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眉心钿 作者:沉九襄 文案: *面冷心软温柔太傅×软糯娇柔偶尔炸毛长公主 合懿遇见封鞅,一见倾心 封鞅对着合懿,十动然拒 她是受尽宠爱的长公主,要什么就有什么 就连要当朝太傅,她爹也想办法送给她当夫君 他是位高权重的年轻帝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唯独不想做长公主的夫君,这事没得选择 成婚半年等于度日如年,开始就是终点 她送他书画珍玩、亲手做的衣服、糕点,他不要 她又赠他娇俏温婉,暖玉红唇,他也不要 她最后拍给他一纸和离书,一别两宽谁爱欢喜谁欢喜,他居然......还、是、不、要! 怪道是人生无常,风水轮转 合懿:“那你到底要什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合懿,封鞅 第1章 锁春闺 岁寒,大雪。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总觉着金秋才开始就被一股子朔风吹进了冰天雪地里,四处瞧过去都是一水儿的惨白,院子里一株银杏早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萧瑟地朝天空中伸着手,看着有些无望地凄凉。 廊下行走的婢女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脖子,手上端着一方紫檀木托盘,托盘上的玉碗里是滚烫浓稠的药汤。 她加快些步子,可不敢教风把药汤吹凉了折了药性。 脚程不远,拐个弯儿再跨一道拢月门也就到了,推门进去,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里头有人挑帘子出来,对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向里间的芙蓉帐,“还没醒呢,这几日昏沉惯了,没睡好要发气性儿的,先拿回去吧!” 她会意,正要退下,那头妃色的玉香芙蓉帐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哼唧,随即伸出一截粉白的藕臂来,帐幔拨开,露出一张睡意朦胧的小脸,含糊不清地问:“松青,几时了?” 正巧。 两人相视一笑,松青接过药汤缓步往床边儿走,回话道:“刚申时正,主子歇了小一个时辰,这会子醒了该用药了。” 人歪在床头尚还在醒神儿,教那药汤在鼻子底下冲上一来回,小脸立时皱成一团,却也没多推辞,捏着鼻子几口灌下去,含了颗蜜饯在嘴里,囫囵埋怨道:“下回还是换宫里的李太医来瞧病吧,这府里的人成心都给我添堵似得,连开得药方都要更苦些。” 松青端来热水伺候她擦脸,漫不经心的口气,“这话您只在奴婢跟前说可不作数,要说就得上太后娘娘跟前儿去,最好再梨花带雨的哭诉一回,保准头一日哭诉完,都等不到后一日天明,您就再也见不着给您添堵的人了。” 这话说得忒实在,主子的身份显赫无人能比,太上皇和太后的掌中宝,当今皇帝的嫡亲姐姐,五岁就有了封号,食邑万石仪同亲王,放眼整个大赢朝也是一等一的尊贵人物,皇后见了她也需得低下头行礼,这么个人,她的气都是自己找来的,怨也怨得没由头。 合懿被噎了一嘴,剜她一眼却不言语,坐在镜子前拉开妆奁懒懒散散比划起珠钗。 她已嫁了人,头发便全高高绾起梳个朝云髻,两边耳朵上挂串赤玉葡萄长坠子,下面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显得愈发修长了。 松青话说得重了些,忙又寻个机会找补回来,“今儿晌午时冯花匠派人来说花房有几株君子兰开得极好,主子待会儿要不要过去瞧瞧?” 屋里炭火烧得暖和,合懿几乎忘了外头的寒气,应了声,走到窗边刚推开一条缝,冷风夹带了碎雪见缝插针地卷进来,吹起一脖子的小疙瘩,她缩了缩,“不去,这天气,出去溜达一圈得把人冻糊涂了!” 窗户落下发出啪嗒一声,她回身才问:“你们主子爷今晨走的时候穿的什么衣裳?” “没见着。”松青答得简单,取过一件白狐狸大氅披在她背上,觑她神色淡淡地,又补充了句,“跟前那么多人伺候着,反正冻不着,主子要是想知道,等会儿我去找十陵问问。” 外头忽然有咔嚓声闷闷地传进来,隔着风声听不太真切,约莫是树枝被雪压断了。 “算了,管他穿什么呢。” 合懿落座在澜纹榻上,拿了块桂花糕小口咬,一丁点儿的糕点像是怎么也吃不完似得,隔着窗户忽然听见外头有沉沉地脚步声踩在回廊上,合懿单靠听,就知道是谁,眸中忽然有些萤火扑闪了下,一个激灵放下那糕点,踅身两步翻上床仍旧病弱模样歪在床头。 松青前去迎,那人自外踏着满地残雪进来,袖口鸦青底上的金线团云纹映着烛火飘渺的闪了下,转瞬又灭了。黑色的狐裘大氅灌进来满室的寒气,屋里有人轻咳了声,他停了下,取下大氅交给松青,兜帽之下露出一张谪仙似得冠玉脸庞。 “见过主子爷。” 封鞅在外间站了会儿,待屋里的暖气将身上的寒气消融了大半才提步进里间,没近到床前,只隔着几步朝合懿恭了恭腰,“臣听闻公主病了,前来探望,公主可用过药了?” 合懿微蹙着眉心,抬起眼皮直直瞧着他,“嗯,这次是真病了,大夫开的药一日三回尽都在用着,但不知是怎么了,总也不见好。” 她的病向来有真假之分,一般是诓人的时候居多,还有身病与心病之分,寻常药石不灵,那说到底是心病,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她的心药不就是他么? 封鞅面上仍是淡淡的,“想是府中庸医尽不了心,臣明日即往太医院下帖子,请公主先放宽心好生将养着。” 他公事公办的样子合懿看了小半年,差不多要习惯了,半垂着眼睑嗫嚅地嗯了声,“那劳烦夫君还是找李太医来吧,从前在宫里都是他经手的,我的情况他最有数。” 拱手的空挡,他嘴角稍缓和了些,合懿没看到,只听他应了个是,又拿出一封朱红色的请帖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圣上上月得了位小皇子,满月宴定在本月月底二十六号,这是礼部送来的请柬,公主且收好。” 