成器,等我死后,霍家无人可以再承继家业。” 移清阁筑于太液池上,三面临水,乃夏日饮宴纳凉之所。皇帝这日心情极好,设酒宴于此,携了苏蕴及几名新晋的贵人饮酒作乐。几名舞姬长袖飞舞,环佩叮咚之音,和着丝竹清雅之音,令人愉悦之极。皇帝数杯酒下肚,兴致更是高昂,双手一边搂了一个美人,就着她们的手中将金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个美人突然道:“咦,柔贵人怎么不见?” 皇帝笑而不语,突然双手轻轻击了两掌,几个侍立在一边的太监连忙上前,将三面窗扇向内一拉,众人只觉一阵清风拂面,跟着眼前一亮,视线豁然开阔,窗户之外便是外廊,上面围着朱红色的栏杆,隔着外廊极目而望,太液池中嫩荷新舒,红莲乍放,沁人心脾的绿,妖冶妩媚的红,层层叠叠,似乎要绵延到天边去,空气里尽是怡人的清香。 一支小小的小船自荷叶深处缓缓驶来,两个宫女打扮的人皓腕纷飞,划动着船桨,那清澈的碧波荡漾开来,泛起一圈圈涟漪。船头站着的女子身着浅绿色衣衫,手中执着一支红莲遮面,似是不胜娇羞,只听她口中唱着江南小曲,唱道是:“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歌声清脆动听,娇柔无限。 “好!”皇帝大喜,忍不住喝起采来。 须臾,船驶到外廊下边,早有宫女过去,将苏蕴等拉了上来,引入阁中,皇帝满面笑容,亲自过去携她入席,就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又亲斟一杯美酒给她,笑道:“蕴儿,没想到你歌喉如此动听,朕到今日才知道,你说朕要罚你几杯?” 苏蕴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软语求道:“皇上,嫔妾不胜酒力,还求皇上饶了嫔妾。” “饶你可以,可是你得再唱一曲给朕听。” “只要皇上喜欢,嫔妾愿天天唱给皇上听。” 皇帝见她粉颈低垂,红晕双颊,虽不似丽妃等的媚态万方,眉眼中却有种天然的温柔,更兼此时软语低求,极是销魂,不觉已是情动,伸手将她搂入怀中。赵承恩跟在皇帝身边多年,极为灵透,一见此情此景,拂尘一摆,立即乐止筵听,包括另外几位贵人,所有人尽是悄无声息的退下。皇帝并不顾身边还有没有人,已低头吻着了苏蕴的唇,手便往她的衣内伸去。 “皇上。”苏蕴又羞又急:“这里。。。这里不行。” “为什么不行?朕喜欢在这里。” 说时两人已双双倒在那明黄的垫子上,皇帝已有了些酒意,扑在她身上,一边伸手胡乱摸索着,一边气喘吁吁的道:“蕴儿,今儿你让朕很高兴,朕要赏你,你说,你想要什么?” 苏蕴心中虽是羞极,却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听他如此一问,心下不禁一动,试探着道:“皇上,嫔妾什么也不要,但嫔妾想求皇上一事。” “什么事,你说吧?” “莲嫔跟我情同姐妹,我。。。我不敢为她求情,只求皇上哪日能开恩让我去绿绮宫见见她。” 皇帝忽然停下手下的动作,抬起头看她,苏蕴说出这句话,心下本极是忐忑,见他如此,更是紧张,只是楚楚可怜的看着她,皇帝嘴角却突然逸出一丝笑意来:“你说莲嫔么?这可真是奇了,皇贵妃那样的性子,亲口替她向朕求情,今天你又来求朕,唉,不过也难怪,何止是你们,连朕也有几次想起她来。” 苏蕴又惊又喜:“原来皇上心里也还惦记着她么?” 皇帝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你知道她犯的是什么事,虽然没有证据说一定是她做的,可是玫贵人一口咬定了她,所以朕惦记她也没用,没法放她出来,这样堵不住众人的口声。”见苏蕴眼底微露失望之色,又道:“不过呢,你倒提醒了朕,改天朕会去看看她。”说毕,眼里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容,伏在她耳边轻声道:“如果你今天变着法子,伺候得朕高兴了,朕便带你一同前去。” ※※※※※※※※※※※※※※※※※※※※ 因为文的结构的问题,暂时还没到高潮 不过快接近第一个小高潮了 第28章 横波端了茶进去, 放下竹帘,又轻手轻脚的走出来,宝贞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小银剪,正在院里修剪花枝, 一见她便道:“姑姑你听,那只蓝靛儿又在学蝈蝈叫呢!” 横波将手指放置唇边,示意她别大声,待得走近,才悄声笑道:“主子们在里面, 你也这样大呼小叫的。” 宝贞顽皮的做了鬼脸, 放轻了声音:“她们在做什么呢?又下棋呢么?” “没有。”横波摇摇头:“小主想莲子吃, 皇贵妃正给她剥呢。” 宝贞诧异之极,怔了半晌,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皇贵妃跟我们小主越发亲近了,两人好得就像亲姐妹似的,小主真是有福气的人,咱们现在也跟着沾了福气。” “可不是么?我瞧小主近日气色好了许多, 人也变得有说有笑了。”横波心下喜慰, 又吩咐道:“你在这里呆着, 别等下主子有什么事,抓寻不着人,我去陪桑蓉姑姑和疏桐喝会儿茶。” 宝贞道:“知道了, 你去罢。”横波方含笑往偏殿去了。 炕几上的翡翠碟子里盛着切得薄薄的甜瓜、雪藕, 以及一些鲜菱枇杷之类, 呼吸中满是瓜果的幽幽甜香。 莲真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纱衫,笑吟吟的双手撑着下巴,忽而悄声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想这些吃了?” 皇贵妃低头剥着莲子,口中道:“我听宝贞说的。” 莲真不由得娇嗔:“这死丫头,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我知道你并不为吃这个,只是,这些都是越州进贡来的,大多产自金陵临安一带,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她依旧没有抬头,那认真的模样极是动人,莲真定定的看着她,似是有些痴了,过了一会儿,方轻声道:“够了,别剥了。” “才这么些,喏,你吃吃看甜不甜。”皇贵妃摊开掌心,递了过去,眉眼间有丝难得的孩子般的欣喜,莲真看着她,默默的的拈起一颗,送至她的唇边,声音温柔甜美:“你先尝尝。” 皇贵妃不禁愣住,莲真看着她,明澈如水的美眸里蕴着一丝笑意,手却忍着隐隐的酸痛,兀自倔强的伸着,两人僵持了半天,皇贵妃终于张开嘴,下意识将那颗莲子咬进嘴里,然后低下头去。 莲真似是觉得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而微妙,也拿了一颗吃了,有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为轻快:“很可口是不是?我们那的莲子鲜藕可是天底下最甜最脆的。” “嗯。”皇贵妃几乎是将那莲子囫囵吞了下去,哪里辨得出什么滋味,含糊应了一句,抬起眼睛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微微笑了一笑:“的确不错。” “我们再剥一些,等下我炖新鲜莲子汤给你喝。”莲真说着,便下了炕,径直走到皇贵妃身边,挨着她坐下,皇贵妃已久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身体微微一僵,然后若无其事般,跟她一起剥莲子,用小银盒盛着。 窗外花影摇动,发出细微的沙沙的声音,衬得屋内极是安静。皇贵妃偶尔一侧头,目光却刚好落在她雪白皓颈上,下意识垂下眼睑,心里竟渐渐有些浮躁起来。但她自成年之后,性子便变得愈加自持内敛,此时虽有些心神纷乱,面上依旧沉静如常。 莲真忽然幽幽叹了口气,打破了两人间长久的沉默:“要是一辈子都这样,那就好了。” “一辈子?”皇贵妃手中一顿,蹙了眉轻轻摇头:“你怎能在这里呆一辈子?这么小的一个地方,连天空都是那么一小块。” “可是我觉得挺好的。”莲真一边剥着莲子,一边低声道:“若是以前,我还会觉得孤寂,还会害怕,哪怕。。。哪怕身边有横波和宝贞跟着。。。。。。” 说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些难以说下去,俏脸微微一红,便缩住了话头。皇贵妃静默了片刻,突然道:“莲真,再过不久,便是你十七岁的生日了罢?” 莲真不防她突然提起这个,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她微微一笑:“不过胡乱猜测罢了,你名字叫莲真,大约出生在荷花盛开的时候罢。” 她嘴角微翘,眼睛亮晶晶的:“还有十几来天呢。” “嗯。”她微微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莲真却仰了脸,眼里满是渴求:“你可不可以叫我莲儿?我爹爹,我娘,我哥哥姐姐都这样叫我。” 皇贵妃见她一派小女儿家的天真无邪,不忍拒绝,嘴唇动了动,勉强叫了一声:“莲儿。”声音略觉艰涩,似是费了很大的力气。莲真并没察觉她的异样,心情霎时舒展,眉眼弯弯,笑意清浅,却是低垂了粉颈,将手中的莲子剥完,又送至她唇边。 皇贵妃细细嚼了几下,但觉一股甘甜脆美的汁液在舌间弥漫开来,满口鲜嫩清香。她看了她一眼,忽然放低了声音:“莲儿,我在想,你的生日。。。” 话犹未完,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乱,皇贵妃一怔,停住了话头,眼睛隔着玻璃向窗外望去,一抹明黄的颜色,在阳光下闪耀着灼灼的光华,映入眼帘时,竟有些微微刺痛。莲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容也突然凝结在唇边。 宝贞这时已慌里慌张的过来,挑起帘子,声音急促的禀道:“娘娘,小主,皇上和柔贵人来了。” 清冷许久的绿绮宫,乍然间热闹起来。苏蕴跟莲真重逢,心里高兴自不待言,此时却无法跟她畅聚姐妹之情,走上前规规矩矩的向皇贵妃行了礼:“请娘娘安。”方退到莲真身边跟她一同站着,偷偷伸手拉了拉她的手,却觉得她指尖一片冰凉,诧异之下,侧头向她望去。 皇帝一撩衣袍,在皇贵妃刚才坐的地方坐了,笑道:“冰轮,不想你也在这里。” 皇贵妃也欠身在他对面坐下,淡淡一笑:“臣妾在宫里闷得慌,来寻莲嫔说几句话儿。” 宝贞跪在地上,双手将茶奉于头顶,皇帝接过,笑道:“这院子里的花开得极是娇妍,可你们几个站在一起,竟把那些花儿都给比下去了,朕今儿可是来得巧。” 苏蕴暗中紧了紧莲真的手,脸上绽开一抹甜笑:“皇上这话,只有皇贵妃和莲嫔当得起罢了,可别把嫔妾也算进来了。” 皇帝一边吃茶,一边细细打量莲真,只觉大半年不见,她眉目间似褪去了几分青涩稚气,却是芳泽无加,冰肌莹润,有若出水之芙蓉,临风之幽兰,美极清极,令人不可逼视。 莲真明显感觉到他愈来愈灼热的目光,心底深处不觉生出一丝惊惧之意来,眼睛便不由自主的向皇贵妃看去,却见她端着茶盏,眉眼低垂,似是对周遭一切浑然不知,浑然不觉。莲真想起片刻之前,她们还在并肩而坐,喁喁低语,其亲密之状,令人心悦神怡,而此刻,只是短短的几步距离,却仿佛两人之间,突然生出了一道万丈鸿沟,再也不能靠近一步,心中不禁一酸。 几个粉色装束的小宫女鱼贯而入,将各自手中捧着的水晶碗、细瓷盘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皇贵妃虽然生性不喜奢侈,不讲排场,一再下令不必扣着自己的分例来,减少用膳的菜品,可是汤馔糕点除外,每餐至少仍有八道菜。 沁竹看了看今晚的菜色,伸手将一碟荷叶清蒸鲥鱼和一盘银苗菜放到皇贵妃面前,一边笑道:“听说皇上今儿留宿绿绮宫,莲小主该有出头之日了。” 疏桐跟着笑道:“是呀,亏得娘娘一直护着莲小主,否则哪有今天。不过皇上这么做可有点不合规矩。” “规矩?谁敢跟皇上讲规矩?”沁竹想得远,倒是有些替莲真担心:“只是这么一来,莲小主未免又要遭人忌恨了。” 皇贵妃扫了她们一眼,面无表情:“这些是你们该议论的吗?” “奴婢多嘴。” 沁竹和疏桐互相看了一眼,立时闭了嘴。皇贵妃也不再说话,拣了一块鱼,又勉强喝了几口燕窝汤,便放下了银匙。 饭后无话,皇贵妃坐在案前看了会书,见天色晚了,便起身沐浴更衣歇息。这晚依旧是沁竹伺寝,待得伺候皇贵妃上了床,她按照她的习惯,照例留了一盏铜灯亮着,然后轻手轻脚退回自己的位置。 皇贵妃侧躺在床上,眼睛呆呆的看着枕上放着的一方锦帕,上面绣着几枝稀疏的荷叶,粉色的莲瓣,绣工却极是精致,稍微靠近一点点,似乎还能嗅到一丝清幽如兰的香气。她凝视良久,忽然莫名烦躁,又转过了身子。 沁竹一直留神聆听,听金丝帐中传来轻微响动,连忙坐起身子,帐中却又无了声息,她心中不禁纳闷,又慢慢向后靠着墙壁。 半夜时分,困意袭来,她眼皮渐觉沉重,正靠着打盹儿,却听皇贵妃似乎说了一声:“去倒盏茶来。”沁竹一个激灵,立时清醒,揉了揉眼睛应了一声,不过一会儿,便捧了一盏热腾腾的茶过来,皇贵妃坐起身子,脸上颇有倦色,摇头道:“不要这个,要冷的。” 沁竹只好下去,另换了一盏温的来,皇贵妃只喝得一口,便即放下,一向淡然的面上竟蕴了一层薄怒,沁竹灯下看得分明,吓了一跳,双腿一软立即跪下:“娘娘,冷茶伤胃,就算你责罚奴婢,奴婢也不敢让你喝的。” 皇贵妃怔了一怔,脸上颜色渐渐和缓,低下头,一口一口的将那杯温茶喝完,递给沁竹,轻声道:“你下去吧。” “是。” 沁竹自小跟随在她身边,多年没见她如此愠怒的神情,兀自心惊肉跳,残留的一丝睡意也散了,更不敢大意,万分小心的守候在那里。后半夜,只听皇贵妃在帐中辗转反侧,竟是一夜不曾睡得安稳,又不像往常做噩梦的情景。沁竹心下奇怪,暗自揣测,想破了脑袋,却再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罢了。 ※※※※※※※※※※※※※※※※※※※※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章很难写,难道是因为我投人的感情不够? 晕,居然写到现在 第29章 流火七月, 酷热难耐。京城冰窖总共不下二十余处,皇城内便有六处,冬季早凿了冰块储存,到了此时, 每日里便派了车马取用,按分例分给各宫。因皇帝素来畏热,长乐宫里,各处放置巨大的玻璃水晶缸,缸里盛着半人高的冰块, 以消暑意。 晚膳过后, 寝宫已掌起了烛火, 大殿一片通明。敬事房的太监依例端了牌子过来,一进殿中,便觉一股凉爽之意扑面而来,身心俱是一畅,却是面不改色,走到御案边跪下, 将手中银盘举过头顶。 皇帝眼睛只看着案上的奏章, 手中朱笔不停, 还是赵承恩在旁边陪笑轻轻叫了一声:“皇上。”皇帝这才抬起头来,眼睛在盘中扫了一眼,便皱眉道:“去吧。” 敬事房的太监闻言磕了个头, 如来时一般悄然退下。 案上的奏章看了一半, 皇帝搁下笔, 御膳房刚好送来冰镇莲子汤,赵承恩亲自奉上,皇帝接过,用羹匙舀了一口吃了,忽然轻声道:“晚上朕去绿绮宫。”赵承恩早知他会如此说,想了一想,陪笑道:“皇上,去莲嫔那里,敬事房可不好记档,今儿不如别去了吧。” 皇帝看了他一眼:“你如今当差当得不错,竟作起朕的主来了。” 赵承恩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跪下,苦着脸道:“莲嫔虽得皇上宠爱,但毕竟仍是带罪之身,这阵子皇上总往绿绮宫去,宫里朝中议论甚多,奴才也是为皇上着想。” “议论?”皇帝放下碗,脸色微微一沉:“议论什么?” 赵承恩神色已是有些勉强:“无非是有人觉得皇上如此,不合祖制,有违宫规,没有别的。” “很好,搬出祖制宫规来压朕了。”皇帝冷笑一声:“朕竟不知道,原来朕贵为天子,想要宠幸一个女人,还得听他人的闲言闲语。” 赵承恩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哆哆嗦嗦的道:“奴才该死!” 皇帝看也没看他一眼,却站起身来,淡淡道:“启驾绿绮宫。” 因着最近天气炎热,皇贵妃越发没了胃口,沁竹心下暗暗着急,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一道“清风饭”,这道“清风饭”是用水晶饭、龙眼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和,放入金提缸,再垂下冰池冷透,专供暑天食用,十分清凉可口。 午膳时,皇贵妃吃了几口,忽又放下,沁竹陪笑道:“娘娘,厨子为做这饭,可还费了一番功夫,你吃着可还好么?” 皇贵妃点点头儿,却用筷子指着那饭:“这个,着人送些儿给莲嫔吃去。” 沁竹一怔,笑道:“娘娘先吃着,还有呢,我等下让人送过去。” “等下我送过去罢。”疏桐连忙接口,抿嘴一笑:“娘娘真是做什么都想着莲小主。” 皇贵妃不答,低头喝汤,疏桐却又道:“娘娘也有一阵子没去莲小主那儿了呢,莲小主肯定盼着呢。” 沁竹十分伶俐,知近日皇贵妃没去绿绮宫,必有缘故,忙道:“你告诉莲小主,娘娘去不去,心里惦着她就是了,等下歇了午觉,娘娘还要去福宁宫看太妃呢。” 疏桐笑着应道:“是,我理会得。” 皇贵妃似乎没听见她俩的对话,搁下碗筷,拿起那月白色牡丹万福花纹闪缎怀裆擦了擦嘴,轻声道:“将这些撤了罢。”又看了一眼疏桐:“明儿是莲嫔的生日,你等下将寿礼一并送过去。” 莲真跪坐在炕上,拿了小银剪子修剪着香几上那盆鲜翠欲滴的南天竹,横波站在一旁,神情颇有担忧之色:“主子,奴婢讲的话,你都在听吗?” 莲真道:“我都听着呢。” “皇上这阵子已经回转了心意,对主子宠爱有加,但我瞧着,主子竟无一点欢喜之意,难道还在为之前的事怨恨皇上吗?” 莲真道:“没有,我不怨他。” “小主,你虽有皇贵妃关照,但呆在这绿绮宫,非长久之计,眼下,皇上对你正是眷恋,你需趁热打铁。”横波心下焦虑,一字字道:“小主,你得重回撷芳宫,你得怀上一个皇子,你的路还很长,你要一步一步去争取更多的东西,再也不能让自己重蹈静心宫的覆辙了。” 莲真摆弄着手中的叶子,笑了一笑:“横波,你觉得我行吗?” “怎么不行?”横波注视着她,却是渐渐放低了声音:“主子,奴婢进宫多年,也算阅人无数了,不瞒你说,自打第一眼见你,奴婢便知道小主是会有大出息的,哪怕咱们在静心宫时,奴婢心里依然是这么想。” 莲真默然了一会儿,摇摇头:“横波,我没有那么大野心。” 横波道:“主子,你必须要有,也必须去做,在这后宫,像你这样的人,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么就踩着别人,一步步到那万人之上去,呼风唤雨,牢牢掌握住自己后半生的命运。” 莲真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呼风唤雨?” “皇贵妃位分虽高,却没有诞下皇子,她就算跟你投缘,也无法照拂你一辈子。”横波盯着她,道:“或许,你应该希望,自己将来能有机会报答于她。” 莲真愣住,缓缓回过头来,院子里却突然响起人声,小介子进来回道:“主子,柔贵人来了。” 苏蕴人还未进来,先笑道:“哎哟,你这宫里突然多了好多人。”莲真眼里掠过一丝欣喜,从炕上下来,走上前几步,两人见了礼,携了手一同坐下,横波在旁边笑道:“上次皇上过来,说这里人太少,不够伺候,所以撷芳宫的旧人全部又拨过来了。” “皇上这么久没见你,我瞧这宠爱却是更胜从前了,我倒替你开心,可你不知道,后宫有多少人暗中气破了肚子呢。”苏蕴一边抿着嘴儿笑,一边打量着莲真,却见她眉尖微蹙,脸色雪白,不禁咦的一声:“你怎么了?上次见你,倒还光彩照人的,这是病了么?” 莲真笑容十分勉强:“哪有的事?这不好好的么?” 苏蕴左看右看,狐疑的道:“我瞧着你神色,总有几分不对劲。” 莲真看了看窗外,漫不经心的道:“大概这里人多了,越发气闷了吧。” 苏蕴叹了口气:“这倒也是,皇上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让你出去?” “要出去,也要找个合适的由头。” 苏蕴只当她为这事不开心,搂住她肩头安慰:“慕绯羽的事本来就与你无关,放心吧,你再耐心等一阵子,皇上定会想办法的。” “嗯。”莲真道:“闻樱最近怎样?” “挺好的,这阵子因为太妃的病,进宫频繁,一来了必来我宫中看我,每次都问起你来,只恨见不到面。” 莲真神色有些惆怅:“我们几个,她福气算是最好的。” “是呢。”苏蕴不欲与她说这个话题,笑眯眯的望着她:“莲儿,明儿是你生日,我今儿特地向皇上请了旨意过来看你,等下就在你这里用午膳了,你可拿什么招待我?” “我这有的,你宫中都有,可有什么招待的?” 两人正说笑,宝贞笑嘻嘻的掀帘进来:“小主,皇贵妃打发疏桐送东西来了。”莲真一下子站了起来,只见疏桐带着一个小内监随着宝贞进来,见到苏蕴,微微一怔,便屈膝道:“请莲小主安,请柔贵人安。” “起来吧。” 莲真眼睛怔怔的望着那面竹帘,似是期待着从那后面再钻出什么人来,苏蕴却已站起身来,看着那揭开的食盒,笑道:“可见我有口福,刚才还说吃的来着,这不便有了么?” 莲真回过头来,朝那食盒里看了一眼,疏桐略一犹豫,又奉上一只雕工精致的木匣:“娘娘说了,小主明天生日,这是娘娘给的寿礼。” 莲真终是忍不住开口:“她。。。明天不过来么?” 疏桐摇头:“这个,我们娘娘没有说。” 莲真双手接过匣子来,那沉甸甸的重量似是一瞬间压在了心里,有些喘不过气来,面上却依然带着一丝笑意:“回去替我多谢你们娘娘。” 到了晚上,那只木匣子才被打开,里面躺着的一对翡翠镯子,水头十足,清澈通透得如一泓碧水,被灯光一照,流光溢彩。 宝贞在旁边笑道:“这镯子真漂亮,皇贵妃送的这礼可重得很呢。” 莲真心下却是无比失望,珠宝玉器,并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她想起那日,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剥莲子,她悄声在她耳边说道:“莲儿,我在想你的生日。。。”那话却没有来得及说完,她到底想说什么呢?难道那时,她便想着要送她这样一对镯子,而不是别的东西么? 莲真幽幽叹了一口气,忽然道:“横波,我不想这样。” 横波正替她取下头上的玉簪,一听这话不由得一怔,她却接着道:“我不想总是这样,有人想来我这里时便可以来,而我想要去的地方,却不能去。我不想每日里守在这里,只是等待,只是期盼。” 横波大喜:“小主,你总算想明白了。” 莲真看着镜中自己美丽的脸庞,过了许久,轻声道:“我想她,我想见她,我不想只是等着她来见我,很辛苦。。。” 话犹未完,只听一个声音低笑道:“等朕等得很辛苦么?” 横波和宝贞一惊,连忙转过身,双双跪下去:“见过皇上。”只有莲真仍坐在那里,如泥雕木塑,一动不动,横波心中着急,皇帝满面皆是笑意,却是丝毫不以为忤,手只微微一摆,横波等人便一溜儿退下了。 “你还没回答朕的话呢。” 皇帝拉起莲真,眼睛直直的盯着她,莲真却似是刚刚回过神来,别过脸去,小声道:“这样的话,叫人家怎么再说第二次。” 她自来不曾在皇帝跟前这样撒过娇,如此羞涩娇嗔的模样,却是风情无限,十分惹人。皇帝心下欢喜已极,将她拥入怀中,伸手抚摸着她缎子般光滑的长发,喃喃道:“莲儿,你从当着朕的面前这样,你不知道朕有多高兴,把刚才的话,再说给朕听一遍好么?” 莲真靠在他的肩头,嘴角微微上扬,眼里却殊无笑意:“皇上,我想你,我不想只是等着你来看我。。。” 皇帝听她声音娇柔婉转,楚楚可怜,不由得将她抱得更紧,柔声道:“朕知这阵子委屈了你,你再耐点心,朕不会让你在这里呆太久的。” ※※※※※※※※※※※※※※※※※※※※ 最近累得像狗,事太多了,更文的速度有心无力。 今天勉强更了这章,时间都超过12点了,对不起。 多谢底下留言支持并等待的读者,也多谢那些用霸王票炸我的读者,我就不一一点出你们的名字了,嘿嘿,反正也看得到。 目前来说,我的更新的速度对不住大家这样的支持,只能尽力在质量上有所保证。 等我时间宽裕点,我会努力多更的。 第30章 “他的魂儿都被那狐狸精勾去了, 不管她卑贱的出身,执意要娶她进门,咱们这等人家的体面竟是全不要了。”宗荟茶也不接,一行说, 一行哭:“如今那些王公侯门之家,谁不把这事当笑话看,连京城的百姓也议论纷纷,我还有什么脸面来过这日子。” 皇贵妃微微蹙着眉头,坐在那里静静的听着, 沁竹知她近日心绪不佳, 生恐她添了烦恼, 奈何宗荟是她亲嫂子,又兼为皇亲宗室,却又不便出声阻止,只是干着急而已。 待得宗荟哭诉完毕,皇贵妃方缓缓道:“父亲怎么说?” 一提霍牧,宗荟眼泪又往下掉:“父亲听了这事, 只说了一句, 我老了, 管不了他了,随他去吧。母亲倒是骂了你大哥几次,可他只是听不进去。” 皇贵妃眼睛怔怔的看着窗外, 此时快到正午, 外头的太阳明晃晃的, 热浪逼人,房里却一片清凉幽静,宗荟见她只是不语,心里渐渐焦躁起来,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哽咽哀求:“我非不愿意做贤德之妻,实是无法与那贱婢同事一夫,眼睁睁让她玷辱了霍家门第,还求娘娘为我作主。” 沁竹等人忙过去扶起,宗荟只是不肯起来,皇贵妃瞧着她,默然许久,方缓缓道:“既是他执意如此,你何不就成全了他?” 宗荟惊愕的望着她,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慢慢熄灭,任凭沁竹将她扶起来,皇贵妃轻轻道:“嫂子何必太痴,他一个大男人,你管得了他身,管不了他心,你只管安心享你的荣华便是,再怎么样,也没人能越过了你去。霍家的声誉,靠你一个人撑着也是没用,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得个清净。” 宗荟神色失魂落魄的,过得半天,才勉强道:“娘娘说的是。” 沁竹使了个眼色,早有小宫女捧了沐盆巾帕等物进来,疏桐正欲亲自上去给她挽袖子,伺候她净面,高贤却匆匆走进来,禀道:“娘娘,皇上召您去雍华宫,其他嫔妃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皇贵妃疑惑的道:“什么事?” 高贤看了宗荟一眼,却有些支支吾吾,宗荟站起来,强挤出一丝笑容:“娘娘,我也来了这半日了,也该回去了。” 皇贵妃道:“嫂子用了午膳再去。” “不了,改日再来请娘娘安罢。” 说毕,屈身行了一礼,便即告辞,皇贵妃道:“改日闲了只管过来说会子话,在家里也只是闷着。”又对疏桐道:“好生送大少奶奶出去。” 见宗荟走了,皇贵妃转过头来看着高贤:“到底是什么事?” 高贤低声道:“好像是副总管抓到了害玫贵人小产的几个太监,皇上要为莲小主洗清冤屈呢。” 皇贵妃闻言不呆住,过得半晌,轻声吩咐道:“你先出去等着,我换了衣裳就过去。” 雍华宫里珠环翠绕,凡是有点身份的嫔妃都齐了,尽皆屏息以待,大殿里一片安静。皇帝坐在宝座上,一边慢慢转动着手里的一串象牙珊瑚佛珠,一边道:“朕今日把你们召集到这里,是有一件要事宣告,去年上元节间玫贵人小产,说是有人陷害,如今朕已查明了真相。”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露惊讶之色,慕绯羽暗中抓紧了椅子的扶手,苏蕴想到莲真,心下却是一阵欢喜。皇帝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当日事出突然,疑点甚多,玫贵人虽口口声声说莲嫔推了她,但情势那等混乱,她也未必看得真切。” 这话说得颇为强词夺理,人人都知他最近重新宠幸莲真,是以言语偏袒,心中虽然不平,却是敢怒而不敢言,慕绯羽更是脸如死灰,头低低的垂了下去。皇帝继续道:“何况据玫贵人身边宫女太监之词,莲嫔更是无半点嫌疑,是以朕只是将她关进静心宫,然后命梁全暗中查明此事,梁全不负朕望,总算将这事查了个水落石出。” 说毕,他看了赵承恩一眼,赵承恩一甩拂尘,尖着嗓子道:“来呀,将人带上来。” 不过片刻,便有四个穿着低等太监服侍的人被押上殿来,战战兢兢的跪下,磕头不止:“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敏妃一见了这几人的面孔,便如见了鬼魅一般,脸色煞白,几欲站起。长乐宫的副总管太监梁全在一旁道:“奴才已查明,这几人原是钟鼓司操杂役的太监,因上元灯节,偷偷出来看灯,混乱中冲撞了玫贵人,后来畏罪,一直小心度日,轻易不抛头露面,好几次查人,竟叫他们蒙混了过去。” 皇帝点点头,赵承恩又扯着嗓子道:“宣至爽斋的小远子上殿。” 小远子在殿外等候多时,听闻召见,便连忙进来,跪下向皇帝和皇后等磕了头,皇帝问道:“你说那日有人撞你们,你瞧见了其中一人的样子,是么?” “是。” “你现在还记得清那人的样子么?” “奴才记性不错,应该不会忘。” “很好,你去瞧瞧这几个人。” 小远子又磕了个头,站起走到那四个人面前,俯下身子细细的端详着他们的脸,看到第三个人时,突然伸手指着他道:“就是他,那日就是他撞了奴才。” “哦。”皇帝道:“你可看得真切么?” 小远子跪禀道:“千真万确,奴才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万万不敢欺君。” 皇帝脸色一沉,看着那人:“你可知罪么?” 那人磕头如捣蒜,哭丧着脸道:“奴才罪该万死,奴才并非故意撞的玫贵人,实是那日,我们几人约了偷溜去看灯市,后来紫元殿走水,受了惊吓,各人乱着逃命,这才酿成大错。” 皇帝不再作声,皇后坐在侧旁,满面愠怒:“这几个狗奴才害得玫贵人损了龙胎,又让莲嫔蒙受冤屈,就算千刀万剐也不能赎其罪。” 皇帝眼睛看着慕绯羽:“玫贵人,莲嫔心地善良,又曾跟你亲如姐妹,朕想着,她当时应该是去拉你,如今真相大白,你可有什么说的么?” 慕绯羽从座位上站起,弱不胜衣:“如此说来,我竟是错怪了莲真了。皇上,我一时糊涂,惭愧无地,此刻深感无颜面以对皇上,将来亦无颜面以对莲嫔,我。。。我。。。” 她眼圈儿一红,几欲掉下泪来,皇帝温言道:“这原也怪不得你,你失子之下受了刺激,认错了人也是有的。”说到这里,脸色一沉,话锋一转,从牙齿里挤出几句话来:“来呀,将这四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给我拖出去,乱杖打死!” 那四个太监惊惧到了极点,还没来得及开口求饶,就被捂住嘴拖了出去,皇帝震怒未消,又补了一句:“尸体全都扔去乱葬岗喂狗!” “才刚听人说,莲小主已经搬回撷芳宫了呢。”疏桐喜孜孜的,将冰湃的果子一一放到几上。 皇贵妃喝了几口冰镇银耳汤,淡淡的道:“挺好的。” “可真快。”沁竹抿嘴笑道:“我们才从雍华宫回来,那边就已经搬了。” 疏桐道:“皇上都替莲小主伸了冤了,当然快了,桑蓉姑姑这下可放了心了。” “伸冤?”皇贵妃道:“一场闹剧罢了。” 疏桐一怔,才要开口问,却听人进来禀道:“娘娘,莲小主来了。” 水晶缸里,那数尺高的冰块正渐渐融化,寝殿里静得能听见那“滴答滴答”的轻响。眼前的人,穿着烟绿色蝉翼纱衫,百花曳地长裙,美丽得仿佛刚从画中走下来,皇贵妃不由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对望良久,莲真嫣然一笑,扬了扬手腕:“好看么?”原来她手上竟戴上了那两只翡翠镯子,那镯子碧清如水,越发衬得她皓腕似雪。 皇贵妃却不答她,只道:“才刚搬回去,怎么到这里来了?” 莲真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你不来看我,只好我来看你了。” 皇贵妃无话可答,莲真自顾自的在炕上坐下,掐了一块甜瓜放进口里:“我以为你会送些特别点的东西。” 皇贵妃僵立在那里,半晌才道:“你不喜欢么?” “你送的东西,我怎能不喜欢?可是你人却并没有来。”莲真微微仰起下巴,莲真眉眼间有一丝幽怨:“可是你并没有来。” “那日。。。我去看太妃了。” 莲真嘴角又绽开一抹甜笑:“没关系,你就当明天是我生日,你可以过来陪我吃顿饭。” 皇贵妃道:“皇上不陪你么?” 莲真心上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笑容一滞,声音也有些变了:“我跟他说了,我这几日身子不适。” 皇贵妃道:“恭喜你出来。” 数日不见,两人竟是生疏了许多,莲真咬了咬唇,清澈的眸子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皇贵妃似是有些不忍看她,莲真喉咙哽咽,忽然开口低低唤道:“冰轮。” 皇贵妃身子一震,转过身来,却见她楚楚可怜的望着自己,弦然欲泣:“是不是我不出来,你永远也不会去见我了?” ※※※※※※※※※※※※※※※※※※※※ 写得仓促了些,下章争取写精致点。 我应该是比挖煤要辛苦的,因为我最近要耗费太多脑力,很痛苦。 9月份事太多,希望10月份老天厚待我一点。 第31章 敏妃坐在南窗的条形炕上, 手紧紧攥着一方丝巾,小魏子跪在地上,偷偷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派出宫的人刚已回来了, 说是亲口向大爷证实了,张六官和刘定等四人狡猾无比,确于上元节之后逃脱,大爷怕娘娘担心,是以隐瞒了这事, 只暗暗派人追寻, 几月来并无半点蛛丝马迹, 不知皇上却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大哥真是没用,我一再叮嘱他要斩草除根,做得干净利落点,没想到他竟让几个活生生的人逃脱,还把我蒙在鼓里!”敏妃又怒又怕,伸掌到半空, 终于又轻轻放下, 颓然道:“上元节之事本就是铤而走险, 这下子全完了。” 小魏子见她脸色灰败,全然不同于平日的冷静,便不敢接话, 敏妃眼中却又燃起一丝希望:“你找人偷偷去看过了, 皇上抓的人, 确实是张六官几人吗?有没有可能弄错了,莲嫔重蒙圣宠,也许。。。也许皇上为了替她脱罪,故意找了人来顶罪。” 小魏子垂首道:“千真万确是他们四人,不会有错。” 敏妃仍不死心:“可是他们四人明明不是太监。” 小魏子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皇上可以将他们变为太监。” 敏妃喃喃道:“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魏子知她此时方寸大乱,头脑已有些糊涂了,便轻声道:“也许。。。也许皇上不忍心惩罚娘娘,或是。。。或是想保全大皇子。” 话说到这里,主仆两人心里都冒出一丝深深的寒意,敏妃的手微微颤抖,良久,方缓缓的道:“皇上该是全都知道了。” “娘娘也无需担心,皇上既如此草草了结,显然是对娘娘有情,不想再追究此事。” “可是玫贵人怀的毕竟是他的孩子。” 想到皇帝城府如此之深,敏妃激不由得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小魏子正要再劝慰几句,殿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灵雀的声音传进来:“娘娘,大皇子回来了。” 小魏子连忙道:“奴才告退。” 宗烈刚下了骑射课,满头大汗,被一群内监嬷嬷等簇拥而来,走到敏妃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请母妃安。” 敏妃招手让他上前,捧着他的脸凝视良久,突然眼中滴下泪来,一把将他搂在了怀中。 撷芳宫虽久已无人居住,但莲真回来之前,皇帝已让人收拾修整过,金碧辉煌更胜往昔,宫里上下若干内监宫女等重回昔日之地,皆雀跃不已,横波和宝贞心中喜悦更是非言语能形容,相较之下,莲真倒是无比淡然。因此次圣眷优隆,后宫人人都不免对她另眼相看,不少人借着恭喜她洗清冤屈的幌子,设宴相邀,试图巴结于她,连皇后都接二连三的赏赐东西下来。莲真却只应了苏蕴和晴贵人的约,其他的全找借口推辞了。 这日一大早,横波一边替莲真梳头,一边笑问:“主子,皇贵妃等下当真过来用午膳吗?” 莲真自己心中也无把握,却望着镜中,微微点了点头,横波自是欢喜:“皇贵妃是主子的大恩人,没有她的相助,就没有小主的今日,咱们须要盛筵接待,等下奴婢便亲身去厨房守着他们做事。” 莲真道:“倒不必如此,我自有主意。” 横波还未及说话,宝贞在旁笑道:“小主今日如此装扮,简直美极了,若是不说,我还只当皇上舍不得上朝了,等下要过来呢。” 原来莲真今日一改往日的素淡,精心挑选了鲜艳衣裳穿着,这时略施水粉,既清且艳,格外妩媚动人,宝贞虽每日里陪伴在她身侧,却依旧看得呆了。莲真听到“皇上”两字,唇边笑容微微一滞:“等下皇贵妃过来,你们不可提起关于皇上的只言片语。” 宝贞和横波不解何故,相顾愕然,口里只得应道:“是。” 莲真向镜中凝望良久,伸手扶了扶发髻,轻声道:“好了,就这样了,你们现下都去好好准备吧。” 闻知皇贵妃要过来用午膳,宫里一大早便开始忙忙碌碌,莲真更是亲自去小厨房指点。可是叫横波等人不解的是,这顿午膳的菜色点心虽然精致,却远远谈不上丰盛。膳桌就安放在寝宫的内殿,莲真吩咐下去,不用任何人伺候,自己早早的坐在那张圆凳上等着。 到得正午时分,皇贵妃果然准时前来,横波和宝贞早站在宫门外等候,一见了她,齐齐拜下去:“奴婢参见娘娘。” 皇贵妃目光微微一扫:“你们主子呢?” 横波虽早知她有此一问,心中仍不免忐忑不安,按理说,皇贵妃凤驾到此,莲真该亲自率众出来迎接,她和宝贞皆觉不妥,极力劝过莲真,无奈莲真执意不肯出来,叫她们也没办法,这时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我们主子在里面恭候娘娘凤驾。” 皇贵妃便不说话,抬脚往里走,横波见她并无责怪之意,不由得松了口气,连忙跟上去。将要到寝宫门口,横波停下脚步,恭声道:“娘娘,小主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宝贞也悄悄拉桑蓉和沁竹疏桐的衣角,悄声道:“姑姑,两位姐姐,我们主子说了,今日跟娘娘两人用膳,无需人伺候,偏殿已设下筵席了,还请姑姑和两位姐姐跟我来。” “这。。。” 沁竹望着皇贵妃的背影,神色迟疑,疏桐和桑蓉见她不动,也就都站在那里不敢走。皇贵妃站在门口,怔愣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头来:“你们不必跟着伺候,各自去干自己的吧。”说着伸手推开了门,又亲自反手将门缓缓合上了。 ※※※※※※※※※※※※※※※※※※※※ 去外面玩了几天回来就生病了,头痛鼻堵背酸,什么都来了。 今天不更,实在是说不过去,又会有人说我骗人。 但身体实在是不舒服,所以超过了时间,也减少了字数。 还请大家谅解 明天或后天会再更 10月中旬下旬尽量做到两天一更,如工作上事情不繁杂,会日更几天,以弥补前段时间的更新。 多谢各位等待加体谅! 第32章 进门到寝宫内殿, 似乎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静立良久,伸手轻轻拨开珠帘,但听叮然轻响, 一抹绯色倩影站了起来,望着她嫣然含笑:“我等你好久了。” 铺天盖地的热浪均被阻挡在外,殿中宁静而清凉,皇贵妃望着她,神色有些恍惚, 莲真见她脸色透着微红, 鼻尖也沁出微微的汗意, 便微笑着递了一块冰敷过的毛巾过来,皇贵妃默默接过擦了擦脸,便觉一阵清爽。 莲真待她坐下,一边替她舀粥,一边笑道:“我听说近日天气炎热,你懒于进食, 只给你准备了粥。” 她心情极好, 语声轻快, 皇贵妃眼睛扫了一下,桌上只摆了几样平日里自己爱吃的时蔬小菜,那粥却是以鲜嫩荷叶、御田粳米、冰糖等熬成, 色泽微碧, 清香扑鼻, 配着那白玉碗煞是好看。 “多谢你费心。”皇贵妃拿起羹匙拨了拨,轻轻尝了一口。 莲真嘴角笑容微凝,旋即恢复如常:“这粥是我熬的,可好喝么?” 皇贵妃一怔,却没有作声,莲真双手托着香腮,看着她喝粥,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半晌,轻轻唤道:“冰轮。” 皇贵妃手中银匙微微一顿:“你以后不可如此叫我。” “为什么?我从前也是这样叫你。” “此一时,彼一时。”皇贵妃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有些无力,缓缓的道:“你现在并非禁闭在哪座宫室之中,出来了,一切要依照后宫的规矩来。” “若然如此,我宁愿永远不出来。” 莲真美眸里似有晶莹的泪珠在闪烁,嘴角却紧紧绷着,透着一丝倔强,皇贵妃没有看她,眉尖微蹙:“我今日过来,便是想跟你好好谈谈,你如今重蒙圣宠,只要牢记小心谨慎四字,今后必无人能再难为你。况且你如此年轻,将来若是为皇上诞下皇子,前途无量。”顿了一顿,又道:“至于我帮你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既知那事是冤屈了你,焉能袖手旁观。但后宫乃天下第一是非之地,你我之间若再像从前过从甚密,必招出许多风波来,你是个明白人—今后私下底还是少往来罢。” 她语气冷淡,慢慢说来,莲真恍若不闻,那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皇贵妃听她半日没响动,忍不住抬起眼皮,见她泪盈于睫,神色凄婉,心里仿似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却伸手端过那翠玉盖碗来,低头喝茶。 “冰轮,我做不到。”莲真呆坐半晌,终于开口:“我每日里都在想你,每日里都想见你,你不能跟我说这样的话。” 她声音极轻极轻,似是在倾诉,亦似在哀求,叫人不忍卒闻,皇贵妃倏然色变:“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 话犹未完,莲真已站起身来,皇贵妃只觉一只温软滑腻的小手轻轻盖住了自己的嘴唇,竟然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滴答,滴答。。。。。。”水晶缸里的冰块在渐渐融化,那细微的轻响在安静的殿内清晰可闻,衬得四周更觉静谧。 她的手仍停在她的唇上,一种熟悉不过的淡淡的清香,温柔的将她包裹起来,沁人肺腑,她如坐云端,深藏在心底的记忆却再度鲜活起来。 夏日的午后无比安静,润兰靠着门槛一下一下打瞌睡,见了她惊得瞪大了眼睛,她忙把手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表小姐呢?” “表小姐把自己在里面,这半日还没出来呢。” 她挥了挥手,让润兰下去,自己却推开了房门,少女面向床内躺着,仿佛不知道有人进来,她笑着上去陪不是:“好了好了,别闹别扭了,我说错话了,我向你陪不是。”伸手扳过她肩,却见她满面泪痕,又是吃惊,又是心疼,连忙将她抱入怀中:“婉儿,你怎么哭了。” 她紧紧抓住她肩上的衣裳:“冰轮,你不能。。。不能跟我说这样的话。” “我那是说着玩的。”她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我以后要是再提什么嫁人的浑话,就叫我不得。。。。。。” 她哭得如梨花带雨,却伸出手来,轻轻按住她的唇,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冰轮,你说的那些让我很怕,我心里。。。真的很害怕。” “冰轮。。。”莲真似呓语般的呼唤,将她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她发了一会儿怔,将她的手缓缓拉开,握在手中,然后也站起来,莲真只觉她的目光忽然变得灼热而哀伤,心下虽觉奇怪,可是那手被她如此紧紧的握着,满满的幸福感充塞胸臆,却又带着无尽的酸楚,柔肠百转,竟是万般滋味,那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下来,却又不愿让她看见,就势偎入她怀中,将下巴搁在她肩头,轻轻闭上了眼睛。 皇贵妃身形一僵,良久,低声道:“好了,别哭了。” 莲真哽咽难言,一手被她握着,一手却紧紧抓住她的衣裳,皇贵妃叹了口气,怜惜之心油然而起,伸手欲要拥住她,外面却传来门响,她心神一凛,连忙跟莲真分开,侧头望去,宝贞已急急挑帘进来,还未来得及行礼,已瞧见莲真微红的眼眶,不由得愕然。 莲真冷下脸:“不是叫你们在外面伺候吗?” 宝贞见她声色不同往日,吓得声音都结巴起来:“主。。。主子,皇上身边的梁公公来了。” “他来做什么?”莲真心里一沉,拿过毛巾轻拭脸上的泪痕, “他来传皇上口谕,说召小主去长乐宫伺候呢。” 莲真还未说话,皇贵妃已开口道:“既是皇上召你,我便告辞了,多谢你今日费心款待。” 莲真满心想她留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几乎咬破嘴唇,呆了好一阵子,才盈盈福了下去,低声道:“恭送娘娘。” 夏日的天气变幻莫测,本来晴空万里,待得莲真从长乐宫出来,天空已乌云密布,那轰隆隆的雷声叫人心惊肉跳,不多一会儿便下起雨来。 莲真归心似箭,回到撷芳宫,也不吩咐侍婢,自己挑了衣裳换上,宝贞疑惑的道:“小主要出去?” “嗯,我要去清泉宫一趟。” 宝贞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为何她去见皇帝,便换上素净而不起眼的衣服,而去清泉宫,反而穿上华服,戴上自己喜欢的珠翠,却又不好问出口。 横波向外看了看,劝劝道:“小主找皇贵妃有什么要事么?还是改日再去吧,雨下得这么大,要是淋湿了一点儿着了凉可怎么办?” “我一定要去一趟,快,叫他们准备轿子。” 横波见她执意要去,只得答应道:“是,奴婢这就让他们准备。” 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且又水汽弥漫,几个太监打着伞,替着玻璃制的宫灯在前后照路,那轿子艰难的在风雨中前行,一直到了清泉宫的廊下才放下来。 桑蓉几个小宫女上来接应,莲真下了轿,见几名内监身上俱已湿透,面上歉然,转头道:“桑蓉姑姑,他们。。。” 桑蓉明白她的意思,立即笑道:“小主放心,奴婢会着人带他们去换了衣裳。”说着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宫女马上乖觉的道:“几位公公随我来,去喝碗姜汤驱驱雨气。” 莲真这才急急问道:“皇贵妃这会儿可睡下了?” 桑蓉摇摇头:“娘娘这会儿在写字呢,小主请随我来。” 烛台上燃着几根通臂巨烛,照得房间通亮如昼,皇贵妃穿了一件家常的杏黄色绸衣,挽着简单的发髻,神态雍容,似乎全副心神贯注在纸笔上。莲真双手捧着一盏热腾腾的茶水,心却一点点冷下去,等了半天,终于怯怯的开口:“冰轮。” “我说了,不要再这样叫我。” “你恼我了么?” “莲嫔,你言重了。”她手中笔略略一顿,依旧没有抬头:“本宫为何恼你?你如今深得恩宠,我看重你还来不及呢。”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如一把最锋利的刀子,深深刺入莲真的心窝,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烛光映照下的脸色越显苍白,没有半分血色。 “冰轮,你。。。你。。。” 莲真站在那里,眼里泪光莹然。她恍如不见,皓腕轻抬,那饱蘸浓墨的狼毫便稳稳的落了下去,待一幅字将要写完,才淡淡的道:“再说了,我恼不恼你,又有什么要紧?你要知道,女人历来只是男人的附庸,在这后宫里更是如此,不管你身居何位,眼睛都只能看着皇上,心里只能装着皇上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莲真声音渐次小了下去:“可是,那怎么办呢?我眼睛里现在只能看着你,心里也只愿意装着你的喜怒哀乐啊。” 她的手猝然在半空顿住,一颗圆润的墨汁慢慢从毫尖溢出,啪嗒一声掉落雪白的纸上。她看着眼前业已毁坏的字幅,眉心紧锁,只觉自己的心里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酸甜甜的情绪,也如这纸上的墨汁一般,正缓缓向四周扩散蔓延开来。 窗外的雨愈下愈大,如倾盆瓢泼,打在窗上噼啪作响,一声声似乎也敲击在人的心上。皇贵妃静默良久,将笔搁在那镂雕松柏白玉笔架上,缓步走到她面前:“那又怎样?在你身不由己,在我亦无能为力,是么?” 第33章 窗外绿意森森, 繁花掩映,廊下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屋子里却更觉静谧。莲真斜倚着靠背,呆呆的望着窗外那片火红的石榴花出神。这几日, 除了每日例行去皇后处请安,她并不踏出宫门一步,且寡言少语,偶尔在这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宝贞想起那晚她从清泉宫回来,双眼红红的样子, 心里甚觉蹊跷, 却不敢问什么, 默默的从小宫女手中接过那柄宫扇,站在一旁,一下一下的轻轻的替她扇着。 “宝贞,你可有什么心愿么?” 她眉心微蹙,忽尔轻轻叹了口气,宝贞几疑自己听错, 拿着扇子的手不由得一顿:“主子问奴婢?” “嗯。” 宝贞笑道:“奴婢可没什么别的心愿, 最大的心愿就是得以长长远远的服侍主子一辈子罢。” “你不想出宫?不想嫁人么?” 宝贞红了脸:“主子怎么问起这话?奴婢自小儿跟着主子, 从来。。。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更没想过要嫁人。” “人之聚散,本是常情, 你终不能一辈子呆这宫里陪着我。”莲真看着她, 轻轻摇摇头, 眼神却渐渐暗淡下去:“只是,你若有什么心愿,我还可以替你完成,我的心愿,却是无人可以成全了。” “主子,你今日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宝贞大是骇异,完全摸不着头脑:“你如今深得皇上宠幸,又有什么事情不能顺心遂意?” “也许,我该要个孩子。”莲真声音极轻,却缓缓别过头去,良久,呓语般的道:“怕就怕,这一生的日子,会太过寂寞了。” 她的前半句,让宝贞心里一喜,可是后几句又令人费解,宝贞张着嘴巴,正欲说话,横波忽然笑眯眯的端了一个托盘进来,禀道:“主子,这是皇上刚让人赏赐下来的,说是车前国进贡的葡萄和蜜瓜,让主子尝尝。” “唔。”莲真应了一声,漫不经心的道:“搁着吧。” 横波一边将两个玛瑙碟子分别放到几上,一边笑道:“送来的公公悄悄儿跟我说,这是万里迢迢从西域送至京师的,因天气炎热,路上还坏了好些,剩的极其稀罕珍贵,除了皇后和皇贵妃处,只有我们得了。” 宝贞将刚才的事撂开,脸有得色:“可见皇上处处都想着主子。” 莲真微微侧过头,果见那葡萄比平常所见的有所不同,滴溜珠圆,色泽艳丽,宝光晶莹,那蜜瓜更是瓜肉肥厚,甜香诱人,她略略看了两眼,便道:“取些给柔贵人送去。” “是。” 横波笑着答应,正要遣人送去,小宫女宜雪却走进来禀道:“回主子,玫贵人在外求见。” 莲真还未答话,宝贞已柳眉竖起:“她来干什么?还嫌害得咱们不够?竟然还有脸过来!” 莲真神色平静,沉吟了好一会儿,合上书:“叫她进来罢。” 横波欲出声劝阻:“主子。。。” 莲真淡淡的道:“无妨,她如今兴不了什么风浪了。” 横波无奈,不好再说什么,宝贞却仍然一脸愤然,横波使了个眼色给她,她只得收敛了脸色。但听外间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慕绯羽已然进来,娇怯怯的走到莲真面前行了礼:“莲嫔娘娘万福。” 莲真抬起眼皮,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她一下,见她穿着件素净的衣裳,头上简单插了几根珠翠,虽施了不少脂粉,仍掩饰不住脸上的憔悴之色,心知她近段日子必不好过,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玫贵人不必多礼,坐罢。” 慕绯羽却仍站在那里,低眉顺眼,恳求道:“我想跟娘娘单独说几句话儿,娘娘可否应允?” 莲真想了想,对横波道:“你们先出去罢。”宝贞嘴唇动了动,似欲劝阻,横波却暗中将她的手一拉,然后带着几个小宫女下去了。 莲真掸了掸衣裳,缓缓的道:“玫贵人,你想跟我说什么?” 慕绯羽看着她,伤感的道:“莲真,我们还能像从前那般以姐妹相称么?” “姐妹?”莲真似笑非笑:“玫贵人,我看不必了罢。” “莲真,我知道你怪我,可是当日急痛之下,我头脑已经不清醒了,你恰恰在那个时候出现,令我产生了误解。”慕绯羽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忽然曲膝跪下,含泪道:“如今,我已知道你是冤屈的,还求你看在昔日情分和我承受的伤子之痛的份上,原谅了我。” “你当日脑子不清醒,过后还是一样不清醒么?我被关进静心宫时,你看过昔日情分没有?” 莲真看着她,语气平常,目光却渐渐变得寒冷:“可怜了珠蕊,打小跟着我,进了京之后没过一天好日子,就这样被人害死。” 慕绯羽急急的辩解:“莲真,珠蕊的事,后来过了好久我才知道,那个。。。那个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知道那事与你无关。”莲真打断了她,冷笑道:“你只是心心念念想把我从皇上身边拉开而已,你被人暗算,失去了孩儿,便借机把我拉下水。以你之聪明,怎会想不到能暗算你肚里龙胎的,必是后宫举足重轻的人物?若皇上能抓到真凶,那当然是好,若是不能,也有我做了替罪羊,你除掉一个眼中钉,也可稍解些悲痛,不是么?” 慕绯羽见她讲得这样直接,倒愣住了,脸色随即变得煞白,想辩解几句,却辩无可辩,半天,低声道:“莲真,总归是我糊涂。。。” “我从来不知道,嫉妒原来是如此可怕的东西。”莲真笑了一笑,伸手从盘里拈起一颗葡萄,缓缓放进嘴里,这葡萄和甜瓜都被冰湃过,清甜多汁,沁心之凉,莲真吃了两颗,方慢条斯理的道:“不过你也不用害怕,我并不如何恨你,暂时也没想过要报复于你。” 慕绯羽见她点破了自己的来意,既觉安心,又有点不敢相信,怔怔的跪在那里。莲真看了她一眼:“我非但不恨你,还感谢你让我跌了这么一跤,让我切身体会到了人心的险恶。”说着,下意识的轻轻抚了抚皓腕上的镯子:“也让我感受到了,对我来说很珍贵的东西。” 见皇帝醒来,赵承恩忙向外递了暗号,便有司衣司寝的太监鱼贯而入,皇帝更衣盥洗毕,赵承恩便替他细细梳了头发,束好金冠。 皇帝忽然道:“英王爷这阵子天天往宫里跑,太妃的病又加重了么?” 赵承恩见问,小心翼翼回道:“皇上不问,奴才也不敢回,听太医说,这回只怕是不大好呢。” 皇帝想了想,轻声道:“摆驾福宁宫,朕去瞧瞧她罢。” “是。” 一众太监宫女,捧着各色器物,簇拥着皇帝的肩舆,逶迤往福宁宫行去,到得宫门前,皇帝示意停下轿子,吩咐其余人等在原地等候,带了两个亲随太监,扶了赵承恩的手步行进去,才转过影壁,正好跟皇贵妃碰了个正着,皇贵妃怔了怔,屈身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起来罢。”皇帝嘴角含笑,倾身亲自扶起了她:“冰轮,朕前日去见你,沁竹说你睡下了,朕就没扰你了。” 皇贵妃道:“臣妾竟不知道,怠慢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是朕让沁竹不要告诉你的,又何罪之有?”皇帝细细打量了她一下,皱眉道:“冰轮,多日不见,你又清减了几分。”皇贵妃低了头不说话,皇帝不悦的道:“朕听说自宗荟前阵子来你这里走了两遭之后,你便总是闷闷不乐的,宗荟也太不晓事,什么事都要进宫来说与你知道,也太不晓事了。” “皇上,不关她的事。”皇贵妃轻声道:“我哥哥的事,这京城上下人等,大约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 大燕朝素重门第,皇帝心下也知霍凇此举惹朝中王公亲贵笑话,令霍家蒙羞,只得执了她手,柔声安慰道:“男人在外面找几个女人,算不得什么事,你无需介怀,就算真娶进门,也不过是个侧室么。” 皇贵妃咬了咬唇,低声道:“我只是担心我父亲,他为这事已气得病倒了。” “你放心好了,朕已派了太医去瞧他,等下还要给他赐药呢。”皇帝拍拍她的手,笑道:“老将军纵横沙场多年,体魄便如少年人一般强健,这点小病没什么大碍的。” “臣妾先替父亲谢过皇上。” “你刚去瞧了太妃么?她怎么样了?” 皇贵妃如实道:“太妃这病反反复复几个月了,太医虽精心诊治,也只不过是在经历延长时日罢了。” “唔。”皇帝应了一声,神情若有所思。 “皇上。” 一声轻唤,让他回过神来,皇贵妃看着他,忽然道:“皇上,我想着,上次你提出让臣妾抚养二皇子的事,臣妾。。。臣妾实是不该拒绝。” “怎么?”皇帝微微眯着眼,注视着她:“你为什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太妃病后,已无法教管二皇子,现下二皇子的起居饮食,全是几个嬷嬷和内监们在照管,臣妾瞧着实在有些不妥,此其一。臣妾近日往永福宫走得多了些,跟二皇子接触也多了,觉得他虽年幼,却是聪明可爱,惹人喜欢,此其二。因此两点,臣妾斗胆向皇上请求,抚养二皇子于清泉宫,臣妾膝下无子,以后必定视他如己出。” 皇帝沉吟了一下,道:“这事让朕再想想。” “是。”皇贵妃也不多说,又行了礼:“那臣妾先行告退。” 端茶,端药,迎送后宫各妃或太医,福宁宫人进人出,却是井然有序,见圣驾降临,内监忙要唱报,皇帝摆手阻止,问太妃身边随侍的太监:“怎地这般安静?太妃睡下了吗?” 那太监忙回:“太妃之前吃了药,皇贵妃来瞧过了,英王爷平日里也总是这个时候来请安,所以太妃这会儿还没睡呢,只是。。。” 皇帝不耐的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后这阵子病势重了,有时候脑筋会有些糊涂,皇上心中要有个底儿才好。” 皇帝便不再说什么,带着赵承恩进了寝宫,太后病中喜静,虽是酷暑天气,地上仍是铺了厚厚的地毯,人踩在上面悄然无声,皇帝走到近前,隔着纱帐,轻轻唤了一声:“母妃,我来看你了。” 昭惠太妃眼睛睁开一线,望着帐外英挺的人影,有气无力的道:“谋儿,你不用每天用好话安慰我,为娘的知道自己已是大限将至了,只是。。。只是为娘的实在是放心不下你。” 皇帝怔住,太妃已从帐内伸出颤巍巍的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来,皇帝迟疑了一下,伸手握住,还未说话,昭惠太妃口里带着呜呜的哭声,吃力的道:“谋儿,你要记着娘的话,你做个太平王爷,安享尊荣便是,皇帝。。。皇帝性情猜忌,手足之情甚淡,他就算待你再苛刻,你也不可流露丝毫不满,要。。。要记着荣王的前车之鉴。” 赵承恩守在不远处,听着这些话,心里不由得突突直跳。皇帝却是神色不变,静静听完,柔声道:“母妃的遗愿,朕已经知道了,母妃放心,朕一定会好生待宗谋的。” “皇。。。皇上。。。”太妃惊惧交加,叫了一声,嗓子便哑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皇帝慢慢松开她的手,微笑着道:“母妃好好养着罢,朕改日再来看你。” “皇上。”太妃的手紧紧抓住了纱帐,从喉咙中发出绝望的声音,皇帝明明听到,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径直出了寝宫去了。 赵承恩打十万分小心,紧紧跟随着皇帝,皇帝忽然在殿前院子里停下来,转头看他,赵承恩诚惶诚恐,忙道:“刚才太后和皇上的话,奴才一个字儿也没听见。” “哼。”皇帝从鼻中轻轻哼了一声,赵承恩吓得脸如土色,皇帝神色阴晴不定,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皇帝一踏出福宁宫的宫门,便见梁全满头大汗的迎上来,扑通一声跪下:“边境传来急报,首辅大人和兵部司马大人此刻都在长乐宫等着皇上召见,还请皇上速速回宫。” 皇帝心里微微一沉,知必是出了大事,却也不再多问,即刻上了肩舆。 回到长乐宫,果见文天和和司马护在那里侯着了,皇帝神态从容,在宝座在坐下,轻轻抚着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方缓缓道:“怎么回事?” 文天和和司马护对望了一眼,跪下奏道:“皇上,尉迟将军奉皇上之命抵御吐谷浑,英勇杀敌,所失之城收复大半,可是德利赞普却暗助吐谷浑,前日突然发难,发大军偷袭我军军营,伏罗可汗亲自率军绕向我军后方,将我军粮草尽数焚烧,并自南与吐蕃大军形成夹击之势,尉迟将军腹背受敌,十几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尉迟将军本人亦被吐谷浑俘虏,情势十万火急,还请皇上示下。” 他声音低沉悲凉,说到后面已老泪纵横,在金砖地上磕头有声,兵部尚书司马护一言不发,膝行上前,将奏报高举过头顶。 皇帝眼里似有火星闪动,沉默得让人觉得害怕,半晌,他伸手从司马护手里接过那一卷纸,只略略看了一看,忽然双手一阵撕扯,扯了个稀烂,大殿里忽然响起他咬牙切齿的低吼:“德利赞普,好你个德利赞普!” ※※※※※※※※※※※※※※※※※※※※ 我又不敢看底下评论了 但又好奇是不是有人在骂我,说我是骗纸 但是我这章还蛮长啊,是不是?:) 第34章 福宁宫的总管太监率诸人跪送皇帝出了宫门, 这才起身,两个贴身侍婢回到寝宫,远远的看见太妃的一只手从帐内伸出来,吊垂在床边, 眼里都露出惊疑之色,当下加快脚步匆匆走到床边,轻声唤道:“太妃。”里面的人却是一动不动,且半点声息不闻,两人对望一眼, 心里皆打了个突, 颤抖着手撩起纱帐看时, 只见太妃睡在床上,双眼直直的睁着,头偏向外边,面上兀自带着惊惧之色,两个宫婢吓得腿都软了,挣扎着跌跌撞撞跑出门外:“来人啊, 太妃。。。太妃薨逝了!” “太妃薨逝了!”内监们尖细的声音一声接一声从传出去, 福宁宫骤然忙乱起来, 且哭声震天,总管太监一面忙着派人各处报丧,一面让人把宫内所有喜庆的布饰换下来, 宫门口也挂起白色的灯笼。月余来太妃病情加剧, 英王宗谋每日必过来请安, 这时还未到宫门口,远远的看见这般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拔足狂奔,冲到寝宫里,看见太后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扑通一声跪下,搂尸嚎啕大哭:“母妃,儿子来了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睁开眼睛开儿子一眼啊,我是你的谋儿啊,嗬嗬。。。。” 他声音惨痛,哀伤欲绝,在场之内监宫女想起昭惠太妃的宽容慈和,无不被触动情怀,人人皆泪流不止,管事的宫女见他只顾搂着太妃的尸身哭泣,实在不妥,便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几个小太监上前,一边欲将他拉开,一边劝道:“王爷,太妃已然仙去,还请王爷节哀顺变,王爷如此,太妃若泉下有知,又怎能心安?” “走开!别拉着我!” 大燕朝诸王皆自小习武,宗谋是其中的佼佼者,成年后又带过兵上过战场,这时悲痛之下,手向后挥舞,却是力大无穷,两个小太监登时飞出去,摔个鼻青脸肿,另外两个也吓得不行,抖衣而颤,管事宫婢忍泪上前,正欲相劝,宗谋却红了眼睛,一手揪住就近小太监的衣领,恶狠狠的道:“本王昨日来此,太妃精神尚好,为何今日就突然撒手人寰?!”又回头对那几个婢女道:“太妃眼睛尚自睁着,神色奇异,她临去时怎样的情景?又留下何话?为何不向我禀明?莫非她临去时,你们这些奴才竟没有在身边不成?!” 众人见他凶神恶煞,都吓得呆了,那小太监年纪尚幼,被他揪着,脚几乎离开地面,哀求道:“王爷饶命,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奴才一直在外面伺候着,皇上离去时,奴才又跟着敬公公恭送圣驾,才回来,便见姑姑们在那乱着,哭叫着太妃薨了。” 宗谋听了这话,猛然一怔:“皇上之前来过?” 那小太监说完之后,自己也意识到不妥,但话一出口,已无可收回,吓得哭了,只得抖抖索索的用手指着太后的贴身侍婢:“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还请王爷问两位姑姑。” 宗谋缓缓将他放下,那泪却渐渐收了,转过头来,眼神如刀子一般射向那两个宫婢,两个宫婢不敢对视他的眼神,含着眼泪,悄无声息的跪在了地上。 吐蕃加入战局,与吐谷浑联合攻打大燕,势如破竹,不过几日,尽夺凉州之地,转攻灵州,因西边军情紧急,皇帝寝食难安,连夜与朝臣们急商对策,当初朝臣中有多人举荐尉迟迥,这时见他失利,自己都被生擒,正是唯恐皇帝秋后算账,哪还敢献策,其余人等也是唯唯诺诺,纵有几个作声的,却也是各执己见,有主张向吐蕃求和的,也有推荐另外的将军人选的,唯有次辅王忠,极力劝说皇帝重新启用霍牧。其他大臣也知霍牧是最佳人选,那存了私心的,素日与霍牧不合的,不愿意见他东山再起,也有那暗中敬服他的,深知皇帝忌惮于他的,不敢开口的,朝堂上倒只剩了王忠一个,在那里慷慨陈词。 这日退了早朝,皇帝在长乐宫单独召见首辅文天和和另外两个心腹臣子。他坐在宝座上,眼神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王大人力荐霍牧,你们怎么说?” 文天和想了一下,道:“如今看来,吐谷浑和吐蕃是蓄谋已久,早有勾结。霍将军年事已高,就算派他为将,也未必可以力挽狂澜,以臣所见,还是在青壮年将军中挑选一个。。。” 皇帝打断道:“那首辅大人有何人选?” 文天和道:“若用霍牧为将,不若用英王爷,他乃皇上亲弟,且正是年轻,文韬武略,有勇有谋,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宗谋?万万不行!”皇帝断然拒绝:“他乳臭未干,率性妄为,怎能为将?打仗莫非是儿戏么?!”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自己语气急躁些,目光往他面上一扫,轻哼一声:“尉迟雄可也是你当初极力推荐的。” 文天和不敢作声,褚雄之前虽因和亲之事受到皇帝的责罚,但过后依然得皇帝信任,这时便出来替文天和解围,陪笑道:“皇上,尉迟将军一入西疆,便声威大震,将吐谷浑重新赶回边境,只是吐蕃出兵乃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战败亦算得情有可原。霍家祖上随太祖一起打天下,霍牧本人又跟着太宗和世宗南征北战,军民百姓敬他有如天神,皇上从前已将他诸多职位尽数削去,这时重新起用,臣担心,对皇上不利,对朝局不利呀!” 他话说得虽然委婉,但意思不言自明。皇帝心中焦虑,沉着脸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盯着司马护道:“司马爱卿以为如何?” 司马护笑了笑:“臣的看法跟褚大人却有些不同。” “哦?” “首辅大人也说了,霍将军年事已高,若能带兵赶赴西疆,立下不世奇功,回来便该是真正的颐养天年了吧。而且皇上也深知,霍家三个儿子,长子最近为娶贱民之女为妾,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二子抛开家里娇妻美妾不理,数年来一直以烟花柳巷为家,成日家寻欢作乐,三子在韩唐军中,听说倒还好,不怕死,在战场上每每冲锋陷阵,十分英勇,可偏偏是个舞姬所生,向来不得霍老将军疼爱,据说父子之情极淡。皇上想想,这等不肖子孙,何能承继家业?以臣观之,霍家到老将军这一代,气数实已尽矣,皇上实不必诸多顾虑。” 皇帝沉吟良久,眉头稍解:“朕再想想。” 君臣之间正商议着,有内监进来禀报:“皇上,礼部薛大人求见。” “叫他进来。” “是。” 新晋礼部尚书薛仁杰手捧着一本册子,跪在地上,启奏道:“皇上,这是礼部依例为太妃拟定的谥号,请皇上圣目选定一个。” 赵承恩亲自接了,递送到皇帝手里,皇帝略略看了下,将册子放下:“朕瞧这些谥号都不妥当。”说着,提起笔在纸上写了“缪灵”两字,淡淡的道:“就这个吧。” 薛仁杰接过那纸一看,不禁傻了眼,名与实爽曰缪,不勤成名曰灵,这是实实在在的恶谥啊!太妃薨后,皇帝未曾踏去永福宫一步,亦未有辍朝以示哀悼之举,虽说前方军情甚急,但如此一来不免惹人议论,何况此时又加恶谥,他心里想着,不由得叫出声来:“皇上,这。。。”文天和等人心下也揣测事出有因,但这样做的确太不近人情,且大大有违孝道,便一齐跪下,亦欲开口劝谏。 皇帝却似没注意到他们的举动,继续道:“如今番兵压境,大燕正是外忧内患之际,一切丧仪从简,另外,世宗皇帝奉安地宫多年,该永远肃静为是,朕想着,太妃不当再葬入先帝陵寝之内,打扰先帝之灵。传朕旨意下去,让钦天监即日另择一处风水宝地,以作太妃陵寝。” 薛仁杰憋了半天,道:“皇上,这似乎。。。似乎有些。。。” 皇帝轻轻的扫了他一眼:“怎么?你是要抗旨?” 薛仁杰额上沁出冷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文天和,文天和见皇帝如此,哪里还敢说话,只好都装作没看到,张退之无奈,结结巴巴的道:“臣。。。臣遵旨。” 因太妃薨逝,后宫诸妃嫔及朝中命妇等都要集齐寿安宫为太妃守灵,这日晚间,皇贵妃守灵回来,便有司衣宫女上来,为她除下素服,另换上素净颜色的家常衣裳。皇贵妃接茶时,见桑蓉在侧,便道:“我听闻你近日往撷芳宫走得颇勤?” 桑蓉怔了一下,回道:“是,莲小主极念旧情,时常召见奴婢,赏赐些东西,奴婢亦为她做了些针线活儿送去。” “嗯。”皇贵妃徐徐的喝了一口茶,方道:“往常我也常差你送些东西给莲嫔,但如今比不得先时了,我们清泉宫的人,不可与哪宫疏远,也不用跟哪宫走得过于亲近。” 桑蓉垂了头:“是。” 皇贵妃微微一笑:“我不过是白说几句,好了,我也累了,你们下去吧,留沁竹疏桐两人伺候就是。” 桑蓉答应了,带了人转身出去,才到门边,便听人唱报:“皇上驾到。”她抬眼望去,只见皇帝身后跟着几人,正从院中走来,忙率了众人,屈身行礼:“皇上万福。” 皇帝不作声,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赵承恩守在外面,便径直进了寝宫。皇贵妃见到他,却像是意料之中,见礼毕,亲自从沁竹手中接过茶奉与皇帝,然后在坐炕另一头坐下。皇帝挥了挥手,沁竹疏桐两人即便退下。 皇贵妃看了他一眼,道:“皇上这两日为朝政操心,脸上颇有倦色,我这里今日炖了参汤,我叫他们送一碗来。” 说着便要起身,皇帝拉住她手,阻拦道:“不用了。” “那我去拧个毛巾把子来。”皇贵妃不着痕迹的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将毛巾沁于凉水中,拧干了递给他,皇帝接过,擦了擦脸:“冰轮,你坐着。” “是。” 皇帝觉得清爽了些,扔下毛巾,忽然看着皇贵妃道:“冰轮,朕意欲让你父亲领兵西佂,你觉得如何?” 烛光下,他的眼神却不似往常般捉摸不定,多少带着一点迫切和真诚,皇贵妃看在眼里,却是神色不动:“皇上,前朝政事,臣妾可不敢妄言。” 皇帝道:“这不只是政事,亦是家事,朕今日到这里来,就是想跟你说说。” 皇贵妃微微蹙起了眉头:“皇上,我父亲老迈体衰,只怕担不得如此重任。” “老将军老当益壮,朕觉得能行。”皇帝道:“吐谷浑和吐蕃勾结成奸,狼子野心,其志不小,如今大燕岌岌可危,只有霍老将军一人能担起大任,救国救民于水火了。” 皇贵妃看着眼前闪动的烛光,沉默良久,缓缓道:“放虎容易擒虎难,皇上可考虑好了么?” 皇帝一愣,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冰轮,朕看不透你。” 是的,他看不懂她,后宫这么多妃子,唯有她是那么不同,她从不讨好他,不嫉妒,不吃醋,宠爱也好,冷落也罢,总是安之若素。朝中有几个大臣不时提醒他,霍牧受人拥戴,功高震主,他渐渐也觉得,霍牧的面相不凡,那双眼睛静若深渊,锐利冷冽,有时候令他这个皇帝都有几分惧怕,有一次,甚至有个相士对他说,霍牧有帝王之相,他对他的忌惮日益加深,那个冬天,他终于找着了机会,下旨罢免霍牧的兵权,剥夺他一切官职,逮他下狱,并诛杀他身边的亲信心腹数十人。那段时间,她正受宠幸,他心里是愧对她的,但她却并没有像其他妃子一样,为此找他大哭大闹,哀求他放过父兄,她只说了一句:“国法大于亲情,如果皇上认为臣妾的父亲有罪,便请皇上依法处置,无需顾虑臣妾。”他心中很惊讶,当然,最终他念在霍家世代功勋以及霍牧本人对大燕的汗马功劳,赦免了他,并保留了他的虚爵。 今天,她的话再度让他心里震动了,他深深注视着她,似要将她的心思看穿,然而,她却是神情坦然:“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自古不变之理。臣妾既然身为皇上的妃子,自当一切为皇上着想,何况这样,亦是为了保全臣妾父亲,皇上何言看不透臣妾?” 皇帝此时疑心已尽去,不由得一把抓住她的手,动情的道:“冰轮,你有这样的胸怀,对朕又一片赤城,真叫朕心里感动,朕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是好,你放心,无论这次你父亲胜败与否,朕这辈子,必定不负于你!” ※※※※※※※※※※※※※※※※※※※※ 作的铺垫,只是为了让她们有个好的结局 耐心点 第35章 皇帝主意既已定, 次日便召见霍牧,因军情紧急,君臣两人在长乐宫商谈了几个时辰,至午时, 霍牧领了皇帝的赐宴出宫,回到安乐公府后没多久,皇帝的圣旨便下来,拜霍牧为大将军,总领全国军政, 掌征伐大权。朝中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得了消息, 纷纷至霍府递帖子拜见, 意欲道喜,冷落许久的门庭又热闹起来,霍牧却令家人紧闭大门,来访之人一律拒见。 午后的驿道上,一丝微风也无,太阳像一个火球, 无情的炙烤着大地, 马上的几人衣裳湿了又干, 干了又湿,嘴唇皆已干裂。孙腾晃了晃皮囊,拔开塞子, 猛灌了一口水, 喃喃道:“老子这壶水才灌上多久, 这就要见底了,狗日的天气,这样的大热天赶路可真他妈的遭活罪!” 孙跃舔了舔唇,笑道:“大哥,你耐心点儿吧,这么多天熬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半会么,你瞧瞧少将军,这大老远的路,可没吭一声儿。” 孙腾看了看前面的少年,只见他双手拉着缰绳,端坐马上,上半身挺直得像一根标枪。他拍马上前,笑道:“少将军,前面有个茶亭,咱们不如去歇歇,喝碗茶再走?” 少年身材高大,面庞微黑,生得极为英俊,这会儿虽是大毒日头底下晒着,神情却依然端凝沉稳。孙腾心下既是敬服,又有些感慨,霍家这位三公子虽出身显贵,却因母亲出身微贱,一向不受重视,十岁时,更因兄弟之间的龃龉引得霍大将军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把他送到凉州军前效力,他们孙氏两兄弟也作为霍家的家将陪同前往,这一去便是十一年。这些年来,他们亲眼见证了他从霍家养尊处优的三公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在战场上,他英勇无敌,那种拼命的气势令敌人胆寒,也令自己军中的人心生畏服。随着岁月的增长,他身上的刀疤也在渐渐增多,甚至数次从鬼门关把命捡回来,但不管受了多大伤,流多少血,他永远都表现得满不在乎。戍守凉州的将军韩唐极是喜爱他,每每夸他将门虎子,将他视若己出。然而这位少年将军私底下却是沉默寡言,一年到头难得看见一次笑容,打仗、操练、巡逻之余,他总是远离人群,抚摸着自己随身携带的宝剑,或者擦拭着自己心爱的银枪。。。。。。十余年间,他竟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孙腾正自胡思乱想,只听霍凛道:“此处已离京城不远,不用歇息了,早日入城要紧。” “是。” 孙腾和孙跃齐声答应,挥舞着马鞭催促着胯下骏马,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往京城方向驰骋而去。 晌午时分,三人总算抵达京城,可是甫从凉州边塞荒芜之地,进入这风物繁华之城,竟觉有些不习惯。大街上人来人往,骏马香车招摇而过,走卒贩夫来回吆喝,两旁的酒肆茶楼,各样店铺连绵不绝,孙腾一边控着马缰,让马儿缓慢行走,一边睁大眼睛,新奇的左看右看,对孙跃叹道:“他娘的,梦里常常回到这里,我这还是在做梦么?” 霍凛一直不作声,这时开口道:“到前面那街口,咱们就分道而行,你两个各自回家去跟自己的妻儿老小团聚一番罢,过几天可又要离开了。” 孙跃笑道:“少将军,你可是忘了礼数了,无论如何,我们总得先跟着少将军回府去拜见过大将军才行啊。” “那你们去吧,我带有韩将军的亲笔书信要面呈皇上,需先进宫陛见。” 孙跃诧异道:“你不先回府换身衣裳么?” “不用了。” 霍凛当下跟他们道别,花了几钱银子,随便找了个地方洗了脸,换了身干净衣裳,独自进了宫。戍卫泰定门的内卫见他有军情急报在身,不敢怠慢,不多时便有两名内监过来引路。宫中千门万户,道路迂回曲折,霍凛一边走,一边暗中观察,每一道宫门都由手持长戟的御林军严密把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偶尔还能遇到一队队巡逻的士兵,守卫极是森严。他垂下眼皮,目不斜视跟在后面,入长乐宫候旨时,赵承恩亲自迎出来,笑道:“少将军辛苦了,皇上在里面呢,请随我来。” 霍凛虽不认识他,辨其服色,便知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当下道:“有劳公公。”随他进了殿,只觉得一阵清凉袭来,激得全身的毛孔陡然收缩,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他不敢抬头去看御案前坐着的人,跪在金砖地上,叩下头去:“臣霍凛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皇上。” 皇帝打量着底下站着的少年,见他高大健壮,长相俊美,面庞竟跟皇贵妃有这七八分相似,身上纵然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也掩饰不住身上一种与生俱来的光彩,心下甚是欢喜:“朕尚在藩邸时,跟你的两位兄长是常见的,但却总没见你一面,听人说,你这些年在西疆,屡建奇功,可是历练得出息了,韩将军也多次上奏保举你,朕心十分欣慰。” 霍凛道:“臣乃区区一介武夫,为国出力本是份内之事,蒙圣上金口褒奖,得韩将军盛情举荐,实是受之有愧。” 皇帝问:“见过你父亲了?” “回皇上,臣才回京,并未见过父亲。” 皇帝诧异:“这是为何?” 霍凛道:“臣虽是个粗人,却也知先君后父的礼法,陛见之前,不敢擅自回府。” 皇帝听他如此说,很是高兴,但想到西疆战事,脸色又凝重起来:“如今韩唐退守灵州,情势怎样?” “回皇上,吐谷浑跟吐蕃到处劫掠百姓,攻城甚急,温池、鸣沙两城已然失守,韩将军如今率尉迟将军残部退守灵武,只是城中粮食匮乏,后援不继,每天都有人饿死,虽是苦苦死守,但恐无法持久,此是韩将军亲笔书信一封,还请皇上御览。”说着从怀中珍而郑之的取出一封书信。 赵承恩从他手中接过转呈皇帝,皇帝展开看了一会儿,收起来道:“朕已拜你父亲为大将军,只等军马齐备,大军即日西征。”略略思索一下,又道:“韩唐在信中苦苦请求朝廷速速派兵,朕恐怕远水一时救不了近渴,有意授你为前锋,先率五万轻骑赶赴灵州驰援,你觉得如何?” 霍凛似有些不敢置信,愣了一下子,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蒙皇上信任,臣定不负圣恩,愿粉身碎骨以报!” 皇帝从御座上缓缓站起,走到他面前,亲手扶起了他:“起来吧。”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论公,你是将门虎子,少年英雄,论私,你是皇贵妃之弟,贵为国戚,朕还得叫你一声国舅,所以朕赏识你,信任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一番厚望才好。” 霍凛心下激动,立即道:“皇上训诲,臣定当时刻铭记。” 皇帝笑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多年未回京,赶紧回去见见你父亲家人罢,朕虽有意宫中赐宴,只恐你父亲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怨朕不近人情呢。” “皇上。”霍凛迟疑了一下,眼里露出渴求的神色:“臣已多年未见过我姐姐,心中十分挂念,皇上可否允准臣见她一面?” 皇帝一怔,笑了起来:“朕竟是糊涂了,皇贵妃也时常在朕跟前念及你呢,你们姐弟情深,朕岂有不许之理?来呀!带国舅爷去见过皇贵妃。” “谢皇上。” 霍凛恭恭敬敬行了叩拜之礼,这才小心翼翼退下,随着梁全出了长乐宫。 刺眼的阳光隔着帘子斜斜的透进来,那光影却是变得淡了。地上的鎏金大鼎里焚着龙涎香,殿中凉意森森,淡香袅袅。皇贵妃歇了午觉醒来,喝了半盏茶,便端坐案前抄写地藏经,她素喜抄写经书,这时抄这个,却是存着为太妃超度的心思。沁竹不敢打扰她,将小厨房呈进的冰碗轻轻放在一边,侍立侧旁为她磨墨。 才写了半柱香的工夫,外面忽然响起隐隐约约的人声,沁竹眉头微皱,正要出去训斥几句,高贤却挑起帘子进来,跪在地上,笑着禀道:“娘娘,国舅爷来看你了。” 皇贵妃一怔,抬起头看着他,高贤心下暗骂自己愚蠢,又马上补充道:“三国舅爷从灵州回来了,正在外面等候娘娘召见。”皇贵妃手微微一抖,慢慢的放下笔,慢慢的从椅上站起来。 “臣弟见过姐姐。” 霍凛一撩衣袍跪下,欲行国礼,皇贵妃伸手拉住,霍凛抬起头来,眼里已满是泪水:“姐姐,凛儿回来了。” “很好。”皇贵妃眼眶微红,凝视良久,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脸庞,最后停留在他耳根处的刀疤上,喃喃的道:“你长大了。” 霍凛心中酸涩,喉咙狠狠哽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十一年,这一别竟是十一年。。。。。。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寒冷彻骨的冬日。那时正是正月里,大雪一连下了数日,屋檐下挂满了冰棱子,霍府里的花园里积满了厚厚的白雪,因夫人进宫请安,将姐姐也带去,他见婉溪表姐一上午闷闷不乐的,便死活拉着她去花园打雪仗。为了让她开心,他回回故意不打中她,雪团要么在她头顶上飞过,要么从她脸侧擦过,而她掷过来的,却都能砸中他,他狼狈的样子,惹得她格格直笑,两人很快玩得不亦乐乎,花园里都是他们欢乐的笑声。 或许是她的笑容太美太甜,有一回雪团砸过来时,他看着她的脸,竟呆呆的站着不动,连装模作样的躲闪也没,那团坚硬的东西便直直的砸中了他的脸,那生疼的感觉让他“哎哟”叫出了声。 婉溪表姐急了,连忙跑过来,一叠声问:“凛儿,怎么样?很痛吗?”她纯净晶莹的眼眸,满含温柔和歉意,一边问他,一边从袖中取出手绢,细细的替他擦拭着脸上的雪水。那一刹那,他浑然忘了脸上的疼痛,心里只想着,早知道能如此被她对待,早就该被她砸中脸了,不,一次远远不够。。。。。。 “婉溪,离这贱种远点!” 他正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美好感觉中,一声怒吼却把他拉回现实,他侧过头去,霍泽穿着一件崭新的黑狐皮袄子,正站在不远处盯着他们,面上充满嫉妒与愤怒,婉溪表姐不悦的道:“二表哥,你为什么又要骂凛儿?” 霍泽不由分说,走过来拉她:“婉溪,你以后不要跟这贱种玩!” “二表哥,你放开我。” 他见霍泽强行拉她,突然气涌上胸:“你给我放开她!” “哟!”霍泽回过头来,笑道:“你胆子现在见长了啊,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说着真的放开了婉溪,走到他面前,伸手一推,他脚下不由一个趔趄,霍泽眼神一冷,突然反手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你凭什么这样跟我说话!你这个贱女人生的贱种!” 霍家将门子弟,家规极严,自小便要练就过人功夫,能骑习射,霍泽虽不过十二三岁,盛怒之下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霍凛自小被他欺负惯了,常常忍气吞声,今日听他当着婉溪表姐的面辱骂自己,又辱及母亲,突然无法忍耐,也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楚,双手猛然一推,大叫道:“不许你骂我娘!” 霍泽猝不及防,竟然一下子被他推得跌倒在雪地上,他又惊又怒,翻身爬起,对着霍凛就一阵疯狂的拳打脚踢,边打边叫:“我娘说了,你娘是舞姬,是最最下贱的女人,专供别人玩乐的那种,就算进了府也只不过是个侍婢!你这贱女人生的下贱胚子竟敢打我!我今日就叫你知道厉害!” 霍凛胸中气血翻涌,忍住身上的疼痛,抱住他踹过来的脚,狠狠一掀,便都滚到了雪地上,两人被怒火烧去了理智,撕、扯、咬、踢,能用上的都用上,死死纠缠着对方,那白雪覆盖的地上,渐渐出现斑斑点点殷红的血迹。婉溪劝不住他们,也不敢挨近,竟然吓得哭了,府中的人都被惊动,最后还是霍淞赶过来拉开了他们,霍凛心中清楚,说是拉架,他只是牢牢的拉住了自己,让自己白挨了霍泽几十下,这才假惺惺的劝开了他。 那一架,他和霍泽谁都没有沾光,两人都是鼻青脸肿,他的左手被霍泽拗得骨折,霍泽的手臂上被他咬掉了一小块肉,父亲知道后大为光火,把霍泽狠狠训斥了一顿,却把他关在房里跪了两天两夜,不许吃东西,也不许人去看他。那事过后,父亲觉得他野性难驯,决定把他远远的送去凉州,夫人和姐姐,还有婉溪表姐哭着求了父亲许久,他却丝毫也没有动摇心意。 他不怕离开,他不留恋这座巍峨的象征着威严的府邸,不想日夜面对父亲冷漠的眼神,不想看见恶兄长们狰狞的面孔,他难以割舍的,只是夫人的慈爱,和两个姐姐给予他的亲情和温暖。离开的那天,他没有哭,因为他不想霍泽得意,他也没有回头,他怕看见长姐和婉溪表姐的泪眼。 他去了凉州,凉州很好,尽管没有了舒适的房间,华丽的衣裳,精美的食物,尽管那寒风割在脸上有如刀刃一样,尽管有时候能喝上一口水都是奢侈,他仍是觉得那里比霍府好,他在凉州一呆就是十一年,十一年里,可以发生了很多事情。。。。。。 婉溪表姐自杀了,噩耗传来,他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他偷偷躲到离军营很远的地方哭泣,哭过之后,他躺在砂砾中,回忆他们从前相处的情景,然后吹上一首她爱听的曲子,寄托自己的哀思。 长姐进宫为妃,他在心里暗暗为她担心,祈祷皇帝对她好一些。 父亲被罢免了一切职位,他没有任何感觉,那关他什么事? 夫人去世了,他又哭了。 他以为自己从此不会再哭了,可是一见到姐姐,想起前尘往事,他的心里却是如此难受。 “凛儿。” 皇贵妃一声轻柔的呼唤,将他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来,他勉强笑了笑,从脖子里摸出一个玉坠:“姐姐,这是我走当日,你亲手挂在我脖子上的,我一直带在身边。” 皇贵妃凤目蕴泪,接过玉坠,紧紧握在掌心,口中轻声道:“凛儿,你这次回来,对父亲表现得尊敬点,至于他们—暂时都撂开了罢。” “我知道,姐姐放心,我不会再意气行事了。” 霍凛眼里的寒芒转瞬即逝,两人相顾沉默,过了许久,霍凛咬了咬牙,终于问出憋在心里多年的问题:“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婉溪表姐,她。。。她当年到底为何要自杀?” ※※※※※※※※※※※※※※※※※※※※ 我现在觉得,我这文的架构可能太大了,因此感情推动缓慢 有些每章都想看到感情的,那就抱歉啦 我要写的是一片完整架构的文,一切都要合情合理发展 我会努力让你们对后面的发展不失望就是 第36章 礼部遵循旧制, 恭办太妃丧仪,一切俱为妥帖,皇帝每日只遣人去寿安宫代祭,连面都没露一下, 宫中朝中不免诸多猜测,只是九公主之事后,皇帝尤忌流言,在京城各处遍布暗探,是以并无人敢私下议论此事, 许多王公大臣怕累及自己, 亦皆缄默不言。然而太后的谥号一经公布, 满朝不由得哗然,宗谋在太妃灵前获悉此事,几乎气昏了过去,也不顾重孝在身,当场揪住礼部尚书张退之,几乎没打了个半死, 然后独自一人直闯长乐宫, 才到宫门外便被侍卫阻止, 他纵然孔武有力,一人终究难敌那些身手不凡的御林铁卫,几次强闯皆被拦下, 那些侍卫碍于他的亲王身份, 却也不敢轻易动他, 他愤懑绝望之下,直挺挺的在长乐宫外的汉白玉台基上跪下,扬言不见皇帝便不离去。 外面烈日当空,似要堕下火来,宗谋跪在那里,脸色惨白,汗透重衣,梁全站在廊下远远的望着,口中喃喃的道:“这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暴晒啊!” 旁边的一内监担心的道:“梁总管,皇上虽不肯见王爷,可是王爷要是有个好歹,咱们可也是担当不起呀。” 梁全踌躇一会,吩咐道:“去,快去给王爷送碗凉茶解解暑。” “是。” 梁全远远的望着,只见那内监取了茶送过去,满面笑容的弯下腰,将茶送到宗谋面前,宗谋却一抬手,将那茶碗掀翻,那瓷器碎裂在地的清脆声音,这边厢都能听见,他摇摇头,只得叹了口气进去了。 御案上的奏章堆得像小山一样高,那些为太妃谥号劝谏的奏章,皆被皇帝搁置到一边,赵承恩见他神色越发平静,使了个眼色让小太监推下去,自己亲自走到边上磨墨,皇帝手中笔忽然一顿,问道:“宗谋还在外面跪着呢?” 赵承恩回道:“是。” “你们就没问问他,是不是不准备去为自己的生母守灵了?” 赵承恩一时不敢接话,微微迟疑了一下,道:“王爷说,若是皇上不见他,他就跪死在那里。” 话犹未了,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皇帝已将笔放下,赵承恩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半晌,只听皇帝道:“让他进来吧。” 听见传唤,宗谋立即起身,大踏步进入大殿,也不行跪拜之礼,忍住气微微低了头:“臣弟见过皇上。” “罢了。”皇帝的眼眸乌沉沉的,却并不动怒:“你是朕的兄弟,要见朕难道朕还不许,何苦做这个样儿?” 宗谋猛然抬起头来,眼睛直视着他:“臣弟想问皇上,臣的母妃究竟有何过错,皇上竟给她‘缪灵’的恶谥?” 皇帝微微抬起下巴,轻描淡写的道:“她自己并无什么过错,错就错在生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宗谋额上青筋暴起,双拳紧握,却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不服气么?”皇帝冷冷的道:“先帝在时,便责你不思进取,好逞匹夫之勇,是不肖之子。朕继位以来,念及兄弟之情,委你重任,你却没有一件差事能办得妥妥当当,被革去职位之后,便整日呆在府中,沉溺于酒色,据说寻欢作乐之余,对朕颇有怨愤之语,今日更是公然藐视皇权,殴打朝廷命官,难道你真以为朕不会治你么!” 说到最后,已是疾言厉色,宗谋怒极之下,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你笑什么?” “我笑你厚颜无耻。”宗谋缓缓的站起来,眼神怨毒:“先帝只夸过我勇武,谆谆教导我练习骑射之余,也要多读书养性。宗训啊宗训,你如此颠倒黑白,只能说明你心虚,因为你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不肖之子,父皇是怎么死的,荣王是怎么死的,你的皇位又是怎么来的,你以为天下人都蒙在鼓里么?啊!对了,你还害死了九妹!害死了我母妃!为什么你前脚刚走,我母妃就薨逝了?!你的罪恶,馨竹难书,为了我母妃能够安度晚年,我忍你忍了许久,今天我终于不用再忍了!” 赵承恩吓得脸色发白,忍不住低喊了一声:“王爷。。。” “反了!反了!”皇帝震怒非常,铁青着一张脸,倏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重重一掌击在案上:“来啊!给朕把他。。。” 话犹未完,宗谋从喉咙间发出一声低吼:“既已无后顾之忧,今日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手刃你这个篡位贼子,告慰父皇的在天之灵!” 赵承恩见他一脸凶神恶煞,向御案扑来,大惊之下,本能的上去想拦住他,宗谋手重重一挥,赵承恩的身子便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几尺远,又一脚踢开一个小太监,皇帝虽也吃了一惊,却是临危不乱,见他来势汹汹,头一偏,躲过他迎面一拳,只觉得风声呼呼从耳边掠过,又连忙往侧边退了两步,拔出自己的随身携带的一把金柄龙纹匕首,往前就是一刺,宗谋眼睛充血,如同疯狂,竟是不闪不避,拼着腰际受伤,双手伸出去狠狠掐住了皇帝的脖子,还没来得及再用力,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手不由自主的慢慢松开,身子软绵绵的滑了下去,眼睛兀自恨恨的瞪着。 皇帝惊魂未定,想要抬手去擦额上的汗,却又忍住,几名御前带刀铁卫并排单膝跪在地上,为首的铁卫脸色惨白:“臣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皇帝看了看他手中带血的剑锋,总算是出了声:“他死了吗?” “没有,臣只是想救皇上,并没有伤及王爷的要害。” “王爷?”皇帝只觉脚有些发软,勉强僵立那里歇息片刻,眼里迸出一线寒光,恨声道:“传旨下去,宗谋丧心病狂,意欲行刺朕,即刻废为庶人,投入宗人府大牢!” 因征西大军即将启程,皇帝朝政更是繁冗,这一向无暇顾及后宫,来撷芳宫的次数大为减少,莲真反倒轻松许多,每日里随皇后去寿安宫为太妃举哀之余,便足不出户,闷了弹会儿琴,看会儿书什么的,横波和宝贞见她得蒙盛宠,反倒愈加沉默,心中十分不解,却是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并不能从她口中知晓些什么的,便只当她是想家了,免不得有许多劝解之言。 这日用了午膳,莲真坐在窗下做针线活,横波忽然掀帘进来,笑着道:“刚小介子说,二皇子已被奶娘等人送去皇贵妃处了,如今清泉宫热闹得很呢,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你也该往清泉宫去给皇贵妃道个喜儿。” 莲真一不留神,那针便刺到了手上,宝贞眼尖,嚷道:“哎哟,主子,你流血了。”手忙脚乱的去找药,要给她包扎。 莲真微微皱着眉头:“我没事,别大惊小怪。”怔了一会儿,低声道:“许久就说皇上要给二皇子给她养,我以为这次也只不过是传言。” 横波笑道:“千真万确,人已经过去了呢,皇贵妃身份高贵,膝下又无所出,二皇子跟了她,那是想不到的福气,只是。。。”语声顿了一顿,有些欲言而止:“只是敏妃那边。。。” 莲真沉默许久,又拿起了针:“我晚上过去看看好了。” 闷坐了一下午,至掌灯时分,莲真果然起身,乘了一顶凉轿过去。皇贵妃刚用完膳,听得传报,便让桑蓉接了进来。莲真进了门,抬眼看时,只见皇贵妃坐在炕上,揽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皇子,正教他习字。一见了她,皇贵妃含笑伸手在那孩子身上轻轻拍了一下,他便下了地,奶声奶气的道:“儿臣见过母妃。” 二皇子宗煦年方三岁有余,自生母暴毙之后,一直深养于太妃宫中,是以莲真竟没怎么见过他。这时见他如小大人一般向自己行礼,又是欢喜,又是不安,连忙伸手扶起:“二皇子快快起来。” 皇贵妃笑了笑,便示意旁边站着的桑蓉:“时候也不早了,你带了二皇子出去,让她们伺候他沐浴罢。” “是。” 皇贵妃见莲真呆呆的站在那里,似是若有所思,便道:“你怎么不坐?”莲真欠身在她对面坐下,沁竹奉上一盏白玉盖碗,笑道:“小主请喝茶。”莲真揭开看时,却是黄山贡菊,轻轻尝了一口,只觉清香满颊,舌底生津,她捧着茶盏出了一会儿神,方道:“二皇子年纪虽小,却很是知礼。” “这是太妃从小教导得好。”皇贵妃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她,又道:“下午过来时,他看着我,神情颇有些畏怯,不敢近前,这会儿方才好些了。” “二皇子才出生没多久,就没了生母,也甚是可怜。” “是啊。” 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皇贵妃转头对沁竹等道:“你们下去罢,让我和莲小主自在说说话儿。” “是。” 沁竹带了众人,一溜儿出去了,莲真仍是低垂着头,皇贵妃忍不住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有。”莲真低声道:“只是,前几日我还在跟宝贞她们说,我想生个孩子。” 皇贵妃脸上微微变了颜色,半晌,淡淡的道:“你想为皇上生个皇子,这很好。” “不,不是这样!”莲真急得抬起头,美眸里泪光隐现:“皇上是这皇宫的主人,这天下的主人,所以你说,我们无能为力,我只是想,假若。。。假若有那么一天,我们也许可以。。。” 她说话结结巴巴,皇贵妃静静的听着,到此处却突然打断:“你在盼望着他死,是么?” 她声音很轻,可是这话的分量却像半空里的一个霹雳,莲真身体一颤,惊恐的摇头,喃喃的道:“我。。。我没有那么想,只是说假若有那么一天,有个孩子,至少。。。至少我们得个依靠。” “我们?”皇贵妃唇边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莲真微微红了脸,讷讷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要收养二皇子?” “正如你想生个孩子一样。” 莲真的心突然“扑通扑通”的狂跳起来,这是她心中最为渴盼的回答,一种狂喜的情绪在她胸口碰撞,掺杂着一丝奇异的痛苦,她美眸深深的注视着她,嘴唇却在微微发抖,说不出话来。皇贵妃望着眼前燃烧的烛台,眸色却渐渐冷凝,她缓缓伸手,靠近那红色的火光,低声道:“可是,我不会去想假如,没什么假如,他还这么年轻,就算比你,也只不过大了十几岁,时间太久,等待太难熬,而且,谁熬得过谁还不一定。你不用紧张,想他死并不是什么罪恶,有这样想法的,又何止你一人?” 她的这些话,让莲真听得心惊肉跳,可是,却奇异的并不觉得大逆不道或是怎样,皇贵妃似明白她的恐惧,偶尔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忽而又笑了笑:“而且,今天英王爷差点便将心中所想变成现实了。” “什么?你说什么?”莲真大吃一惊,差点打翻了面前的茶盏:“英王爷怎么了?” ※※※※※※※※※※※※※※※※※※※※ 前阵子受了点小打击,所以萎靡不振,很久没更文了。 关于大家所说的我的毛病,我都清楚并接受。 我正在对症治疗我的情绪病和拖延症。 可能有人会在文下骂我,不过我已经基本上不看留言了 既然我如此玻璃心保护自己,你们也别费那个力气了 :) 最后,只想说我会努力不让那些对我文不离不弃的人失望。 第37章 在军中呆得久了, 乍然回到霍府,霍凛竟然很不习惯,晚上侧卧在锦堆绣被中,手中还抱着心爱的长剑。在梦中, 他似乎听见了雄浑的战鼓,号角高亢的长鸣,以及千军万马的厮杀声,醒来后,看着眼前华丽而陌生的房间, 他总是有些茫然, 然后披衣出去, 在院中舞起了剑。 这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院中人身形矫健,动作敏捷,劈、刺、截、抹、挑、提,一招一式,有如行云流水, 远远望去, 但见一团白光挟着呼呼劲风舞动。一套剑法练完, 他额上已沁出密密的汗珠,却丝毫不显疲态。归剑如鞘,他大步入房, 青衣小婢已经准备毛巾和温水, 要伺候他盥漱, 他依然伸手挥退她们:“我自己来。”洗了脸,他擦干净脸上的水珠,显得精神奕奕,一个干净俏丽的小婢用托盘端了一个白瓷碗上来:“三公子,这是老爷吩咐送来的炖莲子汤。” 霍凛一怔,上扬的嘴角微微带了一丝讥诮,回来的短短两天内,他享受到了自小不曾有过的待遇,霍府的人对他的态度都变得不同了,尤其是父亲看他的眼神,简直让他有种他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的错觉。。。只一瞬间,他神色已恢复了平静,将手中毛巾扔下,端过碗,拿起羹匙吃了两口,吩咐道:“去吩咐厨房,让他们炒几个菜,再顿一壶好茶,用盒子装起来,我等下要用。” “是。” 马上有人去向厨房传了话,霍凛用过早膳,那食盒也已装好,小厮头儿春熙令人提了,自己去牵了马来,他来霍府好些年头,对这位三爷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时见他一言不发,也不敢问他是要去哪里,只紧紧跟随在后面。 才出霍府大门,突听一阵喧哗之声,只见几个仆人簇拥着一个鲜衣怒马的俊俏公子,正向大门走来,几个小厮连忙止了步,垂手站立,春熙连忙屈膝行礼:“请二爷安。”霍凛闻言,不由得也停住脚步,恰好霍泽下了马,目光正向这边望来,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将他打量了又打量,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来:“哟!看这是谁回来了!”话犹未完,忽然反手一个耳光抽在跟随的人脸上:“蠢东西,你看什么看!见了三爷不认得么?我们三爷在西疆跟着韩将军打仗,把吐谷浑和吐蕃都打得回老娘家了,现下风光回京,你们见了他,竟然干站着?!” 那人被打懵了,捂着脸看着霍凛,然后抖抖索索行礼:“奴才见过三爷。” 霍凛并不理会霍泽话中的讽刺,从春熙手中接过缰绳,便欲上马,霍泽眼睛微微上挑:“你这是去哪呢?看你带的这些东西,是要去你母亲坟前上香么?” 他眉眼间的那种桀骜不驯,以及那倨傲的态度,一如当年,霍凛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我娘坟前我昨天已去过了,我去看看婉溪表姐。” 霍泽微微色变,跟着眼里露出幸灾乐祸之色:“哦,原来你还惦记着那个小贱人,真是可笑,也难怪了,这些年在西边,只怕没见过几个女人,以那丫头的姿色,只怕日里夜里都要想上无数遍,只是可惜。。。” 霍凛蓦然回过头来:“你再说一句试试!” 他凌厉的眼神,有如寒光利刃,霍泽居然被他的气势吓到,脚下不自禁的退了一步,跟着便醒悟过来,当着这些下人,更觉失了颜面,当下恼羞成怒,手指着霍凛,喝道:“贱婢养的种,你叫谁闭嘴?唬谁呢你?那丫头片子死了,你气没处出?找上我了不是?你是不是忘了当时我是怎么教训你的了?那大耳刮子的滋味,是不是还想再尝尝?” 话犹未了,只见眼前人影一闪,霍凛快步上前,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记耳光。他下手极重,动作又快如闪电,霍泽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两边脸颊疼痛得几乎要麻木了,嘴角都溢出了血丝,他来不及多想,发出一声疯狂的吼叫,挥拳便向霍凛扑去,霍凛闪身避开,手却抓住了他的手腕,霍泽想挣脱,但霍凛的手却如铁钳一般纹丝不动,他正要抬膝去撞,霍凛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突听“喀嚓”一声,霍泽右手手腕已被卸得脱了臼,顿时疼得额上冒出了汗珠,他脸一阵红一阵白,总算还有几分将门之子的傲骨,硬是忍着不叫出声,却也不敢再打了,只是喘着气,恶狠狠的望着霍凛。 霍凛面无表情,只道:“我已经不是当年任人欺凌的稚子了,今日只是个小小的教训,记得下回嘴里放干净点。” 他们兄弟打架,周围的仆人却是吓得呆了,春熙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道:“三。。。三爷。。。” 霍凛也不用人扶,翻身上了马,吩咐道:“我们走。”霍泽一把推开扶他的人,追上几步,眼神怨毒:“你在那边天天想着她又有什么用?你以为她还是你心里冰清玉洁的佳人呢,她早跟别的男人好了,你在为她害相思的时候,她在为别人害相思,把小命都送掉了,哈哈,哈哈!” 霍凛一怔:“你说什么?” “说你的婉溪表姐。”霍泽忍着手上的剧痛,煞白的脸上居然还带着笑意:“你知道那丫头口味有多独特吗?放着多少的贵族公子儿不要,看上了府里一个做粗活的下等仆役,两人私下底做出苟且之事,传到父亲耳朵里,你也知道,父亲是最要面子的,一怒之下便让我将那她那小情人卸成了肉块,又将这伤风败俗的小贱人迁居别处,那小贱人每天思念情人,淌眼抹泪的,没过多久就自己了断了。我看你啊,这坟不上也罢,这种女人有什么可惦记的。。。” 霍凛突然喝道:“闭嘴!我不相信!” 霍泽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报复的快意,他哈哈一声,还要继续再说,霍凛突然在马背上重重抽了一鞭,那马便撒开四蹄向前奔去,春熙着了忙,忙也和几个小厮上了马,紧紧向他的方向追去。 霍凛一路快马加鞭,霍泽刚才所说的话,却不时的在他耳畔响起,令他心情沉重而窒郁,一直到出了城东门,他才放慢速度,凝目望去,只见远处赤日高挂,绿浪滚滚,他忽然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轻轻握着缰绳,停伫下来,春熙带着众人,不多时也已追上,见他如此,便从后面慢慢催马来到他身边,轻轻唤了一声:“三爷。” “他说的是真的吗?” 春熙愣了一下,方才明白是问他,于是小心回答:“二爷说的事,奴才并不是很清楚。” “表小姐出事那会儿,你也在府中吧?”霍凛侧过头望了他一眼,春熙不由得一颤,只得又道:“二爷说的这些,奴才也听府中其他人说过,是真是假,奴才并不知道。只是,表小姐心地善良,没有架子,待下人那是极好的,奴才并不相信这是真的。” “是么?”霍凛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又缓缓转过脸去,声音低沉:“我也是不相信的,一个字也不信。” 那日在长乐宫,皇帝虽然受了惊,龙颜震怒,欲下令诛杀宗谋,但朝野内流言已经颇多,件件不利于皇帝,宗谋又是世宗封王的儿子里仅存的一个。首辅文天和,次辅王忠等内阁大臣都觉此举不妥,纷纷入宫死谏,陈述种种利害之处,皇帝冷静下来之后,先是亲自为太妃改了“恭惠”的谥号,然后明发谕旨,称英王宗谋御前无状,兼无故殴打朝廷命官,即行革去王爵,交宗人府永远禁锢,其王妃姬妾等,虽不加罪,亦废为庶人,勒令搬出王府。众臣子这才放了心,齐跪于地,赞颂皇帝英明宽仁。 虽然皇帝下令不许声张宗谋行刺之事,但后宫向来消息灵通,各处几乎皆已知晓。莲真和苏蕴两人与苏闻樱交好,自是坐不住,暗暗为她担着心,不时派人打探消息,闻听只是废为庶人,暗暗松了口气。 这晚苏蕴过来跟莲真一起用晚膳,提起这事道:“闻樱在京城无亲无靠,纵认识一些人,现下王爷被拘,自己已废为庶人,只怕也无人敢帮她,她做女儿时便娇养惯了的,进入王府后,王爷又甚是宠她,哪曾遭过这份罪,我想着真是好生担心。” 莲真见她十分忧虑,便安慰道:“蕴儿,你放心吧,遭罪还不至于,实不相瞒,我已托了人探访到她的下落,将她悄悄儿安顿好了。” 苏蕴惊讶道:“你托了人?托了谁?” 莲真不便说其实自己是央皇贵妃托了人,便压低声音道:“宫里耳目众多,你悄悄儿的,你只放心就是了。” 苏蕴虽仍是疑惑,见她如此笃定,也便不再追问,便道:“你既如此说了,我自然信你的,只是她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你可得告诉我。”说着再度拿起筷子,笑道:“这样我的胃口可又好起来了。” 两人用膳毕,又说了一会子话,苏蕴才起身告辞,横波看着人把膳桌撤了下去,便道:“小主今晚只进了一盅牛乳,是送来的菜不合口味么?我再让他们送碗燕窝粥来,再配几样精致小菜,这样也清淡些。” “不必了。”莲真道:“我懒怠吃,倦得很,叫她们下去准备吧,我洗了澡好早些安歇。” “是。” 寝殿里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的味道,莲真辗转反侧,却无丝毫睡意,心中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话,她想的和我是一样的,原来她也如此想。。。。。她脸颊绯红,思潮起伏。殿中虽用了冰,她仍是觉得微微有些燥热,想喊宝贞,却又忍住,罢了,让她们好好歇着吧。她侧过身,隔着薄薄的纱帐,望着不远处的鹤嘴铜灯出神,那一缕温暖柔和的光芒,让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到今天,似乎一切才豁然开朗。 只是。。。只是她并没有想皇帝死,虽然她不爱他,虽然他的所作所为有时候令人害怕,她只是想跟冰轮呆在一处,能常常看见她,听她说话,她就会很欢喜,唉,如果。。。如果皇帝哪天突然消失就好了,如果后宫的人都消失,如果哪天就只剩下她和冰轮两人。。。唉,她真是爱胡思乱想,这怎么可能?但是,如果她真的有个孩子,哪天皇帝死了,她的孩子能继承皇位的话,那她和冰轮或许都可得到自由,唉。。。 莲真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无论怎样的想法都很傻,她跟她之间,永远会隔着一个他,永远会有这么多人环绕在身边,皇帝还很年轻,就算是死,也像冰轮所说的,也不知道谁死前面。。。 想到这里,想到昨晚冰轮的语气和神情,莲真不禁有些发怔,冰轮说这些话,似乎。。。似乎是隐含深意,难道她,难道她。。。联想到她忽然改变主意收养了二皇子,联想到她的父亲突然重新掌握兵权。。。 莲真悚然而惊,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宝贞也被惊动,连忙起身过来:“小主,你怎么了?” 莲真定了定神,轻声道:“没事,你下去吧。”她重新躺下,可是身上却生出冷汗来,她双手拥紧薄衾,口中喃喃的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冰轮,冰轮,你想干什么?” 第38章 霍泽倚在枕上, 神色阴阴的, 一个容色俏丽的侍婢端了一碗鸡汤,跪在床边, 一边用银匙舀了,小心翼翼的送到他唇边, 他喝了几口,瞟了一眼自己身边的亲随小厮头儿瑞喜,缓缓的道:“大爷昨儿去为老爷送的行, 这个时候居然还没有回来么?” 瑞喜知自己主子这几天心气不顺, 垂着手,毕恭毕敬的道:“老爷要西征,大爷难舍父子之情,只怕要送远一点。” 霍泽微微仰了面:“听说皇上昨日亲率百官为父亲送行, 直送出了安定门, 那场面定是热闹非常吧。” 瑞喜陪笑道:“奴才没福见到, 但听人说,那是极其盛大的,老爷此去,一定威震西陲,解皇上之忧。” 霍泽轻抚了一下自己受伤的右腕,忽然话题一转:“父亲临走前, 当真的提也没提及我一句?” 瑞喜迟疑了一下, 轻声道:“也许问起了二爷, 只是奴才不知道而已。。。” 霍泽还没听完, 蓦地转过头来,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滚!” 他眼里满是阴郁暴躁的火焰,一张俊美的面庞也变得有几分扭曲,瑞喜被他眼神一扫,心惊胆战,不敢多说,跪下“咚咚咚”磕了几个头,连忙出去了,霍泽目光扫向旁边的侍婢,手突然一扬,那盏白瓷碗便飞出去,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鸡汤也泼了满地,那侍婢神色慌张,忙轻声哀求:“爷请息怒。” “起来。” 她抬起头,见霍泽正看着自己,当下不敢违拗,缓缓站起身子,霍泽伸手过去,只听“哧啦”一声,她的衣襟已被撕开,露出一截杏色的(隐),她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后退一步,口中叫道:“二爷,不要。。。” “不要什么?”霍泽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不是要我息怒吗?那就先让爷舒服了。” 那侍婢(等闲识得东风面),神情甚是可怜,霍泽眯缝着眼睛看她,声音中满是轻蔑:“又不是没被爷碰过,作出这样子给谁看?” 那侍婢全身瑟瑟发抖,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霍泽脸色一沉,坐起身来,伸手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她拉过来,(万紫千红总是春),(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叶落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那侍婢脸上剧痛难当,右颊顿时肿起来,(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当下(春风花草香),(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房门被人推开,一个身着酱色纱袍的青年人走了进来,一见屋内的情景,剑眉微微皱起,霍泽听到开门的声音,本欲发怒,回头一看,脸上却换了一副笑容,放开了身下的人,说话间兀自气喘吁吁:“大哥,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霍淞看了那侍婢一眼,冷冷的喝道:“出去!” 那侍婢羞愤欲绝,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拾起衣服掩面奔了出去。霍泽仿佛没事人一般:“你送父亲到哪儿?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成日家干这些勾当,一天也离不了女人,你就不能出息点?”霍淞绷着一张圆脸,语气甚为不悦:“父亲如今再度受皇上重用,这是霍家的大事,怎么好像跟你无关似的?” “我确实没觉着这事跟我有多大关系。”霍泽(隐藏)身子下了床,慢条斯理的穿上衣服:“我只知道,我被那个贱种打了,躺在床上养了好几天的伤,全府上下却是喜气洋洋,每天放鞭炮,人人都赶着讨好那个贱种,送他出征,就没一个人来看我一眼,问我一句,别人都罢了,连我一向敬爱的大哥也是如此,着实令人寒心。” 霍淞双眼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给我听着,以后我不想再从你口里听到‘贱种’两个字。” “怎么?”霍泽眉头一挑,眼里满是讥嘲之色:“我记得打小时候起,你也是一直瞧不上他的,莫非因为他现在在皇上面前得了宠,就突然成了父亲的爱子,你的爱弟了?在你心里,我跟他的位置是不是已经换一换了?” 话刚落音,便听“啪”的一声,霍淞抬手给了他重重一耳光:“父亲为大燕立下盖世之功,却屡遭皇上猜忌,奸臣排挤,险招灭门之祸,这些年来顶着一个虚爵,一大家子深居简出,如履薄冰,那样过日子的滋味,想必你也不愿意再尝。眼下西疆战事吃紧,乃是一个转机,身为霍家之子,此时正当兄弟齐心,作父亲的左膀右臂,重振家门声威。若你像个女人一般,心心念念只记着大家儿时的那点小恩怨,你以后就别再叫我大哥!” 霍泽胸口剧烈起伏着,听到最后,眼里的怒火却渐渐消了,半晌,垂下头去:“大哥,我错了。” “知道自己错,那是一件好事。”霍淞神色渐渐柔和,看了他一会儿,嘱咐道:“你伤还没全好,躺着休息去吧,我明儿再来看你。” “是。” 霍淞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在我心里,我只有一个弟弟,只是有些事情,可以留到以后再计较,现在是共度难关的时候。”说着,伸手推开了门,缓缓走了出去。 午觉醒来,莲真仍觉困倦,浑身慵懒乏力,宝贞道:“主子是否再安睡片刻?” 莲真摇摇头,扶着她起来:“沐浴后就清爽了。” 横波站在旁边,若有所思:“主子近些日子总是容易犯困。” 莲真道:“大约天气太热之故。” 浴桶里的水温度恰到好处,司沐的小宫女扶了莲真进去,莲真感觉水渐渐的漫过自己的纤腰、肩背,肌肤微痒,却有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她微微仰着头,伸手从水里捞起几片玫瑰花瓣。 宝贞道:“主子等下要去皇贵妃那里么?” “是啊。”莲真将花瓣再度放入水中,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住下唇,过了许久,才道:“有了二皇子之后,她忙了许多。” 横波笑道:“二皇子年纪尚幼,贵妃娘娘免不得要多操些心的。” 宝贞道:“二皇子长得很招人疼呢。” 横波抿唇笑道:“大燕朝的皇子,相貌都是极好的。” 宝贞笑道:“是啊,看看皇上就知道了,还有英王爷,听人说。。。” 说到这里急忙掩口,看莲真时,见她眼睛微闭,恍若不闻,倒是横波训道:“英王爷如今是戴罪之人,以后说话注意些,若被些小人听到,无事也变成有事了。” 宝贞低声道:“是。” 沐浴毕,司衣宫女呈上一个托盘,宝贞从盘中拿了一件湘妃色丝袍,正要替她穿上,莲真却蹙了眉头:“这衣服上熏的什么香?怎的气味如此甜腻?” 宝贞愕然:“上月偶然熏了一次龙鳞香,见主子喜欢,所以又用了一次。” “是么?”莲真脸露难受之色,摆手道:“我闻不惯这味道,快快拿开,另换了别的来。” 宝贞只得道:“是。”忙亲自下去另拿了衣裳来,横波看着莲真,却是若有所思,莲真更了衣裳,吩咐道:“走吧。” 一路行来,丽日高照,花影层叠,四下里寂静无声,莲真在清泉宫外下了轿,才转过影壁,一眼望见院内茂密的树荫下,停着一乘明黄色的凉轿,她微微一怔,两名守在正殿外的小内监已经从台阶上迎下来:“奴才请莲小主安。” 莲真定了定神:“皇上在里面?” “是,皇上今儿下了朝便过来了,跟娘娘一起用了午膳,现在正逗小皇子玩呢。”其中一个内监陪笑道:“奴才这就去告诉里面的姐姐们,让她们通传一声。” “既是皇上在里面,我就不进去了,改日再来罢。” “那。。。奴才等恭送小主。” 两名内监磕下头去,还未起身,莲真却已走远了。横波紧紧跟着莲真,出了宫门,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句:“主子。” 莲真停下脚步,有些茫然的看着前方,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回去吧。” 掌灯时分,沁竹叫来奶娘嬷嬷,将宗煦抱了下去,宗煦犹不肯走,紧紧依偎着皇贵妃,口中道:“煦儿不想走,煦儿想跟母妃在一起。” 皇贵妃微微一笑,却不搭话,伸手轻抚他的头颈,沁竹温言劝道:“二皇子,母妃今日累了,你早些跟奶娘去沐浴安置,明早好早些来向母妃请安,这样可好不好?” 宗煦嘟了嘴巴,只看着皇贵妃,皇贵妃道:“乖,跟奶娘去吧。” 见她发了话,宗煦只得道:“是。”站起来,又向皇贵妃行了礼,这才不情不愿的跟着乳母下去了。 沁竹松了口气,又道:“娘娘,你今儿没用晚膳,这会儿传些膳食来可好?” “也罢,要点清淡的来。” 疏桐听了,忙道:“我去小厨房吩咐他们吧。” 皇贵妃坐在炕上,手支着头,脸上略现倦色,沁竹因欲与她开心,便笑道:“皇上是越来越喜欢二皇子了,像今日‘聪明贵气’这等赞语,只怕大皇子也未得到过呢。” “唔。” 沁竹见她反应冷淡,便不再说,替她换了热茶,便安静的侍立一旁。半晌,疏桐带了两个小宫女进来,沁竹连忙上去,亲自从她们的手上的托盘里接了碗盘。皇贵妃抬眼看时,见面前炕几上摆着一碗胭脂米粥,还有几盘精致小菜,便满意的点点头儿,拿起羹匙喝粥。 疏桐道:“我刚听小介子他们说,莲小主午后来过,知道皇上在这里,便回去了。” 皇贵妃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缓缓的放下来,疏桐又道:“他还说莲小主前日晚上也曾来过。” “是么?怎么没见人通传?” “那会儿二皇子身子不爽,宫里正忙着叫李太医来看,莲小主怕烦扰了娘娘,不叫人禀报的。” 皇贵妃听到这里,推开了碗,沁竹道:“娘娘,你才吃了这么一点儿。。。” “我不饿。”皇贵妃一边说,一边要水漱了口,便下了炕:“去撷芳宫。” 沁竹惊讶:“娘娘,天色已晚,莲小主只怕安歇了,不如明儿再去。” 皇贵妃却是头也不回:“现在就去,不用大张旗鼓就是。” 殿内烛光明亮,几名贴身侍女,皆跪伏在地,皇贵妃站在那里,隔着轻薄如雾的纱帐,隐隐约约可看见里面的人影,她愣了半天,问道:“你们小主。。。已经睡下了?” 横波等人不知她为何深夜突至,未极答话,便听一个清甜的声音自帐内传来:“是的,我已睡了。”声音虽然不大,却足以让人听见。 跪着诸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皇贵妃抿了抿唇,摆手道:“你们先下去,我有事来找你们小主。” “是。” 包括沁竹在内,所有人瞬间退得干干净净,皇贵妃适才被晚风一吹,头脑已然冷静下来,她慢慢走近纱帐,轻声道:“当着这些人,你怎的如此讲话?” “我本就是村野之女,不懂礼仪,失礼之处,还望娘娘恕罪。” 皇贵妃走到近前,停住脚步,轻声道:“前日和今日,我本不知你去我那里了。” 两人隔着一层轻纱,近在咫尺,莲真却无半分高兴,心下满是酸楚,面上却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来:“皇上如今很宠你,前几天连续两夜歇宿在清泉宫,皇后和敏妃似乎都有些坐不住了。” 皇贵妃的心似被什么堵住,过了许久,才道:“莲真,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我是。。。” 莲真道:“是的,我不蠢,母爱子抱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皇贵妃握紧了右手,沉默半晌,低声道:“我走了,你好好歇着吧。” 门被关上,良久,又被推开,横波和宝贞进来,却见莲真如泥雕木塑一般站在床前,不由大吃一惊,上前扶着她:“小主,刚才皇贵妃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莲真呆呆的看着门的方向,轻轻挣脱她们,转身便要上床,头脑却突然一阵眩晕,连忙抓住了宝贞的手。 宝贞感觉她手上传来的力道,急问道:“小主,你怎么了吗?” 莲真再度站起,扶着头道:“没什么,只是身子有些乏力。”横波忙和宝贞一起扶她上床,替她盖好被子,横波道:“现在晚了,等明儿天明,不管小主愿不愿意,奴婢是一定得叫小介子请李太医来看看了。” 第39章 一大清早, 李茂背着药箱,跟着小介子,神色匆匆,小介子见她额头带汗, 面色潮红,便道:“李太医不必如此着急,慢些走无妨,我们主子就是身子有些儿不爽,没什么大事。” 李茂喘息着道:“小主身子金贵, 就算是小毛病, 也大意不得。” 小介子陪笑道:“李太医说得是。” 到得撷芳宫, 宜雪早打起帘子,引他们进了寝宫,莲真仍躺在床上,横波和宝贞侍立两侧,李茂忙上前行了礼:“见过小主。” 莲真将手从帐中伸出来,声音透着无力:“有劳李太医。” “小主客气。” 李茂半跪在地上, 低头为她诊脉, 横波和宝贞守在旁边, 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见她脸现诧异之色,忍不住问:“怎么?” 李茂沉吟了一下, 拿开手, 问道:“小主近日有哪些情状, 还请姑姑告知。” 横波见问,便把莲真这阵子的种种情形详细说了,李茂认真听完,又追问了几句,转头道:“微臣斗胆,请小主恩准微臣再把一次脉。” 莲真不由疑惑起来:“怎么?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么?” 李茂不答,偏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另一只手,眼里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恭喜小主,小主并非身体有什么不妥,依臣看,这是喜脉。” 此言一出,横波和宝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声道:“李太医,你说什么?” 李茂道:“小主这是怀了龙胎了。” “什么?!”横波和宝贞喜出望外,对望了一眼,激动得双双跪下去:“恭喜小主,贺喜小主!”莲真却似听得傻了:“你说的是真的么?” 李茂道:“这等大事,微臣岂敢妄下结论,适才问了姑姑,推算小主月信将至,小主若是不信,过几日便可知分晓,到那时微臣再来讨赏。” 莲真心中如翻江倒海,五味杂陈,过得片刻,轻声道:“此事暂不可告知他人。” “是,臣理会得。” “宝贞,带李太医出去,好生看茶。” “是。” 李茂谢了恩,跟着宝贞出去。横波满面喜悦:“我前几日便觉小主不对劲,似是有喜的症状,李太医这么一诊断,那必然无疑了。皇上若是知道,必定龙颜大悦,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宫里也该添点喜气了。” “此事言之过早!” 横波愕然,莲真意识到自己语气的不耐,转头面向床里面:“我是说我月信期还未至,等几日再说吧。” “是。”横波只道她乍闻喜信,反而生了担忧,只怕到时候空欢喜一场,便宽慰道:“李太医虽然年轻,但医道。。。” 还未说完,莲真转身面朝里面:“我累了。” “是。”横波一怔,屈膝道:“那小主好生安歇,奴婢先行告退。” “写字头要正,手要稳,心神合一,把腕、肘、臂及全身之力都用到笔锋上来。。。。。。”皇贵妃站在案前,手握着宗煦的小手,教他写字,沁竹进门看见这种情景,不敢惊动,轻手轻脚的过去,将小厨房进呈的两碗甜碗子置于案侧,然后安静侍立一旁。 甜碗子是用新采上来的果藕芽切成薄片,用甜瓜里面的瓤,把籽去掉和果藕配在一起,用冰镇了吃,是深受宫内妃嫔喜爱的消暑小吃。宗煦练了半天字,手臂酸痛,且已渴了,这时闻到一股熟悉的瓜果甜香,忍不住侧瞟了一眼,只这一分神,那一笔未免就走偏了。皇贵妃放开他的手,直起身来,端起案上那盏金银花茶喝了一口,缓缓道:“煦儿,前几日师傅教了你一句话,你再背给我听听。” 宗煦迟疑了一下,应道:“是。”想了想,背诵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你可明白意思么?” “儿臣明白。”宗煦不敢看她,轻声道:“圣人教我们不要贪图感官的享乐,要有所取舍。” “你不明白,否则你如今学写字,何以连一时的口腹之欲都无法克制?” 宗煦低下头:“母妃,儿臣知错了。” 沁竹站在旁边,忍不住陪笑求情:“娘娘,二皇子还小。” 皇贵妃淡淡的道:“我这样对他,正是因为他是皇子。”沁竹不敢再说,皇贵妃又吩咐道:“去把以前皇上赐我的那幅字拿来。” “是。” 沁竹去了,不一会儿拿了捧了一幅字过来,两个宫女一边一个,帮着展开,宗煦听说是皇帝写的字,于是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皇贵妃道:“本朝家训,诸皇子需严加督教,文武务要并行。你父皇自幼写得一手好字,常常因此得到先帝的夸奖,你喜欢你父皇的字吗?” 宗煦脸上露出向往之色:“喜欢。” 皇贵妃点点头:“飞白体是你父皇最钟爱的,也是他最擅长的,这幅字清丽秀逸,意境飘然,有如神来之笔。”说着话锋一转:“你想不想写出这样的字来?” 宗煦立即道:“想。” “那你自今日起,就要好好练字,练字时切记心无旁骛,知道么?” “儿臣知道了。” 皇贵妃随手端起那只玉碗,拿起羹匙挑了块甜瓜瓤吃,宗煦走到案前,再度执起笔,眼睛并不看她,她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桑蓉这时匆匆走进来,对着她行了一礼,然后靠近前去,低声对她讲了两句话,皇贵妃怔了怔,问道:“她说了是什么事么?” 桑蓉回道:“莲小主特地打发了宝贞过来的,但并没有说什么事。” 皇贵妃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夏夜的太液池畔,清风习习,空气中飘溢着一股荷花的清香,沁人肺腑,皇贵妃一路踏着月色行来,绕过那条小径,便看见凉亭里那个袅娜纤细的身影,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莲真倚着栏杆,身子瑟缩了一下,似是有点不胜晚风的凉意,身后的人忍不住轻声道:“有什么话是非要拣这个时候到这里来说的?”语气却并无责备之意。莲真望着月光下那一池荷花,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这里的夜色好美,记得我第一个来这里,还是初进宫没多久。” 皇贵妃走上前,跟她并排而立,轻声道:“晚上这里总是很安静的。” 莲真自顾自的说下去:“那晚,我是被你的箫音引到这里的,你的箫音很凄凉,让人心碎,我一听着,便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的家乡,远离他们,是我唯一觉得伤心的事情。”说到这里,语声一顿,又道:“那个时候唯一觉得伤心的事情。” 皇贵妃眼睛望着前方:“现在多了很多事让你伤心么?” 莲真心头微微堵了一下,低声道:“是的。” 皇贵妃默然,莲真闭了闭眼,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艰难的开口:“冰轮,我怀孕了。” 皇贵妃身子一震,慢慢转过头来,恰巧莲真也正看她,淡淡的月光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脸上,那惊惶凄楚的神情一览无遗,皇贵妃只觉喉咙干涩,看着她,竟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莲真声音越来越低,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前几日李太医给我诊了脉,说是喜脉,我这个月月信也没有来。。。。。。” “唔。”皇贵妃似是如梦初醒,神色转瞬之间恢复了淡然:“这可是天大的喜讯。”莲真心里如被针刺了一下,眼睛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皇贵妃却又侧过头去,看向远方:“你叫我来这里,就是跟我说这件事情?” “是的。”莲真木然的道:“我想第一个告诉你,也想。。。亲口告诉你这件事情。” 皇贵妃皱起眉头:“你应该先告诉皇上和皇后,他们会马上派人妥善照顾你。你进宫非一日两日了,难道还不知这里面的凶险么?这宫里到处是耳目,如果在皇上不知情的情况下走漏了这消息,只怕危险将至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什么?”皇贵妃目光移向她,却见她眼中含着一泓清泪:“我记得你之前说想要一个孩子。” “那是因为我希望我们两个至少能有一个人有个孩子,宫里如此凶险,我希望你和我将来能有个倚靠。”莲真道:“但现在你已经有了二皇子了。” “有个亲生的孩子不好么?” “我心里有别人,所以我不想要这个孩子。”莲真仰起脸,语气凄然:“冰轮,我想念绿绮宫的日子,我真希望蕴儿没有帮我那个忙,为什么一出来以后,你就待我跟从前不一样了?” 皇贵妃眸色渐渐转为柔和,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生的孩子,一定会讨人喜欢的。。。”她发觉莲真的手在微微发抖,语声一顿,心里涌上满满的怜惜,又柔声道:“你别担心,我会照顾你的。” “我不担心别的,我只是。。。”莲真上前轻轻拥住了她,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哽声道:“我担心的全与你有关。。。” “什么也别担心。”皇贵妃仍是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我会陪着你,也会护你周全,这个孩子,你生下来吧,我会喜欢的。” 第40章 霍牧率军西行, 一路有奏报飞至,言诸事妥当,霍凛所率之轻骑兵昼夜兼程,却已抵达灵武, 燕军一时士气大振,军民齐心,将城池守得如铁桶般坚固,只安心等着大军和粮草的到来。皇帝知灵武之危已解,心下宽心不少, 这日举持廷议毕, 稍觉疲倦, 便回寝宫歇息了一会儿,一觉醒来,已是将近酉时了,赵承恩出来使了个眼色,在外候着的司寝尚衣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替他更衣梳洗。 皇帝犹带着几分睡意, 表情有些懒懒的, 赵承恩满面笑容, 忽然上前跪下:“皇上大喜。” 皇帝眼睛睁开一线:“朕有何喜?” 赵承恩禀道:“刚撷芳宫的小介子和太医院的李太医在这里等候了半日,说有要紧事禀报皇上,我见皇上睡得香, 擅作主张打发他们回去了, 现转奏皇上, 李太医替莲小主诊了脉,说是莲小主有喜了。” “什么?”皇帝也不顾身后人在替他梳头,转过身来,眼睛盯着赵承恩:“你说什么?” 赵承恩忙又重复了一遍:“太医院的李太医说,莲小主怀了龙胎了。” “莲嫔怀了朕的孩儿了?”皇帝又惊又喜,忽然连声催促:“快快!快点!朕要起驾撷芳宫,告诉御膳房,不必准备晚膳了。” 赵承恩连忙站起身,叫过一个小太监:“快去撷芳宫说一声,皇上去那里跟莲小主一块用膳,让他们好生准备着。” “是。”那小太监答应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 闻得皇帝要过来用膳,撷芳宫的人便开始忙起来,苏蕴本一直陪着莲真拉家常,这时便也起身告辞:“莲真,既是皇上要来,那我先走一步了,明儿再来看你。” 莲真拉着她的手,挽留道:“蕴儿,不是说好了要在我这里用膳么?” “皇上来你宫里用膳,可是莫大的殊荣,你便好好陪着吧。”苏蕴做了个鬼脸,笑道:“我可不会那么不识趣,惹得皇上嫌我。” 莲真涨红着脸,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由她去了。没过多久,果然人报:“皇上驾到。”她忙带了宝贞等出了门迎接。 “起来起来。”皇帝满面春风,一把拉起了她:“外面风大,你出来做什么?”说着携了她一同走进殿内。 厨房的酒馔早已备好,小宫女们也适时的送上来,皇帝抬眼一看,只见桌上杯泛琼浆,盘列珍馐,肴馔多是自己平日里喜爱的,便拉着莲真坐下,面上略带歉意:“莲儿,最近朕忙于国事,可是冷落你了,你心里可有怨朕?” 莲真被他一直握着手,心中大不自在,低声道:“皇上身系天下,自当以国事为重,嫔妾并无怨言。” 皇帝笑了:“你一向很明白事理,有时候朕很喜欢,有时候却不喜欢。”说罢搂了她肩,一手去摸她尚自平坦的小腹:“今儿听到这个消息,你不知道朕有多高兴,还记得朕那次跟你说的吗,你生下来的孩儿,一定是最漂亮聪明的。” 莲真装着伸手去拿前面的一双金银三镶乌木筷子:“皇上还没用膳呢。” “不忙。”皇帝一边阻止她,一边道:“如今你怀了龙胎,朕想着,撷芳宫本来就不大,你跟蕴儿还有晴常在一处挤着也不方便,不如给你换个宫室住着可好?” 莲真本能的便要拒绝,但转念一想,却又道:“我在绿绮宫住过一段时间,那里倒是挺清净的。” “那怎么行?”皇帝眉头一皱:“那里地处偏僻,且又是不祥之地,你怎可住那里?” 莲真心下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丝毫异色,却听皇帝又道:“朕的意思,是想你离朕近些。” 莲真一惊,连忙道:“皇上虽是一片眷顾之心,但我一进宫开始就住在这里,对这里的一花一木都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实是不忍搬离,何况,我一怀孕便搬了宫室,别人口里虽不敢言,心中只怕都会觉得我仗着皇上宠爱,行止轻狂。” 皇帝不悦道:“是朕的旨意,谁敢腹诽?” 莲真无奈之下,拉着他的衣袖,楚楚可怜的道:“还求皇上多替嫔妾着想,再者,嫔妾虽跟皇上隔得不是很近,但只要皇上心里有嫔妾,自然会想到这撷芳宫,这样嫔妾也就心满意足了。” “好吧。”皇帝点点头:“朕就依了你,你仍然住这里,只是蕴儿跟晴常在要搬出去。” 莲真急了:“皇上,蕴儿跟嫔妾情同姐妹,她住在这里,我们彼此多又照应。。。。。。” “好吧,那就晴常在一个人挪出去,这事就这么定了,你无需再多说。”皇帝道:“你怀了龙胎,是要增派人伺候的,住这么多人实是不方便。” “那。。。莲真多谢皇上恩典。” “嗯。”皇帝摩挲着她的手,微微思索:“按例还得派个太医在撷芳宫值守,这个人选朕得好好想想。” 莲真听到这里,站起来福了一福:“皇上,你提到这里,嫔妾有个请求。” “你说。” “嫔妾希望这个人选是李茂李太医。” 皇帝微微诧异:“为什么?” “李太医虽然年轻,但出身世家,医术高超,嫔妾在绿绮宫时,数次身染恙疾,皆是李太医将嫔妾治好,这次喜脉,亦是李太医所诊,嫔妾十分信任他。” “嗯,你在绿绮宫时,朕曾叮嘱皇贵妃照应你。”皇帝沉吟了一下,道:“李茂的父亲李道忠医术极好,他们两父子都深得皇贵妃赏识,你既然如此说,朕就答允了你。” “谢皇上。” 皇帝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莲真坐下,又拿过桌上的金杯,满饮了一杯酒,笑道:“莲儿,你这次立了大功,想要什么,不妨跟朕说说。” 莲真摇头道:“蒙皇上宠爱,嫔妾什么都不缺,所以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真的么?”皇帝笑道:“朕平日里可是难得说出这样的话,你可别轻易就拒绝了朕,好好想想。” 莲真看了他一眼,见他眼里唇角满是笑意,显见得心情极好,想了想,乍起胆子道:“嫔妾确实有一事相求皇上。” “说吧。” “英王妃沈闻樱,一向跟嫔妾情如姐妹。。。” 皇帝的嘴角微微一沉:“宗谋已被废为庶人,沈闻樱自然也不再是什么英王妃。” 莲真一怔:“是,嫔妾失言。” 皇帝放下酒杯,淡淡的道:“宗谋想行刺朕,莫非你竟要为他求情?” 莲真忙起了身,低声道:“嫔妾不敢,只是闻樱与王。。。宗谋夫妻情深,嫔妾想请皇上允准,让她能进宗人府大牢见宗谋一面。” 皇帝看了她半天,缓缓道:“宗谋大逆不道,罪恶滔天,这话若是别人来说,朕不但不会施恩,还会降罪,但你求你,又另当别论,朕就看在你肚子里的朕的孩儿份上,网开一面。” 莲真道:“嫔妾替闻樱谢皇上天恩。” “朕不要你替别人谢朕。”皇帝将她拉入怀里,捏着她的下巴,轻笑道:“朕今晚就留在你这里,到时候你好好的谢谢朕。” 他故意加重了“好好”两个字的语气,莲真用手抵住他的胸膛,作出紧张的样子:“皇上,我如今怀了龙儿,只怕是不能伺候皇上了。” 皇帝抱紧她,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无妨,这还早着呢。” 莲真心里焦急,慌乱之下道:“可是太医说我因之前大病过一场,身子十分虚弱,一切要格外注意—皇上,这可是嫔妾第一个孩子。。。” 皇帝只好放开她,扫兴的道:“好吧,那等下朕去皇贵妃那好了。” 莲真一怔,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筷子烩鸭腰在碗里,柔声道:“皇上,你有多日未曾去皇后宫中了,皇后毕竟是中宫之主,皇上不可冷落了她,还有敏妃,她出身名门,又育有大皇子,皇上也该多去她那儿走走。。。宫中那么多人,每日都在翘首盼望皇上的身影呢。” 皇帝叹了口气:“行了,朕看你这般说话行事,倒是大有中宫风范,也罢,朕等下便去皇后那吧,你好好陪朕用膳,这总行了吧?” 莲真放了心,含笑道:“是。” “李太医请。”高贤站在台阶上,伸手示意,李茂踏进门槛,高贤便伸手关上门,亲自在外面站着。 寝宫内檀香袅袅,私下里一个伺候的人皆无,寂静无声,唯有皇贵妃微闭双目,端坐炕上,那样子却绝不像有恙在身,李茂心下惴惴,上前行礼:“给娘娘请安。” “罢了。”皇贵妃睁开眼睛,随手搁下手中的一串佛珠:“听说你上午又给莲嫔去请过脉了?” 李茂道:“是。” “莲嫔可还安好?” “回娘娘,莲小主脉象平稳,一切正常。” “嗯,听说皇上和莲嫔重赏了你。” 李茂不知她是何意,只得道:“是。” “皇上既派了你去撷芳宫,今后我这里,你便不必来了。” 李茂怔了一怔:“是。” “但是那药,你要再想办法再带一些进宫来。” 李茂抬起头:“娘娘。” 皇贵妃却是目光湛然:“怎么?很为难么?” 李茂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低声道:“没有。” “那就好。”皇贵妃看着她,忽然又淡淡的道:“我可以像信任你父亲一样信任你,是么?” “是。” “去吧。” 李茂如遇大赦,站起身来,倒退了几步,正欲转身,却听皇贵妃又道:“好好照料好莲嫔。” 李茂一愣,皇贵妃道:“你知道怎么做么?” “还请娘娘训诲。” “让你在撷芳宫,不只是让你每天请脉,配药,她每日所进的饮食,所穿的衣裳,所戴的配饰,甚至房里所用的熏香,所摆的花草,你都要上心,要亲自检视,没经过你双手的,不能入她的口,没有经过你眼睛的,不能摆放她的左右,你要做到‘无孔可入’四字,明白了么?” 她说得如此直白,李茂当然足够明白了,忽然之间,她心里有些沉甸甸的,而且越往深想,背上便不由得冒起一阵一阵的寒意,过得半天,才勉强定下心神,轻声道:“多谢娘娘指点,李茂一定谨记于心。” 第41章 秋分之后, 皇后犯了嗽疾,太医们每日里殷勤往来于雍华宫,各宫嫔妃也皆来问安,起初皇后还勉强打起精神应付, 过得几天,便懒于见人,只卧于床上静养。 染春看着人煎好了药,用玉碗盛了端至床前,轻声道:“娘娘, 该吃药了。”皇后鼻子里“嗯”了一声, 染春便用羹匙舀了药汁, 小心翼翼送至她的唇边,皇后倚着枕,只吃了几口,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行了, 放着罢。” 染春陪笑道:“良药苦口, 娘娘得忍着些儿, 遵照太医的叮嘱服药,凤体才好得快。” 皇后闭目道:“好不好的,又怎么样呢?” 染春将碗搁置一旁, 陪笑道:“皇上这几日不得闲, 心里还是惦记着娘娘的。” 皇后嘴角微微扯动:“是啊, 他惦记着我呢,他怕我病中还要兼顾后宫之事,太过费心劳神,越性让皇贵妃暂摄六宫之事了。” 染春听她如此说,在床前跪下,低声道:“娘娘只管放宽心,无论如何,娘娘才是中宫之主,谁也越不过您去。” “宽心?”皇后慢慢睁开眼睛,那眼神透着一缕凄凉:“我怎能宽心?皇上待我的情分越来越淡,来雍华宫的次数掰着手指头数得清。后宫更是一刺未除,一刺又添,一个敏妃已经够让我心烦,那莲嫔若是再生下个皇子来。。。。。。”说到这里,她语声一顿,继续道:“不过,她们两个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一位叫我忌惮,现在想来,竟是我太过大意了,只当她家族再无翻身之日,只当她真的与世无争,谁想到她竟然会向皇上请求收养二皇子,我这皇后的位子,只怕以后是难坐得稳了。” 染春道:“娘娘何以如此悲观?皇贵妃收养了二皇子又如何,二皇子生母出身微贱,皇上素来也不大疼爱这个儿子,他是断断没机会登上太子之位的。” “此一时,彼一时,若论以前,他自然是没机会,可是他现在成了皇贵妃的养子,身份已是不同,皇上素来敬爱皇贵妃,这爱屋及乌之心,焉知不会推及到二皇子身上去?何况霍牧一到西疆,便有捷报传来,若能一举平定吐谷浑之乱,你说,除了这顶后冠,皇上还能拿什么来赏赐他的女儿呢?” 染春道:“娘娘不必忧虑,娘娘出身高贵,又是从藩邸便跟着皇上的人,再怎么说,皇上总是得念着几分旧情的,何况朝中还有文大人呢,他是内阁之首,又是娘娘的伯父,一定会拼死力保娘娘在宫中的地位的。” 皇后未及答话,便有宫女禀告:“娘娘,丽妃娘娘在外面求见。” 皇后想了想,轻声道:“叫她进来。” 不过片刻,丽妃已至寝殿,在床前福了一福:“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染春,赐坐。” 丽妃行色匆匆,还未来得及坐下,便急急的道:“娘娘,这治理六宫之权,怎能落到皇贵妃手里去,你可得赶紧好起来呀。” 皇后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怎么了?” 丽妃神色颇有几分气愤:“安南今岁进贡的血燕,莲嫔分得最多,且都是上上等儿,皇贵妃竟偏心到这份上。” “莲嫔如今怀着龙胎,分多少都不为过,你若是想要,我宫里有,你拿些儿去就是。”皇后微微皱了眉,缓缓道:“你匆匆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丽妃不免有些讪讪的,一边接过小宫女递过来的茶,一边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见娘娘因病大权旁落,心中着急。”说罢欲言又止。皇后会意,向染春点点头儿,染春便带了伺候的人下去了,反手关上了门。 丽妃见寝殿只剩下她们两人,这才低声道:“娘娘,皇上近日虽不便召幸莲嫔,可是过得一两日,便要去撷芳宫走一趟,足见对莲嫔所怀的龙胎有多重视,若以后生个皇子,只怕势头会比当年的敏妃更盛。” 皇后不咸不淡的道:“莲嫔有孕不能侍寝,你正该趁此机会抓紧皇上的心才是。” 丽妃涨红了脸,跟着眼圈儿也红了:“赵承恩那奴才,为了讨皇上的欢心,又将底下几州敬献的十二名美人接入宫中,现在我见皇上一面都难,还谈什么抓住他的心。” 说罢轻轻抽泣起来,皇后病中心烦,语气已然不耐:“哭泣又有何用?你我同出一族,当日你被选入宫中,得到皇上宠幸,抢了敏妃的风头,我还想着我虽没有诞下子嗣,但你还年轻貌美,因此一力抬举你,望你为家族争得荣耀,你就只有这么点出息么?” 丽妃敛了泪,拿出手绢拭干面庞,突然道:“娘娘,那孩子,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的看她生下不成?” “不然你想怎样?”皇后轻哼了一声,语气一转:“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上一次,皇上明明知道是敏妃害了玫贵人的孩子,明明抓住了真凶,还替她掩饰过去了,不也没有怎么样。” “那是看着大皇子的面上,也为看着敏妃家族的面子,谋杀皇嗣是死罪,治了她,那大皇子要怎么样?”皇后淡淡的道:“再说,你觉得皇上真没怎么样么?自那事之后,他召幸过敏妃几次?连召见大皇子都比以前少了。” 丽妃不语,皇后道:“你刚也说了,莲嫔若是生下个皇子,势头会盖过从前的敏妃,这事就给敏妃去操心吧,我们袖手旁观便是。” “敏妃经上次一事,还会敢出手吗?虽说她的孩子,是敏妃最大的威胁,可是她若母以子贵,我们不更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吗?” 皇后道:“看来你来找我,心中是有了什么主意了。” 丽妃得意的一笑,压低了声音:“正是有个主意,特来找皇后娘娘商量。” 后宫诸事本就繁冗,况中秋节将近,宫内将要举行祭月大典,各处还要颁赐瓜果月饼之类,皇贵妃既暂摄六宫,自然不似以往清闲,好在她言语不多,处事却极是明练,通常三五几句话,底下人便深得要领,将大小诸事处理得有条不紊。 这日照例在清泉宫正殿处理事务,一日下来,沁竹不禁心中暗暗叫苦,看皇贵妃时,却见她端坐宝座上,眉目端庄,神色泰然,并无半分不耐之色。好容易等到掌灯时分,御膳房的人来请示是否摆晚膳,这一天的事才算完。 用过膳,桑蓉见无事,方才上来回禀给撷芳宫赏赐血燕之事,又道:“莲小主近日胃口不佳,呕吐得厉害,李太医说小主神思烦乱,愁绪郁结,但不解其故。” “这些李太医已向本宫禀过,说是龙胎尚算安稳。” 桑蓉迟疑了一下,又道:“小主心中着实惦记娘娘,拉着奴婢,细细问着娘娘的饮食起居,说是想见娘娘。” 皇贵妃看着手中的书,良久,方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桑蓉答应了一声,只得退下。 皇贵妃将书搁到一边,轻轻吁了一口气,吩咐道:“上回李太医进呈的那种中草药,置于香炉之中,气息芳香淡雅,确能宁心安神。” 沁竹忙道:“奴婢这就去换了。” 皇贵妃点点头儿,也就不再说话,外面有人回进来:“娘娘,高贤在外等候召见。” “让他进来。”皇贵妃对沁竹道:“你们出去吧。” 沁竹虽觉意外,仍是屈膝应道:“是。” 室内烛火通明,却是一片安静,高贤屈膝跪下去:“奴才见过娘娘。” 皇贵妃盘膝坐于炕上,面朝着他:“起来回话。” “是。” 高贤站起身来,却仍屈着身子:“娘娘叫奴才打听的事,奴才已打听明白了。” “嗯?” “皇上确已悄悄召了那叫李玄真的道士进宫,外加李玄真的几个徒弟,他们被秘密安置在宝仁宫,日夜为皇上炼丹,只是他们炼制的,不仅仅是长生不老之药,而是。。。” 他说话之间虽是犹豫,皇贵妃心下早已了然,后宫嫔妃虽多,但受皇帝所宠的无非那几个,如今莲真有孕不能侍寝,敏妃、丽妃、慕绯羽皆宠爱不如从前,这次兖州、并州又敬献十二名美人,皇帝素来喜新厌旧,与新美人夜夜笙歌,未免有些力不从心,自然要借助丹药之力了。 皇贵妃不动声色,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万寿节之前,高丽进贡的美人也会到京,你得快点儿安排崔娘进宫。” “娘娘放心,崔娘已经在京中一处隐秘的地方住下了,等到合适的时机,奴才就会安排他进宫。”高贤低声道:“到时候所有将要进献给皇上的美人,都得经过她的□□。” 皇贵妃拨了拨茶盖,不经意的道:“他们找到她,也费了一番事吧?” 高贤道:“现在大将军重权在握,要找一个人,哪怕她躲到天涯海角,那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皇贵妃抬眼道:“你确保再无别人知道她的出身来历了么?” “除了娘娘和奴才,知道她是汝南王府中旧人的,就只有死人了。” “如此就好,汝南王是先帝之弟,不上四十岁,便因贪淫好色纵欲而死,他府中的人皆是不祥之人,断断是不可留于世上的。” 高贤低声道:“是,以后这世上只有崔娘,没有魅姬了。” 皇贵妃轻轻嗯了一声,高贤又陪笑道:“崔娘久经风月,精通房中术,那些美人经过她的教习,一定会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 说到此处,见皇贵妃一双眼睛向自己看过来,不由得心下一凛,慌忙收敛脸色,跪下连声道:“无奴才言语无状,罪该万死!”说罢左右开弓,“啪啪”给了自己几个耳光。 “住手。”皇贵妃神色却十分缓和:“一点小事,本宫不会见责于你,以后说话断不可如此粗鄙。” “是。”高贤脸颊已然红肿,听到此话才放心下来:“谢娘娘宽恕。” “你这次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是,请娘娘早些安歇,奴才告退。” 高贤“咚咚”磕了两个头,这才恭恭敬敬的退出了寝殿。 ※※※※※※※※※※※※※※※※※※※※ 新年的第一章 姗姗来迟 祝大家新年快乐,吉祥如意。 第42章 煦暖的阳光透过窗纱, 映在平滑如镜的金砖地上,墙角的汝窑花囊中,插着满满一囊儿的绿牡丹,晶莹欲滴, 清香袭人。莲真卧于榻上,睡得极不安稳,额上沁出的汗意,渐渐濡湿几缕发丝,忽然从惊悸的梦中醒过来。 “做噩梦了么?” 一个柔和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莲真此时虽醒, 神色兀自迷惘, 怔怔的望过去,便对上一双静若深潭的眼睛,她努力眨了眨眼睛,面上忽地绽开一抹惊喜之色:“你。。。你怎么。。。” 皇贵妃面上含笑:“我来看你。”见莲真似欲坐起,忙轻轻一按:“你躺着吧。”莲真却抓住她的手,慢慢的放到自己胸口, 皇贵妃微微一惊, 方欲转头, 马上忆起室内只有自己二人,方镇定下来。 “冰轮。” 莲真眼波温柔如春水,声音低得像是呢喃, 隔着一层丝被, 皇贵妃仍清晰感觉她心跳的紊乱, 目光不由得渐渐低垂,却见她手上仍戴着自己送的翡翠镯子,那一泓的碧绿盈澄,更衬得皓腕欺霜胜雪。皇贵妃默然无语,掌心不觉微微生了潮意,于是不着痕迹的抽出手,起身亲自去拧了一个热毛巾把子来,复坐到床前,替她轻轻擦拭额上的汗水。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珠蕊了。”莲真想起适才的梦,满腔柔情顿消:“梦见她仍如往常一样伺候我,突然。。。突然回过头来,满脸是血。”她身体猛然一抖,仿佛突然之间,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孤凄凄的静心宫,珠蕊躺在宝贞怀里,七窍流血,双眼骇人的睁着,面目扭曲可怖,她奔出去,惨烈痛楚的哭号声在天地之间回荡,又被风雪无情淹没,是那样绝望无助。 “没事。”皇贵妃神色怜惜,有些笨拙的安慰她:“都过去了,你以后会好好的。” 莲真眼里泪光泫然:“她太可怜了,皇上虽然洗清了我的冤屈,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背后主使害我的人是谁,不知道是绯羽,或是。。。或是其他人。。。” “就算知道又如何?你如今怀着身子,不要去想这些事。” 莲真不安地抿了抿唇,低声问:“你。。。你真会喜欢我肚里的孩儿吗?” “嗯。” “我还梦见。。。”莲真垂下眼睑,神情娇怯:“梦见我大着肚子去找你,你冷冰冰的,说不想看见我们。” “其实我并不喜欢孩子。”皇贵妃凝视着她绝美的脸庞,嘴角微露笑意:“但你若能生一个像你的女孩儿,必定会是大燕朝最美的公主,我会疼她的。” 莲真忧心忡忡:“但是。。。万一是个男孩儿呢?” “那最好也能像你。” 莲真满腔的话堵在胸口,却又无法接着问下去,气氛突然变得沉默而压抑,过得片刻,皇贵妃:“李太医说你神思烦乱,你每日里就想着这些?” “不是。”莲真委屈而幽怨,微微别过了脸:“还不是因为你。” 皇贵妃微觉错愕,莲真极力忍住眼泪,那声音终究是哽咽了:“你总是。。。这么忽远忽近,让人家。。。让人家。。。” 言语虽是赌气埋怨,可是这般的小儿女情态颇动人心,极易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柔软,皇贵妃痴痴的看着她,仿佛沉浸在久远的如梦幻般的往事中,那手不禁伸出去,掖了掖她的被子,良久方柔声道:“我早跟你说了,宫中不比别处,你我之间往来频繁不是什么好事。” 莲真香肩微耸,只不说话,皇贵妃轻轻一叹:“你歇着罢,我宫里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说罢站起身来,又道:“宫中岁月漫长,唯有一忍字,方可有出头之日,你若只顾眼前,便枉费你我彼此相待之情,记住我的话,好生爱惜自己。” 出了门,见横波等亲侍之人皆守于两侧,随口问道:“皇上近日常来这里看望你们小主罢?” “是,皇上过得两三日便要来这里走一遭。” 皇贵妃点点头,横波又笑道:“皇上上次来的时候龙心大悦,说是西边打了胜仗,我们合宫之人都得了赏赐,大将军征战沙场,为国扬威,连带着我们做奴才的都沾恩锡福呢。” “这都是仰赖皇上洪福。”皇贵妃淡淡一笑,又道:“李太医照料你们小主可还尽心么?” “回娘娘,李太医尽忠职守,且心细如发,凡小主食用之物,无不经过他的检视,确保无虞方才进呈。” “如此就好,你们小主如今怀着龙胎,半点也疏忽大意不得,你们伺候好了她,皇上自然重重赏赐你们。” “是。” 横波一边答应着,一边同着撷芳宫诸人跪送她,皇贵妃扶着沁竹的手上了轿,一行人慢慢去远了。 且说霍牧率大军抵达西疆,与吐谷浑吐蕃联军有过数次交手,霍凛所率前锋军尤为勇猛,进入灵州之地便一路北上,夺回数城,双方厮杀惨烈,死伤无数,尸骨堆积如山。霍牧斟酌再三,不再正面交锋,择一险要之地驻扎下来,慢慢与之周旋。因塞外入冬早,八月里便下了一场雪,进入十月,更是雪花纷飞,寒风如刀。于是特修奏章一封,言敌军有备而来,士气正盛,且番族兵将久居偏塞之地,甘苦劳,耐饥寒,善于在恶劣气候下作战,此时宜守不宜攻,若要大举进攻,宜待春风回暖。 皇帝见了这道奏章,心中自然不痛快,却也知道他所说乃是实情,与内阁商议之后,便允准了他这道奏折,令其见机行事,这样一下户部却也头痛,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军饷、物资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纵然如今国库充盈,也难以支撑,即向天下调度,也多有不便之处,耿贤犯了难,只得据实陈奏。恰好此时,吐蕃派使者来京,将德利赞普亲笔所写书信一封呈递皇帝,信中大意是吐蕃无意与燕朝为敌,只想结为姻亲,如若皇帝能将兰陵公主嫁与德利赞普,吐蕃愿与大燕世代修好云云。虽是求和,却是语气狂妄,并无半分尊敬,尤其视信中言辞,必欲得到兰陵公主而心甘。 皇帝勃然大怒,当着吐蕃使者的面,在朝堂上将那封信撕得粉碎,也不顾文天和等人劝阻,当即下令,灵州邻近几州州牧尽数奉霍牧差遣,必须听令按时供给军需,不得延误。又亲下一道手谕,令人快马加鞭送至灵州,以严词厉句诏令霍牧,不管以何种方式,务要收复失地,荡平吐蕃,不取德利颈上人头,永生永世不得回京!满朝文武眼睁睁的看着他拂袖而去,心里都明白,这次西征,将会变成一次长久的征战了。 李茂每日于撷芳宫当值,倒也心满意足。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不知何时起,她总是想看见那张清灵秀美的脸庞,那是一种难以名状且无法遏制的渴望,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都牵动她的目光,夜深人静时,在在心头浮上千百回,令她时而幸福,时而恐惧。 她生平有两个大秘密,一个是女扮男装进宫做太医,这个秘密还有其他人知晓,另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桑蓉似是知道些什么,每每来莲真处送东西,看见她,眉眼里都带着一丝冷淡不喜,但是,她并不畏怯她的态度,桑蓉只是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了。 李茂一边亲自守着炉子熬制安胎药,一边胡思乱想,忽见撷芳宫一个叫吉恩的粗使太监进门道:“李太医,刚清泉宫有人来传话,说皇贵妃身子有些不适,让您去看看呢。” 李茂看着药罐里的药,有些踌躇,却也不敢怠慢,于是吩咐平素给自己帮手的内官元宝:“皇贵妃娘娘召见我,你来替我守着,煎到火候了就像我平时那样,盛了送给横波姑姑。” 元宝笑道:“我知道怎么做,您请放心。” 李茂赞许的拍拍他的肩,弹了弹衣裳去了。 皇贵妃自皇后处回来,便有小宫女端了常服送上来,沁竹伺候她更衣毕,她便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她出身名门,养尊处优,却自小不喜奢华,后宫诸妃于打扮装饰上费尽心思争奇斗艳,她总是化繁为简,此时鬓边不过戴了一朵珊瑚和绿玉做成的牡丹,简单大方,却又不失身份。 疏桐小心翼翼的替她将珠花取下来,放入那象牙雕花镜奁里,然后解开她的发髻,如天鹅绒一般柔软发亮的黑丝便流泻于她的指间,她从小宫女手中接过一把犀角梳,细细的替她梳着头发。 沁竹在旁边笑道:“娘娘真是耐烦,虽然现下管着六宫,但宫中事无巨细,总得事事回过皇后。” 皇贵妃道:“她毕竟是皇后,就算因病暂时不管事,我总得做到一个礼字。” “是,娘娘思虑周全,皇后娘娘必然也会感念娘娘的这份心意。” 皇贵妃淡淡的道:“这我倒不稀罕,只是尽自己的礼罢了。” 说话之间,疏桐已为皇贵妃挽了一个便髻,沁竹朝镜中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这个发髻简单别致,疏桐的手总是比我的要巧。” 疏桐抿唇一笑,正要谦虚两句,有人来回:“娘娘,李太医来给娘娘请脉。” “请脉?”皇贵妃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叫她进来。” 李茂端了药箱进殿,一撩衣袍跪下去:“微臣给娘娘请安。” “起来罢,他们说你来给我请脉?” “是。”李茂恭谨的道:“闻得娘娘凤体欠安,微臣心中着急,一召即至,见娘娘看似无恙,放心好些。” 皇贵妃神色微变:“谁跟你说我身子欠安?又是谁召的你?” 李茂抬起头来,愕然道:“不是娘娘派人召见微臣。。。。。。” 说到这里,也是骤然色变,惶恐道:“娘娘。。。”皇贵妃站起身来,沉声道:“我这里无事,你速回撷芳宫。” “是。” 李茂连忙爬起,匆匆施了礼,起身快步离开。沁竹心中奇怪,忍不住道:“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皇贵妃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却紧闭着双唇,一语不发,在殿内转了几圈,突然道:“你亲自去撷芳宫走一趟,瞧瞧莲小主那边是否有什么事。” 沁竹惊讶:“娘娘,这。。。” 皇贵妃截然道:“快去!” 话犹未了,只听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门被推开,一名内监进来磕了个头,回道:“娘娘,刚撷芳宫的人过来传话,说是莲小主不好了。” 沁竹和疏桐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皇贵妃猛然回过头来,一双凤眸死死的盯着他:“你说什么?” 那内监似是被她的眼神吓到,只得硬着头皮,战战兢兢的重复道:“娘娘,莲小主出事了,眼下撷芳宫正一团乱呢,请娘娘去看看罢,皇上和皇后那边这会儿应该也知道了。” 皇贵妃如泥塑般站在那里,脸上渐渐苍白得没一丝血色,沁竹心下担忧,开口轻轻叫了一声:“娘娘。”皇贵妃恍若未闻,轻轻咬一咬牙,突然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 本来这章昨晚就要发了,但是一直没有登上晋江,不知道怎么回事。 如果我再更快一些,底下的评论会多一些吗? 第43章 室内烛光如昼, 御医、稳婆都是神情凝重。莲真躺在床上,冷汗自额间涔涔而落,牙齿深陷进唇内,渗出几缕血丝来, 那一抹刺眼的殷红,映照得脸色更加惨白如纸,体内撕裂般的痛楚吞噬着她的神智,身下的血也渐渐濡湿了床上的被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压抑恐惧的血腥味。宝贞守在床前, 心中惊惶惨痛, 手脚俱是发软, 却不敢放声哭泣,横波到底在宫中多年,倒还算冷静,眉头紧锁着,一遍又一遍的拿着热毛巾,替莲真擦拭着脸颊和身子。 门突然猛地被人推开, 一道白影闪进来, 守在门口的小宫女连忙跪下:“见过娘娘。”皇贵妃径直走进内殿, 宝贞回头看见她,未及开言,喉咙已是哽住:“娘娘。。。” 皇贵妃冷凝的眉目间掺杂着一丝少见的焦虑, 呆呆的在那站了一下, 然后放慢脚步, 缓缓向前走去,横波等人连忙让开,她只朝床上看了一眼,目光再也无法移开半分,手伸出去,将莲真冰凉的手从紧揪住的被角上拿开,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仿佛要将自己掌心的热量,传递至她的身体一般,她俯下身去,在她耳边发出几不可闻的低语:“别怕,我在这里。” 莲真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呻吟,令人不忍卒闻。皇贵妃眼睛不由得有些发红,手上加重了力道,复又低声重复:“我在这里,我会陪你。”莲真这时竟像是有了什么感应一般,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滑落,毫无血色的嘴唇无力的蠕动了几下,皇贵妃怔了一下,低下头,耳朵贴紧她的唇,她却再无半点反应,她倾听了一会,正欲离开,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弱的声音:“冰轮。。。冰轮。。。”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轻碰着她的耳朵,这声呼唤,凄惨绝望得如同濒死前的哀鸣,皇贵妃身形一僵,胸口仿佛突然被最锋利的刀刃直直插入,那痛楚牵动肺腑,深入骨髓,往事如疾风般纷至沓来,最后定格在一幅凄美惨绝的画面上。原以为,今生今世,会得到最彻底最残忍的平静,再也不会如何欢喜,也不会有这般的疼痛了。。。。。。 “娘娘,皇上和皇后来了,都在外面等着呢。” 横波担忧的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天边,却仍唤回了她的神思,注视莲真时,只见她气息微弱,已然痛晕过去,她锋利的银牙暗暗狠咬了一下舌头,那骤然传来的疼痛,生生逼回将要冲上眼眶的泪水,待得站起身来,她神色已恢复如常,:“我知道了。” 继玫贵人慕绯羽所怀龙胎之后,又一个皇子未出生即夭折,众人都知道,伴随着这个噩耗,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皇帝坐在凝香堂正中摆设的宝座上,右手倚着扶手,脸上隐隐蒙着一层青气,皇后坐在他的右边,虽带着一丝病态的憔悴,亦是表情严肃,与莲真同住一宫的苏蕴侍立一旁,脸上兀自挂着泪痕,其余撷芳宫稍微有点品级的太监、宫女乌压压的跪了一地。 皇贵妃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屋内宛如千年冰霜一样的沉重气氛,她低眉垂眼,走到前面静静的跪下:“皇后娘娘凤体染恙,皇上信任臣妾,让臣妾暂时代为掌管后宫,莲嫔出了这样的事,乃是臣妾失职之过,还请皇上治罪。” 皇帝盯着她道:“你去看过莲嫔了?” “是。”皇贵妃道:“臣妾忧心龙胎,一时心急,是以无所顾忌。” 皇帝道:“她现在怎样?” 皇贵妃不着痕迹的看了旁边的皇后一眼,方回禀道:“莲嫔身受巨创,失血过多,已昏迷过去,太医说,只要以后加意调养,身体便可日渐恢复。” 皇帝道:“你起来吧。” “是。” 皇贵妃站起身,在侧旁一个绣墩上坐下,目光不经意的四下一扫,却见李茂也跪在边上,脸色煞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收回目光,随即微皱双眉,陷入沉思之中。 知皇帝将要发作雷霆之怒,奉命验视莲真所进饮食、汤药两位御医不敢怠慢,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即匆匆进来面禀皇帝:“皇上,经微臣和几位大人反复检验,莲小主所进膳食、饮馔皆无问题,唯所服安胎药中,含有大量‘凉药’成分。。。。。。”说到这里,下意识偷偷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底下的话就此打住。 凉药乃是一种汤药,由麝香及数十种罕见难觅的药材所制成,此药至阴奇寒,既有堕胎之效,久服亦可导致不孕,向为宫廷所避讳,被列为禁药之一。 “凉药?”皇帝怒极,眼底杀机毕露:“嘿嘿,朕的后宫藏龙卧虎,可真是不简单。” 闻得“凉药”之名,又听得皇帝发出阴冷的笑声,众人皆是毛骨悚然,瑟瑟而抖,李茂心中更是七上八下,背上冷浸浸的,整个人犹如坠入冰窖中,数次想去看皇贵妃,却又强行忍住,只听得皇帝道:“适才李太医说了,莲嫔的安胎药一向为他亲自熬制,从不假手旁人,可是今日偏偏那么巧,李太医守着熬药时,竟然有人假传皇贵妃的命令,将他召走了。” 李茂“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颤声道:“微臣轻信人言,陷莲小主及龙胎于险境,此后再无面目呆在太医院,唯愿一死以赎罪衍。” 皇帝并不理她,却对皇后道:“你是后宫之主,这事,朕交予你,朕的孩子不能枉死,你务必要给朕把那蛇蝎心肠的贱人找出来,朕定要让她生不如死!”他咬牙切齿,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阴狠,皇后心中悚然而惊,随即垂下目光,温顺的道:“臣妾遵命。”皇帝侧过头,又对皇贵妃道:“你助皇后一起审理此事。” 皇贵妃显然有些意外,随即答道:“臣妾遵旨。” “能如此轻易下毒,必是有内奸为应,撷芳宫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奴才,一个都别漏过了,今晚全都给朕看守起来,给朕连夜审问。” 皇帝目光如电,一一扫过众人,有些胆子小些的,吓得几欲瘫倒,皇帝冷冷哼了一声,从宝座上站起:“回宫。” 赵承恩连忙跟上去,以皇后为首诸人同时跪下:“恭送圣驾。” 回到长乐宫,皇帝阴冷着脸在暖阁的炕上坐下,赵承恩亲自从小太监的手里接过热茶奉上去,皇帝喝了一口,便搁到一边,突然问他:“朕今晚召了谁侍寝?” 赵承恩忙道:“皇上今晚并没翻谁的牌子,只吩咐了叫梅菱、梅芊两位姑娘过来,如今她们已在偏殿等候多时。” 梅菱和梅芊是并州敬献的六名美人之一,两人是一对双胞胎,不过十四五岁,都长得花容月貌,肌肤娇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近日颇得皇帝宠爱。赵承恩见皇帝问了一声,却又不语,便陪着笑问:“皇上,现在要不要让她们进来。” “不,让她们先等着。”皇帝想了下,淡淡的道:“你派人去怡景宫,去接敏妃过来。” 赵承恩微觉错愕,口中却立即应道:“是。”出了暖阁,如此这般说了,复又进来,站在一旁侍立。 敏妃这晚本早早就沐浴睡了,谁知刚躺下不久,便有人偷偷过来禀告莲真小产的事情,说是皇帝和皇后、皇贵妃等人此刻都在撷芳宫,她又惊又疑,又觉兴奋欣喜,此后在床上辗转反侧,再无丝毫睡意,干脆拥被而坐,脑中反反复复的,只思索着这件事情,不住的派人去打探消息,突听长乐宫来人传旨,说皇帝召她侍寝,不由大感意外,当下也不及多想,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往长乐宫而来。 “臣妾见过皇上。”敏妃多时未蒙皇帝召幸,且知皇帝此刻心绪不佳,便越发小心翼翼,语声格外温婉轻柔。 “起来吧。”皇帝合上一本奏折,轻轻放在炕几上,侧头对赵承恩道:“叫他们都下去,看着这些木头似的奴才,就叫朕格外心烦。” 赵承恩使了个眼色,那些内监女官们便恭谨退下,皇帝道:“你也出去,朕这里不用人伺候,有敏妃一人伺候就够了。” “是。” 敏妃见皇帝脸色平淡,看不出丝毫喜怒,大不似往常相处之时,心下虽是忐忑疑惑,脸上却丝毫不露,走到前面,倚着他的膝在脚踏上半跪着,仰面柔声道:“皇上,你怎么了?谁那么大胆子,惹你今儿不高兴了?” 皇帝看伸手过去捏着她的下巴,迫得她头抬得更高,凝视了她一会儿,口中淡淡道:“这张脸虽然不如刚进宫时水嫩,却依然美丽,只是这颗心,为何却如此狠毒呢?” 敏妃一听此言,惊恐万分:“皇。。。皇上。。。” 话犹未完,皇帝已松开她,狠狠的连扇了她两个耳光:“贱人!”敏妃脸颊火辣辣的,耳中嗡嗡作响,整个人瘫软在地,她手抚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皇帝,哭泣着道:“皇上,臣妾到底犯了何罪,惹你龙颜震怒,臣妾不明白。。。” “你还装傻!”皇帝脸色狰狞,指着她道:“当日你借上元节之际,安排人混入宫内,害玫贵人折损了龙胎,朕念着你父亲的功劳,念着你跟朕这么多年的情分,更是看着烈儿的面上,只是处死了那几个奸徒,并未牵连到你及你的家族,谁知你竟不知悔改,今日又来害莲嫔,你这蛇蝎心肠的贱人,以为其他的妃嫔不生孩子,朕就会封烈儿为太子么?你这毒妇以后就能变成太后么?你这是在做梦!” 敏妃面如土色,哭着叫道:“皇上,皇上,臣妾冤枉,臣妾绝没有害莲嫔的龙胎,一定是有人陷害臣妾,求皇上明察,我是冤枉的呀!” 皇帝极不耐烦,冷冷的道:“朕封你父亲为卫将军,掌管京师戍卫,给你哥哥侯爵之位,你进宫之后,更是恩宠异常,谁知竟因朕一时未答应立烈儿为太子,你们父女兄弟居然合谋,一再谋害朕的骨血,真是丧心病狂,其心可诛!朕能许你父亲富贵权势,亦能让他随时身首异处,难道你们竟一点惧怕之心也没有么?” 敏妃惊惧欲死,扑过去再度抱着他的腿,哭泣道:“皇上,请听臣妾一言,玫贵人之事,确系臣妾一时鬼迷心窍所为,知皇上饶我一命,我一直深感天恩,痛悔无加,怎敢再做出如此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之事?此其一也;若说我因为有了烈儿,所以伤害龙胎的必定是我,这种推想毫无道理,如今皇贵妃已收养了二皇子,有皇子的已不止臣妾一人,此其二也;后宫嫔妃众多,人人的心都在皇上身上,莲嫔深得皇上爱幸,又怀了龙子,不知招来多少人嫉妒眼红,想害她的人只怕大有人在,此其三也。不管皇上听到了什么,还请彻查此事,还臣妾一个清白,臣妾敢指天为誓,若莲嫔之事亦是我所为,我家族必遭族灭!” 皇帝见她言辞恳切,字字珠泪,神态稍微缓和,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说道:“这件事,朕定然会查个水落石出,若是你所为,朕会看烈儿面上,给你留个全尸。” 他声音低沉缓慢,敏妃却不由得深深的打了个寒噤,皇帝却似是厌倦了对话,挥手道:“你可以回去了,真相查明之前,你就好好呆在自己的宫里吧。” “是。” 敏妃抹干脸上的泪水,想要站起来,不想膝盖跪了这么久,已是酸痛麻木,她咬住嘴唇,费劲爬起,脚步不稳的向外走,出了大门,却见赵承恩带着两名年轻娇媚的美人侧立一旁,似乎正等待着召见,见她出来,连忙屈膝行礼,她目光从那两张迷人的脸庞上略作停留,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心酸讽刺的笑容,一边搭上灵雀的手,一边低声道:“咱们走罢。” ※※※※※※※※※※※※※※※※※※※※ 这周工作量很大,耽误了写文。 周末争取再更一章。 其实这篇文比起别的,还是难写了一点。 我尽量不让更新时间间隔太长,忙时若许多天未更,闲时便多更一些。 谢谢各位的支持与等待。 第44章 皇帝既说要连夜审问, 绝没有人敢等到第二天早上。撷芳宫除了横波与宝贞两人,其余的人皆被监~禁起来。皇后笑着对皇贵妃道:“我有一句话,不知道是也不是,皇上虽说了要审问撷芳宫诸人, 但我想着,既是安胎药被人作了手脚,查问那接触过药碗的人才至关紧要,也不可牵连了无辜。” 皇贵妃在座上欠了欠身,神色恭谨:“皇后所言极是, 臣妾也是这个意思。”说毕又道:“还有一件事也甚是为难, 最后接触药碗的是莲嫔的贴身婢女宝贞, 她是莲嫔自金陵带过来的,打小儿服侍的人,就便此时,亦寸步不离守在莲嫔床前。据臣妾所知,她们虽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姐妹, 于理, 她在主子跟前服侍汤药, 亦有嫌疑,于情,她该是做不出谋害主子的事情来。眼下莲嫔失了孩子, 身心已受巨创, 若咱们在她昏睡的时候, 就对她心爱的婢女动起刑来,万一她到时候受了刺激,皇上那里,只怕也不好交代。” 皇后想了想道:“既是如此,宝贞暂时不必受审了,等莲嫔醒后,再看她的意思吧。” 皇贵妃微微一笑:“是,还是皇后思虑得周到。” 碰过药碗的通共三个人,小太监元宝,小宫女宜晴,还有宝贞,元宝和宜晴此时魂不附体,只跪在地上,大呼冤枉,皇后皱了眉,微微使了个眼色,早有掖庭司的人上来,将他二人连同那粗使太监吉恩拖了下去,连李茂也被带下去了。掖庭司乃宫中掌管刑名的机构,里面的残酷刑法多达上百余种,种种可让你生不如死,却又能留得一口气在,后宫上至嫔妃,下至最低等的宫女太监,无不对这地方谈之色变。 偌大的撷芳宫,霎时变得空空落落的,不得不临时拨选了一些人过来当差,皇后细细叮嘱了苏蕴,让她诸事留意,妥善照管着莲真,便站起身来,邀皇贵妃同去雍华宫。 因已是深夜,待皇后和皇贵妃分别坐下,染春等便忙着端了各色点心来,皇贵妃想着莲真,也无心进食,一边喝茶,一边敷衍着同皇后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宜晴等三人又被带上来,几人都是面白气弱,身上、腿上、手指等处伤痕累累,血迹虽已被人用水冲去,到底有新的血丝渗出来,望之触目惊心。 掌管掖庭司的大太监刘振跪禀道:“回两位娘娘,奴才已对他们几人略施刑罚,吉恩坚称当时天色已暗,实是看不清楚那传话的人的相貌,更不知他真实身份,只能等明天,再召集人给他指认。元宝和宜晴更是只哭喊饶命,两人拒不认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请皇后娘娘示下。” 皇后脸色微微一沉:“你们掖庭司就这点能耐么?” 刘振浑身一震,忙道:“娘娘恕罪,奴才这就去再审。” “且慢。”皇贵妃突然放下茶盏,对皇后道:“娘娘,我有几句话,想亲自问元宝。” 皇后一怔,笑道:“妹妹只管问。” 立即有人挟了元宝上前,皇贵妃问:“李太医走后,一直是你在守着熬药么?” 元宝忍住身上钻心刺骨的痛楚,含泪道:“是。” “你确定在这期间,没人进过那间熬药的屋子么?” “是。” “你守着熬药,倒药时,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状况?” 元宝微一迟疑:“没有。” 皇贵妃盯着他的眼睛:“你再仔细想想,若是找不出凶手,你们这些接触过药碗的人也都得为莲小主肚子里的孩子陪葬,还会累及家人,若是能提供一些线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元宝突然匍匐在地,哀叫道:“娘娘饶命!求娘娘饶奴才一命!” 皇贵妃道:“你可有什么想说的么?” 元宝痛哭流涕:“娘娘,守着熬药时,奴才一时犯困,抱着手臂小睡了一会儿。” 皇贵妃道:“你刚才为何不说?” “就只眯了一会儿,奴才糊涂,没想到这个,而且也怕。。。怕因此而担罪。” “你小睡之前,有没有闻到什么异常的味道,或者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元宝一边思索,一边抽泣着道:“房里都是药香,倒也没有留意到什么异常的味道,就是口渴,从茶壶里倒了碗水喝。” 皇贵妃目注皇后:“皇后娘娘,我问完了。” 皇后颔首,目光已十分严厉:“看来是一个都不可放过了。”说罢看着刘振,刘振会意:“奴才这就去一一再审。” 皇后道:“不仅如此,撷芳宫的下处,也要细细的搜寻过了,譬如刚刚所说的茶水等,都要取样送往太医院检验。” “是。” 刘振带了手下的人,匆忙忙的去了。皇后笑道:“既已有了新的线索,明日掖庭司自会有所交代。现时已至寅时,我已有些困乏,不如妹妹也回宫去歇息可好?” 皇贵妃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先行告退了。”站起身来,向皇后施了一礼,即便告辞,皇后起身离座,令人送至宫门方罢。 清泉宫这时候也是灯火通明,合宫之人都在等着皇贵妃回来,皇贵妃进了寝殿,更了衣服,卸了簪环,在炕上坐下,吩咐道:“大家等了一宿,叫他们都去安歇,我这里只留下沁竹和疏桐两人伺候就好。” “是。” 厨房里送了一盏燕窝银耳羹来,沁竹接过轻声道:“娘娘忙了半夜,想必是饿了,先进点东西吧。” 皇贵妃接过来,拿起羹匙吃了几口,便放在几上,轻轻叹了口气,沁竹道:“娘娘可是在担心李太医?若是她为娘娘配制凉药之事被人知晓,那这事只怕会牵连道娘娘。。。”说到这里恐惧不言。 “不,她是太医院的御医,在撷芳宫值守也非一日两日,今日只是审问她,并非对她动刑,何况,我也相信她的忠心。”皇贵妃看着窗外浓浓的夜色,眉宇间有着一丝忧色:“我担心的是皇后,她刚突然叫我回来安歇,我心中隐隐觉得,今夜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疏桐一惊:“娘娘是说,莲小主的事情与皇后有关?” 皇贵妃不答,沁竹却低声道:“桑蓉姑姑说,长乐宫晚上有人传话过来,说皇上今儿召了敏妃去了,敏妃出来时脸上有泪痕。” “她已做了一次这样的事,皇上自然会疑到她身上去。”皇贵妃眸色微冷,淡淡的道:“害了莲真的孩子,扳倒了宿敌敏妃,说不定还能将大皇子抚育膝下,这一石三鸟之计可真是不错。” 沁竹和疏桐对望一眼,只觉得身上寒浸浸的,皇贵妃沉吟着道:“她既一心要扳倒敏妃,自是有了周密的计划。”秀眉微蹙,对沁竹道:“你去叫高贤进来。” “是。” 沁竹连忙出去传话,高贤此时也还未睡,连忙进了内室跪下:“请主子安。”皇贵妃略一扬脸,沁竹便带了疏桐出去,两人亲自守在外面。皇贵妃方低声道:“你明儿想法子叫人带话给大爷,过不了几天,皇上将会处置严坤,卫将军一职将会空下来,让他这几天筹谋一下,早作准备。” 严坤是敏妃的父亲,目前正居卫将军这一要职,掌管整个京师戍卫,高贤闻言,不由得一愕:“前几日皇上还褒奖严将军,怎会。。。” 皇贵妃道:“本宫自有本宫的道理,你只管叫人传话就是。” “是,娘娘还有何事要传达?” 皇贵妃出了一会儿神,方道:“没有别的了。” “奴才知道了。” “还有,我会连夜亲修书信一封,你明儿一早差人送出去。”皇贵妃看着他,郑重叮嘱道:“让人快马加鞭送往凉州,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大爷。” 高贤磕了个头:“是。” “你一向精明机灵,办事妥当,我很放心。”皇贵妃吁了一口气:“行了,你下去罢。” ※※※※※※※※※※※※※※※※※※※※ 因为环境是后宫,规矩多,人多,皇帝也不是什么窝囊废 所以感情的进展慢些,到四十四了连个很亲热的举动都没有 不过大波折也是大转折,曙光就快要到来了。 第45章 莲真至次日方渐渐苏醒过来, 身体极是虚弱,神智也不甚清明,横波见她一双眼睛慢慢转动,只是四下里望, 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面上流露出微微失望的神情,只当她想着皇帝,便轻声道:“主子,你睡着时, 皇上来看你了, 还派人来问了好几回, 赏赐了许多东西呢。”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温言软语的道:“主子还年轻,皇上又这样宠着,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主子要放宽心才是。” 宝贞轻轻吸了吸鼻子, 脸上勉强挤出些许笑容来:“是啊, 小主。。。小主以后定会为皇上添许多漂亮的小皇子和小公主的。” 莲真不说话, 美眸里却渐渐蕴了泪意,横波道:“主子已许久未进食,小厨房已备下了鸡汤细粥, 我这就叫他们端来。” 莲真摇了摇头, 横波正要劝几句, 有人进来回道:“皇贵妃打发桑蓉姑姑过来看小主了。” 莲真闻言,挣扎着似要坐起来,宝贞连忙上前扶起她,横波又拿了一个大引枕来,放在她身后让她靠着。桑蓉走进来,屈膝行了礼,道:“皇贵妃心里甚是惦记小主,派奴婢来这里走了数遭了,见小主醒来,奴婢便放了心了。” 莲真失血过多,苍白的嘴唇微微抖动着:“劳烦。。。姑姑惦记。” 桑蓉见她这样子,心下十分难过,走上前替她掖了掖被子,微笑着柔声道:“小主不要过于伤心,好生爱惜自己的身子。” 莲真喃喃道:“皇贵妃。。。要你来看我么?” 桑蓉微微一怔,轻声道:“是啊,娘娘很是关心小主,昨晚一听到出了事,就匆匆赶过来了,在这里呆了好一会儿呢。” 莲真不由自主的去看横波,横波忙道:“那会儿主子痛得神志不清,叫人好不揪心,我瞧娘娘听着也是不忍,坐在床前亲自守着,握着小主的手好久不肯放开呢。” 莲真听着,忽然怔怔的掉下泪来,横波慌了:“主子。。。”莲真却低声而又吃力的道:“那她。。。她现在呢?她在哪儿?” 她一口一个“她”,虽让桑蓉有些奇怪,也只当她伤痛之下,语无伦次之故,便道:“皇上命我们娘娘和皇后一起彻查加害小主的幕后之人,是以娘娘昨夜深夜才回宫,今早一早又去了雍华宫了。” 莲真沉默不语,桑蓉怕她费了神,忙道:“小主好生将养着,想吃什么,若是这里没有,只管打发人来清泉宫。” “多谢姑姑。”莲真目注宝贞,宝贞会意,忙道:“我送姑姑出去。” “横波。” 横波忙应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你。。。去取些鸡汤来。” 横波大喜过望:“是,我这就去。” “慢着。”莲真定了一下神,又道:“等下。。。若是皇上过来,或是。。或是派人来,就说我昏睡着,我不想见人。” “奴婢明白。” 皇贵妃一夜没好生睡得,天明时分,却又早早起来,沁竹见她眼睛微微浮肿,正叫人去取热毛巾来敷着,雍华宫却派了个内监过来传话:“娘娘,昨儿晚上掖庭司里死了一个宫女,皇后娘娘叫请你过去呢。”沁竹闻言吓了一跳,皇贵妃一双眸子乌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缓缓站起身来:“我这就过去。” 死的是撷芳宫的小宫女宜雪,是用一根金钗自杀的,进掖庭司时,身上的簪环首饰都是要取下来的,但她提前藏了一根金钗在腰带里,锋利的金钗准确无误的刺中了咽喉,因她本就用了刑,伤痕累累,因此死状甚为可怖。 皇贵妃赶到时,皇后正大发雷霆,刘振跪地磕头不止,掖庭司看管的人被拖下去打了个半死。一见她进来,皇后颜色稍霁,两人见礼毕,皇后道:“妹妹,这怎么是好?太医院检验过了,元宝那日喝的茶水并无异常之处,但是昨晚搜索下处时,在这死去丫头的床底下发现了这个。”说着一抬下巴,马上有人将一大包东西放在地上,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些金锭银锭,还有些簪环珠花之类,闪闪发光,耀眼生花,还有一个纸包,里面装着一丁点黑色的粉末。 皇贵妃问:“这是什么?” 周太医颤巍巍的躬身回道:“回娘娘,此乃一种见效奇快的迷药,名为‘酣梦无痕’,气味极淡,若只用一点点,人嗅之而不觉,会进入短时间的沉睡状态。” 皇贵妃眸中闪过一丝寒光,淡淡的道:“如此看来,竟是此婢做了手脚了。” 皇后叹道:“只是她一死,死无对证,却又怎么查下去。”又道:“小小一个宫女,月钱有限,即便有主子赏赐,也不至如此富有,这里面定有问题。” 皇贵妃看着那包金银,沉吟不语,疏桐突然道:“那只。。。那只玉蜻蜓好生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看着她,早有人去将那朵玉蜻蜓珠花拿着呈上来,皇后接在手里看了看,见那玉的质地虽不算上品,但做工极是精致灵巧,翅膀轻轻抖动,像真的一样。染春站在旁边,“咦”的一声:“这珠花奴婢也见过。”皇后道:“哦?” 染春回道:“多亏疏桐姑娘提醒,奴婢刚想起来,敏妃娘娘身边的巧莺姑娘,似乎有一对这样的珠花,奴婢曾见她戴过一两回。” 皇后问疏桐:“那你又是在哪里见过?” 疏桐呐呐的道:“奴婢与染春姐姐一样,也是曾见巧莺姑娘戴过。” 皇后看了皇贵妃一眼:“纵然这玉蜻蜓是巧莺的,也不能凭这一点就证明是她指使的宜雪。” 皇贵妃道:“既是牵扯到敏妃的人,事关重大,我们还是将一切禀明皇上为是。” 皇后笑道:“妹妹所言极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这就一起去面圣吧。” 见皇后和皇贵妃凤驾到来,赵承恩亲自从丹陛下迎下来,上前打了个千儿:“奴才给两位娘娘请安。” “皇上在做什么呢?” “皇上下了朝后去看了莲小主,便回了寝宫歇息。”赵承恩道:“请娘娘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禀告。” 皇后会意:“是有人在里面么?” 赵承恩不作答,只陪笑道:“娘娘,皇上今日心绪不大好。” 皇后轻哼一声,便不言语,只见赵承恩匆匆进了大殿,不多时,便有几名年轻美人出来,看见她们,齐刷刷跪下了,皇贵妃冷眼看着,见最左边那个女子眼睛红肿,似是刚刚哭过,脖颈处隐隐透出青紫来,不由得微微怔住,皇后却正眼也不看她们,高昂着头颅进去了。 皇帝更了衣,在炕上坐着,眉眼间颇有疲倦不耐之色,皇后将昨夜诸事一一细细回禀了,便安静在一旁坐下,皇贵妃注意到炕几上除了一些酒馔,还放着一个别致的杉木匣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道:“掖庭司全是些饭桶,一个活人送到那里,就这么轻易让她死了!只是拖出去鞭挞几十下,处罚实在太轻,看守的人皆该杖毙!”说着叫过赵承恩:“去,叫人传朕旨意下去,看谁以后还敢疏忽大意!” 他最近脾气越发喜怒无常,赵承恩虽伺候他许久,伴君如伴虎之感益发强烈,此时听他如此说,不敢有半点耽搁,连忙出去传话了。皇帝气消了点,端起几上的玉杯,喝了一口乳酒,徐徐道:“依着其他人的供词和搜出的东西来看,在安胎药中掺入凉药,必是那死婢无疑了,只是她如今已畏罪自杀,就一只玉蜻蜓,也不能证明是敏妃指使了人去害的莲嫔。” 皇后陪笑道:“是,敏妃若知道,也必不会承认。” 皇帝目注皇贵妃:“冰轮,你怎么看?” 皇贵妃道:“臣妾也觉得,此事未必是敏妃所为,但她的嫌疑却也是最大。。。”说毕住口不语。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夜你们带上几个嘴严的奴才,去怡景宫搜宫,记得,要悄悄儿的,不可走漏了消息,朕等着你们的消息。” 皇后和皇贵妃对望了一眼:“臣妾遵旨。” “皇上。”皇贵妃道:“既已查明是宜雪从药中做了手脚,那撷芳中其他人都是清白的,可否将他们从掖庭司放出来,各自回去当差。” “此等小事,你们可自决。”皇帝挥挥手:“朕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臣妾告退。” 一从掖庭司出来,便有一个小内监奉上一袭簇新的太医院的官服过来,在李茂面前跪下:“李太医,你受委屈了,这是皇贵妃娘娘叫我们给你送来的,让奴才送你回太医院。” 李茂眼神呆滞,一张俊秀的脸上满是憔悴之色,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伸手接过了,站在那里愣了许久,忽然轻声道:“公公,你能不能为我找个下处,让我更了衣,我。。。我想去见见莲小主。” 那内监笑道:“这个容易,你随我来。” 换过衣服,李茂向那内监道了谢,径直来到撷芳宫,莲真刚进了些燕窝粥,倚在床上休息,听她在外面求见,便命进来。李茂一进寝殿,立即跪伏在地,悲泣道:“李茂无能,没能保住小主龙胎,李茂愧对小主!” “不关你事。”莲真唇角浮起一缕悲凉的笑意,声音低微:“李太医,你不必自责,起来吧。” 李茂却不肯起来,只是匍匐在地,呜咽不能成声,宝贞见他如此伤心,想起莲真好不容易怀上龙胎,就这么没了,更是伤痛,那眼圈儿立即红了,泪水滚滚而落。横波暗暗着急,狠狠瞪了宝贞一眼,口里道:“李太医,你的这份心,我们小主都是知道的,小主现在身子虚弱,皇上已下令让她好生调养,不许人来扰她清净,你还是先回太医院,改日再来请小主安吧。” 李茂哭泣道:“微臣自觉罪该万死,今日厚颜来此,只求小主赐微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微臣以后能继续来撷芳,为小主开方诊脉,伺候医药,求小主开恩成全。” 莲真道:“我答允了,你先起来。” 李茂慢慢直起身子,去兀自跪着,不肯站起,莲真看着她,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李太医,我听说,他们将你带去了掖庭司,你想必受了很多苦吧?” 李茂从宝贞手中接过手帕,抹干脸上的泪,勉强笑道:“没有,我倒没受什么罪,只是被关着,但其他人。。。”说到这里恐莲真担心,便换了话题:“微臣还有一些话,想单独跟小主说说。” 莲真正她郑重其事,心里不由微微一沉,便点点头,横波和宝贞行了礼,便退下了。莲真道:“你有什么要跟我说?” “小主这次被人陷害,皇后和皇贵妃正在奉皇上之命追查凶手,虽然真相到底如何,现在还无从得知,但有些话,微臣还是决定要告诉小主。”李茂说到这里,头垂下去,言语也变得有些吞吞吐吐:“我能承继父业,来太医院供差,全是因为皇贵妃的恩典,我也知道,皇贵妃对小主也一直照顾有加。” “皇贵妃?”莲真的心一下子吊到半空中,坐起来情急的道:“你为什么提到她?她。。。她怎么了?”说时语声渐渐颤抖,显是心中极为紧张。 李茂闭了闭眼,横下心道:“小主损了龙胎,是因为有人在安胎药中掺了‘凉药’成分,凉药极是难配,微臣恰好擅长配这种药,且一直为皇贵妃提供这种药。” “什么?”莲真极是惊骇:“她。。。她要这药做什么?” “她用来自服。”李茂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低声道:“但宫中险恶,微臣也不能确定她是否会拿此药作其他用途,所以今日冒死前来告知小主此事。” 莲真眼睛直直的望着她,心中思绪纷杂,身子却渐渐发软,慢慢的倚在了枕上。 ※※※※※※※※※※※※※※※※※※※※ 今天晚上争取再发一章 今晚若不发,明天必发。 最近有上司的上司为难我,多派我事。 估计底下又有人说我失信的 往好处想,起码一周能有两更了,比以前好些。 只要闲点,我一定会多更的。 第46章 入夜时分, 皇后和皇贵妃果然带人去了怡景宫,敏妃闻讯,早带得一众宫女太监迎出来,灯笼将前院后院照得一片通亮。敏妃也不施礼, 款款走上前来,唇边含着一抹冷笑:“两位娘娘凤驾深夜同时光临,怡景宫可真是蓬荜生辉呀!” 皇后脸色一沉:“看来敏妃以前的确是受宠惯了,这才被皇上禁足了一天,就心智混乱, 连后宫的礼数都忘了。” 说着越过她, 跟皇贵妃一前一后, 径直进了正殿。敏妃转身跟上去,唇角微扬,眼中却殊无笑意:“宫中的礼数我自是不会忘,可是莲嫔小产之事,有人在我背后放冷箭,妄图让我背了这个黑锅, 皇上误会于我, 昨夜连夜把我的烈儿都接走了, 皇后娘娘膝下也有兰陵公主,该当知道母子被人强行分离是什么滋味。” “是吗?”皇后将手里的玉蜻蜓掷于地下,冷冷道:“这是栽赃于你吗?” 敏妃脸上颜色一变, 转身去看巧莺, 巧莺连忙跪下:“皇后娘娘, 这玉蜻蜓我有一对,但其中一只几天前不见了,不知道娘娘从哪里得来?” 皇后道:“从哪里得来,你还需问我吗?这珠花乃是撷芳宫一个叫宜雪的宫女所有,在莲嫔的安胎药中下堕胎之药的人正是她。” 巧莺魂飞天外,忙道:“娘娘,这玉蜻蜓乃是我丢失之物,我不认识宜雪这个人,也不知道此物为何会到她的手中,我与这事并无丝毫关系,还请娘娘明察!” “有没有关系,本宫自会查清楚。” 敏妃倒十分冷静:“那宫女人呢?为何不叫来与巧莺当面对质?” 皇后道:“昨夜在掖庭司畏罪自裁了。” 敏妃冷笑道:“这么说来,是死无对证了,难道我会蠢得叫人下药,还把人人都能认出来的东西赏赐于她?” “这证据足够了,我们也会再找出新的证据来。”皇后目光扫过地下待命的人,沉声道:“给我搜!” “等等!”敏妃双手一伸,怒道:“你们想干什么?” 众人被她一叱,竟然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皇后道:“干什么?你有谋害莲嫔的嫌疑,当然是搜你的宫室了。你们这帮奴才,还不动手么?” “你们敢!”敏妃突然抬手,“啪”的给了图山一个清脆的耳光,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我的寝宫是你们可以随意搜检的么?!” 图山是雍华宫的首领太监,更是皇后的心腹,她这一耳光,无异是打了皇后的脸,皇后大怒,从座位上站起来,手指着敏妃:“敏妃,你仗着自己生了儿子,一向在诸嫔妃面前傲慢,连本宫也不放在眼里,此时此刻,竟还敢如此张狂!我们奉皇上之命而来,难道你今日还敢抗旨么?!” “抗旨?皇上不过是受了你们的蛊惑罢了!”敏妃眼神怨毒,拂袖转身:“我即刻便去面圣!” “拦住她!”皇后面容肃杀,下令道:“将怡景宫诸人,全部带到前院看管起来,一步也不许动,你们一个个仔细去搜,每一个房间,每一处角落都不许放过。” “是!” 所有人领命而去,分头四处搜寻。敏妃只是冷笑,侧过头去,见皇贵妃正悠闲坐着喝茶,仿佛置身事外,便开口道:“皇贵妃,你也觉得此事是我所为么?”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且稍安勿躁。” 敏妃敛了笑意,盯着她缓缓道:“皇贵妃,现在你有了儿子,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是么?” 