他的衣服上熏伽南香,不浓,只是淡淡的一缕,随着动作靠近,似有若无的萦绕在合懿鼻尖,钻进鼻腔中游进心坎里,变成了猫爪,不轻不重挠了下。 她想伸手去抓更多,才动了动指尖,那香气却已远了,还是作罢。 “满月宴上父皇和母后有旨意会去么?”她微微仰着脸,莹白无暇的面皮在灯下显得有些透明的脆弱。 封鞅只低垂着眸,“大约是不会,今年入冬伊始太上皇便旧疾复发,现下只能在温泉宫疗养,圣上也只在两个月前拜见过一回,寻常恐怕不能多走动。” 旁边榻上的梨花木几上还有前几日绣了一半的护膝,合懿眼睑余光瞥见了,语气有些惆怅,“今年冬天这么冷,我都没能在父皇母后身边儿尽孝,连护膝也做的晚了,只盼他别觉得我嫁了人就不记得他和母后了。” 太上皇膝头有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儿,每逢阴雨天冷就犯疼,合懿自打会做女红开始,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她父皇做护膝,多少年了也没漏过一回,今年还是头一次。 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连皇家也不能例外,自打半年前出嫁那天站在贞顺门前隔着盖头,拉过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哭过一场以后,合懿至今都没再见过她父皇母后,明明都在帝都里,隔了道宫墙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女人家的抱怨大多数男人是不爱听的,总觉得琐碎,只是封鞅面上波澜不惊惯了,他怎么想的别人也猜不透,只听见他称中开解道:“再过些日子就到年底了,届时宫中家宴想必两位尊上不会缺席,再不济,等明年开春宜华山的行宫建好,离开深宫高墙便没有那么多规矩,公主自然可以时常承欢膝下,但凭心意。” 那要是一去就不回来了呢? 合懿心里默默念着,却没敢问出口,他也说了但凭心意,可见是真不在乎她去多久。 说话的档口松青搬过来一把椅子,紧挨着床边儿放,回身请他,“主子爷替圣上分忧,素来劳心劳力,公主哪能再劳您站着说话,让太后知道该说公主不懂体恤人了。” 女儿房中的事怎么传进在温泉宫避世的太后耳朵里,不都是这些碎嘴的丫头们说的么。 封鞅面上骤冷,抬眼扫过去一记凌厉眼风,吓得松青心头一怵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还是壮着胆,抬臂作邀约状,“主子爷请坐。” 松青在前头顶刀子卖力替合懿招呼,合懿这儿呢? 她瞧了瞧封鞅面上寒霜,实在不想把这本就不甜的瓜再过分拧一拧,拧断了,大家都不体面。 “今日劳烦夫君前来探望,帖子我也收下了,届时定会如期出席的。” 封鞅也借她的台阶,两个人都过分地识时务,遂缓声道:“那公主安心养病,臣告退。” 他话音落便却行退了几步,合懿呆愣愣也说不出让他留步的话来,心头有些凉凉的水汽氤氲不开,侧头靠在床柱上目送那道鸦青色的袍角消失在屏风后面,半晌都没回过神儿来。 “主子您可真够可以的,转身……哦不,一抬眼儿就把我卖了,我可是您捡一个送一个来的丫头吧!”待封鞅走得远了,松青这就来找她秋后算账了。 “我回头好好补偿你啊,赶明儿出去溜达到那金玉铺子,随你挑好不好?”合懿干了对不住人的事儿,也没法子辩解,忙将话题移开些,“我那小侄子满月,你说我这做姑姑的送些什么才好呢?” 松青觑她一眼,“您私下里给送左右还不都是些长命锁什么的,真正面头上需要宫里入库过眼的,刚出去那位早叫人备好了,还用得着您操心。” “是什么?你看到了?”合懿很有些好奇心。 松青摇头,“只看见几个人抬了好几大箱子进东阁,但是想想也知道肯定和孩子没半点真切关系,爷们儿做事只讲究个排面,其他的估计是顾不上。所以您啊,哪怕就给孩子绣件小衣送进宫去,那份心意也比千金万银暖人肺腑,婉美人指不定还得高兴地抹眼泪儿呢。” 合懿从来听她的,当下也觉得颇有道理,又念叨,“但是做衣服只怕是来不及了,金锁什么的也俗气……”顿了顿,忽然灵光一闪,“过段时间不是和端王妃约好去法善寺拜菩萨么,我去给孩子求个平安符,绣个香囊装上送去,挂在身上保佑他一辈子平安康乐,你说好不好?” 松青闻言歪过头瞅她兴冲冲的神色,迟疑了会儿,“法善寺那位是个送子菩萨,您去她那求的平安符能管用么?” “啊?”合懿面上一红,支支吾吾道:“都是天上的菩萨,已经生出来的孩子应该也在她管辖范围内吧,何况只要我心诚,肯定没有不灵的。” 她哪是真不知道端王妃是冲着求子去的,可她这完璧之人也不知道该求哪门子的子,但人家既然好心约了她,她也不能直喇喇说嫁人半年,自己根本连房事都没有过吧,说了要闹笑话的,闹大了可能还不止笑话这么简单。 出嫁时帝都人人都说她嫁了个如意郎君,却只有那郎君自己至今都不如意这门亲事。 第2章 寄情思 第二日风停了些,合懿想起松青之前说起来花房的事儿,她过惯了那簪花照镜娓娓道来的恬淡日子,整日嗓子眼就算堵着闷气,也不太往心里去,照旧该干嘛干嘛。 花房的冯匠人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她小时候跟着他学过两年种花填土,很是慈爱的一个人,瞧她来了高兴的两只眼睛都挤成一条缝,忙迎进去了。 “有些日子没见着小殿下,现在真是一天一个样儿,出落得愈发秀致了。” 合懿脸皮薄,禁不住人夸,抬手在面上抚了下,又道:“今年的天气这么糟,培育这些娇娇主儿不容易吧,也亏得您一双巧手,我看着房里的鲜时花卉就想起您的功劳来,还没仔细谢您呢。” 底下人做自己的活儿那都是本分,哪当得起主子一句谢,但自己的活计能入主子的眼,想着也很是慰籍,冯匠人笑得更开心,“什么功劳不功劳的,我一把老骨头也就是做的久了,手上知道点儿火候,小殿下瞧着这些东西高兴才是我的心愿。” 进了里头陡然暖和起来,合懿先去了大氅,还是忍不住冒汗,便直接将厚重的棉衣尽脱了,里头还有两层裹得严严实实,当下没有外人,也不叫失礼。 “这里头的门道我以前也知道一些,着实累人得很,赶明儿我挑个聪明伶俐的小子送到您这儿给您打下手,您瞧着能过眼就收下当个学徒,要是使唤得不称心,您再来回我。” 冯匠人忙呵腰应下了。 花房里各式各样的花卉摆了几十盆,木架子高低起伏在四周错落放着,合懿看着满室的娇花,起了兴致,“我这里折几支花草凑在一起做个摆件,老师傅可别心疼啊!” 冯匠人嗬一声,“小殿下只管说想折哪支,折多少分寸,我都直给您送到眼前儿来,哪有舍不得的道理。” 合懿眯着眼笑,转头让松青寻了个白玉烟蓝染瓷瓶,这里各式剪刀镊子都是齐全的,便不教他们都在跟前围着了,她时常喜欢一个人找点事做,不用说话,就专注地瞅着自己眼前一亩三分地,好像那样就不用动脑子,不动脑子就不用记起来各种各样的烦心事。 这也算她一个木纳之人的消遣了。 等她万事皆了结时,松青正在隔间儿和冯匠人给一株海棠浇水,听见她唤忙放下水端子过去,往那八仙桌上一瞧,瓶子里精心摆放了几株花草,谁的脸儿朝那边都自有讲究,中间主眼的是兰花,君子如兰。 “你找个人给送到东阁去,仔细点儿,别叫他们毛手毛脚坏了样子。” 松青只应声儿没立刻遣人,待把合懿送回了西苑,自己在她跟前寻了个由头折身又回了花房,那瓶花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八仙桌上,她站着看了许久才叹了口气,紧着心抱起来往东阁去了。 明明夫妻两个人,偏要束之高阁东西阻绝,中间隔上一整个园子,只要没有一方主动踏足对方的地界,半辈子恐怕都见不上面儿。 主子爷还在上朝没回来,院里有管事儿的长随,叫十陵,十足是个热脸的,见着她,忙几步过来接过了沉甸甸的花瓶,咧嘴笑,“青姐姐这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好不容易见着您一回,怎么,就为了送盆花儿?” “谁是你亲姐姐,胡乱认的哪门子亲戚!”松青听了个岔子,横眉竖眼斜他,“这花儿可不是一般的花儿,是我们公主亲手摆弄的,你仔细些,弄坏了样子看我饶不了你!” 十陵嗳了声,引她走了没两步,她忽然停下了,问:“这是去哪的路?” 说来惭愧,她还真的没踏进过东阁的内里主厢房,毕竟就连她主子也从没机会来过。 十陵愣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才坦然道:“书房啊,这种雅致的摆件不就应该放在书房那种文雅的地方么?” 松青沉吟了片刻,咬着牙梆子摇头:“不放书房,你领我去主子爷寝室!” 公主一番心意当然要直直戳到人家跟前儿去,教人回来一睁眼能瞧见,一闭眼也能闻得见,放在书房只当个摆设,差点儿意思。 十陵面上立时犯难,憋了半天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教松青瞪了一眼,才踌踌躇躇地在前边儿引路,松青瞅着他这反应不对劲儿,狐疑问:“为什么不愿意去寝室,主子爷在里头金屋藏娇了,不能让我看见?” 这话哪是能乱说的,十陵连忙摆手解释,“您这都扯哪去了,主子爷身边近身伺候的都是跟我一样的大小子,凭空变都变不出来个狐媚子,只是他平日里不爱旁人擅自进他卧房,我这边儿带您进去让知道了,要挨罚的。” 话这么说着,他也拗不过松青这样的皇家侍女,一溜烟领着她七弯八拐来了一间清净屋子前,推门进去目下所及之处,没有半点多余花里胡哨的装饰,只入门正中的墙上挂了幅山海社稷图,素白叠青的帐幔,大件桌椅案床大多都是紫檀木,一眼瞧过去都是沉甸甸的清贵自持。 “青姐姐,您倒是给个话儿,这瓶花儿放哪您觉得合适?”十陵见她左看右看没动静,忍不住催了。 松青收回眼神儿,一抬手指了指床边的黄花梨木几,“就这儿!” 二人摆了上去,又转了几个来回反复调了个最佳的观赏角度,手上动作着,松青记挂着自己主子的苦相思,趁着当下便想在十陵这儿探探底,“我听说你跟着主子爷有好些年了?” 十陵嗯了声,又听她悄声道:“那我问你个事儿,咱们俩主子的情况你也是看在眼里,拐弯抹角地没意思,我问你,主子爷心里边儿是不是早就有人了啊?不然没道理家里杵这么个娇美人还总不待见啊。” 十陵站在那双手插在袖筒里,话没敢说实,“主子爷心里边真正想什么我也猜不准,我在他十四岁才上跟前儿的,所以十四岁前头的事儿我不能跟您瞎说,但十四岁后头,我反正没见过主子爷和哪家女孩子走得近一点儿。” “那诸如青梅竹马小表妹邻家姐姐什么的呢?有么?” 这一类才是最难办的,根深蒂固长在心里,要是生了根还想拔除,那可就是剜心的痛处,任谁也不能够答应! 就譬如太上皇和太后,太上皇五岁上就认识太后,十岁起两个人分隔千里整整八年没见过面,可就是这样,太上皇依然记了、爱了太后这一辈子,到现在两个人还是腻歪得羡煞旁人,半点没有第三者插脚的余地,所以谁说小孩子不知道记挂人呢,可能小时候只觉得是亲近,慢慢长大了懂得情爱了,就一门心思认准那个人了。 十陵细细思量了会儿,面上有些犹豫,“要说表妹吧,有一个,但没见两个人亲近过,而且那表妹前几年已经嫁人,现在孩子都生俩了,我觉得不太能够。”临了,又补充句,“而且那表妹也没有公主漂亮。” 漂不漂亮的都是后话,感情这东西属于情人眼里出西施,王八对绿豆,只要看对眼儿了,管你是天仙还是癞蛤/蟆都是一样的心头肉、掌中娇。 但是松青兀自在脑子里过了下太傅大人的神采,觉得他不太可能挂念个人/妻不放,更不可能任由自己喜欢的人嫁给别人,这是关键。 “那为什么就不愿意看公主一眼呢?难不成主子爷……身子不好,有难言之隐?还是他取向独特喜……” 她嘀咕起来便旁若无人似得,突然被十陵拽着袖子拉扯了一把,抬眼便见他满脸堆笑绕过她往雕花梁木底下迎过去了。 “主子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外头天寒,奴才去给您拿杯热茶来暖暖身子。” 松青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一道闷雷,回过身刚要见礼遮掩过去,眼角瞥见太傅大人随手取下身上的大氅扔在十陵怀里,厚底的云头靴在地板上几步踩出慑人的威严,路过她身侧,只轻飘飘落下两个字。 “掌嘴!” 