皇贵妃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内监捧着两个木匣,匆匆进了正殿,跪禀道:“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奴才们在敏妃床下的暗格里找到这个。” 说着打开木匣,跪呈上去,皇后一看,只见两个盒子里分别躺着一大一小两个桃木人儿,上面刻着生辰八字,皇后只略略看得一眼,脸色立即大变,递给皇贵妃:“妹妹,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皇贵妃道:“这似乎是皇后娘娘和煦儿的生辰八字。” 皇后眼神锋利,盯着敏妃道:“这等巫蛊靥咒之事,乃是后宫之大忌,敏妃,这可是从你床底下搜出来的,你靥咒本宫和二皇子,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能证明是我害了莲嫔的孩子吗?”敏妃早知中了暗算,面上并无丝毫惧色,冷然道:“事已至此,复有何言?待见了皇上,我自有话说!” “我的好妹妹,你想见皇上?那也得皇上愿意见你啊!来呀,将敏妃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皇后隐了笑容,站起身来:“我们走!” 且说李玄真每日里为皇帝炼丹,大量的木炭、黒煤、金属器皿,乃至矿银、红铜、黑铅等,被源源不断的送入宝仁宫。这日刚好有一炉新丹炼成,李玄真差大徒弟弘通悄悄送来,皇帝服用后,自觉精力充沛,这时却也未睡。 皇后同皇贵妃一起进来,细细禀明了搜检怡景宫的事,皇帝素来迷信,极厌镇靥之事,将那两个桃木人只拿在手里看了一看,突然狠狠望地上一摔,皇后和皇贵妃立即跪下:“请皇上息怒。”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殿内一片安静,只闻他咻咻的鼻息声,两人知他是怒极了,只静静的等着,不再出声。良久,才听皇帝道:“此事需守口如瓶,暂时不可让其他嫔妃知道,尤其不可传入宫外。” 皇后道:“臣妾明白。” “敏妃一向聪明,不想也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实在教朕好生失望。”皇帝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但毕竟夫妻一场,她又为朕诞育了大皇子,若要按例处置,朕也有所不忍,此事先让朕想想。” 皇后垂手聆听,心里不由暗暗着急,皇帝又道:“只是有一事,实在教朕心烦,昨夜烈儿在朕宫里,口口声声哭闹着要母妃,乳娘哄了许久才睡,唉!” 皇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住,皇贵妃道:“皇上身系天下,日理万机,怎可为了此等小事烦恼,依臣妾看,莫若将大皇子交予皇后鞠养教诲,必然妥当。” “哦?”皇帝显然意外,停下脚步,眼睛看着皇贵妃,嘴里却道:“皇后,你觉得呢?” 皇后低眉垂眼道:“臣妾身为后宫之主,素来视诸皇子与兰陵公主无异,自当为皇上分忧。” 皇帝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好吧,那朕就暂时将烈儿交予你罢。” 回到清泉宫,司沐的小宫女已准备好了香汤,以供皇贵妃沐浴,沁竹和疏桐伺候她卸了簪环,脱了衣裳,皇贵妃赤着雪白双足踏入水中,沁竹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替她揉按着太阳穴,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问出来:“娘娘,你说过。。。皇后才是幕后主使之人。” “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皇贵妃伸手拨弄着水面漂浮着的新鲜花瓣:“她除去敏妃,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沁竹又问:“你觉得皇上不会宽恕敏妃?” 皇贵妃道:“当然不会。” “可是皇上说了不忍心。” “他不是不忍心,只是还没准备好。”皇贵妃嘴角绽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淡淡的道:“敏妃父亲的手中可还掌握着京畿戍卫之权,他总归是有几分顾忌的。” “既然如此,娘娘为什么还主动提出让皇后抚养大皇子呢?”沁竹眉间隐隐有着忧色:“如皇后真将大皇子收为养子,那太子之位,可就更加轮不到其他人了。” “皇后抚养皇子之心是太急切了,我自然要助她一把。” 沁竹道:“奴婢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皇贵妃头靠着浴桶,闭着眼睛道:“也无须担心,我不会让她的如意算盘得逞的。” 沁竹只得道:“是。” “疏桐,你去叫桑蓉进来,我有话问她。” “是。”疏桐转身欲走,皇贵妃却又叫住她:“等等。”疏桐连忙站住,垂手听她示下,只见她睁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算了,明天再说吧。”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天的秋雨,雨点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天色渐渐昏暗了。小宫女拿了烛剪,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剪烛花,却听床上传来微微的声响,她侧头看见,忙陪笑道:“小主,你醒了?” 莲真本就一直未睡着,听她如此一问,也并不多言,自己起身坐起来,那宫女忙去扶,莲真问:“什么时辰了?”宫女回道:“已是酉时三刻了,刚小厨房还打发人来问可要送晚膳呢,我这就去告诉姐姐们一声。” 说着施了一礼退下,莲真望着远处摇曳的烛光,低声道:“当时心事偷相许,宴罢兰堂肠断处。挑银灯,扃珠户,绣被微寒值秋雨。。。”吟至此处,心下一酸,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横波听得她醒来,带人捧了巾帕等物鱼贯而入,伺候她盥洗毕,宝贞才端了一个银托盘进来,莲真不等她开口,便道:“我不想吃。” “小主,你今儿一天都没吃什么,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横波笑道:“李太医说了,你如今身子虚,进食总以清淡滋补为宜,横竖。。。” 话犹未了,只听人来回:“皇贵妃娘娘来了。” 横波和宝贞等忙走出门,跪着迎接,皇贵妃自己伸手解下披风,随手递给沁竹,口中道:“你们主子用了晚膳么?” 横波回道:“小主今日没什么胃口,晚膳还没动呢。” 皇贵妃点点头:“你们都在外面候着吧,我进去看看她。”众人答应着,待她进去,横波亲手把门从外面关上了,转身笑道:“桑蓉姑姑,沁竹姑娘,请跟我来,喝杯热茶避避雨气。” 精绣着兰花图案的妃红色绸缎挂帘后,隐隐飘来安息香的味道,皇贵妃站在那里,竟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定了定神,掀帘进了内室。 莲真倚在枕上,听见她进来,眼里渐渐涌上一层雾气,皇贵妃走到床边坐下,仔细打量她,见她美丽的脸庞毫无血色,比先前清瘦了许多,看着令人可怜,心中既痛且愧。两人默然对坐,相顾无言,良久,她侧过头去,指了指银托盘里的吃食,轻声道:“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吃?”说罢拈了一块红枣蜜糕,缓缓递至莲真唇边,莲真隔着朦胧的泪眼看她,张嘴轻轻咬了一口,然后轻轻摇头,皇贵妃也不勉强,将剩下的放入自己口中。这蜜糕口感松软,入口即化,然而她此时吃来,却味同嚼蜡,她微微皱着眉,费力的将口中食物吞了下去,忽然低声道:“你。。。你受苦了。” “我以为。。。”莲真轻轻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我以为那日,自己要死了,只担心见不着你。。。” “不。”皇贵妃抬起头,目光里闪过一丝奇异的痛楚:“不要说这个字!”手情不自禁伸过去,紧紧抓住她的手,又重复道:“不要说。” “我不是个好母亲,我那时唯一想的,只有这个,如果我的孩子能够知道,他一定会恨我。” 说到这里,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串珠泪却滑下来,落在皇贵妃的手背上,皇贵妃胸口似被什么堵住,心下难过到了极处。 莲真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冰轮,我想问你件事情,可以吗?” “你问。” 她那双似乎永远堆砌着冰雪的眼眸,此刻如被春风拂过,透彻纯净,散发着醉人的温柔,莲真一颗心不由得微微颤抖,她垂下视线,极力抑制住想扑向她怀里的冲动,开口道:“你为什么要让李太医为你配制‘凉药’?” 空气里忽然死一般的寂静,她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正在慢慢变冷,然后,从自己手中抽离,她心里一阵慌乱,抬起眼睛看她,却听她轻声道:“莲真,你疑了我么?” 她声音极轻,脸上还带着一抹淡然的笑意,莲真心下竟莫名的有些害怕:“不是,冰轮,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李茂现在效忠于你了么?莲真,看来我一向低估你了。”皇贵妃心里惊怒交加,声音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莲真不意她竟然误会自己到这种地步,情急之下伸手欲拉她衣袖,突听外面传来苏蕴的声音:“莲真,你醒了么?可用过晚膳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掀帘进来,一见室内情景,连忙屈膝行礼:“参见皇贵妃,嫔妾不知凤驾在此,失礼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罢了。”皇贵妃站起身来,对莲真道:“莲嫔,皇上和皇后都记挂着你呢,你好生养着身子,我先走了。” 莲真心里如油煎火沸,苦于苏蕴在侧,纵有万般言语解释,也有口难言,只得极力敛了泪,眼睁睁的看她出去了。 ※※※※※※※※※※※※※※※※※※※※ 下一章给福利 第47章 清泉宫有人来传话, 说是皇贵妃召见,李茂听了,便似半空中打了个焦雷,低头跟在那小内监身后, 数次有种想逃的冲动,却终究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恨不得这一段路,一辈子也走不完才好,正自六神无主, 却听那内监道:“李太医, 进去吧, 娘娘在里面等着呢。” 李茂惴惴不安的进了暖阁,见室内空无一人,皇贵妃端坐在炕上看书,神态却是十分安详,金色的阳光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在她的杏黄色锦袍上, 使得精绣的凤凰闪耀不定, 振翅欲飞。李茂硬着头皮, 跪在地上:“微臣叩见娘娘。”说完这一句,周遭寂然无声,她本就心虚, 伏在地上, 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时间久了,脖子渐觉僵硬,双腿也麻木酸痛,只咬着牙苦撑,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耳旁传来:“李茂,你身为女子,却易装进宫,意欲何为?” 她一呆,慢慢抬起头来,皇贵妃随手将王摩诘诗集轻轻搁在一边,口气淡然:“你在我药中偷加凉药,伤我身体,谋害皇嗣,又该当何罪?你如此做,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李茂胆战魂惊,颤声道:“娘娘,我没。。。没。。。”皇贵妃道:“你父已过耳顺之年,难道身为子女,你不希望他寿终正寝么?” 李茂突然明白过来,脸刷的一下子变得煞白:“娘娘恕罪,求娘娘恕罪!”重重磕下头去,碰地有声,哀声道:“家父已年迈体病,求娘娘不要累及家父,一人做事一人当,求娘娘开恩!” “一人做事一人当。”皇贵妃嘴角微扬,眼眸却沉下去:“你说得好轻巧。”她慢慢走到她身边,俯视跪在脚底下的她,音轻得令人可怕:“你竟敢背叛我。” “娘娘,微。。。微臣一时。。。糊涂,求娘娘。。。” “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皇贵妃抬起她的下巴,迫得她抬起头来:“你觉得会有人信你吗?” “微臣不。。。不是想扳倒。。。” 李茂被迫跟她对视,只觉她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深不可测,心中不由一阵寒意翻涌:“求娘娘赐李茂一死!” “我当然不会杀你,死亡是无知无觉,又很无趣的事情,我若是要惩罚你,有很多种方法。”皇贵妃凤眸微眯,目光在她脸上游移:“这张脸也还算清秀,若是作女装打扮,也些微有动人之处,若是这样一个的女囚,流放到边境,你觉得会如何?” 边境之地,偏远苦寒,戍边的将士长年累月戍守,远离故乡家人,在这种情况下,营妓相应而生,而一些因罪徙边的女子,也自然而然充当起营妓的角色,其命运悲惨无比。李茂身子瘫软得像一滩泥,抖抖索索的道:“娘娘饶命!求娘娘饶命!” “说!”皇贵妃手上加重了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下巴:“你都跟谁多嘴了?” 李茂痛得流出了眼泪:“只有。。。只有莲小主。” “嗯?” “唯有莲小主一人而已,没有第三人在场,微臣不敢撒谎。” 皇贵妃慢慢松开她,注视她良久,缓缓道:“这件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李茂不敢置信的看着她,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万状,皇贵妃道:“但你要记住,我饶过你,是取你对莲嫔的一片忠心——忠于她和忠于我并没有什么两样。”说时,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顿了一下,语气转为森冷:“但如再有此类事情发生,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好好照顾你的父亲,去罢!” 李茂如遇大赦,勉强挣扎着磕头谢恩,挪动着双腿出了殿门,一阵微风吹来,浑身一凉,才惊觉自己汗透重衣,扶着廊檐下的柱子,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远了。 案上的奏章已堆积如山,皇帝也无心批阅,背着手,在殿中走来走去,神色焦灼,不多时,有内监来奏:“启禀皇上,步兵校尉旷大人在外求见。” 皇帝手一挥:“快宣!” 一名高大彪悍的武将步履稳健地进入殿内,以戎装在身行单膝跪礼:“微臣叩见皇上。” 皇帝按捺下心头的急切,在紫檀椅上坐下:“朕交代你的事办好了吗?” 旷冲道:“回皇上,臣借老母五旬寿诞之际邀严坤饮宴,暗中宅邸在埋下伏兵,严坤果然中计受擒,其心腹亲信此时也已被各个击破捕获,全部送往刑部大牢,如何处置,还请皇上示下。” 皇帝暗中松了一口气,口中却道:“严坤曾为朝廷立过许多功劳,又是敏妃的父亲,大皇子的外祖父,你抓他时,可否有过顾虑?” “微臣乃是奉旨而行,心中并无丝毫顾虑。” “若是大皇子有朝一日登上帝位,你不怕身遭灭族之祸吗?” 旷冲恭谨道:“臣只知听皇上一人号令,并没有想太多,臣对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鉴,即便哪日身遭杀身之祸,臣也是忠臣。” “好,很好!”皇帝微微一笑,神态颇为嘉许:“你数次向朕密奏严坤私下结交大臣之事,今日又设计一举将他擒获,立下了大功,朕要好好奖赏你。” 旷冲跪在地上,心里砰砰而跳,他热衷于功名,这些年来拼命向上巴结,不过才三十五六的年纪,就已是卫将军手下八大校尉之一,此时听得皇帝说要嘉奖,极力隐藏着自己心中得热切渴盼,垂首聆听。皇帝沉吟了半晌,道:“你壮年便已身居要位,若说要赏你什么职位,着实让朕有些犯难。” 旷冲听他语气犹豫,便道:“为皇上效犬马之劳,是为人臣者的本分,微臣身沐皇恩,万死尚不能报答,岂敢再求赏赐。” 皇帝笑道:“好吧,朕就暂且赏你些黄金绸缎吧,你先退下,回头朕还有旨意给你。” 旷冲垂首道:“微臣叩谢皇上圣恩。” 旷冲出去了,便有一个小太监便捧了一盏参汤送上来,皇帝接过喝了两口,突然想起问道:“朕昨日赏赐的玛瑙如意,莲嫔喜欢吗?” 赵承恩回禀道:“梁全去时莲小主正睡着,她身边的人代着跪谢了圣恩了,但奴才想着,莲小主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皇帝皱着眉道:“朕去看了她两次,她也是睡着。” 赵承恩斟酌着陪笑道:“太医说莲小主气血俱伤,又兼伤心过度,得好生将养一段时日呢。”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也怨不得她伤心,便是朕想及此事,也不禁难过,先是玫贵人,再是莲嫔,朕子嗣凋零,还不如先帝。”说到此处,脸色突然沉了下去:“敏妃这几天怎样?” “还是那样,每日里吵嚷着要见皇上和大皇子。” 皇帝声音冰冷:“好吧,既是这样,朕就去见见她吧。” 秋末冬初,天气渐转寒凉。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地上湿漉漉的,庭院里落了一地缤纷的花瓣,高贤叫了几个小太监过来,下令他们扫去,疏桐出来道:“高公公,娘娘说了,这些不用扫了,由着它罢。” 高贤忙答应:“是,是。”挥了挥手叫众人散去,自己使劲嗅了嗅,叹道:“唉,可惜了这一场雨,把桂花的香味冲淡了许多了。”疏桐一笑,自去小厨房传话了。 房里燃起了通臂巨烛,皇贵妃坐在案前,慢条斯理的抄写经书,沁竹心中纳闷,皇贵妃性子安静自持,平常也能这样坐上几个时辰,可是这两天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敢开口询问,只是默然侍立一旁,看着添换茶水。 锦帘忽然被掀开,一名小宫女进来禀道:“娘娘,莲小主在外求见。” “莲小主?”沁竹一惊:“她这个时候怎么来了?”皇贵妃眉眼也没抬一下,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见。” 那小宫女听了,便转身退出,沁竹心中又是奇怪,又觉疑惑,讷讷道:“娘娘,你为什么。。。” 话犹未完,只听皇贵妃淡淡道:“你如今越发嘴多了。”沁竹吓得立即噤声。不多一会儿,疏桐从外面进来,她不敢打扰主子写字,却慢慢挨近了沁竹,悄悄儿道:“姐姐,发生什么事了?莲小主这会儿在庭院里站着,桑蓉姑姑和宝贞她们百般劝着都纹丝不动呢。” 沁竹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出声,可是心里终究是有些不安,走至外面看了看,回来跪下:“娘娘,莲小主还在外面等着你召见呢。”皇贵妃恍若不闻,沁竹横下心,继续道:“娘娘,莲小主小产后身子虚弱,在那冷地上站着,若是添了毛病可怎么好?再者,此情此景,若是传入别人耳里,也会多生了口舌是非。” 皇贵妃不作声,过得片刻,将笔搁下,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听到沁竹出来传话,莲真轻轻挣开了宝贞的手,自己迈入殿中,转左走进暖阁,沁竹见她们之间一反常态,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要紧话说,自外将大门紧紧关上了。 莲真病中脚步虚浮,地上又铺着极厚的地毯,走起路来更是悄无声息,她径直走至炕前,也不说话,半跪在脚踏上,抱着她的双腿,将脸依偎着在她的衣袍下摆。皇贵妃不防她如此举动,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整个人僵在那里。 她袍袖之间,氤氲着清冷雅致的淡淡香气,那是她再迷恋不过的气息,她不由自主的依偎得更紧,忽然轻声道:“冰轮,你说我疑你,我又怎会疑你?”微微喘了口气,脸上竟浮起一丝笑容来:“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心里也装着你,无论你从我这拿去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皇贵妃目光复杂,半晌才道:“我没有做什么。” “我知道。”她抬起头,皇贵妃只觉得她星眸清澈澄净,如水般分明,又楚楚可怜,有种难以形容的凄美,不禁俯下身去,想要拉起她的手,莲真却微微仰起脸,犹豫了一下,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吻,皇贵妃身子微微一震,瞪大眼睛,下意识抚住自己的嘴唇,莲真呼吸急促,雪白的脸上泛起两朵红霞,慢慢垂下头去,忽然一阵眩晕,身子越发软弱无力,歪在她的脚上,皇贵妃心知不妙,情急之下一把抄起她的身子,一边将她扶至炕上,一边大声道:“来人,来人!快传太医!” ※※※※※※※※※※※※※※※※※※※※ 这章拖了这么久,你们有没有骂我? 大概是我很久没写亲亲了吧,写起来竟有点不顺手,所以耽误了时间。 还有一章,这两天内会发 第48章 室内暗香浮动, 红色烛光轻轻柔柔的洒落,映照着莲真苍白的面庞,平添了几许明艳,皇贵妃坐在床边, 双目凝视着她,良久,忍不住伸出手去,谁知刚一碰触到她的脸,莲真睫毛微微一动, 竟慢慢睁开眼来, 她先是一怔, 随即自然的收回手臂,柔声道:“你醒了?” 莲真看着她,眼里有一丝茫然:“冰。。。”只喊了半句,便意识到自己是躺在她的床上,将后面的话咽下,脑中渐渐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脸颊慢慢泛起一丝红晕, 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轻轻的咳嗽起来。 皇贵妃俯下身子:“你怎样?” 莲真轻轻摇了摇头,见她语气虽是平平淡淡,神态中却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关切, 又小声加了一句:“我没事。” 皇贵妃一边拿过金线绣凤凰的大引枕让她靠着, 一边轻声道:“太医来看过, 说你只是身子虚弱,又兼受了刺激。。。”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过了片刻道:“并无大碍。” 莲真听她说受了刺激,不免想到自己那突兀的一吻,不禁低垂了眼睑,面上越发滚烫如火,皇贵妃似也有些尴尬,将眼睛移向别处,一时之间,两人竟陷入了沉默。 莲真忍不住偷眼打量看皇贵妃的脸色,见她怔怔的,似是若有所思。像这样单独相处的时间,对于莲真来说,比什么都珍贵,可是她所有的勇气似乎都在那一刹那的亲密中消失殆尽,她心中似酸还甜,思绪如潮水般奔涌,却只是拥紧了被子,无论如何,此刻躺在这里,此刻有她陪伴在身边,她已是心满意足。 烛光仍在欢快的跳动着,瑞脑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缭绕。良久,皇贵妃开口道:“莲真。” “嗯?” “听着。”皇贵妃眉心微皱:“我不会伤害你。” 莲真凝视着她的脸,喉咙微微哽咽:“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我也不会伤害你的孩子。”皇贵妃抿了抿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凉药。。。我是给自己用的。” 莲真一惊:“为什么?” “为什么?”皇贵妃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你觉得是为什么?” 一个女人如果不愿意为一个男人生孩子,除了不爱他,还能是因为什么?这样看来,当年她进宫之时,必定和自己一样,心中充满了无奈吧。莲真目光温柔而怜惜,忧惧也随之而生:“此事若叫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嗯。” “冰轮,我会用生命来守护你的秘密。” 皇贵妃注视着她,只是笑了一笑,却不说话,莲真咬了一下嘴唇,神态有些懊恼:“冰轮,我想要个孩子,只是。。。只是为了我们。。。” “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皇贵妃用眼神阻止她,轻声道:“这座皇宫让你害怕,也让你看不见将来,一个皇子或公主,可以成为你的保障,若是幸运的话,也许还能带给你至高无上的尊贵。” “不,是我们的保障。”莲真急切纠正,看了她一眼,又道:“其实这只是我一时的想法,在你收养二皇子之前的想法,这个孩子来得很突然,但我也慢慢接受了,跟你谈过之后,我一直希望能是一个公主。”她眼中突然充满泪水:“因为你说过,最好是个女孩,最好是像我。” 皇贵妃心中微微刺痛,低声道:“莲真,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的孩子。”莲真喉咙堵塞,只是不停的摇头,皇贵妃忽然忆起当日她小产时的情景,她惨白如死的脸,被褥上猩红的鲜血,还有她在痛楚的昏迷中那令人心碎的□□,在那个时候,她仍然声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皇贵妃心头如被钝刀再一次划过,痛得身子微微发颤,忽然伸过手去,揽住她瘦弱的肩膀,莲真就势依偎在她怀里,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渗入她的衣袍之间。 “莲真。”皇贵妃轻轻拥着她,精致的下巴抵住她的头,手指从她乌黑柔滑的青丝间拂过,暗暗咬了咬银牙:“我再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了。”眸中寒光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温柔:“再也不会了。” 莲真头脑微微晕眩,可是她的怀抱是如此真实,她的声音就在耳畔,周围的每一寸,都环绕着她的气息,她星眸微闭,喃喃道:“我不怕被伤害,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冰轮,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 “你说什么?”皇贵妃身子一动,慢慢松开了她。 “冰轮,我爱你。” 这句话在她心中隐藏得太久太深,冲口而出的渴望已无可遏制,她面上满是紧张和忐忑,下意识握紧双手,静静的等待着这句话带来的后果,她看见她的眸子,那双冰一般的眸子在渐渐融化,然后,慢慢变成了两团火焰,那种炽热的光芒,令她感到陌生,却也充满了期待。皇贵妃低下头来,眼睛跟她相距不过数寸,温热馨香的气息轻轻扑打着她的肌肤,莲真的心随着她的呼吸怦然悸动着,手不子禁的抚上她的脸庞,仰面迎上了她的唇。 她小产后身心俱损,本极为虚弱,此时身子越发软绵无力,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倒,手却始终紧紧勾揽住她的脖颈,带同她一起倒在枕上。皇贵妃唯觉她玉体柔若无骨,樱唇甜美嫩滑,令人怜惜眷恋之余,更觉销魂如醉,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帘外传来沁竹的声音:“娘娘,你吩咐的粥已经熬好了。”两人皆是一惊,皇贵妃忙松开她,正襟危坐,待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气息亦平静下来,才淡淡的道:“端进来吧。” 沁竹端了托盘进去,见莲真已然醒来,正低垂着头整理云鬓,忙上前请了安,皇贵妃道:“你下去罢,让莲小主的人稍等片刻。” “是。” 见沁竹出去,皇贵妃:“刚才吓着了?” 莲真着实被吓得不轻,心脏几欲跳出胸腔,听她这样问,忆起适才两人间的旖旎风光,抿紧了唇不作声,心里却是娇羞无限。 “我吩咐他们用三色米,再加了红枣枸杞等物,给你熬了安神补血的粥。”皇贵妃浑若无事般,亲手取过碗过,用羹匙舀了一勺送至她嘴边:“你吃点儿可好?” “嗯。”莲真虽觉被她喂食有些不好意思,仍是乖乖的张开了嘴,不知是此刻心情畅悦,抑或是真的饿了,那粥吃起来竟格外香甜可口。她存了一种孩子气的心理,吃得极慢,但皇贵妃只喂了她半碗,便吩咐小宫女进来,将剩下的撤下去了,疏桐又端了水进来,服侍她净面漱口,一切弄妥当之后,内寝殿又只剩下她们两人。 “我不想回去。”莲真的眼神暗淡下来。 “已经很晚了。” 莲真虽万分委屈不愿,心里也知道一直留在这里是万万不可能,慢慢下了床,皇贵妃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之色,站在那里,静静的瞧着她,也并无挽留的意思,莲真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才走了几步,却又回转身子,再度走到皇贵妃身边,挽起袖子,将手臂高高举起。 皇贵妃微觉诧异:“干什么?” “你咬我一口。”莲真看着她的眼睛,小声恳求:“咬重一点,让我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或是在幻想。” 皇贵妃默然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揽住她腰,莲真身子一震,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已被她温软的嘴唇堵住,那种美妙的感觉再度袭来,可仅仅一瞬间的工夫,唇上又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楚。 “唔。”她忍不住发出含糊的声音。 皇贵妃放开她,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揶揄:“现在,一切都是真的吗?” 莲真呼吸急促,又羞又恼:“你就是会欺负我,就是要急着赶我走。”说到这里触动心肠,眼眶儿都泛红了。 “莲真,你是个聪明人。”皇贵妃敛了笑容,执了她手,轻轻的道:“我父亲以前经常说,越是聪明的人,越懂得忍耐。” 莲真抬起眸子:“忍耐能让我得到我想拥有的吗?” 皇贵妃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你想要的最终都能得到。” 莲真嘴唇动了动,似是想问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口,只是伸手抹了抹眼睛,低声道:“冰轮,我走了。” “好。” 莲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终于挑起锦帘,慢慢的走出去了。 ※※※※※※※※※※※※※※※※※※※※ 奇怪了,之前写那么多章,也不见有多少人在底下说些正面的话,一有那么久没更了,马上有那么多人跳出来指责,甚至是谩骂,留言骤增啊。 关于那个“两天”,我不是在读者的留言下跟帖了,说出了事情,更文的期限要拉长一段时间了吗,是不是都选择视而不见了 骂垃圾就垃圾吧,无所谓了,反正写这么多篇文,没哪篇没有被骂,在晋江一直是毁多于赞,写得快的时候也同样被骂,已经麻木了。 相忆采芙蓉将是我GL文生涯里最后一篇文,以后是真的不会再写了,按我自己的想法,我是想要一个漂亮的结尾的。 但如果你们觉得看我的文实在痛苦,我也可以尊重大家的意见,选择解V坑掉。 第49章 自敏妃获罪禁锢之后, 连伺候的宫女太监也一并禁足,怡景宫上下人等,连日来皆人心惶惶,华丽精美的宫殿, 一片死气沉沉。敏妃入宫即深受圣宠,后来更母凭子贵,地位超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心中气怒非同小可, 起初只是想着要见皇帝辩白, 然而几日过去, 皇帝始终未曾踏足怡景宫,亲生的大皇子宗烈也是踪影不见,她心知吵嚷只是枉费徒劳,渐渐便转了念头,不但安静下来,且每日里浑若无事般, 开始如往常一般精心装扮自己。 几个侍女环跪于地上, 将首饰盒高举过头顶, 敏妃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涂着丹蔻的指甲,然后懒懒的抬起手,从其中一个盒子里拣了一对赤金镶珍珠耳环, 只看了一看, 又搁下了, 冷笑道:“事已至此,难道本宫要效仿那些村野愚妇一般,天天哭闹不休,叫有些人痛快称意?我不信皇上真这般狠心,就再也不来瞧我一瞧儿了。” 巧莺低眉顺眼,轻声道:“娘娘放宽心,皇上英明睿智,必定会洗清娘娘的冤屈的。” “此事与我无干,谅他们也不能拿我怎样,难道凭一只莫名其妙的玉蜻蜓,就可以将我定罪么?”说时眼睛瞟了一眼巧莺,巧莺面白如纸,跪下重重磕下头去:“都是奴婢该死,连自己的物品都看不住,连累了娘娘。” “哼。”敏妃鼻子里轻哼一声,道:“罢了,只是那镇靥之物他们一搜便得,倒是蹊跷得很。”说这话时,眼神变得凌厉,眼神一一从几位侍女面上扫过:“等这事过了,本宫定要彻查一番,若是被我知道有人吃里扒外。。。” 众人噤若寒蝉,皆不由自主垂下头,灵雀和巧莺两人也不敢则声。敏妃心绪不佳,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几位侍女如蒙大赦,依次退出。敏妃瞟了灵雀一眼,忽然道:“本宫昨日吩咐魏得胜办的事,可办成了没有?” 灵雀听到问这个,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只得垂着手回道:“魏公公不负娘娘所望,冒险将东西托人带出去了,也见到了赵总管,可是。。。” 敏妃见她迟疑,眉头一皱:“可是什么?” “可是总管说,无功不受禄,叫还给娘娘退回来。” “啪”的一声,敏妃一掌拍在梳妆台上,怒道:“赵承恩这奸猾的东西,他平日受本宫的禄还少吗?莫非他是觉着本宫要永远失宠了吗!” 灵雀和巧莺屏声静气,不敢应答。“皇上心里恼我,不愿见我也罢了,难道连我亲生的儿子,也不再让我见了不成?”敏妃强忍伤心,轻轻咬了咬银牙,又道:“魏得胜有没有打听到烈儿的情况?他现在怎样?还是跟着皇上住在长乐宫吗?奶娘嬷嬷们照顾可还经心?他有没有问起我?” 灵雀低声回道:“娘娘,大皇子。。。大皇子他现在在皇后宫中。” 敏妃一呆,柳眉微挑:“什么?” 灵雀迟疑了一下,心一横道:“据说,皇后在皇上面前进言,说娘娘德行有亏,不宜再抚养皇子,向皇上请求抚养大皇子。” “胡说!” 敏妃突然站起,灵雀被她的表情吓到,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敏妃目露凶光,厉声道:“本宫身居妃位,有资格抚养自己的儿子,我此刻并未定罪,皇上怎么会随便把我的儿子送到别宫抚养?” 灵雀和巧莺齐刷刷跪下去:“娘娘息怒。” “皇后这个贱人!”敏妃脸色发青,一颗心笔直的往下沉:“我怎么竟这么糊涂起来。”她身子晃了两晃,手向后撑在梳妆台上,想起那天皇后审她的情形,恐惧和愤怒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这一切皆是她布的局,为的就是抢本宫的儿子,皇贵妃娘家得势,收养了二皇子,已威胁到她的后位,所以她露出如此急切的嘴脸来,嘿嘿,她的算盘打得可真好,只是本宫又岂能让她如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灵雀:“赵承恩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你让魏得胜拿着那些金银,再去打点打点,让人给府里带个信息,为今之计,只有请老爷想法子。。。”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有人扯着奸细的嗓音道:“皇上驾到!”敏妃又惊又喜,立即止住了话头,匆忙之间对着镜中整理了一下,带领众人迎了出去。 皇帝穿着一件玄色衮龙袍,目光阴沉沉的,伸手搭了赵承恩的手,已是走上了台阶。敏妃偷眼打量他的神情,不由眼圈儿红红的,忙跪下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皇帝也不看她,径直进入内殿,赵承恩使了个颜色,所有伺候的人都止住步子,垂手在外面侍立。 敏妃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后跟了进去:“皇上,上回你赐人参茶膏,臣妾还留着一些儿,我这就给你去端杯参茶来。” “不必了。”皇帝一撩衣摆坐下,盯着她,眼里看不出半分喜怒:“听说你哭着闹着要见朕?” “皇上。”敏妃忙又跪下,膝行上前,双手抱住他的腿:“皇上,莲嫔的事,臣妾实实是冤枉的,还求皇上明察。”说时便欲落泪,想起皇帝素来厌恶女人哭泣,又强行忍住:“臣妾被关在这里,日不思茶饭,夜不能安枕,心中只想着皇上和烈儿---皇上,你好狠的心。。。。。。” “行了,不要做出这可怜的样子给朕看。”皇帝不耐烦的打断她:“冤枉你?那玫贵人之事便是朕亲自审问,人证物证俱在,不料朕对你一念之仁,竟又害了莲嫔。” 敏妃抬头看他:“皇上。。。” 皇帝目光森冷:“你还嘴硬,你可知道,你对皇后和二皇子行咒靥之术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朕都全然知道了。” 敏妃心里一震,不由得缓缓松开了手,皇帝盯着她,冷冷道:“朕来是要告诉你,你父亲严坤,几次三番私下结交重臣武将,密谋立烈儿为太子,已犯下谋逆之罪,朕已解除了他卫将军一职,将其及家人党羽关入刑部大牢,等候审判,你行咒靥之事的那些桃木人以及银针,都是你家人想办法让人传递进宫的,你父亲的心腹奴才熬不住刑,该招的不该招的都招了。” 这些话犹如晴天里的霹雳,将敏妃击入万丈深渊,她脸色苍白,犹自不肯相信:“皇上,你是说我父亲此刻。。。此刻在刑部大牢?” 皇帝道:“你还有何话说?” 敏妃几欲昏厥,挣扎着哭着道:“皇上,谋逆是死罪,臣妾父亲纵然有罪,也罪不至死,太子乃是国本,本该早立以安人心,皇上如今膝下只有两子,烈儿又是长子,我父亲邀其他大臣向皇上上书进言,请求立太子,并非出于私心,实为做臣子的本分,求皇上大发慈悲,宽恕了他,他已进入暮年,如何受得起刑部大牢的摧残?” “住口!”皇帝勃然大怒:“立太子之事全在于朕,岂有臣子置嘴之地!况朕方年富力强,如日中天,如何就要急着议百年之后的事情?究竟是何居心?简直其心可诛!” 敏妃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心里突然明白过来,眼前这个面目阴鸷,有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男人,他最爱的,只是他自己,他最重视的,只是他的皇位,他年轻狂妄,刚愎自用,忌讳并且厌恶一切立太子的言论,而她的父亲手握京畿戍卫之权,又急切的想把自己的外孙推上太子之位,已是犯了他的大忌,谋逆之罪那定是坐实了的了。敏妃想到此处,浑身似被冷水迎头浇下,不禁大放悲声:“皇上,我父亲一直对你忠心耿耿,效尽犬马之劳,求你放他一条生路,臣妾愿以性命担保,我父实无谋逆之心,皇上,求求你。。。” “你以性命担保?你这毒妇,害朕两名皇儿,你以为朕对你下不了手吗?” 他的声音冷酷无情,与昔日恩爱时判若两人,敏妃知圣心难回,所有的事情皆已成定局,绝望的瘫倒在地上,嘴唇颤抖着:“皇上,你要杀了臣妾吗?” 皇帝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所犯之罪,本是死罪,念在你跟朕多年,且又诞育了烈儿,朕特地网开一面,将你废去妃号,贬为庶人,即日起迁往香云堂,每日在佛前诵经,以恕前罪。”说着,他冲站在一旁的赵承恩微一点头,赵承恩连忙上前将殿门打开,敏妃连受重击,本已状若痴呆,这时却如梦方醒,扑上去抱住他双腿:“烈儿,皇上,求求你让我见见我的儿子!我要见我的烈儿!” 皇帝眼里掠过一丝厌恶,冷冷道:“你不会再见到他,他从此以后也不再是你的儿子。” “不!”敏妃如同被人从心上活生生剜去一块肉,发出凄厉的喊声,紧紧的抱着他不撒手:“他怎么会不是我的儿子,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皇上,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嗬!你怎么忍心。。。烈儿啊,为娘好想你啊,你怎么不来替为娘求求你父皇。。。” 皇帝无法挪动步子,且被她哭得心烦意燥,怒气更增了几分,当下一脚踢去:“朕不杀你,已是存了仁慈之心,你竟还不知足!”赵承恩见此情景,也连忙过来,下狠力把敏妃的手掰开,敏妃挨了重重一脚,又被赵承恩推到一边,再爬起来时,皇帝已走到门边,她爬行着上前,嘶声道:“皇上,你说的所有罪状,我都承认,唯有莲嫔一事与我无干,我是受了陷害,是皇后陷害了我,她见皇贵妃收养了皇子,便想夺去我的烈儿,皇上,你今日不杀我,他日她也必会想法子要了我的命,皇上,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让我见见我的孩儿!” 她声音凄惨悲恸,令人不忍耳闻,皇帝身形微微一顿,似欲回头,却终究没有转过身来,搭着赵承恩的手出了大门,在众人的跪送中去远了。 廊檐下挂着的笼子里,鸟儿欢跃的跳着,发出啾啾清脆悦耳的声音,横波看着小宫女给它们喂了食水,忽见宝贞开了寝殿的门走出来,她招了招手,两人走到一旁,横波低声问道:“今日的早膳,主子用得可好?” 宝贞道:“今日好些,进了半碗冰糖燕窝,又吃了一块乳饼。”说着眉宇间露出忧色:“昨儿晚上主子睡得极不安稳,我听着,竟是有大半宿没睡着,伺候她晨起时,我留神看,精神倒是比前两日还好些,只是似乎。。。似乎情绪有些不大对头。” 横波眉头深锁:“她这样子,可真是令人担忧,这样的伤痛,又岂是一时半会能好得了,真真叫人无法可想,” 宝贞表情怪异:“不是,主子今日用过早膳后,仍像平时一样,坐在炕上望着窗外发怔,时而忧伤,时而。。。时而脸色泛红,竟像是有几分欢喜的样子,那眼神。。。我不知怎么说。。。真叫人捉摸不透。” 横波错愕,不由斥道:“胡说!怎会有什么欢喜!” 宝贞咽下话头,不敢再说,想了想又道:“不如我们再叫李太医来看看罢?我还真是有点不放心。” 横波侧头看了看那紧闭的殿门,叹道:“我进去看看。” ※※※※※※※※※※※※※※※※※※※※ 这么久不更,我是想让那些喜欢骂人的人走远点。 说实话,我已经不在乎我的文红不红,有没有人看,这篇文可能会达到六七十万字,剧情复杂些,人物也多些,我没有写大纲的习惯,除了整体框架在脑中定型,剧情的发展,以及一些细节都是临时构思,我只喜欢文下的气氛能够好一些,让我有心情完成我所有小说里最长的一篇。 如果文下气氛良好,我的速度和质量也会随之好些。 有喜欢看快文的,希望你去追那些能符合你要求的作者的文 我不介意别人对我文笔的不足提出意见,但很厌恶对我本人进行辱骂。 鉴于很多人加我群私Q我催文,从现在开始,我会继续更新 第50章 “子曰:爱亲者不敢恶於人, 敬亲者不敢慢於人。爱敬尽於事亲,而德孝加於百姓,刑於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甫刑云:一人有庆, 兆民赖之。” 稚嫩清亮的童音不时从庭院中传来,皇贵妃眼睛望着窗外,虽花木繁盛,看不真切那小小的身影,嘴角仍露出微微的笑意来。高贤跪在地上, 见她许久没有回应, 只得又道:“皇上那日召见旷校尉, 虽说了还有旨意下来,可是等了这些天,却迟迟没有动静。” 皇贵妃收回目光,缓缓的道:“不是赏赐了许多金银锦缎么?” 高贤被她一堵,不由语塞:“这。。。” 皇贵妃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这个旷冲, 竟是如此沉不住气么?” 高贤忙道:“不是, 只是大爷很心急, 许是当时跟旷校尉的话说得太满了。皇上性子本就难以捉摸,现在撂一句话在这里,叫人不上不下的, 这卫将军一职会落在谁头上, 可真让人心里没个底儿。大爷的意思, 是看娘娘能不能想想办法。。。” “这话糊涂透顶!”皇贵妃脸色一沉:“你倒是问问他,有什么办法可想?” 高贤忙垂头道:“奴才该死。” 皇贵妃将手中的沉香佛珠轻轻置几上,过了一会儿,开口道:“卫将军一职非同小可,皇上心中自有打算。你遣人回他的话,此时宜静不宜动,只有一个等字,若太过心切,必将惹祸上身。” 高贤连连答应:“是,奴才明白了。” “好了,你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高贤磕了个头,静悄悄的退下,皇贵妃脸上略显倦色,斜倚着明黄色的引枕闭目养神,心中却是千头万绪,思潮起伏。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朗读的童音嘎然而止,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儿臣叩见父皇”,她眼睛倏然睁开。 皇帝挥挥手,令簇拥的侍从守在殿外,自己牵了宗煦的手进去,皇贵妃早已前来迎驾,屈身行了大礼:“臣妾见过皇上。” “冰轮,快快起来。” 皇帝心情甚好,携了宗煦在临窗大炕上坐下,皇贵妃从沁竹手里接过茶奉上,方斜着身子在下首坐下了。皇帝仔细打量着宗煦,见他脸色红润,瞳仁清澈,身上小小绣有八宝吉祥纹的紫色四爪龙袍,越发让他显得神气扬扬,皇帝不由微笑道:“冰轮将煦儿教得很好。” 皇贵妃不解的道:“皇上何出此言?” 皇帝道:“从前这孩子还在太妃宫时,每每见着朕,都是畏畏缩缩,有疏离畏惧之感,令人见了生气,如今举止倒是从容了许多。” 皇贵妃微微一笑:“臣妾并不敢居功,其实不是臣妾教得好,孩子长大了,自然一天天懂事,孺慕之情是天性,岂有对皇上疏离之理?” 皇帝点点头,抚了抚宗煦的头颈,问道:“煦儿,你刚刚在庭院里念的什么?” 宗煦道:“回父皇,儿臣念的是孝经。” “这是上书房的师傅教你念的么?” “没有,儿臣年纪尚幼,师傅们现在只教儿臣识字,念三字经。” 皇帝道:“哦?” 宗煦看了皇贵妃一眼,恭谨回道:“孝经是母妃教儿臣念的,母妃说,在圣人所说的德行中,孝道是最为重要的,行孝道先知孝经,因此令儿臣及早学习。” 皇帝看着他,目光里露出一丝惊异赞许之色,搂住他小小的身子,又问:“那你能读时,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么?” 宗煦老老实实的答道:“大部分都是不明白的,不明白的地方我就问母妃或师傅,他们一解说,儿臣就明白了。” 皇贵妃笑道:“煦儿,你父皇整日忙于朝政,你别只顾着烦他。”说着对沁竹道:“让奶娘进来带他下去吧。” 宗煦听如此说,忙下来行了礼:“父皇,母妃,那儿臣先行告退了。”说着跟奶娘等人退下了。 皇帝目送着他出去,口中道:“煦儿言谈举止,犹如脱胎换骨,朕真是庆幸将他交予你抚养。” 皇贵妃道:“皇上言重了,臣妾愧不敢当。”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朕就这两个皇子,煦儿的生母出身微贱,又不幸早殁,能养于你膝下,是他莫大的福气,可是烈儿,唉-----你是否觉得朕对敏妃的处置不公?” 他话锋突然一转,皇贵妃怔了怔,轻声道:“敏妃虽然犯下重罪,但毕竟跟随圣驾多年,又诞育了大皇子,皇上生性仁慈,又重情义,不忍伤她性命,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默不作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过了半晌开口道:“烈儿已经知事,可是很多事无法与他明说,这倒是令人头痛的一件事。” 皇贵妃笑道:“大皇子现在雍华宫,有皇后亲自教养,皇上无须忧心。” 皇贵妃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他的神色,皇帝却有意无意避开了话题:“近日严坤获罪,卫将军一职空缺,内阁每天递送大量的奏折上来,真教朕好生心烦。” 皇贵妃小心斟酌着字句: “卫将军一职关系京师防务,皇家安危,不宜空缺太久,几位大臣为此上奏,正是出于对皇上的一片忠心。” “朕知道。”皇帝微微一笑:“内阁几位重臣都向朕举荐了人选,朕现在有些举棋不定。” 皇贵妃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后宫之事,臣妾尚无法为皇后分忧,朝政之事更是一无所知,皇上跟臣妾说这些,那可是白说了。” “朕后宫虽多,但聪慧识大体者,无有如你者,虽祖宗有训,后宫不得干政,但朕有时候倒挺愿意跟你说说心里的难处。”皇帝叹道:“卫将军名义上虽隶属兵部,但若真有什么事,却非兵部所能节制得了,朕觉着这个职位权力实在有些太大了,尤其是出了严坤这事,更让朕放心不下。” 皇贵妃看着他,平静的道:“可是皇上是圣明天子,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么?” 皇帝笑了笑,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朕回宫了,还有一堆奏折要看呢。” 皇贵妃连忙跟着起身:“皇上,虽然朝政要紧,皇上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骨儿,别太过劳累,一些不大要紧的事,还是交给内阁去处理为是。” “嗯,朕知道。”皇帝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道:“你近日去见过莲嫔没有?” 皇贵妃微微一怔,只得回道:“近日忙于照管煦儿,有阵子没去了。” “皇后宫里事多,顾不上来,你有空多去看看她,她失了孩子,心下难免郁结,得有人宽慰下她。”皇帝立在那里,似还想说什么,却又打住,只摆摆手:“罢了,你不要送了。” 李茂诊完脉息,便同横波出去了,这里宝贞忙将迎枕撤下,纱帐放下,莲真躺在床上,恹恹的提不起精神。须臾,横波进来道:“李太医没说别的什么,仍是上次的话儿,叫小主把心放宽,多加调养。” 莲真道:“如何?我说了我没事吧。” 横波心中纳闷,前几日总爱静坐独处,脸上时不时涌现红潮,这两天无精打采,又似变了一个人,偏偏李太医又说并没无添加病症,这可不是怪事? 莲真问道:“李太医走了么?” “没有,请在外面待茶呢。” “你叫他进来一趟,我有点事要单独问他。” 横波和宝贞对望了一眼,两人出去传了话,李茂不知何事,忙忙的进来,到床前跪下:“小主有什么话要问。” 莲真坐起身子,隔着帐子道:“上次我跟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记得。”李茂低声道:“小主叮嘱我,关于皇贵妃的事不要往外说,小主放心,微臣就算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会跟第二个人说此事的。” “可是。。。”莲真轻声道:“可是我还是不放心,唉,很不放心。” 李茂道:“上次跟小主说,是因为我。。。因为我。。。”说着一咬牙道:“要是小主还是不相信微臣,微臣就。。。就拿自己跟老父发个毒誓好了,若我将此事泄露出去,我们父子就不得好死!” 说时声音也颤抖起来,莲真听着,心中不由得歉然:“对不起,我不想这样逼你,但是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太过重要了,比我自己的事还重要,我一想到这个,连晚上睡觉也睡不好。” 李茂心中疑惑,嘴唇动了动,却又不好问出口,两人沉默了一阵子,纱帐轻轻一动,一条明绿色手巾轻轻飘落在地上,却是连真转了个身,面朝里边道:“李太医,谢谢你,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可以出去了。” 李茂呆呆的盯着那条手巾,手心握出细汗,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小主好生养着身子,微臣告退了。” 莲真躺在床上,只觉思念充斥胸臆,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那张冰冷而精致的脸庞,还有那个令人脸热心跳的吻,那个场景,她想了不下千遍,似乎永远也不会感到厌倦,可是,从那以后,她们就没再见面了呢,宫中的日月本就令人觉得漫长,哪还禁得住相思的煎熬呵?这种滋味真教人无处诉说,她怎么还不来了呢?莲真一会儿喜悦,一会儿伤感,正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耳畔响起横波的声音:“主子,今天你在床上躺了一天了,也该起来走走,就在院子里散散也行。” 莲真慢慢醒来,双眼无神的看着帐顶,声音有气无力:“我不想动。” 横波耐心劝道:“主子。。。” 莲真忽然道:“横波,你等下去拿几套我平日里喜欢的衣裳来,我要好好挑选一下。” 横波诧异道:“小主要干什么?今晚要出去么?” “不,我明儿早上穿着去雍华宫向皇后请安。” “什么?”横波睁大眼,立即阻止:“那怎么行?李太医说了,你这阵子只宜呆在室内静养,千万不可被冷风吹了身子。皇后也亲口嘱咐过,你这一向都不必去雍华宫请安。。。” 话犹未了,有人接口道:“谁要去雍华宫请安?” 横波回头一看,连忙道:“奴才参见皇贵妃。” 皇贵妃道:“好了,我来看看你家小主,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对了,我今儿晚上在这里用膳。” 横波连应了几个“是”,连忙亲自去厨房吩咐了。这里莲真一见门关上,也顾不得别的,赤着脚下了床,皇贵妃只觉得一阵馨香扑鼻,一个温软如玉的身子已抱了个满怀。 她抱紧她,温柔的声音带着些许责备之意:“谁准你去雍华宫请安了?” 她心跳一阵快过一阵,身子酥软如醉,声音轻得像是呢喃:“你不来看你,我。。。我总是要想个法子见到你啊。” 皇贵妃心下大为怜惜,在她鬓边落下轻轻一吻,手抚上她的脸颊,若有似无的从侧畔滑过,继而抬起她小巧精致的下巴,两人目光相对,眸中皆盛着盈盈情意,莲真如被春风拂过的花朵,刹那间生机盎然,一频一笑间尽显清丽妩媚,皇贵妃忍不住轻叹:“莲儿,你好美。。。”低下头,深深吻住了那双滑嫩软甜的樱唇。 第51章 横波深知皇贵妃不喜铺张, 又不嗜荤腥,所以晚膳以素菜为主,总共只有五六样,于是请疏桐见过点头之后, 始去请示主子,莲真传下话来,晚膳就摆在寝宫的炕桌上。 贴身宫女摆放好碗筷羹匙后,膳房的太监捧着托盘依次而入,横波忙上前端菜, 莲真亲自从她手中一一接过, 小心安放在桌上, 回头笑着吩咐:“你们不用在这里伺候了,自己也去吃饭罢,只留宜晴和宜珍两人外面答应就好。” 因前阵莲真小产之事,撷芳宫所有人都被下了掖庭狱严刑拷打,虽事后证明是宜雪一人所为,皇帝震怒之余, 仍命将撷芳宫除横波和宝贞之外的人全逐出宫中, 亏得莲真念旧, 竭力为之求情,才勉强留下。过得几日,皇贵妃又命桑蓉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丫头送来, 取名为宜珍, 补了原来宜雪的缺。 宫中规矩, 主子用膳时,必须有贴身宫婢和小太监们在边上伺候答应,待主子用过膳后,方能分班退回下处吃饭。是以横波听她这样说,迟疑着不敢答应:“小主,这。。。” “去吧。” 横波看着她,但见烛光下,她清眸中笑意潋滟,似有水光流动,越发显得容光绝世。横波几乎从没见过她如此开心畅意的模样,惊讶之余,喜慰之情油然而生,忙道:“是。” 寝宫里暖香袭人,数支通臂巨烛将各处照得透亮,莲真与皇贵妃相对而坐,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外的两个小宫女,嫣然一笑,小声道:“今晚可对不住了,只有我伺候你了。” 皇贵妃轻声道:“宫里规矩大,你这样总将身边的人支开,可是不好。” 莲真笑意微微一凝,不声不响拿过碗,用银匙舀了几匙八宝豆腐羹,小心放在她面前。皇贵妃道:“你知不知道,你宫里大小一点儿事,都能传入别人耳朵里去。” 莲真轻咬下唇,静默良久,方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皇上数次叮嘱我,让我来劝慰你。” 莲真神色僵住,满腔的喜悦热情顿时化作一片冰冷,皇贵妃却若无其事的接着道:“我身居皇贵妃之位多年,不争宠,不谋权,不结派,视各宫嫔妃皆无差别。若在别人眼里,我们的关系过于亲厚,这绝非好事。” 莲真心下略觉好过了些,樱唇微动,总算发出声音:“我们永远也逃离不了这座皇宫,也将永远被这些规矩所束缚,若能得一时畅意,我。。。我死亦所心甘。” “不许说这种话,再说了,规矩是人定的。”皇贵妃眼里冷光一闪,瞬间又平静无波,她目注莲真,柔声道:“莲真,你说过要听我的话。” “嗯。” “我知道日子很难。”皇贵妃沉默了一下,轻声道:“于我来说,也未尝不是如此,但是。。。”说到这里沉吟不语,莲真星眸却重新燃起光彩,口中却道:“你是说,你也有像我一样的时候么?” 皇贵妃避而不答:“最近来看你的人多么?” 莲真却是不依不饶:“你是说,你也很想见我么?” 皇贵妃飞快的看了门外一眼,脸上微现窘迫之色,莲真嫣然一笑,不再继续问下去,拿筷子夹了一片鸡油煸白菜放入她碗里,答道:“最近来看我的人不少,但因皇上和皇后说我需要静养,所以她们都只是送些首饰补品过来,略坐一坐儿就走了。” “昨天慕绯羽来过?” “嗯。”提起她,莲真便不由得微微皱了眉:“我本不想见她,她却守在外面不愿离去,说敏妃已然获罪,事情水落石出,她深感自己对我负疚深重,如今又跟我同病相怜,必欲见我,希望我能既往不咎,以前情相待,哭哭啼啼的,倒叫我没法子。” “慕绯羽非善类,你以后离她远点。”皇贵妃放下筷子,缓缓道:“她现在是皇后和丽妃那边的人。” 莲真微觉惊讶,皇贵妃接着道:“敏妃作的恶不少,但你的孩子却与她无关。” “怎么会与她无关?她害死了慕绯羽的孩子,还有那些证据。。。” 皇贵妃淡淡一笑:“那些证据说明不了什么。” 莲真怔住:“你。。。你的意思是有人诬陷她?” “我不会这样说。”皇贵妃摇摇头:“她做过这样的事,皇上不如从前宠她,她的父亲为立储一事四处活动,又触犯了皇上的大忌,说不定有人刚好抓住了这个时机,借你腹中的孩子给了她致命一击也未可知。” 莲真仔细想了一想,竟有些不寒而栗:“你的意思是,那。。。那会是皇后吗?” “嘘。”皇贵妃摇摇头,立即阻止她:“这一切仅限于我们两人之间的猜测,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这件事暂且让它过去,我答应你,总有一天,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莲真想到那个孩子,心里微微一酸,勉强点了点头,皇贵妃又看了一眼门外,下意识的伸手过去握住她手,凝视着她:“等你拥有了权力,你自然会拥有真相。我一再叮嘱你要忍耐,以后你会知道为什么,你要为我这样做,知道么?” 她的眼神似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莲真心中瞬间安定下来,顺从的点头:“嗯。” “就算不能见面,也要表现如常,不能被别人察觉丝毫异样,或是见到只能以该有的礼仪相待,你能做到么?” 莲真看着她的眼睛,轻叹道:“我不知道。” “我也似你一般想念。”皇贵妃垂下眼睫,却很快又抬起头看她:“我会让你的等待变得值得。” 莲真欣喜至极,喉咙反倒似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反手握紧她的手,良久才低声道:“我会尽量做到。” “还有,以后除了重大节日需要露面,还有皇后宫里的定省,你都安心待在自己宫里,少听,少说,不争宠,不招惹是非。” “我从来没有争过宠!”她神色气恼,欲将手从她手中抽回来,皇贵妃却眼疾手快,抓紧了她:“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这个不用你提醒。” “我们将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像今天般相处。”皇贵妃慢慢靠近她,声音缓慢而低沉:“莲真,你要记住我的话,从现在起,你要做一个因失去孩子而心灰意冷的妃子,这样,你才可以好好保护你自己。因为接下来,会发生很多很多事情,而我将无法抽身。” 霍府的大管家霍有忠行色匆匆,走至垂花门前,见两名青衣小厮从里面出来,忙停下来问:“大爷在哪呢?” 小厮垂手答道:“跟二爷在厅上说话呢。” 霍有忠连忙进去,来至前厅,果见霍淞和霍泽正坐在那里喝茶,行了礼,满面堆笑的道:“哟,二爷也在家呢。” “什么话?二爷我不能在家还是怎么着!”霍泽懒洋洋的倚在椅子上,用眼角瞟着他:“这个天儿,你额上还冒汗呢,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的?” “不不不,二爷哪儿的话。”霍有忠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躬着身子道:“老奴有要事禀报大爷。” 霍淞闻言将茶盏放下,使了个眼色,几个侍奉茶水的婢女立即退下,霍有忠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道:“大爷,今儿皇上下了圣旨了,封旷校尉为左卫将军,刚旷府悄悄派了人来传旷将军的话,说虽不能面谢,但大爷之恩必将铭记在心,以图后报。” 霍淞不动声色:“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慢着。” 霍有忠又停下脚步,霍淞圆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以后我们私下与旷府的往来会更勤一些,我知你一向谨慎,但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凡事都要机密行事。” “是,老奴理会得。” 霍有忠一走,霍泽便不解的看着哥哥:“左卫将军?” “昏君虽不理国事,却精通权术之道,嘿嘿。”霍淞冷笑了一声:“他嫌卫将军一职权力过重,将其一分为二了,旷冲封了左卫将军,又将他自己的御前铁卫袁岳提为右卫将军。” 霍泽坐骑身子,张着嘴:“我们费尽心机,帮着旷冲一步一步帮严坤那老东西拉下马来,就只得了个左卫将军?” “也不必沮丧,至少是个左卫,还是大有可为。” 霍泽忽然面有愤然之色:“父亲从前将皇贵妃送进宫,原是想借此巩固霍家地位,谁知事与愿违,皇贵妃进宫之后,对霍家并无半点帮助,霍家遭难时,也像是与她无关似的。看皇后的母家,敏妃的母家,谁家不曾沾个光,在朝中风光一时。如今父亲虽恢复大将军一职,我们却还是如此憋屈!” “住口!”霍淞轻叱:“你懂什么?这能怪她吗?” “说得也是,要怪只能怪她肚子不争气,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倒累了娘家。” 霍淞瞪他一眼:“皇贵妃已收养了二皇子,这也是一样的。” “隔着肚皮能一样吗?” “老二,你是不是忘了父亲临行前的话了?”霍淞沉下脸:“前阵子老三回来,你跟他打架,现在提起皇贵妃,又是这等阴阳怪气的口气,现在正是需要霍家上下齐心的时刻,你若再如此,可别怪我用家规处置你!” 霍泽终究是有些怕这位兄长,举手道:“好好,不说了,我就是随口抱怨一下,大哥你又何必认真?”见霍淞不语,便笑着岔开话题道:“你之前跟我说,娘娘昨日悄悄打发人过来,是为的什么?” “对了。”霍淞被他一提,立时想起来,手指着他道:“我今日叫你来,正为这事,我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做正合适。” 霍泽奇异道:“什么事?” “给皇上炼丹的那个道士李玄真你知道吧?他有几个徒弟,我得到消息说,其中一个叫李冲方和一个叫李冲镜的,经常借出宫采买炼丹药材之际,易名改装到青楼酒肆等场所鬼混,我要你找人接近他们,想方设法笼络他们。” “啊哈。”霍泽笑道:“这两个风流小道士,倒是我辈中人,合了我的胃口。” 霍淞皱眉道:“这事关系重大,你一定要给我办好,不用急,一步一步慢慢来,无论用什么代价,或采取什么手段,要让他们不知不觉受你控制,最后为你所用。” “为我所用?”霍泽收起不正经神色,问道:“这是皇贵妃吩咐的?” 霍淞看着他:“你能办好吗?” 霍泽眉头一挑,英俊的脸上露出惯有的邪恶笑容:“别的事我不敢打包票,这事儿么,你就等着我的消息吧。” 第52章 李玄真行了礼, 将一只精致的木匣双手奉上:“皇上,小道算了下日子,上次的丹药应该已所剩无几了,是以跟几位徒弟日夜炼制, 赶着再送一盒过来。” 赵承恩忙上前接过,呈递给皇帝,皇帝就着他手中看了一下,心甚喜悦:“道长果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比不得那些欺世盗名之辈, 这固元丹神效无比, 朕服用后倍感身心舒泰, 精神日渐见长,朕要好好嘉奖你。” “不敢。”李玄真忙道:“皇上乃天命所授的真龙天子,能为皇上效犬马之劳,是小道的福气。” “朕一向尊崇道教,当日尚在藩邸时,便交结过一些有名的方士, 对贵教的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之类的说法尤为感兴趣。”皇帝说到这里, 话锋一转:“道长给朕炼制的固元丹, 于房中之事大有助益,朕自服用后,即便一夜临御数女, 亦无疲累之感。只是, 朕一心惦记着的, 却是道长最初跟朕提起的长生丹,道长若能为朕练成此药,朕便封你为国师,但凡天下所有之物,只要你开口,朕皆可奉上。” 李玄真面有难色:“皇上,长生丹乃是小道的太上师祖传下的秘方,最是耗费精神心血,且需要大量珍奇药材,数百年来无人炼成,小道虽愿为皇上一试,但恐怕非一朝一夕能成啊。” “每次朕提此事,你都拿这些话来敷衍朕。”皇帝微微皱眉,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什么珍奇药材?千年野山参?成形何首乌?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是朕得不到的?” 李玄真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人参灵芝,猿膏虎髓之类,对陛下来说自非难事,但除此之外,还需千名童子之肝,万名处子之血。。。” 话犹未完,皇帝哈哈一笑:“这有何难?你将炼丹所需之物,列一张清单来,交给赵总管就是,几个月之内,朕必将你要的东西都给你。”语声一顿,笑容忽敛:“但是,即以秦始皇之威,汉武帝之明,亦不免为徐福、栾大之流所欺,道长想必不会如此对朕吧?” 李玄真神情自若:“不敢,以陛下之英明睿智,实胜秦皇汉武多矣,天下谁人敢欺?小道也非徐、栾等三四流的方士,若陛下对小道存一丝相疑之心,小道愿就此别过陛下,从此归隐山林,终生不复入世罢了。” 说着举起手中的拂尘,深深一揖,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从宝座上站起,笑道:“道长何必如此,你的本事,朕已经见识过了,若朕有相疑之心,又怎会将道长待以上宾之礼?你只管放心为朕炼这长生丹,朕将来定置贵教于一切宗教之上,让贵教在道长手中发扬光大。” “若能如此,则敝教幸甚。”李玄真道:“小道定竭尽心力为皇上炼制丹药,只是长生丹功在轻身延年,乃天下至宝,非有缘人不能得之,还请皇上不要过于心急才是。” “这个自然。”皇帝转头去赵承恩道:“叫他们去把朕选的那套汝窑茶具取下,等下送到道长那里去。” “是。” 李玄真道:“谢陛下赏,如此,那小道先行告退。” “去吧。”皇帝点点头:“赵承恩,你送道长出去。”赵承恩忙应道:“是。 ”从皇帝身边下来,陪笑道:“道长请。” 李玄真道:“不敢有劳赵总管。”躬身行了礼,小心翼翼退出大殿。 赵承恩站在殿外的台阶上,目送着李玄真离开,却见敬事房的桂喜端了银盘走来,见了他,连忙陪笑:“请赵总管安。” 赵承恩看了看盘里的绿头签,笑道:“小猴儿崽子,趁着皇上这会子心情好,快跟了我进去吧。” “是。” 桂喜小心翼翼的跟着他进殿,然后跪下将银盘高举过头:“请皇上示下。” 皇帝恍若未闻,伸手缓缓打开木匣,取出一枚红丸送入嘴里,旁边的小内监连忙奉上参汤,皇帝接过饮了一大口,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赵承恩在旁陪笑道:“皇上得了李真人,有如神助,每天操劳国事,仍是这般的龙马精神。” “唔。”皇帝微微一笑,眼神从盘中的绿头签上一一扫过,忽然道:“怎么这上面依然没有莲嫔的牌子?” 赵承恩心里捏着一把汗,忙回道:“太医说了,以莲嫔此时的身体精神状况,还不宜侍寝。” 皇帝心下微恼:“这都多久了?一直说是在生病,难道宫里的御医都是一群饭桶?” 赵承恩陪笑道:“莲嫔身子素来娇弱,且又年轻,一些事儿未免想不开些,终日郁结,自是病体难愈,还求皇上多怜惜些儿。” “朕倒是有心怜惜她,只怕她不领这个情。”皇帝剑眉微皱:“朕几次亲自去看她,她面上都淡淡的,朕已将敏妃贬为庶人,莫非她还嫌朕处置太轻,故意借病疏远朕不成?” “莲嫔是聪明人,不会如此不晓事的,她巴望着皇上的宠爱还来不及呢。”赵承恩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试探的道:“新晋的恬贵人的牌子是今天刚送上来的,上次皇上还说,她的舞姿,比内教坊的舞姬还要优美,皇上今晚可要召她?” 皇帝细想了一下,容色稍微缓和:“哦,就是她啊,你不提起朕倒是忘了。”说着便伸手翻过一块牌子,桂喜忙磕了一个头,端着银盘退下了,赵承恩垂下眼帘,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高公公,进去吧,娘娘等着你呢。”小宫女掀起锦帘,一股暖香便扑面而来,高贤低头进去,愈往里走,便觉暖意愈盛,将身上最后一丝寒意也驱散得无影无踪了。进入内寝殿,见皇贵妃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杏色缎织夹袍,正倚着熏笼喝茶呢,忙屈膝行礼:“请娘娘安。” “起来吧。”皇贵妃将茶盏放下,抬眼道:“你这时候来见我,必是有要紧事吧。” “是。” 高贤走上前去,垂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席话,皇贵妃沉默片刻,轻声道:“那李玄真当真是如此说的?” “千真万确。” “采千名童子之肝,集万名处子之血。。。。。。嘿,好一个长生丹。” 高贤道:“娘娘不相信李道长的话么?” “我虽未见过此人,但多次听人说他仙风道骨,鹤发童颜,是谪仙一流的人物。我想众人既都如此说,皇上对他又如此信任,他必定是有一些真本事。”皇贵妃道:“但长生不老之说,总属虚妄,没想到皇上对此事竟痴迷于此,一点也看不破。” “娘娘的意思是,李道长。。。竟是在欺君么?” “欺不欺君,那也要等日后再说。” 高贤恍然:“他所说的一切,皆是在为难皇上,以求拖延时间。只是他低估了皇上求丹的决心,不知道往后这段日子,谁家的儿女要倒霉了。” 皇贵妃嘴角微沉,不置可否,高贤还欲再说,却听她道:“皇上身边的人,你皆要多下工夫,投其所好,长乐宫里的事,事无巨细,以后都好生打听了来回我。今日之事我已知道了,你下去罢。” 高贤忙躬身道:“娘娘,奴才还有一事回禀。” “哦?” “今日敬事房进呈绿头签时,皇上突然问起莲小主来。。。” 话犹未完,皇贵妃盯着他的眼睛,仿佛确认似的问道:“今晚皇上召幸的是恬贵人吧?” 高贤莫名其妙,只得答道:“是,是恬贵人没错。” 皇贵妃紧攥茶杯的手慢慢放松,低头喝了一口热茶,方道:“你接着说,他问莲嫔做什么?” “皇上问怎么还不见放莲小主的牌子,据说语气甚是不悦,幸得赵总管帮着莲小主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又将话题引到恬贵人的身上,这件事才算过去。奴才知道娘娘跟莲小主十分投契,可是依奴才看,皇上心里着实惦记着莲小主,莲小主伤心归伤心,这总是不见驾,也不是个事儿啊。。。” 皇贵妃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是。”高贤偷眼打量她的脸色,不由有些失悔:“是奴才多嘴了。” 皇贵妃心下微觉烦躁,忽然道:“那高丽来的美人,还要多久才能到京?” “这个。。。”高贤一怔,回道:“这个奴才没去打探过,不过皇上的万寿节已在眼前,想来她们很快便要进京了吧。” “魅姬那里都安排妥当了吗?” “娘娘放心,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了。” 皇贵妃:“该嘱咐的话,我之前已经嘱咐过了,你告诉魅姬,不要让我失望,到时候我自不会负她。” “奴才明白。” 皇贵妃神色略显不耐:“好了,你歇着去吧。” “奴才告退。” 沁竹挑起帘子,让高贤出去,然后过来,为皇贵妃添换了热茶,皇贵妃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奴婢听见了。” “明日叫桑蓉去撷芳宫,把后面的这些话带去。”皇贵妃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素日她们在赵承恩身上没有白费了心思,提醒她们明日再补一份大礼,若是打点的金银不够,只管来回我。” “奴婢这就去找桑蓉姑姑,娘娘还有别的吩咐没有?” 皇贵妃道:“还有,这香熏得叫人心里发闷,你叫人去换了檀香来。” 沁竹微觉错愕,口中却忙应道:“是,奴婢马上把这香换了。” ※※※※※※※※※※※※※※※※※※※※ 看了下底下的留言,虽然这么久没更,竟然没有人在底下抱怨或是骂人。 对于这点,真的非常感谢,留言就不一一回复了。 几日之内,必有新的更新。 第53章 横波替莲真卸了钗环, 左手轻轻握起莲真一头墨玉般的长发,一面拿了犀角梳子,慢慢的替她梳理,一面含笑向镜中道:“皇贵妃赏赐的这对玉镯, 水头极好,当真是稀罕难得之物,怪不得小主如此心爱。只是,主子别怪奴婢多一句嘴,这晚上入寝时, 还是该卸下来才是, 不然戴着沉甸甸的, 硌着也不舒服。” 莲真不由自主的伸手抚了抚腕上的镯子,过了半晌,方轻声道:“我习惯了,倒是解下来的不舒服。” 横波一怔,也不便多说,想了一想, 又笑着道:“这几天我打听着, 各宫为皇上万寿节准备的寿礼, 都已经差不多了,我们送什么,主子也该拿个主意了。”见莲真微微低垂着头, 恍若没有没有听见似的, 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哦。”莲真回过神来, 心不在焉的道:“送什么,你作主就好,不必来问我了。” “小主,这哪儿行?”横波耐了性子,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表情极是诚恳:“皇上的万寿节,是何等大事,其他人为寿礼可是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思—奴婢知道小主心里的苦楚,可是,总得把眼光往长远看不是?” 莲真面上露出一丝苦笑,目光移向别处:“横波,你不知我的心。。。我亦无法跟你说。。。” “后宫虽是美女如云之地,却无人能遮盖得主子的光彩,主子既蒙上天宠爱,拥有绝色姿容,为何不肯稍加利用?我在宫里呆的时间也不算短,可是却从没见过主子这样的。。。”横波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奴婢愚钝,弄不懂主子的心思,可是,宫中日月长,纵然主子不稀罕皇上的恩宠,这日子总是要好好过下去的,主子说是不是?” “横波,跟着我这样的人,是你们的不幸,若跟对了主子,你们在这宫里也能过得顺心畅意些。” 横波心里惶恐,连忙双膝跪地:“主子这话,可是折煞了奴婢了,主子心性善良,待下人以宽厚,能跟在你身边侍候,正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气。奴婢所说的话,完全是一片心思为小主打算,还望主子不要多心才是。” “我不是多心,只是想起种种前事,对你们心存愧疚。”莲真执了她手,语声轻柔:“横波,你的忠心我都知道,所以我也给一句话给你,我不要皇上给我什么,就目前来说,我想要的就是四个字,平安,平静,我希望你们也能得到。” “奴婢知道了。”横波似有所悟,点头道:“小主之所想,便是奴婢之所愿,奴婢纵是粉身碎骨,亦要保主子一生周全。” “你起来吧。”莲真脸上略略有了笑意,拉她起来:“不过你提醒得是,皇上的寿礼也是不能马虎。”思忖了片刻,道:“我记得那里还收着一尊如意玉寿星,不如送这个吧,再有,就加上那幅刻丝八仙庆寿图吧。” “这寿礼倒是中规中矩。”横波抿唇一笑,再度拿起梳子,一下一下的替她梳着长发:“这样也罢了。” “那日内宫家宴所要穿戴的衣裳首饰,你们已准备好了吧?” “是,正准备明日给主子过目的。” 莲真道:“无须太过华丽了。” 横波会意:“明日奴婢会将那些换了,再重新挑选。时候不早了,奴婢侍候主子安歇罢。” 万寿节乃国之大庆,庆贺之久,照例要达七日以上。京城各处早已搭起彩坊,宫城禁苑,更是绣幙相连,笙歌四起,说不尽的喜庆,诉不完的繁华。万寿节前夕,各王公大臣、封疆大吏等敬献的珍贵稀奇的寿礼也源源不断送入宫中。赵承恩知皇帝对于自己的诞辰极是看重,且素喜以寿礼之品质来衡量臣子对自己的忠诚,是以每日里令内监们轮流捧抬了寿礼,至长乐宫呈给皇帝过目。皇帝倒也颇有兴致,把那些贺寿的奏章暂且放到一边,如走马观花般一一看过,见到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或留下赏玩,或赏赐于后宫宠妃,其余的,便令收贮于别宫。 这日晚间,皇帝穿着一件明黄色常服,歪在暖炕上摩挲把玩着大将军霍牧敬献的一只玉龙杯。这杯通体莹润,乃是以整块和田白玉雕琢而成,四面都刻着双龙戏珠的图案,所戏之珠为极小颗的夜明珠镶嵌,总共是八条龙,再加把手的一条龙和顶端镶嵌的明珠,共是九龙五珠,暗含“九五之尊”之意,端的是纹饰精美,巧夺天工。皇帝一见之下,自是龙心大悦。 赵承恩见皇帝整日都爱不释手,陪笑道:“这玉杯真是稀世奇珍,大将军驻边塞之地,处战事之中,还为皇上的寿礼费尽心思,可真是难得。” 皇帝笑道:“嗯,算他对朕忠心。” 有内监来回:“两位皇子差了人送寿礼来了。”皇帝“哦”了一声,轻轻将玉杯放在几上:“拿上来朕瞧瞧。” 立即有人传话下去,不多时,两名小太监各端了一只方盘进来,在皇帝面前跪下。大皇子宗烈的是一幅自己画的《童子献寿图》,赵承恩使眼色让小太监展开,皇帝仔细看了一下,笑道:“这孩子比去年有长进。”再看宗煦的,却是一首祝寿诗,皇帝看了两眼,不由得微微倾了身子,面露惊异之色,问道:“这是煦儿写的字?” 那内监道:“是。” 皇帝向赵承恩道:“你是一直跟在朕身边伺候的,你来看看。”赵承恩听说,忙躬了身子上前两步,觑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笑道:“依奴才看着,二皇子的这手字,倒有点儿皇上小时候的风格。” “嗯,虽然稚嫩了些,但一手飞白体却似模似样。”皇帝将那幅字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含笑道:“以他的年纪算是很难得了,朕看比朕小时候还强。” 这等考语,赵承恩等自来不曾听见,不由得意出望外,皇帝甚是喜悦,吩咐道:“去,你亲自去库房里精心挑选些金玉玩物送去清泉宫,就说是朕赏赐给二皇子的。” “奴才遵旨。” “记得多挑选一些。”皇帝语声略略一顿,含笑道:“皇贵妃教子有方,也该赏。” “是。”赵承恩笑容满面:“奴才这就去。” 十四日是万寿节正日,皇帝赐宴诸宗室及群臣,戌初时分方移驾内廷。琼华宫鼎焚龙涎之香,瓶插长春之蕊,盘列海陆之珍,杯泛流霞之浆。诸妃嫔衣饰鲜妍,珠翠耀眼,一个个打扮得有如天上的仙子,满殿如有霞光笼罩。 皇帝心情奇好,皇后及皇贵妃上前奉酒,皆接过一饮而尽,接着各宫妃嫔也依次上前进酒,说些祝寿之语。皇帝素来擅饮,此刻满面堆欢,说着“好好好!”也一一饮了。莲真起身出座时,不由自主的往皇贵妃那边看了一眼,恰好皇贵妃也在看她,两人眼神一交会,便立即分开,皇贵妃垂下眼帘,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了一小口。 莲真心下忐忑,跟在几位同等级的嫔妃身后,踩着华贵的盘金线银绒毯缓缓上前,轮到她时,跪下双手奉上手中金杯,口中道:“嫔妾祝皇上圣体安泰,万寿无疆。” 皇帝盯着她看了几眼,手似不经意的从她手背上滑过,莲真身子微微一抖,心里的恐惧感瞬间加剧,神经绷得紧紧的,皇帝却若无其事的接过酒杯,微笑着道:“许久不见,莲嫔的气色比先好了许多,想是最近调养得宜,朕看着也放心了好些。” 莲真低垂着头,轻声道:“谢皇上记挂。” 皇后坐在一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满腔不快,面上笑容却丝毫不改,皇贵妃在另一侧,依旧是脸色淡漠,似乎对眼前的一切皆视而不见。丽妃难掩心中妒忌,冷笑着对坐在旁边的妃子道:“看见没?这样的日子,人人皆是盛装,她偏要打扮得素雅,故意不施脂粉,显得可怜见儿的,好引起皇上的注意。” 那妃子接口道:“是啊,生就一副妖孽的相貌也就算了,还偏偏如此有心机,多几个这样的人在宫里,可就没我们的活头了。” “看皇上那样子,估计今晚又该召她侍寝了。”丽妃越想越怒,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也端起面前的酒杯,赌气似的喝了一大口。 莲真敬完酒,退回到自己的座位,方才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皇帝耐着性子,喝完所有人敬的酒,不由得酒酣耳热,他一时的跟身旁的皇后说笑几句,一时欣赏一下内教坊的歌舞,一时吃几筷子精致的下酒菜,越发情绪高昂,眼睛总要偶尔往莲真那边瞟几眼。皇贵妃冷眼旁观,心头泛起一丝焦躁,也无心在饮食上,暗暗对侍立不远处的副总管梁全使了个眼色,梁全微一点头。 夜宴正到尽兴处,原来的舞姬突然慢慢退下,殿中音乐随之一变,充满了异域风情,八名面蒙轻纱的窈窕女子,踏着乐器唐琵琶、杖鼓的节拍,赤着脚走上殿来,扭动婀娜的腰肢,跳起了轻快的舞蹈,一下子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赵承恩在皇帝身边轻声回奏:“皇上,这是高丽王敬献给皇上的八名美人儿,半个月前就入宫了,在宫中学习我朝礼仪,高丽使臣为使皇上惊喜,特恳求了皇后和皇贵妃,安排她们今天觐见皇上。” 皇帝连酒都忘了放下,眼睛只望着殿上的少女,只觉那层面纱充满了神秘,口中笑道:“好,那为首两个,便是高丽宗室之女罢。” “是,她们便是高丽王的侄女,被封为了公主的。” 皇帝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殿中:“听说高丽王室中多美女,朕今日倒要看一看是否名不虚传。” 赵承恩陪笑道:“高丽乃我朝臣属之国,想必那高丽王纵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不把王室最美貌的女子选来送给皇上的。”皇帝闻言,哈哈一笑。 一曲终毕,全场鸦雀无声,八名女子缓缓摘下脸上淡紫色的面纱,皇帝一见,不禁微微屏住了呼吸,为首的两名美丽少女带头跪下行大礼:“妾身王佳玥、王佳珂拜见皇上,愿我皇千秋万代,寿比日月。” “好,好!两位公主不仅舞跳得好,人还生得这样美,高丽王真是给朕送了一件天大的礼物!”皇帝从宝座上站起,乘着酒兴缓缓走向殿中,竟然一手一个,亲自拉起了两位公主。 在座的妃嫔,自皇后以下,满心里皆不是滋味,皇贵妃眼里暗沉沉的,深不见底,唇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第54章 两位高丽公主进了宫后, 自是百般受宠,也不必细述。且说年下将近,霍淞一边忙着打点御寒衣物及食物等送去西疆,一边忙着治办年事。因霍牧今年重得重用, 那些亲朋以及趋炎附势之人都来趋奉,送礼之人络绎不绝,贺节之人往来不断。霍淞是长子,霍牧不在,霍府一切事务全由他作主, 因此竟忙得陀螺一般, 除了大年初一进宫朝贺外, 便忙着宴请朝中的达官显贵,或是被别人请去吃年酒,宗荟是宗室,连日来也是进出宫廷和各王府,没得片刻空闲,独霍泽逍遥自在, 承欢母亲傅氏之余, 自己每日里厅上摆一桌酒馔, 召一个戏班,携了几名美人喝酒取乐。 这日晚间,霍淞夫妇同在广宁郡王府中赴宴回来, 见霍泽那边仍是灯火通明, 丝竹之声清晰可闻, 宗荟心中不免有些不快:“同是一家人,却是不同命,还是二叔好福气,一年到头日子过得快活得赛似神仙。” 霍泽笑道:“好了,知道你这阵子辛苦,过后再补偿你,这几日我们一家人竟没有自在的在一起吃一顿饭,走,我们去同他坐坐。” 宗荟神色略带倦意,摇头道:“你去吧,我可要回房歇息去了。” “哎哎。”霍淞忙拦住她:“你昨儿不是跟我说,说滕国公夫人跟你套近乎,想跟咱们家做亲么,不如我们现在去听听二弟的意思。” “得了吧,先不说他有无这心,就他这风流性儿,娶了也是害了人家姑娘。” “哎,别这么说,世家公子哥儿,哪有几个不风流的,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亲弟弟。”霍淞不由分说,一把拉了她便走,宗荟无法,只得随他前去。 两人到得这边的正厅上,早有仆人掀起毡帘,一阵暖洋洋的气息夹杂着浓烈的熏香迎面扑来。宗荟定晴一看,几个妖娆的红衣女子和着乐声,正在当地挥舞着长袖,霍泽却眯着眼睛,一手搂了一个美人,在那里哼着曲儿,一看到他们,那两名美人连忙起身,双双福了下去:“奴婢见过大爷,大少奶奶。”霍泽也跟着出座,满面堆笑:“哟,大哥,大嫂,你们来得正好,过来跟兄弟喝一杯。”说着又吩咐下人:“去,再去重新烫了酒来。” 霍淞携了宗荟,在搭了黑狐皮褥子的椅子上坐下,笑道:“我跟你嫂子才从广宁王府赴席回来,酒就不用了罢,喝两杯热茶来就行了。” 宗荟瞟了一眼那几名美人,轻声笑道:“二叔倒真是会乐,整日浸在这温柔乡中,无酒只怕也醉得不轻啊。” 霍泽微觉尴尬:“哪里哪里,嫂子说笑了。”霍淞道:“叫她们都下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说话儿,我嫌吵得慌。” 霍泽一怔,只得挥挥手,那些美人舞姬悄然退下,房里只剩了几个心腹侍婢,瞬间变得十分安静。 宗荟从侍婢手中接过茶,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见霍泽仍怔在当地,便道:“二叔,你怎么不坐啊,难道是生气你大哥赶走了你的美人么?” “怎么会?”霍泽咧嘴一笑,亲自给霍淞斟了一杯暖酒,重又坐下:“大嫂,听说你昨儿又进了宫,皇贵妃最近如何?” “挺好的。” “挺好么?”霍泽伸筷子夹了一块獐肉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方道:“我瞧这个年,她只怕是不大好过吧。” “你指的是高丽公主进宫的事么?二叔,你对自己这唯一的姐姐,了解可是有限得紧哪。”宗荟微微冷笑:“皇上不总是这样么?宠了这个,丢了那个,这些年来,我冷眼瞧着,还真看不出她有什么好过不好过的。” 霍泽道:“满京城都在说,那两位高丽公主是天下绝色,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的,连上朝都不那么勤了,许多政事都交予内阁处理,我倒是好奇得很,这两名异国公主到底是怎么个美法,大嫂可有见过么?” “当然见过。”宗荟撇了一下嘴,颇有不以为然之色:“美自然是美的,可也没那么夸张,看那样子,应该是颇有些狐媚手段的。单论姿色的话,我觉得还远不及那位莲嫔呢。” “莲嫔?可是前阵子怀了龙胎的那个?” “是啊,往常我也曾跟她打过照面,只是看得不甚真切,昨日去皇贵妃那儿,刚好在清泉宫外碰见了她,她倒停下来跟我说了几句话儿,真真是好一副相貌,我竟不知以什么语言来形容了,别说男人看了心动,就连我见了,也由不得心生爱怜呢。” “嫂子,真有你说的那样好么?”霍泽眼睛发亮,大感兴趣:“这样的美人儿,可惜没福见一见。” 霍淞听到这里,忍不住皱起眉头:“行了,一说起这些,你们就兴头了,幸而她折了龙胎,失了皇上的宠,不然我们又多一重烦恼。” 宗荟听丈夫如此说,便闭嘴不言,霍泽道:“大哥,就算她折了龙胎,皇后那里还有一个大皇子呢,你们想把二皇子扶上太子之位,先越了这道坎再说吧。” 霍淞哼了一声:“不管怎么样,失去一个对手对我们来说就是好事。”说着话锋一转:“二弟,你年纪也不小了,正经连个正室也没,眼见着又是新的一年,你那亲事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了。” 霍泽将一杯酒饮尽,仰靠在椅上:“父亲不在家,你又提这个做什么。” “父亲如今没工夫管这些,我和母亲也可为你作主了,如今想跟我们家做亲的可多了去了,从中挑个拔尖儿的,你也好收收心。” “怎么?我如今可又成了香饽饽了么?”霍泽英俊的脸庞因喝多了酒而变得通红,那笑容也越加显得狂放不羁。 宗荟插言道:“昨日我在宫里碰见了滕国公夫人,她特特儿在皇贵妃面前提起想要做亲的话来,她家的三小姐我也见过,模样儿很出挑,性格也好,又是正出,你觉着怎么样?” “不怎么样。”霍泽眉头一挑:“过去他们看不上我,现在我也看不上他们,我如今不是有几房姬妾么,何必定要大费周章的娶个进来!” 霍淞不悦的道:“你这是什么混账话!妾终归是妾,你连个明媒正娶的女人也没有,岂不是叫人笑话!” 霍泽喝酒吃菜,只是不言语,宗荟道:“二叔,你说这话,到底是因为赌气呢,还是那林家表妹太伤你心,以至于再没有女人能走进你的心,你宁愿让霍家二少奶奶的位置一直空着呢?” 一提起林婉溪,霍淞和霍泽两人神色都是一变,宗荟对霍淞连使眼色的举动视若无睹,继续说了下去:“我就不明白,这林表妹为什么成了霍家一大家子的禁忌,在父亲面前不能提,在皇贵妃面前不能提,在所有人面前都不能提,三叔这么多年才回一次京城,才一进家门,你就因为这位表妹跟他打了一架,我实在是对这事纳闷得紧了,今日必须一吐为快。” 霍泽脸色难看异常,拿起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霍淞叹了口气,对宗荟道:“不早了,你先回房睡吧,我陪二弟再喝几杯。” 宗荟道:“可是。。。” “去吧!” 见霍淞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宗荟虽是不情不愿,也只得起身:“好吧。”看了看他们兄弟,神色间欲言又止:“你早些回房歇息,明日一早还有事呢。” 霍淞道:“知道了。” 房里的奴仆都已经退下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当地几个三足鎏金的火盆里,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霍淞道:“你嫂子不知道那些事,她不是故意提起这个叫你难受。” 霍泽没有作声,数杯酒下肚之后,眼神越发恍惚迷离:“大哥,那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 霍淞默然,霍泽眼睛盯着那盆熊熊燃烧的炭火,神情木然:“但我没有告诉过你的是,这些年来,我没睡过一个好觉,他们都说我一夜都离不得女人,其实,有时候我只是怕一个人睡。” 霍淞惊讶的望着他,他笑了一笑,接着道:“我经常梦见她,梦见她望着我,神色就跟那天晚上一样,那样绝望,那样悲伤。” 霍淞伸出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声音温和:“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怕梦见她。”霍泽自顾自的说着,慢慢的回过头来:“大哥,我爱她,你知道的,我那么爱她。” “我知道。” 霍泽垂下眼皮:“大哥,你比我聪明,比我能干,从小我就知道,我想要的东西,你都能先得到,但是我从不嫉恨你,因为你最疼我,而我也最服气你。而且,我最最想要的是婉溪表妹,这个,你永远不会跟我争,因为你是父亲的长子,你不可能娶一个出身不及我家高贵,又无父无母的孤儿。”说到这里,他语气渐渐激动:“可是我还是想错了,无论我对婉溪表妹多好,无论我怎样低声下气向她献殷勤,她对我总是那么疏离,她对那贱种比对我好上十倍,甚至。。。甚至她对将军府那些低贱的奴才们都那么友善,却那么吝惜给我一个笑容,可是。。。可是没关系,我有耐心,因为我是那么爱她。” 霍淞递给他一杯酒,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霍泽却推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发红:“但那天,父亲亲口告诉我们,她跟府中的那个小厮私通,要让她搬出去,我简直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难道说我堂堂将军府的二公子,还比不上一个小厮吗?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羞辱我啊?我气得几天没有吃饭,可是这件事始终占据着我脑海,一刻不停的折磨我,让我日夜不得安生,父亲把那小厮逐出了门,可是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费了些时日,终究找着了他,然后将他大卸了八块,可笑的是,这小子虽长得人模人样,却是一个脓包,临死前拼命求饶,大呼冤枉,可是,我怎么可能饶得过他!” 他虽曾向霍淞说过这些事,但只是数语带过,并不如这般详细,霍淞叹气道:“二弟,你做事总是这么冲动。” 霍泽脸上渐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陷入了回忆之中:“可是我还是不解气,不心甘,所以那天晚上,我去林家留下来的那所宅子,我见着了她,她瘦了些,也憔悴了,但她只静静坐着,甚至眼角都不瞟我一眼,仍能让我心动不已,我是那么的没出息,像个傻瓜一样呆立在那里,我忘了质问,忘了发怒,可是她对我的态度依旧跟从前一样,淡淡的,永远保持着几分距离,我多想她能为自己解释几句,我多想她告诉我所有的流言都是假的。。。。。。但她没有,她完全无视于我,她完全不屑为自己辩护,我怒不可遏,冲上去质问她为什么宁愿爱上一个低贱的下人,也不正眼看我一眼?!我告诉她,我已经把她的情人送去阴曹地府了,她被我的话吓到,说我疯了,是的,我确实疯了,妒火让我彻底失去了理智,我扑向她,开始撕她的衣裙,她终于开始害怕,她流了眼泪,不停的求救,也不停的求我,我充耳不闻,上天何其厚待她,她长了那么一张倾倒众生的脸孔,连身体都是那么完美,可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那么自甘下贱呢?我无法控制拥有她的念头,我疯狂的想要占有她,然后我发现,她竟然并非处子了。” 霍泽喘了一口气,咬牙切齿的道:“她竟然。。。竟然被一个卑贱的奴才玷辱了她的纯洁,意识到这点时我真的是红了双眼,我开始用各种言语羞辱她,她已然无法反抗,躺在那里,就像死了一般,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是不停的流眼泪,她越这样,我就越想要她臣服,她倔强地仰着下巴,将嘴唇咬出了血,就是不肯发出一丝声音,那模样连我也觉得心碎,但是我已无法停止,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魔鬼,只想发泄心中无休止的欲望和怒火。。。。。。最后,她松开了嘴唇,我以为她要求饶,但她叫的‘冰轮,冰轮’,叫了有好几声,大概她是想姐姐来救她,她的声音那么绝望,叫人不忍心听下去,我终于心软了,我拣起散落地上的衣服,不敢再看她一眼,仓皇的逃离了那里。。。。。。第二天,便听到有人来禀报父亲,说。。。说她死了。”他将脸埋进手心里,双肩微微抖动。 霍淞神色凝重:“你以前没跟我说这么多。” “我不敢说,可是我再不找人痛痛快快的说一说,我自己会疯掉。” “这件事你做错了,错得离谱。”霍淞皱起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可是你是我弟弟,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只是,你真的该放下了。” 霍泽目光呆滞,喃喃的道:“我放不下,我忘不了,我爱她,再没有一个女人能让我那样。。。。。。” “没出息的东西!不过就一个女人而已,她败坏了霍家家风,死了就死了,况且又不是你杀的她,何必耿耿于怀,把自己搞成这等模样!”霍淞呵斥几句,又看着他道:“这事你以后不可再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皇贵妃和霍凛知道这事,否则的话家无宁日,尤其是皇贵妃,婉溪是她母家的亲戚,又跟她从小长大,情分不比他人。” 霍泽沉默不语,霍淞想起一事,问道:“你不是说她呼救时,你杀了她一个贴身侍婢吗?那丫头死透了没有?” “死了,但还有一个当时没有进来,后来不知所终。” “父亲之后竟没追究这事。”霍淞微觉奇怪,跟着便释然:“算了,以前的事我们不说了。但滕国公这事,你这回不管怎样,都要听大哥的,过些时日,便将门亲事定下来罢。” 第55章 宗人府的大牢幽深而黑暗, 每间房里的墙壁上都挂着一盏终年不灭的油灯,关在此地的人,唯有在心中计算着白天和黑夜。宗谋穿着一身粗硬的蓝布衣裳,垂着头, 盘腿坐在那层干稻草上,寒冷让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而麻木,他眼睛空洞而无神的盯着墙壁,一头蓬乱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孔。 两名狱卒模样的人穿过长长的过道, 在尽头的这间牢房停下, 一人将手中的食盒和灯笼放下, 另一人弯下身子,轻声呼唤:“王爷,吃饭了。” 这声久违的称呼,让宗谋的背影微微一动,然而他却没有转过身来,直到那人重复了一句, 他才暗哑着声音道:“你叫错了, 这儿已没什么王爷了。” 那人笑道:“王爷虽已被贬为庶人, 但身上仍然流着先帝的血,叫王爷并没有什么不对。” 宗谋缓缓的转过身来,便看见一张陌生的精明的中年人的脸, 他心中微生警惕:“以前没见过你。” 那人似是知道他的心思, 笑着解释:“从今天开始换人了, 我叫裴炜,这是我兄弟裴昱,以后便由我们两个给你送饭。”说着取了钥匙打开铁门,将食盒拎进去,单膝跪在地上揭开了盒盖。 宗谋瞟了一眼,见今日送来的并非白菜萝卜之类,却是一碟蒸鱼,一只烧鸡,一碗炖得稀烂的羊肉,一盘豆腐,甚至还有一瓶酒。这种菜肴对以前的他来说,只能算是粗糙的东西,可是如今他在宗人府大牢里关着,甚少见荤腥,那浓烈的酒肉香味扑入鼻中,将他的胃引得隐隐作疼。他极力忍住身体的难受,嘴角绽开一抹冷笑:“宗训终于下决心了么,那么,这便是我最后一顿了吧。” 裴炜一怔,随即笑道:“王爷说哪里话,除了皇上,王爷已是先帝仅存的一位皇子了,谁若想要王爷的性命,不但宗室和内阁不会答应,就连天下的百姓,也都会为王爷鸣冤的啊。”说着似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先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下去,又另取了一双筷子,每个碗里夹了一口菜吃。 宗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王爷可以信任的人。” 宗谋剑眉微挑:“我没有可信任之人。” 裴炜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了一下:“王爷金枝玉叶之身,住在这里,已是天大的委屈,那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么冷的天,连盆炭火也不给送进来。”说着回头对裴昱道:“去,你去弄盆火来,再拿床被褥来给王爷铺上。” “是,我这就去。” 裴炜重新面朝宗谋,在地上坐下,将手一摆:“新春佳节,也没什么好菜给王爷下酒,但这菜却是内子亲自准备的,还请王爷赏脸吃一些才是。” 宗谋道:“你方才一番做作,只是为了让我吃几口菜么?” 裴炜笑了笑:“初次见面,也怨不得王爷有如此深的敌意。” 宗谋冷冷的道:“我如今已是案上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你,或是你背后之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不妨明说。” “以前总听人说,王爷是性子爽直之人,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裴炜一边替他倒酒,一边慢条斯理的道:“只是方才王爷说无可信任之人,倒让我疑惑,难道说,王爷所不信任之人,也包括王妃在内么?” 宗谋陡然色变:“你。。。你。。。” “王爷不必激动,我知你与王妃久不通消息,但我可以告诉你,她现在很安全,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还要向王爷道喜,前不久,王妃顺利诞下了一名男婴。”裴炜拱了拱手:“恭喜王爷有后了。” “你说什么!”宗谋悲喜交集,猛然站了起来,犹自不敢相信:“你。。。你说的是真的么?” “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王爷。”裴炜见他激动之下,竟然站立不稳,连忙起身一把扶住:“王爷还请坐下,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我定然知无不言。” 宗谋定了定神,缓缓坐下,右手支撑着地面,目光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和迫切:“她们母子现在在哪里?她们一切都好么?” 裴炜双手将酒杯递呈过去:“王爷先平静一下,喝了这杯酒再说。” 宗谋迟疑了一下,接过酒杯饮了一小口,裴炜道:“王妃母子现在并不在京城,有人照料着她们,她们现在很好。” “有人?”宗谋盯着他:“是你们的人吧?”裴炜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宗谋满脸戒备:“你们想拿我的妻儿要挟我?” “王爷疑心实在太重了。”裴炜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筷子搁下,注视着他的眼睛:“说要挟两字,实是太严重,但是,我们的确需要王爷的帮助。” “这话可笑之极!”宗谋冷笑几声:“我一个阶下囚,自顾尚且不暇,又何谈帮助别人?” “王爷此话就不那么诚恳了。”裴炜不慌不忙:“王爷自幼骁勇果敢,深得先帝宠爱,十几年来,曾带兵远征夷狄,也曾掌管过御林军,还曾在兵部几任要职,以王爷待下之英明仁爱,又怎会没几个推心置腹的可用之人?只可惜这宗人府大牢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不能随意飞进飞出,王爷想要与外界通消息,当真是难若登天啊!所以,我刚刚说的,需要王爷的帮助,其实是不对的,我们跟王爷是互相帮助才对。” “原来你是想要我的人为你所用。”宗谋盯着他看了半晌,将杯中剩下的酒慢慢饮干:“我若要问你主子是谁,你必不肯据实相告,但你说互相帮助,你能帮我什么?” “王爷若能把宫中,御林军中,还有拱卫京师的八大校尉掌管的军营中,你可以信任的人的名字交给我,并让他们听从于我。”裴炜拱了拱手,低声道:“不但王妃和小王爷的安全能够得到保障,王爷重获自由,甚至恢复爵位,也是指日可待啊!” 宗谋神色微微一动,裴炜接着道:“王爷,不管你信不信,但我们之所想,必定是王爷之所想,王爷今日若是愿意合作,他日绝对会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我所想?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吗?!我最想的不是恢复爵位,重获尊荣。”宗谋目光如刀,咬牙切齿的道:“而是杀了宗训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这,你们能做到吗?” “罪过罪过,为人臣子者,这弑君之念如何可起?此等大逆不道之语,王爷以后万万不可再提。”裴炜似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宗谋方欲冷笑,却见他靠近自己,放低声音道:“王爷与外界隔绝多时,可能并不知道,如今皇上不仅沉湎美色,还痴迷炼丹,所以,就算他哪日突然驾崩,也并没有什么可稀奇的,王爷你说是么?” 炕下带托座的鎏金大火盆里,碳火红通通的燃烧得正旺,宗煦神情怯怯的站在边上,身上所穿的一件以白狐狸皮为底的簇新袍子上沾满了雪水,看起来略显狼狈,他的随身太监魏伦跪在地上,表情亦是惶恐。 皇贵妃手中拿着铜箸,拨了拨手炉内的炭,过得半晌,才不紧不慢的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么?你大皇兄自小懂事守礼,又比你年长好几岁,怎会无故欺负你?我听着可是有些信不及。” 宗煦涨红了小脸,终究是不敢争辩,只轻声回:“孩儿不敢跟母妃撒谎。”魏伦跪了半日,这时忍不住开口:“娘娘,二皇子所说无半分虚假,确实是大皇子他。。。。。。” 皇贵妃眸色微微一沉:“本宫问皇子话,岂有你多嘴的份?” 魏伦一惊,慌不迭的磕下头去:“奴才该死,求娘娘恕罪。” “来人。”皇贵妃将手炉置于几上,对进来的两个内监道:“将这没有分寸的奴才拉下去,好好的教教他规矩!” “是。” 宗煦见魏伦被带下去,一声也不敢吭,沁竹在旁边陪笑道:“主子,这大冷天的,不如我先去拿过一件轻厚的棉袍来替二皇子换上。” “这里冷不着他。”皇贵妃轻哼一声,又吩咐道:“屋里闷得紧,你再添些香来。” 沁竹只得应了,屈膝半跪在厚厚的龙纹地毯上,往火盆里面加了些松柏香,一股清香顿时在暖阁里弥漫开来。 “煦儿,你过来。”皇贵妃招了招手,宗煦忙走上前,皇贵妃看着宗煦:“你跟你皇兄的事先不必提,你先把今天的事情一字不差的说给母妃听,你父皇叫人带你和你皇兄去陪他用膳,然后发生了什么?他都说了些什么?” 宗煦想了一下,回道:“我跟大皇兄同时去了长乐宫,父皇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赐我们坐他身边,然后夸我的字写得像他小时候一样好,说他喜欢我前几日送的寿礼。” “嗯,他夸你皇兄了吗?” 宗煦摇摇头:“没有。” “后来呢?” “后来他问我们喜欢吃什么,皇兄据实回答了一长串。”宗煦咽了咽口水,接着道:“我说的都是父皇喜欢的,那里都有,所以父皇便只吩咐御膳房再把皇兄所说的菜添置了来。” 皇贵妃眼里露出赞许之色:“很好,母妃说的话,煦儿都记在心里。” 宗煦忽闪着乌黑溜圆的眼睛,像个小大人似的道:“母妃说,父皇所喜欢的,煦儿也喜欢,这便是孝了,煦儿时刻铭记。” “嗯。”皇贵妃继续问:“那后来呢?” “后来父皇突然问我们,长大以后有什么志向。” “哦?”皇贵妃神色一凝,声调却是愈加缓和:“你们都是怎么回答他的?” “大皇兄抢着说,他以后想像父皇一样,当一个威风凛凛的皇帝。” 皇贵妃追问道:“那你父皇当时说了什么?” “父皇没有说话。” “那他的表情是怎样?他有没有笑?” 宗煦回忆了一下,稚声道:“父皇没有笑,也没有什么表情。” 皇贵妃似是很满意他这样的回答,点了点头,又道:“那煦儿呢,煦儿是怎么说的?” “我说,父皇是真龙天子,以后能长生不老的,煦儿的志向是快快长大,好辅佐父皇治理国家,为君父分忧,然后父皇就哈哈大笑。” “好孩子,乖孩子!”皇贵妃甚是喜悦欣慰,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颈,声音出奇的温柔:“真是母妃的聪明孩儿,不枉费母妃平日里的教导。” “煦儿今天惹母妃不高兴了。”宗煦一脸委屈:“可是回来的路上,确实是大皇兄故意伸脚绊倒孩儿的。” “母妃没有不高兴,也没有真的不相信你,母妃只是想知道你大皇兄这么做的原因。”皇贵妃拉着他的小手,凝视着他的眼睛:“你记着,以后你大皇兄可能还是会欺负你,但他是哥哥,他对你做什么,你都要忍着,回来后告诉我就行了,知道么?” 宗煦听话的道:“煦儿知道了。” 皇贵妃拍拍他的手,转头对沁竹道:“去,你把二皇子带下去,让奶娘伺候他洗个澡,换身暖和点的衣服,晚膳叫小厨房精心准备一下,二皇子跟我一起用膳。” “是。”沁竹笑着答应:“奴婢这就去。” 第56章 且说冬尽春回, 西疆接二连三有捷报传来,霍凛率几千轻骑兵数次偷袭敌军,斩敌万余人,朝野内外闻此消息, 自是人心振奋,霍凛本是霍牧儿子中最默默无名的一个,短短一个月内,便因骁勇而扬名天下。皇帝自是龙心大悦,封霍凛为车骑将军, 加封霍牧为吴国公, 册封其长子霍淞为世子, 一边亲下手谕给霍牧,命其不惜一切代价,痛击吐蕃及吐谷浑大军,永绝后患。 霍府几天之内,连接几道圣旨,一个接一个的喜讯, 让府中几百口人雀跃非常, 哪怕是最低等的仆役人等, 也是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宗荟在霍淞的示意下,趁机进宫, 跟皇贵妃提滕国公欲与霍家结亲之事, 一来听听皇贵妃的意思, 二来想请皇贵妃出面,求皇帝亲为赐婚。 几上白玉龙戏珠纹花觚里插着的几枝新鲜花卉,颜色鲜艳得似是有些刺眼,皇贵妃眉头不易察觉的轻皱了一下,收回目光,低头慢慢的喝茶,宗荟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只得又陪笑道:“那个三小姐是嫡出,论模样儿,心性儿真是没得说,实是堪配二叔,娘娘若是哪日闲了,可召她们母女进宫,便知我所言不虚。” “我知道了。”皇贵妃依旧垂着眼睫,淡淡的开口:“这事我会跟皇上提的。” 宗荟笑道:“若由皇上金口赐婚,那朝中诸臣,更会对我霍家另眼相看了。”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千古不变之理,如今虽然荣宠之极,但前车之鉴时刻不可忘诸脑后。”皇贵妃抬起头,轻声道:“你告诉大哥,此时不但自己不可忘形,连府中下人辈也要严加禁约,万事都需谨慎低调才是。” 宗荟忙道:“娘娘放心,我一定把娘娘的话转告于他。” “你去吧,今儿我身子不大爽快,就不留你用膳了,再有,你方才说这芙蓉糕好,你带些回去吧,将各样茶点都带上些。” “是。”宗荟忙站起来:“一家子大大小小都记挂着娘娘呢,望娘娘千万好生将养凤体,我改日再来向娘娘请安。” 说话的当儿,疏桐已包好了几盒点心,交给宗荟的贴身丫鬟,宗荟谢了赏,方跟着小宫女出去了。 宗荟走后,皇贵妃双眼微闭,右手一颗颗捻动着那串随身常戴的沉香佛珠,沁竹见她神色不同于往日,心下诧异,可也捉摸不透是怎么回事,又不敢打扰,替她更换了热茶来,陪笑道:“方才娘娘说身子不爽快,奴婢打发人叫太医过来看看可好?” “不必。” “那。。。奴婢伺候娘娘去歇息一会吧?” “不用了,你下去罢,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是。” 沁竹不敢违拗,正要退下,忽有小宫女来禀:“娘娘,桑蓉姑姑在外候着求见。” 皇贵妃停下手中的动作,开口道:“叫她进来吧。” 桑蓉走到内间,行礼毕,将一个小巧精致的银质点心盒子双手奉上:“娘娘,这是莲小主亲手做的八珍糕,嘱托奴婢带给娘娘。” 沁竹忙上前接过来,打开给皇贵妃看了一看,才合上轻轻放置一边。皇贵妃问道:“你今日去了撷芳宫么?” 桑蓉回道:“撷芳宫的横波一早打发人来请奴婢,说要请教奴婢几种繁复的针线花样,所以奴婢跟高公公说了一声,就过去了,恰巧莲小主又看到,就叫把这糕点带过来。” 皇贵妃轻轻挥了挥手,沁竹会意,福了一福,率几个小宫女出去了,又反手亲自把门带上。皇贵妃见无别人,方似不经意的道:“糕点之属也甚多,为何她偏偏叫你送了这八珍糕过来?” 桑蓉一怔,只得回道:“莲小主听说娘娘近日进膳不香,是以。。。” 皇贵妃道:“她又是如何知道我进膳不香的?” “这。。。”桑蓉微微有些惶恐,低声道:“奴婢知错,莲小主是问的奴婢。” 皇贵妃将佛珠重新戴于腕上,慢条斯理的道:“你这阵子去了几次撷芳宫?” “去过三四次。” “都是横波请你过去的么?” 桑蓉虽不知其意,此时却也不敢不如实回答:“实是莲小主请奴婢过去的。” “唔,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莲小主思乡心切,每次都要跟奴婢说些家乡的风物人情。”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只是说这些么?” 桑蓉迟疑了一下,回道:“莲小主对娘娘关心甚切,也会向奴婢细问娘娘的饮食起居状况。”她心中本就不安,说出这话,见皇贵妃许久都没作声,更是万分忐忑:“奴婢多嘴,还请娘娘责罚,但莲小主温婉纯善,对娘娘一片感恩之心,问这些并无他意,还求娘娘不要介怀。” 皇贵妃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桑蓉松了一大口气,连忙道:“莲小主每天除了跟柔贵人下棋聊天,就是看看书,弄下花儿草儿,可不比前阵子了,现在精神气色好好得紧呢。” “如此甚好。”皇贵妃点点头:“你出去吧。” 桑蓉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满心欢喜的出去了。皇贵妃坐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伸手把银盒打开,伸手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只觉入口软糯,细细咀嚼了几下,一股清香便充盈在唇齿之间。八珍糕有健脾开胃、宁心安神之效,本是宫中常用糕点,但唯有这次,觉得味道胜似往常许多。皇贵妃拇指轻抚着银质刻着精致花纹的盒面,嘴角渐渐绽开一抹温柔的笑意来。 午膳后歇息了片刻,便有皇后打发人过来请,说是有要事商议,沁竹和疏桐两个伺候着皇贵妃换了衣裳,乘轿前往雍华宫。 到得雍华宫正殿,皇贵妃发现丽妃已经等在那里了,她上前先向皇后行了礼,皇后态度极是亲热:“妹妹来了,快请坐。”皇贵妃在左侧首坐下,丽妃也过来向她行礼,她微微一笑:“免了罢。”说着向皇后笑道:“今日我嫂子进宫来,跟我说了半天家常,未免有些疲乏,因此动作慢了一些,叫皇后和丽妃等着,真是过意不去。” “自家姐妹,怎地如此客气,丽妃可也是刚到呢。”皇后笑道:“宗荟今儿一早也向我请安来着,我也不敢留她用膳,想着多留些时间给你们说梯己话儿。” 丽妃抿嘴笑道:“是啊,如今皇贵妃家喜事连连,宗荟想必有许多话儿要说呢。” 皇贵妃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微笑道:“她说的倒与皇上近日对霍家的封爵和赏赐等事无关,倒是另一件喜事,正是叫我有些为难。” “哦?”皇后很是好奇:“既是喜事,为何又让妹妹为难?” “说来叫你们见笑,我那第二个弟弟霍泽,生性放荡不羁,极不服父母管教的,如今虽已二十好几,只是不肯娶亲,到现在只有几房姬妾,今日我嫂子进宫,跟我提及滕国公家有意同我们家结亲,言道他家三小姐品貌皆佳,堪与我二弟作配,是以进宫与我商议。” 丽妃不解:“这是极好的事呀,为何皇贵妃作难呢?难道是担心令弟不肯?也是奇了,他既肯纳妾,为何不愿娶妻?纵然不情愿,有皇贵妃作主,也不怕他不依吧。” 皇贵妃面有难色:“不是这个,我嫂子的意思,是想我私下请求皇上赐婚。我想皇上自继位以来,还未赐谁此等荣耀,而我二弟又是兄弟中不成器的一个,因此我委实难以开口。” 丽妃想了想,道:“皇贵妃所虑极是。” 皇后沉吟一下,却开口笑道:“其实妹妹也是多虑,大将军如今深得皇上器重,三公子在西疆又屡立战功,赐婚只是件小事,此时皇上又怎会吝啬施予这点恩泽呢?只是。。。”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停了下来,皇贵妃诚恳的道:“皇后有何想法,还请不吝指教。” “也没什么。”皇后皱眉道:“只是滕国公空有虚爵,大将军却是位高权重,深受圣宠,我只是觉得家世上有些不般配。” 丽妃笑道:“皇后这么说,我倒想起了一个人选。” “哦?” “鄂国公夫人是常在宫里走的,皇后和皇贵妃也见过,她家的第五位小姐今年芳龄十八岁,也是正出,如今尚待字闺中,我觉得跟二公子倒是一对好的,皇贵妃以为如何?” “鄂国公家的五小姐?”皇贵妃仔细想了一想,沉吟着道:“鄂国公家世代勋贵,在朝中也颇有威望,论门第倒也相配,只是这五小姐相貌品性如何,还不得而知,而且既然已十八了,怎会无人提亲?这中间莫不是有些缘由?” 丽妃忙道:“鄂国公家之前几位小姐嫁的都是公府侯门之家,这五小姐怎会没人提亲呢,我听说,上门求亲的贵族公子可是踏破了门槛哪,只是鄂国公夫妇视幼女为掌上明珠,不肯轻易许人,所以才耽搁得年纪大了些。至于相貌么,鄂国公夫人我们都见过,优雅端庄,皇贵妃放心,她生的女儿差不到哪里去,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后颔首:“鄂国公夫人确实是贤良淑美。”皇贵妃沉思不语,皇后看了看她的神色,笑道:“依我看,鄂国公的家的小姐也更般配一些,妹妹若是有意,不妨去求求皇上,我跟丽妃也从旁帮着说些话儿,这赐婚一事,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的。” “如此,我就先拜谢姐姐了。”皇贵妃似是下了决心,站起身来,笑着对皇后盈盈拜了下去,皇后忙亲自上前拉起:“你我姐妹,彼此相帮是应该的,这点小事,又何言一个谢字。”说着又笑道:“说了半天亲事,连正事都忘记了。其实今日请你们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如今春光正浓,牡丹园里的花儿开得正好,皇上近日心情又甚佳,我想择个吉日设下几桌筵席,请皇上和众位姐妹喝酒赏花,大家好好乐一乐,你们觉得怎样?” 皇贵妃道:“皇后这主意极好,皇上定会很高兴。” 丽妃抚掌笑道:“皇后既有如此兴致,到得那日,我定要多喝几杯。” 那一盏盏缠枝莲纹的鎏金烛台,将暖阁映照得明亮而温暖。皇贵妃换了一身银白色的丝袍,手持一本《昭明文选》,斜倚在软榻上,一头乌黑细密的长发随意散落在枕间。 “奴才已细细打探过了。”高贤跪在地上,低声禀道:“那鄂国公的五小姐,极似其父,只有中人之姿,且颇为肥胖,皇后和丽妃用心不纯,此事极为不妥。” “唔。”皇贵妃眼睛盯着书,懒懒的道:“娶妻在贤不在貌,你岂可以小人之心,妄议皇后耶?” “奴才不敢。”高贤微微涨红了脸,支吾着又道:“但奴才还听人说,这五小姐因自小被鄂国公骄纵惯了,性子也是极为糟糕的,泼辣悍妒,声名在外,那些王公贵戚都没人敢上门提亲的,那些根基浅薄的,他们家又看不上人家,因此十八岁尚待字闺中。” “道听途说之言,岂可全信?”皇贵妃翻了一页书,不以为意的道:“只要皇后和丽妃相助,皇上必开口赐婚,岂不比我去求皇上要好得多?” “可是鄂国公是皇后的人,他家的小姐嫁进将军府。。。” 皇贵妃微微皱了眉头:“够了,此事不必再提。” 高贤只得道:“是。” “敏妃的事,大皇子还瞒在鼓里吗?” “是,瞒得跟铁桶似的,雍华宫上上下下,没一人敢提半个字,大皇子一直都以为敏妃生病,在东郊行宫休养。” “该想个办法,让他知道真相了。”皇贵妃淡淡的道:“现在已经是时候了。” “奴才明白了。” “你下去罢。” 高贤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小心翼翼的出去了。 第57章 “滚!都给老子滚!”霍泽大发雷霆, 将酒菜打翻了一地,仍是不解气,又举起一只影青花口瓜棱花瓶,只听清脆一响, 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送膳食来的两名侍婢跪在地上,唬得发抖,霍泽气咻咻的转过脸,上去就是两脚:“贱婢, 还不出去!”青衣侍婢这才爬起来, 落荒而逃。霍泽如困兽一般, 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一手抄起马鞭,怒气冲冲的出去了。 才一出门,便见小厮瑞喜守在门外,望着他似是有话要说,又不敢说的光景, 霍泽面色不善:“你这奴才还死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备马, 爷要出门!” 瑞喜咽了咽口水, 鼓起勇气道:“二爷,大爷在厅上等你。” “等我干什么?”霍泽不耐烦的问了一句,随即又道:“让他等去!” “说是让你去过目给鄂国公府的彩。。。彩礼, 哎哟!” 话未落音, 霍泽已反手一鞭抽来, 脸上传来的一阵钻心刺骨的痛楚,几乎让瑞喜晕了过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抚上已然肿破的左颊,摊手一看,上面的鲜血触目惊心。 霍泽用鞭子指着他,恶狠狠的道:“别人嘲笑我也就罢了,你这奴才竟然也敢如此跟我说话,今日我不抽你个皮开肉绽就不算完!” 瑞喜吓破了胆,带着哭音道:“二爷,奴才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笑您啊,二爷饶命!” 他一边求饶,一边抱头乱躲,霍泽怒气更盛,那马鞭越发狠狠落下,一个冷冷的声音叱道:“住手!” 瑞喜见到他身后的霍淞,仿佛见到了救命菩萨:“大爷救命!大爷救命!” 霍淞扫了他一眼,低喝道:“下去吧。”瑞喜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走了。霍淞望着霍泽:“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哈!”霍泽指着自己的鼻子,气极反笑:“我跟你说,我是不会娶那没人要的泼丫头的,要娶你去娶!” 霍凇怒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霍泽毫不退让,梗着脖子道:“不是说好是滕国公的小姐吗?怎么临时又换人了!” 霍凇看着他,神色稍微缓和了点:“皇后和丽妃从中作梗,在皇上面前极力美言鄂国公家的五小姐,皇贵妃也是没有法子。” “她什么时候都没有办法,父亲被削去军权的时候她没办法,我们每日里担惊受怕过日子的时候她没办法,现在我的亲事,她还是没有办法!” “她在宫里,自有她的难处。”霍凇道:“再说了,鄂国公家世代富贵,根基稳固,跟我们家也还匹配,你如此意气用事,也太不晓事了!” “你说得倒轻松,被人当笑话看的又不是你!” “谁笑话你?谁敢笑话你?!”霍凇眼睛一瞪:“这是皇上亲赐的婚事,再加上我们和鄂国公家在朝中的地位,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说三道四?”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也轻柔了几分:“我知道这事委屈了你,可是皇上既然已经开了口,那已再无回旋余地,违抗圣旨会是怎样的下场,你应该很清楚,你的婚事关系的可不是你自己,而是霍家每一个人,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一下。” 霍泽神色怏怏,将脸转过一边,霍凇又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能咽能忍,现如今又不是拿刀架你脖子上要杀你,只是让你娶一个女人,你就如此作难么?你若是不喜欢,你娶回来放在屋里就是,只要过了洞房花烛夜,你爱碰不碰她,爱管不管她,又有谁能说你什么不成?” 霍泽转过头来:“这可是你说的!” 霍凇语气淡漠:“自然是我说的,鄂国公是皇后的人,对于你这位妻子,我们自是要防备着些。” “我这辈子可还没碰过姿色平庸的女人,如今却不得不娶一个平庸的女人做我的妻子。”霍泽咬了一下牙,气狠狠的道:“好吧,这次我认命了!可是大哥,你得答应我,若是我们霍家有翻身的一日,到时候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你都得随我心意!” “我答应你。”霍凇手搭着他的肩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知道你能想明白的,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天气一日暖似一日,御苑中繁花似海,满目缤纷,微风过处,送来缕缕甜香,沁人心脾。 高贤跟在明黄色的暖轿旁,陪着笑轻声道:“今儿日丽风清,满园的花儿开得正好,这香气哟,只怕满京城的人都闻得见,主子,你要不要下来散散?” “嗯。” 轿中人只淡淡应了一声,高贤本是想讨她欢心,见这样反应,只得继续向前,再走了一小段路,他“咦”的一声:“那不是莲小主吗?倒是许久没见她出来了。”轿帘却被慢慢的掀开了,跟着,便听到一个沉静冷漠的声音:“停轿罢。” 那一片几十株玉兰花开得异常茂盛,远远望去如雪似云,晶莹夺目,花丛中站着的身着丁香色纱袍的少女,仿佛无意间坠落凡间的仙子,美得令人不可逼视。皇贵妃似是怕惊扰了眼前的画面,微微向后摆了摆手,那些跟着的人便放慢了脚步,有意拉出一段长长的距离来。 莲真终是察觉到有异,回过头,眼里神色似惊还喜,嘴里却轻声埋怨宝贞:“皇贵妃来了,你怎么竟不出一声?” 宝贞拜了拜,行了见凤驾的礼,这才笑道:“娘娘老远就摆手,不叫惊动小主的么,不然奴婢哪有那么大胆子。” 皇贵妃打量了一下莲真:“你如今可大好了,脸上都现出红润来了。” 莲真低声道:“谢娘娘记挂。” 皇贵妃看了看远处碧蓝的天空,微微一笑:“难得这样的好天气,去走走罢。” 莲真默默的跟在她身边,春风温柔的吹拂着她的发丝,也搅乱了她的心湖,那清晰的如鼓点一般越来越快的心跳声,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忍不住偷偷去看她,她却是步履从容,神色平静。 平日去皇后宫里请安时,她们也是能够见面的,在人群之中,她的目光常不经意似的在她身上停留,她毫无所觉,面容一如此时的平静,仿佛于她来说,她跟其他在场的人并没什么两样。。。莲真心中怅然,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八珍糕做得比内厨房的好吃。”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莲真飞快的侧过脸来,皇贵妃却是一脸的若无其事,率先步入太液池中的水榭,莲真也随即进去,宝贞回首一看,见皇贵妃宫里的一众内监宫女都垂手侍立在岸边,犹豫了一下,便也停在了原地。 “真的么?你必是哄我开心的。” 莲真清澈的星眸里荡漾着笑意,粉唇却微微嘟起来,那种撒娇的小女儿姿态一派纯真无邪,皇贵妃心中微微一动,却慢慢的转过头去,望向远处的水面:“我怎会骗你?我都吃完了。” “那我下次还给你做。”莲真小声说着,刚刚一瞬间的失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皇贵妃嘴角含笑,转开了话题:“几次赏花宴,你都没有去。” “我不想去,你不是让我多呆在自己宫里吗,还有。。。还有几次三番叮嘱不能私下见面,我只是听你的话。” 皇贵妃还未及说话,莲真已红染双颊,低头去看池中的游鱼,又小声说了一句:“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只要。。。只要你欢喜,我。。。我。。。”说到这里,底下的话竟无法出口,那脸越发觉得滚烫发热,便低垂了星眸,一双似蝶翼般的长睫兀自微微颤动。 皇贵妃几乎难以自持,伸手便欲去握她的手,刚触到她的指尖,却又悚然警觉,于是双手背负身后,向左走了几步,一阵轻风夹杂着花香迎面扑过,额间传来一阵沁凉的感觉,她闭了闭眼睛,心里已是一片澄净安宁。 “冰轮。” 莲真在身后怯生生的叫了一声,皇贵妃指着一旁的鹅颈靠椅:“走了这么久,你累不累?要不要歇息一下?” 莲真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冰轮,她们说,你以前。。。以前都不过问宫里的事,在皇后面前也很谦让,按照本朝服制,身为皇贵妃,你本可以同她一样穿戴明黄色的服饰,可是你平常却总是穿杏黄或金黄的。” 皇贵妃微微蹙了眉:“嗯?” “我知道,你现在想争,想跟皇后争,想为二皇子争,冰轮,你这样,是。。。是因为我吗?” 皇贵妃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也不尽然,既是因为你,也是因为恰好的一个时机。”她说完,见莲真美眸盈满忧色,便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嗯。” 皇贵妃正欲再说几句话让她宽心,却见高贤匆匆的从廊桥上走来,进入水榭分别给皇贵妃和莲真行了礼,然后道:“娘娘,二皇子正找你呢。” 皇贵妃点点头,向莲真道:“见你身子已大好,我心甚慰,既是二皇子找我,那本宫就先回去了。” “是,多谢娘娘关怀。”莲真屈膝行礼:“嫔妾恭送娘娘。” 宗煦双眼通红,却素知皇贵妃是不喜欢人哭泣的,只极力忍住泪水,一张小脸憋得紫涨。 皇贵妃道:“大皇子是怎么讲的,你再说一遍。” “他说儿臣是下贱宫人所生的小杂种,说他是皇后的儿子,等他有朝一日继承皇位,一定要杀了我。” 皇贵妃脸色变得严肃,又对跪着的魏伦道:“是这样吗?” 魏伦见她问话,这才战战兢兢道:“是,大皇子不知何故,近段时间脾气特别暴躁,经常鞭挞身边伺候的人,也。。。也常借故在骑射课上欺负二皇子。” “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见房内只剩下高贤和沁竹在,皇贵妃道:“你近日总是得到你父皇和师傅们的夸奖,而他没有,所以他侮辱你,欺负你,你若是只会哭泣,伤心,便是被他打败了,懂么?” “儿臣知道了。” “母妃还是那句话,他是哥哥,他对你做什么,你暂时都要让他,忍他。”皇贵妃点了点他的胸口:“但他今日说的这句话,你要放在心里,给我牢牢的记住了。” “是。” “沁竹,你带了二皇子出去吧,再吩咐内厨房,做了他喜欢吃的金乳酥和莲花肉饼给他送过去。” 沁竹忙道:“奴婢这就去。” 皇贵妃看着窗外摇曳的花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听说皇后正在严查,是谁把敏妃的事捅到了大皇子的耳朵里。” 高贤道:“是,可是这大海里哪里捞针去呢?” “大皇子已不是两三岁的稚子,跟敏妃的母子之情又深厚,没那么容易安抚,这样在雍华宫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的,迟早要闹到皇上耳朵里去。” 高贤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闹到皇上那里才好呢,他与二皇子不一样,皇上只是令皇后暂时代为抚养他,并没有让皇后正式收养他,如果闹起来,依皇上的脾气,这暂时的养子都做不成了,到那时,二皇子的身份可就比他要尊贵了。” “皇上不给皇后实质上的抚养名分,也是因为对敏妃的事还存有疑虑。”皇贵妃沉吟了一下,叮嘱道:“总之你要多留意皇后和大皇子那边的动静。”说毕,又轻轻叹了口气:“只是照宗烈那草包脾气,煦儿免不得要多受一阵子委屈了。” ※※※※※※※※※※※※※※※※※※※※ 阳历新年还没给你们留过什么言。 感谢一直关注本文以及在底下留评的读者,也感谢那些一直在文下投雷的朋友,前几天看到有个朋友投了个深水鱼雷,在表示感谢之余,也希望以后不要这样做了,因为太浪费钱,这篇文我是打算出实体书的,这也会是我第一本实体书,如果实在喜欢的话,不妨留着钱以后买书吧。:) 另外,我真的很讨厌那些现在盗文的,不为别的,我写文一直是不写大纲的,因为这篇相忆采芙蓉很长很长,一些配角的名字,还有一些剧情细节,都是我临时想的,有些时候自己都不记得了,还要翻到前面去看,所以不免出现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一些逻辑或别的方面的小错误,我有时候经常要翻到前面去修改过来。而盗去的文,我没法做到这一点,这样,我的文可能在别的地方就错误百出了,这样真的非常讨厌,麻烦有些人有点节操,OK? 过年这阵子闲点,我会尽量多更点。 严谨的古文写起来比较费时,这篇也会是我最长的一篇小说,目前还没写到一半,速度也确实非常慢,总之感谢大家的体谅与包容,祝你们过个愉快的新年! 第58章 文天和偷眼打量了一下皇帝, 只觉他面容清瘦了不少,双颊微微下陷,唯有一双眸子越发精光四射,隐隐透着一股邪气。他想起外间传言皇帝召了道士进宫炼丹之言, 以及这段时间对高丽两位公主专宠之事,心下暗暗叹息,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来呀,给首辅赐坐。” 有小内监立即搬了锦墩来, 文天和谢了恩, 方斜着身子坐下, 皇帝道:“爱卿年事已高,近来旧疾又发,因此朕特地赐了两个月的假,让你好好养病,你今日特特儿的进宫又为了何事?就便有要紧事陈奏,递个折子进来也就是了。” 文天和复又颤巍巍的站起来:“托皇上洪福, 老臣近日感觉已好多了。” “朕遣人送去的药可还有效么?” “皇上眷顾至深, 老臣感激涕零。”文天和想了想, 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老臣听闻,皇上近来推崇道术,轻信方士, 并有意在南郊修筑一座望仙台。臣想, 方士之乱, 逾千年而不绝,汉武唐宗等明君终其一生,亦未寻求到长生之道。臣斗胆,还请皇上多亲近朝中贤臣,以龙体和国事为重。” 皇帝眸色阴沉,嘴角却渐渐勾出一抹淡笑:“首辅的意思是,朕不及汉武唐宗多矣,且喜欢亲近小人么?” 文天和心里微微一颤,但他毕竟是内阁首辅,说话间仍是不卑不亢:“皇上乃英明之君,老臣乃忠耿之臣,身为首辅,适时劝谏进言是臣的职责所在,皇上此言,实是令老臣心生惶恐。” “哈哈,好了,朕只不过跟首辅开个玩笑而已。”皇帝手指轻轻在紫檀桌案上敲击了两下,漫不经心的道:“首辅来见朕,只是为了跟朕说这个么?” 文天和知皇帝不耐,终是不敢再提之前的话,在心里长长叹息一声,拱手道:“臣今日面圣,是为了西疆之事而来。” 皇帝长眸微眯:“哦?” 文天和道:“霍大将军进驻西疆已久,始终未与番兵正面交锋,只是派轻骑兵与敌周旋。驻西大军粮饷开销极大,如今户部愈来愈是吃紧,臣虽在家休养,却是为这个日夜忧虑,食不知味。” 皇帝缓缓道:“战场两军交战,非朝夕之事,不能操之过急,自大将军入驻西疆,捷报不是继而连三而来么?这就是好的开始。至于粮饷么,我大燕物阜民丰,难道还供养不起区区几十万的军队?这点是首辅多虑了。” “皇上,臣以为,我军从人数上占优势,有霍大将军作主帅,更是士气如虹,正当主动出击,将番兵一举歼灭,使得他们再无喘息反咬的机会。” 皇帝不由得一声轻笑:“首辅,你是进士出身,哪知行军打仗的道理,大将军上奏折说,吐谷浑和吐蕃人久居苦寒贫瘠之地,一个个体魄强健,性格坚韧,十分骁勇,他按兵不动,只派精锐骑兵与之斡旋,只是疲敌之计,待时机成熟,当迎头痛击,永绝后患,使之世世代代臣服于我大燕。” 文天和道:“去年大将军奏称要若要大举进攻,宜待春风回暖,此时又说用疲敌之术,臣虽是文官出身,却深以为如此拖延,将会错失最佳良机。” 皇帝道:“你的意思是大将军故意拖延,贻误战机吗?” 文天和不慌不忙的道:“臣只是说出自己的看法,并非针对大将军。”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大将军深谙用兵之道,如此做自有他的道理,且等着看吧。” 文天和听他语气,知他心里已然动疑,便适时的住了口,只道:“是。” 皇帝面有倦怠之色:“首辅若无别事,就可以退下了。” “皇上,臣还有一事禀奏。”文天和忙道:“臣之病由来已久,并非大的病症,且现已无碍,臣恳请皇上恩准臣早日归朝,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皇帝道:“首辅是朕肱股之臣,国之栋梁,身子出不得丁点差错的,若不将病养好,朕怎能安心?依朕看还是在家养着吧,等病好了,再来为朕效力。” 文天和心下虽是失望至极,却也知皇帝既然这么说了,就再无更改余地,只得跪下道:“臣叩谢皇上恩典。” 有内监端上热腾腾的奶茶上来,皇帝瞧了一眼,皱眉道:“换冷的来。”那内监忙又下去,换了一杯温的来,皇帝接过只喝了一口,将手中的茶盏往地上一掼:神色已是大怒:“朕说话你听不懂么?那还要你这样的奴才何用?” 那内监吓得跪伏于地,一声也不敢吭,宫中本有宫中的规矩,如今是春季,按例是不能给皇帝上冷茶的,一旁的赵承恩深知他委屈,却知皇帝一贯喜怒无常,自服用丹药后更变本加厉,正在心下掂量着要不要开口求情,却已听皇帝冷冷的道:“来呀,给朕传杖!” 立即有几名内监进入殿中,为首一个问道:“杖责多少?还请皇上明示。”皇帝轻哼一声,并不作声,那人便不再说,磕了头退下,那内监此时也明白过来,只嘶叫得一声:“皇上饶命!”嘴巴便被什么堵住似的,声音嘎然而止,像条狗一般被拖了出去。 赵承恩心知这内监已无活路,饶他一生什么阵仗都见过,但因为一杯茶,皇帝便这么要了身边服侍多年的人的一条命,仍是让他背脊生寒,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亲自下去,给皇上端上一杯冷茶来,然后恭恭敬敬侧立一旁。 皇帝喝了几口冷茶,脸色恢复如常,漫不经心的道:“昨日柴彪来见朕,言辞恳切,向朕请辞皇子太傅一职,朕没有准奏,你可知道他这是因为什么原因么?” 柴彪是武状元出身,弓马娴熟,有百步穿杨之神技,现为御林军外卫统领,又兼两位皇子的骑射处师傅。大燕的御林军分内卫和外卫,内卫掌皇宫守卫、稽查、门禁等职责,外卫则掌京城守卫、稽查、门禁等职责,其中的精锐被称为铁卫,直接保护皇帝的安全。整个御林军除了总统领连抗外,设铁卫总管一名,内卫统领一名,副统领一名,外卫统领一名,副统领一名,因此这柴彪可说是身居要职。 赵承恩见问他这个,眼珠转了转,当即回道:“皇上,奴才愚钝,并不知柴统领为何请辞。” 皇帝冷笑道:“柴彪此人,为人忠心,性子耿直,昨日居然来朕面前绕弯子,绕来绕去就是要请辞,朕想,他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且必定是与两位皇子有关,你身为总管太监,皇宫内哪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应该要瞒不过你的耳目才对,你现在竟然敢跟朕说你不知道?” 赵承恩吓了一跳,苦着脸道:“皇上,不是奴才不知,实是。。。实是奴才不敢说。” 皇帝剑眉一跳,就要发作,赵承恩忙双膝跪地:“皇上,奴才不敢隐瞒,柴统领之所以要请辞,是因为大皇子。。。。大皇子他。。。” 皇帝断喝一声:“大皇子怎么了?” “大皇子不服管教,数次鞭挞侮辱柴统领。” 皇帝怔怔的看着他:“有这等事?” 赵承恩磕头道:“奴才不敢撒谎。” “今日是否有骑射课?” “有。。。有的。” 皇帝铁青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走,陪朕去骑射处看看。” “二皇子,上次我说了,射箭有五平三靠之说,两肩、两肘、天庭,俱要平正,这就是五平,翎花靠嘴、弓弦靠身、右耳听弦,便是三靠,你看,像这样,姿势要正,目标要准,出手要稳。”柴彪微吸一口气,将铁弓拉得犹如一轮满月,猛地松弦,只听“夺”的一声,箭如流星疾冲而出,深入两百步外的鹄心。 宗煦看得目瞪口呆,大叫一声“好”,又是兴奋又是崇拜的看着柴彪:“太傅,我要学多久,箭术才能像你这么神准?” “只要你有心,终有一天会强过我的,来,我再给你纠正下姿势,不过你可不能拉弓。” “好。” 宗煦回头正要从魏伦手里接过自己的小弓,却突然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拜倒在地:“儿臣叩见父皇。”周围是人更是跪了一片:“叩见皇上。” “都平身吧。”皇帝看着宗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可是转瞬之间,那笑容却又消失:“大皇子呢?” 柴彪见问,回禀道:“回皇上,大皇子今日身体不适,命人向臣告过假了。” “是真的告假了么?” 柴彪不敢接言,垂着目光不语,皇帝淡淡的道:“去,着人去把他叫来,朕看看他哪里不适。”赵承恩向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飞奔而去。 皇帝微微抬了抬下巴,魏伦便把宗煦所使用的一把缠了金线的特制小弓呈上,皇帝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问道:“煦儿,以你的年龄,上骑射课还早,你怎么会在这里?” “回父皇,是母妃让儿臣来的,母妃说,学什么都要趁早才好。柴太傅说,那些胡人小孩,三岁能骑马,五岁能射箭,孩儿也要早点学习,纵然年龄小不能上战场,也可强身健体。” 他口齿伶俐,这么娓娓道来,倒让皇帝不禁失笑,他试了试弓力,点头:“好,你拉开弓,试射一个给朕看看。” 宗煦神色迟疑了一下,有些支支吾吾:“父皇,今日。。。今日不行,改日儿臣再射箭给父皇看。” “哦,今日为何不行?莫非煦儿方才那番话仅仅是说说而已么?”皇帝皱了皱眉,将弓递过一边:“也罢,你年纪尚幼,朕也不难为你,以后再说吧。” 柴彪这时接口道:“皇上,二皇子身上有伤,今日确是不能拉弓。” “什么?”皇帝目光一闪:“哪儿来的伤?怎么会有伤?” “这个,臣不知情由。” 皇帝眼神从宗煦身上扫过去,宗煦默默的跪下,神情怯然,皇帝沉声道:“煦儿,你哪里受伤了?给朕看看?” 宗煦默默的解下红色莽龙袍,将衣裳拉过一边,只见他右边臂膀白嫩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黄一块,还有一大片擦伤,皇帝道:“这是怎么回事?” 宗煦低头道:“儿臣不敢说。” 皇帝眼里迅速蓄积起怒意:“朕在问你,你居然这样跟朕说话!” “请父皇息怒。”宗煦抽抽噎噎,眼里滚下泪珠来:“是母妃不准儿臣说,母妃说,皇兄是哥哥,而且他是无心之过,所以不许儿臣跟父皇和其他人提及此事。” 皇帝先是一怔,脸色愈加难看:“是烈儿弄的么?”宗煦吸了吸鼻子,忍住哭泣,膝行上前,拉着皇帝的袍脚,哽咽道:“父皇,大皇兄不小心推倒我,甚至用鞭子抽我,都没有关系,可是,他说他当皇帝之后,要杀了我,儿臣想起来实是害怕,父皇。。。” 皇帝心中虽怒极,却对这话有些半信半疑:“他。。。他竟然说了这话?” 宗煦道:“他说他是皇后的养子,而儿臣却是卑贱的宫女所生,以后他当了皇帝,一定要儿臣好看。。。” 话犹未了,有人回道:“皇上,大皇子来了。”宗煦听了此话,侧头看了一眼,吓得立即将皇帝双腿抱紧,皇帝道:“你起来,别怕,朕会给你作主。”宗烈看了宗煦一眼,亦有些紧张,走过去跪下:“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眼神冰冷:“刚才你弟弟所说,是不是真的?你威胁你弟弟说当皇帝之后要杀了他?” 宗烈不敢看他,也不敢回话,跪在他身后的一个贴身内监急了,连忙陪笑道:“皇上明鉴,大皇子一向对二皇子爱护有加,怎会说出这等话来,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皇帝登时大怒:“立刻给朕将这多嘴奴才拖出去,割了他的舌头!”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声惨呼,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空气里像是结了一层霜,气氛凝重得可怕,皇帝盯着宗烈:“朕再问你,你是不是说了那些话?” 宗烈吓得发抖,哇的一声哭了:“父皇,儿臣只是跟他说着玩儿,并不是真的要杀他。” 皇帝寒着声音道:“你倒越发能耐了,皇后教你真是教得好!” 宗煦哭道:“父皇,母后虽对儿臣很好,但儿臣还是很想自己的母亲,求父皇赦免儿臣的生母,儿臣以后一定听话。” 皇帝点点头:“原来你知道你母亲获罪了,所以才鞭挞太傅,欺辱弟弟么?”说着又冷笑一声:“煦儿朕已经明令过继给皇贵妃了的,你却并未正式过继给皇后,现在看来,无论是敏妃还是皇后,都教不好你,也罢,朕现在就下旨,将你过继给宁嫔为子罢。” 这一整日,皇贵妃总是闭门不出,用过晚膳,吩咐取了徽州进贡的新墨来,沁竹一双白皙的纤手轻轻旋转着墨锭,一缕淡淡的墨香顿时在殿中弥漫开来,皇贵妃写了几个字,赞道:“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好墨!”沁竹抿着嘴一笑:“奴婢对这些虽不大懂,但觉得着这墨香仿佛比之前的要香得好闻些。” “那倒是你疑心的。” “主子,有件事奴婢倒是疑心,宫里后妃这么多,皇上为何就偏偏把大皇子过继给了宁嫔。” “皇上的愤怒只是针对皇后,再怎么样生气,父子毕竟是父子,皇上心底还是会为大皇子着想,宁嫔虽然地位不高,毕竟与敏妃交好,一定会善待大皇子的,而且,过继给嫔位的后妃,也能煞煞大皇子的傲气。” “无论如何,现在二皇子的地位是更加尊贵了。” “他是个聪明孩子。” 皇贵妃微微一笑,搁下了笔,疏桐款款端了一个银茶盘进来,上面放着皇贵妃皇贵妃平日里所常用的一个白玉茶盏,沁竹笑道:“奴婢昨日去上苑,偶然见太液池中的新荷已舒展,今晨便带了她们去,收集了一罐子新荷上的露珠,刚命她们烹了花茶来,主子尝尝可喜欢。” 皇贵妃接过茶盏,笑道:“难为你用心。”正欲喝时,只听疏桐道:“主子,刚他们传了消息进来,倒是喜讯呢。” 皇贵妃见她面色神秘,语声轻快,诧异道:“什么喜讯?” “皇上今儿晚上翻的是莲小主的牌子,莲小主也许要重新得宠了呢。” 皇贵妃表情微微一凝,跟着嘴角慢慢绽开一抹笑意来:“是么?那倒真的是挺好的。” 沁竹也觉诧异:“皇上对莲小主倒真比别个不同,这么久了还是没能撂下,不过也难怪。。。” 皇贵妃淡淡的道:“不要嚼这些舌根,我要抄会儿经书,你们暂且出去吧。” 沁竹道:“那奴婢给你换了檀香。” 皇贵妃再度拿起笔,在案前坐下:“不用了,这香就好。” 沁竹和疏桐不敢打扰,行了礼退出,才关上殿门,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异常清脆的声音,沁竹吓了一跳,忙又回去,见地上一地茶水,那只白玉盏已摔了个粉碎,皇贵妃却坐在案前,一脸若无其事,沁竹颤声道:“主子,你。。。你没事吧?” 皇贵妃平静的道:“没事,刚才不小心失手,摔碎了茶盏。” “你有没有伤着?” “没有。”皇贵妃吩咐道:“你先把这些收拾了,再叫了高贤来,我有事要吩咐她。” “是。”沁竹仔细将碎渣收拾好,这才出去了。 皇贵妃眼睛望着紧闭的殿门,握着的右拳慢慢舒展开来,用一种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宗训啊宗训,我本来想再等一等的,但是你这样,是在逼我改变计划啊,那就怪不得我了!” ※※※※※※※※※※※※※※※※※※※※ 本来想大年初一更的,后来觉得这章不是那么的令人高兴,就决定改期,谁知春节里再没腾出时间来。 说什么新年快乐情人节快乐的都晚了,汗! 那个吉一,我注意到你了,我说过的话我记得的,会很快再更的。 第59章 弥漫的水雾渐渐的散去, 浴桶里的水也一点一点的变凉了,莲真仍保持着原来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任由缎子般光滑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也不知过了多久, 殿门被轻轻的打开了,横波有些迟疑,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才缓缓进入内殿,莲真听到动静, 抬起手背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 可是声音里却是是带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哽咽:“不是说了不要人伺候吗?” 横波装作没看到她失态的模样, 她小心翼翼的托起手中白玉果盘,那上面一颗颗鲜艳欲滴的樱桃堆砌得仿若一座红色宝塔,横波语声一如往常的轻柔:“这是新贡的樱桃,刚刚他们才送过来的,主子一向爱吃这个,不如现在尝尝鲜。” “我不吃, 你出去吧。” 横波将盘放下, 陪笑轻声道:“主子, 水凉了,我叫她们进些热水来。”说罢也不等莲真答话,径直走出去, 从等在殿外的宝贞手里接过一只银盆, 复又进来, 站在浴桶边上,缓缓的自边沿将热水倾注于内。 莲真见她如此,神态已然不悦,不自觉加重了语气:“横波,我说了我想安静呆一会儿。” 横波加完热水,自顾自取了玫瑰花露,一点点洒入水内,口里道:“皇上连续两晚召幸主子,主子便两日将自己关于房内,一日沐浴数次,还暗自垂泪,主子想想,若是这般情景,被外人所知,那会怎样?” 莲真将脸别过一边,倔强的抿起了嘴唇,横波轻轻叹了一口气:“主子所为,奴婢不能明白,奴婢所劝,主子也无法入耳,既是如此,我只能对自己说,主子必有自己的道理。只是我想着,一日为奴,终生为主,况蒙主子不弃,也从未真正将我当下人看待,甚至不曾出一句呵斥之言,我总得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好生守护主子安全才是,主子现在这样,实为不智之举啊!” 莲真眼里重新浮起泪光,声音凄楚得让人心酸:“横波,我不想侍寝,我不想再去侍寝了!为什么他有那么多女人,还是要想起我?”她一哭,横波便慌了手脚,上前欲安慰她,她却拽住横波的衣袖,越发哭得像个孩子,在此之前,不是没有侍过寝,可是,那个秀美颀长的影子已走进心里,那张冷漠精致的脸庞在脑海里也越发明晰,被宠幸便变成一种残忍至极的酷刑,躺在那张龙床上,她满心皆是屈辱,身子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那一刻想的都是她,她的眼,她的眉,她的温柔,她的冷峻,还有明天,或后天,或更长时间,要如何面对。。。。。。 “小主,这是没办法的啊,他是皇上,他要怎样,是无法阻止,更无法拒绝的呀,而你是他的嫔妃,侍寝不仅理所当然,还应该是无上的荣宠啊,你。。。你这样是不对的,这。。。这要是被人听到,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啊!” 横波急得不行,说话都语无伦次了,莲真却慢慢止了眼泪,她呆呆的盯着水中玫红色的新鲜花瓣,忽然道:“今日,清泉宫还是没人过来吗?” 横波微愕,答道:“没有。” “皇。。。她。。。” “主子,你想说什么?” 莲真咬紧了唇,然后松开,微弱的摇了摇头:“没什么。你等下叫人去把李太医请来吧。” 横波蹙眉,检视似的看着她:“主子,你身子哪里不适吗?” 莲真自言自语的道:“她是太医,她会有法子的。” 横波花容失色:“主子,千万不可!这样是欺君,你要置自己和李太医于危险之中吗?” “别人不会知道的。”莲真神态疲惫,轻声道:“去吧,就当是我求你帮忙。” 霍家的内书房,是府邸中最安静隐秘的所在,周围被松、竹、梅环绕,十分清幽雅致,室内书橱里磊满了各种珍贵的文史古籍,墙壁上挂着历代名家字画,终年飘溢着一股子淡淡的书香气味。 霍淞坐在宽大的檀木椅上,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又想起父亲那句话:“我所有的子女中,只有冰轮最像我,只有她最沉得住气,唉,只可惜她是女儿之身。”那语气中,似乎带着莫大的遗憾。霍凇紧绷的心情忽然慢慢放松下来,自然的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 锦博用舌尖将一片茶叶卷入口中,轻轻咀嚼了几下,面上露出一丝赞叹的表情,这才不慌不忙的道:“皇贵妃是这么说的么?” “是的,先生,她认为皇上一心想求长生,根本没有立太子的念头,等也只是白费了心思和时间,还有,文天和那老东西前日进宫面圣,言父亲按兵不动,不是战术上的需要,是别存了心思。” 锦博是霍牧最信任的智囊,一直深居在霍府,因此霍淞对他也有种不寻常的恭敬。 锦博听了此言,果然神色一震:“皇上素来多疑,只怕此时已对大将军动了疑心。” “但皇上并没有让文天和回内阁主政。” “不让他回朝,不代表没听进去他的话,嗯。。。”锦博摸了摸自己颌下几绺漆黑的胡须,沉声道:“娘娘说改变计划是什么意思?” 霍淞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平静:“李玄真准备下个月开始进呈长生丸,娘娘认为我们不应该等,而应该开始准备了。” 锦博沉吟了一下,轻声道:“倒也是时候了,即算不立太子,胜算也该是我们大些,只是,你那边有把握吗?” “李玄真这边没有问题。” 霍淞斟酌着道:“先生,我今日请你来,便是跟你商量,是否先修书一封,着人送去西疆,先将此中情形告知父亲,待他回信后再做决定。” 锦博摆了摆手:“不!不能写信,万一被人中途截取,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应该一边着个心腹,带口信给大将军,一边再跟娘娘仔细谋划,做周密的准备。”他缓缓起身,在地上踱了几步,又道:“旷冲现在是左卫将军,掌管着拱卫京师的八大护卫营中的四营,右将军卫袁岳虽然掌握着另四营,但他是皇上的亲信,内城的斗争,谁赢了,他只能奉谁为主。。。” 霍淞忍不住打断:“先生可别忘了,京城里还有三万御林军呢,无论是总统领连抗,外卫统领柴彪,内卫统领夏侯晋,还有铁卫总管于剑锋,都只对皇上效忠。” 锦博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皇上驾崩了呢?” 霍淞一字字道:“他们有可能效忠二皇子,但也有可能效忠大皇子,所以,我们不能轻易冒这个险。” “做这样的大事,本来就是要冒险的。”锦博看着他,慢慢的道:“娘娘叮嘱你照顾英王妃的事你忘了么?她要你派人进入宗人府大牢于英王爷取得联系的事情你忘了么?” “我没有忘,可是我们最终也并没有在宗谋身上得到什么啊。” “那这份名单呢?” 不知什么时候,锦博手里已多了一张布帛,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霍淞又惊又喜:“原来。。。原来你得到了,你竟连我也瞒住了!” “此事干系重大,不到关键时刻,连你也不知道才好。” 霍淞从他手里接过布帛,快速扫了几眼,不由得哑然:“这。。。这。。。” “他们职位是不高,但是大公子,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些人。”锦博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道:“有时候,小泥鳅也是能翻起大浪的。” 几案上摆着各色时新鲜果,以及散发着淡淡芳香的花茶,却是没有人动上一动。丽妃和慧嫔都垂着头,不敢去看皇后阴云密布的脸色,近来对皇后的打击真是接二连三,霍家重掌兵权,皇贵妃收养二皇子,伯父文天和被谕令休病假。。。。。。这也罢了,大皇子宗烈被过继给宁嫔,实实在在是一支穿心之箭,那疼痛真是一时半会难消。 殿内沉默冰冷的气氛令人分外压抑,丽妃终于忿然开口:“二皇子年纪小小,没想到却这么狡猾,竟然在皇上面前告自己兄长的状,本来小孩子打打闹闹,只是一件小事,皇上如此偏向,真是令人难以心服。” 慧嫔在宫里向来依附于皇后,这时忙接口道:“二皇子还小,哪能懂这些?这是有人教得好,娘娘想啊,学飞白体,还有皇上问志向时的对答,再加上状告大皇子,这一步紧跟一步的,真可谓用心良苦了。” 丽妃怒道:“什么用心良苦,是用心险恶!” 慧嫔见丽妃盛怒之下,竟然听不明白她话中的讽刺,心中虽然委屈,可也不敢出言为自己辩解,只得忍气吞声道:“姐姐说得是。” “是本宫看走了眼了。”皇后穿的黄缎绣袍上,绣着一朵朵大红牡丹,看起来甚是华丽,可是她的脸色却是灰白暗淡:“这个贱人,这些年在宫里装得一副清高的样子,像是把她那清泉宫当做一个避世一样的所在,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现在她娘家再度得势,她就暗中开始一步步使劲,准备爬到本宫头上来了。” 慧嫔迎合道:“她对皇上不假辞色,反而能让皇上视她比别人不同,她不争不抢,不与人结交,才会让后宫所有人都不防备她。” 皇后拿出手绢,拭了拭眼角的泪:“怪也只怪烈儿不争气,不晓事,让人有可趁之机,唉!” 慧嫔道:“其实也怪不得大皇子,他是敏。。。庶人一手带大的,知道自己生母处境,怎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失态?” 皇后冷笑了一声:“烈儿知道敏庶人的事,估计也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扰乱他心神,他一个孩子,又受宠惯了,伤心愤怒之下难免掌控不住自己的脾气,可恨本宫竟然找不出那个散播消息的人,可见这贱人在这后宫已是手眼通天了!” 丽妃道:“娘娘,宁嫔只是嫔位,哪有资格收养皇子,不如我们一起去求求皇上,让他收回圣命吧。” “他都已下了旨意,焉能收回,而且,现在妃位空缺,他大可以封宁嫔为妃。”皇后想想宗烈,再想想皇帝,眼泪不禁滚滚而下:“再说了,皇上现在都不踏进我这宫里了,那次我去长乐宫,劝他爱惜龙体惹他不悦之后,他连面都少跟我见了,他现在眼里,只有高丽那两只狐狸精,哪还把我这个中宫放在眼里?” “皇后都如此,我们就更不用说了。”慧嫔情绪低落,跟着又有些幸灾乐祸的道:“不过皇上前日开始,都是召幸的莲嫔,也许高丽那两个狐媚子,也已经腻烦了。” 丽妃不冷不热的道:“倒是宠高丽狐媚子不要紧,横竖她们在大燕没势力,没人撑腰,怎有资格跟我们对抗,两个玩物罢了,莲嫔可是清泉宫那一位的人,若是在皇上面前吹吹枕边风,那对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事。” 皇后和慧嫔一齐看向她,丽妃道:“我也是今儿听玫贵人说的,说皇贵妃和莲嫔有阵子经常私下底见面。” 正说着,有宫女来禀报:“皇后娘娘,玫贵人在外求见。”丽妃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们自己问她吧。” 皇后道:“叫她进来。” “是。” 不多时,慕绯羽提了裙摆,款款进了内殿,先向皇后行礼,然后向丽妃和慧嫔见了礼,这才低声道:“嫔妾此时求见娘娘,实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要向娘娘面禀。” “什么事?” 慕绯羽看了慧嫔一眼,微微有些犹豫,皇后道:“这里都不是外人,你不必顾虑。”说着又招了招手:“来,你走近些。” 慕绯羽依言走上前去,靠近皇后如此这般的低语了一阵,皇后神色震惊:“你说的是真的吗?” 慕绯羽道:“这是嫔妾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当时嫔妾藏身于假山后,可笑那个李太医虽四下张望,竟无丝毫察觉,将那方丝巾如取宝贝一般从怀中取出来,放在鼻子边陶醉的闻了好一阵子,这才恋恋不舍的放回去呢。” “怪不得莲嫔时时召李太医请脉看病,原来如此!哦,我倒是忘了,这李茂是李道忠的儿子,父子两都是深得皇贵妃信任的人呢,那李茂年纪尚轻,脸蛋长得好像挺俊的,怪不得莲嫔动心,只怕是。。。皇贵妃也动了心吧。”皇后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狠狠的道:“霍冰轮这个贱人,一手斩断了我与烈儿的母子缘分,你既不仁,可也别怪本宫翻脸无情了!” 第60章 东暖阁里只留了两盏烛火, 比之往常显得有些昏暗,皇贵妃端坐于宝座上,脸上的表情叫人看不真切,崔娘仓促间瞥了一眼, 便上前跪拜行礼:“奴婢叩见娘娘。” “起来吧。” 这声音仍如第一次听的一般,冷冰冰的,却如珠玉落盘,异常优雅动听,崔娘谢了恩, 躬身而立。 “我曾经讲过, 非到必要时, 不会再避人耳目召见你,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崔娘道:“奴婢办事不力,有负娘娘所嘱。” “抬起头来。” 崔娘依言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平凡的脸,脸上曾经留下的疤痕虽经过精心调治而逐渐淡去,可是美丽终究沦为了平庸, 木讷替代了鲜活, 唯有一双眸子静若幽潭, 隐隐流转着迷人的光华。 皇贵妃凝视良久,轻声开口:“告诉我,每日晨起对镜梳妆时, 你会想些什么?” 崔娘身子一颤, 哑声道:“奴婢。。。奴婢。。。” “你会痛惜你曾经倾国倾城的容貌么?会追忆王金尊玉贵、仆役成群的王府生活么?会怀念那个曾将万千宠爱置于你一身的男人么?会回忆起那夜几乎将你吞噬的大火么?会。。。恨么?” 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却如一把锋利的刀子,直击她心底深处的脆弱,崔娘内心痛楚难当,可是面部的肌肉却僵硬得甚至无法扯动一下。 “会,你当然会。”皇贵妃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惋惜:“魅姬,这曾是一个多么令人心动神驰的名字—所有人都以为你死在了那场灾难中,你知道吗,汝南王为你伤心了两个月,可是,也就只是两个月而已,在那以后,他有了新的美人,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鲜嫩,而制造了那场大火的人,虽然后来渐被冷落,但依然稳坐在王妃的宝座上,这场战役,唯有你和你的家人,是最终的失败者和受害者,你活了下来,跟死去没什么分别,呵,你宁愿美丽的活在那个男人的记忆中。” “奴婢已两世为人,昨日种种,对我来说已如过往云烟。”崔娘低声道:“承蒙娘娘不弃,委用我这样一个废人,并妥善安置我的家人,奴婢愿结草衔环,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我能做的可不止这些。”皇贵妃盯着她:“说不定哪天,我可以给你一把复仇之剑,你不想么?” 崔娘心里一震,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皇贵妃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想的,是么?” 崔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再度跪伏于地:“请娘娘成全。” “曾听得人说,魅姬色艺双绝,媚术高超,无人可以抵挡。”皇贵妃笑意微敛,眸色逐渐转冷:“可是,以高丽公主那样的绝色,再加上你的□□,竟然抓不住皇上的心。” 崔娘听出她话中的责备之意,低声回道:“皇上不比普通的男人,他贪图新鲜的程度,百倍于其他人。” “他既非常人,你就需用非常之手段。”皇贵妃冷冷的道:“再说了,后宫新进美人不曾断过,除了高丽公主,你亦可以花点心思在其他人身上,这个,高公公自会提醒你。” “奴婢知罪了,此后定当竭心尽力,决不再让娘娘失望。” “女人的美貌,可以是捍卫自己的锋锐利器,可以是毁灭他人的甜美□□,可以是一切美好的开端,也可以是所有灾祸的源头。”皇贵妃看着她,缓缓的道:“它是天赋,是能力,你曾经拥有过,但你没有利用好它,现在,你应该更擅长教会别人利用才对。” “是。”崔娘应了一声,又道:“娘娘的教诲,奴婢定会时刻铭记。” “好了,你退下吧,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外头有人等着你。” “奴婢告退。” 她磕了头,起身出去,高贤几乎是同时从外面匆匆进来,走到皇贵妃近前跪下,压低了声音禀道:“娘娘,不好了,莲小主出大事了。” 皇贵妃脸色微微一变:“她怎么了?” 皇帝今夜没有召幸任何嫔妃,这对莲真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她以为能够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所以当皇帝带着赵承恩踏出现在撷芳宫的那一刻,她简直没法伪装出笑脸来迎接。皇帝自进门后,也还没有开口说过话,莲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试图从他身后的赵承恩那得到什么暗示,赵承恩却低垂着眉眼,似乎不敢跟她有任何交流。 莲真从宝贞手里接过茶盏,跪着双手奉给皇帝:“皇上,请喝茶。” 皇帝扫了一眼赵承恩:“你,还有他们,全都给朕出去!” “是。” 刹那工夫,殿中的人退得干干净净,莲真见如此阵仗,不禁有些忐忑起来,跟着便感觉手中一轻,皇帝终是接过了茶,淡淡的道:“你起来吧。” 莲真谢了恩,站起身来,不着痕迹的细细打量着皇帝,皇帝今天穿着一件家常石青色团龙交领袍子,眉眼间布满阴郁,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莲真不安的抿了抿唇,陪笑道:“皇上今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安寝?” “心里记挂着你,所以来看看。” 莲真笑容略显勉强:“皇上虽如此说,嫔妾可不敢当真。” “朕这么说,难道你不开心吗?”皇帝看着她,突然话锋一转:“昨儿李太医来过你这里?” 莲真微微一怔,点头道:“是。” 皇帝拉过她的手,轻轻抚摸了几下:“你身体有什么不适么?” 莲真十分尴尬,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是这几天有点懒怠进食,横波大惊小怪,请他来看看。” “嗯,莲儿害羞的样子可真是让人心动。”皇帝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心底虽是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松开了她,又道:“朕记得,你平日里喜欢绿色,是不是?” 莲真只觉得他今天的问话有些没头没脑,虽然疑惑,但还是道:“嫔妾是喜欢绿色。” “你之所以喜欢绿色,是否因为你名字中带‘莲’一字?莲叶可不就是绿色的么。” “是,皇上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皇帝不理会她的问话,继续道:“不仅如此,你还喜在自己的常用物件上绣上莲花,如手帕之类,是也不是?” 莲真神色诧异,还未来得及开口,皇帝突然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掷于几上:“你看看,这可是你的东西么?” 莲真扫了一眼,心中惊疑交加:“这。。。这是我的手帕,皇上从何处得来?” “朕从李太医处得来。”皇帝冷冷的瞧着她:“怎么?为何做出如此模样?这手帕不是你私下赠与他的么?” 莲真心头一跳,心知自己已遭人暗算,连忙跪下:“皇上的话,嫔妾不明白。” 皇帝目光阴沉:“你真不明白么?” “这手帕虽是嫔妾之物,但从未将之赠予过他人。”莲真虽然惊惧,却并没乱了方寸,顿了一顿,又道:“皇上若有什么误解之处,可叫李太医当面来对质。” “对质?他早已被皇后遣人拿了,关进了掖庭狱的大牢。”皇帝忍了许久,此时再也无法镇定,俯下身子,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咬牙切齿的道:“你自然知道,他是不会招出你的,为了这么美的一张脸,他下地狱应该也会心甘情愿吧!”手上猛然用力,莲真痛得几乎流出了眼泪。 皇帝脸色越发狰狞:“他口口声声,说在你房里拣的,难道他替你诊脉时,那些奴才们都没人在场么?难道那些人都是死人么?好好的他又为何要拣你的手帕私藏起来,你还敢说你们之间没有私情?!”说着扬手一掌打在莲真的脸上:“贱人!怪不得身子时时有病,怪不得不像其他人一样巴望着朕,在朕面前更是半点风情不解,朕只当你年少脸薄,原来竟是如此,枉费朕这样相待!” 莲真耳边嗡嗡作响,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从口中弥漫开来,她此时反而没了惧意,淡淡一笑,轻声道:“皇上对他人之言既深信不疑,那又何必再来问我?” “朕私下来见你,只是想听到你说,这手帕不是你所独有,如今你亲口承认,还有什么好说!”皇帝见她如此冷静,更是怒火如炽,声音里透着森森的寒意:“看来你是一点儿畏惧之心都没有了,你们既敢秽乱宫闱,就不怕那活剐之罪,也不介意祸及双亲,更不在乎株连九族,朕先将李茂那奴才碎尸万段,再来跟你慢慢算账,定要教你这贱人生不如死!” 莲真一听他说到父母族人之语,瞬间如坠冰窖,磕头颤声道:“皇上,若论在皇上面前有过失礼之处,嫔妾承认,可是这秽乱宫闱之罪,嫔妾实不敢领,此事干系重大,还求皇上明察,还嫔妾和李太医清白!” 皇帝此时怒发如狂,也不去理会她,只喝道:“来人!” 赵承恩开启殿门,小心翼翼的进来,皇帝起身道:“起驾!去掖庭狱!” 赵承恩神色微显迟疑,回禀道:“皇上,皇贵妃等着见驾,在外面已跪候多时了。” “她?”皇帝一怔,随即冷冷道:“她来得正好,朕也正想找她呢。” 皇帝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莲真垂着头跪在地上,却因为那个人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心神不定,伺候在旁的赵承恩,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空气中似凝结了一层寒霜。 皇贵妃穿着一件素雅的象牙色便袍,步履从容迈入殿中,径直走到皇帝面上:“臣妾叩见皇上。” “冰轮,你既来此见朕,想必个中情由已然尽知。”皇帝长眸微眯,神色淡然:“莫非你是来为莲嫔求情的么?” “臣妾是来向皇上请罪的。”皇贵妃抬起雪白的玉腕,缓缓自发间取下翠玉透雕凤头簪及珠花等饰物,一样样放置到地上。 皇帝目光冷然:“哦,你有何罪啊?” “李太医原是女儿之身。”皇贵妃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恭谨的道:“臣妾犯有欺君之罪,特来请皇上治罪。” 这话一出,在场的三个人都大吃一惊,皇帝大是意外,突然站起身来,手指着她:“你。。。你说李茂乃是女子?” “是的。”皇贵妃道:“李道忠医术高超,深得我信任,可惜他年迈体衰,不能长久太医院侍奉,我听闻他膝下有一子,自幼爱医成痴,并有青出于蓝之势,便想让他子承父业,李道忠无法,只好私禀于我,说他的医术乃是祖上所传,规矩是传男不传女的,他因酷爱其女,又怜她一片济世救人之心,所以自幼假充男儿教养。我当时一念之差,仍是让她进了太医院,没想到生出这种风波来。”说着,她看了皇帝一眼,又道:“我也曾想过向皇上禀明真相,请求让她以女医之身常留宫中,可是一来无此先例,二来也怕皇上责罚,竟是一拖再拖,可是现在事关宫闱,莲嫔及李太医之间清清白白,若是因此蒙冤,臣妾心中何安?是以不得不站出来禀明真相。” 皇帝神情复杂,过了许久方回过神来,眼睛只望着赵承恩,赵承恩会意,立即道:“奴才这就带一个嬷嬷,去验明李太医的身份。” 皇帝道:“不,你亲自验明,这事不要叫任何一个人知道。” 赵承恩道:“奴才明白。” 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皇帝此时怒意已消了大半,脸上却又添了焦躁,他来回走了几圈,又在宝座上坐下,看看皇贵妃,又看看莲真,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不住抚摸着拇指上戴的翠玉扳指,过了许久,赵承恩终于回来,他走到皇帝身边,回禀道:“奴才已亲自检验过了,李太医确实是女儿之身。” 皇帝闻言竟似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欢喜之色,皇贵妃磕头道:“臣妾欺君,罪不可恕,请皇上废黜臣妾皇贵妃之位,并将二皇子交由其他嫔妃抚养。”莲真情急之下便要出声,皇贵妃似是料到她会有所举动,连忙以眼神制止。 “一点小事,怎能说成欺君这么严重?欺与不欺,朕说了算!”皇帝此时胸臆通畅,与此前判若两人,喜孜孜的过来,亲自拉起了她:“你既如此信任她父女的医术,就继续留她在太医院效力好了,只是冰轮,你这样可要耽误了人家的终身呢。”顿了一下,又道:“这李茂是个女子,那她说拣了莲儿的手帕也说得通了,宫中所用皆精美之物,莲儿的绣活又出彩,怪不得她欣羡之下,偷偷的藏了一方去了。”说到这里,他目光望向莲真,微微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将她也拉起来,面上不无愧意:“莲儿,朕错怪你了,你今日所受的委屈,朕一定会补偿你。” 莲真垂着眼皮不看他,低声道:“嫔妾不需要补偿,只要皇上知道嫔妾是清白的,这就足够了。” 皇帝见她语气温顺,并无怨愤之意,心中更是喜悦,忽然又想起一事来,皱起眉头,脸色又沉下来:“皇后和玫贵人此时还在长乐宫等着朕,莲儿,朕先回宫,改日再来瞧你,冰轮,今儿折腾了这一场,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皇帝走了,偌大的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皇贵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在想着什么,莲真走到她面前,伸手温柔的轻抚着她额上的青肿,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皇贵妃故作轻松调侃她:“方才倒没看见你哭。” “磕头为什么要这样用力?” 皇贵妃淡淡一笑:“这样请罪才显得诚恳。” 莲真道:“都。。。都是为我,你。。。你才会这样。” “不要哭,不许哭。”皇贵妃捉住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你的眼泪,会让我心乱,知道么?”她的手指滑过她的脸庞,从她唇角抚过,眸中突然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他打你了?” 莲真摇摇头,伸手搂住她的脖颈,偎依在她的怀里微微抽泣,眼泪一点点浸润她的衣裳,皇贵妃默默的揽住她,良久,轻声道:“我知道你今日受了惊吓,也知道。。。你最近都不好过。” “冰轮,我想你。”她低微的声音里,有着难言的压抑的思念,和深深的委屈:“我只是很想你。。。” “我知道。”皇贵妃轻吻着她的发丝,柔声道:“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想见到的时候,便能见到我。”说罢轻轻咬了咬牙,又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伤害你的人付出他们不曾想过的代价。” ※※※※※※※※※※※※※※※※※※※※ 构想一个情节时,本来计划写个3000字左右,可是最后总又超出一两千,我想我可能太啰嗦了,哭 我现在就在担心,150章能不能写完这文,天啊! 不过总算快可以大篇幅写感情戏了,曙光就在眼前。 第61章 北风呼啸了一夜, 清晨时分,天空中尚飞舞着雪花,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巍峨华丽的宫殿银装素裹, 铺琼砌玉,又别有一番味道。 小宫女将李茂引到一所偏殿,叮嘱道:“你在这里等着吧,娘娘如今事多,不一定得闲见你, 我先去向高公公他们通禀一声。” “是。”李茂陪笑道:“如此就有劳姑娘了。” 见她掩门去了, 李茂发了一会儿呆, 将身上的黑色斗篷取下来,轻轻抖去上面的雪花,可终究是不敢在椅子上坐下。那日她被关进掖庭狱,虽没动大刑,但经历了审问和验身等事,让她受到了一场不小的惊吓, 回去就病了, 只得向太医院告了假, 在家里将养了几个月。养病期间,想到莲真因自己而受累,想到自己的身份等事, 正是惶惶不可终日, 谁想某日皇贵妃竟然打发了两个小太监过来, 赐了她一大堆绫罗绸缎,说替她压惊,她受宠若惊之余,总算是稍微安心,这日病体痊愈回太医院后,便顾不得天气寒冷,大雪纷飞,赶着来亲自谢恩。 那宫女一去,便没了个踪影,李茂等了半日,直站得双脚发麻,一个面目阴柔的中年内监才推门进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你就是李太医?” 李茂虽觉他面生,但辨其服色,知是清泉宫有点地位的太监,连忙拱手道:“是,李茂见过公公。” 那内监道:“娘娘这会儿没空见你,让我带几句话给你。” 李茂连忙跪下,恭敬聆听,那内监清了清嗓子,方道:“谢恩免了罢,亏了老天保佑,皇上宽宏仁慈,这次的事总算是过去了,你以后在宫里,言谈举止要谨慎,要懂得机敏应变,如‘在地上捡了手帕’之类云云,实是愚不可及。” 李茂神色羞愧,低声道:“李茂愚昧,惹出这么大的风波,多谢娘娘不加怪罪,还赏赐布匹锦缎,实是受之有愧。” “娘娘还说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还会再赐你东西,只不过下次赏赐的,可就是三尺白绫了。”那太监皮笑肉不笑的,手虚抬了一下:“好了,李太医,你这就请回吧。” 室内本就拢了地炕,地上又放置着雕金镂银的兽足熏笼,却是一片暖意融融,莲真坐在炕上,见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跪着直起身子隔着玻璃观赏。 横波从宫女手里接过一盏热腾腾的蒸牛乳,小心置于几上,然后笑道:“主子,你好生坐着罢了,小心膝盖疼。” “今儿这雪下得可真好。”莲真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神情,回眸笑道:“我等下过去看看蕴儿在做什么,正好邀她赏雪去。” 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光是赏雪怎么行?至少也得备一桌酒席吧。” 莲真回过头去,果见小宫女挑起了帘子,苏蕴一脸笑走了进来,莲真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见她衣饰华贵,显是刻意装扮过,不由问道:“你从哪里来?” “我刚从皇后处请安来。”苏蕴来她这里极是随意,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笑道:“怎么?你不准备去看看她么?” “我前几日去过。”莲真随口道:“皇后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三天两头不好的,太医院那些人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又在我面前装,莫非你不知道她害的是心病么。”苏蕴说到这里,自知失言,连忙缩口,恰好宫女也奉上牛乳来,她接过饮了一口,又道:“怎么不见宝贞?刚我进来时,听见那边厢房里笑声不断,那是在做什么?” 莲真道:“那是宝贞和宜晴她们在那里赶围棋作戏呢。” 苏蕴抿唇笑道:“究竟是你这里热闹。” 横波在旁接口道:“都是小主性子太好,平日对她们太过宽待,所以她们越加肆无忌惮,没规没矩的不成个体统,倒叫柔贵人见笑了。” 苏蕴道:“偶尔乐一乐,也是挺好,我身边服侍的人都跟木头似的,看着有时反而叫人生气。” 莲真笑道:“横波,你不用在这里了,带她们都去歇会儿吧,柔贵人有我伺候呢。” 横波笑着福了福,带着小宫女们出去了。 见再无他人,苏蕴将手中咬了一半的乳饼放下:“慕绯羽现在也不再藏着掖着了,天天在皇后面前侍奉汤药呢,那殷勤劲儿,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形容。” “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这个人了。”莲真秀眉微皱,又轻轻叹了口气:“从相识到如今,我竟不知我到底做了什么,叫她这样忌恨我,现在想来,她后来为孩子的事向我赔罪,说是继续做姐妹,只是为着接近我,找我的过错罢了。” 苏蕴半开玩笑的道:“女人的嫉妒可是一剂能置人于死地的□□啊,还好不是人人都如她这般,否则你都不知道死几次了。” 莲真道:“我不要得什么宠,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可以了。” “是啊,可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不要的,多少人望眼欲穿呢。”苏蕴道:“莲儿,我了解你,知你说这话不是矫情,皇上现在新宠不断,就你跟没事人似的,倒像比得宠时还过得开心了。” 莲真见她眉眼间大有幽怨之色,忍不住逗她:“怎么?你每天想着皇上么?” 苏蕴不好意思,微微垂了头:“也不是每天想着,可是也不想每天这样度日,像可有可无的人似的。” 莲真默然,过了一会儿轻声道:“蕴儿,你很喜欢皇上的吧?” 苏蕴脸微微一红:“我不知道,喜不喜欢,我总是他的女人,有时。。。有时总是会盼着,会想要呆在他身边。。。”说到这里声音一顿,情绪明显低落:“若是一辈子都这么冷清清的,我。。。我真是不敢去想。” “是啊,喜欢他,才会终日盼着他,才会想要时常陪伴。”莲真有些怔怔的,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蕴儿,你是不是很后悔进宫?” 苏蕴苦笑道:“没什么后不后悔的,这就是我们的命。” 莲真安慰道:“你别悲观,说不定哪一天会有转机的。” “你想啊,我现在还算是鲜花嫩柳一般的年纪,姿色也还尚可,可是就那么几天,皇上就把我撂下了,慕绯羽费尽心思,也好不了多少,更别提那些进了宫,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的。你说,等我们年纪大了,会是什么光景,那些前人写的宫怨词,读来简直触目惊心。”苏蕴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现在各州投皇上所好,没过一日,就献上一批美人,高丽那两位公主也总是陪伴在侧,皇上哪还能记得我们。” 苏蕴性子温柔内敛,平日里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除了想家之时,从未如此刻般伤感,莲真心情复杂,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得半晌,苏蕴勉强笑了一下,又道:“莲儿,本来你那次怀了龙胎,我。。。我是很为你高兴的,心想无论怎样,你以后都算得靠了,你好了,我。。。我也差不到哪里去,谁知竟是这样命苦。” 莲真微微低了头:“你想了这么多,唉,蕴儿,我从不知道,你心事原来这般重。” “没办法,在这里呆久了,日复一日的过着重样的日子,就有空闲去多想一些别的了。其实慕绯羽是对的,她知靠自己靠不住,靠皇上更靠不住,便去找一个靠山,这样,别人会对她另眼相看些,日子至少要好过一些。”苏蕴看着莲真:“莲儿,其实相较于他人来说,皇贵妃对你还真不错。” 她忽然提到皇贵妃,莲真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慌乱之色:“怎么?” 苏蕴道:“我觉得你应该借着桑蓉姑姑的关系,跟她走近点。” 莲真这时已镇定下来:“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看不明白吗?从诬告你和李太医之后,皇后已经彻底失势了,皇上现在根本不去雍华宫,甚至把后宫大部分的事都交由皇贵妃处置了。”苏蕴往前挪了挪身子,低声道:“皇贵妃的父亲霍大将军,最近又活捉了伏罗可汗的弟弟也吉,立了大军功,她现在在宫里的地位是稳若泰山,依我看,将来皇后的位置,是必定要落到她身上的,二皇子很可能被立为太子,慕绯羽巴结皇后跟丽妃,算是压错宝了。” 莲真道:“这些事,现在都还很难说。” 苏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道:“莲真,我说真的,你不邀宠,这可不是长久的自保之法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心为我。。。为我们着想。”莲真欲言又止,过得片刻,柔声道:“蕴儿,你别担心,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的。” 冬日昼短,才申末酉初,天色已暗下来,宫里各处都点起了灯。 “那伏罗可汗的弟弟也吉搜刮的财物甚多,金银珠玉等物一共装了七车,连同家眷一起,皆在来京的路上,梁全说皇上对此事甚是满意,私下夸了大将军好几次呢。”高贤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文天和等人的胡言乱语,皇上这阵子该是听不进了。” “嗯。”皇贵妃怀抱着一个精致的小手炉,抬起眼皮:“你知道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是。”高贤躬着身子,回禀道:“那长生丸,更不比回春丸,皇上服后精神陡增,阳兴甚浓,敬事房记档是不尽不实的,夜晚陪侍在皇上寝宫里,少则四五人,多则数十人,皇上言服药之后,身心畅快无比,他不听从玄真的劝告,已从十日一服,变成五日一服了。”说毕,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崔娘真是好手段,高丽两位公主,几乎每日随侍在皇上身侧,这些话,是她们传到奴才耳里的。” 皇贵妃道:“皇上还有别的异常举止么?” 高贤道:“除此之外,皇上身体易燥热,这几日大雪,他只身着单衣,不肯换上貂裘,赵承恩苦苦哀求,他大发雷霆,内阁几位大臣为他疏于上朝之事来劝谏,他也没有召见。” 皇贵妃默然不语,高贤见她并无别话,便磕了头退下。不多一会儿,沁竹领了四名小宫女进来,其中两个抬了一个装着热腾腾的木瓜汤的银盆,放置于炕下,另两个各捧着一叠毛巾,侍立一旁。 沁竹笑道:“娘娘,该泡脚了。” 皇贵妃点点头,将手炉放在一旁,两个宫女一边一个跪下,小心翼翼的替她挽起裤脚,脱下绣有精美花卉的绵绸袜子,皇贵妃刚将一双雪白纤足伸入水中,又有宫女来禀:“娘娘,莲小主过来了,等着向娘娘请安呢。” “什么?”皇贵妃听了听外面的风雪声,踌躇了一下,道:“叫她进来吧。” 莲真进来,见了这般情景,微微怔了一怔,屈膝道:“嫔妾给娘娘请安。”皇贵妃道:“免了。”手只轻轻一挥,那几个小宫女便同时起身,行礼毕,悄无声息的出去,沁竹和横波等便也跟着退下。 皇贵妃这才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皇上不是说了,后宫嫔妃以后对你也要像对皇后一般,晨昏定省吗?” “可是我也说了,这不合规矩,万万不能如此。” 莲真没了言语,伸手解下身上的狐腋裘放在炕上,只着一件贴身的银鼠短袄,挽了挽袖子,在炕下蹲下来,皇贵妃皱眉道:“你做什么?” “她们刚正要伺候你泡脚,我来得不巧。”莲真抬头微微一笑:“那便由我来伺候你吧。” “不不,你起来!” “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会。”莲真伸手按住她,只觉她双腿僵硬无比,忍不住抬起头来,却见皇贵妃双手抓紧炕沿,那不知所措的模样,与往常判若两人,莲真星波朦胧,心间漾起温柔的涟漪,低低叫了一声:“冰轮。” “你。。。你不要如此。” 莲真嘴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容,柔软的手掌一边替她轻轻按揉着,一边道:“今天蕴儿过来,跟我说了很多。” 皇贵妃神情窘迫已极,只随口道:“嗯,说什么?” 莲真不答,却轻声吟道:“乳乌哑哑飞复啼,城头晨夕宫中栖。吴王别殿绕江水,后宫不开美人死。” “皇上冷落她已久,她闷闷不乐,忧心以后么?” “嗯,她平常跟我玩闹,说说笑笑的,但我今天才知道,她心里原来这般寂寞。” 皇贵妃跟她聊了几句,身体也渐渐放松,莲真垂着头,衣领下的肌肤莹白如玉,阵阵清幽如兰的香气直沁入皇贵妃鼻端,皇贵妃心里不禁微微一荡,轻声道:“她寂寞,那你呢?” “我不寂寞。”莲真双颊酡红如醉,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因为。。。因为有你。” 皇贵妃伸出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已轻轻含住她的上唇,莲真脑子里一片空白,唯觉她呼吸温暖急促,双唇柔美嫩滑,下意识的笨拙的跟她唇齿相缠,可是她的亲吻,她传递过来的热度,似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几欲将自己融化开来。 北风夹杂着雪花,仍在窗外咆哮着,暖阁里的几盏烛光轻轻摇曳着,映得满室皆春。 ※※※※※※※※※※※※※※※※※※※※ 因为这次申了榜,所以星期三之前还有更。 为了督促自己,决定以后多申榜。 顺便再说一句,不管什么天,田馥甄的歌跟码字都很配哟! 第62章 寝殿里四下寂静无声, 空气里飘散着一丝淡淡的香甜的气息,那是安息香混杂着女子脂粉香的特有味道。明黄色的罗帐软软的垂着,宽大的龙床上凌乱不堪,那些陪侍的美人都已在半夜里悄然离去, 皇帝眉头紧皱,俯卧在一堆绣着龙纹的锦绣丝被中,睡得极不安稳,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外面天色越发晶明,几位内阁大臣一大早就在殿外等着面圣, 赵承恩心里暗暗着急, 可这阵子为着叫皇帝晨起这事, 数次惹皇帝龙颜震怒,甚至差点挨板子,他哪敢再捋虎须?他贵为长乐宫首领太监,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尚如此畏惧,其他人就更不消说, 靠近寝宫多一步都觉得双腿发软。 赵承恩苦着脸, 不时搓着双手, 正是心焦无奈,忽听帐内传来一阵悉索之声,似乎是皇帝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屏住呼吸, 偏着头支起耳朵细听, 过了一会儿,皇帝的声音从帐内传来:“什么时辰了?” 赵承恩忙道:“回皇上,已经巳时三刻了。”一边回了话,一边向外边静候的内监悄悄的打了个手势。 皇帝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撩开帐子,一溜儿内监鱼贯而入,伺候更衣、穿鞋袜、盥洗,各行其事,一切有条不紊。待皇帝梳洗已毕,赵承恩照例亲自奉上一个小巧的木匣,小心翼翼在皇帝面前打开,皇帝从中取出一枚殷红如血的龙眼大小的丸子,缓缓送入嘴里,然后从旁边的小太监手里接过参汤一饮而尽。 赵承恩这才禀道:“皇上,早膳已经预备下了,叫他们摆在暖阁可好?” “嗯。” 相较而言,早膳要简单一些,长方形的膳桌上摆着鹿筋炖肉、燕窝火熏鸭丝、三鲜丸子、鱼油炸鲟鳇鱼肉丁等菜品,再配以丰富的粥品糕点,大大小小共二三十道。皇帝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羊肉水晶角儿,又放下来:“总是这些个东西,真是叫朕烦腻!” 赵承恩忙道:“皇上食欲不佳,这是御膳房的失职,回头奴才定好好申饬他们。” “都撤下去吧。”皇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叫他们做些酸酸凉凉的东西来。” 赵承恩不敢劝阻,只回道:“是,奴才这就叫人去传话。”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又乍起胆子禀道:“皇上,王大人和诸位大人大早就过来了,在殿外等着召见呢。” 皇帝脸色倏地沉下来:“他们又来做什么?”他已有半月没去上朝,群臣谏劝的奏折,亦搁置不理,可是以王忠为首的一干忠直老臣却不依不饶,过几日便来长乐宫一遭,以求面谏,这令他大为光火:“西疆虽战事未平,但有霍牧坐镇,荡平番邦指日可待。除此之外天下太平,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每件事都要来烦朕,还要内阁有何用!” 赵承恩不敢作声,皇帝瞪了他一眼:“去!你去把朕的话告诉他们,若这几日再有人来扰朕清净,朕唯你是问!” “是,奴才这就去。” 赵承恩唬得连声答应,皇帝又吩咐道:“还有,让梁全去把玄真道长请过来,朕有话问他。”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玄真跟着梁全进了殿,上前行了礼,拈须微笑道:“几日不见,圣上越发神采焕发了。”皇帝待他一向客气,忙道:“来呀,快快给道长赐座。” 李玄真稍作推辞,也就坐下了,皇帝道:“这阵子难为你天天为朕炼丹。” “不敢。”李玄真忙道:“为天子效劳,是小道的荣幸。” “朕叫道长过来,也不为别的,有一事要请道长解惑。”皇帝身子往前倾:“那长生丹极好,朕服后自觉精神百倍,身轻体健,虽寒冬亦只着单衣即可。只是一件,近来朕夜里常睡不安稳,白天只想吃寒凉之物,心里燥热不安,愈来愈是难忍,此是何故?” 李玄真面不改色的听着,待他说完,才不慌不忙的拱了拱手:“小道先在这里向皇上贺喜了。” 皇帝眉头一挑:“哦?喜在哪里?” “皇上,当初小道说过,服用长生丹要达三年之久,经历三次脱胎换骨,才能变成不死之身。如今种种迹象表明,皇上服用金丹不过半年,就已到了第一次脱胎换骨的阶段了,真是令小道惊异,果然真龙天子,非凡尘肉胎可比。” 皇帝大喜:“原来如此,那这么说朕用不了三年便可达成心愿了?” 李玄真道:“若小道所需药料齐全,自是不成问题,不过。。。” “怎么?”皇帝一怔,问道:“你所需之物,朕不是都命人给你找全了吗?” “小道曾多次跟皇上讲,长生丹极难练成,但皇上一心求快,小道也只能尽心竭力。”李玄真道:“三次脱胎换骨期间,所服的金丹并非同一种丹药,炼丹的材料大同小异,要练的第二种金丹,现还差着几味药呢。” 皇帝道:“你的意思是,朕现在吃的,是第一种丹?你还要找齐药材,才能 炼第二阶段吃的丹药?” “正是如此。” 皇帝道:“那还缺什么?如此要紧之事,你应该及早禀明于朕啊!” “皇上且莫心急,如今的丹药,你还可吃半年。”李玄真沉思了一下,开口道:“缺的是金笋、不死草几种,这些奇药都产自西域一个名叫狐胡的小国。” “什么?