松青教他两个字压断了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一叠声地告饶,“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主子爷大人不计小人过绕过奴婢这次,求主子爷开恩!” 十陵站在梁木底下抱着大氅装哑巴,进不敢进退不敢退,连大气都不敢胡乱出一下。直听到太傅大人不耐烦又吩咐了句,“来人,拖出去。” 他这才慌神儿上前来,跪下之前还不忘把怀里的大氅端端挂在衣架上,“主子且慢,松青姑娘一时口不择言冒犯了主子应当是该责罚的,但她是公主近身伺候的人,来东阁一次回去就负了伤,公主回头肯定要和您置气的,再气不过闹到宫里头去更伤体面,倒不如把她送到公主跟前儿,如何责罚由公主自己看着办,您觉着呢?” 就合懿那性子能舍得责罚她身边的人才是怪了,不跟着一起和稀泥就谢天谢地吧!这法子不过拐个弯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封鞅哪能听不出来,提了提膝襕在青缎螺纹榻上落坐,眸光一扫黄花梨木几上的花,却问:“公主差你来的?” 松青自己已闯了祸,断不敢再把合懿搭进来,忙回道:“公主原话只是教奴婢差人将花瓶送来东阁,没指使奴婢前来,更没指使奴婢把花儿送到主子爷寝室来,都是奴婢自作主张,和公主无关,还请主子爷千万不要迁怒公主。” 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封鞅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回去自己领罚,若再有下次,你就到太后跟前求饶去。” 松青打了个寒噤,忙不迭的应声,支着膝盖站起来,一刻都不敢多做停留,却行退了出去。 她一走,就轮到十陵了。 封鞅塌下笔直的腰杆,身子向后靠在软枕上,好整以暇地瞧地上的人,“你如今胆子随着年岁渐长,都敢做起我的主了?” 十陵替松青说话那是仗义,但现在这情况,替自己说话那就是狡辩,勤等着主子发更大的火吧! 所以他低下头去,毕恭毕敬认下了,“奴才知错,甘愿受罚。” 封鞅面上缓和了些,也不跟他废话,“下去领二十个板子长长记性,以后这间房你仔细守好了,再出纰漏,什么后果你心里有数。” 十陵忙应了个是,临退出去时,走到门口却又多嘴,“那这花儿……主子……” 话没说完被上头一记森冷眸光给怼到广寒宫去了,真恨不得当场撅了自己的舌头,腿上两下一哆嗦,打着摆子出了房门。 第3章 几重锦 屋顶的积雪来不及清扫,日子久了总会化,顺着瓦楞凹槽流下来,被呼啸的北风刮过一来回,就在那廊沿边结成一排晶莹地冰柱子。 松青出了东阁疾步往西苑回去,过廊沿时刚不赶巧教折断的冰柱子掉下来当头砸了好一下,伸手一摸还见了血,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倒霉事儿一件接一件来,气得她差点儿想骂娘! 合懿下半晌打了个盹起来见她头包着纱布的样子自顾想乐,问她怎么了她偏装闷葫芦不说,隔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公主坐了半年冷板凳还没有对太傅大人死心么?” 死心?怎么死心? 合懿被她问得愣了下,心头也叹气,气自己没出息,怪只怪当初不该多看了那人一眼。 及笄宴已经过去两年,合懿脑子本就不装事儿,细节早记不清了,却只唯独能记起他与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弟姗姗来迟的那一刻光景。 两个人并肩而行,她的皇弟却几乎要被旁边的少师比下去了,意气风发的年纪,眉宇间自是一股波澜不惊的清风霁月,身姿卓绝白衣翩迁,细风流云卷起他宽大的襕袖,轻轻一划竟就不偏不倚划到了她心尖儿上。 眼前一恍惚,仿佛少时看神话故事梦到的神仙霎时间都有了具体的模样,可自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梦到过神仙,她梦到的全成了他。 这样一个人,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了。 她半垂着眼睑,迟疑了一会儿才轻飘飘地说:“再等等吧,说不定再多坐半年冷板凳就死心了。”说完又狐疑瞧她,“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下半晌干嘛去了?老实交代!” “您跟我瞎扯什么呢?说正事!”松青急赤白咧地只一个劲儿替她干着急,“您要等我拦不住,但您不能困在这西苑里守株待兔的等呀,毕竟太傅大人可不是两眼儿一抹黑就往树桩上撞的兔子,您得想想办法主动出击,实话说了吧” 她把头顶上的伤往合懿跟前儿凑了凑,“我冒着生命危险都替您打探清楚了,太傅大人心里头没人,心尖儿那一片地方正空着就等您挤一挤挪进去,您这头猛加把劲儿这事儿说不定就成了,明白么?” 合懿一听她头上的伤竟还有这么个来头,一双眼睛霎时间瞪出个不可置信,“他……他怎么能打你呢,有本事让他冲我来,你等着,我必定要去给你讨个公道。” “诶诶诶,别去,我这是……打探情况的时候不小心自己撞的!”松青赶紧拦她,心下叹气不止,这主子怎么三言两语就偏了道儿呢,再说,就她这么个面团儿似得性子,就算人家真欺负到她头上,恐怕她都横不起来,“您别打岔,我说的您到底明不明白?” 合懿稍安,眉间有些犯难,“可该怎么使劲儿呀?”她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眼睛里亮了一下的光转瞬又暗了,“我不是没使过劲儿,你心里都有数的,那时候天天找借口往国学监跑,找不到借口偷着跑,但我送过那么多东西,他哪一件收过?我要不是没办法了,也不用强逼着让他娶我……” “今儿那花儿不就收下了!”松青心里火烧火燎的,两步过去坐在她床边儿,“主子呀!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们现在是夫妻,不用你偷偷摸摸的,更用不着畏首畏尾,你得胆大一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知道么?” 合懿似懂非懂,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但是我之前装病让他来看我不是都把他惹恼了么……”她低着头绞手指,急得鼻尖直冒汗也出不来什么好招儿,抬头可怜兮兮的瞧人,“要不你教教我吧,真成了我感激你一辈子!” 松青却又缩了头,“我要是有那降人的本事,早搁皇上跟前儿蹦哒去了……”说完又觉得那是人亲弟弟,这话不太妥,忙补充,“我是说我不行,但这天底下总有人行,咱们自学不成才,拜师总能得些门道,您等着吧,我肯定给您找个好师傅!” 话音落,外头又一声脆响,今年的雪连着压弯两棵碗口粗的梧桐了,也不知这漫长的冬季什么时候能过去,不见天日久了,人会犯懒,会压抑,会生病,病了就不容易好,压抑在心底的沉珂也会发霉,偶尔翻一下,除了一股子霉味儿也翻不出什么别的。 松青逐渐寻不到人影,每逢露面便是伸手问合懿要银子,让底下人碰见几回便有小丫头旁敲侧击地进言让她小心些,防着松青姑姑敛财跑路,她听得直乐,装模作样的与小丫头周旋,又给自己死水一样的日子寻到一丝波澜乐趣。 用过午膳服了药,正要眯一会儿,松青从门外眉飞色舞地进来,眼角堆着得意,一挥手将屋里的小婢女全打发了,从柜子最底下拿出来两套男装冬袍子,递到她手上一套,狡黠一笑,“快换上,我领您学本事去。” 这学本事怎么还非得穿男装? 合懿斜眼瞧她,但也没说半个不字,心下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换好衣服从公主府偏门溜出去,有马车在等,晃晃悠悠行过大半街市终于停下。 她头回穿着男装不习惯,方下地站稳脚跟便忙去扶头上的发冠,抬头朝门楼上看了一眼,顿时便红着脸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自处了。那门楼上挂一块三尺长大匾,红底金漆明晃晃写着“飞鸾阁”三个大字! 她虽是久居深宫,但自从出嫁这半年来,少不得与都中贵妇闲茶话下,一堆女人凑一起家长里短,难保哪个家里爷们儿就有流连花街柳巷的,在旁边听个两三回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觉得羞耻莫名,脚下生根不肯走,压着声儿拉松青,“咱们清白姑娘家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呢,教人知道还要不要脸面了,快快快,趁没人看见赶紧回去!” 这种地方大抵是晚上才热闹,她们俩大白天站在门口拉拉扯扯,更是惹眼,引得往来的行人纷纷侧目,合懿的脸上就更挂不住了。 松青却不肯,也就势抓住她,“您不知道,论起降男人的功夫谁比得上这里头的姑娘,您就是太不知事,对着心仪的人都不知道手该放哪,该跟她们学学,好好提提胆儿,等学成了,保准能把太傅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真是一片好心,不忍看自己主子手里捧着个窝头都不知如何下嘴,这地方是不怎么干净,可问了很多人,都说是爷们儿最喜欢来往的,进了里头一个个豪掷千金拦都拦不住,她先行探过两回,确实有些门道。 合懿自小听她的话惯了,加上本身就心存期待,手上力道顿时没了大半,松青又凑过来给她安心,“再说,您现在穿成这副样子,谁能认得出来?” 她迟疑了会儿,心道也是,遂挺了挺腰杆子正要大摇大摆进去,可就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呢,松青这头话音未落,只听身后忽然一串奔忙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来人半信半疑的喊了句,“灵犀?” 合懿闺名就是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灵犀。 能知道闺名的必定是熟人啊,她霎时被惊雷劈黑了脸,哭丧着瞪松青一眼,用眼神儿杀人:瞅瞅你那招事儿的乌鸦嘴,这下好了,脸面是真要丢尽了! 回过头去,见着来人,她的脸就更黑了,那人策马而来,头戴紫金冠,身披墨色轻甲,腰间革带上挂一把黑色长刀,眉目英挺气势昂扬,非端王爷莫属。 说起来那是她半个娘家人,按辈分还理应叫她一声“小姨”。 端王的名号是天下一统后太上皇追封太后娘家一位战死沙场的外甥的,这位端王是那外甥的遗腹子,自然而然承袭了爵位,也是大赢朝唯一一位异姓王。他子承父爵,却不光承袭了爵位,而是连带父亲的刀兵也一并承袭了下来,在他手中发扬光大,丝毫没有辱没这名号背后的功勋,实打实的少年英雄。 合懿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招呼他,“琰铮怎么这时候回来啦,之前不是说要开春儿才到么,这次南下勘军可还顺利?” 他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她,浓眉紧蹙,神情怪异莫名,没回话,也丝毫没给她留面子,“你穿成这副样子来这儿干什么?” 常年历经沙场的人,寻常说起话来都是不怒自威,合懿的气势压根儿撑不起来她的辈分,顿时矮下去一大截,腰杆子也挺不直了,支支吾吾不知道寻个什么由头,还是松青先出声。 “回王爷的话,我们主子今日碰巧路过这里,就是一时好奇多看了两眼,您沿路奔波回来,想必还有正事要忙,主子不好耽误了您,您请先忙去吧。” 这理由找得不好,所幸他没继续追究,眉间只是不着痕迹地不悦,“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 说完又召来两个兵卒二话不说径直把合懿请上了车,一路“护送”回公主府,彻底断了她折返的可能性。 他坐在马背上目送合懿的车驾远了,临策马之前又吩咐了句,“去看看太傅是不是在里边儿。” 女人上青楼,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由头。 