天下之大,竟只有那里才产这几种药吗?” “是的。” 皇帝皱着眉头,沉吟着道:“虽然路途遥远,倒也不算什么大难事,那么,朕明日便派一队人马,前往西域访寻吧。” “皇上,这几种都是天下罕见的奇药,常人鲜知其名,更不识其形。”李玄真站起身来,拱手道:“事关重大,不如小道辛苦些,亲自去西域一趟。这两个月所出的丹药,皆是小道看着几个徒弟合力炼成的,如今他们已能独当一面,留他们在宫里侍奉,谅也不至于出任何差错。” “不成!你不能去!离了你,朕怎能放心?”皇帝想也不想就拒绝:“这样吧,你把那几种药画下来,什么名称,长于哪里写清楚,我交由他们带去,霍牧大将军现在正坐镇西疆,到时候让他派当地一些熟悉西域的士兵,护送他们前往狐胡,定要找到那些药带回来。” “是,还是皇上思虑周全。” 皇帝稍微安心,便道:“好了,那就这样吧,朕给你今天一天的时间,记得明早将朕要的东西送过来。” 宝仁宫的正殿早已被改成丹房,殿中央的丹灶上,置着数只双耳三足大炉,李冲方和几位正拿着扇子,蹲在丹炉的出火口旁使劲扇着,一见李玄真进来,他便站起身来:“师父。” “嗯。” 李玄真点点头,站在那里盯着丹炉出神,李冲方放下扇子,走到他身边奇怪的问:“师父,你怎么了?” 李玄真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皇上。。。” 李冲方追问道:“皇上怎么了?” 李玄真道:“皇上服用丹药的反应越来越厉害了,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李冲方道:“反应大不是好事吗?证明金丹产生作用了。” “你不懂。”李玄真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师祖当时服用这丹药,一年后才像皇上这样,这次为师添减了一些炼丹的原料。。。”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突然道:“那些药材用料都是你在负责,你是按为师说的称准重量再进行研磨混合的吧?” 李冲方心里发虚,口里却道:“师父怎么说的,我就怎么做的,一丝一毫差错也没。” “是啊,你一向心细,不会出差错,唉,皇上太迫切了,服用丹药太过频繁,以致如此。”李玄真叹了口气,又道:“为师添减原料,也是适得其反,不仅没有撑久一些,反而。。。”他没有说下去,却对李冲方道:“你跟我来。” 李冲方跟着他进了隔壁的房间,李玄真在椅子上坐下来,久久没有言语,李冲方憋了半日,低声道:“师父,这次的长生丹也是不能长生的吧?” “住口!”李玄真斥了一声,低沉着声音道:“这话也是混说得的么?” 李冲方看了看门外,不敢再出声,李玄真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能长生,你我师徒可就要短命了!” 霍府的内书房里摆开了棋局,霍淞和锦博两人正对坐厮杀,锦博一边动着棋子,一边漫不经心的道:“这么说,那牛鼻子是想要卷铺盖逃命了?” “想得倒美!”霍淞冷笑:“别说去西域,你看他能离开宫里半步不能?” 锦博嗤的一笑:“这丹药既然不能拖延时间,他只有及早想脱身之法了。还是耐不住山里的寂寞啊,想入这红尘求个大富贵,现下富贵是求到了,也得有那个命来享啊,咱们这位主子,对长生一道那是执着得紧,可没这么容易打发。” 霍淞目光阴沉:“就算皇上真有心放他走,我们也要想方设法让他留下。” “这个自然,不然丹药怎么炼下去。” 霍淞看着他:“我们。。。要不要下点猛药?” “不,那太冒险了,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的发生。”锦博忖度着道:“不是说皇上每晚几个美人相陪,夜夜笙歌么,再听这种种症状,我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们且等着就是。其他的,一切照皇贵妃的意思去做。” “嗯,我明白。”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面有敲门声,霍有忠的声音在外面气喘喘的道:“大爷,大爷,不好了!” 霍淞怒道:“混账东西,什么不好了?我跟锦先生在下棋,你几个胆子,敢在外面吵嚷!” 锦博倒不以为意:“好了,想必是有什么急事,你让他进来吧。” 霍有忠连滚带爬的进来,哭丧着脸道:“大爷,奴才该死,可是。。。可是二爷跟二少奶奶又吵开了,老奴也是没办法啊!” 霍淞揉了揉太阳穴,斥责道:“他们哪天不吵架?这点事也值得来回我吗?” 霍有忠急道:“大爷,这次不比往常,二少奶奶打了二少爷一个耳光,二少爷气得提剑要杀她,她现在正在地上打滚呢,闹的动静太大,都把老夫人给惊动了,求大爷快去劝劝罢。” “什么?母亲也去了吗?”霍淞心下一急,连忙站起身来,大踏步便向外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拱手对锦博苦笑道:“娶了个泼妇回来,家无宁日,倒也先生见笑了,先生且坐坐,我去去就来,先失陪了。” 第63章 三四月的春风, 熏人欲醉,岸边垂柳嫩黄色的枝条在太液池潋滟的金波里,慵懒的舒展着,鸟儿在阳光下轻盈扑翅,不时献上它们婉转的歌喉。走在这里,便如走在一幅巨大的画卷中,无边无际,没有尽头,随意一瞥间,风景皆是美不胜收。 “今儿天气真好。”莲真嘴角蕴着温柔甜美的笑意,眼里亮晶晶的闪着光:“我真高兴,你能陪我出来走走。”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她们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 皇贵妃回过头看了一眼,随行的内监宫女抬着舆轿,捧着巾帕等物, 在后面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她轻轻咳了一声,然后低声道:“今日皇上携了煦儿, 亲临上清宫朝拜太上老君去了。” 莲真心下微觉失落,幽幽叹了口气, 可是看着她的目光里, 仍是充满着说不出的柔情蜜意, 皇贵妃心弦不由一颤, 怔怔的望着她。 那日, 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她将来要进宫作妃子,闭门不出,偷偷在房里淌眼抹泪,她找到她时,她亦是这般模样,这种神态。。。。。。将军府的日子本是富贵安逸,十几岁的孩子,又是一派无邪天真,那一刻,她第一次尝到心碎的滋味,她第一次愿意倾尽所有,去换一个人的笑容。。。。。 回忆的洪水一旦决堤,便不可收拾,千万个画面,千万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心里隐秘的伤口似乎正慢慢撕裂,渗出鲜血来,皇贵妃突然别过头去,淡淡的道:“走吧。” “你。。。你不开心了么?”少女的心思本就细腻,何况此刻又处于缠绵的爱恋之中,莲真美眸中闪过一丝担忧,过得半晌,小声道:“我知道你。。。你处境为难,以后。。。我不轻易叹息了。” 皇贵妃凝视她清纯美丽的脸庞,知她对自己钟情已深,心下一软,语气中多了一丝柔和:“我怎会不开心?你想到哪儿去了?” 莲真心头登时如有暖阳拂过,脸上重拾欢颜,乖顺的跟在她身后。 两人愈往前走,愈觉清气馥郁,花香盈鼻,隐隐看见远处一片花林,正是云蒸霞蔚,如火如荼,仿佛映红了半边天空。原来这里是上苑胜景之一,名唤“武陵春色”,有成千万株桃树杏树,一到春时,便竞相怒放,红白相间,绵延数里,如彩带一般镶嵌在东西两堤上。莲真脸上露出孩子气的雀跃之情,赞叹道:“好美的景致!” 跟在后面的沁竹却似想到了什么,微微变了颜色,上前福了一福,陪着笑轻声道:“娘娘,走了半天,你也累了,不如坐轿回宫歇歇可好?改日有兴,再跟莲小主来逛逛。” 莲真望着皇贵妃:“你累了么?”话犹未完,便见沁竹向自己偷偷使了一个眼色,虽感疑惑,仍接着道:“也好,嫔妾也觉得腿有点酸了。” 皇贵妃道:“那找个地方歇歇吧。” 上苑中到处亭台楼阁点缀,皇贵妃率众人进了一间水阁,径直上了二楼,命人将三面窗户打开,和煦的阳光倾洒而入,泄满一地的灿烂,在桌旁坐下,太液池周遭远尽春光尽收眼底。 沁竹等人忙斟上茶来,皇贵妃道:“这茶是她们今日晨间收集花瓣上的露珠烹制的,你尝尝看可好?” 莲真正思索着沁竹刚才的举动,便有些心不在焉,听她问自己,才回过神来,端杯喝了一口,但觉芳香满颊,舌底生津,于是点了点头。 皇贵妃一边喝茶,一边漫不经心的道:“听说你宫里如今换了夏太医在走动。” 莲真道:“前儿宝贞不好了几天,请他来看了看。” “往日大小事,不都是请的李太医吗?” 莲真蹙了秀眉,小声道:“她上次那样,差点害了你。。。我不想再让她来宫里了。” 皇贵妃见她神色气恼,不禁微微一笑:“她年轻莽撞,可到底出身名家,医术还是挺高明的,况且她对你。。。”说到这里觉得不妥,忙止住了口,正了正神色,又道:“比起其他人,我对她倒放心许多,下次若有事,你还是找她吧。” 莲真道:“既是你如此说,那。。。那好吧。” 两人坐着喝茶闲聊,忽有内监上来跪禀:“娘娘,大少奶奶进宫向你请安来了。” “知道了。你们都去下面候着吧,我就下来。” “是。” 皇贵妃这才向莲真道:“茶喝不成了。” 莲真心中不舍,慢慢低垂了粉颈:“不知道下次再像这样相见,又要等多久了。” 皇贵妃未及答话,她又抬起头来,强装出一丝笑意:“他们说的大少奶奶,就是你嫂子吗?” 皇贵妃一怔,“嗯”了一声,莲真道:“我在你宫外见过她一次,她还向我行礼来着,她很善于言辞。” 皇贵妃神色淡泊,声音极轻:“你以后见着她,离远一些。” “为什么?”莲真愕然:“她是你的嫂子,你的家人啊。” “不为什么,你只记着我的话就是。”皇贵妃凤眸微眯,将杯中茶慢慢而尽,开口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清泉宫,宗荟已等候多时,见过礼,皇贵妃命人赐坐,然后道:“太太可好?家里人都好?” “承蒙娘娘关心。”宗荟略一迟疑,道:“前两次进宫,没敢跟娘娘说,太太前阵子大病一场,实已卧床多时了。” “太太一向身子康健,平日里又保养得宜,怎会如此?” 宗荟神色略显尴尬 :“论起这病的起因,实实在在是被气的。” “哦?” “那刘梦蝶虽出身大家,却无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自嫁入霍家,几乎不曾把将军府给掀了。娘娘知道,二叔也不是什么好性儿,两人哪是新婚夫妇,竟是冤家仇人,初时只三天两头闹一场,继而就动上手,现在竟到了拿刀喊杀的地步,那日恰巧太太碰见,就。。。就气病了,现在还没好转呢。” 她所说的刘梦蝶,即鄂国公刘宽的五小姐,霍泽的新婚妻子,皇贵妃听着,不由得皱了眉:“怪哉!鄂国公家的小姐,焉得如此?” “无怪娘娘不敢置信,我们皆是闻所未闻,二叔本就风流成性,可是如今,他只要多看了哪个丫头一眼,那丫头就被打个烂羊头,然后再揪着他寻死觅活的闹,二叔也被闹得身心俱疲,也不敢真拿她怎么办。”宗荟道:“为了霍家的脸面,说不得大家只有一边劝着,一边压着,免得闹大了,外人看着笑话。” 皇贵妃叹了口气:“此是皇上赐婚,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宗荟道:“娘娘说得是,说不得二叔只有多受些委屈了。” “太太现在可还服药?” “太医说了,只以静养为主,不能再着气恼,再者每日里服用参汤,安神益智,以固元气。” 皇贵妃道:“我这里还有些上好山参,你拿回去给太太补补身子吧。”说着向沁竹点点头,不多时,沁竹取了四枝野山参来,每只皆比拇指还粗,皇贵妃看着她用淡黄色的细纸包了,放入匣中,然后亲手交给了宗荟。 “多谢娘娘赏赐,我代太太先在这里谢恩了。” 皇贵妃道:“今儿天还早,你在这里陪我用完膳再回去吧。” 宗荟神色喜悦,忙应道:“是。” 桌上摆着的首饰,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宗荟拿着那一对珍珠玲珑长簪看了半日,轻轻放下,又将一个赤金镶嵌红宝石手镯戴在手腕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霍淞道:“皇贵妃对你倒是大方,回回没见你空手回来。” 宗荟面有得色:“当然,再怎么说,我也是她唯一的嫂子,她总得顾着娘家一点。” “刘梦蝶目前还是她唯一的弟媳呢,可上回进宫,连她的面也没见着。” 宗荟沉下脸:“你拿我跟她比?” 霍淞笑道:“是我的不是,大奶奶恕我失言之罪吧。” “没准皇贵妃早知道她的行径了,所以才如此待她。”宗荟心里幸灾乐祸,口中却叹道:“皇后跟皇贵妃斗法,老二可是倒了霉了,想想,这也是他素日风流得过了头,以至有今日之报。” 霍淞不悦的道:“你胡说什么呢?” 宗荟知他兄弟情深,撇了撇嘴,便也不再说下去,霍淞道:“这几只山参可是上品,我这就亲自给太太送去,让她高兴高兴。” 宗荟只顾赏玩首饰,懒懒的道:“你去吧。” 霍淞抱着锦匣出了门,却并没有去上房,而是静悄悄的来到内书房,将门关上,取出最左边的一只山参,将那包裹的纸张展开,用水浸过,没过一会儿,那上面赫然现出一些字迹来。 霍淞神色凝重,在心里默默诵记,直至上面的话烂熟于心,方移过烛火,将纸烘透燃尽了。 金色的绣花绸帐上,挂着许多小小的丝织网袋,里面装满了各种安定心神的香料。 皇贵妃双目紧闭,侧卧于枕上,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她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天空中,从天上往地下看,却是一幅凄美绝寰的景象,一个美丽的少女神色安详的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源源不断的冒出来,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裳,渐渐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红色,让人惊惧的红,叫人绝望的红。。。。。。。 “婉儿,婉儿。。。” 皇贵妃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活生生被人摘了去,痛不可挡,她声嘶力竭的叫着她的名字,恨不得随她而去。 “娘娘,娘娘!”沁竹早已被惊动,赶到床边,见她左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脸上的表情痛苦万状,也顾不得别的,只得伸手去摇她:“娘娘醒来!娘娘快醒来!” 皇贵妃总算清醒过来,眼神里却还残留着一丝痛楚,与往日的深沉淡远不啻天壤之别,沁竹见她呆呆的望着自己,忙道:“娘娘,你刚才又梦靥了。” “嗯。”皇贵妃只觉身上冷汗涔涔,衣裳紧贴着肌肤,十分难受,她挣扎着坐起来:“我刚可有没有说什么?” 沁竹已不记得她是第几次问这种话了,当下也就如往日一般回答:“娘娘似是想要叫什么,却叫不出声似的,奴婢并没有听到娘娘说什么。” “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已是卯初了。” 皇贵妃有气无力的道:“我想沐浴。” “是,奴婢这就吩咐她们去准备。” 说着,她行了礼,退出门外,不过一会儿,又走进来,神情颇有惊惶之色,皇贵妃道:“怎么了?” 她走近前,低声禀道:“高公公在外面,他让我转告娘娘,昨儿半夜,长乐宫急召太医,也许。。。也许是皇上得了急病。” “什么?”皇贵妃心里一震,立即吩咐:“叫他进来。” “是。” ※※※※※※※※※※※※※※※※※※※※ 如果我把皇帝写死 会有长评吗 第64章 皇帝赤着上身,俯卧在龙床上, 只觉五脏六腑似被烈火焚烧一般, 大口喘着粗气, 四名俏丽宫娥跪在地上, 举着扇子, 不住的为他扇风。赵承恩急急的从小内监手里接过一大碗冰镇酸梅汤, 端至床前:“皇上, 酸梅汤来了。” 皇帝闻言, 也不等别人服侍,自己伸手接过,一口气就喝了半碗,顿了顿, 再一饮而尽,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似解了几分燥热, 他嘶哑着嗓子道:“这几日不必再预备茶水, 朕只要这个。” “是。”赵承恩连忙答应, 又禀道:“皇后娘娘、皇贵妃还有丽妃现在正在外候着, 等着给皇上请安呢。” 皇帝烦躁的道:“朕不见她们,叫她们回去!” 赵承恩不敢多说, 便要出去传旨, 皇帝又道:“慢着, 你让皇贵妃进来。” 皇后和皇贵妃站在殿外等候多时, 两人皆是纹丝不动, 保持着高贵雍容的仪态,丽妃心中却已是万分不耐。过了半晌,才见赵承恩慢吞吞的出来,走到她们面前躬身行了礼,方尖着嗓子道:“皇上有旨,宣皇贵妃娘娘晋见。” 皇后还未说话,丽妃首先已忍不住:“皇后是中宫之主,一国之母,在这种时候,正该守在皇上身边,为何皇上不召见皇后娘娘,反而召见别人?” 赵承恩皮笑肉不笑的道:“丽妃娘娘的话,还得问皇上去,我们做奴才的,可是什么也不知道。” “你!”丽妃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得气结。 赵承恩走到皇贵妃面前,陪笑道:“娘娘,快进去吧。” 皇贵妃对皇后略一欠身,迈入殿内,皇后心下恚怒,却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对丽妃道:“我们走。”带领一众内监宫婢离去。 “臣妾见过皇上。”皇贵妃走到龙床前,屈膝行礼。“冰轮,你起来吧。”皇帝灰暗瘦削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前日朕览阅奏报,大将军运筹帷幄,番兵节节败退,我大燕将士已攻入吐蕃境内,闻此喜讯,朕真是有扬眉吐气之感,冰轮,你们霍家可是又给大燕立下大功了。” “臣妾不关心这些。”皇贵妃细细打量他,只见他背上竟长了一片脓疮,看起来十分可怖,她眼里掠过一丝忧急之色,轻叹道:“皇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朝政军情,这天下还有什么能比你的龙体更要紧的事?” 皇帝素知她性子清冷疏淡,可惟其如此,此刻她流露的关爱之情才更叫人动容,皇帝心下甚是欢喜:“冰轮,难为你对朕一片诚挚之心。” 皇贵妃双眉微蹙:“我听说皇上不肯让御医进来把脉,这怎么能行?” “那些御医尽是些无用的东西,朕看着他们就心烦!”皇帝道:“朕的病不是他们能够治得好的。” 皇贵妃讶然,皇帝道:“冰轮,实对你说罢,朕这不算是病,过一阵子自己就会好了,你大可不必担心,如今皇后多病,你掌管着后宫,也十分操劳,也不用总惦记着过来给朕请安,朕没事。” 皇贵妃见他如此,知多说无益,呆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赵承恩亲自将她送出去。 到得外殿,皇贵妃停下脚步,眼睛盯着赵承恩:“皇上这个样子,还是得请太医们来瞧一瞧。” 赵承恩面有难色,轻轻的道:“娘娘,皇上的性子,你还有不知道的吗?他听到太医两字就龙颜震怒,奴才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擅自作主啊。” 皇贵妃沉吟一下,问道:“皇上说他这不是病,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承恩悄悄的向里边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李真人说,皇上背上的疮,是服用丹药的效果,这是在排除体内的毒,等毒液尽数流出,不适之状就会消失,通体舒畅,让皇上暂且忍耐。” “原来如此。” 赵承恩道:“皇上现在只信李真人的话,他唯一担心的,便是西域的仙药能不能尽快找到,然后送达京城。” “皇上既然如此信服,这李真人必是不凡。”皇贵妃道:“不过我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 “娘娘有什么话,但请吩咐。” “皇上最近睡得香吗?” “皇上近来总是烦躁不安,夜不能寐,幸儿昨晚李真人又送来一盒药丸,说来也真是神奇,那药吃下去没一会儿,皇上就沉沉的睡过去了。” “意思是,你还是能找着机会让太医们进去看看的,是吗?” 赵承恩道:“这。。。。。。” 皇贵妃道:“若是皇上知道了,自有本宫担待。” “娘娘既如此说,奴才不敢不遵。”赵承恩陪笑道:“娘娘只管回宫,等着奴才的信儿吧。” 一进清泉宫,李茂便觉心里发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迈入大殿,往前几步跪伏于地:“微臣叩见娘娘。” “嗯,你来了。” 李茂偷眼看皇贵妃,见她似乎是刚完成一幅画作,正凝目欣赏,脸上并无异色,心下略觉放心,在一旁垂手默侍。 皇贵妃略一思索,在画上提了两行字:“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缓缓搁下笔,看着她道:“见过皇上了?” “是。” “可有请脉?” “没有。”李茂深怕她见责,忙补充道:“赵公公趁皇上熟睡时,放诸位大人和微臣进去的,因怕惊动圣上,不但不敢请脉,都只略瞧了一瞧就出来了。” “嗯,那几位太医怎么说?” “几位大人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敢开药方,而且赵公公也说了,不用开方子。” “那你瞧了,有什么看法?” 李茂这时长了个心眼,知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御医态度模糊,一是因为没把过脉,不愿作揣测之语,二是深知皇帝迷信长生一道,将李玄真奉若神明,也不敢说出与李玄真不同的话来,所以她想了想,轻声回道:“微臣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是么?”皇贵妃神色淡淡的:“那些御医品级都比你高,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单单安排你同他们一起去皇上的寝宫么?” 李茂道:“娘娘对微臣的信任与厚爱,微臣感激涕零。” 皇贵妃眉目冷凝:“本宫对你如此信任,你却不回报以坦诚,那么,留着你还有何用?” 李茂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娘娘。。。。。。” 皇贵妃看着她,一字字的道:“我安排你去,只因为想从你这里听到真话。” 李茂结结巴巴的道:“微臣。。。微臣不是不讲真话,只是。。。也无法确定。”她紧张的咽了一下口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有些话,微臣也不敢讲。” 皇贵妃神色稍微缓和:“在我宫里,你什么话都能讲。” 李茂略作迟疑,低声道:“微臣细细观察了一下,寝宫里备着冰镇酸梅汤,皇上身着薄纱,定是体内燥热难安。”说到这里看了皇贵妃一眼,见她微微点头,意似嘉许,于是乍起胆子继续道:“再观皇上的精神气色,还有背上的脓疮,微臣觉得皇上中了很深的火毒,只怕。。。只怕是服用金丹所致。” “哦?”皇贵妃注视着她:“说下去。” “微臣的□□,亦是前朝宣宗的御医,宣宗迷恋丹药,不到三十岁便驾崩,臣的□□和其他太医因未能医治宣宗,皆惨遭流放之苦,但此事他曾偷偷记载下来,宣宗的症状与皇上目前很。。。很为相似。” 皇贵妃目光变得有些锋锐:“你的意思是皇上没救了吗?” 李茂脸色发白:“微臣。。。微臣。。。” “你不用怕,只管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 李茂心一横,低声道:“以微臣看,皇上已毒入膏肓,只怕。。。只怕是危在旦夕了。” 丽妃回到雍华宫,气仍是未平:“这天下的奴才,就没有一个不会见风使舵的!霍家如今势焰熏天,连赵承恩这可恶的狗奴才也争相巴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要换了以前,他这长乐宫的总管太监也不敢这么跟我们讲话!” 皇后却十分冷静:“你跟他计较什么,他只是看着皇上的态度行事,皇上心里看重谁,他眼睛里就有谁。” 丽妃冷笑:“皇上叫她进去,也无非是因为她娘家立了军功,现在要倚仗霍家,也并非真的多宠她,若是真宠她,怎会这么久也没见召幸她?” “我倒听见是召幸过她一两次,被她以身子不适为由推掉了。”皇后端起茶喝了一口,默默出神:“也不知道她到底安着什么心。” 丽妃担忧的道:“娘娘,你说皇上没什么事吧?” “等图山打听回来,我们就知道了。”皇后叹了口气,跟着咬了咬牙:“皇上。。。皇上总是听信那些道士的,又不顾惜身子,晚上那些美人胡混。。。” 丽妃吓了一跳:“你该不会觉得皇上会有什么事吧?” “别胡说!”皇后心下有几分烦躁,站起身来转了几步:“唉,我只是。。。只是这几日心里有些不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若是伯父现在还在朝中就好了,偏偏病了这么久还不好。” 丽妃沮丧的道:“首辅毕竟是年纪大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皇上春秋正盛,自是不会有什么事。”皇后紧握着拳头,轻声道:“可是此时此刻,我们没法知道长乐宫里面的情况,霍冰轮守在皇上身边,霍牧又手握重兵在外,若真有个什么万一,那可就糟了!” 她越想越怕,突然停下脚步:“不行!我们得派人去见伯父,不管怎么样,也要请他挣扎着重回朝中主持大局,即便他真的回不来,也要他出面联络内阁其他人,大家一起拿个主意!” ※※※※※※※※※※※※※※※※※※※※ 身体有些不适,这几天大多数时间都在休息 但总算赶上这个月的尾巴了 还有,你们想要的大多数情节,也是我所想,在未来几个月的时间里,会精彩呈现给你们。 第65章 宗煦一回清泉宫, 便松开了奶娘的手, 自己迈着小小的步子, 进了大殿,朗声道:“儿臣叩见母妃。” 皇贵妃抬起眼皮, 见他身着一袭大红缎织五彩四爪龙袍,站在那里,越发显得肤白如玉, 目似点漆,便招了招手, 宗煦连忙挨过去,皇贵妃声音仍是惯常的清冷:“今日见到你父皇了吗?” 宗煦心中对母妃十分渴慕敬畏,并不敢做出更亲昵之举,脸挨着她的袖子,恭敬答道:“没有, 玄真大法师率他的弟子们在长乐宫建道坛, 正为父皇向神仙祈福,赵总管说,父皇这阵子不会见任何人, 后来我就去骑射处了。” 李玄真早已被皇帝赐封为“通真达灵大法师”,是以宗煦如此称呼, 皇贵妃点头不语,宗煦又仰着小脸问:“母妃, 玄真大法师真的能跟神仙说话吗?” “母妃也不知道, 但愿他能吧。”皇贵妃低头喝了一口茶, 话锋一转:“今儿柴太傅教了你什么?” “还是射箭,最后也说了一下控马之术。”宗煦略带兴奋之色:“太傅还让儿臣骑在小马驹上感受,但他一直牵着缰绳。” “你还小,本不该学这些,不过把你交给柴太傅,母妃很放心。”皇贵妃抚着他的背,仿似不经意的道:“你喜欢柴太傅吗?” “儿臣很喜欢柴太傅,他是一位英勇的将军,煦儿也想以后能像他一样威风。”宗煦眼里发光,随即又皱了下眉:“但是皇兄不喜欢他,上次挨了父皇责骂,他归咎于太傅,已经许久不来上骑射课了。” “你不用管其他人,教习你的太傅都是德高望重、学问渊博之人,你见到他们,都要如同见到我一样,要尊敬有加,不可有半点失礼,知道吗?” “儿臣定时刻牢记母妃训诲。” “好了,我也乏了,你下去换件衣服,歇会儿去吧。” “是。”宗煦行了礼,将要走时,又忍不住道:“母妃,儿臣想求你一件事,行吗?” “什么事?” 宗煦眼里满是渴求之色:“儿臣想去撷芳宫看看莲母妃,可以吗?” 皇贵妃略觉意外,思忖了一下,终于开口:“去吧。”宗煦低了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喜悦之情:“那儿臣告退了。” “若是莲母妃等下留你用午膳,你便留在那里罢。” 宗煦抬起头来,大喜过望:“谢母妃。” 虽还未到盛夏,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中午的阳光更是毒辣而刺眼,叫人不想外出一步,且生出无比的困倦来。 皇贵妃正襟危坐,眼睛只盯着桌上的书本,她本一向有午睡的习惯,这阵子改了作息,精神反而更好。沁竹给她换了一盏白菊贡茶,然后在旁侍立,殿中安静得只听得到纸张翻过的声音。 不一会儿,高贤进来回话,沁竹也不等皇贵妃示意,行礼退出,亲自守在殿外。 皇贵妃合上书:“你起来说话。” “谢娘娘。”高贤站起身,低声回道:“奴才打探到,皇上背上脓疮越来越恶化了,情绪也越来越不能自控,虽不知到何种程度,但李玄真已经慌了神了,正想法子准备逃离京城,连李冲方和李冲镜都慌了,幸而大爷那边已经稳住他们了。大爷传话来,文大人虽在病中,这阵子一直与朝中大臣来往密切,而且,他们还暗中联络了右卫将军袁岳。” “袁岳?”皇贵妃微微眯起眼睛:“也是意料之中,袁岳的表弟是文天和的门生。” “是,刚长乐宫来了消息,文天和拖着病体,又带着几位大人求见皇上呢。” “这是皇后的意思,她见不到皇上,终究是不能安心。”皇贵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大热天儿,她还真是放心自己伯父的身体。” “他们见不到皇上。”高贤道:“李玄真现在天天装神弄鬼,在那里作法为皇上祝祷,还说什么‘深居无与外人接,则不死仙药可得’,以后皇上越发不会见任何人了。” “我知道。”皇贵妃道:“你去吧,记得盯紧长乐宫那边的动静,一刻也不能松懈,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着人禀报于我。” “是,奴才告退。” 长乐宫里此时已供上了冰,一走进去,凉意沁人,赵承恩在皇帝床边站得久了,冷得竟有些发颤。 皇帝躺在床上,脸色灰暗,心中火也似的烧灼,却无力挣扎,像一条被抛在沙滩上的鱼,嘴巴一张一合的维持着呼吸,发出低弱的声音:“玄真道长呢?” 赵承恩靠近他:“皇上,你说什么?” 皇帝冷不防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玄真道长呢?他在哪儿?!” 赵承恩吓了一大跳,连忙道:“玄真法师在外面起坛作法,求神仙庇佑皇上,度此难关呢。” 皇帝慢慢松了手指,痛苦的道:“朕好难受,朕。。。心里好难受,叫他来见朕。” 赵承恩趁机道:“皇上,文大人和几位大人还跪在外面,这都一下午了,还没离去呢。” “滚!叫他们滚!这种时刻,他们竟然一而再的来烦朕!”皇帝一听之下,骤热发怒:“传朕的铁卫,若再有谁在外面扰玄真道长作法,扰朕清净,立即处以廷杖之刑!” “是。”赵承恩不敢怠慢,连忙出去传话。 李玄真作完法,已是晚上,寝宫里燃起数十只巨烛,亮如白昼,他走到龙床前,轻轻唤道:“皇上,皇上。。。。。。” 皇帝慢慢睁开眼睛:“道长,朕如今身心双重煎熬,万般难忍,是不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但凡修仙得道之路,必要经历磨难,不会一蹴而就。”李玄真道:“只要皇上心志坚定,一定能等到仙药,从此长生不老,永享荣华。”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若能得永生,朕一定能经受住考验。” 李玄真微笑道:“皇上是真命之子,必受上天眷顾,小道日日为皇上祝祷,神仙也必会降福于皇上。” “难为道长。”皇帝道:“道长昨日说,在仙药寻来之前,朕要居于深宫,不与外人相见,那朕这段时间,是不是连自己的后宫都不能见?” 李玄真想了想,道:“后宫嫔妃可以见,但只止于一二人。” 皇帝道:“自从朕服了道长新炼的丹药,晚上勉强能够睡着了,可是,体力却是不如从前。” 李玄真心中了然,微微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小道那里还有妙春丸一种,若能配合新丹药一起,一次服用一颗,应该会很有效。” 皇帝迫不及待:“那就快点呈上来吧。” 顷刻,李玄真果真派了一个徒弟送了妙春丸来,皇帝扶着赵承恩的手坐起来,仔细看时,见那丸药黄豆般大小,在烛光下亦是鲜红夺目,他目泛喜悦,取了一颗吞下去,然后对赵承恩道:“传朕旨意,召两位高丽公主来侍寝。” 床前垂挂的玉质宫灯泛着柔和的光芒,皇贵妃闭目躺在床上,却是心神不安,久久不能成寐,她辗转半晌,从枕头底下取出那个平金绣荷包,贴放在自己心口。 那一日是她十六岁生日,府中大摆筵席,那些王公显贵都来为她这么一个小女孩庆贺,甚至宫中都送出礼来,她收到了无数珍贵的礼物,精美的首饰,华丽的衣服,稀奇的玩物。。。。。。堆得像一座山,母亲带着她陪着那些公主郡主、王妃、诰命夫人等一起看戏,她听话的堆出笑容,举止得体的游走在她们之间,收获了无数的赞美,然而,她的心完全不在那里,她念念不忘的想着一个人,婉溪,林婉溪。。。。。 终于等到了晚上,她们独处的时刻,她轻轻的抱着她,内心充满歉疚:“婉儿,你知道我是讨厌热闹的,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过生日,我只想你陪着我,可是。。。可是也没有办法,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我一点儿都不委屈。”她略带羞涩,取出了一个精美的荷包,眼睛温柔得像是盛满了天上的星光:“表姐,这个给你。” 她异常欣喜:“你绣的?” “嗯,你喜不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她接过荷包,却感觉里面有东西,翻出来一看,竟是一缕青丝,她不由得一怔。 她小声道:“你生日,我没什么东西送给你。那天你教我《长恨歌》,说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杨贵妃跟皇帝闹别扭,被赶回娘家,后来她托人送了一缕发丝给皇帝,她说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赐的,只有那缕发丝,才是她自己的。我也是如此,我现在住在你们家,吃的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家的,所以我也不知道送什么给你,所以便绣了这个荷包,装上自己的发丝给你。” “什么我们家?我家不就是你家吗?”她皱眉:“还有,我不喜欢长恨歌,不喜欢悲凄的结局,不许你拿这个来比我们。” “不是啦。”她解释道:“母亲说,荷包代表女孩子的秘密,是寄托情意的,而且。。。而且。。。” 她声音越来越低,一张美丽清纯的小脸涨得通红,她却故意逗她:“而且什么?” “而且母亲还说。。。”她羞得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将脸埋在她胸前:“发丝只能送心爱的人,是。。。是非这个人不嫁的意思。” 荷包,发丝,长恨歌。。。。。。皇贵妃在床上转了一个身,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可是,此恨绵绵,却终究是无了绝期。。。。。。 “娘娘。。。娘娘。。。” 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拍门声,突兀而慌乱的叫声,将她从记忆里唤醒,她心知必是出了什么事,忽低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 沁竹早已起身出去,看是怎么回事,才一打开门,高贤已急匆匆的进来,也顾不上别的,一阵风似的往内殿走,一见皇贵妃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颤着声音道:“娘娘,刚长乐宫赵公公派人过来传话,皇上。。。皇上驾崩了!” ※※※※※※※※※※※※※※※※※※※※ 祝我的读者胖财生日快乐! 为了庆祝她生日,我让皇帝驾崩了,以后感情戏畅通无阻。:) 第66章 “驾!驾!”两骑快马风驰电掣, 转眼间来到了永和门, 守城的门卫不等靠近, 便大声呵斥:“什么人!停下来!” 马上的黑衣骑士手持火把,腰佩长剑, 身手矫健的从马鞍翻落,语声急促的道:“我们是宫中侍卫,奉皇上密旨出城, 快快开启城门放行!” 几名守卫手持长戟围过来,为首的守卫上下打量他们:“奉皇上密旨?半夜出城, 需出示御制金牌或关防,你有吗?” 黑衣骑士道:“你叫你们城门尉来,我只与他说。” 那守卫冷笑道:“你若是不能出示,别说叫我们端木大人来,就算柴统领来, 也不能放你, 我看你鬼鬼祟祟,很是蹊跷,来呀, 把他们两个给我抓起来,带去城楼上听候端木大人处置!” 几名守卫齐声道:“是!”便要上来抓人, 突听一个声音冷冷的从上方传来:“住手!” 黑衣骑士见到他,松了口气, 拱手道:“来的想必是端木大人?” 端木良一身银铠甲, 手按剑柄从城楼上沿阶而下, 黑衣骑士快速上前几步,躬着身子,只对着他低语了几句,端木良神色一变,从腰间拿出钥匙,准备亲自开启城门,那守卫讷讷道:“大。。。大人,他们没有出示。。。” 端木良头也不回:“这两位大人身负要任,必须即刻出城,若有什么事,本官一人承担,不与你们相干!” “可是。。。” 话犹未完,端木良反手就给他一记耳光,怒道:“快给我打开城门!” 两扇沉重的大门徐徐打开,发出“吱呀”的悠长的声音,两位骑士不敢耽搁,重新上马,闪电般驰出城外。 “将军,快醒醒,宫中来人了!” 旷冲在睡梦中被自己的亲兵叫醒,一听“宫中”两字,立即从睡意中清醒,一边利落的穿衣服,一边吩咐道:“快叫他们进来!” 两名黑衣骑士匆匆进了营帐,一撩衣摆跪下,其中一个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恭敬呈上:“旷将军,皇上已龙驭上宾,临终前口谕二皇子继位,皇贵妃命我们前来传她懿旨,召将军率将士进城,护卫二皇子周全,这是娘娘亲笔密函,请将军过目。” 旷冲心头狂跳,急急拆了密函,一目十行看完,侧头沉声对亲兵道:“去!传我命令召集众将士,让他们快速整装,准备出兵!” 大厅上燃起烛火,一片亮堂,两名家丁面上犹带着睡意,轻手轻脚的进来,奉上热茶。柴彪坐在太师椅上,眼睛盯着自己的两个下属:“如此深更半夜,你们相约一起来我府上,却是有何十万火急之事?” 端木良跟旁边的卫演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同跪下,端木良道:“属下来向统领请罪。” 柴彪浓眉一挑:“你有何罪?” “今夜旷将军率领自己所辖四大护卫营自永和门进城,属下已经命人开启城门放行。” “什么?你好大的胆子!你不要命了么?”柴彪大吃一惊,站起来手指着他,怒道:“旷冲想干什么?你们莫非是要造反么?”说时,早已一把抓起桌上的佩刀。 卫演忙道:“统领息怒,端木兄弟这样做,是事出有因,皇上已于今夜驾崩。。。” 柴彪不等听完,眼睛圆瞪:“什么?你。。。你说皇上驾崩了?” “是。”卫演道:“旷将军乃是奉皇贵妃之命进城,端木兄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了这番决定。” 柴彪为将多年,经过不少大风大浪,虽然此事太过突然,却也已镇定下来,眼睛只看着他们两人,静静等着下文。 卫演平时深得他信任,因此在他面前不似端木良拘谨,只见他微微一笑,轻声道:“统领,皇上只有两位皇子,你身兼太傅之职,依统领看,两位皇子谁堪继承大统?” “混账东西!”柴彪伸手拍了一下桌子,斥道:“这种事是我们做臣子的能议论的么!” 卫演拱手道:“此时情势紧迫,议论一下又有何妨?统领常入宫中,亲自教皇子骑射,两位皇子虽尚年幼,但性情才智,当可窥得一二。” 柴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方慢慢的道:“二皇子岐嶷夙成,纯和仁孝,我观其人品,比他人更觉贵重。” 一旁的端木良听他如此说,忙抢着道:“皇上临终之时,曾口谕二皇子继位,如今柴统领带兵进城,正是奉皇贵妃懿旨,保二皇子顺利登基,也是为此,属下斗胆擅启城门。。。。。” 柴彪心中对他仍有怒意,沉着脸冷哼一声,端木良立即噤声。 “既然统领心中也属意二皇子,那属下便掏心掏肺,一吐为快了。皇上荒淫无度,残害宗室,宠信方士,荒废朝政,这大燕江山,早已人心不稳,只有二皇子继位,方可扭转乾坤,保天下太平。”卫演语速极快,缓了一下,继续道:“皇贵妃娘娘出身高门,雍容端雅,睿智贤德,有母仪天下之兆,臣早有耳闻,娘娘教诲二皇子,甚有法度,数次受皇上褒奖。娘娘之父霍大将军,国之栋梁,功勋盖世。二皇子上有皇贵妃训诲,下有霍大将军匡扶,登基乃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他日不难成为一代明君,统领以为我所说如何?” 柴彪神色凝重,眉头深锁:“你说了这么多,却有一点避而不提,若二皇子继位,将来外戚干政,乃是一大隐患。” “将来之事无法预计,皇上骤然驾崩,没有留下遗诏,这才是眼前之患。”卫演道:“现大将军就手握重兵在外,若二皇子不能顺利继位,他率部杀回京城,立时便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内忧外患,生灵涂炭,将军又以为如何?” 端木良乍起胆子,接口道:“首辅文大人虽在病中,近日却四处笼络朝臣,并与袁岳将军互有往来,袁将军所辖四大护卫营驻扎在东郊,若皇上驾崩消息传出,皇后一道懿旨,召他自长宁门入城,只怕腥风血雨就在眼前。” “统领,现在该是你做决定的时候了。”卫演注视着他,越说越是动容:“属下深夜冒死前来,只为报你知遇之恩,非为自己前途着想。今日之事干系重大,你是明智之人,该作出明智的选择。” 说毕,跟端木良双双磕下头去,柴彪忙伸手去拉,他两人却纹丝不动,柴彪道长叹一口气:“我知你二人用心良苦,既是为我着想,想我得这拥戴之功,更是为天下百姓着想,让他们免遭一场劫难。你们起来吧,我这就传令下去,封闭九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你们两现在就随我进宫!” 两人大喜,齐声道:“统领英明!” 长乐宫此时一片死寂,所有的门窗被关得紧紧的,寝宫内,烛光在泛着幽幽的光芒,皇帝躺在龙床上,脸色青灰,嘴唇皱裂,样子十分可怖。 宗煦在外间的炕上睡着了,两个内监拿了一床黄绫子被来,小心翼翼替他盖上。皇贵妃坐在他旁边,右手捻动着手中的紫檀佛珠,轻声道:“你们不要怕,皇上是服食丹药过量而死,不与你们相关,我一定会保你们。” 李佳玥和李佳珂两人身子瘫软着半坐于地上,身体兀自颤抖不已,连话也说不出来。赵承恩跪在那里,亦是神情哀恸,不住淌眼抹泪,皇贵妃瞟了他一眼:“此时不是哭的时候。” 赵承恩忙道:“是。” “你今日先想到来找我,你做得很对。”皇贵妃道:“你立了功,理应受到嘉奖。” 赵承恩哽咽道:“谢娘娘。” “你再说一遍,皇上临终前说了什么?” 赵承恩抬手抹了一把泪:“皇上临终前急命召见皇贵妃和二皇子,谕令二皇子继承皇位。” “很好。”皇贵妃面色沉静,看了一眼窗外微微发白的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已寅末卯初了。” 皇贵妃点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赵承恩和其他人各怀心事,都是沉默不语,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皇贵妃倏然张开眼睛。 一个内监进入暖阁,上前行了礼,跟她交换了一个眼神,皇贵妃会意,转头对赵承恩道:“去,派人分别去通知皇后及后宫嫔妃,还有于总管,再把连抗、夏侯晋、柴彪几位统领以及内阁大臣请来。” “是。” 黎明时分,长乐宫便堆满了人,殿内殿外哭声震天,乱成了一锅粥。皇后和丽妃更是呼天抢地,哀哀欲死,皇贵妃脸上挂着几行清泪,牵着二皇子的手站在一旁。 连抗见不成样子,千劝万劝,终于着了几个宫婢将皇后从龙床边拉开,来到正殿上。内卫统领夏侯晋道:“请皇后娘娘节哀,皇贵妃娘娘节哀,众位大人也请节哀,眼下先定大事要紧,不然如何为大行皇帝发丧?” “大事自然要定。”皇后止住泪:“皇上既然没有立太子,也没有留下遗诏,大皇子是长子,继位自然是顺理成章。”说着冷笑一声:“有人说皇上曾留下口谕,你说有就有么?难道帝王尊位是能够儿戏到听凭一面之词么?” 赵承恩道:“皇上仙逝前确曾急召皇贵妃娘娘和二皇子,谕令若有大事,着二皇子登基为帝,此事高丽两位娘娘和奴才皆是见证。” “住口!”皇后厉声道:“这等事情,岂有你一个阉宦置嘴之地!” “皇后不愿遵先帝遗旨,那也罢了。”皇贵妃不慌不忙的道:“可是大皇子是罪妃之子,断断没有让他继位之理啊!” 皇后语塞了一下,又马上反击道:“二皇子生母出身微贱,岂能继承大统!” 皇贵妃正色道:“皇后此言差矣!大行皇帝曾亲下诏书,将二皇子过继给我,则我即是他名正言顺的母妃,论出身,大皇子如何能及二皇子尊贵?” 皇后被她堵得没有话说,恼羞成怒:“我是皇后,是众皇子的嫡母,谁出身尊贵,我说了算,大行皇帝既没有遗诏,我这个中宫自然可以作主!我看皇贵妃头脑混乱,已是有些神智不清了,于总管,你是铁卫总管,本宫命你马上派几个人,将皇贵妃及二皇子送回宫中!” 于剑锋沉吟了一下,躬身道:“皇贵妃身为副后,身份尊贵,又是二皇子之母,请皇后恕微臣不能领命。” 丽妃尖声叫道:“于剑锋,你居然违抗皇后懿旨,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不是?”皇后脸色极其难看,眼睛又望向连抗,连抗眼睛却去望夏侯晋。他们三人都是皇帝的心腹,只忠于皇帝,此时皇帝猝然驾崩,没有留下传位诏书,大家都有点乱了方寸,夏侯晋是三人当中最精明的一个,明知霍牧拥重兵在外,岂肯表明立场,与皇贵妃过不去?便低头只作没看见。 连抗左右为难,只得道:“储位事关重大,内阁诸位大臣此时还未到来,微臣以为,还是等诸位大人来了之后,再大家商议不迟。” 皇后立即道:“对,文大人德高望重,又是内阁之首,最该请他来商议!” 皇贵妃眼里杀机一闪而逝,却只微微冷笑,不愿多说。连抗是两边都不愿意得罪,听皇后如此说,心中不由有些不安,正想再说几句话来转圜一下,便有两名侍卫满头大汗的来禀报:“大统领,不好了!左卫将军旷冲,带了五万护卫营进城,现已将皇宫团团围住了!” 听了这话,在场的人都是大惊失色,连抗道:“旷冲想干什么?是谁让他进城的!柴统领呢?他在哪儿?” 话犹未完,只听外面靴声橐橐,那整齐划一的声音,倒似有千军万马过来一般,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走出殿外,凝目一看,却见旷冲和柴彪两人带着几队身着银色甲胄的士兵,走到丹陛下停住。 连抗大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擅自调兵进城,擅自闯入宫禁,莫非是想勾结谋反不成?!”“连统领言重了。”旷冲见气氛凝重,拱手微笑道:“旷冲此来,只为尊大行皇帝遗旨,奉二皇子顺利登基。” 柴彪跟着道:“二皇子是皇贵妃之子,身份最为尊贵,本该承袭帝位。”说着环顾四周:“难道你们谁还有异议不成?” 夏侯晋突然“扑通”一声,在宗煦面前跪下,高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跟着于剑锋也跪下,连抗愣了一下,也便缓缓跪下,顿时里里外外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山呼万岁,声音震耳欲聋。 “你。。。你们。。。”皇后看着眼前的情景,胸口气血上涌,突然两眼一黑,向后倒去,丽妃慌忙接着她,哭叫道:“娘娘,娘娘!” ※※※※※※※※※※※※※※※※※※※※ 今天这章,也是为一个叫殊殊的读者的生日而更的。 最近真是好多人生日啊 虽然已经过了12点,还是说声,生日快乐! 对了,非常感谢上一章给我投雷投炸弹的土豪,谢谢你们的慷慨哈 无以为报,唯有文写好点,再加快一点:) 第67章 一场帝位风波, 就这样消弭于无形。礼部恭拟了大行皇帝的庙号呈上, 内阁大臣商议过后, 又奏请皇贵妃和储君宗煦,最终裁定了“文宗”这一庙号, 于是将皇帝宾天的事宣诏天下,使中外闻之。 京城各城门、宫门仍是紧闭,到处有御林卫把守, 森严戒备。到得吉时,所有寺观钟声齐鸣。长乐宫开始为大行皇帝举行小殓仪式, 各亲王郡王、内阁大臣、六部官员皆躬身肃立在殿外,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执事人等在礼部官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为皇帝更衣沐浴,完毕, 一名大臣将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珠置入皇帝口内, 又有掌管服饰的太监过来替皇帝换上面衣,并以玉塞耳,接着替他穿上十二层衣服。 宗煦以皇太子的身份, 在内阁大臣王忠的引导下,穿过长乐宫前面长长的笔直的甬道, 于剑锋腰悬佩刀,亲自带了几个铁卫, 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大殿内素幔白帏, 香烟缭绕, 正中间供奉着文宗皇帝的灵牌。宗煦站在那里,回头看了王忠一眼,王忠点点头,他便在灵牌前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赵承恩亲捧了一樽酒递给他,宗煦接住,举过头顶,轻酹灵前,然后站起身来,众文武大臣忙齐齐举哀,哭声惊天动地。 早有人端过铺着黄色褥子的龙椅过来,放在灵前,宗煦在上面坐下,殿内登时又安静下来。赵承恩一挥拂尘,赞礼官便出班唱仪,文武百官皆跪伏于地,恭行大礼,口中高呼万岁,这样,宗煦便算是在灵前继位了。他虽还是个五岁多的孩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却是牢牢记着母妃的话,一点也不紧张畏怯,他环顾四周,跳下地来,亲自把王忠扶起:“王爱卿,母妃说,你是三朝元老,内阁重臣,让朕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要多请教你。” 王忠忙道:“微臣不敢。”想了想,又道:“皇上已经继位,按例,该尊皇后和皇贵妃为皇太后了。” 宗煦道:“先帝宾天,母妃此时伤心欲绝,不宜提此事,待朕行了登极大典,再正式昭告天下,尊母后母妃为皇太后不迟。” 皇后和皇贵妃之前的冲突王忠已尽行知晓,而两宫之间一向的关系他也尽数了然,这时听小皇帝口齿清楚,应答流利,分明事先有人精心教过,如此这般延迟,莫非。。。王忠心里 “咯噔”了一下,正自胡思乱想,宗煦又道:“朕现在是皇帝了,可以下旨了是吗?” 王忠忙道:“当然可以。” 宗煦道:“首辅文大人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恩准不必参与先帝大丧仪式。并念他多年为朝廷效力,劳苦功高,特封为鲁国公,钦赐白银万两,着免去内阁大学士等一切官职,让其安心在府邸颐养天年,这是朕第一道旨意。” 王忠心下一片雪亮,应声道:“是。” 宗煦努力回忆了一下,又对连抗道:“连抗,你是先帝最为宠幸的臣子,即日起,朕要暂时解除你御林军统领一职,你需留在长乐宫,昼夜为先帝守灵,以慰先帝之心。” 连抗此刻肠子都已经悔青,清晨他在皇后与皇贵妃的对峙之间,不偏不向,提出由内阁来决定储位所向,已经得罪了皇贵妃,现在明知自己是已被解除兵权了,念及至此,他脸色不禁有些发白,嘴唇抖了两下,艰难的道:“臣遵旨。” 宗煦见自己威重令行,十分得意,望了一眼跪着的众臣,又故作严肃的道:“朕还小,今后诸卿要尽心辅佐朕,保我大燕太平兴盛,朕必不会辜负你们。”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灵堂虽设在长乐宫,但按大燕惯例,皇后、诸妃嫔、公主郡主及朝廷各品级诰命夫人等女眷,每日只去长乐宫哭灵一次,其他时间都退回内宫为过世的皇帝守灵。 皇后因晨间差点晕倒,已被送回自己宫中,皇贵妃本就一直掌六宫之事,大丧期间更是事多任重,而嗣皇帝宗煦年幼,许多大臣有事都来向她奏禀,越加抽不开身。因此神龙殿中,变成了丽妃跪在了最前面,以她为首,所有的女眷皆去耳环,摘首饰,身着重孝,一个个哭得废寝忘食,哀恸欲绝。虽然皇帝在时,并不是所有人都得到了宠爱,可是皇帝的死,却如同一层厚厚的乌云,压在她们所有人的心头。她们都还年轻美丽,鲜嫩得如同春天里刚抽出的嫩条,初盛开的花苞,但等着她们的,将是残酷的命运。她们并不是在为皇帝而哭,而是为自己的命运而绝望痛哭。 丽妃平时一向骄横,此时却哭得最惨,最后竟已声嘶力竭,变成干嚎。莲真已许久未与皇贵妃私下见面,这几天碰到,都是许多人在,人群中匆匆一瞥,连个眼神交流的机会也没有,本有点心神不属,可是身处这样压抑的氛围,情绪自然而然被感染,也禁不住泪水潸然。苏蕴就跪在她旁边,更是嚎啕大哭,莲真听着不忍,悄悄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慰,却听苏蕴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的道:“莲真,你要想法子见皇贵妃一次,不然。。。不然我们就完了。” 莲真讶道:“蕴儿,你在说什么?” 苏蕴看了一下四周,声音低而凄惨:“莲真,你怎能如此平静?难道你没有一点恐惧么?本朝规矩,皇上驾崩,后宫未生子的妃子,有一大半是要从殉的啊!” “从殉?”莲真神色恐惧而震惊:“我。。。我不知道啊,不。。。不会的,怎么可以发生这样的事情!” “□□太宗,还有世宗朝皆是如此。”苏蕴拉着她的袖子,仿佛突然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莲真,现在宫里已是皇贵妃作主了,我知她一向照拂你,你去求求她,好不好?莲真,你去求求她,我不想死,我们都不要死!” 莲真望着眼前素白的世界,听着耳中此起彼伏的哭声,以及苏蕴哀切的恳求声,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霍淞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兴奋之情,跟着一个小内监,进入崇德宫正殿,见皇贵妃端坐在案前的宝座上,忙赶上去行了大礼。 “大哥免礼。”皇贵妃见到他,倒显得十分亲近客气,先赐了座,随口问了几句家中之事,然后道:“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一桩重要的事。皇上服食金丹过量,英年而逝,皆因受了妖道李玄真蛊惑。虽然为了安定人心,也为天家清誉,对外不能公布皇上真正死因,但罪魁祸首,却是不能放过。” “是,李玄真妖言惑主,罪该万死!” 皇贵妃道:“皇上驾崩当日,李玄真等一干道士已被秘密锁拿禁锢起来,如今我既已命你总理刑部事宜,那么这事,便交由你处置。” 霍淞会意,立即应道:“娘娘放心,臣一定妥善处置此事。” 皇贵妃沉默半晌,又道:“一些不相干的人,就只逐出京城罢。” “这等小事,娘娘不必操心。”霍淞面上满是关切,陪笑道:“如今宫里朝中,诸事繁冗,皆系于娘娘一身,家中上下,都不免为之挂心,还请娘娘千万保重凤体才是。” “我知道了。”皇贵妃点点头,又叮嘱道:“京中局面虽已为我控制,于剑锋和夏侯晋等人也分别向我表明了忠心,但你行事仍须小心谨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免得生出变故来。” “臣理会得。” “好了,窦大人这会子还在外等着我,你这就去吧,事情办好了,再来回我。” 霍淞忙起身答应,兴冲冲的离开了。他前脚刚走,礼部尚书窦重光后脚就进来了,犹豫了一下,依然按臣子晋见皇贵太妃的规矩行了礼。 皇贵妃道:“国泰民安,天下兴盛,本宫之意,新帝的年号定为‘泰兴’最好。”说着,拿起笔,在纸上圈定了“泰兴”二字,然后交给窦重光:“明年正月始,再使用新年号。” 窦重光躬着身子,双手接过,又禀道:“按例,妃位晋为太妃,封号将由一字增为两字,微臣会同礼部诸员等已赶早拟选了一些,进呈娘娘凤目,以备娘娘和皇上提前裁定。” 皇贵妃微微皱了一下眉:“本宫以为,各妃封号可以不变,只增“太”之一字便可,皇帝还小,待他大婚之后,可由他再为诸位母妃重新拟定尊号。” 窦重光怔住:“这。。。” “怎么?” “没。。。没什么。”窦重光虽觉这样不合规矩,但哪敢出言反驳,况且皇贵妃虽还未上太后徽号,名分却是已定,他也不会愚蠢到为这一点小事跟她过不去,于是马上道:“微谨遵娘娘的旨意,若无别事,那。。。那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夜色如墨,笼罩了整个京城,皇城内宫灯齐掌,到处星星点点,恍若洒下的一片银河。 暖阁里静悄悄的,小皇帝宗煦在里间的龙榻上睡熟了,皇贵妃双目微闭,手持佛珠,在烛光下默诵佛经。高贤蹑手蹑脚的走进来,跪下行了礼,轻声禀道:“主子,奴才带人将皇后、丽妃以及玫贵人身边所有服侍的人关入掖庭狱刑房,仔细审问了一遍,终于查出莲主子当时小产的真相。” 皇贵妃睁开眼睛,仿佛并不意外,只轻轻嗯了一声。 高贤道:“此事丽妃和玫贵人是主谋,原来撷芳宫死去的那宫女宜雪,她原有一青梅竹马的情郎,在京中租赁了一所小小的房子,日夜读书,准备考取功名,那宜雪便将自己的月钱攒积下来,买通甜食房的采办太监,过得几月就偷偷给他送些银子物件过去。玫贵人身边的婢女倾欢与宜雪交好,久而久之察觉此事,丽妃和玫贵人便奏之皇后,商议过后,暗中以利诱之,并以情郎之命相要挟,逼迫宜雪在莲小主的安胎药中掺入‘凉药’,然后嫁祸给敏妃。。。” 皇贵妃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的道:“不必说下去了。” 高贤怔了一下,道:“是。” “本宫知道真相即可,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不用再向他人提起。”皇贵妃站起身来,吩咐道:“你这便带几个人,随我去雍华宫走一趟吧。” 皇后名义上说是悲伤过度,被送回自己宫中休养,实则跟软禁无异,雍华宫上上下下,这时都已换了一批人。听见皇贵妃到来,皇后在门边秉烛以待,冷笑道:“霍冰轮,你好手段!” 皇贵妃淡淡一笑:“承蒙皇后娘娘夸奖。”高贤在旁边使了个眼色,所有跟从的人便都退到一旁,只他跟着皇贵妃进了殿。 皇后手指着身后空空荡荡的大殿,恶狠狠的道:“先帝尸骨未寒,你便联合旷冲和柴彪那两个逆臣谋夺储位,还把本宫这个原配嫡皇后软禁起来,连我身边的奴才都统统弄走,先帝若在天有灵,必不饶你!” “皇后跟我相处这些年,竟一点也不了解我,真是让我伤心,先帝活着时,我自是心存畏忌,可是妹妹我却是一丁点儿也不怕死人的。”皇贵妃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跟着冷冰冰的道:“不过听皇后如此说,皇后当是惧怕亡灵的,那皇后与丽妃等人谋合,残害莲嫔的龙胎,嫁祸敏妃,企图夺大皇子为己子,可真是要小心先帝的亡魂来找你了。” 皇后脸色变了几变,手指着她道:“你少血口喷人,污蔑于我!” “是不是污蔑,你心中清楚,我也不会强逼你承认。很多事情,我都从来没去深究真相,因为真相是可以被权力操纵的东西,那时候,我还无法与你对抗,至于先帝,我也指望不上。”皇贵妃面沉如水:“可是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所有你做过的龌龊事,都可以被一件件翻出来。” 皇后眼神恶毒,咬牙切齿的道:“霍冰轮,你不要得意,先帝在时,我是皇后,你是皇贵妃,新帝继位,我是母后皇太后,你顶多是圣母皇太后,你永远居于我之下,而且,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软禁我!” “你说得对,你位分永远在我之上,我也确实不可能一辈子软禁你。”皇贵妃眼里有寒光闪过,嘴角却绽开一抹极浅的笑意来:“不过我想,皇太后这一尊位,你这辈子是无福享受了。” 赵承恩听到此处,突然一拍手掌,有两个内监各捧着一个银盘,不声不响的从门外走进来。皇后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双腿不由得一软,她极力稳住心神,颤抖着声音道:“霍冰轮,你想干什么!我是先帝的结发妻子,是正宫皇后,你。。。你竟敢谋害我不成?!” 那两个银盘中,一边放了一樽酒,一边放了一道白绫,皇贵妃走到那两个内监旁边,回身平静的望着她:“你错了,没有人要谋害你,你跟先帝鹣鲽情深,不想独活,自愿跟了他去,嗣皇帝将会下诏表彰你,史官也会给你贞烈殉节的美名。” “霍冰轮,你敢!”皇后骤然崩溃,嘶声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内阁和六部大臣!你们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她状如疯癫,突然向外冲去,还没跨过殿门,就被人拽了回来。 “你听着,我不想用强。”皇贵妃面无表情,轻声道:“若你迫我用强,我敢向你保证,兰陵公主不久后将随你而去,若你自愿赴死,我可保她一生平安荣华。” 一听到兰陵公主的名字,皇后突然安静下来,她坐在地上,神情呆滞,衣衫不整,往日雍容华贵之态全无,过得许久,饮泣道:“熹儿,我的熹儿啊。。。。。。。” 两扇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被徐徐关上了,皇贵妃背负双手,站在丹陛下,深深呼吸了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胸中顿时畅快不少。 高贤躬着身子,在旁边低声道:“主子,那些原来伺候皇后的奴才,该怎么处置?” 皇贵妃淡淡的道:“皇后是原配嫡皇后,到哪里,都是要有人服侍的。” “是。”高贤立时省悟,又道:“奴才糊涂。” 皇贵妃又望了一眼远处深邃的天空,吩咐道:“不早了,起驾回宫。” ※※※※※※※※※※※※※※※※※※※※ 话不多说,这章字数应该是够了。 感谢各位的耐心,以及慷慨。:) 第68章 端木良两手提着食盒, 兴冲冲的跟在狱卒身后, 到得铁门边, 还未等得及狱卒取钥匙,便放下手中的东西, 扑上去抓住了冰冷的铁栅,朝里喊道:“王爷,王爷!” 宗谋蓦然回头, 又惊又喜:“端木,你怎么来了?” “是, 王爷,我来了!” 端木良热泪盈眶,却又不想他看见,用袖子胡乱擦了,提起食盒进去,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 见这间牢房尚算宽敞,光线充足,墙角放着一张不大的床, 上面铺叠着崭新的被褥,心下颇觉欣慰, 松口气似的道:“谢天谢地,看来他们并没有为难王爷, 这许多个日夜, 我和那些兄弟们想着你在这儿不知要遭些什么样的罪, 真是心急如焚。” 宗谋苦笑了一下,这间房是最近才给他换的,连身上这件白缎绸衣,也是新穿上的,不过这些既已过去,他也不想再提,又缓缓坐下来,微笑着道:“没出息的东西!哭丧着一张脸干什么,我这不好好儿的嘛。” 端木良一边忙着从食盒里取出碗碟,一边道:“王爷一向好酒,可现在是大行皇帝和皇后丧期,却也没法带酒进来,只好喝些温茶,将就些儿罢了。” 宗谋惊讶:“什么?你说皇后也。。。” 端木良朝身后看了看,悄声说道:“是的,昨儿夜里薨的,说是因伤心过度,自愿殉节跟了先帝去的。” 宗谋自幼长于宫廷,深知权位斗争的残酷,听到这消息也不算意外。只是当初他从狱卒口里得知皇帝驾崩的消息,心下是十分痛快的,他对那位兄长可算是满腹怨毒,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他,但现在听到皇后的死讯,却又是另一番心情,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从前。。。我倒是错看了皇贵妃。” “是呢,她到时候可是唯一的皇太后了。”端木良给他满上茶,又道:“王爷,这些菜可是我从和兴楼带过来的,你多吃点。” 宗谋夹了一块油爆鸭舌放到碗里,却又放下筷子:“你们有谁见过王妃和小世子没有?” “没有。”端木良道:“王爷不必担心,虽没有见着,但据可靠消息,王妃和小世子好好儿的呢。”说到这里,他放低声音:“卫演托柴统领去宫里探了信儿了,皇贵妃知王爷心中痛恨皇上,所以没在这个时候赦免你,免你为皇上守灵,待丧期过后,会很快恢复王爷的王爵,到时候王爷跟王妃和小世子自然相见了,王爷现在且耐心等着。” 宗谋稍稍安心:“这次多亏你们出力,否则只怕我难见天日了。” 端木良听他语气中大有凄凉之意,忙道:“王爷,你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关在这里,不知多少人为你鸣冤叫屈呢,只可惜兄弟们力量薄弱,不能早点将你解救出来,现在能出这点力,尚不足以报王爷当日相待之情于万一呢。” “我没有错待你们。”宗谋面有忧色:“可是,你觉得。。。她真会信守诺言,放我出去吗?” 端木良怔愕:“王爷是。。。不信任皇贵妃?” “宗煦还小,我却是先帝唯一还活着的皇子,是他的皇叔。。。” “你担心皇贵妃忌讳你?”端木良想了想,摇摇头:“不会,这次的事,卫演在中间扮了很重要的角色,他也有幸同柴统领入宫晋见过皇贵妃,据他说,皇贵妃英明聪辨,冷静果决,赏罚分明,令人见之便不由得心生折服。况且她现在已紧握御林军和护卫营兵权,皇后之死又震慑了朝中心有不服的一批臣子,二皇子的皇位已基本稳固,放了王爷,对她并不造成威胁,还可为她博得宽仁的名声,我想,她应该不至于这样。” “但愿如此吧。宗训在时,对我这皇弟一直心怀猜忌,几番揉搓折磨,九妹和母妃先后薨逝,我真是心灰意冷,什么权利富贵我都看淡了,这次若能出去,我也不求恢复什么爵位,只求不要再过那种在刀刃上求生的日子罢了。”宗谋叹了口气,又道:“算了,我还说这些做什么,今日高兴点,来,我们吃菜吧!” 皇帝驾崩后,皇后又薨,礼部的官员忙成一团,只可怜那些嫔妃命妇和文武官员等,朝夕哭临,嗓子都嘶哑了。为了表彰皇后的殉节,大殓过后,她的梓宫被特许同大行皇帝一起,停放在长乐宫,后宫诸妃和王公等人,也各自回宫或回家进行斋戒。 连日跪哭,众人皆是身心俱疲,皇后猝然而薨,后宫诸人想着从殉一事,更觉胆寒,相顾之时,皆是一脸凄惶,丽妃等更是成了惊弓之鸟。苏蕴虽私下里央求过几次莲真,可皇贵妃和宗煦每次出现,都有御林铁卫贴身跟随,而且匆匆就走,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她亦无可奈何。 莲真满腹心事,回到撷芳宫匆匆吃了些斋膳,便准备沐浴更衣。她命宝贞关了门,自己躺在浴桶里,那带着芳香气味的热水一点点浸润着肌肤,身体渐渐放松,可是一想着照面之时,皇贵妃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她的心便不由得揪住。她不是愚笨的人,在很久很久之前,皇贵妃的一些言语便初见端倪了,皇帝的死,皇后的死,脑子里的一些片段拼凑起来,她不由自主的轻蹙了柳眉。。。。。。 “莲儿,莲儿!” 伴随着几声急切的呼唤,房门突然被推开,莲真在沉思中被惊醒,回头望时,却见苏蕴神色惊惶,一头冲进来:“莲真,不好了!”宝贞跟在她后面,兀自嚷嚷:“柔主子,我家小主正沐浴呢!” 莲真喝止宝贞,双手抓着浴桶的边缘,紧张的道:“蕴儿,出什么事了?你。。。你怎么这副模样?” 苏蕴脸色发白:“莲儿,外边传来消息,赵承恩去了同心宫传达旨意,说是令丽妃和玫贵人生殉,现在她们两人已被强行带去永生殿了。” 永生殿是一所偏僻的宫殿,平日里供奉着一些历朝历代的贞洁烈女的灵位,从大燕开国始,所有生殉的妃嫔宫女,都是在那里被结束生命的,提起那个地方,都令人为之心惊胆颤,宫中一向心照不宣,视之为禁忌话题,可是这样,却也并不能避过。 莲真二话不说,穿好衣裳,跟苏蕴匆匆赶到永生殿,远远的便听到里面隐隐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哭喊声,虽然慕绯羽有诸多不是,但两人想到往日相处之情,皆是心生恻隐,加快脚步正要进入大门,几个太监过来拦住她们:“二位小主,你们怎么到这地儿来了,快回去吧,赵公公在里面呢。” 苏蕴道:“我们是来见玫贵人的,麻烦公公通融下,让我们进去吧。” 那太监陪笑道:“我自然知道小主们是认识里面的丽妃娘娘和玫贵人的,可是这里不比别的地方,我好心奉劝两位小主,不管是多好的关系,还是不进去罢了,免得后悔。” 莲真急了:“放肆!我们是奉皇贵。。。太妃之命,来这里见玫贵人最后一面的,你们敢不放行么?” 那几位太监面面相觑,倒被她唬住,想想这个也是大近情理,于是侧身让她们进去。越往里走,越觉这座宫殿阴森幽暗,而传来的哭声也更觉凄厉,苏蕴心下发毛,不由得紧紧牵住了莲真的手。 殿外放着几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些菜肴,这是生殉的人死前都会享用的最后一餐,菜肴倒也丰丰富富,可是却几乎没动,这个时候,纵是山珍海味,又有谁能吃得下?两个内监守在桌旁,看见莲真和苏蕴,也面露惊讶之色,莲真也不理会,径直走上台阶,殿门是大开的,里面情形一目了然。空阔的大殿里,摆着十几张小木床,每张木床上方都垂着一个绳套,丽妃和慕绯羽,以及她们的贴身侍女,正被赵承恩勒令站到木床上去,她们一边哭泣,一边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全没人往日的嚣张气焰,那些太监却恶狠狠的,推推搡搡,丝毫不为所动。 这幅景象惨绝人寰,莲真手捂住嘴,苏蕴却忍不住,“哇”的一下哭出声来,赵承恩这时也看到她们,跌脚道:“哎哟,两位主子,你们来这里干嘛啊?”慕绯羽一看到她们,倒站起身来:“谢莲真,苏蕴,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么?”说毕冷笑一声,惨然泪流:“谢莲真,我有哪样不如你,明明是一同进宫,为什么你运气总是要好过我?为什么?”说着手指着她,几乎是歇斯底里的道:“明明你比我受宠,明明先帝最喜欢你的陪伴,为什么不是你从殉他于地下?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这不公平!最应该死的是你啊!!!”她状若疯狂,身边的太监忙一把拖住她。丽妃披头散发,神色凄厉:“谢莲真,你给我带句话给霍冰轮那个贱人,你告诉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她会不得好死的!” 这恶毒的诅咒,让莲真从心底深处冒出一阵寒意,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颤,赵承恩听她出言不敬,心下大怒,反手抽了她一记耳光,然后不由分说,亲自抓了一团布将她嘴巴塞住了。莲真定了定神,对赵承恩道:“赵公公,你能不能先放了她们?我会去跟皇贵太妃说的,有什么责任,由我一人担着。” 慕绯羽听到这话,抬起头不敢置信的望着她,随即改了口风,哭着道:“莲真,以前都是我不对,你大人大量救救我,只要不让我生殉,我愿意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伺候你一生,莲真,求求你,求你救我一命,我不要这样死去!” “我的主子,你以为这是儿戏呢。”赵承恩知莲真跟皇贵妃关系不同她人,也不敢轻易得罪,苦笑着道:“我这儿领着差事呢,求求你,你们别让我为难,误了时辰我可担待不起。”说着对着那些手下道:“来呀,将两位主子请出去,关上殿门!” 地下的鎏金龙纹香炉里焚着宁神的香,白烟细细,如薄雾般散开。两盏十六支烛台上燃着通臂巨烛,将暖阁里照得光亮如昼。 高贤垂首回禀道:“李玄真已被大爷以欺君之罪处以弃市之刑,他的徒子徒孙,皆判令缢首。” “所有人吗?” “是。” “那李冲方和李冲镜的女人呢?有个女人好像还怀孕了,是吧?” “是,她们也都已经死了。” 皇贵妃眉心微皱,将手中的奏章慢慢放下,高贤低声道:“这样也好,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皇贵妃不作声,半天才道:“听说丽妃和慕绯羽的死,让后宫诸人惶惶不可终日,你明日传我旨意,去安抚她们一下。尤其是两位高丽公主,你把我的话传给她们,让她们安心服丧,丧期一满,我会遵守承诺,派车马送她们回母国,让她们以本朝太妃的身份在高丽终老,并让她们转告她们的父王,若高丽与渤海或倭国发生战事,我会看在他与我父亲的交情上,派兵助他。” “奴才遵旨。” “还有,崔娘那边,你去给她一笔银子,安置好她。你也告诉她,我会取消她兄弟和亲族的奴籍,至于汝南王妃,将来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是。” “好了,你下去歇着吧。” “主子,还有一事。”高贤欲言又止,偷偷看她一眼,硬着头皮道:“今日丽妃和玫贵人被送去永生殿时,莲小主和柔小主也赶着过去了。” 话犹未完,皇贵妃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高贤吓了一跳,双膝一软便跪下了,却听皇贵妃冷着脸道:“她们看到什么了吗?” “只。。。只怕是看见什么了。” “赵承恩这该死的奴才!”皇贵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稍作思索,吩咐道:“去,传莲真来见我。” 皇帝驾崩后,宗煦暂住离长乐宫不远的崇德宫,皇贵妃为了照顾他,以及处理朝政,也便住在这里。莲真却是第一次来这,哪怕坐在软轿里,她也能够感觉此处的肃穆森严,掀起轿帘一角,就看到一排排御林铁卫如松柏般笔直地站在各处,简直是岗哨林立,飞鸟难入。 莲真心情沉重,进入暖阁,一眼看见皇贵妃身着常服,端坐在铺着明黄色锦褥的炕上,她走上前去,屈膝行了礼:“参见娘娘。” 皇贵妃见她一身孝服,倒别有一种难言的清丽雅致,打量了几眼,方开口道:“把外面衣服脱下。” 莲真一怔,看了看自己身上,依言将外面的一层孝服脱下,放在一边,皇贵妃又道:“过来。” 莲真不言不语,走到她身边,这时就近,皇贵妃在灯下看得分明,莲真脸色竟是苍白如雪,伸手握了她手,也是一片冰冷,她暗中皱了皱眉头,拉她在炕上坐下,微笑道:“这阵子事多,多有冷落你,你恼我了么?” 莲真低垂着长睫,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没有。” “礼部已择了吉日,马上便是煦儿的登极大典了,到时候你将被正式册封为太妃,我已帮你想好了封号。”说着她转过她的身子,从背后搂住她,莲真身子微微一颤,却也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一笔一划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宸”这一字,皇贵妃在她耳边道:“你喜欢吗?” 莲真耳畔处一阵发烫,却依然轻声道:“这个字,我当不起。”见皇贵妃没有说话,知她心中已然不悦,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不该让好好的活人去生殉。” “这是祖宗成例,我也没办法。”皇贵妃放下笔,双手搂住她纤腰,责备道:“你不该去那种不祥之地。” 莲真轻轻咬住嘴唇,不回应她,皇贵妃轻轻叹了口气,扳过她肩膀,让她面朝着自己,柔声道:“莲真,你很纯真,也很善良,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可是我不能跟你一样,我现在这样,才能守护你的善良,懂么?” 莲真微微将脸别向一边,仍是一副倔强的模样,眼里却涌上一层薄雾,皇贵妃道:“慕绯羽那样的人,实在不值得你为她流泪。” “我不是为她,我是为你。”莲真喉咙微哽,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想你造太多的杀孽,我怕将来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皇贵妃显然十分意外,呆呆的看着她,半晌,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好了,我改天让皇上下诏,以后废除活人殉葬制度,可好?” 莲真抬头看她:“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皇贵妃再度环抱她:“你心情好点没有?” 她平日里声音冷冰冰,温柔起来却极是蛊惑人,莲真得到这个承诺,又得她这样亲昵相待,喜悦之下,心中阴霾消去大半,在她怀里羞涩的点了点头,皇贵妃低下头去,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我很想你。” “你才没我想你。” 话一脱口而出,才觉后悔,偷眼看时,果见皇贵妃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由大羞,整个人都躲进她怀里,皇贵妃爱怜的抚着她的秀发,轻声道:“你这阵子必定都没有睡好,今天就睡这炕上吧,上来。” “那你呢?” “我这几日也常睡不着,我在旁边看奏折陪你,到时候打个盹儿就行了。” 这炕极是宽大,莲真听她的话,脱下鞋,睡到里边,皇贵妃又拿着一床锦被过来,给她盖在身上,自己却正襟危坐在小炕桌旁,果真准备继续看奏章。 “冰轮。” 莲真看着她挺直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皇贵妃回过头来:“光太亮了,你会不会睡不着?” “冰轮,我总觉得,你。。。你好像有些变了。” “什么地方变了?” “我说不出来。” 皇贵妃道:“啊,你是在说我从皇贵妃变成皇贵太妃了么?” “不是。” “那必定是说我要变成皇太后了?” 莲真微微着恼:“才不是!” 皇贵妃敛了笑容,手支撑着身体,在她侧边躺下来,注视着她的眼睛:“莲真,我是变了,以后,我不是什么皇贵妃,也不是什么皇太后,我就是霍冰轮,我不需像以前那样隐藏、忍耐,但是对你,我永远不会变的,知道么?” 莲真有些困惑,却将最后一句明明白白的听进去了,重复道:“你说,你对我不会变,是么?” “对。” “你说过的话可不许赖。” 皇贵妃道:“谁要赖你了?”莲真忽然撑起身子,飞快的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在皇贵妃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又快速躺下去,将被子拉过头顶,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我睡了。” 皇贵妃手抚着自己的唇,脸上的笑容慢慢扩大,然后竟然破天荒的,第一次笑出声来。 ※※※※※※※※※※※※※※※※※※※※ 这章绝壁可以抵两章 原来我发起猛来,一个晚上也能写五六千字。 好了,先睡觉,明天再看有没错别字。 第69章 六月, 登极大典准备就绪。初三日, 年仅五岁的宗煦, 脱下孝服,换上明黄缎绣五彩云九龙十二章礼服, 在垂拱殿登上宝座,接受文武百官及四方使者朝贺,并颁布诏书, 大赦天下,以明年为泰兴元年。同日, 尊母亲霍冰轮为皇太后,谢莲真为宸太妃,苏蕴为瑞太妃,宗烈之养母宁嫔为宁太妃,余者皆有晋封。 冰轮亦换上皇太后朝服, 在清泉宫升座, 小皇帝宗煦至太后宫,行三跪九叩大礼,诸太妃、王妃、公主、命妇行六肃三跪三拜礼。冰轮再移驾崇德宫, 宗煦率诸王公大臣朝贺,随后, 兵部尚书司马护和一些大臣联名上奏,以皇帝幼冲为由, 请求太后临朝摄政, 以安天下, 冰轮不许,傍晚,司马护、夏侯晋、窦重光、霍淞等越过内阁,率一众官员再次伏地跪请,求太后主持朝政,冰轮则“为幼帝及天下苍生计,勉为其难,敬从所奏”。 此时已是酷暑,崇德宫正殿数处皆用金盘供了冰,到得一定时辰,那些伺候的内监将外檐竹帘齐齐卷起,一阵阵晚风便裹带着冰块的凉意袭进广阔深沉的殿宇,叫人心神俱畅。 案上的奏折堆得像一座小山,都是群臣庆贺的表文,冰轮随手看了几封,不外是称颂圣明之语,嘴角不由微哂,她知道内阁的重臣,以及朝中一些迂腐的文臣,都并不希望她临朝称制,可是在她点头应允的那一刻,风向立即改变,当然,以王忠和柴彪为代表的顽固派没有上表,因为在他们眼里,她的临朝,必然进一步导致霍家势焰熏天。 甜食房送了冰酪来,乳白色的酪盛于金盘中,晶莹似玉,这个是以牛乳和加了薄荷末的白霜糖为主料,配以果汁等冰冻而成,是宫中常备消暑之物,冰轮拿了银匙略吃了点,便道:“叫人送些到撷芳宫去。” 沁竹道:“是,奴婢这就让疏桐去宸主子宫里。” 冰轮见她神色有些迟疑,突然想起苏蕴仍跟莲真同住一宫,于是又道:“给宸主子和瑞主子各送些。” 沁竹忙答应着去了,冰轮又看了几封奏章,高贤便进来禀奏:“太后,三国舅爷回京了。” 冰轮霍然抬起头来:“霍凛回来了?” “是。”高贤喜动颜色,忙道:“国舅爷正在宫外等着面见太后,但此时天色已晚,三爷又一路风尘仆仆。。。” “不。”冰轮打断了他:“我今晚就要见到他。” 大典过后,宗煦又换上孝服回长乐宫守灵,莲真亦同诸太妃退守神龙殿。这晚用过素膳,两人一起回到撷芳宫,莲真便邀苏蕴去自己那里坐坐。 宝贞沏了两盏香片,小宫女跟着端上各种茶食送上来,莲真累了一天,手捧着白玉杯,闻着那茉莉花的清香,稍稍觉得舒心,苏蕴却柳眉深锁,满面忧戚。 “蕴儿,你现在是太妃了,再也不用担心去殉葬,或是去出家什么的。”莲真道:“为何还是如此模样?” 苏蕴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不用担心性命安危了,但是现在这样子,跟出家也差不了多少吧。” 莲真看着她,试探的道:“蕴儿,你。。。是真的很爱先帝吗?” “我。。。”苏蕴有些迷惑:“他是皇上,也是我们的夫君,我。。。我们不是都该爱他吗?”顿了一下,接着道:“何况,他虽不见得如何宠幸我,但对我至少也不算坏。” 莲真低头喝茶,默然不语,苏蕴看着她:“莲儿,你。。。” “我不爱他。”莲真摇摇头,坦然的道:“被选中,进宫,得宠,失宠,一切都由不得我自己,现在他死了,我甚至也无法伤心,我的眼泪,并不是为他而流。” “说到身不由己,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是,就算你不为皇上伤心,难道不为自己的未来伤心?”苏蕴神色怅然:“我们还这么年轻啊,就要寡守在宫里,没有自由,没人陪伴,就好比长在最阴暗偏僻角落里的鲜花,在绽放得最美丽的时候,却无人欣赏,最终无声无息的凋落。” 莲真欲言又止,过了半晌,轻声道:“这是一进宫就注定了的啊。” “是啊,这是我们的命运。”苏蕴苦笑道:“莲真,我很贪心对不对?前阵子还只求保命,现在命保住了,却又开始为别的事情苦恼。” “蕴儿,你想开些,其实宫里的日子,也没有那么糟糕。” 苏蕴苦笑道:“至少养尊处优,锦衣玉食。” “至少还有我陪伴你啊,也还有闻樱。” 苏蕴诧异:“闻樱?” “对啊,我那日无意中听太后说起,说英王爷是被冤枉的,他是皇上的亲叔叔,该当恢复他的爵位,若是如此,那闻樱有望进宫与我们相见了。” 苏蕴欣喜非常:“真的么?” 莲真微微一笑:“应该是真的。” 苏蕴正欲细问,小宫女进来禀道:“主子,太后宫里的疏桐姑姑打发人送冻酪来了。” 她因避冰轮的名讳,所以改为“冻酪”,莲真忙道:“快请。” 疏桐进来,见苏蕴也在,上前分别行了礼,令人将冰酪呈上,莲真和苏蕴同时起身谢了恩,莲真问道:“太后在做什么呢?” 疏桐笑着道:“回宸主子的话,太后这会子在看折子呢。” “如今太后忙,连你也少见了,既然来了,就喝会儿茶,跟宝贞她们说说话儿再去吧。” “不了,奴婢还有事,要早些回去呢,不然沁竹姐姐又该说了。” “慢着。”莲真有些顾忌的看了苏蕴一眼,仍是轻声道:“这酪虽可口,却太过寒凉,易伤肠胃,太后若吃时,你们要劝她少进些儿。” “是,奴婢记住了。” 见疏桐出去了,莲真方转头看苏蕴,却见她面带一丝异色,自己也微觉心虚,佯装镇定的道:“怎么?” “没什么。”苏蕴道:“只是觉得你对太后,比从前对皇上要用心多了,无怪乎太后待你不同,居然赐你‘宸’这样的封号。” “只是封号而已,你我同晋太妃,没有什么不同。” “自然是不同的,我今日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里跟你喝茶,全是因为你的缘故。”苏蕴迟疑半晌,低声道:“ 莲儿,你我情分还是同从前一样,是吗?我们之间,什么话都是可以说的,对吗?” 莲真见问得奇怪,忙道:“这个自然。” 苏蕴身体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垂着头道:“我知道,我该承太后的情,可是,最近死的人太多,也太惨了,一想起她们,我。。。我晚上便睡不着觉,也。。。也对太后感到很害怕。”她伸出冰凉的手掌,握住莲真的手:“莲儿,太后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你。。。在她身边,万事皆要小心谨慎。” 莲真先是错愕,后来神色间便添了几分恼意:“太后很好,我无须小心谨慎,更无须害怕她!”她意识到自己的激动,别过脸,过了半晌,方慢慢的道:“蕴儿,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你会给自己惹祸的。” 霍凛从西疆赴京,昼夜兼程,颇有风尘之色,有内监带他去净了面,换了身干净衣裳,然后引他进了崇德宫的南书房,他一看到御案后那高挑修长的身影,便“扑通”一声跪下,激动的叫道:“姐姐!” 高贤使了个眼色,所有的内监宫娥恭敬退下,冰轮缓缓走到霍凛身边,亲手将他拉起,微笑着道:“我正想着,这个时候你也该来了。”霍凛被她牵着进入内室,才发现里面已经摆了一桌精致的素筵。 冰轮示意他在对面坐下:“上次见面,不是说话的时机,今日我们姐弟再聚,可彻夜长谈了,只可惜你没来得及参加皇上的登基大典。” 霍凛道:“父亲一接到信儿,就命我带了五万精锐急速赶赴京城,行到益州境内,又传来二皇子继位的消息,探听明白,我便命军队返程,自己带了几名亲兵继续赶路。谢天谢地!二皇子顺利登基,若是有一点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冰轮见他神色,知他一路必是忧急如焚,心中微微生了暖意:“大哥知道你回来了没?” 霍凛摇摇头,冰轮道:“从今日开始,你要跟他们好生相处。” “姐姐既如此说了,我会尽量。”霍凛眉头微皱,如刀刻般俊美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但姐姐要知道,婉溪表姐已经死了,在我心里,姐姐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冰轮给他斟茶的手微微一顿,可是茶水并没有丝毫溅出,她目光盯着茶杯,待到斟满,稳稳的将那云龙纹梨形玉壶放下。 霍凛道:“我永远记得,幼时你和表姐是如何的保护我。” 冰轮看着他修竹般挺拔的身姿,感慨道:“你现在大了,长成男子汉了,不再需要保护了。” “凛儿只希望自己有天也能保护姐姐。” 冰轮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在西疆受了很多苦,可惜我没能为你做什么。” “我也知道姐姐这些年在宫里,日子也很不好过。”霍凛望着她的眼睛:“可是我每一年,都会收到你寄来的御寒的衣物,这对我的意义非比寻常。” 两人沉默良久,冰轮勉强笑道:“来,跟我讲讲你在边塞的生活吧。”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漫天的黄沙,刀割般的狂风,半夜的马蹄声与号角声,粗粝的食物。。。刚开始很不习惯,可是后来,反而觉得这样很好,我的身体和心灵在渐渐变得强而有力。”霍凛乌黑的眸子一片澄净,嘴角微微扬起:“我常常想起小时候,你教我的边塞诗,原来竟然有那么一天,我可以身临其境。” 冰轮喝了一口茶,缓缓道:“那你记得我教你读的匈奴列传么?” 霍凛一怔,答道:“记得。” “冒顿单于鸣镝弑父一节,是怎么说的?” 霍凛思索了一下,道:“冒顿制造了一种响箭,训练他的部下骑马射箭的本领,下令说:‘凡是我的响箭所射的目标,如果谁不跟着我全力去射击它,将被斩首。’首先射猎鸟兽,有人不射响箭所射的目标,冒顿就把他杀了,不久,冒顿以响箭射击自己的良马,左右之人有不敢射击的,冒顿立即杀了他们。过了些日子,冒顿又用响箭射击自己的心爱的妻子,左右之人有感到恐惧的,不敢射击,冒顿又把他们杀了。又过了一阵子,冒顿出去打猎,用响箭射击单于的良马,左右之人都跟着射。于是冒顿知道他左右的人都是可以用的人。后来,他跟随他父亲头曼单于去打猎。。。” 冰轮见他突然停下来,便道:“接着说。” “他用响箭射击头曼单于的头,他左右的人也都跟着把箭射向头曼单于,头曼当场身亡,他便自立为单于。”霍凛心中微惊,面上神色却并无丝毫改变:“姐姐,难道你。。。” “我当然不是想弑父,也不会要你弑父。”冰轮道:“我只是希望,在取得父亲信任的前提下,你能有一支完全听命的军队。” “我定不负姐姐所望。”霍凛本是聪明之人,况自幼跟她亲密,只短短几句,已完全明白她心中所想,于是又道:“父亲现已无后顾之忧,也无需再拖延战机,他让我转告你,请你安心,他会在短时间内重挫吐谷浑和吐蕃两国,并将一举荡平西域,但姐姐必然知道,父亲志不在此。” “没错,凛儿,你说你要保护我,这也正是我所需要的。”冰轮注视着他,眸中充满了信任与期待,轻声道:“虽然我已是太后之尊,可是,你要知道,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 对不住,月初很多事,这章迟迟才更。 没有发糖,但糖近在眼前了。 至于有人在说实体书一事,如果芙蓉这篇小说的后半部分,我自己写得满意的话,那么我会出我的第一本实体书。 晚了,明天再修改 第70章 霍凛在宫中与冰轮长谈一夜, 第二日又觐见了小皇帝宗煦, 这才回到霍府。霍淞是总理丧仪大臣之一,其后又被任命为刑部尚书, 近日本是忙得不可开交, 听得霍凛回来,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陪他拜见过傅夫人,又引他见过霍泽和两位嫂子, 再命管家率了家中奴婢仆众等上前一一向他磕头行礼,口呼“三爷”。霍泽虽跟他从小是冤家对头, 这次也没再找他麻烦,只是语气平常的打了几句招呼。霍凛从生下来伊始, 未被他们如此正眼相待过, 这时被霍淞亲热的拉着手问长问短,心中甚是腻烦厌恶, 可是想到冰轮的告诫,又不得不虚与委蛇。让他微感奇怪的是,霍淞和霍泽两人,状态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一个容光焕发,一个萎靡不振,想想随即了然, 冰轮贵为皇太后, 又将彻底掌握朝政大权, 霍淞的显达之路才刚刚开始,自是春风得意,他本就长得白白胖胖,脸上现越发添了红润之色,霍泽一贯风流浪荡,成日不着家,只喜在酒肆青楼鬼混,此时正是国丧期间,诸事不能畅意,所以十分郁闷。况小厮春熙私下底又悄悄跟他说,霍泽新娶的那位夫人,虽出自公侯之家,却无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是只十足十的母老虎、夜叉星,自娶了她,霍泽竟没过几天清净日子。 霍凛也见过霍泽的夫人刘梦蝶,当时只觉得姿色平庸,不想性情还如此泼辣悍妒,未免惊诧,偏那春熙口齿伶俐,能说会道,无事之时,将刘梦蝶种种行径添油加醋的说与他听,饶是霍凛少年为将,生性沉稳,听到以霍泽之嚣张跋扈,竟被一个女子当众打耳光,还因护自己的美妾而被抓破脸,以至于几天出不了门等事,也不禁大笑不止,心里着实狠狠的出了口恶气。 因心系西疆战况,在家小住两天,霍凛便再次入宫,拜别冰轮和宗煦,准备启程,冰轮亲自修书一封,托他带给父亲,又不免有许多叮嘱之语,及赏赐之物,不能胜记。 六月二十八日,文宗皇帝和皇后的梓宫被葬入地宫端陵,丧期结束。七月初,冰轮正式临朝听政。 小宫女手捧着精致的梳头匣子,在一旁恭敬的侍立,沁竹拿了玳瑁梳子,替冰轮梳了头发,然后细细编成盘恒髻,便有司衣司饰的宫女过来,小心翼翼的替她戴上华丽的金冠,冰轮再站起身来,伸出双手,由她们给自己换上一袭明黄色金丝凤袍,系上描金云龙纹玉带。 沁竹见她目光总是不离梳妆台上那一个平金绣珊瑚豆荷包,便笑着道:“这个荷包很配太后这身朝服,不如奴婢给你系上吧?” 冰轮摇摇头,呆立了一会儿,自己拿过那荷包,亲自系在腰上,便吩咐道:“叫他们传早膳吧。” 大燕朝规矩,大朝在垂拱殿举行,每十日一次,常朝则根据皇帝意愿或天气情况变化,但多半是在皇帝寝宫,如长乐宫等,而冰轮第一次临朝,自然是在垂拱殿。 垂拱殿后檐六根巨大的蟠龙金柱之间,有一个宽大的两米多高朱漆方台,上面安放着皇帝的龙座,龙座后面,本是一扇精美的雕龙屏,如今雕龙屏却已后移,中间设了一道珠帘。 由于皇帝的龙座是由纯金和紫檀木精制而成,这次太后临朝,造办处的人绞尽脑汁,费尽心思,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日夜赶工,用一块白色的巨大的纯天然美玉,专门为冰轮制作了一个宝座,上面雕龙刻凤,端的是巧夺天工,精美绝伦,连冰轮见了,也不禁感叹奢华太过,耗费物力人力,于是责备造办处的官员几句,但过后,依然重赏了所有参与的工匠。 文武百官早已按班排列,在殿内等候多时,殿内檀香袅袅,气氛庄严肃穆,小皇帝和太后一升座,众人便随着赵承恩的手势,跪伏在金砖地上,行三跪九叩大礼。 宗煦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显得格外清脆:“众卿平身。”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便想要回头去看母后。冰轮坐在帘后的凤座上,忽然道:“将这道帘子撤下。” 站在旁边的高贤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内阁辅臣王忠已上前跪阻道:“太后,此举万万不可!” 冰轮冷冷的道:“有何不可?平日里你们皆是当面向我奏事,难不成此刻坐在这垂拱殿内,我便不能见人了么?” 王忠额上冒出汗水:“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太后听政,垂帘乃是规矩。。。” “规矩?谁定的规矩?”冰轮不等他说完,打断道:“据我所知,垂帘乃武氏开的先例,在此之前,太后临朝,皆不垂帘,王大人满腹经纶,博古通今,难道竟不知此事么?” 她气度沉静,一向甚有威仪,此刻侃侃而谈,王忠大有压迫之感,而且听她言语,似是一语双关,表明自己并不欲效法武则天,便有些踌躇起来。这时又有一位文官出班奏道:“太后圣明,秦国宣太后,西汉吕后,东汉邓太后等,皆临朝而不垂帘,太后也理应如此。” 他这样一说,立即有几位大臣站出来附和,高贤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来,将那道珠帘撤了,他亲自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内监,将冰轮的玉座小心抬起,置于小皇帝右侧,冰轮再重新落座。王忠见此情景,在心里长叹一声,也就不再言语了。 国丧一过,后宫诸人日子都轻松了许多,可是莲真却更是怏怏不乐,冰轮如今居住于崇德宫,与她相隔甚远,且政务繁忙,要见她一面,似乎难如登天,而她清闲无事,相思之念缠绕心间,却是愈来愈炽烈,横波等人见她每日里不是托腮发呆,便是长嗟短叹,却也不知道为何。 莲真心中焦躁烦恼,便更用心打听前朝之事,即算见不到面,探听些关于她的消息也能略慰心怀。她知道她将原御林军总统领连抗撤了职,并不再设总统领一职,御林军铁卫、内卫、和外卫统领今后直接听命于她和皇帝,她还撤换了内阁的几位辅臣和一批朝臣,还有很多官员因为各种缘由,被她下到刑部大狱,而刑部尚书正是她的哥哥。。。。。。她正在手段雷霆的铲除异己,她有些迷惑,她本以为,冰轮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和她在宫里,相对来说已是最自由的,可是,她又仿佛能够理解,煦儿还小,她这样做,是在为煦儿将来的亲政铺路。 午后的时光格外漫长,莲真躺在软榻上,星眸半闭,似是朦胧欲睡的光景,可是辗转数次,却又坐起身来,宜晴等人听她醒来,忙进来伺候她盥洗,宝贞又捧了冰镇莲子汤来,莲真喝了一口便搁下了。 宝贞因想她开心,便道:“主子,奴婢叫人请了瑞主子来,陪你下棋可好?” “我不想下棋。” “那。。。”宝贞眼珠转了转,又道:“有一个消息,主子听了保证欢喜。” 莲真心不在焉:“什么?” “英王爷今日已经正式回复爵位了,府邸和奴仆等也俱已赐还,奴婢想,英王妃此时一定也带了小世子搬回去,跟王爷团聚了。” 莲真惊喜的道:“这消息可真?” “小介子向高公公身边的人打听来的,应该是真的。” 莲真脸上本带了一丝喜色,听到这话,神色又黯淡下来,宝贞正是摸不着头脑,忽听人来禀道:“主子,崇德宫有人来了,说太后有事召见主子呢。” 莲真乍惊还喜,忙道:“宝贞,快伺候我换衣裳。” 大殿里蕴静清凉,冰轮坐在案前,低头批阅奏章,有人进来也恍若不觉,还是高贤轻声禀道:“太后,宸主子来了。”方抬起头来。 莲真站在那里,容颜绝丽,一身天水碧的衣裳给人几分清灵脱尘之感,仿佛画中走出来的仙子,冰轮眼睛盯着她,口中道:“这里留宸主子伺候就可以了。” 高贤答应道:“是。” 见左右无人,冰轮定了定神,轻声道:“我还有些重要的折子要批,你先在这等等?” “嗯。” 莲真默默的上前,立于她身侧,随手拿了她常用的一柄象牙折扇,一下一下的替她扇着。她忽然记起,她初进宫的时候,也曾在长乐宫这样陪侍着皇帝,只是皇帝绝没有这样认真,总是看着看着奏折,便狎昵起来。。。。。。 她痴痴着看着冰轮好看的侧脸,微蹙的眉尖,心下也不知是不是应该失落,冰轮却忽然侧头看她:“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那为什么叹气?” “我叹气了么?”莲真微微一怔,只得道:“我只是想起从前。。。从前。。。” 冰轮反应极快:“你想起先帝了,是不是?” 莲真道:“我。。。我只是。。。”却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冰轮没有说话,低头继续批奏章。莲真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又是着急,又是委屈,憋了许久,才道:“冰轮,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冰轮淡淡的道:“不是就不是,那又有什么好哭的?” 莲真放下扇子,转身欲走,冰轮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莲真便猝不及防,跌坐在她怀里,只听冰轮在耳畔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许想其他任何人。” 莲真伏在她肩头,鼻中皆是她身上独有的清冽的香气,眼泪瞬间决堤:“你这么久不见我,害。。。害人家这么想你,我。。。我都没有生气,你还先找我的不是。。。” “你很想我么?”冰轮抬起她的下巴,含笑看着她。 莲真羞恼交加,眼睛不看她,冰轮的手却移向她的脑后,迫使她靠前,她深若寒潭的双眸,似乎潜藏着一种让人沉沦的温柔,莲真的心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缓缓的羞涩的闭上了眼睛,随即便感觉到一双柔软的、带着微微凉意的嘴唇吻住了自己。 这并不是她们第一次相拥吻,但前几次心有顾忌,都是浅尝辄止。莲真第一次感觉到,霍冰轮冰样的外表下,似是藏着一团烈火,她吻着她,先是极轻,极慢,极为耐心,不过一会儿,便撕去了怜惜的伪装,开始肆虐的攻占、掠夺,她唇舌所过之处,好像带着一种魔力,似要焚烧她、溶化她。。。。。。这是以往从不曾有过的震撼感受,莲真呼吸急促,双手搂住她的脖子,身体不由自主的迎合着她,冰轮微微犹豫了一下,手开始缓慢生涩的在她娇躯上移动,然后解下了她的腰带。 “冰轮,不要。。。”莲真总算还残存着几分清醒,口中发出含糊的呢喃声:“现在。。。现在是白天,他们。。。还在外面。” 冰轮停下来,双手改为环抱住她,莲真将脸埋在她颈窝中,整个人瘫软在她怀里,两人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心中皆充满了柔情蜜意。过了半晌,莲真坐起身子,伸手整理着自己的发丝,却依旧桃腮泛红,美眸含春,她有点不敢看她,却又想化解这令人害羞的沉默,眼角忽然瞥到她腰间新佩的荷包,便道:“以前从不曾见你佩戴过这类东西。” 冰轮一怔,只道:“嗯。” 虽只短短的一个字,莲真却似感觉到她有所变化,讶异的看了她一眼,又笑着问:“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吗?给我看看。” “并没装什么。”冰轮轻描淡写说完,又吻住了她的唇,这次的吻不同于以往的温柔,也不同于适才的激情,却带了几分焦躁的意味,莲真好容易摆脱她无休止的纠缠,眼里隐含着一丝困惑:“冰轮,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冰轮抚摸着她发烫的脸颊,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声:“你太美了,我。。。我想。。。”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我们去里间好不好?” “我。。。”莲真垂下头,红透耳根:“会有人来的。” “高贤在外面,不会有人进来的。”她挨近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声音低得越发暧昧:“你放心就好。” ※※※※※※※※※※※※※※※※※※※※ 感谢所有人的支持与等待。 第71章 时间如水般流过, 四下里只余下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独特的清幽甜润的香气, 沁人心脾。借着宫灯昏暗柔和的光芒, 依稀可看见明黄色的纱帐中,两个相拥而卧的身影。 冰轮向来睡眠不佳, 十夜倒有九夜睡不安稳,此刻倦极而卧,也不过合目安睡片刻, 便即醒来。侧头看时,莲真紧紧依偎着自己, 长睫垂落,呼吸轻浅,唇角还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好梦正酣。这般美丽动人的脸,这般肌肤相贴的温暖, 叫人不禁生出无穷无尽的眷恋来。冰轮温柔的注视着她, 指尖勾起她一小绺细软的青丝,反复把玩缠绕,心情却异常复杂, 良久,小心翼翼的坐起身子, 下了床,轻手轻脚拿了衣裳穿上。 待她穿戴整齐, 回过身去时, 恰见莲真睁开眼睛, 她不由得一怔:“我吵醒你了么?” 莲真兀自睡意朦胧,轻轻摇了摇头,嘟囔道:“你怎么起来了?”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处她的寝宫,眉目间便带了几分惊慌:“什么时辰了?我。。。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冰轮忙上前,轻轻按住了她:“还不算太晚,你再睡会儿。” 莲真放下心来,想起两人之前亲热缠绵的情景,胸中羞意盎然,双手不由拥紧了被子。虽说早就明了对方心意,但宫中诸多束缚,见面寥寥,大多在相思担忧中度日,直到此时此刻,莲真方彻底安心,感觉真正拥有了彼此,幸福和甜蜜感不言而喻。 冰轮坐在床沿,瞥见枕畔那双碧沉沉的翡翠镯子,拿起来看了看,随口道:“这个暂时不要戴了,我前阵儿命他们将避暑香珠做成了手串儿,明日给你几串。” “好。” “你怎地不看我?”冰轮靠近她,微笑着道:“你在想什么?” “没有,只是。。。只是眼前的一切,感觉像做梦一样,生怕会醒过来。”莲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入宫以来,从来没这么。。。这么。。。” 说到这里,双颊若被胭脂染透:“冰轮,只有跟你在一起,我心底才觉得欢喜,如果。。。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那该有多好。” 冰轮若有所思,轻轻梳理着她额前凌乱的发丝,口中道:“如今形势已然不同,你可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莲真咬了咬唇,轻声道:“冰轮,我很爱你。”她注视着她,一双星眸柔光潋滟,清澈见底,如婴儿般的纯真无邪,冰轮在灯下看得分明,心里不由生了几分愧疚,俯下身子,在她额上落下深深一吻,然后顺势将头靠在她身上,莲真伸出双手,摸温柔的环住了她,嘴角露出甜甜的笑意。 “莲儿。” “嗯?” “我平日忙于朝政,没有太多时间陪你,你在后宫,日子未免寂寥,不如,你帮我做些事情吧?” “啊?”莲真微觉惊讶:“我能为你做什么?” 冰轮坐起来,笑着看她:“我如今身难两顾,皇帝还小,大婚尚早,我想把后宫交给你管理。” “不不!”莲真惊讶之下连忙拒绝,讷讷的道:“我。。。我可担不了这样的重任。” “什么事都有个开始,你慢慢学,我想过了,苏蕴可以从旁协助你。”冰轮沉吟了一下:“桑蓉是在宫里呆久了的人,诸事都有经验,我让她去你宫里好了,这样你可以省好些心。” 莲真久得桑蓉照顾,听她这样说,心中固然愿意,可是对于掌管后宫事务一事,仍觉犹豫,冰轮道:“就这样决定了,我政务繁忙,你在内襄助我,不是很好吗?” 那句“在内襄助”十分暧昧,可她神色一本正经,莲真不知她有意还是无意,心下又羞又喜,却是说不出拒绝的话了,冰轮见状,又意味颇深加了一句:“后宫大小之事,你虽可自行裁决,但是有些事,还是可以常来向我禀奏的,不是么?” 宗煦继位后,除了莲真和苏蕴等有限几人外,很多太妃太嫔们都已被陆续迁居到固定的居所,所以后宫很多宫殿是无人居住的。但掌管后宫可不是管理妃子那么简单,各大节日的庆典、朝廷命妇的册封以及宫廷所有内务事宜等,都要亲自裁决,而宫中成千上万的内监宫娥成千上万,几乎没有哪一天不生出几件事来。莲真自代掌凤印以来,虽说权力显赫,威风八面,却是深感操劳,幸而诸事有苏蕴帮着,又有桑蓉在旁指点,方能勉强应付,日子久了,也就慢慢适应了。 这日,莲真正跟苏蕴等在一起检点各州敬献的中秋贡,忽有内监来报:“禀两位主子,英王妃带着小世子进了宫,正在外等着主子召见呢。” 莲真和苏蕴这一喜非同小可,连忙吩咐:“还不快请进来!”边说边往前走,要往门外迎接。 三姐妹许久不见,自是十分亲热,又不免热泪盈眶,沈闻樱执意下跪拜见,莲真和苏蕴终是拗不过她,待她行礼毕,一边一个拉起她来,莲真见她身后婢女手中怀抱着一个肥肥白白的男婴,喜道:“闻樱,这是你的孩儿吧?算下时间,也该有一岁多了,我今日竟才第一次见到。”说着伸手接过来,那婴孩长得极是可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转个不停,口中还牙牙学语,一点也不怕生,苏蕴见了,也忍不住上来亲吻他白嫩的脸蛋。 莲真越瞧越爱,问道:“他有名字了吗?” “有了,叫宗照。”沈闻樱满脸皆是幸福的笑容:“这名儿还是太后前几日亲自赐的呢。” 宗谋已恢复爵位,他的孩子按宗室的辈分取名也是顺理成章,只是冰轮亲自赐名,让莲真惊讶之余,不免更为喜悦:“宗照,照儿,这名字很好听。” 两人逗弄一回,沈闻樱生怕抱累了莲真,忙令奶娘上来,将孩子抱到一边去了,三人方在殿内坐下,一边喝茶,一边深叙别后详情,说话时,莲真见沈闻樱数次打量自己,目光有异,不由得笑问:“怎么?你不认得我了么?” 沈闻樱神色微窘,知道皇帝死后,她曾一度担心莲真和苏蕴的处境,后来虽知两人封了太妃,可毕竟年纪轻轻,便要在宫中寡居至老,不想命运竟如斯残酷,她每每念及至此,都不禁感伤叹息。这次进宫前,心里颇为忐忑,里面两人不知是怎样的憔悴面貌,到时候该如何出言安慰。谁想到一见面,不但苏蕴顾盼神飞,举手投足间尽显娴雅风范,莲真更是仙姿玉映,光彩照人,竟比往昔更美丽了几分。这时听莲真一问,她只得道:“许久不见,没想到你俩竟没丝毫改变,生了孩子后,我倒是老了几分了。” “胡说!”苏蕴笑嗔:“什么老不老的,你也是旧时模样啊,说真的,那时候我和莲真不知道多担心,怕你在外面受苦呢。” 沈闻樱面上充满感激之色:“多亏了你们在宫中照应,不然我也没有今天了,当日。。。当日我只当我们永无相见之日了。”说着喉咙微哽,连忙打住话头。 “自家姐妹,说这些干什么,何况都是太后恩典,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莲真纤手执了一柄象牙小刀,亲手破开一个红橘,一边道:“不过听说你们早就搬回王府了,怎么这个时候才进宫来,我跟蕴儿日盼夜盼,脖子都望长了。” 沈闻樱歉然道:“本来早就该来的,可是太后下了恩旨,说王爷才出来,妻子骨肉,该好好团聚几日,不令我们进宫谢恩,所以才延迟到这个时候,王爷这会儿也正在太后处呢。” 苏蕴讶异:“太后竟如此体贴人情,这可真是天大的恩泽了。” 莲真瞅了她一眼,又笑对沈闻樱道:“等下就在这里跟我们一起用午膳,以后无事,只管往宫里来,我们姐妹要长聚才好。” 此时,宗谋也正在崇德宫的暖阁里,跪着向冰轮行叩拜大礼,他虽贵为亲王,由于后宫规矩甚严,跟冰轮见面的次数也并不多,可经过帝位更替等事,他已知道这位太后非等闲之辈,心中存了忌惮,态度也便更为谨慎。 高贤上去,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又端过一个锦墩请他坐下,宗谋推辞再三,方谢恩坐下了。 冰轮挥了挥手,高贤便带了几名宫婢退下,宗谋不免有几分不自在,冰轮看了他一眼,见他身着一身簇新的蟒龙袍,依旧容貌俊朗,气度高华,只是比之往日略显消瘦,于是问道:“听说在宗人府,吃了不少苦头?” “回太后,那也算不得什么苦头。” 冰轮道:“家中一切还好?” “谢太后记挂,家里一切都好。”宗谋站起身,拱手道:“蒙太后恩典,令臣骨肉团聚,实是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冰轮端起茶,缓缓喝了一口,忽然话锋一转:“你觉得蜀州这地方如何?” 宗谋怔了一下,回道:“蜀州物产丰富,有天府之国之誉,且山川险阻,易守难攻,是兵家必争之地。” 冰轮道:“我若让你出藩蜀州,你意下如何?” 宗谋脸色发白,忙跪下道:“臣只愿呆在京城的府邸,安稳度日,此生绝无他想。” “你当我疑你么?”冰轮眉头微微一蹙,随即又慢慢展开,她捻动着手中的佛珠,忽然道:“在我还小的时候,有一次,有人推荐了一位相士来我家里,给我父亲看相。”说到这里,她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只一瞬间,又恢复了冷漠之态:“我父亲将他请到了内书房,连他心腹的小厮都远远的守着,他们愈是神秘,我愈是好奇,趁人不备,我偷偷的溜进了那房子,在外面偷听,那白胡子相士正对父亲说话,我听得不是特别清楚,只听到‘状貌奇特’‘目光如刀’‘面有反骨’‘贵不可言’之语,那老头相士走之后,父亲有好一阵子,心情似乎特别好。。。” 她的语调很轻,很冷,很缓,宗谋却听得心头狂震,额上隐隐冒出冷汗,只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室内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片刻的沉默过后,那清冷的声音再度入耳:“等战争一结束,霍牧回来,若是不肯交出兵权,大燕就完了。” 这个时候,她嘴里的“父亲”已经变成了“霍牧”,宗谋蓦然抬头,冰轮盯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你身为大燕宗室,难道就不愿意做点什么吗?” 宗谋这时已彻底明白,她想要他出藩蜀州,只是为了牵制霍牧,一想到祖宗创下的宏伟基业,一想到大燕几百年的江山社稷,他能感觉到,自己血管里冷却的血液正在慢慢沸腾,他长吸一口气,缓缓道:“如果我出藩蜀州,可以带自己的家人过去吗?” “你可以带自己的亲信过去,可以挑选一些将才过去,你要在那边训练一支可为朝廷所用的军队。” 她平静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可动摇的果决:“当然,在别人看来,你的王妃和世子,也将跟随你过去,可是事实上,他们不会过去,他们会呆在一个隐秘的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宗谋心里极度不是滋味:“你不信我?!”话刚出口,又觉得自己此话问得愚蠢,她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如此戒备,他又怎能奢望她相信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他便抿紧了嘴唇。 “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你可以过了再动身。”冰轮搁下佛珠,慢慢站起身来,经过他身旁时,轻声道:“如果可以让你心中好过些的话,我再跟你说句掏心的话,我完完全全信任的人,便唯有我自己而已。” ※※※※※※※※※※※※※※※※※※※※ 没有船,只有事后。 晋江不让写船,不关我的事哦 各位可自行YY 第72章 且说西疆那边, 霍牧带兵远征以来,一直养精蓄锐,以守为上,虽然朝臣多有不满,但他与敌军几次不大不小规模的交锋, 都斩获颇丰, 不时便呈上金银骏马等物敬献皇帝,且也慢慢的收复失去的城池, 是以皇帝不听文天和等人的弹劾, 对他几番褒奖。这时冰轮掌握朝政, 霍牧突然一改作战方式,频频主动出击, 率大燕将士对敌军发动持续强攻。中秋前夕, 便有捷报传来,燕军半夜偷袭, 火攻敌军大营, 然后兵分三路围歼番兵,吐蕃士兵死伤无数, 德利赞普仓皇出逃, 霍凛亲率两万铁骑, 奔袭两千多里,一直追到雅隆河流域, 生擒德利及其妻子族人, 吐谷浑的伏罗可汗心胆俱裂, 率残部一路奔逃,退守沙州老巢。 这个消息震惊了朝野,整个京城更是为之欢呼沸腾了。霍牧当年本就有战神之誉,地位超然,如今虎父无犬子这句话再被证实,霍凛的名字一夜之间家喻户晓,他同他父亲一样,被百姓奉为神明一样的人物。大街小巷里,都在谈论着这次燕军的突袭战,谈论着霍家父子的赫赫功绩,谈论着德利赞普何时被押解进京,均觉大扬国威,与有荣焉。 垂拱殿中,一些朝臣用尽所有的溢美之词,来赞美霍牧霍凛父子,宗煦手放在雕龙扶手上,朗声道:“为了两国交好,先帝曾将朕之九姑曾远嫁吐蕃和亲,未料德利赞普不以礼相待,害得公主英年早逝,其后,他竟有脸再派人入京,言语相胁,求娶朕姐兰陵公主,并因此挑起战争,简直狂妄悖逆,罪恶滔天。今日我大燕的战马铁蹄已踏平吐蕃的国土,德利及其族人沦为阶下之囚,戎狄皆为之胆寒,实是令朕扬眉吐气。朕以为,大将军的功勋,可比日月,理应封赏王爵,霍凛该加封侯爵。”说时,他忍不住侧头看了下旁边的冰轮。 首辅王忠微微迟疑了一下,出班奏道:“禀皇上,本朝开国以来,尚无封异性王之例,还请皇上依照祖宗成例论功行赏。” 冰轮端坐在玉座上,本一直没出声,这时缓缓开口:“大将军曾屡屡出征,战果累累,今又建此奇功,封王并不为过逾,就算本朝无成例,也可开这一先例了。” 宗谋率先道:“太后圣明,大将军扬我国威于万里之外,金银彩帛不足以彰其功,该当晋爵。” 宗谋素有贤名,又是皇叔的身份,说话自比他人更有份量,只是这样的话经他说出来,不免令人惊异,朝堂上顿时安静下来。冰轮扫了众人一眼,又道:“大将军可晋郡王爵,至于霍凛,他年轻轻轻已经是车骑将军,还该多历练历练,不宜再行加封了。” 宗煦听母后如此说,当即下诏,封霍牧为西宁郡王,又钦赐蟒袍玉带,以及佩剑等物,命人快马送到西疆赐予霍凛。 八月间,院中的秋海棠、玉簪花开得正好,缕缕芳香透过竹帘散入殿内。暖阁里一片寂静无声,沁竹站在那里,眼睛只盯着那明黄色的纱帐,连呼吸都放得轻缓无比。 良久,帐内传来一阵轻微的悉索声,沁竹倾耳细听,知太后已醒来,忙向外传递了暗号。待冰轮下床,伺候盥漱的宫女已手持银盆,在那里等着了。 见冰轮更衣梳洗毕,高贤上来道:“禀太后,王大人和几位大人在外面,正等着太后召见呢。” “唔。”冰轮心知他们为父亲封王的事情而来,也并不觉得意外,应了一声,便道:“请他们进殿吧。” 冰轮与朝臣议事时,向来是不许有伺候的人在侧的,即便像高贤这样深受宠信的内官,也只能守在殿外。 高贤手抱着拂子,在外面站得久了,略觉腿酸,正欲在台阶上坐下,忽然见莲真带了几名宫婢,正从远处走来,他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忙一路小跑迎上去,弯腰行礼:“奴才见过宸主子。” “高公公免礼。” 莲真面上略显不自在,也不知是因为她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她总觉得高贤待她与别人不同,有些过分殷勤了。她目光越过高贤,看向紧闭的殿门:“太后还在歇午觉吗?” 高贤陪笑道:“回主子,太后这会子已经起来,正跟王大人他们议事呢,主子且去偏殿坐坐,等下奴才便给主子通传。” 莲真犹豫了一下,道:“既是商议朝政,那我晚点再来吧。”说着回身道:“这几日天气酷热,我自制了些桂花青梅羹,特送来给太后解解暑,只是太后召见朝臣,也不知道多早晚才散,劳烦公公先将这个放入冰鉴中,待会儿再替我呈上。” 冰鉴是宫中盛冰的容器,将羹果等放入其中,可保其凉意,随时取用。高贤连连答应,亲自从宝贞手里接过捧盒,递给身旁的小内监,细细叮嘱了,然后恭送莲真离去不题。 和田白玉盏里盛着的桂花青梅羹,色泽诱人,冷香四溢,放得久了,盏壁的水汽凝成小水滴,缓缓滑落,滴在杏黄色缎子的桌布上。 高贤躬着身子,偷眼看了一下冰轮,见她盯着眼前的一封奏章,神思不属,倒像是没听见自己的话似的,于是又陪笑道:“这大热的天儿,难为宸主子想着,一碗羹也巴巴的送来。” “嗯。”冰轮总算拿起银匙,略略尝了一尝,却是食不知味,又撂下了,手微微一摆,案侧为她打扇的两名俏丽宫娥便欠身施礼,悄然退下。 见左右无人,冰轮方道:“有一件事,我想交给你去做,也唯有你亲自去做,我才能放心。” 高贤面容一肃,连忙跪下,恭敬聆听,等了半天,她却没有再说什么话,高贤深知这事对她来说,必定干系重大,只垂着头耐心等候。 良久,冰轮低沉着声音道:“城东有座府邸,原是我娘家的产业,因久无人居住,亦无人打理,荒废已久。”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缓缓吸了一口气,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接着说下去:“府中的后花园里,有一座坟墓,只怕此刻已长满杂草,难以辨认了,我要你找到它,将墓中人的尸骨迁葬别处。” 高贤没想到她叫自己去办的,竟是一件这样的事,虽觉此事充满蹊跷,却并不发问,只道:“是。” 冰轮继续道:“城外西南方向十里外,有一片杏花林,我已将它划入皇庄,并命钦天监的人在那选了一块吉地,你就将那墓迁往此地。坟墓不需要奢华,内部稍微考究即可。还有,原坟墓你要弄成原样,迁葬一事,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是。” “你听着。”冰轮盯着他,轻轻咬了咬牙,道:“凡是有关墓中人的一切,都要迁去,哪怕小到一根头发,一片衣角,不能有任何遗留,必要时,连泥土也一并带过去。” “是!”高贤道:“奴才谨遵太后懿旨,一定将此事办得周全妥帖!” 冰轮闭了闭眼睛,缓缓从左腕退下自己随身常戴的一串沉香佛珠,亲手装入一个明黄色的锦袋中,嗓子略显嘶哑:“这个,你带过去,作为她的随身陪葬品。” 高贤膝行上前,双手恭敬接过,冰轮看了他一眼,道:“关于此事,你心里想必有许多疑问,是么?” 高贤面上不改恭谨之色,垂首道:“奴才不敢,奴才只知办好太后吩咐的差事,并不敢有其他任何念头。” 冰轮点点头,神色倦怠,摆手道:“去罢。” 皓月当空,巍峨宫殿的琉璃瓦上,泛着一层银质的光辉,清风所过之处,树影婆娑,花姿摇曳。 暖阁里没有点灯,借着明月泻下的一地清辉,四周景物依稀可辨。凤帐内隐隐传来呻~吟之韵,始而隐忍压抑,后来似是难以承受,渐觉肆意。一声声却是娇柔婉转,软媚入骨,直是勾人心弦,荡人魂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室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冰轮仰躺在榻上,已是筋疲力尽,香汗淋漓,略微喘息片刻,便欲起身去拿衣裳,一只娇嫩的小手却伸过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臂。 “嗯?” “冰轮,我。。。我想你抱抱我。”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怯然,几分委屈,冰轮微微一怔,重新在她身边躺下,略微迟疑,伸手抱住了她。 莲真枕在她臂上,伸手轻抚着她修长的玉颈,她背上细滑的肌肤,虽比往常倍觉疲惫,却是幸福而满足。每回欢好过后,冰轮都会很快起身更衣,离她而去,她常常希望她能留下,可是少女的羞涩总让她说不出口,今夜的月光却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今天王大人他们是为了什么见你?” 冰轮淡淡一笑:“我任命他为辅臣之首,却又每回都不采纳他的谏言,他很不解,同时也很气愤。” “你为什么要那样?” “关于我父亲的事情,我不能听他的,但他是忠臣,是直臣,我需要这样的臣子。”冰轮道:“你向来不关心朝政,怎么今天问我这个?” “我只是。。。觉得你今天心情似乎有点不好。”莲真依偎着她,声音越来越低:“你。。。你让人家好累。” 冰轮歉然,吻了吻她的发丝,低声道:“对不起啦。” 莲真摇摇头,躲在她怀中不敢看她,须臾,又嘟囔道:“我总是感觉,高公公可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宫里的内官,都是些人精。”冰轮不以为意,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他知不知道,都不会有什么的。” “可是我见到他,难免会尴尬。” “你大可坦然一点。”冰轮微微一笑,问道:“听说你昨晚没有睡好,那是怎么回事?” “咦,你怎么知道?”莲真先是诧异,继而想到冰轮朝政之余,还有心思关心她的生活起居,又高兴起来:“也没什么,做了个噩梦而已。” “什么梦?说来听听。” 莲真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梦见慕绯羽和丽妃上吊时的样子,所以。。。所以就吓醒了。” 冰轮眉头微皱,跟着便笑道:“你刚进宫时,怕的是人,现在开始怕鬼了,胆子可越来越小了。” 莲真听她语气轻松,颇有戏谑之意,不由嘟起了嘴巴,冰轮摸了摸她的头,在她耳边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知道么?” “嗯。”莲真仰头望她,突然道:“冰轮,你会有害怕的东西吗?我觉得,你这样的人,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似的。” “胡说,我也是人,我当然也有害怕的事物。” “你怕什么?”莲真脸颊轻轻蹭着她的,撒娇道:“快告诉我。” “我可不会让人知道我怕什么。”冰轮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有时候让别人知道你怕什么,无异于将刀柄递给别人,这种傻事我可不做。” “你戒备心好重。”莲真不满,轻哼道:“难道我也是别人吗?” 冰轮许久没有说话,久到莲真以为她生气了,甚至是睡着了,正觉不安,欲起身去看她的脸时,一个熟悉的,却又异常低沉迟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最怕的事情,便是不能保护自己所爱之人。” ※※※※※※※※※※※※※※※※※※※※ 本来写了请假条,最近不打算更文的。 但已经更这么慢了,即使有其他事,也有点不忍心,大家等得的确太辛苦了。 所以临时更一章,毕竟端午小长假,略微表示下吧。 第73章 塞外的秋夜, 已是颇有寒意。蓝缎子般的夜空缀满繁星,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白色的营帐绵延数里, 不时有高举火把、手持长矛的银甲士兵来回巡逻,绣有“霍”字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中军帐里灯火通明, 一名亲兵展开几张鹅黄色的信笺,口中念道:“乳饼四匣,各类鲜果两匣, 各类干果两匣, 野猪两头,狍子二十只,大鹿六只, 鹿舌两百条, 鹿尾两百条, 野鸡四百只, 鳟鱼、细鳞白鱼等鱼共八驮, 上用墨米五十石。。。。。。” 霍牧本坐在大狼皮褥子上, 默默的听着,这时突然一摆手, 那亲兵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垂手侍立,听候霍牧示下。 “不必再念下去了。”霍牧略加思索, 吩咐道:“让他们把这些东西细细的分了吧, 虽然将士众多, 尽量让各营的人都能尝上一尝。” “是。” “慢着。”那叫胡海峰的幕僚目注他:“这些东西,虽是太后和皇上赏赐下来的,但那是赏赐给大将军一人的,如今大将军叫分给各营,可是大将军给将士们的恩典,你可明白了?” 那亲兵道:“属下明白。”见霍牧并无别话,行了一礼,便退出营帐。 霍牧脸色不怿,端起奶茶呷了一口,方缓缓的道:“你们都知道了吧,宗训已经出藩蜀州了。”霍凛和胡海峰知他心中对此事十分恼怒,都站起身来,不敢作声。 “不想冰轮竟如此糊涂!”霍牧瘦长的手指缓缓从钦赐的盘龙四爪蟒袍上抚过,眼里却并无丝毫喜色:“或许也并非糊涂,女生外向,她既已贵为太后,自然要开始防着自己的父亲了。” “关于此事,大将军也无需太过多心。”胡海峰拱了拱手,陪笑道:“英王爷这些年处处受先帝压制,宗室朝臣中,大多人心中为他鸣不平,今次皇上登基,他算有拥立之功。太后既打破祖宗成例,封大将军为郡王,对于同样有功,又是皇上亲叔的英王爷,也只有分封藩地,才说得过去啊。” “分封也罢了,可却偏偏是蜀州。” 霍凛望了望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道:“孩儿在京几日,曾听说朝中以王忠为首守旧派大臣很是反对太后临朝听政,他们主张让英王爷摄政以辅佐幼帝,也或许这个原因,太后想着远远的将英王打发了,至于封地所在,未必是太后愿意的,必是内阁商议的结果,太后既执意将父亲封王,也不得不在其他事情上有所退让。” “少将军言之有理。”胡海峰道:“何况大爷的信中说,太后免去袁岳右卫将军一职后,曾问他由谁担任较为合适,由此可见,太后似欲在亲族之中择人任此要职。若真能如此,不就是信任大将军的最好证明吗?” 霍牧容色转霁,鼻孔中哼了一声:“那王忠虽是忠直之臣,却是顽固而迂腐,由他执掌内阁,以后有得头疼了。”说着又道:“此事便不再提了,我和凛儿还有些事要说,胡先生你先回营帐歇息去吧。” 大帐内只剩下霍牧父子,突然变得十分安静,霍牧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这次你立了大功,并未得到丝毫封赏,你大哥却被册立为王世子,你心中可有不平?” “父亲言重了,凛儿怎会心中不平?”霍凛屈一膝于地,漆黑的双眸如水般沉静:“皇上得以登基,大哥多有出力,论功劳,我并不及他,况且他是嫡长子,册封世子是理所当然,孩儿现在居将军之职,心中常自不安,实不敢再奢望任何封赏。” “你在外历练了这么些年,果然大有长进。”霍牧赞许了几句,又温言道:你放心,虽然嫡庶有别,但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你的功劳我都在心里记着呢,将来断不会使你吃亏。” “父亲,孩儿并不在乎这些。”霍凛道:“现在太后孤儿寡母,朝中内患未清,西疆边境未宁,孩儿只希望,我们霍家上下,父子兄弟等团结一心,使家族荣耀与声威更胜从前。” 霍牧神色惊异,又仿佛若有所思:“你竟有如此心胸眼界,真是叫我深感欣慰。你说得对,当此之时,我们霍家该上下齐心。”他起身走到他面前,感叹道:“当年,为父实在对你太过严苛了,可若非如此,你又怎会成为今日战场上的少年英雄?”说身亲手将他拉起,双目凝视着他:“无论如何,你要记住,为人父者,没有不爱自己儿子的,我一直对你寄予厚望。” “凛儿知道。” “很好。”霍牧拍了拍他的肩:“敬献给太后和皇上的东西我已准备妥当,你去看他们装点好,这样我放心些,去吧。” 霍凛躬身道:“是,那父亲早些歇着,孩儿告退了。” 过了些时日,吐蕃的德利赞普及其宗室妻女等皆被押解来京,冰轮令王忠当众细数他种种罪状,德利此时沦为阶下囚,气焰全消,在垂拱殿的丹陛下磕头认罪,冰轮言其是两国开战的罪魁祸首,不能姑息,下令诛杀,但免其妻子姬妾之罪,并封他幼弟德穆为吐蕃国主,承诺战后,将他们一干人等送返吐蕃故地。旨意一下,不但朝臣称颂仁德果决,西域诸国亦无不震慑。 这日,冰轮在崇德宫跟内阁几位大臣商议了一回政事,又有内监禀报,说霍牧再次派人回京敬献物品。冰轮对霍牧身边的人向来另眼相待,少不得亲自召见,细细问了霍牧的饮食起居状况,又命人领了他们下去,在别宫赐宴。 待她忙完,高贤方命传膳。冰轮曾多次提倡节俭,可天家自有膳食制度,尽管一再缩减,每餐除了丰富的糕点小吃外,主菜仍有十几品。 冰轮见面前摆着一碟冬笋糟茭白,便道:“往年十一月间,苏州才进南小菜,今年早了些。” “太后真是好记性。”高贤笑道:“不过这可不是苏州进的,倒是宸主子的娘家进的,今儿特地打发宝贞送过来的。” “哦。”冰轮心中一暖,才想起已有好几天未见莲真了,那美丽的影子在脑海里浮现,思念油然而生,竟有些不可抑制。她惊诧于内心的汹涌,怔了片刻,拿起筷子,就着那碟菜进了一小碗香米饭,又喝了半碗燕窝攒丝汤,便道:“这些赏了你罢。” 高贤笑眯眯的道:“是,谢太后赏。” 寝宫里静悄悄的,莲真坐在窗前做针线,玉葱般的手指拈着银针,紫色的丝线在指间翻飞,坐得久了,脖颈微觉发酸,正欲抬头,却听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今儿没歇午觉,不犯困么?” 莲真又惊又喜,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来欲要行礼,冰轮已一把攥住了她手,莲真看了一眼外面:“你进来,竟然没人知道么?” “你门口那两个丫头正打盹呢。”冰轮微微一笑:“其他人,高贤吩咐不准声张的。”又道:“怎地你一个人在这里,宝贞那丫头呢?又躲懒去了么?” 莲真不答,却道:“我去给你倒茶。” “不用,我不喝茶。”冰轮拉着她并排坐下,拿起绣活看了看:“这手帕又是绣给谁的?” 莲真道:“给我娘和我姐姐的。” 冰轮道:“你这几日是忙着这个,所以没去我那里吗?” 莲真轻着咬住嘴唇,过了许久,方道:“太后才是最忙的人。” 冰轮听她声气不同往日,不禁诧异,转念一想,眉宇间已是笑意盈盈:“最近朝中事多,我几乎无片刻闲暇,你跟我使性子,可是太不明事理了。” 莲真垂着眼眸,小声道:“莲真不敢。”冰轮伸手抬起她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笑道:“我只当你温柔乖顺,没想到竟也有这样闹小脾气的时候。。。” 莲真轻轻挣脱开她,将头扭过一边,冰轮愕然:“你怎么了?” “冰轮。” “嗯?” “其实。。。你是不是不那么喜欢我?”莲真微微蹙着眉,眼底浮出一丝水光:“我。。。是不是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 冰轮一怔,喉咙似被什么忽然堵住,过得片刻,才勉强道:“你今儿怎么这么奇怪,都说些什么呢?”伸手环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怎会不喜欢你?又有谁能不喜欢你呢?” 她的呼吸,她的声音,透着丝丝暖意,似能将人融化。莲真幽幽叹了一口气,将头搁在她肩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越跟你很近,却越发觉得离你很远,很多时候,你都是那么不可捉摸。我渴望跟你在一起,渴望亲近,可是,在崇德宫的时候,我觉得。。。觉得自己像是在。。。侍寝。”说到这里,她涨红了脸,似是难以启齿。 冰轮脸色一僵:“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莲真心里隐隐作痛,手下意识抓紧她背上的衣裳:“我不知道,每次回到自己宫里,我心里会特别难过。” “对不起。”冰轮道:“是我不好。”她低声道:“可那不叫侍寝,我不是皇帝,我。。。也只有你一人。” “冰轮,你对我的心意,就如同我待你的一样,是吗?” “当然。”冰轮唇角微扯,仿佛怕她再接着问下去,拍了拍她的背:“我以后会多陪陪你的。”拉了她的手,站起身来:“看你,这样的好天气,你却闷在屋子里,我陪你去上苑走走吧。” 天空如被清水冲洗过,蓝得发亮,几朵白云悠闲自在的飘着。柳色如茵,点缀着太液池的长堤,枫叶似火,染红了座座山坡。 冰轮携了莲真逶迤前行,不时喁喁细语,莲真积压多日的阴霾不觉消了大半,她认真倾听着,间或发出一声轻笑,偶尔回头时,却见高贤同一众太监宫娥远远的跟着,既不敢靠前,亦不敢远离。 莲真轻轻叹道:“你说,我们要是两个普通人,会不会好些?” 冰轮摇摇头,不以为然:“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烦难,普通女子,命运几乎都操纵在别人手里。”说毕,又含笑道:“你如今难道还不自由么?只不过伺候的人稍多了些罢了。” 她有意想让莲真开心,又开玩笑道:“若你是普通女子,只怕每日里想的都是如何找个如意郎君,那可就不认得我了。” “我才不会。”莲真满脸晕红,轻啐一声,又道:“为什么是我?说不定是你每日里想着找个。。。”却终是脸嫩,就此打住。 冰轮心里暗笑,岔开话道:“你看那花开得多好。” 莲真侧头一看,果见她手指之处,一丛菊花正傲然吐蕊,迎风怒放,莲真心内雀跃,快步上前,发现其中一朵硕大的粉菊,色若胭脂,灿如丹霞,格外惹人注目,便轻轻摘下来,回身望着冰轮得意的笑。 冰轮见她站在那里,微笑嫣然,光彩焕发,相形之下,周遭的一切都似乎黯然失色,心中不由微微一荡,走上前去,双手挽住了她的手。 莲真略显不自在,低声道:“有人跟着呢。” 冰轮道:“有花挡着呢。”目光直直的望着她,眉眼间充满暧昧:“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一手已扣上她腰。 莲真又惊又羞,眼角只望着高贤的方向,心中砰砰作跳,挣扎着道:“冰轮,别。。。” 一语未了,却见冰轮脸上变了颜色,厉声道:“谁在那里?” 莲真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冰轮早已放开她,向左走了几步,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一簇花丛。 此时高贤等早已被惊动,上来快速围住冰轮和莲真两人,十几名内监在高贤眼神的授意下,正要上去展开搜索,只听“呼喇”一声轻响,花摇叶动,一名宫女战战兢兢的从里面出来,然后跪在地上,膝行上前,颤抖着声音道:“奴婢叩见太后,见过宸主子。” 冰轮负手而立:“抬起头来。” 那宫女缓缓抬起头来,一张粉粉团团的脸,颇有几分姿色,却是十分陌生。高贤喝道:“大胆奴婢,太后在此,你竟然不知回避,惊扰了凤驾,你有几个脑袋!” “奴婢只是路过,并不知太后在此。”那宫女吓得不轻,连连磕头:“奴婢该死,求太后恕罪!” 冰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 “回太后,奴婢贱名玲珑,在琼华宫当差。” 莲真跟冰轮相处日久,对她性子多少有几分了解,此时见她神色平静,语气轻缓,心中隐隐觉得不妙,于是求情道:“既是无心,太后便宽宏大量,饶她一次吧。” 冰轮眼睛盯着那宫女,似是没有听见她的话,莲真只得又重复道:“请太后看臣妾薄面。”生恐她不应允,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冰轮轻轻“嗯”了一声,总算转过身子:“我们走吧。” 在上苑赏玩了半日,莲真又去了崇德宫,同冰轮和小皇帝一起用过晚膳,谈笑了一会,冰轮才派人护送她回撷芳宫。 横波接到她,脸上笑开了花:“主子可算回来了,害奴婢悬了老半天的心。” 莲真抿嘴一笑:“我去陪侍太后,莫非你们还不放心么?” “奴婢不敢,只是跟随主子这么久,未尝离开过这么久过,心里难免空空落落。”横波一边捧上茶来,一边打量着莲真,笑道:“不过,一见到主子,又知道主子心情好,我这心里啊,可比得了什么彩头都高兴。” 莲真笑而不语,将茶盏搁下,在梳妆台前坐下,横波忙上前替她卸钗环,莲真道:“今儿没有盛妆,我自己来就好了。”又笑问:“怎么不见宝贞?难道睡死过去了么?” “哪儿啊,她知道主子去了太后那,乐得偷闲,兴冲冲的去拂云宫找怜絮去了,这会子怕也要回来了。”莲真和苏蕴本同住撷芳宫,封了太妃后没多久,苏蕴便搬去了邻近的拂云宫,宝贞与她的贴身丫鬟怜絮情同姐妹,虽不住一处,却是经常往来。 正说着,宝贞已掀帘而入,不满的道:“我才一会不在,姑姑就在主子面前编排我。” 莲真从镜中看她,见她脸色发白,似乎惊魂不定,不禁笑道:“怎么这样儿回来了?莫非跟怜絮做了什么坏事,被瑞主子责骂了不成?” “不是,不是!”宝贞连连摇头,捂着胸口道:“瑞主子下午在研究琴艺,不许人吵扰,我跟怜絮趁便出去逛了一圈,谁知道半路碰到碧宵宫的公公,他跟我们说,宫里今日死了个宫女,让我们不要到处乱跑,吓得我和怜絮了不得,连忙回来了,这会子心还乱跳呢。” “谁死了?”横波在宫里多年,见惯了生死,虽微觉惊讶,倒算平静:“怎么死的?是得什么病了吗?” “是琼华宫的一个宫女,叫什么玲珑的,说是自杀的,年纪比我还小呢,也不知道可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唉!” 莲真正要取下头上的玉钗,一听这话,心底突然泛起一丝寒意,那手便不由自主的僵在了半空中,口中下意识道:“你说。。。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 六月份落下的章节,七月份会补上。 希望大家新的一月开心顺利。 第74章 随着霍牧在西疆的大胜, 朝中朝外,阿谀拍马之声便不绝于耳。出人意料的是, 凉州那边, 也不时有密奏传来,参他结党营私, 处处以笼络军心为要。冰轮览阅完毕,不动声色,将之搁置, 西边几州的密折却接二连三, 由内阁递进,其中有一封,便是弹劾他挥军攻进逻些时, 将吐蕃积储百年的黄金珍宝抢掠一空, 却对朝廷上报虚数, 大饱私囊。 在这个时候, 敢参霍牧一本的, 无异于拿了身家性命在冒险, 但显然大燕朝中,并非人人趋炎, 个个附势。几个高瞻远瞩的忠直之臣,早对霍牧生了戒心,唯恐他今后拥兵自重, 令皇权旁落, 他们虽不便亲自出面, 可是他们的门生故旧遍布各地,甚至在军中都安插了眼线,一旦揪住霍牧的辫子,便暗地使人上奏,欲借机警醒冰轮。只是冰轮的态度却是暧昧不明,每一封密折,她都仔细认真的看过,有时候要看好几遍,这之后,她会亲手销毁,不闻不问,也不追究任何人的罪责,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现在,那封折子就搁在崇德宫正殿的紫檀大案上,冰轮眼睛盯着那上面的字,沉思片刻,对一旁侍立的内监道:“着人召孙跃进宫见我,要悄悄儿的。” “是。” 孙跃和其兄孙腾,本是霍家家将,在西疆跟随霍凛多年,已成为他得力的左右手,亦是心腹之人。这次霍牧挑选人押送敬献给太后和皇帝的宝物,孙跃自请护送,借机回京探亲,这时听得太后召见,不敢怠慢,急忙换了衣服,匆匆赶至崇德宫。 冰轮道:“我听到传言,说大将军攻入吐蕃都城后,获取黄金十余万斤,向朝廷只报了五万斤,此事可真?” 孙跃道:“臣在军中,也隐约听到这样的风声。” “少将军给我的信中,怎么没有提及?” 孙跃回道:“当日大军入驻逻些时,少将军正奉命追杀吐谷浑的逃兵,并未参与这些事,不能确定真假,可能因此未敢贸然禀告太后。” 冰轮颔首,孙跃迟疑了一下,又道:“倒是有一件事,少将军犹豫再三,不知该不该禀告太后。” 冰轮目光一动:“说。” 孙跃低声道:“德利赞普有一位妃子,是尼泊尔国王的堂妹,新娶没多久,极得德利宠爱,都说上次吐蕃城破时自缢身亡了,所以没有一同押解来京。但其实。。。其实是被大将军留下,另行安置了,此事做得绝密,极少人知。” 冰轮神色微微错愕,过了一会儿,才皱眉道:“大将军一向不好女色。”见他面上有踌躇之色,便道:“不必吞吞吐吐,有什么只管直说。” 孙跃期期艾艾的道:“据说。。。据说这位尼泊尔的公主媚骨天生,绝色倾城,大凡男人一见,都不由得为之神魂颠倒。。。” “是么?”冰轮淡淡的道:“你说得如此传神,想必是亲眼见过的了?” “没。。。没有。”孙跃大是尴尬,垂首道:“末将。。。末将怎能见到,只是。。。少将军已是证实了的,这位公主确实还活着,如今就在军中。”他一说完,便觉四周只剩下一片沉默,不禁忐忑,心中已生了悔意。 冰轮眼睛微眯,似是在思索,又似在回忆,良久,开口道:“你能告诉我这事,很好,很好!”重复了两次,唇边慢慢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这位尼泊尔公主如此美丽神秘,真希望我有朝一日也能有幸一见。” 歇了午觉醒来,沁竹等伺候冰轮沐浴更衣毕,磨好墨,在炕几上摆放好纸笔,又往香炉里添了一把檀香,便悄然退下。绵延如丝的淡雅香气在暖阁散开,袅袅娜娜飘出软帘之外。冰轮在窗前的炕上静坐了片刻,拿笔开始抄写佛经。 窗外的雨一阵一阵的,却是越下越急了,树叶被打得哗哗作响,庭院里一地的落叶残瓣。冰轮对外间一切充耳不闻,眼睛只专注的盯着笔尖,一遍《地藏王菩萨本愿经》抄完,她缓缓将笔搁下,闭目轻声念诵片刻,亲自动手收好。方欲唤人,忽听帘栊声响,有人来禀:“太后,大国舅爷求见。” 霍淞蟒袍玉带,神采奕奕,向冰轮见了礼,又叩谢了恩典,方斜着身子落了座。 冰轮道:“大哥冒这么大的雨进宫见我,可有什么要事么?” 霍淞白胖的脸上满是笑容:“微臣进宫,一是向太后请安,二来,关于上次太后垂询之事,微臣心里有些想法,想跟太后说说。” 前些日子,右卫将军袁岳被解职,冰轮曾让内阁推荐新任人选,也曾征询过霍淞的意见,霍淞对这一要职颇为垂涎,满心想毛遂自荐,可是自己未过三十,已是刑部尚书,又将被册立西宁王世子,实是开不了这个口,所以当时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回到家中,他寝食难安,一直在想这个事情,深思熟虑之后,便进宫来见冰轮。 冰轮听他提这事,微笑着道:“倒让大哥挂心了,不过右卫将军一职,我心中已有了合适的人选了。” 霍淞一呆:“有了人选?是谁?” “等我与内阁几位辅臣商议过后,下了敕谕,到时候大哥自然知道。” 霍淞听说还未与内阁商议,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身子往前倾了倾:“太后,霍泽自成了家,性子已收敛了许多,最近越见稳重了。刑部那边公务繁冗,我难以抽身,所以家事基本上都交与他在处理,他倒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太后也知道,他本性聪明,只要稍加用心,便大有可为。微臣想,右卫将军一职举足轻重,唯有骨肉至亲担任。。。。。。” 冰轮端然而坐,深邃的凤眸似一汪幽潭,深不见底,唇角却含着浅笑,一直认真在听,这时打断道:“大哥说得对,此等要职,非骨肉兄弟担任不能放心,所以我思虑再三,才决定任命霍凌为右卫将军。” 霍凌是霍牧的远房侄子,霍淞等人的堂哥,他为人忠诚正直,洁身自好,不喜巴结和钻营,在霍府虽也有走动,但并不频繁,所以到现在为止,也不过是一名中级武官,可说在家族中毫不起眼。霍淞听到冰轮属意于他,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霍凌何德何能?” 冰轮放下茶盏,再次打断他:“你说霍泽转了性子,我听着也是喜慰。”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中秋节期间,刘梦蝶来宫中领宴,私下来见了我,哭哭啼啼的,说霍泽纳妾不断,她略有规劝,便动手打她,还放言说迟早有一天要休了她,可有此事?” “这。。。这何体统?居然闹到太后这来了。”霍淞又是难堪,又觉恼怒,忙为霍泽开脱:“不过太后也休要听信她一面之词,说动手打她,那是没有的事,这点微臣可以作证。” “许是多纳了几房姬妾,那刘氏嫉妒之下,找我哭诉一番罢了。”冰轮语气轻松,停了一下,又正容道:“不过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何况刘氏是先帝赐婚,若霍泽真有休妻之语,那可是大不敬,作为兄长,你要好生训诫一番。” 霍淞连连道:“断断没有此事,那是刘氏捏造的,为的只想太后给她作主罢了。” “嗯,我想霍泽也不至于如此糊涂。” 话说到这里,已是索然无味,霍淞虽在心里安慰自己,霍凌好歹是霍家人,可算盘落空,仍是难免沮丧,又勉强坐了一会儿,谈了一回家事,便起身告退了。 晚上冰轮没有用晚膳,高贤察言观色,也不敢多劝,便私自作主,吩咐内膳房做了些精美可口的茶食送来,冰轮看了一会书,端了一盅冰糖燕窝炖牛奶喝了几口,其余的仍是一动没动。 高贤心里略略放心,趁便回道:“前儿那宫女,确实是新进的,因先帝驾崩之后,太后开恩,将一些年长的宫女放出宫,有些宫中人手空缺,尚宫局后来请得宸主子同意,又新选了一批,人数倒也不多。奴才叫人细细打听过了,那宫女的父亲,是临川县的县丞,闻得宫中遴选宫女,主动送女儿进宫的。” 冰轮想了一想:“临川县属京兆府所辖吧?” “是。” 她仿佛不经意的一问,高贤心里念头却是一个接一个,新任京兆尹是许国公宗康的门生,宗康的女儿宗荟,正是霍淞的妻子,想到此处,他越发心惊,正自胡思乱想,只听冰轮道:“今后没我允许,宫中不许再进任何人,即便我允许了,也只许去南方各州采选良家子充入后宫,你到时候亲自把关。” 高贤忙答道:“是。” “你为人忠诚,做事谨慎,是我身边最为得力的一人。”冰轮眼睛盯着他:“我既晋位太后,你自然也一跃成为宫中的大红人,不难去想,私下里会有多少人争先恐后巴结你,变尽法子笼络你,我希望你能保持本心,可不要被一些眼花缭乱的东西迷了眼。” 这话很明显带了警告的意味,高贤甚是惶恐,连忙跪下道:“奴才对太后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万不敢做出丝毫有负太后的事情。” “你不用害怕,忠不忠心,我心里有数,不过是提醒你几句罢了。”冰轮又喝了一口牛奶,漫不经心的道:“人到了高处,有时候难免得意忘形,却不知此时,更应该如临深渊,常怀警惕,因为从高的位置摔下去,必定是浑身碎骨,万劫不复的了。” 高贤伺候她多年,比起别人,深知她的脾性手段,对她一直敬畏有加,奉若神明,忽然听到这些话,只觉背脊生凉,心里直冒冷汗,只道:“是。” “我现管理着朝政,无暇顾及后宫,宸主子和瑞主子毕竟年轻,很多事也照管不到。我知你素来心细,你和你的人,要做好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后宫只要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你都要及时向我禀告。”冰轮神色淡然,终于切入正题:“而我和宫中的主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绝对不能有一点泄露到外面去,你可听明白了?” 高贤忙道:“是,奴才都明白了。” “你若是做好了这几件事,便是恪尽职守了。”冰轮看了他一眼,又问:“最近宫中可有什么谣言吗?关于我,或者关于宸主子的?” 高贤不妨她这样直截了当,微微一怔,旋即道:“没有,最近后宫风平浪静,一派安宁平和。” “很好,须知我生平最恶谣言。”冰轮秀眉微蹙,随手打开案上的一封奏折:“你起来吧。” 直到此刻,高贤心里长长的吁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走到她案侧,替她换上一盏热茶,然后侍立在旁。 冰轮一边批改奏章,一边道:“我今儿懒怠吃东西,叫人来把这些撤了吧。” “是。”高贤眼珠一转,又道:“这次大将军派人运送过来的宝物,太后还没过目呢,可要看看?” 冰轮道:“不必了,收着吧。” 高贤陪笑道:“那日送进宫时,奴才有福一见,其中几样首饰,看着倒是蛮别致的,估摸着太后和宸主子可能会喜欢。” 冰轮停了笔,想了一想,吩咐道:“既如此,那就看看好了。” 高贤心中暗笑,走到门边,对一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那小太监飞快去了。过了片刻,便有十几个太监,手上各捧了一个盖着黄缎子的金盘鱼贯而入,然后在殿中一溜儿跪下,高贤微微使了个眼色,那些黄缎便被一齐揭开。只见一个个椭圆形的盘子里,堆满了珍珠翡翠、宝石美玉之类,在灯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耀眼生花。 冰轮对于其他东西都不理会,略微扫了一眼,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到装了首饰的金盘前,拿起一个金质的海螺镯看了看,放下,又拣了一个镶嵌了珊瑚、琥珀和瑰玉的短项圈,正仔细端详,有人进来禀道:“太后,宸主子来了。” 冰轮欢喜道:“来得正好,快请。” 莲真进了大殿,便看见满室的珠光宝色,冰轮向她招了招手,难得一脸的兴致勃勃之色:“你过来看看,可有你喜欢的东西。” 莲真满腹心事,只略略看了一看,摇头道:“太后赏我的珠宝首饰已经很多,我不需要这些。” 冰轮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挥了挥手,那些太监便站起身来,顷刻间退了个干净,连高贤看了她们一眼,也识趣的退下了。 冰轮道:“我正想着你呢,你就过来了。”伸手去拉她手,却觉触手冰凉,忍不住皱了眉:“今儿下了大半天雨,你竟穿这样单薄。”欲要责备几句,却见她定定的望着自己,眼神错综复杂,不禁愕然:“你怎么了?” “冰轮。” 冰轮费解的望着她,莲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吃力:“那宫女。。。”只说了这三个字,便顿住了。 冰轮瞬间已然明白,她面色微愠,过了许久,才道:“不该你管的,你却总是要去管。” 莲真道:“若是不与你相关,我也就不会管了。”她看着她,脸上悲伤之色渐浓:“冰轮,那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 冰轮眼神阴晴不定,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莲真,你说你爱我,可是其实,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我,将来有那么一天,你会后悔爱我,你会恐惧我。”她咬了咬银牙,肩膀竟似在轻微颤抖:“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 上个月那么久没更,已是惭愧。 看到底下评论还在夸我,更加惭愧。 所以发愤再更一章。 顺便提醒下,7月份开始,我要对这篇文前面的章节稍作修改,不是伪更,是为以后的实体书作准备,还请大家谅解。 第75章 赤金九龙绕足的十八盏烛台上, 红泪凝结,寂静的大殿里, 只偶尔传来一声烛花爆出的轻微的“劈啪”声。 冰轮站在那里, 背影秀颀而单薄,透着几分女人特有的柔弱, 可是她身上的服色,在烛光下却是格外亮眼,彰显着她至尊无上的身份, 普天之下, 再没有比明黄更尊贵的颜色。。。。。。 莲真心里涌上一丝难以名状的怜意,却又莫名酸楚,眼前这个人, 绝不会如她奢望的那样, 只是一个温柔的情人, 她早就知道这点了。。。。。。她缓步上前, 走到她身后, 微微迟疑了一下, 便伸手轻轻环住了她纤腰。 “我曾经自以为了解你,可是我错了。” 莲真将脸贴在她背上, 声音温柔轻细:“后来,我试着去理解你做的每一件事。我不是不明白,在宫中生存有多残酷, 而你走到今天这一步, 又有多艰难。你保全了自己, 保全了我,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与它相比,你做过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我还能去怪你什么呢?” 冰轮直直的看着前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你真这么想?” “是的。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定是天真,稚气,可我并不傻。”她轻轻叹了口气,在她背上轻轻蹭了蹭,又道:“自从入宫之后,我的生活完全变了,我害怕很多事物,我恐惧很多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是放松的,才是安心的,冰轮,我永远不会恐惧你。” 冰轮缓缓转过身来:“无论我做了什么?” “无论你做了什么。”莲真抬头看她,肯定的重复了一句,旋即半敛眼眸,低声道:“甚至。。。哪怕有一天,你会伤害我。” 冰轮微微动容,执了她手,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在这世界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了。” 两人私下底相处,冰轮偶有狎昵之举,却鲜少甜言蜜语,这时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令莲真如饮甘醴,她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忽然掂起脚尖,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冰轮微觉诧异,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眼时,莲真已将脸埋进她颈间,发间幽幽沁香,直往鼻子里钻,冰轮心中柔情暗生,轻轻揽住了她。 “未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会有足够多的时间来了解你。”莲真水眸盈盈,摸索着抓住她的左手,慢慢移到自己胸口:“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不管是已知的你,还是未知的你,都是我所爱的,我的心已经给了你,那是永远没办法收回的了。” 冰轮的手掌微一哆嗦,似乎想抽回,却又在一瞬间将她拥得更紧了。 “冰轮。”莲真依偎着她,手温柔摩挲着她的脖颈:“我只是。。。希望你有时候能稍微仁慈一点,就算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宫中的杀孽已太重了。” 冰轮抱着她,缄默不语,良久,轻声道:“好,我会尽量。” 眼瞅着到了腊月里,宫中的年味一天比一天浓了,莲真掌管后宫,这个时节越发不得闲儿,虽然都是些琐碎之事,但件件关乎皇家体面,半点也马虎不得,幸而那日跟冰轮一番交谈后,两人心中芥蒂已消,恩爱更胜往昔,所以此时虽觉劳神,依然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这日正跟苏蕴商议着宫眷赐宴的事情,有人来禀:“两位主子,大国舅奶奶进宫请安来了。” 小太监打起帘子,一阵暖流拂面,夹杂着阵阵花香,宗荟抬眼一瞧,莲真与苏蕴相对而坐,一头墨玉般的长发挽了个髻,上面斜插着一支水晶蓝宝石簪子,身上一件半新的月白缎百花纹夹袍,打扮得十分素净,相较之下,苏蕴却是珠钗满头,衣饰华贵。 宗荟款款上前,向莲真和苏蕴行礼,莲真笑问:“可是见过太后了?” 宗荟笑道:“太后这会子忙,所以特来给两位太妃请安。”说着,伸手从小宫女手中接过茶盏,欠了欠身,又道:“两位太妃如此年轻,又如此能干,将后宫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太后也省了好些心。” 莲真微笑着道:“太后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能为太后分点忧,也是我们姐妹之幸。” 苏蕴知宗荟一来,必有许多话说,自己在此,也未免不便,待了一会,便起身告辞。 那宗荟满脸是笑,照例奉承了一回莲真,然后又说了一会闲话,左不过是朝中王公贵戚家的那点事,哪家的千金温婉秀美,哪家养的戏班子好,哪家前日又生了个小公子。莲真对这些本无兴趣,但因她是冰轮之嫂,心中不免存了几分亲近之心,也就随口应着,言谈之间倒也欢洽。 宗荟细细的品了一口茶,忽然道:“马上就要到年节,那些外藩王爷按例该来京朝觐了,到时候太妃也可跟英王妃相聚几日。” 莲真道:“自从她去蜀州后,我着实挂念她。” 宗荟嘴唇动了动,似欲问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笑道:“蜀州路途遥远,太妃跟英王妃虽难以相见,但姐妹情深,必是书信不断的了?” “书信没有,倒是时常派人捎带口信与礼物。”莲真笑道:“对了,我这里还有几匹上好蜀锦,一些甘露茶和青梅酒,都是英王妃托人送来的,你走时带些回去。” 宗荟忙笑着道谢,又坐了半晌,便起身告辞,莲真本欲留她在宫中用膳,见她执意不从,也不便勉强,命横波送了出去方罢。 外面风雪飘飞,寝宫内却是一室春意盎然。绣有龙凤、花卉图案的黄绫丝织被子里,两具美好年轻的身体赤裸相拥。 莲真枕着冰轮的手臂,星眸半闭,身子酥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说话之间犹带娇喘:“冰轮,我该回去了。” “还早呢。”冰轮与她侧身相对,声音里透着一丝少有的慵懒,听在耳中极是魅惑:“再呆一会儿。” 莲真替她拭去鬓边的细汗,眼睛亮晶晶的:“我喜欢你这样看我。” 冰轮顺势吻了吻她的手指,笑问:“我怎样看你了?” “我不知道。”莲真皱了一下鼻子,露出小女儿的娇态,声音却愈来愈低:“好像。。。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害人家心跳得好快。” “我害你心跳好快,你却美得令我要窒息了呢。”冰轮凑近她,亦在她耳畔低声道:“我真想你一整夜都能陪着我。” 莲真心中羞意大盛,却又倍觉甜蜜:“你骗人。” 话犹未完,冰轮已欺身上前,温柔封住她双唇,莲真顺从的闭上眼睛,唯觉她呼吸香甜,唇舌温软,双手不由自主的伸向她的脑后,将她圈得更紧。 顷刻,冰轮放开了她,低声笑道:“我可没骗你。”莲真软软的伏在她身上,漆黑如绸缎般的发丝凌乱的散落在她胸前,待两人喘息平静下来,她柔声唤道:“冰轮。” “嗯?” “你说,要是皇上以后长大了,开始亲政了,我们是不是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冰轮绕着她发丝的手指微微一顿,迷蒙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似怕莲真不乐,她笑了一笑,很快岔开了话题:“今儿宗荟又进宫了么?” “是啊,她去了我宫里,跟我说了半天话儿。” “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随便聊了些琐事,她问起了闻樱,我想着我那里还有些蜀州来的东西,就让她带了些回去。” 冰轮皱眉道:“她问英王妃干什么?” 莲真便把她们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冰轮道:“其实你不必每次都见她的,以后除了节日间的朝宴,能不见就不能罢。” “可她是你嫂子啊。”莲真用手肘支起身子,不解的看着她:“冰轮,你似乎很不喜欢她,不仅仅是她,你几乎不愿在我面前提及你任何一个家人,不说一丁点有关你过去的事情。” “我没有不喜欢她。”冰轮道:“只是觉得那些没什么好说的。” “怎会没什么好说?”莲真道:“所有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所有我的事情,我都想跟你分享。” 冰轮避开她的目光:“关于我家的事情,你应该早从别人口里知道了吧。” “那是别人说的,我只想听你讲嘛。”莲真看了看她的脸色,突然有些小心翼翼:“我知道像你们这种世家巨族,家人之间的关系肯定很复杂,冰轮,你以前在家里。。。是不是过得不好?” 冰轮愕然,反问道:“为什么过得不好?” 莲真道:“那大将军疼爱你吗?” “还好,他对我不错。”冰轮语气淡淡的:“只是他更希望我是个男儿吧。” “为什么?他不是有三个儿子吗?” 冰轮耐着性子解释道:“他希望有一个嫡出的儿子承继霍家家业,我母亲家世清贵,是他的原配夫人。” 莲真点点头,她听人说过,霍牧现在的夫人傅氏,原本只是一名侍妾,因生了霍淞和霍泽两个儿子,所以一向较为得宠,冰轮的母亲王夫人病逝后,这傅氏便被霍牧扶正了的。 “其实,我母亲最初也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又生了我,听说那段时间,我父母非常恩爱。”冰轮望着帐顶,眼神有些空洞:“可是没过多久,那个哥哥就夭折了,我父亲特别伤心,从此渐渐的,就对我母亲越来越冷淡了,我进宫后,她身体也越发不好,最后竟郁郁而终。” 莲真看着她,心里微微一疼,上前抱住她的头:“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的。” “我不伤心,都过去了。”冰轮语气异常平静,跟她相拥片刻,又道:“不过,你确实不该跟我说这个的,快过年了,你该认真想想到时候跟我讨什么赏才是。” “我什么都不要。”莲真温柔的道:“只要你以后都能像现在这般对我,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莲真,能遇见你,是我的幸运。”冰轮注视着她,忽然道:“你的出现,对我意义重大。” “我也很幸运。”莲真心里甜甜的,呢喃着道:“我觉得,我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只为遇见你,只为爱上你,跟你之间的一切,好像是上辈子就注定了的。我现在还记得那晚的月光,那凄清的箫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你站在太液池畔,风吹起你的长衫,好像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令人怦然心动,那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雪下得更大了,有如漫天柳絮在空中翩翩飞舞。莲真伫立在寒风中,回身望去,廓檐下一盏盏罩着红丝罩的牛角灯,散发着暖红色的光芒,灯下红绦子上挂着的美玉,也轻轻随风晃动。她想到里面已经睡着的人,嘴角浮起一丝甜笑,心里就如同那灯光一样柔柔暖暖。 童介在旁边小声催促:“主子,快上轿吧,小心冷着。”莲真随口应了一声,又眷恋的回头看了一眼,低头上了暖轿。 回到撷芳宫,便有小宫女上来,替她解下银狐披风,又递上热热的奶茶来,莲真喝了一口,便令横波等人去歇息,只留下宝贞在暖阁内陪侍。宝贞按照她的吩咐,从橱柜中取出一只青玉匣子,放在她面前的炕桌上。 莲真双手缓缓打开,宝贞站在旁边好奇的瞧着,却见那匣子里放着各色针线等物,还有一只绣了一半的明黄缎平金银彩绣龙纹荷包,不禁诧异:“主子什么时候绣了这个的?” “都绣了半个多月了,每晚只能抽出一点空来做这个。”莲真拿起针,又道:“你把那灯再移过来些。” 宝贞忙把烛盏往她那边挪了挪,恍然道:“怪道这阵子睡前都把我们支开,也不许熄灯,原来偷偷的在绣荷包呢。主子,你白天要操持宫中各项事务,晚上还熬着做针线活,这要叫桑蓉姑姑和横波知道了,立马就得来跪谏了。” 莲真看了她一眼:“所以才不叫她们知道。” 宝贞撅着嘴道:“主子这么说,是觉得我不够心疼主子么?” 莲真笑道:“不是,是觉得你可靠,可以替我保守秘密。” 宝贞立即眉开眼笑,她凑上前仔细看了看,赞道:“好精致的荷包!主子真是手巧,比针工局那些人强多了,你看,这龙都被你给绣活了。”见莲真神情专注,又道:“这荷包定是送给皇上的了?” “不是,是给太后的。”莲真有些心虚,补充道:“我见太后日常佩戴着的那个荷包,已经是有些旧了,所以特地给她绣一个,算是新年给她的礼物。” 新年送荷包,在宫中也是常事,宝贞虽不意外,却也并不以为然:“太后的穿戴,可有那么多人精心照管着呢,太后既戴着旧荷包,那必是她自己不愿换下来。” 莲真从来没想过这一点,被她一提醒,微微一怔,慢慢抬起头来,宝贞意识到自己泼了冷水,后悔不及,忙笑着改口道:“主子,这上面每一针一线,都是你对太后的一片真心,太后若知你为她每晚熬到这么晚,定会很感动,她一定会喜欢你送的礼物的。” “是么?”莲真被她说得又欢喜起来,嫣然一笑:“但愿她会这么想。” ※※※※※※※※※※※※※※※※※※※※ 最近工作上好多事,忙疯了。 原计划7月份至少把上月欠的补上,更新七章。 可是现在看来,四章都不知能不能写完。 真是很抱歉,让你们等这么久。 不过现在时间算是稍微宽裕了点,有空我就会写的。 第76章 除夕这天, 宫里各门悬桃符板,张贴门神, 室内则挂着福神以及钟馗的画像, 到处装饰得焕然一新。冰轮清早起来,沐浴冠服毕, 便携了宗煦,亲赴景福宫、奉先殿、东佛堂等处拈香,每至一处, 鞭炮声不断。因国丧过去未久, 早膳、午膳时分并无戏乐节目。 晚上,各色宫灯将整座皇宫照得恍若白昼。冰轮按例在长春宫举行家宴,后宫诸太妃、皇子皇女以及近支的王公宗室皆应邀参加。 大殿上点着数百盏粗如儿臂的红色巨烛, 鼎炉里焚着松柏香和沉香, 到处花团锦簇, 香雾缭绕。冰轮和宗煦的大宴桌设在正中, 皆面南而坐, 其余人等则按位份、爵位高低一字排开, 西面的女眷以莲真等为首,东面则以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为首。待廊下细乐响起, 冰轮和宗煦御殿升座,筵宴正式开始。 皇家岁除家宴,自是盛大奢华, 碗匙饰珠玉之光彩, 桌几列水陆之珍鲜。因是大节里, 冰轮心情也是极好,举起手中金杯向众人示意。 负责礼仪和祭祀的官员领了内教坊的人上来,开始在大殿上表演傩舞,这种舞蹈用于驱除邪魔瘟疫,祈求来年顺利平安,是宫中一种古老的习俗。那些男女舞者,身着红黑衣裤,戴着狰狞的面具,击鼓跳跃。在座诸人一边畅饮椒柏酒,一边兴致勃勃的观看,鼓声愈疾,殿內的气氛便愈热烈。 莲真知冰轮素不擅饮,此时见她频频举杯,不禁生了担忧,全部心思都放在她心上,也无心饮食,苏蕴与她比邻而坐,却是兴味盎然,不时凑过来与她说笑,她也只随口敷衍。 好容易挨到终席,乐止舞停,冰轮徐徐起身,众人尽皆出座,高呼万岁,跪送太后和皇帝离开。 莲真回到撷芳宫,换下了吉服,卸了大妆,宝贞细细的替她梳了头发,盘了个朝云近香髻,又拿了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替她簪上。横波站在一旁,见她心神不属,只当是喝了酒的缘故,便道:“主子耐着点儿,奴婢已吩咐厨房做了醒酒汤了,应该很快就要送来了。” 莲真道:“我只略沾了一点,不妨事的。” 宝贞笑道:“别人就算用了最好的胭脂水粉,也不如主子此刻的娇媚呢,所以说,主子该时常喝点才是。” 横波笑骂道:“偏你有这些歪话说。” 莲真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双颊,方欲说话,有人来回:“主子,崇德宫的汪总管来了。”莲真喜出望外,蓦然转过头来。 汪又兴是高贤亲自带出来的徒弟之一,新近升了崇德宫副总管一职,他带着两个小太监,满面春风的进来,给莲真行了大礼:“宸主子万福,太后和皇上此刻正在崇德宫,现打发奴才过来,邀主子前往一同守岁。” 地上的古绿铜尊里,插满了山茶和梅花,红白相间,极是娇艳,旁边的一张黄花梨圆桌上,摆着各种精巧蜜饯糖煎,以及细果时鲜,宫中谓之“消夜果儿”。 宗煦端坐在桌前,神情颇为拘谨,他自登基之后,每日里除了上朝听政,就是在上书房听太傅授课,日子枯燥乏味,他虽比普通人家的子弟老成稳重些,毕竟只是一介孩童,过年时能得几日闲暇,心中自是兴奋,只是碍于有冰轮在,不敢过分表露,一见莲真进来,眼里即露出喜色,站起来叫道:“母妃!”才一出口,想起自己是帝王之尊,这么做不仅不合规矩,且有失仪态,眼睛不由自主的偷望冰轮,见她并无异色,方放下心来。 莲真上前见了礼,冰轮道:“坐吧,今儿是普天同庆、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听皇上说,你平日照顾他甚是细心,所有特地召你过来作陪。” 莲真道:“谢太后恩典。”于是解下外面的披风递给身旁的宫女,挨着皇帝,在下首坐了。 后宫诸人,宗煦平日见得最多的,便是莲真与苏蕴,莲真美丽温柔,对他呵护备至,与冰轮之冷漠严苛实是鲜明对比,初次见面时,他便觉亲近,后来更是起了一种依恋孺慕之情,此时挨着她坐,喜形于色:“母妃,今儿的牛奶杏仁酪做得很好,加了些鲜果的甜香,你也尝尝。” 莲真拿起羹匙尝了尝,微微一笑:“果然很好。”望了望冰轮,见她精神尚好,自是欣慰,又道:“虽然守岁是旧俗,但太后和皇上明儿一早就要驾临垂拱殿,接受百官朝贺,若是熬久了,未免缺少精神,等下还是得歇息片刻才是。” 冰轮笑道:“也只是应个景儿罢了,难道真的达旦不眠么?我倒还受得住,皇上还小,自是不能让他熬着。” 莲真的加入,使宗煦放松不少,言谈之间活泼起来,乍着胆子道:“母后,明儿晚上我们去朝阳门看烟花,能不能也把母妃带去?” 冰轮不置可否:“明儿再说。” 莲真误以为冰轮为难,柔声道:“你们去朝阳门观灯看焰火,与民同乐,那是极好的事情,我久居深宫,可不惯那样的闹热。” 低头拿了一个蜜橙在手,宗煦忙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银小刀递过去,莲真接过,一边去皮,一边笑道:“想当日在家,每年这个时候,父母兄弟姐妹等便围坐在熏笼旁,一起吃茶果,棋弈作耍,何等温馨喜乐,今夜有幸跟太后和皇上一同守岁,又像是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宗煦眨了眨眼睛,好奇的道:“王太傅曾在江南一带为官,他常说金陵人文风流,风景如画,乃是天下第一繁华富庶之地,朕闻之不胜向往,母妃,你多跟朕说说你们那的事儿罢,你家里过年,比宫中还热闹好玩么?” 莲真将红馥馥的橙肉分与他们母子,抿唇笑道:“好,既然皇上想知道,我便与皇上说说我们那里过年的情形罢。” 宗煦躺在奶娘的臂弯里,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呼吸均匀而平静,看起来睡得沉了。奶娘抱着他走到床前,小心翼翼的放下,替他脱去鞋袜,然后拿过明黄色织锦龙纹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 莲真站在床前,弯下腰,注视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兀自依依不舍,高贤轻声吩咐奶娘:“你们在外间好生伺候着。” “是。” 高贤又走到莲真身边,小声催促道:“宸主子,时候不早了,太后还在东暖阁等着呢。” “知道了。” 回到暖阁里,冰轮仍坐在那张楠木椅中,面露沉思之状,可是那圆桌上,却又新换了一桌酒果点心了,高贤早已挥退伺候的宫女太监,这时自己也便默默的退了出去。 冰轮缓缓抬起头:“过来。” 莲真依言上前,冰轮拉了她手,只微微用力,她发出一声轻呼,便跌落在她身上,冰轮右手从她光滑的背脊一路滑落,然后抱住了她,声音里有一丝不满:“怎么去这么久?” “守了皇上一会儿。”莲真抚着她的衣领,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幸福笑意:“冰轮,有时候我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皇上就好像我们两人的孩子。” 冰轮笑容一凝,慢慢的靠回椅背上:“他可不是我两的孩子。” “他虽不是你亲生的,但与亲生也并差别啊。”莲真一怔:“冰轮,你。。。。。。莫非你不这么认为么?” “你不能拿他当一个普通的孩童看,他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我的养子。”冰轮神色恢复常态,柔声道:“莲真,若你在后宫觉得寂寞,你可以在那些王公之家里挑选一两个可爱的孩子,养在宫中聊以解闷,这对他们的家人来说,是莫大的恩典荣耀,我也可以晋封她们为公主。” “我不想收养谁。”莲真轻轻倚在她身上,吻了吻她的脖子:“我只是喜欢皇上,他聪明又孝顺,而且,他身世已经够可怜的了。” 冰轮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想了想,接着道:“说到孩子,兰陵公主已近及笄之年,虽然皇后生前多行不义,德行有亏,但宗熹毕竟是无辜的,我们也该替她指定一门婚事了。” “我这阵子也在想着这个呢,已经替她留心着了。”莲真高兴的坐正身子,掰着手指道:“我觉得,驸马不一定要出身侯门高第,只要年岁相当,人品俊雅就行了,你觉得呢?” “那也不能出身寒门,不然人家要觉得我亏待非己所出的公主了。”冰轮笑了笑,然后道:“好了,这些以后再说吧,好不容易借着守岁的借口,可以把你召来,咱们可别辜负了这大好光阴。”说着凑近她,在她耳畔悄声道:“今晚你可以在这里呆上一整夜呢。” 虽是深夜,整个京城仍是灯火通明,人们通宵达旦送旧迎新,鞭炮声、丝竹声刻未间断,隐隐传入宫禁。崇德宫的东暖阁里点着数只盘龙巨烛,映得满室红光,桌畔的两人相拥相偎,耳鬓厮磨,似乎有说不完的情话。 良久,莲真忽然想起一事,双手撑着她的双肩坐起来:“哎呀,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冰轮见她笑语间眼波流转,艳光照人,心中微微一荡,便要再度亲上去,莲真笑道:“冰轮,别闹!”一边闪躲,一边珍而重之从袖中取出一个明黄缎彩绣龙纹荷包,羞涩的抿唇一笑,递到她眼前:“这个,送给你。” 冰轮面容一呆,眼睛怔怔的盯着那荷包,双手慢慢自她腰间放下:“这。。。是你绣的?” “对。”莲真并没察觉她的异常,托着她的手,将荷包放入她手心,嫣然笑道:“你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冰轮扯动了一下嘴角,拈了拈荷包,里面似是珠串之类,取出来一看,却是一串翠玉莲子形佛珠,碧玺佛头、佛塔,又缀有一对坠角,一颗颗珠子打磨得大小一致,晶莹剔透,一望便知稀有珍贵。 莲真抚了抚她雪白的手腕,笑道:“你平日对珠玉首饰皆不在意,唯独喜戴佛珠,我记得你之前一直戴着一串沉香佛珠的,后来也没见戴了,恰好年下我拣选贡物,一眼便相中了这个。”说着晃了晃自己的手:“你之前不是送了一对翡翠镯子给我么?刚好跟这串珠子相配呢。” 冰轮只觉掌上之物似有千斤之重,勉强笑道:“你选中的,自然是好的。” 莲真笑吟吟的道:“我给你戴上。” 冰轮的身子一僵,突然迅速抓住她触及自己腰间的手,这一下甚有力道,莲真只觉自己的手背隐隐作痛,不由得怔住:“冰轮,你怎么了?” “没事。”冰轮知自己失态,连忙松手,轻轻吐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都入夜了,明日再戴罢。” 莲真想着她刚才的反应,神色仍是诧异,冰轮目光掠过她,将荷包和佛珠放到桌上,又拿了银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屠苏酒,缓缓送到唇边。莲真将之前的事情暂时丢开,娇嗔道:“你又不擅饮酒,晚宴时已经喝了那么多了,现在还喝?” 冰轮看着她:“谁跟你说我不擅饮酒的?” “你以前。。。” “不要说以前,以前你们看到的只是假象罢了。”冰轮又倒了一杯,几乎一饮而尽:“我是将门之女,可不是什么闺中弱质。” 莲真只觉她今晚的言行带着一丝说不上来的古怪,呆呆的看着她,冰轮把玩着手中的金杯,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缕笑意来:“先帝在时,做什么我都很节制的,包括饮酒。其实酒是个好东西,喝上一点,我晚上就能睡得沉一些,就不会经常做噩梦了。” 莲真道:“你晚上经常做噩梦?”手抚上她的脸颊:“怎么会这样?做什么样的噩梦?” 冰轮眼神透着一股子凄怆,脸上却仍在笑着:“莲真,我累了,你也不用陪我守岁了,回宫睡去罢。” “不!冰轮,你话还没有说完呢。”莲真急了:“还有,你不是说我今晚可以呆在这里吗?” 冰轮并不说话,只站起身来,双掌轻击两下,高贤已掀帘而入,冰轮背负双手,面无表情的道:“遣人送宸主子回宫。” “奴才遵旨。” 高贤看了看旁边的莲真,见她云鬓微乱,花容失色,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可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天大变故,心下暗暗吃惊,上前两步,躬身道:“宸主子,请吧。” 第77章 次日, 霍凇宫中领宴回来,率兄弟子侄祭过列祖, 便召了锦博过去, 跟他密谈了半日,然后退回内书房, 只留心腹小厮鸣鹤一人在旁伺候笔墨。 内书房是府中第一清幽隐蔽之地,外面虽是笑语喧嚷,炮仗声声, 却半点也传不进来。霍淞神色凝重, 坐在那里思索片刻,方提起羊毫,轻蘸砚台, 奋笔疾书, 不过多时, 一封书信已一挥而就, 他将笔搁下, 拿起密密麻麻的纸张, 轻轻吹了吹气,待到墨汁全干, 折了几折装进信封,又用火漆细细封好,才要交给鸣鹤, 门却忽然被人推开, 霍淞听得声响, 心中一惊,离座而起,却见霍泽提着一个银执壶,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 霍淞见是他,怒意顿消,那脸色却冷下来:“你如今是越来越没了规矩了,这是何等地方?往常父亲在家时,就连我也不得随意出入的。” “父亲现在不是在西疆吗?”霍泽却是笑嘻嘻的:“大哥,今天是元日,这样的大日子,你居然躲到这冷冷清清的地方来,做兄弟的来陪陪你,难道不好吗?” 霍淞轻哼一声,将信封交给鸣鹤,鸣鹤对着他兄弟二人躬身各行了一礼,便匆匆出去了。 霍泽一脸的若无其事,找了两个杯子来,斟满了酒,递了一杯给霍淞,霍淞并不伸手去接,他倒也不恼,放在桌案上,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然后慢慢的把自己那杯喝完了。 霍淞道:“这里可不是你饮酒寻乐之所。” 霍泽靠在椅背上,伸长了腿,自顾自的道:“晚上我去了朝阳门了,今晚焰火可真是漂亮,我已经迫不及待等着元宵的花灯了。”一边说着,到底是将酒杯放到了一边:“大哥,你怎么不去看?这样的盛况,一年只有一两次而已,错过了多可惜。” 霍淞皱着眉,也懒得接话,“你不想看看太后吗?”霍泽眯着眼睛笑起来,右手在空中一比划:“她戴着金色的凤冠,穿着华丽的长袍,站在朝阳门的城楼上,那些皇亲、武将,以及一大堆的奴才,如众星拱月一般围在她身侧,连满天的焰火都好像成了她的陪衬,城楼下那些傻瓜见她出现,激动得都要晕过去了,黑压压的成片跪倒,口里哭喊着‘千岁’‘万岁’,哈哈,那场面实是滑稽可笑。” 霍淞微怒:“有什么可笑的?!”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此时此刻她把整个京城,不,整个天下都踩在了她的脚下,她俯瞰着万家灯火,俯瞰着亿万子民。。。。。。她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真想看看她的表情,可是朝阳门那么高,我看不清楚。”霍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我还在想,站在那上面的,是我姐姐,真好!只是可惜,还不够好,霍家最有资格站在城楼上的,并不是她。” 霍淞一掌击在桌上,声色俱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是喝醉了吗?!” 屋子里气氛变得有些凝重,霍泽懒懒的半躺在椅上,眼睛看着霍淞,良久,他敛了笑容,慢慢直起身子,轻声道:“大哥,你觉得我是傻瓜吗?” “你今晚实是有些莫名其妙。”霍淞道:“母亲那边还摆着筵席,我可要过去陪侍片刻了。等你头脑清醒了,再来跟我说话。” “我现在就很清醒,比任何时候还要清醒。” 霍泽将手置于火盆上暖了暖,轻轻一笑:“你刚才是在跟父亲写信吧?你本来想趁宗谋回京朝贺,找个机会一举剪除了他,没想到他安守着蜀州,只派了使者过来,唉,真是可惜呀!” 霍凇面色突变,回转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霍泽道:“大哥,你别紧张呀,这里有多安全,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霍淞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半晌,他走到桌案后坐下,轻声道:“你今晚过来,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大哥,你跟父亲在密谋什么,我很清楚。” 霍泽拿起铜著,拨了拨盆中的炭,然后不慌不忙的抬起头来:“现在太后掌握朝政,父亲再无掣肘,西疆几州,已尽数为他所控,他要兵马也好,粮草也好,户部也最大限度满足他,可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再加上他的作战能力,小小的吐谷浑,早就应该拿下了,可是他却一点也不着急,为的却是什么?哈,他想慢慢的拿下吐谷浑,慢慢的再攻下几个西域小国,在这个过程中,培养一支只属于他的军队,加固那几州的军民对他的忠心,等他凯旋归来,又进一步提高了他在朝廷,在百姓中的威望。而大哥你呢,你是太后的兄弟,刑部尚书,郡王世子,你尽可以凭着你特殊的身份地位,借机在朝中笼络人心,铲除异己。到时候等父亲一回京,父子联手,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呢?” 霍淞面不改色:“说下去。” “我曾隐隐约约听说,先帝之所以忌惮父亲,几次三番剥夺父亲军权,甚至想杀了他,就是因为有人在先帝面前进谗,说父亲有王者之相。” “既是传言,又何必当真?” “大哥,什么时候起,你对我也没一句实话了?是不是你和那些人一样,都觉得我是个只会喝酒玩女人的废物!”霍泽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拍着自己的胸脯道:“我是霍家的一份子,我是你的亲弟弟呀!你别忘了,先帝驾崩,皇上登基,我也是出了力的,要不是我跟那些道士。。。” “住口!”霍淞喝止了他,继而怒道:“就你这浮躁性子,叫人怎么对你放心?” 霍泽不服的道:“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只在你面前才这样!” 霍淞脸色渐渐缓和:“你知道我信任你,爱护你,可是这件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即粉身碎骨,你还是别牵扯其中为好。” “可是我也想出一份力,大哥,你相信我一回,我一定会万分谨慎的。”霍泽双手撑着桌面,迫切的道:“人家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会有需要我的时候的。” 见霍淞不说话,又道:“若父亲大事能成,只要我在其中出了一点绵薄之力,也是不枉此生的了。” 说着,眼中泛出兴奋的光芒:“你是父亲最出色的儿子,也是我引以为傲的哥哥,若是有那一天,父亲能取燕朝而代之,大哥,你就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子啊。” 霍淞喜动颜色,却强行按捺心中的激动之情,淡淡的道:“方才才责过你,你又忘乎所以了。” “大哥。”霍泽走到他面前,双膝跪下,仰起面孔真诚的道:“让我相助你和父亲吧,今日我们是兄弟,他日我们有可能变成君臣,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如同小时候一般,永远追随你,对你忠心耿耿的。” “好兄弟!”霍淞双手拉起他,感动的道:“我答应你,若大哥真有那一日,你有什么要求,我必定全都如你所愿。” 霍泽满面喜色:“你当了太子,我自然也是王爷了,只要能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也就心满意足了。” 霍淞拍拍他的肩:“这是当然的。” 霍泽切齿道:“到得那天,我一定要把所有曾经看轻我的人,踩在脚底下,让他们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还要将天底下的美人都搜罗进我的府中,充当我的妻妾丫鬟,我忍我屋里那个夜叉星也是忍得够久的了。” “娶刘梦蝶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个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大哥,先帝荒淫好色是出了名的,世间绝色只怕都已经被选入他的后宫或行宫,你若要补偿我,不如到时候开其后宫,尽我拣选吧。”霍泽靠近他,嬉皮笑脸的道:“现在那些太妃一辈,大多还在青春年华,至多也不过二十几岁,我已经从嫂子口中证实过了,都是天下少见的美人儿,尤其是那宸太妃,据说美绝天下,艳冠后宫,简直令人不胜神往。” 霍淞面露不悦之色:“你嫂子怎会跟你说这些?成何体统!” 霍泽道:“我自有办法让她泄露口风。”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你给我收敛一点!”霍淞沉吟着道:“等出了节,我想办法去太后那里说说,给你谋个紧要差事,你可别让我失望。还有,明日我请霍凌来府中喝年酒,你一同作陪,我知道你从小就看轻他,前阵子右卫将军一职被他抢去,你更是对他恨之入骨,但他如今手握实权,你可千万不能得罪了他,不管愿不愿意,你都给我表现得亲热客气一点。” 霍泽忙应道:“是,大哥放心吧,我知道分寸。” 莲真略一示意,宝贞等丫鬟便退了个干干净净,她缓缓走到条桌前,亲手将青花美人觚里的旧花取出,换上她们新采摘来的红梅,那胭脂一般红艳艳的颜色,竟将她的脸映得也有了一丝血色,她轻轻抚了抚花瓣:“高总管,我今日叫你来所谓何事,你心里是有数的吧?” 高贤道:“奴才愚钝。” 莲真道:“太后恼了我了,你竟不知吗?” 高贤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主子说哪里话,太后怎会恼主子,近日赐宴,看戏,一次可都没落下主子啊。” 莲真侧过头:“你知道我平日跟她不是这么相处的,你每次都守在她的寝宫外面,不是吗?”她心下焦躁,想着反正高贤对她们的关系心知肚明,说话也就不再顾忌。 果然,高贤被她的话逼得无路可退,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过了片刻,方道:“宸主子,太后的圣意,做奴才的那。。。那是万万不敢揣摩的。” “我也不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见太后身上常佩的荷包旧了,赶着给她绣了一个,又知她喜欢佛珠,精心给她挑选了一串。”高贤听到“佛珠”两字,心里不由得一震,莲真并没察觉他的异样,微微抽了抽鼻子:“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直到今日,我还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本天姿绝色,此刻又是委屈,又是可怜,将这些话娓娓道来,连铁石心肠之人也不由得为之动容,高贤不敢看她,低着头道:“求主子不要难为奴才。” 莲真道:“我知道高总管一向言行谨慎,我也很看重这点,可我跟太后的关系,不比其他人,高总管对太后忠贞之余,就不能分半点诚意给我吗?” 她软硬兼施,高贤头上几乎要冒出细汗来,道:“主子如此说话,可是要折煞奴才了。” 莲真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仿佛在对他说,又仿佛小声的自言自语:“这些天来,她没有再私下见我,也仍然佩戴着那个旧荷包,我想,这其中必有什么缘由,不弄清楚,我心难安。” 高贤为难之极,想了一想,低声道:“主子提到荷包,这里面有什么干系,奴才实是不知,只是一点,那荷包一望便知非宫中之物,奴才想着,只怕是太后当年入宫时带进来的,沁竹打小儿伺候太后,当知道来历。”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推卸之嫌,打叠起十二分的真诚,又补了一句:“不过口风严实,只怕也打探不出什么,主子到时候不妨问问那疏桐,只怕还好些。” 莲真站起身来,道:“多谢高总管。” 高贤听如此说,放下心来,又看了看窗外的日色,拱手道:“时候不早了,太后午歇该要醒来了,奴才这就告退罢。” 第78章 春雨绵绵, 如千万条细线银针漫天洒下,打在花叶上沙沙作响。桑蓉撑着一把油纸伞, 在雨中踽踽行来, 小宫女见到,忙接至廊下, 桑蓉把伞递给她,问道:“主子还在歇息呢么?” 小宫女摇摇头:“主子叫宝贞姐姐把她从金陵带来的琴找了出来,这会子在殿中抚琴呢, 吩咐不许人打扰。” 桑蓉微微一怔, 经由抄手游廊,来至后面的寝宫,只见殿门紧闭, 叮咚之韵却声声入耳。两个小太监守在门前, 看见她, 便悄无声息的行了一礼, 桑蓉侧耳细听, 只听里面低吟道: 委琼佩兮重渊, 税鸾车兮深山。望苍梧兮不极,与流水而潺湲。 风凄凄兮山之阴, 云溟溟兮湘之浦。落日黄兮明月辉,古木苍烟号兕虎。 雨潇潇兮洞庭,烟霏霏兮黄陵。望夫君兮不来, 波渺渺而难升。 桑蓉当年亦出自书香之家, 颇解音律, 莲真这一曲《湘妃怨》,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将其中的思念和苦闷演绎到极致,她愈听愈觉琴音凄清,曲调悲凉,不自觉受其感染,不愿再听下去,亦不敢轻扰,转身去找横波和宝贞。 宝贞正和宜芳几个小宫女在屋子里掷骰子取乐,几人围着桌子,嘴里“幺二三”的乱叫,热闹非凡,一见桑蓉推门进来,不由得傻了眼,期期艾艾的道:“桑。。。桑蓉姑姑。” 桑蓉面上微露斥责之色:“似这等玩耍作乐,一年也只不过节间方许如此,如今正月已过,你们可不要仗着主子宽宏,太过失了规矩。” 宝贞等垂着头,不敢出声。 桑蓉目光又缓缓移向桌上一堆的金叶银锭,摇头轻叹:“看来今年太后对你们的赏赐,实在是太过丰厚了些。”顿了一顿,道:“还不快收起来呢。” 宝贞红着脸道:“谢姑姑。”手忙脚乱的开始收拾。 从宝贞处出来,桑蓉又去找横波说了会子话,估摸着是时候了,方过来见莲真。 “下了半日雨了,你从外面来,可曾淋着了?” 清脆娇嫩的声音,仿如鸢啼凤鸣,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桑蓉忙道:“多谢主子关心,奴婢尚好。”暗中打量了她一下,却见她精神倦怠,星眸微红,不禁吃惊,定了定神,低声回道:“太后御下极严,因此她身边的人口风也是极紧,主子吩咐的事,虽是细微小事,奴婢费了这许多心神工夫,今日才探出一些蛛丝马迹。” 莲真放下手中茶杯,故作淡然的道:“你曾在太后宫中伺候多年,你去打听,自是比他人来得方便。” 桑蓉道:“据疏桐所说,太后所佩的那个荷包,十有八九是太后的表妹所赠之物。” 莲真秀眉微挑:“表妹?” “是的,这位表小姐是太后舅舅的女儿,因父母双亡,自幼寄居在霍家,与太后一同长大的。” 既有此人,如何从没听她提过?莲真默默思忖,又追问道:“她如今人在哪里呢?” 桑蓉神色遗憾:“回主子,表小姐红颜命薄,已不幸早逝了。” 莲真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时候的事?” “在太后进宫之前,有不少年头了。” “是怎么死的?” “似乎是自杀而死。” “怎。。。怎么会这样?”莲真睁大星眸,禁不住花颜失色:“是因为什么?” 桑蓉道:“这个。。。奴婢可就不清楚了,疏桐说表小姐的事,是太后的禁忌,奴婢亦不好多问。” 莲真心里有如一团乱麻,忽然想起刚进宫没多久时,在月下的太液池畔与冰轮相见的场景,那历历在耳的箫声,充斥着悲恸之情,不正是悼亡之音么?难道。。。难道竟是为她的表妹而吹奏? 桑蓉见她怔怔的,轻轻叫了一声:“主子?” “嗯?”莲真回过神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听着真是让人惋惜。” “唉,可不是么。” 莲真转念一想,又道:“这位表小姐。。。必定长得很美吧?” 桑蓉略显错愕:“奴婢没想到要问及这个,不过太后是少见的美人,太后的母亲,年少时即以美貌才气名动京城,求亲的王侯公子踏破了门槛,以此推断,想必表小姐也是姿容不俗的了。” 莲真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能告知我这些,很好,你切记,这些话不要对他人提起。” “是。”桑蓉虽奇怪她何以对这件事如此在意,却也不打算追问,只陪笑道:“适才奴婢回来时,偶然在外间听到主子的琴音,才知主子竟精通音律。” 莲真在案前坐下,纤纤玉指从琴弦上抚过,眼底流露出一丝落寞之色:“谈不上精通,以前在家时偶尔弹弹,进宫之后几乎未曾碰过了,它躺在箱子里也寂寞,都起了灰尘了。” 桑蓉道:“以奴婢浅见,主子的琴音虽是动听,但太过悲切了,才过完年,似乎不宜作此悲音,况这曲子。。。”说到这里只觉不妥,忙收了口,生生将底下的话却咽住了。 莲真听出她话中之意,亦无法解释,只道:“我知道,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谢主子,奴婢告退。” 南书房的青铜大鼎里烧着檀香,顶盖的的兽头正吐出丝丝烟雾,悠悠不绝。霍淞禀报完刑部的事情,见冰轮有嘉许之意,便趁机跪下为霍泽谋职,这番言辞是他精心准备,早已烂熟于胸,此刻说来,可谓声情并茂,娓娓动听。滔滔说完之后,他眼睛盯着地上丝绒地毯上的云龙纹样,耐心等待着冰轮的反应。 “人说山河易改,本性难移。”良久,冰轮总算开口:“大哥虽然为霍泽说尽了好话,我却始终有些信不及。” “太后,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二弟成家之后,对往日行径,确实颇有悔意,已然洗心革面了。”霍淞道:“再者,皇上登基未久,正是用人之时,任用至亲骨肉,岂不比他人更好?还求太后能给二弟一个机会。” “大哥此言差矣,父亲曾说,军国大事,最忌用人唯亲,也是因此,他才能为大燕立下功勋无数。