第4章 落玉盘 马车一路晃悠,吱吱呀呀的车轮声碾得人莫名心慌,对遇上舒琰铮这茬子,合懿心里头还擂着鼓呢。 那人从小就是个不讲情面的,小时候她偷偷爬个树叫他看见了都不得了,一通数落,不像表侄子倒像个老夫子,这次明面儿上没怎么大发作,可指不定回头就直愣愣把她逛青楼这事儿戳到父皇母后跟前去了…… 脑子里正一个劲儿盘算要是宫里来人了该堵个什么说辞,思来想去,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松青先不安地找过来了,白着脸,窸窸窣窣蹲到她面前,“主子,我怎么有种不详的预感呢,总觉得这回可能要大祸临头了,端王爷会不会把这事儿告诉太后她老人家呀?” 嗬!俩人还想一块儿去了,合懿脸上也不好看,皱着眉,“我其实也担心呢,但是前两天夫君不是还说皇上都好久没见过父皇母后了么,琰铮这次估计也见不上吧……” 她那话一点儿底气都没有,全是听天由命的语气,听的人不踏实。 松青来拉她的手,“主子,要是真出点什么事儿,我不求别的,只求您明年记得给我多烧点儿纸钱,让我在底下能过把腰缠万贯的瘾,也不枉费我这些年对您的一片衷心,行么?” 这怎么就严重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了? “不至于吧,母后就算知道了顶多说我两句,我服个软认个错,再不济哭一场也就过去了,没事!”合懿可是个心大的主。 松青哭丧个脸,“您肯定没事儿啊,是我有事儿,太后要是知道我带您逛窑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您会看着我去死么?” 合懿被她说得一噤,宫里向来是这么个说法,主子犯错奴婢受罚,仿佛是个天经地义的事。可松青做这些都是为她好,她哪能当缩头乌龟,当下被激起些血性来,挺了挺胸,拿出点儿长公主的气势。 “你放心,父皇母后要是知道了派人来发落,我肯定挡在你前头!” “主子,我信您!”松青一双眼满怀希冀地回望着她,临了又嘱咐句:“我的小命儿全指着您了,您到时候可千万不能软了性儿啊!” 合懿冲她郑重点头,自己身边从小一起的丫头,总不能就因为实心对她反而招了祸,何况真要到了人命关天的地步,那就是顶着刀子出声也好过袖手旁观事后亏心。 冬日外头暗沉地早,天幕压得极低,透过窗户看总觉着什么时候就会塌下来似得,瞅着总莫名教人心情不甚好。 临到晚膳的点儿,吩咐松青去传膳,小厨房也是宫里带出来的,最知道她的喜好,晚上那顿尤其爱吃点甜食,什么樱桃煎、杏仁佛手、栗子酥……变着花样儿上就是了,再配上一碗清甜可口的玉容汤,心满意足之余说是还能美容养颜。 五脏庙填饱了,再泡个热水浴,教那热腾腾的水汽一蒸,整个冬天的寒意都消融在了氤氲的水雾中。 松青给她胳膊上涂浴膏,咂咂感叹,“瞧瞧您这细皮嫩肉的,还真是除了皇家的养尊处优养不出来,天底下那么多人巴巴儿地想尚公主,偏偏您哪,挑了个眼里看不见您这满怀春色的圣僧,可惜了。” 合懿一听这话就红了脸,低着头嘀咕,“他是看不见我,但他不也看不见别人么,我至少不用担心他外头彩旗飘扬,已经好过大多数女人了么,人还是要知足,不然这日子早没法子过了,你说是不?” “您这心胸能赶上宰相了,人家肚子里能撑船,您这儿能容得下蛟龙入海!”松青撇着嘴戳她一句,又问,“学本事那事儿咱还有打算么,这程子顶风作案怕是不好,我瞧您反正不着急,要不咱先等等观望一阵儿吧!再说圣僧斋了这么些年,也不可能这一天两天突然就红鸾心动,倒也没什么好着急的。” 这头说着话呢,外头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太傅大人就在这档口,带着两个长随大步迈进了西苑的大门,他心中有怒火,面上带寒霜,来势汹汹,一言不发径直进了主屋暖阁,“公主呢?” 合懿正靠着木桶边哼小曲儿,他的话音就沿着那好几道木门、珠帘冷不丁儿飘进她的耳朵里,仰起头看松青,狐疑道:“你这嘴今天是开过光了吧!说什么来什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合懿一个激灵直挺挺从浴桶里站起来,模样喜滋滋地,“快快快,穿衣服!” 不一会儿,人从百鸟翠羽屏后头袅袅转出来,年轻的姑娘在水里过一遍,掺了花瓣的水把白皙无暇地皮肤浸得透出粉来,屋里暖和,只穿了件柔软的凝云纱,洗过的头发带着半干的水汽从脸颊垂落在身前,洇湿了前襟小小起伏的一片,目光含羞带怯地看着心上人,轻轻柔柔地唤一声“夫君”,这模样该是能惹人怜爱的。 只可惜,却没能惹得那位“夫君”有多怜爱。 封鞅朝她拱手行礼,开门见山,“公主随侍婢女松青,妖言惑主品性不正,臣今日来是要将她拿下交由皇后娘娘处置,还请公主见谅。” 合懿让他当头给了一闷棍,皇后?又关皇后什么事儿啊? 才刚恍惚一愣神儿的档口,他已唤进来两名长随一左一右架起身后一步远的松青的胳膊作势要往外走,生死攸关的档口,当事人到底反应快,扯着嗓子挣扎唤她,“主子,主子别发愣了,您快救救奴婢呀,主子!” “住手!快住手!”合懿魂魄终于附体,两三步冲过去抱在松青身上,狠狠瞪那两个长随,“你们谁再动她一根手指头,我……我就让人把你们的手砍下来!” 两个人抱着像个连体婴儿,她回头质问他,“你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拿人?皇后要发落我的婢女让她下懿旨过来说清楚什么事,为什么要你代劳?” 凭什么? 封鞅冷眼瞧着她护犊子的模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稍稍提起来这事便是一心窝子的火直腾腾烧个不停,堂堂太傅,为帝王师传太子业,向来行的端坐的正,是为天下学子的楷模。今日下半晌却被皇帝传到御书房好一通拐弯抹角地打探行踪,临了临了,竟莫名其妙打探出一肚子闷气,指着他鼻子憋出来句:你还狡辩,我阿姐找你都找到飞鸾阁去了,你果真是恃才傲物,丝毫不把皇家颜面放在眼里! 这事不光要查清楚给皇上一个交代,也非要她说说清楚给他一个交代,否则,谁愿意背下从天而降这么一大口黑锅? 