当然,你和霍凌也是我的至亲,但你们跟霍泽不同,你们有才干,稳重,能为国所用,也能让我放心,让你掌管刑部,让霍凌统领护卫营,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霍淞不意她搬出霍牧的话来反驳自己,又将自己褒奖一顿,顿觉无话可说,抬起头来。 “大哥,霍泽也是我亲弟弟,我岂有不为他着想的?只是兵部要职,是万万不能儿戏的,我相信父亲知道,也会赞同我。”冰轮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意,语调极为轻缓,仿佛家人间的随意闲谈:“这样吧,等下次父亲再立军功,我会再封赏他一个侯爵,由霍泽承袭,你觉得如何?” 事已至此,霍淞也不好再说,于是磕头道:“微臣先替父亲和二弟,叩谢太后恩典。” 霍淞走后,冰轮唇畔的笑容一点点敛去,一双清眸变得阴沉森寒,高贤进来伺候,察言观色,心里不由一哆嗦,为她换上一碗花茶,垂首默立于书桌一侧。 冰轮起身踱了几步,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书来,随手翻了几页,突然道:“明儿起我要斋戒二十天,但不进斋戒牌,不用大张旗鼓弄得人人皆知,你亲自去御膳房走一趟,让他们每日里准备素膳。” 宫中帝后等人,斋戒本是常事,可是一般在大祀、中祀时方如此,且最多不过三五日,高贤心中念头转了几转,已隐隐约约猜到是怎么回事,极快的回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天空一片昏黑,像无边的浓墨重重的涂抹在天际,风雨声声入耳,更为这样的春夜添了几分凄凉。几个太监抬着暖轿,小心翼翼的前行,宫女们打着伞,提着玻璃绣球灯,走在前后为他们照明。 到得崇德宫,宝贞掀起轿帘,莲真扶着她的手上了台阶。冰轮此时并未入睡,正在暖阁的通炕上批阅奏章,听得汪又兴的禀奏,微微一怔:“这个时候?”跟着便道:“我不想见人,叫她回去罢。” “是。” 高贤偷眼瞧了瞧冰轮,也就跟着出来,看见莲真,小声道:“宸主子,太后这会子不得空儿,你改天再来罢。” 莲真道:“高总管,烦你去回禀太后,她不见我,我就在这里一直等着。” “嗐!”高贤挥退众人,压低声音道:“宸主子,你听奴才一言,你这时去见太后,实是大不智之举,还是快快请回吧,太后素来厚待你及撷芳宫,以后相见大有机会。” 莲真却似铁了心,咬着嘴唇,眼睛望着紧闭的殿门,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高贤无法,急得在地上一跺脚,只得进去回禀。顷刻,便再度出来:“宸主子,太后召你进去呢。” 莲真迎上他充满警告的眼神,感激的微微点了点头,便迈入大门,高贤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在她身后将门合上。 冰轮听得轻微的脚步声响,抬起头来,便见莲真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浅碧色的袍子,长发披肩,娇怯怯的站在那里,心里没来由的软了几分,手中朱笔却未停下:“如此深夜,又下着雨,你怎地过来了?” 莲真听她语气温和,眼里浮起朦胧水汽:“我本是睡了,可是做了一个噩梦,又醒过来了。” 冰轮道:“什么噩梦?” “我梦见你有一个钟情至深的女子,你不再理我了。” 冰轮整个人顿然僵住,看着她的眼神,却瞬间锋锐,仿佛要洞穿肺腑,直逼灵魂。 做梦是真,试探也是真,莲真本是聪敏之人,看她如此反应,如何还不明白?心里最深处瞬间坍塌破碎,犹竭力自持:“你那晚的箫音,是因为她,你喝凉药而致自己不孕,是因为她,你对我忽近忽远,还是为她。。。” 冰轮并不开口辩解,坐在那里,仿似变成了一尊雕像。 “冰轮,其实,你可以将你跟这位表妹的事情告诉我,你不用一个人承受,我能理解。。。。。。” “住口!不许在我面前提她!”冰轮骤然发作,一掌拍在几上,朱笔在明黄色绣缎上留下一小块痕迹,殷红如血,她的脸色也冰冷陌生得令人可怕:“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探我私事!” 这几乎是莲真第一次见她发怒,她惊得脸色都白了,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我。。。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眼泪簌簌,洒落衣襟,如点点珠光晶莹:“我知道你很爱她,可我呢?冰轮,告诉我,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我只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我没有把你当玩物,但你最好记着,没有人配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没有人有资格与她相提并论。”冰轮冷冷的望着她,说出的话有如利箭,字字穿心断肠:“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会比她更重要!” ※※※※※※※※※※※※※※※※※※※※ 30号是个大吉大利的大好日子 所以是必须更文的啊 第79章 “表小姐自幼寄居霍家, 与太后一同长大的。。。。。有好些年头了,在太后进宫之前死的,是自杀而死。。。。。。” 这些话如梦靥一般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 莲真时梦时醒,恍恍惚惚中,似乎又来到了太液池畔的亭子里,月色如洗,清辉满泻, 她站在那里, 长袍曳地, 秀发轻扬,腰间别着的玉箫晶莹闪光,浑身散发出一种冷峻而高贵的气息,令人不敢靠近,却又不自觉的渴望靠近,“冰轮。”她轻唤她的名字, 娇怯怯的伸手, 欲要拉她衣角, 她冷笑了一下,轻巧避开,手中的玉箫直指着她:“莲真, 你不要错了念头, 我心里已经有深爱的人了!” 莲真心痛难忍, 泫然欲泣:“我知道她在我之前,我知道她死了,你仍一直念念不忘,为她时常伤心。可是冰轮,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难道你对我一丝真心都无?” “你怎敢在我面前提她?你又怎配跟她相提并论?”她勃然大怒,伸手将她狠狠一推:“当初我只不过是看你柔弱无依,可怜你而已,你又何必巴巴儿的紧缠着我!去!” 莲真只觉得身子如落叶一般,轻飘飘的悬浮于空中,一直往下坠落,似是要落入太液池中,又像是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双手本能在空中乱抓,口中犹哭叫着冰轮的名字,惊骇绝望的感觉遍布全身,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星月的微光透过窗户洒入室内,四下里静寂无声,莲真坐在床上,身上冷汗涔涔,濡湿了身上的衣衫,遍体生凉。 这是梦,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她用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把自己从梦中的情境中完全抽离出来,可是那孤傲美丽的身影仍占据脑海,心脏里面刺痛的感觉更是无比清晰,她生怕惊动了睡在外间的宝贞,强忍着痛楚,右手紧紧按住胸口,轻轻喘着气。 她是那么爱她的表妹,她的眼神,她的动作,她的语言。。。。。。她从没见过她这等模样,但这并不是最让她痛苦的,已经过去的事情,她无法改变,无能无力。但她们呢?她想起她们的初遇,她对她一连串的帮助和保护,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情动,还有那些独处的夜晚。。。。。。这些甜蜜而幸福的片段,早被她用心编织起来,编成一首诗,一幅画,一本书,时时翻出来轻吟,欣赏,翻阅,每一次回味,都能把那些美好的感受重新体会一遍,可是,这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感受而已,她竟然天真的沉浸其中,没有深究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比如她的冷热不定,比如她从不轻许承诺,再比如。。。。。。欢好之后,她为何从无留恋之意。。。。。。 真相浮现水面的时候,温情脉脉的面孔也随之撕下,回想她的那些话,字字坚冷如石,是何等的绝情? 莲真如同掏了心,丢了魂一般,掀开纱帐下了床,雪白的纤足踩在细软的地毯上,却是无声无息。此时春寒未尽,她伸手推开窗户,一股冷冽的带着潮湿之气的空气迎面而来,夹杂着些许鲜花的清香,她像濒死的人得了什么救命灵药一样,深深的贪婪的呼吸着,索性倚在窗前,闭上眼睛,任由寒风扑面,仿佛唯有如此,胸口才觉好受一点,心里才不至煎熬如沸。 寅末卯初时分,冰轮起床盥漱毕,便乘舆往垂拱殿早朝。沁竹和疏桐跪送她远去,两人一同回了房间,正吃早饭,汪又兴带了两个小太监,径直推门进来。 沁竹略觉诧异,不由放下筷子:“汪总管,你有什么事吗?” 她们两人都是从霍府出来的丫鬟,伺候冰轮多年,不管出现何种情况,汪又兴都不敢不对她们客气几分,他摆了摆手,示意跟随的人退到门边,方笑眯眯的道:“高总管有一句话,特吩咐我来转告给两位姑娘。” 沁竹更是奇怪:“什么话?” 汪又兴正了正脸色:“高总管说,在太后散朝回来之前,请两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搬到清泉宫去,若有什么需要帮助之处,我会尽我所能协助。” 沁竹和疏桐两人面面相觑,同时站了起来,疏桐道:“太后要搬回清泉宫了吗?” 汪又兴道:“当然不是,只是两位姑娘搬回而已。”笑了笑又道:“太后入宫之后即入住清泉宫,对旧地充满感情,让两位姑娘回去,亦是对你们的看重,偌大的宫殿,也得多几个人看守才是。” 沁竹虽也心慌,倒还显得镇静,她也不理会汪又兴的胡言乱语,问道:“高总管还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就这些了。” “好,我知道了,我们马上就收拾东西。”沁竹道:“不过,我想求汪总管帮一个忙。” 汪又兴忙道:“沁竹姑娘言重了,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能办到的,定在所不辞。” 沁竹道:“我想求汪总管到时候在高总管面前说几句话,让我们能想办法见上他一面。” 她心思灵透,知道以后基本上是没可能见到太后了,但如果能见到高贤,还可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许会有回转的余地,她可不知道,高贤这时候正一边为自己感到庆幸,一边对她们抱有愧疚之心,又怎会来与她们见面?汪又兴不知其中缘故,自是诺诺连声,满口答应,陪笑道:“两位姑娘请慢用,我这就出去候着罢。” 沁竹和疏桐哪里还有食欲,疏桐颤着声音道:“姐姐,这。。。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这是高总管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你跟随太后也这么久了,怎还如此糊涂!若不是太后授意,高总管又怎敢下这样的命令?” 疏桐几乎要哭了:“太后是不要我们伺候了吗?” 沁竹跟随冰轮最久,深知她的性情,她满面忧色:“我想,定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刚好又撞上表小姐的忌日,所以太后才如此,要真是这样,让我们回清泉宫,已是最宽容的惩罚了,我们应该感到庆幸。” 她锁着眉头,暗自思忖,道:“对于身边伺候之人,太后一忌不忠,二忌嘴多。。。。。。我思来想去,也不明白什么地方惹得太后动了怒。” 疏桐听了她的话,想了一想,却是微微变了颜色,还好沁竹正冥思苦想,也未注意,过了半日,叹气道:“事已至此,也无法可想,我们先收拾收拾一下吧,误了时辰可就麻烦了。” 这日在朝堂上,有交州的官员向太后和皇帝敬献祥瑞,说是某县“地涌甘泉”,被冰轮训诫一番,言“国富民足,则君是明君,臣是能臣,国弱民穷,则反之,天下兴衰,皆在为政之道,与祥瑞无关。”这官员本想献媚,结果碰一鼻子灰,吓得面如土色,俯首磕头请罪,冰轮却已离座而起,就此散朝。 午膳时分,御膳房送了一桌精美素膳过来。自冰轮斋戒以来,御膳房专门负责烹制素菜的御厨,费尽心思,每顿十几道素菜,几乎不重样,什么蔬菜韭黄,面筋豆腐,甚至是时鲜花卉,或拌或炒,或烹或煮,加之以芝麻,调之以香油,无不清新鲜嫩,色香味俱佳。 冰轮昨儿几乎未曾进食,高贤心里本已十分焦虑,见她坐在那里,又不动筷子,正欲跪劝,瞥眼间却见门口一个小太监正对他使眼色,他想了想,走到殿门口,那小太监踮起脚,对他耳语了一番,他愈听,脸色愈是不好,回来时,见冰轮已拿起羹匙,慢慢喝着果子粥,略觉放心。 待膳桌撤去,冰轮出了大殿,在庭院里来回漫步,高贤陪伴在侧,踌躇了许久,乍起胆子禀道:“太后,宸主子病了。” 冰轮背负双手,走在前边,仿佛没听见似的,高贤心下惴惴,跟着走了几步,却听她“嗯”了一声:“什么病?” “太医看了,说是着了凉,高热不退。” “什么时候的事?” “是。。。是前儿早上的事。” 冰轮脚步一顿,侧过身来,一双深暗的眸子盯了他一眼,高贤一哆嗦,连忙跪下:“奴才该死,没有及时禀告太后。” “是哪个太医在诊脉?” “回太后,是朱太医。” “朱景医术还算高明。”冰轮点点头,神色淡淡的:“如今时气不好,好了便罢,若是没甚起色,可把正六品以上的御医都召过去,会同诊脉。” “是。”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莲真病了数日,那一剂又一剂的方子吃下去,竟是不见丝毫好转,且愈加昏昏沉沉,卧榻不起,不独横波等人忧急如焚,暗中垂泪,那些太医亦着了急,生恐这样下去酿成大症,到时便要大祸临头。 高贤每日里派人打探消息,听见这样情景,不敢再怠慢,立即禀告冰轮,冰轮本倚在炕上的引枕上看书,听如此说,那脸色倏地暗沉下来:“一群废物!” 她素来涵养极深,哪怕心中情绪万千,也能做到不动声色。高贤鲜少见她如此动怒,吓了一跳,垂着头不敢出声。 冰轮慢慢坐起身子,将书搁在一旁,半晌道:“去将他们开的方子拿给我瞧瞧。” “是。”高贤应了一声,又道:“太后要不要宣召那几位御医来问问?” “我不耐烦听他们背书。” 高贤见她神色不善,片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吩咐下去,不过一会儿,所有为莲真开的药方都递呈上来,方子上还详细标注着时辰以及御医的名字,除此之外,另有一份诊脉的御医的名单。 冰轮本略通药理,逐一看了,只觉用药对症,也并没什么问题,又看了看名单,忽然想起,问道:“李茂不在其中吗?” 高贤怔了一怔,回道:“李太医非正六品,而且瑞主子近日也身染微恙,李太医时常在拂云宫走动。” 冰轮将手一摆:“着人去太医院传话,让李茂去撷芳宫看看,现在就去,如果她还不行,就让人去把李道忠接进宫来!” 高贤道:“是,奴才这就打发人去。” ※※※※※※※※※※※※※※※※※※※※ 看到有人在底下要我开微博 我微博早就有了,平时偶尔用来发发花痴,都不好意思公诸于众的 不过既然问了,就回答一下吧,我微博名是“广陵的广” 第80章 待宫女伺候冰轮睡下, 高贤又在地上的三足鎏金香炉里添了一把香,然后无声无息的退出暖阁。此香是御香司新呈,在安息香里融入蔷薇水、鲜花露及梨汁等制成,极为贵重难得。两名宫婢屏声静气的站在珠帘前, 眼看着那袅袅白雾升起,在寝宫氤氲开来,呼吸之间,只觉芳香流溢,带着一丝瓜果的清甜, 沁人肺腑, 可是闻得久了, 眼皮却渐感沉重,心中暗暗警惕。 冰轮晚上向来睡眠不好,白日里却恰恰相反,因此每每到了午歇时分,崇德宫里便犹如深夜般的宁静。 当值的宫婢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侧耳细听, 留意太后睡觉是否安稳, 呼吸是否均匀, 忽听凤帐内传来悉索之声,一个清冷寒峻的声音道:“你们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人守着。” 两名宫婢不敢违拗, 对望一眼, 齐声道:“是。” 冰轮在凤榻上转了个身, 心中烦乱莫名,翻来覆去几次,竟是难以成眠,索性睁开眼睛,双手交叠于脑后,望着五彩苏绣凤帐的帐顶出神,半晌,她从枕下取出一串莲形翠玉佛珠,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犹豫了一下,又试着佩戴于左腕,那个美丽少女的影子便悄悄浮上心头,她甜美的笑靥,她晶莹的泪珠,她的给予的万千柔情。。。。。冰轮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将佛珠褪下,从床上坐起,双手掣开软帐,唤道:“来人!” 司衣司饰的宫女闻声而入,服侍冰轮更衣梳洗毕,高贤这才进来,向冰轮躬身行礼,陪笑道:“太后白日上朝理政,深夜犹要批改奏折,得许多精神心力应对,稍有闲暇,便该好生歇息,调养凤体才是,怎么这会儿就起来了?” 冰轮接过一盖碗花茶,轻轻喝了一口,道:“屋子里闷得紧,今日日丽风和,出去散散倒也好。” 下了这一向的雨,天气终究是放晴了,和风拂过大地,温柔得像是情人的呼吸。上苑春深似海,柳枝抽出了嫩芽,百花吐出了苞蕾,目光所到之处,皆是绽红泻绿,蝶舞莺飞,整个世界一扫沉闷之气,重新变得鲜妍明媚。 明黄缎九凤曲柄伞在风中轻轻飘扬,冰轮背负双手,漫步在太液池畔,高贤随侍在侧,后面有宫女提着金香炉,捧着金盥盘等跟着,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等物。走了这许久,冰轮有点倦了,信步迈入浮翠亭,两个内监忙抬了交椅过来,冰轮并不就座,只从高贤手里接过茶来,慢慢的喝了有半盏,忽然回过头来,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高贤望她神色,便知其意,忙挥退随侍的人群。 冰轮站在在白玉栏杆前,凝望着远山如黛,琉璃千顷,忽然像是被什么触动了心思,掉头就往外走。 上苑正南门与雍华宫等后三宫相连,左右分东琼门、西珲门,亦通往嫔妃所住各宫,高贤见冰轮走的方向,估摸着她是要去撷芳宫,心里念头转了几转,低声道:“宸主子现在尚卧病在床,太后要去看她,不如奴才先遣人前去通禀一声可好?” 冰轮蓦然停下脚步,只缓得这么一缓,所有的勇气似乎在一瞬间消失殆尽,脚下软绵绵的,再也提不一丝劲来。 高贤见她只是发怔,隐隐担心,轻唤道:“太后。” “嗯。”冰轮表情茫然,长长的吁了口气,方慢慢转过身来,低沉着声音道:“回宫吧。” “哎哟喂,皇上,慢点儿,我的好万岁爷哎,您慢点儿。。。” 魏伦和一大群随侍人等在后面追着,又是担心,又是焦急,生怕小皇帝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了哪里。宗煦此时恨不得身生双翼,又哪里肯停下来,他步履匆匆,一进入撷芳宫,远远的便闻到了一阵药香。 寝殿内,御医、内监、宫女等跪了一地,宗煦坐在床前,见莲真双目紧闭,面色灰白,整个人消瘦憔悴得脱了形,与上次相见,不啻天壤之别,他鼻子一酸,忍不住哭出声来:“母妃,母妃,你怎么病成这样了?”拉着莲真的手,哭个不住,横波宝贞等人见了,心里更增难过,只强忍着不敢流泪。 魏伦忙膝行上前,小声劝道:“皇上,太妃只是偶染小恙,并无挂碍,太医院的诸位御医都在这里,太妃凤体不久定可痊愈,皇上如此伤心哭泣,太妃若是听见,必不心安,还求皇上珍重龙体。。。。。。” 他不提御医还好,一提起御医,倒提醒了宗煦,他收住眼泪,手指着他们,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你们这群庸医,连一点小病也看不好,养着你们又有何用?你们若是不快快把母妃的病治好,朕定要杀了你们!” 他虽天性聪敏,自幼又幸得冰轮教养,已颇具人君风范,但毕竟只是个五六岁的孩童,此时伤心忧急之下,一腔怒火便发泄在御医身上。 自古以来,帝王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几乎无可更改,只是这对他来说轻易出口的一句话,听在旁人耳里,却有如五雷轰顶,连李茂在内的五位御医,都吓得面无人色,连连磕头:“臣等有罪,求皇上息怒,再宽限些时日,臣等定竭尽所能,力保太妃凤体得愈。” 宗煦大发了一通脾气,又回过头去,扑到莲真身边,哽咽着在她耳畔道:“母妃,母妃,你快醒过来。。。。。。” 莲真似睡非睡,恍恍惚惚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自己,一个稚嫩的声音,口口声声叫着母妃。。。。。。是煦儿?他是在哭吗?她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从极致的疲乏中挣扎着醒来。 宗煦见她睁开眼睛,不禁大喜:“母妃。” 莲真欲要坐起,却是浑身无力,宗煦忙制止她:“母妃,你不要动。” “皇上,你。。。。。。怎么来了?”她望着他俊秀白净的小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是一贯的温柔:“你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孩儿下午并没去御书房随太傅读书,母后特准了假,让孩儿来看望母妃。” 冰轮素来对宗煦管教极严,即使是当了皇帝,功课也未尝一日间断,莲真听在耳里,几乎不敢相信,喃喃道:“是么。。。。。。是她让你来么?”一语未了,一颗珠泪已自眼角滑落。 宗煦见她哭了,连忙安慰她:“母妃,你别伤心,朕知道你现在很难受,而且还要喝那么苦的药,你要忍着,你会很快好起来的。”顿了顿,又趴在床边,乌黑溜圆的眸子里满是向往:“母后说了,等你好了,就带着我们全搬进园子里去呢,你还没去过园子里吧?朕长这么大,也都还没去过呢,那里可比宫里美多了,也宽敞多了,太宗皇帝和皇祖他们都喜欢住那儿,朕都等不及了,母妃,你要快快好起来。。。。。。” 他所说的园子,指的便是西苑,莲真只听得一句“带着我们全搬进园子里去”,脑子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思绪不知道飞到了何处,余者他说了什么,竟是全然不知,全然不晓的了。 自此之后,莲真竟一天天的好起来了,人皆谓李茂医术高明,不免对她另眼相看,李茂也煞费苦心,用心疗治。待到五月初,莲真已然大好,宗煦高兴之余,厚赏李茂金银财帛,并授予正六品职衔。 阳光晴好,天空明净光润,一碧到底,宽阔笔直的官道上,旌旗蔽日,车马辚辚。 因西苑坐落于西郊,在京城范围内,冰轮下令仪仗减半,尽量轻装简行,但纵然如此,仪仗队伍仍是浩浩荡荡。一对对龙旗,北斗旗,又有五色龙纛及豹尾等,每旗用甲士五人,一人执旗,四人执弓弩,一队队过去,九龙曲柄黄华盖后,便是皇帝的銮驾,接着是冰轮的龙凤辇,莲真和苏蕴的翟车亦紧随其后,几百名御林铁卫身骑骏马,紧紧拱卫于前后左右。 宝贞久未出宫,心里的雀跃无以复加,在车里只是坐立不安,偶然间风吹起金黄色的帘帷,她于细小的窗格内瞟得一眼外间的风景,便忍不住叫嚷起来:“主子你看,那边有一大簇野花,我都闻见香味了呢!” 横波道:“主子身子才好些,你也安静些儿。” 莲真美丽的脸庞略带着点病态,苍白异常,仿佛许久未见阳光,她摇头道:“无妨,都几年未出宫了,随她去罢。”宝贞听到此话,重又眉开眼笑。 铁卫统领于剑锋身披金甲,左手放在腰间宝剑的剑柄上,右手控着马缰,紧紧随扈太后凤驾,一双如鹰般锋利的眸子,四周巡视,不敢有丝毫大意。再往前百余步,道路两旁各有一片树林,打头的人正欲穿过,于剑锋心念一动,忽然一摆手:“停!” 前后的人快速传达他的指令,整个队伍都停下来,那辘辘车马声一消失,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冰轮隔着帘子问:“怎么了?” 于剑锋俯身道:“回太后,前边有些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劲了?” “此等阵仗,前方林中竟无一只飞鸟惊起,是以微臣心中蹊跷。。。。。。” 话犹未完,隐藏在林中的弓箭手尽皆涌出,顿时万箭齐发,利箭如同雨点一般,绵绵不绝的朝他们射来,箭头隐隐反着日光,发出刺眼的光芒。 于剑锋沉声道:“果然此地有埋伏,有人意欲行刺皇上和太后!”说话之间剑已出鞘,高喊道:“不许慌乱!保护皇上和太后!”那箭却先以射马为要,不少骏马中箭到地,于剑锋知他们是防有人通风报信,冷笑一声,拍马上前,他剑光飞舞之处,箭矢纷纷落地。 突然间喊声震天,有上百名黑衣人手持刀剑,从林中冲出来,与御林卫厮杀在一块。 这些铁卫皆是经过千挑万选,训练有素的高手,能以一敌十,对皇帝和皇太后有着绝对的忠诚。况且在京城的地界内,这样的动静,大批御林军很可能马上赶到,而西苑那边的御林卫已知皇帝和太后离宫的消息,也随时会赶来迎接御驾。冰轮端坐车内,神色平静,并无丝毫担心,她已隐隐猜到这次行刺背后的主使,只有走到绝路的人,才会抓住这算不上机会的机会,进行最后的殊死一搏。她面上露出一丝冷笑,对着外面命令道:“保护好皇上,保护好宸主子。。。”突又改口:“保护好两位太妃!” “是!” 这些御林卫皆是临危不乱,一边迎敌,一边井然有序的后退,皇帝和太后的车驾被围得密不透风。 外面箭矢乱飞,发出阵阵尖锐的破空之声,喊打喊杀的声音也不绝于耳,宝贞哪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瑟瑟发抖,脸上都失去了血色:“有人来行刺皇上和太后!” “主子别怕,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不管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横波倒是沉得住气,蹲下握着莲真的手:“外面有皇上的铁卫保护我们,主子们的车驾乃是特制,不惧刀箭,主子只管安心呆在车里就是。” 莲真细细听了一听,眼里担忧已转为恐惧,喃喃道:“他们。。。。。。他们是冲着太后来的,他们是想要她的命。。。。。。” 横波道:“主子别担心,没事的。” 那些御林卫的声音突然惊天动地,此起彼伏:“保护太后!保护太后!”莲真心里一颤,再也忍耐不住,离座而起,横波忙拉住她:“外面情况不明,主子不要轻举妄动!” 莲真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她一把甩开,打开车门,便看到刀光剑影、血光飞溅的可怕景象,她愣了愣,目光焦急的四下寻找那龙凤辇的影子,六七支冷箭却“嗖嗖”朝着她呼啸而来,“太妃小心!”一个银甲铁卫腾身而起,以手中宝剑拨开几支,百忙之中转了个身,又用身子替她挡了一箭,却仍有一支带着余劲直向她飞去,刺入她的左肩,莲真闷哼一声,从车上一头栽下,恍惚间只听到宝贞和横波凄厉的叫声,跟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感谢留评的读者,感谢慷慨投雷的读者,感谢留长评的读者,辛苦了。 不过,不是说好要做一群安静等文的美女子吗? 怎么又催起来了 好吧,发一章吧,吐槽一句,这文真是越来越难写。 第81章 西苑自前朝始, 即为皇家禁苑,燕朝太宗、仁宗时期,天下安定,国库充盈, 遂于京城西郊大造新城,扩建宫苑,建成后的西苑占地达五万多亩,苑内奇花异木遍植,珍禽走兽成群, 蔚水、润水横穿其中, 银心湖、翠光湖、广圣湖、幽蓝湖、飞仙湖五湖相连, 湖中积土为山,效仿上古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上亦建有金碧辉煌的宫室,楼阁台榭四下环绕,极尽奢华之能事。。。。。。。可以说,此苑兴建历时之久, 耗费之巨, 占地之广, 美景之多,历代皇家御苑难以望其项背。 燕朝皇帝大多喜居西苑,而不喜庄严肃穆的皇宫, 太平年间, 更常年流连于此, 苑内一直有大批御林铁卫驻守,戒备之严不输于宫城。而今夜,随着太后和小皇帝遇刺消息的传来,这座曾为帝王贵胄们带来无数欢乐的皇家园林,气氛变得空前凝重。 内阁、六部、御林卫、护卫营的大臣和统领们,连夜赶到冰轮所居的“万方清和”,自首辅王忠起,所有人都摘下官帽,跪伏于地等着请罪。 京城出现大批意图行刺的反贼,太后和皇帝受惊,一位太妃中箭受伤,至今凶吉未卜。。。。。。。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每一个人都脱不了一个疏忽职守的罪名,若是认真追究起来,只怕许多人就要人头落地。 冰轮目光阴沉,不住在室内来回踱步,右手犹紧紧握着一串翠玉佛珠,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浮现,高贤看她如此模样,知道随之而来的,只怕便是一场腥风血雨,不禁心惊肉跳。 汪又兴进来禀道:“太后,王大人率阁、部诸位大臣在大殿上跪候。” 冰轮也不知听见没有,步履却明显缓下来,高贤正悄悄向汪又兴使眼色,她已慢慢侧过身子:“嗯,让他们候着便是。”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起伏。 “是。”汪又兴忙磕了个头退出。 见左右无人,高贤轻声哀求:“太后,宸主子吉人天相,福泽深厚,定能有惊无险的度过这一关,还求太后珍重凤体,且去歇息片刻。。。。。。” 冰轮手微微一摆,高贤立即闭嘴,不敢再接着说下去。 时间漫长得令人倍觉煎熬,冰轮目不转瞬地盯着内寝殿的那道珠帘,心里的恐惧在慢慢加剧,莫名的却又熟悉的恐惧感。。。。。。她一动不动的伫立在那里,嘴唇紧抿成一线,脸色变得更加晦暗。 良久,李茂总算从里间出来,冰轮道:“她怎么样?” 李茂顾不及拭去额上的汗水,跪下道:“太后,宸主子所幸中箭不深,只是皮肉之伤,伤口若再深些许,只怕左臂不保,思之真是险极。如今箭头已拔出,用药之后,血也止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宸主子身子本就怯弱,利箭虽未伤及要害,亦经受不住,已是大伤元气。” 李茂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道:“况且,似这等刀伤箭疮,极易引外邪入内,若风毒之邪乘伤口攻入脏腑,那。。。。。。。那可就。。。。。。” 冰轮焦躁的打断她:“依你说,竟是生死未卜的了?!” 李茂心里一颤,硬着头皮道:“微臣无能,宸主子此时昏迷未醒,能否醒来,微臣。。。微臣实无把握,唯有在心里虔诚祈祷,祈求上苍赐福庇佑,但。。。。。。。” 话犹未完,冰轮已是大怒,伸手抓住她的衣领,李茂惊恐之极,口中叫道:“太后息怒,微臣还有一言!” 冰轮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将她放开,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微臣曾听父亲言道,西域鄯善国有一种药名为‘百珍续命膏’,乃是集上百种珍贵药材制成,治愈箭疮刀伤有奇效,□□皇帝曾征战八方,受伤无数,以大雄关一战最为凶险,当时右背和腿部中箭,几欲致命,便是靠一位自西域归来的商人献上此药治愈,后来天下平定之后,他曾遣使鄯善,愿以金银财帛换取,因此药珍奇难得,鄯善国王又生恐索要成例,遂婉言回绝,最后只得作罢。微臣以为,若能得之,宸太妃便可救治了。” 冰轮听了此言,垂下目光默默寻思,半晌道:“若我弄来这百珍续命膏,你能确保她伤愈么?” 对于这种药李茂也只是耳闻,并未亲见,何谈确保?但她此刻惊魂未定,又如何敢有丝毫迟疑,只是诺诺连声:“微臣自能确保。” “好,你进去罢。”冰轮盯着她,字字叮嘱:“这些天你要亲自守在这里,寸步不可暂离,凡伺候的嬷嬷女官,以及太医院诸人,皆供你使唤,御药局及御药房的所有药材,皆尽你所用,你要细心看护照料宸太妃的伤势,保她平安无事,知道了么?” 李茂磕头道:“是。”起来时腿犹发颤,倒行几步,又进去了。 高贤见冰轮沉思不语,想了想,上前道:“太后,若论此药,也不难得到。鄯善国一向依附吐谷浑,如今我大燕铁骑一路西进,吐蕃已被踏平,吐谷浑摇摇欲坠,西域诸小国无不为之震动,太后若命大将军向鄯善国求药,那国王纵然千般不愿,也不敢不依!” “不!这等小事不必惊动大将军。”冰轮回身走至案前,微一沉吟,提起羊毫,转眼之间一封信已一挥而就,她亲自封好了交与高贤:“你吩咐下去,以八百里加急发与霍凛,路上不得有丝毫延误,否则按贻误军机罪论处!还有,此事务当保密!” 高贤忙双手接过:“是!奴才这就去办!” 时已深夜,王忠等文武重臣仍在正殿守候,粗如儿臂的居烛将里里外外照得恍若白昼,空气却凝固得像是结了冰,人人皆是心情沉重。也不知过了多久,冰轮终于在一众内官宫娥的簇拥下来到大殿,缓缓转过身子,在正中铺有明黄色锦垫的宝座上坐下。 王忠忙率诸臣磕头:“臣等叩见太后!” 冰轮一双冰冷的凤眸扫过他们:“诸位卿家起来罢。” “谢太后。” 王忠正欲出言请罪,霍淞却抢着道:“禀太后,那被御林卫活捉的二十多名贼党数次欲自杀,被微臣等及时发觉阻止,微臣与于总管、白大人连夜审问,已将他们的身份及阴谋查明。” “哦?” “此事主谋正是文天和和文衍父子,他们一干逆党阴谋行刺太后及皇上,然后拥立大皇子登基,先帝只有皇上和大皇子两子,如他们奸计得逞,满朝文武纵心有不愿,也不得不向新帝俯首称臣,以及听从文天和的号令。”霍淞顿了一下,补充道:“行刺之事预谋已久,只是此前太后和皇上居于深宫,一直没有机会,幸而太后和皇上洪福齐天,化险为夷,大燕幸甚,臣等幸甚!” 其余诸臣再次跪下,齐声道:“大燕幸甚,臣等幸甚!” “托赖皇天庇佑,列祖列宗庇佑,太后和皇上安然无恙。”王忠满面愧色,又道:“臣等身在京中,不能提前察觉奸党图谋,累太后和皇上受惊,虽万死不能赎其罪,还求太后和皇上重重治罪!” 冰轮哼了一声,看了一眼跪着的诸人,冷冷的道:“于剑锋身为铁卫总管,护驾不力,即日起免去总管一职,待此事一了,即时出京,去西晏山守卫广乐行宫。” 于剑锋心中悲凉,含泪磕了三个响头,道:“谢太后恩典。” 冰轮站起身来,在座前走了两步,又道:“当日先帝在时,文天和便广罗羽翼,结党营私,仗着是皇后亲族,在朝中肆无忌惮,其子更是多有不法之事,先帝宽宏仁慈,爱惜老臣,未忍加罪。我念他是三朝元老,又念及皇后殉节而死,也有意让他颐养天年。”说时转身面对众人,声音已是寒意迫人:“未料他如此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竟欲谋反,其罪当株九族!” 她盛怒之下,诸臣皆垂下头,不敢发一语,殿上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冰轮轻轻咬了咬牙,继续道:“所有参与此次行刺的逆贼,皆夷三族!至于宗烈……” 一位须发皆白的阁臣颤巍巍的道:“太后,大皇子年幼,此事与他必无干系,还求太后看在先帝面上,宽恕了他。” 王忠也拱手恳求道:“太后,大皇子至今深居宫中,于此事未必知情,还求太后明察。” “嘿,很好,在这当儿,你们还不忘为他求情。”冰轮不怒反笑:“若我母子今日竟遭不幸,只怕你们一个个已欢天喜地,开始着手准备新帝登基大典了吧。” 她此话甚重,所有人皆是面无人色,诚惶诚恐,齐齐磕下头去:“臣等知罪,求太后息怒!” 冰轮寒着脸道:“若再有人为逆党求情,便以同罪论处!你们都退下罢!”说着袍袖一拂,离开了大殿。 回到寝宫,冰轮余怒未息,高贤心里忧惧,跪下劝道:“主子,你是万金之躯,这天下的担子都在你身上,皇上和宸主子也指望着你,求你听奴才一言,好歹进点儿东西,哪怕传些细粥小菜来也是好的,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熬得住哇!”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咽。 冰轮摇摇头:“我没事。”坐在那里,只望着手中的佛珠出神,目光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道:“你叫汪又兴进来,我有事吩咐。” “是。” 汪又兴听见召唤,连忙进来垂手听命,冰轮喝了一口茶,慢慢的道:“有桩要紧的差事派你去做----你带几个人回宫一趟,传我旨意,赏大皇子乳糖玫瑰浆一盏。” 乳糖玫瑰浆?汪又兴先是一怔,随即便省悟过来,心下悚然而惊,跪下磕了一个头,便匆匆去了。 冰轮闭上眼睛,呆坐了半刻,对高贤道:“你叫他们都出去,我要进去瞧瞧。” 高贤会意,只打了个手势,不过一会儿,里间的人退得干干净净,他自己也不敢再作停留,也即刻离开。 冰轮缓缓起身,站在那里迟疑了许久,终是掀起了帘子。 莲真躺在床上,气息微微,依然昏迷不醒,看上去苍白之极,虚弱之极,恍若生命正悬于一线。 冰轮心中似被钝刀划过,那痛楚一点点在胸口蔓延开来,她咬了一下嘴唇,在床沿边坐下,怔怔的看着她,半晌,轻声道:“我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我不能被任何事情击倒。莲真,我不能……” 摇了摇头,她有些吃力的握住了她的手,继续低语:“莲真,你要好起来,如果你不能好起来,必然会有更多的人因为你而死。”她拿起她冰冷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你那么善良,一定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她神色柔和,俯下身去,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声音里充满了愧悔之意:”莲真,你一向温柔乖巧,这次也能听我的话对不对?我知道我待你很过份,对不起。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情吗?这次你好起来后,我会慢慢说给你听……” 莲真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张脸依旧美得动人心魄,却是毫无生气,冰轮注视着她,心痛愈来愈是难以抑制,良久,一颗晶莹的珠泪突然自眼角坠落,掉在那明黄色刺绣龙纹被子上,转眼便隐没不见。 ※※※※※※※※※※※※※※※※※※※※ 这章有半章我是用手机更的,在外地,忙,又没带电脑,写得较仓促,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回去再改。 还有,多谢那德什么的长评 等时间充裕点,我为你加一更,辛苦了 第82章 万方清和位于广圣湖西面, 整座宫殿楼宇都建于水面之上,共有三十三间房屋,室内结构奇巧,冬暖夏凉, 当年为太宗皇帝喜居之所,如今已成为冰轮在西苑的寝宫。莲真受伤后,因情势紧急,亦被送来此地,此后伤重昏迷, 便一直没挪过地方。 冰轮心中虽忧急, 却依旧照常处理政务, 与此同时,连下严旨,令柴彪、霍淞、司马护等近臣率领人马,不遗余力的在朝中军中肃清文天和余党,由于此案牵连人数甚众,一时间京城闹得风声鹤唳, 人心惶惶, 文氏一族被连根拔除不说, 他的故旧门生,甚至曾经向他谋求过升迁之人皆被抄斩,几日之内, 便诛戮无数, 满朝无不震骇。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雕花楠木窗格洒进殿内, 交织着斑斓的光影。于剑锋跪在平滑如镜的金砖地上,道:“罪臣谨遵懿旨,今日将动身往广乐行宫,特来向太后辞行。” 冰轮搁下手中朱笔,挥了挥手,高贤便领了众人,垂手退出殿外。 冰轮道:“于剑锋,你跟随先帝多年,被视为肱骨之臣,今次却从身份尊贵的御林铁卫总管,被迁谪至偏远的西晏山,心中可有怨言?” “罪臣不敢。”于剑锋神色恭谨,磕头有声:“罪臣不能护卫太后和皇上周全,本该是死罪,今遭贬斥,已是太后有心宽宥,罪臣羞愧之余,唯知感念太后恩德,决不敢有丝毫怨言。” “若论这次的事,原也怪不得你。”冰轮将面前的奏折合上,道:“是我执意要轻车简从,你虽再三谏阻,毕竟不敢违抗旨意。” 于剑锋听她把过错揽自己身上,大出意外,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片刻才道:“总归是罪臣无能。” 冰轮道:“你也不用自谦,这次你预先察觉有异,其后又能临阵不乱,冷静指挥铁卫军应对逆党,一边护卫我和皇上的安全,一边拖延时间以待援军,足以证明你的能力。先帝在时,曾言你精明勇武,赤胆忠心,是可用之良臣猛将,如今,我方知此言不虚。” 于剑锋甚是惶恐:“先帝谬赞,实令臣汗颜无地。” 冰轮淡淡一笑,站起身来:“这次我贬斥你,一是为了对众人有个交代,二是有一件重任,要交给你去做。” 御林铁卫本是皇帝最贴身的护卫,向来只听从皇帝的号令,地位超然。于剑锋身为总管,这次保护太后和皇帝不力,甚觉耻辱,哪知今日来辞行,事情突然峰回路转,不禁惊喜交集:“太后高恩厚德,微臣感激涕零,愿赴汤蹈火,以赎前罪!” 冰轮微微颔首,道:“我知你素擅练兵,许多御林铁卫都是你亲自训练出来的,广乐行宫是皇家禁地,地处偏远,是可掩人耳目的最佳所在,你要在那里给我另训一支御林铁卫出来。” 于剑锋本是心思细密之人,脑子转了几个念头,已大概明了她的心思,答道:“是。” “不过。。。”冰轮踱了几步,在他面前站定:“我要你训练的,可不是一般的侍卫,而是一支女侍卫。” 于剑锋一愣:“女侍卫?” “你可能做到么?” “微臣能力浅薄,生平唯知舞刀弄剑,统率士兵。昔日孙武曾为吴王训练女兵,秩序井然,微臣虽不敢与孙子相比,但也不敢妄自菲薄。”于剑锋语声微微一顿,道:“不过有一点,女子在体力、耐力各方面皆不如男子。。。。。。” “这个我当然知道。”冰轮阻住他的话头,继续道:“御林军是精锐之师,铁卫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令人闻风丧胆,若要你把那些女兵训练得如他们一般出色,自是强人所难,但我身边的铁卫能以一敌十的话,你训练出的女兵,能以一敌五,敌四,当是没什么问题。” 于剑锋想了一下,道:“只不知太后能给微臣多少时间?” “四到五年。”冰轮望着远处,似是自言自语:“五年,应是差不多了。”收回目光,缓缓道:“这一支特殊的铁卫,人数在精不在多,我会给你足够的方便,你可派人在全国暗中精心寻访,所选之年轻女子,需身体强健,面容姣好,最好是无所牵绊,你将她们秘密带入西宴山,负责训练她们的忠心和本事,我再另外派人教习她们各项礼仪。” 于剑锋道:“太后如此信任,微臣定当不负圣望。” “你起来吧。” “谢太后。” “如今朝中看似平静,实则包藏凶险,遇刺之事,以后难保不会发生。”冰轮望着他,缓了一缓,轻声道:“你为先帝所倚重,我和皇上也一直视你为心腹之臣,我已经把我们的安危托付于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于剑锋见她如此推心置腹,胸腔里的血液似一下子被点燃起来,连磕三个头,大声道:“太后放心,微臣即使粉身碎骨,也会保护好太后和皇上的安全!此次若是不能完成太后交代的事情,微臣甘愿自裁谢罪!” “好,我可记住你的话了。”冰轮道:“明年我会带皇上去西晏山秋狩,到时候去看看你的铁卫军罢。” 此时已是四月间,各州都开始向皇帝进贡鲜果鲜物,晚膳后,御果房送了糖酪浇樱桃过来。 晶莹的玉碗里堆着红珊瑚珠一般的樱桃,上面浇着雪白的乳酪和蔗糖浆,看起来色泽诱人。冰轮虽喜吃此物,也不过略尝了点儿,她微皱着眉头,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里沉思片刻,突然道:“那日替宸太妃挡箭的那名铁卫,就是那个叫冉黎的,他伤好些了吗?” 高贤回道:“回太后,冉侍卫身体强壮,当时又身着甲胄,受的伤并不甚重,太医们说,再将养十几日便可没事了。” “既是如此,现在让他来见下我吧。” 高贤听说,立时命人去召冉黎,过不多时,冉黎便匆匆赶到,他伤口未愈,仍缠着厚厚的布带,却是神色泰然,跪下朗声道:“微臣冉黎叩请太后金安。” 冰轮打量了一下他,见他彪悍威猛,英姿焕发,不禁又多了两分好感,于是问道:“你伤已不碍事了么?” 冉黎道:“多谢太后关怀,区区小伤,微臣并没放在心上。” “嗯。”冰轮又问:“你曾在护卫营数年,光德二年一举夺取武状元后,才进的铁卫军,是么?” “是。” “我览阅了你的履历,你自幼习武,精擅各种兵器,无论是身手还是反应,都是铁卫中的佼佼者,于总管在我面前,也对你赞赏有加。” 冉黎道:“蒙太后夸奖,于总管抬爱,冉黎深感荣幸。” “于剑锋被贬去广乐行宫,他的职位,已被副总管檀瑛代替。”冰轮有意停了一下,道:“我意欲让你接替檀瑛的职位,以后贴身保护我的安全,你觉得如何?” 御林铁卫选拔极为严格,皆是在御林军、护卫营或历届的武状元中选取,且大多出身显赫,纵有如冉黎般家世平平、能力出众者,也是寥寥之数,而能担任铁卫军总管或副总管一职的,必须出自皇族宗亲或功臣勋贵之家。冰轮如此一说,冉黎意出望外之下,不禁怔住:“回太后,冉黎出身微贱,只。。。只怕是不能胜任这一职位。” “我用人,先取其忠,再取其才。”冰轮笑了一笑,缓缓道:“这次你以身替宸太妃挡箭,又不顾受伤,将她从乱军中救回安全的地方,足证你两者兼备,你自然可以胜任这个职位,怎么?莫非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冉黎此时终于缓过神来,重重的叩下头去:“冉黎叩谢太后天恩!” 冰轮方欲说话,便有内监进来禀道:“太后,宸主子醒了。” 冰轮眼里掠过一丝喜色,一下子从椅上站起来,随即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对冉黎道:“今日你先回去,待你伤好后,我自有安排。” 冉黎忙道:“是,微臣告退。” 寝殿内置着数座琉璃纱灯,散发着暖暖的柔光。莲真星眸微微转动,明黄色的帐顶,明黄色的丝被,。。。。。。她身体刚挣扎一下,一阵剧痛从左肩传来,她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忍不住轻哼一声。 一名嬷嬷连忙上前轻轻按住她:“宸主子,你伤未好,别乱动。”又道:“睡了这许久,定得饿了,奴婢服侍你吃点东西可好?”膳房内本一直预备了东西,听她这样说,底下的人忙端了红枣乳鸽粥和野鸡汤上来。 莲真忍着疼痛,虚弱的道:“我。。。我在哪儿?” “主子,你在太后寝宫呢。”那嬷嬷跪在床前,舀了一口鸡汤,道:“你不知道,你昏睡时,太后和皇上可有多焦心,神佛保护,可算是醒过来了。” 一语未了,已有人道:“太后来了。” 屋里几位伺候的嬷嬷宫婢连忙跪迎,高贤使了个眼色,她们便悄悄退出殿外。冰轮走到床前,默默的在床前坐下,心里交织着各种情绪,自责,怜惜,不安,心疼,喜悦。。。。。。两人目光相触,她轻轻叹息了一下,柔声道:“你好点了吗?伤口疼不疼?”说毕眉头皱了皱,自顾自道:“一定很疼的,李茂那日给你拔箭治伤时,给你用了曼陀罗和另外的草药熬制的药汤,可以使你伤口麻痹,全无痛感,现在那药效定是没了。” 她是如此的温情脉脉,仿佛之前的伤害和冷落不曾存在过,仿佛那些尖如利刃般的话语,从不曾出自过她的口中,莲真想侧过头不理她,可是她本来静若深潭的眸子里,竟起了微微波澜,生出一种奇异的令她无法抗拒的力量来,令她不能移动半分,于是,她缓缓的阖上了眼睛。 “你忍着点,很快就不会这么痛了。”冰轮轻声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等过几天,霍凛遣人送那百珍续命膏至京,你的伤就没半点问题了。” 莲真不说话,却有晶莹的泪珠从眼角迸出,冰轮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巾替她拭去,声音里竟有一丝失落:“你不想理我吗?”又道:“我喂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她的温柔与关心,实是很容易让人沉溺其中,莲真虽仍没说话,却轻轻摇了一下头。 “如果你不吃东西,怎么会有力气和精神听我说话呢?”冰轮端起那碗乳鸽粥,轻叹道: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很多事情,都发生得太久了。” ※※※※※※※※※※※※※※※※※※※※ 那天说要更文,但是晚上亲朋好友团聚,最终没腾出时间。 这几天跟朋友自驾游了,百忙之中偷闲在酒店更这一章。 大家多多见谅,下次更文要在国庆假期之后了。 祝大家节日愉快! 第83章 窗外绿意盎然, 清香浮动。一抹阳光斜斜的洒进来,明亮,妩媚,充满了生命力。莲真背倚着大枕, 压下满心的懊恼,第一次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目光所至,皆是楠木作柱,水晶为灯, 宝石嵌窗, 碧玉为户, 其富丽奢华之处,犹胜于宫中,心里正自惊叹,宫婢们已端着热水、沐巾、香茶等鱼贯而入,小心翼翼解下她的衣裳,替她换完药, 又服侍盥洗毕, 一名姿容秀丽的宫婢从旁边的人手里接过一只玉碗, 款款走上前来,莲真见她穿着绛紫色的宫装,知她品级较高, 就着她手里喝了半碗羹汤, 抬起眼睛, 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婢道:“回宸主子,奴婢贱名怜枫。” “怜枫。”莲真低声重复,道:“你来这儿多久了?” 怜枫道:“已有半年多了。” 她语声娇柔无比,脸上总挂着一丝恭谨的笑容,莲真看着她,不禁又想起宝贞和横波等人,道:“我身边那些服侍的人,你知道她们在哪里吗?” 怜枫道:“奴婢奉太后之命伺候主子,别的事一概不知。” 莲真知问不出什么,却仍是不死心,手指在被角上绞了半天,又轻声道:“太后昨晚走时,说了什么吗?” 怜枫道:“太后什么也没说。” 莲真摇了摇头,示意不喝了,怜枫将碗放回盘中,拿过丝巾替她拭了嘴角,便有人回道:“主子,李太医来了。” 自手帕事件后,莲真已知李茂的女儿身份,但那次的事当时却甚惊险,差点累及冰轮,后来念及至此,对她总有些不喜,见她进来行礼,只道:“免了罢。” 李茂对她却极是殷勤:“主子今儿可觉着好些?” “嗯,这次可多亏了你了。” “能为宸主子尽点心力,是微臣毕生之幸。”李茂心中激动,声音不自禁的微微颤抖:“微臣。。。微臣日夜悬心,见主子如今安然无恙,精神渐长,不胜欢喜。” “多谢你啦。”莲真淡淡一笑,转头对怜枫道:“我有些乏了,想再睡会儿。” 怜枫道:“是。”眼睛便望着李茂,李茂只得道:“那主子好生歇着,微臣先行告退了。” 怜枫走时,命小宫女在地上的蟠龙金鼎里贮了几把安息香,顷刻,袅袅轻烟飘散,细细幽香入骨,莲真虽是想着冰轮,思潮难平,渐渐的也不由得眼饧骨软,过不多时便鼻息均匀,沉沉入睡。 醒来时已是正午,莲真刚睁开眼睛,便对上一双幽深冷漠的眸子,她微微一怔,挣扎着便要坐起来。 冰轮温言道:“别乱动,当心牵动伤口。”挨近前去扶她,莲真被她这样半抱半扶着,浑身的力气似是突然被人抽走,她紧咬着下唇,用手撑着她肩膀,努力让自己坐起来,冰轮感觉到她的抗拒,微觉尴尬,慢慢的缩回了手。 莲真娇喘微微,伸手掠了掠鬓边的发丝,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一低头间,却赫然发现她手腕上戴着自己送的那串翠玉佛珠,那一颗颗碧绿圆润的珠子,映衬着她洁白纤细的皓腕,格外显眼,刹那间,她也不知道心里是悲是喜,是酸是甜,竟是有些痴了。 冰轮眉心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沉默片刻,莲真道:“我想见横波与宝贞她们。” 冰轮道:“你怕我惩处她们吗?”眸色一冷:“若论她们这次的过失,便是赐死罪也不为过。” 莲真失声道:“这。。。这不关她们的事!” 冰轮见她惊惧,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她们没事,只是安置在别处。”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你以后万不许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莲真双手拥着被子,低垂着头:“其实我心里明白,以你的才智手段,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绝不致让自己在一次小风浪中轻易翻了船。我若呆在车里,必然会平安无事。” “那你为何还要。。。。。。” 莲真嘴角扯动,笑得有些凄凉:“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只想看到你,看到你才会安心,又或许,那时候我。。。”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有种疯狂的念头,觉得那样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日子是这么的了无生趣。” 她声音很轻,很惨,任谁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痛苦与深情,冰轮心口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凝视着她,涩声道:“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莲真闭上眼睛,眼睫上挂着的两颗泪珠,晶莹剔透如同晨间的朝露。 冰轮眉眼黯然,道:“是我对不住你。” 莲真心里阵阵发疼,却轻轻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道:“你昨晚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 “你说,有好多事情告诉我,可是。。。我后来却睡着了。” “你太虚弱,也太累了。”冰轮柔声安慰,又道:“你想知道什么?” 莲真看着她,眼神中有迟疑,亦有怯然,却终是缓缓开口:“我想知道你和她的事情,可以吗?” 冰轮虽早料到她有此一问,脸色仍不自禁的一僵,心中某个隐秘的地方,似被利刃划开一道血色的口子,时光刹那倒流,一段美丽青涩的岁月徐徐展开,牵引出如梦似幻的甜蜜,刻骨铭心的痛楚,还有那冰寒彻骨的绝望。。。。。。有千百幅画面在她脑中重现,千百个念头在她心间翻转,她默然良久,道:“好。” “我一直以为,有些事情会深藏在我的心里,永远不会再见天日,等我死的那一天,它将我随着我的肉体一同腐朽,消亡,再无踪迹可寻。” 冰轮声音微一停顿,变得有些低沉:“她叫林婉溪,是我舅舅的女儿,我的表妹。” 林婉溪,林婉溪,莲真在心里反复默念这名字,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好美的名字,一定是人如其名的了。”略一思忖,又道:“只是,我记得你的母亲姓王,你的表妹怎么又姓林?” 冰轮解释道:“我母亲与我舅舅虽是亲姐弟,但并不同姓。这中间有些复杂,我外祖父出身于官宦世家,书香巨族,我外祖母家却是几百年世袭罔替的公族显贵,前朝灭亡时,唯一一位还活着的公主,便是被本朝□□皇帝指配给了我外祖母的祖上—这桩亲事总的说来,是我外祖家高攀了,不过外祖和外祖母,当时年岁相当,又是男才女貌,婚后一直琴瑟和鸣,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外祖母才知道,原来外祖父在外面还跟人育有一子。” 她很少一次说这么多的话,莲真亦听得认真而专注,这时忍不住道:“这便是你那舅舅了?” 冰轮点点头:“嗯,不知是外祖父顾及与外祖母的情分,还是畏惧我外祖母娘家的威势,那位舅舅后来并没有带回府中,并且一直随母姓林。外祖母知晓此事后,自然很生气,可是她自己并没有子嗣,而且,外祖父也没有把舅舅母子俩带回家,因此这事并没有打破他们生活的平静。” 她有些口渴,伸手去拿茶喝,那茶却已有些冷了,她皱了皱眉,也无意叫人,喝了一口便放下,接着道:“舅舅虽在外边生活,从小亦是锦衣玉食,仆从成群,只是对于外祖,一直有些心结,纵然外祖一直照顾着他们母子的生活,还出面为他定了一门不错的亲事。舅舅天生一身傲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他便发愤读书,立志哪天金榜题名,叫王氏一族另眼相看,后来,他顺利的进入乡试、会试,最终进入殿试,考取了二甲头名,但终是与状元、榜眼、探花无缘,这样的功名,在常人看来,那是莫大的荣耀了,只是对于王家这样的家族来说,却算不得出色,舅舅一怒之下,连官也不做了,刚好那时西域的一些国家受吐谷浑煽动,开始怠慢大燕,我父亲奉世宗皇帝的旨意出征西域,攻打乌孙国,他便求我父亲带了他前往,当时他新婚还不到两年,跟舅母也十分相爱,又有了幼女,舅母自是劝阻,舅舅却是铁了心要弃文从武,在疆场上取得功名,谁知道这一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舅母听闻他死在军中,终日以泪洗面,不久便郁郁而终。” 莲真听到这里,不觉心中惨然,这做儿子的一生,只为博得父亲的关注而活,最后竟因此英年早逝,这是何等悲剧? “其实我外祖晚年,对舅舅母子颇多愧悔,有意让舅舅认祖归宗,只是这事遭到了我父亲的极力阻挠,后来便不了了之,此中内情,极少人知。”冰轮眼里的讥讽一闪而过,继续道:“面对着世代显贵的岳家,几十年情深的结发妻子,以及强悍的手握实权的将军女婿,我外祖注定不能给舅舅一个名分,终于抱憾而逝,外祖死后,我母亲便将表妹带到我家里抚养。” 说到这里,终于切回了正题,莲真的心也渐渐变得紧张起来,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手。 “第一次见到婉儿,是在我家的花园里,那时正好是春天,花园里的花竞相开放,满园子都是醉人的芳香。”冰轮深冷的眸子,渐渐泛起一丝温柔的光彩,声音却依然平静:“我正与丫鬟们玩闹,突然听到母亲在叫唤我,回过头去,便看见母亲站在一株杏花树下,微笑着向我招手,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我走上前去,好奇的打量那个女孩儿,她长得很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的女孩儿都要好看,但她有点怕生,紧紧的依偎着母亲,我左看右看,都觉得她跟母亲有点像,然后,母亲就推着她,让她叫我‘表姐’,我才知道,她是舅舅的女儿,他们口中那个孤女。” “后来,她就在我们家住下了,我母亲十分疼爱她,比疼我还疼,这让我心中不快,不仅如此,连一向严厉的父亲也待她十分慈和,我的几个兄弟更是争相讨她的好。”冰轮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抽搐一下,旋即神色如常:“只有我,我有点不喜欢她,奇怪的是,她却总是喜欢粘着我,哪怕我大声凶她,故意说话伤她,欺负她,她抹完眼泪,仍是要跟在我身后,娇怯怯的叫‘表姐’。其实,她身世那么可怜,又那么温柔,纯真,善良,谁又能真正讨厌她呢?我那个时候,只不过是小孩子心态,有些嫉妒母亲对她过分的爱护罢了。等我把那点嫉妒丢开,我们两人便好得形影不离,再也没谁能把我们分开了。” 冰轮道:“日子就这么过着,没有半点愁烦,只有无尽的愉悦和欢笑。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一旦长大,很多事情便变得无法控制。第一件无法控制的是,我对婉儿的心思起了些微妙的变化,我第一次有了不可对人语的心事。” 那心事是什么,莲真自然清楚,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咬住了唇。 “随着岁月的增长,婉儿已出落得气质清雅,明艳动人,我们仍是如小时候一般,每日里同卧同起,我一直很喜欢这种亲密,可是因着我的心事,这样的亲密对我来说,渐渐成了一种折磨,正因为如此,我们之间也破天荒的出现了龃龉。。。。。。后来,在反反复复的负气争吵与握手言和之中,我终于明了婉儿的心思,她的心,与我的心,她的烦恼,与我的烦恼,她的担忧,与我的担忧,原来都是一样的。。。。。。于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缓缓的道:“那些事情,本不该发生在两个女孩之间,更不该发生在姐妹之间的。” 虽然明知她们相识在前,明知林婉溪已然逝去,可是她的这些话语,仍是令莲真万分难过,人都是这样的,爱上一个人,就希望自己是她心目中的唯一,无法容忍其他人的存在,何况,冰轮对她,还根本谈不上一个爱字,她的心里,也许根本就没有她一丝一毫的位置,怎不叫她心痛如割? 莲真强忍着泪意,沙哑着声音道:“后来呢?” “后来?”冰轮目光微微转向一边,脸色沉静得让人可怕:“后来我们的事,就被我父亲知道了。” ※※※※※※※※※※※※※※※※※※※※ 有人在底下说不敢催文 催文当然是可以的,只要文明就好 顺便说一句,这章真难写,花了我几天的空闲时间 我以前只觉床戏难写,现在又觉得感情冲突戏难写了 第84章 觉前燃起的一炉安息香早已燃尽, 唯留一缕淡淡的幽香萦绕满室,四周静到了极处。莲真一颗心提到胸口,几乎屏住了呼吸,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冰轮:“你父亲。。。他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清楚。我们那个时候少不经事, 又初尝情滋味,或许不小心在哪里露了端倪,也未可知。”冰轮道:“但有一事很奇怪,那阵子,霍府突然死了两个人, 我父亲的一个小妾, 以及她一个贴身侍婢, 说是得了急病。” 莲真一惊:“你怀疑她们的死,与你们有关?” “这只是我的猜测。那个小妾虽只比我大了几岁,心思却极为玲珑,平日里善阿谀献媚,且好管闲事,搬弄是非。她死前一两天, 我见过她们主仆, 并无半分要得病的模样。” 莲真虽然善良单纯, 却绝不傻,听到这里,早已猜到她的意思。那女人既是霍牧的小妾, 年纪又相若, 平日自是与她们常相接触的, 她们年少情浓,不避形迹,也许后来被小妾主仆窥得个中隐秘,小妾为邀宠,又将此事告知了霍牧,霍牧自然视为家丑,何况冰轮是嫡长女,身份贵重,他可能早就存了攀龙附凤的念头,惊怒之余,为保万无一失,因而杀人灭口。。。。。。莲真越想越怕,不禁深深地打了个寒噤。 冰轮似乎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却是高贤站在珍珠帘外,远远的道:“太后,进膳时辰已过,奴才特来请主子示下。” “原来不知不觉已过了这么久了。”冰轮看着莲真:“你饿了罢?” 莲真自受伤后,饮食以清淡滋补为主,每日里大多进些汤粥或果蔬等物,这时实已感到饥饿,只是冰轮正讲到要紧之处,她又渴望听下去,心中犹豫不定,只眼巴巴的望着冰轮:“你。。。你要走了吗?” “那我不走好了。”冰轮嘴角微微一扬,回过头道:“我今日在宸主子这里用膳罢。” “是。”高贤应了一声,连忙出去吩咐传膳。 膳桌上罗列各色四海珍馐,水陆时鲜,冰轮只略尝了尝山药豆腐羹,就着一品醋烹绿豆菜吃了半碗香米饭,莲真仍是喝粥,吃燕窝炖鸡,佐以几样精致小菜。 寂然用膳毕,漱了口,几名小太监将膳桌及碗匙等物撤下,接着便奉上樱桃、枇杷等各样鲜果上来。高贤察言观色,待诸事完毕,众人退出去之后,自己也便跟着出去,独自在外守候。 冰轮见那枇杷果皮色金黄,硕大肥美,拈了一颗,仔细的剥去皮,递到莲真唇边,莲真迟疑了一下,自己伸手接过,默默吃了,的确是鲜嫩多汁,清甜可口。 冰轮也不介意,待她吃完,取出丝巾给她拭手,这才端起那盏露芽茶,低头喝了一口。 莲真犹惦记着她说的那些话,小声道:“你父亲应该。。。。。。应该不至于那么做的,是吗?” 冰轮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莲真叹了一口气,问道:“之后呢?” “之后他对婉儿的态度便判若两人,还编织了一个天大的谎言。” “什么谎言?” 冰轮银牙轻咬,道:“他污蔑婉儿,说她与府中一个小厮有了私情,败坏我母亲家的门楣,也令霍家蒙羞,借此将婉儿逐出了霍府,我母亲虽再三求情,甚至因此而下跪,也没能挽回。” 莲真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怎么能这样做,太过分了!”须知女子名节乃是天大的事情,对贵族之家的小姐来说,更是如此,林婉溪与冰轮的事先抛过一旁,她背上了私通小厮的名声,一辈子将被人看轻,即以她之出身,也是无法再匹配那些家世相当的名门子弟,甚至没有资格择人聘嫁的了。莲真简直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你父亲如此说,难道其他人就信了不成?!” “以我父亲的身份地位,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怎会有人不信?纵然有人心里不信,可是那小厮满口招认,又拿出他们私定终身的信物来看,那便再无人怀疑了。” “这。。。”莲真说不出话来,片刻才道:“好卑鄙无耻的手段!那小厮也真是该死!” “他确实是该死,也确实是死了。” “怎么?” “他也被逐出了霍府,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官府的说法是有人抢劫财物,借机杀人。无论如何,这世上总有些糊里糊涂的案子,无论如何,他总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在偌大的京城,死一个这样的人,跟死一只蝼蚁并无区别。”冰轮面上掠过一丝冷笑:“只不过,我父亲这个人选,确实选得很好,那小厮本就是孤儿,有一副英俊的皮囊,一颗卑劣愚蠢的心,拼了命的想要改变自己低贱的身份,这样的人,禁不起一点诱惑,来做这样的事,再合适不过。” 莲真心底冒出一阵阵寒意,过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很恨你父亲吧?” 冰轮抿了抿嘴角,缓缓道:“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绝不是‘恨’之一字能概括的。” 似不想多谈,随即转回原来的话题:“城东有一所宅子,原本是我外祖的产业,外祖死后,便归霍家所有,我父亲将婉儿赶出霍府后,安排她去那里居住,又拨了几个仆人伺候她,同时亦是监视她。” 她态度一直镇定平和,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般,说到这里,竟是有些难以自持,慢慢站了起来,背转了身子,她嗓音低沉,带着些微的嘶哑:“那个时候,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心痛和绝望的滋味,我被禁足了几个月,父亲警告我,若是我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他就要让婉儿永远在京城消失,我在人前,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我心里几乎要疯了,我苦苦哀求我母亲,终于有一次,借着跟她去城外庵里上香的机会,我去见了婉儿,她瘦了许多,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看到我时的样子。。。。。。然而第二天,我便得知了她的死讯。。。。。。她自杀了,用的是我赠送给她的一柄匕首。” 莲真听到此处,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她右手掩住樱唇,已是珠泪盈眶。 冰轮取下腕上那串翠玉莲子佛珠,放入掌心,紧紧握住,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仿佛能让她的心里好过一点,沉默半晌,她渐渐冷静下来,轻声道:“她被父亲逐出霍府之前,已知我将要进宫,在那宅子里,日子过得又甚凄惶,而且,她也知我父亲最终仍是会将她聘嫁,因这种种因由,所以就。。。。。。只恨我当时没看出她的心思,若是知道,我宁可留下来,跟她一起死了也罢了。” 她站立在那里,背影寂寥,孤傲,声音愈是平静,越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可言述的悲伤,莲真心里大恸,眼泪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对不起,我。。。。。。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的,都是我不好。。。。。。” “我没事。”冰轮听她哭得伤心,转过身来,走到她面前,莲真再也难以自己,将脸贴在她腰上,右手搂住了她,抽抽噎噎的道:“她好可怜,好惨。。。。。。我原本还有些嫉妒她的。。。。。。我不应该这样。。。。。。”说到最后,已泣不成语。 冰轮低头盯着她,目光变幻不定,许久,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脸上充满了温柔之色。 莲真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泪水却把冰轮的丝袍打湿了一大片。冰轮浑然不觉,再度开口:“婉儿死后,我变成了一个木偶,任我父亲摆控,在那期间,我无数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终究没有那样做。。。。。。也许,是我自己没有勇气,也许,是为了我可怜的母亲,或别的什么。。。。。。后来,我进了宫,摇身一变成了皇贵妃,这个时候,我更加不能死了,我若死了,会累及霍家全族,包括我母亲,和我在乎的一些亲人。再后来,我母亲生病死了,我父亲也被皇帝猜忌,失去了权势,我还是活着,只是麻木了,死与不死已经无关紧要,没有分别了。” 莲真从来没有想过,像她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这么频繁提起“死”字的时候,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可以想象,她内心曾经历过何种可怕的黑暗,她能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得到。。。。。。莲真心痛得几乎要窒息,只是紧紧依偎着她,一刻也不愿撒手。 “既然我不会亲手了结自己的性命,自然更不愿意死在后宫嫔妃的尔虞我诈的阴谋中,即便我父亲失势,自保对我来说也是轻而易举。当然,我也不会给皇帝生孩子。我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在后宫过着平淡死寂的日子,直到。。。。。。遇见了你。”冰轮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声音变得轻柔:“那日采选,我推病没有去,但我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你的名字,你一出现,竟然就引起了敏妃和丽妃的嫉意,连我都生了几分好奇之心。” “后来,我在皇后那见到了你,果然倾城绝世,盛名无虚,后宫佳丽无数,在你面前一比都失去了颜色,不过你最吸引人的,是你身上一种轻灵出尘的气息,令人为之心折,不敢亵渎,却又想要呵护。” 莲真第一次听她说初见自己的感受,抬起头来:“我有这么好吗?是不是因为我受了伤,你故意夸我,让我欢喜?” 冰轮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正了正脸色:“在后宫,我从不愿沾麻烦上身。可是对于你,我却是莫名的想要去保护。也许你不相信,你的出现,改变了我,我本是濒临死亡边缘的人,我的一生本该就这么完了,你却给我的生命注入了活水,注入了生机,注入了勇气,注入了激情,我突然想要活着,想要做一些事情。你恰好出现在我眼前,我父亲恰好又重获皇帝重用,我便抓住了这个机会,莲真,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莲真忽然想起她从前说的“你对我意义重大”,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可是,这样的意义,却还是不够啊,她心中酸楚,低声道:“我。。。。。。我跟她是不是长得很像?” 冰轮一愕,很快道:“不像,你们都长得很美,但并不像的。”顿了顿,又道:“但你们一样的纯真,一样的善良,一样的温柔体贴,一样的。。。。。。唉,凡事都想着别人。” 莲真听她如此说,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你大可不必把我一些话放在心上。”冰轮神情尴尬,有些难以启齿:“大部分时候,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比如在朝堂上,在那些臣子面前,可是在你面前,并不是如此。” “你对我说了很多话。”莲真咬住下唇,过了一会才道:“你指的是哪些?” 冰轮修长的手指穿过她轻软柔密的发丝,扶住了她的香肩,终于坦承内心感受:“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可是跟你一旦过于亲近,我便觉得对不住她,心中就十分难受,但跟你离得远些,惹你伤心,同样也并不好过。所以有时候,我实在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莲真心里一震,注视着她,一双尚带着泪意的星眸闪烁着喜悦的光彩:“你。。。。。。你是说。。。。。。” “莲真,我并没有不在乎你,我心里。。。。。。也是有你的。”冰轮跟她目光相对,轻轻叹了口气:“你美好纯善,又待我情深似海,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怎能真的做到不动情呢?” ※※※※※※※※※※※※※※※※※※※※ 为小黑的长评而更 第85章 促膝长谈了两日, 莲真对于冰轮从前之事,已大略知晓,而冰轮适时剖白心迹,更是意外之喜, 当下心病尽去,着意调养身子,但肩上箭伤却是反反复复,难以愈合。李茂一面用尽百般手段,竭力医治, 一面禀告冰轮, 用冰可延缓伤势恶化。此时虽尚未到五月, 天气并不算热,但既是疗伤所需,冰轮自是无不应允,立即派人从西苑附近的冰窖中起出大量冰块,奉于莲真寝所各处。 万方清和往北不远,是宗煦所住的勤政殿, 冰轮每日晨间, 依旧如常来此视朝, 早朝过后,则回自己寝宫,或是批阅奏折, 或是召见大臣, 除此之外, 便陪伴在莲真之侧,软语温言,耐心抚慰,并不将心中忧急露出半分。 过得数日,便有派出的人自西疆返回,恭谨奉上“百珍续命膏”两瓶,另附霍凛亲笔信一封,冰轮如获至宝,喜出望外,即令李茂取了试用。谁知这药膏对于治愈箭伤,竟是有奇效,不过五六日,莲真的伤口便有了起色,再过半月,已渐渐能下床走动了。 如此一来,自是人人欢喜,个个安心,李茂等日夜辛苦,此时论功行赏,更是所获丰厚,且按下不题。 转眼之间,端阳节又至,苑内各宫室开始安菖蒲,放艾盆。大门上悬挂吊屏,上面画天师、仙女执剑,降伏五毒。 因是节日里,宗煦按例可放假一天,用过早膳,便来看望莲真,莲真见他眼睛有些红红的,不禁惊诧:“皇上,你怎么了?” “没什么。”宗煦摇了摇头,低声道:“母妃受伤,儿臣早想来探望,母后一直不允准。”言下甚是委屈。 “原来是为这个。”莲真微微一笑,柔声道:“你母后如此,也是为了怕你分心,你现在当以课业为重,将来长大亲政了,才能很好的治理国家,母妃知你心里惦记我,这也就够了。” 说毕,命人摆上精致的茶果点心来,笑道:“难得来母妃这里一遭,好歹也吃点东西。” 宗煦却恨恨的道:“那些行刺的贼人,真是该千刀万剐,现在宗烈已死,看有谁还能再起妄念!” 莲真心里微微一沉,近些时日她身体大好,苏蕴常来看她,也跟她陆陆续续谈起了朝中一些事情。那些参与谋刺之人皆被族戮,文天和为首的大皇子党被清除殆尽,她都已听说,至于宗烈,虽然说是暴病身亡,但真相如何,她心里未尝不清楚。偶然想想,自己在这里安卧养伤,外面却是腥风血雨,总不自安,这时见宗煦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竟尔说出这等凶狠寡情的话来,更是吃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了一声:“不管如何,他总是你皇兄。” 宗煦不以为然:“他从前总是欺负朕。”吃了一枚桑葚,又道:“小魏子说,朕当了皇帝,他没当上,心里更是怨朕,每回向朕行礼,脸色都十分勉强,以后迟早生事,现在果然如此。就算他这次没有病死,朕也要将他和文天和那个奸臣一起治罪!” 魏伦本侍立于他边上,听到这话,不禁面如土色,果然莲真敛了笑容,眼神朝他扫过来:“这是你该讲的话吗?” 本朝太宗曾立下铁律,内官不得干政,且不论宗烈有罪与否,一个小小太监,敢出言怂恿皇帝,挑拨宗室,已是死罪。魏伦背脊生寒,叩头如捣蒜:“奴才一时失言,请宸主子宽恕!”说毕伸手左右开弓,自己掌嘴,一声声清脆有声。 宗煦暗悔到自己嘴快,忙站了起来,求情道:“母妃,小魏子对朕十分忠心,请母妃不要责罚他。” 莲真见魏伦脸颊已透出红肿来,心有不忍,放缓了口气:“罢了,起来罢,你是皇上身边贴身伺候的人,以后须牢记自己的身份,言行万不可失了分寸。” 魏伦却仍是不肯起身,惶然道:“纵然宸主子宽仁慈悲,饶了奴才,可是教太后知道,奴才可。。。。。。可就。。。。。。” 莲真道:“我们不说,太后便不会知道这事。” 魏伦这才收了饮泣之声,“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奴才叩谢宸主子天恩。” 回到勤政殿,魏伦见左右无人,“扑通”一声在宗煦面前跪下来,宗煦诧异道:“小魏子,你这是干嘛?” 魏伦抱住他双腿,几乎要痛哭流涕:“皇上,奴才虽身份低贱,但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皇上,你千万要保奴才的性命呀。” 宗煦不明所以:“你的性命不好好的吗?难道谁要害你不成?” “今日幸好是宸主子,若是太后在场,奴才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了。”魏伦道:“奴才掏心掏肺的只为着皇上,那些话,皇上记在心里就好,怎能说出来呢,奴才的性命,可是系于皇上的言语之间啊。” 宗煦感觉他身体都在颤抖,不由笑道:“原来你这般怕母后。” “太后天威难测,宫里也好,朝中也罢,又有谁不怕她呢?”偷看了一眼宗煦,见他并无异色,又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宗煦像大人一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小魏子,你放心好了,你是朕的奴才,朕定然会保你。”轻轻叹了口气,面上竟露出一丝惆怅之色:“朕每日里除了上朝,就是读书,读书,也只有你能偶尔替朕解解闷了。” 窗外的浓荫之中,有新蝉在啼鸣,时断时续的一两声传入帘内,周遭更觉静谧。冰轮放轻了脚步,伸手打起了软帘,莲真听见细微响动,蓦然从窗边回过头来。 冰轮含笑道:“怜枫说你睡了,原来竟是在在欺我。” 西苑规矩不如皇宫森严,除了上朝之外,她多着常服,今日更穿了一件宝蓝色的便袍,上面一色花纹图案全无,只是腰际系着描金云龙碧玉带,佩挂着双龙金香囊,以及穿着明黄色穗子的玉玦,仍彰显着她尊贵无匹的身份。这样的她,比之平时少了两分威严,却多了几分洒脱。 莲真一时竟看呆了眼,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刚跟阁臣们廷议完,想起你了,就过来了。” “我去给你沏盏香雾茶来。” “不用了,我不口渴,你别忙。”冰轮随意在一张软榻上坐下,道:“给我看看你的伤口,看怎样了。” 莲真嗔道:“那又有什么好看的。” 冰轮却是执意:“给我看看!” 莲真无法,只得伸手解开衣裳,冰轮细细审视,那伤口早已结痂,只是被周边冰肌雪肤一衬,却显得甚为丑陋,冰轮道:“得让太医院的御医们好好想想法子,不留下疤痕才是。” 莲真道:“是不是我若留下疤痕,你就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只是在你身上,即算留下半点瑕疵,也会令人觉得罪过可惜。” 冰轮亲自替她掩好衣裳,在榻上躺下来,凝目望着她:“你今儿有些不高兴,那是为了什么?” 莲真默然半晌,道:“你这次又杀了许多人。” 冰轮似知道她心里的不安,接口道:“即便你没有受伤,我也会杀了他们的。” 莲真想起宗烈,心里隐隐难过:“他。。。他只是个孩子。” 冰轮叹了口气,握住她微冷的手掌:“他若不死,便有些人总不会死心。”她这次倒是十分坦诚,坦诚到让莲真无可应答,她紧了紧莲真的手掌:“你怪我了么?” 莲真摇摇头,在她身旁躺下来,头枕着她的臂弯,冰轮嗅着她发间清浅的幽香,心口似有柔情涌动,低声道:“你这次安然无恙,我很欢喜,等过一阵子,我会明发谕旨,大赦天下,新皇登基,今年年号已经更换,却还从未大赦过。” “嗯,那再好也不过了。”莲真欣喜之余,忽又想起一事:“还有一件事,我想求你答允。” “是什么事情?说得这么严重。” 莲真微微避开她的眼神,道:“沁竹和疏桐两人,是受我所累,我希望。。。。。。希望你能宽恕了她们。”她不敢去看冰轮的脸色,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我原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起你的旧伤,若是你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好了。” “嗯,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惩罚你?” 莲真顿时语塞,冰轮一本正经的道:“嗯,那就把你迁往别处好了。” 莲真倏然变了颜色,抬起头紧张的看着她,冰轮见她当真,不觉歉然:“你伤好了,再住在我这里未免不便,驻跸西苑之前,我就为你指定了寝宫,离万方清和很近,宝贞和横波等人,早被我安置过去,再过数日,你便可以迁过去,与她们相聚了。” 莲真听了这话,心中一块石头虽然落地,眼圈儿仍是红了,轻轻“嗯”了一声。 冰轮听她声音中竟有泪意,心里微微疼痛,侧转身子,在她耳畔道:“傻瓜,你以为我是要让你离开我么?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莲真一直知道,冰轮待自己比他人要好,经过这许多曲折,也相信她对自己的情意是真,可是一碰上与林婉溪有关的事情,她却毫无自信,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皆因在她心底深处,林婉溪之于冰轮,实是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可是这等心事,是万万无法对冰轮说出口的,她只是闭上眼睛,紧紧依偎着冰轮。 冰轮看着她,叹息着道:“其实沁竹和疏桐两人跟了我这么些年,我哪会苛待她们。她们年纪也不小了,若是继续呆在宫中,也耽误了她们的大好年华,我的本意是让她们在清泉宫呆上一呆,略施惩戒,待时机成熟,为她们两人择两个品貌皆佳的夫婿,再将她们放出宫去。”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冰轮轻抚着她纤瘦的后背,忽然道:“莲真,我是不会想让你离开我的,便是哪天你自己要走,我也决不允许,知道么?” 莲真星眸注视着她:“能听到你讲这样的话,即算是现在死了,我。。。。。。。我也是心满意足的了。” 她声音微哽,这一刻,那些曾经历的辛酸、委屈、猜疑、痛苦。。。。。。全都烟消云散,纵然她心里还有着另外一个人,她也是心满意足,毫不介怀的了,逝者已逝,而她们两个,这一辈子却还刚刚开始。。。。。。 ※※※※※※※※※※※※※※※※※※※※ 在这里要深刻检讨一下,每回都因为底下无聊人的言论,影响更文心情甚至是速度。 这月原本是想把几条长评的章数补齐的,又没能如愿。 以后我会多在意真心喜爱这篇文,苦苦等更的读者的感受,毕竟我的动力,都是来自于你们。 另外,这章写得有些潦草,希望大家多谅解。下章再好好找感觉。 第86章 西子春馆是西苑比较特殊的一座宫院, 曾是仁宗皇帝一位极受荣宠的妃子寝所,规格可与皇后所居之处比肩。 因是面渠而建,馆外常年清流缭绕,有飞仙桥静卧其上, 馆内则殿堂楼阁,构造精巧,壮观华丽,加之有各类奇树异卉、名花美草点缀,更是如梦似幻, 使人仿佛到了人间仙境。 馆内的主建筑“仪凤楼”, 四周以种植牡丹为主, 品种多达二十余种,皆为易州所贡。关于牡丹,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相传前朝某位宠妃喜住楼阁,有次观赏牡丹时,忽然发出感慨:“牡丹虽贵为花中之王, 可惜楼高花低, 看不清楚。”这句本是随口说出的话, 让那位皇帝较起真来,随即下旨让花师栽种十二株和楼台一样高的牡丹,否则花师性命难保。最终, 一个机敏的花师, 在椿树上成功嫁接牡丹, 使牡丹与楼台齐高的幻想变成现实。仪凤楼修建时,便用了这种方法,有幸住在此楼上的人,只要一推开窗户,便也可近距离欣赏牡丹的绰绝丰姿。 前人有诗云:“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正是西子春馆得名的由来。 莲真伤势大愈之后,便择了一个吉日,从万方清和搬入了这座宫院。宝贞与横波等人虽早知她性命无忧,但每日里守在这里,不得与她相见,仍是心煎如沸,这时见她平安归来,自是喜从天降,两人禁不住感极而泣。因莲真从宫里起身时,只带了四五人过来,这里侍候的宫婢内监,多是生面孔,当下一一拜见过新主子,不必赘述。 莲真日常起居是在仪凤楼的搂上,上面共有五间房子,当中一间为正室,内设宝座、紫檀大案、掌扇及玻璃屏风,宝座铺有明黄缎绣凤座褥、靠背和迎手,放着和阗青玉嵌八宝如意,座旁有两只盛水果闻香味用的错金嵌花叶大玉盘,四只焚香用的赤金镂花熏炉,西套间由精雕的花梨木门隔开,前面是下棋品茗的地方,为养心之所,后面是一个大书房,东套间前面则是更衣梳妆室,后面方是卧室,每间房子均十分阔朗,各类奢华陈设、精美器物令人目不暇接。 横波笑着在前引路,一一向莲真介绍,最后从更衣室穿过,迎面便是一座点翠凤鸟花卉琉璃屏风,屏风后面,安放着一张足有六尺宽的沉香木凤床,床上悬着名贵的金丝纱帐,铺着犀簟牙席,鸾衾凤褥,莲真此时已是目眩神迷,呆立片刻,方缓缓在床上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叹道:“仁宗皇帝当年不知对那位许贵妃宠到了何种程度,竟建了这样的地方来与她居住。” 宝贞道:“何尝不是呢,奴婢做梦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地方,真真开了眼界!” 横波笑道:“自许贵妃后,再无人住过这仪凤楼,后来的皇后们,不愿住妃子住过的地方,而后来的妃子们,再得爱幸,也无一人可与许贵妃比肩,依奴婢看,也只有主子配住这里了。” 莲真感叹了一回,由她们伺候自己换了身衣裳,略坐了坐,便问横波:“你们搬来此地已有一两月,这边厨子做的东西可还行么?” 宝贞嘴快答道:“回主子,厨子手艺极好,做的糕点尤其精致可口,奴婢认为,比宫中还胜似一两分。” 横波笑道:“宝贞说的却是实话,主子若不信,看看她的脸和腰身就知道了。” 宝贞不依道:“横波姑姑就知道打趣我,当时主子出事,人家又是伤心,又是着急,好多天吃不下饭,只是近些时日才胖了些。” 横波道:“主子是福泽深厚之人,经历过这次劫难,以后定是平安如意,万事顺遂的了。” “姑姑说得对,主子有福,我们做奴婢的,也能沾上一星半点福气。”宝贞满心欢喜,眼里无限向往憧憬之色:“今生若能长长久久得住这西子春馆,便也再无他求了。”又道:“不过就只一点不好,这里上上下下这许多人,一个个竟是木头一般,问他们什么话,全是一张一模一样的笑脸,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急得我了不得。” “休要胡说!”横波瞅她一眼,见左右无人,低声道:“太后素不喜人嘴多,我听说,这次西苑当差的内官宫女,皆是经过重重筛选,由高总管和汪总管亲自挑选上来的,若都似你这般说话不知轻重,张嘴就来,早就不知发配到哪里去了呢,你还敢跟主子抱怨。” 宝贞道:“好嘛好嘛,我知错了,今儿是大喜日子,姑姑别只顾着训我了。”眼睛可怜巴巴的只看着莲真。 “宝贞,你该多听听横波的话,来宫里这么久了,也该老成些了。”莲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珠蕊来,心里一阵难受,轻轻叹了口气,对横波道:“你去将领头的厨子叫来,我有一些话要吩咐。” 横波不解:“主子,你午膳想要吃什么,奴婢命人吩咐了就是,何必亲自过问。” 莲真道:“我今日午间要宴请太后,不亲自过问怎么放心?” “啊?”横波着忙起来:“那太后答应过来吗?” 莲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儿,横波赶紧道:“奴婢这就下去传唤,另外也叮嘱其他人好生准备准备。” 到得午间,已是诸事齐备。莲真坐在梳妆台前,自己整理了一回簪环发饰,又喝了一会子茶,心里焦急起来,回头吩咐道:“宝贞,太后这个时候该要来了,你去外面瞧一瞧看。” 宝贞答应着下去,不多一会儿,又上来道:“主子,刚高总管打发了一个公公过来,说太后还在跟内阁诸位大臣议事,今儿不过来了,让主子自便呢。” 莲真“哦”了一声,心里虽是失望,却也不便流露,只是低着头,默默思忖,宝贞也没了兴头:“大家准备了这半天,太后又不来了,唉,太后现在要理朝政,比不得从前,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莲真道:“既是如此,你打发人去把瑞主子请来罢,我们姐妹聚聚。” 宝贞道:“是。” 苏蕴见莲真那边有人来请,却是十分高兴,忙装扮了一番过来,一见面即笑道:“好个奇妙的所在!这仪凤楼竟是牡丹堆成的,隔了老远,都能闻见那股子花香,也只有妹妹这般仙姿玉貌的人儿,才配住这里。” 莲真抿唇笑道:“你那鸣鹤轩难道很差吗?” “虽是不差,但比起西子春馆,那可是相形见绌了。” 两人玩笑了一番,莲真便吩咐传膳,当下调开桌椅,安放杯盘。苏蕴道:“不如不要她们伺候,我们姐妹自在说说话儿罢。” 莲真含笑应允了,苏蕴见众宫婢都退下,自己亲自动手,拿了一只小小的玉杯,斟了一杯百花酿,笑对莲真道:“今儿我却要破例儿敬你一遭儿酒,这第一杯,是为着你这次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莲真道:“多谢,不过我现在可沾不得酒,只能以茶替代了。” “这个自是由得你。”苏蕴饮了,又斟了一杯,双手持杯,忽然起身,款款拜了下去,莲真大惊失色,也离座而起:“蕴儿,你。。。你这是为何?” 苏蕴道:“姐姐这两年来对我的照拂,我嘴上不说,实是铭感五内,借此机会,再敬你这第二杯。”说着一口饮尽。 莲真连忙将她搀扶起来:“你在说什么?快快起来!” 两人分宾主坐下,苏蕴认真的道:“莲真,初时与你在宫中结识,我只觉我们彼此投缘,直到今日,我才意识到,你还是我命中不可多得的一位贵人。” 莲真道:“蕴儿,你今日言行举止大为反常,有点吓到我了。” 苏蕴摇摇头:“莲真,你可否记得,当日先帝突然驾崩,皇后薨逝,慕绯羽和丽妃等人皆令殉葬,如此这般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我无时无刻都在忧惧惶恐中度过,心里总想着,不知自己以后会落得个什么样的凄惨下场。” 莲真道:“我怎会不记得?唉,那些事情,也不必再提了。” 苏蕴道:“可是现在回头看看,自那之后,我的日子反而好过了许多,没有被送去哪个尼姑庵里落发,也没有被禁锢自由,不用邀宠,不用争斗,依然地位尊贵,安享荣华,身边也有你时时相陪。这次驻跸西苑,唯有我两人有幸随驾,莲真,我知道是因为你,太后对你,那是其他人没法相比的。” 莲真怔住:“蕴儿,你何以讲这样的话?太后待我们,那。。。。。。那可是一样的啊。” “表面上看并无差别,其实不然,细想一下,你刚进宫时,她对你的照顾,还有你这次受伤,你能住进这仪凤楼。。。。。。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知道,我能有今日,是沾了你的光。” 莲真唯有苦笑:“蕴儿,你想得太多了,太后其实。。。。。。其实。。。。。。唉,只要是本分守己的人,她不会为难的。” 苏蕴看了她一眼,话语间多了几分谨慎:“我初时,只觉太后安静漠然,与世无争,直到见识到她的手段。。。。。。才知她锋芒内敛。如今,我是彻底心安了,能这样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我就真的很满足了。” “蕴儿,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相信,太后会善待所有人,不单是我们,还有留在宫里的那些人。”莲真道:“今后遇到任何事情,我都会与你休戚与共,我们的姐妹情谊,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苏蕴又是感激,又觉感动,用力的点了点头:“嗯!” 莲真拿起筷子,笑道:“好了,快吃饭罢,再不吃菜都要凉了。” 窗外微风徐徐,枝摇叶动,千株万株牡丹正竞相怒放,一朵朵硕大饱满,重重叠叠,红者艳如烈火,灼灼闪光,白者白如皓月,盛洁夺目,绿的恰似上好碧玉,青翠欲滴,紫的如紫气东来,蔚为壮观。。。。。。放眼望去,花团锦绣,香雾缭绕,说不尽的清姿艳态,玉骨仙妆。 莲真手里端着一盏金银花茶,倚着窗出神,忽而秀眉微蹙,忽而嘴角含笑,忽而轻声叹息,连有人走至身后也不曾察觉。 冰轮伫立良久,终于忍不住笑着开口:“这个地方可还好么?” 莲真微微受惊,转过身子,将茶盏放下,忽然一低头,整个人倾入她怀中。冰轮有点意外,跟着唇边便扬起一丝笑意:“刚刚在想什么呢?” 她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清楚:“想你。” 她嘴角笑意加深,双手轻轻环住了她的纤腰,忽然轻声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莲真随即记起,上次也是这个时节,她亲手摘了一朵牡丹,簪了在她的鬓边,并且吟了这两句诗,来称赞她的美貌,想着想着,不觉痴了。 两人沉浸在柔情蜜意中,许久,冰轮道:“今日有些要务要跟阁臣们相商,所以午间没有过来,你等了很久罢?” “也没有。”莲真仰起头,担心的道:“朝中有什么事吗?是不是与上次荆州的水灾有关?” “不是。”冰轮松开她,道:“吐谷浑的伏罗可汗准备向我朝递呈降书了。” 这几乎是她第一次主动在她面前提起朝政相关的事情,莲真先是一怔,随即展颜道:“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打了这么久的仗,总算可以结束了,打仗终究是苦了百姓。” 冰轮淡淡一笑,在椅子上坐下,发现案上的一只玉碗里,盛着剥去皮的青胡桃果,上面浇着浓浓的葡萄汁,于是拿起羹匙吃了一口,莲真笑着阻止:“嗳,这可是我吃剩的,你要吃,我叫他们再做一碗送来。” “又没关系,不必再麻烦了。” 莲真心里甜丝丝的,在她旁边坐下:“其实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必是走不开,所以才没有过来。” “即便像我如今这样,身处至尊之位,手握生杀大权。许多事仍不能称心畅怀。”冰轮欲言而止,放下碗,轻轻叹息了一声,又展颜道:“不过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的。” “我会等你。”莲真眉眼间喜意盎然,又噘嘴道:“可是。。。。。。可是你今天能不能多陪陪我?” “嗯?你想我怎么陪你?”话一出口,便觉语气轻浮,不觉暗暗失悔,自新岁荷包事件以来,两人日渐疏远,即使日前互剖心迹,前嫌尽消,相处之时,亦是庄重守礼,偶有亲密之举,也不过点到即止。 冰轮微觉尴尬,去看莲真时,只见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她忽然觉喉间有些干渴,轻轻唤了一声:“莲真。” “嗯。” 莲真娇羞无限,微微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星眸里蕴含的温柔和深情,足以令人融化。 “莲儿。。。。。。”冰轮站起身来,左手捉住莲真的右腕,灼热的唇瓣已毫不犹豫吻将下去,莲真欲避不避,只觉清冽而又熟悉不过的气息轻扑着脸颊,耳根,所过之处,皆激起一片颤栗,渐渐身酥骨软,一手撑住身旁楠木椅子的扶手,冰轮却已放开她,手绕到她腰间,微微用力,便解下了丝带,银红色纱袍落在地上,悄然无声。。。。。。 外面清风仍吹着花叶,沙沙有声,空气中的香气似乎更浓郁了。 第87章 时值盛夏, 暑意渐浓,莲真除了偶尔去万方清和向冰轮请安,大多呆在仪凤楼内,或是抚琴, 或是看书,间或弄些花花草草,每日里倒也怡然自在,这日用过早膳,苏蕴打发了怜絮过来, 说是内教坊新编排了一支歌舞, 邀她一同赏玩, 莲真欣然应允,忙穿戴了一番,乘轿往鸣鹤轩而来。 苏蕴听得人禀传,早在门外守候,一看见她,眉眼间笑意盈盈:“可叫我好等, 我只当怜絮那丫头请你不动, 正打算亲自过去呢。” 莲真笑道:“你既如此有兴, 我又怎能不来呢?” 苏蕴携了她手,抿唇而笑:“倒不是我有兴,只是我想着, 过几天是你的生日了, 所以咱们姐妹提前乐一乐, 这些时日也闷得紧了。” “这倒难为你想着。” 苏蕴素来畏热,大殿上每个角落皆奉有银盘,里面盛着巨大的坚冰,被冰匠巧手雕琢成山石鸟兽的模样,并饰以金环彩带,人处其中,不仅凉爽袭人,且觉赏心悦目。 莲真身着轻绡,一进来便觉凉沁沁的,竟有些经受不住,苏蕴忙吩咐人再取了衣裳来,亲自替她披上,然后携手一同坐下,各种时鲜的冰镇瓜果,以及一道道美肴佳酿便流水价的摆上来, 一名内监轻轻拍了拍手,便有掌管内教坊的官员引了众乐工入殿,分列席地跪坐于两侧,跟着有细细的乐声响起,数十名娉娉婷婷的美丽少女进入殿中,柳腰轻摆,翩翩起舞。 莲真道:“你倒是会享受!” 苏蕴撅起嘴巴:“不然怎么样呢?我们天天不得出去,便该好好享受这人间富贵,每日听听戏曲,看看歌舞,做些诸如此类的事情取乐罢了。” 莲真笑道:“言之有理。” 苏蕴拿了一片甜瓜咬了一口,道:“莲儿,你跟我说说,这次你生日,你想怎样庆祝?” “由不得我想啊,按照宫中旧例罢了。” 苏蕴挨近她,悄悄笑道:“你可是太后宠信之人,怎能按照宫中的规矩来呢。” 她本是打趣之语,莲真却听者有心,耳根不禁微微一红,好在此时殿中乐声突然一变,转为轻快,那些舞姬旋转着脚步,环佩叮咚清脆,五彩的裙裾如同云霞流泻。苏蕴被吸引住了目光,一面观看,一面不时跟莲真耳语,格格而笑,气氛欢洽无比。 西苑比之宫中,是截然不同的一种生活,没有压抑和苦闷,没有触景伤情的往事,更没有四处飘荡的亡灵,至少对莲真和苏蕴两人来说是如此,时间久了,这个年纪的少女活泼明朗的天性,又逐渐开始在她们身上显露出来。 莲真在鸣鹤轩用过午膳,方才尽欢而散,回来略感疲倦,换了衣裳欲要歇息,突见宜芳神色匆匆进来,面上皆是兴奋之色:“主子,汪总管领了夫人和少夫人,等着主子召见。” 莲真一头雾水:“什么?什么夫人少夫人?” 宜芳邀功心切:“因太后有恩旨,主子的母亲和二姐半个月前自金陵起身赶往京城,现正在前殿候着主子。” 莲真惊喜交集,不由得“啊”的一声,三步两步下了楼,到得待客的会芳堂内,果见一位美貌的中年妇人和一位少妇,正坐在那里喝茶,莲真只喊得一声“娘”,忍不住泪如雨下,谢夫人和谢家二小姐谢萱和连忙起身,母女姐妹阔别已久,再得相逢,激动之情不言而喻,可是这时彼此身份已发生变化,不能以往日之情相待,两人含悲忍泪上前,便要拜行国礼,莲真连忙伸手扶住,一手拉了一个,哽咽着道:“我。。。。。。我只道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母女三人相拥而泣。 宝贞见到昔日主母,也拉着衣袖,呜咽不止,横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压低声音道:“你见主子和夫人伤心,也不劝解,自己反倒跟着哭起来,成个什么样子,还不给我收声呢。” 当下众人好一阵劝慰,莲真方止住泪,便有宫女端了水和巾帕来,伺候她们净面毕,又斟上茶来,莲真方才注意到一旁侍立的汪又兴,于是问道:“我方才听宜芳讲,是太后打发了人接了我母亲和二姐过来的?” 汪又兴满面笑容:“正是,太后念及宸主子和瑞主子生于南边,自进宫以来,再未得与家人相见,是以动了仁心,特地把两位老夫人接来,与主子们小聚一番,以叙天伦之乐事。” “这么说瑞主子家也有亲人来了?” “是。”汪又兴道:“太后还说了,两位主子不用为此事过去谢恩了。” 莲真心情大好,于是回头吩咐横波:“去取些金豆子来,给汪总管拿去喝茶。” 汪又兴哪敢领她的赏,连忙推辞,见莲真坚持,也就作罢,欢天喜地的去了。 谢夫人本想着女儿正当韶龄,从此却要寡居宫中,每每念及,悔痛无加,这时见莲真容色绝丽,神采焕然,犹胜于在家之时,自是喜慰,及至到了仪凤楼莲真的寝居,顿被周遭的华贵气象所慑,半晌才道:“我和你父亲日夜记挂你,纵时时有书信来,也未能稍解思念之苦,去岁闻得皇上驾崩,我大哭了一场,你父亲也时时唉声叹气,担忧你今后无所得靠,今日看见如此场景,总算安心了些。” “娘,我在这里很好,你们不用牵挂。”莲真执着她手,细细打量:“你们一路风尘,辛苦了吧?” 谢萱和笑道:“宫中派来接我们之人,一路照料甚是周到细致,倒是半点辛苦也谈不上。” 莲真喜孜孜的道:“我先让宝贞带你们去沐浴了,然后歇息一番,再设宴替你们接风洗尘。”想了一想,又道:“既然来了,我还得带你们去见见太后,嗯,等我让人先去打听一下。” 谢夫人道:“这。。。。。。我们能有幸见太后圣面吗?” 莲真含笑点了点头,谢萱和却道:“我听说皇上年纪小,现是太后在掌管朝政,既是如此,她怎能有空见我们?” “她会见你们的。”莲真看着她俩紧张的神情,安慰道:“该有的礼数,我会先教给你们。太后人很好的,你们不用怕,有我呢。” 案上堆积的奏折已去了大半,冰轮方搁下笔来,拿过茶喝了一口,起身踱步至窗边,伸手轻轻一推,阵阵微风夹带着淡雅悠远的清香扑面而来,极目望去,广圣湖幽蓝透澈的湖水一望无垠,似要与天相接,湖中荷叶田田,亭亭如盖,片片相拥相连,一朵朵碗口大的莲花在阳光下傲然绽放,灼灼生辉。 高贤在身后轻轻道:“太后,霍大人到了。” 冰轮“唔”的一声,收回目光,重新回到御案前坐下,霍凌进来跪下:“微臣叩见太后。” “起来罢。” “谢太后。” 高贤不知何时已悄悄退出去,霍凌恭谨侍立,只听得冰轮道:“近来你与霍淞、霍泽相处如何?” 霍凌迟疑了一下,回道:“微臣谨遵太后教导,与霍淞相处日见融洽,与霍泽的关系也大为缓和。” “如此就好。”冰轮颔首:“如今你身居高位,手握实权,他们自要极力笼络巴结,你只需稍加迎合,许多事情就会顺理成章。” “是。” “我知以堂哥素日的性子,做这样的事情是难为了你。” “太后言重了,微臣昔日得太后照拂,今日又受太后如此重用,此心所想,此生所愿,便是为太后分忧,比这再难千倍的事情,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冰轮将桌上的三封奏折,向外轻轻推了推:“这个,你打开看看。” 霍凌略微迟疑,躬身上前双手接过,打开快速看了一看,脸上微微变色:“这是灵州官员参劾大将军的折子。” “这些弹劾的奏折一直没有断过,只是都被我扣留起来了,僭越,骄横霸道,假公济私向百姓施恩,侵吞军饷,排除异己。。。。。。。种种罪状,不胜枚举。” 霍凌轻轻吸了一口气:“西疆几州现在全为大将军都掌控,他们好大的胆子。” 冰轮淡淡一笑:“自是有人为他们撑腰。” 霍凌虽然忠直,心思却十分玲珑:“太后的意思是。。。。。。” “大将军是我的父亲,内阁的老臣又猜不透我心思,只能以这样旁敲侧击的来提醒我,他已有不臣之心,要开始防备。” “太后准备怎么做?” “我要你向我父亲告发这几个参劾他的人。” 霍凌吃了一惊:“可是。。。。。。内阁几位辅臣都是忠臣,这些人也是忠臣。” “既要谋划大事,死几个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冰轮微微一顿,又道:“你自己也说了,西疆几州现是他的天下,这几个人就是不死,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霍凌道:“而微臣却可以借着这事,进一步取得大将军的信任。” “取得他的信任,才是至关紧要的,再怎么说,你也是霍家的人,比别人更容易做到这一点。”冰轮看着他,语气不带丝毫感情:“你要记住,他们的死,是有价值的,总有一天,他们会得到昭雪。” 霍凌道:“微臣明白。” 霍凌刚走,高贤便捧着一个木盘入内,轻轻掀去外面盖着的黄绫,双手递呈至冰轮面前:“太后,这是檀总管为太后亲制的御弓,刚刚送过来的。” 冰轮凝目看时,那弓以朱漆烤就,外贴金桃皮,饰以黄色菱形花纹,两端犀角描金,旁边还放着几支雕翎龇箭,冰轮拿起来,试着拉了拉弓弦,一边问道:“檀瑛人呢?” “还在外面等着。” “你让他先去罢,明儿再来见我。” “是。” 冰轮观赏把玩着手上的宝弓,简直有点爱不释手,正欲取箭一试,又有人进来道:“启禀太后,宸主子领着老夫人,在外求见太后。” “哦。”冰轮一怔,命高贤将弓箭收了,吩咐道:“让她们进来。” 谢夫人和谢萱和虽早知这位太后年纪尚轻,却再也未料到御案后面坐着的,居然是这样一位仙姿玉映、清雅高华的美丽女子,两人微一怔愣,便上前跪倒:“妾身叩请太后金安。” 冰轮每日受礼无数,这时竟微感不自在,高贤不等她开口,忙亲自上前,将谢夫人扶起。冰轮暗中打量,谢夫人温婉娴雅,谢萱和姿容清丽,眉眼间皆与莲真依稀有几分相似,心中顿生亲切之感,言语甚是温和:“夫人与少夫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一路辛苦。” 谢夫人道:“蒙太后天恩,令妾身母女姐妹得以共叙天伦,不胜感激涕零。” 冰轮看了莲真一眼,微笑道:“你们来一次京城,不是易事,这次不妨多住些日子。” 莲真笑道:“谢太后恩典,臣妾也正有此意。” 高贤知冰轮与莲真必然有些话说,而初次见面,冰轮也必要赏赐些物件给谢夫人母女,于是陪笑道:“夫人和少夫人请随我出去,到那边略坐一坐。” 见书房中再无其他人,莲真走到冰轮跟前,身子倚着御案,双手后撑,笑吟吟的只看着她。 冰轮刚说了一句:“怎么?”,她已倾身向前,冰轮只觉幽香沁鼻,发梢撩人,她柔软甜美的唇瓣已贴上来,轻轻摩挲几下,继而辗转吮吸,却是略显生涩,冰轮被她前所未有的主动惊到,反应过来时,神魂早已飘到九霄云外,身体和呼吸急速升温,双手向后扣住她的纤腰,两人唇舌缠绕,渐至难舍难分。。。。。。。良久,莲真脸色潮红,软软的靠在她肩上,一手拨弄着鬓边的秀发,声音中透着一丝醉人的慵懒:“你什么时候想到把我娘接过来的?” “本来你那次受伤时就有此意了,但又怕你母亲担忧,后来你身子渐愈,想着六月便是你的生日,这个时间却是刚好。” 莲真心中幸福满溢,仰起头,又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冰轮想着她刚才撩拨的举动,仍有些心猿意马,在她耳边低笑道:“若不是因为你母亲和姐姐在这里,我今儿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放你走了。” 莲真轻轻哼了一声:“我特地带我母亲和姐姐来见你的,因为你是。。。。。。。你是。。。。。。。” “我是什么?是皇太后吗?” 莲真嗔道:“你明知故问,我不理你了。” 冰轮笑道:“啊,我知道了,我是你的心上人对不对?” 莲真脸色更红,将脸埋进她肩窝里,心中柔情万千,不知怎么的却又有点微微的酸楚,忽然低声道:“冰轮,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冰轮轻抚她秀发的手微微一顿,良久,低声道:“我也是。” ※※※※※※※※※※※※※※※※※※※※ 友情提醒一下,霍冰轮的远方堂兄,霍冲,因为跟旷冲重了一字,为了易于分辨,所以改为霍凌了 霍冲=霍凌 不过相信太久没更,大家估计也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前阵比较忙,人在外地,不好意思,久等了 第88章 书房中静悄悄的, 凉风吹起竹帘,送来荷香幽幽, 丝丝沁人心田。冰轮看完西疆来的奏折,轻轻将头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了一会儿, 又起身,将那折子重新看了一遍, 方欲提笔, 便有内监来禀:“太后,檀总管到了。” 冰轮放下笔:“叫他进来。” 万方清和因建于水上,四面仅有桥相通,各个入口皆有御林铁卫把守,关防极为严密,其书房更是一个十分神秘的所在,冰轮平日多在此地处理要务, 召见亲信, 是以高贤听得她如此说, 不敢稍作停留,立即躬身退出。 檀瑛进来行了礼, 冰轮道:“我明日欲亲临大校场, 观看御林军训练,我已跟夏侯晋说了, 你到时随我一同前往。” “是。” 冰轮目注他:“御前铁卫负责皇上和我的安全, 日常训练, 更是半点也松懈不得,你身为总管,该时时谨记这点。” 檀瑛忙道:“微臣明白。” “最近蜀州可有什么动静么?” 檀瑛道:“英王爷正暗中召集蜀州境内所有能工巧匠至锦城,欲大量制造利剑、刀斧、盾牌、铠甲、弓箭等装备。” 冰轮道:“关于这些,他都在密函中向我禀报过了。” 御林铁卫是皇帝贴身亲军近侍,总管和副总管皆由皇帝心腹担任,相当于皇帝直管,但这支侍卫队伍最特殊的地方,并不在于它尊贵的地位,以及严酷的挑选制度,而是除了皇帝和总管外,谁也不知道它具体有多少人数,它的职责也不仅限于护卫皇帝的安全,他们有一部分人,被皇帝私下称为暗卫,平日并不呆在宫中,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在外,专门刺探可能威胁皇权、危害朝廷的行为和言论,必要时甚至采取暗杀手段。 因宗煦年幼登极,冰轮临朝后,于剑锋及所率的御林铁卫便直接听命于她,私下四处活动的暗卫也为她所掌控,行刺事件后,于剑锋被贬去广乐行宫,冰轮一手提拔了檀瑛和冉黎两人,除此之外,又派遣出更多的暗卫,人员遍布京中,边疆,以及蜀州等地,秘密探听消息,然后以特定的方式,密报至冰轮耳中。 檀瑛听冰轮如此说,便道:“王爷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放蜀州的治理和军队的扩充上,近来并无其他动作。” 冰轮看了他一眼,慢悠悠的道:“听说广汉、江阳两郡的官员为了讨好谄媚于他,分别往王府送去了数名美人,可有此事?” 檀瑛悚然一惊,忙道:“确有此事,但前日有消息来,说王爷申饬了那两名官员,并将几名美人退回去了,是以微臣没将此事禀告太后,还请太后恕罪。” 冰轮淡淡一笑:“英王跟王妃夫妻情深,倒真是难得。” 檀瑛见她并无责怪之意,略微安心,想了想,又低声道:“微臣以为,英王爷是正直诚信之人,太后可以对他放心。” “我知道了。”冰轮点点头:“你下去罢。” “是,微臣告退。” 案上的茶已放得凉了,冰轮拿起喝了一口,轻轻皱了皱眉头,唤道:“来人。”高贤忙应声进来,冰轮站起身来:“告诉冉黎,我要出去走走。” 外面正是烈日当空,流金铄石,梧桐书院庭院深沉,却是花木成荫,一片翠意盎然。 冰轮手持彤弓,从高贤手里接过一支雕翎羽箭,搭在弓上,眼睛紧紧的盯着五十步开外的鹄子。 六岁那年,她见到父亲教几个兄弟射箭,闹着也要学。霍家祖上本以军功起家,曾立下严规,霍家每一代子弟,自小都要接受剑法、射箭、骑术等训练,霍牧见她感兴趣,既觉欣慰,又不免有些遗憾,在这种复杂心情的驱使下,不仅没有反对,反而安排一个院落,闲暇时亲自教授她骑射之术以及其他功课,谁知她虽是女儿,于习武之道悟性极高,骨子里又天生有一股百折不挠的韧劲,没过多久,就远远的把她的兄弟们甩在后面,霍牧大为惊异,此后每一年率子弟秋狝冬狩,都要带上她,而她亦十分热衷这类活动,每每以戎装出行,在猎场上大放异彩,斩获颇丰。 十一岁时,霍牧有次跟她谈论行军布阵,兵法韬略,她滔滔不绝,连霍牧也为她的智谋机变所折服,赞道:“若你为男儿,必能承继霍家家业,他日在朝中崭露头角,可惜,可惜,可惜!”他生性深沉,情感不易外露,那日竟连叹三声,眼里流露的失望和惋惜之色,令她至今记忆深刻。 后来,霍牧愈来愈忙,没时间亲自教他们,便由霍府豢养的那些儒士武师,继续为他们授课,她也仍然享受特殊的待遇,直到要进宫的前两年,才停止了一切功课,不再抛头露面,每日呆在自己的阁楼里,开始安安静静的做着霍家大小姐该做的事情。。。。。。进了宫后,就越发没有机会碰触那些东西了。。。。。。 可是今天,将这把弓握在手里,那感觉依然熟悉,自幼时便开始学习的那些技能,仿佛被刻进了骨子里,永远也不会忘记,同样不会忘记的,还有那些人,那些发生的事情。。。。。。 冰轮眼睛微眯,迸出一丝寒光,箭矢随之如流星般激射而出,隐隐带着风声,“夺”的一声,深深透入那一点红心,冉黎站在旁边瞧着,忍不住大声喝了一句彩:“好!” 冰轮摇了摇头:“多年没碰过弓箭了,生疏了许多,虽未失准头,但劲道颇有不足。” 冉黎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太后,不但深谙权谋,还会舞弓弄箭,倒觉生了几分亲切,于是道:“太后不愧将门虎女,女中豪杰,真是千古未有之奇女子,微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冰轮看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也学得溜须拍马这一套了。”唇角的笑容微敛:“明年我要带着皇上去西宴山狩猎,现在便要为此作准备,自今日起,你每隔两天,便来这里陪我练习一个时辰的箭法剑术。” 冉黎怔住:“这。。。” “你是铁卫中一等一的高手,又是我的贴身护卫,由你来指点我,自是再合适不过。” 冉黎忙拱手道:“指点两字,微臣万不敢当,但若说陪太后练习,微臣自是遵旨。” 冰轮微微一笑,将将弓箭交给高贤,道:“走罢。” 转眼莲真的生辰将至,宫中虽有旧例可循,但莲真和苏蕴执掌后宫,这次的生日,自不比往常,苏蕴亲自作主,前三日便开始大排筵宴,苑中戏乐不断,操办得极是热闹。冰轮及宗煦皆赏赐丰厚,其余各宫诸人,朝廷诰命等,都备有厚礼。 至正日那天,冰轮携了宗煦亲至西子春馆,午宴毕,又往仙音阁看戏,观赏歌舞表演。冰轮素不喜热闹,又想到自己和皇帝在这里,其他人也未免过分拘谨,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莲真心中虽不乐意,但也十分体谅,况有母亲姐姐在侧,好姐妹苏蕴等相陪,众命妇更如众星捧月一般,在她身旁凑趣儿,是以兴致丝毫不减,当下同众人一起,恣意享乐,把酒言欢。 晚间,冰轮批阅了一会儿奏章,便沐浴歇息,她被晋尊为皇太后之后,早已不再让人呆在室内侍寝,是以几名宫婢伺候她躺下,便轻手轻脚将明黄色的软帐放下来,静悄悄的退到外殿。 寝宫内并没有点灯,但角落里放着数枚橙红色的明月珠,四周依然光亮透澈。冰轮思绪不定,在床上辗转良久,方朦胧有点睡意,突听到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高贤在帐外轻声禀道:“太后,宸主子来了。” 冰轮微感意外,随即道:“让她进来。” “是。” 冰轮坐起身,双手掣开软帐,果见莲真款款自外而入,她心里隐隐有些喜悦:“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莲真掠了掠鬓边的发丝,懒洋洋的在床边坐下:“我跟高总管早就说好了,让他派了轿子接我过来的。” “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冰轮微微一笑,又道:“也亏得高贤这奴才肯听你的话。” “你还说呢。”莲真语带娇嗔:“你都不理我,我只好自己过来了。” 冰轮见她星眸流波,双颊酡红,不由得圈住她纤腰:“你喝了多少?”莲真柔弱无骨地靠在她身上,在她耳边吹气如兰:“一点点。” “嗯,只是一点点么?”冰轮双手隔着衣衫,(澄江静如练),嘴里慢条斯理的解释:“你知道的,明面上,我不能待你过分不同,何况,你母亲和姐姐今日都在,有那么多人还不够么?” “可是这样的日子,我只想呆在你身边。”莲真被她(明月松间照),嘴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清泉石上流),轻颤着声音道:“冰轮,我今晚留在这里,好不好?” 冰轮停下手中的动作:“那可不行,会被人发现的。” 莲真头往她肩膀上蹭了蹭:“西子春馆那些人,几乎都已被灌醉,此时早已睡沉了,这里高总管也安排妥当了,明日一大早我就回去,保证没人知道。” 她软语央求,见冰轮仍是沉吟不语,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冰轮急叫:“莲儿,别走!” 莲真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珠光映照下,只见她站在那里,粉面含嗔,樱唇轻咬,身上品红色轻纱薄如蝉翼,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围着的抹胸,和微微(小楼一夜听春雨),冰轮(深巷明朝卖杏花)渴,下了床,一步步走向她,面上似笑非笑:“你诱惑了我,就想一走了之么?” “我可没那本事。”莲真微微低了头,声音里的失落无助让人心疼:“我也知道。。。。。。我们必须有所顾忌,我只是。。。。。。只是想有那么一次,能在你身边呆久一点。” “你倒也不用谦虚,我已经越来越无法抗拒你了。”冰轮轻轻叹息,轻捏她的下巴,迫她正视自己,两人额头相抵,对视许久,冰轮道:“所以,现换我求你,今晚留下来陪我,一整晚,好不好?” ※※※※※※※※※※※※※※※※※※※※ 又到年底了,最近忙得喘不过气来,心力交瘁。 再次向等文的各位致以深深的歉意。 第89章 夜很深, 也很静,明月珠温润晶莹的红光,仍似水波一般,在偌大的寝宫内轻轻漾动, 显得喜意盎然。 许是白天多喝了些酒,莲真在梦中都感到一丝焦渴,半夜竟然醒了过来。被褥间的香气,淡薄而清冽,那是某个人身上特有的气息。莲真慢慢睁开星眸, 嘴角也随之微微弯起, 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容, 这也许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晚上,她的心轻盈而柔软,完全沉浸在甜蜜幸福的情绪当中,长夜漫漫。。。。。。谁说长夜漫漫?此时此刻,她只希望黎明永远不要到来。 只是,她的笑容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便被惊愕的表情代替。 凤床很大, 冰轮侧身而睡, 与她中间隔了足有两个人的距离,隔着一层薄被,她背部优美的弧线依稀可见, 然而, 此时此刻, 她看起来竟似在阵阵发抖,她的呼吸声,粗重而急促,在这暗夜里,清晰可闻。 “冰轮。”莲真用手肘撑起身子,柔声轻唤,冰轮毫无反应,莲真秀眉微蹙,声音明显多了一丝担忧:“冰轮,你怎么了?做噩梦了么?”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推她。 谁知手刚一碰触到冰轮的衣裳,她却蓦地惊醒,猛然翻身而起,右手直直的伸出去,准确无误地扣住莲真的脖颈,左手迅速往枕下一探,只听“锃”的一声,凤帐内随即闪过一道寒光。这几下动作却是极快,一气呵成,莲真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觉得呼吸被人掐住,窒息欲死,一张俏脸憋成紫红色,双手在空中无力的挥舞两下,想要求生反抗,却是徒劳无力。 眼前渐渐发黑,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我要死了吗?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跟着,莲真便觉喉间一松,“咳咳。。。。。。”她恍若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瘫软在床上,剧烈的咳嗽着,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莲儿,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冰轮神色惊恐,俯身打量她,冷汗潸潸而下,语无伦次的解释着:“我。。。。。。我做了一个梦。”莲真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冰轮扶起她,将她抱在怀里,喃喃道:“你睡在这里。。。。。。我不记得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莲真软软地倚在她肩上:“我知道。” 两人皆是惊魂未定,彼此紧紧相拥,只觉对方急促的喘息,疾风骤雨般的心跳,与自己的仿佛融为了一体,再也无法分清。 过了许久,冰轮紧绷得犹如弓弦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她慢慢松开莲真,面上满是歉疚之色:“刚弄痛你了吧?” 莲真摇了摇头,目光一转,看向被子上那柄短剑,她从来没有想到,冰轮即使在睡梦中,也如此警醒,而且竟然在床上藏有利器,她弯下腰,将剑拿在手里,只见剑身轻薄,如一泓秋水,还未近身,便觉寒气迫人。 “你小心伤了自己。”冰轮紧张地将剑从她手里拿回,归入宝鞘,想了想,仍置于枕下,看着她,言语间颇有几分不自在:“因为上次有人行刺,所以。。。。。。所以。。。。。。有些不安心。” 莲真并不接话,只是伸手捋了捋她额前汗湿的发丝,温柔的道:“看你,出了这么多汗,身上都湿了,我去给你拿衣服换上。”起身下床,她本已渴极了,却先倒了热茶来,服侍冰轮喝了,自己才喝,然后拧了热毛巾来,替冰轮擦了脸上身上的汗,又拿了一件明黄色素缎中衣给她换上。 冰轮仰躺在床上,整个人似已虚脱,全然不是平日里沉稳冷峻的模样,莲真跪坐于她边上,乌黑如丝缎般的长发松散的垂落下来,她面含隐忧,纤长的玉指抚过她的衣领,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冰轮眼眸半闭,半晌,低声道:“我梦见她死时的样子,还有。。。。。。”说到这里,轻轻咬了咬牙,硬生生的咽下后面的话。 “还有什么?” 冰轮轻轻吐了口气,语气疲倦:“还有一些可怕的场景。” 莲真怔住,也不再追问,一阵沉默过后,再度开口:“经常这样吗?” “嗯。” 莲真咬了咬唇,过了许久,小声道:“冰轮,那不是你的错。”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心里似被什么生生扯出了疼意:“你如此自责自苦,她。。。。。。她若芳魂有知,也。。。。。。必不安生。” 她的手很柔软,很暖,冰轮没有说话,可是身子却再度轻轻颤抖起来,莲真怜惜之意大盛,侧身躺下,将她揽入怀中,冰轮微微蜷缩着身体,柔弱无助得如同一个婴儿,莲真心疼的注视着她,忽然温柔的吻下去,她的吻轻而密,似蹁然的蝶,似绵柔的雨,拂过她的额头,脸颊,也落在她的眉眼和唇上。这样缠绵无休止的亲吻,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冲淡了厚重的阴霾,安抚了破碎的心灵。 冰轮的眼睛很安静的阖着,呼吸平缓,似已睡着了,莲真眼波柔情流动,痴痴的看着她精致的脸庞,忍着手臂的酸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生恐惊醒了她。 冰轮忽然轻轻动了一下,发出梦呓般的低语:“莲儿。” “我在呢。”莲真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声音甜柔,在她耳边低语:“我在这里,睡罢。” 许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了,仿佛小时候睡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安心无忧,梦里都带着温馨的甜意。 莲真天亮之前便已离去,冰轮侧坐着,久久的看着空空的枕畔,爽然若失。 因要早朝,当值的宫女按时依次进来,开始安静的忙碌着各自的活儿。冰轮盥漱毕,任由她们替自己换上凤袍,系上玉带。 高贤进来请示传早膳,见她精神极好,连一向寒若深潭的凤眸,也似乎变得柔和了少许。可是,这样的变化,却是极细微,又是极短暂的,除了他没有人察觉,等她去了勤政殿,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上,她又变成了那个冷酷坚毅、权倾天下的皇太后。 今天的早朝颇有些火药味。因为吐谷浑在与燕军的交战中,伤亡甚重,眼看要重蹈吐蕃的覆辙,连都城也将要失守,伏罗可汗急急派使者去霍牧军中求和,并表示会在近日内向大燕皇帝递交降书,愿意永为大燕藩臣,年年纳贡,所以两国暂时已休兵。霍牧一边这些情况禀奏朝廷,同时又递上一封奏折,说要带兵转攻西域,令三十六个小国臣服,以此一役,奠定大燕宗主国的地位,并一劳永逸地解除所有边患的威胁。 于是冰轮征询朝臣意见,众臣之中有一部分欲要巴结太后和霍牧之人,自是称赞不已,说是“大将军深谋远虑,一心为国”,又是什么“西域小国众多,时叛时附,皆是墙头草,应当痛击之”,还有人说“大将军是本朝第一良臣猛将,有大将军在,大燕的江山稳如泰山。”一时之间,阿谀拍马之声一片。 王忠心里大怒,正欲说话,含英殿大学士杨琰已出班奏道:“微臣以为,对吐蕃和吐谷浑之战,是必打之仗,对西域小国之战,可以不必。吐谷浑和吐蕃强大,屡次犯我边境,藐我君上,是极大的隐患,而西域小国,本有小半仍在向我朝纳贡,那些没有归附的,无非是从前仗着吐谷浑和吐蕃的势力,现在吐蕃和吐谷浑已向我大燕称臣,树倒猢狲散,他们终有一天会再来亲附我大燕。” 杨琰素有才识,能谋善断,且又稳重可靠,四十岁便已成为内阁中的一员,王忠一向赏识他,听他如此说,甚是欣慰,出班道:“杨大人言之有理,西域小国,不足为虑,可以慢谋。我大燕连年征战,灭番兵,扬国威,声振海内,今后已无人敢捋胡须,正宜罢战息兵,与民休息,若继续征伐西域,到时民力屈,财力竭,后果堪忧。” 霍淞压下心中的恼怒,亦从文官之列走出,先向皇帝和太后施礼,然后皮笑肉不笑的道:“我父亲对大燕一片赤胆忠心,与胡虏交战,每每父子亲自上阵,浴血沙场,短短几年便建奇功,此次他欲征伐西域,为的也是永绝后患,怎么到了首辅大人这里,便成了穷兵黩武了?” 兵部尚书司马护忙出来打圆场:“首辅大人和大将军都是忠臣,国之栋梁,殚精竭虑,全是为着朝廷,只是各在其位,想法不同而已。” 说话之间,柴彪等武将也出来支持王忠,而霍淞的党羽也纷纷陈奏,众人争论越来越激烈,宗煦坐在宝座上,有些不知所措,侧头去看冰轮,冰轮见气氛愈来愈紧张,轻轻咳嗽了一声,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冰轮缓缓道:“大将军带兵深入西疆,踏平吐蕃,征服吐谷浑,为大燕立下了汗马功劳,若能一鼓作气,再取西域,那将是万国来朝,四夷宾服,朝廷没有不允准之理。”看着王忠,又道:“首辅所忧虑的,无非是连年用兵,耗费巨大,国库空虚,但我昨天已就这事问过耿爱卿,他说虽有难处,但户部勉强仍可支持。” 王忠闻言,狠狠地瞪着耿贤一眼,耿贤站在人群中,只当没有看见,心里却暗暗叫苦。 冰轮又道:“此战持续,自是要耗损大量国力,但若功成,将换来大燕上百年的和平安定,我认为值得。这事就这么定了,至于细节,到时再从长计议。” 高贤见她离座,拉长声音道:“退朝。” 众臣不敢再说,皆跪伏于地:“恭送皇太后,恭送皇上!” 刚回到万方清和,还来不及换衣裳,便有内监禀报:“太后,王大人和柴统领在外求见。” 冰轮揉了揉太阳穴,道:“叫他们书房见驾罢。” “于私而言,大将军和太后是父女骨肉,太后和皇上是母子之亲,于公而言,大将军是家,皇上却是国,老臣不知道家国之间,太后将如何抉择,但老臣近日拼了一死,也要直言进谏。”王忠摘了官帽,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直着脖子道:“大将军是本朝难得一见的将才,所以当时微臣才向先帝推荐他担任主帅,可是如今的他,早已不同当时,任意跋扈,欺君擅权,杀当地朝廷命官,如同家常便饭,灵州先后有数十名官员向朝廷举报他僭越不法之事,如李守节、郭开等,皆被他斩首,太后明知此事,是否要继续庇护他,任其所为?” “首辅可能对大将军有些误会。”冰轮道:“先帝在时,便许大将军节制西疆几州,李守节等违抗了军令,所以才被杀的。” “什么违抗军令,分明是公报私仇!”王忠须发皆张,显见得十分激动:“霍牧现手握重兵,掌控西疆,野心渐已膨胀,若是借着攻打西域的机会,再驻守几年,继续增加势力,笼络民心,到时候羽翼丰满,必然会成为第二个曹操啊!以太后之睿智贤明,难道看不清这一点吗?” 柴彪跪在他身后,沉声道:“首辅所言,也是微臣心中所想,太后英明果毅,是女中豪杰,必然能将亲情抛到一旁,以大燕江山为重。” “你们想我怎么做?下一道圣旨,让他班师回朝吗?” 两人齐声道:“正是。” “须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冰轮反问道:“若是他不肯,又该怎么办?朝廷能有谁与他抗衡吗?” 王忠和柴彪对望了一眼,脑中瞬间转过许多个念头,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冰轮亦是默然,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左手轻轻捻动着手中的佛珠,许久,方轻轻叹道:“还说什么羽翼丰满,他羽翼早丰,轻易是无法撼动的了。” ※※※※※※※※※※※※※※※※※※※※ 圣诞快乐! 迟来的祝福。 第90章 八月初, 伏罗可汗果然派出自己的胞弟为使者,至京城跪递降书, 称愿从此俯首称臣, 每岁纳贡,与大燕永结世好。宗煦颁布诏书, 布告天下。又以霍牧厥功至伟,赏食亲王俸禄,并封其二子霍泽为西凉侯,三子霍凛为襄远侯, 至于赏赐之物, 则不可胜记。 因霍泽的夫人刘梦蝶近日又诞下一子, 霍家可谓双喜临门,霍牧远在边疆,傅夫人和霍淞便毫无顾忌, 极力操办, 一连数日, 府内悬灯结彩,大摆戏酒, 满朝达官显贵皆来庆贺,前门车马簇簇,宾客来往不绝。霍淞是长兄,又暂代其父行家主之职, 每日里应酬接待, 片刻也不得闲。他自幼口齿伶俐, 举止有度,深得霍牧喜爱,后来混迹于官场,更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只见他手持酒杯,周旋于各位亲王、将军、尚书之间,跟这个敬几杯酒,陪那个看一出戏,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使在座诸人有如沐春风之感,霍泽虽是外形俊俏,风流潇洒,在这种场合,竟完全沦为了他的陪衬。 至晚,客人陆续辞去,可是府中仍是灯火通明,笙箫鼓乐之音,通街越巷。 堂屋里几张大桌案拼在一起,铺了红毡,上面堆满了金银玩物,珍宝玉器,以及一些精致之物。霍凇面上泛着红光,已有了几分醉意,他顺手拿起一个五色玛瑙盘,端详了几眼,随口道:“王忠这老东西虽然没来,究竟还是让自己儿子来了,” 宗荟从丫鬟手中接过一盏醒酒汤,递至他手中,笑得极是妩媚:“他虽是首辅,但总得看太后的金面啊,连宫里几位太妃都差人从苑里送了贺礼过来呢,朝中上下,还有哪个敢不把咱们家的事放心上么?二弟的这宝贝孩儿,还真是会挑时辰生,以后啊,定是个有大福气的。” 霍凇放下手中物件,一口气喝了半盏汤,霍泽站在一旁,低着头,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似的,霍淞皱了皱眉头:“你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大喜的日子,垂头搭脑的,之前叫你去给旷将军敬酒,你也心神不属,连几句利索话也没有!” 霍泽道:“昨晚没睡好,有点累。” 霍淞一听这话,不由得生了一丝不快,转头对宗荟道:“听听这话!我这里还没喊累呢,二爷这几日倒似比我还要辛苦几分。” 宗荟抚了抚丈夫的肩头,意似安抚,忽而又笑道:“我知道二爷心里有些不痛快,不过呢,谁叫你那几房姬妾不争气,没有生出个儿子来,这刘梦蝶虽不如你的意,但她就是有这个福分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霍泽气往上冲,突然就暴躁起来:“什么都是没办法的事!娶这泼妇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她生了儿子了,趾高气扬,以后更要骑到我头上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想我堂堂大将军之子,皇太后的亲弟弟,偏偏要在婚事上受这等窝囊气!” 霍淞斥道:“不管是谁生的儿子,总归是你的儿子,霍家添了后嗣,便是天大的喜事,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拿出个为人父亲的样子来!” 霍泽道:“你答应过我,以后我可以休了她的!” 霍淞沉下脸:“那也是以后的事情!”说着眼睛望了一眼宗荟,宗荟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我可没兴趣听你们兄弟谈这些,时候也不早了,我回房睡去了,明儿一早还要进宫谢恩呢。” 见宗荟和婢女们都走了,霍淞方缓缓道:“你如今脾气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霍泽将脸扭过一边:“大嫂出身高贵,又美丽贤惠,温柔体贴,你自是不能体会我的苦楚。” 霍淞道:“刘梦蝶出身难道不高贵?何况你现在姬妾成群,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嫡妻与妾室能一样吗?”霍泽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满脸愤愤不平:“那天我听母亲说,兰陵公主年将及笄,太后正考虑为她招选驸马,父亲有意请求太后,让她把公主指婚给霍凛。” “母亲告诉你了?”霍淞一愣,随即了然:原来你是为这个不舒服。” “这么说你也早就知道这事,却不告诉我!”霍泽大为气愤,手指向门外:“霍凛算个什么东西,他怎配得上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父亲是不是老糊涂了!” “击溃吐蕃和吐谷浑,霍凛功不可没,据说他现在在军中越来越得人心,许多士兵都誓死追随他。父亲视他如同左膀右臂,说他是天生的将才,也是天生的勇士,有他在身边,就没有打不胜的仗,所以才想求太后,将兰陵公主许配给他,算是一种褒奖。”霍淞极力压抑着满心的嫉妒,淡淡的说着,最后话锋一转:“不过,我认为这婚事并不恰当,我会好好劝说父亲的,太后那里,我也一定会想办法阻止的。” 他身为霍家长子,娶的也不过是大燕的远支宗室,兰陵公主宗熹是先皇唯一的公主,皇后亲生,身份尊贵无比,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霍凛坐上这个驸马的宝座? 霍泽心里稍微好过了点,想起一事,又道:“还有,太后和皇上赐我西凉侯的爵位,我总觉得别扭,我很不喜欢这个‘凉’字,霍凛的襄远侯听起来就顺耳得多。” 霍淞瞪他一眼:“西凉侯怎么了?凉州大部分土地曾被吐谷浑侵占,现在父亲击败了他们,又夺回来了,所以封你为西凉侯,这也是彰显父亲功劳的意思,至于襄远侯,襄者,助也,霍凛现在不是远在西疆辅助父亲么?你那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霍泽听他一席话大近情理,便不作声了。 “你自小跟霍凛不合,一丁点小事情,都要争个长短,现在他可是风头正劲,要是随父亲攻打西域再立功,指不定太后怎么褒奖,父亲怎么倚重呢!你再想跟他争,也得做些什么让父亲对你刮目相看才好。”霍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袍袖轻拂:“我去陪陪母亲去,你自己在这里好好想想罢。” 午后冰轮在正殿召见内阁辅臣以及兵、户两部尚书,商议攻打西域诸事,待众臣一一退出时,已是落日熔金,天色将暮。冰轮坐得久了,稍觉疲乏,信步踱至殿外长廊上。 那长廊是绕着整座宫殿而建,曲折迂回,仿佛长龙临水而跃。极目远眺,广圣湖万顷湖光,平静如镜,一道道火红的霞光从天边迸射而下,倒映在宝石蓝的湖面上,犹如一幅绚烂夺目、摄人心魄的美丽画卷,连两岸的垂柳,也像是披上了一层红色的轻纱,多了几分妩媚妖娆。 冰轮扶栏而立,看着那彩霞一点点黯淡下去,不知在想着什么。有小内监悄悄过来,在高贤耳边低语几句,又轻手轻脚退下了。 高贤走近冰轮,轻声道:“太后,宸主子来了。” “唔。”冰轮慢慢回转了身子:“让她先去书房候着罢。” 书房是万方清和最为机要隐秘之地,莲真平日亦鲜少驻足。与书房相连有一暖阁,里面不如外间阔朗大气,但亦陈设着柜格、香几等精致的紫檀木家具,和美玉、象牙、点翠等材料雕琢而成的珍玩文具,奢华又不失风雅,窗前设有暖炕,隔间安置有御榻,冰轮公务之余,一般在此地小憩。 莲真第一次来此,不免有些新奇,绕着室中转了一圈,打量着墙上的花鸟山水挂屏,见案上有宋徽宗赵佶所书《毛诗》,又拿起来赏玩了一回,最后走到御榻前,摸了摸床上的衾褥,回首好奇的道:“你有时也睡这里吗?” 冰轮笑了笑:“你不在的时候,我才睡在这里。” 莲真知她不怀好意,俏脸瞬间如被胭脂染透:“乱说!” 冰轮却又正经起来:“万方清和以前也是太宗、仁宗皇帝在西苑的寝宫,整座宫殿,一共有九张龙床,你到目前为止,已经看过了两处了。” 莲真道:“是为了怕人行刺吗?” “嗯。” 莲真垂下目光,恰巧高贤领侍膳的内监进来摆放晚膳,两人便都不作声了。不一会儿,杯盘碗盏安放齐备,大小十几品御膳珍馐在炕桌上一一排开。 冰轮欠身在炕上坐下:“你过来和我一起吃点?” 莲真道:“我已经同母亲和姐姐一起用过晚膳了。”说毕走过去,一眼看见桌上有一道蒸蟹,极是肥美诱人,便道:“这个可不许多吃。” 冰轮笑而不答,伸手在旁边明黄色毡垫上拍了拍:“过来。”莲真依言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拿过一只螃蟹,自揭脐盖,剔了一壳肉,蘸了姜醋送至她唇边,冰轮微笑着吃了,莲真道:“好了,这个可以撤了。” 冰轮叹道:“我让你管理着后宫,你倒没兴趣,管起我来分外用心。” 话虽如此说,却也真的不再碰,就着菜用了半碗蒸稷粟,便令将膳食撤去,莲真也自要了苏叶水净手。 暖阁里御香氤氲,幽甜沁人。红色的烛光盈盈摇曳着,映照得少女肌肤晶莹似玉,越显美艳妩媚。冰轮轻叹道:“莲真,你怎能生得这么美?” 类似这样的赞美自小听过无数,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竟像是永远听不够似的。莲真唇角笑意微蕴,倾斜了身子,轻轻靠在她身上。 冰轮抚弄着她的秀发:“你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莲真摇摇头。 “没有吗?” 莲真轻咬下唇,过了片刻,轻声道:“冰轮,你觉得还会有什么危险降临吗?” 冰轮一怔,旋即道:“你还在想着那晚的事情。” “如果仅仅是因为梦到了她,你的反应不该是那样。”莲真微微停顿了一下,手指在她胸口轻轻划了划:“我总觉得,你心里装着许多许多事情,有着许多许多的担忧,好像。。。。。。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戒备着什么,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为你分担半点。” 她语气里充满了懊恼,冰轮道:“看来我那晚的确是把你吓着了。”与她正面相对,正色道:“傻瓜,我心里自然装着许多事情,国事,战事,这些都有朝臣替我分忧。只要你好好的,我便能安心处理朝政,这样,你就算替我分担了。前阵子你不是挺开心的吗?”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开心,那我终究不能安心。” “莲儿,有你我真的很幸福。”冰轮目光温柔,将她的手放在掌心,又道:“只是高处不胜寒,又有前车之鉴,我觉得有备无患而已,如果你因为我寝宫备了兵刃而胡思乱想,那我把它们收起来好了,反正真有什么事,一把剑又有什么用呢?” 莲真忙道:“那不用,万一。。。。。。”说到这里意识到不妥,又连忙打住,冰轮见她情急窘迫的样子,忽然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俯身吻了下去。 她的唇一如既往的清润香甜,一碰触便点燃心底深处的渴望,冰轮闭着眼睛,恍若品尝着世界上最新鲜甜美的果实,温柔地摩挲,(愿我如星君如月),继而慢慢(夜夜流光相皎洁),捕捉到她(直道相思了无益)。这突如其来的(未妨惆怅是清狂)让莲真有些措手不及,她本能的攀住她,本能的承受,本能的回应。不管亲热过多少次,她身上淡薄清凉的气息,她唇舌传递过来的温度,她时而柔情(如此星辰非昨夜),总能轻而易举加速她不可抑制的心跳,挑起她(为谁风露立中宵),仿佛她们天生就是如此的契合。 良久,两人恋恋不舍的分开。冰轮一双冷漠沉静的眸子,已因情欲而变得慵懒迷蒙,她轻轻喘息片刻,忽然将手伸向莲真的衣领,莲真神色扭捏,期期艾艾的道:“冰轮,我。。。。。。我今日身子不方便,不能。。。。。。不能。。。。。。” 冰轮一怔,忽而嗤的笑了:“你这儿有一根头发。”说着果然从她衣领处拈起一根发丝,在她面前晃了晃,又笑道:“你满脑子想的是什么?” 莲真粉颊酡红,大是羞恼,嗔道:“我不要理你了!我回西子春馆了!”说着果然起身要走,冰轮忙一把拉住:“好了好了,我错了,宸主子大人大量,别与我计较,留下来陪我说几句话儿罢。” 凉风阵阵吹着,夜阑人静。月光如倾如泻,悄无声息的潜入,铺满一地的银光,隔着窗户,隐隐能听到水波荡漾的声音。 冰轮换了个姿势,舒适的倚在柔软的靠背上,莲真依偎着她,两人的双手紧紧交握着,静静地享受这难得的安宁幸福的时光。 许久,莲真轻声道:“冰轮,我想留我娘和姐姐在苑里多住一阵子。” “嗯,可以,要不就留她们在这里过了年,等开春再走。” “好啊,蕴儿要是知道,定会很高兴。”莲真十分喜悦,道:“那天我娘还说,想在京中置一所房产,以后每年过来小住一段时间,也好解我寂寞。” 冰轮眉头微挑:“你寂寞么?” 莲真小声道:“当然不寂寞,但是我娘她们又不知道我和你。。。。。。我家里人总觉得对我不住。” 冰轮沉吟了一下,道:“在京中置房产,现在还不是时机,过几年再说罢。” 莲真正要相问,却听她又道:“今儿宗荟去见你了?” “嗯,她进来谢恩,还说等西凉侯夫人出了月子,再一起进宫叩谢。” 冰轮半天没有说话,莲真忍不住抬起头看她,却听她道:“你现在跟她们接触,也是无可避免,但我还是要再叮嘱一句,除了应付那些虚礼,能不见就不见,见了面,也多听少说。” “我知道你因为你母亲的事情,对你父亲和兄弟心有芥蒂,可是西凉侯有了子嗣,是你们霍家的大喜事啊,你多了一个侄儿,难道不高兴吗?” 冰轮淡淡的道:“我高兴得很。” 莲真感觉到她的冷淡,娇声唤道:“冰轮。” “嗯。”冰轮道:“除此之外,宗荟还说了什么?” “她还委婉的提起了兰陵公主的婚事,说襄远侯跟公主年岁相差甚多。”莲真提起这个,不禁也起了好奇之心:“冰轮,难道你有意把公主许配与你三弟吗?” “是我父亲有这样的想法。” “那你怎么想?” “当然不可能。” 莲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兰陵公主是皇后亲生,皇后却是生生被冰轮逼着给先帝殉葬的,这么想想,她也不大可能把她许配给自己的亲弟弟。于是她笑着道:“听说你三弟少年英勇,这次在西疆杀敌无数,立下了赫赫功劳。” 冰轮面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嗯,他的箭术马术,最初还是我教授的呢。” “啊?你会骑马射箭?我怎么不知道。” “我会的,而你又不知道的事情,那可还多得很呢。” “哼,我迟早会知道。”莲真眼珠一转:“这么说,你跟你三弟的感情应该是很好了?” 冰轮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羡慕英王妃能跟着英王去山林中纵马打猎,还有自己烧烤野物,是不是?下次我也带你出去,教你打猎,你觉得怎样?” “好啊!”莲真一下子坐起来,满面兴奋之色:“什么时候?你不是骗我的吧?” “明年秋天,我带你出京,去西晏山。”冰轮笑道:“那里不仅有最美的秋景,数不清的花草树木、禽鸟野兽,还有天下闻名的汤泉,你一定会喜欢上的。” ※※※※※※※※※※※※※※※※※※※※ 新年快乐,祝大家2017年诸事顺利。 也祝我自己新的一年里变得勤快起来,多做有意义的事情:) 第91章 “驾!驾!”马蹄声如雷声轰鸣, 惊破了深山密林中的宁静,百余名甲胄鲜明的御林铁卫紧紧围随着一骑白马,在林木间隙纵横驰骋。林中本多野兽,此时被惊动, 四下逃窜。 冰轮一身戎装打扮,英姿飒爽,翩然若玉,她俯身骑在马上,不断伸手从背上箭囊中取箭, 弯弓瞄准, 箭矢如陨星, 带着一道道金光破空而出。她所用之箭乃是御用雕翎,杨木制成的箭杆被漆成金色,杆前部与尾部多饰茜色蟒皮装饰,色彩鲜艳无比,十分醒目,每每这种箭命中猎物, 随行铁卫都会纵声欢呼, 采声如雷。于剑锋和冉黎一左一右, 策马紧紧护卫她左右,心里暗暗捏着一把汗,生怕出了丁点意外, 只要一看见有虎狼野猪等猛兽, 即摆手暗示, 众铁卫便纷纷搭弓,登时万箭齐发,密如疾雨。 纵马奔上前面一座山岗,冰轮一拉缰绳,翻身离鞍,于剑锋和冉黎等人也忙下马,立即有人恭敬接过他们三人手中的缰绳,将骏马拉到一边。 冰轮回头吩咐:“叫他们清点一下猎物,然后原地歇息一下罢。” “是!” 于剑锋松了口气,面上满是惊佩之色:“不意太后弓马娴熟至此,倒教臣悬了这半日的心。” 冰轮道:“我自小酷爱行猎,今日再得置身于深山茂林之间,感受飞鹰走马之乐,甚觉酣畅淋漓。”一面往前走,一面从袖中取出手帕拭汗。 冉黎见她心情大好,趁机劝谏道:“只是太后万金之躯,身系天下安危,若有一丁点儿差池,臣等粉身碎骨都是小事,下回狩猎,还求太后怜悯些个,按照往年成例围猎罢。” 冰轮笑道:“这次不是避人耳目出来么,且让我率性任意一回,下次绝不再叫你们为难就是了。” 冉黎忙道:“多谢太后体恤。” 于剑锋手指着远处的一座高山:“太后,山腰上便是臣所训练铁卫的营地所在了。” 冰轮站在一株古松旁,凝目远眺,可是山深林茂,却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处,道:“你挑的地方,自是隐秘妥当的。” “太后可要过去看看?” “倒也不急在一时。”冰轮回头看了一眼正往马上装载猎物的铁卫们,漫不经心的道:“自年初以来,朝政繁冗,我亦累觉身心疲乏,此地有汤泉调养,我想等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再返驾回京。” 于剑锋单膝跪地:“国务固然重要,但太后也该珍重凤体,才能为百姓谋万世之福。” 冰轮道:“我知道,你起来罢。” 冉黎拱手道:“太后,时候不早了,该动身回行宫了,不然杨大人他们该着急了。” 冰轮看了看天色,点点头:“嗯,你吩咐下去,让他们收拾收拾,便即刻动身回宫罢。” 广乐行宫又称为广乐山庄,位于西晏山主峰盘龙岭北麓。约莫三百年前,有官员在此地发现多处汤泉泉眼,于是禀告朝廷,遂开始在此地大兴土木,建造汤泉行宫。 整个山庄分为宫殿和苑景两部分,宫殿区亦包括前朝与后宫,总体布局严谨,建筑精巧雅致;苑景区天然野趣,绿树叠翠,繁花似锦,碧水黛山和亭、台、楼、阁等建筑浑然一体,毫无雕琢的痕迹,外面宫墙用大块虎皮石砌成,矫龙一般随着山势蜿蜒起伏。 庄外的东南部多湖泊,如蓝宝石点缀,西北则是一块小平原,一到春天绿草如茵,野花遍地。举目远眺,四周皆是西晏山连绵不绝的峰峦,巍然挺拔,其势直冲云霄,天边的白云仿佛一条条玉带绫罗,在山峰间飘忽不定,山上松林苍翠如染,红枫似漫天火烧,景致蔚为壮观。 广乐行宫位置得天独厚,风景宜人,又有号称能“愈白芨百疾”的温泉,因此既是避暑之胜地,又是御寒之佳所,历来颇受天家青睐,在数位皇帝手中,都曾修葺扩建,而西晏山群峰之间,原开劈有三十六个狩猎围场,也逐渐增至六十八个,每年秋季,来西晏山围场秋狩更成了大燕皇帝的惯例。 只是在文宗皇帝宗训手里,开始打破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他本性不喜弓马骑射,只贪图声乐女色之乐,又因得位不正,时常对兄弟心怀戒备,等闲不敢远离京城,是以继位多年,并未踏足广乐山庄一步,前几年朝中武臣为此齐齐上奏,他突然兴起,下旨将效仿父祖,巡幸围猎西晏山,以振武风,却又因为西疆起了战事,最终未能成行。 这次冰轮命首辅王忠等几位内阁重臣驻守京师,自己带了皇帝及一部分文武大臣出京,浩浩荡荡前往西晏山,例行秋狩,随扈之人,皆感振奋。 案上的水晶盘里堆满葡萄和甜瓜,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莲真低下头,看着盏中一泓金黄澄澈如琥珀的茶水,又轻轻放下,道:“此地风景天然绝佳,你们平日出宫都难,何况离京这么远,都去逛逛罢。” 宝贞难掩脸上兴奋之色,道:“可是。。。。。。可是。。。。。。” 莲真道:“横波留在这里伺候就可以了。” “多谢主子恩典。” 宝贞等几个贴身宫女大喜过望,忙磕了头退出。横波笑道:“瞧把她们高兴得,一个个仿似出了笼中的鸟儿。” 莲真像是没有听见,微颦了眉头,半伏在案上,横波察言观色,道:“这一路车马劳顿,主子可是累了?不如去歇息会儿?” 莲真摇了摇头:“我不累。” 之前在途中精神尚好,横波也不知她为何突然怏怏不乐,正自猜测,童介进来禀道:“回主子,晴太妃求见。” 莲真忙直起身子,吩咐道:“快请。” 这次西晏山秋狩,苏蕴因为身体染恙没有随行,后宫只有莲真、晴太妃和芳太嫔三人随驾同往,自先帝驾崩后,晴太妃等人每每想到自己红颜未老,后半生却要在深宫的孤灯下,寂寥度日,常自郁郁,不想冰轮和皇帝年节之时,常召见赐宴,莲真执掌后宫,更多有照顾,一应之物供给丰足,于是心境逐渐向好,这次能随驾至行宫,更是感恩戴德。 当下两人见了礼,莲真笑问:“姐姐从哪儿来?” “我刚在苑里来,正是有一事,特来告知妹妹。”晴太妃以前在撷芳宫住过,跟莲真关系不错,但此时两人虽同为太妃,地位却有明显差别,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极是恭敬。 莲真微觉诧异:“哦?什么事?” 晴太妃语气越发小心谨慎:“我听人说,皇上刚刚也在苑中,和小魏子几个奴才正玩蹴鞠,高总管赶了来,斥责小魏子怂恿皇上逃课玩乐,着人把小魏子捆了起来,抽了几十鞭子,皇上站在边上,都吓着了。” 莲真惊讶的“啊”了一声,晴太妃又道:“太后此刻不在行宫,若是回来,定会训诫皇上,我想妹妹素来疼皇上,又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所以。。。。。。” 莲真定了定神,道:“多谢姐姐告诉我这些,我会试着去给皇上求情的。” 晴太妃告辞后,莲真立即对横波道:“叫童介去前面跑一趟,看太后回来了没有。” 半晌,便有人来回禀:“主子,太后还没回宫,檀总管和杨大人他们都在太和宫等着呢,高总管说,等太后回来,便立即派人给主子信儿。” 莲真道:“好,我知道了。” 冰轮狩猎归来,日色已将西沉,听得几位心腹之臣在太和宫焦急等待,微皱了眉,只得先过去,杨琰等人免不了有一大堆情辞恳切的谏言,她耐着性子听了,敷衍了一番,便回到熏风殿。 高贤心中一直揣着小皇帝和魏伦的事,却也不急着禀告,冰轮沐浴毕,换了一袭舒适的便袍,在软榻上坐下,他才上前道:“太后所猎获之野物,是冉副总管亲自送来的,奴才已命人送往御膳房和内膳房,晚膳时皇上和各位主子便可尝鲜。” 冰轮“嗯”了一声,道:“今日可有什么事么?” 高贤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宸主子派人来打听了几次,看太后回来了没。” 冰轮道:“既是如此,你现在就派人去请她过来罢。” 高贤应了一声,忙走至外间,对一个内监低语了几句,然后又转回来,想了一想,才道:“太后,奴才还有一事。。。。。。”他一面把苑中发生之事大致述说了一遍,一面注意着冰轮的脸色。 “逃课的事,朱太傅已跟我说过了。”冰轮看了他一眼,道:“小魏子固然该打,但你也不该当着皇上的面教训他。” 高贤道:“奴才该死。” 冰轮道:“你向来稳重慎行,今日如此,必然有因,你之前说他顶撞了你,你把原话讲给我听,不得有丝毫隐瞒。” 高贤素知她脾性,一五一十的道:“小魏子说‘若皇上和太后要责罚我,或杀或刮,或打或骂,我都心甘情愿,可是你只是太后的奴才,我也是皇上的奴才,你没资格管我’,奴才一时鲁莽,便没顾到圣驾在场了。” 冰轮听完,神色一如往常,高贤心中不由有点慌乱,垂着手一动也不敢动。半晌,冰轮微微一笑:“他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高贤一怔,正不知如何接言,便有内监进来道:“禀太后,宸主子来了。” 左右的宫女内监都已退下,只有高贤在旁伺候,莲真一进来,也不行礼,径自上前,一头扑进了她怀里。 冰轮轻抚她香肩,轻哄道:“我知我出去了这半日,你必是着急了,是我的不对。” “你也知我着急么?”莲真白了她一眼,声音却是甜美温柔:“说带我来骑马游乐,结果刚来一天,便把人抛下不管,自己且去打猎,也不管人家担不担心。” 冰轮被她娇嗔的眼神,弄得心中一荡,低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携了她手一同坐下。 莲真道:“今日累了吧?” “有点。” 莲真便伸手轻轻替她按捏着肩膀。似这样的亲密场景,年余来高贤已司空见惯,他站在那里,垂着眼皮,只作不见,耳中听得莲真道:“有一件事情—想必高总管已经向你禀明了。” “嗯。”冰轮道:“你是来替皇上求情的么?” 莲真道:“我是来见你,顺道替皇上求情。” 冰轮道:“你放心,我不会责骂他,顶多让他把今天功课多做几遍。” “真的么?” “他虽是皇帝,但毕竟也是个孩子,贪玩是天性,我往日对他也实在严苛了点。” 不但莲真,连高贤都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莲真才道:“那。。。。。。那小魏子呢?你准备怎么处置他?” “高贤不是处置过他了么?”冰轮淡淡一笑:“他毕竟是皇上喜欢的奴才,这样已是够了。” 见莲真怔怔的看着自己,问道:“怎么?” “没什么。”莲真仿佛松了口气,笑道:“这样很好。” 冰轮挥了挥手,高贤便退去外殿。冰轮在软榻上躺下,道:“我们不要说这些琐碎之事了,说些别的罢。” 莲真跪坐在她身边,轻哼道:“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骑马?” 冰轮双手枕在脑后,笑道:“你从来没骑过马,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等过两日,我给挑选一匹老实点的马再说。” “冰轮。”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莲真也躺下来,将脸贴在她胸口:“谢谢有你这样一个人,谢谢你让我呆在你身边,谢谢你让我有机会爱你。” “又犯傻了。”冰轮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温言道:“要说感谢,我何尝不是要感谢你?以后啊,我去哪儿都会带着你,这几年一定要让你过得开开心心的。” 莲真蹙着秀眉,抬起头:“为什么是这几年?” “一辈子太长了,让人不敢轻许承诺。”冰轮眼神捉摸不透,语气却满是玩笑意味,见莲真咬唇不语,知她心中不乐,过了一会儿,又道:“但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以求一辈子能陪伴着你,守护着你。” ※※※※※※※※※※※※※※※※※※※※ 祝福所有读者朋友新春快乐,鸡年大吉,学业有成,事业得意! 特别感谢你们一路以来的支持,今天初一,广陵散儿在这里给大家拜年啦! 第92章 含章殿里灯火辉煌, 宗煦跪坐于案前,眉眼低垂,神色不安,良久, 小太监贵柱匆匆进入大殿,宗煦也不等他行礼,双手扣着桌面,直起身子急切问道:“怎样?宸母妃去母后那里为朕求情了吗?” 贵柱跪在地上,垂首禀道:“回皇上, 宸太妃此刻正在太后宫里, 她命人带话出来, 说太后已答允不责罚皇上,请皇上安心。”膝行上前一步,满面皆是笑容:“太妃还叮嘱皇上早些歇息,今晚暂不必去太后那里请安了。” 宗煦闻言吁了一口气,转眼又想起一事:“那。。。。。。那小魏子呢?”他知母后对宫中内监宫女极为严厉,魏伦这次讨自己的好, 陪着逃课游乐, 又顶撞母后身边的心腹太监, 轻则驱逐出宫,重则只怕要身首异处,念及至此, 他面上忧色加深。 贵柱道:“太妃并未提及魏总管, 奴才只得去求童公公变着法子打听, 童公公后来出来,悄悄儿告诉奴才,太后说魏总管既已受了惩戒,也就罢了。” “好,贵柱儿,你很机灵,朕要赏你。”宗煦大喜过望,站起身来:“走,随朕去瞧瞧小魏子去!” 贵柱愁眉苦脸:“这,这个。。。。。。魏总管现在房里养伤,皇上万金之躯,怎可随意去奴才们的下处,若教太后知道,奴才可担当不起。” 宗煦压低声音道:“咱们悄悄儿去,不让人知道,朕看看他伤好了些没,马上就回来。” 贵柱仍是畏怯:“太后总是会知道的。” 宗煦何尝不知道自己宫里耳目众多,就拿赵承恩来说,他是先帝身边的总管太监,现在又是新帝身边的大总管,论对皇帝的忠心,那是没得说的,但他对太后,一样是敬若神明,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总要一一禀知母后,更别提其他人了。 贵柱见他踌躇,小声劝道:“太后这次已是开了天恩,等魏总管好了,便可照常当差,皇上还是暂且忍耐一时,这节骨眼儿上可不能再生风波出来了。” 宗煦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是。”摆了摆手:“朕要再背诵背诵太傅今天讲解的章节,你在这里伺候,叫他们都出去,人太多朕看着烦躁。” 贵柱忙道:“是!” 骏马浑身呈赤色,唯四蹄踏雪,油亮水滑的皮毛似上好的绸缎,在阳光下泛着莹莹光泽,奔驰起来,犹如从远处飘来一团火焰,一片彤云,一望便知是一匹万里挑一的龙驹。 冰轮从马上轻巧跃下,伸手抚摸着马头上的鬃毛,回身笑道:“此马跟我的马一样,都是来自大宛国的纯种天马,它性子极烈,一般人不敢碰,我花了好一阵工夫才将它的野性驯服,以后它就归你所有了。” 莲真见过冰轮的坐骑,那匹马浑身雪白,只有四蹄一抹胭脂色,而眼前的这匹轩昂神骏,精神奕奕,毛色跟她的竟像是一对似的,她一眼便喜欢上,神情跃跃欲试,却不敢过于近前:“它会不会不认我?” “不会,这马很通人性,它知道服从主人的命令。”冰轮轻轻拍了拍马头,笑道:“来,见过你的新主人。” 莲真胆子稍壮,走上前去,轻轻碰了碰它身子,然后侧头道:“它有名字吗?” 冰轮道:“我的马叫雪龙驹,这匹马是红色,就叫赤龙驹好了。” 莲真高兴之下,怯意尽去,伸手连连抚摸马头,神态极是亲热,赤龙驹一双大而圆的眼睛似黑宝石般熠熠生辉,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莲真触痒不禁,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 冰轮含笑道:“它好像认你了呢。” 莲真好生兴奋:“真的吗?” 冰轮有心想要扶她上马,但也知道此举并不妥当,于是对御马司的太监头儿微一点头,几个训练有素的内监便恭谨上前,一人牵马,两人扶她上马。 冰轮道:“尚武殿开阔,是行宫专门练骑射之所,你每天先在这里练一练,等过了些日子,便可在花园里骑马了。”说毕又叮嘱几个内监:“慢着些儿。” 莲真初次骑马,又是紧张,又是新奇,手将马鞍抓得牢牢的,可是这马前面有人牵着,两侧有人随着,马又是珍贵稀有的盖世宝驹,极有灵性,走了一圈之后,她发现虽不若马车舒适,倒也极是平稳,便放松下来,经过冰轮身边时,明眸流盼,面露得意之色。 那赤龙驹火红如霞,她却是白衣胜雪,一人一骑本已格外惹人注目,这时一笑之下,便如宝珠流光,美玉泛彩,令人心神摇荡,冰轮目不转瞬地瞧着她,唇边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高贤犹豫了一下,挨到她身边,小声道:“太后,太和宫有人来禀,说于总管有事求见太后。” “嗯。”冰轮目光仍是望着远处,随口道:“叫他先等一会儿,我等下就过去。” 于剑锋在偏殿等候多时,冰轮方回太和宫,立时有内监传话觐见。 见左右皆被屏退,于剑锋躬身道:“太后,微臣有一件微礼,想要敬献给太后。” “哦?”冰轮此时心情极好,眉头微扬:“是什么?呈上来瞧瞧。” 于剑锋轻轻击了击掌,便有两名宫女装束的年轻女子进入殿中,俯首施礼:“奴婢叩见太后,愿太后万福金安,福泽万年。” 冰轮本以为是什么稀奇物品,见是两名宫女,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缓缓站起来:“抬起头来。” “是。” 不想那两名女子绵言细语,声若莺啼,姿色却是平庸,只堪称端正二字罢了,尤其在宫里,很难引起他人注意。冰轮凝目瞧了一瞧,问道:“这是你为我训练的铁卫么?” “太后圣明烛照,微察秋毫,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于剑锋拱了拱手:“训练一支铁卫,非一朝一夕之事,这年余来的时光,微臣片刻未忘太后的交代,将自己的心血尽数倾注在这上面,总算皇天不负,如今已有小成。”指着那两个女子:“她们两个天分极高,本身又有深厚根基,是这支特殊铁卫中的佼佼者,微臣认为,已是时候将她们引荐给太后。” “是么?”冰轮又将她们打量了打量,从高贤手里接过一盏茶,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忽然手一松,那盏茶便直直地落下。 跪于左侧的女子眼明手快,蓦地长身而起,伸臂在空中一抄一托,已将那茶盏稳稳接住,复又跪下,双手将茶盏高举过顶:“请太后品茶。” 她这几下动作迅若流星,冰轮才觉眼睛一花,她已复归原位,而盏中茶水并未溅出丝毫,冰轮不由赞道:“好俊身手!”接过茶来,再喝了一口,目光微扫,见右侧女子纹丝不动跪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竟像对周遭一切恍若不闻。冰轮越发满意:“很好,很好!顿了一下,又道:“功夫不错,只不知忠心如何。” 于剑锋道:“微臣为太后所训的,是真正的铁卫,亦是最忠诚的死士,太后但请放心。” 话音未落,那两名女子已同声道:“婢子此生唯视太后为主,此心归太后一人所有,此身供太后一人所驱,但有所命,必誓死以赴!” 冰轮含笑道:“于总管名不虚传,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于剑锋忙道:“太后过奖。” “她们叫什么名字?” “一名承影,一名画影。” “都是上古宝剑之名,且是君王圣帝所用之剑,这样的名字锋芒太露了。”冰轮沉吟了一下,对她们道:“不过若是身处深宫,倒也无妨,也不用再改,你们今日起就留在行宫吧,高总管会安排你们差事的。” “是。” 高贤忙走下去,将她们引到殿外,让其中一名管事的太监将她们带去安置。 冰轮转过身,重新坐回椅中,道:“其他人,你若是觉得可以了,便密禀于我,然后妥善将她们送至京城,我自有法子将她们一一安插进宫中。” “是。”于剑锋迟疑了一下,道:“西域各国,国力微小,且难齐心,将很快臣服于大燕铁骑之下,大将军在西疆经营多年,根基已牢,势力已固,到时候若带大军班师回朝,就算集齐京师御林军,护卫营,以及臣现在所训的铁卫,也无法与之抗,何况护卫营的两位将军还不可信任。。。。。。” 冰轮看了他一眼:“既不能抗衡,那便只有智取了。” 于剑锋低头道:“所以,太后命臣将这些女子送入宫中,难道是为了到那一日,候大将军进宫,择机行刺。。。。。。” 见冰轮不作声,立即跪下:“微臣愚昧,斗胆妄揣太后圣意,实是出于一片忠心,这样做风险太大,微臣每每念及,深为太后和皇上处境忧虑。” 冰轮道:“你怕了么?” 于剑锋道:“微臣时刻铭记初入铁卫军时的誓言,以及先帝,太后和皇上的赐予的恩典,随时做好为太后皇上洒尽最后一滴血的准备,若说微臣心中有害怕,那也只是害怕不能保护主上。” 冰轮沉默许久,道:“你起来。” 于剑锋默默站起,冰轮道:“这些事情,你以后不用管,也不用问,你只把我交给你的事情做好就行,我心中自有我的打算。” 于剑锋听她如此说,微觉安心,应道:“是。” 冰轮凝目看着他,又道:“君臣之道,在于礼,也在于恩义,你之忠心,日月可鉴,他日若度过难关,我必不负你。” 于剑锋一个铮铮汉子,听到这些话,竟哽咽难言:“微臣。。。。。。微臣。。。。。。” “好了,说了这半天,我也乏了。”冰轮随手拿起一本奏折:“你下去罢。” 于剑锋再次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微臣告退。” 太后和皇帝巡幸在外,朝中琐碎之事皆交给以王忠为首的内阁处理,唯有军政大事,才遣快马送至广乐行宫,由太后亲自定夺,因此冰轮比在京城时清闲了许多。 她批阅完奏折,略微用了些午膳,便对高贤道:“随我出去散散。”又吩咐道:“你们几个跟着就是了,一概仪仗免却,不必兴师动众。”高贤只得答应。 这日天气晴好,秋日极暖,苑中菊花初蕊,丹桂飘香,冰轮随意而行,脚下漫石甬路如带,似不知要绵延至何处,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 高贤恐她疲乏,陪笑道:“再往上走一些,有座赤霞亭,最宜观赏风景,太后可要过去看看?” 广乐山庄本在盘龙岭脚下,冰轮一直往北走,竟已走到地势较高之处,她闻言停下脚步,回身望去,视野豁然开阔,远处山峦似波涛起伏,红枫似火如霞,将漫山染遍,美不胜收。 高贤接着道:“据说赤霞亭环亭皆是红枫,所以得了这个名。” 冰轮眺望着他示意的方向,果见那边丹枫亦是层层叠叠,团团簇簇,掩映着高高翘起的亭角,不由笑道:“我过去瞧瞧。” 她一路走来,沉默不语,对周围美景全不着意,这时竟面露一丝喜色,高贤忙上前引路,将近那赤霞亭时,忽闻一阵欢声笑语从里面传来,高贤知冰轮喜静,生恐她被扫了兴头,低喝道:“谁人在此喧哗?” 里面笑声嘎然而止,随即几个提着竹篮的宫女依次出来,因冰轮身着便服,她们也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见她被几个内监簇拥,便惶恐屈膝行礼。 冰轮也不看她们,只摆手阻止高贤说出自己的身份,便要进入亭中,眼角忽然瞥见她们放在地上的花篮,里面盛满各色菊花,便道:“你们折这许多花儿,用来干什么?” 一个胆子稍微大点的宫女答道:“回主子,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要自酿一些菊花酒,留待来年喝。” 她声音娇美甜柔,听在耳中甚是受用,冰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们皆是一样的装束,一色的藕白色宫女服饰,但说话那女子身姿更显娉婷。 高贤站在旁边,注意到太后看了那女子几眼,脸色忽变,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下意识轻轻叫了一声:“主子。” 冰轮只呆呆的看着那女子,恍若瞬间失去了魂魄一般,对他的叫唤充耳不闻,高贤从不曾见她这般模样,眼见气氛越来越尴尬微妙,又加重声音提醒:“主子。” 冰轮总算回过神来,想起刚才的失态,轻轻咳了一声,勉强道:“唔,口齿倒还伶俐。” 这片刻工夫,高贤已暗中将那宫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不下十遍,只觉她面似芙蓉,眉弯新月,一双眸子晶莹澄净,内中似有光华流淌,在心里掂量了掂量,比之莲真虽尚有不如,却也是神清骨秀,端丽无伦。他不禁纳罕,这偏远的行宫,怎会有如此人物?突然省悟过来,是了,两年前,先帝欲驾幸西晏山,他性好美色,天下皆知,这女子只怕就是那时候选进来的。。。。。。正自胡思乱想,脑中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忽听冰轮道:“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走罢。”他忙恭敬应道:“是。”临行前,对汪又兴悄悄使了个眼色,汪又兴立时会意,只候在原地不动,待他们一行人走远了些,回身问那宫女:“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 那宫女道:“奴婢绿映,平日负责丹阳宫的陈设和洒扫。” 汪又兴道:“丹阳宫啊,你的造化来了,今后可以不必在那里了。”说毕,再看她几眼,又低语了几句,方笑嘻嘻的去了。 ※※※※※※※※※※※※※※※※※※※※ 这篇文真是太长了 汗 不知不觉一章就超过我预期的字数,还有时间。 后悔线拉得如此之长 第93章 秋雨淅淅沥沥, 直下了一整夜,早上天气却又放晴了。旭日东升,霞光初绽,庭院里的花木愈加显得清新如洗, 鲜翠欲滴。 殿中传来铮铮琴音,仿若清溪流淌,珠玉滚动,轻扬婉约,令人心醉。宜芳带着两名小宫女站在门外, 恭谨侍立, 直待一曲终毕, 才款款入内,轻声禀道:“太后打发人送了几样糕点,说是行宫新晋的厨子做的,叫给主子尝尝。” 莲真抬起螓首,星眸闪着温软的光芒:“送什么来了?我看看。” 宝贞忙令她们捧了食盒上前,自己逐一揭开, 却是玉榧酥、松子百合糕几样, 做得甚是小巧精致, 透着一股诱人的甜香。 横波笑道:“都是主子素日爱吃的,可见太后时时惦记着主子。” 莲真自是欢喜,想了一想, 对宜芳道:“你将这些再分出两份来, 着人给晴太后和芳太嫔送过去, 就说是太后赏的。” 宜芳答应着去了,又有内监通传:“主子,皇上来了。” 莲真忙站起来,宗煦穿着深紫色彩织绣龙常服,脚踏鹿皮小靴,兴冲冲的进入殿中,躬身向莲真行礼:“儿臣见过母妃。” 按规矩,除了大节日里,或是太妃寿诞,平日里皇帝是无需向太妃行礼的,但宗煦心里亲近莲真,对她总是例外,纵是莲真数次明言劝止,或是身边的人谏言,他也全不在乎,好在冰轮对这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置可否,久而久之,也没人再敢提这个话题了。 莲真看到他虽然高兴,又觉得惊讶:“皇上,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拉他坐下,又命人给他沏了一盏龙团胜雪。 宗煦道:“今儿朱太傅身子有些不适,母后恩准他休息一天,也给朕放了半天假,下午的骑射课还是照上。”他脸上笑吟吟的,连吃了两块糕点,甚觉香甜可口。 莲真道:“你来我这里,你母后知道吗?” “朕才从熏风殿来,母后知道朕要来母妃这儿,她并没有说什么。” 莲真放了心:“那就好。”见他嘴角上沾了一点屑末,拿了丝巾替他轻轻拭去,又亲自端茶给他:“皇上,你先喝口茶润一润。” 宗煦唯有在她面前,才觉惬意自在,神色间皆是孩童应有的活泼天真,依言接过茶,喝了两口,方想起一事,回头道:“小魏子,上次幸得母妃求情,母后才没有再加追究,还不过来叩谢母妃恩德。” “是。” 魏伦被鞭笞后,卧床十几天,幸得行宫随扈太医精心调治,方渐至好转,听得皇帝吩咐,忙连滚带爬过来,在地上“咚咚”磕起头来:“宸主子再生之恩,奴才无以为报,主子今后但有驱使,奴才愿肝脑涂地,粉身碎骨,竭尽犬马之力。” 莲真秉性仁慈,平素待宫中诸人一向宽和,这时见他感激涕零,磕头不止,已是心生不忍:“行了,你起来罢。” “是。”魏伦额头微肿,有些吃力的起来,恭谨侍立在皇帝身侧。 莲真拉着宗煦的手,谆谆叮嘱:“皇上,为人君者,凡事不可任意而为,从今之后,你要好好跟着太傅读书,学习治国之道,再不可贪图玩乐,惹你母后不快,也让我担心,好吗?” 宗煦道:“母妃,儿臣知错了,今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莲真神色欣慰,拍拍他的手安抚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魏伦:“你身为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应谨守本分,皇帝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须要劝谏,不要一味迎合,下次若再发生逃课这类的事情,不说太后会怎样,我知道了也绝不宽宥的。” 魏伦连声道:“是,奴才一定谨记宸主子训诲。” 从沉香殿出来,宗煦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不见,魏伦知他对莲真深为依恋,轻声道:“皇上,你今日已在宸主子这里呆了许久了,该早些回宫了。” 宗煦只是郁郁不乐:“朕想跟母妃一起用午膳。” “皇上,这不合规矩。”魏伦向身后看了一眼,身后一众内监宫娥便拉开了距离,他挨近宗煦,将声音压得很低:“若是教太后知道了,可不得了。” 远处一带修竹,茂密葱茏,掩映着高大华丽的宫墙,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亮得极其刺眼。宗煦默然伫立,良久,脸上露出怅然之色:“朕不明白,为什么母后总是不喜欢朕与母妃呆在一处。” 魏伦道:“皇上,太后才是您的母亲。” 宗煦道:“我知道,可是。。。。。。”他微微叹了口气,片刻,转头对魏伦道:“小魏子,你伤还未全好,为什么不多养些时日?朕身边那么多人伺候,你又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魏伦为人机敏,心思玲珑,善揣摩主子心意,一向深得宗煦宠信,当年宗煦尚是个呀呀学语的皇子时,魏伦便被选上来,在他身边贴身伺候,宗煦幼年丧母丧父,自小得到的关爱极少,除了太后及几位太妃,心里实视伴自己成长的魏伦为亲人,这句话说得真情流露,无比诚挚。 魏伦红了眼圈:“皇上,奴才心里惦记皇上,若是不能随侍在侧,便觉寝食难安。” 宗煦道:“朕知道你待朕忠心,可是朕纵然贵为天子,也无法保护你。” 魏伦听他言语间竟有自怨自艾之意,忙道:“皇上千万别这么说,奴才微贱之躯,怎担得起?何况,这次本是奴才的不是。” 宗煦道:“唉,是朕自己要去的,怎怪得你?” 魏伦又向后看了一眼,便跪下来,含着眼泪道:“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也不敢怨恨高总管,只是,奴才虽然命贱,也是皇上的奴才,人家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当着那许多人,他也该顾全点皇上的颜面。” 宗煦不作声,半晌道:“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母后身边得宠的人。” 魏伦将他的神色瞧在眼里,只道:“是,皇上待太后至诚至孝,奴才以后见着高公公,也定是恭恭敬敬的,再不会生出像今日的事端,叫皇上为难了。” “朕知道委屈了你。”宗煦心中不怿,却也觉无可奈何,跺了跺脚:“走罢!” 展开自京城快马送来的密函,王忠苍劲有力的笔迹便赫然纸上,冰轮一目十行看完,便将手上信笺移至烛火上,直至火苗快要将白纸黑字吞尽,才扔入一旁的盆中。她靠在椅背上沉思一会儿,忽然问高贤:“承影和画影,你安排妥当了吗?” 高贤忙道:“已安排在针线上了。” “她们可还习惯?” “回太后,她们两个十分手巧,在那里再适合不过。” 冰轮点了点头,见高贤似欲言而止,便道:“怎么?” 高贤一些念头在心中憋了许多时日,终是忍不住委婉说出口:“太后,奴才觉得皇上身边的小魏子,不是安分守己之辈。” 冰轮道:“我说过了,皇帝喜欢他。” 高贤犹不甘心:“太后。。。。。。” “这事到此为止。”冰轮凤眸若幽潭般深沉,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他立时收声,冰轮便不再理他,顺手拿起案上的一卷书,随手翻了一页。 高贤不敢再提,过了一会儿又道:“上次那个宫女,太后可要见见?” 冰轮微微皱了下眉头:“什么宫女?” 高贤双掌轻击,一个身着浅绿色宫装的少女莲步姗姗,身姿袅袅,自外面步入殿中,走至紫檀大案前,方轻提裙摆,盈盈拜了下去:“奴婢叩见太后,愿太后万福金安。” 她声音如清泉过石,缓缓从人的心中淌过,大殿中突然安静得出奇,高贤见冰轮怔怔的看着她,神情似乎带着一丝恍惚,便不再作声,蹑着步子退了出去,将大门带上。 绿映此时方知道,当今的皇太后,竟然就是那晚在亭中碰到的女子,吃惊不小,一颗心紧张得在胸腔中“咚咚”乱跳,好在高贤叫她进来伺候之前,已让人教了她好几天规矩,她极力保持着镇定,过去换了盏热茶来。 冰轮目光转至书上,手臂却觉微微僵硬,许久,指间才再次翻动了一页。绿映像木桩一样侍立在她身侧,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思绪纷纷,想着自己这次的际遇,未知前途如何,是福是祸,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好听的但隐隐透着威严的声音:“你叫绿映?” 她愣了一下,忙道:“是。” 冰轮放下书,沉吟了一下,伸手取过一支青玉龙纹紫毫笔,轻蘸墨汁,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行字,“迎得春光先到来,浅黄青绿映楼台。只缘袅娜多情思,更被春风长倩猜。”放下笔:“读过这个么?” 绿映赧然不安,嗫嚅着道:“这里面似乎。。。似乎有奴婢的贱名。” 冰轮诧异:“你不识字?” “回太后,奴婢识字有限。”绿映道:“奴婢父亲常说,女孩儿家,该以针线纺绩为主,略微认得几个字就罢了。” 冰轮眼里掠过失望之色,默然片刻,道:“世间之事,大多失之公允,男女之间,更是如此。” 绿映见她神色温和,言下又颇有憾意,胆子稍微大了一些:“奴婢。。。。。。奴婢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冰轮看着她,目光里有一丝异样的怜惜:“你想学么?”接着道:“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绿映先有些怔怔的,等仔细把这话回味了一遍,突然福至心灵,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奴婢谢太后圣恩!” 不知不觉已至亥时,像往常一样,得到高贤的暗示后,司沐司衣的小宫女在管事太监的带领下,依次进入寝宫,伺候冰轮盥沐更衣,并服侍她安歇。 绿映见冰轮睡下,便也随着众人退出,高贤却向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别动。 冰轮夜晚睡觉,总是留着一盏灯,自她晋为皇太后之后,那灯便以数颗珍稀的明月珠代替,隔着纱帐,依稀可以看到凤榻上安卧的身影。高贤朝那边看了几眼,便将绿映拉过一边,悄声吩咐:“今儿晚上,你留在这里值夜。” 绿映愕然:“我。。。。。。我留在这儿?” “我之前没有想过要派你这差事,不过你放心,这个并不难。”在她耳边低语了一阵,又指着里面一扇墙壁:“看见没?那里已铺了一条和软的毛毯,你就靠在那里歇息,记得不要睡沉了,要警醒点,时刻留意着太后的动静,喝茶或是要起身之类,一点儿都不能耽误了。” 绿映见那地方离太后的凤榻只有两尺之遥,心里不禁忐忑:“高总管,我。。。。。。我怕我做不好,万一惹太后生气。。。。。。” “不会的,你这么聪明乖觉,没有问题的。”高贤眼蕴笑意,神色极是和善,着实安慰了几句,又细细叮嘱一回,方出去了。 绿映望了望门边被放下来的云龙妆花缎黄挂帘,又回过身子,看了看内室数重明黄色纱帐,迟疑了一下,暗中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挪着步子轻轻朝里走去。 第94章 晨曦微露, 薄雾荡漾,山谷间似披上一层轻纱,少顷,一轮红日从峰顶喷薄而出, 洒下万道金光,驱散了丝丝寒意,给壮丽巍峨的宫殿抹上明媚暖色。 绿映牢记着高贤的话,整夜几乎未曾合眼,寝帐中却并无什么动静, 也没见冰轮要茶要水, 凌晨时分, 她眼皮渐觉沉重,实在困乏得很了,咬牙勉力支撑,耳中忽然穿来一阵细微的声音,她浑身一激灵,抬起眼皮望去, 发现冰轮不知什么时候已醒过来了, 正一手握着帐子, 坐在床沿,她慌忙起身上前,在她脚边跪下, 伺候她穿鞋, 冰轮怔怔的看着她, 忽尔身子微倾,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太后。。。。。。” 绿映紧张得身子一抖,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不禁抬头去看。 冰轮神情透着疲乏,竟也像一夜没有睡好似的,一双凤眸死死盯着她秀美的脸庞,里面似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又像是饱含着难以言喻的痛楚,眸色变幻不定,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慢慢加重。 绿映心中极是惶恐失措,突然又惊觉自己这样与太后对视,是十分失礼之举,忙重新低下头去,吓得声音都变了:“太后,奴婢久处行宫,不懂规矩。。。。。。” 冰轮轻轻吁了一口气,终于缓缓松开了她:“你不用做这些,你叫他们进来。” “是。” 绿映略觉安心,起身要走,冰轮却又道:“慢着。”绿映忙垂首侍立,等着听她有何吩咐,良久,只听她道:“你上午不用当差了,回去歇歇罢。” 绿映既觉惊讶,又感意外,一时不知该出去叫人,还是跪下来叩谢恩典,竟愣在那里。 冰轮慢慢闭上了眼睛,等再次睁眼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冷漠,乌沉沉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情感,连些微疲态也在瞬间消失无踪,她抿了抿嘴角,淡淡的道:“去罢。” 莲真骑了几圈马,额上香汗涔涔,一张脸更是红扑扑的,极是娇美动人,难以描画。御马司的太监上前拉住马,小心翼翼扶她下来,宝贞忙递上手帕,莲真接过拭了拭汗,道:“今日就到这里,明儿再来。”说毕回转身子,那赤龙驹此时已视她为主人,似依依不舍,上前用脸颊轻轻蹭着她柔嫩的掌心。 莲真对它爱若珍宝,与它亲昵一会,又对御马司的太监头儿道:“你们牵它回马厩罢,记得要好生照料着,不可丝毫疏忽。” 那太监恭谨应道:“是。” 宝贞不失时机的道:“见主子骑术日渐精进,太后都放了心,这两日没来尚武殿了,过不了多久,主子就能在苑中骑马了。” “上下马都一堆人伺候着,骑马时前后有人跟着,这还叫骑术精进呢!”莲真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再说了,太后每日里有多少政务要忙,哪能天天来这看我。” 宝贞笑道:“反正奴婢觉主子骑在马上,又威风,又神气,那风姿别提有多美了。” 莲真笑而不语,心里暗自盘算着还要练习多久,才能控马自如,到时便可央着冰轮带自己出去,想象着两人并辔同行的情景,她不禁悠然神往,宝贞在旁道:“主子,你笑什么?奴婢这话可不是奉承,是肺腑之言呀。” 莲真见她急了,笑道:“好罢,便算你不是拍马,快走罢。” 回到沉香殿,宫婢已备好香汤,莲真沐浴毕,换上一袭湖色衣裳,才在椅上坐下,横波上前回道:“主子,今儿太后赏赐了些珍珠,打发了汪总管送过来。” “珍珠?” 横波回身示意,便有两个小宫女手捧荷叶式的翡翠玉盘进来,在莲真面前跪下,另两个却各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黄绸袋子走到她们身侧,将袋口解开,向下微微倒提,只听“叮叮咚咚”柔美清脆之音不绝于耳,数百颗珍珠倾洒而出,颗颗皆有雀卵般大小,浑圆无瑕,闪耀着温润柔和的光芒。 莲真虽见惯了奇珍异宝,亦觉这许多颗色泽无差巨细一致的珍珠罕见,她面现惊诧之色,一边用手抓了一把细看,一边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横波道:“说是清平郡的什么官儿送的,奴婢也没仔细问。” 广乐行宫在幽州界内,自太后和皇帝入驻行宫,幽州各郡大小官员,皆费尽心思,想要敬献礼品,这清平郡亦属幽州的一郡。莲真听后更觉奇怪:“太后素不喜官员献礼,过年过节以及诞辰,那是规矩如此,怎么今儿却开了例了?” 横波笑道:“这奴婢可就不知了,不过听汪总管说,送的那些东西,太后只过目了一下礼单,便令收起来,说前线战事未止,可以充作军饷,唯独这两袋珍珠,特特儿挑了出来,看了几眼,即命汪总管亲自送来,说给主子以后点缀首饰或装饰衣物用。” 天下不爱珍珠的女人可谓少之又少,何况又是心上人所赠,莲真心中欢喜甜蜜,面上却不表露,只吩咐道:“收起来罢。” “是。” 莲真想起一事,又道:“我不在时,你可替我赏赐点什么给汪又兴了么?” 横波回道:“奴婢抓了一把金瓜子给他,他说再怎样也不敢收主子的赏赐,最后奴婢强塞给他,他才千恩万谢的收了。” 莲真点头不语,横波忽又笑道:“听说太后身边新来了个宫女,奴婢刚还问起汪总管来着呢。” 莲真正喝着茶,禁不住问道:“什么新来的宫女?” 横波笑道:“是行宫的宫女,汪总管极口夸赞,说乖觉伶俐,模样儿又很出众,这不一下子就交了运了,一选便被选到太后身边。” 若论平时,莲真并不会留意这些小事,但她一颗心系于冰轮身上,凡与她有关的事情,她便不禁格外关心些,当下又追问了一句:“被选去干什么了?” “好像是伺候茶水。” 冰轮身边宫婢众多,或掌管礼仪,或负责衣服首饰,又或是膳食、寝居、盥沐等等,等级分明,各司其职,但其中晚上侍寝及日间在身边服侍茶水的宫女,是最得宠信,也是最有地位的,以前只有沁竹和疏桐两人能担任这两项职责,她们两人被疏远,打发去清泉宫后,冰轮已不再要人在寝宫内值夜,而伺候茶水等细活,也交给心腹太监总管高贤。所以听横波这样说,莲真大感意外,将手中茶盏慢慢放下,默默思忖。 宜芳上来请示:“主子,午膳时辰到了,现在是否传膳?” 莲真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被你这样一说,连我都对那宫女好奇起来了。” 汪又兴自莲真处回来,见高贤抱着一柄白犀麈,静悄悄的守候在廊下,其余伺候的人,却木偶似的分列在那汉白玉台阶底下,垂手侍立,便知太后可能在里间跟朝臣商议政务,他沿阶而上,满面笑容的上前行了请安礼:“师父。” 高贤正想着冰轮赏赐莲真珍珠,以及让绿映回下处歇息这两件事,揣摩冰轮的心思,被他一唤,收摄起心神:“你回来了。”向里努了努嘴:“杨大人与几位大人在里面,你等一等儿再进去回话。” “是。”汪又兴忙在他下首站定,又悄声道:“师父,您在这站了半天,渴了吧?要不我给您倒碗茶去?” “猴儿崽子倒有孝心。”高贤看着自己一手调理出来的徒弟,笑道:“这一时半会的还渴不死我,你还不给我在这里好好站着呢。” 正说着,忽见绿映自右边游廊走来,忙对汪又兴道:“你在这候着。”迎面朝绿映走过去:“太后不是恩准姑娘今儿上午歇息吗,怎么这个时候就来了?” 绿映心绪纷杂,在房中呆了半晌,却是一刻儿也未能入睡,听他问起,便屈膝施了一礼,轻声道:“虽是太后恩典,但奴婢在太后身侧伺候,反而更能安心一些。” 高贤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眼睛四下瞅瞅,压低声音道: “你昨日初次值寝。。。。。。太后睡得香甜么?” 绿映如实道:“奴婢也不清楚,大概。。。。。。大概睡得还好。” 高贤微微皱了皱眉:“什么叫做不清楚?” “奴婢整夜不敢有丝毫懈怠,留意着太后的动静,但昨晚一晚上都很安静,太后没有起夜,也无任何吩咐,奴婢想着,应该是睡得安稳的。” 高贤微觉意外,忖度半晌,方道:“我知道了,你这会子暂且不用进去,随我在这里等着罢。” 八盏琉璃宫灯明光烁亮,华彩荧荧,紫檀大案两侧亦燃着十二支通臂巨烛,将殿内照得有如白昼。地上的紫铜鎏金龙纹香炉里焚着龙涎香,暖气夹杂着香气,使人感到一种软酥酥的温馨。 绿映剪完烛花,甜食房便送了桂花牛奶香酪和几样糕点来,她从食盒中一一取出,小心翼翼放在紫檀大案右侧,冰轮凝神看着手中的奏章,浑如不觉,绿映屏息静气,生怕惊扰到她。过了半晌,冰轮忽然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把这酪吃了。” 绿映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既惊且惧:“奴婢不敢。” 冰轮继续看奏折,语气淡然:“叫你吃,你吃就是了。”绿映迟疑一会,只得道:“谢。。。。。。谢太后赏赐。”手指轻颤,将那瓷盏拿在手里。 那酪细腻滑嫩,入口即化,带着点淡淡的奶香,幽幽的桂花香,端的是美味无比,但此时此地,绿映哪有心思细细品尝,她拿着羹匙,一小口一小口吃完,跪下谢了恩,复又侍立。 冰轮批阅完奏折,将朱笔搁在笔架上,又从拿碧玉松鹤图笔筒另取出一支上用紫毫,绿映听高贤说过,太后晚上常要抄写一会经书,忙走上前来,纤纤玉指拈起一块御用徽墨,取下砚盖,不一会儿,砚中墨色渐浓,一缕缕墨香沁人心脾。 冰轮怔怔地看着墨锭轻轻旋转,忽然忆起在家时,自己常坐在临窗的黄花梨木书案前写字,午后的时光明媚而又美好,婆娑花影映在薄薄的窗纱上,总教人分神,每当这时候,便有只手伸到前面来,左右晃动。 她侧身而笑:“我早听到脚步声了,就算没听到,也闻到香气了。” “人家都不喜用香,哪有什么香气。”她微皱着可爱的鼻子,抬起皓腕,光洁如玉的素手执着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研磨。 “怎么没有香了?你天生自带清幽淡雅香气,比花香,果香,熏香,比世界上任何的香味都好闻。”她凑近她,像小狗一样左闻右嗅,又道:“伺候笔墨是小丫头们做的事,你怎么总说不听。” “你把我当小丫头就成了。” 她从椅上站起,双手搂着她纤腰,下巴轻轻蹭着她的肩膀:“那可不成,你可是将军府的表小姐,身份尊贵着呐。” “我挺乐意做你的小丫头的。” “为什么?” “那样的话,我的命运就可由你支配。”她低垂着粉颈,幽幽的叹气,声音逐渐低不可闻:“就可以永远跟在你身边了。” 如同有一把盐,洒在心底最脆弱最柔软的伤口,瞬间痛不可抑,她忽然将笔撂下,这突如其来的轻响让绿映抬起头来,凝目望去,明亮的灯光下,太后脸色苍白似雪,眼神哀恸如死,绿映茫然失措,轻声叫道:“太后。” 冰轮怔怔的凝注着她,这张脸跟她实在是太像了,可是她并不是她,为什么她不是她?如果是她,该有多好。。。。。。心底涌起无穷无尽的伤痛,悲哀如潮水般席卷而至,她低低地,痛苦地,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间呼唤着一个名字,唤了百遍千遍,终于忍不住出声:“婉儿。” 她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绿映并没有听清:“太后,您在叫谁?”她心中充满着焦急:“您。。。。。。您是否凤体有所不适?要不要传召太医?” 冰轮微微摇头,好看的眉头蹙起,无力地靠在椅中,绿映正不知如何是好,高贤突然掀帘匆匆而入,走至案前,垂首禀道:“太后,宸主子在外求见。” 第95章 廊下悬着的琉璃宫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泛着暖红色的光晕。莲真在殿外等候片刻,高贤掀帘出来,满面笑容地道:“宸主子,您请进去罢。” 绿映亦紧随在他身后, 低垂着头,屈膝行了一礼。 莲真方要进去,目光忽然从她身上扫过:“这是太后宫中的人么?瞧着面生得紧。” 高贤忙接口道:“主子,这是行宫新选上来的宫女。” “哦。”莲真饶有兴味的道:“抬起头来我瞧瞧。” “是。” 绿映不知她是何意,心中惴惴, 依言抬头, 高贤见莲真怔住, 便在旁轻声道:“主子,该进去了。” 莲真“嗯”了一声,眼睛只盯着绿映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贱名绿映,绿荷之绿,澄映之映。” 莲真道:“你读过书么?” 绿映耳根微微发热:“回主子,奴婢不曾念书, 是太后说, 若有人问起奴婢的名字, 让奴婢这么回答。” 高贤心里“咯噔”一下,躬身陪笑道:“只不过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宫女,哪劳主子如此关心, 太后还在里面等着主子呢。” 莲真看了他一眼, 右手轻摆, 示意随侍诸人在外等候,高贤忙亲自打起挂帘,让她进去了。 虽是初秋,但山中夜晚寒冷,殿中已供上火盆,红箩炭烧得正旺,暖洋洋的满室生春。莲真远远见冰轮坐在案前,垂首若有所思,身侧再无他人,隐隐生了一丝狐疑,冰轮恰好抬起头来,一看见她,脸上的阴郁立即消失不见,露出些许笑意:“你来了。” 莲真心中疑念暂消,欢喜走上前去,才触到她的手,面上笑容不由凝住:“冰轮,你哪里不舒服么?怎么脸色这么不好看,手又这么凉?” 冰轮不自然的避开她关切的眼神,道:“我没事,今日接二连三与朝臣商议政事,有些精神不济而已。”往一边挪了挪,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莲真柔声道:“国事虽然重要,你也不要过于操劳了。”说罢拉起她的双手,贴在自己温暖的脖颈处,然后歪着头笑吟吟地看她,眼底情意无限。 冰轮胸口忽然微微一疼,将手轻轻抽回来,伸臂默然揽住她,霎时间软香满怀,莲真柔顺地靠在她肩上,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缱绻温存。 良久,冰轮下巴蹭了蹭她秀发,低声问道:“那些珍珠喜欢么?” “你送的东西,我怎会不喜欢。”莲真微微一笑:“只是你送我贵重物品未免太多,我都感觉自己拥有了一间宝库了。” 冰轮道:“若非珍异之物,又怎能配得上你?” “冰轮,其实送不送什么我都不在意的,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够了。”莲真芳心如醉,声音甜柔娇美:“若是此刻,你我不是身处帝王家的富贵锦绣之乡,而是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山野村落,拥有几间草屋,每日里荆钗布裙,粗茶淡饭,我也会觉得快活。” 