他凛声问:“公主可知道自己今日去了什么地方?” 合懿只觉得头上顿时又是一闷棍,去飞鸾阁的事情怎么也让他知道了? “我去了……我……我知道我去了哪……”她低着头目光有些飘忽,话说得磕磕绊绊,抱着松青的手臂依然坚定不移,“但那是我自己要去的,和她没有关系,皇后要是为了这个有什么惩处让她冲我来,我都认罚,别罚松青,她都是为我好的。” 她这套以身代过的法子在封鞅这儿行不通,他怒极反笑,这人倒还真是黑白不分好坏不记,万般皆由着她就是为她好了? “为公主好?那臣敢问公主去哪里是做什么?哪里又有什么好处值得公主屈尊降贵,半点不顾自己的身份体面?” “我去寻……” “寻什么?”他咄咄逼人。 合懿猛然一凛,寻师傅这事儿怎么能说呢……她把自己拐进了死胡同里转不出来,扭头去看松青,那更不中用,已经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了,眼瞧着指不上,她被逼得没办法了,心一急便开始口不择言,“去寻个乐子!” “扑哧!” 她这边儿话音刚落,一旁两个长随抿着嘴都憋不住笑出声儿来,女人上青楼寻乐子,少见,太少见了!那倒是也有清倌,但当着自个儿夫君的面说自己找清倌去了,放眼整个天下也算是一大奇闻。 封鞅脸上顿时五光十色,蹙起好看的眉头,看她满面通红的扯谎简直像看书上所说扶不起的阿斗。 他一挥手教两个长随都退下了,寒着嗓子道:“公主身份尊贵,踏足污秽之地她一个奴婢尚有劝阻不力的过失,如今拒不认错死不悔改,又唆使主子顶罪,所犯种种哪一条都是大过,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再留在公主身边,未免公主再行差踏错,臣自另派人来伺候公主,如此,臣与公主彼此都安心。” “你!” 合懿气得结巴,他这是什么意思,竟要把松青从此都远远儿地支开,让她再也见不着,他分明是公报私仇,就因为松青平日多帮她撮合了几回惹他不悦了吧! 她红了眼睛,“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尽冲着我来就是了,何必找这些借口胡乱发落别人,我的错我自己现在就去宫门前请罪,不用劳烦你插手!” “主子别去!”松青回过神儿来一把拉住她,这时候宫门早关了,再是尊荣无比的长公主也不得擅闯,否则第二天就能被言官的唾沫星子给淹死,规矩就是规矩,谁都没有例外。 她推了推合懿,一开口有些哽咽,“主子你保重吧,奴婢做错了事不敢再求主子庇护,您别管我了,我这一去若还有命回来,再到主子跟前尽忠。” 封鞅面上寒意不减,沉沉地嗓音一字一句敲打在合懿心上,“公主无需多加猜夺于臣,此事落到臣的手上,臣就要给皇后一个交代,公主若真想保她,就放手,她跟臣走,发落的就是她一个人,如何发落,臣自有主张,她若不走,明日宫里的懿旨下来,到了皇后跟前,皇后要给皇家的颜面一个交代,公主不会有错,那她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公主可清楚了?” 她气哼哼地瞪他,现在说什么大道理都是没用的,总之来拿人的是他,发落人的也是他,坏事都做尽了还有什么必要非给自己安个迫不得已的名头。 原来从前那些清风霁月的表象根本就是骗人的,这样咄咄逼人才是他的本性! 合懿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心里一泛酸,情绪就从眼里汹涌出来,她瘪着嘴酝酿了许久还是颓然,松青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被带走的身影被冷风吹散在廊下幽暗地灯火中,很快寻不着了。 第5章 沉暮定 出了西苑刚迈过垂花门,便瞧见不远处廊庑底下,十陵撑把伞提着一盏牛皮风灯急切行来,小跑的步子透出几分慌张。 他方在东阁正支使底下人清点库房,听闻主子一进府就直冲西苑发难去了,直吓出一身冷汗。 那毕竟是公主、是皇家的人,当初老太太就是知道主子对婚事不乐意,千叮咛万嘱咐让他遇事转寰着些,不要让两个人正面起冲突给外头的人留下话柄,封家位置特殊,经不起那些言官的软刀子折腾,现下这看着,只消停不过半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还是没能来得及…… 他走到近前将伞遮在封鞅头顶,抬起袖子先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疑惑问:“松青姑娘哪里又冲撞主子了?您这是……” 封鞅面上还陇着层寒气,冷冽入骨,对上那满天飘扬的雪花,也教人分不清哪个更冷。 他没言声儿,只挥手让两个长随先把松青押走,转过身拂了拂肩头的残雪,凛声道;“你回去挑两个沉稳的奴婢送到西苑伺候公主,留心把人看住了,今后她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一一回我。” 十陵乍一听就是一愣,没闹明白状况,有些迟疑,“这……怕是不妥吧,公主性子软是软了些但绝不是没脾气,万一回头到两位尊上跟前告一状,说您派人监视她,到时候可难办呀!” 封鞅捻起两根修长手指轻揉眉心,四下阑珊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加深后的轮廓瞧着有些疲倦。 “无妨,你去安排。” 那个糊涂虫教人撺掇两句连青楼都敢去了,甭管是为什么缘故,她不瞧着别人,可不妨碍别人多少双眼睛瞧着她,再不看着点儿,谁知道后头还能惹出些什么事来,他不是非多事想管,而是不能不管,只要两个人名头上还挂在一起,那她的所作所为就与他休戚相关,这是不能忽略的事实。 “那松青姑娘呢?她是犯什么事儿了,您打算把她怎么处置?”十陵呵着腰问。 封鞅眸中划过一丝不悦,微侧过头朝远处朦胧夜光中的楼阁瞥了眼,语气漠然,“她犯了什么事儿你自去审,明晨之前务必要她老实交代和公主究竟做什么去了。” 帝后那的交代自有他去给,但他要的交代,绝不是合懿那三言两语蹩脚的谎话就能糊弄过去。 十陵听着应了个是,“主子今儿也累一天了,屋里备好了热水,您先回去休息吧,保准明儿一早您睁眼就能瞧着结果。” 