冰轮缓缓松开她:“那样的话,我们要怎样生活?” “我可以做些女工去卖呀,还可以养些鸡鸭家禽。”见冰轮嘴角噙着笑,便娇嗔道:“你笑什么?我从前在家时,金陵城中好多人出重金买我们姐妹的针线活计呢。” “我不是笑这个。”冰轮伸指刮刮她小巧的下巴:“真是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须知世道险恶,人心诡谲,而女子的美色与奇珍异宝没什么两样,最是惹人觊觎争夺,似你这般姿容,若落入民间,我都不敢想象会惹来多大的祸事。” 莲真秀眉微颦:“冰轮,世上之人,不可一概而论,大体而言,还是好人居多的。” 冰轮淡淡一笑,也不跟她争论,只道:“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人家也只是想想,做做梦罢了。还有让你知道,无论富贵清贫,跟你在一起,便会甘之如饴嘛。” “我不会让你过清苦日子。”冰轮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敛去了笑容,眸子也暗沉下来:“不会让人觊觎你的美丽,不会让你有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的可能,只会让你享受世界上最极致的富贵荣华,让你拥有天底下最好的一切。” 莲真本是一腔柔情蜜意,见她突然郑重起来,不由愕然:“冰轮。” 冰轮微微一愣,神色转为柔和:“看看我,都说到哪里去了。”笑了笑,又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歇息了。” 莲真怔了一下,旋即小声道:“冰轮,我还不累。” 冰轮见她星眸充满留恋之色,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似是在央求自己能与她多相处片刻,便搂过她纤腰,在她脸颊上落下羽毛般轻飘飘的一吻:“我还有一些奏折待处理。” 莲真双手勾住她颈项,脸色甚是委屈,冰轮又道:“若是明儿天气好,我再去陪你骑马。” 莲真脸上终于重展笑颜:“嗯,那你可要记得。” 宝贞见莲真出来,忙拿了一领斗篷替她披上,系上系带,莲真侧过头见高贤和汪又兴两人恭谨侍立,那名叫绿映的宫女却已不在边上了,心里微微一动,仿若不经意的道:“高总管一向独得太后宠信,几乎寸步不离随侍左右,怎么这新来的宫女来了不过几天,便有幸担起你份内的差事了?” 高贤心生警惕,面上笑容依然不变:“回主子,这丫头言语谨慎,做事稳妥,所以有幸被挑上来,这也是她个人的造化—奴才们虽然尽心服侍,究竟还是女孩子们细心一点。” 莲真道:“说得也是。” 高贤暗中松了口气,随着她走下台阶,送她上了暖轿。 莲真回到沉香殿,躺在床上,回想适才与冰轮相处光景短暂,不免怏怏,又觉冰轮神色言谈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待自己不似以往亲热。。。。。。她转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脑海里忽尔浮现出一张脸庞,很年轻很美的脸,难得的是,有种纤尘不染的纯净气质,纵然只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宫女装束,也丝毫掩饰不住她的光彩。绿映,绿荷之绿,澄映之映。。。。。冰轮是戒备心那么重的一个人,她宫里哪怕是当粗役的太监宫女,都要详查出身来历,层层挑选,选上后也不能马上当差,要由专人教习大量严苛的礼仪规矩,那么行宫的一个普通宫女,何以能在这短短时间里,一跃成为冰轮身边的贴身宫女?听她的言语,冰轮待她分明不一般,高贤口口声声说她出身低微,却在她伺候冰轮的时候,退守殿外。 莲真越想越是奇怪,最后心底隐隐不安起来,这一夜辗转反侧,思绪如潮,竟不能成寐。 第二天起床,刚用过早膳,童介悄悄进来禀报:“主子,那宫女的事情,奴才已打听过了。” 莲真放下手中的玉钗,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来:“怎么说?” 童介道:“主子也知道,太后宫里的人一向口风严谨,可巧汪总管手下那元福儿,曾承过奴才的情,那日高总管看中那宫女时,他正好在场—奴才费尽心机,总算撬开了他的嘴。” 他为了向主子献好,啰里啰嗦一大堆,亏得莲真也有耐心,静静地听着。他喘了口气,接着说下去:“据元福儿说,那宫女并无什么来历,但太后那日去苑中赏景,偶然见着那她时,举止神态有些异常。” 莲真一颗心不禁提了起来:“什么异常?” “他说也说不清楚,反正太后盯着那宫女看了好一会儿,那模样倒像是认识她似的,后来景也不赏了,匆匆走了,汪总管便留下来,跟那宫女说她不用在原来的地方当差了。” “这么说这事是汪总管的意思了?” “不不,应该是高总管的意思,高总管自然是看太后的眼色行事。” 莲真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知道了,你辛苦了,下去歇着罢。” 因天气晴朗,阳光甚好,莲真上午照常去尚武殿骑马,御马司的两个掌事太监,早已牵着赤龙驹在那里等候。 莲真一路上沉默寡语,见着赤龙驹方有了几分笑意,但毕竟怀揣着心事,便不能像平日般认真专注,骑了大半个时辰,见冰轮还没过来,更添了几分焦躁,于是双手紧了紧缰绳,翻身下马。 宝贞忙赶上前去:“怎么了?主子,您是不是累了?” 莲真眉目间略带疲意,将马鞭递给旁边的小太监:“有点。” 宝贞道:“那今儿不练了,先回去歇着。” “不。”莲真摇摇头:“我们去太后那里。” 熏风殿外,数十名内侍面无表情,如木桩一样矗立着,四周一片鸦默雀静,高贤坐在太阳底下打盹儿,听得小太监禀报,立时精神起来,忙掸了掸衣裳,走下台阶迎接。 莲真随意问道:“太后在做什么呢?” 高贤脸上笑眯眯的:“太后在看折子了,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主子要见太后,不如过会儿再来?” 莲真道:“这可奇了,太后昨晚跟我说,让我今天这时候过来,她有事情要跟我商量。” 高贤想起她昨晚确实是在这里呆了片刻,一时也不知她所说是真是假,略一怔愣,陪着笑道:“太后并没跟奴才提起,烦请主子稍候片刻,奴才这就进去通禀。” 莲真脸色突然冷下来:“怎么?你是觉得我在撒谎吗?” 她性子温柔娴雅,待宫中诸人向来宽仁和气,对高贤更是客客气气的,这时略使脸色,连高贤都有些着慌:“不不,奴才绝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没有这个意思,你就走开让我进去。”莲真向前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以前过来,也并非次次都需通禀,不是吗?” 鼎炉里犹焚着香,满殿氤氲,幽香缕缕,紫檀御案上堆着奏折,朱笔搁在一旁的笔架上,上面的朱砂已干了。 地上铺着厚达数寸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莲真在殿内转了一圈,便走向左侧,来到通往内室的那道门前,才将那道软帘掀起一角,整个人顿时僵在那里。 那名叫绿映的宫女,手握着笔,正伏在书案上,冰轮身着一件明黄色的袍子,俯着身子站在她身后,一手撑着书桌,一手却握着她的右手,一笔一划的写着,那样子,似乎将她整个人搂抱在怀里。她们是那么的亲昵,那样的全神贯注,浑然不觉门外有人,也没有要侧头看一眼的意思,仿佛两个人正做着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容不得丝毫打扰。 莲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沉香殿的,在寝宫的门槛前,还被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亏得横波一把扶住。她见莲真失魂落魄的,又惊又疑,用眼神询问宝贞,宝贞也是不明所以,进了内殿,横波正要婉转相问,却听莲真道:“你们出去罢,我要歇会儿。” 横波道:“主子,你。。。。。。” 莲真声音有气无力,却是不容置疑:“出去罢。” 横波和宝贞对视一眼,只得行了一礼,悄然退出。莲真伏在榻上,无声饮泣,伤心欲绝。她对冰轮情根早种,日久愈深,一路走来,虽也曾为之数度心碎,但彼时或因冰轮态度不明,忽冷忽热,或因她绊于旧情,于今日之见异思迁,毕竟大有不同。 那幅画面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她哭了一会儿,心中默念,莲真啊莲真,你该怎么办?你要怎么办?你能怎么办?冰轮,难道你竟是这样的人么? 正是肝肠寸断,意乱心烦,宝贞再度进来,小心翼翼的道:“主子,皇上来了。” 莲真一惊,立即坐起,才胡乱擦去眼泪,宗煦已兴冲冲的进来:“母妃!”施了一礼,便挨到莲真身边,突然“咦”了一声:“母妃,你在哭吗?是谁惹你伤心了?” 莲真极力忍泪,强颜笑道:“我没有哭,才刚出去,被沙尘迷了眼揉的,皇上怎么过来了?” 宗煦看着她的脸,将信将疑:“若有人欺负你,你可要告诉朕,朕一定杀了他替母妃出气!” “我现是太妃,谁会欺负我?”莲真抚着他的肩膀,轻声责备:“皇上今后是要做仁君的,怎能动不动就说杀人?” 宗煦听她说得有理,也不再追究,伸开手掌,托起一个如黄金般灿然生光的东西:“母妃,你看看这个,这叫辟寒犀,是交趾国从前敬献给太宗皇帝的,出京前,朕从西苑的宝库里找到的,今天特地把它赠给母妃。” 莲真已感觉到温温然暖气袭人,颇觉惊异:“这是御寒用的?” 宗煦得意道:“对呀,冬天的时候,将这个宝贝用金盘置于殿中,便不会感觉冷了。” “母妃知道皇上有孝心,但这么贵重又有妙用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 宗煦抬起头:“不,朕知道母妃畏寒,虽说这行宫气候比其他地方要好,可是冬天快到了,到时候毕竟还是会冷,将它放在寝宫中,就不怕了。” 莲真望着他真挚而又诚恳的小脸,再也忍不住心痛,突然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煦儿。” ※※※※※※※※※※※※※※※※※※※※ 这几天还会更一章 不好意思,又拖到月底了 第96章 窗外有微风拂过, 日光透过轻如烟霞的窗纱,在华贵的羊毛地毯上洒下温情脉脉的斑点。绿映斜着身子坐在椅上,脸颊阵阵发烫,悬腕空中, 只觉得笔锋格外柔软,一旦没人握着自己的手,便根本无从着力,手臂渐觉酸软,掌心亦一片湿润。 鼻端幽香萦绕, 醉人心扉, 那是少女身上特有的气息。冰轮神情恍惚, 多年以前,她也曾在窗下,如此这般看人写字,通篇的《卫氏和南帖》,虽是临摹,却是清雅婉丽, 妩媚灵动, 颇有几分“仙娥弄影, 红莲映水”之态,与眼前纸上简单幼稚的笔画,歪歪斜斜的丑陋字迹, 何啻霄壤之别? 绿映胸口微微起伏着, 呼吸声在静谧的空气里清晰可闻, 冰轮眼神逐渐黯淡下去,随手将手中的鹧鸪斑茶盏搁在几上,那叮然清脆的一声轻响,将绿映唬了一跳,侧头望去,但见冰轮神色淡然:“算了,别写了。” 绿映离座而起,然后跪了下去,脸色惶恐而羞愧:“奴婢天资愚钝,毫无悟性,有负太后教导。” 冰轮凤眸幽暗如夜,看不出丝毫喜怒,过了许久,方缓缓道:“你是初学,原也怪不得你。” 绿映不知如何接话,垂着头,身子犹瑟瑟轻颤。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的不真实,有时候半夜醒来,她都要掐下自己的手臂,看看这会否只是一场梦境。眼前的这人,是当朝的皇太后,她有着高不可仰的尊贵身份,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度,奇怪的是,她对自己是亲近的,有时候甚至像是,温柔的。。。。。。她不知自己为何能幸运蒙受垂爱,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宫女,自始至终,她都对她敬畏若神明,不敢有片刻忘形,更唯恐在她面前出一丁点的差错。 冰轮虽没看她,也似感受到她的惊惶,终是摆了摆手,低沉着声音道:“罢了,你下去罢。” 绿映轻声道:“是。”俯身拜了拜,弯腰退下。 冰轮只觉头隐然作痛,一边抬手轻轻揉着太阳穴,一边缓步踱至窗前,一抹阳光斜斜的映在她美丽而漠然的脸上,她双眼微微眯起,忽然记起自己曾允诺莲真,如果天气好要陪她去骑马,那手便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外面帘栊轻响,高贤对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轻声禀道:“太后,京中有消息过来,西凉侯不日将从京城出发,赶往行宫。” “他?”冰轮蓦地转过身,凤眸射出两道冷峻的寒光:“他来做什么?” 高贤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侯爷见太后暂无意回京,惦念太后安危。。。。。。” 冰轮嘴角微沉,用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室内顿时沉寂下来,死一般的安静,高贤屏住呼吸,背脊莫名生出一股凉意。昨日莲真从熏风殿出来时,不发一言,举止神态大为异常,他虽不知莲真看到了什么,但亦心知不妙,只是此事自己有失责之嫌,且绿映片刻未离太后身侧,所以一直犹疑,没有及时禀告,现在眼见自己主子神色不善,哪还更敢再提一字?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冰轮眸底的阴鸷之色已消失于无形,淡然吩咐:“你即刻派人传于剑锋入宫,我要召见他。” 高贤不敢怠慢,飞快去了。 于剑锋闻召即至,进入殿中,单膝跪地:“微臣叩见太后。”冰轮轻捻着手中的翠玉佛珠,从宝座上站起身子,声音和缓平静:“京中传来消息,说霍泽很快就要过来西晏山。” 于剑锋心下雪亮,道:“京中已知太后改变原定行程,欲在行宫过冬,两位国舅爷大约心里有些不踏实了。” 冰轮笑了笑:“这是霍淞的主意,他被刑部的事牵绊住,走不开罢了,不然他应该很想亲自过来的。”看了于剑锋一眼:“你在这里呆得久,当可从周边找个稳靠点的人出来,到时去与霍泽周旋。” “这个容易,微臣即刻去办,嗯,官职太大了的不合适,太小了的侯爷只怕瞧不上眼。”于剑锋略一思忖,道:“龙谷郡的郡丞令狐融,不知太后是否还记得?他八面圆通,老于世故,是很不错的人选。” “他靠得住吗?” “他很忠心,且跟微臣私交极好,外间鲜少有人得知。” 冰轮微微颔首,话锋一转:“霍家二爷的性子,你是再清楚不过了吧?” 于剑锋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太后放心,微臣相信令狐融一定可以投其所好,让侯爷满意归京的。” 菊花开得正盛,螃蟹正当肥美,各色各样的甘美鲜果或是陆运,或是水运,源源不断地送往行宫,往年这个时候,正是后宫女人们行乐的大好时节。晴太妃见这日天清气朗,艳阳普照,一早就忙着命人准备赏花午宴,然后扶着侍儿,亲自前往沉香殿邀请莲真,却被莲真以身子不适为由婉拒。 这一两日,莲真总未踏出房门一步,或是看书,或是抚琴,或是作画,总没一时闲着,横波和宝贞等人初时疑虑担心,但见她既非身子欠安,也不像是有甚烦恼,待要劝慰,也无从入口。 晴太妃走后,横波忍不住道:“晴主子诚心相邀,主子不该拂逆她一片心意。” 莲真头也不抬,只全神贯注于案上的仕女图,须臾,伸手另换过一支画笔,在图中少女耳根处染上朱色,方道:“来日方长,也不在这一时。” 宝贞道:“整日价呆在屋子里,多闷啊,主子要不出去走走?苑里美得跟画儿似的,连空气可都是鲜甜的呢。” 西晏山的风景,本就天下闻名,且不说外面是如何的繁花如簇,叠翠流金,便只须推开窗户,迈出门槛,绝美秋色便可入怀,只是莲真此刻心情犹如严冬,花开得再好,叶红得再艳,也是难入法眼。 宝贞见她默不吭声,亦是无法,恰好有小宫女提着花篮进来,篮中放着刚从苑中剪下来的各色各样的花卉,便上去从中挑了几支,亲自插入案上的花瓶中。莲真抬眼看见,忽然道:“这些花儿在枝头上开得好好的,又何苦要将它们剪下来。” 大凡宫中各位主子的宫室里,都有专门负责剪花插花的宫女,要时常保证各处花瓶里的花儿新鲜娇嫩,这本是规矩,宝贞听莲真如此说,心中纳闷,便道:“剪不剪的有什么干系,再美的花儿,最后也总是要凋落的,主子怎么今日突然可惜起来了?” 莲真微微一怔,将手中的笔慢慢放下,宝贞虽是嘴快,却绝不笨,知自己的话可能触及她心事,于是干笑了一下:“不过若是好生呵护,总能绽放得更久更艳一些的。” 莲真垂下眼睫,轻声道:“你们出去罢,别打搅我画画儿。” 碗口大的一朵花,殷红如朱砂,灿烂似朝霞,莲真凝目注视片刻,将它从瓶中取出,喃喃道:“再美的花儿,也总有凋落的时候。”伸手摸着自己的脸颊:“难道我也要如这鲜花一般,孤独地凋零么?又有谁来呵护我呢?冰轮,你真没半点待我的心么?” 她心中酸楚,满眼自伤自怜,眼角又有泪珠沁出,她咬紧嘴唇,忽又轻轻摇头:“不,你不要再哭,你不能再软弱,你不能总是巴望着她的恩赐和怜悯,这一次,你要想个法子,哪怕。。。。。。哪怕见罪于她,但是,唉,若真那样,你也就该死心了罢。”她心中天人交战,良久,终似下定了决心,向门外道:“来人!” 高贤见童介来请,心下不由嘀咕,却也不敢耽搁,只得赶去沉香殿,挑帘进了内室,便闻到一股香醇浓郁的奶香,莲真正一个人坐在那里饮茶,他忙陪笑上前:“奴才见过宸主子。” “嗯,你来了。”莲真放下手中青玉勾莲纹奶茶碗,微笑道:“太后在歇午觉吗?” 高贤道:“回主子,太后用过午膳,便出了行宫,到附近山中狩猎去了。” 莲真似有些意外:“出去了?有哪些人陪同?” “有檀总管和冉副总管随侍左右,还有大批铁卫随驾,主子放心,断不会有什么问题。”高贤拱了拱手,试探的道:“主子这时候叫奴才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么?” 莲真抿了抿嘴唇,抬起玉腕,自己给自己再斟了一碗茶,方慢条斯理的道:“正是有一件事,想请高总管帮忙。” 高贤慌忙跪下:“主子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可千万别折煞了奴才。” 莲真道:“太后身边那个叫绿映的宫女。。。。。”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高贤心里一震,莲真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的继续道:“她是哪里人?什么出身?” “这个。。。。。。”高贤心念电转,一边答道:“绿映本是幽州人士,其父乃竹泉县的一名小吏,主子为何问起她来?” “既是如此,那就好办多了。”莲真道:“你这就派人将她送回竹泉县她家人那里罢,从此刻起,她已是自由身了。” 高贤瞠目结舌:“主子,这。。。。。。” 莲真道:“怎么?你不愿意奉命么?” 高贤低下头:“非是奴才不愿奉命,绿映是太后的贴身宫婢,这件事奴才作不得半点儿主,还求主子体谅。” “你作不得主?那是谁将她从丹阳宫弄到太后身边的?”莲真微微冷笑,轻轻咬了咬牙:“你可真是你主子的好奴才啊!” 高贤听见此话,知已走漏天机,再无一丝一毫掩饰的余地,饶他素日满腹机智,惯于临机应变,此时亦无话可答,额间几欲冒出汗来。 “看你这样子,是一丁点儿没将我放在眼里了?” 高贤磕了一个头,只道:“求主子别难为奴才。” “我难为你?好罢,便算我在难为你罢。”莲真眉目冷凝:“你以为有霍冰轮给你撑腰,以后我就真的奈何你不得么?” 她语气冰冷,隐然夹杂着威胁意味,高贤好生为难,冰轮对绿映的与众不同,他是看在眼里,奇怪的是,她们之间至今却是清清白白,她对莲真的好,也没人比他更清楚,要命的是,她们早已成就了月夜花朝之事,有了肌体之亲。按理来讲,莲真在她心中,应该是更重要一些的,可是冰轮的性子一向难以捉摸得透,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把绿映赶出宫去啊! 莲真似知他心中徘徊不定,再度开口:“你将她送走,霍冰轮问起来,你便照实告诉她,是我的意思,她要杀要刮,我一个人承担,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全你。”冷笑了一声,加重了语气:“你要弄清楚一点,我现在跟你说的话,与你主子没有干系,你记住,是你,不是其他人,你今天必须在我和那个宫女之间做一个选择,要么把她送出行宫,要么获罪于我,你自个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傍晚时分,冰轮狩猎归来,回到寝宫,宫婢已准备好香汤及毛巾等物,她挥手令众人退下,自己解了戎装,沐浴过后,换上一件半新不旧的品月色彩织锦袍,方觉清爽了些,走至外间,在御案前的宝座上坐下,高贤满怀不安,垂首低眉奉上一盏龙团茶,冰轮接过喝了一口,道:“叫他们传膳罢。” “是。” 高贤正要吩咐守在外面的殿上太监,冰轮忽然道:“等等,怎地不见绿映?” “回太后,绿映。。。。。。绿映已经被送出行宫了。” 冰轮一怔:“被送出行宫?什么意思?” 高贤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该死,求太后饶命!” 冰轮脸色沉下来:“你再这么吞吞吐吐,我就立即成全了你!” 高贤胆战心寒,连连磕头:“是宸主子让奴才将她送走的。”哭丧着一张脸:“前儿午间,宸主子。。。。。。宸主子来过太后寝宫,奴才想进去禀报,主子说是跟太后约好的,自行进去了。” 冰轮顿时呆住,转眼之间,却又勃然而怒:“你却现在才告诉我?!” 高贤唬得筋酥骨软,过了许久,才听冰轮轻哼一声:“她叫你把绿映送走,你就乖乖听话把她送走了?” 高贤伏在地上,不敢接言,“你如今倒是越发胆大,也越发出息了。”冰轮心头浮躁之意愈盛,忽然一掌拍在案上,轻喝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高贤如遇大赦,连滚带爬退下,跨过门槛,兀自心跳不已,又是扶额,又是连抚胸口,稍顷,回首望了望那道明黄色挂帘,面上忽地露出欢喜得意的神色,虽说刚刚死里逃生,但不管怎么样,自己这次总是选择对了。 ※※※※※※※※※※※※※※※※※※※※ 看在那位同学长评和这么多人焦急等待的份上,稍稍把更新日子提前点,抓住这个月的尾巴更一章。 另外,我也希望自己文笔进步,但是没有,只是比以前写用心了点儿。 感谢大家对此文的喜欢 第97章 墨蓝的夜空, 悬挂着一轮冷月,皓如霜雪,风吹过宫院,暗香浮动, 树影摇曳,更显得四周万籁俱寂。 冰轮负手伫立,默然遥望着深邃无边的天空,不知在想着什么,一众内侍宫娥远远的立于阶下, 谁也不敢近前。良久, 高贤愈觉夜凉如水, 寒意侵体,也顾不得被训斥,命小宫女取了一领杏黄色织锦斗篷来,自己小心翼翼挨上前去,轻声道:“夜里风大,太后万金之体, 小心着了凉, 还是进去罢。”一边将斗篷轻轻披在她肩上。 冰轮一怔, 缓缓转过身子,低头间却见一个修长如竹的身影,映在光亮可鉴的青石地上, 孤伶伶的好不凄清。 高贤瞧着她的神色, 忧心忡忡, 跪下道:“求太后体恤奴才。” 冰轮却轻轻叹了口气:“走罢。” 高贤跟在她身后,等进了内室,见左右无人,忽然低声道:“太后放心,宸主子厚赏了绿映,又命奴才将一切安排妥帖,绿映定能平安到家,且可保下辈子衣食丰足。” 冰轮轻哼一声,将手中茶盏放下:“这个用得着你告诉我么?” 高贤碰了个软钉子,不敢再发一声。冰轮道:“你出去罢。” “是。”高贤正要打暗号叫司寝的宫女进来,却听她又道:“无需叫人进来伺候了。”高贤磕了一个头,悄然退出。 冰轮自己更衣毕,在凤榻上躺下,却是心思繁杂,毫无睡意,外面风渐渐大了,簌簌声轻微入耳,听起来无限萧瑟。她曾在宫中度过无数个清冷孤寂的夜晚,饱受回忆的煎熬,可是却从没有过像今夜这样,内心充斥着不安,还有渴望。。。。。。渴望一个美丽温软的身体,渴望耳畔甜美的呢喃,渴望手指穿过青丝的触感,渴望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却挥之不去的幽香。。。。。。 这样的渴望是如此陌生,而又如此强烈,几乎要一举击溃她超乎常人的自制力,她攥紧手中的佛珠,翻了个身,重新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眠。 晨起时,便有杨琰等朝廷官员等着觐见,原来越州几郡县发生严重秋旱,民众受灾甚重,京中及各地的奏折雪片一般飞来,冰轮紧急下诏,发内帑银数十万两赈灾,与廷臣商议过后,又指派钦差大臣,命即日前往巡查灾情,并安抚民心。 等忙完这些事情,已是正午,御膳房送了午膳过来,冰轮略尝了尝那道山药野鸡羹,便摘下那明黄色里子的餐巾,随手掷于桌上,轻轻摆了摆手,那满桌精美的馔饮,几乎又原封不动的撤了下去。 高贤陪笑道:“想是今日的菜品不合太后胃口,奴才这就叫人去申饬那些御厨一番,令他们另做了来。” 冰轮“唔”了一声:“越州有百姓受灾,现在连水都喝不上,难道我还有心思图口腹之欲么?” 这话说得甚重,高贤吓得脸色都变了:“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奴才见太后饮食无味,深恐无益于凤体安泰,内心忧急如焚,说话有欠考虑,求太后恕罪。” 冰轮站起身来:“我要出去透透气儿,你一个人跟着就好。” “是。” 高贤深知她心里不畅快,越州的灾情又雪上加霜,是以不敢拿宫中规矩加以劝阻,只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从熏风殿出来往东,走过笔直的彩石铺成的甬道,再转过宫墙。。。。。。她初时步子极快,高贤几乎是一路小跑跟着她,见她突然刹住脚步,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低声道:“太后,要不要奴才叫人进去禀告宸主子一声,让她准备准备?” 冰轮抿紧嘴唇,摇了摇头,她来回踱着步子,犹豫徘徊再三,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继续往前走去。 宫里规矩繁冗而严苛,让人沉闷压抑,但莲真所居之所,气氛一向是与众不同的。有人在抄手游廊里笑着喁喁私语,有人在廊檐下逗弄鹦鹉,还有人坐在桂花树下做针线活,冰轮和高贤一进来,所有人皆是一惊,接着便静悄悄地跪了一地,院子里刹那间变得安静无比。 高贤用手势及时阻止了他们发声,然后看见宝贞一脸惊慌地从台阶上跑下来,跪下道:“奴婢们不知太后驾到,未能远迎,实是罪该万死。” 高贤却是笑眯眯的:“是太后不让人声张的,不知者不罪,宝贞姑娘起来罢。” 冰轮轻轻咳了一声:“几天未见你主子,我特来瞧瞧她。” 宝贞道:“主子和横波姑姑在里面下棋呢,若是知道太后来了,一定很高兴,奴婢这就进去通禀主子。” 她急匆匆地进去,不过稍顷,即返身而归,面上神情透着一丝古怪与尴尬,期期艾艾地道:“太后,主子身体不适,已然睡下了,奴婢。。。。。。奴婢。。。。。。”她知自己的话听起来无礼之极,生恐太后见罪,涨红了一张俏脸,下面的几句愈加难以出口。 高贤亦是愕然:“这。。。。。。” 冰轮却是不以为意,只道:“既已睡下了,那也不便打扰,我改日再来罢。”淡淡的扫高贤一眼:“走罢。” 殿外偶尔传来一两声秋蝉的鸣叫,让人心烦意乱。冰轮搁下手中的书,端起贡菊茶喝了一口,又展开一封奏折,凝目细看。 有内监进来禀道:“太后,西凉侯已到行宫,正在外等着觐见太后。” 冰轮的手微微一抖,一滴朱砂落在雪白的纸上,殷红如血,格外醒目,她慢慢将紫毫搁在笔架上,淡淡的道:“叫他进来。” 霍泽身着崭新的赤色蟒袍,腰系镂金玉带,依旧是一副风流不羁的贵公子模样,他大步流星迈入殿中,一撩袍角,双膝跪下:“微臣叩请太后金安。” “平身罢。”冰轮道:“从京城至此地,你一路风尘,多有辛苦。” 霍泽正起身,听见这话,忙又躬身道:“谢太后关心,微臣不辛苦。” “家中一切可好?太太身体可还康健?刑部事务繁多,大哥可还应付得来?” 霍泽虽一直不满她不封自己实职,但听她问起自己母亲,心中倒有几分高兴:“家中都好,太太身体康健,大哥署理刑部,将一切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合家都甚为挂念太后,托微臣问太后安。” “其实你不该来这里,你儿子才出生不久,你该在家里多陪陪娇妻幼儿。”冰轮道:“现在大哥一人在京里,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全要他操心,我也不放心。” “自上次行刺事件后,大哥和我们一个个都是提心吊胆,时刻惦念着太后的安危,大哥虽无法抽身,但必得我过来,家中诸人才能安心。” 冰轮道:“既是这样,你就在这里留下罢了。” 她自小性子冷峻,不喜多言,跟乃父颇为相似,因此霍泽对她总怀着几分畏惧,何况两人又非同母所生,久而久之关系更为疏离。此刻虽有几句关怀言语,但听来总觉冷冷清清,并无什么人情味,话说到这里,霍泽已不知要如何接下去,只道:“是。” 空气顿时变得有些凝固,冰轮清了清嗓子:“你旅途劳顿,先去下处歇息歇息,晚上我再赐宴为你接风。” “是。” 霍泽双腿酸麻,巴不得她说这句,忙磕了一个头,倒行了几步,方转身退出了。 佛堂里檀香袅袅,香味弥漫在殿宇深处,莲真跪在蒲团上,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如泻青丝只用一根翠玉簪简单挽起,看起来空灵清绝,恍若九天仙子。 越州数郡遭受旱灾,除了拨银赈灾,皇太后还特下懿旨,令宫中有品级太妃、太嫔等沐浴斋戒,礼佛为灾民祈福。本朝皇帝大多信佛,即在这广乐行宫,亦有十余处佛堂,这一整日,莲真和晴太妃等人,寝食之余,便分别入各佛堂做功课。 莲真神色虔诚,双手合十祈愿,许久,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镀金的佛像宝相庄严,慈眉善目,脸上神情似乎流露着对世人无限的悲悯,莲真仰面看着,不知不觉竟然湿润了眼眶。 “莲儿。” 一个人影忽然从巨大的佛像后面走出来,莲真被吓了一跳,立即站起身来,定睛看清楚之后,反而退了几步,冷冷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冰轮本内心含愧,又见她态度冷淡,只得道:“我。。。。。。你这几日都不见我,我只好来这里见你了。” 她神色尴尬,态度是少有的低声下气,若是在以往,莲真只怕早就心软了,可这次伤极痛极,竟视若无睹。“见我?”她又倒退了一步,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太后每天日理万机,忙完朝政还要忙着教人读书写字,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蒙太后凤驾亲临召见?” 冰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低声道:“我知道你恼我,可是她已经离开行宫了,你气也该消了点了。” 莲真道:“走了她,不还有别人吗?天下最美的女人都云集在宫中,你教都教不过来呢,何况你现在权力与皇帝无异,你大可效仿他们,过一段时间选一次采女,充斥后宫。。。。。。”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冰轮气极,脸上颜色都变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难道在你眼里,我跟他竟是一样的人吗?” “对!你在我眼里跟宗训没有区别!”莲真咬了咬牙,心里有如被钝刀划过:“你不也要召人侍寝伺候吗?” 冰轮额上青筋鼓起,鼻息咻咻,显然是怒到了极点,莲真任凭她把自己的手抓得生疼,星眸直视着她,毫无惧色。 两人对视良久,冰轮终于软了下来,她拿起她的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声音低而苦涩:“我什么都没做,莲儿,我什么都没做。” 她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满含伤心与委屈,莲真眼里泪光闪烁,轻轻吸了吸鼻子,忽然道:“她长得跟林婉溪,真的是很像吗?” 冰轮一怔,瞬间说不出话来,莲真用力将手抽出来,将脸扭向一边,冰轮生恐她要走,一把抱住她。 莲真气道:“你放手!外面很多人守着,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了!” “你叫吧,叫了我也不放手!” 莲真又气又急,忽然一口朝她手臂上咬去,冰轮发出一声闷哼,却仍死死的抱住她不撒手,凑近她耳边柔声道:“莲真,她是很像她,但我知道,她不是她,从头至尾我都清楚这一点,我知道的。”她语无伦次,反复说着这句话,到最后声音里已有了哭腔,莲真总算停止了挣扎。 第98章 殿中深幽, 门窗皆是紧闭着,紫铜鎏金香炉里仍燃着檀香, 那袅袅白烟升腾而起, 弥漫在安静的空气中。 莲真虽不再挣扎反抗,冰轮仍是怕她跑了, 双臂愈来愈是收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恨不能将俩人融为一体,莲真的肩背被勒得发痛, 然而心里的痛楚, 却随着这个拥抱的力度, 正奇异的一点一点地减轻。 片刻,冰轮感觉一阵温热的湿意,正慢慢浸润自己肩上的衣裳, 愧疚怜惜加剧, 于是松开她, 双手扶着她柔弱的双肩,低声道:“莲儿, 对不起。” 莲真星眸中泪水涟涟,倔强的紧咬着下唇,微微抽泣,极力忍住不哭出声来, 冰轮小声重复:“对不起, 是我不好。。。。。。”抬手欲替她拭泪, 莲真却推开她手,飞快地转过头去,冰轮急了,扳过她的身子,便往她脸上吻去。 她的(落花人独立),若蝴蝶般轻盈,在她的眼睑上停留,然后缓缓往下,一点一滴吮去她脸颊的泪水,这下轮到莲真急了:“不要。。。。。。”,冰轮身体紧贴着她,扣住着她的纤腰,令她无法动弹,嘴唇(微雨燕双飞)。 莲真一边闪躲,一边情急地小声叫道:“这里是佛堂,不要这样。。。。。。” “没关系,佛祖是最慈悲宽容的,他不会见责的。”冰轮听她声音里已有了恳求的味道,停下动作,额头抵着她的,轻微喘息,过了好一会儿,又低声道:“他知道我待你的心一片赤诚。” 莲真听了这话,鼻子不由一酸,冰轮张臂欲再度拥她入怀,她却伸手重重的将她一推,冰轮脚下微微趔趄,又迎上前,一把揽住她,俩人默然对峙一会,莲真挥舞着双拳,在她肩上捶打了几下,突然哭道:“除了她,不能再有任何人了!” 冰轮听她语气,知她终是原谅了自己,不禁大喜,忙道:“不会再有任何人了。”像是保证似的,又立即加了一句:“除了你,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了!”她心里又甜又痛,长吁了一口气,将她的头按在胸口,柔声哄道:“不哭了好不好?瞧待会儿眼睛要肿了,会被人看出端倪的。。。。。。唉,我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莲真抽抽噎噎的道:“你每次就只会欺负我,然后。。。。。。然后再说些好听的。。。。。。”话虽如此,仍是柔顺地伏在她的胸前。 俩人数日未见,面上装作浑若无事,实则度日如年,此时疙瘩既解,恍若熬过了漫长的黑夜,感受到清晨第一缕温暖明丽的阳光,呼吸到第一口新鲜清润的空气,其欢畅愉悦之情,不言而喻。 良久,莲真从她怀里抬起头来:“我在这里呆很久了,该回去了,你。。。。。。你怎么办?” 冰轮见她眼中带着一丝忧虑,看了看外面,道:“我可以从后殿离开,高贤还在那边等着呢。” “这后面有门通入?” 冰轮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只有这里有。” 莲真俏脸微扬:“好啊,你故意让人安排我在这里。” 冰轮轻轻咳了一声:“那我先走?” “嗯。” 冰轮凝目看她,见她脸上泪痕未干,犹如芳草含露,梨花带雨,其动人之处,远非言语所能形容,不禁有些恋恋不舍,将她的手放下,然后又握住。 莲真奇道:“怎么?” 冰轮凑近她,小声道:“你等会儿来我那儿好不好?” 莲真脸微微一红:“我才不要来你那呢。” 冰轮:“我们好久没好好在一起了呢。”又道:“你不答应,那我可就不走了。” 竟有些耍赖的味道,莲真板起脸道:“你那里那么多可心可意的人伺候,还要我过去做什么。” 冰轮听她翻起旧账,大是尴尬:“我。。。。。。我。。。。。” 情急之下,连说话都结巴起来,莲真认识她这么久,何曾见过她这等模样,心里纵然还有一丝的不快,这会儿也烟消云散了,伸手轻抚着她的衣领:“你先回去。”想了想又小声道:“我午膳后过来。” 冰轮一双凤眸因喜悦而熠熠生辉:“那你可要记得!” “嗯,你快去罢。” 冰轮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我等你哦。” 莲真唇边不禁扬起笑意,瞬间却又微微蹙起秀眉:“快走罢!” 几上的茶凉得透了,人也渐渐心焦起来,冰轮伸手推开窗,微风夹杂着寒意扑面而来,隐约有晚桂的甜香,她神色恍惚,上一次这样等人,仿佛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高贤托着一个方盘,轻手轻脚进来,冰轮蓦然回头:“莲儿。” 高贤倒唬了一跳,忙道:“奴才该死,惊了凤驾。” 冰轮怔了怔,暗想自己素来耐得住性子,此时怎么会如一个十六七岁的正等着第一次约会情人的少女般,这般的冲动鲁莽起来,又是发窘,又是好笑,面上却是淡淡的:“这茶没什么味儿,替我换了乳茶来罢。” “是。” 高贤将几个装有虎眼、乳窝和酥糕等精致吃食的银碟放在桌上,又替她换了茶来,躬身退下。 冰轮想起刚才情形,摇摇头,从书架中随手抽了一本书,重新在椅上坐下,定了定神,细细翻阅起来。 沙漏的声音在缓慢地流淌,一只纤细的皓腕悄然掀开软帘。“看来我来得不巧,倒打扰你用功了。”清甜婉柔的声音带着调皮笑意,似能酥软人心。 冰轮喜出望外,抬眼望去,见她换了一身天水碧的袍子,眸若星辰,肌肤胜雪,笑吟吟的站在那里,恍若白荷初绽,令人心荡神驰。她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到她面前,声音轻得近乎呢喃:“怎么来得这样晚?叫我好想。” “嗯?”莲真看着她,眼眸流波:“有多想?”却不待她说话,伸手揽住她脖颈,忽然(人生自是有情痴),冰轮先是一愣,含笑低头,右手摸索着伸向她的脑后,将她的发簪取下,满头青丝便如飞瀑般倾泻而下。 这样(身无彩凤双飞翼),足以融化彼此的灵魂,冰轮忍不住(此恨不关风和月),(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柔软似缎,她激动喜悦得头脑微微眩晕,那从心底深处涌出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开始扩展到全身,在眸子里,(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声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明黄色凤帐被放下了,将一部分阳光阻挡在外面。冰轮双颊滚烫,心里如有火焰燃烧,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耐心,(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莲真忽然流下泪来:“冰轮,你看着我。”冰轮双眼迷离,低头看她,却听到她欢愉的叫声中,竟似包含了一丝凄楚。。。。。。 激情正慢慢褪去,冰轮顾不得身体的倦意,连连亲吻着她的额头,轻抚着她的香肩:“怎么了?我弄痛你了吗?” 莲真摇摇头,用手背盖住自己的眼睛,冰轮道:“那怎么了?” “冰轮,我真的就这么不如她吗?”她声音微哽:“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够放下?” 冰轮神色一僵,轻声道:“你没有不如她。” 静默了几秒,又道:“莲儿,我爱你。” 这是在一起以来,她第一次向她说这句话,莲真手背从眼睛上移开,泪眼朦胧的看着她:“你。。。。。。你刚说什么?” “莲儿,我爱你。”冰轮温柔地注视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放不下她,不仅仅是因为有多爱她,而是。。。。。。” 说到这里突然停住,莲真道:“而是什么?” 冰轮垂下目光,涩声道:“而是她死得太惨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恨事。”她仿佛怕她再问下去,抬起头,又飞快的道:“我知道有些事情,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以后我会全心全意的爱你。” 莲真道:“只要听到你这句话,我。。。。。。我。。。。。。”她又是笑,又欲流泪,依偎在她的怀中,闭上眼睛:“冰轮,我从来没这么欢喜过。。。。。。” “我爱你。”冰轮抱着她,不住亲吻她的发丝,她的脸颊,口里喃喃道:“莲真,我爱你。。。。。。”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那“滴滴答答”敲打树叶的声音,便成了“沙沙”声,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 莲真坐在梳妆台前,冰轮一手执着象牙梳子,神情专注,细细地替她梳着乌黑如绸缎般的长发,偶尔一抬头,便见莲真唇边带着轻浅甜美笑意,正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便也报之微笑,这样的两情脉脉,虽然无声,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莲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叫高贤进来,我有话吩咐他。” 冰轮停下梳子,笑道:“有什么话?我这不正伺候你吗?还要其他人干嘛?” “哎呀,你让他进来嘛。” 高贤本立在外殿候着,闻召便至,见冰轮站着,便连忙跪下,分别行了礼,冰轮道:“宸主子有话跟你说。” 高贤忙道:“是。”不知她要说什么,只在她身后垂首静候。 “也不是多大的事情。”莲真将一支四蝶珍珠步摇放入首饰盒中,漫不经心的道:“就是跟你说声,今后太后身边若是要进人,不管是司衾司衣里的,还是浣衣针线上的,都得经过我的允准,太后平日里朝政纷繁,这些个小事,以后都交由我操心。” 高贤听了此话,忍不住悄悄侧头去看冰轮的表情,却见冰轮不动声色,微微点了一下头,便道:“是,奴才谨遵主子吩咐。” “还有,以后有关太后的事情,如果我问起你,你都要如实回答,我有权知道她的任何事情,知道么?” 这个要求似乎更过分,高贤不由得又去看冰轮,冰轮余光看到他询问的表情,又不易察觉的点了一下头,高贤只得道:“是,奴才绝不敢有任何事情欺瞒主子。” 冰轮道:“好了,你下去罢。” 高贤磕了一个头,静悄悄地退出帘外。冰轮扶着莲真双肩,笑道:“这下你总该满意了罢。” “这个么?”莲真从镜中瞟了她一眼,面上似笑非笑:“以后再看罢了。” ※※※※※※※※※※※※※※※※※※※※ 写这一章需要酝酿情绪,最近又很忙,所以拖久了点。 当然,还有卡H一向是我的通病 不管怎样,算是勉强交差了 第99章 天色虽晚, 令狐融的府邸前车马簇簇,人来人往。阖府皆知今日有贵客光临,早在十天前便开始忙活,此时已是万事俱备。 廊檐下挂着一溜儿大红灯笼, 鲜艳夺目,成群的仆人婢女分立阶下两侧,屏声静气,垂手以待,随时等候着召唤。 “美人绵眇在云堂。雕金镂竹眠玉床。婉爱寥亮绕红梁。。。。。。”满厅歌声绕梁, 舞袖徐转, 丝管声声, 悠扬入神。 霍泽微眯着双眼,懒懒地倚着铺着虎皮褥子的宽大椅子里,面前一张长方形的矮桌上,摆满了熊掌鹿唇,豹胎驼峰,竹荪花菇。。。。。。乃至各种奇瓜异果, 糕点甜品, 大大小小不下四五十个碗碟, 却是丰盛之极。 令狐融亲捧起银壶,弯腰给他斟酒,面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侯爷喝惯了西域葡萄酒, 也尝尝我们这里的, 这是用西晏山所产的野葡萄酿制而成, 前儿斗胆敬献给太后,太后圣心甚悦,亲赐‘紫露’之名,令此后每年上贡,真真是意外之喜。” 霍泽看着玛瑙盏中紫红色的液体,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太后既金口夸赞,那自然是好的。” 端起碗喝了一口,但觉得芳香浓郁,甘甜醇美,又细细品了一回:“确是好酒,味儿似乎比西域葡萄酒还有胜些,但后劲应该没有它足,此酒较适合女子饮用,怪不得太后喜欢。” 令狐融忙道:“卑职后院的花树下,埋有一坛上好的梨花春,今儿也命人取出来了,既是侯爷觉得葡萄酒烈性不够,卑职给您另斟了来如何?” 霍泽点了点头,令狐融又换了银杯来,给他斟满,侧过身时,已从袖中取出一封红色的礼单,凑近前双手奉上,笑道:“今日侯爷驾临,蓬荜生辉,这是卑职一点心意,还求侯爷不嫌菲薄。” 霍泽早料到他有这一出,却是故作姿态:“本侯及这许多随从到府上,已是多有叨扰,令狐大人休要如此。” 令狐融索性跪下:“侯爷乃当今皇太后之亲弟,大将军之爱子,真正的皇亲贵戚,金枝玉叶,今日能赏光来到寒舍,实是无上的荣耀,许多人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事,这一点微礼,侯爷若不笑纳,卑职将惶愧无地,寝食难安。” 霍牧膝下几个子女,性情截然不同,霍淞稳重圆滑,霍冰轮冷漠深沉,霍凛坚毅善忍,这霍泽却是生来的骄傲轻浮性子,喜奉承,讲排场,令狐融虽品级不高,但究竟是朝廷官员,再者,虽说霍家如今势焰熏天,风头正劲,但万众瞩目的是霍淞,声名赫赫的是霍凛,他霍泽至今为止,只得了一个爵位,并无实权,在京中,他很难有眼前的这种待遇,这时见令狐融在他面前如此谦卑恭顺,曲意逢迎,他忽然心中一阵畅快,第一次觉得出京到此地,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既是令狐大人盛情,我便不再推却了。” 他打了个哈哈,伸手接过礼单,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长串,“黄金三百两,翡翠马一对,银罗汉一尊。。。。。。”无非是些金银玩器,以及蟒袍绸缎等物,这些东西对霍泽来说,并无丝毫稀罕,他只略瞟了瞟,便将那礼单放在桌上,淡淡一笑:“难为令狐大人用心,你仍旧坐下罢,主人站着相陪,喝起酒来可就有点儿没意思了。” “是,是。” 令狐融亲自给他布了一回菜,又看着他把杯中酒喝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退回左首自己的桌前。 令狐融为人机变,处事老到,人送绰号“灵狐”,今日费了许多周折将霍泽请到府中,并不用他人作陪,宾主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那坛梨花春,不知不觉间已去了十之八九。 两侧数十乐工弹奏,一曲接着一曲,厅中箫管悦耳,笙笛并发,燕歌赵舞,红飞翠动,霍泽心中大乐,也不用令狐融多劝,自己一杯接着一杯,正是酒酣耳热之际,只见令狐融手往厅中一指:“侯爷觉得此姬如何?” 此时厅上表演的《绿腰舞》,身着天蓝色长袖窄襟舞衣的舞姬背对着他们,倾头低眉,双手背在身后,长袖舞动,右脚微微抬起,仿佛要踏下去,霍泽盯着她看了半天,才见她缓缓转过身来,便道:“舞姿极是优美,姿色稍稍逊色了点,可惜,可惜!” 令狐融听他如此说,笑道:“这样的女子,在下官看来,已是少见的美人了,但侯爷出身显贵,又年少英俊,家中娇妻美妾自不必说,只怕红颜知己亦是无数,看女人的眼光自然远非我等粗鄙之人可比。” “哈哈,令狐大人过谦了。” 说话之间,一曲已终,令狐融微微示意,乐曲又是一变,四名明眸善睐的年轻女子踏着优雅的舞步从柱子间帘幕中出来,随着舞曲节奏由慢而快,少女裙裾飞扬,身姿回旋,轻盈似落叶回旋,艳丽似繁花盛放,一时百媚尽生。。。。。。霍泽一见之下,不知不觉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竟再未移开过,令狐融道:“这几个可是下官费尽心思请来的,可还过得去么?” 霍泽道:“像这样的,才称得上美人两个字了。” 令狐融道:“常言道,英雄配美人,才子配佳人,似这等女子,也只有侯爷这样的人才有福气消受。” 霍泽听他语气,似有意相赠,不由心花怒放:“难道令狐大人舍得割爱么?” 令狐融道:“她们落在我等凡夫俗子手里,好比明珠蒙尘,美玉裹泥,侯爷若是能带了去,今后随侍左右,那可是她们天大的造化。” 霍泽哈哈大笑,道:“令狐大人今日如此厚待,本侯必定铭感在心。” 令狐融听他如此说,趁势跪下:“能为侯爷尽点绵薄之力,是令狐家祖上积德修来的福气,侯爷将来回京,得着机会能在太后或皇上面前为下官美言几句,令下官有所寸进,下官便感激不尽了。” 霍泽笑道:“像令狐大人这样的聪明人,今后若是不能高升,岂非没有天理?” 令狐融大喜,跪下将酒杯高举过头:“借侯爷贵言,下官在这里先行谢过。” 霍泽招了招手,令那四个年轻舞姬上前,一边搂了一个,他本已有了□□分醉意,头脑飘飘然,这时美女在侧,言语举止尽显浮浪轻佻,在令狐融面前已毫无顾忌,令狐融亦搂了一名女子在怀,频频向他敬酒,两人本是初识,今日越谈越是投机,倒像是认识了许多年的老友一般。 一名舞姬夹了一块天鹅炙送至霍泽唇边,霍泽张嘴吃了,又叼住另一名少女递过来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眼睛斜睨着令狐融,醉醺醺的道:“说实在的,本侯身边从来不乏漂亮女子,可是堪称人间绝色的,却也不过一二,且无法据为己有,我生于高门,长于望族,富贵权势,皆视如浮云,唯有这点不如意,可说是生平唯一憾事,。” 令狐融一怔:“侯爷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霍泽摇了摇头,忽然将筷子放下:“先帝性好美色,热衷于广纳美女,充斥后宫,乃至各地行宫,真正拥有倾世姿色的,都是在宫中。先帝早早驾崩,这些美人儿大都是豆蔻青春,最美的花,最终都要寂寞冷清的凋残,无人能够欣赏,想来真正是令人痛心。”叹息一回,道:“不说别的,就说我姐。。。。。。太后吧,那不是一等一的美人么,还有那宸太妃,据说姿色冠绝后宫,无人可比,先帝最是恋新厌旧,对她始终极宠,她这次也随驾来行宫了,若能见上一见,才算不虚此行。” 令狐融不意他忽然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几乎吓出一身冷汗,面上却仍是陪着笑脸,与他漫谈一些风月之事,慢慢地将话题扯开,又吩咐重新添置美酒珍馔来,两人继续饮酒作乐。 这次圣驾出京,原是为着到西晏山行围狩猎,但因种种原因,围猎活动迟迟没有开始,只有冰轮率御林铁卫,有过几次小规模的出猎。近日因朝野平静,又见天气晴朗,冰轮便下令正式举行秋弥大典。 西晏山的几十处围场,林木葱郁,水草丰美,群兽聚以蕃息,相关大臣早就请示太后及皇帝,择定一处,提前派官兵审度地势,赴场布列,以及设行营,建帐殿,等候圣驾驻跸临围。于是太后和皇帝以及王公诸臣皆着戎装,浩浩荡荡出行宫,莲真及晴太妃等人,则仍是车轿随行。 次日五鼓前,檀瑛、夏侯晋和管围大臣率铁卫军、御林内卫、护卫营士卒、各部抽调的精骑兵、弓箭手,以及龙谷郡当地的围甲兵,由远而近绕围场布围,只见大小军旗遮天蔽日,呐喊鸣金,两翼军队压山而下,依山川大小、道路远近,最后形成二十公里左右的一个包围圈,严严实实的形如铁桶。 宗煦是这场围猎活动的绝对主角,他身佩橐鞬,手持弓矢,骑在马上,环顾四周,心中极是兴奋,但年纪究竟尚幼,力气不足,一箭射出,纵然是黄羊山兔等小兽,也无非受点轻伤,有时甚至弓箭未至目标,便已落下,好在他身边有御林铁卫重重护卫,每每他箭射向何处,随侍之人便即弯弓,箭矢接踵而至,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此一来,自然是天威所至,箭无虚发,猛兽飞禽纷纷倒地,三军欢欣踊跃,不时齐声呐喊:“万岁!万万岁!” 皇帝逐射完毕,便命皇亲宗室、勋戚重臣、御林卫精兵铁骑等围内驰骋,进行大规模围射,诸人早已跃跃欲试,一声令下,宝弓上弦,利剑出鞘,战马萧萧,旌旗猎猎,人人皆是奋勇争先,大展身手,一时间箭如飞蝗急雨,铺天盖地,林中到处是野兽的哀嚎。。。。。。直至夜幕降临,军中号角长鸣,才整队收猎,回行营夜酒宴赏。 是夜,连绵数里的营地中,篝火熊熊,亮如白昼,空气中脂香浓郁,漫山可闻,诸人开怀畅饮,大啖大嚼,喧嚷笑语,不绝于耳。 皇帝的御营与皇太后的营帐相邻,皆是以巨木为柱,牛皮结顶,内中宽阔华丽,入口处悬着明黄色的云龙挂帘。帐篷外面,岗哨林立,警卫森严,御林铁卫、内卫以及护卫营精锐重重把守,几乎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四壁挂着的珠盏金灯,洒着柔和的光辉,照着帐中织金垫子,水晶几,华贵的羊毛地毯。。。。。。大铜鼎中木炭烧得通红,上面设有支架,冰轮用铁棍串着一只鹿腿,架在上面烧烤。 莲真坐在对面的虎皮墩子上,手托香腮,一张俏脸被火光映着,红扑扑的极是可爱。 冰轮神情专注,不时转动着手中的鹿腿,间或涂抹各种调料,油脂大颗大颗落入炭火中,发出“滋滋”的声音,肉香脂香混合着松木的清香,令人闻之生津,食欲大动。 莲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笑道:“今夜只怕只有你这周围最是冷清。” 冰轮抬起头:“你我两人在一处,怎能说是冷清?” 莲真盈盈浅笑,满眼的柔情蜜意:“你素来口味清淡,鲜沾腥膻,等下你自己可吃不吃?” “自己亲手捕获的猎物,亲手烹制,是不一样的,我小时打猎,常与他们席地而坐,当场炙烤,饕餮大嚼,那滋味远胜家中厨子烹煮。”冰轮神采奕奕,又道:“不过你虽跟随我来到围场,还是比不得英王妃跟随王爷那么自在,更不能真正骑在马上驰骋于山林之中,可有点儿对不住你。” “你倒是一直记着这话,这次你已是破了规矩,我心愿得偿,再高兴不过的啦。” 冰轮微微一笑,取过一把小刀来:“这外层的肉熟了,嗯,好香!”用刀片下几块,盛于银盘中,对莲真道:“你尝尝看。” 莲真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拿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只觉这烤鹿肉肥嫩鲜香,滋味极佳,难得的是无半点腥膻之气,连连点头:“你手艺比御厨还好,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冰轮笑道:“你这可是在逗我开心了。” 莲真依偎着她,又喂了她一块,两人分食盘中烤肉,偶尔目光相接,甜蜜微笑,其乐融融,营帐中一片温馨旖旎。过了许久,莲真忽然想起什么,轻拍自己脑袋:“哎呀,我差点忘了!” 冰轮一怔:“怎么了?” “冰轮,我们要不要叫皇上过来?” “他有那么多人照管着,叫过来干什么。” 莲真微微撅嘴:“皇上若是过来,定会很高兴的。” 冰轮道:“你知道,若是有其他人在场,我是无法与你像眼前这般相待的。” “冰轮,我当然是想跟你单独呆在一起的,可是皇上还那么小,整日不是上朝就是功课的,这次难得出来,我们该多陪伴他。”她轻轻叹了口气:“冰轮,你有时候对他实在是太过严厉了。” “你是在责备我么?” 莲真侧头看她,见她眼睛望着前面,神色淡淡的,便倚着她肩上,柔声道:“我不是责备你,在我心中,你、皇上和我,我们三个是一家人,虽然。。。。。。虽然帝王家规矩繁多,但我真的希望,我们偶尔也能像普通人家一样,亲密相处。” 冰轮尚未答话,忽听高贤的声音自屏风外传来:“太后。” 冰轮眼眸微沉:“什么事?” “西凉侯在外面,正等着给太后请安。” ※※※※※※※※※※※※※※※※※※※※ 五月份忙碌异常,顾不上更文,前两天才喘过气来,原定端午更新,结果章节又不知不觉拉长,延迟到今天。 祝各位端午节安康,迟来的祝福:) 第100章 鼎内炭火熊熊燃烧着, 偶尔发出哔剥的的微响。冰轮端坐如松,长睫黝黑若凤翎,微微向下垂着,覆盖住眼眸, 半晌,方缓缓道:“你跟他说,难为他时时惦记着我,但行营在外,不必讲究那么多规矩, 这早晚请安就免了罢, 我今儿也乏了, 就要歇息了。” “是。”高贤领命而去。 帐篷内再度安静了下来,冰轮薄唇抿成一线,拿起铁钎去拨弄炭块,忽见一只温软腻滑的小手伸过来,盖在自己的手背上,她侧过头, 见莲真星眸正凝视着自己, 不禁问道:“怎么?” “没什么, 我以为。。。。。。以为你不高兴了。” 冰轮一怔:“你怎会这样想?” “你方才的神气。。。。。。” 莲真秀眉微颦,她跟冰轮两心相许,历久弥坚, 尤其近些时日, 两人私底下相处, 真真称得上爱甜如蜜,情炽如火,但在那之外,冰轮与往昔并无丝毫不同,性情依然飘忽,喜怒令人难以捉摸和把握,往往她表现得特别平静,若有所思时,她总是没来由地不安。。。。。。 “什么?” “没什么,算了。”莲真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只是一种感觉,她也说不上来,或许只是她多想罢。 冰轮拍拍她的手,然后往鼎内添了几块新炭,口中道:“你要叫皇上过来,叫过来便是,这点子事,难道我不依你,还跟你生气不成?”忽然笑了笑,道:“皇上倒挺有孝心的,那辟寒犀是太宗皇帝心爱之物,通共只有这一枚,他竟翻出来赠与你了。” 这件事莲真并没向冰轮提过,那辟寒犀也没用过,她深知这东西稀罕贵重,本欲回京之后,再找机会说服宗煦,或让他留着自用,或仍然放回宝库,这时听冰轮提起,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 冰轮只是微笑,莲真不禁懊恼,自己真是多此一问,她是什么人难道自己还不知道么?这宫中大大小小之事,又有哪一点儿又能瞒得过她了?她伸手掠了一下鬓角的发丝,期期艾艾的道:“那个。。。。。。我本打算还给皇上的。” “他送给你,你就拿着罢了。”说毕看了她一眼,含笑又道:“你放心好了,皇上待你好,我绝不至于多心的。” “难道我会那样想你么?”莲真眼波微嗔,小声道:“我只是觉得,任何时候,任何事情,我都不该对你有丝毫隐瞒。。。。。。” 冰轮怔了怔,慢慢转过头来,莲真接着道:“太宗皇帝传下来的东西,本不该轻易赠人,我没跟你说,是担心你责备皇上轻率罢了。。。。。。” 冰轮仿佛没听到她的说话,只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停了一停,低头在她手背上吻了吻,这才道:“送给别人,自然是轻率,送给你,那是理所应当。” 她声音虽是一贯的清冷,神色间却极尽温柔,这样的情话娓娓道来,便犹如箫音瑶琴般清扬悦耳,莲真软软地伏在她膝盖上,玉靥似醉,双颊生春,片刻之前,她还挂念着宗煦,想叫人请他过来,三人一起共叙天伦,如今却唯恐旁人过来,惊扰了这只属于她们的时光。 冰轮眉眼轻弯,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揉她的秀发,两人默然无语,温存了好一会儿,莲真低声轻唤:“冰轮。” “嗯?” “我已经会骑马了,赤龙驹很通人性,很乖。” “你想我带你骑马么?”冰轮道:“嗯,这里可不方便。” 莲真仰起面孔:“你亲口答应过的。” “等回了行宫。。。。。。” “在行宫还用你带么?左不过是院子里,再不然也就花园里,那又有什么趣儿。”莲真微微撅嘴:“你自己怎么三天两头打猎呢,要不,我乔装改扮一下,扮作你的侍卫跟你出去罢?” “又说顽话了。”冰轮轻轻摇头,却终究不忍让她失望,沉吟片刻,道:“等过两天,我叫他们安排一下好了。” “那就说好了。”莲真大喜,眼睛闪亮得宛若天上的明星:“你可不许赖!” “嘘。”冰轮揽住她,温暖的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别嚷,高贤要劝谏的呢,悄悄儿的。。。。。。” 山中秋意深浓,已带了几分冬的冷肃之气了,天气却是极好的。 天空是蓝的,蓝得透彻,云朵是白的,白得明洁。环抱的群山之间,浸染着漫天遍地的深红,流淌着无边无际的浓翠,相互交织,彼此映衬,便如同一幅色彩明丽的巨大画卷。一道清澈的水流从高山上倒挂下来,形成一个水晶般透明的大池塘,水满溢而出,便汇流成欢快的溪流。 马蹄得得,踏在溪水中粼粼可见的白石上,飞溅起大片水花,踩在五彩斑斓的落叶上,发出绵绵沙响,这一切在莲真听来,不啻于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她久在宫中,虽说每日里身处宝楼金殿、仙馆玉苑之间,但如何能与这般天然美景相比? 莲真手提缰绳,端坐马上,一双美目四下顾盼,只觉万物皆新鲜新奇,心中充满欢喜雀跃之情。冰轮在她左侧,却是神色冷峻,不动声色的注意着四下的动静,间或有野鸡、山兔、獐鹿等被马蹄声所惊,从深林中蹿出时,即有御林铁卫弯弓射箭,再将猎物拾回,驮在马背上。 莲真数次转头,欲与冰轮分享心中美好感受,每每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不说,这次她虽如愿以偿出来,但前后有高贤等心腹内监簇拥,周围是数目众多的御林铁卫围绕,跟她想象中的与心爱之人并辔而行,纵马郊野的情形相去甚远,不免觉得有点美中不足,这时见他们猎获的走兽飞禽越来越多,一路血迹斑斑,更觉大煞风景,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一名侍卫正搭箭瞄准一只树丛中惊惶逃窜的野兔,忽听一声甜美清脆的轻喝:“慢着!别伤了它!”手中箭下意识一偏,失了准头,那野兔依然应声而倒,那铁卫立即翻身下马,下跪请罪,冰轮勒住马头停了下来,看着莲真,神色微微发怔,须臾,开口道:“去看看,兴许还没有死。” 冉黎忙下了马,跑过去一瞧,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倒在荆棘中,后腿中箭,受伤流血,正在地上垂死挣扎,他连忙抱了回来,冰轮扫了一眼,道:“给它敷点药,带回去治治。” 随行人等本带了各种伤药,听她如此说,便给它上了药,仔细包扎了。莲真伸出手:“给我抱着罢。” 高贤见冰轮没说什么,忙从冉黎手中接过,小心翼翼奉与莲真,莲真弯腰接过,只觉它在自己怀里不住颤抖,看似十分痛苦,不禁低声道:“可怜的小东西。”抬眼望着冰轮:“太后。。。。。。” 冰轮已猜到她的意思,问道:“你想回去了么?” “嗯。” “我们离大营已远,是该回去了。”冰轮轻轻颔首,随即一拉缰绳,率先掉转了马头,檀瑛随即招呼所有侍卫,大家一齐上马,从原路返回。 数百名御林亲卫拱卫着太后凤驾,他们身着金丝软甲,背背弓弩,腰悬长剑,一个个面色冷漠严肃,鹰眼如同利刃般,四下巡梭,显得十分警惕,胯下皆是清一色的黑色骏马。一路上,只听阵阵的蹄声,就像是战鼓的鼓点,整齐划一,规律均匀。 离御营约莫还有四五里路时,忽见前头烟尘飞扬,旗帜招展,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檀瑛将手一摆,所有人便停了下来。 冰轮此次出行甚为保密,只有少数心腹大臣知道,跟随身侧的亦是极为亲信的内监与侍卫,仪仗等一概免却,但御林铁卫的独特装束,还是能让人轻易认出的。 因此那队人马一到跟前,便纷纷下马,跪倒在道路两侧。只有霍泽眼神呆滞,兀自骑在马上,恍若刹那间已魂飘天外,他本在队伍前头,这样一来就格外显眼。 莲真在人群里,也感受到了那贪婪放肆的而又火辣辣的目光,几名内监却是见机极快,在她还没来得及闪躲之前,已驱马上前,将她围了个密不透风。 “叩见太后!” 惊天动地的喊声,使霍泽如梦初醒,从马鞍上翻滚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但觉浑身筋酥骨软,心脏像是骤停了几秒之后,再次加速跳动,脑子里亦是晕晕乎乎,唯一能想起的,便是方才惊鸿一瞥间,那裹着雪白狐裘的少女,和那张端丽清绝的脸孔。。。。。。 冰轮面上如披寒霜,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眸中突然闪过一丝阴鸷狠毒的冷芒,高贤在旁看得分明,不由得心里一紧,背脊升起一股凉意。 冰轮将手中金色马缰收紧,慢慢侧过头去,高贤见她目光有意无意,竟落在檀瑛腰畔的长剑上,心中更为惊惧。 皇亲贵族的子弟所佩之剑,通常镶金嵌玉,点缀各色宝石,剑鞘花纹也考究华美,御林铁卫的剑却与他们绝不相同,造型简单古朴,乌沉沉的剑鞘,乌沉沉的剑柄,但这样的剑,更像是杀人饮血的剑。 空气好像静止了一般,凝重异常,无端端的叫人透不过气来,高贤望望冰轮,又望望跪了一地的人,终于乍起胆子,轻声叫道:“太后,侯爷亲自率人迎接凤驾来了。” “唔。”冰轮被他一提醒,仿佛忽然间回过神来,凝目望向霍泽:“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霍泽听她问话,结结巴巴的回道:“微臣去见太后,他们说太后在歇息,不许人打扰,微臣越想越奇怪,太后虽歇息,为何高总管汪总管亦不见人?实在是放心不下,好容易打听到太后出来狩猎,便匆匆赶过来了。” 他这话倒是不假,须知霍淞这次特地派他出京,行前再三叮嘱,要密切注意太后的动向,一是有行刺之事在前,不放心她的安全,二也是为了监视,霍泽平素虽任意妄为,但对于霍淞的话,却是时时牢记。这次见到莲真,只是一个意外,她的装束以及她的那匹火红色的宝驹,在人群中实在是太过显眼,纵然只是仓促之间,也让人无法不注意到。 冰轮神情泰然,嘴角渐渐浮起一缕笑意:“你现在婆婆妈妈,说话行事是愈来愈像大哥了,你既这么惦念我,我今日亲获的猎物,少不得要赏你一些了。” “是,那微臣先行谢过太后了。” 霍泽跪在路旁,直待冰轮一行人尽行过去,才站起身子,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只呆呆的望着远处的黑影,心里无比怅然。 冰轮一言不发回到营帐,才换了衣裳,膳房里便送了午膳来,高贤陪笑道:“太后,可要叫宸主子过来陪着用膳。” “不用了。” 高贤知她心情不善,不敢多说,冰轮吃了几筷子菜,又喝了半碗汤,道:“这些菜式不错,赏些给檀瑛及侍卫们吃去。” “是,奴才这就让人去吩咐膳房。” “檀瑛那里,你亲自送去。”冰轮捻动着手中的翠珠,眸色阴沉:“顺便传我旨意,明日清早,我跟皇上即回广乐山庄,让他们今晚作好准备。” ※※※※※※※※※※※※※※※※※※※※ 多谢那位说请我去看演唱会的同学,没能及时回复你,好意心领了。 这文有多慢等得多难熬我很清楚,这几个月实在是家里有事,俗务太多。当然,这文难写也是一方面,我这次又没写大纲,架构大没大纲写起来会有点吃力。 但我不会坑的,即使没有一个人看了,也不会坑,这个句号我一定会画好。 第101章 纯铜镶青玉小香炉中, 燃着一支细长的“迷情”,满屋薄雾氤氲,飘荡着令人魂酥骨软的异香。 一支香差不多燃完的时候,床上的动静也渐渐小了下来, 直至了无声息。霍泽掀开帐子下了床,取过一件宽大的赤色锦袍披在身上,突然回身冷冷道:“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快从我这儿滚出去!” 一个秀发散乱的少女随即从床上下来,她抬眼看了看霍泽俊美冷酷的脸,还有那满是不耐烦的表情, 几乎不敢相信, 这就是片刻之前与自己缠绵的那个男人, 她娇美的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强忍着心里的屈辱与身体的酸痛,手忙脚乱的在地上拾起自己的衣服,也来不及好好穿上,便狼狈的逃离。霍泽好似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赤着脚从厚厚的羊毛地毡上走过, 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 窗外秋意浓郁, 风景如画。霍泽在宽大的椅子里坐下, 神情木然的看着远处。每每皆是如此,当身体安静下来的时候,欢愉畅快的感觉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的, 只有寂寥和空虚, 无穷无尽的如同死亡般的空虚。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呢?大概是在那丫头死了之后吧。霍泽面孔微微扭曲,咬了咬牙,将杯中酒一口一口喝完。 那是他生命中喜欢的第一个女人,或许也是唯一喜欢过的。进入将军府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但却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女孩。。。。。。她身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让人一见便心生喜爱怜惜,甚至愿倾其所有,只为换来她的一个笑容。 那些年里,他就是这么做的,有什么稀罕的吃食,他第一个想到她,有什么珍贵的玩物,他双手奉上。她不过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一个孤女,他却是霍牧的儿子,堂堂将军府尊贵的二公子,偏偏在她面前,他的骄傲,他的盛气凌人,全都遁于无形,甚至,有时面对她时,他竟然会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霍泽不知不觉握紧手中的银杯,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恨意。直到今天,他仍然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他对她千般讨好,万般迁就,为何她却始终对他不假以辞色,她总是像一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霍冰轮后面,借此躲闪着他,每当他跟霍凛那小杂种发生口角冲突的时候,她也总是站在霍凛一边。。。。。。 这些都不算什么,他都可以忍,他全部可以原谅,因为他知道,终有一天,她会是他的人,他将迎娶她——长大之后,他曾多次向父亲和母亲透露过自己的想法,父亲也默许了他。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的背道而驰。。。。。。当他知道她跟那卑贱的奴才有了私情之后,他觉得自己的世界都崩塌了,他怒火中烧,嫉恨如狂,他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羞辱,他恨不能把他们撕碎!取一个小厮的性命,对他来说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可是她呢,他又能怎么办?难道真的能杀了她? 她很快被赶出将军府,没有父亲的允准,任何人都不许私自去见她,他冒着被惩罚的风险,终究还是偷偷去了,她消瘦了不少,脸色异常苍白,但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更叫人更加心软心怜。他在那呆立了好一会儿,开始质问她,继而大吼大叫,大吵大闹,她只不过静静的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窗外,从头到尾,她像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个人,更别提解释半句。。。。。。他被彻底激怒了,她在他心里,原本是尊贵如公主,清纯如仙子一般的所在,可是如今既然明珠蒙垢,美玉染尘,她还值得他珍惜吗?他满心都是疯狂的想要占有想要报复的欲望,于是他扑向了她。。。。。。 外面起风了,落叶片片在空中飞舞,轻盈似蝶,殷红如血,霍泽似被那浓艳的颜色所刺痛,微微眯起了双眼。 当他在她身上施暴时,她并没有看他一眼,也并没有哼出一声,她咬破了自己的唇,鲜红的液体沿着她的下巴流下来,蔓延过她的晶莹洁白的脖颈。。。。。。再后来,他看到了她的遗体,他双腿微微发软,在父亲冰冷的目光的注视下,慢慢挪到那张床前,他看见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裳,如同一朵硕大鲜红的花朵,盛开在纤尘不染的雪地上。。。。。。 记忆仿佛被这种颜色浸透了,触目惊心的血红,铺天盖地的血红。。。。。。在他施暴的过程中,她没有再求饶过,只是在最后,她微弱地叫了几声霍冰轮的名字,仿佛濒死之人的悲鸣,也许,那个时候她就下了要死的决心了。 她让他第一次体会到得到的痛苦,是的,那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也许比没有得到还要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霍泽再度将酒杯送至唇边,却发现里面没有酒了,又将手缓缓放下。后悔吗?说不上来,但他没有想让她死的,如果她没有死,如果她向他求饶,也许他会折磨她一阵子,然后去求父亲让她回来,也许将她收作妾室,可是她为了证明对那个贱奴才的贞洁,居然选择了轻生。 她的死,让他得到了诅咒,从那时候,他的心就变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洞。。。。。。。金齑玉鲙,珍宝美女,世上的人所追求的一切享乐,都满足不了他的心,纵有片刻的快乐,那也是很短暂。 他忘不了那张脸,忘不了她在他身下的沉默和哀鸣,忘不了她带给他的屈辱和无力感。。。。。。终此一生,他都在试图摆脱和忘却,终此一生,他都在努力寻找一个人,可以替代她的一个人。。。。。。 “二爷,裘先生到了。” 小厮瑞喜的一声轻唤,将霍泽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回来,他沉默许久,从椅中转过身来,开口道:“叫他到这儿来见我罢。” 裘敏之被人引入内室,一进来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然后便见霍泽敞着衣裳,衣冠不整地坐在椅上,宽阔结实的胸膛上,露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红色抓痕。他既是惊愕,又觉得尴尬,清了清嗓子,行礼道:“卑职见过二爷。” 霍泽扬起嘴角:“裘先生一路车马劳顿,坐罢。” 裘敏之拱手谢过,整了整衣裳坐下,又从小厮手中接过茶。霍泽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银杯:“我前儿恍惚听到一个消息,说那尼泊尔的公主,叫什么来着。。。。。。” 裘敏之只得道:“阿波蒂姬公主。” 霍泽轻拍自己的脑袋:“对了,阿波蒂姬公主,她已生下了一个小崽子,是也不是?” 裘敏之心下略作权衡,谨慎的道:“卑职略有耳闻。” “什么略有耳闻,大哥什么话都跟你和锦先生说,你早就知道了罢。”霍泽道:“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裘敏之道:“大爷没有说,也是怕二爷心里不痛快。” “我总归会知道的,早知道晚知道,有什么区别么?”霍泽冷笑一声:“父亲还真是老当益壮,这个年纪了,还给我们添了个弟弟。” 裘敏之不敢接话,过了一会儿,见他气色稍平,才轻声道:“只不过是个稚子,二爷不必放在心上,眼前的大事要紧。” “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霍泽从案上拿过执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总算切入了正题:“大哥可是不放心我么?怎么这会子又巴巴儿的又派了你过来?” 裘敏之听出霍泽话中的不满,将茶盏放下,笑着道:“二爷说哪里话,大爷手足情深,虽人在京中,心却在这万里之外呢,这不想着年关将至,到时候太后和皇上那里,有许多事情需要二爷操持费心,怕二爷一个人忙不过来,特派卑职过来,也好从旁帮衬帮衬。” “倒是多谢大爷体谅。”霍泽淡淡一笑:“只不过太后那里,一大批的贤臣良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自是周全妥帖,哪轮得到我去操这个心,我也乐得清闲。” “虽如此说,二爷是太后亲弟弟,自比别人更得太后信任,有些事情,少不得要出些力的。”裘敏之看着霍泽,笑道:“太后近来如何?凤体可还安泰?” “挺好的啊,前几天皇上率众臣行围,她还亲自参与了呢,她小时候就好动,喜欢跟随父亲外出狩猎,好容易先帝驾崩,如今可算是得了自由了。”霍泽扯了扯唇角,懒懒的道:“不过在深宫拘了这么些年,哪能还像从前一样,这不说骑马颠着了,又是累着了,这两日在行宫里养着呢。” 裘敏之正要往下细问太后皇帝详情,忽觉一阵口干舌燥,连心脏都开始加速跳动,不由得端起茶喝了一大口,可是非但没丝毫缓解,身体的反应却愈来愈强烈。 霍泽见他脸色涨红,两手抓住椅背,双腿紧紧并拢,歪着头笑问:“裘先生怎么了?怎的坐姿如此奇怪?” 裘敏之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神色,猛然之间省悟,是的,之前一进屋,便闻到一阵奇香,这位霍家二爷风流无度,一天也离不了女人,那香中定是掺杂有催情之物。 霍凇本是派霍泽来监视太后和皇帝动向,却又担心他飞扬浮躁,怕有什么疏漏之处,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特地派自己过来协助他,没想到霍泽却为此恼怒,故意召自己进内室相见,借此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裘敏之想到这里,更是全身绷紧,连声音都变了调:“二爷,卑职。。。。。。卑职身体忽然有些不舒服,请恕卑职无礼,这。。。。。。这便告退,下次再来向二爷请罪。” 他出身寒门,几十年来,唯知勤学苦读,精心钻营,以追名逐利、出人头地为第一要务,几乎不近女色,也因此深得霍凇尊重信任,这时被霍泽这么一戏弄,浑身燥热难当,一时间狼狈万状。 “是么?”霍泽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故意道:“裘先生不舒服么?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多谢二爷,不。。。。。。不必了,求二爷开恩,准卑职告退。” 霍泽这才慢悠悠的道:“好罢,那先生先回下处歇息着罢,我晚上再给你设宴接风。” 裘敏之忙起身谢恩,扭曲着一张脸,弯腰驼背的出去了,霍泽敛了笑意,嗤声道:“这伪君子!”偏过脸吩咐瑞喜:“去!送个女人到他房里去,看他以后还假正经,给老子装什么清心寡欲!” 瑞喜面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躬身道:“是。” 广乐行宫的宫垣之内,共有数十处温泉泉眼,最高处的几个泉眼分别为“神龙汤”、“凤鸾汤”、“海棠汤”,其中“凤鸾汤”所在的浴殿为冰轮所独享。 宽大的浴池呈椭圆形状,内外全以莹润似玉的白石所铺砌,左右两侧设有台阶,一级级逐渐降入池水。池底周围,分列着九条碧玉雕刻的龙,龙头向上,热泉不断从龙嘴里涌出,为浴池提供着地温热水。池中数座假山以天然沉香制成,散发着丝丝幽香,水面上漂浮着团团翡翠制成的绿荷,以及无数的五颜六色的新鲜花瓣。 冰轮将整个身体浸在水中,放松双肩,凤目微闭,如入定一般。片刻,殿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双眼蓦地睁开,低喝道:“谁在那里?” 一个优美的身影穿过层层帐幕,隔着浴池站定,娇声笑道:“怎么?不欢迎我来么?” 冰轮听到这个声音,眼里泛起笑意,一边隔着轻薄的水雾打量她,一边道:“我道是谁这么大胆,进来也不出声。” 莲真身着一件绣有花鸟纹的彩锦袍,站在那里,面上似笑非笑:“人家来给你送毛巾,你就这种态度么?”说着把手中的木托盘放下,里面果然码着一叠整齐干净的毛巾,每一条上面,皆绣着各式各样的金龙图案,边上用黄金丝线锁着万字不到头的花边。 冰轮笑道:“怎么?我刚态度很差么?” 莲真不置可否,忽然道:“你这池子真不错,比我的海棠汤大多了,我真想下来沐浴一番。”纤纤玉指解开腰间系着的金色带子,华丽的彩锦袍便缓缓飘落在地,冰轮双眼发直,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们虽有过无数次的亲热,但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眼前这样的环境里,这么尽情欣赏着彼此身体的机会,毕竟还是未曾有过。眼前的身体,还是年轻的少女的身体,每一个部分,每一寸肌肤,都完美精致得宛若雕刻,但又完全已脱去了当初的青涩,从头至足,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言述的风情,美到极致,媚到恰到好处。。。。。。她的眼神,却仍是清澈的,闪亮的,饱含着深情,又带着一丝顽皮。 冰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挪不开目光,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莲真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啊”了一声,抱歉地笑笑:“差点忘了,这凤鸾汤是太后专属的浴池,我怎可在这里沐浴呢。”说毕又拾起袍子,举止优雅的穿上。 冰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只恨得牙痒痒的:“你给我下来!” 莲真道:“你这么凶,我可不要下来。” 冰轮见她转身欲走,着急起来,道:“你不下来,我可要上来捉你了。” 莲真道:“你若出口相求,我倒可考虑考虑。” 冰轮道:“好罢,算我求你。” 莲真似对她的表情很满意,微微一笑,终于解开衣裳,沿着台阶走入水中,冰轮迎上前去,身体与她相贴,迫不及待地吻住她娇嫩的唇瓣,香舌探入她的口中,愈吻愈觉甘甜,愈吻愈是缠绵,久久不愿分开。 两人在水中亲热许久,方靠在池壁上,相拥着休息,冰轮呼吸仍显急促,笑着道:“我的莲儿什么时候学坏了,也这么会勾引人了?” “这个是无师自通的,我以后要多勾引勾引你,让你永远只爱我一个人,再也不看别人一眼。”莲真面色绯红,眼波迷离,将脸埋在她颈间,天知道,她刚才做这一切,用了多大的勇气,幸好成效显著,不然,她真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冰轮双手不安分地抚摸着她身上的肌肤,在她耳边道:“我本来就只爱你一个人,不会看别人一眼的了。” “冰轮,你先别乱动。”莲真微微娇喘,抓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们先在这里呆一会儿,好好说说话儿。” “说什么?”冰轮声音含糊,不住亲吻她的耳朵,她的脖颈。 “我总觉得你围猎回来之后,整个人都不大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冰轮一怔,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你刚刚这样,是特地来讨我开心的么?你跟高贤那奴才计划好的么?” “你这几天都不出门,也不主动来找我,心情似乎。。。。。。似乎很不好的样子。”莲真摸着她的脸颊,柔声道:“我很担心你。” “我没有心情不好,你刚刚那样对我,我心情好得不得了。”冰轮转到她身后再度环抱住她,亲吻着她的耳背。 “冰轮,那天我们在路上见到的那个人,是你第二个弟弟么?被封西凉侯的那。。。。。。”她话犹未完,便感觉冰轮的身子瞬间变得僵硬,后面半句话便不由自主地缩住。 冰轮将手从她腰上放开,眼睛盯着她濡湿的秀发,只这么一瞬间,满腔的□□全都冷了下来,面上的薄晕也逐渐褪去。 莲真回过头来,低声道:“你。。。。。。你生气了?” 冰轮眼睛不看她,只道:“这个时候提其他人做什么,多扫兴!” 莲真没想到她情绪忽然转变得这么快,既莫名其妙,又觉有些惶然失措:“冰轮。” 这一声娇怯怯的呼唤,打消了冰轮转身离去的冲动,她面色沉静,盯着水面漂浮荡漾的花瓣,忽然道:“我讨厌他看你的眼神!” 莲真如释重负,走上前去,扑进她怀里,不知为什么,刚刚有那么一刹那,她竟有一种要失去冰轮的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让她害怕,她恍若失而复得般,双手紧紧地抱住冰轮。 冰轮想起那天霍泽的眼神,凤眸若寒星微芒,又低低地重复了一句:“我讨厌那种眼神!” 莲真轻声道:“冰轮,我爱你,我是属于你的。”脸颊贴着她的,接着道:“而他是你弟弟,他见到我,只是个意外,以后不会再相见,你不用耿耿于怀。” 过了许久,冰轮方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他虽跟我同一个父亲,却非一母所生,从小并不亲密,谈不上什么手足之情。” “我知道了。”莲真凝视着她,低声道:“冰轮,难道你这几天。。。。。。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吗?” 冰轮摇摇头:“不是。” “冰轮,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是吗?” 冰轮看着她美丽的脸庞,眼神终于重新变得柔和:“我知道,我也爱你。” “在我心里,我是你的情人,你的妻子,我希望我们能彼此分享、分担对方的一切,不仅仅只是快乐,冰轮,无论你有什么心事,你都可以跟我说,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我也可以倾听,不要对我有所隐瞒,让我猜测,不要让我不安,好吗?” 她如星光般美丽温柔的眸子,蕴含着海洋般的深情,这样的软语求恳,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融化。 冰轮轻轻叹了口气,终于道:“我唯一的心事,与我父亲有关,他早生不臣之心,如今俨然是西疆的皇帝,我和煦儿的处境已越来越不妙了。” 朝中的事情,莲真并非一无所知,但这却是冰轮第一次跟她谈论朝政,口气还如此郑重,她不由得紧张起来:“你会有办法的,是吗?” “其实皇上登基后,我曾写了数封信给我父亲,以关心他身体为由,劝他回京,但他每次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我,现在,西疆已完全为他所掌控,军队也对他惟命是从了。” “朝中那么多忠臣能臣,他们怎么说?” “王忠从一开始,便劝我早作准备,自从我来广乐行宫后,每过几天便是一封密信,他主张迅速搜集我父亲谋反罪证,先发制人,剥夺其兵权,若他反抗,便颁发圣旨,号召天下起兵勤王,这样或有一线生机。”冰轮道:“还有几个心腹武将,劝我派刺客前去行刺我父亲。。。。。。” 莲真心中一寒,声音微微颤抖:“你。。。。。。你会这样做吗?” “不会。”冰轮神色平静:“这两种方法风险都太大,没有□□成的把握,我不会轻易出击。” 莲真忽然想起宗煦登基之前,宫中发生的那些事情,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事情,那一张张熟悉的但已消亡的面孔。。。。。。她是多么厌恶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游戏,她是多么恐惧杀戮与死亡带来的阴影,然而,从她进宫的那一天起,她便注定无法摆脱这些。。。。。。 莲真闭上眼睛,将下巴轻轻搁在冰轮肩上,过了许久,轻声道:“若是你赢了,你会杀了你父亲吗?” “不会。”冰轮唇角微扬,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当然不会。” “若你父亲赢了,他会。。。。。。” “不。”冰轮双手推开她,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莲儿,你听着,我一定要赢,也一定会赢,你能做的,也不仅仅是倾听,你能给与我力量,你自己都不会知道,那是多么大的力量!” 第102章 泰兴五年, 西苑和风拂柳,百花吐蕊,一派春光明媚。 勤政殿的御书房里,朱太傅手持书卷, 悠然踱着步子,抑扬顿挫地给皇帝讲解儒家典籍。 宗煦端坐在宽大的紫檀嵌楠木扶手椅中,双手置于膝盖上,垂着眼睫,盯着案上摊开的书本, 一动不动, 亦没有发出丝毫疑问。 老太傅摇头晃脑, 极是投入,直讲到唇干舌燥,才察觉到有点不对劲,语速便逐渐放缓,最终停了下来。他目注宗煦,一边走到侧旁自己的位置前,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宗煦兀自发呆, 对他的举动丝毫未觉。 几年的光阴过去,这个早早就坐上九五之尊宝座的小小孩童,已长成一个半大的少年, 随着年龄的增长, 他越发安静内敛, 沉默寡言。因尚未亲政,他在朝堂上几乎没有话语权,但他雍容沉稳的气度,以及举止言行之间偶尔流露出的与他实际年龄并不相称的聪慧早熟,总教人不敢小觑他,许多朝臣私下都觉得,这位小皇帝心性酷肖皇太后,将来大有可为。 “咳。。。。。。咳。。。。。。”朱太傅微皱眉头,轻轻咳了两声,宗煦总算抬起头来。 朱太傅缓缓道:“老臣刚刚讲的一段,皇上都明白么?” 宗煦目中掠过一丝慌乱,很快便镇定如常:“刚才太傅讲的一段,朕似懂非懂,烦请太傅再为朕讲一遍。” 毕竟是皇帝,朱太傅明知他不专心,也不便出言责备,只道:“老臣想请问皇上一句,天下人读书,是为了什么?” 宗煦微微一怔,答道:“为明理,为考取功名,为光宗耀祖。” “皇上冲龄践祚,早已拥有天下,皇太后仍不断延请翰林文圣,名家大儒,教授皇上功课,自登基以来,每日讲读不辍,又是为了什么?” 宗煦抿了抿嘴唇,道:“为朕以后经邦治国,造福苍生,守护祖宗基业。” “皇上既深明这些道理,也深知自己责任之重,为何不能做到心无旁骛呢?”朱太傅道:“古人云,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志而好学,如炳烛之光。皇上年纪尚小,更该把握这大好时光,发奋勤学才是。” 宗煦默然垂头,过了片刻,轻声道:“谢太傅训导,朕知道了。” 到得午时,老太傅如往常一样,向皇帝行礼告退,小内监进来安放碗筷桌椅,摆上御膳,一切妥当之后,独留魏伦在内伺候。 魏伦将宗煦喜欢吃的烧笋鹅和通花软牛肠再往前挪了挪,陪笑道:“如今除了日讲,每月还有三次经筵,皇上夙兴夜寐,真真是辛苦,奴才看着,真是心疼极了。” 宗煦摇摇头:“这算不得什么,平民百姓的子弟为求仕,寒窗几十载,比这苦多了。本朝于皇家子弟读书这一点,家法最严,朕皇祖和父皇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如此,又如何能永葆帝业?” “是,皇上睿智明达,必能安守江山基业,开创空前盛世。” 宗煦正喝着酸甜汤,听见此话,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把碗放下来,魏伦忙道:“皇上,奴才没读过什么书,胡乱用词,若是有不妥的地方,还请皇上宽恕。” “你没说错什么。”宗煦发了会儿怔,道:“最近朝中内外都在说,大将军要回朝了。” 魏伦警惕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皇上这几日闷闷不乐,是有所担心么?” 宗煦双眉微锁,沉默不言,魏伦跪下来,膝行靠拢一些,压低声线道:“奴才虽一向在宫里,但也听到了一些传言,说朝中大臣们多次上奏,请求派将领去西疆取代大将军,让大将军早日回朝。” “那又如何,母后每次皆驳斥他们所奏,而且,现在朝中敢于弹劾霍牧的人越来越少了。”宗煦握紧了手掌,乌黑澄净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冷意:“西域诸国早就愿意臣服我大燕,霍牧却找尽千般理由,继续驻守边境,在那边只手遮天,俨然西疆皇帝,如今突然要回来,朕能不担心吗?” 魏伦诧异:“皇上对西疆的事情如何这般清楚?” 宗煦道:“朕当然知道,他们以为朕只是一介孩童,每天只知读书。哼!这天下,这江山都是朕的,很多事情,朕心里跟明镜似的!” 魏伦见他目光转向自己,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太祖皇帝曾立下规矩,内官不得妄言政事,奴才一时忘形,请皇上恕罪。” 宗煦见他惶恐,温言道:“小魏子,你放心好了,规矩是死的,你忠心于朕,朕怎会为这点小事怪你?”顿了顿,又叹了口气:“更何况这些话,朕也只能对你一个人讲了。” 因谷雨将至,各地进贡的茶叶陆续送至京城,冰轮和皇帝举行一年一度的“试茗”仪式,品尝今年新茶,并祭祀宗庙,然后将各样茶叶分赐予后宫诸太妃、宗室及大臣。 这个时节正值牡丹花开,仪凤楼庭院台阁之间,皆如火如荼,似雪似霞,到处清香怡人,莲真喜不自胜,这日得了新茶,忽地想起院子里的花树下,还埋着旧年同宝贞一起收集的几坛雪,忙命人起出来,准备烹雪煮茶,一边又打发人去请冰轮和宗煦过来喝茶赏花。 不一会儿,童介回来禀道:“主子,太后正与辅臣们议事,皇上今日的字还没有写完,此刻都不得闲儿。” 莲真想了想,道:“那就去瑞太妃、晴太妃及芳太嫔三人过来罢。” “是,奴才马上打发人去。” 那年自广乐行宫回来后,晴太妃及芳太嫔两人也得以入住西苑,平时与莲真偶尔往来,颇能消遣寂寞,两人闻得仪凤楼相邀,忙换了衣裳,欣然应约,苏蕴那边却打发人来说身子不适,改日再备茶宴,亲自来请众姐妹赔罪。 喝茶的地方选在醉香亭,亭外牡丹缤纷怒放,万紫千红中,几位淡扫蛾眉、锦衣华服的绝代佳人围坐在一处,仿佛使鲜花也黯然失色。 炭火的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火上置着一个精致的小竹炉,炉上搁着沙铫子,莲真亲将雪水煮沸,烹茶与她们喝。 晴太妃细细品了一口茶,满口称赞,又道:“可是不巧,瑞太妃偏偏这时候身上欠安,没福喝到妹妹亲手烹制的好茶了。” 芳太嫔道:“宸姐姐仔细问过她宫里的人了么?到底是什么病,有无大碍?” “问了,说是略感风邪,有些发热,太医已过去了。”莲真秀眉微蹙,将手中茶盏放下:“她素日形体娇弱,这几年来,更是小症不断,三日两头的吃药调养,真是叫人心焦。” 晴太妃插口道:“我见往常总是李太医在她宫里走,何不换个太医瞧瞧,李太医虽是家学渊源,究竟年轻了些,不若许太医、贾太医几个资历深厚,德高望重。” 芳太嫔为人机灵,立即笑道:“李太医虽年轻,但医术过人,当初一入宫便获太后赏识,也怪不得瑞姐姐只信任他,不过晴姐姐所说有理,便是小症,也该想法子根治,最好还是请太医院的御医们轮番会诊,对症下药,若年年如此,一来而去的加重了,可怎么好?” 晴太妃听她如此说,不禁后悔自己的心直口快,忙附和道:“是是,李太医医术自然是极好的,我的意思跟芳妹妹是一样的。” “到时候我跟她说说。”莲真点点头,直起身子,又给她们斟满茶水,微笑道:“先不提这些了,我们且喝茶。” 用过午膳,莲真并无困倦之意,又惦记着苏蕴,便带了宝贞几个,逶迤往鸣鹤轩而来。 蜜色的阳光在黄绿两色的琉璃瓦闪耀着,仿佛滚动的水珠,葱茏青翠的树丛中,幽幽暗香的花荫间,鸟儿在呢喃低语,蝴蝶在追逐嬉戏,越显得宫苑寂静,不闻半点人声。 小内监行了礼,轻声禀道:“回宸主子,我们家主子在寝宫呢,这会儿李太医还在里面,只怕正守着姑娘们熬药,奴才这就去通禀。” 莲真道:“不必了,我不过进去看看,等下就走的。” 转过影壁,穿过数重宫门,方来至后面的主殿,有两个宫女在大门口守着,正低头打盹儿,见了莲真,吓了一跳,慌忙下跪迎接,莲真摆摆手,正要进去,其中一个宫女忙出口轻唤:“宸主子,怜絮姐姐吩咐过我们,说主子病中喜静,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否则唯我们两个是问。” 莲真皱眉道:“我也不能进去么?” 那两个宫女对望一眼,不敢回话,莲真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说道:“罢了,我一个人进去,宝贞,你们这里候着罢。” “是。” 那两个宫女毕竟不敢阻拦,莲真只身一人入内,只觉庭院内益发鸦没雀静,连两侧幽深华丽的游廊上都不见半个人影,她心下微生疑惑,一径来到苏蕴的寝宫,门是关着的,用手轻推便即打开,里面无人,她疑惑更甚,走至西边花梨木精雕的月洞门前,隐隐约约听到一丝呻~吟之韵,不由得掀起锦帘进去。 凤床安设北墙西边,五彩刺绣的丝帐完全放下来了,闪着迷人的光泽,那断断续续、起起伏伏的声音不时从里面传出来,却绝非因病痛而发,而是混合着极致喜悦和痛苦的呻~吟。。。。。这是莲真很熟悉的,莲真的脸腾地红了,脑子却有些发懵,她不知自己是要上前,还是要怎样,鬼使神差地轻唤道:“蕴儿,是你吗?” 床上的声音嘎然而止,一瞬间,似乎天地都就此静止了,然后便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苏蕴云鬓散乱、狼狈慌张地从床上下来,俏脸上血色褪尽,“莲真,我。。。。。。我。。。。。。”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你大发慈悲。” “你这是做什么?”莲真亦是不知所措,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方定下神,面红耳赤更甚,顿足道:“你不要命了么?” 苏蕴又惊又惧,流下泪来:“莲真,你我姐妹一场,好歹求你口内超生,若是。。。。。。若是教太后知道,我们将尸骨无存。” 莲真听她如此说,眼睛不禁再度望向床帐,却见李茂掀开帐子,抖抖索索从里面出来,眼睛也不敢看莲真,默默苏蕴旁边跪下,莲真讶然:“她。。。。。。她是女的!”话一出口,便知自己言语不妥,李茂的女子身份,虽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但她们都已同睡一床了,难道苏蕴还不知道她是女子么? 苏蕴轻泣道:“我知道,我也不知自己怎会如此。”伸手拉过李茂手掌,美目中露出哀求之色:“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总想见到她,总找借口让她来我宫里。。。。。。” 李茂俊秀的脸庞也是一片惨白,听苏蕴如此说,胸中突然生了几分勇气,抬起头来:“不,一切都是我的错,不关瑞主子的事。” “你还知道她是主子啊!” 莲真本就不喜欢她,此刻更是满心没好气,李茂又垂下头,苏蕴只是不停求饶:“求你看在昔日情谊,帮我们保守秘密。” “你们先起来。” 两人对望一眼,仍是一动不动,彼此手掌握得更紧,大有同生共死的架势,莲真看在眼里,内心颇受触动,问道:“你们是几时开始。。。。。。开始这样的?” 苏蕴默然不语,莲真猜想应该是很长时间了,也不欲追问下去,又道:“怜絮和慕瑶那两丫头哪去了?” 苏蕴低声含愧地道:“她们在配殿煎药。” “看来她们是知道你们的关系了?” 苏蕴和李茂皆不敢辩驳,莲真点点头:“不愧是从家里带过来的好丫头,身家性命都不要了,来帮你们打掩护。”欲要责备她们“秽乱宫闱”,想到自己和冰轮的关系,究竟说不出口,叹了口气,缓缓道:“你们放心,我会帮你们保守秘密。” 两人喜出望外,一齐磕下头去,莲真正了正脸色:“但你们之后行为须得检点些了,若是传到太后、皇上耳里,谁也救不了你们!” 回到仪凤楼,莲真仍面热心跳,她挥退众人,斜倚在锦榻上,头靠着秋香色缂丝引枕,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久久不能平静。一会儿想着苏蕴青春年华,难耐这深宫寂寞,发生这等事倒也并不奇怪。一会儿又庆幸冰轮身为太后,掌握绝对权力,才能很好地掩护与自己的关系,但她性子冷酷严峻,最恶宫中之人不守规矩,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和发生在别人身上,对她来说只怕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若哪天她知道了,不知会如何?一会儿又想着,似自己和冰轮、苏蕴与李茂这般,纵然需谨慎度日,但若能长长久久这样下去,不生其他风波,便也心甘情愿了,只是往后的日子还有那么长,一眼望不到头,真的又能如愿否? 正是思绪纷乱,百般难解,宝贞忽然掀帘而入,轻声禀道:“太后派人过来传话,请主子即刻过去。” 冰轮刚跟朝臣议完事,身上依旧穿着明黄色织金朝袍,她仰着头,靠在宽大的金丝楠木椅子里,双手轻抚着扶手末端圆形的金漆龙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忽觉一双柔软细嫩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嘴角不由露出一抹浅笑。 “是在睡觉呢,还是在想什么呢?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莲真转到她身前,笑吟吟地望着她,神情极是得意,冰轮睁开眼睛,懒懒的道:“我早知道你进来了。” “我才不信。” “不信算了,未见其人,先闻其香,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身上的气息了。” 她表情邪恶,语带促狭,莲真脸一红,轻啐道:“堂堂皇太后,总是这么不正经!” “堂堂宸太妃,总是变着法子引诱皇太后。” “你胡。。。。。。” “说”字还未出口,冰轮已搂住她纤腰,莲真一个站不稳,已倒在她怀里,冰轮望着莲真,笑得极是可恶,莲真不理她,扭头之间,见案上摆着几碟时鲜,便顺手拿起一个樱桃放进嘴里。 冰轮道:“我也要吃。” “你自己拿。” 冰轮忽然直起身子,吻住她唇,舌头极其熟练地撬开她贝齿,只一翻一卷,那枚樱桃便到了她口里,她重新靠回椅背,满意地道:“嗯,真甜!” 莲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了想,决定不再与她计较,自己又拿了一个,一边吃,一边装作不经意的道:“嗯,若是有一天,你身边很亲近的人犯了比较严重的宫规,你会怎么办?” 冰轮皱眉道:“谁犯了宫规了?有多严重?” “我随便问问而已。”莲真眼珠一转:“如果是高贤哪天犯了宫规,你会网开一面么?” “当然是按例处置。” “如果是要杀头的罪呢?” 冰轮似乎对她的追问很奇怪:“那就杀头啊。” 莲真气道:“那如果是我呢?你也要杀了我吗?” “你啊?”冰轮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遍,过了半晌,方一本正经的道:“你长得这么美,把天下的规矩坏尽都没关系。” “又胡说了!”莲真伸手在她肩头捶了一下,伏在她耳边,轻笑道:“照你这么,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关系的了。” “差不多,除了有一样不能做。” “啊?”莲真好奇地这着她:“什么?” “不能喜欢别人。” “嗯。”莲真几乎忘了自己问话的初衷,故意道:“若是哪天我喜欢上别人了,你要怎么办?” “那我就杀了他!”冰轮没有丝毫犹豫,接着道:“你喜欢谁,我就杀了谁!” “你就知道杀杀杀!” 莲真白了她一眼,心里却甜丝丝的,冰轮与她四目相对,伸出手轻抚着她的脸,凤眸里的笑意却一点点暗淡下去,重新变得幽深平静。 十六岁进宫,转眼间已过了七八个年头了,正是花信年华。。。。。。宫中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以及这几年情爱的滋润,让她神采更胜往昔,但是幸而,这华丽壮阔的宫苑可以很好地遮盖住她的光芒。 冰轮纤长葱白的手指缓缓地划过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她的下巴。。。。。。仿佛对眼前明媚绝世的容颜留恋难舍,又仿佛是想将她此刻的样子深深地刻进心里。 莲真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冰轮,怎么了?” “莲儿,明日我们要回宫里了。” 莲真显然没有丝毫准备:“为什么?怎么这么突然?” “我接到我父亲的奏报,他两个月后回来。”冰轮收回手,目光微垂,语气透着一丝淡然:“嗯,等他回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多了。” ※※※※※※※※※※※※※※※※※※※※ 这段时间会一边改前面的文 大家若看到频繁显示更新,不要奇怪哈 第103章 五月中旬, 西宁郡王、大将军霍牧班师回京,小皇帝宗煦亲自率诸王宗室、文武大臣出安定门迎接。 骄阳灼灼,无情地烘烤着大地,城门外空旷开阔, 并无树木植物之类,因此也无半点遮阴之处,王公以下官员跪于道路两侧,汗水打湿了朝服,浑身又黏又湿, 好不难受, 却都是一动不动, 神情肃然,谁也不敢失了仪态。 鼓乐声中,一对对华盖执扇,雉尾鸾凤,鲜明整齐地依次而出,全副武装的御林铁卫, 簇拥着明黄色的御辇在百官之间缓缓穿行, 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蟠龙座左前方的鼎里, 焚着上好的沉香,浓郁清凉的香气幽幽散开,却无法让宗煦的心安静下来, 他手攥成拳, 放在膝盖上, 似乎有一丝紧张,这种感觉让他极为不快,自他登基那日开始,便有人告诉他,他是天子,他是皇帝,他至高无上,这天下的土地都是他的土地,活在这片广袤之地上的人,皆是他的臣民,他身旁所能接触到的人,上至母后、辅臣、太傅,下至围绕在身边的奴婢,或用言语,或以行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断地提醒着他。。。。。。他渐渐长大,也愈来愈对自己的身份,对自己每日所坐的那个宝座,有了更为清晰更为具体的概念,所以他无法接受,当他纡尊降贵出城迎接一个得胜回朝的将军时,竟会莫名地紧张,且无法控制自己的紧张,这不是人君该有的风范。 宗煦忽然恼怒起来,终是按捺不住,不耐烦的道:“怎么还没来?” 魏伦听出他话中的不悦,亦在帘外低声道:“应该快了,皇上且耐着点儿。” “哼!” 宗煦轻哼一声,不再说话。魏伦心中焦灼,微微伸着脖子,不住张望,稍顷,忽见远处烟尘大起,忙躬身禀道:“皇上,来了,来了!” 数十名英俊的少年武士,身骑纯白色的骏马,手持旗杆,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巨大的黑色旗帜在空中漫天飞扬,上面用金线绣着“大将军霍”的字样清晰可见。手持盾牌长戟的步卒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身背弓弩、腰胯短剑的骑兵则紧随其后,铁蹄铮铮,踩踏在青石上,发出敲金击石的有节奏的声音,整个大地似乎都在为之震动。 宗煦不由得从宝座上站了起来,魏伦忙打起珠帘,宗煦手扶着朱栏,极目望去,但见连绵不绝的银甲钢盔,在炽烈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的一片,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离城门尚有一大段距离,所有士卒齐刷刷向两边分开,在原地站定,然后,便见霍牧在几个亲信将军的围随下,策马缓缓朝御辇方向过来。 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跪迎的官员来说,实是十分煎熬。霍牧头戴金盔,身着金银珠蟒纹软甲,端坐马鞍之上,却是目不斜视,眼角也没瞟向他们一眼,直至接近御驾,才翻身下马,步行了十几步,在车前跪行大礼:“臣霍牧叩见皇上,愿吾皇千秋万岁!” 宗煦扶着内监的手,正欲从侧旁步下阶梯,不想霍牧身后军队亦随之高呼“愿吾皇千秋万岁!”声音山崩地裂,响彻云霄,宗煦被这呼声所惊,脸色微微一变,随即便镇定下来,按照冰轮所教,下车走到他身前,亲自搀扶他起身,一边道:“外祖请起,外祖征战数年,立下不世之功,百姓幸甚,大燕幸甚,朕有外祖,今后可高枕无忧矣!” 霍牧道:“为君分忧,为国效力,是人臣之责,皇上赞誉太过,臣愧不敢当。” 霍牧年轻时身材魁伟,容貌仪表俊美,现在虽已年近六十,却是老当益壮,风采依旧。宗煦久闻霍牧之名,相见却是记事以来第一次,搀他起身时目光跟他相接,只觉他双眼神光炯然,如寒电精芒,心下莫名害怕,不由得一哆嗦,下意识后退一步。 霍牧拱手道:“天气炎热,微臣恭请皇上保重龙体,即刻回宫。” 宗煦看了看他身后的霍凛,又看了看周围环绕的人群,心神稍定,点点头:“朕已在宫中设宴,为外祖、诸位将军接风庆功,外祖朕这便请同朕一起上车回宫罢。” 霍牧一怔,忙单膝下跪:“君臣有别,微臣怎能僭越至此,跟天子共乘?还恳请皇上收回圣命!” 宗煦见他言辞恳切,执意不从,又褒扬了几句,这才返身上舆。霍牧退到一侧恭送皇帝,王忠、杨琰等辅臣以及几位老亲王也跟着退到路旁,待御驾走远,便回过头来,笑着向他寒暄问候,霍牧冲诸人点点头,算是回应,便径直上马,跟在皇帝的仪仗队伍后面进城。 内阁辅臣和几位老亲王皆德高望重,身份尊贵,几曾受过这般冷落,都觉尴尬,脸上讪讪的,王忠满腔怒气无处发作,袍袖一拂:“咱们走罢!”也不等人来扶,自己一掀轿帘便坐了进去,其余王公官员也依次上轿上马,被御林卫簇拥着浩浩荡荡进城。 紫檀大案上置着一张地图,这张地图是前阵子绘制好的,图上除了可以窥见京师内外城全貌,对于周边地区的城镇道路,河流山川,都用不同字体作了标注,其京城往西方向的几个重要城镇,天亭、高阳、南郡、曲陵、广丰,皆用朱笔圈起来,并连成一线。 霍牧此次从西疆启程,共带了十二万军队回京,但身为大将军,在战事平息之后,带大军入京,势必引起诸多揣测,坐实谋反之名,所以在东进途中,他分批让军队留驻这五城,这些地方皆已在他控制之下,且临近京城,若京中有什么变故,可朝发夕至。 冰轮仔细的看着地图上纵横交错、细细密密的线条,良久,轻声问道:“照你所说,这次大将军只带了一万人进京么?” 一名样貌普通,身着御林卫服饰的中年人站在案侧,低声答道:“是。”又道:“这十二万士兵,骁勇无比,是精锐中的精锐,总共分为六个军,分别冠名‘金狮,黄虎,青狼,银狐,黑豹,白象’之名,其中带回京的一万人,便是金狮军里分出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地图上比划,说明军队所在位置,冰轮听得很认真,两人交谈许久,那人方退出书房。 冰轮将地图收起,重新在椅中坐下,高贤知此时无人,便端了几碟甜点进来,冰轮见其中有蜜浇粽子一样,便问:“端阳节已过,怎么又想起做了这个来?” 高贤陪笑道:“这不是甜食房送的,是宸主子为太后做的。” “哦,她打发了人送来的?” “不是,主子特地叫了汪又兴过去了一趟。” “她说了些什么?” “还是像以前一样,问了太后晚上睡得好不好,每日里进膳香不香,让奴才们提醒太后多休息,保重凤体呢。” 冰轮尝了一点粽子,香甜软糯,甚是可口,想起她温柔眉眼,明净笑颜,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想要见她的欲望,可是,这实非理智之举,她轻轻靠回椅背上,过了许久,睁眼道:“皇上还要多久回宫?” 高贤道:“皇上这会儿只怕才出城,还早着呢,太后不若先歇息会儿,待前边来了消息,再移驾正殿。” “嗯。” 霍牧一路随着御驾进宫,整个京城都为之沸腾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夹道欢迎,场面十分热烈,霍牧骑在马上不时举手示意,霍泽亦在队伍当中,见此情景,不免得意洋洋,神气活现。 霍淞知父亲和弟弟此时不能回家,要先见太后,然后在长春宫领皇帝赐宴,早已命人拿了官服过来。 进了宫,霍牧等到了下处换了衣裳,便有内监将他们引去崇德宫,一入正殿,霍牧瞧见宝座上的那个身着香黄缎缂丝凤袍的身影,便即跪下,欲行国礼,冰轮早站了起来,谕令免礼,高贤忙过去,将霍牧扶起。 早有内监搬了几个绣墩过来,霍牧和霍凛见冰轮坐下,方斜着身子跟着落座。 霍牧细细打量冰轮,感觉她美丽端庄犹胜往昔,举止之间透着无上威仪,不禁叹道:“七八年未见,太后丝毫未变,我却已是老了。” 冰轮道:“父亲公忠为国,身处风霜苦寒之地,连年征战,女儿无日不忧心挂念,今见父亲身体康泰,容光焕发,心下宽慰许多。” 她语气温和,缓缓地说着关心的语言,脸上却看不出半丝父女久别重逢的喜悦。霍牧对她这种淡淡的样子早就习以为常,也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冰轮自小沉稳冷静,偶尔也有感情激烈的时候,自从进宫之后,才彻彻底底养成了这漠不关心,什么事都云淡风轻的性子。。。。。。他当然知道宫中的环境有多险恶,也知道那个皇帝有多难伺候,但人总是要学着在忍耐和争斗中成长,她是他的女儿,她不会让他失望,也绝不能让他失望,如今,他们霍家赢了,不是吗?她已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皇太后,一切都是值得的。 霍牧想起今天的风光得意,心潮微微起伏,目注着冰轮:“在外征战这么久,我只遗憾一件事,就是没能参加你的皇太后册封典礼。” “如今天下安定,我们父女骨肉总算可以团聚,不用天各一方了。”冰轮道:我以女儿之身临朝摄政,常觉战战兢兢,久盼父亲归来,想着以后有父亲襄助,安心不少。” “臣虽在边疆,时时挂心家里,当年太后与皇帝被人行刺,臣数晚睡不着,太后放心,今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霍牧脸色一沉,又转为霁和:“臣亦知太后英明果断,知人善用,将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大臣们都很心服,臣心甚觉喜慰。” 冰轮微微一笑:“那是人们言过其实了。”目光转向霍凛:“凛儿在西疆,既代我们尽孝,悉心照顾父亲,又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立下许多功劳,我可要谢你呢。只是你年轻轻轻,既是将军,又封了侯爵,我都不知要再赏你什么好了,不若我在王公贵戚之家里,替你挑个佳人,让皇上赐婚罢。” 霍凛面红耳赤:“为国尽忠,对父尽孝,都是应该做的事情,微臣。。。。。。微臣不需要什么赏赐了,谢太后美意。” 霍牧心怀大畅,笑道:“终究是年轻人脸嫩,不过你也不小了,早该提这事了。” 正说着,有内监禀报:“太后,长春宫宴筵安排齐备,皇上派奴才恭请大将军和襄远侯过去呢。” 冰轮道:“那你们先过去吧,今后我们父女姐弟有的是机会相见,说话也不争在一时。” 霍牧和霍凛一齐起身:“微臣告退!” 天色渐暗,暖阁里烛光潋滟,冰轮神情专注,伏在案上抄写经书,冉黎不知她叫自己来有什么吩咐,侍立在旁,悄悄以眼神询问高贤,高贤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看见他似的。 稍顷,汪又兴捧了一漆金托盘走进来,冰轮这才开口道:“交给你一件事,你现在护送高贤去将军府,把这个交给大将军。” 冉黎定睛看去,盘中是紫地缂丝缀金蟒袍,白玉麒麟扣带,分明是亲王服饰。大燕朝明文规定,异姓不得封王,上次封霍牧为郡王,已在朝中掀起不小风波,所以他一见之下,不由得呆住:“微臣愚钝,皇上今日对大将军大加赏赐,但似乎未听册封亲王的旨意。” 冰轮头也不抬:“明日再下圣旨,正式册封。” “这。。。。。。太后是否与内阁及皇上商议过?” 冰轮放下笔,眼睛看着他,冉黎垂下头去:“微臣谨遵懿旨。”不敢再说,跟高贤两人躬身行礼,退出暖阁。 第104章 为嘉奖霍牧平定西域之功, 皇帝破格恩赏,下旨追封其父祖为郡王,加太傅衔,又赏给其孙辈两个子爵, 至于金银财帛,良田美宅之属,不计其数,其他有功将士,亦有赏赐, 不一一赘述。 当日庆功宴盛大隆重, 席间始终有歌舞杂耍戏剧助兴, 文臣少不得献诗庆贺,武将也有竞技环节取悦皇帝,酒宴一直持续到晚上,宗煦起身回宫,群臣这才依次退出。 傅夫人与霍牧夫妻七八载未见,知道他要回来, 心中自是激动, 一早吩咐丫鬟替她细细梳妆了, 精心选了珠宝首饰佩戴,又换上新做的天青色镶红边的葛纱袍,焦急地在府中等讯息, 听到家人来报, 即领了仆妇等前往大门迎接。 朱漆大门前高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 将牌匾上“大将军府”几个金字照得格外耀眼。霍牧从轿上下来,扶着霍淞的手上了台阶,傅夫人盈盈福身行礼:“妾身见过老爷。” 霍牧目光在她身上略一停留:“我在外这些年,夫人打理家事,辛苦了。”也不去扶,手在空中虚抬了一下,便径直进了府门。 傅夫人本是满腔喜悦,见他如此冷淡的态度,不禁怔愣在那里,霍淞伸手扶住她肩,低声道:“母亲,咱们进去罢。” 回到府中,霍牧净了面,换了舒适的便袍,便来到正厅。厅内烛光辉煌,霍牧和傅夫人在上首坐定,先是霍凇领了兄弟子侄拜见,霍牧看见霍凌在内,伸手朝他招了招,霍凌走到他身前单膝跪下:“叔父。” “好,好!”霍牧目注他,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很好。”吩咐家人:“去把我那柄佩刀取来。” 须臾,小厮捧了一个长方形木匣进来,一打开,里面是一柄宝刀,刀柄与刀鞘皆镶金嵌玉,裹以鲛革,望之即知名贵非常。霍牧伸手拿起,缓缓抽刀出鞘,顿时银光闪耀,寒意迫人。 霍牧端详着刀身,口中道:“这刀是伏罗可汗随身所佩,后被我缴获。”顿了一顿,道:“如今我把它送给你。” 霍凌大喜,推辞道:“此刀如此名贵,侄儿不敢领受。” “身为武将,怎能没有一把宝刃防身?”霍牧道:“你现是右卫将军,这柄刀送与你佩戴,正合适不过,拿着罢。” 霍凌这才双手接过:“谢叔父赏赐!”恭恭敬敬退到一旁,霍泽看着眼前一幕,心里大起嫉妒之意,面色不禁变得有点难看。 接着是孙辈行礼,霍牧离京多年,霍凇和霍泽均已各添了数名子女,这些他已于家信中尽知,此时孙子孙女成群围绕膝下,自是心怀大畅,唯见霍泽与儿媳刘梦蝶所出嫡子霍炳长相平庸,举止笨拙,多少有些不快,跟孙子们逗乐了一会儿,便挥手道:“今儿晚了,我也乏了,让奶娘带他们下去罢,明日再把我带回来的吃食玩物分赐与他们。” 傅夫人忙道:“老爷一路车马劳顿,到京又往宫中去了这半天,通没歇息过,该早些回房安睡,有什么事,明儿再说罢了。” 正说着,忽有仆人匆匆来禀:“老爷,太后宫里的高总管和铁卫冉副总管来了。” “哦。”霍牧十分意外,连忙起身:“快请!”一面说,一面起身迎了出去。 在厅前等了一会儿,果见高贤满面春风而至,冉黎紧随其后,后面还有许多侍卫随从。彼此见了礼,霍牧携了高贤的手,笑道:“如此深夜,太后有何事打发高公公和冉副总管亲自过来,倒教我心里不安了。” 高贤亦陪笑道:“大将军说哪里话,我们做奴才的,只知听主子的差遣,能为太后办事,为大将军的事跑腿,是我等天大的福气。” 彼此客气了几句,进入厅内,早有人摆好了一桌精致茶果,霍牧欲请高贤上座,高贤推辞道:“大将军,天色已晚,我们就不坐了,茶改日喝罢。”右手轻摆,即有人将冠服奉上,他接过送至霍牧身前:“太后打发我等将这个送至府上,现今差事完了,我得赶回去向太后复命。”往前凑近了些,又低声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说罢也不顾霍牧的极力挽留,笑着高举着双手告辞。霍凇兄弟代父亲送客,一直送到府外,看着他们一行人上马去了,这才回来。 花梨案上摆着缀有珠玉宝石的皮弁冠,通绣九条四爪金蟒的缂织袍子,白玉带扣。。。。。。每一样皆是富丽华美,光泽夺目。霍泽在旁瞧着,不禁喜气盈腮,霍凇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淡然平静,轻声道:“恭喜父亲晋封亲王。” “圣旨还没下呢。”霍牧将手中茶盏放下,淡淡一笑:“这是太后一个人的意思。” 霍凌看了看霍牧的脸色,婉转的道:“上次叔父封郡王,朝臣们便搬出□□太宗定下的规矩,再三谏阻,太后虽是心向着叔父,这次若再力排众议,必引起朝中不满。” “去他妈的规矩!”霍泽眉头一挑,忿忿不平的道:“父亲远驻边疆近十载,为大燕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就算封亲王爵,那也是理所应当!” “住口!”霍牧面色一沉,轻喝道:“跟你堂哥如此语气说话吗?” 霍泽不服气的道:“我讲话又不是针对堂哥,是想起朝中那帮老迂腐老顽固,就由不得心中来火!” “我倒想看看是谁在顽固,能顽固到什么程度。”霍牧不以为意,清了清嗓子:“好了,把这个收起来罢。”转头对霍凌道:“晚了,你今儿就别回去了,在府中歇一晚罢。” 霍凌忙道:“是!” 霍牧又叮嘱了他们兄弟几句,便起身回内书房,霍凇和霍泽两人亦随他一同前往,直到伺候他歇下了,这才一齐退出。 刚出院门,霍泽突然“嗤”的一声笑,霍凇问道:“怎么?”霍泽压低声音:“大哥,那个尼泊尔的狐狸精这次跟着父亲回京,被秘密安顿起来了,你可知不知道?” 霍凇皱了皱眉,对两名打着灯笼的仆人道:“你们先回去罢,这里用不着伺候了。” “是。” 四周万籁俱寂,星光灿然如泻,影影绰绰照着远近的花草树木,以及石子漫成的甬路,兄弟两走了一会儿,霍凇责备道:“你没事提起这个做什么?” “你难道没看见他今天对母亲那样子,啧啧,我从旁看着,都觉得母亲可怜了。”霍泽道:“况且回家第一晚,就执意独处,母亲也罢,几位姨娘也好,一概不能近前,看来异族的狐狸精果然有些手段,” 霍凇道:“可怜什么?无论如何母亲总是正室,那尼泊尔公主再受宠,难道还能越到她头上去?”顿了顿,又道:“身为女人,免不得经历这些事情,母亲只好受些委屈罢了。” 霍泽道:“狐狸精倒罢了,只是她生的小崽子却是麻烦,子以母贵,我们不可不防着点。” “几岁的小毛孩,有什么可担心的。”霍凇冷哼一声,道:“眼下父亲已回京,朝局将风云变幻,到时候会有你得用的地方,你要好好在父亲面前表现表现,这些事暂且不用去理它。” 霍泽想起霍牧之前对待霍凌的亲热情状,仍是耿耿于怀:“太后不想重用我,父亲也不会重用我,在他眼里,我这个亲儿子,还远远不如一个霍凌。” “霍凌?”霍凇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看他:“你能跟霍凌比吗?你知道这几年来霍凌为父亲出过多少力吗?父亲在西疆,有多少地方官员不满他跋扈和越权,秘密上折子弹劾他,不是霍凌暗中留意,时常书信禀告他,他怎么能快速清除那么多的政敌,使西边几州完全顺服于他?嘿!说到这里,我都不得不佩服他,那些密折都是直达内阁,然后到太后和皇上手里的,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清楚。” 霍泽愤然道:“右卫将军位尊权重,交结相与的要么是太后皇上身边的红人,要么是内阁重臣,自是有他的法子,我空有一个西凉侯的虚爵,自然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了。” 霍淞斥道:“你也知道他现是右卫将军,京城总共十五万的兵力,内城御林卫五万,城外剩下的十万护卫营精锐,他跟旷冲一人占了一半,那么父亲对他另眼相看,你还有什么可想不通的?” 霍泽不是蠢人,他不是不知道霍牧的心思,只是他自小看不起霍凌,对于霍凛更是视为眼中钉,可是这几年来,这两人日益显赫,在朝中风光无限,他这嫡出的儿子却是无所事事,闲人一个,心里早憋了一肚子气,偏生霍牧一回来,跟自己话都没两句,对霍凌又是赐刀,又是留宿,叫他如何能忍受? “不管你承不承认,霍凌确实有才能,所领的护卫营军纪肃然,将士都很敬服他。更重要的是,他姓霍,父亲信任他,倚重他,那是必然的事情。” 霍淞正了正脸色,将声音压得极低:“不久的将来,能对我们构成威胁的,唯有霍凛而已,我早就告诫过你,要对霍凌态度好一点,我们必须把他拉拢到我们这一边来。” 一句话,让霍泽如梦初醒:“大哥说得是,是我狭隘,没考虑得那么长远。” 霍凇轻轻叹气:“你但凡言行收敛一点点,太后也不至于一直晾着你,不过现在父亲回来,情形已不一样,你暂且忍耐一阵,会有好消息来的。” “大哥放心,我不会再跟他们去比了。” “这就对了。”霍淞露出赞许之色,低声道:“聪明点,不要计较眼前利益,和我一起安心助父亲谋划大事,你想要的,慢慢都会来的。” 日头正是毒辣,院子里却一片苍翠郁郁,花色灼灼,草木植物显得越发的精神。 莲真伏在香几上,低头画着她那幅尚未完成的《舟行荷塘图》,皓腕上的红色避暑香珠,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碰撞之声。 宝贞在旁瞧着,不禁笑道:“主子这画儿极是生动,让人有如身临其境,奴婢倒突然想起那年在西苑,随着太后泛舟湖中的情形来。” 莲真忽然将笔轻轻搁下,道:“今儿不画了,收起来罢。” 宝贞一怔:“好好的怎么不画了?赶一赶,今天就能出来了呢。” 莲真道:“有些乏了。” 宝贞听她如此说,忙上前将画卷及纸笔收了起来。莲真喝了一口茶,靠在那杏黄色云纹大引枕上,眼瞧着窗外出神。 西苑?她何尝不想念西苑,往常这时节,她正在跟苏蕴她们尽情的享乐,她们举行各种各样的樱桃宴,赏花宴,喝着冰镇美酒,吃着甜碗,有时候还会去郊外的行宫避暑。而很多个晚上,她都能呆在万方清和,那间三面临水,布置得像水晶宫一样的宫殿里,备着青玉枕,铺着冰簟,她跟冰轮依偎在一起,对着月光说着喁喁情话,许着美丽的誓言,最后听着彼此的心跳香甜入睡。 现在又到了盛夏,可是欢乐的时光不再重复,撷芳宫的日子让人百无聊赖。冰轮已许久未踏进后宫,她知道朝政开始变得复杂,但她内心深处还是不能完全明白,为什么她的父亲一回来,她就连正常见她一面都变得那么难?但她当时没有问出口,现在也暂时没有机会。苏蕴呢,自从被她撞破了和李茂的事情,总是躲着她,偶尔见到,面上总是讪讪的。 莲真想到这里,面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小宫女宜珍忽然打起湘妃竹帘,走进来禀道:“主子,沁竹姐姐进宫看您来了。” 莲真坐起身子,面上微露喜色:“叫她进来。” 那年一回京,她便将疏桐和沁竹从清泉宫放出来,弄到自己身边伺候,没过多久,又放她们出了宫,沁竹被指给一个翰林俊彦,疏桐则嫁了一名御林卫,两人婚后日子美满幸福,十分感念她的恩德,时常进宫看望她。 沁竹进了内室,见莲真坐在炕上,挽着随常发髻,穿着一件玉色素衫,看起来十分美丽可亲,忙笑盈盈的福下去:“见过宸主子。” 莲真抿嘴笑道:“这么热的天,难为你还想着来看我。” 沁竹自生了孩子,身材已丰腴了好些,入宫的这一段路,着实走得有些吃力,莲真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小宫女递上冰镇的毛巾给她擦汗。宝贞知她一向厚待沁竹,忙又令人送了消暑的饮品吃食过来。 沁竹擦了脸,感觉清爽了好些,谢了恩,方在小杌子上坐下:“早就要来看主子的,因孩子身上有些不好,就耽搁了。” “孩子不好?可妨事么?可要叫太医去看看?” “谢主子关心,不过是点小毛病,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莲真看着她,有意无意的问道:“你最近见过太后了么?” 沁竹道:“倒是去请了两次安,可太后哪里有空见我,尤其是最近大将军回京,好多事要忙呢。”说毕笑着道:“大将军和少将军回京,真是轰动得不得了,不怕主子笑话,我还偷偷跑去看了呢,那个人山人海哟,别提有多热闹了。” “少将军?”莲真心念一动,挥挥手令宝贞等人退下,轻声道:“太后小时候跟霍凛关系很好吧?他们也非一母所出,何以却如此亲近?” 沁竹见她问得奇怪,谨慎的道:“太后并无同胞兄弟,对几位少爷皆是一视同仁,只是三爷生母出身低微,所以可能比较怜惜一点吧。” “是么?”莲真回想起冰轮提起霍凛和霍泽时的神情,分明不似她所说,又道:“这么说来,他们兄弟姐妹之间都十分融洽的了?” “那倒不是,二爷和三爷就从小不和,不过那也只是为了表小姐。。。。。。” 沁竹冲口而出,马上意识到自己触犯了禁忌,慢慢垂下头去,盯着手中的玉碗,碗中盛着晶莹剔透的冰块,拌着蜂蜜和鲜瓜嫩藕,她拿勺子舀了一块甜瓜放进嘴里,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叫人心慌,过了许久,耳边终于再次响起莲真温柔甜美的声音:“你是说,他们都喜欢表小姐,是么?” 第105章 重重湘竹帘子低垂, 新鲜花卉的气味丝丝透出来,满廊子下都是清新甜润的香气。高贤垂眉敛目,独自一个人守在殿外,四周静到了极处。 暖阁四角置着冰盆, 清凉宜人,冰轮手执一精美小巧象牙柄羽扇,似是爱不释手,只在手中反复赏玩。 檀英离御案甚近,低声禀道:“外间有消息传来, 大将军已在着手搜集柴统领的罪证。” “嗯。”冰轮抬起眼来, 并不感到惊讶:“柴彪性子耿直, 不知掩饰,这些年来对他心存疑忌,担心他篡权乱政,近来又公然反对他封王,早已被视为眼中钉。” 将手中扇子放下,淡淡的道:“更重要的一点是, 他是外卫统领, 自然要先冲着他来。” 檀瑛道:“柴统领忠正清廉, 找他的过儿倒也非易事。” “他如要找,法子多的是。” 檀瑛迟疑着道:“要不要知会柴统领一声,让他早作准备?” “不必。” 檀瑛露出不解的神色, 外卫统领掌京城内外的守卫、门禁、稽查、巡夜等要职, 实是举足轻重的要职, 自来非心腹重臣不能担任,若此职落入霍牧手中,等于就把整个京城都交到了他手中。 冰轮道:“由着他去罢,到时候尽力保住柴彪的命就可以了。” 檀瑛道:“太后,臣。。。。。。臣有点不明白。” “你觉得这样一来,我跟皇上就尽在他掌握之中了是吗?”冰轮眸色平静,道:“可我们不早就在他掌握之中了吗?” 京城周边,霍牧已布下重兵,驻守城外的八大护卫营又分别为旷冲和霍凌掌握,旷冲是霍家的心腹,曾助小皇帝登基,霍凌是霍牧的侄儿,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檀瑛比谁都清楚,他抿紧嘴唇,一时沉默下来。 冰轮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棋走险招,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檀瑛细细咀嚼着她这句话,揣测其中的深意,过了一会儿,道:“微臣愚钝,谢太后点醒。” 待檀瑛出去,高贤打起帘子,蹑手蹑脚进入里间,冰轮靠在椅背上,双眸微闭,习惯性的拇指轻揉着太阳穴。 高贤行了礼,躬身禀道:“太后,刚撷芳宫打发人来,说宸主子身上有些不大爽快。” “唔。”冰轮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了?太医去瞧了么?怎么说?” “太医还没过去,究竟哪里不好,她们也没说。” 冰轮面色微微一沉:“你现在竟是越来越糊涂了!” “奴才该死。”高贤不敢辩解,只道:“奴才这就打发人细细问清楚去。” “慢着。”冰轮叫住他,想了一想,道:“我也有好些天没见她了,还是亲自去走一趟罢。” 炕几上放着五颜六色的珠线、金线,莲真全神贯注,纤纤葱指灵活轻巧,往来不停的编织。 冰轮站在那里,有些发愣:“不是说病了?” 莲真抬起头来,星眸熠熠发光:“你来了。”将手中东西放下,从炕上下来,冰轮见她面色莹润,神采奕然,不像有什么事,暗中松了口气,又佯板起脸:“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 “不这样说,你会过来么?” “以后不许这样胡闹。”冰轮终是忍不住,眼中露出一缕笑意:“也不怕触自己霉头。” 莲真道:“我去给你倒茶。” “不必了,我不渴。”冰轮伸手拉住她,便不舍得再放开,同她一起坐下,目光扫了一眼炕几:“怎么又亲自打络子了?” 莲真依偎着她,心里宁静而踏实,微笑道:“前儿不是呈进了一批珠宝玉器,其中一块黄色夔龙纹玉佩,甚是罕见,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便想打个络子络上给你佩戴。” 她一说,冰轮忽然想起来:“那是我父亲从西域带回来敬献给我的,确实是珍稀之物。”话语一转:“不过宫中珍品众多,何必非要这块,要不你再挑了别的来罢。” 莲真一怔:“既然觉得好,为什么还要挑别的?” 冰轮目中露出沉思之色,忽地笑了:“嗯,那就这个好了。”转过身,跟她正面相对,伸手抬起她下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莲真头微微一偏:“有什么好看的,都看厌了。”说着,眼圈儿不由红了。 “你知道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冰轮手在半空停了一下,柔声道:“虽不过来,但我的心总是在你这里。”拨弄着她鬓边的发丝,只觉兰香幽幽,沁入肺腑,禁不住朝那白皙的耳根处吻了下去。 莲真身子一软,微微挣扎了一下,便不再有任何举动,反而自然地环住她的脖颈。 相拥良久,莲真小声道:“太妃见太后,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冰轮不由微笑:“我们可不是见见那么简单。” 莲真白了她一眼:“我可以做到这样。” 冰轮轻轻摇头:“你跟我在一起,纵然是正常的相处、说话,但你看我的眼神,你的表情,那都是不一样的。” “冰轮。”莲真注视着她,手摸着她的脸:“你为何如此害怕?” “害怕?”冰轮一怔,勉强笑道:“害怕什么?” “你害怕你父亲,所以你才如此谨慎,他回来前,你不是这样子的。” 冰轮道:“那时情况不一样,我能掌握全局,现在。。。。。。”叹了口气,道:“我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人监视,在这非常时期,难保哪天就有人被收买,或是被威逼,出卖了我。” “出卖什么?你指的是出卖其他的机密,还是你跟我的关系?”莲真语声柔美,却是步步紧逼:“如果你父亲哪天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会怎样?” 冰轮脸色瞬间僵硬,她怔怔地看着她,仿佛有一种深重彻骨的寒意,正慢慢地渗入血管,渗入骨髓,连声音都凉了下去:“你放心,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巳初时分,宗煦下朝回到暖阁,见司衣的内侍跟上来,便不耐烦的挥手:“出去出去,别总是一群人围着朕。” 魏伦心疼的道: “这天儿热得,才走这么一会子,就出了这些汗。”一边接了冰镇过的毛巾子,上前细细地替他擦手擦脸,一边悄悄使眼色,令左右的人退下。 宗煦感觉清爽了些,又张开双手,任由他给自己换上赭黄色四团金龙轻纱常服,方怏怏地在椅上坐下,顺手拿起一片西瓜,不过咬了两口,又扔回盘中。 “今日朝堂上发生什么事了吗?”魏伦陪着笑,试探性的道:“谁这么大胆子,惹得皇上不痛快了?” “哼,还能有谁?” 魏伦心下雪亮:“莫不是吴王他。。。。。。” 一提起这两字,宗煦就来火:“什么吴王?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封王!” “嘘!”魏伦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回头四下看了看,紧紧抱住他双脚:“我的万岁爷呀,你轻点儿,这些话是能大声嚷嚷的吗?”,稍微一顿,将声音又压低几分:“这些话要被传出去,奴才千刀万剐,也就罢了,反正是一条贱命,可是。。。。。。” 他说了半句,突然咽住话头,宗煦并未注意,愤然道:“你没看到他在朝堂上咄咄逼人的样子,处处与首辅和柴统领他们针锋相对,今日居然还公然辱骂其他大臣!” “那太后呢?太后说什么了吗?” 宗煦狠狠地咬住嘴唇,过了一会才道:“母后视若无睹,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她也不好说什么。” “奴才斗胆说句不该说的,若是先帝尚在,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魏伦看了一眼他的脸色,道:“吴王这样,分明是欺皇上年幼,心存藐视。” 宗煦上次迎接霍牧,便心存畏惧,现在每日里上朝,不可避免的要同他天天相见。霍牧不同于其他大臣,在皇帝和太后面前那么的毕恭毕敬,总是昂首挺胸地站着,声音铿锵有力得满大殿的人都能清楚的听见,宗煦虽坐在高高的龙座上,俯视群臣,但每次与霍牧锋利的目光一相接,便觉紧张,时常有如坐针毡之感。魏伦这句话,实实在在已戳到他的心病。。。。。。 如果父皇还在,如果父皇还在。。。。。。宗煦心里翻来覆去念着这句话,他出世不久,便失去了生母,之后一直由昭惠太妃抚养,鲜少与文宗皇帝相见,直到被冰轮收养,才有了与自己父皇偶尔亲近的机会,但记忆毕竟仍是模糊,记事之后,他曾缠着柴彪与夏侯晋等人,要他们讲述先帝的事迹给他听,柴彪等人明知文宗冷酷残暴,独断专行,如何敢告知他真相?便只敷衍说些先帝刚毅果断,百官敬畏之语,宗煦更是把父皇想象成一个英明神武、威风凛凛的君主,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如果是父皇,霍牧绝对不敢在他面前这样无礼,宗煦心里这样想着,轻轻咬了咬牙,脸色越发难看:“他毕竟有大功于朝廷,而且,朕也要看母后的面子。” “大将军一职,世宗时期就不常置了,仅战时临时受封,战毕即除,可是现在,他还占据着大将军的职位。不封异性为王,是我朝祖训,他却已被破格封为亲王。就凭这两点,已是皇恩浩荡,宠幸之极了,吴王不该倚功自重,无人臣礼。” “你说的没错。”宗煦闭了闭眼,缓缓道:“母后顾念亲情,一而再的违背祖训,朝中一些大臣曾数度劝谏,首辅甚至为此痛哭流涕,她却丝毫不为所动,实在让朕失望。” 魏伦仰面看他:“这些话本来绝不该由奴才来说,奴才自知该死,可是实在忍不住不讲。” 宗煦手放在他肩头:“朕知道,朕不会怪罪于你。” 魏伦眼中突然流下泪来:“奴才担心皇上。” “担心什么?”宗煦轻轻叹了口气,安慰道:“现下朝政掌握在母后手里,只能由得外戚专权,等过几年朕亲政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几年的时间,还很长,皇上务须小心谨慎,凡事多忍耐,三思而行。” “你怕朕哪天得罪了他,他废了朕么?”宗煦本性聪慧,年幼时得冰轮教养,登基后又接受更严苛的教育,六七岁熟读经史,近年来开经筵日讲,由大学士教授帝王之术,心智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他微微冷笑,傲然道:“朕是先帝唯一的儿子,难道能由他任意废立不成?” 魏伦一句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于说出口来:“皇上素来喜读史书,难道不怕吴王效仿曹操王莽么?” “他敢!”宗煦眼睛睁得溜圆:“他若想谋权篡位,那便是其心可诛,内阁及那些文臣武将难道是摆设么?他们是大燕的臣子,都只忠于父皇和朕!” “皇上,他是大将军,可是手拥重兵啊,且都离京城咫尺之遥。” “不必担心,外面还有护卫营呢。”说到这个,突然想起霍凌,便少了些底气,继续道:“内城还有御林军呢。” 他毕竟仍是个孩子,不会想得太深,魏伦却是急了:“檀总管、柴统领以及夏侯将军,都只听太后的命令呀。” 宗煦呆呆的看着他:“如果他想篡位,难道母后竟会帮他,不会帮朕的吗?” “奴才也不知道,皇上刚才不也说,太后已一再违背祖训。”魏伦垂下眼皮,补充道:“吴王毕竟是太后的亲生父亲。” “朕却并非她亲生儿子。”这句话突然从宗煦心里冒出来,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细针,在心口处轻轻扎了一下。宗煦咬住嘴唇,似乎生怕自己将那句话说出口,但毕竟是担心起来,过了一会儿,道:“照你这么说,若霍牧真有此意,那朕岂非是任人宰割的了?” 魏伦神色阴阴的,将他的双腿抱得更紧,凑上前,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如果太后不在了,檀总管和柴统领他们就会只听皇上一个人的了。” “太后不在了?”宗煦锁起眉头,忽然明白过来,不禁勃然大怒,呼的一下站起来:“混账东西!” 第106章 魏伦猝不及防, 松开皇帝,双手向后撑着地面:“奴才。。。。。。” 宗煦一手揪住他的衣领,怒目瞪视着他,从齿缝里挤出几句话来:“你刚说太后不在了, 那是什么意思?你想谋弑太后么?你好大的胆子!” 魏伦一咬牙,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便只能豁出去了:“皇上,奴才尊敬皇太后的心,与尊敬皇上无二, 但奴才虽然愚笨, 又死心眼, 既然在皇上身边伺候,便只知一心为皇上打算,奴才的这份忠心,天地可鉴。”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大将军目无君上,咄咄逼人, 奴才。。。。。。奴才见皇上每日里不痛快, 心里如同被刀子戳着似的, 难受呀!皇上若是恼怒奴才,或是下旨赐死奴才,或把奴才绑至太后处, 让奴才死于酷刑之下, 奴才愿顾全皇上一片孝心, 决不连累皇上半点。” 宗煦见他涕泗交流,只强忍着不哭出声来,那模样委实可怜,他心中一酸,缓缓松开他的衣领,半天,低声道:“朕虽孝顺母后,却也不愿愚孝。” 魏伦心头狂喜,激动的道:“奴才早知皇上英明睿智,定能理解奴才的苦心。” 宗煦神色复杂,在他身边绕了一圈,两只拳头握着紧紧的:“但朕也不能。。。。。朕不能去做什么,甚至不敢去想什么。”他喉咙因紧张和恐惧而阵阵发干,怔愣了一会儿,面上忽而露出怅惘失落之色,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年幼无依时,朕有幸承蒙母后的养育教诲,她不仅是朕的母后,还是朕第一位恩师,没有她,就没有朕的今天。” 魏伦满腔的兴奋,随着他的话语迅速冷却,勉强道:“皇上对太后的孝心,足以感天动地,但。。。。。。” 宗煦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抢先一步道:“母后是明事理之人,希望她哪天会想明白,能以朝局为重,不要纵容外戚专权乱政—小魏子,你记着,今天我们的这场对话,就当没有过,朕这样做,是为了保你的命。” “可是。。。。。。”魏伦心有不甘,见皇帝狠狠瞪了自己一眼,立即改口:“奴才知道了,奴才也愿太后能顾念母子之情,多为皇上着想。” 他话中有话,宗煦自然能听出来,可是一想起母后那张冷冰冰的脸,实在是令他气馁。他满腔积郁无处发泄,也不愿再同魏伦交谈下去,没好气的道:“你先出去罢,朕要看书了。” 霍牧回来没有多少时日,便开始着手在朝中培植亲信,剪除异己,而关于他在朝堂之上,屡屡目无君上,专横跋扈的行径,京城内外皆知,莲真虽身在深宫,也免不了有所耳闻,内心深深的为冰轮和宗煦担忧。 偏生这两日间,崇德宫和长乐宫两处都不见有人过来,这实在是太不寻常,莲真坐不住了,叫来童介吩咐:“你去崇德宫一趟,瞅瞅汪总管在做什么,就说我的话,叫他来撷芳宫一趟,我有句话儿要问他,记住,别惊动了人。” 童介极是机灵,忙答应着去了。莲真一边看书,一边等着信息,半天也不见人回来,正是心神不宁,宜珍忽然进来禀道:“主子,瑞主子身边的怜絮姐姐在外面,说有急事求见主子呢。” 莲真微感诧异,苏蕴最近避她唯恐不及,怎么突然打发人过来?随口道:“她说了是什么事吗?” 宜珍道:“说是瑞主子又病了。” 这么一说,莲真反而放下心来,她现在已全然明白,苏蕴所谓的染恙在身,无非是借此为由,与李茂相见幽会罢了,她们之间的事情,她现在并无心肠去管,反正这样也正合苏蕴的心意。莲真想至此处,不以为意的道:“我知道了,你让她先回去,我得空儿就过去。” 宝贞跟怜絮交情极好,忍不住道:“主子,既然说是急事,要不奴婢出去问清楚情况?” 莲真心不在焉,点点头儿,宝贞便同宜珍出去。过得片刻,童介终于回来:“主子,汪总管来了。” 莲真精神一振:“快请!” 汪又兴进入内室,恭恭敬敬行了礼,莲真屏退左右伺候之人,微笑着道:“汪总管,请喝茶。” 汪又兴受宠若惊:“谢主子。” 莲真自己也端起茶盏,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方轻声道:“叫你过来,也不为别事,太后和皇上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总觉得这两天有哪里不对劲儿。” 久在几年之前,汪又兴便从高贤那里得到过暗示,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宸太妃想知道的,都要据实回奏,一直以来,他也是这么做的。听她问起,便也不敢绕弯子,只是事关朝政,不免有些小心翼翼:“主子明鉴,这两日朝中是发生了点事情,引起了一些风波,太后和皇上正为此烦心。” 莲真蹙眉道:“什么事?” 汪又兴微微迟疑:“大将军昨儿出城打猎,回来时碰上了柴统领手下的郭虎林、汪啸两人,突然恼怒起来,叫人擒了他们投入了刑部大牢。” 莲真曾有数次听宗煦提起过郭虎林和汪啸两人,他们都是城门尉,柴彪的左膀右臂,有一次,柴彪以宗煦练习骑射的太傅的身份,特地向太后上奏,言郭虎林骑术精妙,汪啸箭无虚发,堪陪皇帝练习,于是这两人后来亦获准进宫。如今听他们被抓,莲真不由得花容失色:“抓人也要有理由啊,没说是为了什么?” “似乎是说他们言语不敬,以下犯上,其中详情奴才并不清楚。” 莲真追问:“那后来呢?” 汪又兴道:“柴统领知道消息,便火急火燎进宫面见太后和皇上,为他们两人求情,谁知过后大将军也进宫,要求皇上下旨将他们革职,从重治罪,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太后开口,说天色晚了,让他们各自回去,此事暂且搁置,隔日交给内阁诸位辅臣商议。” 莲真知道事情始末,既觉安心,又起了另一种忧心,道:“我知道了,你暂且回去,若有了结果。。。。。。”说到这里,沉吟不语。 汪又兴忙道:“若此事有结果,奴才必亲自过来告知主子。” 莲真道:“嗯,高总管知道你过来么?” “知道的。” “太后身边得力的只他一人,也是不行,耽搁了这半天,你也该回去了。” 汪又兴跪下磕了个头:“是,奴才这就告退。” 宝贞候在外面,待汪又兴离开,方才进屋,见莲真坐在那里发怔,轻轻唤了声:“主子。” 莲真抬起头来,宝贞道:“我刚已问了怜絮,并打发她去了,据她说,瑞主子这次的病非同小可呢。” “什么叫非同小可?”莲真扫了她一眼,语气轻松平常:“她素日形体娇弱,小病小痛不断,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让李太医去看看,不过吃几剂药罢了。” 宝贞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啊,瑞主子病卧在床几天了,水米未进,偏偏不让叫太医,甚至不让告诉其他人,现在都没个人样了,况且,李太医因父亲病重,已告了长假,现时也没法去看她啊。” 莲真大感意外:“你说什么?” 因才诵完佛经,殿内残留着一股子檀香的气息,冰轮头轻轻靠着椅背,凤眸微阖,神色宁静淡然,让人无法捕捉到一丝情绪。 宗煦两手放在膝盖上,继续道:“郭虎林、汪啸多次出入宫禁,母后也夸过他们本分忠谨,他们怎会无端对外祖不敬,这其中必有误会。” “圣人都会犯错,何况他们?我昨天已说了,交由内阁处理,皇上尚未亲政,不宜过问太多朝政,每日好好跟着太傅读书,这才是正理。” 宗煦心里发堵,仍是不死心:“郭虎林和汪啸虽然没有太傅之名,但他们数年以来陪伴着朕,毫无保留地教朕许多本领,在朕心里,早已与师傅无异,他们昨日被打入牢中,已得了教训,还求母后看在儿臣面上,能网开一面,不要再加诸刑罚。。。。。。” 冰轮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宗煦硬生生地将接下来的话咽了下去。冰轮道:“皇上重情重义,母后很为这点欣慰,但母后也相信,内阁会公道处置此事,皇上不用为此过分担忧。” 宗煦张了张嘴,还欲说什么,高贤已进来禀道:“太后,檀总管在外求见。” 檀瑛步入殿中,分别向太后、皇帝请了安,道:“微臣刚才听到一个消息。”微一迟疑,低沉着声音道:“郭虎林和汪啸已被处以斩刑。” “什么!”宗煦失声叫出来,从椅子上站起,满脸震惊和不敢置信。 冰轮眼里怒意一闪而逝,声音仍显镇定:“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一早,刑部便判了案,他们随即被拖去菜市口,斩首示众。” 宗煦又是愤怒,又是害怕,又是伤心,身体忽而发冷,忽而发热,脸色也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来:“怎能因为这等小事,就诛杀朕身边近臣?” 檀瑛不忍看他,垂着头,只作没有听见,冰轮不断捻动着手中的佛珠,良久,缓缓开口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既犯了罪,自然应该得到相应的惩戒。” 宗煦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哀恸和无助:“母后,你说过的,此事要交由内阁议定。” 冰轮道:“大将军忠心卫国,功勋卓著,对于城门尉这等品级的官员,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宗煦无话可说,亦无心再说,脑海中满是往日跟郭汪两人骑马射箭的场景,想到今后无法再见到,不禁泪眼涟涟,心里恨极了霍牧,恨不得立时能拿刀手刃了他。 冰轮道:“身为皇帝,怎能轻易流泪,我向日教你的,你都忘记了吗?” 高贤早取了一方手帕来,双手呈递给宗煦,宗煦接过来,默默擦干眼泪,宗煦接过,默默擦去眼泪,仍是哽不成声:“儿臣。。。。。。儿臣知错了。” 冰轮狠下心肠,轻声道:“来人,皇帝累了,好生送他回长乐宫歇着。” 宗煦被高贤扶着,缓缓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却见母后低着头,已开始阅览奏章,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心中各种情绪交织,难受至极,下意识咬紧嘴唇,放快了脚步,随着高贤出去了。 第107章 却说苏蕴数年以来, 小疾小恙不断,动辄召李茂诊视,并为之调治身体,这次的病却是来真的了, 初时只是每日里恹恹的,神情恍惚,后竟一头睡倒,不能下床了。她本嘱咐了身边伺候之人,不许请太医, 更不许多嘴说出去, 过几天便会好, 可到了这份上,谁还敢隐瞒?一个个的都怕将来担罪,不但禀报了莲真,甚至还上奏到冰轮和小皇帝那去了。 眼下霍牧加紧步伐,清除异己,朝中正值多事之秋, 冰轮如何有心思管这等小事, 只说让太医好生诊治, 再无别话。莲真虽也满腹心事,究竟姐妹情深,那日听了宝贞所说的情况, 料想李茂必是惧罪告假, 思忖了一会, 也便不急着去探望苏蕴,只吩咐人去召李茂进宫。 李茂心中有鬼,听得莲真召见,便有如惊弓之鸟,百般不愿去,却又不敢不去,无奈穿戴整齐,匆匆忙忙进宫。 到了撷芳宫后殿的暖阁,引导她的宫女止步退下,李茂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进去,抬眼见莲真坐在临窗大坑的黄缎坐垫上,虽是云鬓斜簪,淡妆素面,却如荷之初绽,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动人风致,李茂不敢多看,缓步上前,轻撩衣袍跪下,口中道:“微臣叩见宸主子。” “你来了。”莲真语气倒是平常:“听说你近日告了假?” 李茂低头道:“是。” 莲真明知故问:“为了何事?” “微臣父亲病了,无人照管。” “嗯,孝敬父亲,是人之常情。”莲真看着她,仿佛不经意的提起:“瑞太妃也病了,你可知道?” 李茂微微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结结巴巴的道:“这。。。。。。微臣不知道。” “你竟不知道吗?” 李茂低声道:“微臣在家里,并不知宫中的事情。” 莲真步步紧逼:“现在你已知道了,你准备怎么办?” 李茂避开她的目光:“瑞太妃是有福之人,宫中伺候的诸位太医又皆是医道圣手,有妙手回春之术,太妃定会平安无事。” 莲真听了此话,突然冷下脸来:“许太医、宁太医等几位都看过了,方子开了一堆,非但无济于事,且有加重之势。”冷笑一声,缓缓道:“她的病因何而起,你心里最清楚,而她这心病,要如何去治,我看也只能由你开方了。” 李茂垂着头不作声,莲真星眸闪过一丝愠怒之色:“那日我无意闯入她寝宫时,你们那等害怕,尚争着将罪过揽在自己头上,誓同生死,这才几天,你便弃她于不顾,躲出宫去,岂非令人心寒?” 李茂声音含愧:“宸主子菩萨心肠,对我二人的活命之恩,微臣没齿难忘,微臣亦知,现在在主子心里,微臣已是一个毫无承担、薄情寡义之人。。。。。。”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没用的。”莲真打断她,俏脸含霜:“我只想知道,你对蕴儿究竟是怎样的心思?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你大可以对我说实话。” 李茂这时反而镇定下来,她想了想,慢慢挺直了背脊:“微臣是女儿之身,又出身微贱,但与瑞太妃之间的一切,皆是发乎真情,出于真心,便是此时为她去死,微臣也是心甘情愿。” 莲真听她如此说,面色稍见缓和:“既是如此,你为何又借故躲避她?” “因为微臣仍是害怕。”李茂道:“虽然宸主子心地仁慈,饶我们一命,但俗语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有朝一日,传到其他人耳中,甚至传到太后耳中。。。。。。”想到冰轮,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事起宫闱,不顾尊卑,有违伦常,微臣一人死不足惜,但她的名节及性命亦将不保,她正桃李年华,又身尊位贵,却是何必?况且这样的弥天大罪,势必累及家中老父,家父年迈体衰,若因此受罪,又于心何忍?因此微臣日思夜想,寝食难安,才痛下决心,不再与她相见。” 莲真沉默良久,道:“你所顾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横下心,接着道:“这样罢,以后在宫中,你们相见相处,要倍加小心谨慎,若是有朝一日,仍是泄露出去,我会尽力来保你们。” 李茂先是一喜,又苦笑摇头:“这样的宫中禁忌,关乎皇家体面,只怕到了那时候,主子也是有心无力。” 莲真皱眉道:“你不就是担心太后知道吗?你放心好了,太后和皇上那边,自有我来周全,我今天既然承诺了你,就一定会遵守我的承诺。” 这话说得已是颇有分量,李茂绝处逢生,在地上磕头不止:“主子待李茂恩同再造,今生无以为报,惟甘作犬马,以供驱使。” 她这一向惶惶终日,忧思深重,如今吃下这颗定心丸,悲喜交加,涕泪交流,莲真见此情景,心有所感:“我也无需你报答,蕴儿跟我一同进宫,相交这几年,胜似亲生姐妹,你只照顾好她,不负于她,这就够了。” 李茂连声道:“是,是。” “既然这样,她的病我也就交给你了,如有什么差池,我只唯你是问。” “微臣明白。”李茂抬起衣袖拭去眼泪,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退出去了。 了结这桩事情,莲真稍觉安心,可是李茂所说的“没有不透风的墙”犹在耳畔,从她们两人,想到冰轮和自己,何尝不是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况现在朝局复杂,还不知将来是什么情形?念及至此,恨不能马上见到冰轮,仿佛这世界上,唯有她的怀抱,才是心安之所,正是情思如沸,难以自禁,忽听人报:“主子,皇上来了。” 莲真喜出望外,才要起身,宗煦已走进内室,口中道:“儿臣见过母妃。”莲真素来对他疼爱无加,一看见他,不觉愁烦尽消,拉了他上炕一并坐着,魏伦本跟着皇帝一起进来的,行了礼,便站在一旁伺候。 莲真道:“天儿这么热,下了朝,该在宫里歇着,瞧你走得这一头汗。”一面命人传冰酪来,又问:“你来这里,禀过你母后了吗?” 宗煦摇摇头:“没有,儿臣在屋里呆得闷了,信步走走,就走到这里来了。” “也罢。”莲真目光温柔,笑意盈盈:“皇上现在大了,事情也多了,也难得来我这里,既然来了,越性在母妃这里用过膳再回去。” “不了。”宗煦道:“儿臣略坐坐就走,等下回去还要温习功课,母后今儿晚上要亲自检查呢。”他仰着面孔,身上明黄色龙袍将他的肤色衬托得似脂玉般白皙,原本黑如点漆的眸子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多了一丝阴郁。 这半大的少年,似乎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事,往常来莲真这里,他总是舍不得走,每每想出各种法子拖延,今日却似改了性子。莲真注视着他,终是忍不住,轻声道:“皇上,那郭虎林和汪啸的事情,你。。。。。。你别再想着了罢。” “母妃说哪里的话。”宗煦将脸转过一边,满不在乎的道:“不过是两个罪臣,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想着的。”话虽如此,眼圈儿却红了。 莲真见他如此,更觉怜惜,轻抚着他的背:“皇上若是难过,就跟母妃说说,别闷在心里,便是想哭,也别憋着,横竖也只有母妃知道。” 宗煦轻轻吸了吸鼻子,道:“生为男儿,不能轻易流泪,身为皇帝,更不能如此。母妃放心,朕没事。”说毕站起身来:“朕该回宫了。” 莲真轻声叫道:“皇上。” 宗煦回过头来,重新握住她手,用低得只有他们两人听见的声音道:“朕心里很想母妃,所以过来瞧瞧,见到了,便心情舒畅了好些。”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小魏子,走罢!” 郭虎林和汪啸处斩之后,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以王忠为首的忠君派连日在朝堂上为他们陈奏,与以霍牧为首的党派唇枪舌战。柴彪心痛两个手下惨死,更是怒发冲冠,咬牙切齿,不仅私下底破口大骂霍牧,称其为大燕朝数百年来第一奸臣,更几次当着太后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言朝中有乱臣贼子只手遮天,欺君乱政,虽未指名道姓,但字字句句含沙射影,剑指霍牧,如此这般僵持对抗了数日,也知郭汪冤情终无法得雪,一气之下递上一封折子,从此称病不上朝。 霍牧近日恶绝柴彪,却一直隐忍不发,这日掐指算了算,柴彪称病已是第四日,于是与霍凛、霍凌三人一同请求面见皇帝和太后。 这时散朝不久,宗煦不知道他为何事请见,虽有些不安,但也只得宣召。 霍牧与儿子和侄儿都穿着簇新的武将服色,一个个鹰扬虎视,步履矫健。进了大殿,单膝跪地:“臣等叩请太后、皇上金安。”说毕也不等皇帝开口,径自站了起来。 宗煦看他神色,就知来者不善,颇觉无措,冰轮坐在旁边的宝座上,开口道:“大将军此时请见,有何事要奏?” 霍牧今日有备而来,开门见山的道:“柴彪身为朝中得力武将,肩负京师安危之重,先是姑息养奸,包庇属下,继而目无君上,咆哮朝堂,现在又假称有疾,欺君罔上,意欲作乱,按大燕律当处以斩刑,臣特来向太后和皇上请旨。” “这。。。。。。”宗煦被他一篇话弄得心惊肉跳,抓住御座扶手,将脸转向冰轮,急急的道:“母后,柴统领是忠臣!” 霍牧沉着脸:“皇上年纪小,只怕是被这乱臣贼子蒙蔽了。” “汪郭二人虽因罪致死,但毕竟跟了柴彪许多年,柴彪伤痛激动,也是人之常情。”冰轮稍作停顿,面色沉静:“这阵在朝堂上,他的确屡有失礼之举,不过其他罪名,怕是有些误会罢。” 宗煦听冰轮如此说,胆子稍壮,也便扬声道:“外祖,说到咆哮朝堂,可也不只柴统领一人,难道这许多人也要一并治罪么?” 霍牧没想到这小毛孩子,居然拿话将自己的军,顿时激起怒火,阴鸷一笑:“听皇上这话,莫非是觉得老臣也是那许多人之一么?” 宗煦见他面色不善,目光如刺,方才的勇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口吃的道:“外祖,朕。。。。。。朕当然不是这意思,只是柴统领他。。。。。。” 霍牧截断他的话,步步上前:“皇上方才说,柴彪是忠臣,意思是老臣是凭空造谣,污蔑于他么”他本获特许,可佩剑上殿,这时被习惯性所驱,说话之时,不自觉的手按剑柄,霍凛和霍凌都觉心惊,彼此对望一眼,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宗煦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只吓得魂飞魄散,身子向后缩,叫道:“母后!” “父亲。” 冰轮冷冰冰的声音,似乎带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迫使霍牧停下了脚步,冰轮不动声色:“皇上年纪尚小,尚不能很好地分别忠奸是非,你又何须介意。” 霍牧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慢慢将手从佩剑上放开,躬身道:“还请太后和皇上即刻下旨!” 第108章 殿前竹帘半卷, 微风拂入,裹挟着冰块的丝丝凉意,以及上好的龙涎香的气息,沁心入腑。但宗煦见识到霍牧的凶悍, 又惊又怕,手心竟已攥出汗水,他嘴唇张了又张,侧头眼巴巴地看着冰轮,只盼她能强硬一些, 不要答应霍牧无理的请求。 柴彪统率半数御林军, 手握兵权, 在朝中威信又高,跟汪郭二人不可同日而语。如果在不奉旨意的情况下去缉捕他,势必引起反抗,这样立时会在京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眼下时机尚未成熟,霍牧并不想看见这样的局面, 若是圣旨在手, 那一切便会顺利得多了。 见冰轮迟迟不开口, 霍牧双手一拱:“柴彪无人臣礼,咆哮朝堂,这些太后和皇上皆亲见, 何以迟疑不决?” 宗煦心想无人臣礼, 欺君作乱的只有你, 你却黑白颠倒,诬陷忠良!胸口憋着一股子气,可毕竟不敢再出声。 “柴彪言辞激烈,喧哗朝堂,确是实情,可也不至于要下旨处斩罢?”冰轮沉吟一会,皱眉道:“至于其他罪名,并无实据,依我看,下旨申饬,罚俸一年,也就罢了。” 霍牧见她袒护柴彪,怫然不悦:“柴彪称病不朝,乃是出于怨愤,而非真病,这便是欺君!身负保卫皇上和京师安危之重任,如此恣意妄为,这便是不忠!种种作为,已有谋反作乱之心!”直起身子,目光在冰轮和小皇帝切换,声音已多了一丝严厉:“我朝历来家法森严,有犯必惩,此时若是优柔姑息,将来何以统御万邦,以及天下百官万民?” 他侃侃而谈,句句强词夺理,宗煦气愤之极,僵硬地坐在那里,脸色隐隐发青。 “谋反是重罪,柴彪身居要职,若真有此心,非同小可。”冰轮知他今天断不会善罢甘休,只得妥协:“既然这样,就请皇上下旨,即刻锁拿柴彪,再让刑部和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查明真相罢。” 宗煦如同被冷水浇头,哀声叫道:“母后!” 霍牧亦十分不满:“此案并不复杂,太后是不信任刑部,认为刑部无法独立审理此案么?” 冰轮直视着他的眼睛:“大将军请旨定柴彪之罪,霍淞居刑部尚书一职,为了避嫌,刑部不宜单独审案,这一点大将军当能理解。” 霍牧听她如此说,哈哈一笑,道:“这事好办,让刑部侍郎沐宽做此案的主审官便是,这样该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了。。” 沐宽是霍凇的下属,与霍凇亲审又有什么两样?宗煦见他如此明目张胆,厚颜无耻,愈加恚怒,紧紧咬住下唇。冰轮面上仍是淡然如常,只道:“也罢。” 霍牧并不望皇帝一眼,道:“也不必再叫翰林学士进来了。”竟回头吩咐霍凌道:“你虽是武将,但素有文才,这便代劳为皇上草诏罢!” 高贤亲身守在廊檐下,看着内侍们把院中数百盆茉莉与朱槿搬走,另换上建兰与麝香藤,待那两座七轮扇鼓吹起来,已是清芬满宫,暗香入室。 站在地下的,依旧是上次那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他微弯着腰,神色恭谨而从容:“柴统领被关入的是天字号牢房,吃了些苦头,不过他出身行伍,身体强壮,并不妨事,太后但请放心。” 冰轮凤眸幽暗如夜,怔怔看着眼前碧玉盏中的茶叶上下浮沉。有了那一道圣旨,以及霍牧的示意,刑部办事雷厉风行,不仅柴彪很快被拘禁,连府邸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虽没查出什么大名堂,却搜出了御马、御用弓矢等物,这样一来,沐宽便自以为抓住了把柄,柴彪的谋反罪证进一步坐实。 冰轮想到这里,眉头微锁:“你能想法子确保他的安全吗?” “这两年来,刑部大牢的守卫已被霍大人逐步更换,尤其是天字号的牢狱,守卫得如铁桶一般,老实说,微臣不敢确保他的安全。但微臣能肯定,大将军暂无杀他之意,既然这样,那他暂时便是安全的。” 眼前的中年人,服饰普通,容貌普通,出入崇德宫的次数十分有限,高贤都不清楚他的来历,只知他的名字叫姜平,是一名御林卫,可是他的真正身份,却是御林军里最神秘的一支队伍—御林暗卫的首领。 御林暗卫受过残酷式的训练,专门负责暗杀、刺探等事务,踪迹如神龙,见其首而不见其尾。冰轮把持朝政,接管所有暗卫后,从中挑选了姜平,然后一手将他扶植起来,到今天,姜平已坐稳暗卫指挥史的位置。 其实冰轮心里也知道,霍牧纵然一心想杀柴彪,也不敢故技重施,一定会藉由刑部审理之后,名正言顺地取他性命,但既然关心,未免有点心乱。她面无表情,捻动着手中的翠色佛珠,半晌道:“你暂时不要再进宫了,我若有指令,还照原来的方式传达。” “是。” “还有,现在是非常之时,你们行事,须得慎之又慎,万不可出任何疏漏。” “微臣明白。” “你下去罢。” 等姜平走后,冰轮沉思许久,开口唤道:“来人!”高贤应声而入:“太后有何吩咐?” “传我旨意,立刻请大将军来见我。” 霍牧入宫觐见时,冰轮已在崇德宫的书房等候多时,见他要行礼,便抬手示意:“这会儿没外人,父亲免礼罢。” 私底下见面,冰轮多是称呼霍牧父亲,而不提爵位或职务。不过她虽如此说,霍牧仍是执意依规矩行了礼,起身时见书案上放着一幅字,墨迹未干,便仔细瞧了一瞧,赞叹道:“太后的字雍容遒劲,愈发见笔力了。” “父亲过奖了,不过是平日里无聊,写着消遣罢了。” 霍牧看上去心情甚佳,笑着闲聊了几句,又替家中诸人问了安,方斜着身子坐下。因天气暑热,内侍陆续送上新鲜瓜果及各样饮品,他早感口渴,端起一盏桂花酸梅汤,却不知怎么的,只在唇边一沾,又轻轻放下了。 冰轮恍若未见,自己低头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我今日请父亲来,是想跟父亲商议一下柴彪的事情。”顿了一顿,看着他道:“柴统领是三朝老臣,备受世宗皇帝和先帝倚重,这些年领京师戍卫,颇有功绩,就算有些过错,我认为宜从轻处置。” 霍牧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柴彪僭用御用车马器物,犯上谋反之心,昭然若揭。案情已如此明朗,臣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还要维护于他?” “柴彪不仅是外卫统领,他还是皇上的太傅之一,皇上素来宠信他,赏赐御用物件,那是常有的事。”冰轮神色泰然,慢条斯理的道:“另外,他称病不朝,并非假装,而是真正病了,第二天我曾派太医去他府中看过他,父亲若不信,药方记录都还留有。” 室内突然安静,压抑的气氛渐渐弥散开来,让人有种透不过气的沉重感。霍牧眼神微沉,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洞穿她的心思:“太后的态度,臣可是有些看不懂了。” “父亲应该懂的。”冰轮笑了笑:“我与父亲久未相见,父亲回来之后,也未曾跟父亲好好聊聊,现在皇上不在这里,也没有其他人,我意欲与父亲说几句心里话,可好?” 霍牧注视了她半晌,道:“当然。” 冰轮不再拐弯抹角,面容变得有些肃然:“自父亲镇守西疆,很多人都说父亲蓄有异志,提醒我防患于未然,这一点,想必父亲也有所耳闻。” “没错,但别人的言语,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太后是怎么想的?” 霍牧静静的看着她,心底却不太平静,面前这身着黄袍,端庄优雅的女子,是他的嫡长女,他的亲生骨肉,他曾将她环抱于怀中,也曾带她驰骋于猎场,他们有过短暂的亲密,然而,他都已经快记不起那感觉了。嫁入皇家,让他们有了距离,也有了隔阂,年复一年,日积月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在加深,变厚。。。。。。 他们是父女,骨血相连,但他们是陌生的,如今,他们又都站在权力的巅峰,无形之中,又多了猜忌,戒备,趁这个机会,他也想彻底弄清楚她真正的立场,把她看得更真切一点。 沉寂了片刻之后,冰轮道:“我是怎么想的?难道父亲竟不知道么?” “一直以来,太后都在维护自己父兄,维护自己的家族。”霍牧道:“但我还是想听太后亲口说出来。” “我非一般娇弱女子,但也只是女子而已,我没有雄心,也厌恶权谋和杀戮。”冰轮声音隐隐透着一丝倦怠,停了一会儿,继续道:“可是,我一直身不由己,深陷在我所厌恶的这样的漩涡当中,因为我是你的女儿,因为我的命运,跟家族的兴衰相连。” 霍牧默然,冰轮道:“现在,我只想过平静安稳的生活。” “你贵为太后,莫非会觉得此刻不安稳么?” 冰轮坦然迎视他的目光:“京中风雨飘摇,何谈安稳?” “你为家族付出了青春和心血,为家族带来了无上荣光,你也终将得到家族的庇护,你能拥有的,永远比你想要的多。”霍牧加重了语气:“只要你记得一点,你虽是女子,但你也是姓霍的。” “我从未忘记过这一点。” 霍牧道:“我也知道你那些年不容易,陪伴在宗训那样的人身边,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到这个名字,眉宇又变得冷硬:“天可怜见,霍家终有出头之日!” “父亲现已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不知道父亲下一步想做什么,会做什么,可此时此刻,君臣仍是有别,我只求父亲,能尽可能地给皇家保留几分体面,也让我存有几分颜面,这便是我今天请父亲来的目的。” 这话已是说得非常明白,霍牧既感意外,心中又暗生欢喜,点头道:“太后说的是,老臣今后自当注意。” 谁知冰轮话锋忽然一转:“柴彪的案子,便关乎我的颜面。” 霍牧脸色变了几变,道:“哦?” “柴彪到底有没有罪,不独我与父亲,众臣心中都跟明镜似的。且不说他深得御林卫爱戴,受朝臣敬服,他还是我为皇上选的太傅,若将他处斩,皇上会伤心不满,内阁诸臣会在我面前跪谏,御林军将士会为之寒心,这些都是无穷的麻烦,请父亲能稍微体谅一下我现在的处境。” 霍牧站起身来,恨声道:“柴彪几次三番在朝堂上公然辱我,难道太后没有看见吗?” “我的意思,是削去他的职务,将他终生囚禁。”冰轮不慌不忙的道:“外卫统领一职,由霍凇担任。” 霍牧不由得怔住,他想除掉柴彪,除了他对自己不敬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想剥夺他手中的兵权,解除对自己的威胁,然后再想方设法,为自己这边的人谋求这一职位,对于他来说,要兵不血刃做成这事,并不容易,没想到冰轮竟直接把整个京城交到了自己手里。 “没有什么比让自己的兄长守卫京城,更让我觉得安全放心的了。”冰轮看着他,轻声道:“柴彪将由刑部移往诏狱,我只想保住他的命,父亲能答应吗?” 御案两侧的缠枝云龙纹烛台上,燃有巨烛,照得殿内一片亮堂。宗煦伏在案前写字,突然将笔一掷,抓起面前尚未写完的纸张,三五下撕了个粉碎。 “皇上息怒。”魏伦慌乱跪下,欲去捡那些碎纸。 宗煦胸膛急促起伏,气咻咻地瞪着他:“乱什么!不许捡!”魏伦吓得手一缩,便不敢再动了。 短短几天,郭虎林和汪啸死了,柴太傅被安上各种罪名,余生将在狱中度过,而母后竟要自己下旨,封霍凇为外卫统领,而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发生,不敢有一点反抗。。。。。。。朕还算得是什么皇帝?朕已是霍牧的傀儡! 宗煦躺在宽大的椅中,咬牙切齿,目露凶光,过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叫道:“小魏子。” 魏伦应道:“奴才在!”劝道:“奴才知皇上是重情之人,对柴统领感情深厚,但事已至此,还求皇上保重龙体。。。。。。” “少废话,谁让你说这些!”宗煦倾下身子,离他近了一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你上次说如果太后不在了,意思是太后驾崩了么?” 魏伦心脏忽然嘭嘭的加速跳动起来,不禁向后快速扫视了一眼,磕磕巴巴的道:“皇上,您。。。。。。您。。。。。。” 宗煦几乎贴近了他的耳朵:“你可有什么法子么?” 第109章 幽蓝广袤的夜空, 宛如一匹华丽柔美的巨幅绸缎,衬托着繁星如珠,冰魄生寒。 二十几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美丽的夜。霍府灯火通明, 上房内外一片人声嘈杂,他站在庭中那棵桂花树下,有些焦灼,却又很耐心地等待着他第三个孩子的降生。 当婴儿洪亮的啼哭从房内传出来的时候,他暗中松了口气, 刚走至廊下, 门已打开, 有女仆跪下,笑着向他报喜:“恭喜将军,夫人生了位小姐!” 小姐?是个女儿?在有了嫡长子和一名庶子之后,他又新添了嫡女,真正的儿女双全了,阵阵喜意袭上他的心头, 嗯, 他得为她取个好名字才是, 他内心沉思,回首而望,恰好月挂中天, 冰轮如镜, 清辉如银沙漫天泻下, 照亮了整个大地。 他脱口而出:“就叫冰轮罢,霍冰轮。”霍家这一辈名字都是从水,冰字正好符合,他对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十分满意。 那些年,正是他春风得意,如日方升的时候,他承袭了家业,娶到了同样显赫的王家的小姐,又一天比一天更受到皇帝的的宠信器重。子女的相继出生,无疑更为他锦绣的人生,添上了最华丽的图案。他几乎可以预见他以及家族光明的未来,他的嫡子,终将如他一样,继承霍家的爵位以及一切,他的嫡女,以后将有资格进入宫廷,有可能成为皇妃,甚至皇后。。。。。。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他最钟爱的儿子霍凝便染上无名之症,离他而去。。。。。。 自霍家获得封爵开始,便代代以嫡子为继承者,从未间断过,霍凝的死,于他而言,不仅仅是骨肉之丧,更像是一种不祥之兆,此后他的正妻王氏多年未再生育,更是加重了他心头的阴影,他开始对妻子心生不满,日渐疏远冷落。然而,对于冰轮,他一直很疼爱,她美丽,聪慧,果敢,自小便彰显出与众不同的气度,几乎让人没办法不对她瞩目,以至于后来深深遗憾惋惜,为什么她不是个男孩呢?这样,她便可以担当起她的兄长原本将要担起的重任了。。。。。。 霍牧背着手,仰望着天边那轮冷月,想着久远的往事,久久地伫立窗前,一双葱玉般的手温柔地从背后伸出来,为他披上了一件锦袍。 “将军,夜里风大,小心着了凉。” 有点生硬的汉语,却是出奇的清婉动听,霍牧转过身来,一个柔若无骨的温香身躯便偎入了他的怀里,霍牧冷硬刚毅的面庞渐渐变得柔和:“潼儿呢?睡了么?” “睡了,睡前一直嚷着要见你,我跟他说爹爹有事,好不容易才哄得他睡了。” “你呢?你怎么还不睡?” “我想等你。” 短短几个字,似蕴含了无尽温柔和情意,霍牧伸出双手,轻轻拥住了她。他一生以建功立业为重,视儿女情长为羁绊,可是不知为何,从见她第一眼起,他便想将她据为己有,明知道她是伏罗可汗的妃子,明知道她的年龄,足以作他的女儿,明知道这事若传出去,会毁了他几十年来苦心经营起来的不好美色的清誉。他将她带回了京城,不仅如此,在回京不过一个月,又偷偷接回府中,安顿在这翠荫堂。 这一切,当然不是因为她惊人的美貌,美女,他见得太多太多,他的妻妾,无一不是万中挑一的绝色,也许,是他老了,她年轻富有活力的,鲜花嫩柳般的身体,能激起他的征服欲,唤醒他渐趋衰老的躯体,她亦甘心臣服于他,她们尼泊尔的女人,天生崇拜英雄,屈从强者,虽然他还没有登上帝位,但在她心中,他早已经是她的君王。 霍牧身体逐渐发热,呼吸开始变得粗重,他的手移至她的腰间,正要扯去她的裙带,有丫鬟轻轻走至帘外,禀道:“老爷,大爷和二爷在外面等着了。” 霍牧停止动作,过了一会,拍拍阿波蒂姬的背:“你先去里间歇着,我等下过来。” 房中烛光荧荧,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缕余香,那是属于女人身上的气息,有点特别,有点浓烈,却是说不出来的好闻。 “父亲。”霍淞恭恭敬敬问了安,在地下侍立,霍泽站在他旁边,垂着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嗯,你们来了。”霍牧坐在椅上,抬眼看霍淞:“你新上任两天,感觉怎么样?” 霍淞初任武职,掌握兵权,难掩兴奋之情:“我把名下的属官熟悉了一遍,又巡视了九大城门,感觉很好,多谢父亲委以重任。” 霍牧道:“柴彪任外卫统领一职多年,他那些得用的手下,你都要统统换掉。” “我明白,但御林外卫人数众多,替换安□□们的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这事要尽快!柴彪不死,我总觉不安心。” 霍淞道:“父亲不用多虑,他现在死跟不死,也没什么分别了。” 霍牧神色冷沉:“他去的可是诏狱。” 诏狱是皇帝直接掌管的监狱,由御林内卫署理,凡是拷打刑讯,都是取旨行事,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均无权过问,他去了那里,这条命暂时是无论如何都保住了。 霍淞赔笑道:“父亲,太后有太后的难处,最近王忠那批人已对她十分失望了,而且,我们不用非要在此刻置柴彪于死地,不费一兵一卒,京城已在我们手中,只不过是留他多活几个月罢了。” 霍淞听出父亲对妹妹的不满,可是他却不知道,霍牧对冰轮,不仅仅是不满,而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放心,他每天都在想着冰轮,想着从前,想着现在,她的聪慧,她的果敢,她的耐心,她的勇气。。。。。。一切曾让他欣赏并引以为傲的东西,现在都成为了他所忌惮的地方。 她为什么要让英王宗谋就藩蜀州,以至于现在成了他夺权路上的心腹之患?可是她又不断地抬高霍家的人的地位,给他们加官进爵,而且自始至终,对他清除异己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为什么非要保柴彪的命?可是,她又不顾内阁反对,坚持让霍淞出任外卫统领。她已经太偏向母家了,怕引人非议,所以她要偶尔显示下自己的公正,安抚下那帮迂腐的朝臣么?一切看起来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但他无法打消自己的疑虑,他无法确定,自己的女儿会不会跟自己一条心,他只想确保,在通往权利巅峰的最后关头,不会出任何岔子,然而这些,他不想跟自己的儿子说。 霍淞见父亲久久不说话,自己先开了口:“父亲,我想向您提一个请求,我想给二弟一个职位,让他过去帮我,行吗?”霍泽抬起头,目中露出喜色。 “不行!”霍牧道:“他整天游手好闲,确实是该做些正事了,不过他不去你那里,我会将他安排去宫里。” 霍淞和泽都觉错愕:“宫里?” “没错,他将去檀瑛手下。” 霍泽心中愈喜,试探性的道:“是让我作他的副手么?可是已经有冉黎了啊。” “副手?”霍牧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不,你将成为一名普通的御林铁卫,担任起保护太后的职责。” “皇上,到时辰了,该准备起驾了,太后等会儿就过去了。”魏伦跪在御座旁边,轻声提醒。 到时辰了?要走了么?宗煦慢慢睁开眼睛,心脏开始不听话的突突突地跳,过了一会,方才道:“一切都安排好了么?” 魏伦道:“皇上放心,万事俱备。” 宗煦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微微抖动着,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他做皇子时的一些事情,虽然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却很清晰。。。。。。母后把他搂在怀里,教他识字读书,母后握着他的手写飞白体,告诉他父皇最喜欢这种字体,母后告诉他,他和宗烈一样,都是父皇的儿子,一样的贵重。。。。。。 他忽然难受起来,喃喃的道:“这样,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么?” 魏伦道:“皇上放心,您是皇帝,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到你身上,今儿是晴太妃的寿宴,有问题,也是她的问题,或其他人的问题。到时事毕,檀总管和夏侯统领都只听您的旨意,再没有人敢违抗君命。” 宗煦知道他误会了自己话的意思,却也不想解释,心道,没错,朕是皇帝,本来所有人都只该听朕的旨意,遵朕的号令,朕若是不想办法,任霍牧摆布,迟早会落得汉质帝、周静帝的下场,这是他们逼朕的! 魏伦见他犹疑,低声道:“奴才以为,宸主子德昭后宫,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皇上到时可尊宸主子为皇太后。” 只这一句话,便戳中了皇帝的心底,宗煦闭了闭眼睛,终于站起身来:“起驾罢!” 因是晴太妃生辰,这日阖宫上下举杯同庆,饮宴琼华宫,莲真和苏蕴和她关系一向很好,两人亲自操办筵宴相关的各项事务,所有太妃太嫔都有贺礼相赠,皇帝也早早来了。 冰轮跟阁臣有事商议,最后才到,皇帝起身率众人跪迎。冰轮笑道:“我来晚了,大家都起来罢。” 琼华宫殿宇华丽深阔,冰轮和宗煦从绛红织锦的羊毛地毯上走过,在最上居中的两个位置上坐下,其他诸人才一一入座。 虽是寿宴,却是每人一筵,每人面前的长方几上罗列琼浆玉液,珍馐美馔。晴太妃是今天的主角,坐在右手第一桌,跟莲真对面而坐,皇帝率先举杯,走到她面前敬酒祝寿,晴太妃心中十分喜悦,接过酒饮了,宗煦回到座位上,又端起一盏热茶,走到冰轮面前跪下,笑道:“今日是晴母妃的寿诞,母后赏光驾临赴宴,儿臣以茶代酒,代晴母妃敬母后一杯。” 冰轮平日自律极严,只有大节日里赐宴群臣,才会少量饮酒,各人生日期间,皆是以茶代替,因此宗煦才有这一说,他自小得冰轮教养,沉稳持重,此刻心下虽有点紧张忐忑,一双手却是稳稳地端着茶盏,面上保持着一丝惯有的略带稚气的笑容。 “唔,皇帝年纪愈长,也愈来愈是孝顺懂事了。” 冰轮嘴角含笑,神色甚是欣慰,伸手从他手里接过了茶盏。 ※※※※※※※※※※※※※※※※※※※※ 祝各位读者2018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里平安喜乐,遂心如愿! 本来想元旦这日更一章,取个好彩头,今年一年就不会懒了:)但是写完了已经0点多了,是2号了。 不过有一个好开始就是好的。 谢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喜欢和坚持追文,我会以我最初的构想圆满完成这篇文,不负你们的等待。 感谢,感恩! 第110章 茶是今年扬州新贡的吴兴紫笋, 烹茶的水是晨间收集的花瓣上的露珠,虽还未入喉,已觉香气馥郁清长,渗人心肺。 冰轮轻轻拨弄着茶盖, 面上笑意渐浓,方欲送至唇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素日常听宸太妃说,晴太妃心灵手巧,善酿酒浆, 所制‘桂花酿’香醇甘美, 回味无穷, 胜过御酒房多矣。现在虽离中秋尚远,但既是太妃的好日子,后宫这许多人齐聚一堂,何不取些来尝尝,以助雅兴?” 晴太妃欢喜异常,连忙起身道:“那是宸太妃抬举了, 臣妾实当不得如此夸赞, 太后肯赏金面品尝, 是臣妾莫大荣幸,恰巧宫中还存有两坛珍藏了五年的桂花酿,臣妾这就派人取来。” 冰轮心情甚悦:“那我就等着罢。”轻轻将茶盏放下, 宗煦一颗心刚才几乎要跳至嗓子眼, 听了这话, 又笔直往下坠落,不觉呆在那里。 晴太妃身边的贴身宫女立时拿了钥匙出殿,高贤远远的向侍立门旁的汪又兴使了个眼色,汪又兴会意,亦同两名内监紧随而去。 宴罢在仙乐馆看戏,戏台设计精巧,宽敞雄伟,共有数层,东西两侧与之相接的精致楼阁,是太妃太嫔们看戏的地方,正面一座高出地面十余尺的楼宇,三间大房子与戏台齐平,是皇帝和太后看戏之所,因天气尚热,前面的大玻璃窗已经移去,换上半透明的淡黄色的纱格。 按照宫中惯例,前几曲都是寿诞承应剧目,以庆祝太平,祝祷吉祥,宗煦素来不喜听此类戏文,可此时心中有鬼,只极力耐着性子,陪伴在冰轮身侧,暗中庆幸耳畔有这喧天的鼓乐声,能让他稍微镇定点。面前的长桌上本摆着各种食盒果盘,坐得久了,他便取核桃杏仁、鲜果蜜饯之类的来吃,又不住的喝茶,冰轮道:“皇上午膳可是没有吃好么?” 宗煦一惊,侧头看时,冰轮饶有兴味,正专心看戏,似随口而语,便赔笑道:“今儿晴母妃大寿,母后及诸母妃都来庆贺,儿臣心里高兴,胃口竟也比往日好些。” “饮食须有节,不可吃太多杂食,否则易伤脾胃。”冰轮转过头来,仔细地打量他两眼:“皇上今儿精神欠佳,可是累着了?” “母后训诲,儿臣定牢记在心。”宗煦手心捏着一把汗,勉强道:“昨日经筵日讲,几位大学士布置好些功课,儿臣诵读至三更天,所以今日略觉疲乏。” 冰轮道:“他们若不对你严格些,你又怎会有进益?” 宗煦垂着头不敢看她,只道:“是。” 冰轮笑了笑:“你既乏了,就先回宫歇着罢,母后也知道,这些戏你也看不进去。” 宗煦巴不得她说这句话,忙道:“母后怜惜之心,儿臣不胜感激。”站起身来,身子略略一躬,便即告退,魏伦等也连忙向冰轮磕头,然后跟了出去。 高贤见左右无人,想了一下,上前道:“太后,要不,奴才去请宸主子过来?” 冰轮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嗯。” 台上正演到第二出,名为“群仙祝寿”,只听丝竹齐奏,鼓声铿锵,精心装饰、扮演天上各类神仙的角色出出,热闹到了极处。 高贤挑起帘子,莲真低头进来,走至冰轮身侧,屈膝行礼:“臣妾见过太后。” 冰轮嗤的一笑:“这儿又没外人。” 没有声音,冰轮道:“你要一直站着么?” 缓缓叹了口气:“我久不见你,你非要把时间浪费在跟我赌气上面么?” 莲真紧抿着唇,在适才宗煦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冰轮眸底露出清浅笑意:“我好看么?” 莲真心中虽气恼,却忍不住问:“什么?” “不然你今天怎么一直在偷偷看我。” 莲真想起她今天自进琼华宫的殿门起,就没正眼看过自己,轻轻的道:“是啊,可是在高高在上的太后眼里,我却有如无物,是么?” 冰轮道:“我若非时时注意你,又怎知你在看我?” 莲真竟被她问住,冰轮柔声道:“我今天陪你听一下午的戏,如何?”说话时,从椅下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莲真忍不住回过头去,偌大的屋内,只有高贤一人伺候,他站在门帘边,正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木偶,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 冰轮调正坐姿,继续观看表演,拇指却开始轻轻摩挲她温腻的手背,莲真虽仍板着俏脸,一颗心却似被春风吹拂,星眸也渐渐有了光辉。良久,亦发出一声轻叹:“外朝的事,我都听说了。” “嗯。” “你不知道我。。。。。。”说到这里,心里一阵酸楚,又顿住了。 冰轮微微皱了眉头:“这戏无味得很。”再坐了片刻,起身道:“喝了几杯酒,有些头晕,我想睡会儿。” 原来这三间房子,只有两间是用来坐着喝茶看戏的,皆可隔着纱格望见外边,最右手边的一间比较隐蔽,却是用来临时休息的,里边焚着香炉,设有锦榻,装饰得温馨华丽。 冰轮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软榻上,目不转瞬地望着莲真,莲真脸色微红,在她身旁坐下,呼吸间已闻到淡薄幽甜的桂花香气,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真醉了?头晕得很厉害么?” “是有些醉了。”冰轮面上似笑非笑:“不过却并非因为那几杯酒。” 莲真向喜素净淡雅,今儿却簪环精致,妆容细腻,身上海棠红的轻薄纱衫,愈衬得她冰肌胜雪,艳光照人,显见得喜庆日子,精心修饰了一番。冰轮的目光停驻在她脸上,肆意而灼热,莲真双颊发烫,不禁俯下螓首,埋在她的胸口。 冰轮抽出手来,一件件取下她的发簪,珠花。。。。。。任她如云秀发自然堆积在自己胸前,莲真闭上眼睛,倾听着她沉稳的心跳声,满腔幽怨尽皆发作乌有。 喧哗的乐鼓声、喝彩声,悠长嘹亮的唱腔。。。。。。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去远了,隔绝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属于她们两人的小天地,能看得到的,能听得见的,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不,甚至无需说话,无需听到,只要两心如一,又岂非胜过千言万语? 时光温柔流淌着,冰轮轻抚她的柔发,良久良久,轻声道:“眼前的局面,有些困难,未来的一段日子,我们不独不能私下相见,而且,你万不可再踏入崇德宫一步。” 一句话如将莲真从美梦中惊醒,她慢慢坐起身子,怔怔地看着她,心里明白,她既然说困难,那必定比所谓的困难还要严重许多。 冰轮满心不忍:“我父亲借保护我之名,将他的人安插在我身侧。” “你。。。。。。你早就料到他会如此,你肯定有办法的,是不是?”虽素知她城府深沉,多谋善虑,但毕竟只在后宫见识过她的手段,如今她要对抗的可是她的父亲,威名赫赫的权臣,她拿什么跟他对抗?煦儿还小,朝中那批臣子又弱,现在霍牧都开始对御林军下手了。 “莲儿,先帝驾崩之前,我经常对你说什么话?” 莲真心乱如麻,回忆着道:“你让我别害怕,还。。。。。。还让我信你。” 冰轮道:“你现在仍然要这么做。” “可是。。。。。。可是你有法子的,是不是?” 冰轮别开脸:“我并无把握。” 莲真知道继续追问这个话题,她也不会再说一个字了,过了许久,颤动着声音道:“如果你父亲有朝一日逼宫夺权,你和煦儿会有事吗?” 她只问她和宗煦的安危,而不问别人,只因在她心里,这实是她最最深爱在乎的两个人,远比她自己还要重要,她日日夜夜都在为他们的处境忧虑。冰轮微微发怔,半晌才道:“你怎么总想着别人,你该多担心自己。” 莲真嗔怒:“你们怎会是别人?” 冰轮沉默一会,道:“如果我们都没有事,只是以后再也不能在一起,你会怎样?” “那。。。。。。那我宁愿死了的好。” 她声音忽然变得有点嘶哑,一语未了,一滴珠泪已掉下来,恰好落在冰轮的手腕处。冰轮心上似被一把无形刀锋穿过,钝痛瞬间蔓延,她坐起身,将她搂抱在怀,勉强笑道:“瞧你,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却当起真来。”只觉她娇躯瑟瑟发抖,痛悔之余,捧起她的脸,便朝她的眼睛吻去。 她的唇炽热如火,一点一点碾去她的泪痕,也化去她的伤痛,渐渐的,莲真的身子似也跟着她一起燃烧起来,口中却小声嘟囔:“你说要陪我听一下午戏的。” 冰轮“嗯”了一声:“这不正听着吗?”呼吸急促,伏在她耳畔道:“今日我们无论怎样,都不会有人听见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一定是知道什么了!” 宗煦犹如一只暴躁不安的小兽,在殿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魏伦不住轻声劝慰:“皇上别急,耐心点儿,别自己吓自己。” “不然往日她都是喝茶,今天怎么突然要喝酒了?”宗煦两道眉毛皱成一团,脸色十分难看,狠狠盯着魏伦:“你说过你安排妥当了的,是不是谁走漏了风声?!我早叮嘱过你要谨慎的!” “皇上,这不可能!”他既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自然不缺人巴结,培养几个心腹不是什么难事。药是他的干儿子拿进来的,他是御膳房的采办,琼华宫那边,也是布置好了的,他们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给他办这件事,不仅仅因为他许他们荣华富贵,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把柄在他手里。 魏伦看了皇帝一眼,继续道:“奴才以为,太后并不知情,之前看戏,她一丝异色也无,仍是有说有笑,对皇上颇为关心,喝酒只是碰巧罢了。” 宗煦冷哼一声:“你懂什么!母后心中有什么,从不会表露在脸上的。”想到一事,脸变得煞白:“也许她先不动声色,然后再跟霍牧合谋,想法子慢慢废了朕。” “但这可不是普通的事情,知道有人要谋害她的命,她还能冷静吗?她还能安坐在那里看戏吗?” 宗煦听他说的在理,心中稍定,在御椅上坐下,思绪依然一片混乱,魏伦道:“奴才已派人打听去了,太后一直呆在仙乐馆,若是晚上散了,她那边还没有异常动静的话,那就证明的确是不知情了。” 宗煦道:“嗯。” 两人呆在长乐宫,皆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将近掌灯时分,外边才有消息传来,魏伦急忙上殿禀报宗煦:“皇上,那边戏才散,太后凤心甚悦,说今天戏唱得好,不仅金口夸奖了几位名角,所有的伶人乐工都有银两和食物赏赐,晴主子还苦留她用了晚膳再去,没有准奏,笑说自己在,太妃太嫔们反而不能自在享乐,这会子只怕已回崇德宫了。” 宗煦听如此说,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可是高兴不过片刻,又长叹一口气,颓然在地上坐下。 魏伦惊道:“皇上,怎么了?” “这难道是天意吗?朕只能坐以待毙吗?”宗煦眼中含泪,身为皇帝,却如此窝囊,叫人如何忍受?他跪在地上,仰着头喃喃道:“父皇啊父皇,您若在天有灵,请帮一帮儿臣,告诉儿臣要怎么做吧!” 魏伦双手扶着他,低声道:“皇上千万别灰心,日子还长,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第111章 空中阴云密布, 没有一丝阳光,似乎要下雨,又下不下来的样子,天气出奇的闷热, 叫人呼吸不畅。 霍泽头戴红缨白盔,身着银色软甲,目不斜视,直挺挺地站在崇德宫的丹墀上。他虽然从小打心底瞧不起霍凛,也曾暗暗羡慕过他身着戎装神采英拔、威风八面的样子, 眼下自己穿着这御林铁卫服饰, 却是汗出如浆, 浑身黏糊,别提有多难受。他在心里不住的咒骂,咒骂这恶毒的天气,咒骂这见鬼的皇宫,咒骂身旁钉子似的站着的其他人,甚至, 咒骂他的父亲。。。。。。同样是他的儿子, 霍淞是外卫统领, 霍凛是将军,他们进则坐在高台发号施令,出则大批士兵簇拥护卫, 只有他被送来这里, 忍热捱渴, 受这份活罪!什么御林铁卫,听着多神秘,多高贵的样子,不过也就是一群看门狗而已! 霍泽嘴唇阵阵发干,前几天,他还与一众侍妾在湖上画舫中,喝着冰镇的葡萄美酒,吃着冰湃的甜瓜鲜果,散发披襟,击筑高歌,恣意纳凉取乐,与现在情状相比,不啻天上地下。。。。。。他正心里冒火,嗓子冒烟,胡思乱想,崇德宫的大殿里,突然传来一阵苍老悲凉的哭声。 那是内阁首辅王忠的哭声,柴彪被扳倒之后,霍牧日益强硬,对朝中“忠君派”肆意打击镇压,以往不过借机削职,大兴牢狱,现在动辄罗织重罪,加以诛杀,闹得人心惶惶,太后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味地偏袒退让,这种情况下,忠君派渐渐开始分崩离析,有人提心吊胆,准备弃官避祸,亦有人审时度势,开始倒向霍牧一方,但纵然如此,忠贞刚直、视死如归者大有人在。吏部尚书庄一清就因写诗讽刺霍牧,昨日被处以腰斩之刑,族人皆被流放至北鄙烟瘴之地,王忠痛心彻骨,今日顶着烈日,在崇德宫外长跪不起,逼着冰轮召见,便是为此。 这个老东西可真不识时务,给脸不要脸!霍泽不屑地轻撇嘴角,想着冰轮虽然呆在殿内,舒服凉快,被这老不死的一闹,又要头痛了,心里忽然觉得畅快了许多。 “臣反复诵读不下数百遍,庄大人的诗句并无他意,却遭受如此酷刑,何其无辜?其妻子儿女及族人又何其无辜?”王忠老泪纵横,须发颤动:“堂堂朝廷命官,或拘或杀,皆在大将军一念之间,用不了多久,天下便只知有大将军,而不知有皇上了。” 他言语比以往要尖锐许多,冰轮却是和颜悦色:“首辅,你已年迈,先起来说话。”高贤连忙走到他身前,欲要扶他,不料被他一把甩开:“柴彪,吴世龙,邓博,庄一清。。。。。。这许许多多人,无一不是国之栋梁,朝之贤臣,太后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莫非就真的忍心?莫非就不怕寒了朝臣的心吗?” 冰轮皱眉道:“首辅大概是有些糊涂了,这几人之罪,并不相同,怎能相提并论?”清了清嗓子,面容已转为严肃:“于公,大将军地位尊贵,有大功于国,于私,大将军是国戚,朝廷上下,理当尊之敬之,不可有丝毫冒犯,否则皆当追究其罪。” “好好!”王忠面色惨然,望着她道:“太后刚毅果决,明识善断,若能不存私心,当是国家之福,幼主及天下臣民之幸,否则,则江山社稷危矣!”眼泪止不住的流:“臣早防到有今日,太后始终不纳臣言。霍牧一回京,朝制祖训、三纲五常皆已不在太后眼里,臣只想问一句,自始至终,太后可有一丝一毫为皇上打算过?” 这已是公然的指责辱骂,高贤闻言骇然,去看冰轮时,果见她脸上已变了颜色:“住口!我念你年事已高,又是三朝元老,一向对你另眼相看,你却如此放肆,在我面前大放厥词,真当我不能治你吗?” 王忠梗着脖子道:“臣今日来,已没想过要活着回去,只是臣身为首辅,眼看着贤能蒙冤,忠良赴死,却是束手无策,就算死了,也无面目见世宗与先帝于地下。”越说越是伤心,不由得放声恸哭:“当初西疆战事才起,是臣极力向先帝推荐霍牧,说只有他能击退吐蕃,臣有罪,臣罪该万死啊!” 冰轮大怒:“来人!将这无法无天、疯言乱语的老糊涂叉出去,送往。。。。。。送回府邸,让他儿子王永淳好生看管!” “是。” 几名内监迅速入殿,不由分说,一边两个将王忠架了出去,王忠想要挣扎,却使不出半点劲儿,口中仍呼号哭喊:“臣对不起先帝,对不起皇上啊!”声音愈来愈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冰轮倚在椅中,左手轻轻揉按着太阳穴,高贤将檀瑛引入内室书房,然后躬着身子悄然退出。 檀瑛道:“臣给太后请安。” “你来了。”冰轮抬起头:“王忠现在怎样了?” “回太后,首辅只是急痛攻心以致昏迷,请太后宽心。” 冰轮默然片刻,轻叹道:“这事又要闹得满城风雨了。” “闹起来也不是坏事,明眼人都看出太后和皇上的艰难处境,首辅是儒臣,未免过于固执和。。。。。。”他看了冰轮一眼,硬生生把“迂腐”两字咽下,低声道:“臣只怕传到大将军耳里,会对首辅非常不利。” “不。”冰轮打断他:“王忠德望素著,朝野仰目,不比其他人,他不会对他下杀手的,他现在盯着的,是你和夏侯晋。” 檀瑛小心翼翼的道:“太后,如今内外流言四起,人心不稳,依臣看,时机已经成熟。” 冰轮沉吟着道:“不,再等一等。” “若再拖延,恐局面难以把控。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得逞。”冰轮轻轻咬牙,声音地城而冷静:“这么久都忍过来了,也不争这一时,我向日叮嘱你们的话,你们放在心里就好。” “臣明白。” 在宫中站了一天,好容易挨到酉初时分,才另有一班铁卫过来轮换。这次除了霍泽,霍牧还送了吕胤、段天行、辛羽三人进宫,这几人都是他身边的亲信,更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段天行和辛羽两人被送往皇帝住的长乐宫当值,吕胤和霍泽在太后的崇德宫。 交接了差事,霍泽只觉腰酸背痛,双腿乏力,吕胤仍旧精神饱满,步履轻健,霍泽心中更是不悦,两人一路无话,一同出了宫,各自打马回家。 回到霍府,首先便是去向霍牧请安,并禀告这一天的所见所闻,见霍牧并无别话,方回到自己所住院落,刘梦蝶带了侍妾子女迎候,霍泽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走入厅中大剌剌坐下,丫鬟奉上茶来,他斜着眼,面上竟露出微微笑意:“天气这么热,爷又一身的汗,你还给爷倒热茶来,安的是什么心,嗯?” 他素来喜怒无常,家中仆人皆无比畏惧,那丫鬟听他语气,已知大事不妙,忙道:“奴婢知错了,奴婢马上去换。” 还没说完,霍泽一抬手,将茶盘都打翻在地,口中骂道:“贱婢!” 那丫鬟被热茶泼到,也不敢喊痛,浑身战抖,带着哭音求饶:“奴婢该死,求二爷息怒。” 刘梦蝶看不过眼,在旁插口:“侯爷今儿怎么了,进铁卫军,可是旁人求之不得的荣耀,怎么一回来这么大气儿?” 霍泽恶狠狠的道:“你给我闭嘴!”侧头时见几名子女都偎在奶娘怀里,怯怯的看着自己,挥手道:“都给我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别杵在这儿,看着令人心烦!” 霍牧现在权倾朝野,刘梦蝶虽然泼辣,究竟不蠢,近日已不敢肆意在霍泽面前耍泼,听了他这话,忍了又忍,陪笑道:“这个时候,侯爷想必已饿了,妾身早吩咐厨房做了好些爷喜欢的菜肴,要不现在就让他们送上来?” “不用你操心。”霍泽冷冷的道:“我自己会安排。” 沐浴完毕,霍泽穿着亵裤,俯卧在窗前的矮榻上,两名姿色姣好的年轻侍婢在榻前跪下,一个将药膏涂抹在他背上,双手灵巧游走,轻轻揉按着,一个替他按摩着足底。 霍泽从几上拿了一盏雪浸碧香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身心舒畅了许多,瑞喜进来,在他耳边禀道:“二爷,大爷来了,在外面等着见二爷呢。” 霍泽道:“你去回他,就说我睡下了,明儿再去见他。”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道:“哟,这才进宫当了一天差,连兄长都不见了?”说话间,霍淞已掀起竹帘进来。 瑞喜忙垂手侍立,那两名侍婢也停下手中的动作:“见过大爷。”霍淞白胖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都给我出去。”他在霍府地位仅次于霍牧,说出的话无人敢违拗,瑞喜等三人看都不看去看霍泽,便灰溜溜的离开。 霍泽将酒放下,从榻上跳起来,恼怒的道:“你这是做什么?” 霍淞拉了把椅子坐下:“看你这样子,似乎对父亲安排你进宫有很大的怨气啊。” “哼!有什么可怨的,反正好的事情也轮不到我头上。” “好的事情?你可知道你和吕胤等是大燕立国以来,仅有的被硬塞进御林铁卫军的几人,若不是太后要保柴彪的命,也不会答应父亲这个条件。”霍淞扫视着他,冷冷的道:“瞧你这德行,哪有半点将门之子的风范?你也是从小习武过来的,根基不可谓不扎实,若不是这许多年来放纵无度,沉迷酒色,把身子掏空了,何至于一天就这样?” 霍泽被他说得低了头,一言不发,霍淞道:“你可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让你们进宫?” “对太后和皇上不放心,让我们监视他们呗。” “他为什么对太后不放心呢?” “还能为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现在是太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就算有朝一日父亲当了皇帝,她顶多不过是个公主,任谁来选,都是要选做太后的,父亲自然对她不放心。” “你说的只是很简单很浅显的东西,事实上,在霍家和皇上之间,太后一直是向着母家的。”霍淞道:“父亲对她始终提防,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御林暗卫。” “你是说。。。。。。” “御林军里,外卫守护京城,内卫守护皇城,铁卫则是皇帝的侍卫亲军,这些你都知道。暗卫和铁卫本质上并无区别,只是一个在暗,一个在明,所有人知其名而不见其影,先帝性情猜忌,刻薄残忍,他继位初期,不少反对他政见的亲王和朝臣莫名其妙的相继死亡,又有许多臣子府邸中许多秘辛细节被皇帝知晓, 时人多谓是暗卫所为。”霍淞道:“父亲认为,暗卫早被太后掌握,但她并未向父亲提起只言片语。” “大哥的意思是,父亲让我进铁卫军里,除了监视太后动向,还别有目的?” “没错,你们不只是要监视太后和皇上,还要熟悉御林铁卫管理,打探御林暗卫的虚实。”霍淞缓缓的道:“柴彪的职位已为我所取代,下一步,便是要夺夏侯晋和檀瑛手中的兵权,父亲的意思,仍是不要硬碰硬,反正京城已在囊中,接管宫城也就近在眼前,你若是表现好,保不齐哪个位置就是你的,你不是一直想父亲对你另眼相看,一心要和霍凛较劲吗?好好抓住眼前这个机会,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懂了。”霍泽兴奋得几乎忘了肌肉的酸痛,追问道:“那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太后将英王宗谋封到了蜀州,父亲对此耿耿于怀,觉得太后此举别有用心。”霍淞道:“宗谋年纪虽轻,但骁勇善战,素有智谋,蜀州之地富饶肥沃,又多天险,易守难攻,宗谋封蜀州,乃是猛虎添翼。据说宗谋到蜀州之后,便不断扩充军队,打造兵器,现在,他已成了父亲称帝最大的障碍,是第一心腹之患。” 霍泽两眼发光:“等父亲慢慢将京中障碍扫除,把太后和皇上牢牢掌握在手中,便能挟天子以令诸侯,若英王不从,就是谋反作乱,那时我们讨伐他也顺理成章,师出有名,只要英王一死,其他那些不成气候的藩王更不在我们眼里,时机一到,便可逼宗煦那乳臭小儿些禅位诏书了。” “正是如此。”霍淞点点头,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率兵讨伐宗谋的人选我都想好了,非霍凛莫属。” “他?他怎么行?”霍泽失声道:“父亲现在把他当宝贝一样,万一他胜了,那岂不是天大的功劳?父亲眼里还能有我兄弟二人吗?” 霍淞冷笑道:“父亲把他当宝?只不过是一时的,你还不了解父亲吗?庶子永远是庶子,等着瞧罢了。” “但他若胜了。。。。。。” “父亲当年进驻西疆,只不过坐镇帅帐,运筹帷幄,真正上战场带兵与敌厮杀的,是霍凛。此刻驻扎在京城周边的我们的十二万精锐,除了金狮和黄虎是父亲的心腹军队,另外‘青狼,银狐,黑豹,白象’四支都是在西疆跟随霍凛出生入死的精兵猛将。”霍淞目光阴险,表情得意:“他奉命讨伐宗谋,我会力劝父亲,让他带着他的军队去蜀州,若是胜了,我们坐享其成,他的人却折损大半,若是败了,他在父亲眼里已是无用之人,而宗谋也应元气大伤,再派另外的人去收复蜀州也非难事。” “高!实在是高!原来你早就想好了削弱霍凛的招了。”霍泽心悦诚服,抱拳道:“兄弟我对大哥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112章 晚霞漫天, 笼罩着重重宫阙殿宇,金扉朱楹、白玉雕栏皆被抹上了淡淡的金色,瑰丽炫目得仿佛人间仙境。 莲真倚着引枕,低头做针线, 近日心中有事,她总不爱出门,常静坐刺绣,不外乎梅、兰、荷这几样,皆是一枝素净, 淡雅清新, 头勾得久了, 脖颈酸痛,便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横波替她揉捏着肩膀,一边道:“前儿偶然听宜芳她们几个闲谈,似乎今年宫中进了不少人。” 莲真坐直身子,手轻轻捶了捶腰,也不着意:“是么?” “她们说, 浣衣局、针工局以及司苑局等, 都陆续多了许多新面孔呢, 真是奇怪,现在皇上年幼,后宫空虚, 按理说用不到这么多人呀, 怎么反而还不断进人呢?” 她如此一说, 莲真也觉蹊跷,却道:“选用内监及粗使宫婢等事,一向都交由高总管和汪总管负责,他们这么做,必有他们的道理,我们就不必操这个心了。” 横波脸微微一红:“是,是奴婢多嘴了。” 宝贞从小宫女手中接过一盘金丝枣儿放到几上,口里嘟囔:“主子真是好耐性儿,这么成日坐着,也不嫌闷得慌。” “我懒怠动。说到耐性,我倒想起那日见到的那位怡和老太妃来。”莲真轻轻一叹,放下手中活计:“世宗皇帝驾崩后,她便如现在一般,终日在佛堂诵经念佛,几十年啊,红颜尽褪,鹤发苍然,叫人看了。。。。。。”说到这里,住口不言。 横波知她生了伤感,暗中向宝贞使了个眼色,陪笑道:“老太妃如此虔诚,为皇上及天下苍生祈福,定可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宝贞用手指着外面:“咦,看这花开得,都快要破窗而入了。” 小花园内翠叶离离,花色灼灼,碗口大的红色花朵簇立枝头,鲜嫩娇美得犹如少女的唇靥,莲真凝眸片刻,愈觉凄凉,花开尚有重日,人却再无少年,自己若非遇见冰轮,不免重蹈前朝太妃的命运,正当芳年华月,寡居宫中偏僻一隅,修身礼佛,清冷寂寞地度过漫长的余生。 遇见冰轮,是她最大的幸运,连蕴儿、晴太妃等也不同程度的沾带了她的幸运,若非冰轮在残酷惨烈的宫廷斗争中胜出,若非有她强权的庇护,焉能有今日的安逸?可是冰轮身在其位,深陷权斗漩涡,何日是个了日?自己一介弱小女子,既无封侯拜相的父亲,又无带兵领将的兄长,半点忙也帮不上,只是一味干着急,实是令人万分懊丧。。。。。。 “太后。” 一声轻唤,打断了她纷飞的思绪,童介在地上请了个安,轻声禀道:“长乐宫魏公公打发人来,问上回主子亲手做的那蜜汁小蜂糕还有没有,若有,想要些去。” “他来得倒巧,昨儿我才做了。”莲真不由微笑,回头吩咐横波:“你取些用食盒好生盛了,交给他带去罢。” 横波笑着应道:“是。” 莲真又道:“我只当皇上吃絮了,怎么又想起这个了,巴巴的打发了人来?” 童介回道:“来的那位公公说,皇上身子略有不爽,饮食无味,甚是惦记主子的手艺。” 莲真蹙眉:“身子不爽?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太医看过了吗?怎么说的?” 见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童介忙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瞧奴才的这张嘴!又叫主子着急了。”接着陪笑道:“还没有叫太医看呢,主子不必担心,只是胃口不佳,进膳不大香甜罢了,调理几日就好了。” 莲真终是不放心,踌躇了许久,站起身来:“我过去看看。” 宗煦因着霍牧将他两名随身侍卫遣去别处,另换上段天行和辛羽这事甚觉愤懑,近日确实有着不小的心病,倒并非什么身子不爽,听得莲真到来,便十分喜悦,忙起身迎接:“母妃。” 莲真携了他手,见他面色红润,神采焕发,顿感安心:“听说皇上有些不适,我特来瞧瞧。” “这些奴才是怎么传话的?”宗煦瞪了魏伦一眼,又回头笑道:“朕没事,只是馋母妃做的糕点了,倒叫母妃悬心,是朕的不是了。” “皇上好像又长高了一点。”莲真美眸中盈满爱怜,感叹道:“现在每次与皇上相见,感觉都不相同,皇上是真的一天天长大了。” 宗煦同她一起坐下,笑道:“朕本来就长大了,再过三四年,朕都要大婚了呢。”说到大婚,跟着便想到亲政,神色间也多了一丝兴奋。 莲真只当他小孩子的顽话,倒觉好笑,正准备取笑,他又道:“朕希望能有像母妃这样的女子,做朕的皇后。” 莲真一怔:“什么?” 宗煦道:“唯有像母妃这般美丽温柔的女子,才堪配做朕的皇后。” 他下巴微微扬起,仿佛在颁布圣谕,容不得半点反驳和质疑,那种神气和语调,真的越来越像他的父皇。。。。。。莲真怔怔地看着他,笑容凝在嘴角。 “母妃,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母后说得对,我总是将你当孩子,忽略你是皇帝,是天下之主的事实,你现在的言行举止,是愈来愈有人君的风范了。” 宗煦执着她手,认真的道:“朕是皇帝,但也永远是母妃的儿子。” 这样暖心的话,令莲真倍觉欣慰,她含笑摇头:“不,你首先是你母后的儿子,而且,你的皇后,也应该是像你母后那样出身高贵、端庄优雅的女子。” 宗煦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阴翳,脱口道:“不!”马上察觉失言,环顾四周,只有魏伦侍立在侧,稍觉放心,面上露出笑容:“朕对母后十分尊重,但选皇后,朕还是想选母妃这样的。”顿了顿,又低声重复:“朕定要找母妃这样的。” 在崇德宫当值的六天,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按照宫中规矩,接下来有四天的休沐之暇,霍泽十分高兴,交接了差事,兴冲冲回到值房,吕胤已在收拾东西,霍泽素来与段天行交好,又疑吕胤这几日在霍牧和霍凇面前告密,对自己的事说长道短,心里恼他,便道:“我与段天行约好今日一起出宫,你等下自己走罢。” 吕胤诧异:“二爷是要去长乐宫找他吗?” “正是。” 吕胤为人持重,劝道:“二爷,我们是铁卫,都晓得规矩,您擅自去长乐宫,这可是不妥。何况,宫里千门万户,跟迷宫似的,万一等下走错了地方,岂非惹了□□烦?” 霍泽冷笑道:“你的意思,莫非我还会迷路不成?我可比不得吕大人,从前便要经常进宫见太后和皇上的,除了将军府,最熟悉的只怕就是皇宫了。” 言下颇有嘲讽他没见过世面之意,吕胤不以为意,抱拳恳切的道:“还请二爷跟我一同出宫,不要节外生枝,大将军只怕已经在等着我们了呢。” 他絮絮叨叨,霍泽本就已不耐烦,听到提起父亲来压自己,更是厌恶,忍了又忍,道:“实对你说罢,太后打发我去向皇上传句话,我本来就要过去的,顺便跟段天行一同走罢了。” 吕胤听如此说,倒是信以为真了,也不敢再深问,道:“既是如此,那卑职在宫外候着二爷。” 崇德宫在内廷西六宫的正南面,与长乐宫距离非常之近。霍泽骗到吕胤,心里得意,从崇德门出来,一路不时碰见两两三三的内监,还撞见两队巡逻的铁卫,因他也穿着铁卫服色,因此无人管他。这样一直往东,还未到长乐门,已远远看见甲胄林立、铁戟寒光,那静默威严的气势,令人望而却步。 霍泽终是不敢从正门进入,他知道长乐宫两旁都有侧门,便悄悄从左边绕了一个半圈,眼前是一条幽静的长巷,两旁每隔几步,便有一人多高的石制基座,上面设铜制的灯楼,以铜丝护窗,向里凝目而望,果见右边高墙中部一道侧门,而往前直走数百米,也有两扇紧闭的朱门。 霍泽平日里,也只有年节间才随父亲或兄长进宫觐见皇帝太后,一年不过数次,且每次皆有内监引导,在哪里等候,在哪里面圣,在哪里领宴,皆如木偶一般听人摆布,不可有半点差错,他对吕胤所说经常进宫,对皇宫熟门熟路云云纯粹夸张炫耀之语,这条巷子他以前从未来过,不知直走通往何处,他只知道,长乐宫前庭有两道侧门,一名“日清门”,一名“月朗门”,他心下猜测,这道侧门应是月朗门,迟疑了一下,往里走了几十步,到得门前,发现门居然是关着的。 这时天边霞光已渐渐暗淡下去,霍泽用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心里焦灼起来,正是进退维谷,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笑语声,声音虽然不大,却是娇柔清脆,听在耳中甚觉舒服,霍泽心中一动,循着声音鬼使神差向前走去,到得那两扇朱门前,刚将耳朵贴在门上,便听到“宸主子”等字眼,他心头一阵狂跳,猛然忆起那年在广乐行宫之时,那令他毕生难忘的一眼。 赤红如火的骏马,身着雪白狐裘的少女,她绝美的容颜,仿佛不是来自人间。。。。。。他常常想起当时的情景,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是真是幻,他也常常对霍淞说,如果某一天,父亲能称帝,他什么也不要,只要拥有后宫的美女,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他想到的是她,唯有她。。。。。他知道了她的名字,谢莲真,他暗暗将这个名字藏在了心中,也一直在期盼,有那么一天,皇城的高墙,再也阻挡不了他的渴望。 霍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浑然忘我,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是谁鬼鬼祟祟的在那里?” 霍泽一惊,快速转过身来,只见前面不远处站着几名御前铁卫,个个皆是神色冷峻,手按剑柄,他满腔绮念顿时化为乌有,脑门上沁出冷汗:“各位兄弟不要误会,我。。。。。。我是太后身边的铁卫。。。。。。” 一名铁卫长模样的人手一摆,截断他的话,目光如冷电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也不等他回答,突然一声断喝:“来呀!给我拿下!” 第113章 霍泽见他们几人气势汹汹上前, 本能的往后退,却退无可退,身子紧贴门上,口里不停解释, 那几人竟是充耳不闻,霍泽大急之下,叫嚷道:“谁敢拿我?!我是太后的亲弟弟!大将军之子!你们怎敢如此无礼!” 御林铁卫军纪森严,令如泰山,此刻除非太后和皇帝圣驾亲临, 或有诏令出示, 否则只知一级一级遵守号令, 就算你贵为亲王,也不会循一丝情面,所以霍泽这几句话并无半点威慑力,两名铁卫神色冷漠,一边一个已抓住他手肘。霍泽如何肯甘心就范,双臂往后一摆, 再向上翻, 欲反过来抓住对方手臂, 谁知他们五指如粘在他手上似的,半点也挣不动,且如铁箍一般, 随着他的挣扎越收越紧, 霍泽吃痛, 愈发气急败坏,一记凶狠侧踢,狠狠朝左边那人小腹踢去,那人闪身避开,抓住他的手臂反手一扭,接着一脚踹在他后膝上,霍泽“啊”的发出一声惨叫,软软地跪了下去,膝盖尚未及地,却又被拎起来,跟着被拖行向前。 这几下动作皆是快如闪电,又准又狠,霍泽疼得额上冷汗涔涔而落,心里反而激起一股横劲来,拼命抬起头,咬牙切齿的道:“有种的就告诉老子你们几人的名字,有朝一日,我若不将你们几人千刀万剐,就不姓霍!” 走在前面的铁卫长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也不说话,突然扬手,“啪”的一个耳光,霍泽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一股腥甜的味道从口中弥漫开来,那铁卫长依旧面无表情,吩咐道:“带去诏狱,快点儿!” “是!” 出了巷口,经过长乐宫直往东走,恰见段天行同另一个侍卫从里面出来,见了他们,便恭敬垂手,在原地站定,让他们先行。霍泽垂着脑袋,奄奄一息,段天行初时并没认出来,只是心中诧异,待多看几眼,脸色突变,试探性的在后面叫了一声:“二爷。” 这个声音一入耳,霍泽便如垂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精神为之一振,微弱喊道:“天行救我!” 段天行再无怀疑,急忙赶上去,拦在前头,他来这里虽只几日,但处处留心,因此认识那个铁卫长陶志坚,于是躬身陪笑道:“陶大人请留步,敢问这位兄弟犯了何事?” 陶志坚道:“这不是你能问的事,快快让开!” 段天行沉住气,抱拳一揖:“你们拿住的,不是普通的侍卫,你们难道不知他的身份吗?不管他做了什么,你们这样待他,只怕到时候难以向太后和大将军交代罢!” 陶志坚面上露出一丝冷笑:“他是谁我不关心,我只知道他擅闯禁地,触犯宫规。你跻身铁卫军之列,却连这些基本规矩都不懂么?” 段天行神色尴尬,仍是不放弃:“他触犯宫规,太后和大将军到时定会处罚,还请陶大人高抬贵手,先把人放了,让我送他出宫治伤,这份恩情,不但卑职会铭感于心,大将军和侯爷也一定会记着的。” 陶志坚已不耐烦,喝道:“休要啰嗦,给我让开!否则,你便同他一起去罢了!” 段天行满心想邀功救主,但看这架势,要救人非要动手不行,这里毕竟是皇宫,他哪有那个胆子轻举妄动?何况铁卫军个个万中挑一,身怀绝技,自己虽也有一身武功,最多也不过能以一对一,到时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速速出宫,去向大将军禀报此事为好。他在心里掂量了一番,拱手道:“卑职遵命。”退过一边,眼睁睁瞧着他们远去。 这事禀传到檀瑛那里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檀瑛不敢大意,立即前往崇德宫见冰轮,冰轮刚用过晚膳不久,颇有兴味,正在殿中观赏霍凛日前向她献上的一幅《西域图》,一听到这个消息,一言不发,挥了挥手,高贤忙同两名内监一起,小心翼翼将画卷收起来,默默退了出去。 冰轮方道:“他去六合巷干什么?” 檀瑛禀道:“据他说是去长乐宫找段天行,微臣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凤栖门。” 六合巷是一条非常幽深的长巷,往里一直走,可直接通往上苑及后宫,这条路主要为了方便皇帝往来西边诸宫,以及后宫诸人前往皇帝寝宫,不过它并不是一通到底的,中间要经过三道门,第一道便是檀瑛所说的“凤栖门”,此门非特殊情况是不打开的。另外,这条巷子又与长乐宫高墙相隔,与月朗门相通,一般来说,铁卫如果奉了命令,是可以从月朗门进出的,但以月朗门一线为界,前面便是禁地,不能越雷池半步,更不得靠近凤栖门。 冰轮深知霍泽的禀性,一提到凤栖门,眸色又暗了几分,过了半晌,才道:“伤得重么?” “臣已叫太医去看过,不算太重,但也有一阵子受的了。其实本来并没动手的,只是侯爷不但拼死反抗,还出口相辱—铁卫军的行事风格,太后您也是知道的。”檀瑛生恐她怪罪于自己的手下,道:“陶志坚几人,也是职责所在。” “哼!”冰轮道:“偏节骨眼上生出这等枝节,让人棘手。”轻捻着手中的佛珠,陷入了沉思。 檀瑛不敢作声,过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小声提醒:“大将军此时只怕也已知道此事了。” 冰轮道:“你去把陶志坚几人给我叫来。” 檀瑛望着她:“太后。。。。。。” 冰轮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就去。”跟着又道:“来人。”高贤急忙从殿外进来,垂手等候吩咐。 冰轮道:“你立即打发人去传我懿旨,请大将军入宫觐见。” 铜鎏金云龙烛台上,燃着数十只粗如儿臂的巨烛,将崇德宫前殿照得透亮。霍牧的表情依旧是一贯的严肃,看不出喜怒之色。 冰轮从宝座上起身,缓步迈下台阶:“这么晚了,还请父亲进宫,想必父亲已知道是什么事了。” “已经大略听说了,这个畜生从小就爱惹祸,不叫人省心。”霍牧显得很平静:“也是臣的不是,存着点私心,想让他在铁卫军中历练历练,没想到他依然如故。其实太后不用特意把臣叫进宫来的,既是触犯宫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臣绝无意见。” 冰轮道:“父亲如此说,连我亦觉无地自容,兄弟不长进,我这个做姐姐的,也难推卸责任。” 霍牧躬身道:“太后这话,叫老臣如何承受?说到底,是臣教子无方之过,倒叫太后操心了。” 冰轮道:“其实这次的事,倒也不能全怪霍泽,他初进宫当差,对各处都还不熟,难免出些差错。”说罢看了檀瑛一眼,檀瑛立即跪下:“臣疏于教导,御下无方,请太后降罪。”又道:“臣愧对大将军。” 霍牧淡淡的道:“檀总管言重了。” 冰轮吩咐:“去把侯爷请来。” 霍泽是被人用藤椅抬过来的,殿上除了冰轮、霍牧、檀瑛与冉黎等,陶志坚以及几名铁卫都在,霍泽一看见他们,便眼中出火:“就是这几个王八羔子羞我辱我!”嘶声道:“不将你们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御前铁卫是天子近臣,身份尊贵,他如此叫嚣辱骂,自檀瑛以下,皆恚怒异常,却没一个敢出声。 霍牧见儿子手脚都被包扎过,左颊肿起老高,本来英俊的脸庞变得面目全非,虽一直恨他不成器,究竟舐犊情深,心下也是大怒,只是他城府极深,并不发作,反而呵斥道:“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大嚷大叫!” 霍泽万分委屈,叫道:“父亲!” “住口!”霍牧对冰轮道:“看这样子,这孽畜已得到一些惩罚了,臣向太后求个情儿,先让他回家休养一段时日。”侧过身来:“若两位总管仍觉不够的话,是杀是剐,改日再来领罢。” 檀瑛和冉黎均十分尴尬,冰轮吩咐高贤:“你去叫汪又兴带上几个老成点的人,将侯爷送回府中,记着小心点儿,别牵动了他的伤处。” 高贤答应道:“奴才遵命。” 刚将霍泽送走,冰轮倏地冷下脸,回到案前坐下,目光从陶志坚等人身上一一扫过:“现在大将军在这里,你们几个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志坚本跪在冉黎身后,这时膝行出来,朗声道:“回太后,今日卑职带领数名属下巡视皇上寝宫周边,偶然见到西凉侯擅闯凤栖门禁地,即上前拿问。保护皇上、维护宫禁安全是卑职的职责,卑职从来不敢有丝毫疏忽。”他本身材魁伟,此时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回话,言谈神色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叫人不敢小视。 冰轮道:“既是拿问,你们为何要下如此重手?” 陶志坚也不继续辩解,挺直身子:“打伤侯爷的只有卑职,一人做事一人担,求太后不要牵连无辜。” 冰轮道:“好,很好!你是铁卫长,也理应要担起这个责任。”微微点了点头,一名内监双手奉了一柄剑,走至他跟前,冰轮冷冷的道:“你这就向亲自向大将军谢罪罢。” 陶志坚双手接过剑,面向霍牧道:“卑职奉皇太后懿旨,特向大将军请罪!”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他反手一剑,已将自己的左手齐腕斩下,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檀瑛和冉黎不约而同垂下目光,不忍再看。陶志坚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一丝刚毅,竟是神色不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静静等着冰轮示下。 霍牧戎马一生,什么不怕死的硬骨头没有见过,可是眼前这一幕,仍让他耸然动容,他双目注视着陶志坚,片刻,叹道:“人道御前铁卫个个都是钢筋铁骨,勇猛如虎狼的铮铮汉子,今日我才算开了眼界,此事就到此为止罢。” 冰轮道:“还不快谢过大将军恩典。” 陶志坚先向冰轮磕了头,接着向霍牧一躬,方拾起断手,从容退出,檀瑛等便也跟着告退。 大殿上只剩下冰轮和霍牧两人,一时陷入无边的安静。 霍牧面沉如水,良久,开口打破沉默:“御前铁卫果真是好手段。” “父亲可是对方才的处置不满意?”冰轮微微皱眉,反问道:“铁卫军有铁卫军的规矩,父亲治军,向以严明军纪著称,难道反而不能理解?认真说起来,陶志坚何过之有?” 霍牧怫然:“太后的意思,是霍泽是活该被打成那样了?难道就不认为他打的并不仅仅是霍泽,还有太后的颜面,以及我这张老脸吗?” 冰轮走至他面前,冷然道:“父亲可知道,凤栖门是通往后宫的要地,你的儿子是什么心性,难道你不清楚?非要他惹出更大的事来才好么?” 霍牧无话可答,垂下眼皮,却忽然看见她腰间所系的一块夔龙纹的黄色玉佩,那正是他从西域带回送她的礼物,他微微一怔,心里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滋味。 冰轮闭了闭眼,长叹道:“父亲将霍泽安排进宫,存的是什么心,明眼人都知道,可是今儿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现在是不会再把内卫和铁卫交出来,更不会交到霍泽这种人手上!” 霍牧虽然不悦,语气相较之前却已温和许多:“我以为这些事,上次太后已经跟我说好了,我甚至依了太后,饶了柴彪的命。” “在我与父亲之间,我退让得更多。我曾经说过,我唯一要求的,只是父亲能稍微顾及一点我的颜面。”冰轮忽然激动起来,手往后面一指:“我现在还是皇太后,却连后宫诸妃嫔的名节都将要不保了,还谈何颜面?!” 霍牧道:“太后也许想多了,也许霍泽真的走错了。” “那父亲不妨回去问问他,他耳朵贴在凤栖门的大门上,听的是什么?!” 霍牧面上无光,愈想霍泽行径,愈觉恼火。冰轮见他不语,放缓了口气:“若父亲有把握能令诸王群臣心服,能让天下安定,明年元旦之后,我会说服皇上举行禅让大典,在这之后,我才会将这座皇城交出来。” 霍牧双目炯然,盯着她看了许久,缓缓道:“但这是有条件的,是么?” “没错,首先,我要父亲答应我,到时候后宫所有的太妃太嫔,都交由我妥善安排。” “这个容易。” “其次,我希望父亲能保全皇上的性命。” 霍牧想了一想,道:“这个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答应。” “最后,我的地位要比肩亲王。” 霍牧皱眉道:“你是我的嫡女,你的地位本来就该跟你的兄弟一样尊贵,这又何用要求?” “不,我要的可不是面上的尊贵,也不是小小的一个汤沐邑,我要在江南富庶之地,有一块等同于亲王的封地。” 霍牧摇摇头:“冰轮,我是你的父亲,你竟对我不信任到这般地步吗?这样的要求,你就算今日不提,以后我就不会答应你吗?” “这可说不准,毕竟男女有别。说到信任两字,今日霍泽被打,父亲心里难道就不曾对我动过丝毫疑心吗?”冰轮淡淡一笑,道:“我是不想他在宫中呆着,但是我绝不会愚蠢至此。” 霍牧转开话题:“你提的这几点,我完全可以答应你,但是,夏侯晋和檀瑛两人必须由他人取代。” “我不同意。” 霍牧:“如果我非要如此呢?你是否要跟我兵戎相见?” “如果父亲执意如此。”冰轮从地上的血泊里拣起刚刚陶志坚断腕的那柄利剑,倒转着递到霍牧面前:“就请你先杀了我们孤儿寡母,再踏过我们的尸体登上皇位罢。” 霍牧离去时已是深夜,崇德宫彻底安静下来,冰轮回到暖阁,在炕上坐下,精神随之松懈。 檀瑛由衷道:“太后此招着实高明,微臣佩服之至。” 冰轮面有倦色,也不接他的话,沉吟着道:“霍淞与霍泽皆是心胸狭隘之辈,为防万一,陶志坚几个人今后不可再轻易露面,这样罢,你把他们安排去诏狱值守。”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我宫中有极好的伤药,你等下给陶志坚带过去。” “是。”檀瑛大喜:“谢太后恩典。” 冰轮喝了口热茶,摆手道:“我也乏了,你出去罢。” 檀瑛道:“太后,刚这会儿工夫,臣又特地请汪总管去查问了长乐宫里的几位公公及宫婢。” 冰轮听他说话吞吞吐吐,不由凤眸微眯,檀瑛硬着头皮说下去:“据他们说,今儿宸太妃去过皇上宫里,在弘文殿呆了一会儿,从迎晖门离开,差不多便是西凉侯被拿住的时辰。” 弘文殿是长乐宫的西配殿,是宗煦读书之所,殿侧的迎晖门,亦通六合巷,他想表达的意思已非常明白,便不再继续往下说。 冰轮起先对霍牧说什么连后宫诸妃名节都保不住,是明知霍泽风流好色,借题发挥好与霍牧讨价还价,并不确定霍泽是心怀不轨,有所意图,此刻得知莲真竟然去了长乐宫,极有可能被霍泽窥探,既惊且怒,只勉力自持,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微臣也不知当不当说。” 冰轮暗咬牙关:“说。” 檀瑛道:“微臣曾听人说,西凉侯对宸太妃倾慕已久,自从在广乐山庄有过一面之缘后,念念不忘,酒后提及,常有荒诞忤逆之语。。。。。。”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冰轮手中天青釉茶盏已狠狠摔在地上,立时冰碎玉裂,檀瑛从未见过她如此盛怒,吓得不轻,单膝跪下去:“是臣多嘴,求太后息怒!” 第114章 暖阁里寂然无声, 针落可闻,空气里仿佛带着千钧重压,使得檀瑛一直保持着僵硬的跪姿,连眼珠也一动不敢动, 盯着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 冰轮的呼吸渐渐由急促转为轻浅,良久,开口道:“你听谁说的?” “令狐融私下对微臣提起过两次。”他心里念头几转,道:“他说时非常担心,似有提醒臣的意思, 若非今日之事, 臣万万不敢对太后言及。” 令狐融本来是龙谷郡郡丞, 他为人玲珑圆滑,那年在广乐行宫时,对霍泽曲意奉承,百般巴结,没想到竟因此仕途得意,一年之后便调入京中, 后来霍淞主管刑部, 他又跟着进了刑部。他惯会讨霍家兄弟欢心, 平素往来甚密,这样的话从他那里传来,那自然是确凿无疑的了。 “你做得很对。”冰轮慢慢坐下, 道:“只是你也好, 令狐融也好, 这样的不敬之语,绝不可再往外传。” 虽然是告诫的话,语调已是相当平静,檀瑛不觉心下一松:“是。” “闹了大半夜,你也辛苦了,这就退下罢。” “那太后早些歇息,微臣告退。” 高贤在外候着,虽听到声响,但因冰轮叮嘱,并不敢入内,待檀瑛走后,方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片,清理完毕,禀道:“时候不早了,奴才叫她们进来伺候太后安歇罢。” “我要去撷芳宫一趟。” “现在?”高贤愕然:“这个时辰。。。。。”见冰轮看着自己,心下一凛:“是,奴才这就去准备。” 将军府中,霍泽所住的院落火烛高照,京城几位有名的大夫都被连夜请来,替霍泽检视伤势,早有人收拾几间房子出来,以备他们住下。 霍牧这时早从宫中回来,霍泽捱了打,颜面扫地,偏生死对头霍凛也跟着过来看望,心中羞怒无法形容,只闭着眼睛,面朝里边装睡。 霍凇等大夫出去,回身吩咐管家霍有忠道:“太太这几日身子不好,二爷的事暂时不要叫她知道,免得叫她烦恼忧心,知道了么?” “大爷放心,我理会得。” 房里只剩下父子四人,霍凇目露恶毒之色:“断一只手掌,此事就能这么抵消了不成?” “依你说要如何?” 霍凇尚未答话,霍泽已无法忍耐,猛然回过头来:“父亲,我是您的儿子,难道您就眼睁睁的看我受这种奇耻大辱?!” “你还有脸说!”霍牧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养了你这个不成器的畜生,叫我操了多少心!从今日起你就在家养伤,以后宫里再也不用去了。” 霍泽见他发怒,不敢还嘴,悻悻地躺下。霍凇道:“父亲。。。” “别说了!人家手下还是留情了,再多使一分力气,他这一臂一腿就算废了!”霍牧阴沉着一张脸:“这天下的事,不是每件事都要去讲个理字,但也不是每件事都能不去讲理。他的所作所为,让我已没脸面再去追究这件事!” 霍凇看了看父亲的脸色,不再作声,霍凛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霍牧道:“老三,你在想什么?” 霍凛缓缓道:“御林卫是块硬骨头。” 他素来话少,说了一句便打住话头。霍牧忆起片刻前的情形,深为忌惮,耳边犹回响陶志坚捧着剑说的“奉皇太后懿旨,特向大将军请罪”之语,点头道:“的确不可小觑,不过再硬的骨头,我们迟早也能将它吞下。”笑了一笑:“冰轮倒不愧是我的女儿!” 霍凇皱眉道:“可是她却死攥着护身符一般不肯交出来。” “她有她的想法。” 霍淞道:“父亲太过在意她的感受了,也许我们应该再强硬一点。” “哦?怎样的强硬?”霍牧道:“比如公然带兵进京,与皇城的御林卫杀它个血流成河,然后逼冰轮和宗煦交出传国玉玺么?” “父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的再强硬一点,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霍牧沉声道:“我且问你,你任外卫统领多久了?你能确保柴彪手下的那些士兵都对你尽忠么?” 柴彪所统率的御林外卫总共有三万余人,霍淞上任后,虽然撤换了许多将领,但一时又如何能保证这些人的忠心?若真带兵进京夺权,不但会遭到夏侯晋和檀瑛及其手下的拼死抵抗,御林外卫,甚至是驻扎城外的旷冲和霍凌所率的护卫营士兵,他们会否百分之百的死心塌地跟随,都是未知数,毕竟他们训练的第一天起,便被告知忠君报国是他们毕生的使命,而他们将要与之为敌的,正是太后和皇帝。 当然,就算他们全部临阵倒戈,那也不怕,还有霍牧从西疆带回来的军队呢,那些铁蹄足以将京城踏平,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又是何必?再说了,外头还有个英王宗谋拥兵在外呢,他一顶“谋反”的帽子送过来,再以亲王之尊,举起勤王的名号,振臂一呼,天下必然云涌响应,到时候鹿死谁手,有谁能知? 这其间的掣肘和顾虑,霍淞不是不明白,他垂下目光,一时陷入了沉默,霍牧凝注着他:“我知道你心疼你弟弟,但是,千万不要因为一点小事,而让自己失去了理智。” “儿子知错。”霍淞羞愧的道:“儿子让父亲失望了。” “能忍耐者,方成大事。当年宗训疑忌我,剥夺了我一切权力,将我打入深渊,我都熬过来了,难道反而等不了眼前一时?夏侯晋和檀瑛的兵权不交出又怎样?我不必跟他们去硬碰硬,他们已是笼中的鸟儿,被困在这京城,再怎么也飞不出我的掌心。眼前最大的障碍,并不是他们,而是宗谋,宗谋这颗硬钉子一□□,我们便再也无须顾惮!”霍牧冷笑:“嘿嘿,我不但会得到我想要的,还要顺理成章,天命所归!” “是。”霍淞心潮澎湃,道:“父亲已准备征讨蜀州了吗?” “太后已经答应我,近期会召宗谋进京朝见,若他不来,我就借此机会出兵。” 霍牧手指轻轻敲击着楠木交椅的扶手,顿了一顿,道:“若冰轮今天向我提出那些要求是真心的,那是再好不过,若她另有打算,跟我虚与委蛇,哼!” 霍淞道:“父亲仍是怀疑,她当年把宗谋封到蜀州,就是防有今日,抱着希望宗谋会来救她?” 霍牧尚未答言,霍凛道:“不会。” 霍淞看着:“如何不会?别忘了女生外向,她不只是霍家的女儿,她是小皇帝的母亲。” “不是生母。” “并无分别,宗煦那小毛孩只有她一个母亲。” “我们和宗谋,谁跟她更亲?”霍凛道:“你刚说了,宗煦还是小毛孩,宗谋是世宗仅存之子,深得朝臣拥护,百姓爱戴。” 他言语极是简单,但霍牧和霍淞都知道他的意思,谁能保证宗谋有没有异心,万一他也想当皇帝呢?难道冰轮真的愿意信任一个年青有为、实力雄厚的藩王,而不信任自己的娘家人? “冰轮是聪明不过的人,只要她不要聪明得过了头,事情就会简单许多。”霍牧淡淡的道:“ 但愿她不要教我失望才好。” 高贤进入内室,放下手中的羊角灯,将角落里的宫灯点燃,四周顿时明亮了起来,宝贞轻轻将锦帐掀开,唤道:“主子醒醒!” 莲真睡梦中被惊醒,神思兀自恍惚,刚侧过身子,突如其来的灯光使得她下意识用手遮挡,宝贞急道:“太后来了。”这两字一入耳,莲真不由睁大眼睛,脑子也清醒了不少,宝贞还欲再说什么,高贤向她连使眼色,她忙咽下后面的话,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莲真慢慢坐起身子,只见床前颀长的身影,宛如精工雕琢的美丽面庞,以及熟悉的清冷得毫无温度的眸子。“冰轮。”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几疑自己在做梦,然后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下了床直向她扑来。 这一刻,魂牵梦萦的相思,得到最大的慰藉,无穷无尽的牵挂,也得以安然的释放。。。。。。但莲真很快就察觉有些不对劲,冰轮浑身僵直,抚在她背后的手竟在微微颤抖,她心里猛地一沉,这才想起如此深夜,冰轮怎会突然前来,喜悦瞬间消了大半,仰面看她:“冰轮,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冰轮摇摇头,她本来是有几分恼怒的,但见她站在面前,星眸微饧,衣衫半褪,那一种娇媚动人之态,就算倾尽世间美好言语,也无法形容于万一,再大的怒气此刻也都化作乌有,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晌道:“不是叫你呆在后宫,不要随意走动么?怎么又去了长乐宫。” 声音轻柔,已听不出丝毫责备之意,莲真惊异道:“我听说皇上近日不思饮食,所以去看看,怎么了?” “没什么。”冰轮回答得轻描淡写,转眼却又皱起眉头:“你不怕冷么?” 莲真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双雪白如玉的纤足,不禁蜷起趾头,不好意思的道:“人家是看你来了。。。。。。” “快回床上去。” “那你也一起。”莲真脱口而出,马上想到了什么,脂玉般的双颊泛起红晕,低垂着头:“你身上也好凉。” 冰轮并未留心,却忽然俯下身子,将她横抱起来,莲真小声惊呼,便任她抱着,痴痴地凝望着她,星眸里柔波浮漾。冰轮将她放到床上,掖好被子,方在她身边坐下,见她望着自己,似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微微一笑:“我虽也是弱女子,可是却不及你弱。” “哼,我才不是弱女子。”莲真抽出双手,将冰轮的手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口中呢喃:“这样的凉。” 触手处柔软温暖,她的心跳也顺着手心传递过来,一下比一下更急。。。。。。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冰轮此时的感受,“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她脑中闪过这句话,赵合德究竟有何等惊世的美艳,能令汉成帝痴迷至此,这不得而知,但她知道,她绝对无法及莲真于万一,莲真可贵的,又何止是上天偏爱所赋予的容貌?她不但是她的温柔乡,还是她灵魂的安放之所。 冰轮用尽生平所有的定力,才能抑制住内心汹涌而起的渴望,她很清楚,只要再对视多一刻,她今夜便再也无法离开。于是她缓缓偏过头,盯着墙角的那只宫灯,过了好一会儿,低声道:“我今晚过来,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 莲真莫名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事?” 冰轮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向她的眼睛:“你今晚收拾收拾,明天天黑之前,我会安排人悄悄送你出城,去一个隐秘的所在呆着。” “我就知道,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莲真呆了一呆,眼中的柔情蜜意已然消失殆尽:“为什么要送我出城?送我去哪里?你呢?” “莲儿,你听我说。”冰轮见她惊恐,安抚地摸了摸她的柔发,嗓音愈发低沉:“宫中不日将有大变故,我必须把你送出去,以保证你的安全。” 第115章 她在她面前, 总是言语温和,柔情脉脉,但莲真一直知道,离了她, 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那些大臣眼里,她心思深沉,喜怒难测,深谙权术之道, 精通驭人之术, 他们都敬她, 畏她,她在朝中的威严,非但小皇帝难望其项背,甚至超过了先帝。她是温柔多情的,也是睿智冷酷的,从初识时的皇贵妃, 到今天, 唯一不变的, 是她身上所独有的那份镇定沉稳,好像天下间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情。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她,今夜突然半夜而至, 举止言行迥异往常, 可想而知, 将要发生的事情会有多严重。莲真一颗心又往下沉了几分,冰轮继续道:“你别慌,你不会在那里呆很久,等这边事情完了,我马上就派人去接你回来。” 莲真只是重复:“那你呢?煦儿呢?” “我?”冰轮一怔:“我当然是留在宫里,皇上也是。” “那好,我也留在宫里。” “你听我说。。。。。。” “冰轮。”莲真看着她,语气透着一丝坚定:“我哪儿也不会去。” 冰轮说不出话来,莲真道:“你跟你父亲要正面交锋了,是么?” “是。” “告诉我,最糟糕的结果,会是怎样?” 冰轮迟疑了一下,道:“这个无法预测。” “你曾说过,你并无把握,”莲真道:“但你却叫我避开,却承诺事情完了接我回来。” 冰轮道:“我也说过,我一定要赢。” 莲真摇摇头,一字字道:“无论你说什么,冰轮,我绝不离开你,是生是死,我都要与你一起。” 冰轮蹙眉道:“莲真,有些时候,‘生’或‘死’的结果是最简单的,怕只怕,连这样的简单也是奢望。”她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若我胜出,那没什么好说的,若一旦落败,也许,他们不会要我的命,但我内心一定生不如死,而你,你的处境我。。。。。。”声音忽然微微发抖,就此打住,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我不怕,一点儿也不怕。”莲真面上竟无丝毫惧色,她动作轻柔,抚摸她的颈项:“冰轮,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一直保护着我,无声无息的,将我呵护在你的羽翼下,我一直觉得,我上辈子,上上辈子,一定做了许多善事。” 温婉甜美的低喃,仿佛带着魔力,拂散了萦绕她心头浓重的阴影,冰轮身子依旧僵硬挺直,手却慢慢自她纤腰绕过去,将她揽入怀中。 “不管将要发生什么,我都对你有信心,而且,为了我和煦儿,你也要努力去赢。”莲真道:“若真的不幸要落入别人手中,那也没关系,我们总能有那么一点时间道别。冰轮,我只希望你知道,遇见你,我的人生已很幸运很完美,就算明天就死了,我也是心满意足,毫无遗憾,我不要什么安全,我只要呆在你身边,你休想我离开。。。。。。” 冰轮下巴抵着她的头,终于道:“好,我答应你,你就呆在宫里,呆在我身边,哪儿也不去。” 莲真安了心,嘴角露出浅浅笑意,半晌,冰轮松开手:“你歇着罢,我该走了。” 莲真安静地伏在她胸口,恍若没有听见她的话,手却不自觉的攥紧了她肩头的衣裳。冰轮低声道:“你知道,我不能在这呆太久的。” “嗯。” “眼下的情形,没有办法。” 莲真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冰轮,我想你答允我一件事情。” 冰轮一怔:“什么事情?” 房间里突然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冰轮虽然看不见莲真的脸,但也感觉得到她情绪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你永远都是这样。”莲真声音很小,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失落:“永远不会先答应我。” 冰轮道:“我总得先知道是什么事,是吧?”摸摸她的头,笑道:“生气了么?说罢。” “如果过了眼前这一关,等天下太平无事了,你就把朝政还给煦儿,好不好?”莲真离开她的怀抱,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清澄的星眸里含有一丝乞求:“我们或住后宫,或去西苑,我不在乎偷偷摸摸,也不会再埋怨见面少,就想这样一直相伴,跟你过平静快乐的日子,好不好?” “这个么。。。。。。”冰轮有点意外,面上仍保持着一丝笑意:“到时候再说罢,那么久远的事情。” 口气极是轻描淡写,莲真微微失望,垂下浓密的长睫,冰轮道:“你担心我贪恋权力,不愿放手,到时候会为权力所缚,甚至为权力所害,是么?” 莲真被她说中心里隐忧,便看着她不作声,冰轮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想了一下,缓缓道: “总有那么一天,只要是你说的,我不会有任何疑问,也愿意满足你任何的要求,但不是现在。”在她鬓边落下轻轻一吻,宠溺得像是在哄孩子:“现在最要紧的,是你要好好睡一觉,睡罢,等你睡下我就走了。” 床上的人呼吸均匀,看样子已经熟睡,冰轮本已起身,又忍不住回头,那恬静美好的睡颜,叫人眷恋流连,脚步间仿佛突然多了千钧的力气,难以挪动,她站在那里,端详了片刻,终是伸出双手放下了帐子。 灯被一一熄灭,房间里恢复了原来的漆黑和安静,莲真慢慢睁开眼睛,向外侧过了身子。床上还余留着她身上的温度,空气里还残存属于她的淡薄的清香,可是,愈是如此,这样的秋夜便愈加漫长和孤寂。 莲真思绪杂冗,这一夜翻来覆去,竟是夜不能寐,好容易挨到天明,也不叫人,自己便起身更衣,外边的侍女听到动静,忙忙的端了热水巾帕等进来,伺候她盥洗。莲真一边净面,一面道:“去把童介叫进来。” 那小宫女宜珍才出去叫人,便有内监来禀报:“主子,针工局的刘公公领了两名宫女,在外等着见主子。” 莲真诧异,抬起头道:“说了什么事吗?” “没说。” “叫他进来罢。” 那刘钊进来,先跪着行了礼:“奴才参见宸主子。” “这个时候过来,有什么要紧事么?” 刘钊赔笑道:“本来不敢这么早过来打扰主子,可是汪总管清晨到奴才那,说主子这里需要两个针线上的人帮着做活计,让奴才即刻将人送过来,奴才不敢拖延,便马不停蹄过来了。” 莲真更是一头雾水:“汪又兴告诉你我这里缺人使唤?” “是。”刘钊回身道:“承影,画影,还不来见过宸主子。”那两名宫女本已跟着他行了一次礼,听如此说,便再次上前叩头。莲真打量她们,见两人姿色平庸,骨骼也略显粗壮,穿着较低等级的宫女服饰,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显眼。她满腹疑惑,但想着既是汪又兴亲办之事,必有他的道理,便对横波道:“你带她们两个去见桑蓉,让她给她们两个分派一间屋子,安排一下。”又对刘钊道:“倒难为你跑一趟。” 她生性纯善,待宫人奴婢一向十分和气,深受众人尊敬爱戴,刘钊忙恭声道:“能为主子效些微劳,是奴才的荣幸,主子若无别事吩咐,奴才便先告退了。” 宝贞见刘钊离开,便让人传早膳,童介也从外面进来,跪下道:“主子叫奴才,可有什么事么?” 莲真招了招手,童介忙往前挪了挪,侧耳倾听,莲真压低声音说了几句,童介连声道:“是,是,奴才这就过去。” 等了半日,童介才回来,莲真本跪坐在炕上修剪花枝,看见他便放下了手中的银剪,童介垂着手,禀道:“主子,奴才找汪总管打听了,前边果然是发生大事情了。” 莲真心里“咯噔”一下,道:“你说。” 童介道:“国舅爷西凉侯不是在檀总管手下当差吗,听说昨儿跟另几名铁卫起了冲突,被打个半死,羞辱了一顿,后来大将军也为此进宫了,太后令一名铁卫长切腕向大将军及侯爷赔罪,檀总管和冉副总管也都在场,闹了有大半宿呢。” 莲真心下一惊,一边计算着冰轮昨夜过来的时间,一边追问:“是因为什么起的冲突呢?” “关于这个,汪总管一直支支吾吾,言语闪躲,不过最后还是被奴才撬开了嘴巴。”童介说到这里,脸色有点异常:“听他的意思,是西凉侯擅闯凤栖门禁地,窥视后宫,被御前铁卫拿住,还差点送往诏狱。” 莲真怔住,不知道怎么的,脑海里忽然想起许多事,想起在广乐行宫初见霍泽时,他魂不守舍的模样,以及过后冰轮的耿耿于怀,两次重复的那句“我讨厌他看你的眼神”,想起冰轮每次提到霍泽时,那微微阴沉的神色,以及眼里不经意流露的寒光,那细微的变化,只有最最亲密的人才能感受得到。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沁竹的话:“二少爷和三少爷都很喜欢表小姐,但那是不同的,二少爷对表小姐的喜欢,到了痴迷的地步,三少爷是从心底亲近表小姐。。。。。。他对表小姐奉若神明,我们从没见他对另外的人这样好过,但他也特别霸道,他无法容忍表小姐关心三少爷,也不喜欢表小姐待下人好,他脾气非常暴躁。。。。。。二少爷曾说过非表小姐不娶,老爷也曾有这个打算,但自从表小姐出了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了。” 莲真紧蹙秀眉,默默思忖,霍泽是好色之徒,是霍家不肖子弟,几乎人尽皆知,可是,这并不足以解释冰轮种种异常的表现,那种表现,绝不仅仅是体现在她细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表情,以及她的眼神上。。。。。。何以当年冰轮会同意皇后建议,将刘梦蝶许配给霍泽?何以这么多年来,冰轮始终不愿委以霍泽任何的实职?何以她会在霍泽出了这事之后,半夜赶到撷芳宫,说要立即安排她出宫?她跟霍牧的较量,从早就开始了的,而送她出宫躲避,分明是临时的决定,冰轮是一个做事有计划有目的的人,这不是她的风格,那么,让她做出这种临时决定的人,难道是霍泽么? 再往另外一个方向想,林婉溪死于自杀,冰轮心怀愧疚,念念不忘很正常,可是这么多年来,常因她而做噩梦,这就有些奇怪了,人都死了好多年,霍家从上到下,仍是讳莫如深,同样的奇怪。。。。。。霍泽迷恋林婉溪,霍凛跟林婉溪亲近,林婉溪与冰轮相爱。。。。。。冰轮说过,生平最怕的事,便是不能保护自己最爱的人。。。。。。 莲真想着这些,脑袋隐约作痛,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难道林婉溪的死另有隐情吗?难道她并不是自杀那么简单? 童介见她半天没有言语,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汪总管说,今天送来的那承影和画影两人,是太后亲自指给主子的,汪总管还叮嘱奴才要善待她们。” 莲真惊讶地抬起头来:“什么?” 大雨倾盆而下,“啪嗒,啪嗒”的声音又快又急,砸落在琉璃瓦上,很快在屋檐下织成了一道水帘。 檀瑛站在殿中,禀道:“臣昨日已将御林外卫中霍淞最新撤换将领士兵明细,及各城门守卫换班详情整理成图文,命人送往诏狱让柴统领过目。”从怀中摸出两张折叠成方形的纸,双手呈上:“这是他的回复。” 冰轮手执象牙管紫毫,运笔如飞,直待圣旨拟完,才接过来,展开看了一看,道:“他认为承平门最为薄弱。” “承平门的将士变动最少,据他所说,有几个非常可靠得力的人。” 冰轮把纸张收好,突然道:“二十一日,是吴王妃的寿诞。” 霍牧是大将军,后又封爵吴王,吴王妃指的便是霍淞和霍泽的生母傅夫人,檀瑛道:“是,现在朝中已有不少官员在准备寿礼了,到那几天,大将军府肯定会空前热闹。” 冰轮道:“我刚也给他们准备了一份寿礼,你来看看。”说着指了指案上,檀瑛在她的示意下走上前,见案上摆着两道圣旨,他一目十行,快速往下看,一道圣旨以王忠年迈体病,精力不济为由,罢免其首辅一职,另赐金银等物,令其安心在家养病。另一道圣旨却是褒奖霍牧赤心奉国,恪尽职守,功勋盖世,特进封他为内阁首辅,其长子霍淞虽已是吴王世子,额外又赏了一个“中山郡王”的爵位,二子霍泽、三子霍凛亦分别进为西凉郡王及襄远郡王。 冰轮用食指轻敲御案边沿,淡淡的道:“怎么样?我这一份礼物够大够重吧?” ※※※※※※※※※※※※※※※※※※※※ 这章又是姗姗来迟。 现在风向有点变了,还是应该写快一点点的。 唉,不过离完结也不太远了 第116章 以霍牧今日之势力, 已是只手遮天,朝野侧目,这既是他回京以来,其夫人所过的第一个寿诞, 自是不同于往常。月初起,吴王大将军府便布置得焕然一新,到处悬灯结彩,堆花簇锦,宫中冰轮和小皇帝以及各太妃处, 陆续有礼物送出, 其余朝中诸臣, 乃至各州郡地方官员,更是源源不断送来寿礼,奇巧珍玩、首饰器皿堆积成小山,金银等更以万万计。 霍牧对傅氏情分已极淡,且心里藏着别事,并不如何理会, 一切只交由霍淞兄弟几个布置料理, 霍淞兄弟本喜排场, 为了给母亲长脸,一味大操大办,银子每日流水般淌出去, 更请来京城各大戏班的名角, 准备连唱十余日的戏, 正经寿日还未到,已弄得比过年还要热闹。 到得十五日这天,宫中便有赵承恩带着几个小内监出来传皇帝旨意,封霍牧为首辅,加太子太师衔,又进封他三个儿子为郡王,一下子把府中喜庆的气氛推向极致,上上下下都沸腾了。 霍牧父子接了圣旨,送走赵承恩等人,匆匆忙忙换了朝服,按惯例进宫谢恩,回来之后,消息早已传开,朝中显贵、同僚下属以及远近亲友等,纷纷上门恭贺,说是“古往今来,获此特殊恩遇者,唯大将军一人,若非大将军展旷世之才,立不世之功,皇上焉能如此?”又有人道:“大将军不但以异姓封王,如今父子四人一同为王,这可是为后世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话呀!” 一时之间,大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府中杀猪宰羊,大摆筵席,忙得不亦乐乎。霍牧亲自陪着几个亲王阁臣之类的人物,吃了午饭,喝了一回酒,便觉害乏,便回书房休息,不再见人。所来之人,皆由霍淞、霍凛几个接待,霍泽此时身体已大好,突然进封西凉郡王,喜不自胜,自觉颜面生辉,便也不再如往日一般在房中躲羞,出来同兄长一起迎送宾客。 用过晚饭,霍淞才空闲下来,去向父亲回禀今日情形,又呈上礼单给他过目。霍牧仰坐在圈椅中,双目微闭,摆手道:“这个你收着,改日闲了我再瞧罢。” 霍淞脸色微红,显是兴奋劲儿还没过去:“父亲,看来太后已经在开始兑现她的承诺了。” “这还只是第一步,现在高兴为时尚早。” “是。”霍淞道:“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不管太后心里怎么想,她总得认清眼前的形势,这样,才是她正确的且是唯一的选择。” 霍牧道:“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冰轮,宗煦那小儿下旨召宗谋来京,宗谋却上奏折,推说自己身体不适,暂时不能赴京觐见。” “宗谋不是傻子,明知有来无回,他又怎会乖乖就范?” 霍牧脸色阴晦,缓缓道:“看来想省些事,是不成的了,本来还想给他留个全尸,体面风光下葬,他非要逼我使用非常手段,须怪不得我。” 宗煦手握自己随身佩戴的一把玉雕花柄匕首,低着头,全神贯注的削着手中的一段木头,御用匕首皆取精铁所铸,其利断金,随着寒光闪动,木屑纷纷而落。 魏伦看得心惊肉跳,不住的道:“皇上小心些儿,千万别伤着自个儿了,要不,让奴才来帮您削吧!” 宗煦头也不抬:“朕怎会伤着自个儿,你当朕是三岁小孩吗!” 魏伦知他最忌讳自己被人说小,连声道:“是,是!奴才多嘴!”站在一旁守着,虽不再则声,丝毫也不敢大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不多一会儿,那块木头便依稀能看出人形,宗煦停下来,举起来看了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又用刀尖在上面剜出两个小洞,细细刻成眼睛的形状。 一名内监步入殿中,躬身禀道:“皇上,大将军在外面求见。” 宗煦一惊,忙不迭把匕首和木头人藏到桌下,又迅速拿起一支彩漆管紫毫笔,蘸了蘸墨汁,装作在写字的样子,魏伦更是慌了手脚,跪下来将地上的木屑用双手胡乱一扫,情急之下便揣入自己怀中。 霍牧等不到人宣召,已径直上殿,微一拱手:“老臣见过皇上。” 宗煦定下神,将笔搁于架上:“外祖免礼。” 霍牧笑道:“皇上在做功课么,前日几位太傅都在夸赞,说皇上年纪渐长,是越发勤奋好学了。” “这都是仰赖母后的教导,外祖的敦促。” 宗煦心中不自在,干咳了一声,道:“不知外祖来见朕,有何要事?” 霍牧道:“老臣过来,是想请皇上下旨,催促英王回京。” 宗煦怔住:“不是已经下过旨了吗?皇叔既然病了,就让他在蜀州好好休养罢了,何必硬要他回京?” “皇上又在说孩子话了。”霍牧露出不悦之色:“宗谋封藩蜀州,已有五六年了罢,这五六年,竟没有回京朝见皇上一次,难道皇上不觉得反常吗?如今皇上下圣旨,他竟然也推病不来,依臣看,英王已有不臣之心。” 宗煦脸色微变,双手紧张的按着桌面:“他。。。。。。他是朕的皇叔,朕的至亲,怎会有不臣之心?外祖对英王是否有些误解?” “是不是误解,皇上再下一道圣旨就知道了,如果他仍没有动静,那便是有谋反之心。” 宗煦看着他阴沉严峻的面孔,将肚中的火憋了又憋,方道:“外祖又不是不知道,朕的印章全由母后保管,要下旨意,又何必找朕?” 这话听着明显带有几分怨气,霍牧眼睛盯着宗煦,宗煦终是畏缩,垂下目光,不敢与他对视,霍牧方道:“老臣希望这份圣旨由圣上御笔亲书,或许,皇上的这份恩情与亲情,能够感召他,令他打消妄念!”他有备而来,从袖中摸出一卷黄帛置于案上,又将手中一张黄麻纸递至皇帝面前:“草诏在此,皇上照着书写便是了。” 说话完全是命令的口气,已无半分人臣之礼,宗煦气得面色发青,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霍牧目光的逼视下,哆嗦着拿起笔,开始一笔一划书写。 好容易将几行字写完,宗煦已是浑身发软,瘫倒在龙椅里,霍牧看了看,道:“甚好。皇上继续做功课罢,老臣这便告退了。”微一施礼,转身大步而去。 魏伦适才紧张到大气也不敢出,见他走远,如释重负,担心的去看宗煦:“皇上,你说王爷会回来吗?如果王爷就这么被召回,那定是凶多吉少啊!” 宗煦目露凶光,忽然从案下抽出那柄匕首,对着木头人一阵乱砍,嘴里恶狠狠的道:“霍牧老贼!霍牧老贼!” 霍牧一面请求冰轮急发圣旨,催促宗谋进京,一面已在心中筹划讨伐蜀州事宜。晚间,他把霍凇和霍凛两人叫进书房,问道:“若是要攻打蜀州,你们两个有什么意见?” 霍凇和霍凛对望一眼,在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回答。霍牧低头喝了一口茶,继续道:“皇上已连下两道圣旨,且亲笔御书,述说对英王的思念之情,实是感人肺腑。到这份上,咱们已做到仁至义尽,宗谋再不赴京,那便坐实了抗旨谋逆之罪,这一战无可避免,近在眼前了。” 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茶盏:“宗谋骁勇善战,胆略过人,是大燕皇族中最为出色的将才,现又占据蜀州险固地势,绝不能掉以轻心。我本欲亲自领兵前往,但想着太后和皇上在京中,如果我离开,也实在是不能放心。” 霍凇忙道:“俗话说,杀鸡焉用牛刀,父亲麾下良将如云,又何用亲征蜀州?战事起,则人心乱,父亲千万要留镇京师。” 霍凛也道:“父亲不宜离开京中。” 霍牧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你们认为谁适宜领兵征伐宗谋?” 霍凛道:“我认为裴天通、熊四海都是不错的人选。” 这两个都是霍牧手下的心腹猛将,霍牧沉吟着道:“他们两个虽好,但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做主帅,还差了些儿。” 霍凛道:“欧阳晟呢?” “欧阳晟素有智谋,但实战经验不足。”霍牧微微摇头,道:“这一战是最为关键的一战,荡平蜀州,天下便真正入我囊中,为了速战速决,我将派出我从西疆带来的精锐,所以,这次的统帅,必须是能让我充分信任的人,同时,能力又足以与宗谋相抗衡。” 霍凇满心想推荐霍凛,只是迁延着不先开口,此时听了霍牧的话,知父亲心思跟自己一样,不禁大喜,立即接口道:“在我心里,三弟是率军伐蜀的不二人选。” 霍牧望着霍凛:“你意下如何?” 霍凛道:“儿子只怕难担大任。” 霍牧道:“你不必谦虚,这次领军统帅,非你莫属。”说话之间,对霍凇挥了挥手,霍凇立时会意,躬身而退,又亲自将门关上。 房里只剩下霍牧和霍凛两人,霍牧站起身,缓缓道:“你的能力,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又怎会没数?在西疆那些年,攻打吐蕃,横扫吐谷浑,荡平西域,大大小小几十次战役,你几乎都参与其中,我的功劳,至少有一半是你的,朝廷给你个车骑将军,都是委屈你了。” 霍凛神情惶恐:“父亲千万别这么说,我只是一介武夫,父亲运筹帷幄,用兵如神,西疆才有今日的安定。” “我们霍家是武将世家,数百年来将才辈出,这一代,只有你很好的继承了家业,我感到很欣慰。”霍牧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已是渐渐老了,而你却如日方升,现在,是你独当一面,为家族出力的时候了。” 霍凛胸口一热,腰背挺得更直:“是。” “霍淞是我的嫡长子,你的兄长,他现在被封为世子,将来我若登上皇位,他也将理所当然的被立为皇太子,这一点,相信你能理解。”霍牧说到“皇位”两字,目光也变得炽热。 霍凛点点头:“我明白,我从来不敢去跟大哥一争高低。” “好,好!我也知道,你生性淳厚,不会去跟自己的兄弟去计较什么。”霍牧道:“我从前对你太过严厉,让你早早离家,自立自成,也导致你在我身边的时间,远没有你的兄弟姐妹多,这一点,我至今想起,仍觉很心痛。但你要相信,作为一个父亲,我对你们的爱,都是一样的。” 霍凛似也动了感情:“这些话,父亲以后不必再提了,我非但不会埋怨父亲,还很感激父亲,若非那些年在军中的锤炼,又怎会有我的今天?” “你能这样想,我深感喜慰。虽然有你大哥在前,我没法让你的地位越过他去,但你若击败宗谋,助我登上皇位,我将任由你指定三州,作为你的封地,你的地位,也将高于其他亲王,你觉得如何?”霍牧凝视着他,眼神是难得的温和:“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吗?” 燕朝实行的是“州郡县三级”制,天下总共分为十五州六十郡,一般来说,亲王的封地大多在一个郡的土地之内,英王是小皇帝仅存嫡亲的皇叔,在助他登基时又立了大功,因此才将蜀州封给他,这算是十分特殊的恩遇了。现在霍牧亲口允诺霍凛三个州的封地,那已是十分辽阔的土地,十倍于一个普通亲王了。 霍凛既惊且喜,过了好一会儿,才朗声道:“儿子定当竭尽全力,绝不敢辜负父亲期望!” "砰砰砰!砰砰砰!",半夜时分,一阵比一阵更为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空的宁静。霍牧突然自睡梦中惊醒,阿姬波蒂公主星眼朦胧,胸前的柔软轻轻蹭着他宽阔的胸膛,迷迷糊糊的道:“什么时候了,外面怎么这么吵?” “没事,你继续睡。” 霍牧心知必有大事发生,快速穿上衣裳,又摸索着点上烛火,走到外间,将门打开,发现门外站着的,不仅有自己的管家霍有忠,还有霍淞三兄弟,以及自己身边的几位谋士,一个个表情凝重。霍牧皱起眉,声音低沉:“出什么事了?” 霍淞道:“父亲,出大事了!京中传来消息,宗谋反了!” “什么?!” “这会儿他讨伐父亲的檄文,只怕已传到各个州郡了。” 站在他身后的胡海峰,连忙将手中一卷纸递上,霍牧一把从他手里抓过来,展开纸一目十行看完,怒极反笑,咬牙切齿的道:“好!好!宗谋这小子倒是先发制人了!” 第117章 整篇檄文, 洋洋洒洒数百字,言辞犀利,气势磅礴,列数霍牧种种罪恶, 说他“居功自傲,独霸兵权”,“滥杀无辜,残害忠良,阴险歹毒, 作恶多端”, 进而“挟制太后, 威逼皇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甚至说他在西疆时,“荒淫无道,私纳番邦王妃为妾, 每日淫乐军中”, 里里外外把霍牧骂了个遍, 直言他种种暴行已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最后“广邀天下忠义之士, 一同起兵, 入京师, 讨逆贼,誓以死清君侧!” 宗煦只觉字字句句都说到自己心底,极是快意,只是碍于霍牧之威,神色间不敢露出半点,底下文武诸臣,也是鸦雀无声。 冰轮神色凝重,扫视了一眼众人,道:“自古以来,唯有人心难测,宗谋平素忠诚敬谨,安分守己,没想到一去藩国,便滋生野心。” 霍凌道:“英王满口妄言乱语,恶意中伤大将军,借此谋反作乱,上愧对大燕列祖列宗,下愧对黎明百姓,罪不容诛! ”朝中霍牧的一些党羽,立即纷纷陈奏,附和此言。 阁臣杨琰以公正著称,说话素有分量,这时也出班道:“英王是世宗皇帝仅存之子,与皇上关系最亲,受恩也最深,理应忠于朝廷,作宗室之表率,今日竟公然发动叛乱,绝不可姑息。” 霍牧已然不耐,沉声道:“兵贵神速,英王蓄谋已久,我等在此商议之时,只怕他大军已出蜀境,还请太后和皇上速作决断!” 宗煦数年未见英王,谈不上多亲近,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叔父,且是为数不多能与霍牧对抗的人,自是不希望他被霍牧击垮。早朝之前,他与魏伦曾商议过,英王若败,形势自是糟糕之极,若胜,亦会威胁到自己的皇位,最好的结果是他们两败俱伤。他端坐在宝座上,垂着眼皮,正默默想着魏伦早上说的话,忽听见霍牧的声音,第一反应便是去看冰轮。 “大将军所言有理。”冰轮俯视群臣,道:“关于这次征蜀的将领人选,诸卿可有什么意见?” 霍牧不等他人开口,道:“臣认为,车骑将军霍凛是此次带兵伐蜀的唯一人选。” “宗谋精于运筹,多谋善战,少时曾跟大将军四处征战,屡建奇功,更曾以一己之力挫败渤海郡王阴谋,迅速平叛,这些大将军和诸卿皆深知。”冰轮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我认为,宜派一名经验丰富、威望素著的老将前往。” 霍牧道:“军国大事,从来容不得半点私心,臣力荐霍凛,并非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他随我在西疆,为国立下汗马功劳,诸位有目共睹,即在我看来,已隐然有青出于蓝之势,莫非太后反而对他没有信心,否则如何讲出此等长叛军志气的话来?” 霍牧虽然跋扈,但如此这般在朝堂上言语无礼,公然不给太后颜面,尚是第一次,殿上的文武百官皆倒抽一口凉气,但此时王忠被削职,已再无人敢直言指责霍牧,或面面相觑,或低头不语,顿时一片静穆。 最后,还是杨琰出面化解尴尬:“太后也是存着谨慎的意思,恐霍凛将军冒进轻敌,其实车骑将军虽然年少,但从军日久,娴熟军务,老成练达,太后无须多虑。” 兵部尚书郭承祖也跟着道:“杨大人所言甚是,微臣也赞同大将军的意见,车骑将军乃是此次率军平叛的不二人选。” 冰轮倒似没什么反应,只道:“既是如此,那就依大将军和诸卿的意见罢。” 霍牧所料不差,就在京中君臣商议如何平叛之际,那边英王宗谋动作迅速,已亲率大军出了蜀州地界,开始挥师东进。 霍牧回朝时从西疆带回了十二万精锐,其中“金狮,黄虎”四万士兵是他亲军,他当时抽调了一万人进京,一部分用来贴身保护自己安全,一部分在霍凇任外卫统领后,分别编入外卫军中,负起保卫京城的责任,另外三万人,驻扎在离京师最近的天亭郡。而“青狼,银狐,黑豹,白象”四支军队共有八万人,皆是那些年跟随霍凛四处征战、出生入死的将士。 让霍凛率“青狼,银狐,黑豹,白象”八万精兵伐蜀,这是霍牧早就在心里打算好了的,因驻扎地离京近,皇帝旨意还未下时,军队已快速集结,整装待发。 一大清早,霍凛身披金甲,接受了皇帝赐予的“征蜀将军”的金印后,又随霍牧去崇德宫拜别冰轮。 冰轮并无别话,只道:“我和皇上的身家性命,可就拜托父亲和兄弟了。” 霍凛道:“凛儿便是拼却性命,也不敢有负姐姐和父亲所托!” 霍牧半天没作声,这时突然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冰轮知他对自己将宗谋封去蜀州这事,一直无法释怀,便道:“我说过很多次,当初我答应让英王出藩蜀州,除了因皇上登基,有他的一份功劳,二也是为了报答他生母昭惠太妃昔日抚育皇上,以及照顾我的恩情。” 霍牧冷冷道:“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无一次回京觐见皇上,难道你们竟也没觉得有丝毫不妥么?” “那要如何?今时不同往日,那时父亲领兵在外,宗谋是皇叔,旧臣和宗室同情他,拥戴他,京中还有他的旧部,对我来说,他在蜀地,比在京城对我来说要安全得多。”冰轮淡淡的道:“父亲可能太过高估我了,我虽然临朝称制,但从来都不是什么生杀予夺、威风八面的皇太后,当日宗谋坚守蜀地不愿回京朝见,我不敢强召,怕生出变故,今日父亲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群臣,对我出言不逊,我亦不敢回半句言语,恐祸从口出。” 霍牧大怒:“你现在是准备来教导我君臣之礼么?” 冰轮笑了笑:“不敢。我只是想对父亲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皆然,你喜欢哪个番邦王妃,或爱纳哪个异族公主为妾,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介怀于心,拿我出气?” 须知那篇檄文将霍牧骂得狗血淋头,畜生不如,这也罢了,霍牧一向以严以克己、不近女色的形象示人,谁知宗谋从哪得了消息,竟揭露他阴私,将他偷纳吐蕃德利赞普王妃的事情公诸天下,并夸大其词,叫他如何不老羞成怒?虽是极力隐忍,在朝堂上仍是失了分寸。 冰轮语带讽刺,字字戳他痛处,一针见血,霍牧气得须发皆张,脸红一阵白一阵,欲待怎样,却又不好怎样。霍凛见势头不对,忙劝道:“以前的事,多说也是无益,大敌当前,自家人更要团结一心,还请姐姐和父亲各退一步罢。” 霍牧方道:“百官和卫队此时应该已在等着了,别耽搁了时辰!”袍袖一拂,大踏步出去了。 王公国戚、文武百官等早已来到朝阳门外,按等级排列成队,分列在卧龙桥东西两侧,三千人的亲军卫队则立于正中间,一个个英姿勃勃,昂首挺立,一眼望去,只见银甲鲜明,长戈如林,还未靠近,已感受到腾腾杀气。 须臾,只听鼓乐声响,礼炮轰鸣,朝阳门突然大开,霍牧和霍凛父子骑着高头大马,在威严的仪仗队的簇拥下出来,一直走到卫队前面,再下马转身,面朝城门肃立。乐声紧接着一变,编钟大响,鼓声铿锵,奏起了天子送将军出征的御用武乐,宗煦的銮驾出来了,城门上空登时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 冰轮站在朝阳门城楼上,冷眼看着霍凛对宗煦行三跪九叩大礼,看着宗煦亲手给霍凛赐酒,看着霍凛上马率卫队离开。文武百官照例是要送出安定门的,便也跟着上马,紧随其后,没过多久,宗煦的銮驾也跟着去远了。 刹那间,天地间变得空旷而寂静,冰轮站在那里,目光幽深,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猎猎西风吹拂着她明黄色的凤袍,反射着金色的耀眼的光华。 高贤侍立在她身侧,躬身道:“太后,这里风大,太后万金之躯,还是起驾回宫罢。” 冰轮“嗯”了一声,道:“那就走罢。” 回到崇德宫,冰轮在椅子上坐下,随手从案上拣了一本书打开,汪又兴进来回话:“奴才已遵太后吩咐,向御膳房以及宫中各处大小膳房传过话了,让他们今晚多多准备膳食糕点。” “知道了。” 汪又兴见她无其他话吩咐,又悄然退出。冰轮看了一会儿书,心只是静不下来,又下了炕,来回踱步,高贤见她右手持着那串翠玉佛珠,拇指和食指飞快的捻动着,忍不住低声道:“太后,要不要去请宸主子过来,陪您说说话儿?” “什么?”冰轮一怔,停下了脚步:“不用。”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吩咐道:“叫他们伺候笔墨,我要抄写经书。” 夜色渐渐深沉,一点点吞噬了整座皇城。段天行和辛羽这日晚间正在长乐宫值承,忽有两名崇德宫的内监来传唤,说是太后召见。 段天行心下犯疑:“这个时候,太后怎会召见我们两个?” 一名内监道:“我们做奴才的,只负责传话,别的一概不知。” 辛羽心下猜测,莫非与大将军有关?两人对望一眼,同声道:“那皇上这里。。。。。。” 那内监冷笑:“除了你们,难道就没有人守护皇上了吗?这个不劳你等操心,快快随我来罢。” 段天行和辛羽满腹疑惑,只得跟在他身后,出了长乐门折向西,顺着汉白玉甬道来到崇德宫,经过重重门院,层层守卫,两名内监将他们引到一处低矮的偏殿,道:“我这就去向太后通禀,你们先候着罢。” 段天行和辛羽见殿内有烛光,也只得先进去,一进门,却意外看见吕胤也在里面,三人皆是惊讶:“你怎么。。。”段天行突然预感不妙,转身便欲去找那太监询问,才刚出门,只听“噗噗”几声,身上已连中数箭,他没来得及吭一声,已倒地身亡。 辛羽和吕胤面色大变,心知中了陷阱,好在两人都是训练有素的习武高手,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是处变不惊,因身无武器,便背靠着背,各自操了一把椅子在手,以防冷箭再次伤人,谁知就在此时,偏殿两侧的窗屉突然一齐被揭起,外面万箭齐发,两人登时被射成了刺猬。 冉黎带着几名铁卫走进来,看了一眼地上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皱了一下眉头,道:“把屋里清理了,清干净些儿,我去向太后复命。” “是!” 崇德宫前殿的暖阁里,檀瑛和夏侯晋也正在向冰轮禀奏:“各处宫门关闭后,都已用巨石等加固,并加派了一倍人数把守,所有御林内卫与铁卫也准备就绪,随时恭候太后与皇上的号令。” 冰轮点点头,冉黎上去躬身行了礼,待他们两人说完,方道:“太后交代之事,微臣已办好,并没有惊动皇上和其他人。” “很好。”冰轮面上微露嘉许之色,很快又转为冷凝:“现在,把御膳房等处准备的食物颁赐下去,让所有人都吃饱吃好,今晚,将会是一个格外漫长的夜晚。” 第118章 霍凛率八万精兵出了京城, 浩浩荡荡往蜀州方向行进,一路上只见绣有“霍”字的旌旗遮天蔽日,马蹄如奔雷,带起烟尘滚滚。 日落时分, 已是到了闵州太清郡境内,霍凛见天色渐晚,下令停止前进,就近在浮翠山下一大片空旷地方安营扎寨,稍作休整, 不多一会儿, 山脚下的溪流旁边, 便搭起无数的帐篷,随即营中遍燃篝火。 霍凛是统兵的行家,所率军队素来纪律严明,从不扰民,但冰轮早有旨意,征蜀大军所过之处, 地方长官都要供给食物, 所以刚安顿下来, 便有亲兵来报:“太清郡郡守李昌胤及郡尉杨策在外,等着拜见将军。” 霍凛皱着眉头,仍然凝神看着案上的沙盘地图, 口中道:“让他们先等着。”又道:“去把裴天通、熊四海两位将军请到我帐中来, 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是!” 霍牧极为重视与英王宗谋的这一战, 虽然他对霍凛信心满满,但还是万分谨慎,亲自指定手下两位猛将作为他的副手,随他一起出征。裴天通和熊四海两人进入帐篷,发现孙腾、孙跃两兄弟以及其他三名将领都在,抱拳微一施礼,便在案前分立站定。 霍凛抬起头来:“刚刚前方探子急报,英王宗谋打着皇叔的名号,一路散播谣言,惑乱人心,叛军所过之处势如破竹,概莫能御,惠春、赤云等城已失守,如今叫你们来,是想跟你们再仔细商量一下行军路线。” 裴天通早已憋了一腔话,道:“少将军,恕末将直言,如果我们似今日这般行进,只怕到时候蜀军会比我们先渡过白马河,抢占先机。” 言下之意,是抱怨霍凛速度太慢,他是霍牧的心腹爱将,多年来一直跟随在侧,霍凛平时也要忌惮他几分,听了这话,便道:“听说英王最善于长途奔袭,闪电作战,我们若急于行军,不免疲惫,恐中他之计,他要攻城掠地,那便随他去罢,此时不宜操之过急。” 裴天通便不好再说什么,霍凛又道:“临行之前,大将军叮嘱过,若兵力不足,沿途州郡兵力,可尽我调用。”说着手指地图,比划道:“他们渡过白马河,进入保宁地界,这条路是必经之地,你们看,我们先在此处占据有利地形,以逸待劳,用两到三万州郡兵作为前锋,从正面迎击蜀军,我和两位将军各率一支骑兵,从两翼出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说到“措手不及”字,突然加重语气,站在裴天通身后的孙跃不知何时握了一柄短刀在手,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左臂突然从后扼住他的脖子,右手用力一抹,裴天通只觉喉咙剧痛,下意识去捂,鲜血汩汩从指间喷涌出来,他费力转过身来,望着孙跃,痛苦的道:“你。。。。。。你。。。。。。”又欲再去看霍凛,却终是无法回头,轰然一声倒了下去,双眼兀自圆睁,似是无法置信,死不瞑目。 熊四海适才虽也全神贯注在听霍凛讲话,但他反应要比裴天通迅捷,听到身后劲风忽起,立即低头躲开,随即一个凶狠的扫腿向后扫去,孙腾偷袭不成,向旁边翻滚着躲开,所有的事都发生在一瞬间,场面混乱之极,熊四海站定身子时,裴天通恰巧倒地身亡,他目睹此状,惊怒不已,对着霍凛厉声道:“少将军,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霍凛微微冷笑,并不说话,孙腾利刃在手中晃了晃,又猱身扑上,另外一名年轻将领已抽出配刀,刺向熊四海的腹部,帐中登时掌风呼呼,兵器鸣响。 因地方狭小,围攻不便,孙跃和其他几人已退了开去,将他们围成了一个圈。 熊四海一边打斗,一边嘶声叫道:“少将军,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何你想杀我们?难道你要背叛大将军吗?”他一双肉掌对付两人,暂时虽不感到吃力,但说话却难免分心神,话音才落,腿上已被刀刺伤,溅出鲜血,而孙腾手腕也被他一掌切中,手中短刀“叮”的一声掉落。熊四海心中怒极,虽不知为何,但已明白霍凛今日是非要自己的命不可,俗语说擒贼擒王,眼下唯一生机,便是挟制住霍凛,他目光飞快扫视了一下四周,突然一个虚招,将围攻自己的两人逼退,然后旋风般回身直扑霍凛,霍凛似早料到他有此着,双手突然用力一掀一抛,整张桌案便直直向他的方向掷去,跟着人飞身扑上,只听“噗”的一声,手中长剑自桌面穿过熊四海的胸口,活生生的把他的身躯和桌子钉在了一起。 霍凛身手超群,但平日十分低调,并不喜显山露水,唯有在战场上才毫无顾忌,放手搏杀,此时掷桌,拔剑,出击,几下动作快如鬼魅,凶猛狠辣,孙氏兄弟和另外几名将领看得心惊肉跳,望着他大气也不敢喘,霍凛淡淡的道:“这厮倒是凶狠不减当年。”将剑从熊四海的尸体中抽出来,鲜红的血液沿着着剑尖往下,点点滴落在地。 孙腾和那名将领虽也是霍凛麾下勇将,但此时一人手腕骨折,一人胸口中掌,皆感惭愧,垂首同声道:“属下无能,让将军失望了。” 霍凛道:“罢了。”一名将领匆匆进来,禀告道:“裴天通和熊四海手下之人,已诛杀殆尽,各将官自军侯以上,皆已列队齐集大营外,请将军示下。” 霍凛点头道:“很好!”略略一顿,又道:“现在将太清郡郡守和郡尉请进来罢。” 李昌胤和杨策两人走进霍凛的大帐,便见地上一片狼藉,两具尸体卧在血泊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入鼻,令人闻之欲呕。李昌胤脸色煞白,好不容易平息胃中翻涌的感觉,挤出一句话来:“下官见过将军。这。。。。。。。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霍凛道:“也没什么,这两人违抗军令,本将军按例将他们处决。” 李昌胤本认得裴、熊二人,闻言不觉疑窦乱生,他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张红色礼单,陪笑道:“下官奉大将军命令,在此恭候朝廷大军过境,这是下官为将军和属下将兵所准备的一点心意,还请将军笑纳,另外大将军还嘱咐过了,将军若需更换马匹,令下官全力供应。” 他紧张之下,语速不觉比平时快,霍凛仿佛没听清,问了一句:“什么?你刚说什么?” 李昌胤心中虽恨不能快快离开此地,听他发问,只得耐心复述了一遍,霍凛也不接礼单,只道:“嗯?你奉大将军的命令?” 李昌胤不解他的意思,同时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怔住,倒有点不敢回答了,霍凛面上仍是没有表情,声音却骤然变得寒冷入骨:“当今皇上年少,太后临朝摄政,你身为朝廷命官,不说奉皇上圣旨,不说奉太后懿旨,左一个奉大将军命令,右一个大将军吩咐,嗯,你意欲何为?”说话时手中长剑已轻轻搁到他的肩上。 李昌胤听他如此说,心中大骇,不觉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颤声道:“将军,下官此话绝无他意,下官对太后和皇上一片赤诚,对大将军也是万分敬重,大将军和将军父子皆忠心为国,战功显赫。。。。。。” “大将军是我的父亲,这一点我还不用你来提醒。”霍凛打断他的话,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先君臣,后父子,连这样的大道理都不晓得,你还活着做什么?” 杨策站在李昌胤身侧,只看到剑光一闪,随即一串温热的液体飞溅到自己脸上,李昌胤身子已软软倒了下去。杨策下意识闭了闭眼睛,从容上前,从地上拾起那张礼单,拱手递至霍凛跟前:“下官奉太后懿旨,已恭候将军多时。” 霍凛将宝剑在李昌胤的尸体上拭了几拭,见再无血迹,才归剑入鞘,接过礼单看了一看,上面无非熟牛羊肉若干,熟鸡鹅兔若干,还有大批其他食物,他将礼单递给一名将领:“把这些速速分给各营。” “是。” 霍凛又看着杨策:“于剑锋到了这里了吗?” “于大人半个月前就到了太清境内,现已在边界关口处迎候英王爷了。” “我要的马匹呢?” “回将军,下官早已从郡内数处马场挑选了四万余匹骏马,随时供将军备用。” 霍凛满意道:“不错,你办事很得力。铁乙,你先带你手下士兵随杨大人去换马,其他人等下再分批过去。” 那叫铁乙的青年将领答应道:“是!”与杨策一起出了大营。 孙腾一肚子疑问,忍不住问道:“将军,刚刚杨大人说,于统领在太清郡边界迎候英王了?” “没错。” 孙腾觉得不可思议:“英王不是才破了赤云城吗?怎么会到了太清?” “攻打惠春、赤云,不过是他的障眼法罢了,那边总共才两万多兵力,宗谋早就率了五万轻骑兵急赴太清,按计划与我汇合,于剑锋也早派人守住各处通往要道,严防消息传往京城。” 孙跃脑子也一下转不过来:“可是。。。。。。。怎可能这么快?难道日行千里?况且,京城通往蜀州几条线路,大将军最为在意,凡途经的州郡,州牧和郡守人选,大将军皆亲自把关,消息又怎能不泄露?英王和军队又怎能畅通无阻?” “难道你忘了蜀州和闵州一样,皆盛产良马,如果每名骑兵配至少两匹马以上,速度自然不是问题。至于你说大将军亲自把关云云,那么我告诉你,自皇上登基开始,太后便开始布置京城——闵州—嘉州—蜀州一线,为此费尽心思,你认为呢?” 孙氏兄弟想起适才的李昌胤和杨策,彼此对望一眼,便不作声了。霍凛走出大营,见手下将领皆身披铠甲,手握宝剑,威风凛凛地列着整齐的队伍,他目光缓缓地从他们脸上扫过,沉声道:“行军途中,突然召集你们所有人,是因为我这里有一份皇上的密旨,需要向你们宣读。”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徐徐展开,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将军霍牧归京以来,弄权乱政,私结朋党,排除异己,屡有不法之事,朕念其西疆之功,每每宽宥,数次加恩,然其冥顽不化,近日竟威逼母后,胁迫朕躬,意图不轨,阴谋篡位,现着车骑将军霍凛与英王宗谋一道,速率大军回京勤王救驾,钦此!” 底下诸将皆感震惊,但却一片鸦雀无声,眼睛齐望着霍凛,霍凛缓缓将圣旨收起,道:“英王宗谋是当今皇叔,国之忠臣,本将军讨伐蜀州,乃是掩人耳目,其实是奉了皇太后懿旨及皇上圣旨,联合英王回京救驾,讨伐乱臣贼子,诸位可愿同以往一样,追随我身后?” 话刚说完,站在他身后的孙氏兄弟等人同时出声:“末将愿追随将军,赴汤蹈火,但凭驱使!” 那些将领都曾跟霍凛出生入死,对他行军打仗的本领深为折服,人人敬他若神明,奉命唯谨,况且许多人都嗅到不一样的气息,与在西疆相比,这次也许是更好的加官进爵、封公封侯的大好机会。孙腾等这么一喊,顿时群情沸腾,“刷”的一声,所有人同时抽出宝剑,直指天空:“末将等愿意追随将军,赴汤蹈火,但凭驱使!!!” 夜深如墨,万籁俱寂。崇德宫的大殿及暖阁都燃着灯光,冰轮~盘膝坐在暖炕上,手持佛珠,凤眸紧闭,仿佛入定一般,几个时辰过去,几乎连手指头都不曾动一下,高贤守在她旁边,心里也不由得渐感焦灼。 炕上的花梨小几上,那盏茶凉了,倒掉,再换上热的,再倒掉,如此这般,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冉黎终于从外面进来,低声禀道:“太后,外边有动静了。” 冰轮睁开双目,眸底依旧沉静:“你确定么?” “檀总管和微臣守在朝阳门上,亲眼看到他们传来的暗号,檀总管立即命微臣速向太后禀告。” 冰轮从炕上下来,转身便欲出去,仿佛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回身对高贤道:“你亲自过去,将宸主子请到我宫里来,要快点!” 高贤立即答应:“是!” 第119章 “大将军, 不好了!英王带着叛军打过来了,现在在长宁门外,叫嚣辱骂,扬言要诛杀奸臣, 以正朝纲,并摆起弧形盾牌阵,准备攻城,请大将军示下!” 突如其来的消息,如霹雳般从天而降, 惊动了沉睡中的将军府, 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拍门声、叫喊声, 凌乱而匆促,响彻在府中的各个院落,一间接着一间的屋子燃起了灯光。 昨日是傅夫人寿诞正日,虽说朝中正发生大事,宗谋叛乱,霍凛奉命出征, 但霍牧唯恐人心动荡, 越是这种时候, 越要表现得若无其事,所以亲自授意霍淞兄弟及府中诸人,寿宴不但照摆, 还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于是几乎大半个朝廷的官员都来庆贺, 贵宾满座,觥筹交错,至晚才陆续散去。霍府上上下下忙了这些日子,真是人人神疲,个个力倦,本想着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尽皆大惊失色,什么睡意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霍牧向来沉得住气,这时也不禁震怒:“怎么可能?宗谋怎么可能到了京城?难道一路上几十座城池,都不战而降,任他通行?难道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所以连半点消息都没有?还是说,宗谋和他的军队是飞过来的?!” 霍淞兄弟和胡海峰、锦博等幕僚都在,欧阳晟等几个部校尉也先后闻讯赶到,见他暴跳如雷,都不敢作声,霍牧愈说愈怒:“霍凛呢?他率兵征蜀,宗谋都到了京城了,他人在哪儿?旷冲和霍凌的护卫营呢?又都是干什么用的?叛军到京城了,他们毫无所觉吗?难道我用了一群废物吗?!” “砰”的一声,一掌重重击在桌上。 这一掌将霍泽仅剩的一点酒意也吓醒,身躯不由得一抖,霍淞乍起胆子,道:“父亲,宗谋既要攻城,这么大动静,旷冲和霍凌不可能不知道,说不定已率兵过去了,父亲不必担心。” “这种时候,猜测毫无意义。”霍牧渐渐冷静下来,眼睛看着霍凇:“你马上去调集手下士兵,增援长宁门!并速派快马前往天亭郡,将剩余的金狮军及黄虎军调来。” “是!” 霍淞得了父亲命令,风风火火走了,霍牧见欧阳晟一直皱着眉,似在沉思,便问道:“你怎么看?” 欧阳晟道:“大将军,这事甚是蹊跷,只怕有些不大妙。。。。。。” 霍牧心里已有不好预感,点点头,又问:“胡先生,你怎么说?” 胡云峰尚未来得及开口,又有人匆匆来报:“禀报大将军,霍凛将军已率手下军队兵临承平门,正架起云梯,准备攻城,城门尉请求大将军速速派兵增援!” 霍牧呆了一呆,脸色渐渐露出可怕的阴沉狰狞来:“这就很明显了!”怒极而笑:“冰轮可真不愧是我养的好女儿!”笑声一收,眼里满布浓重杀机,手按刀柄,对胡一虎道:“你和卫如璧速率三千金狮军前往承平门,务要守住城门!其他人立刻随我去宫中,嘿!我们去向太后和皇上请安!” 莲真这几夜睡得并不安稳,朦朦胧胧中,听到有敲门的声音,一下子就清醒过来,才拥被从床上坐起,外间的灯已亮起,宝贞移烛进来,身后还跟着高贤。莲真心里一沉:“高总管,出什么事了么?” 高贤躬着身子,满面陪笑:“主子不用担心,没什么事,太后打发了奴才请主子过去呢。” 宝贞听如此说,也不传唤小宫女,一个人仓促伺候着莲真换了衣裳,出门见日前新来的那两个做针线的宫女承影和画影两人,各提着一盏明角灯,和高贤身边的几名内监一起,侍立在那台阶下的暖轿旁。宝贞一怔,道:“你们怎么也起来了?你们是何等身份,怎么能站这里伺候呢?真是不懂规矩,还不快快回房里去!” 高贤忙止住:“宝贞姑娘,是我让人叫醒她们的,她们跟你和横波几个,一起随宸主子前往崇德宫。” 宝贞莫名其妙,嘴唇动了动,终究咽下想问的话,又见横波已打起帘子,忙扶着莲真上轿。 崇德宫各处都燃起灯火,照得四下一片通明,恍如白昼,崇德门前的广场两侧,御林铁卫清一色的银盔铁甲,背负弓弩,腰悬长剑,整齐的列着队形。暖轿从中间通行时,莲真似也感受到周围危险与杀戮的气息,忍不住掀起锦帘往外看了看,只是远远的一眼,便察觉这些御林铁卫们身形较为矮小,与往昔所见的那些大不相同,她虽觉奇怪,但此时忧惧交加,也不及深想,不多时轿子便上了台阶,直入宫门。 冰轮束着长发,身穿金丝软甲,跪坐在大殿中央,莲真看到她,稍觉安定,上前依规矩行礼:“臣妾见过太后。” 冰轮指了指对面那个明黄色团垫:“坐罢。” 莲真也如她一般,在对面跪坐下来,这才注意到面前的长方形木几上放着一张御弓,还有一个银壶,及几个酒杯,她悬了半天心,终于有机会开口:“冰轮,我看到很多御林卫守在你的宫门口。。。。。。” “嘘!”冰轮从桌上将手伸向她,莲真便也将手交到她手里,冰轮神色带着一抹浅浅的温柔,凝视着她:“这个时候原不该叫醒你,但我前些日子跟你说过,宫中会有大事发生,就在今夜了。”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接着道:“现在时间不多,你不要问,仔细听我说,我父亲步步紧逼,一心要做皇帝,我弟弟霍凛和宗谋两人奉了我密旨,将于今夜攻打京城,此时应该已在城外,现在消息肯定已传到我父亲那里,他必然会怀疑是我所为,现京中兵力有限,若没有别的军队及时驰援,城门必破,所以,他不但会第一时间怀疑我,还会第一时间想到要挟制我和皇上为人质。若是在城破之前,他将我和皇上带上城楼,霍凛和宗谋反而坐实了谋反作乱的罪名,这会大大打击他们的军心士气,再加上言语一煽动,部分士兵很可能临阵倒戈,那么,我以往都做的努力都要前功尽弃。” 莲真惊道:“你的意思是,你父亲会很快带兵入宫抓你和皇上?” “没错。”冰轮表情郑重:“所以,我已令檀瑛和夏侯晋做好准备,无论如何死守住各座宫门,我自己也会亲临督战。你今晚就留在我宫里,等我的消息。” “我也。。。。。。” 冰轮微微摇头:“你不用多说,你不肯出京避乱,我依了你,事到临头,我还是生了悔意,你不可再提要求了。”她松开她,银牙轻咬,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声音已微显沙哑:“这种酒,是宫中常备之酒,奇毒无比,见血封喉,原是赐死犯了过失的妃子和宗室所用,今晚我特地为你准备了一杯。”说到这里,心中突然无比难受,缓缓别过了脸。 莲真此时反倒镇定下来,伸手托住她的左颊:“冰轮,我懂你的意思,如果你没事,那我也就没事,如果你和煦儿被擒,我也会坦然喝下这杯酒,这是我早就打算好了的,我很高兴我现在还能在你面前,而不是一个人惶惶不安、忧心如焚的躲在某个地方,冰轮,你看着我,我很高兴,真的。。。。。。” 冰轮慢慢转过头,她正望着自己,眸光温柔纯澈,面上挂着淡淡的甜美的笑意,那模样,就仿佛眼中只能看见她一人,于世上万事万物皆不在意,她胸口一阵激荡,勇气和信心似突然间倍增,轻声道:“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如果天明之后,我能回来这里见你,这杯酒也派不上用场,如果我没有回来,你便喝下它,苟活受辱,不如一死,你放心,生或死我们都在一起!” 莲真听着这些话,不觉又酸又甜,又悲又喜,截然不同的滋味在心头复杂的交织着,喉咙不禁阵阵发紧:“冰轮。。。。。。” 高贤突然进来,匆匆道:“太后,冉总管让奴才代为禀告,檀总管那边传来消息,从朝阳门城楼上,已经能看见许多灯笼火把了。” 冰轮抓起御弓,长身而起:“让宸主子身边的人都进来伺候罢!”莲真也跟着起身。 宝贞和横波等人鱼贯入内,她们已在高贤那得知,今夜宫外有臣子作乱,太后和皇帝以及太妃都有危险,同时也被告知,霍凛将军和英王会赶来相救,不会有什么事,但纵然如此,也吓得不轻,个个进来时神色都是惊惶的,唯承影和画影两人神色平静,浑若无事。 冰轮看了她们一眼,吩咐道:“今夜你们都呆在这里,好好守着你们主子。”转头看着高贤:“你也在这里。” “奴才遵命。” 莲真见她要走,急声叫道:“太后。”冰轮装作没有听到,走到门边,却又顿住,叫道:“冉黎!” 冉黎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口:“微臣在!” 冰轮朝承影和画影的方向仰了仰下巴:“扔两件兵器给他们。” 冉黎自身后铁卫腰间抽出两柄长剑,抛向殿内,承影和画影同时轻身一跃,敏捷地将剑抄在手中,然后同时屈膝:“奴婢谢太后赐剑!” 莲真及殿内诸人皆被这一幕惊呆,冰轮道:“保护好宸主子。”深深地看了莲真一眼,转身出了殿门,莲真恍若突然醒过神来,快走几步,欲要追上去,不料门口有内监把守,从两旁伸手拦住她:“宸主子请留步,太后吩咐过了,她回来之前,谁也不能出大门一步。” 莲真倚在门口,心里大痛,却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在冉黎和几十名御前铁卫的簇拥下走下台阶,穿过前院,很快消失在影壁后面。 ※※※※※※※※※※※※※※※※※※※※ 更完上一章,瞄了下底下的留言,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在等,有些过意不去 端午节没办法更2章,但这两天看世界杯的间隙,也一边有在写 所以再发一章:) 第120章 十余万军队逼近京城, 两座城门被同时攻击, 战马声声嘶鸣,杀声阵阵鼎沸, 连城中居民都被惊醒了,旷冲虽驻扎在东郊,离得较远, 但身为左卫将军, 霍凛和宗谋早在靠近京城地界时,他便已得到消息。 听完亲兵的急报,他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面手忙脚乱下床穿衣服, 一面火急火燎召集手下, 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所辖四大护卫营所有将士披盔戴甲, 已在外面列好整齐的队形, 待到一声令下,便纵马如飞, 浩浩荡荡驰出营地大门。 谁知才走了不到五六里路,便见远处火把通明, 前面居然也有大批人马守在路口,倒像在等着他们似的,旷冲先是一惊, 手在空中一摆, 队伍行进速度便慢慢放缓, 等到近前一些,看清他们身上的铠甲,已知是霍凌的手下,旷冲微微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大意,被亲随簇拥着拍马上前,到了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双手一提缰绳,停了下来,一眼看见霍凌身骑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立于阵前。 旷冲笑着道:“如此深夜,右卫将军怎会在此处?” 霍凌拱了拱手:“如此深夜,旷将军要去哪里?” 旷冲见他不但不回答,还反问自己,心中微愠,索性将话挑开:“我要去哪里,将军莫非不知道?将军肩负守卫京师重任,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难道毫无所觉?” 霍凌道:“如果旷将军指的是英王和车骑将军入京的事,那我已经知道了。” 旷冲登时沉下脸来:“英王阴谋造反,天下皆知,车骑将军奉朝廷之命出征讨伐,却在这时与英王先后率兵入京,分明已与逆贼勾结,右卫将军既知此事,就应当率兵前去迎敌,保卫京城安全,保卫太后和皇上安危,何以却守在这里,与我浪费这等口舌,实是叫人生疑。” 霍凌微微一笑:“旷将军不必动气,我当然清楚自己职责所在,但将军说到保护太后和皇上安危,我今夜来此,正是奉了皇太后和皇上的诏令。”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朗声道:“奉太后之命,向左卫将军旷冲宣读旨意。” 旷冲一愣,只得下马,老老实实地跪下,后面的将士也纷纷跟着下马,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英王宗谋与襄远郡王霍凛,皆朕之至亲,国之元臣,夤夜率兵入京,乃是奉母后及朕之密旨而为,无论今夜京中发生何种变故,左卫将军旷冲及麾下四大护卫营将士,须坚守营地,不得有任何轻举妄动,钦此!” 旷冲一颗心如同瞬间灌满了冷铅,笔直地往下坠,这一晚上的变故是在太多太突然了,让他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反应。多年前他暗中结交霍凇,靠着他攀上皇贵妃,一步步往上爬,最终在新皇登基的紧要关头立上大功,才有了尊贵显赫的地位。因为跟霍凇一直关系亲密,他早就清楚霍牧父子的野心,眼见霍牧离目标愈来愈近,他也为此兴奋不已,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迎来人生另一个巅峰,哪料想到霍凛和霍凌两人,一个是霍牧倚重的亲子,一个是霍牧信任的堂侄,竟然今夜同时临阵倒戈。 霍凌见他微微低着头,沉默着不作声,皱眉道:“怎么?旷将军莫非不愿接旨?!” 旷冲如梦初醒,抬头望着他,突然咬了咬牙,抗声道:“事关重大,我怎么能听你一面之词,又怎知道你是否假传旨意?!” “原来旷将军是在怀疑我。”霍凌不怒反笑,将圣旨高高举起,向四周展示了一圈,大声道:“这上面盖有皇太后和皇上的印玺,如果有谁怀疑,尽可以过来看仔细,看明白,但谁若违抗圣命,心里打着别的主意,可别怪霍某刀剑无情!”他话一说完,身边诸将不约而同手按腰间剑柄,气氛立时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旷冲满心想要带手下去驰援霍牧,可是看眼前形式,若要强闯,是非不可要过霍凌这一关。平日写官职名时,他的职位虽都写在霍凌前面,可是论官阶品级,他们两人却是一样,京师八大护卫营,也是各辖其半,手上将士人数,更没有丝毫差别,若真打起来,也不过是个两败俱伤,到时候京城那边鹿死谁手,难以逆料,所以走这一步,自己也是福祸难测。他脑子不停地转着各种念头,接旨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站也不是,继续跪着也不是,场面顿时陷入了僵局。 霍凌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见他举棋不定,也并不咄咄相逼,抬头望了望天色,冷笑道:“旷将军若是执意不奉旨,也罢,霍某也就只好舍命陪君子,在这荒郊野外,同将军及诸位一起等候天亮了。” 莲真扶在门边,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冰轮离去的方向,高贤走上前,轻声劝道:“主子,夜里冷,您凤体要紧,别在这风口站着。”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太后现不在这里,人人都指望着主子呢。” 一句话提醒了莲真,她转过身来,果见宝贞横波等人仍是神色张皇,都眼巴巴地瞧着自己,莲真这时反倒镇定下来,道:“都这个样儿做什么,不过是有逆臣作乱罢了,檀总管和夏侯将军都在外面呢,没什么可怕的。”缓缓走回殿内,在冰轮方才的地方坐下,忽然道:“高贤,你带人去把皇上也接到这里来。” “这。。。。。。”高贤一怔,陪笑道:“皇上此时只怕好梦正酣,依奴才愚见,还是别去惊动了圣驾罢。” 莲真想到宗煦,一颗心又揪成一团:“他迟早会被惊动,这个时候,我想他能呆在我的身边。” 高贤躬身道:“深宫内院,是听不到什么声响的,再者,主子应该相信太后,您和皇上都会平安无事的。” “你说得也是。”莲真望着眼前的那杯鸩酒,还是改了主意:“那就让他好好睡一觉罢。” 高贤听如此说,回身吩咐了几句,他手下两名内监便立即过去,将两扇沉重殿门合上,上了门闩。 承影和画影依然如影子一般,一左一右,手按剑柄,站立莲真身前两侧,莲真抬眼打量了她们一番,道:“没想到你们居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承影躬身道:“主子过奖,奴婢只是些微会些粗浅功夫。” “你不用过谦,能得太后信任,就绝不会是泛泛之辈。”莲真微微一笑,问道:“我听说你们之前在针工局,你们怎会在那里的?” 承影听她问话,便跟画影一同跪下,回道:“因会做些活计,所以高公公将奴婢们安置在针线上。” “你们可不仅仅是会做些活计。在那之前,你们又在哪里?” 承影见她穷追不舍,与画影对望一眼,两人均觉为难,高贤平日惯常讨好莲真,适时插嘴:“宸主子与太后无甚差别,问什么,你们只管答就是了,况且都这个时候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承影只得道:“奴婢们进宫之前,在于总管手下。” 莲真惊讶的道:“哪个于总管?前铁卫总管于剑锋?他不是被贬到广乐山庄了吗?” “是。” 莲真仰着脸想了一想:“皇上登基后大概一年多,我随太后去那里住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难道你们就在山庄么?” “不,我们在山庄附近的训练营地,于总管负责训练我们。” “训练?训练什么?” “训练御林铁卫所需要掌握的一切技能。” 莲真愈听愈惊:“那么,就不会只是训练你们两个了罢?” “是的,还有很多被挑选来的姐妹。” “她们全都像你一样,被送进宫了么?” “不是,只有完全达到训练目标的人,才会被安排进宫。” 莲真总算知道,片刻前在崇德宫前面的广场上看到的那些铁卫,身形为何看起来比平时矮小,也突然明白,冰轮当年贬斥于剑锋,是故意所为,而她后来去广乐山庄,并不是为了狩猎游玩,而是另有目的,原来她那么早,就开始为对付她父亲作准备,是啊,她趁着霍牧回京之前,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一支训练有素的女兵搬到后宫,谁又能发现呢? 想到冰轮铺垫之久,心机之深,莲真心里比之前安定了些,又莫名觉得失落,冰轮啊冰轮,除此之外,你心里还藏了多少事情呢? 高贤见她神色不对,轻声道:“主子,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有些意外。”莲真勉强一笑,对承影和画影道:“你们两个既然身手不凡,这种关键时候,就应该出去跟你们的姐妹并肩作战。” “太后只命我们保护主子。” “现在我在这里非常安全,不需要人保护,太后那里更需要你们。” “我们守在主子身边,为的是以防万一。” 虽然她没有直说,但莲真已知她的意思是怕万一叛军攻入宫中,她连饮酒自尽的机会也没有,她轻轻叹了口气,已无心思再继续问些什么,见她沉默,高贤和其他人更不敢多言,大殿又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夜色浓重,伸手不见五指,风凛冽而寒冷,针一般扎着皮肤。檀瑛立于高墙之上,似是感受到了死神的降临,不由抓紧了手中的角弩。 马蹄声如滚雷一般,突然由远而近,惊破了四周的宁静,牛油火把组成了许多条火龙,气势汹汹直往朝阳门扑来,不多一会儿,便到了卧龙桥。檀瑛凝望远处,一直保持高度戒备的状态,这时突然开口暴喝:“□□手准备!” 城门上顿时火把灯笼齐明,无数执锐披坚、英武魁伟的御林铁卫同时从城垛口冒出来,一排排箭头一齐对外,在火光的映照下散发着金属的冷光。底下人马见这阵势,很快便停了下来,周围重新变得安静。 檀瑛提气大叫:“来者何人?!为何深夜擅闯宫禁?!” 霍牧目光阴沉,看了欧阳晟一眼,欧阳晟会意,拍马上前,亦高声道:“内阁首辅、大将军、吴王霍牧在此,有要事进宫禀报太后和皇上,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檀瑛道:“有事禀报,为何要带着许多兵马?” 欧阳晟回头看了看霍牧,又道:“大将军收到急报,逆臣宗谋正率兵攻打外城城门,所以特地率兵前来保护太后和皇上。” 檀瑛道:“既是保护太后皇上,那也不一定要进宫,有御林铁卫和御林内卫在皇城中,尔等守护在皇城之外,太后和皇上定可高枕无忧!” “放肆!”欧阳晟急了:“此刻外城形势已万分紧迫,你还在这啰嗦废话,大将军叫你打开城门,你竟敢违抗命令么?” “我是朝廷的臣子,只尊太后和皇上的圣命。”檀瑛哈哈一笑,道:“不过果真如你所说,军情紧急的话,我当然会去向太后和皇上禀报,还请大将军和诸位在这里稍待片刻!” 欧阳晟调转马头,回到霍牧身边,道:“大将军,这是多此一举,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在等着我们,檀瑛纯粹是在拖延时间。” 霍牧冷冷的道:“拖延点时间也无妨,我已经暗派鲁温带了另一支兵马去云汉门了。”点点头:“开始罢!” 身后将士发出一声呐喊,马蹄声重新轰隆响起,成千上百的士兵前赴后继的冲过卧龙桥。檀瑛本是佯装转身去禀报,一见这种情形,连忙回身大喝:“放箭!”霎时箭如飞蝗,万弩齐发,冲在前头的被射了个人仰马翻,纷纷倒地,刀盾兵立即跟上,形成一道防御。 檀瑛自己也不歇着,手持角弩,箭矢连发,一个御林铁卫快步走到他身后,禀道:“大总管,太后凤驾到了。”檀瑛大喜,连忙回身迎接。 霍牧正关注着双方交战,突然听到城门上齐声大喊:“太后驾到!”跟着所有御林卫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欢呼:“万岁!万万岁!”他微眯眼睛,向城楼望去,只见到处影影绰绰,唯有那柄巨大的黄罗盖伞在风中飘舞飞扬,看得最是真切。 檀瑛俯身看着他们,大声道:“大将军,您不是有紧要军情向太后禀报吗?太后如今凤驾亲临,有什么话,您赶快下马跪禀吧!” 霍牧钢牙紧咬,眼里似要喷出火,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继续攻城!” ※※※※※※※※※※※※※※※※※※※※ 这篇文确实是很慢,但是现在已到了收尾的阶段了,我在用心写,也希望大家耐心等。 实在等得焦虑,不妨一边去看看别的文,现在晋江的百合文越来越多,里面也不乏精品。 这样心态会好很多。 第121章 承平门城楼下, 浓烟阵阵, 火光冲天,层层叠叠的士兵以严密的盾牌阵作为掩护, 如同潮水一般,向城门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撞门车在士兵的推动下, 不断撞向厚重的城门, 发出巨大的闷响,一架又一架云梯立上城墙。 守城的士兵看见这阵势,不敢有丝毫懈怠, 箭矢如急雨当头洒下, 滚木巨石跟着纷纷砸落, 不少人从云梯上跌下,摔得粉身碎骨, 四面八方的呐喊声、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响彻云霄。铁乙骑在马上,挥舞着右臂大声吼叫:“弓箭手速上前!”千万支火箭随着他的手势, 呼啸着射向城头。 京城是天子脚下,国之重地, 防御工事与别处不同。外城共有安定、承平、长宁、永和等九座城门,皇城有朝阳、云汉、朱曦等五座城门,合九五之数, 为了防止有敌入侵, 所有城门都修筑得固若金汤, 坚不可摧。 霍凛所率骑兵,虽人数甚众,尽皆精锐,但日夜兼程,来回奔波,几乎不眠不休,连食物都是驮在马背上,饿时随手取用充饥,此时皆已疲倦。眼见城门久攻不下,孙腾已沉不住气:“承平门都如此难攻,英王爷那边可想而知,这样耗着,形势大大不妙。” 霍凛端坐马鞍上关注战况,神色十分冷静:“寡不敌众,他们撑不了太久。” “将军!”孙腾突然面露惧色,手指城头,霍凛凝目望去,似是一台台满载□□的连弩车被架上城垛口,这样的弩车战国时期即有,是攻守城战斗中的利器,经过历朝历代改良,车型更精巧轻便,威力更强,一次能同时发射百矢,射程能达七百步开外。霍凛在西疆攻城掠地,常常需要用到此物,是以孙腾深知厉害,见了立时为之色变。 一座城门就能装备如此多台弩车,普天之下唯有京城而已。这样的大杀器一搬出来,效果立见,正不断顺着云梯冲锋的士兵被洞穿胸腹,成片倒下,伤亡马上成倍增加,但谁也不敢有一丁点的退缩,一批倒下,立即又一批接着往上攀爬,城上负责往车上装□□的士兵,手都开始发酸发麻了。 孙腾看得目呲欲裂,热血上涌,恨不能骑马冲过去,霍凛一直镇定自若,仿佛成竹在胸,见他跃跃欲试,皱眉轻斥道:“别慌,别轻举妄动!” 孙腾心里焦灼万分,却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观察,忽见城楼上一阵骚乱,一些操纵弩车的士兵突然停止了动作,霍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来了!” 孙腾兀自不解:“什么来了?” 正在城墙下,被盾牌阵护着的铁乙和孙跃诸人,敏锐地注意到了异常,精神不由一振,挥手大喝:“快!往上冲,快!” 城头上的守军,本是生死关头,激战正酣,全副心神对付攻城一方,竟然丝毫没注意到大批偷袭者从身后赶到,一下子措手不及,纷纷中箭而亡,剩余的也是乱作一团,不知道该对付哪方,有几名士兵,竟被直接抛下了高高的城墙,脑浆迸裂,鲜血飞溅,惨况不可名状。云梯上的士卒备受鼓舞,手脚并用、前赴后继地蜂拥而上。 孙腾这时才明白过来:“太后安排了人在城中接应我们?” 霍凛以马鞭指着上面:“你仔细看看,那是谁?” “太远了,末将看不清楚。”孙腾瞪着两只眼睛看了半天,突然讶道:“那人莫非是柴。。。。。。柴统领?” 说话之间,城门突然开了一条缝,然后徐徐打开,霍凛面容一肃:“进城罢!驾!”,回手“呼”的一声,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上,被千军万马簇拥着向城门方向驰骋而去。 朝阳门是皇城的正门,雄踞在京城最中心,本皇家威严和气派的象征,现在也正经历着一场残酷的腥风血雨。 霍牧手下的士兵,都是东征西战、久经沙场的铁汉,檀瑛和夏侯晋统领的御林卫更是精挑细选、万中无一的勇士,这样的两方一旦正面厮杀,场面自是惊心动魄,惨烈非常。 汉白玉铺砌的广场上,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得越来越多,而城门始终无法靠近,御林卫们好像杀不尽一般,一层倒下,另外一层又补充上来,并且不住分批在上面喊话:“你们是皇上的军队,朝廷的士兵,何以跟着逆臣作乱?!王爷和霍凛将军已经率兵进城,你们如能归顺,太后将既往不咎,保尔等身家性命,若执迷不悟,到时不定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数十人齐声呐喊,虽混战之中,仍能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长宁门和承平门两边也不住飞马来报,言叛军进攻凶猛,难以支撑,云汉门那边却无丝毫动静。霍牧戎马一生,征战无数,从未如今日般心中不定过,他仰望城楼,面被寒霜:“传令下去,全力攻打城门,最先进入皇城者将功封郡王!” 他素来铁令如山,无人敢违拗,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在盾兵的掩护下且战且进,冒着箭石慢慢向城门方向挪动。冉黎耐心等候,见时机已到,点了点头,几十名御林卫抬起十余口大铁锅,在城头上奋力一倾,早已熬好的滚烫的热油漫天泼下,下面惨叫声顿时不绝于耳,冉黎从身边卫兵手中接过一个火把,看准用力掷下,“呼”的一声,城墙前面燃起一道火墙,几十上百个“火人”奔走呼号,声音凄厉之极,其他人唯恐殃及自己,纷纷闪避。霍牧见阵势突乱,心里大怒,拔出佩刀,大喝道:“谁也不许退后!违令者立斩!”后排的弓箭手立即挽弓瞄准,凡后退者及身上着火者,尽数被射杀,不过瞬间,士兵们又重新列好整齐的作战方阵。 冰轮自步步谋划夺权始,到贵为临朝听政的皇太后,死在她手下及她笔下的人不在少数,但亲眼看见这般恐怖血腥的杀人场面,尚属首次。这些人,本都是英雄,是人杰,此刻却沦为权力争夺的牺牲品,厮杀得天昏地暗。从朝阳门的城楼上俯瞰,到处刀光箭雨,血肉横飞,此时此刻,生命之轻贱渺小,尚且不如蝼蚁。冰轮清冷的凤眸闪过一抹动容之色,却又转瞬即逝。 长夜已尽,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的颜色,交战的双方不见丝毫疲色,个个都杀红了眼,状如疯狂。 檀瑛见形势愈来愈是危急,匆匆走到冰轮身边,声音低而迫切:“太后,看这样子,朝阳门只怕是难以守住了,英王和霍凛将军那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微臣恳请太后起驾。” 冰轮眼睛仍看着下方,道:“嗯,你要我离开?” “是。太后和皇上身系天下之重,绝不能落入大将军手中,否则英王和霍凛将军就算攻入城中,也将受制于人,太后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便毁于一旦。”檀瑛道:“冉黎和铁卫们会护送太后于皇上由玄晖门出宫,找个安全所在暂避。” “不,我不会走,我也不会让自己落入他手中。” 檀瑛心急如火,跪下恳求:“若太后和皇上被奸臣所制,微臣便成了千古罪人,虽粉身碎骨也莫赎其罪,求太后改变心意,起驾暂避!” 冰轮仿佛没听到他的话,收回目光,缓缓转过头,身后万重宫阙,琉璃玉瓦,根本看不清哪座是崇德宫,只依稀能辨出大概方位,她默然看了一会儿,似是下定决心,咬了咬牙,语气决绝无比:“传我命令,所有御林卫死守城门,我将同他们一起,与朝阳门共存亡!” 檀瑛喊道:“太后!” 冰轮将手一摆,示意他不用再说,檀瑛无奈,只得起身退下,去各处亲传懿旨,御林卫备受鼓舞,士气高涨,无不舍生忘死,奋勇抗敌。檀瑛身先士卒,手挽角弩,连发数箭,突听身边一个卫兵兴奋的道:“檀总管,你看!” 檀瑛一愕,放下手中武器,极目远眺,隐约见远处旗帜飘扬,他大喜过望,奋臂狂吼:“霍凛将军率兵护驾来了,大伙儿务须坚守最后一刻!”很快,城楼上到处响起“霍凛将军率兵护驾来了!”的声音,御林卫们疯狂地大声嘶吼着,战意大盛。 不过一会儿,大批人马由远而近,气势汹汹,惊天动地的马蹄声甚至盖过了这边的厮杀声。千千万万精骑兵如一阵强大的旋风,顷刻便席卷了整个战场,将霍牧手下的队伍冲了个七零八落,跟着手起刀落,似切瓜砍菜一般,加入了这场战斗。 天色已然大亮,整个世界重新归于平静,金色的阳光洒向巍峨壮丽的皇城,层层叠叠的琉璃屋顶重新变得光彩夺目。朝阳门上下周围,尸体却堆积如山,连护城河的河水都变成了红色,望之令人触目惊心,晨风阵阵吹拂着,清新而凉润,却依然吹不散空气里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城门被徐徐打开,所有士兵都列队在外等候,霍凛一人翻身下马,独自进了皇城,冰轮在檀瑛、冉黎等人的护卫走下城楼,霍凛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下。 “姐姐,我来了。”他仰起头,俊美坚毅的面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幸好还不算晚。” “是的。”冰轮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起,双目凝视着他,喉咙微微哽咽:“幸好还不算晚。” 姐弟俩双手相握,万千言语,都在彼此的眼神里。片刻,霍凛道:“姐姐,他已派人去调剩下的金狮军和黄虎军入京,我还要去处理这事。” 冰轮当然知道他所说的“他”是谁,道:“他既已被擒,那些人已不敢轻举妄动,你拿了他的兵符去,令他们仍回天亭郡营地,其他的以后再说。” “是。” “长宁门那边怎样?” “我进城之后,便派兵驰援长宁门,柴彪和于剑锋都过去了。此时想必英王等也已进城。” 冰轮点点头:“好,你这便去罢。” 霍凛再次跪下,垂首行礼,然后返身退出,命孙腾和部分士兵守在城外,保护太后和皇上,以及处理这些尸体,清洗血迹,自己则率大军离开,檀瑛和冉黎也便跪请冰轮回宫。 莲真在崇德宫等到天明,忧心如焚,度日如年,那种煎熬非言语可能形容得出者,见冰轮平安归来,这一喜非同小可,急步上前,忽又意识到许多人在,硬生生刹住脚步,口中道:“仰赖皇天祖宗保佑,太后平安归来,臣妾。。。。。。臣妾。。。。。”一语未了,眼泪几欲滴落,便极快地垂下头。 冰轮道:“我没事。”进殿之时,已注意到宗煦和魏伦也在,便道:“皇上怎么也在这里?” 莲真道:“臣妾让高总管将皇上接过来的。” 宗煦一觉醒来,已知宫外有人作乱,正自惶惶,恰好莲真派人来请,便过来这里。这时见冰轮看着自己,忙上前请安,又问道:“母后,外面发生什么大事了?” 冰轮道:“改日再跟你说,我这还有事,你先回自己宫中。” 宗煦满心疑惑,却不敢违拗,只得道:“那儿臣先行告退。”高贤识趣,也便带了其他伺候人等退出。 冰轮走进暖阁,然后转过身子,莲真已扑入她怀中,冰轮揽住她纤腰,低声道:“别哭,没事了,没事了。” 莲真抱着她,只是无声抽泣,过得许久,才松开她,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她的面颊,似要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这才重又偎入她怀中,哽声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我说过我一定要赢的。”冰轮拥着她,胸口柔情翻涌:“都是我的不是,以后断不会让你再这样担惊受怕了。” 良久,高贤在外面道:“太后,檀总管来了。” 冰轮轻声道:“莲儿,此刻大乱虽平,但京中尚未安定,我今儿会很忙,不如你先回宫,好不好?” 莲真知她说的是实情,虽万般不情愿,仍慢慢松开了手,冰轮心有不忍,凑近她耳边:“晚点你再过来见我。” 檀瑛已派人将霍牧押解进诏狱,其余的俘虏降兵也妥善处置,他一一禀告冰轮后,又将霍凌那边的情况禀明,道:“旷冲与霍凌对峙一夜,如今知道大将军被擒,才彻底死心。” “旷冲以为攀上霍淞,便等于攀龙附凤了,一门心思作着他的白日美梦,胆大妄为之极!”冰轮冷笑两声,道:“我这便拟一道旨意,解除他的兵权,让冉黎接替他左卫将军一职,至于他么,先不定罪,软禁起来由霍凌看管罢,改日再交由刑部定罪罢。” 因这场宫变此时人尽皆知,众臣惊骇欲绝,这日接二连三有人前来问安,冰轮少不得要见下内阁几位大臣。到得午时,霍凛也已回来,禀道:“金狮军和黄虎军已听从调遣,全部退回天亭郡营地,外城九座城门也恢复平静,并尊姐姐旨意,暂时关闭。” 冰轮道:“宗谋呢?他在哪儿?” 霍凛道:“长宁门被攻破之后,英王与霍淞的人马短兵相接,不幸死于乱箭之中。” 冰轮闻言,半天没有说话,霍凛不敢看她的眼神,垂下目光,过了一会儿,又道:“霍淞也死于蜀军乱刀之下。还有,姐姐曾叮嘱过我,若是遇到霍泽,一定要将他活捉,可是我的手下,搜遍将军府,以及城里城外,也没发现他的踪影,现在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会派人继续搜寻的。” 冰轮总算开口:“我知道了。” 霍凛看了看她的脸色,道:“姐姐整晚没睡,想必已疲乏,可要歇息一会?” “也罢,那你先退下罢。” 霍凛前脚刚走,高贤便进来,轻声禀道:“太后,姜平已在偏殿等候。” “叫他进来。” 冰轮端坐炕上,闭着眼睛,手指轻捻手中佛珠,姜平进入暖阁,行礼如常:“微臣见过太后。” “你今天跟柴彪袭击承平门,柴彪可知道你的身份了吗?” 姜平道:“他只知微臣是太后的人,别的一概不知。城门一破,我便率属下迅速消失了。” “我交代你的事情呢,怎么样了?” “虽然费了一番工夫,但微臣幸不辱命,霍泽已被我抓获。” 冰轮睁开眼睛,将佛珠搁在旁边的小几上,问道:“他现在人在哪儿?” 姜平道:“就在宫中。” 第122章 寝宫内灯光幽暗, 罗帐低垂, 角落里的莲花纹三足玉炉静吐轻雾,芳香溢散, 清沁肺腑。冰轮侧卧榻上,呼吸轻浅匀长,乌黑微卷的长睫如蝶羽深覆, 睡颜安静而美好。 她实在是太累了, 以女子之身,立于权力之巅,操心那么多的事, 提防那么多的人,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像是永远没有尽头。。。。。。能安安稳稳睡上一觉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莲真心底掠过一声轻轻的叹息, 唇边的笑容不知不觉淡了。 “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莲真微微吓了一跳,旋即娇嗔:“原来你在装睡。” 冰轮张开眼睛, 含笑轻轻责备:“你昨晚整夜没合眼,也不早点休息。” 莲真道:“我可以用来睡觉的时间挺多的, 可是能这样看着你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啊。” 她语气温柔甜美,似是随口而出, 绝无半点责怪幽怨之意, 冰轮道:“傻孩子, 你怎会这样喜欢我?”望着她,面上若有所思:“若是哪一天,你不再像这般喜欢我了,那可怎么办?” “这不是我应该担心的吗?皇太后身份至尊至贵,普天之下只有你不想要的,绝没有你得不到的,天长日久,还会在乎我这么一个小女子么?” 冰轮笑:“你可不是普通的小女子。” 莲真轻轻“嗯”了一声,道:“无非有一副好皮囊罢了,可是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了,连宫女都是万里挑一的,指不定哪天,我就要过‘斜倚熏笼坐到明’的日子了。” 冰轮板起脸:“你存心要惹我生气是不是?” “臣妾不敢。” 莲真嘴上说不敢,星眸却带着促狭笑意,见冰轮要恼羞成怒,身子已贴了上去,软软糯糯求饶:“好啦,对不起啦,人家跟你闹着玩的。”在她怀里轻蹭几下,情难自禁,嘴唇贴上她脖子的肌肤,一点一点地,温柔地、炽热地亲吻。她的嘴唇犹如花瓣一般,柔软而细腻,带着幽幽淡淡的好闻香气。冰轮轻吸一口气,手不自禁抚上她纤腰,忽然觉得脖子上微微一疼,似被咬了一口,不禁发出一声闷哼。 许是刚经历一场生死之战,莲真心底的渴望比往日来得都要强烈,冰轮倒是一反常态的被动,回应也无甚激情,莲真微觉失落,只当她今天累了的缘故,过得片刻,松开双手,慢慢离开她,冰轮低低的叫了一声:“莲儿。” “嗯,很晚了,你早点。。。。。” 冰轮却突然一把扣住她手腕,用力将她向自己一拉,剩下的话便被封堵在唇间。 因要视朝,天尚未明,冰轮已习惯性醒来,见莲真睡得香甜,不欲惊动她,轻手轻脚下床,自己动手打开遮灯的纱罩,将衣裳穿毕,回身看时,莲真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迷迷糊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正一刻了。” “啊!”莲真惊呼一声,残存的些许睡意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怎么这么晚了!糟糕,我。。。。。。我得赶快回去!”惊慌失措,掀开锦被便欲下床。 冰轮连忙制止她,安慰道:“别急,没事。” 莲真又是自责,又是懊恼:“我怎么睡得这么沉,这下被人知道,他们要怎么想。。。。。。” “他们怎么想,这很重要吗?”冰轮坐在床边,双手按着她的香肩,只不让她动:“莲儿,今时已不同往日,别说你只在这里过了一次夜,就算你日日夜夜都呆在这里,陪在我身边,也绝没有人敢多半句嘴,私下议论半个字,谁若要猜测,就让他心里猜去罢了。” 她语气极是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致命的危险气息,莲真怔怔地看着她,她却忽又绽开笑容:“没关系的,继续睡罢。” 莲真身不由己又躺了下去,心里究竟不安:“可是。。。。。。” “没有可是。”冰轮眉头微皱,道:“听话,好好睡一觉。”食指轻轻划过她的脸庞,补充道:“伺候的人就在外面,你想要什么,随时叫他们。” “你要走了么?” “嗯。” 莲真捉住她的衣袖:“冰轮。” 冰轮好笑起来:“你呆在这里,就像自己宫里一样,没什么好不自在的。记着你才是主子,怕什么。” 莲真摇摇头,望着她,脸上露出渴盼的小心翼翼的表情,小声道:“这事过后,天下该安稳太平了,今后。。。。。。。今后你不用像从前那么忙,也不用跟人争来斗去了罢,我只盼身边再也不会有流血杀戮,我们能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冰轮嘴角的笑容微微一滞,但觉她一双灵动美眸清澈见底,不染世间丝毫尘埃,令人不敢直视,更不忍说出令她失望的话。她不着痕迹地垂下目光,却见她滑薄的湘妃色寝衣微微敞开,交叠的领口之下莹如美玉的肌肤,便伸手过去拉了拉,沉默片刻,还是决定亲口告诉她那件事情:“莲儿,宗谋死了。” 莲真花容变色,慢慢坐起身子:“什么?” “昨日攻城时一片混乱,他被乱箭射中。。。。。。” “可怜的闻樱,她知道后该要如何伤心,她。。。。。。”莲真呆了半晌,目光黯然,心中难过至极:“我虽然没有亲见,但也能想到昨日你经历了怎样的场景,我只求你毫发无伤,平安归来,心想这样就够了。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想细问,也不敢细问,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其实我心里何尝不知道,这一战有多凶险,会死多少人,我们团聚了,可是有多少家庭被毁了,有多少夫妻骨肉,就这么阴阳相隔,闻樱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而已。。。。。。” “要想朝局稳固,必得有流血牺牲,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冰轮叹了口气,轻抚着她的背:“我知道你跟沈闻樱情同姐妹,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善待他们母子的。” 无论得到怎样的善待,于减轻她的痛苦也是无半点用处的,莲真软软地靠在冰轮肩上,却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道:“那么,闻樱很快就会回京城了罢?” 冰轮手在半空中略略一顿,应了声:“嗯。” “蜀州路途遥远,她闻知噩耗,必是伤心欲绝,路上可别有什么事才好。” 冰轮忍不住想告诉她“她根本不在蜀州,就在京城”,可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心想这事非三言两语能说清,还是留待来日再向她解释,便道:“那么多人护送,怎会有事。”揉揉她的秀发,柔声道:“我真要走了,你再歇一会儿,别胡思乱想了。”见莲真仍是秀眉轻颦,郁郁不乐,只得温言细语,耐心劝解。 高贤在外间侍立半日,见她出来,连忙上前,伺候盥漱梳洗毕,冰轮起身出了暖阁,方迈出门槛,脸上最后一丝温柔神色也在瞬间消失殆尽。 朝堂内气氛比往日更显凝重肃穆,霍牧被擒之后,霍凛和檀瑛动作迅速,将依附于霍牧的同党亲信悉数控制收监,杨琰则奉冰轮旨意,连夜会同内阁及御史台刑部的重臣,商议定霍牧等人的罪,此刻便上前启奏,说已查明霍牧父子所有罪状,文武百官想到昨日之事,以及太后与霍牧的关系,无不暗暗心惊。 宗煦没有想到冰轮不动声色,就把霍牧给扳倒,仍觉不敢置信,对冰轮更添了几分畏惧,只是霍牧落得如此下场,他固然是喜出望外,但对于自己皇叔宗谋之薨,却是心情复杂,隐隐约约竟有无助之感,坐在宝座上,恍若身在梦中,一脸痴呆。 杨琰从袖中取一卷纸,首先宣读的是霍凇的罪状,多达二十余条,如“对太后及皇上不敬,擅权乱政”,“结交朋党,意图谋反”,“擅杀朝臣,逼迫忠良”等等,几乎款款是重罪,霍泽也牵涉其中,霍牧的罪名却是“治家不正,纵子枉法”,“居功自傲,飞扬跋扈”等,皆不痛不痒,一笔带过。众人心里雪亮,霍牧毕竟是太后之父,不好从重处置,他的罪行只能尽数搬到其子身上,反正霍淞已成了刀下之魂了。 长乐宫殿堂之上静可闻针,杨琰读毕,躬身禀道:“臣等昨日奉太后旨意,为霍牧父子定拟罪刑,霍淞犯下谋反重罪,按律当凌迟处死,革去爵位官职,霍牧恃功骄横,妄自尊大,治家不严,教子无方,本也应革去爵位官职,但臣等均以为,他二人是太后父兄,且霍牧为大燕立下不世之功,宜从宽究治,霍淞既死,无可追究,霍牧功过相抵,可保留亲王爵位,至于其他主谋同党,应当一律处以弃市之刑。” 冰轮听完,开口道:“霍牧和霍凇虽是我父兄,但国法当前,不容丝毫徇情,如此恣意妄为,罪大恶极,若不严惩,何以振朝纲,安社稷?何以向列祖列宗及先帝交代?又何以对得起英王在天之灵?霍淞怂恿霍牧率兵闯宫,万死不足恕其罪,已祸及家人子女,霍牧当贬为庶人,终生监~禁,其他的,皆照卿等所议。” 杨琰跪下磕头:“太后为正国法,大义灭亲,为天下臣民、后世子孙做出表率,臣不胜钦佩!” 众臣纷纷跪下,齐声赞颂:“太后英明。” 冰轮道:“英王素来忠心于朝廷,这次为反贼所害,不幸薨逝,我深为痛悼惋惜,自今日起,辍朝三日,皇帝素服一月,以尽哀思。” 宗煦醒过神来,道:“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冰轮看了一眼百官,又道:“内阁及礼部酌定王之丧仪,凡丧祭典礼,悉从优厚。” “臣等遵旨。” 下了朝,冰轮刚回到崇德宫,霍凛后脚便到。冰轮在书房里召见了他,问道:“你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奏么?” 霍凛脸上有惭愧之色:“微臣无能,派了许多人出去,仍是没有能找到霍泽。” “哦。”冰轮道:“忘了告诉你了,霍泽已被宫中的铁卫擒获。” 霍凛一怔:“在哪里擒获的?他现在哪儿?” 冰轮答非所问:“你自小常受他欺凌,对他恨恶之情,我都深知,但从现在起,他的事你不用再管,也不用再问了,交由我来处置罢。” “是。”霍凛有些不情愿,但也很快释怀,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姐姐刚才说霍淞谋反,祸及家人,姐姐准备如何处置他们?” 他说的他们,不是别人,而是霍淞和霍泽膝下的数名子女,冰轮不答,反问道:“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 霍凛剑眉一挑,几乎不假思索的道:“斩草须得除根,以绝后患!” 冰轮沉吟一下,道:“他们父母已经获罪,他们年岁虽小,也免不了要充公为奴,这样活着,也是受罪。”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霍凛便不再说什么,冰轮惦记莲真还在后殿等着自己,便道:“我有些乏了,有什么事,你改天再奏罢。” 霍凛忙道:“那姐姐先歇着,微臣告退。” 说是辍朝三日,但是崇德宫每天人来人往,前来领旨和奏事者不绝,盖因霍牧出事,朝内外凡他举荐任用之人,或要撤换,或需调离,树倒猢狲散,那些平日里屈服于霍牧父子淫威的臣子,争先恐后向冰轮效忠,唯恐被清算;至于被他陷害诬陷之人,则翘首以盼,等着洗清冤屈,平反昭雪;另外在这次勤王救驾中立下功劳的文臣武将,也要一一论功行赏。 冰轮比往日更忙了十分,一直过了几日,方才好些,见京城里里外外俱已平静,于是下旨,令解除戒严,重启九座城门。 到得第七日,冰轮一大清早起来,沐浴过后,换上一身纯白素服,略用了些燕窝粥,在暖阁里静坐一会,对高贤道:“吩咐下去,除了皇慈庵来的人,今日不见任何人,宸主子也不例外。” “是。” 他亲自出去传了话,又悄然进来,冰轮沉默半晌,道:“让人殿中摆张香案。”高贤早觉得她今日不同寻常,听她这么说,一个字儿都不敢多问,道:“是。”过不多时,回道:“太后,香案摆好了。” 冰轮缓步迈出暖阁,来到外边大殿,殿中焚着檀香,香案上摆着新鲜花卉及精致茶果,她不作一声,从腰带上解下日常所带的荷包,在手中轻抚几下,置于案上,又亲拈几支香,却并不行礼,只是慢慢闭上眼睛,久久站立。 高贤不知她祭奠的是谁,但从旁瞧着,她脸色益发平静,看不出半分波澜,可愈是这样,愈让人莫名害怕,打从心底深处泛出透骨寒意来。 许久,汪又兴进内禀道:“回太后,皇慈庵的慧显师太来了。” 冰轮飞快睁开眼睛,也不看高贤,口中道:“我要去个地方,只你跟着就好。”高贤提着一颗心,立即应道:“奴才遵命。” 第123章 黑暗, 幽深浓稠的黑暗, 令人窒息的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这是霍泽醒来时, 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他几乎以为自己变成了个盲人,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 然而这一动, 却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呼,仿佛自己曾被人狠揍过几顿,四肢百骸都牵扯着不可言喻的痛楚, 他的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霍泽躺在地上, 嘴巴一张一合, 艰难地呼吸着,之前发生的点点滴滴慢慢在脑中重现。他随着霍淞前往长宁门, 抵御宗谋的叛军, 城将破时,他已预感大事不妙, 劝大哥离开,他却不肯, 当千军万马涌进城门时,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跟手下一个普通士兵互换了衣服, 欲趁着黑夜和混乱, 逃往城内父亲那儿,他拼了命地在人群中穿梭,连滚带爬逃命。。。。。。再后来,他头上像被什么重物从侧旁击中,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道我被抓了吗?父亲呢?父亲怎么样了?大哥呢?他们现在又在哪儿?他神智渐渐清醒,念头更是纷至沓来,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为何我什么也看不见?!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攫住他的心脏,他不知道突然从哪来的力气,竟挣扎着爬了起来,拼命喊叫:“来人啊!有人吗!滚出来!干嘛把爷关在这乌漆墨黑的地方?!啊?!装神弄鬼想吓唬老子吗!放老子出去!”他歇斯底里的呼喊,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换来任何回应。惊惧、疑惑、愤怒。。。。。。各种情绪像浪潮一样淹没了他,让他变得疯狂,他一边叫喊着,怒骂着,一边跌跌撞撞向前摸索,走了约五六步,便撞在一排冷冰冰的铁栅栏上,伸手摸了摸,足有婴腕粗,使出吃奶的力气摇了几下,却如蜻蜓撼柱一般。他的确被抓起来了,可是到底是谁呢?宗谋吗?还是另有其人?这并不像是关犯人的地方啊?他不死心的沿着铁栏,慢慢再往旁边摸索,没过多久,双手就碰到同样冷冰冰的坚硬的石壁,他终于确认,自己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石室里。 可是,这并没有让他稍觉安心,他无法停止自己的声音,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个地狱,如果想要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亡,腐烂,不被任何人发现,这里最适合不过。他疯了般又吼又叫,又踢又撞,不过片刻,便已筋疲力尽,他倚在石壁上喘息一回,终究支撑不住,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滑了下去 世界重新变得寂然无声,霍泽仰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周身的痛在这一瞬间,似乎又加倍的回来了,他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发现自己喉咙也已嘶哑,他闭上眼睛,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黑暗会让他如此憎恶,如此绝望。他喜欢黑夜向来甚于白昼,对他来说,天色一暗下来,便是寻欢作乐的大好时光,黑夜意味着香艳,销魂,刺激,热闹,意味一切的享乐的开始。。。。。。他想起那些夜晚,想起了那些不同的美丽娇媚的面孔,一样的柔软芳香的躯体,第一次没有任何欲望,仅仅只是怀念那些美好的时光,他也想起了长宁门外,那直冲云霄的火光,千军万马的呐喊,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大哥,他们怎么样了?他们是否知道他在这里?他们会否来救他?渐渐地,他想得更多,他想起自己每日里品不尽的琼浆甘醴,享不完的珍馐美馔。。。。。。饥饿和干渴如狰狞的恶魔一般,正在慢慢的侵袭他,一口口吞噬着他,一点点蚕食着他。 “父亲救我。”他再次睁开眼睛,虚弱地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两颗眼泪从他的眼角滚了下来。 时间慢慢地流逝,我要死了么?难道我就要这样死去么?不!我不想死!我不要死!他双眼空洞,凝视着上方令人窒息的黑暗,意识逐渐涣散,一阵脚步声却适时传来,声声清晰入耳,一豆微弱的烛光也由远而近。霍泽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咬了咬自己舌头,上面传来明显的痛感,“救我!”他呼喊着,仍然没有声音,他心里不禁大急。 黑暗中的光明是如此的珍贵,如此的温暖,可是这一丁点儿的可珍贵和温暖来得很快,去得更快,霍泽还未来得及侧过身子,火光已远去,石室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霍泽懊丧欲绝,突然,他吸了吸鼻子,香气?没错!食物的香气!他辨别着香气传来的方向,欣喜若狂,头脑微微眩晕,强烈的求生欲让他拼命弓起身子,一点一点向香气的源头匍匐前行。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知道已呆了几天,每天都有人送食物和水来,但每次都来去匆匆,从不出声。食物很普通,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霍泽身上筋骨疼痛,每回都要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点滴不剩吃喝个精光,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甜的东西似的。慢慢地,他的身体开始恢复,力气也在恢复,可以坐起来了,可以站着了,他试图跟送饭的人讲话,可是那人眼角都不看他一下。 那人的身材,眼神,动作,总是让他想起太后和皇帝身边的那些铁卫,以及他父亲身边那些亲卫,可是,他当然不会是父亲的手下,他也绝不是铁卫,铁卫都是威风凛凛,英武俊挺的,而这个人相貌平淡无奇,就算你盯着他使劲看,再过一会儿,你仍然很难从心里描绘出他的五官模样。不知道是因为这阵吃了大亏,磨光了霍泽的傲气嚣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莫名的对送饭的这个人有些忌惮,他不敢怒骂叫嚣,也不去威胁利诱,他有一种感觉,对这样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于是他学聪明了,也认命了,不再去浪费力气,只要不是他一个人被扔在这里,只要有吃的有喝的,屈辱痛苦算什么?他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霍泽开始了焦灼而又耐心的等待,他相信自己能出去,长宁门攻破又怎样?还有父亲呢,宗谋不可能打败父亲!霍牧对他来说,是父亲,也是神一般的存在,纵然他总是对他很严厉,不满他的种种作为,但他知道,父亲是深爱他的,从小他就知道。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闯了多大的祸,父亲总是会原谅他,并替他妥善处置,大哥也会尽自己所能庇护他,包容他,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们会来救他。也许,这些人把他关起来,就是为了借此挟制父亲,所以,他们也并没有来折磨自己。 某一天,霍泽正蜷缩地上,幻想着自己被救的场景,铁门突然被打开,有几个人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提起来,然后将他的衣裤扒个精光,他不知何事,大声惊叫:“你们干什么?”话犹未了,一桶冷水“哗”的一声,当头淋下。此时天气本已转凉,且石室中格外阴冷潮湿,霍泽只觉牙齿格格打颤,兀自道:“你。。。。。。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依旧没人理他,只是一桶接一桶的冷水淋下来,一连淋了十余桶,霍泽冻得面白唇紫,直打哆嗦,方有人拿了粗布毛巾来,一左一右大力擦拭他的身体,直搓得他的身体生生发痛,才拿来一身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上,接着,一个麻核被硬塞到他嘴里,他挣扎着刚发出“唔”的一声,一个黑布口袋便自头上罩下,后颈又挨了重重一下,立即人事不知了。 再次清醒过来时,黑口袋和麻核已经被取下了,霍泽发现自己从那个石棺材一般的地狱,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这里有阳光,尽管他那双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久违的光明,然后,他的目光慢慢向四周移动。头顶浑金蟠龙的八角藻井,地上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透雕着精美吉祥图案的窗格。。。。。。这是皇宫!这是皇宫中的一处宫殿,到底是哪一处他不清楚,但应该是闲置着的,大殿里空空荡荡,并无多少陈设,而他,正被五花大绑在殿中的圆柱上。 霍泽呆住了,从石室到皇宫,他本应该有点高兴的,可是却怎样也高兴不起来。他总算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要用水反复冲洗他的身子,为什么要给他换上崭新的衣服,因为要送他到皇宫来见某个人,某个身份尊贵的重要人物,他们怕他的气味熏到了他。宗谋,肯定是宗谋!这么说父亲竟然。。。。。。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了,一道白色的美丽身影走了进来,霍泽瞪大眼睛,心里燃起一线生机,幸好是她,幸而是她! 冰轮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你等很久了么?”黑沉沉的凤眸凝视着他,表情意味深长:“嗯,我也等得够久了。” 霍泽听她语气温和,愈发放心,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姐。。。。。。姐姐!” “姐姐?”冰轮诧异,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笑意:“我母亲家数百年的世家士族,世代尊贵,你母亲弄臣之女,我如何与你是姐弟?” 弄臣之女?霍泽如同被针刺了一下,他的外祖父曾当过一小段太乐令,后来因惯于献歌舞讨皇帝喜欢,迁调礼部,这是他母亲与他们兄弟最不愿提及的一点,也从来没别人提起。平时只有他百般羞辱霍凛,左一个“贱婢之子”,右一个“小杂种”,他从不知道,原来冰轮也会说出这般刻薄伤人的话语,可是他素来对她就存着几分敬畏,现在命运又掌握在她的手中,纵然愤怒,又哪敢有丝毫发作?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过了许久,低声道:“太后。” 冰轮敛去嘴边笑意:“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么?” “不。。。。。。不知。” “霍牧和霍淞谋反,你居然不知情么?” 霍泽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你怎可叫父亲。。。。。。” “我怎样?” 霍泽被她眼里的寒意所慑,立即住口,想了想,道:“我并不知情。” “霍淞已被蜀军斩成肉块了,你知道么?” 大哥!霍泽一惊,心里大恸,他强忍着将要逼上眼眶的泪水,深深呼吸了几口,结结巴巴问道:“父亲呢?” 冰轮静静地站在那,似在欣赏他的表情:“霍牧么?已被废为庶人,被禁锢起来了,他的余生,只怕要终老于那里了。” 完了,完了!霍泽脑子里嗡嗡乱响,一片空白,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来,看着冰轮的目光里充满了哀求:“太后,父亲和大哥的事,与我无干,我一点儿也不知情,你知道的,我平常贪图享受玩乐,没有半点野心的!” “嗯,他们谋划,你一点也不知情么?那天晚上,你不是也在长宁门么?” “我。。。。。。”霍泽深知谋反是什么下场,此时大树既倒,已胆丧魂惊:“是父亲逼我过去的,我连兵刃都没拿,我就是在那里凑个数。太后,我与您虽非一母所生,但究竟同出一父,既然您开恩饶过父亲性命,求求您也对我网开一面罢!” “你想我怎么饶你?” 霍泽见她态度似有所缓和,试探的道:“要不。。。。。。要不就撤去我在外卫军中的职务,保留西凉郡王的爵位罢?” 冰轮冷冷道:“你倒是想得不错。” “或者,降为公爵?或者侯爵?”霍泽不住打量她的脸色,步步后退,最后一咬牙道:“实在不行,也把我废为庶人罢,只要给我一笔钱,能保证我每日用度温饱就行了。” “其实呢,就算你参与了谋反,那也算不得什么,有罪也好,没罪也罢,都只在我一句话而已,只不过呢。” 霍泽听了她的话,欢喜若狂,见她突然停住,便急不可耐的道:“只不过什么?” 冰轮的脸骤然沉了下去,语气冷得像万年玄冰:“只不过我今天想跟你谈的,是你犯的另一条罪!” 第124章 殿中的温度仿佛也随着她的态度而瞬间下降, 有一种冰冷可怕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霍泽恐慌而不知所措,干燥的嘴唇动了几下, 总算鼓起勇气开口:“什。。。。。。什么罪?” 冰轮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这罪关乎我的表妹林婉溪。。” 霍泽如被雷劈中,面上颜色突变, 僵硬地道:“我。。。。。。我。。。。。。” “你总还记得她罢?” “记得, 她死去好多年了,太后今日怎么又突然提起她来?” “她怎么死的,你还记得么?” “不是自杀的么?” “自杀总有原因的, 不是么?” 霍泽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剧烈, 胸口更似装了铅块, 透不过气来,他仍然强自镇定:“不是因为她跟那小厮。。。。。。她跟人私定终身, 惹得父亲发怒, 让她搬出府去,羞愤自杀的么?” “不对, 她是被人所污,愤而自杀的。”冰轮秀颀的身躯似乎也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 然而她的声音却反而变得更轻缓,更平静:“不到黄河心不死,这是你一贯的处事方式, 也罢, 今日, 我让你见见一位故人。” 说罢手掌轻击了几下,两扇殿门又徐徐打开,又一个灰色的身影走了进来。那是一个身着灰色僧衣的尼姑,年纪约莫在三十上下,面目端秀,肤色白净,她走到冰轮身前,合十一礼,便在边上站定,霍泽自她进门始,就一直看着她,只觉此人好像在哪见过,只是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你不认识她了?”冰轮淡淡的道:”也是,你认识的女人委实是太多了些。”对那尼姑道:“你将僧帽摘下来罢。” 那尼姑依言摘去僧帽,露出光头来,冰轮问她:“你还认得面前这人么?” 那尼姑目光如刀锋一般,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几圈,霍泽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不禁垂下眼皮,只听一个清脆柔润的声音道:“就算他烂成泥,化成灰,我也能认出这个禽兽!” 霍泽脑里像有电光闪过,大声道:“你。。。。。。你是润兰!”他恍若见了鬼魅,惊恐之极! “不错!”那尼姑满面怨毒,恨声道:“我就是当年的润兰,现在的慧显,你这恶贼,你想不到我还活着罢!” 冰轮道:“你把表小姐出事那天的经过,当着他的面再原原本本复述一遍罢。” “是。” 一段残酷的尘封的往事,随着她的话语缓缓揭开:“过完新年,老爷令小姐从将军府搬入林家原来的旧宅后,小姐就一直郁郁寡欢,经常在夜里偷偷哭泣,唯有大小姐来看她的那几次,脸上才有些笑容。那一天,小姐心情本来挺好,说大小姐会再过来看她,就想去花园里亲自摘些花儿,到时烹制新鲜花茶给大小姐喝,因她前一晚几乎没睡,我和采芩就极力劝她不要出去,在房中休息,我提着竹篮就去花园了。我拣选了差不多有半篮子花,突然就听到小姐住的小院里隐隐传来争吵声,好像出什么事了,我愣了一下,收好剪子和竹篮就往回跑,越是靠近,就听得越真切,我听到小姐在哭着在喊救命,然后又听采芩在大喊大叫,我知道她们必定遇上危险了,扔了篮子,一路小跑过去,进了院子里,我长了个心眼,手持剪刀,猫着身子从侧旁往房门口绕,然后悄悄向屋里探头,我。。。。。。我看到小姐衣衫不整,坐在地上哭得很凄惨,这个禽兽怒气冲冲,要采芩滚出去,采芩一边拉他,一边求他,没想到他抽出随身携带短剑,回身就对采芩胸前刺了好几剑,一边刺还一边骂‘贱人’,采芩倒在地上,小姐被吓得尖叫,哭着扑向采芩的尸体,我也吓得懵了,连忙缩回头,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再去看时,这个禽兽又将小姐拖向一边,按在地上欲施兽行,小姐当时正好侧着头,她应该看到我了,我们四只泪眼相望,她将嘴唇都咬出血了,对我微微摇了摇头,好像是示意我不要进去,采芩的尸体就横卧在我们中间,地上一地的血,我浑身发软,既没有力气进去救小姐,也没有力气逃跑,只好又缩回头,靠在门边,想着小姐正在遭受着的一切,我的心都碎了,我以为我也会死在那里,等那个禽兽看到我,必定也要杀了我,直到我听到小姐叫大小姐的名字。。。。。。” 她本是带着哭音在叙述,说到这里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冰轮更如万箭穿心,眉宇之间暴戾之气愈来愈盛。霍泽听慧显一字不差说起当时的情景,冷汗涔涔而落,垂下头,不敢看她们任何一个,面上早无一丝人色。 慧显哭着继续道:“我听到小姐叫‘冰轮’,突然醒过神来,我不能死,万一这奸贼把我们都杀了,大小姐也许都不会知道真相。我本就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大小姐因为疼爱小姐,把我送给了她,希望我能好好照顾她,伺候她,我没好好尽到自己的职责,小姐遭受如此屈辱,我又无力救她,但我一定要让大小姐知道这事,为小姐和采芩讨回公道,想起这些,我身上突然就有了劲了,我又像来时一样,猫着身子,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等一出了院子,我就拔足狂奔,从府中后门出去了。我不敢直接去将军府,我知道大将军不喜欢小姐,而且又一向宠溺恶贼,我不敢冒险,所幸身边还有得几两银子,便去买了一身粗布衣裳换上,又改了妆容,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去住店。忆起大小姐和小姐心善,在城内资助过不少人,其中一个叫虎子的孤儿,人敦厚老实得很,在老榆巷有两间破旧屋子,便去找到了他,在他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我躲着不敢出去,让虎子去给我打听消息,过了大半天,他火急火燎回来,告诉我小姐死了,还说城内到处议论她与府中小厮有了私情,大将军知道后震怒,令她搬出府,原是要她反省一阵,没想到她那么犟,竟然想不开自尽。我听后大哭一场,心知再在那呆着,不但自己会有危险,还会给虎子惹祸,赶紧叮嘱了虎子一番,又让他去雇辆车,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准备食物,趁着天黑之前出了城。” “我曾有随大小姐和小姐私自去城西南方向很远游玩,偶然去了孤云峰上的慈云庵上香许愿,我记得那里地方很偏僻安静,罕无人迹,住持方智师太和另外两位弟子人都很好。归城途中的那片杏花林,是大小姐小姐常去之所,于是我去了孤云峰,求了方智师太,让我在庵中住下。晚上我在庵中歇息,白天我就去那片杏花林守候大小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些执拗,为什么有那样的决心,我就是坚持认为,大小姐一定会再去那个地方,苍天有眼,半年后我终于等到了大小姐。。。。。。” 慧显泪如雨下,将后面的话打住,略去自己后来方智为师,落发出家一节。霍泽心中好生后悔,当时这丫头就在房外,自己怎地毫无所觉,父亲后来怕节外生枝,也曾派人去找过她,却找不着半点影子,没想到她竟然躲进了尼姑庵,完了,今日我命休矣! 冰轮侧过头,对慧显道:“好了,说了这么多,你也累了,出去歇会儿,等下用过素膳,会有人送你回去。” 慧显哽咽道:“是。”双手再次合十,行了一礼,不再瞧霍泽一眼,退出殿外,殿门很快被人掩上。 冰轮面无表情:“你还有什么话说么?”她阴沉冰寒的目光,似能穿透人的身体,霍泽连遭挫折打击,早已濒临崩溃,这时心胆俱裂:“太后饶命!我没想到她会死,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我爱她,我一直爱她!” “嗯,你爱她。”冰轮点点头,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柄锋利的匕首,突然一刀向他大腿刺去,顿时鲜血长流 “啊!”霍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哭喊道:“我知道错了,我没想到她性子那么烈,我本打算娶她的!” “嗯,你知道错了,你还想娶她。”又是一刀刺去,霍泽痛苦的哀嚎:“求求你,不要杀我!饶了我罢!” 冰轮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口中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没想到她会死,你爱她,你想娶她,你满脑子的都是你,你想如何,你要怎样。。。。。。你考虑过她的想法吗?难道她是故意的?她早打算好了要死?她想你爱吗?想被你娶吗?你嫉妒是她的错吗?!”她每说一句,便用匕首在他身上扎出一个窟窿,却特意避开要害之处。鲜血不断飞溅出来,在她雪白的衣服留下密密麻麻的红色印记,积累十数载的仇恨在此刻如火山般爆发,她愈说愈是愤怒,愈说愈是恶毒:“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你这披着人皮的禽兽,猪狗不如的牲口,你那淫邪的眼睛多看她一下,都是对她的亵渎,你那下贱的嘴巴,跟她说半个字,都是对她的不敬,你那肮脏的双手,碰她一碰,便是无尽的罪恶!她是仙女般的人儿,你却是阴沟里的臭虫!”她红了双眼,疯狂咆哮:“啊!你竟敢对她做出那种事来!” 霍泽身上被扎出几十个血窟窿,最开始还鬼哭狼嚎,后来不知是流血过多,还是吓破了胆子,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冰轮总算停了下来,眼眸中的疯狂神色渐渐褪去,恢复了惯常的理智冷漠,她喘了几口气,用袖口摸出一个瓷瓶,拔出塞子,凑到霍泽鼻子边,一股凉森森的似甜非甜的香气直冲肺腑,霍泽竟悠悠醒转过来,他看着冰轮,就像看见了恶魔一般,哑着嗓子道:“我知道她是你表妹,你疼爱她,可就算我有罪,我也是你同父的亲弟弟啊,你怎忍这样对折磨我?你不如。。。。。。不如给我个痛快罢!” 他从来都是以求生为上,这次却第一次求死,只因这样的折磨凌虐,实是令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从她死的那一刻起,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已经不重要了。”冰轮摇摇头,悠悠的道:“也是从那时起,我再也不知道何谓不忍。” 说话之间,挥了挥手中的匕首。 冰冷的锋利刀锋贴在他的脸上,上面的属于他的血液,却尚带一丝余温,霍泽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不要!求求你放过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 “告诉我,你对她施暴时,她是否也这样求过你?她也求你不要,放过她,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吗?你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心软?” 霍泽紧闭双唇,唯恐说出什么惹怒她的话,忽觉面上一疼,面上已被他划出一道血痕:“既然你不肯告诉我,那么我来告诉你罢,你仔细听好了,我要告诉你的,可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哦。” 她一手抓住他的头发,靠近他耳边:“跟婉儿有私情的不是那个小厮,是我!”手上用力,并加重了语气:“她是因为我,被父亲赶出去的,听明白了么?嗯?你真能明白我的意思?” 霍泽瞠目结舌,面若死灰,鲜红的血液混合着冷汗、泪水从他脸上滚滚而落,看起来可笑而又可怖:“你。。。。。。你。。。。。。” 冰轮将刀从他脸上拿下来,放在手中把玩,慢条斯理的道:“所以你该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对你了吧?不止是你这元凶,凡是直接的间接的参与过这事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谋反之罪算什么?对于我来说,伤害了她,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罪恶,犯了这宗罪,天地不恕,神佛难救!”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炼狱,绝不带一丝毫感情和温度,霍泽浑身不受控制的阵阵战栗,连眼睛上的肉都抖动起来,哀求:“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是姐弟啊,饶了我吧!” 冰轮就像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所以,你还想当郡王,还想封公封侯?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封你为西凉郡王吗?”她“嗤”的一声,嘴角泛起残忍而恶毒的笑意,匕首缓缓刺入他心脏的位置,胸口尖利的疼痛让霍泽五官扭在一处,惨叫连连,口中兀自断断续续哀告求饶。 “我早就想好怎么安排你了,让我来告诉你,你将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你今天会死在这里,你肮脏的尸体将像野狗一般被人抬出去,扔到城外的乱葬岗然后被一把火烧了,而你的骨灰,将被快马日夜兼程送到凉州,撒在关外荒凉贫瘠的土地上,你将会变成一只孤魂野鬼,我要你卑污低贱的灵魂,从此日日夜夜在关外无边的荒原里游荡,在漫天的黄沙和风雪中哀号!”她一边说,刀刃便一点点地慢慢地推进,待到最后一个字出口,握着刀柄的手只用力一绞,霍泽登时气绝。 ※※※※※※※※※※※※※※※※※※※※ 让你们等了这么久,还是别折磨你们了,两章一起发吧,记得上章也要留言哦。 这两章是本文的高潮章节,因为最近为自己一件大事在忙,很难酝酿情绪和找感觉。 即使今天更了,也还是觉得不尽如人意,先看着吧,怕你们急,看以后会不会稍作改动罢 第125章 数十名便衣侍卫神色严峻, 铁塔一般矗立在殿外廊下, 姜平和高贤两人则垂眉敛目,一左一右亲守殿门两侧, 没有只言片语,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殿中偶尔几句细碎模糊的话语飘出来,不可避免的钻入耳中, 两人皆暗生警惕, 不敢仔细去听。 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似在这漫长的等待里被施了法术般身形定住,等待, 漫长的等待。。。。。。 终于, 殿门再度打开, 一个白色的幽灵般的人影从里间出来。高贤一见之下,立即为之色变, 冰轮入宫不久, 他即伺候身侧,最为清楚这许多年来, 有多少人死在冰轮手段之下,但亲眼见她动手杀人, 却是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心中惊骇莫可名状,竟吓呆在那里, 直到见到两名侍卫端了水盆巾帕以及衣物等过来, 才如梦方醒, 连忙上前替冰轮挽起袖子。只听她对姜平道:“即刻着人将尸体抬到城外烧化了,以最快的马,用最短的时间,送到凉州关外,撒在荒漠中,一刻也不许耽搁了。” 她声音低冷,无丝毫波澜起伏,像在吩咐什么普通平常的事情,姜平却深知话中的分量,恭声道:“是,微臣一定谨遵太后旨意,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说话之间,霍泽的尸体已被抬了出来,高贤也不敢去看,只垂着头伺候。冰轮素性喜洁,此时衣服、手上皆血迹斑斑,竟是不以为意,彷如平日清晨起床,准备盥洗那般,一举一动透着高贵优雅,双手方放入盆中,水已被鲜血染红。 一连换了好几盆水,才觉干净了些,高贤还欲着人换水,冰轮道:“够了,此处不便,将就些儿。”接过毛巾拭手,又入偏殿换过衣裳,道:“回宫罢。” 还未到崇德宫,汪又兴已得到信儿,迎出来,在轿前请过安之后,禀道:“宸主子已在后殿东暖阁等候太后多时了。” 冰轮一怔,不知想着什么,默不作声。高贤满心不悦,因太后在前,只暗中瞪了他一眼,小声斥道:“不是叮嘱过你,太后今日有事,不见任何人么?” 汪又兴惶恐道:“宸主子执意要等着,奴才。。。。。。奴才无能,劝阻不了主子,请太后恕罪!” 冰轮道:“罢了。” 下了暖轿,上了台阶,缓步进入殿中,向左走向东边暖阁,在那道明黄色的挂帘前,却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高贤见她似有踌躇之意,便也不敢有所举动,只留意她的神色,过了片刻,见她微微点点头儿,方伸手打起帘子。 莲真在崇德宫等了半日,正是无味,几上本搁着冰轮素日所看书籍,便随手拿了一本慢慢翻阅,忽听帘动声响,抬起头来,见冰轮站在那里,正呆呆地看着自己,不觉放下书,眉眼皆是甜美笑意,口中道:“你去哪里了?叫人家好等。”话音未落,人早已起身,轻纵入怀。 兰香清馥,萦绕鼻端,冰轮却是心乱如麻,面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伸手欲要抚她发丝,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两眼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不知怎的又慢慢放下,道:“我去外面走了走,连日总呆在屋里,有些闷得慌。” 莲真有些奇怪,放开她:“冰轮,你怎么了?” “啊?”冰轮道:“我。。。。。。我没怎么啊。” “那你怎么对人这么冷淡?”莲真斜了她一眼,似娇还嗔:“你。。。。。。你连抱都不。。。。。。”说到这里,终究打住。 冰轮迟疑了一下,抬起手,以手背轻轻环住她,一边苦笑道:“你现在可了不得,心思竟这样多了。” 莲真微微偏着头,半开玩笑的道:“我都忍不住要开始想,你是否去见什么人了。” 冰轮心头一跳,面上却保持着笑意,语气也益发温和:“能让我主动去见的人,这世上除了你,难道还会有旁人么?” 莲真心里甜丝丝的,窝在她颈间,轻轻闭上了眼睛,只听冰轮在耳畔轻叹:“只是朝局初定,政务繁冗,近日真是乏得透了,都有些儿顾不上你。” 莲真蹙眉道:“朝政固然要紧,你也要顾着自己身子骨儿,有些事情能缓一缓的,就先搁一搁罢。我也是常常担心,才总想来这里瞧一瞧,不然你真当我来查问你行踪的么。”说到这里,抿着嘴笑,面上泛起一抹羞涩的嫣红,顿了一下,柔声道:“你既是害乏,便去炕上歪着,我给你捏捏肩膀罢。” 冰轮身不由己,只得随她往前走,刚在炕上坐下,却听高贤在帘外道:“禀太后,忠勇侯陶大人求见。” “陶大人?”莲真问道:“是陶志坚么?” 陶志坚本是宫中一名铁卫长,前阵因恪守职责折辱了霍泽,导致自残一掌,霍家父子获罪后,冰轮即封他一等忠勇侯,子孙世袭,以示格外嘉奖,莲真亦知道此事,对他颇有印象。 “嗯。”冰轮沉下脸色,对着外面道:“糊涂东西!难道你没看见宸主子在这里吗?叫他改日再来罢。” 高贤声音甚是惶恐:“陶大人说有要事上奏,奴才才斗胆请主子示下,求主子恕罪。” 冰轮还未答言,莲真道:“算了,这原是他的职责,你好好的又责怪他做什么。”想起陶志坚,心下很是怜悯:“忠勇侯既说有要事,你就见见他罢。” 冰轮道:“可是你。。。。。。” “我又没什么事,只是想见见你,也该走了。” 冰轮道:“那好罢。” 莲真想了想,又道:“听说闻樱回京了,怎地都没有进宫?” “英王妃为王爷之薨,哀痛欲绝,我已特旨她跟世子先不必进宫请安,安心守丧,并令王府诸人好生照料好他们母子饮食起居。你不必担忧,再过阵子,他们自然会来见你。” “那。。。。。。”莲真看着她,低声道:“我先走了。” 冰轮站起身,亦低语道:“等我闲了,就来陪你。” 她这次说的不是“来看你”或“来瞧你”,虽只一字之差,听在莲真耳中却是大不相同,不知怎的,忽然之间就有些迈不开脚步,眼波也愈加温柔朦胧,冰轮浑然不觉,略微提高了声音:“好生送宸主子出去。” 高贤亲自将莲真送到殿外台阶下,看着她上了轿,又命汪又兴送出崇德宫外,方回至暖阁,冰轮头也不抬:“陶志坚今日也来过么?” 高贤道:“是,忠勇侯之前来过,汪又兴告诉他太后不得空儿,让他明日再来。” 冰轮神色透着一丝厌倦,点点头儿,高贤道:“香汤已经备好,司沐的宫女也在外候着了,现在叫他们进来伺候罢?”见她不作声,便恭谨退下,径自去殿外传话去了。 魏伦将适量清水倾于青玉螭纹砚台中,又取了墨锭来,均匀使力,轻轻旋转,一股浓郁的墨香便在御书房中氤氲开来。 宗煦坐在椅上,却不提笔,忽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魏伦道:“主子怎么又叹气了,太后最近朝务缠身,暂时无暇来查问功课的,皇上但请宽心。” 宗煦横他一眼:“难道朕是在怕查问功课吗?” 他本聪慧早熟,年纪渐长,愈发知事,而冰轮一手把持朝政,他这个皇帝就如朝堂上的一尊摆设,因此与冰轮渐生隔阂,更兼霍牧视他为黄口小儿,在他面前跋扈之极,令他深觉屈辱痛恨。霍牧如今被罢免,党羽也遭到清洗,对他来说本是天大喜事,近来心里都稍觉与冰轮亲近了些,可没想到,霍牧虽倒,霍家却是大厦未倾,几日之内,冰轮论功行赏,霍凛由襄远郡王封为襄王,拜柱国将军,接管霍牧的所有兵马,霍凌封雍国公,仍兼右卫将军一职,冉黎正式出任左卫将军,余者她素日所亲信之人,或封公封侯,或任六部要职,或外放领一州军政。因此他心中又大不痛快,危险紧迫之感不减反增。 魏伦垂着头道:“皇上,襄王不比大将军,在皇上面前,十分恪守臣子之道。” 霍凛性子与霍牧相去甚远,现虽手握大权,一跃位居万人之上,却一改自己父亲往日霸道的行事风格,对上谦恭谨慎,对下谦和宽仁,无论何时都待之以礼,是以魏伦有此一说。 宗煦气愤的道:“他这是在故作姿态,收买人心,现在宫中朝中,谁不说他好,连你也这样!哼,朕偏偏不吃这一套!” 魏伦道:“奴才不是帮他说话,奴才一心为着皇上,皇上素来最明白。” “你近来像是变了个人,以前你总是跟朕说,外戚干政,会导致皇权旁落,要朕想法子,联合先帝身边的旧臣遏制,可是现在呢,每日里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窗外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你变貌失色,叫朕看着真是好生生气!” “嘘!”魏伦战战兢兢,“扑通”一声在他脚下跪下,扯着他的衣角道:“皇上息怒,可怜可怜奴才这条贱命,奴何尝不知道皇上的心,可是。。。。。。可是皇上,您是斗不过太后的,除了等这一字,实是毫无他法呀!” 霍牧率兵攻打皇宫那晚,他被外面震天的喊杀声惊醒了,虽不知何事,但也明白大祸临头,吓得瑟瑟发抖,第二天事情平息之后,他凭着自己的特殊身份,去朝阳门去看了看,那边竟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当时他就吓破了胆子,落荒而逃,后来他听别人说,那边动用了上万的军队,花了几天几夜,才将宫外和城内外的尸体血迹清理完。这事在他心里一直挥之不去,每天晚上,那些残酷、恐怖的画面就不受控制的浮上他脑海,就连睡觉都是噩梦连连。他平日本就很怕冰轮,近来更是畏惧到了十分,每每随宗煦去崇德宫请安,都是心惊胆寒,此时此刻,哪还敢有半句唆使之言? “是啊,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宗煦重复了一句,心里怒火渐渐消退,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朕除了当这个傀儡皇帝,每日里窝窝囊囊,还能怎么样呢?” 魏伦小声道:“皇上英明睿智,自然懂得克制忍让,这个当儿,千万要言行留意,别被人抓住了差错,要知道,英王世子现在可是回京了。” 宗煦一震:“你的意思是,若是我言语不防惹到了她,她有可能废掉我立宗照为新君么?”很快又否定:“不!朕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就算朕说了什么话,又有谁敢轻言废立?!” 魏伦不则声,宗煦口气已软了下去:“何况,朕跟她毕竟有母子的名分。” 魏伦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皇上,您先想一想大将军罢。” “是了。”宗煦如同霜打过的茄子,颓然道:“她对付她的亲生父亲和兄弟,都能毫不手软,干净利落,何况朕这个假儿子呢!”轻轻咬了咬牙:“朕等,朕一定好好的等!无论如何,总会有朕亲政的一天!” 第126章 因天气渐冷, 宫里这几日已烧起了地龙, 殿内龙涎香弥散,暖意盎然, 陶志坚跪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垂着头,眼睛久久地盯着上面金银线织就的团锦花纹, 心里只是七上八下, 不禁隐隐生了几分懊悔。 终于,那个清冷悠远的声音再度响起:“嗯?你的意思是,要我收回封赐你的爵位?” 事已至此, 没法临阵退缩, 陶志坚硬起头皮道:“是。” “男儿生世间, 及壮当封侯。封侯拜爵,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无上荣光, 你却跟我说你不想要。”冰轮靠在椅背上, 淡淡的道:“这事儿,千百年来怕是头一遭罢, 也是奇了怪了。” 陶志坚道:“微臣宁愿拿忠勇侯的爵位,来换取一个普通的武职。” 冰轮道:“你应该清楚, 你如今的情况,没法再回铁卫军中,也不适宜再呆在诏狱。”眼神从他左臂衣袖处扫过, 心中叹了口气, 语气温和了几分:“安心做个侯爷, 这辈子尽享荣华富贵,今后延及子子孙孙,这样,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满意么?” “太后隆恩,微臣铭感五内。但微臣虽断一掌,并非残废,尚能报效朝廷,为国出力。”说到此处,这铁骨铮铮的汉子,眼里竟泛起泪光:“臣尚未到而立之年,若要臣从此安居深宅广厦,每日华服轻裘,珍馐玉馔,出则车轿,入则扶持,实是要了臣的命。” 话犹未了,冰轮也不禁失笑,对一旁的高贤道:“听听这话,倒好似我封他,竟是害他一般。” 高贤陪笑道:“忠勇侯一片赤心,不慕名利,实是难能可贵。” 陶志坚磕头道:“求太后成全。” “我原本的意思是想让你享享福,你既执意如此,叫我也无法。”冰轮敛了笑容,略作思索,道:“你是不能呆在宫里了,外放我也不放心,那么去外卫军罢,在柴彪手底下任个都统辅助他,这样总行罢。” 外卫统领之下只设两名都统作为左右手,是相当有权力的职位,陶志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竟愣在那里。 冰轮也不在意,又道:“还有,既然封你为侯,又焉有收回之理?今后不可再提拿爵位换职位的话了,君无戏言,你当封爵是儿戏么?” 话语似很重,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高贤看得着急,终是忍不住小声提醒:“侯爷,还不快快谢恩!”陶志坚如梦初醒:“臣乃一介粗鄙武夫,还求太后宽恕失言之罪。” 心里感激涕零,热血澎湃,又道:“太后天恩浩荡,臣纵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 “倒不用如此,你把这京城守好了,把九座城门给我看好了,那就是尽了忠了,我也就欢喜了。”冰轮取过一封折子,口中道:“回去等着旨意罢。” 陶志坚虎目含泪,恭恭敬敬又磕了几个响头,方才退出。 眼前的这道折子,却是十余名大臣的联名折子,为前首辅王忠鸣冤,奏请皇帝重新起用,由他回来住持内阁,名单里还有三位现任阁臣的名字,这本不奇怪,王忠忠直为国,素来为人敬重,他本是因瞧不惯霍牧专权跋扈,这才获罪于冰轮遭到弃用,如今冰轮亲手把霍牧拉下马,这些人揣测她的心意,便一起上了这折子。 冰轮锁着眉头,本已拿起的朱笔却慢慢放下了,高贤正换了奶茶来,她随手接过,刚尝了一口,汪又兴走进来,到案前请了安,轻声道:“太后,奴才刚听得消息,撷芳宫那边传了李太医过去。” “嗯?”冰轮放下手中茶盏:“宸主子怎么了么?” “主子似乎这一向睡得不怎么好,李太医给开了些养心安神的药。” 汪又兴言语有些吞吞吐吐,果见冰轮面色微微一沉,高贤连忙跪下:“是奴才失职,奴才立即叫人彻查,看是否有人捕风捉影,在宸主子面前说了什么,引起主子不安。” “罢了,朝阳门近在咫尺,发生了何事,死了多少人,还有谁不知道么。” 高贤闻言稍觉安心,冰轮忽然想起一事,道:“若皇上知道这事,必定要去看她,你派人去长乐宫传话,没经过我同意,皇帝以后不可随意去见宸主子。” 高贤忙应道:“是。” 冰轮重新打开一份折子,却是雍州将军及灵州州牧等上的另一封联名折子,她将内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合上了,连同刚刚那封奏折一起,搁到了一边。 才十月过半,上苑的梅花已零星绽放,一颗颗红色的白色的花苞俏立枝头,为晦暗沉闷的初冬增添了一抹亮色。 冰轮披了一件雪狐裘,越发显得身姿挺秀,肤白似玉,她一边漫步向前,一面环顾四周,道:“今年的梅花,必定开得比往年还要好,树下埋的那些酒,到时该取出来大摆几场梅花宴了。” “太后还是这般有兴致。”慧显微微一笑,道:“记得以前在将军府时,每逢冬春花开之际,您就要拉着小姐。。。。。。”忽而察觉到失言,生生打住了底下的话。 冰轮脚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她伸手扶住一株树干,静默良久,面上浮起一丝恍惚的笑容:“是啊,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不亲自干这事了,但宫里的各主子以及那些奴才们,每年都会想着。” 慧显低头不作声,高贤远远的跟着她们,似乎也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冰轮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轻声道:“润兰,你。。。。。。你是执意不打算还俗了,是么?” “太后,我当初出家,的确是无奈之举,那时心中满是执念怨恨,后来承蒙师父教导感化,慢慢得到平静,到如今我对尘世之事,已无丝毫留恋牵挂,也许皈依佛门,注定是我最终的归宿。 ”慧显看着她线条优美的侧颜,忍不住又道:“也希望太后不要一直被往事羁绊,慢慢解开心结,这事并非您的过错,若您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小姐泉下有知,也无法安心。” 冰轮仿若没听到她后面的话,道:“这样也好,你就陪着她罢。当初因不想张扬,所以皇慈庵的建筑规模不大,以后还要再扩建些儿,现在英王妃已经回京,你那几位师姐们也不必再守在孤云峰上了,实在是太不便了。” “是,太后眷顾,贫尼代她们谢过。” 冰轮继续朝前走,缓缓道:“还有,这次京中巨变,死伤无数,闹得宫里城里日夜不安,人心惶惶,我已经下旨请龙德寺的法智方丈、伏虎寺的明远住持以及金马寺的怀宽住持,自本月二十日起,在宫里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你到时也带你的师姐妹和徒弟过来,同紫庐庵的师太们一起前往后宫诵经作法,为死去的亡魂超度,以安定人心。” 慧显垂首合十,应道:“贫尼遵旨。” 暖帘被挑起,一股温香便拂面而来,地毯极厚,踩在上面没有半点声响。冰轮盘着膝,如入定一般端坐,待莲真靠近,双目已然张开:“怎么这么久才过来?” “我去蕴儿宫里说了会子话。”莲真方说了一句,冰轮已含笑伸出手,携了她上炕,高贤知趣,亲捧了一盏牛乳放在几上,便悄然退下了。 “你刚在想什么?那么入神。”莲真在她身侧坐下,微微仰起脸:“我只当你睡着了。” “本来想着很多事。”冰轮望着眼前明净甜美的笑脸,一本正经的道:“不过一见到你,就什么都没法想了。” “冰轮,你是君子还是小人?” “什么?” 莲真得意洋洋:“君子说真话,小人说假话。” “那我刚才那刻便算是君子罢,但我很快便要有小人的行径了。”说话之间,冰轮已拥她入怀,轻声在她耳边道:“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莲真面上微微一红:“我不知道。” 冰轮嘴唇贴着她小巧的耳垂,声音愈发暧昧:“真不知道么?” 莲真只觉身上微凉,一只手已滑入自己衣襟,她低呼一声,游鱼般从她怀抱里滑开,勉强在炕前站定身子,面上若无其事,声音中却犹带娇喘:“就是不知道。” 冰轮扑了个空,先是一怔,旋即咬着牙笑:“好啊,你跟谁学了装模作样这一套的,今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寝宫本极暖和,一番折腾下来,两人都出了一身薄汗,冰轮自后面搂住莲真纤腰,仍不住轻吻着她的脸颊、脖颈。 莲真神色慵懒,倦得似乎眼睛都睁不开了,嘴角兀自挂着一丝甜笑,向后轻抚着她的头:“冰轮,我爱你。” “我也爱你。” 冰轮发出一声幸福的长叹,终于安静下来,良久,轻声道:“听说你这阵子都睡不好,怎地没跟我说?” “你够多操心的事了,我不想分你的心,再说就是做了几个可怕的梦而已,唉,我真不该跟蕴儿提起,结果她就小题大做,非要让李太医去看我,闹得众人都知道了。” “嗯?瑞太妃要李茂去看你的么?” 莲真心里咯噔一下,明知冰轮精明无比,言语间不禁多了几分小心谨慎:“嗯,她就马上打发了人去太医院啊。”很快又岔开话题:“其实也不是每晚都睡不好,在你身边时就挺安稳的。” 冰轮微微一笑,手指温柔梳理着她的长发:“那今晚你肯定能睡个好觉。” “冰轮。” “怎么了?” “你准备请众多高僧法师来宫中做法事,为什么?”莲真转过头来,面对着她:“我知道你从来不信这些的。” “我是从来不信这些。” 莲真注视着她,眼里充满渴盼:“那么,你为什么这样做,是。。。。。。是因为我么?” “大部分是因为你罢。” “那小部分呢?” “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安心,慢慢地不要再受那场血腥屠杀的影响。” “我就知道,你是为了我,你总是这样,不声不响的为我做着许多事,照顾着我的感受。”莲真在她唇上印下深深一吻,呢喃着道:“冰轮,你待我真好。” 冰轮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针刺了一下:“不,我待你不好,是你容易知足罢了。”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像我这样的人,纵使对一个人好,也时常会担心,说不定自己哪一天就会做伤害她的事情。” 莲真轻咬她的耳朵:“你会伤害我吗?你忍心吗?” “这可说不准。不过,如果有一天我如果伤害了你,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爱你的。”冰轮神色半真半假,说到最后,已不觉敛了笑容。 “我只要听到后面那句话就够了。”莲真身子贴得越来越紧,低喃道:“冰轮,抱紧我好不好?” 冰轮依言抱紧她,想了一下,仍是忍不住继续道:“还有,英王妃很快会来见你了,她会告诉你一些事情。。。。。。” “嘘,我现在不要听这些。”柔若无骨的纤手按住她的嘴唇,继而轻轻在上面摩挲,冰轮一颗心急速跳动,再也不愿有一丝挣扎。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轻轻拍打着窗棂,屋内烛光朦胧,依旧满室如春。 第127章 “砰”的一声, 宗煦一拳捶在御案上:“窦建业和舒羽这些狗奴才简直大逆不道, 罪恶滔天,应当立即处以斩立决!” 魏伦见他气得脸红筋暴, 身颤手抖,吓了一大跳,忙问:“出什么事了?惹得皇上如此龙颜大怒?” 宗煦鼻息咻咻, 过了好一会儿, 将一本奏折扔到地上:“你自己看!” 魏伦道:“奴才一个内臣,怎敢看奏折,皇上这不是要奴才的命吗?”话虽如此, 眼角却不由自主瞟向地面。 宗煦这时哪还管得了什么祖宗立下的规矩, 道:“叫你看就看!横竖这里没别人, 怕什么!” 魏伦听如此说,跪下恭敬将那奏折双手捧起, 原来这是一封灵州州牧窦建业、雍州将军舒羽以及凉州别驾等官员联名上奏的折子, 他只看得几行,也立即为之色变:“这。。。。。。这这。。。。。。” 宗煦恨声道:“你看到了吧, 这些逆臣身为封疆大吏,深受皇恩, 不但不思报效,竟公然奏请朕退位,说什么国家多难, 而朕幼冲, 宜另行择立有为长君, 方为社稷之福,哈,胆大悖逆到了何等地步!” 魏伦仔细看完,将奏折重新小心置于御案之上,宗煦握紧右拳,咆哮道:“朕要即刻下旨,削去他们的官职,将他们锁拿来京,戮尸示众,满门抄斩!” “皇上,皇上。。。。。。”魏伦急得连唤数声,道:“您就算要下旨,可也得通过太后啊。” “太后?”宗煦听他提到冰轮,犹如一盆凉水迎头倾下,顿时冷静了几分,又重复了一句:“母后。” 魏伦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声音压得低不可闻:“皇上您再想一想,您为什么能看到这封奏折呢?” 大燕开国后,仍沿袭前朝制度,除了密奏是由皇帝身边的内侍呈递,其余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章,都是先送往内阁,由辅政大臣票拟之后,再转呈皇帝御批,然后重又交回内阁发往各部院办理。宗煦虽然继位为帝,但并未亲政,冰轮临朝,理所当然掌握朱批之权。自上年年末始,她开始偶尔会把自己批过的奏折送往长乐宫,给皇帝御览,其用意似是想让他学着如何理政,为将来亲政做准备。 眼前的这封奏折,内阁自然无人票拟,而冰轮亦未有只言片语批复,按说便是留中了,不知为何却又送到宗煦手里。 宗煦本是气急了,一时没想到这点,被魏伦一提醒,怔了半天,声调都变了:“母后为什么没有批复?为什么她不治这些逆臣的罪?难道她。。。。。。”他不敢往下想,可是一颗心犹如吊在高空中,没个抓寻处,难受至极。半晌,突然冷笑一声,自言自语的道:“择立有为长君?英王叔已薨,其余的都是远支宗室,宗照小儿可还刚断奶呢。” 魏伦不忍看他的表情,一直低垂着脑袋,这时忍不住小声道:“有为长君,不一定要在宗室里选择。” “胡说!谁敢!”宗煦勃然大怒,扬起手啪的一声给了他重重一个耳光,犹觉不解气,又是一脚踹出:“作死的奴才!谁给你胆子在朕面前悖言乱语!” 魏伦匍匐于地,任他踢骂,道:“皇上息怒,奴才卑贱之躯,便是打死也不值什么,皇上仔细手疼,千万别气着了龙体啊。”一面说,一面磕头如捣蒜,宗煦硬生生将脚从他脑袋上收回,在地上重重一跺:“起来罢。” 魏伦道:“奴才不敢,是奴才该死,惹皇上生气。。。。。。” 宗煦面上愤怒之色渐渐消失,有气无力的道:“你其实也没说错什么,朕不该拿你撒气。” “皇上。” 宗煦摆了摆手,回到龙椅上坐下,只是怔怔的,许久,低哑着声音道:“或许母后只是想警告朕,朕。。。。。。确实跟她远没有从前亲近了。” “奴才一直觉得,皇上该多去崇德宫,侍奉太后身侧,以尽人子之道。” 宗煦看了他一眼:“是么?你一直觉得么?” 魏伦不敢作声,却听宗煦接着道:“你知道朕为什么不愿多去的。”魏伦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环顾四周,小声哀求:“皇上,那件事万万不可再提了!” “小魏子,朕必须要明白母后的心思,朕必须要有可信任的臣子,忠于朕的臣子。”宗煦思索良久,低声道:“朕要你去帮朕办一件事。” 魏伦面有难色:“什。。。。。。什么事?” “下月初,朕要你出宫一趟。” 魏伦眼神惊恐:“皇上,上次谋逆之事后,宫禁查得越来越严,要是奴才私自出宫被太后知道,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宗煦皱眉道:“谁让你私自出宫了,朕派你光明正大的出宫不行吗?” “那。。。。。。那他们也会仔细盘查,太后终究会知道。。。。。。” “盘查什么?知道什么?”宗煦气极:“朕还没说是什么事呢,你就怕成这个样子,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怂恿朕。。。。。。” “皇上!您要奴才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魏伦魂飞天外,不等他说完,膝行至他脚下,哭丧着脸道:“可您不能怪奴才呀,宫里宫外,还有谁不敬畏太后呢?” “是啊,有谁不怕她呢?”宗煦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片刻,轻声道:“不过你不用紧张,下月初是柴彪母亲六旬大寿,朕只是打发你过去赏赐几件东西,顺便传几句话而已。” “什。。。。。。什么话?” “朕想听听柴统领对这份折子的看法,如果母后真有什么心思,朕要他站在朕这一边,听着,你就照这样说。”宗煦俯下身,在魏伦耳边低语几句。 魏伦道:“可是,万一柴统领把这些话传到太后那里。。。。。。” “不会,柴彪是父皇亲信的臣子,又是朕的太傅,他是绝对可靠的。你忘了他之前怎么对抗霍牧,维护皇权的么?”宗煦道:“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又是外卫统领了,重掌京城戍卫之权,所以他在朝中说得上话,母后也会考虑他的意见。” “是,奴才一定不负皇上所托,将话带给柴统领。” 宗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拍他的肩:“朕知道你靠得住,若是将来,唉,将来朕有出头之日,也定不负你。” 冬月初,沈闻樱才带了儿子宗照进宫。这日恰遇上下雪,雪降皇城,大地一片银白。 撷芳宫的暖阁里,置着数枝红梅,娇艳似火,暗香沁人。横波斜着身子坐在炕上,陪着莲真喝点翠醪酒,一边两人对弈,宝贞和宜芳、宜珍几个则在地下围着那熏笼而坐,亦饮着酒,吃着炙羊肉,其乐融融。 忽听得小宫女报英王太妃求见,莲真喜出望外,连忙放下手中棋子,起身道:“快!快请!”宝贞等也忙不迭起来,收拾残局。 沈闻樱牵了宗照进来,屈膝行礼:“臣妾给宸主子请安。” 莲真本是满心喜悦期待,可是一打照面,见眼前的女子,容色枯槁,脸庞瘦削,原本灵动妩媚的双眼变得忧郁无神,与记忆中的模样竟判若两人,嘴角的笑容不由得凝住:“闻樱。。。。。。” 沈闻樱恍若未觉,只催促一旁的宗照:“照儿,还不给宸太妃娘娘请安。”宗照虽尚未满六岁,但其父既薨,按例已是袭了王爵,因进宫不便服丧,身着一袭宝蓝缎貂皮蟒袍,足蹬鹿皮毡靴,却是十分神气,听得母亲如此说,忙上前跪下:“微臣给宸太妃娘娘请安。” 莲真见他生得粉雕玉琢,俊秀可爱,便十分欢喜,伸手拉起他,感慨道:“闻樱,一转眼你儿子都这么大了。” 宗照盯着莲真看了几眼,回头对自己母亲道:“娘,宸太妃娘娘长得好好看啊!” 清脆稚气的童声如珠玉落盘,十分动听,沈闻樱却皱了眉,责备道:“照儿,娘在家里怎么教你来着,怎地这样没有规矩。” “闻樱,你别教训他,这样的赞美,我听着可很是受用呢。”莲真携了宗照上炕:“来,跟我一块坐着,想吃什么,告诉我。”望着沈闻樱,心里又难过起来,只强作笑颜:“闻樱,你也坐。” 沈闻樱方侧着身子在下首炕上坐下,低头喝着奶茶,听得莲真问:“可是见过太后了?” “没有,太后正忙着,叫改日再来。” “那见过皇上了?” “见过了,皇上跟我们娘俩说了好一会子话呢。” “闻樱,我们姐妹几年未见,今儿一定要好好聚一聚,我这就打发人叫蕴儿过来,等下一起在我这里用膳。” 沈闻樱几乎惊慌的抬起头来:“不,瑞太妃那里,我自会带了照儿过去,我跟宸主子阔别几年,尚未好生叙叙旧呢。” 莲真蹙着眉,轻声道:“闻樱,什么时候我们竟这么生分了么?” 沈闻樱捧着茶盏,只是不作声,莲真见她欲言又止,似是满腹心事,便对横波道:“你们都下去罢,让我们姐妹自在说说梯己话儿,把小王爷也带到外间,将素日皇上爱吃的各样糕点甜食都取了来,你们边上好生伺候着,仔细碰着磕着了。” 横波忙道:“是。”宗照见人来牵,眼睛只望着母亲,沈闻樱柔声道:“去玩会儿罢,娘就在这里。”宗照方跟着横波等人出去了。 见暖帘放下,沈闻樱才回过头来,莲真道:“闻樱,我知道王爷的事,对你来说是莫大打击,自从知道你回京的消息,我就一直盼着见面,我很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久没进宫,你需要时间,我们就耐心等你,等你准备好了再见面。”轻轻叹了口气:“可是今天相见,你让我感觉很陌生,在我心里,我们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无论相聚一起,还是分隔两地,无论身份差异,地位高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种情分是绝不会变的。我跟蕴儿,日日夜夜在牵挂着你,在担心着你们母子,闻樱,难道你对我们的心,不是这样吗?你左一个主子,右一个娘娘,难道今天你过来,就只是为了向宫中太妃请安的吗?” 沈闻樱眸中渐渐泛起泪光:“你。。。。。。你还拿我当姐妹吗?一切还是跟从前一样吗?” “当然。”莲真诧异道:“闻樱,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你这是怎么了?” 沈闻樱取出一方丝巾,抹了抹眼泪,低声道:“莲真,若我有事求你,你会像以前一样,尽力帮我吗?” 莲真越发奇怪:“当然会,你。。。。。。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沈闻樱下了炕,忽然双膝一屈,跪倒在莲真脚下:“莲真,我只求你一件事,求你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我照儿的命,求你念在昔日的情分,一定要帮我!” 阔朗的书房中央,摆着造型古朴的三足青铜火盆,里面堆着上好的银霜炭,红通通的燃烧得正旺。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这座巍峨华丽的府邸已经换了名称,由“大将军吴王府”变成了“柱国将军襄王府”,里面的一房一舍,一草一木,都换了新的主人。现在,新主人霍凛坐在霍牧向日坐的那张黄花梨木圈椅上,俊美无伦的脸庞一片平静,幽深漆黑的眸子无波无澜,只是不住的将手边的枯枝,扔进火盆里,这样,仿佛让他想起了在军营里,和将士一起围着火堆取暖的时光。 房间里暖烘烘的,松木的清香愈来愈浓。 孙腾轻咳一声,道:“那封奏折就石沉大海了,连个浪花都没起一下。” 霍凛道:“窦建业和舒羽太心急了。” 孙腾道:“不止他们心急,我们也心急,太后那边,实在是太过安静了。” 霍凛眼皮也不抬,又将一枝松枝扔进火中:“太后有太后的打算。” 孙腾道:“属下愚钝,实是不明白太后为什么复用柴彪,外卫统领是那么至关重要的职位,柴彪又是文宗的心腹旧臣。” 霍凛道:“她也任命了杨征和陶志坚为柴彪手下的都统,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孙跃与自己的兄长对望一眼,道:“属下知道将军与太后姐弟情深,可是,就算将军责怪,当讲的话属下还是要讲,檀瑛和夏侯晋等人不必说了,太后提拔冉黎为左卫将军,起用柴彪为外卫统领,将整个京城牢牢抓在手中,又外放于剑锋等人为各州将军,将军难道无丝毫担心吗?” “我不也坐拥如此多兵力吗?” 孙跃道:“若无将军,大将军只怕已坐上皇位,若非将军,其他人也无能接管大将军所辖将士,这并不能代表太后的诚意。” 霍凛眼神一沉:“住口!你这是在挑拨我跟太后的关系吗?” 孙跃单膝跪下:“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太后不能实现她对将军的承诺,为此不安而已。” “无论太后做什么,都轮不到你们来说三道四。”霍凛道:“本将军跟她是手足,是姐弟,我不曾辜负于她,她也不会亏待于我,以后再也不许在我面前提及这些话,听明白了吗?” 霍凛的心腹谋士裴彻坐在一边喝茶,一直没有作声,见孙腾兄弟眼巴巴望着自己,似想自己出来帮着说句话,只当看不见,孙腾和孙跃无奈,只得回道:“属下明白了。” 室内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炭火不时发出轻微的“哔剥”声,裴彻放下茶盏,笑了一笑,转开了话题:“今日是柴彪母亲的寿诞,将军人虽未去,但精心挑选了那些礼物过去,也算是给了柴彪天大的面子了。” 霍凛道:“柴彪是能臣,值得另眼看待。” 正说着,突然有人来回:“禀将军,长乐宫的魏总管在外求见。” 霍凛一怔:“魏总管?他来做什么?”随即道:“叫他进来罢。” 裴彻道:“那学生等暂且一避。” 不过一会儿,魏伦已进来,见了霍凛,立即满面堆笑,打千儿行礼:“奴才给王爷请安。” 霍凛亦起身道:“魏总管,这大雪天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早有下人奉上茶和瓜果糕点来,两人寒暄几句,分宾主坐定,魏伦眼睛看了看四周,霍凛会意,点点头儿,仆人丫鬟瞬时退个干干净净。 霍凛道:“魏总管今日出宫,是奉了皇命罢?” 魏伦看着眼前跟冰轮极为相似,却亲切温和的面孔,踌躇了一下:“是,不过奴才来王爷这里,却是为的私事。” “哦?” 魏伦身子前倾:“奴才有极为机密的事情,要禀告王爷,也正好借此机会,表明对王爷的一片忠心。” “魏总管说哪里话,你是皇上身边的人,只应对皇上表明忠心才是。”霍凛面上露出一丝笑容:“不过你这么一说,倒引起我的兴趣了,倒要好好听上一听了。” 第128章 沈闻樱花容惨淡, 跪在地上, 双眼望着莲真,满是乞求之色, 莲真初时吃了一惊,但这几年跟在冰轮身边,经历了不少事情, 又一直掌管后宫, 究竟比先沉稳了好些,怔了一下,道:“闻樱, 你在说什么?保照儿的命?这是什么意思?” 伸双手去拉她:“你先起来。” 沈闻樱却是纹丝不动, 捉着她的衣袖, 哀声道:“莲真,王爷已薨, 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今日来求你,我实是迫不得已, 我自己无论怎样都没关系,只求你救救我儿。” “闻樱, 我听得一头雾水,你何不先起来,好好的跟我把事情说清楚。”莲真蹙着眉, 声音极是温和:“我们是姐妹, 你便不如此相求,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情,莫非我不会竭力而为么?” 沈闻樱听她如此说,方才起身,娇怯怯的重又坐下,莲真思忖之间,隐隐约约已有不好的预感:“闻樱,太后和皇上因王爷之事,深为痛惜,屡次下诏褒奖,从优抚恤,现今照儿已承袭王爵,何来性命之虞?我不明白。” 沈闻樱眼眶泛红,不由自主回头去望挂帘,莲真知她心意,道:“你不用担心,我这里讲话很安全。” 沈闻樱仍显得紧张拘谨,双手放在膝上,不住绞着手帕,还未开口,眼泪又已落下,莲真注视她单薄瘦削的双肩,心里百般不忍,轻叹道:“闻樱,这些年来,你在蜀州过得好么?” 沈闻樱听到蜀州二字,面上露出一缕悲愤之色,低声道:“莲真,我从未去过蜀州。” 莲真心里一震,问道:“什么?” “我从未踏上过蜀州的土地,这几年来,我跟你相距不过咫尺,只不过无法相见罢了。” 莲真失声道:“这。。。。。。这怎么会?你明明跟了王爷。。。。。。” 沈闻樱抹干眼泪,似是豁出去了:“莲真,你觉得王爷出藩蜀州,太后能真的放心么?她真的会让王爷把我和照儿带过去么?” 莲真呆住,良久,轻轻吐了口气,低声道:“太后让英王出藩蜀州,只是为了有人能牵制她的父亲,但与此同时,她又担心王爷有了土地,有了人马,将不受控制,于是挟制你和照儿为人质,王爷是重感情重家庭之人,她自然知道你和照儿在他心里的分量。然而这一切必须是暗中进行的,不能让大将军那边知道。你想说的,是这些吗?” 沈闻樱道:“没错。” 莲真心里涌上一丝淡淡的悲哀,这的确像是冰轮做的事情,她作为临朝摄政的皇太后,身处阴谋与权力斗争的中心,做这样的事丝毫不奇怪,甚至无可厚非。可是,她曾信誓旦旦跟她说,再也不会有任何事情瞒着她,呵,每次她向她转交闻樱的信,以及蜀州的特产时,每当她为她参考要回送什么礼物去蜀州时,她是如何做到神色自若,言笑自如的?她们本是世界上最最亲密的两个人,不是么? 沈闻樱见她低头沉默,不禁有些不安,低声唤道:“莲真。” 莲真定了定神,道:“纵然如此,王爷总是为国牺牲,立了大功,太后必将善待照儿。” 沈闻樱望着莲真,凄然道:“你真的以为,王爷是死于霍家逆贼的箭下么?” 莲真心头猛然一跳:“你的意思是。。。。。。” “王爷率兵攻进城门时,被人从身后暗算了。”沈闻樱说到这里痛楚难当,稍顿了片刻,才哽咽道:“自他去蜀州始,便一直有人在他身旁监视他,报告他的一举一动,现在失去了利用价值,就趁机要了他的命。” 室内本来极是暖和,莲真却突觉背脊生寒,心中只是不愿相信,也不愿往下细想,挣扎着道:“从头至尾你并不在王爷身边,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倒像是亲眼目睹一般?” 沈闻樱道:“王爷死后,太后命人到城外迎回我们母子,回府后,我跟照儿日夜守在王爷灵前,有一天晚上,有两个人悄悄来找我,我认得他们,殷福和端木良,他们是王爷极为亲信之人,当日随着王爷一起去了蜀州的。他们告诉了我这些,还说。。。。。。还说太后心狠手辣,担心我和照儿的安全,让我必须万分小心,他们深受王爷大恩,一定会拼死保护我们母子,他们要想个法子找机会把我们接出去,从此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可是,那次谈话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我担心。。。。。。” 莲真替她说下去:“你担心他们已经死了。” “是。” “闻樱,你把事情想得太糟了。” 沈闻樱看着她:“莲真,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你相信我么?” “我不是指他们两个的事。”莲真心烦意乱,极力维持着镇定:“我是说,我相信你说的一切是真的,但是,皇上年幼,王爷作为年长的皇叔,手握重兵,太后忌惮他,因此功成之后要除掉他,自然有这可能,可是照儿才这么点大,对太后、对皇上都产生不了任何威胁,太后有什么理由要害他?” “照儿总有一天会长大,也总归会知道他父王死亡的真相,是么?”沈闻樱道:“太后做得出这种事的,只要有一丁点挑战了她的权力,或是威胁了皇上的皇位,她的父亲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虽然是罪有应得,可是霍淞和霍泽的儿女何罪?五六个孩子,甚至还有襁褓中的婴儿,全部赐死,那可是她嫡亲的侄子侄女啊!” 莲真哆嗦着嘴唇:“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你身在深宫,自然是不清楚。” 莲真头脑微微眩晕,伸手扶住面前的花梨小几,好一会儿,缓缓道:“你既深知太后性情,又来找我做什么?她若如你所说般心狠手辣,那我也帮不了你,我只是宫中一个太妃而已,过问不了这些的。” “可是太后待你不同的,先帝的皇后和丽妃那些人是何等下场?你当年宠冠后宫,先帝驾崩之后,我都曾为你捏一把冷汗,但你不仅能够保住性命,而且获封太妃,还得到‘宸’字如此尊贵的封号,并奉旨执掌后宫。莲真,这几年我们是没有相见,但我知道,你跟太后,跟皇上的关系都是十分亲近的。” 莲真道:“太后和皇上,对诸太妃都是很亲近的,不止是我,对蕴儿,对晴太妃她们都是很好的。” 沈闻樱怔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适才有些急了,渐渐放慢了语气:“当然,我也知道找你并不一定有用,可是放眼四周,我们母子还能去找谁?所谓病笃乱投医,我只能来你这里试一试了。”惨然一笑,接着道:“说实话,那年我们一同入宫,只有你们几个留下,我私心里一直认为我才是最幸运的那一个,我跟王爷一见倾心,两情相悦,自打嫁入王府那一天起,我就决定这辈子要与他生死相随了。只是没料到,太过幸福也会遭天妒忌的,先是因为昭惠太妃的事情,王爷获罪于先帝,惨遭削爵禁锢,继而先帝驾崩,恢复爵位,却被太后遣去蜀州,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没有一刻不在担心牵挂着他,没有一刻不是忍受着相思的折磨和煎熬,我等啊,盼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承想等来的却是噩耗,他还那么年轻啊,他还没来得及再见我一面啊,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儿子长成什么模样了,天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苍天要如此不公!” 莲真见她泣涕如雨,想起她这些年的遭际,也不由心酸落泪,暂且把自己的心事放一边,起身走到她跟前,拉住了她的手:“对不起,闻樱,这一切太出人意料了,没想到你。。。。。。你竟过的这样的日子。” 沈闻樱抬起泪眼:“莲真,我们年岁相若,你看看你,你仍然是那么青春貌美,神采尤胜昔日,可是我呢,我却望秋先零,甚至已经有了白发了。我。。。。。。我真恨不能兑现对王爷的誓言,随他而去,可是我无法扔下我的照儿,他是王爷唯一的骨血,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希望,他还这么小,我怎忍弃他而去?可是我又哪来的力量保护他?莲真,对不起,我想过我来找你,也许不仅帮不了我,还会给你带来麻烦,可我还是不得不来找你,请原谅我作为一个母亲的私心,我已经走投无路,别无选择了。” 莲真目光从她头上扫过,果见满头青丝里,夹杂着几根银发,她的手微微颤抖,似要伸过去抚摸,半路却又收回来,转而环住她的肩膀:“闻樱,你受苦了,你放心,照儿一定会平平安安长大,我向你保证。” 她眸中含泪,语气却是如此的坚决肯定,容不得一丝怀疑,沈闻樱连日来为夫悲痛,为子担忧,惶惶不可终日,至此才稍觉安心,起身又欲下跪,莲真忙一把拉住。 “莲真,谢谢你。” 莲真眼睛不敢看她,低声道:“闻樱,你。。。。。。你恨太后吗?” 沈闻樱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恨,可是我又不敢恨,我现在只要我照儿安然无恙,就心满意足了。” 莲真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之前说跟我相距咫尺,又说太后派人从城外迎回你们,难道这五年你们一直身处京畿之内么?” “是的,那里离京中不远,也不算很近,我们在一座山上,山顶有一个尼姑庵,慈云庵,里面的住持叫做慧显师太,她同她的师妹和徒弟住在那里,我跟照儿一直同她们生活在一起。” “你们竟然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一直被藏在尼姑庵里。”莲真只觉不可思议,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确是更难以被人发现,又问:“她们是真的出家人么?可有为难你?” “她们是真的出家人,她们也是真的负责监视着我。那里荒无人烟,几乎与世隔绝的,但我和照儿基本上是不允许迈出门槛的。”沈闻樱苦笑了一下,道:“不过我不怪她们,她们只是奉命行事,而且她们人都不错,尤其慧显师太,很照顾我和照儿,我很感激她。” 莲真道:“奇怪,她们既是真的出家人,怎会替人做这种事?太后又怎会如此信任她们?”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几个月前,慧显师太不知怎么的离开了慈云庵,然后那边就交给了她师妹慧仪师太,我听她徒弟私下谈话,说是去了新建的皇慈庵了。”沈闻樱见她沉思,又补了一句:“回来之后,我还想过去找她的,听人说,皇慈庵也在西南郊,那里竟然还是皇庄地段。” 高贤亲自打起帘子,宗煦走进暖阁,满面带笑,行礼如仪:“儿臣给母后请安。” 冰轮“嗯”了一声,将翰林院近日进呈的新书搁到一边,道:“皇帝来了。” 宗煦转过身,从魏伦手里接过一个锦盒,双手递上去:“母后,这是儿臣近日的功课,请母后过目。” 高贤连忙接过打开,从中取出一叠厚厚的澄心堂纸,置于几上,冰轮翻了一翻,点头道:“比先大有进益了,坐罢。” “谢母后。” 宗煦在下首坐了,接过热腾腾的奶茶,啜了一口,冰轮道:“这阵子忙,竟顾不上过问你的功课,是母后的不是。” “母后朝乾夕惕,勤于政事,儿臣少不更事,不能为母后分忧,已是惭愧,更应该自律,功课上不让母后操心才是。” 冰轮笑道:“皇帝能这样想,我深感欣慰。”微微蹙眉,又道:“我很久前就说过,你不必每日给我请安,这几日天气十分寒冷,怎么还经常过来,万一冷着了可怎么好。” 宗煦忙道:“母后终日操劳国事,费心劳神,儿臣每每想起,甚为担忧凤体,常不自安,实是希望能常侍奉母后身侧,略尽孝道。” 冰轮看了他一眼,道:“这孝与不孝的,不在这上面,我还是那句话,你好生跟着太傅,饱读圣贤书,勤学治国道,就是孝顺我了。” 宗煦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低头道:“是。”勉强又陪着说了几句,总觉无味,于是起身告退。 冰轮道:“高贤,好生送皇帝出去。” “是。” 高贤恭立于台阶下,看着宗煦上了暖轿,待众人簇拥着那顶明黄轿子去远了,汪又兴靠近高贤,在他耳边小声道:“师父,宸主子那边打发了人过来,想请太后今晚过去用晚膳。” 高贤也不看他,伸手拂去了衣襟上的一片雪花,亦低声道:“知道了。” 回至暖阁,见冰轮靠在那大引枕上,目光只怔怔炕几上那沓纸,那是皇帝的功课,适才忘了拿走。高贤走上前去,将汪又兴的话转禀了,冰轮仿佛乍然回过神来,片刻,轻声道:“让汪又兴亲自过去回她,我今日有事,过去不了,过了这几日,我再去找她。” “是。” 却听她又道:“还有,要膳房精心准备晚膳,我要召霍凛一同用膳,你等下亲自去襄王府传我旨意。” “奴才遵命。” 高贤静静等着,见她再无别话吩咐,方躬身退出。 第129章 冬日天黑得早, 横波回来时,宫里正上灯, 昏黄的灯光柔柔的洒在雪地上, 染出温暖的色泽。横波快步上了台阶,搓了搓手, 进入殿内,宝贞本侍立在暖阁外,一看见她, 蹑手蹑手过来:“姑姑回来了。” 横波微觉奇怪, 指了指毡帘,悄声问:“主子一个人在里间么?” “是,原是打发了人去崇德宫, 请太后过来用晚膳的, 汪总管说太后忙着呢, 不得空儿。”宝贞把声音压得更低:“我瞧着主子有点不大高兴, 这不也不让我伺候, 好一会子了还没叫人呢。”稍稍一顿, 问道:“桑蓉姑姑可好些儿了?” 横波道:“比前几日好些,我先回主子话去。”说毕掀帘进去。 莲真坐在炕沿上, 螓首低垂,仿佛在沉思着什么,抬头看见她, 面上挤出一丝笑容:“你回来了, 桑蓉今日怎样?” 近日因天气骤冷, 桑蓉染了寒疾,按照宫规,这种情形是要挪出去的,莲真因感念她昔日恩情,十分关切担忧,立即请了李茂来为她诊治,并特许她继续留在撷芳宫,桑蓉曾是冰轮身边伺候之人,恪守规矩惯了的,加之又恐沾带了他人,因此执意不肯,莲真无法,只得指了离撷芳宫不远的一处叫做“兰薰堂”的地方,作为她临时养病之所,虽不便每日亲自过去看望,但终究是对那些小宫女们不放心,又打发了横波过去,所以这几日横波两头跑,白天在桑蓉那里照料陪伴,晚间便回撷芳宫歇息。 听得莲真问起,横波忙回道:“主子放心,桑蓉姑姑今日精神见长,已可稍进饮食了,以奴婢看,不日可望痊愈。” 莲真略觉宽心:“如此就好。” 横波眼睛不经意的向旁边一扫,见那方形檀木炕桌上,安放着两副碗筷,列着五六品菜肴,虽是简单,却甚为精致,冬笋鸭丝,羊肉菠菜炖豆腐,素烧猴头菇,松蘑面筋,一望便知是为太后准备的。只不提起,陪笑道:“今日晚膳尚算清淡,怎么主子动都没有动,可是有什么不适么?” 莲真道:“没有的事,只是感觉不饿,懒怠吃东西。” “菜都搁凉了,不如叫他们撤了罢。”横波想了一想,道:“要不,奴婢吩咐膳房,送些汤粥小菜来,主子略微进些?” 莲真摇摇头:“不必了,既是无食欲,强行进食,反而于身体无益。” 横波便不好再说什么,看着人把膳食撤下了,又亲手接过热茶,奉与莲真,见她总是闷闷不悦的模样,思来想去,不知何事引起,若说是为太后不过来用膳,亦不至如此。忽想起一事,道:“沁竹今日过来,可有什么跟主子说的么?” “沁竹?”莲真奇怪的看着她:“沁竹今日进宫了么?她并没有到我这里来啊。” 这下轮到横波奇怪了:“没来么?奴婢今早出去,路上碰见了沁竹,以为她进宫向主子请安来着。” “是么?你跟她说话了么?” “说了,不过。。。。。。” 莲真见她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横波回忆道:“她当时失魂落魄的,就跟撞见了鬼似的,神态举止大为反常,而且明明是迎面碰上,奴婢一连叫了好几声她的名字,她才一副认出奴婢的样子,我只当她家里遭遇什么变故了,有事要过来求主子。” 莲真对沁竹一向关照有加,当年她和疏桐放出宫,以及两人的婚事,皆是她亲自过问,听横波说得如此严重,不由“啊”的一声,道:“她家里能有什么变故?”甚觉疑惑,不过此时也无心猜测,随口道:“明日传她进宫,问问她看,我这里还准备了两样东西要赏赐她呢,你不提起,我都要忘了。” 大木盘里盛放着玄色团龙银鼠皮蟒袍,嵌宝石金镶玉带,霍凛看了一眼,便伸开双手,任由身旁的侍婢摆弄。 不知道何时起,他已经习惯这种衣食住行都被人伺候的生活,犹记得刚回京时,他是多么排斥他人靠近他,触碰属于他的物品。可是想想,许多年前,他过的不也是这种日子么?虽然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几乎没正眼看过他,虽然被名义上的兄长辱骂,殴打,他毕竟还是大将军府的少爷啊,始终有一堆奶娘丫鬟照料着他,尽管与霍淞和霍泽相比,人数少了近一半。而他年少离京,远赴西疆,那样艰苦卓绝的环境,他不也照样生存,甚至比大多数人成长得更迅速更强大吗?这世上,还有什么他不能适应的呢,又还有什么不可改变的呢? 换好衣裳,他走至外厅,孙腾孙跃兄弟、铁乙以及裴彻等都等候在那里,一看见他,同时起身,孙腾道:“将军,您真的要进宫吗?” 霍凛道:“太后召我,我不去吗?” 孙腾看了另外几人一眼,欲言又止:“这么晚召将军进宫,属下只是担心。。。。。。” 霍凛道:“有话直说,这里也并没有外人。” 孙腾道:“属下只是担心将军的安危。” “哦?”霍凛好整以暇地在中间搭着白虎皮坐褥的椅子上坐下,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其他人也有这种担心吗?” 没有人说话,厅内异常安静。“你们怀疑太后要加害于我?”霍凛仍显得很平静:“难道你们忘了,我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吗?” 孙腾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情形已大不相同,属下并不敢对太后有丝毫不敬之心,但常言道,有备才能无患,还请将军三思。” 霍凛淡淡的道:“依你说,我要怎么样?抗旨么?” 孙腾道:“将军可以推病不去。” 霍凛看着裴彻:“先生也这般认为?” 裴彻摇头:“孙将军所说,乃下下策,学生以为不可取。” 霍凛没有说话,铁乙抱拳道:“如果将军执意要去,那属下等也跟着将军一块进宫,其余人等,多带人马在宫外守候,彼此约定暗号,若有不对,便杀进宫去。” 裴彻淡然一笑:“好哇,深夜召集兵马守候在宫门外,公然叫板御林卫,宣告谋反,也挺不错。” 铁乙神色尴尬,霍凛道:“你等适才所言,实是荒谬离谱之至,令我匪夷所思。且不说我跟太后是手足至亲,即便她真有除我之意,现京城在她手中,我的兵马大部分驻扎城外,她大可明着对付我,难道我还有反抗余地么?” “这倒未必。”孙跃是直性子,听了此话大不服气,插口道:“上次与大将军一战,外卫军及宫中内卫、铁卫精锐都有折损,我们军队虽然多驻城外,但太后若真明着对付将军,以我们将军府目前的力量,纵然不足取胜,至少可与之一拼。” 裴彻接着道:“这样必然再次血染京城,若是不小心放虎归山,那更是后患无穷。太后如此精明之人,难道不会考虑这些?” 霍凛沉默片刻,道:“先生的态度,令我有些困惑了。” 孙腾亦忍不住道:“愿闻先生高见。” 裴彻道:“以学生愚见,太后此次相召,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将军此去,吉凶未卜,福祸难料,非一步登天,即万丈深渊。这去与不去,却只能凭您自己权衡,旁人的话,并没有参考的意义。” 霍凛“哦”了一声,眼睛盯着他,耐心等着他底下的话,裴彻笑了一笑,继续道:“毕竟,您才是最了解太后的人。再者,将军可在内心细细掂量一下,您与皇上在太后心中,孰轻孰重,也许便可作决定了。” 霍凛沉默片刻,忽然起身,沉声道:“铁乙随我进宫,其余人等,在将军府等候消息,不可轻举妄动。” 孙腾大急:“将军。。。。。” 霍凛将手一摆,面色骤然阴沉下来:“我之前就讲过,我跟太后休戚与共,同为一体,从前如此,现在亦然。今后任何人再有一句离间伤害我们姐弟感情的话,即以军法处置!” 孙腾一听“军法处置”四字,顿觉心中一寒,只得住口,同孙跃等人一齐送出大门,眼睁睁瞧着他去了。 一名内监将霍凛引至殿内,躬身退出。地上铺着丝绒毡毯,绵软厚实,霍凛脚下却似有千钧之力,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缓慢。 冰轮看见他,凤眸里露出微微笑意:“你来了,坐。” 霍凛行过礼,便也如她一般,盘膝席地而坐。高贤向外递了暗号,宫女们便鱼贯而入,少顷,长方形的膳桌上珍馐罗列,酒浆杂陈,所有人又如来时一般,悄然无息退出。 冰轮亲自拿起錾花执壶,一边倒酒,一边道:“此乃乌弋山离国进贡的龙膏酒,极是珍贵难得,这酒饮时必得用白玉盏来配。” 漆黑如墨的汁液从壶口倾出,缓慢注入洁白莹润的玉盏里,更显得黑白分明,虽未入口,已觉芬芳扑鼻,异香诱人。 冰轮道:“今日特地命人取出来的,你尝尝看如何。” 霍凛道:“是。” 冰轮没有举起手中玉盏,霍凛举起,在唇边略沾,却又放下,冰轮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忽然道:“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像这样一起用膳是什么时候吗?” “凛儿怎会忘记?”霍凛一双警觉的眼睛,不着痕迹的环顾左右,似要穿透那重重的黄色的帘幕,口中道:“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就是五六年了。” “可是对于我来说,倒像是过了一二十年那么久。” 霍凛道:“我明白姐姐的心情。但不管多久,都是值得的。” 冰轮道:“我们成功了。” 霍凛微笑,重复道:“是的,我们成功了。” 冰轮道:“我答应过你的,都会做到。” 霍凛道:“姐姐,我仍然是从前那句话,天下是你我共有。” 冰轮道:“我还想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霍凛一怔:“你知道你不需要我答应你什么事。” 冰轮目注着他,一字字道:“我希望宗煦能活着。” 霍凛道:“我们当初说好了的。” 冰轮道:“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 冰轮沉默,许久道:“你已经杀了宗谋了,难道就不能放过他?”霍凛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冰轮道:“我知道这件事,你很奇怪吗?” “不,我不奇怪,他身边本就有很多你的人。”霍凛道:“我奇怪的是,你明明有能力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却任我所为,只因你心里清楚,他是我们最大的阻碍,可你现在这样的语气,你是在责怪我吗?” 冰轮道:“我不会责怪你。” “姐姐,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仁慈了?”霍凛淡淡一笑,道:“不过没关系,你不忍做的事情,都可以交给我来做。” “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十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 “大燕需要有人承继宗祧。” “可以留着宗谋的儿子宗照。” 霍凛道:“宗煦是皇帝,他若不死,很多人的心就不会死。” 冰轮道:“如果我非要保他的命呢?” 霍凛脸色又是一变,许久,道:“当初我就担心过这点,你现在是要食言吗?如果你要食言,是不是其他的话也可以不作数了?” 冰轮淡淡的道:“人非草木,他毕竟是我抚养长大的孩子。” “好,很好!你对这小崽子动了母子之情是不是?你真把他当儿子了是不是?”霍凛气极反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儿子曾经想要下毒害你!”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冰轮却置若罔闻,霍凛目光紧紧盯着她,好一会儿,一向平静的脸庞忽然浮现出激动之色:“你知道!你知道这事!你知道他要害你,却还是想要保护他!哈!” 冰轮眸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缓缓闭上了眼睛,“这小崽子像极了他的昏君父亲,小小年纪疑心就这么重,就这么残忍,而你竟然还要护着他!”霍凛愈说愈是激动:“他并非你的儿子,而我却是你的弟弟!从小到大,我视你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那么的爱你,信任你,凡是你想我为你做的,凡是我能为你做的,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从来不会皱一下眉头,你却为了他,要背弃曾经对我的承诺吗?!” 冰轮道:“凛儿,你真的信任我吗?” 霍凛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冰轮缓缓的道:“你来到这里后,还没有喝过一口酒,吃过一口菜。” 霍凛还未说话,冰轮又道:“你腰间甚至佩着剑,当然,你有佩剑上殿的特权,可是,今夜我只是召你用膳,不是吗?” 霍凛道:“我只身一人进宫,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冰轮道:“凭你的本事,挟制我自然不成问题,既然这样,安全出宫,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霍凛面上表情愈来愈是难看:“姐姐,你对我竟然疑心到这种地步了么?” 第130章 冰轮坐在那里, 纹丝不动,亦未作声, 烛光摇曳, 映照着她的面庞,美丽, 端凝,而又无比沉静。 大殿里寂然无声,两人目光对视片刻, 霍凛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他垂下双眸,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这些年,我在西疆过得很不容易。”顿了一顿, 叹道:“能活到现在, 连我自己都出乎意料。” 冰轮道:“我知道。” “你在宫里同样如此。” 冰轮不答, 霍凛看着她, 笑了一笑:“我从不沾酒, 亦不近女色, 只因这些易让人沉迷,使人软弱, 我去到哪儿,都剑不离身,只因这样能让我内心安定。” 冰轮道:“听着很有道理。” “我并不是在向你解释。”霍凛凝视着她, 眸色是少见的坦诚:“因为纵然如此, 我也并不能说, 我对你就无丝毫防备之心。生于这样的家庭,长于那样的环境,怀疑早就成为了我的天性,我保护自己的本能。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今夜能来到这里,已是我对你最大的信任。” 冰轮看着面前这张跟自己有着六七分相似的俊美脸孔,在心底深深叹息一声,缓缓道:“我相信。” 霍凛道:“这几天我总是在想,一路走来,我们忍耐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我们步步谋划,苦苦筹算,我们费尽心血,用尽心机,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无论我得到什么,都是应该的,无论你得到什么,那也都是理所应当的。”他目注冰轮,突然话锋一转:“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全力助你登上皇位。” 冰轮笑了,霍凛道:“我这话,字字句句都出于真心。” “那你呢?” “我固然渴望这皇位,如果是你,我愿意永居亲王之位,一心一意辅佐你。” “条件呢?” 霍凛道:“没有任何条件,只要宗煦死。” 冰轮道:“宗煦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有威胁。” “但你也不能否认,他的存在的确是个威胁。” “你定是不肯放过他了,是不是?” “你当初养他,只是为了利用他,我们说好的,事成之后不会再留着他。”霍凛道:“一路走来,死了那么多人,该死的,不该死的,你从不会皱一下眉头,也决没有半点犹疑。我不懂你为什么突然心软起来,若真是因为所谓的母子之情,我是不是更应该为自己的处境担心?” 冰轮默然,半晌,霍凛再度开口:“你说以我的本事,可以挟制你安然出宫。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从头至尾,我动都不曾动过丁点这样的念头,我爱你敬你,永远都不会伤害你分毫。将军府从来不是我的家,霍牧不是我的父亲,霍淞和霍泽更不是我的兄弟,但你却是我的姐姐,我唯一的家人。”他咬了咬牙,接着道:“当年你要我帮你,我毫不犹豫站在了你的一边,不仅是因为你许我皇位,还因为我本就跟你是一心,我只愿跟随你。现在,轮到你做选择了。” 时间似乎凝滞了,空气安静得让人几欲窒息。冰轮面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心中某块地方,已开始隐隐作痛。霍凛等了许久,既失望,亦觉说不出的难受:“难道对于你来说,他的命,比皇位还要重要么?” “我对皇位没有兴趣。”冰轮淡淡的道:“我现在唯一缺的,只是皇帝的名号罢了,手握天下至高权力的滋味,我早就尝过,也不过如此。” 霍凛道:“但你仍然要在我和宗煦之间有所决定。” “你登基,他活命,这样的结果不够么?” “他活着,我永远不会安心,我也没办法真正对你放心。”霍凛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稍微和缓:“你知道,我本不必对你说这些话的。” “你是不必说。” “但我不想骗你,我心里想的,我要让你知道。”霍凛道:“我们是亲姐弟,我们之间不用耍阴谋,不用拼武力,不用有流血。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想的,但我绝不会跟你算计,不会跟你争斗,更不会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婉溪表姐死了,太太也走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只有你了。” 他说的“太太”,指的是冰轮的亲生母亲王夫人。冰轮身躯微微颤抖,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莹洁如玉的手背上,一条条淡青色的筋络愈来愈是清晰。 霍凛一字字道:“要么,你今日就杀了我,从此守着你的儿子,继续做你的皇太后,要么,我做皇帝,一切都照我们约定的来。不管怎样,以后都将是天下太平。” 冰轮道:“你何苦定要逼我?” “我没有逼迫你,但你必须要有所选择。”霍凛目中似也有泪光隐现,他忽然伸手解下腰间长剑,“哐”的一声掷向一边,然后端起面前的白玉盏,一仰头,将盏中龙膏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一边是有害你之心的养子,一边是始终与你一体同心的弟弟,就看你如何抉择了。” 冰轮眸底痛苦之色渐浓,她长睫低垂,沉默良久,终于抬头目注霍凛,哑声道:“明年正月元日之后,举行禅让典礼。” 霍凛知道姐姐终是彻底与自己站在了一起,不禁欣喜若狂,高悬着一颗心同时稳稳落下,当即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离座起身,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姐姐既遵前约,我亦绝不负姐姐,自我登基之日起,凡天下所有,皆为姐姐所有,凡天下之事,皆如姐姐所愿!” 霍凛走了,他来时很慢,去时也很慢,但步履明显轻松了许多。冰轮端起酒盏,喝了一口,酒浆甘醇,她却不辨何种滋味,目光微侧,触及腕间的翠玉佛珠,怔了一下,继而默默地把剩下的酒喝完。 两条幽灵般的人影从大殿两侧的明黄色帘幕中出来,无声无息走到案前,同时跪下,冰轮若无所觉,拿起执壶,继续给自己倒酒。 姜平低声道:“襄王爷好厉害的耳力,微臣等差一点就被他发觉。” 他和身旁另一名暗卫,本是早早奉命潜伏殿内暗处,两人腰悬利刃,掌扣暗器,自霍凛进殿始便全身心戒备,只等冰轮发出讯号,或是霍凛稍有异动,即鹰撮霆击,一举取其性命,没想到最后,竟是什么都没发生。 “适才既没有机会见面,就意味着,他会是你们未来的新主子了。”冰轮闭了闭眼睛,语气异常疲倦:“今天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罢,” “是。”姜平答应这,看了看她,心中微微担忧:“主子,您。。。。。。没事吧?” “我没事。”冰轮只是怔怔的,过了一会儿,唇边渐渐浮起一丝苍白的笑容:“我能有什么事?”将第二盏酒喝干净,无力的摇了摇手:“你们下去罢,让我一个人静静呆着。” “沁竹姐姐,这是交州来的老树橘红,你上次说要的,治咳嗽最是管用。这是蜀州新贡的芽茶,还有这些绸缎,都是我们主子给你留着的。”宝贞笑嘻嘻的,把莲真赏赐的东西,一一指给沁竹看,又道:“另外有冀州的柿霜和石花冰鱼,主子说你喜欢吃,不过这两样可不在这,等下你出宫,让他们装好给你带去。” 沁竹忙屈膝谢恩:“主子年节之间,赏赐已十分丰厚,平时对奴婢等,也如此眷顾,奴婢真是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 莲真停止摆弄手边那一小盆黄色茶花,笑道:“说了你好多回了,总是一口一个‘奴婢’,怎么也改不了。” 沁竹亦笑道:“虽然出了宫,嫁了人,但在我心里啊,我永远都是太后和宸主子的奴婢。” 莲真关心的道:“这一向未见,你家里可还好?” 沁竹忙道:“谢主子记挂,家中一切都好。” 莲真道:“我听横波说,你前些日子进了宫,怎么没到我这儿来?” 沁竹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嗫嚅着道:“奴婢本是要来给主子请安,只是临时遇上了一点事,所以。。。。。。” 莲真更觉奇怪:“什么事?” 沁竹本不善于撒谎,尤其面对莲真时,更是没办法对她有丝毫隐瞒,因此心中甚觉为难,迟疑片刻,才轻声道:“奴婢。。。。。。奴婢在宫中遇上了许久之前的一位故人。” “故人?谁啊?” “表小姐以前的贴身丫鬟润兰。” “什么?”莲真花容失色,一听到与林婉溪相关的东西,她心里总是会涌上复杂难言的情绪,却又忍不住想知道更多。她眼神转向宝贞,宝贞立即会意,带了其他宫女内监退出去。莲真定了定神,问道:“你说她的贴身丫鬟在宫里?” 沁竹点点头,神情黯然:“我跟润兰从小一块长大,一起服侍大。。。。。。太后身侧,一直情如姐妹,表小姐死后,她就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我只当她早就死了,没想到会在宫里碰见,她。。。。。。她还出家做了尼姑。” 莲真猛然忆起来,冰轮前阵子召了众多僧尼,在前朝和内廷大做法事,说要超度亡魂。她忽然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到底哪里有问题,却又说不上来,呆了一下,无意识的道:“法事已经做完了,她不在宫里了吧。” 沁竹微微一怔,道:“是,她已回皇慈庵了。” 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从莲真脑中闪过,她脱口道:“慧显师太!” 沁竹惊讶:“主子,你。。。。。。你怎么知道?” 莲真不答,心里却道:“原来如此,闻樱,原来如此。”仿佛被人在心湖投下一块石头,激起层层浪花,各种疑问纷至沓来,脑袋隐然作痛,面上却若无其事:“她当年怎么会消失?又怎会出家?” “那日在宫里撞见她,我叫她,她却像不认识我,不肯与我相认。过了几日,她回皇慈庵,我又追了过去,好不容易才打动她,跟她说上了话。” 莲真见她说着说着,突然就红了眼眶,愕然道:“怎么了?” 沁竹低下头:“没什么,我就是为表小姐和润兰难过。” 莲真疑云大起,正要追问,却听她哽咽着道:“外面不少人都暗中议论,太后对自家兄弟冷酷绝情,连小孩都。。。。”说到这里,却又咽住,取帕子擦拭眼泪,断断续续的道:“我现在知道,太后为什么会这样了,她。。。。。。她对表小姐从来都是视若珍宝的。” 冰轮这些天几乎不踏出门槛,朝见大臣之余,总是在暖阁或书房闭目静坐,长时间不发一语,高贤知她心绪不佳,又见她跟莲真好些日子都没见面,也不再彼此遣人互送玩物或吃食,只当两人闹了别扭,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因何而起,心中万分着急,却也不敢像往日一样,擅作主张从中周全。 这日晚膳过后,冰轮忽道:“咱们瞧瞧宸主子去。” 高贤大喜,连忙道:“是,奴才这就叫他们准备轿子。” 屋子里静悄悄的,莲真侧卧在窗前软榻上,身上裹着一条杏黄色丝被,长发自然而然垂落被外,柔软光泽有如上好黑缎,冰轮走到榻前,在她身侧坐下,手伸至榻前的火盆上方,烤了烤手,含笑道:“什么时候这么怕冷了。” 没有声音,冰轮俯身上前,轻声道:“睡着了么?” “嗯。” 冰轮道:“又快到年下了,案上奏折堆积如山,今日好不容易喘口气。” “嗯。” 仍是简单的一个字,冰轮着迷一般闻着她身上淡淡幽香,仿佛满腔心事都暂时找到了地方封存,也不理会她的冷淡,掀起被子,也钻进去,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她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英王妃都告诉你了么?” “你是指哪件事?” 冰轮轻轻叹了口气:“莲儿,我并不想骗你,很多时候,我也是不得已。” 又没有了声音,冰轮从被中摸索,握住她的手,她却轻轻挣脱开来,冰轮无奈:“莲儿。” “冰轮,你快活么?” 冰轮一怔:“什么?” “你一步一步,精心谋划,做了那么多事情,如今,已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人的生死命运都掌握在你手中,你快活了么?” 冰轮道:“我做很多事情,都不为着自己快不快活。” “那你是为了什么?” 冰轮久久没有说话,两人相隔如此之近,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莲真只觉心下一片焦灼,那种焦灼感随着时间,慢慢扩散蔓延,从胸口到喉间,渐渐都开始微微发疼,冰轮终于开口:“我只为着自己想不想做。” 第131章 莲真背对着她, 放在胸口的手一点一点攥紧,冰轮道:“莲儿, 我知道你为英王妃的事生我气, 但你要知道,当时这件事越少人知道, 她们母子就越安全。”等了一会,见她仍无动静,又柔声道:“总之一切都过去了, 今后你们姐妹不会再分开了, 你若是想念你的父母家人,也可以接他们来京中长住,随时召进宫相见。” “是么?”莲真道:“一切都过去了么?” 冰轮微怔, 随即道:“英王的死, 我也很遗憾, 但杀害他的人也已被斩首, 算是对王妃和小王爷有了一个交代。”提及此事, 不免有些愧意, 又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和瑞太妃两人, 该多叫英王妃进宫走动走动,好生解劝些儿,她还年轻, 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人死不能复生。”莲真重复了一句, 轻声道:“多轻巧的一句话, 死的可是她此生挚爱,她的丈夫,她幼儿的父亲。你爱的人死了,你也会这么安慰自己吗?” 话未说完,冰轮面上已变了颜色,莲真虽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她的身体,甚至她呼吸间的细微变化。对于冰轮来说,林婉溪永远是一个禁忌话题,是任何人都不能碰触的痛处,莲真明知她已动怒,此刻却不比往常,不但无丝毫惧意,反而生了一丝血淋淋的快意,好像她愈是愤怒,自己胸口撕裂般的隐痛,便能稍微减轻似的。她强忍泪意,继续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么?” “够了!” 冰轮忍无可忍,掀开被子下榻,向前急走几步,到了门帘前,不知怎的又停下,回过头去,见她纹丝未动,一把青丝倾泻枕畔,颈间细腻莹泽的肌肤依稀可见,只是一个安静的背影,都仿佛极美的一幅画,甚至一片衣角,一截衣袖,都能叫人生出无限遐想和爱怜来,她心中顿时一软,缓缓走了回去,重在她身边坐下,过了一会,方道:“以后不许再跟我说这样的话。”伸手扳她香肩,莲真迫不得已,转过身来,却不愿意看到她的脸,便闭上眼睛。 冰轮看着她,道:“你若是。。。。。。有什么事,我。。。。。。”说到这里,甚觉艰难吃力,喟然轻叹,停了下来,注视着她的目光却渐渐变得温柔,情不自禁俯下身去,莲真脸微微一偏,她的双唇便落在了她的脸颊。冰轮僵了几秒,凤眸微眯,手指顺着她鬓边的发丝一路划下去,道:“嗯,我这会儿倒真是有些好奇起来,英王妃进宫,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仍保持着适才的亲密姿势,温热的气息如同羽毛一般,轻拂着莲真的脸,带着撩人的酥痒,然而她的语气,是那么轻,那么淡,莲真忽然忆起沈闻樱所求之事,心头微微一凛,随即轻轻抓住了她的衣领,冰轮微微一怔,尚未反应过来,莲真整个人都已贴上来,冰轮顿时失去重心,有些狼狈地将她扑压在榻上。 热,两人肌肤相贴,身上都是汗意,可愈是这样的出奇的热,那清凉淡薄的芬芳便愈是令人沉迷,莲真像一只猫一般,紧紧蜷缩在冰轮的臂弯里。冰轮轻轻吐了口气,满腔不悦此刻早已烟消云散,凑近她耳边:“这屋里挺暖和的,你还叫人生这么一炉火,可要把人热得化了。” 莲真倦得极了,只轻轻“嗯”了一声,冰轮嘴唇从她耳根处慢慢下滑,吻住她的耳垂。莲真转开脸,语似呢喃:“别闹,我累了。” 冰轮复又躺下,柔声道:“好罢,那你睡,我再陪你一会儿,也就走了。” “冰轮。”莲真忽然问道:“那日你说,如果有一天,你做了伤害我的事情,你会做什么事情伤害我?” “那不过说说罢了。”冰轮面上笑容微微一滞,道:“我身处这个位置,有时候免不了要做些你不喜欢的事情。” “不喜欢和伤害,那可是有很大不同的。” 冰轮岔开话题:“英王妃的事情,你反应不就很大么?” 莲真默然,半晌,开口道:“冰轮,你能不能答允我一件事情?” 冰轮本能的想问“什么事”,话到嘴边硬生生打住,只道:“你说。” “你能不能保证闻樱母子的安全?” 冰轮一愣,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你要我保证沈闻樱和宗照的安全?” “是的。” 冰轮道:“你担心我会伤害宗照?” 莲真没有回答,只道:“他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短短的一瞬间,两人间的气氛已悄然发生了改变,冰轮胸中的柔情蜜意如同海浪退潮一般,正渐渐隐去,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难道你连这个也不愿意。。。。。。” “我答应你。”冰轮避开她的眼神,缓缓的道:“英王为国牺牲,他的遗孀遗孤,理应得到厚待,小王爷也必可平安无忧的长大。” 莲真总算放心,冰轮却已起身下榻,从地毯上拾起散落的衣裳,一件件穿上,莲真并无往日的眷恋不舍,平静问道:“你要走了?” “嗯。”冰轮整理完毕,一句话在心头转了又转,终是忍不住问出来:“你方才。。。。。。那样,只是为了求我这件事情?” 莲真不发一语,只静静的看着她,她本以为她会生气,会拂袖而去,然而她只是呆立片刻,又走回榻前,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她,然后倾下身子,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我回去了,你歇着罢。” 天空一片晦暗,云层压得很低,朔风凛冽,侵肌刺骨。柴彪却不改武将本色,执意骑马,还未到王忠府邸,便翻身下马步行,王忠之子王永淳在外等候已久,见状连忙上前相迎,两人寒暄几句,一同进入大门。 这座府邸柴彪来过无数次,但唯独这一次心情最为沉重。王永淳将他带到正厅,亲自推开房门,客气的道:“家父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柴统领请。” 王忠身披着黑色狐裘,坐在一张铺着狼皮褥子的大椅上,熊熊炉火映照着他苍老的脸庞,将他新添的皱纹一寸寸清晰地刻了出来。“你来了。” 他抬头看见柴彪,手往面前的椅子一指:“坐。” 柴彪恭恭敬敬行了礼,方谢坐,王忠道:“我如今已不是首辅,你不用行这般大礼。” 柴彪忙道:“大人说哪里话,大人三朝元臣,在不在内阁为相,我对您的尊敬都是一样的。”说话之间,下人已奉上茶来,忙伸手接过,继续道:“早要再来看望大人,只是近来事务缠身,抽不开身,还要大人亲自相召,实是失礼之至,现见大人身体康泰,精神依旧,我也放心好些。” “你有这份心,便难能可贵了。”王忠咳嗽一声,道:“你是知道的,向日我这里,有那一天少了人来?有的人等着十天半个月,也要等着见我一面,现在门堪罗雀,请人过来,人家都要百般推拒的,难为你还想着我这没用的老头子。” 柴彪微觉尴尬,正不知怎么接话,王忠道:“皇上近来若何?” 柴彪似早知他有此一问,很快回道:“皇太后及皇上皆圣躬安好。”心中却是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小皇帝曾派身边贴身太监私下向自己传话,此后又数次召见,欲从他这探知太后的想法,并暗示他表明忠心,宫中处处皆是太后的耳目,自己如何敢轻言妄动,每次都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惹得皇帝大为不快。唉,小皇帝聪则聪慧,可是还是年少,太着急太沉不住气了。 王忠呷了一口茶,缓缓道:“我虽赋闲在家,却听得说西边几州一些逆臣联名上奏,要求皇上退位,另立长君,最近京中可是流言四起啊,柴统领怎么看?” 柴彪心想,你因霍牧而被免职,现在霍牧已倒,太后却没让你官复原位,难道你这只老狐狸还不清楚其中的关窍么,皇上的处境显然是不妙的了。想虽如此想,却不敢不回答,便道:“流言只是流言,大人不必太过在意。” 王忠目光如刀:“若是真有人觊觎大位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柴统领,难道你不应该替皇上打算打算?” 柴彪听得他话说到这份上,垂下眼皮,只得道:“皇上年少,力薄势孤,若果真不幸如此,下官亦无可如何。” “混账!咳!咳!”王忠激动之下气息不畅,咳嗽连连,柴彪连忙上前扶他,欲要端水给他喝,王忠一把抓住他的手,怒道:“你是先帝臣子,先帝信任你,才让你掌京城戍卫,你。。。。。。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柴彪苦笑道:“大人,您现在虽然不在内阁,但是如今的情形,你还不清楚吗?就说先帝的旧臣罢,先帝驾崩之后,换了一批,霍牧回京之后,杀掉一批,京城内乱,又战死一批。”忆及昔日朝堂光景,也不好受,压低声音,接着道:“就剩我和于剑锋几个,都是受过太后的恩惠的。” 提起冰轮,王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冰轮虽为女子,临朝执政,治国有方,驭臣有术,用人有度,实是文宗皇帝远不能及,连他也不得不深深敬佩,唯独在纵容外戚一事上,令他多有不满,霍牧回京后,他与冰轮更是多次直接冲突,霍牧被扳倒,他先是一喜,深感错怪冰轮,谁知霍凛很快又取而代之。这样一喜一惊一忧一怒,本是没病,也气得老病发作。不由怒道:“受过太后的恩惠?她的父亲要杀你,她要用你,这就是恩惠了?你柴家满门,受尽先帝恩泽,你可还记得吗?” 柴彪耐心的道:“大人错怪我了,我想说的是,有无人觊觎大位,眼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的态度,现在举目朝中,都是太后提拔的人,人人敬畏她,爱戴她,若她心里向着皇上,那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 王忠余怒未消:“太后的心思,谁能捉摸得透!女子皆心向母家,自古以来皆如此,是以历朝历代,外戚干政,贻祸无穷!”看着柴彪,厉声道:“不管太后怎么想,你总要尽好你臣子的本分!你素来忠直,那时面对霍牧,何等英雄慷慨,怎么在刑部大牢和诏狱呆了一阵,就变成软骨头了,别忘了你可是带兵的武将,现在正是你报效皇恩的时候,若你揣着别样心思,贪图更大的富贵,就等着背负千古骂名,遗羞祖宗罢!你自己好好想想!” 柴彪单膝在他面前跪下:“我自是忠于先帝,忠于皇上,但我虽仍领外卫军,手下两名都统,都是太后的人,我一举一动,都在太后掌握之中,我又能如何呢?如果能力保皇上,我愿奉上我全部身家,以及满门老小数百口性命。”说至此处,面上惨然:“可若是这样,也并无丝毫用处,那又当如何?我自是可以追随先帝于地下,但我的父母子女,他们也要如此吗?” 王忠望着他,两行泪水从眼里滚落下来,他抓住椅子的扶手,颤巍巍的站起,缓缓道:“太后不能这样,她不能这样对先帝,更不能这样对皇上。。。” 柴彪看着他苍老的背影,万分心酸难过,上前欲要劝阻,王忠却一把推开他的手,喃喃的道:“我要去见太后,她若是不见我,我就在宫门前长跪不起,我要去求她。。。。。。” ※※※※※※※※※※※※※※※※※※※※ 如果不写番外,本篇小说还有20章左右。 特此告知 另外预祝所有人新年快乐,事事顺心! 第132章 “砰砰砰”, 宗煦目光里透着一股狠劲,不住伸拳击打身前的沙袋, 每一下似乎都出尽全力, 片刻工夫,额上已冒出一层汗珠。魏伦从旁瞧着, 他的动作手法,全然不是柴彪向日所教,简直毫无章法, 一顿蛮打, 看了一会,忍不住上前轻声道:“皇上,您练了这会子了, 可要歇息片刻?” 宗煦眼睛也不看他, 喝道:“少啰嗦!” 魏伦陪着笑道:“皇上虽然用功, 但也别太过贪力, 若是伤了龙体, 奴才们可就活不成了, 还求皇上怜恤怜恤奴才罢。” 宗煦抿紧嘴唇,只当听不见, 出手更重更急,直到两臂酸痛,才喘吁吁的停下, 从魏伦手里接过热毛巾, 一边擦手擦脸, 一边冷笑道:“伤了龙体?你以为还有谁在意朕吗?”突然一把将手中毛巾掷于地上,声音抑制不住的愤怒:“朕贵为天子,每日下了朝,就变成了囚徒一般,除了读书写字,就是射箭习武,想去哪里,想见什么人,半点也不能自决,现在连宸母妃都不让朕见了!” 魏伦不敢接他后面的话,跪下小声道:“皇上千万别如此说,您是天下之主,这天底下,有谁会不在意您呢?” “住嘴!”宗煦双手揪住他的衣领,怒道:“朕现在不想听你说这些没用的,朕要见宸母妃,朕要见宸母妃!” 魏伦哭丧着一张脸:“皇上,这事儿只能去求太后,您就是要奴才的命,奴才也没有法子啊。” 宗煦两眼圆睁,恶狠狠的瞪了他一会,慢慢松开了手,魏伦不敢看他,小声道:“皇上,瞧您这一身汗,该回去沐浴更衣了。” 回至寝宫,沐浴所需的东西都已齐备,掌事内监领了司沐的宫女过来伺候,宗煦沐浴更衣毕,便进了暖阁,两名宫女奉了鲜果点心来,小心翼翼摆放在炕桌上。 宗煦喝了一口奶茶,眼睛盯着那个年纪稍小的宫女,道:“朕瞧你面生得紧,你是新来的么?” 那宫女不防皇帝跟自己说话,微微吃了一惊,立即垂首恭恭敬敬回道:“是。” 宗煦道:“抬起头来跟朕说话。”他近段行动比以往受到更多的限制,当着冰轮的面虽百般忍耐,如无事一般,私底下脾气却渐见暴躁,又常疑心身边诸人皆是冰轮耳目,时常找碴,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是以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有所更换,这个宫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姿容出众,举止稳重,正是新近挑选入长乐宫当差的。 仰头平视皇帝,是十分无礼的行为,可是皇帝的话,又不敢不听,那宫女犹豫一下,只得慢慢抬起头来,宗煦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宫女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紧张之下,双颊犹如火烧。 魏伦侍立在侧,见宗煦眼神不同寻常,心内隐隐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先帝文宗荒淫好色,曾在长乐宫布置一间密室,室内供有欢喜佛,房顶及四壁绘有大量栩栩如生的春宫图,每当有臣子向他敬献美人,他都会带来此地寻欢作乐,他驾崩之后,此室便被封锁。宗煦闷在宫中,那日偶然发现此室,好奇之下,便命打开,同他一起进去看了一下。魏伦琢磨着,瞧现在这般光景,小皇帝只怕是动了春心了。 宗煦将手一摆:“你们全给朕下去,就留她一人在这里伺候。” 魏伦陪笑上前,欲出言劝止:“皇上,这。。。。。。” 宗煦道:“滚!” 魏伦吓得不敢再说,只得带领其他人出去。宗煦仍然望着那宫女,口中道:“把衣服脱下。” 那宫女几疑自己听错,花容失色:“皇上。” “朕叫你把衣服脱下。”宗煦冷着脸,不耐烦的道:“朕说的话,难道你听不懂吗?” 魏伦心中惴惴,在外面等候半天,殿门总算打开,那宫女发髻凌乱,以手掩面,飞快从里边出来,他连忙追上去:“你等着,我有话问你。”那宫女恍如没有听见,哭泣着一路小跑着去了,魏伦一呆,在地上跺了跺脚,连忙转身进殿。 进入暖阁,见宗煦坐在炕上,脸色赤红,衣衫不整,魏伦心中百般猜测,试探性的道:“皇上,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宗煦瞟了他一眼,并不说话,魏伦只得将话挑明:“皇上,您是否临幸了她了?”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又道:“如果您临幸了她,是必须有所记载的,万一生下了皇子。。。。。。” 宗煦道:“那就记载罢。” “太后若是知道此事。。。。。。” “她知道又如何?”宗煦打断他的话,眉头一挑:“朕已到了将要大婚的年纪,这样做难道不应该吗?” 前朝以冲龄践祚的皇帝,大婚一般较早,基本在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大燕开国至今,除了宗煦,只有仁宗皇帝是幼年登基,亦是十二岁大婚,按本朝规矩,小皇帝大婚之前,宫中须精选数名年龄稍长、品貌俱佳的宫女送入寝宫,教以房帷之事,宗煦虽然年少,对祖上所定各种宫规烂熟于心,是以立即出言反驳。 魏伦倒非担心皇帝是否真正临幸了宫女,而是怕这事牵扯出宗煦私入封锁密室饱阅春宫之事,到时自己难逃干系,见宗煦这么一说,顿时作声不得,默默上前,自己动手替他另换了热茶。 宗煦似渴得极了,几乎一饮而尽,开口道:“朕听说仁宗皇帝曾经讲过,只有碰过了女人的男人,才能算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常人谓成家立业,亦是先成家,后立业。”放下茶盏,望着魏伦:“朕明年便可大婚,大婚之后,很快就可举行亲政大典了。” 整个上午,冰轮都在崇德宫前殿与内阁诸臣及户部官员商议豫州赈灾之事,豫州十一月大雪,冻死饿死者无数,奏折一封接一封飞马递至京城,而朝廷连年内耗外战,户部几无盈余,冰轮只得动用内努的压库银两,暂时拨往豫州,缓解燃眉之急,又临时任命钦差大臣,前往察看灾情,安抚百姓。 待诸事一一议毕,众臣逐渐退出,霍凛在偏殿等了半天,听见冰轮移驾书房,随即跟过去,向她禀报英王手下兵马安顿事宜。 冰轮道:“听你如此说,事情全都办妥当了?” 霍凛道:“是。” 冰轮抬起眼皮:“中间没有出什么岔子么?” 霍凛是明白人,一听这话,就知冰轮听到了什么风声,只好坦白:“英王几个心腹,怀疑他的死有蹊跷,意图煽动其他人,要为英王伸冤,还趁夜潜入了英王府邸,不过此事现在已经平息了。” “他们都死了吗?” 霍凛道:“是。” “英王颇得人心,其他人知道此事,岂会善罢甘休?” “其他人尚未来得及知道,就算知道,英王旧部已分散编入各大军营及各州将军麾下,也起不了风浪。”霍凛抬头看了看冰轮,道:“不过,微臣怀疑英王妃已知宗谋死亡真相,这倒是一个隐患。” 冰轮道:“英王妃虽是女子,但性子爽直,不善伪饰,日前进宫,只看得出悲痛之情,并无异样之处。” 霍凛道:“姐姐既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冰轮道:“以后处理事情,不可再出这样的疏漏,人言可畏,一些话若传出去,你该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霍凛满心惭愧:“是,这次是我草率了。” 冰轮见他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霍凛低声道:“守卫今天来禀报我,他最近形若疯癫,天天嚷着要见你。” “他?”冰轮一怔,立即明白他说的是霍牧,她想了想,道:“你回去之后,把那尼泊尔公主以及他们那个儿子放出来,跟他关到一处去。” 霍凛神色惊讶:“这。。。。。。不是让他们一家团聚么?” “没错。”冰轮淡淡的道:“我正是要让他们一家团聚。” 霍凛知道自己姐姐的性子,便不再多说,只道:“凛儿谨遵姐姐吩咐。”冰轮道:“若无其他事,你便退出罢。” 霍凛道:“还有一事,听说豫州雪灾,姐姐下令宫中节俭,并大幅缩减过年各项开支,我想请求姐姐,明年元日之夜,仍如往年一样驾临朝阳门城楼,观焰火,接受百官朝拜,这点万不可改变。” 冰轮道:“豫州灾情如此严重,我哪有什么心思观看焰火和歌舞表演,能免的就免去罢。” 霍凛道:“西域各国如今都已臣服,过年皆会派使者进京,到时万国来朝,一切庆典不但要照旧,还要更为隆重,方能彰显我泱泱大国风范。” 冰轮锁着眉不作声,霍凛终是不忍她为赈灾之事烦忧,轻声道:“凛儿知道户部已无余银,姐姐为之焦虑,霍牧征伐西域时,曾掠夺大量黄金,交给朝廷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剩下的都自己私吞,藏于府中各处,现在正可以派上用场。” “你以为他私吞了那么多黄金,我不知道吗?”冰轮微微摇头,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将军府赐给你?” 霍凛一呆:“姐姐是把那些黄金一并赐给了我?” 冰轮道:“那批黄金,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动,等你登基后,它们可以帮助你稳定人心,派上大用场。” 霍凛猛然醒悟,满心欢喜感激,突然双膝跪下:“凛儿糊涂,姐姐为凛儿思虑周全,用心良苦,如此深恩,此生此世凛儿都报答不尽!” 霍凛走后,高贤便吩咐外边传膳,冰轮心事重重,并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汤便撂下了,右手持着佛珠,在地上来回踱步。 汪又兴悄然从外边进来,禀道:“太后,长乐宫方才有人过来,说皇上今日临幸了一名宫女。” “什么?”冰轮蓦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高贤也无比惊讶,两只眼睛看着汪又兴。 汪又兴便将详细情形复述了一遍,冰轮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问道:“那他们验了那宫女的身吗?” “验过了,说看着似乎仍是处子。”汪又兴说话有些吞吞吐吐:“只是。。。。。。只是胸腹之间有多处淤青,身上更是抓痕遍布。。。。” 冰轮道:“够了。” 汪又兴立即闭嘴,室内一阵沉默,冰轮在椅上坐下,缓缓道:“皇帝还是个孩子,只是好玩罢了,这事以后不必再提。” “是。” “有一件事,你们两个要给我记在心里。”冰轮默然片刻,再度开口:“过段时间,朝中京中,会涌起许许多多流言,我要你们管好宫里每个人的嘴,只言片语,都不能传到后宫去,听明白了么?” 第133章 窦建业和舒羽等人的那封联名奏折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但自那以后,各地上报祥瑞的奏折日渐增多, 初时不过是一些稍微平常的, 如东海郡地涌甘泉,高密郡嘉禾蔚生, 诸如此类,多不胜数,没过多久, 灵州和凉州的边界便出现凤凰翔集的异象, 而京城柱国将军襄王府邸的上空,竟有人看到“龙见于云中”,这事很快传开, 人们对此窃窃私语, 有几个知名相士由此断言“襄王府有天子气”, 最后, 当一块用刻有紫砂文字“真龙降世, 兴于西方, 受命于天,帝业永昌”的巨大白石被人从沛水中打捞出来, 敬献到垂拱殿的朝堂之上的时候,等于宣告了天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整个京城乃至各州郡, 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平静, 但私底下早已是人心浮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年轻的太后身上,想看她会有什么举动,毕竟临朝五六年来,她不动声色,多番布局,数次整治,经由她精选提拔的武将,个个手握重兵,被她视为心腹的臣子,人人委以要职,她才是大燕王朝的真正掌控者。然而,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同,每日仍是如常视朝,召见大臣,批阅折子,待自己的弟弟霍凛,也是一如既往的信任。 少数文宗皇帝一朝留下来的臣子,开始还抱有幻想,觉得不久之后,太后手下的御林卫、护卫营也许将再次与霍凛的军队爆发一场血战,就如她当初出其不意对付她的父亲霍牧一般,霍凛这个怀有窃国之心的权臣,终会落得跟霍牧一样的下场,甚至更为凄惨,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们开始惶恐,不安,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却又想不出任何对策。比他们更惊惶的,是小皇帝宗煦,他坐在那张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金龙宝座上,终日目光黯淡,神情呆滞,就像是一株小树,还未来得及舒展枝叶,绽放生命,就已有枯萎之相了。 霍凛时常出入宫中,他早已享有霍牧当时拥有的一切特权,如王爵位列诸王之上,赞拜不名,入朝不趋,佩剑上殿等,不过他在冰轮面前十分恭敬,甚至在小皇帝面前也是如此,对待朝中诸臣,则谦逊仁和,豫州雪灾,他向冰轮请求亲自前往安抚百姓,又私自拿出银两粮食,赈济灾民,冰轮默许了他这一举动,一时朝野内外,更是赞颂不绝。 雪花轻盈,在空中回旋飞舞,雄伟壮丽的朝阳门城楼被皑皑白雪覆盖,更显庄严肃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长跪于皇城前的广场上,两眼定定的望着不远处朱红色的城门,旁边的中年人满面焦急,将手中的貉皮大裘披在他身上,也跟着跪下,口中不住劝阻:“父亲,求您回去罢,太后对您已经是很宽容了,您何苦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惹怒她?” 王忠不为所动,颤抖着胡须道:“我今日拼却一条老命,也要见到太后,向她问个究竟,我王家世代深受皇恩,尚未报之于万一,就是死了,我也算死得其所!” 王永淳道:“您老人家为国操劳一生,现在老了,理当享享清福了,您这一死博个忠名不打紧,可也得想想合家老小这么多条性命啊。” 王忠不由大怒:“你竟敢跟我说这样的话,快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儿子!” “父亲息怒,听我把话说完。”王永淳鼓起勇气,道:“文宗皇帝本就得位不正,继位后荒淫无道,人心早失,小皇帝少不更事,英王一死,已无所依仗,可襄王正当盛年,前几年率兵横扫吐谷浑和吐蕃,征服西域诸国,令军队拥护,百姓景仰,现在更有太后助他,以儿子看来,大燕气数已尽,父亲已经不在朝为官了,就不要再管这些事,惹祸上身了。” 王忠气得浑身发抖,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抽过去:“你这畜生!我不在朝为官,你可还穿着官服呢,这是你身为臣子该讲的话么?!你现在是来教训我了是不是?!” 王永淳捂着脸,低声道:“儿子不敢。” 早有人将这事禀报宫中,冰轮听了,自是不快,彼时霍凛已从豫州回京,恰好在跟前,不禁皱眉:“这老顽固!” 冰轮吩咐:“叫他的子女过来将他扶回去。” 汪又兴回道:“王大人已劝了老半天了,好像。。。。。。好像没什么用。” “叫他所有的子女都过来。”冰轮道:“还不行的话,把他的孙辈也叫过来,他最疼谁,就叫谁来陪他跪着,看他能跪到几时!” “是!” 汪又兴答应着,匆匆去了。霍凛道:“姐姐对王相实在是很仁慈了,希望他能想明白过来才好。” “他想不明白的。”冰轮摇摇头,看着他,意味深长的道:“无论如何,我欣赏他,敬佩他,你以后会需要这样的忠臣,纵然他的忠诚不是给你,善待他总不会有错的。” “是,他毕竟已经老了,人们又尊敬他。”霍凛道:“可夏侯晋和柴彪两人,都是文宗朝的武将,姐姐是否真的能放心?” 他这句话在心里已藏了许久,冰轮道:“夏侯晋和柴彪当初有拥立之功,但我用他们,并不是只看这一点。他们两人都是兼具文韬武略的能臣,我一直很珍惜这样的臣子。”低头喝了一口茶,接着道:“夏侯晋颇识时务,且素来畏服强者,皇帝还是个稚子,你却是统领三军的强悍武将,他不会给你造成什么麻烦,若你不放心,到时把他放到兵部,给他一个闲职就是。至于柴彪,他忠心于大燕,我现在只是在给他机会,希望他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我也很赏识柴彪。”霍凛眸色深沉,叹道:“如果他终将不能为我所用,我会觉得很遗憾。” “到那时,就只好除去他。”冰轮眼睛望着他:“但你要明白,治国不是治军,你没法杀掉所有反对你的人,遇事要多些权衡,偶尔适当的展示一下宽容,往往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霍凛神色恭敬:“姐姐的话,凛儿一定记在心里。” 窗上镶嵌着昂贵的水晶玻璃,外面的白雪世界,将数株梅花映衬得红若胭脂,虽然身在室内,隐隐约约亦能能闻到沁心寒香。 苏蕴看了半天膳单,抬起头来:“左不过是几树花儿罢了,值得你盯着看那么久?想什么呢你?也不过来和我一起斟酌斟酌。” 莲真收回目光,声音只是懒懒的:“这么点子事情,你一个人拿主意就可,何必非要拉我一起。” 苏蕴不禁失笑:“瞧你这话说的,掌管后宫的可是你,我只不过帮衬帮衬罢了,现在反倒说我拉上你了。”眼睛注视着她,忽然叹道:“莲真,你怎能长得这么美。” 莲真道:“说着说着就没正形了。” “我是讲真的,我虽然是个女人,这么看着你,都忍不住有几分心动呢。” 莲真笑道:“你不是已经对。。。。。。”说到这里,自觉失言,脸微微一红,佯装去取银碟里的松子玫瑰软糖吃。 苏蕴也红了脸,因左右无人,便小声道:“我当初不也不知道么,以为她是个俊秀男儿来着。” 莲真道:“莫非你很失望么?” “不,我当时很惊讶,但并没有失望,我。。。。。。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她。”苏蕴连忙否认,道:“幸而是女子,若真是男儿之身,我只怕现在也没法坐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两人虽然情谊甚笃,却都是脸嫩之人,平日鲜少谈情感密事,这时话题一打开,竟有些收不住,只听莲真道:“你以前也喜欢先帝啊。” 苏蕴反问:“难道你不喜欢先帝吗?” 莲真摇摇头,语气十分肯定:“我不喜欢。” “好罢。”苏蕴侧着头想了一想,道:“我是喜欢先帝的罢,但害怕多过于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她,我才不管什么女子不女子,反正我们在这里,每天见到的不是太监,就是宫女,能认识她,总算是上天眷顾我,她那么温柔体贴,一心一意的待我,就算是偷偷摸摸,担着风险,我也已经很知足了。” 她说话时眼波含情,嘴角带笑,一脸甜蜜幸福的模样,莲真心中却更增凄楚,低声道:“一心一意,是啊,你已经很幸运了。” 苏蕴忽然意识到自己言语有些忘形,微微有些后悔,又见她神情落寞,想到似这样集世间美好于一身的女子,困在这深宫,竟无人能呵护怜惜,注定要寂寞一生,瞬间便心酸难过起来,手放到炕几上,执了莲真的手,认真的道:“莲真,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总是一直陪伴着你的。” 莲真强打起精神,调侃道:“你不在这里陪着我,难道还有别的可去的地方不成?” 苏蕴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方欲辩解,宜珍进来禀道:“晴主子来了。” 莲真和苏蕴忙收敛了玩闹之色,见晴太妃进来,两人同时起身相迎,又忙让座,道:“姐姐且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晴太妃满面笑容:“妹妹们在做什么呢?” 莲真道:“我们正在拟年下后宫赐宴的膳单,今年想有点变化,姐姐来得可巧,也帮忙参详参详。” 晴太妃忙推辞:“妹妹说笑了,两位妹妹都是太后跟前得力的人,办事极妥当的,这点小事,哪用得着我帮忙。”笑了一笑:“只顾跟妹妹们说话,差点都忘了正事了,我因见今日这场雪下得好,想明儿午间在自己宫里设一桌酒宴,这会子特地过来,相请两位妹妹喝酒赏雪,不知赏不赏脸?” 莲真见她们两个的眼睛都望着自己,虽没心情饮宴,也只得应允:“晴姐姐盛情,妹妹却之不恭,明儿一定准时到。” 苏蕴立即道:“我同莲真一起过来。” 晴太妃大喜:“多承两位看得起。”又道:“去岁年末,我自己做了些蜜糖乳酥卷儿,没想到皇上很是爱吃,前阵就又做了些,才打发人给太后和皇上各送了两盒去,这一盒给妹妹尝尝,蕴儿的一盒,我已经打发人送到你宫里去了。” 莲真和苏蕴一齐道:“多谢费心。” 当下三人喝茶聊天,晴太妃想着要回去吩咐人精心准备明天的酒宴,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过不多时,苏蕴也就回宫了。 这里莲真经晴太妃一提醒,方想起自己已有些时日未见宗煦了,不由有些自责,默默思忖片刻,叫宝贞进来,于是一面伺候着换了衣裳,一面吩咐备轿。 还未到长乐宫,暖轿忽然停下,跟着听到外面传来轻微的话语声,莲真不知怎么回事,问道:“怎么了?”宝贞打起轿帘,道:“主子,马总管在这里,说有话要回主子呢。” 莲真定睛一看,果见长乐宫的副总管太监马嵩躬着身子,正在轿前向自己请安,便有些诧异起来:“什么事?” 马嵩陪笑道:“奴才斗胆,想问宸主子,是否要去见皇上?” 莲真道:“没错,皇上不在宫里吗?” 马嵩道:“回宸主子话,皇上此刻在宫里,但不能见主子。” “为什么?” 马嵩道:“自从豫州雪灾之后,太后便开始斋戒,皇上每日也都在小佛堂内静坐,为苍生百姓祈福,太后有严令,近段皇上都不能见后宫诸人。” 莲真一呆,问道:“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马嵩道:“这个奴才也不知道,但到了腊月底,主子总是能与皇上相见的。” 宝贞见莲真蹙着眉不说话,便在旁道:“主子,既是这样,您这会儿是去见太后,还是直接回宫?” “不,我不见她。” 她脱口而出,话语里带着几分生硬,见宝贞神情惊诧,立即垂下眼眸,半晌,咬了咬唇,轻声道:“回宫罢。” 马嵩道:“恭送宸主子。”跪在雪地上,眼瞧着那顶金黄色的轿子消失,方慢慢起身,站立片刻,对手下几名内监道:“回去罢。” 第134章 魏伦亲自打起帘子, 宗煦进去,见冰轮端坐炕上批阅折子, 因室内暖和, 只穿着家常银蓝色织锦夹袍,看上去精神甚好。 他心里七上八下, 勉强带了一丝笑容,上前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冰轮“嗯”了一声,道:“皇帝来了, 坐罢。”手中笔微微顿了一顿, 却没有停下。 有内监端上热腾腾的奶茶,以及几银碟糖食糕点,放在皇帝面前, 宗煦正襟危坐, 两手置于膝上, 过了半晌, 方开口道:“母后, 柴太傅上折子请辞外卫统领一职, 母后会否挽留?” 冰轮道:“人各有志,他既已无心官场, 又何必强留?” “可是柴太傅是深得父皇信任的旧臣,又是朕的太傅,怎能就这么让他走了?”宗煦闻言心里大急,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 突然道:“何况他掌管京城防卫这么多年, 一直尽忠尽职,从来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要隐退的意思,今儿忽然如此,是否为人所逼?” 冰轮合上手中折子,道:“唔,依皇帝说,柴彪是被何人所逼呢?” 她神色平和,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看着宗煦,宗煦没来由的心里一抖,忙低了头,支支吾吾的道:“儿臣。。。。。。儿臣不过是胡乱说说罢了。” 冰轮道:“他是你的太傅,你舍不得他,便亲自下诏挽留罢,可这样说话,也未免太孩子气了。” 宗煦一张脸憋得通红,道:“是,儿臣知错了。”捧了茶在手里,又坐了一会,起身道:“天色已不早,儿臣该回去了,明儿再来向母后请安,还请母后珍重凤体,早些安歇。” 冰轮也不挽留,只道:“高贤,送皇帝出去,顺便叮嘱跟他来的那些人,外面天黑路滑,路上小心点儿。” 高贤一面答应着,一面送了宗煦出去,宗煦心中灰心沮丧到了极处,魏伦殿外候着,见他神情呆滞,忙上前搀了他手,一步步下了台阶,走到那顶明黄色的暖轿前,宗煦哆嗦着嘴唇,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小魏子,母后这样,朕。。。。。。朕是不是真的要完了?” 回过头去,望着身后灯火通明的宫殿,魏伦在旁边劝道:“皇上,这里风大,您赶快回轿子里去罢。” 高贤在丹墀下伫立片刻,复又回到暖阁,向冰轮回了话,仍侍立一旁。冰轮也没说什么,将剩下的几本折子批阅完毕,喝了几口热茶,向后倚着那明黄缎暗花引枕,缓缓闭上了眼睛。 往常若见她这样,高贤偶尔便会命人去请了莲真过来。但他是极精明的人,从朝中这几个月来的种种变故异动,结合近段冰轮与霍凛的相处,以及对皇帝的态度,已知小皇帝非但大位不保,极可能凶多吉少,猜测冰轮近段不见莲真,甚至有种躲避的感觉,只怕就是为此,此时哪还敢再自作主张? 可是叫他奇怪的是,莲真最近也没有踏进崇德宫一步,莫非。。。。。。莫非她知道了些什么了?不可能啊,自己奉了太后旨意,严密封锁一切消息,后宫不可能听到丝毫风声的。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心内却隐隐为她们的关系担心。半天,见冰轮没有动静,似是要睡的光景,便轻声道:“主子,奴才叫她们进来伺候您歇息罢?” 冰轮道:“我还不困,只是养养神罢了。” 高贤想了想,又道:“主子今儿一天进膳都不香,这会子可觉着饿了?要不奴才叫他们传膳罢?” “被你一说,倒真觉有些饿了,只不必大费周章了,传些紫米粥来,佐以几色酱菜,也就罢了。” 高贤大喜,连忙吩咐下去,又陪笑道:“今儿西苑来人说,那边温室培育的第一批蔬果将要成熟,过几天主子便可尝新了。” “嗯。”冰轮道:“到时候多送些去撷芳宫。” 高贤忙道:“是。” 虽然皇帝下诏极力挽留,但柴彪眼见燕朝大势已去,既感无回天之力,又不愿依附霍凛,再次上表,以回家奉养老母为由,坚决请求辞官,宗煦无法,只得随他去了,没过几天,霍凛手下的副将铁乙便接任外卫统领一职。 莲真本就对朝政没有兴趣,以前偶尔关心一下,也只是因着担心冰轮,如今满以为天下太平,问都懒得问一下,每日呆在自己宫里,对前朝发生的事情,可谓一概不闻,一概不知。不过沈闻樱、沁竹以及一些朝廷诰命,仍是经常在后宫走动,时间久了,她还是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这日歇了午觉醒来,胸口闷闷的,只觉不舒服,为免众人大惊小怪,她也不声张,穿上衣裳,款款走到妆台前坐下,横波手执玳瑁梳子,替她细细梳着一头青丝。 莲真道:“横波,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来我这的人,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横波不明所以,笑道:“主子这话,奴婢听着可是有些困惑。” 莲真蹙眉道:“其他人都罢了,闻樱这几次来这里,都似拘谨得很,叫我怪难受的,还有沁竹神色也不同往日,言语总是小心翼翼的,可不知什么缘故。” “主子这可是多想了。”横波笑道:“皇家自有规矩,那是丁点儿都错不得的,主子跟她们关系再亲近,终归尊卑有别。” 莲真道:“不是这个,唉,我说不上来。” “太后越来越看重主子,其他人待主子,自然也会比往日不同,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横波言语间颇不以为然,两名小宫女立于她右侧,手中各捧着银色托盘,里面盛着金簪珠钗,步摇花钿,皆华彩闪耀,她伸手欲取,莲真道:“横竖不出去,也不见人,何必戴上这许多东西。”自己拣了一支碧玉桃心簪,道:“就这个罢。” 童介自外面进来,躬身禀道:“主子,太后那边打发汪总管赏赐东西来了。” 横波不禁失笑:“可倒是巧,我才跟主子提到太后呢。” 冰轮已有一个多月没踏进后宫,但三天两头总是会打发人送东西过来,这次送来的是甜瓜、茄子以及韭菜黄瓜等新鲜蔬果,虽看似平常,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冬季,任何一样都是千金难求。除此之外,还有两盆花卉,一盆珍稀名贵的茶花,这也罢了,另一盆却是牡丹,还是双头牡丹。 花儿一搬进来,便觉红光满室,异香袭人,众人只顾围着看那盆牡丹,皆是啧啧称奇。 莲真看着汪又兴:“这些东西是只我有呢,还是其他主子都有?” 汪又兴道:“回主子,往年冬日宫中所进的鲜物,都是京中几处火窖所培,今儿送来的这些蔬果和牡丹花儿,是今年在西苑温泉旁新建的温室所培,这是第一批成功的,种类虽比往年多,数量却少,除了太后和皇上那里,就只有主子您这里得了。”他一脸讨好的笑容,将所赐之物一一交代清楚,茶水也不喝一口,更不敢领金银赏赐,便匆匆告辞。 莲真吩咐宝贞:“花儿留着,其他的各样分些出来,你亲自带人送去瑞主子和晴主子宫里,就说是太后赏赐的。” 宝贞答应着去了,横波便指挥人将两盆花移进暖阁,莲真坐在炕上,默不作声,横波道:“主子,你怎么了?莫非太后赏赐这些东西,你还不高兴么?” “只是看到这盆牡丹花儿,想起前几年在西子春馆度过的那些日子了。”莲真摇摇头,低声道:“这样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想起奴婢刚分来主子宫里那会,好像就在昨天。”横波笑道:“许是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才觉得光阴似箭罢。” 莲真微微一怔,又听她道:“奴婢真不知修了几生,才得有今日,想想从前那些姐妹,有些跟着主子,虽也曾风光一时,但。。。。。。唉,再也没想到,到了最后,奴婢竟是那个最幸运的。” 她虽没有说出口,但莲真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宫中颇有资历,当年跟她一同入宫,一一起学规矩的那一批人,有的被分去文宗皇帝诸宠妃宫中,最后自是下场凄惨,甚至性命不保,有的一直做着低贱的差役,至今不得出头,而她跟在莲真身边,虽也是伺候主子,但养尊处优,比主子并没差什么,在宫中又有地位,连家里人都跟着沾光得势,回想当初,怎不感慨万千? 横波望着莲真,心中充满感激,轻声道:“奴婢若能得以长长久久伺候主子身边,此生便再无他求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除夕。宫中照例是隆重的家宴,然后太后和皇帝长春宫宴请王公大臣等,自是繁文缛节,不消细说,晚宴过后,便是看戏赏歌舞,冰轮本性不喜热闹,好容易熬了两个时辰,回到崇德宫暖阁,换了便服,高贤便递上热毛巾来,她接过擦了擦手和脸,道:“去请宸主子过来。”神色略微迟疑:“若是她不愿意过来。。。。。。” 高贤最是乖觉,不等她说完,忙道:“宸主子一定愿意过来的。”见冰轮点头,连忙去了。 冰轮在炕上坐下,拣了本书,翻了两页撂下,拿茶来喝,还未端起又放下,心下莫名烦躁,索性盘膝静坐,半晌,听得细微的帘动声响,果然莲真进来了。 时隔一个多月,两人今日才相见,家宴上不过打个照面,一切俱按照宫中礼数来,却比不得现在。莲真亦卸了妆,换了一件海棠红缎织衣裳,灯光下微微泛着光泽,越发衬得人娇美艳丽,难以描画。 冰轮正打量,她已屈下膝:“臣妾见过太后。” 冰轮倒笑了:“大过年的,还跟我怄气呢?” 莲真垂着头,过了一会,低声道:“生气的不是你吗?” 冰轮微微一笑,指着自己身边:“过来坐。”莲真纹丝不动,冰轮只得起身,走过去携了她手,一同坐下,手却是不放开,眸色亦是难得的温和:“我没有生气,我是怕你不想见我。”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击中了内心最深处的软弱,莲真心中酸甜苦辣,难以形容,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只强自忍着,不愿让她看见,片刻,轻声道:“你喝酒了?” “嗯,每年这时不都要喝点屠苏酒么,今儿比往年喝多了些。” 莲真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果然有些烫手,问道:“可难受么?”便欲起身给她拿醒酒石,冰轮一把拉住:“我没事,你什么都不要做。”轻舒双臂,将她拥入怀里:“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温柔的语气,温暖的怀抱,淡薄微凉的香气,叫人来不及抗拒,更无力抗拒。 窗外北风呼啸,声声入耳,莲真躺在炕上,依偎着她,心里却一片安宁踏实,直至此时,方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有多思念眼前的人,有多渴望这个怀抱,双手不自觉的越收越紧,冰轮轻抚着她的秀发,唇角渐渐浮现笑意。 莲真轻声道:“这阵子,我总是在想,是不是我太贪心了些。” “嗯?”冰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对我已经够好,给我的也已经够多。”莲真眼里露出一丝痛苦之色,许久,才接着道:“可是,我总想着再多一点,更多一点,越来越不知足,冰轮,这样的我是不是很讨厌?”眼泪一点点涌出来,慢慢渗入她胸前的衣襟。 “不,我对你不够好,我不能经常陪你,我。。。。。。我还常常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你怎么哭了?”冰轮抬起她的下巴,叹道:“普天之下,我最不愿见到你伤心了。” 心头越发沉甸甸的,只不愿去想以后,低下头,将她的眼泪一点点吻去,如同哄孩子一般,道:“大节下可不许哭,明儿晚上,我带你去朝阳门看焰火,好不好?” 第135章 第二日乃是元日, 宗煦清晨起来,用毕早膳, 仍是如往年一般, 开笔书写吉庆之语,礼佛, 祭天祭祖,一系列繁琐礼仪结束后,就是阖宫家宴, 与宗亲宴, 然后便与冰轮一同驾临垂拱殿,文武百官向太后及皇帝跪拜朝贺,并恭上贺宣表, 接着又是国宴。 因西域各国俱已臣服, 新年皆派遣使者携带贡品进京, 这些使者, 大多为王族子弟, 身份显贵, 冰轮亦多有赏赐,待为上宾。既是万国来朝, 这次国宴自然比往年更为盛大,长春宫内外悬灯结彩,铺设锦绣帷幕, 正殿、侧殿以及廊下都排开宴席, 光是菜肴就多达三百多种, 美酒琼浆更享之不尽。 举酒至第三盏,冰轮便命霍凛代自己及皇帝向各使节敬酒,霍凛长于西疆,常年征战,名字在西域诸国如雷贯耳,闻者无不胆丧,见他举杯,众使节纷纷起身离席,其恭敬之状,比对待皇帝犹有过之,宗煦看见,心内更是愤懑不快。 到得晚间,皇城正门朝阳门上下千万盏灯笼与五彩珠灯齐明,照得如琼楼玉阙一般。城楼上临时搭起帐篷,正中间金顶华盖明黄色的华丽帐篷,是太后和皇帝的,左右几顶小一些银顶宝盖的红色帐篷,则是为霍凛及杨琰等亲王重臣准备的。 因天气仍是寒冷,冰轮朝服之外,披着黑色狐裘,宗煦和莲真则俱着貂裘,一左一右立于她身侧。莲真进宫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未踏足过外朝的任何地方,几年前,宗煦欲邀她上朝阳门观焰火,冰轮未曾应允,她也知道以自己太妃的身份,去了不合规矩,何况内心对于此事也并不如何向往,也就当是皇帝的童稚之言,置之一笑,没想到冰轮今年却亲口相邀。 城门前的广场正中间,巨大的红色地毡一直延伸到远处,两侧银甲金盔的御林卫排成长方形军阵,若刀切般整齐有序。遥遥望去,卧龙桥几百米以外的地方,人潮汹涌,万头攒动,数千名御林卫里外形成一道坚固结实的墙,将人山人海挡在了外面,场面蔚为壮观。 到得吉时,乐声响起,文武百官以及西域使节依次缓步踏上红毡,站定之后,一齐向城楼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远处成千上万的百姓也跟着跪了下去,唯有御林卫们目不斜视,仍如标枪挺立。 从高耸巍峨的城楼上俯瞰,下面的人显得尤其卑微渺小,“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高呼声,如同排山倒海,连绵不绝,响彻云霄。莲真站在那里,突然有种整个世界都在自己脚下的感觉,这一刻,她第一次强烈而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的魔力,她内心被深深震撼了,不由自主地去看冰轮,却见她冷眼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神色泰然,仿佛一个高贵的与生俱来的王者,正理所当然地接受着万众朝拜。 伴随着一声声雷霆巨响,焰火齐齐燃放,时如千万红鱼奋迅跃入云海,时如漫天星子徐徐坠落银河,时如火树繁花竞相夜空绽放,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周围欢声雷动,人群都沸腾了。 映红的天空,闪烁的红光,红色的地毯。。。。。。冰轮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晚霍牧带人攻打朝阳门的情景,惊天动地的嘶吼,滚滚浓烟与火光,四处飞溅的鲜血,红色的护城河,亦如此时此刻,到处都是红色,触目可及,底下的百官,御林卫,平民百姓,渐渐模糊,继而变成了当晚前赴后继的士兵,堆积如山的尸体。 冰轮蓦地侧过头去,莲真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焰火声,远处人群的欢呼声,周遭实在是太过喧闹,她听不清楚她的声音,但隐隐知道其意,便摇摇头,心神稍定,目光停驻在她美丽温柔的脸孔,不禁抬起手,似欲牵她,指尖微微触碰,终究是放了下去,轻声道:“莲儿,今后我们可以好好在一起了。” 莲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又不便大声问,只疑惑地看着她,她长吁一口气,浑若无事一般,复又转过头去。 观看焰火之后,冰轮和皇帝便要回宫去,继续与臣子酒宴,听戏看歌舞表演,莲真后宫也有茶酒宴。下了城楼,莲真便站在自己轿子旁,先等太后和皇帝上轿,宗煦久未跟她亲近,前两日见面也不便说话,这时眼巴巴的望着她,莲真见皇帝神色疲倦,知他这几日事多,必是累了,可是宫中新年规矩繁琐,纵是心疼,她也无可奈何。 高贤暗中向长乐宫副总管太监使了个眼色,马嵩连忙上前,催促道:“皇上,上轿罢,可别错过时辰了。” 初二早上,亲贤殿大学士辛瑞、礼部尚书虞伯言以及孙腾孙跃兄弟等一班文臣武将,一起到长乐宫见皇帝。 彼时宗煦刚用过早膳,一见这些人浩浩荡荡进来,已觉有些不对劲,站起身来,道:“诸爱卿这个时候来见朕,所为何事?” 辛瑞清了清嗓子,道:“襄王平定西域,令众邦俯首,四夷归化,才有了今日太平盛世,襄王之威,威震宇内,襄王之功,功昭日月,襄王之德,德泽万民,襄王之恩,恩惠后世,襄王乃古往今来第一人。臣等皆认为大燕国祚已尽,今日前来,乃是奏请皇上效法尧舜,禅位于襄王,唯有如此,才是天下之幸,百姓之福!” 宗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圆睁双眼,惊怒交织:“朕祖上辛苦打下江山,肇建大燕三百年基业,历经数代,如今传到朕手里,你们食君之禄,非但不能忠君之事,竟敢欺朕年少,意图逼宫么?天底下可有你们这样做臣子的么?!” 他自幼得冰轮亲自教养,言行举止颇具帝王威仪,即便愤怒之中,亦不见丝毫慌乱,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竟把辛瑞问得哑口无言,虞伯言道:“自古以来,有兴必有废,有盛必有衰,文宗皇帝得位原不正,继位之后,暴戾荒淫,屡失民心,大燕气数已然耗尽,若非襄王力挽狂澜,救国于水火,我大好山河早已任由吐蕃与吐谷浑万千铁骑肆意践踏。臣劝皇上还是莫要贪恋君权,早早顺应时势,退位让贤为是。” “你。。。。。。你竟敢出言污我父皇!”宗煦手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朕贪恋君权?这天下本就是朕的,朕天生就是皇帝!朕绝不会弃祖宗基业于不顾!谁若是逼朕,便是乱臣贼子,便是谋逆,将人人得而诛之,遗臭千古,万世唾骂!” 孙腾早不耐烦辛瑞等文官絮絮叨叨,这时见宗煦仍摆皇帝架子,口齿又甚为伶俐,便一把从虞伯言手中抢过那份草诏,笑嘻嘻的道:“辛大人,虞大人,你们先出去,我生平最喜欢讲大道理,让我来跟皇上说说,也许他就想明白了。” 众人听他如此说,便一齐退出殿外,孙腾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道:“其他人也出去!” 魏伦一声儿不响,向皇帝磕了一个头,随即出殿,宗煦大叫:“小魏子!”他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另外几个内监宫女见他如此,对望一眼,便也仓皇退出。 宗煦急了,叫道:“来人!” “皇上,省点力气,没有人会来的。”孙腾敛了笑容,冷冷道:“刚才虞大人并没有说错啊,你父皇本就是个昏君,对外懦弱,对内残暴,他在位时,为了讨好吐蕃德利赞普,把自己的亲妹妹送给那个糟老头子,嗯,好好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公主,就这样被折磨死了,世宗皇帝若知自己爱女下场如此凄惨,不知作何感想?” “着啊!”孙跃道:“这些年来,还好内有太后励精图治,革除弊政,安抚百姓,外有襄王殚精竭虑,抵御外敌,稳定王朝,才有如今的局面。皇上,你不过是一个黄口小儿,无寸功于国家,无寸恩于百姓,怎么好意思再继续坐在这皇帝宝座上,快快退位罢!” 兄弟俩一唱一和,根本不给宗煦开口的机会,宗煦肺都要气炸,可孙腾孙跃不比刚才的辛瑞和虞伯言,两人都是武将,身材高大,如狼似虎,一边说,一边一步步走向他,他内心渐渐害怕起来,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你。。。。。。你们想干什么?!” “啪”的一声,孙腾将那封草诏放在御案上,目露凶光:“我们做臣子的,也不想为难皇上,皇上只要照这份草诏,再抄写两份,一份交给我,一份自己留着,明日在垂拱殿当着文武百官宣读,就可以了。” “没错。”孙跃抽出腰畔长剑,道:“皇上可仔细了,抄时一字一句都不能错,一笔一划都要工整,否则那是不成的。” 宗煦见他持剑在手,冷气森森,寒光照人,惊得脸都白了,手颤抖着,拿过那份草诏,看了一眼,已知是禅位诏书,不觉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在龙椅上,伏案放声大哭。 轻轻打开檀木匣子,小心翼翼解开明黄色的绸布,一块方圆四寸的白色玉玺便映入眼帘,霍凛双手捧起传国玉玺,看着那八个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心中激动喜悦难以言喻,端详了好一会儿,方重新包好。 冰轮道:“明天垂拱殿那边,我就不去了。” 霍凛道:“姐姐既不想去,那便不去罢了。” 冰轮道:“除了把玉玺给你,还有一个人,你也要见一下。” 霍凛微怔,一个身着御林卫服饰的中年人已从外面进来,单膝在他面前跪下:“属下见过王爷。” 霍凛看着冰轮,冰轮道:“这是暗卫指挥史姜平。” 霍凛大喜,忙亲手扶了姜平起来,冰轮对姜平道:“以后你就跟着襄王爷了,再过几日便可改口了。” 姜平道:“是。” 冰轮点点头儿,姜平又分别向她和霍凛行礼,躬身退出。霍凛此时彻底安心,感激之情无以复加,望着冰轮道:“姐姐。。。。。。” “你什么都不必多说,既然允诺了你,该交给你的我全都会交给你。”冰轮摆摆手,道:“只是还有一事,这些年我提拔任用的人,文臣不必说了,似檀瑛、冉黎等等武将,你可以不任用他们,但我希望你以后能善待他们。” 霍凛忙道:“姐姐放心,我们姐弟本是一心,他们忠于姐姐,便是忠于我,我绝对不辜负他们的忠心。” 他神色恭敬,语气听起来十分真挚诚恳,冰轮手捻佛珠,片刻,轻声道:“明日是个大日子,你早些回去歇着罢。”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杀生丸、frej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笑颜一番 12瓶;9005411、用盆吃饭~ 10瓶;溪歌 5瓶;PRISON阿、凤凰花又开 2瓶;木兰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泰兴六年正月三日, 宗煦下禅位诏书,并于垂拱殿当众宣读, 诏书盛赞襄王、柱国将军霍凛英明神武, 功勋卓著,令天下太平, 百姓安宁,表示自己年少无知,德薄望浅, 无法担起治国重任, 亦不忍太后日夜为朝政操心,愿效仿上古贤君,将皇帝之位禅让给霍凛, 以造福黎民, 恳请霍凛顺承天命, 恭敬接受帝位。 文武百官听他念完, 皆称颂不已, 霍凛自是满口谦辞, 言自己德薄才疏,请求皇帝另觅大贤以嗣天位, 宗煦见他此时还要惺惺作态,心里虽是气极,可想起昨日一群武将恶狠狠威胁自己的样子, 仍是畏惧不已, 说不得忍气吞声, 满怀屈辱,亲自起身手捧玺绶,再三恳求,内阁辅臣杨琰、辛瑞几人亦强调天命不可拒,民望不可违,率满朝臣子一遍又一遍苦苦劝进,霍凛这才迫不得已答应,金殿上顿时跪倒一片,“万岁”呼声不绝于耳。 钦天监即择定黄道吉日,初六日正式举行隆重的禅位大典,是日,霍凛祭告天地,在垂拱殿登基称帝,定国号为“襄”,改年号“泰兴”为“圣武”,并封赏百官,大赦天下。 宗煦被降为鲁王,搬出宫居住,霍凛下旨以襄朝宾客之礼待之,其旌旗、车服、礼乐等一切照旧,宗照改封卫王,沈闻樱为卫王太妃,霍凌由雍国公晋为雍王,杨琰被提为内阁首辅,檀瑛、冉黎两人晋封公爵,而原职亦无变化,霍凛的心腹亲信如裴彻、孙氏兄弟、铁乙等人,以及其他早就依附拥戴他的朝中诸臣,尽皆封侯拜相,加官进爵,不多赘述。 所有封赏里面,冰轮是最特殊的一个,她被尊为定国大长公主,位在诸王之上,这也罢了,霍凛接着连下几道旨意,特许她见皇帝免于行礼,服饰可用明黄色,许用五爪金龙纹,总之,一切可比拟天子的特权,都加诸于她的身上。她原本是皇太后,本就享有这些权利,而霍凛能登上帝位,实是她一手扶植成全,众人都心如明镜,因此并不对霍凛的旨意感到惊讶,那些一路来忠心跟随冰轮的臣子,见霍凛如此厚待其姐,更如吃了定心丸,尚存的那一两分不安,也因此消散无形了。 前朝发生如此巨变,消息自是无法隐瞒,没多久便传入后宫,各宫立即陷入一片混乱与恐慌,当下人人自危,有人惊吓之余,相互抱头痛哭,新年的欢乐喜庆气氛已荡然无遗。 莲真闻得此讯,好比晴天霹雳,忆及元日与冰轮及宗煦在城门观看焰火的情景,并无任何征兆,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随即命人备轿,欲前往崇德宫,还未动身,童介已匆匆来报:“主子,不好了,后宫通往前面宫殿的两道通道都有大批人把守,不允许任何人通行。” “不允许通行?”莲真心情焦灼,道:“他们怎么说的?” 童介是一路疾跑回来的,兀自气喘吁吁:“他们原本什么也不肯说,奴才厚着脸皮,好言好语继续相问,便让奴才回去劝各主子安守自己宫里,过几日新皇自有旨意,除此之外,就不再多说一句了。” “新皇。”莲真一颗心直往下坠,身子微微摇晃,横波见状,连忙上前扶住,莲真搭着她的手,慢慢在椅子上坐下。 很快有宫女来报:“瑞主子和晴主子来了。”片刻又有人禀:“芳主子在外面请求见主子。” 如此接二连三,不一会儿,屋子里便黑压压站满了人,盖因莲真与冰轮关系亲密,多年执掌后宫,如今出了此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慌乱之下,第一个便想到她。莲真深知其意,见各人神色惊惶,知自己此时绝不能乱,强自镇定下来,道:“诸位姐妹,我同你们一样,此前对此事毫不知情,但我想皇上既是禅位,继位之人对后宫应能做到以礼相待,大家也不必过于担心。” “妹妹说的是。”晴太妃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襄王是太后的弟弟,他既登基,必不至于作践前朝的太妃,太后也必能为我们作主。” 言语仍充满试探之意,莲真心下极是无奈,冰轮从头到尾,并无只言片语透露,更别提怎样安置后宫诸人了,眼见众人听了晴太妃的话,都望着自己,连苏蕴的脸上都充满渴盼期待,她虽不愿她们失望,但一来给不了任何有力的安慰承诺,二来自己此时也六神无主,实在没有余力应付其他人。便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多想无益,依妹妹拙见,我们与其在这着急,还不如各自回自己宫里,如往常一般,下棋品茶,酌酒赏花,相信各位姐妹都是受得起大富大贵,也经得住大风大浪之人,无论有什么事情在前面等着,尽量泰然处之,可不要叫人小瞧了我们。” 这分明是下了逐客令了,众人无法,只得一一散去。宝贞送完客人回来,忧心忡忡的道:“这。。。。。。这突然就变天了,主子,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啊?我们不能呆在这撷芳宫了罢?那我们会去哪里?” 横波忙瞅她一眼:“主子才将各宫主子打发走,你倒好,又来问了。” 宝贞只得闭嘴,莲真叹了口气,语气疲倦:“等下若还是有人来,无论你们找什么样的理由,一律打发了去。” 横波忙答应着,莲真头隐隐作痛,吩咐道:“你们两个也出去罢,我想一个人静静呆一会儿。” 横波和宝贞对望了一眼,轻声道:“是。” 冰轮仍暂居崇德宫,宗煦退位,霍凛登基,她都未曾露面,但许多事情霍凛都会过来与她商议,听取她的意见。 霍凛既取大燕天下而代之,当了皇帝,近日便密切关注京中及各州动向,见朝野尚算平静,并没有出现公然反对的声音,自是十分喜悦,只是心中还悬着一桩事情,犹疑未决,这日晚间,又来见冰轮,高贤一望他的神情,便知趣退下,自己亲自去殿外守候。 霍凛喝了一口茶,道:“姐姐,如今诸事初定,我想明日下旨建造太庙,追谥高祖、曾祖及祖父为皇帝,可是对于他,我实是有点难以处置。” 他内心深恨霍牧,多年隐忍,霍牧被软禁后,他便不再称之为父,跟冰轮说话,总是以“他”代替。 冰轮道:“你不想封他为太上皇?” “是。”霍凛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对我来说,他不配为父,我不想尊他为太上皇,也不想尽人子之道晨昏定省,我这辈子也不想再与他相见。” 冰轮道:“那你就按自己的意思做罢,只是还是得在宫中指定一所宫殿给他,作为他颐养天年之所。”眼神微冷,轻声道:“你不想见他,我到时候,可还是得去见他一面。” 霍凛见她赞同自己,也没有心思去体会她另一句话的意思,趁机又道:“还有一件事,我特来与姐姐商量。” 冰轮问道:“什么事?” 霍凛看了看她,言语间却突然有些吞吞吐吐起来:“我想追封太太为皇后。” 大燕王朝嫡庶分明,嫡子身份极其贵重,庶子不但没有继承权,而且要绝对听命于嫡长子。霍凛的生母,原是霍牧的手下当年敬献给他的一名舞姬,只在营帐中跟霍牧过了两夜,后来便怀了身孕,霍牧意外之余,还是将她带回了京城,但直至霍凛出生,也没给她任何名分,自始至终,她只是府中一名侍婢,正经连妾室都不是。因此霍凛不但是庶子,比一般的庶子身份还要低微,他在将军府的处境十分尴尬,名义上交给冰轮的母亲抚养,但为傅氏和霍淞兄弟所忌,不被允许叫出“母亲”两字,而他的生母又只是仆人身份,无法把他当儿子对待。小时候,霍牧从来不正眼看他,霍淞和霍泽更不把他当兄弟,肆无忌惮的欺负他,拿他的出身羞辱他。他一生为庶子身份所累,年长后纵然独当一面,立下军功无数,心中阴影却是挥之不去,现在当了皇帝,从内心来讲,还是羞于追封生母,冰轮母亲是霍牧原配,出身显贵,在世时也一直疼他,他思虑再三,下决心从此要认她为生母,以抬高自己出身。 冰轮是何等样人,一见他神色,已知他的意思,霍凛还怕冰轮不明白,又补了一句:“只追封太太一人。” “那很好啊,也不枉母亲疼你一场。”冰轮淡淡一笑,忽又皱了眉:“只是你都不封他为太上皇,又如何追封母亲?” 霍凛道:“等他死了,我自然也会追封他为皇帝的,这件事相信没人敢多置嘴的。” 他心中石头放下,轻松不少,面上逐渐露出笑容,跟冰轮喝茶闲聊了一会,方起身回长乐宫。高贤进来,一边看着宫女们收拾茶杯糕点,一边暗自思量,慢慢挨近冰轮,道:“主子,后宫这两日日人心惶惶,还不知道宸主子怎么样了。” 冰轮默然,过得片刻,轻声道:“我明日过去看看。” 暖阁里山茶、牡丹仍灼灼盛放,犹如春景,可是气氛冷冷清清,比往常来时是大相迥异了。 莲真泥雕木塑一般,坐在那里一动未动,恍若不觉有人进来,冰轮站立片刻,叹道:“我实在不知要怎么跟你说这件事。” “所以你就什么也不说?”她脸色苍白如冷月,声音轻得像是呓语:“为什么?” 冰轮道:“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能放下权力,跟你好好过日子么?如今我总是放下了。” “为什么?”莲真仍是轻声重复,目光终于移到她的脸上:“你不是已经为她报了仇了吗?” 冰轮心里一震,道:“你。。。。。。”随即紧紧闭住了嘴巴。 “她死得的确很冤,也的确很惨,你一心要为她报仇,绝没有人会说你不应该。”莲真的身子开始轻轻发抖,沙哑着嗓子道:“可是她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为什么要伤及累及那么多无辜的人?你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刃,慢慢划过她的心脏,冰轮一言不发,可是眼神却渐渐变得阴沉。 “我做很多事情,都不为着自己快不快活,只为着自己想不想做。”她说着她从前说过的话,凄然道:“你想做的,无非是报仇,无非是杀人,自然没有快乐可言,这就是你人生的唯一目的,这就是你生命的全部意义,是不是?” 她身子抖得更厉害,眼中终于流下泪来:“你一心一意只想着这件事,你有没有替其他人想过?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是不是要拿天下人都替她陪葬了,你才会甘心?!” 冰轮抿着嘴唇,忍耐良久,道:“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件事。” 莲真珠泪莹然:“我以为你仅仅只是想报仇,没想到你联合你弟弟,竟然还要夺了煦儿的天下。” “夺他的天下?他家的天下当初是怎么来的?不也是从别人家手里抢的吗?天下无谓正统,强者居之,弱者失之,自古以来不都如此吗?!”冰轮忍无可忍,出言反驳,但见她心伤魂失的样子,又不禁心疼,想了想,语气和软下来:“莲真,你以为我带你去朝阳门,只是为了哄你开心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很多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对错,没有什么好坏,唯有输和赢两字。” 她慢慢走到她身边,伸手抚摸她的秀发,柔声道:“从今而后,我们都是真正的自由身了,你想过的生活,都能变为现实,我会陪伴在你左右,从早到晚—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莲真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木然道:“煦儿现在在哪里?” 冰轮神色微微一僵,语气从容如常:“他被降为鲁王,已经搬入鲁王府了。” 莲真抬起头,眼睛紧紧盯着她:“也好,做个闲散王爷,安享一世荣华富贵,那也不错,对不对?”她知道自汉魏之后,禅让之君无一善终,心中已深深为宗煦忧心恐惧,故有此一问。 冰轮不愿意正面回答,淡淡的道:“那是他的事情。” “新帝登基,我们这些人自然很快要搬出皇宫。”莲真缓缓的道:“我不放心煦儿,想搬去他那里照顾他。” “不。”冰轮一怔,语气不容置疑:“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你只能跟我呆在一起。”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传说中的小皮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暗香盈袖 2个;Oha、freja、五行缺热水啊、fgh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盘丝 30瓶;吉一 24瓶;落日的叹息 20瓶;缘、24818707 10瓶;凤凰花又开、PRISON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定国大长公主府, 原是燕真宗做皇子时的藩邸,真宗继位后, 认为此地是自己龙飞之地, 将之升格为行宫,不再赐予他人, 后历经数代皇帝,一直如此。霍凛建立大襄王朝后,又将此座行宫重新修饰, 赠与了冰轮, 以示对姐姐的特殊恩宠。 从外部来说,这座府邸既邻近皇宫,又被清荫潭、碧漪湖、东珠湖三水环抱, 不但位置绝佳, 还是风水学上的大吉之地, 从内部来说, 它占地广阔, 布局讲究, 前面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区域,后面是幽深秀丽的花园, 室宇之华美,风景之绝妙,堪称京城诸王府公主府之冠。 正月还未过, 冰轮便离开了皇宫, 莲真以及原撷芳宫伺候她的内监宫女, 也随她一起搬入了新府。 两人此时身份已发生了变化,冰轮由燕朝太后变成了襄朝的长公主,莲真却从燕朝太妃降为庶人,但因着冰轮的另眼看待,府中上上下下仍视她为主子,只是对她的称呼变成了“姑娘”。冰轮择定府东的正院翠微堂作为自己寝居之所后,本想让莲真也住进翠微堂的东厢房,莲真却以尊卑有别为由,执意不从,冰轮虽然不悦,亦不好过分勉强,只得指了府西一所精致小巧的名为“景福轩”的院落,作为她的居所。 莲真惦记宗煦安危,于诸事无心,这些日子总是闭门不出,连府中花园也不曾踏去一步,而横波和宝贞等人忧虑多日,忽然得了这等所在,样样比皇宫不甚差别,却又比皇宫不知自由多少倍,不仅可以府中随意走动,若是征得主子或管事太监同意,还可以出入府门,人人好比囚鸟出笼,莫不欢欣踊跃,但觉从今往后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主子,这正祥斋的糕点是全京城最有名的,味道一点也不比宫里的差,您一定要尝尝。”宝贞兴致勃勃的把几只食盒打开,里面装着鸡油糕儿、枣泥饼和一品酥,虽未入口,已闻到淡淡的甜丝丝的香味,甚是舒服。 莲真倚着熏笼,微微摇头:“你拿下去你们自己吃罢。” 宝贞撅起嘴:“主子,奴婢特意去给您买的,想给您换换口味。” 莲真蹙眉道:“宝贞,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会儿?” 宝贞瞧她神情,不敢再说,只得将食盒重又收起,须臾,宜珍进来禀道:“主子,长公主刚打发人来传话,说请主子等下过去一同用午膳。” 莲真半晌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回他们,就说我身子不爽快,不过去了。” “是。” 横波眼瞅着宜珍出去,趁没其他人在,上前轻声道:“主子,奴婢这些年蒙主子恩典,一直伺候身侧,现出了宫,有句话,也不知当不当对主子讲?” 莲真道:“你说罢。” “都说宫门似海,一进了皇宫,什么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了,对主子来说却不是如此,刚进宫那两年不提了,自打前朝小皇帝登了基,太后临朝摄政,主子不仅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在后宫也变成了真正当家作主的人,这实属罕见,大燕后宫数百年,只怕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儿。”横波小心斟酌字句,然后轻轻一叹:“现在大燕没了,主子的心情,奴婢很理解,可是前朝的事情,那是谁也没法子,尤其身为女人,更掺和不不到外边的大事中去—长公主殿下那不是一般的女人,现下得蒙公主庇护,得以安身府中,若是主子知福惜福,从此安稳无忧度日,奴婢也就能彻底放心了。” 说完看着莲真,莲真垂着眼睫,沉默不语,横波见她并无任何反应,只得陪着笑,委婉的又道:“奴婢在宫中呆了那么些年,从没见长公主殿下像对主子这样对待任何一个人过,殿下请主子过去用膳,主子为什么非要拒绝呢?” 莲真道:“纵然我惹怒了她,也绝不至于连累你们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横波不由得有些尴尬,讪讪的道:“主子,奴婢不是为着自己。。。。。。” 莲真已打断她:“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你先下去罢。” “是。”横波只得咽下后面的话,屈膝轻声道:“那奴婢告退。” 厨子仍是宫里带过来的御厨,每一道菜肴都费尽心思,可是冰轮只略动了动筷子,便搁下了,高贤也不敢多说什么,向外面递了个眼色,便有人进来将膳桌撤了下去。 冰轮道:“我去瞧瞧莲真去。” 高贤忙道:“是。” 此时正是午间,景福轩院落里鸦没鹊静的,偶尔遇见了人,高贤总是示意他们噤声,横波等仍是很快得到讯息,连忙赶着过来迎接,高贤问道:“你们姑娘呢?” 横波道:“一个人在房里呆着呢,奴婢这就去禀告姑娘。” 冰轮道:“不必了,我找你们姑娘说说话儿,你们各自干自己的事去罢。”横波听她语气尚算温和,心下稍觉放心,转念想想莲真适才的神情,还是不免担心,生恐她言语不防头,等下哪里冲撞了冰轮,但无论如何,自己也无丝毫办法可想,默默退到一旁。 到了莲真住的正房前,高贤推开门,待冰轮进去,又双手把门轻轻合上了,缓缓下了台阶,朝着双手呵了呵气,横波悄悄走过来,压低声音道:“高总管,殿下这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出来,外头冷,要不您跟我过去那边坐一会儿。” 高贤道:“不用了,我还是这里等着殿下的好。” 横波道:“那我去斟盏热茶过来,给您去去寒气。” 高贤含笑道:“如此就有劳了。” 外面的天阴阴的,房间里的光线也就显得有点暗,可是空气里却流淌着温暖的气息,还有熟悉的让人沉迷的淡淡香气。 冰轮微笑着问:“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莲真恍若不知有人进来,一动也没有动,冰轮走到跟前,在熏笼上坐下,道:“你在这里,一切都还习惯么?”随手拿起旁边一副未完成的刺绣,道:“咦,这是绣的什么?” “我给煦儿做的帽子。” 冰轮的笑容微微一凝,慢慢将手中东西放下,“他小时候,我绣过一顶很漂亮的帽子给他,你记得吗?”莲真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的接着道:“他很喜欢,后来旧了,戴不得了,也一直不许人扔。” 冰轮眉头微皱,道:“你最近一直躲着我。” 莲真道:“有吗?” “要不就是避着,要不就是现在这样的态度。”她伸手捧着她的脸,道:“嗯?你要跟我僵持多久?三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她的双眸,她的手,甚至她整个人仿佛散发着一股柔和的热力,正慢慢融化矗立于她们两人之间的坚冰。 “住这里不喜欢吗?这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我们的家,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由你作主,现在天气还冷,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会带你逛遍京城的每一条街道,我们可以骑着雪龙驹和赤龙驹,纵马郊外,踏青赏花。。。。。。” 她的声音愈发温柔低沉,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曾是她在心里想过千万遍,比做梦都还要奢望的场景与画面,如今,一切都可以变成现实了,可为什么她的心会这么的疼痛,为什么还要如此难过? “冰轮。”她不禁低声轻唤,回应她的,是绵密炙热的亲吻,她亲吻着她发丝,她的眉眼,继而侵占住她的双唇。 上一次这样,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莲真呼吸紊乱,心里明明知道要反抗,可是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唇齿之间满是渴望,直至感觉冰轮的手开始解自己的衣裳,她忽然清醒过来,双手猛地推开了她。 “怎么了?”冰轮惊愕地看着她。 “不!我不想这样。”莲真轻轻喘息着,道:“我现在只想跟你谈煦儿的事情。” 冰轮脸色变得有点难看,眼里的□□一点点消散,恢复以往的清冽:“你不能再跟我谈条件了。” “我不是要跟你谈条件。”莲真理好发鬓衣襟,面上流露出恳求之色:“冰轮,我想见见他,我就想知道他也很好。” 冰轮侧过脸去:“我没法让你见他,我已经不再参与朝政,也不会再去管别人的事情了。” “他不是别人,他是我的孩子。”莲真大声道:“他是我们的孩子!”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他不是我们的孩子!”冰轮突然起身,她来回踱了几步,忍了又忍,语气再度软了下来:“你要是喜欢孩子,我叫人抱养几个进府给你收养,你喜欢什么样的都可以,好不好?” “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无情的话?”莲真不敢置信的望着她:“纵然不是你的亲生骨肉,也是你看着长大,口口声声叫着你母后的孩子,你如何忍心这样?” 冰轮道:“他是逊帝,身份特殊,我跟他理当划清界限,你也应当如此。” “这样的你真叫我害怕。”莲真脸色发白,嘴唇微微哆嗦着:“好,我不去见他也行,但你可不可以对我至少坦诚相待一次,他会好好活着吗?你弟弟已经坐上了皇位,能否真的放他一条生路?” 冰轮挑眉道:“我以前从没有对你坦诚相待过吗?” “你有吗?”莲真面上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你说过不会再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可是你还是瞒了那么多,你说你爱我,可你从来不会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要做什么,你每回来见我,只不过为了。。。。。。” 冰轮脸色铁青:“只不过为了什么?” “只不过为了跟我亲热!”莲真心里酸痛再也难以忍受,轻轻咬了咬牙,仰起头:“难道你当年,跟你表妹也是如此相处的么?” 冰轮气得极了,竟愣在当地,过了半晌,方道:“好!好!原来你是如此想的!” 见她拂袖而去,莲真内心隐隐生了一丝悔意,叫道:“冰轮!” 冰轮本已到门帘边,硬生生停下,莲真望着她的背影,语不成声:“求求你,至少让他活着!” 冰轮也不知听见了没有,抬脚迈过门槛,两扇门很快在她身后无声合上。 高贤见她出来,脸色淡然,瞧不出喜怒情绪,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忙跟随她往外走,回到翠微堂,才在暖阁炕上坐下,便有下人来回:“皇上身边的周公公来了,正在外面候着见殿下。” 冰轮道:“请。” 周典进来,先恭谨行过了礼,然后禀道:“皇上特打发奴才过来,请殿下马上进宫,有要事与殿下相商。” 于是即刻吩咐备轿,到了长乐宫南书房,霍凛已先起身:“姐姐。”亲自将椅子搬到她身前:“坐。”夏侯晋也单膝跪下:“微臣见过殿下。” 冰轮看到他,且不就坐,只道:“怎么回事?” 原来霍凛登基后,对冰轮亲手提拔上来的臣子依旧十分宠信,唯独对文宗皇帝手中的旧臣,如夏侯晋、于剑锋等有所不同,即使他们在冰轮夺权,以及对抗霍牧的斗争中立过大功,也不能完全消除他的疑忌,于剑锋本被冰轮外放一州为将军,后被他调为文职,夏侯晋一直是宫中内卫统领,前些日子也被调往兵部任一闲职,是以冰轮在这里看到夏侯晋,颇觉意外。 霍凛道:“是这样的,我刚听得夏侯爱卿禀报,前朝郑国公宗良,舒国公宗瑜以及武昌侯宗伯雄等远支宗室,近日暗中联络各旧将,欲谋划大事,再度拥鲁王宗煦为帝,夏侯爱卿就是他们联络的前朝武将之一,来,夏侯爱卿,你把刚才跟朕说的,再禀告给长公主听。” “是。”夏侯晋连忙把事情一五一十,再详细复述了一遍。 霍凛满意道:“嗯,你的忠心,朕已经知道了,朕绝不会亏待忠臣,你先下去罢。” 夏侯晋大喜,又分别向霍凛及冰轮行了礼,方却身而退。 霍凛笑道:“姐姐看夏侯晋,果然是没有看错。” 冰轮道:“你打算怎么办?” “这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患。”霍凛叹了口气,道:“只是宗煦,我原本看在姐姐份上,想让他多活一阵子,如今看来,不能再多等了。” 冰轮道:“早晚都要做的事情,不如早点来得痛快。” 霍凛道:“他虽不是姐姐的亲生骨血,总是姐姐一手带大的,这件事情,我原本不想惊动你,但为了表示对姐姐的尊重,还是得亲自告知一声。” 他说话之间,特地加重了“亲生骨血”四字,冰轮仍是寻常口气:“你准备几时动手?” “就在这五六天罢,姐姐知道就可,不必再理会这件事了。” “不。”冰轮看着他,道:“我要亲自去送送他,也算是母子一场。” ※※※※※※※※※※※※※※※※※※※※ 我不是不能接受批评,但是不能忍受侮辱我的构思 这篇文,我一直按照初衷在写,按照最初的构思展现这个故事,如果有人觉得这样的剧情很蠢,如果觉得架构有问题,你可以自己写给自己看,爱怎么写怎么写。 感谢各位的苦苦守候,希望最后阶段能愉快完成这篇文。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传说中的小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4个;Oha、Jc、别生气、savik、追兔子、暗香盈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罗敷 20瓶;槑浼 19瓶;俺想睡女二 10瓶;单:S身T_T、刺骨寒風林 5瓶;张于周、Olive 2瓶;凤凰花又开、海平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魏伦步履沉重, 走到案几前,轻轻将手中木盘置于案上, 宗煦神情木讷, 双手搭膝盘坐,这时慢慢抬起眼皮, 见盘中放着一把镀金葫芦式执壶,一只小巧的酒杯,他目中忽然涌出一股怒火, 冷冷的道:“好哇!你这卖主求荣的奴才, 居然还有脸来见朕!” 魏伦道:“皇。。。。。。王爷,您不要怪我,我也是为了保命, 不得已而为之啊!” 他乖滑狡黠, 自从冰轮和霍凛联手除掉霍牧后, 已觉事情不大对头, 况且亲眼见到皇城血流成河的场景, 吓得魂不附体, 思前想后,小皇帝无论如何也是无法与太后抗衡的了, 从此在宫中安分守己了许多,并偷偷投奔霍凛,算是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霍凛登基, 他摇身一变, 又成为新皇身边的奴才,暗自庆幸之余,不免洋洋得意,万万没有想到霍凛派给他的第一件差事,就是送鸩酒给宗煦,他对于旧主避之尚唯恐不及,又如何愿意前去?可一来皇帝发了话,二来他暗自揣测,也许新皇特意借此机会,来试探自己的忠心,因此不得不硬起头皮过来,现在见宗煦出言相责,只垂着头,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朕已经将皇位相让,霍凛却还是要朕的命,朕就不该相信他们的话,那样的话,朕就算死了,也还是皇帝,不,朕现在还是皇帝,朕永远都是大燕的皇帝!”宗煦面上露出激愤之色,咬牙切齿的道:“他们让你来给朕送鸩酒,好!好!朕竟然要死在自己最信任的奴才手里,哈哈!好得很哪!毒死了朕,你这狗奴才又可以去新主子面前摇尾领赏了!” 魏伦道:“奴才是卑贱之人,做什么都是身不由己,全凭主上吩咐,但我心里,总是会惦念着您往日的好的。” 宗煦恨声道:“霍凛说朕年少无知,却也没有说错,纵举目天下,无一可信之人,朕也不该独信一阉宦!”仰起头,神态傲然,喝道:“朕就算死了,可也用不着忘恩负义的奴才惦记,来罢,动手罢!” 魏伦不敢有丝毫辩驳,撩起衣袖开始倒酒,琥珀色的梅子蜜酒斟入羊脂白玉杯中,晶莹澄亮,呼吸间已隐隐嗅到清爽果香,这是宗煦节日宴饮时喜欢喝的酒,也是长这么大唯一喝过的酒,没想到,最后送命的也是这种酒。 魏伦倒酒毕,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头,低声道:“王爷,您别恨我,好歹我送了您这最后一程,时辰快到了,您。。。。。。您这就准备上路罢。” “吱呀”一声,门忽然被打开,魏伦回过头去,脸色突变,连忙行礼:“奴才见过长公主殿下。”宗煦亦是一怔,随即缓缓站起身来,心里百味杂陈,嘴唇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冰轮眼睛并不看魏伦,只轻轻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出去。” 魏伦大急,没人告诉他长公主要来,小皇帝已恨上了他,要是这个节骨眼上让他们母子单独相对,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那自己这颗脑袋,也许就难保了。念及至此,他再也顾不得惧怕,谄笑着上前:“殿下,您来见王爷,便已是尽了母子情分了,您金贵之躯,不宜在此地停留,再者,也怕耽搁了时辰。” 冰轮仍是面无表情,声音却比之前冷了几分:“滚。” 魏伦看了看她,又回身用哀求的眼神看了看宗煦,只得灰溜溜的出去了。宗煦终于开口:“母。。。。。。母后。” 冰轮点点头:“坐罢。” 母子面对面坐下,一时沉默无言,良久,冰轮道:“煦儿,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唇边露出一抹苦笑,仿佛自言自语:“我也没办法做一个好母亲。” 自从宗煦继位后,她很少叫他“煦儿”,基本上都是叫他“皇帝”,听着这久违的称呼,宗煦几乎堕下泪来,他看着那杯酒,语气早已没有了面对魏伦时的强硬:“母后,记得我小时候,皇兄总是把我欺负哭,你告诉我,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你要我学会忍泪,他看到我哭,心里只会更痛快,更想欺负我,但如果我不哭,不喊痛,只瞪着眼睛看他,他可能会揍我更厉害,可他的心里,却会开始有点忌惮我,这种忌惮以后会累积得越来越多……后来我当了皇帝,你又教导我,身为君王,要学会隐藏自己的心思,尤其是要学会隐藏自己的恐惧,恐惧是别人手中的利刃,而无畏的态度,永远是保护自己的外壳。”说着,他眼眶渐渐泛红,断断续续的接着道:“可是现在,我真的很想哭,我害怕极了,我。。。。。。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害怕过。。。。。。” “你记得我的话,那很好。”冰轮心里也不好受,面上却仍冷静如故:“不过是一杯酒而已,没什么好害怕的,以后,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是,我记得你的话,很多很多话,所以,我也不会求你让我活命,我知道求你也没有用。”宗煦泪花在眼里打转,哽咽道:“但是母后,我想求你另外一件事情。” 冰轮摇头:“不行。” “为什么?我快要死了!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宗煦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你甚至都不愿听听是什么事!” “我不用听,你想见宸母妃。”冰轮目光黯然,轻声道:“可是不行,我不想看到她伤心。” 宗煦忽然笑了,喃喃的道:“难道我不见她,她就不会伤心了吗?” 冰轮无法回答,亦不忍再看他,宗煦道:“宸母妃是世间最美丽温柔的母亲,能做她的孩子,我很高兴。”他整个人呆呆的,许久,一字字道:“我很爱宸母妃,我也很恨你,母后。” 冰轮道:“你恨我,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对,我恨你!”宗煦咬着牙,嘶声道:“我恨你为什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也恨我自己,我为什么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如果是这样,那么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一切都还是好好的!”说到最后一字,他似已崩溃,突然放声痛哭。 这几句话颇出冰轮意料,她不由怔住,宗煦双肩抖动,哭得异常伤心,在那一瞬间,她忽地动了怜惜之念,想要伸出手去抚他肩头,可是心下明白,自己这只手一旦伸出去,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复杂,右手终是慢慢握成拳,放在案几上。 宗煦哭着哭着,忽然一把抓住酒杯,赌气似的一口气喝了下去,脸上浮现出一丝凄惨的笑容:“如果真有佛家所说的生死轮回,但愿我今后生生世世,都不要再生在帝王之家,若是不幸,非要生在皇家,我。。。。。。我希望能有你这样的母亲。” 他面部渐渐起了变化,说话也愈来愈是吃力,双手勉力支撑着案几,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你这样。。。。。。尊贵强大的生。。。。。。生母。”嘴角渗出一缕血丝,脑袋歪倒在案上,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 魏伦心惊胆战,在外面等了老半天,大门总算打开,高贤低呼一声:“主子小心!”疾步上前,一把搀扶住冰轮,冰轮才没有被门槛绊倒,高贤满心担忧,只搀着她,不敢松手,冰轮神色倒是如常:“我没事。”推开他,自己一步步走下台阶。 魏伦和霍凛派来的几名内监都跟在她身后,到了院中,一齐跪下,其中一人道:“奴才恭送殿下。” 冰轮忽然回过头来,眼睛看着魏伦,淡淡的道:“你主子死了,你还活着做什么,这便随了他去罢。”从自己贴身侍卫的腰畔,抽出一柄长剑,“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殿下饶命!”魏伦魂散胆裂,连连磕头:“是不是鲁王跟殿下讲了什么?殿下不可偏听一面之词啊!” “他什么也没有讲。”冰轮冷冷的道:“他活着时,你能哄他开心,他死了,你也得下去陪他,解他寂寞。” 魏伦更是惊恐,声音里已带了哭腔:“殿下,您不能这样!我已与鲁王已没有任何关系,我是皇上的奴才,来替皇上办差的,您。。。。。。您不能要我的命啊!” “你竟敢拿霍凛来压我!”冰轮眼睛微眯,唇角露出一丝狞笑:“怎么?你以为我要你死,霍凛还能保你的命吗?” 旁边几人都是霍凛的贴身内监,深知面前这位主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其中一人品级较高,连忙轻喝道:“大胆!长公主金口赐死,你还不快快谢恩!” 冰轮也不理会他们,转头对高贤道:“你留下来处置此事。” “是。” 高贤忆及多年以前,自己数次在冰轮跟前进言,说魏伦心术不正,常怂恿小皇帝,恐将来为祸宫中,冰轮本最厌恶内监此等行径,却一反常态不予追究,每次轻描淡写说一句“皇帝喜欢他”,此时此刻,他方才真正领悟这句话的意思,背脊突觉阵阵生寒,只不敢再往深处细想。 “长公主饶命,殿下饶命啊!” 见冰轮要离开,魏伦越发鬼哭狼嚎,旁边几人不容他再发声,蜂拥而上,胡乱找了个东西将他嘴巴堵上,“唔!唔!”他被按在地上,绝望地望着冰轮的背影,仍然拼死挣扎着。 高贤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小魏子,你说过,你是奴才,我也是奴才,我没资格对你指手画脚,可是最后,你这条命还是落到我这奴才手里了啊,嗯,告诉我,你想怎么个死法?”嘿嘿两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脸色倏地沉下去:“你只管放心,我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地去的,好歹也叫你要尝尝我的手段!” “汪又兴。” 冰轮轻轻叫了一声,汪又兴忙示意停轿,自己走到暖轿一侧,问道:“主子,怎么了?” “快到家了么?” “还没有。”汪又兴回道:“还有两条街的路程呢。” 冰轮吩咐:“叫他们掉头,现在暂且不回去。” 汪又兴道:“主子,那您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 汪又兴一怔:“这。。。。。。” 冰轮闭上眼睛,道:“就到处随便走走。” 汪又兴不再多嘴,答应道:“是。” ※※※※※※※※※※※※※※※※※※※※ 有一点要替宗煦平个反,他对莲真是孩子对慈母的爱和依恋,莲真美丽温柔,真心疼爱他,在他心里莲真是美好甚至完美的存在,因此他希望长大之后,能找像莲真这样的女子做皇后,这其实是很正常很自然的想法,这一点大家别想复杂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传说中的小皮 3个;安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陀螺 4个;~~~~、惊艳时光、Jc、五行缺热水啊、mynovel、Olive、24818707、freja、可爱的猪、Oha、蒋十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其实是懒 30瓶;大橙子吃吃吃 26瓶;杀生丸、口是心非、晓儿 10瓶;18340821108、刺骨寒風林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你杀了他!你终究还是杀了他!”莲真的心如被利箭穿过, 尖锐的疼痛牵筋连骨,她双手捧着胸口,踉跄后退,声声泣血:“你杀了我的孩子,你。。。。。。你好狠的心!” 冰轮见她摇摇欲坠, 快步抢上前, 双手搂住她纤腰,凤眸含愧, 低声道:“莲真, 是我对不住你。” “你放开我!你别碰我!你还我煦儿!”她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不愿听, 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要去见他!为什么?他已经把皇位拱手相让了, 为什么你们还要这样对他?!” 突如其来的悲痛几乎要撕碎她的神智, 她疯了一般哭喊着,推搡着,捶打着,甚至抓咬着,冰轮哪容她出去, 只是不闪不避,也不放开, 双手越圈越紧。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很早以前, 她就知道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 后来, 她也无数次想象过这种场景,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她才知道,现实远远比想象中的更难面对,甚至难上千倍万倍,她人生的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与人斗智斗力,从宫内,到宫外,从明的,到暗的,她近乎完美的推动着自己的每一步计划,这中间,她经历了大大小小的风浪,踩踏过千千万万的尸骨,然而,从来没有哪一次,令她如此时此刻般惊慌失措,心神不安。 “我可怜的孩子,我的煦儿,你。。。。。。你干脆连我也一起杀了罢,” “莲儿,你冷静点。”她不住亲吻着她的秀发,反反复复的道:“对不起,但我真的。。。。。,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绝不再让你难过。。。。。。” 莲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呼喊和呼吸却渐渐微弱,双手也似没有了力道,身体突然软软地垂了下去。 冰轮大急,死死抱住她,回头道:“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 冰轮脸色苍白,在外间来回踱着步子,高贤犹豫良久,乍起胆子道:“主子。” 冰轮停下来,眼睛望着他,高贤惴惴不安,道:“您的脸,要不要抹。。。。。。抹些药膏?免得到时留下疤点。” 冰轮一怔,这才觉得脸上隐隐生疼,下意识伸手一抹,掌上竟有淡淡血迹,已知为莲真适才所抓,也不着意,只道:“没事。” 高贤又看了看她脸上那几道抓痕,低声道:“虽然是些微小伤,但一时半会也不会消,万一被皇上看见,或是其他人看见,怎能圆得过去?依奴才愚见,还是遮挡一下为好。” 冰轮便不作声,点点头儿,高贤忙令人取了府中珍藏的疗伤祛疤的药膏,以及白茉莉花仁、玉簪花和珍珠粉末制成的脂粉过来,替她处理并遮盖伤痕,果觉面颊清凉,没之前那么疼了,对镜一照,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了。 一时孙太医诊完脉出来,躬身禀道:“殿下不用担心,姑娘是受了刺激,悲伤过度以至于昏厥,不碍事的。卑职这里开了几副安神的药方,这几天按时煎药服用,好生将养,也就是了。” 高贤忙接了药方,双手奉与冰轮,冰轮仔细看了看,复又递给他,便道:“请孙太医出去,好生看茶。” “是。” 高贤忙走到门外,先将方子交与横波,叮嘱她好生叫人按方煎药,又领了孙太医出去,命汪又兴请去待茶领赏不题。 冰轮整个上午都守在莲真身边,寸步不曾离开,期间有数名朝中官员来府中求见,高贤这个时候也不敢通禀,命人随便找了理由打发了去。 莲真午间渐渐醒来,睁眼见冰轮在旁,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痛苦伴随着记忆一块复苏,缓缓侧过脸去,那眼泪如泉水涌出,无声无息滚落枕间。 “你醒了?”冰轮俯下身子,问道:“觉着怎么样?可有哪里难受么?” 没有回应,冰轮便向外边道:“药可煎好了?” 横波回道:“药早煎好了,这会子正热着呢。” “姑娘已经醒了,这就端进来罢。” 顷刻,药送进来,冰轮亲自接过,道:“你们都出去,我在这里就行了,若无吩咐,不可进来打扰。” 横波忙应了个“是”,小心翼翼退下。冰轮拿起银匙,在药碗里搅了搅,自己先尝了一口,道:“有些苦,你忍着点儿。”又道:“我扶你起来喝药罢。”正欲起身,莲真忽然一扬手,将药碗打落在地。 地上铺着极厚的软绒地毡,药碗在地上滚了几滚,竟然没有打碎,药汁却全洒了,连冰轮身上也溅了不少,冰轮一语不发,过了片刻,弯腰将碗拾起,搁到一旁,方柔声道:“太医说你身子无碍,这药本是养心安神的,你既不想吃,那也罢了。” 莲真已自己坐起来,冷冷的道:“你出去。” “莲真。” 她见她秀发凌乱,双眼红肿,伸手想要去抚她的脸,莲真却厌恶的避开:“皇贵妃,皇太后,长公主殿下,你的目的一步步都达到了,一切都如你所愿,可是我的儿子已经死在你的手里,你这个时候能不能不要到我面前来假惺惺了。” 莲真在她面前,一向温柔顺从,今日突然一反常态,冰轮内疚之余,更觉无措:“我。。。。。。我没想到你竟真的会对他视若己出,我。。。。。。一直尽量让你们少见面。。。。。。” “什么!”莲真美眸圆睁,不敢置信的望着她:“原来。。。。。。原来你早就打算好让他死了?!”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她愈往前回想,愈觉不寒而栗,语气也更是激烈,步步紧逼质问:“什么时候的事?你弟弟回京城的时候?他登基的时候?还是你刚刚收养他的时候?!” 冰轮抿紧嘴唇,只是沉默,莲真见她神色,早已明白过来,整个人如受重击,哭叫道:“霍冰轮,你心狠手辣,毒如蛇蝎!” 冰轮心上如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很快却又恢复镇定,低声道:“我早说过,总有一天你会怕我。” “没错,霍冰轮,你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现在无论你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我都不会再觉得意外!”莲真看着她,目光冰冷而陌生,仿佛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人:“你走,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我。。。。。。” “你走!” 冰轮不再言语,缓缓起身,待她出了房门,莲真突然扑倒床上,失声恸哭。 回到翠微堂的暖阁,冰轮在临窗大炕上坐下,高贤见她怔怔的只是发呆,上前轻声道:“主子,这都过了这么久了,您还没进午膳呢,要不奴才现在叫他们摆膳?” 过了片刻,冰轮方道:“我不饿。” 高贤心中焦虑,默默琢磨,要怎样才能让她吃点东西,汪又兴忽然进来,躬身禀道:“主子,雍王爷来了,还送了几只鲜鹿和獐子过来,现在正等着见主子。” 若是其他人,一句“不见”就完了,可冰轮对自己这位堂哥一向另眼相看,不见却说不过去,勉强打叠起精神,道:“请王爷去睿思室。” 睿思室是冰轮的书房,与翠微堂前院南墙的垂花门只相隔数米,往返十分方便。霍凌进去时,冰轮已在那等了一会了,霍凌见了她,已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 冰轮苦笑:“堂哥,你这是做什么?” 霍凌起身笑道:“皇上有令,亲王以下都必须向你行礼。” “皇上此举,甚不妥当。”冰轮摇头,但此时也无心理会这些。两人分别坐下,待下人奉上茶点,冰轮问道:“堂哥,皇上登基,你成了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因军务在身,这几日出了一趟京城,回途偶见野物出没,便动了兴致,所获颇丰,因此特地送了些过来给你尝鲜。”霍凌道:“再说了,我也有大半个月没见你了,心下记挂得紧。” 冰轮道:“你是见宗煦死了,所以特地过来看看我吗?” 霍凌被她一语道破来意,面上不由有些不自然,低头喝茶,道:“不管怎样,他是你亲手带大的孩子。” 冰轮忽然笑了:“堂哥,我冷血无情,现在世人都知道了,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你不是应该更清楚吗?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做的那些事,我大多都参与了,不过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不过是为了更好的自保,又如何能以冷血无情一言蔽之。”霍凌道:“但他死了,我想你心里必然不好受。” 冰轮默然,半晌,道:“我没事。” 霍凌道:“我知道你看重王忠,我也很敬重他,听得说,他因为这件事,伤心得了不得,病势愈发沉重了。” 冰轮叹了口气,道:“过阵子我去王府瞧瞧。” 霍凌见她总是心神不属,便道:“今儿我既送了野味来,不如你留我用晚膳罢,也让我尝尝你府中厨子的手艺,如何?” 冰轮道:“哪有你这样的客人,主人没留你用膳,你倒自己开口了。”虽如此说,也只得叫高贤去吩咐厨房精心准备,于是兄妹闲聊吃茶,又一同用过晚膳,霍凌方作辞回府。 书房里巨烛高照,地上双耳鎏金大铜盆中红罗炭红彤彤的,点燃满室暖意。冰轮走到北墙巨大的楠木书架前,将手中书本放进去,又另拿了一本出来,回到书桌前坐下,刚翻了几页,突地重重合上,双手一扫,桌上书籍与笔墨纸砚便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高贤在外面听得声响,吓了一跳,问道:“主子,怎么了?” 冰轮闭着眼睛,右手支撑着头,拇指和中指轻轻揉按着太阳穴,口中道:“没什么。” 高贤不好再问,也不敢进来,半天,又在外面叫了一声:“主子。” 冰轮已有些不耐烦:“什么?” 高贤道:“皇上打发宫里的人给您送东西来了,奴才刚给了赏钱,让汪又兴出去送他们了。” “什么东西?” “不知道,奴才不敢擅自打开看。” 冰轮慢慢放下手,抬起头来:“拿进来罢。” 高贤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进来,看见满地狼藉,脚步微微一顿,然后装作没看见,走到桌案前,将托盘放下,冰轮略微示意,他便轻轻将上面盖着的那块杏黄色的缎子掀开。 盘中竟放着一件龙袍,明黄色缎绣金龙紫貂皮龙袍,在烛光底下,金光闪闪,耀眼夺目,高贤一见,张着嘴巴,整个人惊呆在那里。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传说中的小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3个;可爱的猪、Oha、freja、zpl、安之、J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9005411 30瓶;杀生丸 10瓶;张于周 9瓶;晓儿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0章 汪又兴轻心中惴惴, 轻手轻脚进了暖阁,禀道:“主子, 莲真姑娘今日仍是未有进食。”不敢说她令人送去的食盒被莲真打翻在地, 只道:“主子送去的菜肴,也仍如上次一样, 被原封不动退回来了。” 冰轮“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汪又兴悄悄看了看旁边侍立的高贤的眼色,又默默退了出去。 地上的炭炉上温着凉州进贡的羊羔酒, 高贤见冰轮放下笔, 拿起手边的金杯,慢慢将里面的酒饮尽了,也只得提起执壶, 再为她续上。冰轮其实颇善饮酒, 但她素来自律, 以往不过年节之间与群臣宴饮, 应景喝几杯, 这几日来, 没吃什么东西,酒却没有断过, 每日里也不出门,喝了酒,便在窗下临帖, 古往今来书法大家名帖, 几乎临遍, 但也没有一幅满意的,临一幅,撕一幅。高贤明知是为莲真才如此,既不好劝,更不敢劝,焦虑不已。 冰轮又喝了一杯酒,将那幅未写完的字撕作几半,掷入纸篓,起身道:“前两天雍王跟我说,王忠病得甚重,我想过去看看,你叫他们去准备准备,记住,不可大张旗鼓,几个人跟着就可以了。” 高贤巴不得她出去走走,散散心,听如此说,忙道:“是,奴才马上去吩咐他们准备。” 王忠的病虽不算重疾,但已断断续续很长时间,太医说是气血虚乏,所以常有头目眩晕之感,冰轮还是太后时,为此格外施恩,非大朝时,皆特旨赐座,不令他久立,他被罢官后,虽一直在家调理静养,但由于心在朝政,终日忧虑愤懑,病势并无起色,宗煦死后,更添了心痹等症,最近已不能下床,几个儿子都为此悬心,每日伺候在侧,暗中连后事都备下了。 冰轮因不欲兴师动众,微服出行,到了王忠府邸也不让声张,轿子进入府中,王家的人才得了消息,王永淳和王永敦、王永诚三兄弟皆吓了一大跳,立即匆匆忙忙赶来迎接。 轿子在正厅前停下,王永淳带了两个弟弟在轿前跪迎,惶恐道:“微臣等不知道殿下凤驾降临,未能远迎,实是大不敬之罪。” 冰轮在轿内含笑道:“我听说你们父亲病得很重,过来探望—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 “父亲用了皇上和殿下赐的药,已大见功效,殿下对父亲如此厚爱,微臣感激涕零,先代父亲叩谢殿下恩典。”王永淳三兄弟都十分激动,一边说着,又跪请冰轮进厅内喝茶,冰轮道:“茶不急着喝,我先去看看你们父亲罢。” 王忠卧病在床,脸色灰白,气若游丝,听得冰轮到来,精神竟是一振,忙挣扎着要起来,可哪里起得来,冰轮快步上前,出言阻止:“你尚在病中,好生躺着,不要动。” 王忠哪里肯听,虽无法起身,到底强撑着转过身子,额头在枕上叩了三下,还未开口,已是老泪纵横:“老臣叩见太后,臣卑贱之躯,劳动太后凤驾亲临,不胜惶恐。” 王永淳等一听,面上立即变了颜色,如今襄王朝已取代大燕,冰轮已非太后,父亲说的这番话,立时就能招来灭门之祸,三兄弟胆战心惊,不约而同看向冰轮,冰轮却仿佛没注意到他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若无其事在锦凳上坐下,道:“老大人这些年鞠躬尽瘁,为国分忧,我深为感念,今日过来,见你精神气色都还不错,很是欣慰。” 王忠道:“太后虽如此说,但臣的身体,自己明白,已是命不久矣,臣早已无颜活在这世上,所以并不顾惜自己这条贱命,可是现在就算死了,也没有脸去见世宗皇帝,文宗皇帝,以及恭宗皇帝,臣。。。。。。愧为人臣啊!” 恭宗是宗煦的庙号,宗煦死后,虽还未下葬,但霍凛已下旨追封为燕帝,谥号“恭”,并为之辍朝以示哀悼。王忠提到他,那眼泪更如滚瓜一般滚了下来,悲恸不已,王永敦大急,抢在大哥前面,上前低声劝道:“父亲,您身子弱,还是少说两句罢。” 冰轮道:“老大人何出这等丧气之言?王家现在四代同堂,子孝孙贤,正是该你好好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况你故旧门生遍天下,许许多多人都祈盼着你身子康复,你自己更应振作才对。”稍稍一顿,又意味深长的道:“等你身体大好了,也许那时还能为国出力呢。” 王忠哭道:“臣老了,是无法再伺候太后的了。” 王家兄弟见父亲总是一口一个“太后”,哭哭啼啼的,既恐获罪,又怕冰轮心烦,可此时又无丝毫办法可想,唯有干着急。好在冰轮神情温和,一直表现得很耐心,并有意忽略王忠的称呼,只说他的病情,着实安慰了这位前朝元老几句,这才起身离开。 王永淳亲自在前引路,将冰轮复请至厅上,兄弟几个一齐跪下,王永淳道:“臣父老了,病中又糊涂,言行无状,还请殿下恕罪。” 冰轮道:“似你父亲这等忠臣,皇上也是另眼相待,不会计较他这些话的,你们大可放心。”目光从他们面上扫过,道:“但君子应顺势而为,现在新朝刚建立,皇上雄心勃勃,你们兄弟皆为栋梁之材,又正当壮年,正可作出一番大事业来,此时赋闲在家,却非明智之举。” 燕朝时期,王家兄弟皆身居要职,霍凛当皇帝后,看中王家的声望,也授以他们实职,王永淳和王永敦二人对燕朝皇帝却没有父亲那般的忠心,又素来敬服冰轮,对霍凛也颇有好感,本想接受,谁知王忠为此怒不可遏,在家里大骂两个儿子,几欲以死相逼,两人只得放弃,婉拒霍凛好意,自此闭门不出,在家伺候父亲。 王永淳听得冰轮如此说,便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王永敦看了大哥一眼,大着胆子道:“殿下,非是臣等兄弟不愿出仕,实是臣父迂腐顽固,臣等也是无可奈何。” 王永淳虽不满二弟如此评价老父,但冰轮在前,也不便加以斥责,冰轮笑了一笑:“自古忠孝两难全,我也理解,这事慢慢来罢,你们也别跪着了,起身罢了。” 三人此时方松了一口气,谢恩起身,这才想起命人奉上茶果点心来,冰轮见给自己奉茶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年纪约莫在十五六岁之间,微微一怔:“这是?” 王永淳忙道:“这是微臣第六小女,名唤素梵。” 王素梵盈盈施礼:“臣女参见长公主殿下。” 冰轮颔首微笑,一面接过茶来,一面道:“我记起来了,我见过你一次,三年前,你母亲曾带你进宫。” “是。”王素梵道:“殿下真好记性。” 冰轮道:“几年不见,越发出挑得标致了,难怪我一时想不起来。” 王素梵唇角露出一抹羞涩笑意,便低垂着头,不出声,高贤不等冰轮吩咐,早命人取了几样极精美的珠玉首饰来,以备冰轮赏赐,冰轮道:“今日过来为的是探望你祖父,没带什么好东西,你留着赏人罢。” 王永淳父女连忙拜谢,冰轮又问了王素梵几句话,王素梵落落大方,回答得皆很得体,冰轮心中更增好感,喝了半盏茶,随意闲聊了一会,便要告辞回府。王家几兄弟极力苦留,王永淳道:“殿下今日驾临,蓬荜生辉,万请殿下略赏薄面,用些酒膳再走。” 冰轮近日跟莲真僵持,可谓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如何有心思留此用膳,便道:“今日府中还有些事,改日再来罢。” 王永淳听如此说,也不好再强留,率先出去,亲自打起轿帘,冰轮临上轿前,忽然想起什么,对他道:“你过几日将六小姐的生辰八字,送至我府上,让我看看。” 王永淳细细体味这句话的意思,不禁喜出望外。霍凛不过二十多岁,至今还未娶亲,如今当了皇帝,朝局也日渐稳定,下一件大事便是立皇后,现长公主主动索要自己女儿的生辰八字,莫非是为的此事?越想越是心潮澎湃,只不表露出来,同两个弟弟出了大门,几乎将轿子送到了公主府,这才转身回府。 回到翠微堂,冰轮换了衣服,从婢女手里接过一盏茶,对汪又兴道:“瞧你这畏畏缩缩的样子,是有什么事要向我禀报么?” 汪又兴不敢看她的脸色,垂手道:“主子,莲真姑娘她。。。。。。” 冰轮心里不由一沉,茶到口边,又拿开,道:“她怎么了?” 汪又兴道:“莲真姑娘受伤了,不。。。。。。不愿让太医包扎。” 几上一个粉彩美人觚四分五裂,地上一地狼藉的瓷片,莲真坐在炕上,左手手掌和手腕处的鲜血已渐渐干涸,但望之仍令人惊心怵目,冰轮匆匆赶到,见此情景,疼怒交加,眉头微微皱起:“这是怎么回事?” 莲真恍如没有听见,漠然地望着窗外,高贤看着冰轮的神色,知她心下已是大怒,默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冰轮目光寒如冰凌,转过头来,望着跪了一地的婢女,语气异常平静:“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主子的么?” 横波心下惶恐,回道:“奴婢出去了一会,想去看看药好了没有,哪知回来就这样了,奴婢该死,请殿下治罪。” “这么说来,姑娘出事时,都没个人在她身边是不是?” 宝贞战战兢兢的道:“回殿下,奴婢和宜珍本是伺候在姑娘跟前,但姑娘说看见人在跟前心烦,让我们出去,所以。。。。。。” “好,很好!”冰轮凤眸微眯,骤然发作,声音转为严厉森冷:“连主子都照顾不好,养着你们有什么用?来人,将这两个奴婢给我拖下去,杖责二十!” 莲真猛然回过头来:“是我自己弄伤自己的,与她们无关,长公主殿下要打,就打我吧!” 话犹未完,已有人进来,将宝贞和宜珍两人拖拽了去,莲真急了,起身欲阻止,冰轮伸手拽住她右手,莲真叫道:“你放开我!放开我!” 冰轮也不理她,眼睛仍望着地下黑压压跪着的一群奴仆:“自今日始,姑娘不吃,你们就跟着不吃,姑娘不喝,你们也只能跟着不喝,姑娘身上如有一丝一毫的伤,你们也是一样!如果姑娘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你们所有人,以及你们所有的家人,都跟着一块儿陪葬!都听明白了么!” 众人俱吓得魂不附体,连声应道:“是!” 冰轮道:“现在都给我滚!” 高贤知莲真心地善良,一向厚待下人,而这宝贞更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虽名为奴仆,实情同姐妹,冰轮盛怒之下传杖,万一把她打出个好歹来,两人关系只会变得更紧张,是以刚才趁冰轮不注意,连连向帘外的汪又兴使眼色,汪又兴是他亲自带出来的人,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早趁机悄悄溜了出去。 窗外很快传来宝贞和宜珍两人的惨叫声,莲真听着,比打在自己身上还要更痛,哭叫道:“霍冰轮,你不要让我更恨你!” 冰轮并不看她,寒着一张脸:“你反正已经恨上我了,你以为多一分少一分,我还会在乎吗?!”也不顾她极力挣扎反抗,强行捉住她的左手,瞧了瞧几处伤口,对高贤喝道:“还不叫太医进来!” 守着太医,等着他们将莲真手上的伤口处理包扎好,又细细问了一回话,冰轮才回到翠微堂,仍觉余怒未消,晚膳也不曾用,阴沉着脸,在地上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忽然停下问道:“前儿皇上打发人送来的龙袍,你叫他们收起来了罢?” 高贤听她突然问及此事,颇有些莫名其妙,连忙道:“是,是奴才亲手收起来的。” 冰轮道:“明早拿出来,我要穿。”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传说中的小皮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Yujie、茶安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茶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陀螺 20个;~~~~、毛小坑、绿茶 2个;我就随便填个名字、面筋、Oha、可爱的猪、Mango、惊艳时光、J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毛小坑、Oha 20瓶;传说中的小皮、茶安 10瓶;面筋 8瓶;小陀螺、绿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1章 宝贞和宜珍虽是奴婢, 自打出生以来,还未受过这般罪, 两个娇娇弱弱的躯体, 各捱了二十杖,直打得皮开肉绽, 鲜血淋漓。还好汪又兴机灵,偷偷摸摸出来跟人耳语了半句,执刑的人杖下留了几分力, 才没有伤及筋骨, 仅是皮肉外伤,但饶是如此,两人也承受不住, 十杖之后, 便双双昏死过去。 待冰轮走了, 众人手忙脚乱将她们抬回房内, 莲真也不管什么主仆有别, 要跟着进去, 横波忙拦在前面,跪下哀求阻止:“主子, 您这几天都没有吃东西,本就虚弱,现在手上又有伤, 您还是回房歇着罢, 这里自有其他人精心照料。” 莲真脸上泪痕未干, 木然道:“都是我害得她们这样。” 横波道:“主子千万别如此说,奴婢等伺候不周,本该责罚,殿下已经是心怀仁慈,手下留情了。” 刚说得这几句,却见汪又兴又匆匆回转,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小匣子,先向莲真请了个安,陪笑道:“这些是极好的治伤化瘀的药,给宝贞姑娘用了,会好得快些儿。” 莲真冷笑道:“你主子打了人,现在又来做好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汪又兴神情尴尬,低声道:“姑娘,这药不是殿下差奴才送来的,是高总管的意思。” 莲真心里原不想接受这药,但终究是担心宝贞和宜珍的伤势,呆立片刻,朝横波点点头,横波连忙从汪又兴手里接过那药匣,道:“多谢汪总管。” 汪又兴低语了数句,告诉她药的用法,哪些内服,哪些外敷,又向莲真躬身行礼,这才退出。 天色渐渐暗了,府中到处开始掌灯,院中一片肃静无声,气氛十分凝重。莲真回过头来,见门前石阶下,里外回廊上,所有丫鬟婆子垂手侍立,面上惊惶之色未消,尽皆望着自己,心下顿觉有些不忍,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这会儿觉着有些饿了,去叫厨房传些饭菜进来罢。” 众人大喜,“呼啦”一声全部跪下,感恩戴德的齐声道:“多谢姑娘怜恤!” 却说霍牧当日败了之后,霍凛便把他软禁在将军府,随侍在旁的,只有原先将军府的大管家霍有忠一人。自此以后,霍牧呆在一所小小的院落内,与世隔绝,对外间之事,一概不知,最初还能装做无事,泰然度日,但过了月余,也没半个人来看望,或从守卫嘴里得到半点讯息,霍牧便渐渐有些沉不住气,每日里大嚷大叫,只要见冰轮和霍凛二人,冰轮听得霍凛禀报,便命将尼泊尔阿姬波蒂公主和霍潼母子送到他身边,有了爱姬娇儿相伴,他心中慰藉不少,虽偶尔仍觉烦闷暴躁,但毕竟能安静下来了。 过了一段时间,霍凛称帝,跟冰轮商议过后,又把他们一家几口迁入宫中,安置在慈寿宫内,所需用度,皆优厚供给,只是派御林卫严加看守,不许踏出大门一步,也绝不允许与任何人相见。霍凛还有意让人透露自己登基的消息给霍牧,霍牧觊觎帝位已久,生平以此为念,没想到最后成了阶下囚,自己最不疼爱的那个儿子,反而登上了帝位,也不知是何种心情,郁郁了数日,到底是想通了,无论如何,自己总是霍凛的生父,他当了皇帝,自己理所当然便是太上皇了,心里顿然燃起一丝热切的希望,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日盼夜盼,仍是没盼到有人过来宣读尊他为太上皇的旨意,不免灰心失望,还好阿姬波蒂软语安慰,方才好过了些。 这日一家三口用过早膳不久,霍牧歪坐在宽大的椅内,长吁短叹,阿姬波蒂如往常一般,坐在地毯上,依偎着他,右手轻抚着他的膝盖,神色极是温柔,嘴里呢喃着什么,霍潼此时不过六岁多,天真贪玩的年纪,哪知父母的心事,跪坐地上,手里拿着两个银小人儿,一匹玉马,在那玩得正起劲,霍有忠躬着身子,在一旁小心照看着他。 外边突然响起侍卫的声音:“参见长公主殿下。” 殿门随即大开,泻入一地的阳光,突如其来的刺眼,霍牧下意识用手背挡住眼睛,再慢慢放下,与进来的人打了照面,不禁惊呆了:“你。。。。。。你。。。。。。” 冰轮见他眼睛只望着自己身上的龙袍,不禁笑了,露出一口细白的银牙:“你可别误会,当皇帝的是霍凛,我知道你渴望穿这身衣服已经很久了,所以今儿特地穿来给你瞧瞧。” 阿姬波蒂公主和霍潼从未见过冰轮,母子俩望着面前美丽而极具威仪的陌生女子,都有些怔怔的,霍有忠却“扑通”一声跪下来:“奴才见过大小姐。” 冰轮仿佛没看见他们,缓步上前,面上笑意加深:“嗯,好久不见,现在我是不是该称呼你一声‘父皇’了?毕竟太上皇那也是‘皇’啊!”右手轻拍脑袋,眉头忽然微微皱起:“差点忘了,霍凛还没有下旨封你为太上皇呢,是我的疏忽,可对不住了。” 霍牧见了她,反而心定下来,也不理会她话语中的讽刺,问道:“霍凛呢?他在哪儿?” “他么?他可不想见你,男人嘛,总不比女人心软,你是男人,应该深知这一点,不是么?”冰轮语气轻飘飘的:“不过你放心,等你死了,他总会来见你,到你灵前做个孝子的,太上皇的尊号,你最终也会有的。” 霍牧眼底燃起一丝怒火,可同时也注意到,她腰间竟然还佩着一柄长剑,心里念头转了几转,硬生生压下愤怒的情绪,淡淡的道:“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气我的么?” “听说你嚷着闹着要见我,我这不就来了。”冰轮一面说着,一面绕着殿中慢慢走动,信手捧起一个珊瑚翡翠鹤鹿同春盆景,仔细看了看,口中道:“看你日子过得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双手忽然一松,那盆景笔直摔在地上,却并未损毁,只发出“砰”的重重的一声闷响。 霍潼被这声音所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冰轮敛了笑容,沉声道:“来人,将这小孩子带下去!” 阿姬波蒂公主大惊,叫道:“潼儿!”起身便欲去抱他,守在门边的御林铁卫已大步过来,如老鹰拎小鸡一般拎起霍潼,然后挟在肋下转身走了,霍潼被牢牢钳制住,哭得惊天动地,连声喊叫:“娘,爹!”阿姬波蒂还欲追时,承影“唰”的一声抽出宝剑,静静的指着她的颈项,她只得停下脚步。 哭喊声渐渐远去,然后再无声息,阿姬波蒂眼中流下泪水,回身望着霍牧:“老爷。” 霍牧这时却异常镇定,坐在椅子上,身子都未曾动一下。冰轮摆了摆手,几名铁卫便躬身退出,大门被重新关上,只留下承影和画影在殿内,两人看了冰轮一眼,默默退守到门边,仍然手按剑柄,神色高度戒备。 许久许久,霍牧开口道:“为什么?” 冰轮反问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霍凛?”霍牧双手抓着椅子的扶手,目注着她:“他当了皇帝,你也不过是由太后变成了公主,我当了皇帝,你一样是公主,我还许了你等同亲王的封地,为什么你要如此?” “嗯。”冰轮道:“在你心里,我只不过是在帮霍凛么?” 阿姬波蒂在旁听了这么久,已确定她是霍牧女儿,因心系爱子,也不等霍牧答话,突然跪下来,哀求道:“求求你不要伤害潼儿,他还小,什么都不关他的事,何况,再怎么样,他也是你弟弟呀!” “弟弟?我承认他是弟弟,他才是弟弟,别人说的不算。”黑沉沉的凤眸望着她,像是淬了冰,唇角却隐隐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还有,我最讨厌别人哭哭啼啼的样子,眼泪可打动不了我。” 阿姬波蒂被她眼眸看得心里发寒,不敢再啼哭,垂着头,只默默垂泪,霍牧见她如此,心如刀割,喝道:“你起来!不用求她,退一边去。”面向冰轮,又大声问道:“霍淞和霍泽呢?你把你兄弟怎样了?” “我刚刚才说了,我承认是兄弟的,那才是兄弟。”冰轮目光阴晦,面上浮起一抹残酷的笑意:“他们怎样了?他们自然都死了,两人都没有留下全尸,霍泽还是我亲手宰的,我慢慢将匕首刺进了他的心脏,我命人将他烧成了灰。。。。。。” “畜生!”霍牧惊怒交加,不等听完,一声暴喝,从椅上起身,颤巍巍的指着她:“你。。。。。。你这个毫无人性的畜生!” “我毫无人性?我是畜生?”冰轮毫不在意,微微仰起下巴,冷冷的道:“如果我是畜生,那么我身上畜生的那一部分,也必定是继承于你。” 霍牧惊闻两个儿子惨死,极是心痛神伤,这时才真正开始担心起小儿子的安危,他浑身不停颤抖,流着泪道:“就算我回京以来,跟你多有分歧,那也是因为皇位,你既然心里并不向着宗煦,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要这样对待你的兄弟?你。。。。。。你还是人吗?霍凛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你还是不明白,看来你果真是忘了,你果真也以为我忘了。”冰轮面无表情:“也是,连我的母亲,你都不看在眼里,她的亲戚,你又如何会放在心上?她死了,对你来说,就好比死了一只蚂蚁稀松平常。” 霍牧一呆,多年以前的一件往事如电光火石一般在心头闪过,胸口顿似挨了重重一击,几乎站立不稳,满脸皆是不敢相信的神色,喃喃道:“你说的是她?难道。。。。。。难道你是为了那个丫头才如此?” “是啊,在你眼里,她就只是那个丫头而已。”冰轮语气低沉,眼眶渐渐泛红:“一个小丫头,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被大将军的宝贝儿子玷污,又算得了什么事?羞愤自杀,那又算得了什么事?大将军有权有势,在天子脚下,一样只手遮天,尽可以轻巧的掩盖了去,还能杀其他人灭口,小丫头生前死后,还要被泼污水,被毁清誉。。。。。” 说至此处,眸底阴鸷之色渐浓,忽然侧过头,望着一旁的霍有忠,霍有忠听着她的话,早已心慌,这时更是魂亡胆落,不禁一步步向着霍牧的方向后退,冰轮声音阴冷入骨:“狼心狗肺的奴才,你竟敢将她草草的葬在花园里!竟敢四处散播谣言毁她名声!” 霍有忠瑟瑟发抖:“大小姐饶命,奴才只是听老爷之命。。。。。。” 话还没说完整,一道寒芒从空中划过,霍有忠的脖子已被割裂,鲜血喷涌而出,溅了霍牧一脸,也洒了冰轮一身,一身精美华贵的龙袍顿时被血迹所污。阿姬波蒂公主先后得德利赞普和霍牧宠爱,虽常随侍军中,但却从未见过血腥场面,吓得连连尖叫,之前本已站起身,此刻却又双腿发软,重新瘫坐地上。 “好,好!”霍牧看着霍有忠的尸身,气急败坏:“你刚也听得他说了,是我吩咐他这么做的,你不如连我也杀了罢!” “我当然不会杀你,你也知道我不会杀你,所以才敢讲这话。”冰轮手中剑犹在滴血,她慢条斯理的将剑身在龙袍上擦拭了几下,归入剑鞘,抬眼道:“不过你自己若是想死,我可以借这把剑给你。” 霍牧并不接她的话,怒吼道:“姓林的丫头不过是你的表亲,而霍淞霍泽却是你的亲兄弟,你如何能亲疏不分,冷酷残忍到这种地步!” “霍淞霍泽是你生下的两个衣冠禽兽!婉儿却是我心爱之人!你还在装,当年你是为了什么把她赶出将军府的?”冰轮情绪也激动起来,咬牙道:“现在你知道了罢,你还觉得我是在帮霍凛吗?不!我只是在给她报仇而已!我要毁了你的皇帝梦!我要毁了你生的禽兽儿子!我要毁了你们所拥有的一切!” 霍牧叫道:“你疯了,你简直是疯了!”想到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离皇位只差一步之遥,却从高处摔个粉身碎骨,竟只为了这么一件事情,气得一口气差点转不过来,一屁股坐回椅内,喘气不止:“就为了她,你竟就只为了她。。。。。。” “对,只为了她!对我来说,万里江山不过是过眼云烟!那些死去的千千万万的人,也不过是蝼蚁而已!”冰轮自小性格沉静,端雅持重,自从林婉溪死后,更加变得沉默寡言,心思难测,此刻积郁了十几年的仇恨瞬间爆发,双目尽赤,状若疯狂,她指着自己胸口:“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她,一闭上眼,耳中便听到她的哭泣和呼唤,脑子里全是她死时的画面,我的心就像被最锋利的刀,在一寸一寸,慢慢慢慢地割着,而一看见宗训的那张脸,我就觉得恶心,我就想作呕,每次都不得不用拼尽全力忍着,还得挤出一张笑脸来。” 她眼里渐渐浮现泪光,面容因痛苦而扭曲:“你毫不看在眼里的一个小丫头,你毫不在意的一条无辜生命,却也是我的命,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你们就那样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霍牧看着一旁的阿姬波蒂公主,想想自己的小儿子霍潼,有些吃力的道:“并没有人要她的命,她是自己自杀的,你已经杀了霍淞霍泽,霍淞甚至与这件事无关,难道还不够?” “是的,并没有人要她的命,就算被玷辱了,她还可以忍辱偷生,她自己不愿活着,是她傻,是不是?” 霍牧没有作声,冰轮继续道:“你本是最精明的人,却一再的犯糊涂,如果当时婉儿没有死,你拿她相胁,我一定终生都不会违拗你半句话,愿意为你的利益做任何牺牲,我不在乎其他,我只求她能活着,她能好好活着,可是她死了,她的死,注定了你也将失败。。。。。。如果你当时不包庇你宝贝儿子,如果你杀了他还婉儿公道,那么,今天我们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霍牧心里百味杂陈,一着不慎,便满盘俱空,想起从前许多事,也不知是悔是痛。 冰轮直起身子,脸上慢慢恢复了平静:“你说,既然不能杀你,我应该拿你这罪魁祸首怎么办呢?” 霍牧身子一震:“你。。。。。。你想怎么样?” “很久很久之前,我听得人说,你金屋藏娇了德利赞普的一个宠妃,当时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在我的记忆里,你只热衷权力,把女色看得极淡,我母亲,以及你那几个姬妾,无一不是万中挑一的美人,可从没见你对谁另眼相看过。”她转过身子,一面说,一面绕着阿姬波蒂公主缓步走动,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我真是好奇,是怎样的女人,能够令你也迷了心窍,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来。” 此时此刻,对于阿姬波蒂公主来说,眼前这美丽高贵的女子已如同魔鬼,她心下极是害怕,浑身微微颤抖,楚楚可怜的望向霍牧,却不敢出声求救,霍牧喝道:“住手!她和潼儿与这些事总无关系罢!”他身子刚动,承影和画影两人便也过来,两人手中的兵刃同时指着他。 “啧啧,你果然是很在乎她,没想英雄暮年,竟真的变得儿女情长了。”冰轮弯下腰,手捏着阿姬波蒂公主的下巴,慢慢抬起她的脸,细细打量着:“无怪乎吐蕃赞普和霍大将军都为之疯狂,的确是倾城绝色,人间尤物,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身段,足以颠倒众生,连我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呢。” 她脸上笑容渐渐扩大,似是越看越欢喜,越看越满意,霍牧道:“你。。。。。。你要干什么?她是无辜的!” “我要干什么?”冰轮缓缓重复了一句,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突然转为冷酷:“我只不过要让你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而已!”右手迅速向下,蓦地扼住了阿姬波蒂的咽喉。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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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现在在你眼里,我定是世界上最坏的人。”冰轮笑容愈发可亲,语气也愈发温和:“我想我们对彼此都有些误会,其实,我对于那些弱小无助者,一直怀有怜悯之心,并乐意出手帮助,尤其是同为女人,我最见不得女人受人欺负,被人摆布,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语声微顿,话锋一转:“我知道,你以前是德利赞普的妃子,德利赞普十分宠爱你,可你后来怎么会成为霍牧的小妾呢?” 霍牧听到这里,已依稀猜到她要做什么,大叫道:“她不怀好意,爱姬千万别被她花言巧语蛊惑!” 阿姬波蒂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反应有些迟钝,茫然的看看霍牧,又看看冰轮。 冰轮不理会霍牧,悠然道:“如果你与德利赞普只能同甘,不能共苦,见他败了,便不顾夫妻之情转投霍牧,那就没什么好说,但如果你只是身不由己,被他强行掳掠,那你的遭遇,真是值得同情。” 话已说得如此通透,阿姬波蒂自然也听明白她的意思了,只是当初德利赞普虽然宠她,但其为人非常好色,身边妃子众多,受宠的也多,而霍牧跟德利赞普年纪相若,形貌威严,体格强健,气度非凡,非德利所能及,且纳她为妾之后,对她一心一意,温柔体贴,几乎不曾瞧过别的女人,因此在她心中,对霍牧的感情实是远胜德利赞普,也不知怎么去回应冰轮的话,支支吾吾的道:“我。。。。。。我。。。。。。” 冰轮见她犹豫,叹道:“命运何其不公,世间英俊儿郎千千万万,而你一嫁再嫁,竟都是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不过也没关系,瞧瞧你自己,你依然年轻,依然拥有惊人的美貌。”复又捏紧她的下巴,强迫她侧过脸去看霍牧,声音清悦柔和,却又满含恶意:“你再看看他,你看看他爬满皱纹的脸,看看他发白的头发、胡须,看看他到暗淡的布满斑点的皮肤,他简直可以做你的祖父了。” 其实阿姬波蒂不过跟她年纪相当,什么做祖父云云,纯属是夸张之词,霍牧在一旁,果然听得肺都要气炸,想说什么,又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冰轮。 冰轮面上笑容愈发邪恶,缓缓靠近阿姬波蒂的耳朵:“听着,我可是很有同情心的人,如果你是被他强迫的,我会放了你,并且放了你的儿子,甚至,我可以让你以大襄使节的身份,风风光光荣归故国,从此永远留在尼泊尔,过舒舒服服的日子。” 说着,又慢慢离开,问道:“现在我很好奇,你当初怎么会跟了霍牧的?”又道:“你不要害怕,我在这里,没有人能把你怎样,你只管说实话。” 霍牧急了:“爱姬,她想报复我,想拆散我们!你不要上她的当!” 阿姬波蒂不敢去看霍牧,心里天人交战,迟疑半天,声音低如蚊蚋:“我。。。。。。我是被他强迫的。” “嗯?”冰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阿姬波蒂似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道:“我并非心甘情愿跟着大将军的!他那时候带兵攻入城中,囚禁了赞普,掳掠了所有的女人,有好些女人,被赏赐给了他身边的将士,供他们玩乐,我是为了自保,才迫不得已答应他,做他的女人的!” 这段话说得响亮,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霍牧心上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生生作痛,不敢置信的望着她:“爱姬,你。。。。。。你。。。。。。” 阿姬波蒂继续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国王讨好赞普,把我嫁给他,我无力反抗,大将军大败吐蕃,纳我为妾,我也只得屈从。”提及往事,竟真的触动了情肠,伸手抹了抹眼泪。 “好,好!”冰轮神色极是愉悦,道:“既是这样,我自当伸张正义,为你作主。只是一点,你的儿子以后必须改姓,你们从此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他的生父,包括你们自己,也必须渐渐淡忘他的真正身世,明白吗?” 阿姬波蒂连连点头:“是。” 冰轮道:“现在,你出去候着罢,我承诺的事情,自然作数。” “不!”霍牧额头青筋暴起,神情激动:“爱姬,我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潼儿!她刚才只是吓唬你的,她不会杀你,你别离开我!”脖颈蹭到画影手中的剑刃,很快渗出鲜血,他也浑如不觉。 阿姬波蒂既恐冰轮反悔,也不忍听霍牧的哀求,不但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步伐。 霍牧嘶哑着嗓子,痛苦的道:“爱姬,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把我潼儿分开!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吗?你怎能这样对我!”大殿的门重新被关上,发出沉重的声音,将他呼号声就此截断。 冰轮冷眼看着他:“为了一个女人哭哭啼啼,撕心裂肺,这真是我生平看过的你最有感情的样子。” 霍牧恨声道:“你早就打定主意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所以才会先送她来跟我相聚,是不是?” “你说呢?难道你不应该感谢,至少我给了一段短暂的欢乐时光吗?”冰轮摆了摆手,画影和承影便收起兵刃,侍立一旁,她嘴角扬起嘲讽的笑意:“你以为你这样的人,还能得到什么真情么?你一直想做皇帝,这下可好,以后你真正可以称孤道寡了。” 霍牧败于霍凛之手,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从权倾天下,到一无所有,现两个心爱的儿子又双双毙命,另外一儿一女皆对他心怀仇恨,视他为敌,如今宠姬和幼子的离开,可说是最后的也最绝望致命的一击,短短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脚步蹒跚,慢慢后退,瘫坐在椅上,霍有忠的尸体近在咫尺,早已僵硬了,眼睛却仍是睁得大大的,面上仍保持着惊骇的表情,那样子极是可怖,他一坐下,便不小心看到,连忙把目光移开,继而瞪着冰轮,那种眼神,似是恨不得在她身上剜两个窟窿 冰轮面色平静,与他对视片刻,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对你的恨,可不比如今你对我的恨少,你毁了我的上半生,我毁你的下半生,这很公平,不是么?”淡淡一笑,道:“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见面了,这辈子生为父女,真是我们各自的不幸。” 慢慢转过身去,承影和画影两人连忙跟上,离大门还有几步之遥,霍牧喝道:“慢着!” 冰轮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半晌,身后响起霍牧痛苦低沉的声音:“是!林婉溪的事情,我是包庇了霍泽,我是掩盖了真相,但身为父亲,保护儿子,那也是出于天性和本能。自你出生以来,我对你百般疼爱,将你奉若掌珠,凡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无不倾尽全力,以如你所愿,你何至于如此恨我?又怎忍心如此待我?连我最后的一点念想和希望,你都要从我身边夺走,我。。。。。。我是你的父亲啊!” 冰轮默然,她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当她还是个小女孩时,霍牧经常奉皇命出京,回来总是会给她带一些精美的小礼物,她想起他举起她骑在自己肩上,和她在花园里捉蝴蝶,想起他后来百忙之中,抽空亲自教她读书写字,想起他带她出城打猎。。。。。。点点滴滴的温暖片段,无声无息触及她心底最深处,然而,那样的波动,仅仅只出现了一刹那,她整个人又恢复惯常的冷静淡漠:“是,你从前是对我不错,可是你想想,如果换了其他人,他处心积虑害死我舅舅,谋夺了我外祖的家业,他一手促成了婉儿的悲剧,他令我母亲长年痛苦,郁郁而死,你说,他今日还能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靡衣玉食地安度晚年吗?” 右手扬起,一个黄灿灿的东西从手中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抬脚从上面踩过,从容出了殿门,那地上四分五裂的,正是霍牧曾经特地从西疆带回来送她黄色夔龙纹玉佩。 刚出了慈寿宫大门,便有内监迎上来,先请了安,然后陪笑道:“殿下,皇上正在慈元殿等着您。” 冰轮点点头,那内监道:“殿下这边请。” 慈元殿是与慈寿宫比邻的闲置宫殿,不过转眼就到了,霍凛在殿中已等候了片刻,见她进来,也不由吃了一惊:“你。。。。。” 冰轮见他望着自己身上的血迹,道:“你放心,我没有杀他。”苦笑了一下:“我倒希望我能够这样做。” 霍凛倒好似松了一口气,两人沉默一会,霍凛道:“只可惜了这件袍子,我这就叫他们拿件新的来给你换了。” “凛儿,你叫他们拿便服来给我换罢,不要再送龙袍给我了。”冰轮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龙袍象征天下最尊贵的身份,唯有一人能穿,打破这样的规矩,天下就乱了套了。” 霍凛嘴唇动了动,还要说什么,冰轮阻止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但你真的不要再给我这样的特权了,走到今天,我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了,我想要拥有的。。。。。。”说到这里,在心底叹了口气,接着道:“享有多大的权力,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从来不是我真正在意的,现在你当了皇帝,我很放心,我以后终于能够过上安安稳稳、平平淡淡的日子,这已是我最大的满足。” 霍凛道:“姐姐既如此说,那凛儿就不再勉强。” 冰轮道:“还有一件事,那个尼泊尔公主和她儿子,我已答允放他们回国了,前阵子尼泊尔国王不是派使节递交国书,愿意同燕朝时期一样,向大襄称臣纳贡,你刚好可以派尼泊尔公主为使节,将复书和赏赐的礼物带去,这样也显得更加亲近。” 霍凛道:“可是,霍潼的身份若是被人知晓,怕是有些不大好。” 冰轮道:“尼泊尔公主已向我保证,会让霍潼改姓,并且永远不泄露霍潼的身世。” 霍凛所痛恨者,只是霍牧父子三人,对于阿姬波蒂和霍潼,并无什么感觉,听冰轮如此说,又思忖即便天下知道霍潼是他的异母弟,也不会给他造成什么麻烦,只是风声听着有些不雅而已,便道:“姐姐既有慈悲心肠,我自是依允,姐姐好久没有进宫,今日便多留会儿,同我一起用完膳再回去罢。” 冰轮道:“我今日有些累了,想早点回府,就不在宫中用膳了,过几日再来罢,我还有点事,要跟你商量呢。” 那日冰轮在景福轩发落了宝贞和宜珍后,莲真便开始进食,虽吃得不多,但一日三餐总算是正常了,如此这般再过了些日子,手上的伤也好了大半,府中诸人见此情景,也都喜悦放心。 此后,冰轮倒未再踏进景福轩一步,每日只问明莲真的情况,知道她按时吃饭,按时用药,便不再多说半句话,高贤见她近来益发沉默,心里只盼着两人能打破僵局,每日里绞尽脑汁,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 这天清晨,冰轮更衣梳洗毕,用过早膳,便在书房前边的院子里负手信步,高贤侍立阶前,远远看着她的神色,暗暗下定决心,就算拼着重罚,自己也要找莲真谈一次,告诉她一些事情。 冰轮在院里绕了两圈,忽然月洞门那有人悄悄探了个头儿,便问:“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汪又兴本是想先找高贤,先与他通个气儿,不想被冰轮一眼看见,吓了一跳,只得进来,道:“主子。” 冰轮道:“什么事?” 汪又兴道:“禀主子,莲真姑娘想出城走走,散散心。” “出城散心,那很好啊。”冰轮想了想,吩咐道:“叫他们准备妥当,让承影和画影也跟着去。” 高贤见汪又兴神色有异,已知不好,果听他道:“莲真姑娘不让别人跟着,只要赵恕侍卫贴身保护,她这会儿已经把赵侍卫叫进景福轩了。” 赵恕是公主府中最出色的侍卫之一,冰轮每次外出,他基本都随侍在侧,按理说,没有冰轮的命令,无论如何,他也是不敢踏进内院一步的,可满府中人,同样也知道,莲真的命令,跟冰轮的命令并无分别,何况她以外出为名,亲自挑人随侍保护,谁又敢不遵? 景福轩的前院中,种植着两株枝繁叶茂的西府海棠,此时正是海棠花开时节,但见绿云影里,花蕾红艳,花朵娇媚,灼灼灿灿一片,有如明霞织就,花树下一对男女,几乎并排站立着,男的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女的更是气质清雅,容光绝世,真是好一对璧人。 男的不知说了句什么话,那女子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眼波顾盼之间,有意无意向这边瞟了一眼,而她笑容初绽,美不胜收,连满树繁花都为之黯然失色,那男的纵是久经训练、定力超凡的武士,也不禁目眩神迷,竟是看得痴了。 冰轮看到这里,转身就走,高贤本是看得惊呆了,也吓得呆了,这时回过神来,连忙跟上她,却见冰轮越走越快,高贤连声道:“主子,您慢点儿,您这是要去哪儿?” 冰轮脸色铁青,一脸不发,径直走到马厩处,那些管理马匹的马夫都不认识她,连为头的也只认识大管家高贤,见高贤追着叫“主子”,已知长公主驾到,甚觉惶然,地上顿时跪倒一片。冰轮也不叫人,自己取了马鞭,牵出自己那匹雪龙驹,高贤拦在前面,声调都变了:“主子,您不能就这样一个人骑马出去,万一有个闪失,满府的人可就没命了,求您稍等片刻,奴才马上叫他们准备周全,伺候您出门。” 冰轮轻喝道:“滚开!”轻轻一跃,已纵身上马,高贤心急如火,再也顾不得其他,上前抱住她的右腿,苦苦哀求,冰轮面无表情,回手就是一鞭,高贤“哎哟”一声,疼痛难当,不由自主松了手。 那雪龙马快如闪电,驰骋如风,很快便没了踪影。 ※※※※※※※※※※※※※※※※※※※※ 这章没花什么时间,写得挺快,而且很有感觉。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一切随缘 2个;安之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安之、传说中的小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之 5个;周游列国 3个;面筋 2个;星星、Oha、fghj、木兰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橙子香不香 20瓶;Oha 15瓶;传说中的小皮、望洋兴叹、km 10瓶;刺骨寒風林 3瓶;凤凰花又开、周游列国 2瓶;晓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3章 冰轮单人匹马,独自出了城西门, 也不走大道, 挥鞭在山野间一路狂奔, 耳畔风声猎猎,无数树影在眼前飞退,不时有枝叶刮擦脸颊,火辣辣的疼痛。一口气直驰出十几里, 最后到得一处矮崖上,前面已是无路可走, 那雪龙驹甚有灵性,忽然长嘶一声, 双蹄直立而起, 硬生生停下。她从马鞍滚落,脚步虚浮, 只是不由自主的往前走, 心中一个声音翻来覆去的道:“人的一生是为的什么?我这一生为的什么?我做了那么多,我得到了什么?今天的一切,难道就是我想要的吗?我的人生到底又有何生趣可言?” 她本是最精明冷静之人,十几年来一直最大限度的自我克制与压抑, 今日思绪一旦脱缰决溢,竟如万马奔腾,江河澎湃, 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仰望着远处峰顶虚无缥缈的云雾, 往事一幕幕,在脑中清晰重现,恍恍惚惚中,她又看见了林婉溪,看见了那把匕首,看见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裳,看见了皇后和后宫那些嫔妃怨毒的目光,看见滚滚的浓烟,漫天的刀光箭雨,看见成千上万的士兵的尸体,她听见宗煦哭着在说:“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你的亲生儿子!”继而是莲真的声音:“别人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霍冰轮,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她的心脏忽然一阵收缩,喃喃的道:“谁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婉儿那么美好善良的女孩,命运为什么对她那么残忍?啊!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不曾对婉儿动心,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她也不会死!如今纵然报了仇,我失去的那些东西,我少年时光里最弥足珍贵的东西,也永远找不回来了。。。。。。婉儿的死,令我痛不堪言,别人若是死了心爱之人,死了丈夫,死了妻子儿女,难道不是一样的痛苦吗?这七八年来,因我而死的人,不下于几十万,我双手沾满血腥,浑身皆是罪孽,我是不是天下最十恶不赦之人呢?上天又给我怎样的报应了?不!天下哪里有什么因果循环,哪里有什么善恶报应!不过愚者弱者的自欺之语罢了,如果上苍真的存在,那它必然也是欺善怕恶的!”她面上浮起一丝自怜自伤的笑容,又摇了摇头:“霍冰轮,你以为你现在很好么?是,世间万物,你唾手可得,可那又怎样?再华丽舒适的床帐,你也无法畅然酣睡,再精致美味的肴馔,你食之也味同嚼蜡,你唯一还深爱着在乎着的人,已经视你如恶魔,甚至不愿再见你,不愿你再碰她一下!” 冰轮深陷于痛苦与迷惘的泥沼中,不知不觉走到悬崖的边缘,时值岁初,春寒料峭,晨风侵肌刺骨,她亦毫无所觉,整个人浑浑噩噩,正是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此身是谁,更不知意欲何为,忽听“咚”的一声,一阵浑厚悠长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她心头猛地一震,一下子惊醒过来,这才听到周遭似有人声马鸣,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已跪了一地卫兵。 为首的武官见她站在崖边,并不敢轻举妄动,一边高度警觉,欲随时冲上来相救,一边道:“求主子珍重凤体!主子若是稍有闪失,微臣唯有即刻率所有部下以一死谢罪!” 冰轮看着他们,神智清醒了许多,微哂道:“陶志坚,你以为我要轻生吗?” 说话的正是陶志坚,他是外卫军都统,一听到冰轮失踪,他便急召所有城门尉问话,冰轮一人一骑非常显眼,守城卫兵都有印象,他心急火燎,了解大概后,也不及向铁乙禀报,自己亲自率了人马循踪而来。他原是铁卫军出身,只知忠诚护主,并不擅于言辞,听冰轮如此说,只是双目含泪,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求主子珍重凤体!” 一轮红旭穿云破雾,终于跳跃而出,天色此时已然大亮,冰轮缓缓回过去,山脚下一个个村庄,一座座农舍错落有致,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有几户人家上空漂浮着袅袅炊烟,似乎晨起迟了,还在做早饭,却是好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冰轮心情渐趋平和,良久,道:“你放心,我的命珍贵得很,不会轻易死的。” 陶志坚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立即道:“还请主子移步,微臣这就护送主子回城。” 冰轮仍惦记着刚才的钟声,那深沉绵长的钟声似乎仍回荡在群山深谷之间,响彻在她的脑海里,她遥望四周,问道:“这周围可有什么寺庙么?” 陶志坚一愕,侧头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其他人,一个卫兵低声回道:“都统,这附近似乎就只有一个皇慈庵。” 陶志坚便也忙回道:“主子,皇慈庵在这附近。” 冰轮低声重复:“皇慈庵,皇慈庵。。。。。。” 当年她临朝称制,掌握天下大权之后,便秘密吩咐高贤将林婉溪迁葬至京城西南郊外杏花林,并将那里划为皇庄,其后,她又命令心腹臣子,开始在那里建造皇慈庵,并叮嘱不许张扬,京城内外,原就有好几家大规模的皇家尼庵,因此纵有人知道此事,也并无人在意,前后花了四年,皇慈庵才告建成。 她背影微微颤抖,陶志坚在后面看得分明,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苦苦哀求:“主子,这里风大,这样吹着可是要生病了,求您上马,早些回去罢。” 冰轮忽然转过身子,走向自己的坐骑,陶志坚大喜,迈开大步,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雪龙驹侧旁,随即单膝跪地,俯下身子,冰轮左脚踏着他的背脊,翻身上马,道:“我没事,但我要去个地方,你们不许有一人跟随,这是命令!” 映入眼帘的是愈来愈熟悉的路径,空气里弥漫着涩涩的青草的味道,渐渐地,便多了一丝淡淡花香,愈往前走,花香愈是清甜馥郁。十几年的时光,重回旧地,风景依然,佳人却早归尘土。马儿缓慢前行,蹄声得得,一声声似乎都踩在冰轮的心上,莫名的钝痛在心胸间蔓延,她手掌微微哆嗦,不由得一勒缰绳,雪龙驹得到指令,立即停了下来。 一大片杏花林绵延起伏,如霞如雾,如梦似幻,冰轮隔着溪流远远望着,神色痴痴的,似乎又有些糊涂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下了决心似的,一咬牙,继续催马向前,雪龙驹如流星般蹿了出去,溪水中顿时激起千万朵银花,飞珠碎玉般四散开来。 往事历历,如在目底,绿茸茸的草地,纤细而柔软,香风过处,仿佛有花瓣雨落下,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两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少女在杏花雨中追逐嬉戏,相偎相拥。 “表姐,这地方好美啊,我好喜欢,你有空常带我来好不好?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花园了,我们两个人的私密花园。” “我没有哭啊,只是被花粉迷了眼睛。。。。。。你现在总是跟姑父出去城外打猎,有时一去就是几天,害人家在家巴巴等着,好生担心。” “冰轮,要是我们能在这里搭建一座房子,住下来,那可有多好,我。。。。。。我真想能天天都这么陪着你,时时都能这样看着你。” 两个人的私密花园,星星般闪亮的眼眸,娇娇怯怯的表情,软软柔柔的声音,能叫人心都化了。。。。。。 然而睁开眼睛,一切一切,不过是幻觉,不过是幻听,冰轮胸口绞痛,脸色犹如白杏花的花瓣一般,凤眸里有泪水充盈,却终究没有掉下来。 花林深处,隐隐露出飞檐翘角,再往前走,便是黛青的瓦,雪白的墙,正门上一方匾额,上有“皇慈庵”三个大字,为当代名家所书,字迹古朴苍劲,被阳光一照,金光灿然。 皇慈庵的主持慧显师太,听闻冰轮到来,立即赶来迎接,见冰轮一副失了魂的模样,暗暗吃惊,见了礼,道:“殿下怎地一个人就过来了?” “我出来散散,刚好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冰轮将马缰交给她的一名弟子,并不愿多语,与她一起进入里面。 皇慈庵坐北朝南,有三进院落,并不算很大,但因冰轮亲口吩咐修筑,那负责此事的官员在建造中却是下了一番大苦心。整座寺庵布局严谨,整齐对称,又特地从山中引来清泉一道,流入庵中,形成荷叶塘,鲤鱼池,再绕阶缘屋,至前院墙外流出,与杏花林前溪水汇合。穿行其中,但见长廊曲绕,花木溢香,小桥垂虹,流泉潺潺,青石铺路,曲径通幽,竟是清静雅致到了极处,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味。 冰轮于这些也无心留意,径直走到最后一重的正殿大雄宝殿,在供奉的各佛像前拈香行礼毕,对慧显道:“我近来心中颇为不静,意欲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 慧显道:“贫尼知殿下迟早要过来,倒是早有所准备。” 说毕,双手合十一礼,在前带路,将她引至东边一所院落,此处却与别处大为不同,一色花草俱无,唯有千百竿翠竹郁郁葱葱,余者只栽种了几株芭蕉,满院苍冷翠色,映得人肤发皆碧。 冰轮一眼见到院中那隆起的一个土堆,颤声道:“那。。。。。。那是。。。。。。” 慧显点了点头,冰轮心中一痛,只觉天旋地转,脚步踉跄,勉力向前走了两步,慧显连忙跟上去,扶了她一下,冰轮将她推开,向后摆了摆手,慧显喟然轻叹,默默退了出去。 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土堆,连墓碑都没有,只是墓前放着一束洁白的杏花,像是清晨才采摘下来的。 冰轮泪眼模糊,一步步向前,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走到墓旁,双腿再也无法支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我来看你了,其实我早就可以来看你了,却一直没来,你是不是怪我了,会不会生我的气,觉得我太无情?” 她声音很轻,饱含愧意,又带着一种出奇的温柔,手从土堆上抚过,渐渐哽不成声:“你没来得及再见我一面,告诉我你的冤屈,就含恨而去,一定很不甘。。。。。。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下,一定很寂寞,很害怕。。。。。。你也一定很想我,如同我想你一样。。。。。。所以,这些年来,你才常常来我的梦中。” 她右手抓住一把泥土,慢慢攥紧。“我曾在心里暗暗发誓,凡是伤害过你的人,我将要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我要他们痛苦地死,或是生不如死!我做到了。。。。。”她美丽的面孔微微抽搐,喃喃的道:“我做到了,为了这个,我做了很多事情,很多你不会喜欢,更不会愿意看到的事情。。。。。。婉儿,我已经不是从前与你相处的那个人了,也许。。。。。。也许现在看到我,你已经不认识我了。” 说到最后一句,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似洪水般决堤,大颗大颗往下滚落,无声无息没入泥土中。 第144章 高贤赶到皇慈庵时,已近中午, 彼时慧显师太打发弟子送了饭菜来, 冰□□膝坐在地上的蒲团上, 看见他,甚是不悦:“这里是比丘尼修行之地,你也跟过来,成什么样子?” 高贤见她颜色雪白, 双眼浮肿,倒似痛哭过一般, 心中震惊非言语能够形容,面上只作不知, 陪笑道:“奴才是内官, 呆在庵中,并无干系, 奴才刚也请示过慧显师太, 师太知道奴才一向是随侍主子左右的,也点头应允了。” 冰轮道:“我无需人伺候,你马上回城去。” “主子,您今早出来, 已唬去奴才半条命,好不容易找着您,奴才怎放心离开?”高贤道:“主子若是爱此地清静, 想多住些时日, 奴才等下便赶回去, 打点些衣物器皿过来,可好?” 冰轮素日吃、穿、用,自是皇家做派,一应物件不是金的,就是玉的,不是名贵的木料,就是精美的瓷器,样样皆是专用,高贤简简单单的“衣物器皿”四字,却是将枕头被褥,浴桶脸盆,餐具茶具,梳妆用品等都包括在内,若要运过来,非五六辆马车无法办到。 冰轮一听即明白他的意思,不禁皱了眉:“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行宫么?什么都不许带,也不许再叫任何人过来!就让凝香将我随常的衣裳包上几件,拿过来就可。” 凝香是公主府中掌管她衣物首饰的大丫头,高贤听她语气坚决,不敢违拗,只得应道:“是。”又道:“奴才将碗筷先拿去洗洗。” 冰轮不耐道:“这里所有东西都是新的,且都十分洁净,你要是再这么啰啰嗦嗦,就立刻滚回去,不许再踏进来一步!” 高贤不敢再作声,拿碗盛了半碗饭,放在她面前,冰轮却不动筷,高贤看了看桌上的菜色,陪笑道:“这里素膳看着倒也还精致,必定是可口的。” 冰轮腹中其实已颇饥饿,但十余年来,从未如今天般大悲大恸过,身心俱疲,太阳穴尤其酸痛难耐,看到食物,也没什么胃口,发了一会呆,自己动手盛了一碗菠菜豆腐汤,喝了一小口,那神色竟跟喝药似的。 高贤寻思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因莲真而起,见她魂不守舍,食不下咽,忍不住在旁轻声劝道:“主子,莲真姑娘正经历丧子之痛,因此言行失常,求主子不要放在心上。” 话犹未落,只听 “砰”的一声,冰轮将碗放在桌上,顿时汤汁四溅。“你以为宗煦死了,我很开心么?”冰轮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吗,她现在视我如蛇蝎!” 高贤吓得双膝跪地,后半句“奴才一路看过来,姑娘待主子,实是情真意切,重逾性命”硬生生咽下,垂首道:“是奴才多嘴,求主子息怒。” 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半天,方听到冰轮的声音:“这些赏你吃了罢。”起身走入里面房间,反手将门关上了。 夜色寒凉,风吹过竹林,翠浪翻涌,漱漱有声,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冷冷的映照在青石板地上,仿佛筛落了一地的碎银。 院中有箫声响起,回环曲折,苍凉悲怆,将寂静的夜衬得更显凄清。高贤远远的站着,目光不离冰轮,冰轮身着一袭素白的衣裳,乌黑的秀发随意披散着,斜倚着抄手游廊的栏杆,手持一管竹箫,正徐徐吹奏着。 两三个晚上了,她都是这样,吹奏一会儿,又停一会儿,似是沉思,又似发呆,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夜晚寒气深重,高贤唯恐她伤了身子,曾劝过一回,谁知惹得她大发雷霆,此后他便不敢开口,只默默地守在一侧。 高贤不解音律,但也知道她的箫音很悲伤,当然,他已经注意到了院中的坟墓,那正是他曾奉密旨迁葬过来的,他亲手把冰轮从腕间褪下的沉香佛珠放在了里面,那一年,年幼的恭宗皇帝登基不久,冰轮正式临朝摄政,这个地方也还没有皇慈庵。。。。。。脑中的记忆,都鲜活得如同发生在昨日,但时至今日,他仍不知墓中人的身份,冰轮自府中出走,以及来到皇慈庵里他目见的种种异常,他原以为是为了莲真,现在他知道,那绝不仅仅只是为了莲真。 夜更深,风更冷,箫声也更凄凉,仿佛在哭诉,在悲泣,高贤眼眶微润,也似被勾起满腔心事,整个人泥雕木塑一般,完全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 良久,箫声突然止了,天地间一片沉寂,高贤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抬起衣袖,偷偷地擦了擦眼角,心里默默念道:“墓中人是谁呢?到底是谁,能让她这样伤心呢?” 横波端着茶盘,轻手轻脚的进了里间,莲真靠在引枕上,眼睛怔怔的望着屋中一角,横波将茶盏小心置于木几上,道:“今儿太阳倒好,姑娘不如去院子里走走,整日价呆在屋里,只怕闷坏了。” 莲真微微摇了摇头,并不作声,横波退至一侧,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了想,又陪笑道:“如今天气一日好似一日,这屋里本来也暖和,其实用不着辟寒犀了,不如奴婢把它收起了罢?” “不。”莲真道:“放着。” 声音虽轻,却是不容置疑,横波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是。” 已经整整六天,没有听到有关冰轮的任何消息,平日里,她自己虽不常过这景福轩来,但早晚总要打发人来走几遭,不是送几样精致菜肴,便是送些糕点水果,可是这些天,再没看到半个人影。横波私下找机会向汪又兴打听,才知道这些天来冰轮都不在府中,高贤也不在,至于为什么,去了哪里,却是连汪又兴也不清楚。 那日冰轮从景福轩离开,莲真是知道的,初时她并不在意,但后面几天,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待到横波将自己所打听的婉转告知她时,她便不由隐隐生了担心,奇怪的是,她又打从心眼里痛恨自己的这种担心。她每天想着宗煦,每天看着他送的辟寒犀,一次次提醒自己,那个人是多么的残忍无情,每提醒一次,心就更痛一分,恨意就更浓一分,然而,夜深人静时,她却在枕上辗转难眠,禁不住的想,她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好不好? 人为什么这么复杂呢?她又是从何时起,变得这么矛盾了呢? 莲真忽然起身,道:“我去看看宝贞。” 宝贞在床上将养了这些日子,伤势好了大半,勉强已可下床,莲真因心疼她,仍令她继续卧床休息,让两个小丫头继续服侍她。 见她进来,宝贞叫了一声:“姑娘。”便欲起身,莲真用眼神阻止她,走到床边坐下,问道:“今日感觉还好?若是想什么东西吃,可要告诉我。” 宝贞嘟嘴道:“奴婢早说已经全好了,姑娘又不信。” 莲真道:“这伤哪是大意得的,若是不静心调养,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儿,以后有得你后悔的。” 宝贞鼻子忽然一酸,忙低了头,可是眼泪终是没忍住,“啪嗒”掉在被子上。莲真一怔:“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是哪里疼么?” “不。。。。。不是,姑娘终日伤心,眼见消瘦了许多,还要来操心我们,奴婢。。。。。。奴婢。。。。。。”她心中十分难过,说话断断续续的,又抬起头来,呜咽着道:“长公主殿下是好人,奴婢求求姑娘,别再跟她生气了,姑娘就听奴婢这一次,好不好?” “她是好人么?”莲真心口酸楚,将脸转向一边:“她命人把你打成这样,你还帮她说话。” “奴婢没照顾好姑娘,本来就该打。”宝贞憋了好些话,下决心今日一吐为快:“奴婢知道,皇上孝顺姑娘,姑娘也把皇上当亲生儿子,皇上死了,姑娘就责怪长公主,可是那些事情,长公主又有什么法子?奴婢不管别人怎么想,在奴婢心里,长公主殿下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从我们进宫起,她一直在帮我们,庇护我们,她是我们的大恩人,姑娘为什么要因为皇上的死,这般怪她恨她呢?” 莲真默然,许久,幽幽叹道:“你不懂的。” 从宝贞房里出来,莲真又回到暖阁,坐着发呆,横波见她精神不好,好说歹说劝她上床歇息一会,却是一下都不曾合眼,脑袋愈发昏沉沉的,只得起来,正梳洗,忽听小丫头来禀:“有一个苏茵姑娘,说是沁竹姑姑打发了来的,正在外面等着见姑娘。” 苏茵?莲真微觉奇怪,沁竹是常来她这里走动的,但她身边没有一个叫苏茵的人啊,随口道:“叫她进来罢。” 起身走到外间,一个丫头装扮的人已经侍立在那,看见她,便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姑娘。” 莲真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蕴儿。” 苏蕴垂眉敛目:“回姑娘,奴婢贱名苏茵。” 莲真愕然,横波也是一头雾水,两人又看了看她的装扮,猜想其中必有缘故,莲真点点头,横波便带了其他人退下了。 左右无人,莲真一把拉起她:“蕴儿,你这是在搞什么鬼?你把我都弄糊涂了。” 苏蕴脸上终于露出灿烂的甜笑,冲过去抱住她:“莲真,我好想你啊!” 两人久别重逢,十分喜悦亲热,手拉手坐下,莲真一迭声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你不是在太妃所吗?怎么出来的?” 原来霍凛登基后,便按照冰轮的意思,指了京郊一座规模较小的皇家御苑,将原后宫中所有的太妃太嫔都迁了过去,园中依然有大批太监宫女伺候,每个人吃穿用度都一如从前的份例,但也如从前一样,行动不得自由。 莲真早前原是想求冰轮把苏蕴放出来的,奈何因为宗煦的事,两人关系闹得很僵,况且料想苏蕴并无危险,在那呆一时暂且无妨,便迟迟没有开这个口,再后来伤心宗煦之死,更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这时见到她,心里既高兴,又不免有些愧疚。 苏蕴却是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我早就不在太妃所了,我也是真的改了名字了,现在叫苏茵,你以后叫我茵儿罢。”知她十分困惑,便娓娓道来:“当日我跟晴太妃她们搬进太妃所,大家都很惶恐,我心里尤其绝望,你不在我身边了,我从此可能再也见不上她一面了。。。。。。每天晚上想起这些,我就睡不着,在床上偷偷掉眼泪。谁知没过几天,太后,不,长公主突然过来了,她设宴邀请每一个人参加,然后安慰我们,让我们放心,新皇不会亏待前朝的太妃,大家只是换个地方居住,其他方面,都是跟从前一模一样,如果还有什么别的要求,都可以跟她提,以后谁受了委屈,也可以找她作主。大家听她这么说,安心了好些,宴会过后,她又单独见了我,问我过得怎样?习不习惯?还问我是喜欢住在那里,还是想要出去?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老实的跟她说我很想出去,我不想一辈子终老那个地方,我想父母,想回家,说着说着我就哭了,她就告诉我,如果我想出去,她可以帮助我,但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人提及我之前的身份,并且要改个名字,这简直是绝处逢生,我当然是满口答应,然后她又问我,我在京城有没有亲眷朋友,最好在京中暂住一段时间,再打算回南边的事,不然千里迢迢,一个弱女子总不能说走就走,我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她就没再说什么,后来就有人进来,带我去换了衣服,出了园子,上了马车,走了也不知多久,那人拿了一包金银给我,让我下车,我迷迷糊糊下了车,就看见了李。。。。。。李太医,我们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再回头去看时,那俩马车也不见了。” 莲真睁大眼睛,听得呆了:“你是说她。。。。。。长公主让人把你送到了李茂家里?” “是啊。”苏蕴道:“李茂跟我说,那天我去之前,也有个人去找她,说她有个远房表妹要来投靠她,让她出去迎接一下,她听后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出去,谁知道一出门,就看见我从马车上下来。” 一听到“表妹”两字,莲真如同被什么东西在心上刺了一下,神色一僵,片刻,勉强道:“难道。。。。。。难道她知道你们的事了吗?” 苏蕴道:“这。。。。。。我可也不知道,应该不是罢,长公主知道李茂的女儿身份啊,她见我在京中无人投靠,才叫人送我去她那的罢,不管怎么样,我这次总算是因祸得福了。” 莲真道:“你既然早就恢复自由身了,怎不早点过来找我?” 苏蕴有点不好意思:“虽然长公主对我有恩,但不知怎么的,我一看见她,还是紧张畏怯,她在府中,我不敢过来。” 莲真一怔:“难道你知道她今天不在府中?” “我当然知道啊。”苏蕴得意的道:“她生病了,现在李茂正给她诊治呢,不然我怎么敢过来。” 莲真的手微微一抖,茶水几乎溅了出来,她看着苏蕴,似乎没有听清楚:“你刚说什么?你是说。。。。。。她病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一切随缘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之 4个;~~~~ 2个;吃货小蛮、茶安、Oha、福缘、江上、Olive、星星、22221430、听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传说中的小皮 40瓶;其实是懒、子依 10瓶;用盆吃饭~、km 5瓶;一生一世、弦外之音 3瓶;凤凰花又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5章 冰轮去了皇慈庵后,日间闭门不出, 在房中抄写经书, 夜晚则在院中吹奏竹箫, 或是呆坐,每每至三更时分才回房歇息。如此这般过了几日,身上便有些发烫起来,只不作声, 高贤心细,在一旁伺候时, 仍是察觉到了异常,忍不住问道:“主子, 您神色看起来有些不对, 可是身子哪里不适么?” “没事。”冰轮强打精神,道:“不过是身上有点发热。” 高贤一听便生了担忧, 忙道:“奴才这就回城去请个太医, 来给您看看。” “不必!”冰轮斥道:“别大惊小怪的,到时惊动许多人,我这不好好儿的吗?” 高贤虽是着急,毕竟不敢违拗她的命令, 到了晚上,便再三催促她早些安歇。谁知到了第二天,愈觉神思倦怠, 身子乏力, 不得不卧床休息, 皇慈庵有女尼略通医术,过来替她诊了脉,开了药方,几剂喝下去,却也不见退热。到了这份上,高贤也顾不得什么了,寻思着若请太医来寺庵中,一则冰轮不喜,二则的确不便,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李茂,旋即悄然打马回城。 李茂之父李道忠已于前年过世,冰轮当时特地赏赐了银两,至霍凛称帝,李茂怕自己女儿身份日后终究会惹祸上身,便趁机求了冰轮,离开了太医院。 恢复自由身,本是值得庆祝的事情,但她想着苏蕴,几个月来,相思难熬,忧心忡忡,也无心出去给人看病,一个人呆在家里长吁短叹,那日见到苏蕴,竟好似天上掉下凤凰一般,欢喜得几乎发昏,过了好几日,方始相信眼前一切并非幻觉。 高贤过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李茂和苏蕴仍未起床,正是说不尽的情话,道不尽的恩爱,听见门被拍得山响,不情不愿穿衣起来,看见高贤,倒吃了一惊,连忙让进屋内,高贤不让她倒茶,三言两语说明来意,便催促她起身。李茂才跟苏蕴相聚,自是不舍分离,但长公主兼救命恩人染疾,哪能怠慢,回至后院,将个中缘由告诉苏蕴,又千叮咛万嘱咐了好些话,方收拾药箱行装等,坐上马车,匆匆忙忙随高贤出城。 到了皇慈庵,细细探了脉,只说是外感风寒,气郁不舒,因症发之初失于调养,诊治不当,到现在却是可大可小,有些麻烦。李茂略加思索,写了一个方子,高贤对比两人从城中带来的药,却少了两味,好在庵中亦常备了许多药材,慧显师太手下弟子很快寻了来。李茂感念冰轮之恩,见药齐备,也不等其他人动手,抢着出去了,自己亲手按方煎药。 冰轮此时已昏昏睡去,高贤守在一旁,想着适才李茂之语,心中总是七上八下,许久,轻手轻脚出去,小心翼翼关上了房门。 李茂蹲在廊上,手中拿着扇火的扇子,正守着炉子煎药,高贤走近她,低声道:“李太医,我有点事情,还要回城一趟,要是殿下等下醒过来问起,你就跟她说,还缺着几味药,我去抓药去了。” 李茂看着他:“这。。。。。。高总管,您这是让我骗殿下?” 高贤知她畏惧冰轮,连忙摆手:“不不,这不算欺骗,只是请你帮我个小忙,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就算殿下知道,这不还有我兜着呢吗。” 李茂道:“那。。。。。。那好罢。” “别担心。”高贤见她仍是不安,安慰道:“我会很快回来的。” 早上还是晴好的天气,不过一会儿,天空就聚集起乌云,春雨似蚕丝,似银线,裹挟着冬季残留的寒意,交织成绵绵密密的网,网住了整个天地。 “姑娘也是知道的,主子身子向来很好,头疼脑热都是极少,这次高热数日不退,竟至卧床不起,实是非同小可。”高贤身上衣裳被雨打湿了大半,躬着身子,低声恳求:“还求姑娘随奴才一同过去,主子看见姑娘,必然欣喜宽慰,这病也许就好得快些了。” 莲真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话,眼睛只看着窗外,下了半日的雨,庭中花瓣零落,一地残红,望之令人怜惜。 高贤耐心等了半天,仍不见她回话,想了想,横下心道:“姑娘从前跟主子何等亲厚,近日心结难解,冷面以对,无非是因为恭宗皇帝。姑娘只知为恭宗皇帝的死,怨恨主子,可知恭宗曾经暗中指使身边的人下毒,欲要谋害主子,若非主子精明,早就。。。。。。唉!” 莲真蓦然回过头来:“你是说煦儿。。。。。。”心中惊痛,竟然说不下去,片刻,大声道:“你胡说!”她眼睛紧紧盯着高贤,似要从他脸上辨出话语真伪,神色愈来愈是激动,接着道:“他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会想到做这样的事!我不信,我一点儿都不信!” “他是皇帝,不是普通的孩子。”高贤却很平静:“奴才的确盼着姑娘和主子冰释前嫌,但绝不至于为了这点而编造谎言来欺骗姑娘。” 莲真只是摇头,声音渐至哽咽:“煦儿一直是个乖巧。。。。。。孝顺的孩子,他一直都是乖乖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高贤长叹一声,道:“姑娘在宫中也呆了多年,为什么对这些仍是这般看不破?帝王之家,哪里还有什么父子兄弟,哪里还讲什么骨肉亲情?何况主子跟恭宗,还仅仅只是养母养子。” 莲真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此生最爱最亲的两个人,面上是一家人,私下竟都是不顾一切,欲置对方于死地,忆及往日一家三口相处画面,心都碎了,颤声道:“她。。。。。。她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这事?” “哎哟!主子怎么会跟你讲这事呢,除了让你徒增伤心,有什么益处?她巴不得你一辈子不知道才好呢!”高贤急得跺脚,道:“奴才也是迫不得已,今日才擅自跟你提这事,主子改日知道,还不定怎么怪罪呢!” 莲真脑中一团乱麻,沉默半晌,道:“林家小姐的墓,也在皇慈庵,是吗?” 高贤本以为她有所动摇,不意等了半天,她竟然问出这么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不觉一头雾水,愕然道:“什么林家小姐?” 莲真道:“她的表妹,林婉溪。” 高贤猛然想起自己负责带人迁葬的那座墓,又忆起冰轮曾经跟自己说的“城东有座府邸,原是我娘家的产业。。。。。。”瞬间恍然,原来墓中人,竟然是她的表妹! 莲真望着他的神情,已经知道答案,闭了闭眼,缓缓又转过头去,轻声道:“她既生着病,更需要人在身边伺候,你。。。。。。早些回去罢。” 冰轮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时梦时醒。梦中林婉溪似乎仍在那座宅子里等她,她推门进去,却没有人,又去花园里找,依旧空空荡荡,看不见半个人影,正是着急,一个转身,不知怎么的又到了杏花林,香风拂面,花瓣纷飞,她一路寻去,林婉溪果然在不远处的花树下,甜笑着向她招手,她心里一喜,叫道:“婉儿,我找你找得好苦!” 飞奔过去,欲要牵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她身子剧烈一震,连忙回头,却见莲真站在那里,长睫下挂着泪珠,面色似悲还喜:“冰轮,你找着你的表妹啦,我很为你欢喜,我。。。。。。我可要走了。” 她大惊失色:“你要走?你要去哪儿?” 莲真望着她,眸中柔情无限,凄然道:“你有了她了,我可要离开了,今生。。。。。。今生咱们两人,再也不会相见的了。” 冰轮听了此话,内心犹如被钢刀绞剜,道:“不!你不要走!” 莲真再不理她,果然转身就走,冰轮急了:“莲真,不要离开我!”欲拉她衣袖,林婉溪却也在耳边唤她:“表姐,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我的。” 她手僵在半空,不由停下脚步,眼瞧着莲真的背影越来越远,喃喃道:“今生再也不会相见,再也不会相见。。。。。” 心中疼痛愈来愈是难忍,突然放声大叫:“莲真,莲真!你等等我!” 拔腿追了上去。 “姐姐,姐姐。。。。。”这声音不依不饶,如影随形,仿佛是婉儿在叫她,想阻止她去追莲真。。。。。。但是这声音,怎的又变成了男人的声音。。。。。。 冰轮终于从梦中醒来,勉强睁开眼睛,便看见了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庞,自己的右手,也被一双温暖粗糙的手掌握着,心中顿时一松:“凛儿。” 霍凛微服出来,身上穿着天青色绸衫,看起来活脱脱一个雍容稳重的富家公子。他松开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温声道:“姐姐,你做什么不好的梦了么?出了一头的汗。” 冰轮摇了摇头,身心渐渐放松,有气无力的道:“京中方定,你身为一国之主,不该随意出城。” 霍凛道:“我听说姐姐病了,心焦得很,所以来看看。” 正说着,高贤在外面道:“皇上,主子的药好了。” 霍凛吩咐道:“端进来罢。” 高贤捧了一个小巧的茶盘进来,雪白的瓷碗里,是热气腾腾的浓黑色的药汁。冰轮咳了几声,挣扎着便欲起身,霍凛连忙扶起她,又拿了引枕,替她垫在身后,方从高贤手里接过药碗,道:“你下去罢,这里有我就行了。” 高贤忙应道:“是。” 霍凛拿起羹匙,在碗中搅动了几下,先舀了一匙自己尝了尝,药温刚好,并不烫口。 冰轮看着他的举动,心头泛起微微暖意,虽从不要人伺候自己服药,倒也不忍拂逆他一片心意,就着他手中将药喝完,那药极是苦涩难咽,到最后一口,终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跟着长吁一口气,半闭着双眸,靠在枕上,过了一会,开口道:“你登基已有数月,接下来,便要着手准备大婚的事了。” 霍凛道:“俗语说,长姐如母,凛儿的婚事,自要姐姐作主。” 冰轮拿手帕捂着嘴,又咳嗽一阵,道:“王忠的长子王永淳,膝下第六女王素梵,乃是原配夫人所生,既是名门嫡女,品貌又是上上之选,堪配国君,可册立为后。” 霍凛微笑道:“从未听姐姐如此夸赞过谁,想来她必是很好的。” “燕文宗的女儿,兰陵公主宗熹,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的性子倒是温婉纯善,不似乃母,我曾想给她选驸马,最后也没有个十分满意的人选,后来索性搁下了,你可以纳她为妃。”冰轮说了这许久,渐渐有些气喘,放慢了语速:“不过,我曾逼她的母亲殉葬,你现又取代了宗家的天下,因此你一定要记住,要善待她,同时也要防着她,不可太宠。” 霍凛认真听着,应道:“是,凛儿记住了。” “册立王素梵为后,便拉拢了王家,安了天下文臣、文人的心,纳宗熹为妃,也可以安抚那些燕朝遗臣,咳。。。。。。咳咳。。。。。。” 忽然低下头,剧烈咳嗽,直咳得脸颊通红,霍凛忙伸手轻抚她背,又端了水来给她喝,劝道:“姐姐身子未好,不可过于劳神,还是先歇息静养罢。” 冰轮渐渐止住喘嗽,只觉头疼欲裂,霍凛见她精神萎靡,眼皮沉重,又重新扶她躺下,掖好被子,自己在床边守了一会,听她气息逐渐均匀,似已安睡,便悄然起身,走出了房门。 春雨虽歇,院中青石板地上仍是湿漉漉的。霍凛目光沉痛,脸色阴郁,站在那座墓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时他已见过慧显师太,也清楚了林婉溪的真正死因,以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高贤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过了许久,霍凛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慧显,道:“你很好。” 慧显合十为礼,霍凛再不发一言,又看了看那边冰轮的房门,大步走出了院子,高贤和慧显师太也忙跟了过去。穿过数重院落,快到大门口时,霍凛摆手示意慧显停步,高贤便一个人送了出去。 门外不远处,已有许多人马在那等候,虽皆作平民装扮,清一色的粗布衣裳,但高贤一望便知是宫中铁卫及内卫,眼神四下一扫,檀瑛、铁乙等人都在其中。 霍凛忽然停下来,转头看他,问道:“莲真是谁?” “啊!”高贤悚然一惊,饶是平日里满腹机智,巧舌如簧,一时之间,张着嘴巴,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传说中的小皮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之 2个;Oha、杀生丸、落雨听禅、~~~~、九城飘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肆言 20瓶;小白兔白又白 10瓶;晓儿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霍凛单手背于身后,一双幽黑深沉的眸子望着高贤, 看不出半点情绪, 高贤心下再明白不过, 眼前这位主儿,论心思精细不在冰轮之下,论冷酷无情,则在冰轮之上, 刹那之间脑中已转过千百个念头,终究是不敢撒谎, 垂首道:“回皇上,是从前宫中的宸太妃。” 霍凛倒并不追问, 淡淡的道:“去把她接来见她。” 高贤既觉吃惊, 又感意外:“这。。。。。。” “怎么,让你很为难吗?”霍凛见他迟疑, 剑眉微挑, 脸色瞬间沉下来:“天底之下,她想见谁,谁就得到她面前来。” 声音依旧平淡,但只轻飘飘的一句问话, 已足以让高贤背脊生寒,不得不硬起头皮,低声回道:“皇上, 这天底下, 主子想见谁, 自然就能见谁,不过莲真姑娘,却与别人不同,主子。。。。。。主子是万万不愿意勉强她的。” 霍凛微微一怔,随即沉默不语,高贤心里七上八下,须臾,听到脚步身响起,再抬起头时,他已经走到那顶蓝呢轿子前。 檀瑛及铁乙诸人都立于大轿两侧,见皇帝过来,齐刷刷单膝跪下,霍凛示意起身,目光从陶志坚脸上扫过,问道:“这些天是你带着人守在这皇慈庵周边么?” 他是行伍出身,素来欣赏不怕死的铁骨铮铮的汉子,更兼陶志坚之前是因为折辱霍泽,才被迫自断一掌,是以对他颇有好感,话语之间也便难得的多了一丝温和。 陶志坚回道:“是。” 霍凛转身欲上轿,忽然想起一事:“你们一共多少人在这儿?” 陶志坚道:“回皇上,微臣一共带了六十余名兄弟,乔装改扮,日夜巡视于杏花林周边。” “什么?才六十人?”霍凛眉头一皱,道:“现在京中看似平静,但燕朝余孽尚未全清,难保没有人伺机作乱,要是朕姐有一丁点闪失,哼!” 话似对陶志坚说的,眼睛却看着铁乙,神情已颇为严厉,铁乙心中一凛,连忙道:“是臣思虑不周,请皇上恕罪。微臣马上给陶都统增派人手,全力护卫长公主安全!” 霍凛道:“不仅要护卫长公主安全无恙,也不能露了行迹,打扰了庵中出家人清修,否则朕定不轻饶!” 铁乙道:“是!” 檀瑛亲自打起轿帘,霍凛低头进去。高贤跪在路旁,目送着轿子去远了,方才起身,心情异常沉重,慢慢的一步一挪进了大门。 为了便于照顾冰轮,李茂与高贤两人,都跟冰轮同住一个院子,分居于冰轮房间两侧,一日三餐也遵着庵中规矩,不是豆腐面筋,就是青菜瓜茄。皇慈庵的斋菜烹调得甚是洁净可口,冰轮口味又清淡,因此十分习惯,李茂和高贤吃了几天,却不免心里有点发慌,好在霍凛回宫后,每日皆要命人送些口蘑香菇、松茸石耳等山珍,以及各样新鲜蔬果过来,虽仍是不见荤腥,倒觉大饱口福。 李茂心里惦念着苏蕴,一心盼着冰轮早日康复,自己动手熬药试药之余,对冰轮所有饮食也格外经心,如此着意调治,果然觉着比先好了不少。 高贤揭开食盒,里面放着一碗紫米粥,几样小菜,他正取银针,一样样试过,冰轮却已掀开被子,下得床来。高贤见状,快步上前阻止:“主子,您身子才好了点,还是躺着静养的好。” 冰轮嗓子略显沙哑:“天天躺在床上,叫人心里闷得慌。”病中究竟虚弱,双腿乏力,走了几步,在小桌前坐下,高贤无法,只得拿了件厚点的袍子给她披上,自己在旁侍立,觑见她精神气色尚可,便趁机道:“皇上今日打发人过来,下了两道旨意。” “嗯?” 高贤垂着眼皮,禀道:“第一道旨意,是追封林婉溪表小姐为永宁郡主,并将为之立碑。” “人都死了这么久了,又何必。。。。。。”冰轮说到一半,想着这是霍凛的一片心意,便住口不言,微微叹了口气,问道:“第二道呢?” “第二道旨意,是将这片杏花林及其周围数里的土地良田全部赐予了皇慈庵,以作为慧显师太及后代弟子的供给。” 冰轮点了点头,端起了碗,高贤犹犹豫豫,小声道:“还有一事,那日皇上离开时,曾问起莲真姑娘的身份。”悬着一颗心,已跪了下去:“奴才。。。。。。奴才照实回了。” 冰轮轻轻“哦”了一声,漫不经心的道:“说了就说了。” 高贤那日跟霍凛对话过后,胸口如压重石,既恐冰轮知道怪罪,又怕因此而生出什么事端,没想到这时说出来,冰轮竟是毫不在意,甚至没有细问一句,大有劫后余生之感,长松一口气。 冰轮拿起羹匙,喝了几口粥,皱眉道:“好好儿的怎么又跪下了。” 高贤连声道:“是,是!”满心欢喜,站起身来。 冰轮身子稍好,胃口也便胜之往日,低着头,慢慢地竟将一碗粥喝完了,盥漱毕,便要去外面走走,透透气儿,高贤极力劝阻,她只得作罢,在房中踱了几圈,复歪在床上,看了一回书,朦朦胧胧又睡过去了。 午歇醒来,高贤进来伺候,冰轮察觉他神情有异,便道:“怎么了?” “主子,皇上刚打发身边的何总管,刚又给您送了两个婢女过来,皇上说奴才毕竟是内官,不比女孩子们细心,怕伺候不好主子。”高贤躬着腰,道:“何总管本一直在外面等着,但奴才想着主子才睡下,不知几时醒来,便自作主张让他去了,现在两位姑娘在外面候着,请主子示下。” “婢女?”冰轮讶异,随口道:“带进来罢。” “是。” 稍顷,果然领了两名少女进来,两人年纪大约在十六七岁之间,皆梳着垂鬟分髾髻,戴着金镶玉花卉步摇,靛青色薄袄,象牙色绫棉裙,素净简单,竟是贵族少女的装扮,且姿容端丽,明艳绝伦,哪里像是什么宫婢,倒似按照选妃的规格,在佳人堆里,千挑万选给选出来的,冰轮一见之下,马上明白了高贤方才为什么是那等表情。 那两名少女走到床前,盈盈拜了下去。 “奴婢清芷,拜见长公主殿下。” “奴婢杜若,拜见长公主殿下。” 声音娇柔脆甜,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冰轮锁着眉心,沉吟不语,高贤则低垂着头,不敢去观察她的反应,过了一会,只听冰轮轻咳一声,道:“都起来罢。我身子已好得差不多了,这里并不需要更多人伺候,高总管等下会送你们回城,你们见了皇上,记得也是这样回复。” 听了这话,清芷和杜若不禁花容失色,两人不但不敢起身,反而拜伏于地,惊恐的道:“临行前皇上说了,若殿下将奴婢退回去,便是不满意,那奴婢等会被逐出京城,发配给西疆的军官们为奴,若殿下将奴婢留下,奴婢们伺候不周,令殿下不喜,也必将受到重责。求殿下收留奴婢,奴婢今后一定尽心尽力侍奉主子,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冰轮看着她们,想想霍凛的性子,不觉有些头疼,道:“既是如此,你们暂且呆在这边罢。” 清芷和杜若两人感激涕零,磕头道:“多谢殿下开恩!” “高贤。” 高贤连忙道:“奴才在。” 冰轮斜靠软枕,右手揉按着眉心,吩咐道:“去跟慧显师太说,将隔壁院子腾出来,你等下去收拾收拾,让她们两个住进去。” “是。” 不知不觉,气候转暖,春光渐好。 婆娑于长堤的垂柳,灼灼彤云般的桃花,翠黛的远山,全倒影在澄碧的湖水里。 春风柔柔的吹拂着脸颊,甜丝丝的,痒酥酥的,苏蕴倚着湖心亭的栏杆,似已醉了,慵懒地转过身来:“这园子除了比上苑小点,其他地方丝毫不输,这么美的地方,你竟从没来过,还得我生拖硬拽,才肯出来。” 莲真对周边美景浑不在意,只低头喝茶,良久,轻声问道:“你今日有空过来,难道你。。。。。。你那李茂。。。。。”心情极是复杂,也不知要不要接着问下去,不由咬住了嘴唇。 苏蕴只当她打趣自己,双颊含羞,眸中却流露出一丝温柔笑意:“她么,她不还在皇慈庵么。” 莲真双手捧着茶盏,有意放松语气:“长公主她。。。。。。还没大好么?” “她昨天叫人带话来,说比先已经好多了,过两天,她会请殿下恩准回家一趟。” “哦。” 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悄然落下,人却又陷入了沉默。 苏蕴也细细品了一口茶,轻轻搁下,面容忽然一正,道:“莲真,你现在还想家吗?” “为什么这样问?”莲真抬起头:“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我爹娘,想我的家乡。”提起爹娘,心中微微一酸。 “我跟她前阵子商议过了,我们两人想离开京城,回南边生活。她这些年来,身边攒下了不少积蓄,长公主也赐了我金银,我们算了算,这辈子当可无忧度日。” “你要走?”莲真一颗心直往下坠:“蕴儿,你也要离开我?” “不是,莲真,我当然舍不得你,所以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苏蕴连忙否认,环顾四周,道:“皇家富贵固然令人眷恋,但毕竟不属于我们,现在大燕已亡,我们应该开始新的生活,真真正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了。” “我。。。。。。”莲真神色踌躇,道:“可我不比你们自由,不能说走就走。” “莲真,你当然是自由的,你已经不是太妃了,长公主怕你去太妃所受苦,才把你留在她府里,可是她总不至于要留你一辈子。”苏蕴在脑中编织着美好的未来,眼睛因兴奋而发光:“我想过了,李茂过两天回来,我就让她等长公主身体大好之后,帮你去求求她,放你回南边去,连我她都愿意放走,不会不答应还你自由身的,何况李茂还治好了她的病。” 一切来得太突然,莲真方寸大乱,完全不敢对视她她热切期待的眼神:“蕴儿,我。。。。。。” “莲真,难道你不想离开京城吗?”苏蕴急了:“这儿还有什么值得你眷恋的吗?外面海阔天高,你还年轻,我们会拥有美好的生活的!” 是啊,还有什么可眷恋的呢?还有什么离不开放不下的呢?煦儿死了,闻樱变成卫王太妃,过上另一种生活了,蕴儿也要走了,那个人。。。。。。那个人正陪着她的表妹,她宁愿陪一个死人。。。。。。 心突然像是被什么绞割着,呼吸都开始不畅,嘴角却牵扯出一抹涩然的笑意来:“如果。。。。。如果她同意的话,那就。。。。。。”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传说中的小皮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九城飘荡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之、好好说话 3个;虫儿飞、星星 2个;~~~~、20145266、zpl、涛涛、18808101、Oha、Oliv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其实是懒 10瓶;晓儿 5瓶;月半弯 2瓶;家有鬼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7章 阴雨天已持续几天了, 雨并不大, 滴滴答答,像是永远不会停歇下来, 黄昏时分,天便黑得透了。 屋里孤灯如豆,冰轮靠在枕上, 听着那外边风吹竹叶, 雨打芭蕉,愈觉凄凉, 随手从床头抽了一本书来看, 却是《乐府诗集》,翻开便看见“何惜微躯尽, 缠绵自有时”两句, 甚觉刺心, 慢慢又放下了。 李茂准时送了药来, 高贤奉至床前, 冰轮道:“我身子已大好,用不着再继续喝药了, 怎么又送了来?” “是,殿下凤体已康复。”李茂忙道:“但这次的药跟以前不一样, 是调和补益之药,殿下若是不喜欢, 不喝也无干系。” 高贤陪笑道:“既是于身体有益, 主子还是忍着些儿喝了罢了。” 冰轮接过碗, 一口气饮得尽了,蹙眉道:“只这一次罢,明天开始,就不用再熬药了。” 李茂答道:“是。” 冰轮漱了口,道:“这些天来难为你了。” 李茂道:“这都是小人应尽的本分。” “等天放晴了,你就收拾收拾,回家去罢。”冰轮想了一想,又道:“你如今日子可还过得?可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李茂听如此问,想着苏蕴那日在枕边软语央求的话,意识到此刻正是最佳良机,于是鼓足了勇气,跪了下去:“托殿下洪福,小人现在事事称心满意,但苏茵姑娘有一事,拜托小人转求殿下。” “哦?” 李茂道:“苏茵姑娘即将回南边去,她想请殿下恩准,放莲真姑娘出府,她们姐妹两人能够结伴,同归故里,小人斗胆,请殿下开恩成全。” 高贤再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来,当下连使眼色,可是李茂低着头,如何能看得见?高贤焦虑惶急,偷眼去看冰轮,见她神色并无异样,眼睛望着前面某处地方,久久没有反应。 空气仿佛凝固了,房间里安静得出奇,高贤站在一侧,几乎能感觉到冰轮紊乱又略显急促的呼吸,心下不由得一哆嗦。李茂跪在那里,亦渐渐不安起来,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屏息等待。 冰轮总算开口:“这个是苏姑娘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 李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回殿下,莲真姑娘多年以来思乡情切,现恢复庶人身份,归心似箭,因此央了苏姑娘,托小人跟殿下来说,恳请殿下大发慈悲,令骨肉至亲能够相聚团圆。” 冰轮缄默良久,道:“她既一心想离开,我自是不会拦阻。” 李茂大喜,磕头道:“小人先代两位姑娘,叩谢殿下大恩。” 高贤眼睁睁瞧着发生的一切,又不好开口说什么,待李茂一出门,立即走到冰轮跟前:“主子,您真的。。。。。。” 冰轮摆手道:“你也出去罢。” 高贤话未说完,也只得道:“是。” 却行而退,方欲转身,冰轮又道:“慢着。”他身形一顿,半晌,方听冰轮道:“这事,你若是跟李茂去多一句嘴,就仔细你的脑袋。” 高贤刚才心里就在暗暗琢磨,等下私下要去找李茂谈谈,想办法劝阻她们,听冰轮如此说,唬了一跳,忙道:“奴才不敢。”见冰轮再无别话,连忙出去了。 熏炉里焚着香饼,轻烟淡白如无,异香满室。 莲真垂下眼眸,声音缥缈亦如烟雾:“她。。。。。。当真答应了么?” “那当然,我早说了,这事肯定能成的。”苏蕴极是得意,将手中半块松仁软糕搁回盘中,道:“万万想不到我们能有今天,李茂说了,等回到南边,我们去找个最繁华最美丽的地方,买一所大房子,然后开一间医馆,她平日就给人看病开药,我就在旁帮手,莲真,你也跟我们一起罢,像我们这种身份,回父母家住也是不便,再者,也没有出了嫁的女儿一辈子住在娘家的。” 她越说越是高兴,莲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与冰轮那些点点滴滴,以及她说过的那些话。 她说“莲真,你对我意义重大”,她说“除了你,不会再有任何人了,我会全心全意对你”,她说“普天之下,我最不愿意看到你伤心了。”,她说“你哪儿也不能去,你只能呆在我身边”。。。。。。是的,她是没有别人,可是她整颗心都被复仇占据,她说不愿意看到她伤心,可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伤透她的心,她说她哪儿也不能去,如今,她却轻易松口,愿意放她离开京城,而她对她的意义,也许仅仅是在她孤独煎熬的复仇路上,给予陪伴和慰藉,为她封闭冷酷的内心世界,带去一点点温暖。 她是那样爱着林婉溪,她的表情,她的言语,她的举止,她的眼神,无一不在说明这一点,甚至不需要任何表情言语,当她一靠近她,她就能感觉到,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还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阻隔。她是嫉妒的,痛苦的,煎熬着的,然而也是怯然的,心酸的,无力着的。她对她好吗?也是很好的,她那么冷漠的一个人,能这样对待一个人,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她爱她吗?也许是有一点爱的罢,至少她在她面前,有过真情流露的时刻,她永远也忘不了,霍牧攻打皇宫的那个晚上,她看她的眼神,她告诉她,生或死都要在一起,那样的危机时刻,她心里竟然充满了感动和喜悦。 她常常说服自己,至少在她身边的,是她,也只有她,可是总有一些事情,来打破她心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种平衡,或许真是她太不知足了。她亲眼见识到,在通往权力顶峰的过程中,她是如何睿智缜密的谋划,又是如何残忍无情的清除一切障碍,她的眼里何曾有过一丝感情?为煦儿跟她生分,跟她赌气,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不明事理,无理取闹,如今,她对她的耐心,也终于是用尽了么。。。。。。 苏蕴本是眉飞色舞,喋喋不休,这时也察觉到莲真的不对劲,不由停下,愕然道:“莲真,你怎么了?你不高兴么?” 莲真道:“没什么,我。。。。。。我高兴得很。” “那你为什么哭了?” 莲真一怔,伸手摸脸,果然触到一片温润,缓缓别过头去:“我只是觉得,我们在京城生活这么多年了,乍然要离开,不免有些伤感,况且,我也舍不得闻樱母子。” “是啊,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多多少少有点感情。”苏蕴被她说得也有点难过起来,安慰道:“莲真,你若是留恋这里,我们也可以多住些日子。” “不。”莲真轻轻吸了吸鼻子,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过脸来:“蕴儿,一切按照你的计划来罢。” “可是。。。。。。”苏蕴看着她,见她星眸黯淡,看不出丝毫欢喜之意,不禁犹疑:“你真的想和我们一起走吗?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的。” 莲真道:“你说什么傻话,我们姐妹向来一心,你所想的,就是我想的,来京城的那天开始,我们不就日日夜夜盼着能回去吗?” 苏蕴感叹道:“是啊,这一晃都多少年了。” 莲真执了她手,语气忽然迫切起来:“蕴儿,我们早点走罢,越早越好!” 桌上那盏茶早已凉了,却是一口未动,高贤蹑手蹑脚过来,换上了热的。冰轮靠在椅上,望着腕间那串翠玉佛珠,神情恍惚。 高贤站旁边站定,低声道:“奴才打听过了,两位姑娘打算二十日启程回乡,李茂也陪同前往。” 冰轮如同没有听到一样,并不吭声,高贤见她并未出言责怪,知自己这件事做得不错,也就安了心。 此后数日,过得飞快,高贤一天天掰着手指算日子,到得二十这一天,见冰轮仍无半点反应,心里不由着急起来。 烛火昏黄,在桌案上簇簇跳跃着,冰轮手握着笔,许久也没有写下一个字,忽然将笔掷下,淡淡的道:“这光太暗了,看得人眼花。” 高贤道:“奴才再去多点一盏灯来。” “不必了,我也不想写了,今夜早点安寝罢。” 走进里间卧房,回头见高贤仍是跟着,便道:“我就睡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高贤突然双膝跪下:“奴才有罪,求主子宽恕。” 冰轮皱眉:“什么事?” 高贤垂着头:“主子前阵身子不适,奴才曾私自回府,欲请莲真姑娘过来服侍主子。” “你竟敢自作主张作这样的事!”冰轮沉下脸,随即一颗心也直往下沉:“她不肯过来,是不是?” 高贤不敢作声,冰轮胸口闷痛加剧,轻喝道:“大胆的奴才,还跪着作什么,还不滚出去!” 高贤战战兢兢直起身子:“姑娘并未直言说不过来,只是有一事奇怪,她突然问起郡主的墓是不是也在这皇慈庵。” 冰轮一愣:“她怎么知道。。。。。。” 说了半句,又打住了,缓缓摆了摆手,高贤便静悄悄退出去了。冰轮在床上躺下,思绪如潮,辗转反侧,直到半夜还未睡着,莲真的声音钻入脑海,一遍又一遍的回响。 “她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你一心一意只想着复仇,你有没有替其他人想过?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你每回来见我,只不过为了跟我亲热。” 她又转了个身,心中自言自语:“冰轮啊冰轮,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在感情上却糊涂至此?你因为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觉得她怕你,因为杀了宗煦,觉得她深恨你,你心怀愧疚,一直瞒着她,避着她,不敢面对她。可是这些并不是她失望,她恨你的主因啊,她觉得你的生命中只有报仇,她觉得你的心不在她身上,她觉得你从来没为她想过,没为你和她的未来打算过,所以她才会那样伤心难过啊!” 一念至此,恨不能身生双翼,立即回府,可是时已深夜,外边漆黑一片,只得强自按捺,好容易熬过几个时辰,窗户透过一丝曙光,立即起床更衣,推门出去,一股清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侧头看了看,高贤的房门还是紧闭的。 她脚步匆匆,穿过院子时,却不由自主停下,慢慢走到林婉溪的墓前,心里默念:“婉儿,我爱她,我不能让她离开我,希望你不要怪我,无论我有多爱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闭上双眸,默立片刻,毅然转身离开。 唯恐莲真清晨出发,一路上快马加鞭,抬头见天色渐渐明亮,心急如火,到公主府时,大门已开,守门的人面上犹带着一丝睡意,见是主子回家,吓得立即清醒过来,慌忙行礼。 冰轮将马交给他们,进了府门,径直往景福轩的方向走。景福轩的奴婢仆从这时早已起来,看见她,俱跪迎不迭,冰轮也不理会,走到莲真寝居的正房前,恰巧横波从里面出来,意外之余,十分喜悦,屈膝道:“殿下,姑娘刚梳洗毕,一个人在里面呢。” 冰轮听了,一颗心方始稳稳落地,迈入门槛,自己反身关上门,竟有些忐忑起来,缓步走入暖阁,便看到那个单薄的魂牵梦萦的身影。 莲真螓首低垂,坐在软榻上,听见响动,抬头只望了一眼,又慢慢转过脸去,强烈的酸楚在胸口无声蔓延。 冰轮方才一路疾行,脸色微红,喘息未定,待到平息下来,方走近她,声音低沉:“那一年,宗训死了,煦儿刚登基不久,霍凛从西疆赶回来见我,你还记得这回事么?” 这话问得甚是突兀,莲真不知她是何意,并没有接话。 冰轮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在崇德宫南书房设了素筵,为霍凛洗尘,我们长谈了一夜,我跟他做了一个交易,一个他没办法拒绝的交易。”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接了下去:“我许他天下,他许我天下最随心所欲的生活,也就是那时,我亲口决定了煦儿的生死。” 莲真心里一痛,终于正眼看她,却仍是不说话。 冰轮道:“你说我什么事都瞒着你,说我从来不曾以诚相待,今天,我就把所有做过的事情告诉你,不管你会怎么想,不管你喜欢或是不喜欢,都告诉你,将来,也不会再对你有任何隐瞒。”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jxz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黄蜂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黄蜂 8个;jxz 6个;Olive、星星 2个;面筋、不二、Oha、fghj、15346599、22221430、freja、路过、29250264、Mango、吃货小蛮、天外萌飞鸭、虫儿飞、其实是懒、年轻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行走的时间 17瓶;嘎嘎 15瓶;谜恋、路过、BLUE、杀生丸 10瓶;晓儿、月半弯 5瓶;固步自封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8章 莲真呆呆的坐在榻上, 脸上带着淡淡的忧郁和疲惫,星眸却渐渐有了一丝神采,她仿佛掩饰什么似的,目光刚一跟她相触,便垂下眼睑, 身子只是乏力, 双手勉强支撑着软榻的边缘。 好一阵子没见,她越发苍白瘦削, 身上的丝袍也显得更为宽大, 冰轮看着她, 说不清到底是怜惜更多一些,还是悔恨更多一些, 两人此时相距不过十余步, 她只要再稍稍上前,就可将她拥入怀中, 可是理智仍是占了上风, 她抿了抿唇,再度开口:“我父亲有着极强的权利欲和野心, 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一直很清楚。当年燕世宗驾崩, 他力排众议,拥福王宗训为帝, 只因忌惮宗谋睿智骁勇, 认为宗训易于掌控, 谁知宗训虽然资质平庸,无治国之才,玩弄权术却有一套,况以他任性暴戾的性子,登基之后,又怎能甘于被人摆布?于是他不动声色,暗中联合皇后以及敏妃的家族,解除了他的兵权。那次的事,给我父亲以及整个霍家深重一击,此后,他杜门不出,深自隐匿。”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过,停顿了片刻,继续道:“西疆烽火再起,让他的人生再度迎来了转机,凉州和灵州,原本就是他的势力范围,放虎归山,擒虎极难,很久之前我就已经在考虑,要怎样去打赢跟他之间的这一场仗。” 莲真听到这里,忽然道:“宗训的死,与你有关,对吗?” “没错。”冰轮神色不变,平静的道:“我父亲再度被宗训重用,带兵前往西疆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跟吐蕃和吐谷浑的大军正面交战,只有过数次小规模的周旋,他借口番兵高大勇悍,宜使用疲敌之术,其实,是一边有意拖延战争,一边等着宗训的死讯—这些自然是我们早就商议好了的,宗训一直沉迷长生不老之方,成仙修道之术,我和霍淞便利用这一点,一手促成了他的死亡。” 莲真道:“宗训曾提出让你收养煦儿,你并没答应,可是后来没多久就转变态度,也是为此了?” “宗训驾崩,我们会力保他登上皇位,但若我父亲没有被起用,我当然是不会收养他的,那毫无意义。”冰轮道:“我从不喜欢小孩子,我喜欢的人和事物都十分有限。” 她神情坦然,话语里没有丝毫掩饰,可愈是这样淡然的口气,莲真愈觉宗煦的可怜,胸口又闷痛起来,澄净的眸子浮现一丝泪光。 “煦儿继位,我父亲便再无顾虑,全力出击,吐蕃和吐谷浑军队先后溃败,德利和伏罗被迫递交降书,他又再次上奏,提出要再征西域诸国。他这样做,既为了建功扬名,也为了稳固扩大西边势力范围,将另外几州慢慢也纳入囊中,另外,连年战争,于国库损耗极大,而他中饱私囊之余,还能在西域诸国大肆掠夺黄金财富,用以壮大自己的军队。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一件事,这一次,他对京城,对皇位志在必得,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回京。朝中许多有识之臣都看出他的野心,纷纷向我陈奏,要我召他回来。他当然绝不会回来,我亦绝不会出言相召,我所要做的,就是在他哪日带兵回来之前,做好一切准备。” 她看着她,声音里多了些许温柔:“自我临朝之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之前多,你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我也很开心。但我知道,这远远不够,我应该陪你更多,我也想陪你更多,可是我还不能安枕无忧,所以,哪怕你在我眼前,甚至在我怀里,我也没法不去想着别的事情,也许一直以来,我都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不起。” 莲真咬着唇,没有答话。 冰轮道:“为了对付我父亲,我跟霍凛结盟。我提拔我堂哥霍凌为右卫将军,并亲自教他,如何一步步取得我父亲更多的信任。我借宗谋拥戴新君之功,将他封于物产富饶、地势险峻的蜀州,以牵制我父亲,并命他暗中操练兵马。我在我父亲回京的必经之路上,到处安插眼线,布置人手,他一向只盯着州牧、郡守之类的高位,我注意的却是那些不起眼,关键时刻却又能起到作用的位置,选的都是毫不张扬、却又极为可靠的人,五六年来,我在这件事上费尽了心血。” “你说我心狠手辣,一点都没有错,煦儿死了,宗谋死了,在我跟我父亲的较量中,千千万万的人死了。但你不知道的是,死在我手上的人,其实远不止这些。我不但要为打败我父亲做着一切准备,在这个过程中,我还借他们的手,去清除那些有威胁的、忠心于燕朝的臣子,为霍凛将来登上皇位提前铺平道路。我将弹劾我父亲的名单泄露给我堂哥霍凌,让他向我父亲告密,这样既能增加他对霍凌的信任,又可以借他的手杀掉我想杀的人。我故意任命霍淞为刑部尚书,为的就是给他铲除异己以方便,我父亲回京之后,我更是对他们所有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不断给他们加官进爵。他们杀掉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我想杀的人,他们今日不杀,我和霍凛他日还是要亲自动手,至于我想保护的,我会想办法保护起来,不能保护的,那是他们自己也不够聪明,死了也就罢了。所有的事情,都起到了一箭双雕甚至一箭数雕的作用。当然,死掉的那些人,甚至被灭门的那些人,他们都是燕朝的忠臣,也都是能臣,可是对于我来说,能为我所用的才是能臣,只忠于我的那才叫忠臣。”冰轮道:“在我成为太后的第一天,我就精心布下了这么一个大的棋局,我按照我的计划,一步步推动所有的棋子,我必须做最后的赢家。” 她虽像说着家常似的,娓娓道来,莲真仍能听出其中的惊心动魄,彻骨的寒意一阵一阵涌上心头,回忆往昔,跟她在一起时,心里柔情蜜意,只当她心中亦然,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你说我什么事情都瞒着你,可是我又如何能开口跟你说这些?你会是什么表情,会是什么心情?你又会如何看我?跟你说这些毫无益处,只会增加你的担心痛苦,引起你我的矛盾。你说我一心一意只想着复仇,是!十几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复仇。宗训解除他的兵权时,我就恨不能他能杀了他以及霍淞和霍泽,可是昏君还是念着拥戴之功,又想着杀功臣会寒了人心,担心他的旧部哗变,并没动他,甚至保留爵位,我也不可能去劝他对付自己的父亲兄弟。”冰轮目底露出一丝恨意,咬牙道:“报仇的确不能让我快乐,不能让我的人生变得更好,可是不报仇,我日日夜夜都将活在过去的痛苦之中,我的灵魂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她喘了口气,缓缓道:“但你说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复仇,并不是那样的,我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你我的将来。” 莲真双眼注视着她,呼吸不自觉的变得轻而缓慢。 “我尝过命运完全由他人摆布的滋味,我眼睁睁的看着我心爱的人被赶出门,我抱着她冷冰冰的尸体,除了流泪,什么都做不了,我明知道她是被谁害死,却只能装不知道,忍痛偷生。当命运再次垂青我,让我遇到你,让我们相爱,我开始谨慎考虑我们的以后,我不会甘于跟你几天见一次面,不会跟你一辈子分居两处,这一次,我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我的生活,必须是我想要的那样,这也是为什么我一次次告诉你,要学会忍耐。如果我只是为了复仇,我有很多法子,也有很多选择。” 她语气转作低沉:“在宗煦和霍凛之间,我考虑了很久,权衡再三,最终我还是选择了霍凛。宗煦生来就是皇子,对他来说,皇位本就是他家的,他天生就应该做皇帝,我只是他的养母,能成为皇太后是母以子贵,我临朝摄政,行使皇帝的权力,久而久之,母子之间必生嫌隙。更重要的是,他要是的尊贵端庄、母仪天下的母后,若是将来有朝一日,他发现我和你的关系,必然视之为耻,我们之间不会善终,我不想去冒这个险。霍凛就不同了,我们幼时有着很深的情谊,那是最纯粹的,最难忘记的东西,对他来说,也许比我更深刻。我们对霍家父子,也有着同样强烈的恨意。一直以来,在内心深处,我们都视彼此为唯一的家人。我跟他的结盟,有着牢固的根基,我们能充分信任彼此,一起做成大事。他想要什么,我很清楚,庶子的身份带给了他太多太沉重的痛苦和耻辱,他一生最渴望的就是出人头地,我要是助他登上皇位,他将终生铭记,终生感激,我们会是比以往还要亲密无间、手足情深的姐弟。我要的很简单,自由,喜欢的人,喜欢的生活,他何乐不为?他才不会去管我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我喜欢的,他不会干涉,他希望自己的姐姐开心幸福。他当皇帝,是最好的结局,对于我们来说,会有最好的结果。” 她轻轻叹了口气:“最近这段时间,我也常常在想,我害了这么多条无辜人命,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会不会有什么报应,有时脑中浮现那些死去的人的模样,那些刀光血影的场景,居然也有点于心不安。”摇了摇头,唇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可是,你知道可怕的是什么吗?我从来没有后悔的感觉,一丝一毫的后悔也没有,我扪心自问,如果能回到我们刚认识的那天,一切重来,我所做的会不会有些不同,不,不会!该做的事,我还是会去做,该杀的人,我一点也不会手软,无论是复仇的路,还是通往皇位的路,本就是血淋淋的路。” “莲真,我今天决定把一切向你坦白。”她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冰冷深沉的眸子里,竟也似有泪光闪烁:“我不知你会怎么想,冷血也好,狠毒也罢,也许这就是我的本性,莲真,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似有些费劲,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枯涩:“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恨我,是不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我,如果你还愿意像以前一样,陪在我身边,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对你,我。。。。。。我会努力去做你喜欢的事情。” 莲真脸色苍白,整个人怔怔的,似是没听到她说的话,亦没有任何表情,冰轮等待良久,心一点一点的凉下去。房间里一片静寂,两人一站一坐,仿佛两尊沉默相对的石像。 冰轮胸口愈来愈是窒闷,半天,再度开口:“如果你有其他的想法,你想过别的生活,你想回家乡,我。。。。。我也如你所愿。”抿着嘴唇,看了看她,慢慢的,一步一步退出了房间。 将近中午,高贤匆匆赶回府中,冰轮正在睿思室,身边并无一人伺候,靠在椅上,眼睛望着案面出神,像是保持这个姿势已久。 高贤察觉不对劲,上前陪笑道:“主子怎么也不吭声,一个人就回来了,叫奴才好等。” 冰轮也不搭理他,高贤又道:“等下要不要吩咐这边厨房,送几个莲真姑娘爱吃的菜过去?” “嗯。” 总算答应了一声,高贤暗觉好笑,又道:“主子,清芷和杜若还在庵中,明天再派辆车去把她们接回来罢?” “嗯。” 高贤便不再多嘴,悄悄退出。谁知冰轮一回来,到处都得到了消息,先是霍凌派人送了些补益身体的珍贵药材和稀罕吃食来,接着又有冉黎和夏侯晋等人亲自过来问安,再就是霍凛打发内监来请她进宫,欲与她商议大婚之事,她借口身子疲乏,都没有见,进宫则推到了第二日。 到了晚间,沐浴完毕,刚在床上坐下,忽听得脚步声响,以为是婢女,不想一抬头,便看见一个俏生生的纤细的身影,只这一眼,便像被定住,再也移不开目光。 莲真穿着柔软而宽大的白色锦袍,如墨的发丝披散在肩,不施粉黛的一张脸,看起来更显美丽纯净,眼睛却是红红的,仿佛哭过。她缓缓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低声道:“高贤说煦儿曾经想加害你,是不是真的?” 冰轮一怔,迟疑许久,方要张嘴,却觉一只滑腻温暖的手掌快速按住了自己的嘴唇。 莲真道:“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了,我。。。。。。我再也不要知道你们这些事情了!” 她极是伤心,肩膀微微颤抖,冰轮大为不忍,伸手抱住她,只觉她身子比先愈发单薄羸弱,于是抱得更紧,轻声道:“莲真,对不起。” 莲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的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是他们。。。。。。逼你的,他们把你逼成了那样的人。” 莲真哭得累了,背对着她,似已睡着,空气里一缕幽香,极轻,极淡,魂牵梦萦的熟悉,冰轮凝视着她的背影,此时方心安神定,正欲起身关灯,刚动得一动,莲真却又拉住她的手,放回腰上。 冰轮再度搂住她,柔声道:“你还没睡么?” 莲真道:“冰轮,我想告诉你几件事情。” “嗯,你说。” 等了许久,才听莲真道:“那天,我叫赵恕去景福轩,后来你也去了,我其实。。。。。。看见你的,我是故意的。” 冰轮道:“我知道。” 莲真道:“高贤说你生病了,我很焦急,我。。。。。。我原本想去看你的,可是。。。。。。” 说至此处,心中酸痛,语声也哽咽起来,冰轮轻抚着她的手:“我知道。”低声道:“没关系的。” 莲真泪眼涟涟:“煦儿的事,我是恨你,还有旁的事,我也是恨你。”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可是无论你是个怎样的人,无论你做了怎样的事,我都没法真正去恨你,我早就爱上你了,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了,就算你要的是我的性命,我也会心甘情愿的给你。” “傻丫头。”冰轮心里一痛,道:“真是傻丫头。”不禁俯身过去,亲吻她红肿的眼睛,莲真却忽然仰起脸,嘴唇贴上了她的。 烛火摇曳闪烁,温暖的光泽透过丝帐,温馨朦胧,春意深深。 长夜,才刚刚开始。 ※※※※※※※※※※※※※※※※※※※※ 实在不好意思,这章因为对话多,卡得很厉害,现在写出来,都不是十分满意,马马虎虎发了,以后有感觉了再修改。 另外构思这篇文时,这个章节末尾是准备开个车的,现在不能开车,只有敷衍几句,你们就自行脑补了。 最后,跟大家说一句迟到的中秋节快乐!等文辛苦了。 第149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 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冰轮合着双目,呼吸均匀, 仍睡得香甜。莲真眼睛干涩酸痛, 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却侧身而卧, 温柔的注视着她。 此时的她,没有冷漠深沉的表情,没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像个纯洁的没有心机的孩子, 她知道,现在的她必然是放松,安心的, 一如自己此时内心的踏实, 安宁, 即使她在睡梦中, 她也能感觉得到。莲真眼睛一眨不眨, 看着她美丽恬静的侧脸, 连呼吸都不自觉的愈来愈轻柔,唯恐惊醒了她。 “莲真。” 她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声, 终是醒了过来,微微侧过头,睡眼惺忪, 声音里兀自带着一丝慵懒:“莲真。” “嗯。” “什么时辰了?” 莲真含笑道:“不知道, 反正不早了。” “唔。”她随口应着, 眼眸半闭,似尚未睡足:“你肚子饿不饿?” “不饿。”莲真纤白玉指抚过她的眉眼,轻声道:“这是你第一次睡得这么晚。” “我已经不需要晨起理政了,今后可以稍稍放纵,不用待自己那般严苛。” 她神色懒洋洋的,伸手抓住莲真的手,凑过去,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吻,又抚摸她眼睛周围,百般心疼,叹道:“这样红肿,很难受罢?” 莲真摇了摇头,默默靠近她,两人隔阂既然冰消,情意更胜从前,彼此紧紧相拥,倍觉身心舒畅,个中甜蜜滋味,实难言表。 良久,莲真小声道:“冰轮,我问你一件事。” “嗯?” “你昨天早上。。。。。。怎么就突然回来了?” “我听说你要跟李茂苏蕴回南边去啊,不赶回来,万一你走了怎么办?” 莲真仰起脸,眼里带着微微笑意:“你很担心我走么?” “嗯,从来没这么担心过。”冰轮道:“你呢?不是说昨天清晨出发吗?害我一路好赶,生恐你已经不在府中了。” 莲真忽然挣脱她,坐起身子,伸手掠了掠鬓边的发丝,回眸望她:“这个时辰了,还不起来,仆人们都外面候着呢,像什么样子。” 那模样娇娇柔柔,似嗔非嗔,似怨非怨,却别有一番妩媚动人之处,冰轮心神一荡,看呆了眼,口中却道:“你还没回我话呢。” 莲真如未听见一般,掀开被子,径直下了床。 高贤在外等候已久,听见莲真召唤,忙向身后打了个手势,须臾,婢女们捧了巾帕热水等鱼贯而入,两人梳洗毕,换了衣裳,暖阁的炕桌上已摆好了早膳。 屋内其他人此时已全都退出,唯有高贤在侧,冰轮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你也下去罢,这里留姑娘伺候就行了。” 高贤忙应道:“是。” 见他出去了,冰轮微微一笑,向莲真伸出手,莲真顺从的将手交到她手里,两人一同炕上坐了,冰轮亲自将一碗冰糖燕窝粥递到她手中:“这会子必是饿了,先吃点这个。” 莲真拿起银匙,吃了两口,忽然低声道:“我临时改变主意了,害她们也没走成。” “嗯?”冰轮一怔,反应过来她在说之前的话题,不禁暗觉喜悦:“你还是不想离开我?” 莲真道:“可是你想我离开啊。” 冰轮愕然:“哪有?我怎么可能想你离开?!” 莲真道:“不然你怎么说若是我想回家乡,你就如我所愿。” “我。。。。。。我那是以为你真的对我失望了,讨厌我了,不愿再跟我一起。”冰轮连忙辩解,又道:“我绝不愿你离开我!” 莲真见她真急了,便不忍再跟她计较,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也吃东西罢。” 冰轮凝视着她浮肿的眼,叹道:“莲儿,我有太多事对不住你,太多事让你伤心,余生我一定好好待你,尽我所能补偿你。” 莲真想到宗煦,心里仍是作痛,又欲落泪,连忙忍住,低了头:“我不要你补偿,冰轮,我。。。。。。我只要你的心,我只要你的心,能同我的一样。” 冰轮右手覆住她手背,一字字道:“你放心。” 时光温馨流淌,空气里都漂浮着情意绵绵的味道。冰轮心情大好,吃了一碗热汤面,又用了半个白面丝糕,方撂下了,又想起一事,歉然道:“等下我可能要进宫一趟,我才回家,只想呆在你身边,可是事关霍凛大婚,我还是得过去一下。” 莲真虽从没见过霍凛,但提起这人只是不喜,便道:“嗯。” 冰轮道:“你不高兴了么?” “没有。”莲真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你是姐姐,自己弟弟的婚事自是要操心,你去罢,早些回来。” “嗯。” 两人正说着,高贤果然进来禀道:“主子,皇上又打发人过来了,催主子早些过去呢。” 冰轮道:“我知道了。” 高贤又道:“奴才已经派人把清芷和杜若两位姑娘接回府中,如何安置,还请主子示下。” “这事你作主就是了。”冰轮一边下了炕,想着她们毕竟是霍凛送过来的人,又补了一句:“随便派个轻松点儿的事罢。” 高贤道:“是。” 不多时,又有人来禀,说是车轿人马已是齐备,冰轮免不了跟莲真叮嘱几句,便欲动身,高贤正要跟她出去,却听莲真道:“不如叫汪又兴跟你进宫罢,我还有事要差高贤去办呢。” 冰轮也无暇多想,回头道:“那高贤便留在府中好了。”一径去了。 高贤躬身侍立,等了半天,也不见莲真有什么差遣,不禁不安起来,只得陪笑问道:“姑娘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好马上就去办。” 莲真这才放下茶盏,道:“你方才说的清芷和杜若,是什么人?” 高贤恍然,暗骂自己糊涂,连忙道:“是皇上送给主子的两个婢女,前些日子主子生病,皇上担心奴才粗心,一个人伺候不好,才送了过来了,主子原不打算要,只是皇上送的,也不好拒绝。。。。。。” 莲真微微皱着眉,打断了他:“我只不过问了一句,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高贤只得闭嘴,莲真道:“她们在哪儿呢?带来我见见。” 霍凛大婚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下个月,皇帝大婚事宜,本由礼部全权筹备操办,但新朝才建立,霍凛初娶皇后,规格自是不同以往,霍凛本人对此也更为重视,其中许多细节都亲自过问,并与冰轮商议过后进行定夺。 冰轮在宫中呆了一上午,议完大婚诸事,便告辞回府,霍凛极力挽留她同进午膳,冰轮想着莲真那句“早些回来”,归心似箭,便以久病初愈,身子疲乏不适为由推托,霍凛听如此说,只得罢了。 回到翠微堂,房内空无一人,冰轮觉得奇怪:“莲真呢?” 高贤生恐再遭池鱼之殃,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回道:“姑娘回景福轩了。” “哦。”冰轮道:“快去请她,叫她过来一起用午膳。” “是。” 请了半天,莲真才过来,冰轮等候多时,倒也不在意,笑道:“怎么回去了?一个人在这太闷么?” 高贤见此情景,早知趣地退了出去。冰轮道:“你看,都是你喜欢的菜,等下可要多吃点。”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脸,怜惜的道:“瘦了这样多。” 莲真低垂着头,在她肩头靠了一下,走过去默默的盛了碗饭,放在桌上,冰轮笑着坐下,目光几乎不曾离开她,莲真自己也盛了半碗饭,坐在她边上。 冰轮笑道:“大婚所有的事,今日已经基本确定了。” “嗯。” “那个王素梵,我很满意,霍凛能娶她为后,也是他的福气。” “嗯。” 冰轮见她不感兴趣这些,便转移了话题:“你一个人在家做什么呢?” 莲真道:“没做什么。” 冰轮这才察觉到她有点不对劲,放下碗,看着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去了太久,不开心了么?” “没有。”莲真沉默半晌,终于轻声道:“你那会儿抱病皇慈庵,我都没有过去照顾,至今想着,心里都有些过不去,今日才知道原来有两个那么美貌聪慧的侍女在旁边伺候,安心不少。” 冰轮顿时明白过来,既有点好笑,心里又觉甜丝丝的,清了清嗓子,解释道:“那是霍凛送给我的,我也不想要,但你不知我那个弟弟的性子—我若是把人退回去,她们下场定是很凄惨。” 莲真仍是垂着头:“这样出众的婢女,也不是随便送出来的,自然也不能随随便便就退回去了。” “我。。。。。。”冰轮张口结舌,苦笑道:“我根本就没要她们伺候,她们一直住在隔壁的院子里,后来都不曾进过我的房门。” 莲真嘴角露出微微笑意,却又很快隐去,拨弄着手中的筷子,道:“你一心一意为你弟弟打算,为他谋夺皇位,怪不得他如此厚待你,只怕前废帝待其姐山阴公主,都比不过罢,你甚至都不用自己主动提起,他就会赠予你想要的。” “胡说!”冰轮板起了脸:“刘子业昏庸,刘楚玉妖淫,且最后都为人所杀,你怎能拿霍凛和我比他们?” 莲真一时气恼,脱口而出,随即就反应过来,可是说出的话已无可挽回,心中后悔不已。 “以后可不许如此说话,若是教霍凛听到,气也气死了。”冰轮仍是板着脸,目中已掩不住笑意:“你现在越来越了不得了,霍凛不过送我两个婢女,你就这个样子,你跟别人并肩赏花,那样对人笑,我都没有。。。。。。”说至此处,见莲真已抬起头来,自觉失言,连忙打住。 屋子里瞬间变得安静沉默,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动一下,冰轮只觉气氛愈来愈沉闷难堪得让人难以忍受,轻轻咳嗽了一声,正欲开口,莲真却已起身。 “慢着。”冰轮动作飞快,抢在前面拦住她,笑道:“你要去哪儿?” 莲真眼睛红红的,声音微微哽咽:“你这人。。。。。。心口不一。” “我怎地心口不一了?” “你昨晚还说,知道我是故意气你的,可是你心里却记着,生我的气。” “我当然很生气啦,我都气疯了!你怎么能对别人那样笑!”冰轮回想起自己当日纵马狂奔出城时的心情,恼怒起来,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双眼看着自己,认真的道:“从今往后,你都只能那样对我笑,我那天真想杀了赵恕!” 莲真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倒突然开心起来,双手抱住她,一头扑进她怀中,冰轮被她这一举动闹得莫名其妙,不由加重语气:“我可是很认真的,没有跟你开玩笑。” “你嫉妒了。”莲真声音软软的,甜甜的:“你真的很嫉妒,是不是?” 冰轮怔了怔,躬下身子,忽然拦腰抱起了她,莲真小声惊呼,笑道:“你要干嘛?” “你让我嫉妒了,你要补偿我。” 她抱着她,走向里间的卧房,莲真羞红了脸,急道:“现在是大白天。” “我才不管什么白天黑夜。”她走到床前,轻轻将莲真放下,俯下身子,轻咬她的耳朵:“你刚才说话那么无礼,我还要惩罚你。”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一切随缘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泡泡、18808101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之 6个;Olive 3个;freja、不二、筠子鱼、abc、÷、海狸鼠是个吃货、福缘、15346599、fghj、九城飘荡、Oha、~~~~、28471607、Mango、22221430、moumou、As~ile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其实是懒 54瓶;传说中的小皮 19瓶;Zoe、杀生丸 10瓶;福缘 7瓶;PRISON阿 5瓶;可樂 2瓶;零里柒、28821929、jxz、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0章 用过早膳, 莲真回到景福轩,横波等已有几日未见她,自是喜悦,当下迎进上房。 莲真在临窗大炕坐下,道:“宝贞, 你去请桑蓉姑姑、宜珍宜晴几个进来, 再就是把童介也叫来。” “是。” 不一会, 人皆到齐,垂着手依序站定, 听候吩咐。莲真连日跟冰轮腻在一起, 难舍难离,今日才回到自己住处,未免有些心虚, 接过茶尝了一口,方缓缓道:“今日召集你们, 是有件要事要跟你们商量。你们都是我跟前的旧人了, 自打我进宫起,就一直恪守本分, 尽心尽力的伺候着我,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 横波等听这语气, 便知有些不妙, 心里顿时七上八下, 却又不能开口相问, 打断她的话。 莲真目光温和,扫视了一眼地上站着的诸人,接着道:“你们都知道,现如今呢,时局已经不同,虽然仰赖长公主恩德,得以在此处安身,并蒙她另眼相待,但我早就不是你们的主子,我其实跟你们是一样的身份,让你们继续服侍我,实在是说不过去。”说到这里,脸颊微微发烫,垂下眼眸,轻声道:“为报殿下大恩,我已经决定,今后就在她身边做一个贴身婢女,终身伺候她。你们跟我主仆一场,我也希望大家能有个好的结果,所以也一并向殿下求了恩典,殿下已经答应恢复你们自由之身。” 她因宗煦之死跟冰轮生了心结,关系一直很僵,横波和宝贞为此忧愁焦虑已久,突然听到这一番话,既觉放心,又为自己的处境深感不安,宝贞第一个忍不住道:“姑娘,您不要我们了吗?” 桑蓉和其他人更是神色惶然,跪倒在地,道:“恳请主子不要抛弃奴婢。” 莲真本以为他们会高兴,没想到一个个失魂落魄,齐声恳求,不禁一怔:“你们不少人在外边还有家人,难道不愿意离开府中,去跟家人团聚吗?一辈子为奴为婢又有什么好?” 横波眼眶湿润,道:“姑娘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太妃,但在奴婢的心里,您永远都是主子,您是世界上最心慈仁善的主子,能跟随左右,是我们莫大的福气,我们心甘情愿一辈子伺候您。” 童介举袖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道:“横波姑姑说的,也是奴才心里的话,求主子继续让奴才留在身边。” 桑蓉也道:“奴婢在宫中呆了半辈子了,现在年纪也大了,只想随侍长公主和姑娘身侧,还望主子成全。” “你们,唉,别跪着了,都起来。”莲真见他们这样,也生了几分伤感,只得道:“这样罢,这件事情你们也不用即刻做决定,想清楚了,明儿再来回我。若是真要离开,长公主自会赏赐银两,保你们衣食无忧过完下半辈子,若是想继续留在府中呢,那也由得你们,只是不能再在我跟前伺候了,我自会叫高总管再另行安排你们差事。” 众人这才安心,欢喜应道:“是。” “好了,都出去忙各自的事罢。”莲真将手中盖碗放下,又道:“横波和宝贞两人留下。” 横波神色安静,倒还沉得住气,宝贞憋了一肚子话,这时挨上前来,愁眉苦脸的道:“姑娘,奴婢只想跟着您,您去伺候殿下,那奴婢怎么办啊?奴婢可不想一个人回金陵。” “瞧你,还是这么孩子气。我也舍不得你们,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难不成我为了一己私心,还真把你们留在身边一辈子不成?”莲真叹了口气,伸出手,一手拉着一个,柔声道:“你们两个,跟我情分更是不同,宝贞呢,是打小儿跟着我的,横波细心谨慎,在宫中一直护我周全,我很早就想过了,待时势平稳,诸事安定,就将你们放出宫去,体体面面嫁个好人家,现下我还是这么打算,只不知你们两个心里怎么想?” 横波和宝贞早就羞得红透了,两人对望一眼,皆垂了头,横波声如蚊呐:“奴婢只想长长久久服侍姑娘,并不想嫁人。” “说的什么傻话。”莲真见其情状,知她们心里也是愿意的,微笑着道:“放心好了,你我之间亲如姐妹,你们的终身大事自然不能草率,我定会求长公主殿下作主,为你们觅得良人的。” 门廊下本摆着数盆绿植,这两日高贤已命人移走,另换上一溜儿汝窑天青六方花盆,盆中皆是当季的时新鲜花,品种各异,一眼望去,斑斓璀璨,娇艳欲滴。 清风徐徐,吹动着门帘,将丝丝幽甜的芳香送入室内。冰轮独自呆在房中,低垂着头,看着腰际佩带上系着的荷包,眉眼黯然,片刻,伸手摘下,放入几上一个檀木匣子里,缓缓合上盖子,继而拿起旁边另一个彩绣龙纹荷包,在手中轻轻摩挲几下,小心翼翼系在腰间。 高贤守在门外,见冰轮出来,缓步下了台阶,忙快步跟上,陪笑道:“主子要去哪儿?” 冰轮怔了一下,却是答非所问:“莲真还没回来么?” 高贤回道:“姑娘还在景福轩呢,要不奴才着人去催催?” “不,不必了。” 冰轮径往前走,穿过垂花门,来到前边的睿思室,也不像往日般看书临帖,只吩咐把霍凛昨儿打发人送来的几幅前人珍稀字画拿来瞧瞧,高贤见她今儿这般有兴致,倒十分欢喜,才应了一声,忽见门边淡绿色的身影一闪,莲真已款款入内,屈膝道:“奴婢见过殿下。” 他脚步不禁一顿,侧头去望冰轮,见她嘴角含笑,眼睛只望着前面的人,知已不必再去取字画,倒行几步,悄然退出。 见左右无人,冰轮离椅起身,走到她跟前,亲手拉起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悦:“谁允许你自称奴婢的?” 莲真星眸流波,却是笑吟吟的:“本来就是你的奴婢嘛,我挺乐意做你的丫头,伺候你一辈子。” “嗯,有外人在你伺候我,没旁人在,那就我伺候你罢。” 她靠近她,低声耳语,莲真不知怎的,却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暧昧,顿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目光恰好落在她腰际的荷包上,不由得呆住。 冰轮并没察觉她的异常,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道:“怎的去了这半日?叫我好等。” 莲真伏在她肩头,半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道:“我跟他们说了,但看他们的意思,都还是想留在府中。” “唔,以后这些不用跟我说,你作主就好。” 莲真不说话,冰轮只觉她双手圈着自己的脖颈,越搂越紧,微笑道:“怎么了?这么一点事就感动了么?” 莲真微微摇头,默默温存了一会,方才开口:“冰轮,还有件事我想求你。” 冰轮不假思索,接口道:“好,你说。” “我和宝贞横波两个,名分虽是主仆,情分却有如姐妹,她们年纪也不小了,尤其是横波,早过了婚配的年纪,留在府中终不是个事,我意欲放她们出去聘嫁,你能不能帮忙择定两个妥当体面的人家,好让她们终身有靠?” “这。。。。。。”冰轮松开她,苦笑道:“我昨晚才答应你,为杜若和清芷找个品貌门第相当的如意郎君,你现在又求我帮你的婢女找可靠夫家,我。。。。。。我这岂非成了专门牵线搭桥的媒人了,成什么话?” 莲真小声嘟囔:“我就知道你不愿意。” “好好好,我答应就是。”冰轮不忍她失望,只得应允,抬手轻捏她的下巴:“你以后不用再为任何事求我,只要你想我做的,我都会尽力为你做到,不过,似插手他人婚姻嫁娶一类的事情,于我来说也很为难,今后还是不要再有了罢。” “好。” 莲真喜逐颜开,在她脸颊落下轻轻一吻:“冰轮,你真好。” 冰轮板起脸:“我可不要你为这个说我好。” 正说着,高贤在外面禀道:“主子,苏茵姑娘来府中了,想求见莲真姑娘。” “蕴儿。” 莲真转过身来,想起不久前跟苏蕴的约定,心内犹豫,不知此时要不要见她。冰轮看了看她的神色,道:“就说姑娘此时不得空儿,改天会亲自去拜访她。” “是。”高贤领命而去。 莲真仰头看她:“冰轮,蕴儿仍是一心想劝我同她一起回乡,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 “说起这个,有一句话在我心里好久了,你改天抽个空儿出府见见她,顺便也劝劝她和李茂。”冰轮道:“京师至江南的路程,万里之遥,她和李茂两个皆是柔弱女子,没人照应,旅途太不安全了。再者,就算顺利回到南边,苏蕴姿容出众,太过引人注意,而李茂稍有不慎,也容易被人发现是女扮男装,世道复杂,人心险恶,若是遇上歹人,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京城毕竟天子脚下,法纪严明,凡事讲规矩些,况且还有你,还有卫王太妃等人照应,这一世尽可保平安无虞,她们两个继续留在京城,才是明智之举。” 莲真听她口口声声“她们两个”,脸色愈来愈是古怪,突然道:“冰轮,你为什么要把蕴儿送到李茂那里?” 冰轮道:“她的身份要保密,在京中又没有家人亲朋,没有其他地方可送啊,李茂以前常往她宫中给她看病,她们算比较相熟了。” 莲真脱口道:“可是你怎么知道蕴儿知道她是女子,愿意往她那里去呢?” 冰轮望着她,笑而不语。 “你知道,是不是?”莲真追问道:“你知道她们两个关系。。。。。。。是不是?” “你说呢?”冰轮道:“你觉得宫中发生的事情,能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对,你这样的人,自然早就知道了。”莲真喃喃的道:“你什么都知道!”忽然一把摔开她的手,走到一边。 冰轮不意她突发脾气,不禁愕然,连忙转到她跟前:“莲儿,你怎么了?为什么生气?” 莲真心里酸楚,默默思忖:“天底下没有任何能瞒过你的事情,可你独独不明白我,我的心。。。。。。” 宫中度过的那些岁月,好比脑中的烙印一般,清晰而疼痛。她想起那些消失的面孔,无休无止的令人害怕的争斗,想起望眼欲穿的等待中,等来的寂寞与失落的滋味,想起漫漫长夜,铮铮断肠的相思的熬煎,想起独自一人时,嫉妒就如岩浆一般在胸口翻涌,几乎能将自己毁灭。 她右手攥着她腰间的荷包,自己曾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织就,一针一线,都满载着甜蜜的爱意,一丝一络,都凝结了青涩的情思,然而当最期待的一刻来临,换来的,只有最残忍的心碎。 莲真的胸口,如被一块巨石压着,几乎透不过气来,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换了?” 冰轮双臂拥紧她,低声道:“斯人已逝,恩怨已了,过往的一切,可以真正归于尘土了。一路走来,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从今往后,只有咱们两人,只有咱们两人的生活。” 莲真靠在她胸口,无声饮泣,她等了一辈子,就在等着这几句话,她也曾一度以为,一辈子也等不到这些话了。 “我也只是凡人,不是神,能走到今天,除了聪明手段,我靠的还有运气。我不能未卜先知,不能料事如神。我把太多心思放在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上,我心心念念复仇,屠杀,甚至看不清自己的心。”冰轮轻抚着她的背,道:“你说我什么都知道,其实在皇慈庵呆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我还有那么多不知道的事情。” 莲真泪眼涟涟,仰面注视着她:“什么?” 冰轮捧着她的脸,声音无比温柔:“我习惯你在我身边,习惯你等着我,我不知道,原来离开你短短数日,也会让我那么难受。我习惯了隐藏自己,习惯了心口不一,我不知道,当我口是心非允准你回金陵时,我竟会痛苦不已。我现在虽不再是太后,但是只要天底下有的,我想要仍能即刻拥有,可我不知道,一想到你真有可能离开,我内心竟空无一物,有一种一无所有的凄凉。我以为我最爱婉儿,哪怕她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这么想,你更是这么以为,但你我都不知道,我爱你早已入骨,这世上活着的,死去的,再没有任何人能与你比拟。” ※※※※※※※※※※※※※※※※※※※※ 正文大概还有2章。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魚、不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8808101 2个;Oha、~~~~、As~ileli、民咕叽、freja、星星、月半弯、杀生丸、fghj、15346599、安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我不怎么看 28瓶;美森人造草坪高慧芳15 20瓶;望洋兴叹 19瓶;24397167、40527075 10瓶;妙妙、jxz 6瓶;凤凰花又开、海平线上的牛肉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1章 春余夏始, 天气渐热。这日冰轮在碧漪湖畔的临清阁设了酒宴, 宴请雍王霍凌。 日丽天蓝,微风习习, 眼前一湖新荷, 嫩叶如卷,宛如无数翠钿,此情此情,无酒已可醉人, 何况那坛蔷薇露,已经喝去了十之六七。 “当歌对玉酒, 匡坐酌金罍。”霍凌靠在椅中, 手指轻击桌沿,已有了几分酒意, 笑道:“如此生活, 方是神仙才有的日子。” 青衣小婢捧着灵芝纹青玉执壶,轻手轻脚上前,金杯中酒复又满上。冰轮目光依旧清明,唇边挂着微微笑意:“自皇上登基以来,堂哥身兼数任,片刻不得闲暇, 今日特邀你过来, 便是想叫你放松放松。” 霍凌道:“倒是多承长公主体恤, 我久不沾酒, 只怕误事, 到你府中,才敢如此纵怀畅饮了。” 冰轮慢慢放下手中玉箸,方始转入正题:“除了请你喝酒之外,我还准备了一样礼物,想你让带回去。” “这可不敢当。”霍凌笑道:“吃饱喝足,怎好伸手再拿?” 冰轮眼神多了一丝玩味:“这个礼物么,倒是不需要人拿的。” 微微点了点头,高贤会意,急朝门边递眼色,须臾,门被轻轻推开,汪又兴领了两名华服女子进来,走到桌前,分别朝冰轮和霍凌微微一礼,随即退到一侧,那两名女子却盈盈拜倒:“奴婢参见长公主殿下,雍王殿下。” 霍凌不禁发怔,冰轮笑道:“起身罢,让王爷好好瞧瞧你们。” “这。。。。。。”霍凌听了此话,慌得从椅中站了起来:“长公主莫非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他深知霍泽曾因风流好色,姬妾众多,素为冰轮所恶,且冰轮临朝称制之后,对得力臣子多有赏赐,但无非金银财帛,宅邸田庄,从未赏赐过姬妾婢女,现在竟无端端要送他两个美人做礼物,登时吓得酒都醒了大半。 冰轮道:“堂哥莫惊,坐下说话。” 霍凌见她笑意不减,目光甚是温和,复又坐下,心里仍存着几分不安,眼睛只望着她。 冰轮道:“我昨儿恍惚听闻,伯母前些日子抱恙卧床,并非真的得了重病,倒为的是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这是真的么?” “这。。。。。。” 霍凌支支吾吾,面有难色,他与王妃田氏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两人曾诞育一子,视若掌珠,谁想八岁时因病夭折,自此田氏一直未再生育,这许多年来,霍凌虽也偶尔起过纳妾之念,但一则身处权力争斗的旋涡,无暇顾及,二则也不忍伤了元妻的心,是以一再拖延。但其父母却因此事焦虑万分,以致于迁怒儿媳,尤其霍凛登基后,他们一家子一跃成为皇室宗亲,霍凌更被封为亲王,显贵已极,这子嗣问题更加变成了天大的事,二老频繁劝说霍凌,未果,大为愤懑,一个竟跑进宫中跟霍凛告御状,诉说儿子不孝,一个则气病在床。霍凛如何肯管这等家务事,哭笑不得,之后有意无意跟冰轮提了一句,冰轮素来欣赏霍凌用情专一,自也不欲管,恰逢莲真相求,阴差阳错,竟至亲自来促成这事。 她抿了一口清水,徐徐道:“堂哥对王妃情深爱重,多年来始终如一,我深为敬重,但子嗣之事,不容忽视,且长此以往,家庭不睦,风波不断,必至生更多烦扰,说不得我要在嫂子那里做一回恶人,替你解决这个问题。这两个丫头你今日就带回去,纳为妾室,如何?” 霍凌低头想了一想,道:“长公主一番美意,却之不恭,那我就先在这里谢过了。” “希望今后,你对王妃敬爱如昔,同时也要善待她们两人。” 霍凌这时已确定她是出自一片真心,也放松下来,忙道:“是,这个自然。” “那我就放心了。”冰轮摆了摆手,汪又兴又领着清芷和杜若两人退下,冰轮接着道:“至于谢么,那是不需要谢的,你帮我一个忙,也就算还了人情了。” 霍凌诧异:“何事?你但管吩咐,我无有不遵。”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冰轮道:“我府中有两个婢女,从前就在宫中跟着伺候我的,甚为得力,现在年龄大了,我意欲放她们出府,但又担心以她们侍婢的身份,纵然能嫁体面夫家,不免被低看一眼。” 霍凌笑道:“这你可是太多虑了,你身边伺候的人,谁有天大胆子敢低看?只要你一开金口,便是王侯贵勋都可嫁得。” 冰轮亦笑:“嫁娶之事,乃是你情我愿,如何能以势压人?况我也不便为此事亲自出面,我思虑一番,若是你能将她们收为义妹,那她们便可以风风光光出嫁,将来亦可以有个靠山了。” 霍凌爽快的道:“行!一下子就多了两个妹妹,可是喜从天降,何乐不为!”又道:“既是我的妹妹,那她们俩的婚事,也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必为她们择得佳婿,你就不必操这个心了。” 两桩事一并办妥,冰轮心情大畅,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你再多喝几杯,今日务必尽兴而归。” 一时筵席散去,冰轮回至翠微堂,恰巧莲真也才从卫王府回来,见她进来,起身去拧了热毛巾给她,又捧了热茶过来。 冰轮擦了擦脸,且不喝茶,笑问道:“几时回来的?怎的一个人坐屋里呢?”凑上前,仔细端详她的脸,道:“怎么眼圈儿红红的?” 莲真强作笑颜,掩饰道:“可能下轿时,被风沙迷了眼睛,给揉红了。” 冰轮是何等样人,瞬间已明白其中缘由,知她必是去卫王府跟沈闻樱和苏蕴相聚,见到了宗照,因而想起宗煦,是以又生伤感。当下只作不知,语气极是轻快,将今日霍凌认了横波和宝贞为义妹,三人结拜一节告诉了她,又道:“我跟堂哥商量过了,陶志坚元妻病逝后,尚未续弦,他跟横波倒可配成一对,他现在虽微有残疾,但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横波跟了他,那是她的造化。堂哥还说他所辖护卫营里的一个参将,叫许存智的,少年英俊,出身名门,前途是极好的,他会亲自出面,促成他和宝贞的婚事。” 莲真听了,果然心生欢喜,道:“难怪我回来时,见到横波和宝贞,两人都垂着眉眼,扭扭捏捏的,似语不语的光景,我也没有理会,原来有这么一段缘故。”话犹未了,又转作忧色:“可是陶志坚已经贵为忠勇侯,那个许存智又是名门之子,横波她们怎么般配得上?我是想要你为她们择两个家境殷实,为人稳靠的夫婿,到时我多为她们置办些妆奁也就是了,若是太过显赫,她们嫁过去反而受委屈。” 冰轮道:“她们是我府中出去的人,现又是亲王义妹,虽不是什么正经册封的郡主,但身份已不同往日,谁敢委屈她们?何况陶志坚是我一手提携,许存智是霍凌下属,你也太过多虑。” “冰轮。。。。。。”莲真见她思虑如此周全,满腔感激,似都堵在心头,难以言述,倚着她肩头,只觉呼吸间尽是淡薄酒香,不禁柔声问道:“你今日喝了不少吗?” “嗯,难得堂哥豪兴,陪他多喝了几杯。” 莲真轻轻蹭着她的脸颊,果觉发烫,便道:“我这就叫她们去吩咐厨房做醒酒汤。” “不用了,我也不想喝,只觉困倦,想睡一会儿。” 莲真嗔道:“那怎么行?才饮了酒,可不许睡。”拉着她的手,非让她在炕上坐下,一面果叫了人去厨房传话。 不一时,婢女用托盘端了醒酒汤来,莲真服侍冰轮喝了,又恐她贪睡,便有一搭没一搭的找些有趣的事跟她聊。 冰轮勉强打起精神,因记挂她适才伤心,欲引她欢喜,道:“近来总是闷在家里,不如晚上我带你出去逛逛罢?索性晚膳也不在家里用了,上东街有个名为‘和兴居’的酒楼,里面的菜馔和点心都还不错,你去尝尝?” 莲真面上露出笑容:“好啊,和兴居这地方我听闻樱讲过,说是数百年的老店了,我可得去见识下。” 说话之间,眉眼越发饧涩,莲真见她困得极了,便起身扶她去里间,让他在床上躺下,替她除去外衣鞋袜,又拿了被子盖着,冰轮口内低声呢喃,莲真耳朵靠近她嘴唇,方才听清她说的是“莲真,不要离开我。”手兀自拽着她的手不放。 莲真心里甜丝丝的,又莫名觉得好笑,轻声道:“傻瓜。”于是和衣在她身侧躺下,顷刻,耳畔便传来匀净绵长的呼吸声。 莲真抬头在她脸颊上落下柔柔一吻,挨得她更近,亦闭上眼睛,但觉斯人在侧,世间万事皆已称心如意,再无可求之处,心底一片安宁祥和,那一点点阴翳,不知不觉早已消散于无形了。 车轮辚辚,碾压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莲真挽着冰轮的手臂,眼里闪动着雀跃的光芒,只是多年的深宫生活,仍让她保持着端庄的仪态,良久,她终是有点按捺不住,低声问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冰轮手掀起帘子,往外面看了看,微笑道:“在前面右转,再穿过一条街,也就到了。” 莲真惊奇道:“你这么多年在宫里,怎么对外面还这么熟悉?” “我可是在这里长大的,可以说京中数千道街巷,每一道我都熟悉,虽然过了这么些年,会有一些变化,但格局是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说这些的时候,她语气格外平淡,莲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口。 外边喧哗之声渐沸,丝竹管弦之乐更盛,整条大街灯火通明,有如白昼,连月华也为之失色,马车终于在街中一处气派华丽的三层高楼前停了下来。 随侍车旁的侍卫快速下马,以手势阻止酒楼的伙计上前,一个牵了辔头,一个搬了马凳,承影和画影两人也早已从另一辆马车下来,伺候冰轮下了车,冰轮回转身子,又伸出手,莲真亦扶着她,款款下车。 那伙计虽是见多识广,远远看了她俩一眼,也大为惊异,心里喝彩道:“哪里来的这神仙一般的人物!”竟忘了出言招呼,直到一名侍卫过来道:“要后院的易春阁,白天订了的。” 伙计忙道:“是,是!”猜知这两名女子身份显贵,不敢多看,连忙挑了灯笼引路。 来到后院,仿佛进了哪个富贵人家的花园里,数栋精致小楼矗立其中,喧嚷之声渐远,丝竹之乐尚闻,但比先前听到的有所不同,显得十分清雅。 几名侍卫把楼上楼下到处检查了一边,又检视了所有餐具,方退到楼下,承影和画影则陪着上楼。两人才刚就座,便送上热手巾,奉上香茗,随即又是各样干果鲜果,蜜饯点心。冰轮点了菜,听伙计说店中有二十年的陈酿女儿红,便要了一壶。 少时,见酒菜齐备,承影和画影也就躬身退出,自去隔壁雅座用饭。 莲真多年没有在外面吃饭,看到满桌子菜,倍感亲切,冰轮见她盯着那碗“清荷玉笋汤”,动手替她舀了一碗,道:“你尝尝看,比宫中的荷叶汤如何?”莲真喝了一口,细细品了一品,又喝了一口,笑道:“清鲜甘美,令人回味,倒比往常吃的味道有胜些似的。” 冰轮道:“那是你吃腻了的缘故。”拿起乌银执壶,一人斟了一杯。 莲真又尝了尝糟溜鱼片,赞道:“味道真的不错。”见冰轮喝酒,也便陪着喝了一口,有些辛辣苦涩,于是放下,饶有兴味吃菜。 冰轮不过略动了动两样,便放下筷子,莲真道:“你怎么不吃?” 冰轮道:“我喜欢看着你吃。” 莲真道:“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来这里?” “嗯。” 莲真也放下筷子:“想起了不开心的事吗?” “刚才从府中出来,一直到这里,想起了许多事。”冰轮道:“也没有开心不开心,就是感到倦怠,近来经常有倦怠的感觉,好像把这一辈子所有的事都做完了一样,突然松懈下来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除了对你—唯有在你身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才有喜乐情绪。” 莲真默然,良久,轻声道:“冰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一起去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去哪里?”冰轮一怔,随即摇头:“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去哪里隐居,都不太可能。” “我们可以试试,你那么聪明,难道还办不成这点小事?”莲真道:“京城对我们来说,都有太多痛苦的往事,有太多不好的回忆,冰轮,我希望我们能换个环境,我希望除了我,还有别的事物令你快乐,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享受生活。” 冰轮叹了口气,道:“纵然我想走,霍凛也不会放我走的,新朝刚立,天下初定,他会留我在京城,在他身边。” 莲真无言可答,过了片刻,小声问道:“他是不是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嗯。”冰轮道:“他知道的。” 莲真便不再说话,冰轮靠近她:“怎么,不高兴了吗?”抬起她的下巴,温言道:“我们在彼此身边,就是最美好的存在,那些不好的过往都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影响我们。” 莲真道:“我还是觉得换个地方,对你来说更好。” “你在我身边,什么都好。”冰轮侧过头,从桌上拈起一枚红菱,道:“这是来自你家乡的鲜物,我剥给你吃罢。” 第152章 五月, 霍凛在垂拱殿东侧的大庆殿举行大婚仪式, 这是襄朝建立之后第一次册封皇后的典礼, 场面自是宏伟壮观,朝中上下充满喜庆祥和的氛围, 京城内外一派热闹繁盛景象。下旬,又正式下旨,册封数名妃嫔,其中前朝文宗之女兰陵公主宗熹被封淑妃, 位列三妃之一。 霍凛对冰轮为自己选的皇后十分满意,婚后与王素梵恩爱甜蜜,感情与日俱增,但纵是新婚燕尔,他也一心记挂着朝政事务, 往往抽空理政。冰轮这段时间几乎每日都往返皇宫, 帮衬协理诸事,一直到六月初,大婚吉期平稳度过,才慢慢闲暇下来。 阳光明晃晃的刺眼,滚滚热浪似要把大地熔化了。廊檐下等着伺候的内官们依旧精神饱满, 不敢有丝毫松懈, 殿外一片肃然无声。 霍凛微皱双眉,仔细览阅吴州来的一封奏折, 一名小太监轻手轻脚进来, 躬身禀道:“皇上, 长公主身边的莲真姑娘有事求见,现在外边候着。” “哦?”霍凛大感意外,刚刚提起的朱笔又慢慢搁回架上,吩咐道:“请她进来。” 豆青色竹帘被挑起,莲真低头入内,夹杂着龙涎香的清凉空气扑面而来。 长乐宫是天子居处,比起其他宫殿来,更觉幽深华丽,但却是整个皇宫中,莲真最不喜欢的地方。因为这里,会让她想起那个喜怒无常的皇帝,当年争宠的后宫诸妃,以及宗煦,那个柔弱无助的被她视如亲生骨肉的孩子。 心里突如其来的一丝疼痛,让她神思有一些恍惚,直到明黄的颜色映入眼帘,她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御案前,盈盈拜了下去:“民女谢莲真,叩见皇上。” 见她欲行大礼,霍凛不知怎么的,竟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免礼平身罢。” 眼前的女子,薄绡绿衫,风姿卓绝,淡雅如仙,霍凛今日亲见,方知世间流传关于她容貌之语不仅并非虚言,甚至犹有不及,心中亦不由得惊叹,缓缓坐下,猜测并非冰轮打发她过来,于是问道:“这样的大热天,姑娘来见朕,可有什么要事么?” 他性子沉默冷峻,对冰轮身边之人,倒是一向另眼相看,这几句话甚是温和客气。 莲真心痛宗煦之死,每每忆及,仍自郁郁,虽不忍责怪冰轮,满腔怨恨却尽数移到霍凛身上,加之霍凛赠予冰轮婢女之事,提起这个人总是不喜,及至今日一见,他面目神情竟与冰轮有着六七分相似,那憎恶之心,不知不觉已去了十之八九,定下神来,道:“民女进宫,为的是有一件事恳求皇上。” “何事?”霍凛道:“你说。” 莲真道:“民女想求皇上,能让长公主远离京城,去别处开始新的生活。” 霍凛显然很意外,身子缓缓后仰,将头靠在椅背上,过了好一会儿,方道:“远离京城,去哪儿?京城是她的家。” “京城不是她的家,是她的监狱。” 霍凛不禁微微变色,莲真并无丝毫惧色,从容道:“将军府是她的监狱,皇宫是她的监狱,而京城的每一条街道,都充满了她和你制造的幽魂。” 霍凛神色渐渐缓和下来:“你应该庆幸,成为幽魂的是其他人,而不是我们。”顿了一顿,道:“从今而后,她都是自由的了,失去过的,付出过的,都会得到补偿。” “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永远也补偿不了的。” 霍凛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暗沉:“去其他地方,依然一样。” “其他地方至少不会让她触景伤情。” 霍凛道:“朕的姐姐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你说这样的话,只能说明你不了解她。” “或许她的心没有那么坚冷,至少没有你想象中坚冷。” 霍凛注视着她,默然良久,道:“她是朕唯一的家人,朕不会让她离开朕的身边。” “你自小远赴塞外,离京城数千里之遥,可距离并没有改变你们是家人的事实,反而让你们的心靠得更近,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局面。”莲真道:“你已位极人君,富有四海,难道就不能成全自己的亲姐姐,让她远离这她角逐了半辈子的权力战场,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清婉甜美的声音,透着水一般的柔润,听起来并不咄咄逼人,霍凛似是陷入了沉思,并未接话。 片刻,莲真再度出声,打破了殿内的静默:“她经常跟我说起你。” 霍凛抬起眼眸,莲真道:“她说你独自在西疆,虽然让她挂念,却并不为你担心,因为她知道你聪明坚强。她也说,你是她唯一的弟弟。真是奇怪,你们姐弟不禁相貌,神态相似,连说话的语气都如此之像。”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声音已多了一丝伤感:“宗煦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死后,我责怪她,她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她跟我说,她很早就选中了你,她选你,并不只是因为你是她弟弟,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你会是一个好皇帝,一个能让国家再度兴盛太平,一个能造福天下苍生黎民的好皇帝。” 霍凛斜倚在龙椅上,面上依旧平静,可是黑沉的眸子里,明显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我是没有什么见识的弱女子,后宫多的是我这样的女子,皇上的姐姐,却是非同寻常的奇女子,过去那么多年里,我们一直跟随她,依赖她,相信她。”莲真道:“我不了解皇上,但我相信她不会看错人,更不会将整个天下错付,皇上他日必定会成为一代明君。现在,我想斗胆问一句,身为英明的君主,需要的是任人唯贤,知人善任,而不是近在咫尺的亲情,是不是?而作为深爱姐姐的弟弟,总是想让姐姐幸福快乐的,对不对?” 霍凛终于开口:“我会好好想一下你的话。”提起笔,蘸了蘸朱砂,开始下逐客令:“你可以回去了。” 莲真道:“皇上,无论长公主身在何处,她会记挂你,更会放心你,一如你当年在西疆的时候。” 盈盈行礼,方要退出,那个浑厚的男声再度响起:“慢着。”莲真抬头看他,霍凛垂着眉眼,声音低沉:“好好照顾我姐姐。” “你去见霍凛了?你告诉我说你去找苏蕴,结果是独自去了宫中见霍凛?” 冰轮连声发问,莲真恐她生气,忙道:“我也不想骗你啊,可你知道的话,肯定不让我去了嘛。”当下拉着她手,把进宫的情景一五一十跟冰轮讲了。 冰轮只觉不可思议,看了她半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居然同意了。” 莲真就势侧坐在她膝上,软软倚向她,得意的道:“这下你可再没有借口了。” 冰轮道:“你胆子也忒大了。”心里明白,她何止是胆大,她用轻飘飘的“责怪”两字,把宗煦之死对她的打击说得轻描淡写,却把她与霍凛的姐弟情谊,她私下的赞许之辞加以夸大,并暗示霍凛已是独当一面的君王,已经不需要她的辅佐,算是很用了一番心思,没想到霍凛竟也吃这一套。她脸庞贴着她柔软的鬓发,无声微笑:“那你想去哪儿?回家吗?” 莲真心情大好,眉眼间都舒展着笑意,侧头想了一想:“回家自然是要回的,但我想在南边另外找个地方定居,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冰轮摇摇头:“我只想跟着你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说笑间,高贤用托盘端了几样鲜果进来,莲真不好意思,便要从冰轮身上下来,冰轮却故意使劲,将她搂抱得更紧,莲真挣脱不开,神情尴尬,不觉羞红了脸,还好高贤识趣,垂眉敛目,只作不见,将果盘置于案上,便要退下。 冰轮道:“你且站着。” 高贤听她出声,连忙站定,冰轮略加思索,总算是放开了莲真,吩咐道:“你去把汪又兴叫来。” “高贤在我身边多年,甚为得力,汪又兴呢,这几年也历练出来了,性子还谨慎,做事也还老成。”冰轮目光扫过地下侍立的两人,缓缓道:“现在我的身份已不比以前,留着你们在身边有点大材小用了,所以我近日在想着,你们两个还是回宫里当差比较合适,你们自己觉着怎样?” 高贤和汪又兴“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惶恐道:“主子,若是奴才做错了什么,您尽管责罚,只求主子开恩,千万不要赶奴才走。” “行了行了,就别来这一套了,我没那个心肠这个时候试你们的忠心,我的话呢,你们也都听得明明白白的。”冰轮道:“你们究竟跟我一场,我会跟皇上说,去宫里,品级还跟原来一样,亏待不了你们两个。” 汪又兴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心动,高贤却道:“主子明鉴,奴才只想追随主子左右。” 冰轮知他心里不舍,道:“过阵子我可能要离开京城,去南边住个三年五载,你一个内官,跟着也是不便,你去皇上身边当差,只需如过去伺候我一般伺候他就行了,我不在京中,皇上只会更加善待我身边的旧人,你只放心罢。” 高贤眼里突然涌出泪花,磕头道:“奴才自进宫起,便一直跟着主子,如今突然要分开,实是不能相舍,奴才生生世世,惟愿做牛做马伺候主子,求主子别抛下奴才。”忽又转向旁边的莲真,也磕下头去:“还求姑娘帮忙跟主子说句话儿。” 当年冰轮临朝摄政,他一跃成为崇德宫的大总管太监,在宫中威风八面,红极一时,不仅太妃太嫔等另眼相看,内监宫女百般巴结,朝中许多权贵也不惜屈尊,争相结交,这些年来,可说是什么人都见识过,什么事都经历过,于富贵权势四字,倒看破了一些,况且像他这般心窍玲珑的人精,心里此时自是另有一番计较,冰轮毕竟是自己伺候多年的主子,一是脾气性格基本摸得透了,二来深知她的能耐,知道跟着她走到哪都吃不了亏,再者还有个莲真在她旁边,就好比多了个护身符,十分安心。霍凛性子更加冷酷阴沉,不可捉摸,要是以后跟了他,那才真的叫伴君如伴虎。因这几点,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再回宫中。 莲真与冰轮几番怄气,都是高贤从中斡旋,对他一直心存感激,见他下跪恳求,早已不忍,在旁轻声道:“殿下,从京中出发去南边,路途遥远,高总管是伺候您惯了的,有他在旁边,岂非比他人更经心周到?不如您就让他也跟去罢。” 冰轮沉吟一下,便应允了:“好罢,他既执意如此,我不答应,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 高贤大喜,磕头道:“多谢主子。”又道:“多谢姑娘!” 汪又兴十分乖滑,见状也愁眉苦脸,含泪哀求:“奴才万万不舍离开主子,也想跟主子走。” 他究竟年轻些,贪恋权力,这一番话言不由衷,不过不舍之情却是真的,说着说着声音都有些儿变调了。 “你就安心去宫里罢。”冰轮道:“我跟皇上是姐弟,你服侍他,也如同服侍我一般,切记要言行谨慎,尽忠尽心,这八个字才是永久的护身符。” 汪又兴磕头道:“奴才定牢记主子训诲,伺候好皇上。” “好了,都起来罢。” 冰轮摆摆手,高贤和汪又兴躬身退出。莲真从果盘中拣了一枚鲜荔,细细剥了,去了核,将莹白的果肉递到冰轮嘴边,冰轮张嘴吃了,含笑道:“现在天气炎热,不宜远行,接下来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咱们可以好好打算打算了。” ※※※※※※※※※※※※※※※※※※※※ 下一章完结 另外还有3章番外。这个月会全部完结。 第153章 初秋时节, 天空澄蓝清透, 纤尘不染, 炽热的阳光,也不知不觉变得温柔起来。 车轮辚辚,从厚厚的落叶上碾过。五辆乌篷马车, 除了比普通的车要大许多,车辕也更高一些, 外表看上去并不起眼, 内部却极是宽敞奢华,铺了厚厚的羊绒地毯, 安装了固定的软塌和矮几, 并设有锦垫、靠背、引枕、被褥等,坐卧皆可十分舒适。软塌下面的数个抽屉里,甚至暗藏醇酒佳酿、美味食物, 矮几上也摆着葡萄、石榴、金枣等时鲜水果。 马是清一色的黑马, 通体毛皮油光发亮, 神骏非凡, 马车夫也都是身手矫健、驾车技艺娴熟的精明汉子,他们并不吆喝, 只是沉默扬鞭,驱使马车沿着宽阔的官道平稳缓慢行驶。 第一辆车上, 坐着高贤, 以及堆放着一些行李, 第二辆车仍是承影单独乘坐, 第三辆车方是冰轮和莲真同坐,接着便是李茂和苏蕴的车,画影带着另外的行李压后。 莲真听着车轮的轱辘声,忆起自己初次进京的情形,那时的心境,与此时相比,不啻云泥,回首多年以来宫中生活,更觉恍然若梦,伸手掀起帘帷往外望去,但见官道之侧,树木金黄,眼前落叶如彩蝶轻舞,远处青砖黛瓦,陌上人家,田野间,山坡上,嫩黄的,浅紫的,不知名的野花,丛丛簇簇,散落如星。 她兴奋喜悦,回过头去,想要分享见到的每一处风景,却迎上一双漾着清浅笑意的,明亮亦如星光的眸子,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忘记了所有想要讲的话,扑向她怀里,冰轮微微低头,嘴唇便贴了上去。 良久,车厢里平静下来,莲真软软的倚着冰轮,声如呢喃:“冰轮。” 冰轮轻抚她漆黑柔软的发丝:“怎么了?” “我记得在宫中时,你总是反复叮嘱我,要我学会耐心,要我等。” “嗯?” 莲真道:“能遇到你,我的人生才算完整和圆满,能和你等到今天,不论经历过什么,不管煎熬过多少个日夜,所有的都是值得的。” 冰轮似是想到了什么,发出低不可闻的叹息,跟着道:“是的,能等到今天,一切都是值得的。” 两人相依相偎,心底满足幸福之意难以言述,连空气里似乎都流淌着甜蜜的气息。 莲真忽然想起一事,眼波流转,嗔了她一眼,小声道:“这些日子怎么问你你都不答,现在总该让我知道,你究竟准备带我们去哪里安居了罢?” “这个。。。。。。”冰轮道:“我一直没有想好啊。” 莲真松开手,道:“骗人,你这种心眼这么多,思虑这么周全缜密的人,会连这个也没打算好?” 冰轮眼珠转了转,道:“莲真,我们已经离开京城,都变成了普通人了,你知道出门在外,做什么都是要花银子的罢?” 莲真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你当我是傻子么?” “那我可要告诉你,我身上一分银子都没有的,你问我去哪里,没钱我能作主去哪里么?”她凑近她,笑得不怀好意:“但我知道,你从府中带了许多珍宝首饰出来,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现在你可是名副其实的大富婆了,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了,一切都由你作主。” 莲真不禁红了脸:“乱说,我那有带许多珍宝首饰出来,我。。。。。。我就是把你曾经亲手赏赐的一些东西带了,其余的只带了一小部分。” “那难道还不够吗?要知道那些东西,每一样都足够一个普通富人活十辈子还有余了。” “我才不会将它们变卖的。” 冰轮一副无赖嘴脸:“我不管,反正我现在一贫如洗,你又这么有钱,这辈子我跟定你了,我们去哪里生活,要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正说笑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冰轮面上笑容瞬间敛去,目光亦沉下来,喝道:“怎么回事!” 片刻,外面响起高贤的声音:“主子,雍王爷在前边候着主子。” 冰轮一怔,转头柔声嘱咐莲真:“你在车上呆着,我去去就来。”又紧了紧她的手让她安心,这才掀起前面马车门帘,也不用人马凳伺候,轻巧跃了下去。 霍凌独自一人牵着马,站在高贤的车前,冰轮走过去,神色甚是无奈:“堂哥,你怎么来了?” “是皇上透露给我的消息。”霍凌道:“不止是我,还有他们也来了。” 冰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路前边也站着一些人马,因为隔得很远,只模糊看得清人影,猜测大抵是檀瑛、冉黎、陶志坚一干人等。 霍凌解释道:“他们知道你的性子,不敢过来打扰,只是想尽一尽自己的心。”沉默了一会,道:“我就是舍不得你,但也知道留不住你,就想来送送。” 冰轮看着他的神情,也生了些许伤感,面上却仍是带着笑意:“堂哥,我就是不想闹得众人皆知,没想到皇上和你,都是这么的婆婆妈妈。” 霍凌却是笑不出来,看着她,忆及自己年少时,多次出入将军府向霍牧请安,并谋求职位,霍淞和霍泽态度倨傲,从不视之为亲,更别提视之为兄,唯有她,每回见到笑意相迎,亲昵呼他一声“堂哥”,并留他府中用饭。进宫成为皇贵妃后,她从未为娘家谋求过任何官职爵位,甚至在文宗罢免霍牧一切实职,霍家被打入深渊时,也未开口为父亲兄弟求过半句情,却有意无意在皇帝面前,夸过几回他这个远房堂哥,令得自己不但未受霍牧所累,反而累次升迁。自己今日能封亲王之爵,兼将军之职,在朝中处尊居显,实乃她一手成全。 霍凌渐渐有些难受起来,忽然有些冲动的抓住她的手,语声微微哽咽:“妹子,好好保重!无论身在哪里,你都不要忘记,这里才是你的家,我们会等你回来。” “我知道。”冰轮也叮嘱道:“大哥,你要好好辅佐皇上。” “嗯。” 霍凌点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冰轮松开他手,转身走回自己马车那边,高贤亦步亦趋跟着,小心伺候她上车。 霍凌手握马缰,让到一边。须臾,车夫轻扬马鞭,几辆车依次从他身边经过,他站在原地未动,一直目送着它们远去。马车还未到面前,檀瑛等数十人早已齐刷刷在官道两旁跪下。 莲真在车里看得分明,忍不住道:“冰轮,他们都很服你,你好像天生就有这种能力,令人死心塌地。” 冰轮道:“他们只是怕我而已。” “不。”莲真道:“不,他们是敬畏你,但敬多于畏,因为你是个值得敬重的人,冰轮,我很爱你,但现在也越来越敬你,回想起来,以前很多事,是我太不晓事,我站得不如你高,就体会不了你那个位置的难处。” 冰轮微笑,在她耳边道:“莲儿,我也爱你。”又补了一句:“很爱很爱你。” 姜平进入长乐宫正殿,行了礼,恭声禀道:“皇上,长公主一行人已安全离开京城地界,现时已进入华荣县境内。” 霍凛坐在御案前,“嗯”了一声,沉默不语,姜平只道此去南边,路途遥远,他仍是不放心长公主,便又道:“皇上不必过于担心,除了那五名车夫是微臣手下铁卫所扮,微臣还派遣了铁卫一路相随,暗中保护。等明日到了泳县,便可弃车行舟,转走水路,微臣早已令人安排下舒适大船,到时殿下千金之躯,亦可免车马劳顿。” 霍凛道:“你想得很周到,如此朕便安心了。” 姜平听得皇帝嘉奖,只道:“是。” 霍凛道:“长公主是朕唯一的姐姐,一路上是出不得半点差池的,朕虽然知道你办事老练,但还是不得不多叮嘱几句。你下去罢,明日再继续向朕禀报。” 姜平道:“是。” 殿内一时只有汪又兴在侧,霍凛靠在椅中,看着面前一堆奏折,怅然良久,道:“从今以后,朕真的要变成孤家寡人了,是不是。” 汪又兴陪笑道:“皇上,距离割不断骨肉亲情,殿下无论身在何处,心里都有皇上,正如皇上现在也在思念牵挂殿下。再说了,皇上有皇后,有诸位娘娘,还有雍王爷在身边,今后膝下还会添许多的小皇子,小公主。朝中的文武百官,天下的黎明百姓,都仰仗皇上一个人,皇上怎么会是孤家寡人呢?” 霍凛道:“你这张嘴倒是挺会说的。” 汪又兴装出惶恐之色:“奴才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 霍凛笑了:“你不用怕,朕长于军中,确实不喜拍马阿谀那一套,不过你这几句话倒是并没有说错。” 说话之间,小太监进来禀道:“皇上,首辅大人和内阁诸位大人廷议完毕,正在殿外等候觐见。” 霍凛振作精神,又恢复了平日冷峻的脸色,吩咐道:“叫他们进来罢。” 马车轻微摇晃,就像是幼儿的摇篮,冰轮头枕在莲真的腿上,已有点昏昏欲睡,莲真右手反复轻抚她的眉眼,脸颊轮廓,满眼皆是爱怜之色。 冰轮道:“莲真,我累了。” 莲真神色温柔:“是的,你累了太久了,现在,是真的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你能不能唱首歌给我听?”冰轮闭着眼睛,声音低得好似梦呓:“记得小时候,我娘哄我睡觉时,也会这样抱着我,会唱歌给我听,她声音可真好听。莲儿,你就像我娘那么美,那么温柔和善良。” 莲真本是满心喜悦,但听到她这几句孩子气的透着一丝异样软弱的话语,却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过了一会,方柔声道:“好。”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优美的歌声从马车里飘出来,混合着风吹树叶飒飒声,车轮滚动的厚重声音,马儿铃铛的清脆声,像是组成了这世界上最美妙动听的音乐。冰轮渐渐睡得沉了,嘴角兀自挂着一丝甜笑。 几名车夫动作几乎保持一致,手中马鞭不住高高扬起,再轻轻落下,马车仿佛走得更快,也更欢了。 ※※※※※※※※※※※※※※※※※※※※ 写到这里,正文就完结了,不过我还不想大写感言,因为还有几章番外。 总之,大家这几年都不容易,我被俗事所扰,写得不容易,大家看这篇龟速的文,追得更不容易。 感谢所有读者一路来的理解,体谅与支持。 我不是个合格的作者,但我还算个用心的作者,芙蓉这篇最慢,但目前来说也是最用心。 真心希望大家能喜欢这篇文,也希望如果喜欢,能顺便推荐一下给身边的人。 最后再敲重点,还有大概3章番外,但这个月应该能全部写完! 再次感谢所有真心喜欢此文,欣赏此文的读者!谢谢大家! 第154章 依旧是风和日暖的好天气, 清清的湖水倒影着蓝莹莹的天空, 鸟儿欢快的叫着, 在空中翻飞盘旋, 留下优美的舞姿。 比鸟儿飞得更高的,是天上的风筝, 将军府后花园的上空,此时正飘着数十只风筝,蝴蝶、大雁,鲤鱼,应有尽有, 丫鬟们用手帕垫着手,拿着线轴, 一边后退一边放线,其余众人皆兴奋地仰着头看, 伸手指指点点。都是十来岁的女孩子, 哪个不贪玩?哪个不好热闹?登时你一言我一语, 叽叽喳喳,如大小珠玉齐落金盘。 “吵死人了!” 冰轮不由皱了眉, 跟在她身旁的大丫鬟忘忧忙道:“大小姐, 您一开恩准许她们玩, 她们一个个就忘了形, 没规没矩的了, 奴婢这就去教训教训她们。” 冰轮道:“算了, 不必了, 她们一年到头也难得尽情玩几回,还是别扫她们的兴了。”她的风筝已经放飞,手里拿着的第二个软翅凤凰却不知为何,总是放不起来。 忘忧早命人另取了一个来,道:“大小姐,这个凤凰是顶线不好,奴婢叫他们去换了来罢,您先放这个。” “不放了,我再看看。” 她终究是嫌吵闹,拿着风筝,远远的走到一边,自己正低头摆弄,忽听一个亲切柔和的声音唤道:“冰儿。” 她抬起头,便看见母亲慈爱的笑颜:“冰儿,这是你小舅舅的女儿婉溪。”一边向后招了招手:“婉溪,来,见见你的表姐。” 她扔下手中的风筝,微微侧了头,果见母亲身后的樱花树下,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那小女孩长得美极了,皮肤雪一样白,嘴唇比她头上樱花花瓣的颜色还漂亮,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里,却盛着些微的不安和怯意,那模样叫人看着不自觉的从心底深处泛出怜意来。 小舅舅?冰轮一直知道,母亲有个异母的弟弟,她只见过他几次,但印象很深,他长得很俊,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子,而且他不同于父亲的威严冷漠,他的眼神总是很温润宁和,嘴角总是带着微笑,让人一见就生亲近之感,记得有一次,她跟兄弟们一起跟着父亲延请的师父上课,师父解释“君子”一词的意思,她抢着道:“我知道,君子就是我小舅舅那样的人。”引起哄堂大笑。 她曾一度好奇,为什么小舅舅姓林,不跟母亲一样姓王,去问母亲时,每一回她都支吾其词,一语带过。小舅舅去从军前的一段日子,母亲总在唉声叹气,有一回她听到母亲低声埋怨,说他性子实在太倔了,当时她还在想,小舅舅脾气那么好,怎么说他倔呢? 大概五六天前,府中传来了小舅舅的死讯,其他人都没觉得怎么,唯有母亲躲在房里,哭成了泪人,她也很难过,一想到从此见不到小舅舅了,一看到母亲的眼泪,她也就止不住的难过。 王夫人见林婉溪只是躲在她身后,好奇地看着冰轮,便催促道:“婉溪,还不快叫表姐。” 林婉溪终于上前,嘴角微微翘起来:“表姐,我叫林婉溪。” 冰轮看着她,心中只翻来覆去的道,原来小舅舅还有一个女儿,原来这个林婉溪,就是小舅舅的女儿。 山坡下,一只野兔一边吃着嫩草,一边警惕着周遭的动静。小女孩躲在大树后,屏声静气,悄悄拉开了手中的弓箭。 “表姐,表姐,你在哪里?” 一个娇柔甜糯的声音忽然在远处响起,打破了四周的静谧,冰轮心中暗叫“不好!”,手指随即一松,白色羽箭便脱弓离弦,激射而出,那野兔虽然也受惊蹿出,终究是迟了一步,栽倒在草丛中。 趴伏在地上的两个小厮不等命令,翻身一骨碌爬起来,争抢着跑去拿回猎物。冰轮收起弓箭,转过身循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便见一个身着绯色春衫的少女一路向自己飞奔过来,数名侍婢追在她身后叫:“小姐,慢点儿,小心跌着!” 冰轮快步迎上前去,板着脸道:“跑这么快干什么?摔伤了可不许哭!”又道:“你怎么就找来了?” 林婉溪望着她,目光充满依恋,道:“我没看见你,心里一急,就出来找了。”见她额上沁着一层晶莹细汗,便拿出手帕,踮起脚,替她轻轻拭去。 冰轮本是佯装生气,见她如此,脸上早已转作霁色:“你不是陪着我娘在听善见师太讲那些因果故事么?你出来时她没说你么?” 林婉溪脸色微红:“我见太太听得入神,偷溜了出来的。” 霍牧性子严厉,府中规矩甚多,林婉溪虽然是王夫人亲侄女,但平时对霍牧夫妇都是以“老爷”、“太太”称呼,哪怕私下底,也不会呼之“姑丈”、“姑姑”。 冰轮笑道:“你倒是机灵。” 说话间,两名小厮逐风和泽雨两人已经跑回来,逐风垂着头回道:“大小姐箭法神准,但到底心怀仁慈,这一箭只射中这兔子后腿,饶了它一条小命。” 冰轮明知他阿谀拍马,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林婉溪却惊叫道:“它受伤了?快把它给我!” 逐风偷偷打量一下冰轮的脸色,便把那兔子交给她身边丫鬟,丫鬟再转交给林婉溪,林婉溪也不顾血迹斑斑,抱在怀里,怜惜的道:“可怜的小乖乖。” 冰轮道:“看把你衣裳弄脏了,我娘等下又要说你。” “太太才不会说我,我们本来是陪太太到城外进香,可是你一出来就想要杀生。” 冰轮辩道:“父亲说,不找活物练习,箭术永远不会长进,难道你想我下次被霍淞他们比下去?” 林婉溪楚楚可怜的看着她,小声道:“表姐,我们一起给它治伤,然后带回去,以后好好的养着它,行吗?” 冰轮只得道:“好罢。”当下也不顾手脏,把那支箭□□,同她一起给那野兔伤口敷药包扎。 回紫庐庵的路上,林婉溪垂着头,一路默不作声,冰轮受不了这沉闷,忍不住道:“你这是生气了么?” 林婉溪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小声道:“表姐,我永远都不会生你气的。” 冰轮不满的道:“那你平时跟在我身边,有的没的一箩筐话,今天作什么这个样儿?” “你。。。。。。你上次射伤了花园里的小鹿。”林婉溪停下脚步,软语恳求:“表姐,你以后不要再拿这些动物练箭了好不好?它们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叫人看着怪不忍的。” 冰轮本想说猪羊也是动物,天天给人吃也不见谁心疼,见她说到最后,泫然欲泣,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软下来,扭过脸去,若无其事向前走,口中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别啰嗦了,我以后只用箭靶练习就是了。” 林婉溪一怔,眸中泪痕未干,脸颊已笑靥生春,连忙追上去:“表姐,等等我!” 夕阳渐渐西沉,散发着一天的余热,晚霞灿烂得犹如上好的织锦缎子。 “婉儿,婉儿!”冰轮一边叫嚷,一边进了院子,丫鬟们对她的这种举动早已习以为常,见了她不过站住,尊称一声“大小姐”。 来到林婉溪房前,房门刚好打开,两名侍婢正捧着换下的衣裳等物出来,她不管不顾,兴冲冲的进去,侍婢连忙转身阻止:“大小姐,表小姐尚未沐浴完毕呢。” 冰轮哪里有功夫听她们说话,一头冲进里间, “婉儿,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话才说了一半,手中提着的一个精致的鎏金鸟笼已跌落在地,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彼时林婉溪刚从浴桶里出来,尚未来得及穿衣裳,乍然见了她,也怔在那里,两人就这么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她们两人从小亲密无间,坐卧不离,但平日都各自有奶娘嬷嬷丫鬟等伺候生活起居,如此这般相见,却是第一回 。 冰轮犹如喝了酒,脸颊慢慢涨得通红,一旁的润兰这时也回过神来,生恐林婉溪着凉,连忙拿起浴巾,上前裹住她的身子,口中道:“大小姐,你就这么闯进来,真是吓了婢子一大跳,小姐沐浴呢。” 冰轮见她如此,脸色更红了,手指着地上鸟笼里一蓝一白两只鹦哥,期期艾艾的道:“我堂哥送。。。。。。送我的,会说好多话儿,你。。。。。。你留着罢。” 林婉溪也不知听到没有,两手攥着浴巾,低垂了头。 冰轮道:“你们忙,我。。。。。。我这就出去。” 转身出了门,逃也似的回到自己院中,此时正是盛夏,忘忧见她一头汗,忙命人打了水来给她洗脸,她也不用人伺候,自己上前,捧了冷水对着自己脸庞一阵扑打,拿了毛巾擦干,又嚷道:“好渴!” 沁竹忙奉了冰镇酸梅汤来,她伸手接过,一气饮尽了。 第二天一早,她破例不想起床,只是拗不过丫鬟催促,懒懒梳洗毕,打开房门,便见她守在外面,等着和她一起去王夫人处用早饭。 她心中莫名紧张,却像没看见她似的,林婉溪显然有些意外,呆了一下,追上她,道:“表姐,你今日迟了,饿不饿?” 像往常一样去牵她手,冰轮仿佛被什么东西蜇到一般,迅速甩开她手。 林婉溪眼底掠过一抹受伤的神色,道:“你。。。。。。” 冰轮也觉自己失态,语气带了些歉意,道:“我到前边去跟父亲一起用饭,你自己一个人去我娘那罢。” 匆匆说完,扔下她,竟一径望前边去了。 此后大半个月,她都不再去林婉溪的住处,林婉溪来找她,她要么避而不见,要么找百般借口出去。 这日午间,她躺在床上,神思恹恹,却是怎样也睡不着,在床上辗转许久,她索性起来,窗下案上设着笔砚等物,还有各色颜料画笔,她呆呆地坐下,随手拿起一支,脑子里却又浮现出那日闯入林婉溪房间时,所见到的场景,她的心又“扑通扑通”的狂跳起来。 淌着水的乌黑的长发,错愕的略带羞涩的神情,夕阳的余晖洒进房内,温柔的给少女莹润无瑕的躯体,裹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她美丽圣洁得如同降临凡间的仙子。 美人出浴图。。。。。。她默念着这几个字,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却道:“你病了,冰轮,你定是病了。” 她的确是病了,从前她与婉儿,时时刻刻都想黏在一起,只要看见她,就会很快乐,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面对她时,开始不安,开始渴望,开始痛苦,甚至开始害怕,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该死的撞见? 她莫名烦躁,忽然狠狠将手中的画笔甩在地上。 冰轮认为自己病了,身边的丫鬟也开始这么认为,因为她近段愈来愈反常,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且不爱出门,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内,王夫人自然也察觉了。 府中很快请了宫中的太医来看,初时只以为中暑,后来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开了养心安神的房子,只叮嘱好生休养。 霍牧公务虽然繁忙,听闻女儿身子不适,也过来看了几遭,他的几房姬妾,便也来探望,跟着合族之人也听到消息,皆派了女眷过来。冰轮不胜其烦,后来便吩咐身边丫鬟,凡有人来,一概推脱不见,林婉溪自然也在此列。 傍晚时分,王夫人亲自带了几样水果过来,又坐在床沿陪了女儿说了一会子话,临起身时忽然想起,问道:“冰轮,你最近跟婉儿闹了别扭么?” 冰轮道:“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王夫人道:“我看你们平日里形影不离的,这阵子却总没在一起。” 冰轮道:“娘,你想太多了,我这不是不舒服吗?哪有精神理她。” “嗯。”王夫人想想有理,又道:“那孩子估计也是担心你,最近总是郁郁寡欢的。冰儿,你是姐姐,她从小无依无靠,寄居我们家,你要待她好点,可不准欺负她。” “知道了。”冰轮道:“这话你都说了好多遍了,我小时候都不欺负她,现在都大了,自然是更加不会了。” 王夫人离开后,沁竹挨近床边,冰轮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耐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沁竹道:“大小姐,我听润兰讲,表小姐这几日晚上,都偷偷在房间里淌眼抹泪,第二天早上,眼睛都是肿的,怕是在哪里受了什么委屈。” 冰轮心里一阵抽痛,面上却是若无其事:“不会罢?谁敢给她委屈受?” 烛光澄明,映照着银红色的窗纱,显得格外温暖。 冰轮裹着一层薄被,面朝里边,似已睡得沉了。极熟悉的脚步身,步子极轻,由远而近。跟着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她身后躺下,似是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搂住了她腰。 冰轮不禁心里一热,欲要转过身去,却如被点中穴道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心跳却又开始加剧。良久,背上传来一阵湿热的感觉,她的心,纵坚硬如冰,亦不禁无声消融,低声唤道:“婉儿。” “表姐,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她知道她不喜欢人哭,只是抽抽噎噎的:“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她慢慢转过身来,有些痛苦的道:“不,你什么也没有做错,是我错了。” 林婉溪泪眼朦胧,不解的看着她。 冰轮撑起身子,低头注视着她,心跳疾如鼓点,而这些日子以来压抑的渴望、不安、思念等情绪,全都涌积在胸口,几欲爆裂,她喃喃的道:“婉儿,婉儿,我。。。。。。我想亲亲你。” 她语气也变得焦躁而迫切,还带了一点点哀求的味道。 她闭着眼睛,不敢去看她,嘴唇颤抖着贴上她的额头,她紊乱而灼烫的呼吸,轻轻扑打着她的脸颊,她的身躯也轻轻颤抖起来。 仿佛只是一刹那,又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冰轮慢慢离开她,林婉溪仍闭着眼睛,苍白的脸色变得绯红。 “表姐。” 她声音低如呢喃,摸索着抓住她的手,她抓得那么紧,以至于她完全能感受到她的紧张,她亦跟她十指紧扣,目光所至,是她美丽光洁的脸庞,气息间尽是少女身体特有的恬淡幽香,她的大脑再也不能有半分思考,如同着魔中蛊一般,不由自主吻了下去。 第155章 漫天雪花飞舞, 如同搓绵扯絮一般, 竟是越下越大了。幽暗的月色下,积雪银白, 梅花殷红,清冷凛冽的梅香萦绕在寒冷的空气中, 沁人心肺。 冰轮从霍牧的书房出来,眸底阴霾愈重。两名青衣小婢打着灯笼,在前面照路,一路上, 唯闻雪花扑簌声, 以及靴子踏在雪地上的嘎吱声。 院门是敞开的, 依稀可以看见昏黄的烛光, 那一点点的光亮,在这冬夜里, 却显得如此可爱,如此温馨, 冰轮内心似乎也燃起一丝光明, 眉眼随之舒展开来。 到了廊下,她抖抖身上的雪屑, 自己解下天青羽缎白狐狸里的斗篷, 忘忧忙双手接过。 房中炭火烧得正旺,满室暖意洋洋, 清雅幽甜的香气混合在暖气中, 令人精神亦为之一振。 林婉溪正就着灯光作针线, 抬眼见她进来,眸中不禁露出温柔笑意:“你来了。” “又做什么呢?”冰轮面上微带责备之色,在炕上坐下:“家里一大堆针线上的人,你偏生总是闲不下来,要是伤了眼,可怎么好?” “左右无事,若不寻着活儿做做,可怎么打发日子呢。” 她亲自倒了滚烫的茶来,置于炕几上,又回头轻声吩咐润兰:“你们下去罢,这里不用伺候了。” 冰轮随手拿起她放下的活计,却是一双精致的锦袜,尚未完工,便道:“怎么还做这个?你给我做了那许多,明年的还穿不完了呢。” “那就后年再穿。”林婉溪道:“要是哪一天,你穿戴的所有东西都不用针线上的人了,只我一个人做,那才好呢。” 冰轮胸口莫名一酸,突然说不出话来,默默伸手圈住她,林婉溪乖巧柔顺的依偎在她怀里,心里总算安定下来,幽幽道:“我想你,总想时时刻刻见着你。” 冰轮道:“我也是。”低头亲吻她的眼睛,又道:“我也好想好想你。” 感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她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语,纵然只是最最普通平常的只言片语,在对方听来,却比任何乐器奏出的音乐更为悦耳动听,而当她们如此刻般脉脉相对,沉默无言时,亦远比得到整个世界更为幸福满足。 两人谁也没有动一下,完全沉浸在柔情蜜意里,惟愿时光在这一刻静止,再也不用有半刻分离。 过了许久,林婉溪低喃道:“前几天,我悄悄去厨房,玉嫂子不让我进去,她说那是下人呆的地方。” “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想跟她们学做菜,我想学几样你喜欢吃的菜。”她声音轻柔,眼中却似有了一层涟漪薄雾,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我。。。。。。我还有好多好多想为你做的事情,我想能长长久久陪着你,伺候你。” 冰轮抚摩她发丝的手就这么生生顿住,喉咙哽咽发紧,片刻,才努力调匀呼吸,柔声道:“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好好照顾你。”只觉她身子在自己怀中轻轻颤栗,如同窗外寒风中的梅蕊,格外娇弱无助,心下涌起无限爱怜,低头不住亲吻。 “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进宫了?” 小得几乎听不见的一句话,带着十万分的小心翼翼,却如一根小小的,看不见的针芒,刺入冰轮的心。 “你听谁说的?” “府中的人都在说,润兰都知道。” 房间里又陷入一片沉默,长久的难堪的沉默,只有炭炉内,不时传来哔剥轻响。 林婉溪双手抱她更紧,脸紧贴她胸前衣襟,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只作若无其事:“如果你进宫,沁竹也会跟着去罢,忘忧年纪大了,太太曾亲口说的,要将她许与老爷身边的小厮。” 长期以来,她们都很有默契的,从不提及这个话题,可是此事现在迫在眉睫,已到了没法自欺欺人的地步,天知道,她有多么羡慕沁竹,若是她非不可要去做皇帝的妃子,她只求能跟在她身边,做一个小小的宫女,能每天看见她,能陪伴在她身侧,她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身份。 冰轮双唇紧闭,没有出声。 “皇上已经许了我了,凭我们家的家世门第,你一进宫,即封皇贵妃,这可是莫大的恩宠荣耀。虽说皇后亦出身高门,又系圣上藩邸元妻,但数年之间,连夭二子,现膝下唯有一个公主而已,你进了宫,要是能生下皇子,必能取而代之。冰轮,你是最聪明不过的孩子,你知道这对你,对我,对我们整个霍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你的身份就要发生重大改变,在这之前,你不要再出门了,好好静心养性,以后也少跟林家的那女孩儿厮混,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们将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往来无甚益处。” 霍牧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宛如一桶冰雪对着她迎头浇下,满腔柔情顿时消失殆尽,周身的血液也仿佛在瞬间冻结。才刚尝两情相悦之乐,却又要受劳燕分飞之苦,叫她如何承受?没有她在身边,婉儿又会怎样?她实在不忍,也不敢想象。冰轮脸色苍白如冷月,低声道:“婉儿,我不进宫,我会陪着你。” 林婉溪道:“冰轮,我。。。。。。我好害怕。”语气哀凉无助,叫人万分不忍。 “别怕,我就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冰轮心痛如绞,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掉在她的发丝上。身为将军府的嫡女,她生下来即注定万众瞩目,拥有常人不敢奢望的一切,可是到了这种年龄,却也要开始背负家族荣耀的重任,饱尝身不由己的苦痛,明知君命不敢违,父亲不能违,可是此刻,她只能笨拙的安慰她:“婉儿,我不会和你分开,我不会离开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她反反复复说着这些话,可是自己也深知这些话是多么虚弱无力,说到最后,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可是心里却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来,她开始痛恨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帝,他后宫佳丽如此之众,凭什么还要纳妃,天子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又偏偏要选她?她更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为什么别人能这么轻易的攥住她的命运?! “冰轮。” 林婉溪星眸含泪,仰面温柔唤她,她注视着她,眼里的火焰渐渐熄灭,脑中翻来覆去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样美丽深情的少女,身心全系于她,她要如何做,才能护她一生周全,才可保她一世喜乐?若能如此,就算要她以性命来交换,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啊! 秋风萧瑟,天气渐渐凉了。 冰轮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色青白,浑身抖个不停,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乳母上去摸她额头,只觉得滚烫如火,探她鼻间,亦是气息微弱,不由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小姐,您这是怎么了?今儿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这样了,您要是有个好歹,让我可怎么办哇!” 王夫人本守在床边,一口一声“冰儿”的叫着,啼哭不住,一听这话,更觉撕心裂肺,上房乱作一团,正是没开交处,外面有人叫道:“太医来了!李太医来了!”王夫人仿佛见了大救星,连忙止住眼泪,迎上前去,丫鬟们忙放下丝帐。 李道忠知道情势危急,匆匆见了礼,放下药箱,在小杌子上坐下,冰轮的乳母早已将她的一只手拿出来。李道忠侧着头,诊了半日,道:“奇怪,脉象怎的如此紊乱,下官不敬,请求一观大小姐玉面。” 李道忠是宫里的老太医了,常在府中走动,十分相熟,且事急从权,王夫人也顾不得那许多规矩了,急命人揭开帐子,李道忠仔细觑了觑冰轮的脸色,又揭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紧锁双眉。 王夫人急急问道:“老太医,怎么样?” 李道忠神情凝重:“夫人,实不相瞒,大小姐这病症,实是古怪,下官闻所未闻。” 王夫人一听这话,心不觉凉了半截:“老太医,你这样说,那就是没救了?” 李道忠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的道:“下官冒昧一问,大小姐近日是否受了什么刺激?” “没有,近来府中都很平静,没什么事,她除了不肯出门,不甚言语,也无异常之处,就是今日突然说要去城外散散,然后丫头们陪着去紫庐庵上了香。” 李道忠追问道:“去紫庐庵途中可有遇到什么事了吗?” “丫鬟和小厮们都说一路无特别之处,去了庵中,许了愿,用了素膳,又在禅房抄写了几卷佛经,就回来了。说回来路上都好好的,一进大门没多久就不对劲了。”王夫人神色悲恸,呜咽着道:“若论打击,就是半年前,我的侄女儿不幸离世,几乎不曾要了她的命去——她们表姐妹从小感情亲厚,形影不离,那阵子,老太医和几位太医,几乎每日都在府中走动,也是知道此事的。” 李道忠点点头,沉吟片刻,挥笔拟下一个方子,道:“眼下也无他法,先按这个煎了药来,吃了看是怎样。” 霍淞此时也在,道了谢,从他手中接过方子,王夫人便一迭声遣人煎药。一时药好了,众人扶的扶,捏的捏下巴,欲要撬开冰轮牙关灌药,谁知愈用力,她咬得便愈紧,强行灌进去一点,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大家都没了主意,除了李道忠外,宫中接二连三又有其他太医过来,见如此症状,都是一筹莫展,府中上上下下一宿未睡,到得第二天,冰轮身子连抖都不抖了,益发气若游丝,李道忠长叹一口气,道:“夫人,下官医术不精,实是愧对大将军和夫人,异日大将军回府,下官再过来请罪。” 王夫人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心想李太医医术高明,是太医院中的佼佼者,连他都说出如此灰心丧气的话来,可见冰轮凶多吉少的了。又想到自己如此命苦,先丧爱子,其后亲弟和侄女也相继而亡,现在眼见女儿也要离自己而去,不觉肝肠寸断,大放悲声:“冰儿啊,除了你,娘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啊!你若是先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娘这便也随了你去了罢!” 因闹了一日一夜,合家合族都得到了消息,皆来看视。院中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上房内也黑压压的站满了人,除了王夫人及其贴身侍婢,冰轮的乳母丫鬟,傅姨娘和霍淞、霍泽母子,以及霍牧的另外几房姬妾都在,见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其余人等都跟着痛哭。 霍泽在外四处流连花丛,整日不归家,傅姨娘差人差了三次,才叫他回来,不过是想他过来做个样子,母子两人面上佯装悲伤,暗中皆是称心如愿,唯有霍淞觉得冰轮进不了宫,于霍家是极大损失,深为遗憾。 傅姨娘一边哭,一边上前劝王夫人:“儿女之数,皆是命中注定,连李老太医和诸位太医都医治无效,想是难以挽回了,姐姐也算对大小姐尽了母女之情,还望姐姐能多珍重身体,否则老爷回来,岂非更添烦恼?”嘴上如此说,心中却极是得意,心想你儿子死后,老爷对你感情早已淡薄,现在唯一的女儿不但不能风风光光做主子娘娘,眼看连小命都不保,你出身再高贵,到时还能居着这正室之位吗? 王夫人也不理她,只守着冰轮,哭泣不止。沁竹和无忧哭得尤其惨痛,两人昨日陪同冰轮前往紫庐庵,被冰轮所逼,一个在禅房内为她打掩护,一个陪她从后院溜出去,去了城西南方向杏花林,冰轮执意一个人进了那片林子,呆了起码有一炷香的时间。她们是冰轮的贴身婢女,都知道那片杏花林对冰轮来说意味着什么,更知道林婉溪表小姐的名字,对于整个将军府意味着什么,因此回来时,瞒去了这一节,王夫人心系冰轮安危,也无暇细究,可是冰轮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大将军回来,一怒之下,不定查问出来,到时候自己小命堪忧。因此两人不但是为冰轮伤心,也为自己的未来忧惧,哭得比别人更废寝忘食。 霍淞思忖霍牧被皇帝派往冀州,一时不得回来,自己是长子,此时应该出来作主,又见这些女人哭哭啼啼,早已老大不耐烦,也便上前,对王夫人道:“太太,事已至此,还得快马差遣人去冀州告知老爷,好让他早些往回赶,兴许还能见上妹子最后一面。” 话还未落音,冰轮的乳母嚎哭着叫了一声:“大小姐啊,你怎么就这样了啊,莫不是中了邪啊,老天爷啊,我这半辈子的心就这么白操了啊!” 王夫人不知有没有听见霍淞的话,但乳娘的那句“中了邪”却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霎时间仿佛黑暗中又看见了一丝光明,回身道:“快!叫他们去请些高僧法师来,太医都弄不清病症,那必是中了邪了,快叫他们来作法!” 霍凌对这位堂妹甚为关切,这两日都守在门外,未曾归家,听王夫人如此说,急忙自告奋勇:“太太,我这就快马去请!” 霍淞心里大不痛快,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由得他去,自己一面派了去冀州传讯给霍牧,一面暗中吩咐管家霍有忠,让他去准备棺木,预备后事。 当晚将军府依旧是灯火通明,僧侣道士诵经作法,又是一整夜,上上下下皆不曾合眼,冰轮那边仍是没有反应,王夫人等已完全绝望。 霍淞听得霍有忠禀告,知道冰轮后事俱已妥帖,便安心不少,估计霍牧也来不及赶回,于是阖家只等着冰轮的消息。 王夫人几日粒米未进,眼泪都哭没了,这日晚间遣散其他人,自己守着冰轮,一边干哭,一面亲自拿毛巾润她的嘴唇,谁想冰轮竟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几疑自己眼花看错,冰轮嘴唇却又微微动了一下,虚弱的吐出一个字:“水。” 王夫人如获至宝,哭着喊着呼唤自己的婢女:“采菱,快!快递水来!” 冰轮眼睛直直的望着望着她,似是很费劲,却终于又吐出另一个字:“饿。” 大将军的嫡长女中了邪,宫中最好的太医都没治好,请了高僧道士去诵经作法,却奇迹般的好了起来,这件事很快传遍了京城,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个说起来,都是绘声绘色,恍若身临其境。 冰轮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身体渐渐有了起色,大多数时候,她都躺在床上,偶尔精神好点,也会下床在房间里走走,但总是不出房门,也难得开口说话。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及身边伺候诸人,她不见任何人,傅姨娘母子三人来见她,总被她身边的以各种借口打发了去。 王夫人近段已搬到她的住处,亲身照料她,一应饮食药饵都十分周到,每日还动手熬各种滋补身体的汤给她喝。冰轮醒过来后,却是格外的顺从,无论汤粥米饭,荤菜素肴,各类蔬果,送什么来,她就吃什么,哪怕她没有胃口,她也会努力一小口一小口,努力吞咽下去。眼见她身体起色一天天转好,王夫人自是喜悦欣慰。 “娘,女儿不孝,这段时间让你担惊受苦了。” 午饭之后,冰轮喝完最后一口鸡汤,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王夫人眼圈儿都红了,道:“傻孩子,说这话干什么,只要你没事,娘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我知道。”冰轮靠在枕上,轻声道:“今后,我绝对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她说话时,嘴角微微带着笑,也许这是今年以来第一个笑容,但一双漆黑如深潭的眸子里,并无丝毫情绪波澜,显得出奇的冷静。 王夫人微微张着嘴巴,冰轮醒来后,她总是感觉她哪里变了,不只是变得乖巧,也不只是变得更安静,但具体是哪里变了,她却又说不上来,刚刚一瞬间,她这种感觉尤其强烈,她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在说着温情的话语,然而,她却突然觉得,她们母女之间,变得很陌生,变得很远很远。。。。。。。王夫人看着她,有点发怔,冰轮却似乎有些疲惫,闭上了眼睛。 王夫人定下神来,道:“老爷不日就要回来,要是见到你现在的模样,必然也是欣慰的。”想到一事,眉间又隐隐有了忧色:“我知道你不愿进宫,娘私心也是不想你去过那种不见天日的生活,那时为了。。。。。跟你父亲闹得很僵。”硬生生把“你表妹的事”几字咽下,接着道:“又接连生病,进宫的日子一再迁延,这次只怕是难以躲过了。” “没事,进宫就进宫,不过是做妃子而已,好多人都巴望不来呢。” 王夫人神情惊愕,半天道:“冰儿,你。。。。。。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冰轮道:“娘,你为什么这么惊讶,身为女子,总是避免要嫁人的,嫁皇帝,和嫁其他人都是嫁,还不如嫁人上之人,是么?” 依旧是轻轻淡淡的语气,王夫人看着她,竟不知再说什么为好,冰轮却又问道:“娘,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王夫人道:“应该下旬就能到家罢。” “嗯。”冰轮睁开眼睛,微笑道:“娘,我累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回房去歇着罢。” “大小姐,您说什么?您要我们把有关表小姐的所有物件都拿出来烧掉?” 无忧和沁竹两人异口同声,看看冰轮,又彼此看了一眼,都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谁不知道,在这屋里,与表小姐相关的物品,那就是珍价值连城的宝啊,尤其她过世之后,谁只要碰一碰那些东西,那简直就是拿刀去戳大小姐的心,会惹得她大发雷霆的啊,现在她居然要她们找出来烧掉? 冰轮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嘴里耐心的重复:“对,所有物件,她给绣我的手帕,做的衣物鞋袜,以及她自己的衣物,她的写过的诗稿,画过的画儿,她带过来的书,她心爱的古琴和竹笛。。。。。。这院子里所有一切与她相关的东西。” 无忧和沁竹听得懵了,两人站在那里,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不动。 “没听明白?” “听。。。。。。听明白了。” 冰轮声音冷了下来:“那还不快去!” 两人连连点头:“去,奴婢这就去。” 所有东西找齐时,外间已堆成一座小山,冰轮吩咐:“叫人把那个烤火的大铜盆抬到中间,你们两人把这些烧了,记得,要慢慢的烧,免得屋里不小心走水。” 三四个人把铜盆抬了来,无忧和沁竹果然守在两边,果然烧得很慢,才烧到一半,霍牧就来了。 无忧和沁竹连忙起身,屈膝施礼:“奴婢见过老爷。” 霍牧眼神四下一扫:“这烧的什么东西?弄得屋里烟熏火燎的。” 忘忧见他神色不善,忙道:“大小姐吩咐奴婢,将林家表小姐的遗物烧了。” “哦,这样么?”霍牧语气缓和下来:“叫人抬出去烧罢,大小姐身子才好,也不怕这烟熏到了她。” “是。” 冰轮在里面已听到他们的对话,只作不知,见霍牧进来,便欲起身,口中叫道:“父亲。” 霍牧用手势阻止:“你身子才好,靠着罢。”在床沿坐下,细细打量她,道:“我在冀州时,听说你病得很重,焦心不已,今观你身体气色,反比数月前好了许多,很是喜慰。” 冰轮道:“是,女儿已大好了,多谢父亲挂心。” 霍牧忆起大半年前,她还为林婉溪寻死觅活,卧病数月,又因是自己将林婉溪赶出府邸的,继而迁怒于自己,许久不与自己说话,父女碰到,就是冷面相对,今日竟太阳打西边出来,竟开口叫自己“父亲”,还舍得烧掉那些没用的东西了,喜悦之余,又有些惊疑,不禁问道:“你怎么想起来叫人烧你林家表妹的物件了?” 冰轮不着意的道:“人都死了,还留着那些干什么。” 霍牧暗中观察她的表情,又道:“也是,留着不免睹物思人,好好的一个女孩儿,还这么年轻,真是可惜了儿的。冰轮,你也别怨父亲,我当初送她出去,只不过略施惩戒,原打算过两三个月就接她回来的,她父亲虽是庶出,毕竟是你母亲的兄弟,我怎会薄待了她?终归要让她回府,再给她找个尊贵体面的婆家,让她终身得靠的。” “父亲,我怎会怪你?虽然只是表亲,但女儿跟她毕竟是从小长大的情分,她死了,难免伤心,因此那时任性了些,没能体谅父亲一番苦心,是女儿的不是。”冰轮表情懊悔,语气极是诚恳,右手却在被窝里,死死握着那个荷包,手心里不知不觉已沁出汗水,一片潮湿,顿了一顿,她轻声叹息:“父亲虽然让她离开将军府,却并没有亏待她,她每日里仍是锦衣玉食,奴仆丫鬟伺候着,唉,总归是她命苦福薄,自己想不开,怨不得他人。” 霍牧总算是放了心,道:“冰轮,我就知道,你是明事理的人,自己总会想通的!” 冰轮道:“父亲说过,我跟她不是一路人,我们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我迟早是要进宫的,这些话我如今才明白过来。” 霍牧大喜:“你愿意进宫了?” “愿不愿意不是我考虑的,我身为霍家人,便注定要为家族出力。”冰轮双手愈握愈紧,直至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记,隐隐作痛,面上却仍保持着一丝微笑:“数百年来,霍家的男人,沙场杀敌,寒窗苦读,为的就是出将入相,稳保家族荣耀地位,使霍家长盛不衰,女的入宫为后为妃,或匹配其他名门望族儿郎,亦为的是同一目的,父亲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虽然我不是男儿身,但总有一日,会叫你刮目相看!” “好!好!有志气!”霍牧心怀大畅,笑道:“这才是我霍牧的女儿!” ※※※※※※※※※※※※※※※※※※※※ 过节,肥厚的一章。 还有最后一章了,最后一章是冰轮莲真。 另,祝所有人元旦快乐! 第156章 “东南形胜, 三吴都会, 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 风帘翠幕, 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 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 菱歌泛夜, 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阵阵柔婉清扬的歌声从紫云楼三楼的雅座间飘了出来,这歌女唱的曲子正是北宋词人柳永所作, 自古以来,临安城便是天下闻名的烟柳繁华地, 温柔富贵乡, 人人趋之若鹜,柳永这首《望海潮》, 寥寥百余字, 却将其都邑之繁荣富庶、山川之清丽明秀形容得尽了, 据闻当年金主完颜亮观此词, 悠然神往,遂起“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 时值大襄圣武六年,临安城陶然春酒楼内人声鼎沸,欢声不绝。 陶然春是临安最气派的酒楼之一,内有五座高楼相向,皆极轩丽精致,其间以飞桥栏槛相连,明暗相通。每楼只三层,每层南北两廊皆各分十余敞亮的济楚阁儿,酒器俱用金银,以竞华奢,又以城内名妓十余人,时妆丽服,巧笑争妍,陪侍客人。唯最东面的紫云楼,每层只设歌伎一人,怀抱琵琶清唱曲儿,不似别楼丝竹盈耳,笙歌聒噪,那些雅好清静,只倾心小酌、慢品佳肴者,多选择于此。 一曲《望海潮》既毕,那歌伎素指纤纤,轻调弦柱,又唱了起来:“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才唱了几句,便听到一个粗鲁的汉子声音道:“老子已经忍不可忍了!这唱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这般没精打采,丧声丧气的,真真闷杀人也!兀那女子,快快拣些欢畅的曲儿唱来,否则的话,就滚下去另换了人来罢!” 他声如洪钟,极是响亮,那歌伎被吓了一大跳,乐声顿止,一名大伙计见状,连忙去了那间雅座,满面堆笑:“客官,城里的人都知道,我们陶然春号称三绝,除了美酒佳馔,就是我们锦瑟姑娘和玉筝姑娘的歌喉了,来这紫云楼的,大多是冲着锦瑟姑娘来的,您若是听不惯这调儿,不如移步别处,小人再作主赠送一壶酒,给几位爷赔罪可好?” 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打量眼前几人,只见说话的是个满脸髯须的魁梧汉子,手擎着酒杯,一脸的不耐之色,另外还有两人,一个是青年男子,朗目疏眉,风度飘逸,一个则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三人皆锦衣华服,一望便知出身富贵,但髯须大汉和青年男子却又随身佩戴兵刃。他一时也摸不透这三人的来路,但辨其口音,并非本地人士,像是松江府那一带的,倒也不敢轻慢,只是打躬作揖。 这店伙计所料不差,这三人确是松江府人,且有些来头。当年大襄圣武皇帝取燕朝天下而代之后,将燕朝地方上的州、郡、县三级改为州、府、县三级制,官吏名称亦有所变化,如一州之长官由州牧改称刺史,一府之长官号为知府。近日,松江府一名叫郭子瑜的官员因政绩斐然,被朝廷擢升为临安府通判,一跃成为仅次于知府的地方长官,分掌地方盐、粮等事。眼前的髯须汉子正是郭子瑜的亲弟郭子琥,那青年名叫薛白川,是郭子瑜手下第一得力干将,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曹元修,却是郭府幕宾,三人这次都随郭子瑜一道前往临安上任,今日得闲,便相约一起出来领略一下这临安风物,品尝一下陶然春最有名的春醪琼浆以及宋嫂鱼羹。 郭子琥与郭子瑜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弟兄俩性子却全然不同,郭子琥为人豪爽直率,孔武有力,他本是低阶武官出身,因擅长缉盗,在当地名气甚大,这次也随其兄一起升调临安。 兄弟二人一同升迁,乃天大之喜,他心情本是极佳,可他毕竟是个粗人,既不解词句之妙,更不懂音律之美,听得一个女子琵琶弹了半天,娇娇弱弱的唱个没完,满腔兴头不觉消了大半,这时店伙计几句话,反而变成火上浇油,他大是光火,一拍桌子,离座而起:“哟呵!老子叫她换曲子,你却叫爷们换地方,难道爷们差这一壶酒钱?谁不知道你们陶然春的董大师傅手艺是最好的,只负责为紫云楼的贵客烧菜,谁又不知道你们这紫云楼是高雅之士来的地方,锦瑟和玉筝两位姑娘卖艺不卖身,另外四楼都是喝花酒的地方。你觉得爷几个是来喝花酒,找姑娘的吗?看不起人不是?!” 那伙计还未说话,只听隔壁阁子里一个女子的声音道:“秦少游这曲《江城子》,经锦瑟姑娘一唱出来,更觉感心动耳,回肠荡气,何以有人会不喜欢听,真真是奇怪。” 因乐止歌停,整层楼此时十分安静,这几句话既轻且柔,却甚是清晰,各人听在耳中,俱觉说不出的舒服,薛白川更是心神震动,暗道:“世上怎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只是寥寥几句话,听着倒比那锦瑟的歌喉还要动人,不知拥有这般声音的女子,会是怎样的相貌。” 他刚本也已伸出手,欲拍郭子琥肩头劝他息事宁人,此刻心驰神往,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那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店伙计恼郭子琥嚣张,自己虽不敢还嘴,却盼他吃个亏儿,听到这人出声,心下大喜,索性退到一边,闭口不言。 郭子琥这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颇有点不知所措,谁知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接着道:“这等俗物知晓什么?你也太高看了他们。古人说焚琴煮鹤,花间喝道,是世间最煞风景的事情,依我说,这些粗野之人在这紫云楼大叫大嚷,对锦瑟姑娘指手画脚,可比那几件事犹有过之,真真是扫兴。” 郭子琥气得须发皆张,几乎要跳将起来,怒道:“兀那女子,你说谁是俗物?谁又是野人!怎的出口伤人?若不是看你是女子,我。。。。。我。。。。。” 那女子嗤的一笑,飞快接了过去:“谁是俗物,谁是野人,你不是心知肚明吗,还问什么?我不是女子,你又待如何?” 郭子琥尚未答言,先前那女子已及时出声:“蕴儿,不得无礼。”那叫蕴儿的女子轻轻“哼”了一声,显是很不服气,却也并不反驳。前面那女子接着又道:“这位大爷,真对不住,我这姐妹言语冒失,多有得罪,我在这里替她向你赔个不是罢,还望你大人大量,不要见怪才是。” 语声娇柔无伦,又温文有礼,郭子琥听如此说,一腔怒火哪还发作得出,况且他虽然暴烈急躁,但并非恃强凌弱之辈,对店伙计粗声大气教训几句罢了,碰上叫蕴儿那等牙尖嘴利的女子,徒增气急,倒也真是不能拿她怎样,因此憋了半天,瓮声瓮气的道:“好说。” 薛白川面朝隔壁,趁机拱手道:“这位姑娘言重了,我这兄弟是个粗人,言辞若有冒犯之处,实是无心之失,还请两位姑娘看在下薄面,多多海涵。” 等了半晌,那边竟无了回音,他心下失望,对伙计道:“这里没你的事了,让锦瑟姑娘继续唱罢,不要扰了其他客人的清兴。” 片刻,便听琵琶声响,歌声清婉。薛白川拉了郭子琥重新坐下,可是喝酒吃菜,终不似之前有兴,神情有点呆呆的。 郭子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他半天,突然凑近他,道:“白川,你刚才如此维护隔壁的姑娘,可是对其中一位动了心思?” “啊?”薛白川吓了一跳,衣袖差点带翻桌上酒杯,跟着苦笑道:“兄弟别开玩笑,我听别人说,来这紫云楼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富商巨贾,唯恐你为一丁点小事跟人起了争执,事情闹大了须不好看。” “不,不,不对劲!”郭子琥眼睛瞪似铜铃,大摇其头,压低声音道:“你看上的,定是那说话斯文有礼的姑娘,绝不是那尖酸刻薄的女子,是也不是?跟你说,我就是察觉到你的心思,所以才忍了一口气,没有跟她的同伴计较的。不然的话,就算她是个女子,那般辱骂于我,我也非得。。。。。。非得过去踹飞了隔壁那门,让她给我赔罪才罢。” 他虽是一介武夫,但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薛白川被他一语道破心事,不由得红了脸,郭子琥又对曹元修道:“元修,你看我说的如何?” 曹元修笑道:“二爷果然心思细腻,观察入微。适才说话的姑娘,虽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已使人如沐春风,难怪白川失魂落魄。” “元修也看出来了罢。”郭子琥越发得意洋洋,刚才的不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拍拍薛白川的肩头:“不用担心,你既有意,兄弟定要为你作主的。” 曹元修道:“白川少年英俊,前程锦绣,素来眼高于顶,这两年来,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他始终是未松口,难得今日碰到个中意的,若能因此结缘,岂不是二爷亲手促成的美事一桩?” 郭子琥眉开眼笑,低声道:“等下她们若结账离开,白川就趁机出去搭赸几句,好歹要打听出些底细来,到时便可请媒人登门求亲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薛白川虽低着头,并不吭声,心下却也不禁松动:“我这样冒然出去攀谈,会不会太也无礼?可是今日若不能见上一面,此生难安,唉,仅凭一个声音,就令人心旌荡漾,她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 三人皆已无心饮食,只凝神倾听隔壁动静。稍顷,又听得一个清朗的女声道:“伙计,结账!” 几人对望一眼,心道:“原来还不止两位姑娘。”曹元修当下对薛白川连使眼色,郭子琥却是直接推了一把,薛白川只得起身出来,但毕竟难为情,不敢靠得太近,只站在这边呆呆望着。 那间阁子的门很快打开,当先出来的是一个腰佩长剑、容貌平庸的银衣女子,薛白川不禁失望,但随即省悟,这应该并非刚刚说话之人,心念微动之间,一名身穿藕色纱衫的女子已从里面出来,他只望得一眼,胸口如遭雷殛,身躯一动也不能动,内心深处一个声音翻来覆去的道:“天底下竟有这等绝色佳人,我。。。。。。我这可不是在做梦罢。” 藕衫女子这时已感觉到有人在看她,目光下意识扫过来,见是一名青年男子,也微微吃了一惊,即以手中一柄纨扇遮住面孔,先前那银衣女子却沉下脸,迅速走到一侧,挡住了她,右手跟着按上剑柄。 薛白川视线被挡住,见那银衣女子神色冰冷,目光如利刃般扫向自己,嘴角微微冷笑,登时清醒过来,一颗心兀自狂跳不止,结结巴巴的道:“姑。。。。。。姑娘,刚才在下兄弟多。。。。。。多有得罪,在下特出来代。。。。。。代为告罪。” 藕衫女子恍若未闻,只径自左转向前,倒是后面出来的一个紫衣女郎侧头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嗤笑。 空气中仿佛还留有淡淡余香,但那一行四人却早已消失不见了,郭子琥和曹元修两人出来,连声问:“怎样?她们是何来历?探出来了没有?” “没有。”薛白川仍呆呆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声音里满是失落:“连话也没有说上一句。” “哎呀!”郭子琥急得跺脚:“你怎地如此不济,问句话儿都问不到!” 那店伙计收了剩余的酒,也才从里面出来,一听他们对话,就知其意,忍不住插口道:“几位爷若是打这主意,不如听小的一劝,趁早歇了心,那几位姑娘,可不是寻常人高攀得起的。” 郭子琥双眼圆睁,勃然大怒:“高攀不起?你倒说说她们是什么来头?难道她们是公主?!你别有眼不识泰山,论人材,论门第,还不定谁高攀谁呢!” “公主不公主,小的不清楚。”店伙计冷笑道:“不过刚才这几位姑娘,却实实在在是永王府的人,大爷若是有胆子,异日就备了聘礼,亲自去永王府上门提亲罢。” “永王府?” 这三个字一入耳,郭子琥等顿时噤若寒蝉,三人你望着我,我看着你,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永王府位于临安城南部凤凰山麓,府内金门朱户,画栋雕梁,屋顶以镂刻着龙凤飞骧的铜瓦覆盖,巍峨壮丽,耀目流光,其建筑比起其他亲王府邸来,多有逾制。 不过说起当今皇帝对于永王的特殊恩宠,远不止在于赐予高出亲王规格的王府上。自古以来,吴、越两州鲜少封王,纵然封王,也只是拥有王号,并没有任何封地,盖因江南人文荟萃、膏腴富庶之地,尽属此两州所辖,可是这位永王不仅拥有吴、越两州的广袤封地,尽享赋税,且有权节制封地内所有官员,生杀予夺,全凭己意,这样的事情,从古至今,简直闻所未闻。 那么这位神秘的永王,到底是何许人也? 民间曾有传言,说他是当今皇帝的哥哥,是天下最受皇帝尊敬爱戴之人,又有人说,她是皇帝的姐妹,因皇帝并无其他亲兄弟,而她又热衷朝政,所以特别恩准她以亲王的身份,暂时管理吴州和越州。只有吴、越两州的大小官员最是清楚,这位极少露面的永王殿下,乃是当今圣武皇帝霍凛的亲姐定国大长公主霍冰轮,亦是前燕朝执掌朝政的崇天皇太后,皇帝之所以赐予她永王的封号,为的便是方便她在自己的封地处理政事。 日光丽照,和风吹暖,院中的海棠和玉兰都开了,一派春意融融。 莲真踏上白玉台阶,悄声问道:“主子在干什么?可是歇着了?” 高贤笑着回道:“只歇了片刻,这会儿在看京中的来信呢,姑娘只管进去无妨。” 莲真进得房中,见冰轮坐在花梨大案前,柔声唤道:“殿下。” 冰轮抬眼看见她,欠起身,眉眼间皆是笑意:“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莲真提了提手中的食盒,道:“虽然知道你用过膳了,但还是给你带了些吃的来。” 后面的承影紧随着莲真,将食盒置于一张长几上,冰轮随口问道:“今日去了哪些地方?” “去了德润堂,和蕴儿帮着李茂分拣了一会药材,后来又去逛街,买了些小玩意儿,就去陶然春吃饭听曲儿了,吃完又继续闲逛。” 德润堂是李茂在临安开设的药铺,她自从跟了冰轮来临安定居后,便干起了老本行,医病救人,悬壶济世,名气也越来越大,那些常靠她救济帮助的贫苦人家,个个视她们夫妻为活菩萨。 “嗯。”冰轮道:“一切都还顺利么?”这句话却是问的承影。 莲真道:“逛个街吃个饭可有什么不顺利的?” 承影神色却微一迟疑,冰轮看在眼里,道:“怎么了?” 承影对主子最是忠心,无论什么事,都从不会有丝毫隐瞒,便回道:“中午在紫云楼吃饭,有位年轻公子守在济楚阁儿外面,盯着姑娘看,还想上前与姑娘搭话。” “哦?这等无礼!”冰轮眉头微皱,板起脸道:“既是如此,你怎么不挖出他的眼睛来?” 承影讷讷道:“姑娘。。。。。。姑娘素来心善,不会同意婢子这么做。” “那你到底是听我的,还是听姑娘的?” 承影不禁呆住,心想平时不是你要我听姑娘的么?心中委屈,嘴上却不敢辩,莲真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主子跟你说着玩呢,不用理她,你下去罢。” 承影松了口气,忙答应着出去了。 “嗯?有年轻男子盯着你看,还想搭话?”冰轮见房中再无别人,面上似笑非笑:“看来以后你若是出去,只有承影和画影跟着是不够的了,起码得上百名侍卫左右围随才行。” “哪有那么夸张,只看了一眼罢了,你呀,真是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当着承影的面也这么乱说话。”莲真如哄孩子似的,抬头在她唇上吻了一吻,拉着她过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冰轮嘴里仍是不依不饶:“下次没我在旁,可不许你随意出入王府了。” 说话间,莲真已将六七个食盒逐一揭开,一一摆好,她眼前顿时一亮:“曹婆婆肉饼,梅家酥藕。。。。。。咦,这是什么?陶然春的糟白鱼。” 莲真道:“宋嫂鱼羹放一放味道就没那么好了,所以另给你带了糟白鱼。” 冰轮从她手中接过筷子,笑道:“这许多东西,也亏得你带,怕是要走遍半个临安城了。” 莲真双手托腮,目不转瞬看着她吃东西,心里甜甜的,倒比自己吃时滋味更胜十倍,片刻,方想起来问道:“皇上又给你来信了吗?” “不是,又是桐儿的请安信,这孩子可会讨人欢心,字也写得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霍凛目前膝下已有三子一女,其中大皇子霍桐是皇后王素梵所生之子,今年才五岁,早已被立为太子,二皇子霍枫是前燕朝兰陵公主宗熹所生之子,三皇子霍栩和大公主霍棠,亦是皇后所生。 冰轮想起侄儿信中稚嫩言语,便有些忍俊不禁,莲真道:“你那个弟弟呀,总是见不得你闲,我们才清清静静过了两年日子,他又用这么一座王府,两个州的封地把你给圈住了,他明明知道,你也不会要那些赋税,只是帮他白管理事务罢了,他的算盘可真是打得好。” “吴州和越州就是朝廷的金库,我少不得要替他看着点,再说了,也没什么事务,州府的官儿都很得力,无非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求见罢了。”冰轮放下筷子,微笑着道:“最近几日没怎么陪你,不高兴了?这样罢,等下我们去西子湖游玩可好?” “好哇!”莲真喜形于色:“要不,把李茂和蕴儿也叫去罢?” 冰轮突然拍了拍头,“啊”的一声,歉意道:“差点忘了,等下袁存玉要来见我,他这已经是第三次求见了,昨日我已经要高贤传出话,让他今日申初过来候着。” 莲真气得扭过头,不想理她,她却又凑过来,抱着她道:“不过也要不了很久,我们晚些再去就是。” 莲真这才转嗔作喜:“那也让李茂和蕴儿过去好不好?刚好晚间就让她们两人在船上弄些菜肴,你不知道,她们两个为了请你这救命大恩人吃顿饭,已经苦练了几年厨艺了,蕴儿说,她做的宋嫂鱼羹,可比陶然春的还要好呢。” “是么?”冰轮含笑应允:“那可得尝尝了。” 绿柳堆烟,轻拨湖面,点点飞絮似雪花飞舞;碧桃吐艳,摇曳枝头,幽幽暗香随碧波流水。楼台亭阁依次列去,宛如珠玉点缀。暮春三月的西子湖,像一个温柔多情的美丽少女。 一艘画舫从柳荫深处缓缓划出。画舫有上下两层,翠绿色的顶,格子花窗,浮雕栏杆,虽不特别大,却极是精美雅致。 莲真慵懒的靠在栏杆上,静静欣赏着眼前的美景,明亮清澈的眼眸里,也像是蕴含着三月的风,盛满了醉人的温柔。 一个秀颀的身影靠近,从身后环住她:“在想什么?” “在想你。” 冰轮唇边扬起笑意:“想我什么?” “没什么。”莲真回眸看她,心里却道:“想你这两年来脸上笑容越来越多了,我。。。。。。我真是好生欢喜” 冰轮注视着她,忽然低下头,轻吻她的耳廓,莲真微微一惊:“你别乱来,别人会看见。” “谁会看见?”冰轮在她耳畔低喃:“我们已到了湖心,没有别人,纵然有船只过来,那也看不清楚。” “还有李茂和蕴儿在。” “她们在楼下准备晚上的酒菜。” 莲真脸颊羞得红透了,便不再抗拒,只得闭上眼,软软的靠在她怀里,任其所为。 太阳渐渐西斜,轻烟般的绿柳,竞相争艳的红花,远的山,近的楼,全都沐浴在了夕阳的金光里。 酒菜是用了十二万分的心,精心准备的,既有别具匠心的家常菜肴,也不乏名贵的异珍美馔。 筵席摆开时,已是月挂梢头,船头高悬的宫灯齐放光明。 宋嫂鱼羹的确很嫩,入口即化,一点都不比陶然春的董大师傅做得差,其他菜色亦是色香味俱佳,无一不鲜美可口,自酿的荷花酒,更是香醇绵柔。 冰轮心情大好,道:“人说江南的春色十分,有七分是在临安,天下的月华三分,有两分却是在广陵,等入了秋,我带你们去广陵小住几个月,在那里过中秋,如何?” 李茂和苏蕴已知晓她跟莲真之事,又兼相处了这几年,早不复当年一般惧怕她,相处之时越来越如家人朋友般亲近。听她如此说,苏蕴第一个赞成:“好啊!广陵繁华不下于临安,我早就想去了。” 李茂笑道:“我们从京城离开,那一两年倒是游玩了不少地方,这几年来殿下都呆在临安,看来是静极思动了。” 冰轮问莲真:“你怎么不说话?不想去吗?” 莲真摇摇头,神色温柔:“你去哪里,我自然就去哪里。”伸筷夹了一个虾仁,放入她的碗中。 冰轮道:“那我们就说定了!” 几人心怀俱畅,谈谈笑笑间,一坛酒已喝了大半,苏蕴见旁边放着一张古琴,笑道:“如此良辰美景,爱人在侧,挚友在前,有花有月,有酒有菜,岂可无乐曲乎?小女子不才,为诸位弹奏一曲,如何?” 也不等人回应,身形微微踉跄,在古琴前坐下,纤纤玉指随意弄,一串悦耳琴音飘出。 莲真听她弹的是《春江花月夜》一曲,自己上次和冰轮府中花园赏月时,一时兴起,亦琴箫合奏,弹过一曲,于是浅浅一笑,起身取了一支竹箫,递到她手里:“你跟蕴儿一较高下试试。” 冰轮酒酣耳热,逸兴横飞,爽快道:“好!”伸手接过,靠在雕花栏杆边,亦徐徐吹奏起来。 冰轮和苏蕴两人皆擅长乐器,精通音律,虽然此前没配合过,不过片刻,便十分和谐,愈到后来,愈觉天衣无缝。这曲子本柔婉似水,和悦清雅,她两人此刻心情极佳,无形中多了几分欢快豪迈的感觉。 李茂只听得心旷神怡,浑然忘我。莲真目光一刻也未离开过冰轮,但觉她长身玉立,衣袂飘飘,在月华的笼罩下,恍若非尘世中人,不由站起来走向她。 一曲既终,冰轮笑道:“如何?”莲真靠着她,星眸含情,但笑不语。 其时皓月当空,和风拂面,心上人依偎在怀,彼此温柔缠绵之意,令人如痴如醉,难以自己。两人双手相执,四目相对,浑然已忘了天上人间,今夕何夕! (全文完) ※※※※※※※※※※※※※※※※※※※※ 没想到最后一章,又卡得我不要不要的,万幸在春节之前写出来了。 我总共写了有8篇百合文了吧,自认为芙蓉这篇是其中最用心的,当然也是最慢的。这篇文应该还算过得去,但花了5年多才写完,我也实在是无法对自己满意。 非常感谢一直追随这篇文的读者,尤其感谢芙蓉的铁杆粉丝。稍后我会对这篇文一些章节做一点小小的修改。这之后,我应该很久很久很久不会写百合文了。 总之,关于速度,万分过意不去,由于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半,我不准备再写更多感言了。 还有几天就是春节,在这里,广陵散儿预祝大家2020年新春快乐,身心康乐,爱情甜蜜,事业辉煌,一切称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