封鞅嗯了声,自他手中拿过伞柄,脚下踏着满地银白逶迤朝东走远,远近回廊的灯火在簌簌风雪中几多摇曳,眼看要断了却又挣扎着活过来,堪堪照亮他身边一片方寸之地,映衬着那人长身玉立的影子没入到浓重的夜色中。 翌日卯时正,外头天还没亮,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 封鞅寻常习惯成自然,到点儿就醒,一睁眼目光所及,床边的黄花梨木几上空空如也,几日前芳香的兰花摆件如今早已不知躺在哪个废料堆里了。 他看着忽然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一个人能在毫无回应的追逐中如此锲而不舍确是他始料未及的,而昨日之后,她又能再坚持多久,或许很快要见分晓了。 他起身唤进来伺候的小厮,一番洗漱完,正站在镜前整理衣冠,十陵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儿从外头进来,站在他身后几步之遥,镜中倒映出一张欲言又止的脸,踌躇半晌才道;“主子恕罪,奴才昨晚上审了一夜,松青倒是露了些口风,但是……但是她说那话只能说给您一个人听。” 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封鞅皱了眉从镜子里瞥他一眼,抬手系上领口的鎏金扣,话不多说,踅身往门外走,黑色的狐裘大氅在空中划出道凌然的弧度。 松青就关在东阁西南角一间杂物间里,说是杂物间那也比破落户的正屋好不知道多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手头还有床厚实被衾,按照人犯的待遇对比算是极好了。 十陵挑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到了门前就站在廊下搓着手等,哈气连天,呵气成云。 才多眨了几下眼的功夫,木门突然哐当一声被人从里头扯开,两边儿摔得震天响,十足能给人醒神,“三十个板子生死不论!打完还活着就把人送到郊外宁园去,没我的首肯不得再教她迈出大门一步!” 封鞅沉着脸眉间蹙起一道深谷,胸前锦绣堆叠的仙鹤在寒冬的冷风中夺门而出,映着两侧朦胧的灯光都能看清那白璧无瑕地脸上竟然……有点红? 十陵一怵,火气都烧上了头,这是真给气狠了! 东阁这儿有人红了脸,西苑那边有人红着眼。 遥遥隔了大半园子之外,合懿睁着一双肿泡似得青蛙眼躺在床上忧心忡忡,那头的惨叫声传不到她耳朵里,她只知道松青走了,换来两个稳重得一丝不苟的婢女,圆脸的叫露初,容长脸的叫月盛,不一样的长相,一样的话少沉静。 她经常在睡迷糊的时候对着她们叫松青的名字,可也没什么用,人还是回不到她身边儿了。 原就生着病的人,再没人同她取笑生乐,漫漫寒冬似乎就只剩下睡觉这一项乐趣,于是从白昼到夜晚从此昏天黑地,日子彻底成了死水一潭。 封鞅来瞧过一回,远远隔着好几步站,好像中间有道看不见的天堑似得。 她对于他的到访再高兴不起来,生平第一次硬起骨头从头到尾对给他一个后背,她才发现,原来管住自己的眼不看他也不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他也就没再露过面。 临近月底,先前和端王妃约好去法善寺拜菩萨,合懿忘得一干二净,还窝在被子里迷糊,露初挑了帘子进来唤,说是端王妃的车驾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 她向来不是个善于摆架子的人,当下忙里忙慌地催促露初赶紧帮她换衣服,碍着外头天寒地冻的,遂也穿的厚,里三层外三层好一通裹,最后再披一件厚实大氅,兜帽一盖,领子上的绒毛几乎挡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和俏挺挺的鼻,一只手搭在露初腕子上,匆匆朝门口去了。 还没到近前,端王妃听见动静打开车窗,远远便招呼她,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儿,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好听,“小姨莫急,当心脚下滑倒了。” 端王妃闺名兮柔,礼部尚书家的幺女,年岁与合懿一般,但嫁了端王后便时时依着辈分唤她一声小姨,是个顶守规矩的人。 “你怎的来这么早?这天儿冷得紧,法善寺的菩萨说不定也没一大清早就开工的。” 合懿匆匆而来隔着窗户与她说话,驾车的小厮搬过来一方小马蹬,她提了提裙角,弯腰上了兮柔的车,自己的车驾便就在后头跟着。 车里正中央放了个朱漆盆,燃着无烟的银炭正轰轰散着热气,合懿取了大氅挂在门口的木钩上,一边寻了软垫子坐,一边听她道:“陈国公府今儿不是有白事么?我下半晌得陪王爷去露个面,他一向公务繁忙,我不能耽误了时辰,可不就要早去早回。”说着又问:“您和太傅不去么?” 合懿一时讶然,只摇头,“什么白事?是谁‘去’了?” “他家的儿媳妇。”兮柔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甜乳茶,轻轻叹息,“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因为女人肚子里那点事儿,陈小公爷成亲一年多都没子嗣,国公夫人一着急,起先是给小公爷房里塞妾室,后来为了脸面又逼着儿媳妇签和离书,好让小公爷光明正大地再另娶,那位怎么说也是中书令家的嫡长女,哪能受得了这羞辱,一时想不开就在房梁上了结了自己,也是可怜。” “竟还有这样作践人的事!”合懿听不得这些,捧着茶盏的手不由得一僵,“他们家逼死了人,不怕大理寺立案发落么?况且那中书令家失了闺女竟还能任她的遗体放在仇人家里,实在太过委曲求全了些,平白教人看轻一大截。” 兮柔长长地“唉”了一声,“中书令家也是没法子,女儿进了别家的门就是别家的人,说白了那是人家的家事,人又是自缢身亡,别说是大理寺,就是皇上都不好出面说什么。况且,您可知道本朝还有条律法,夫妻成婚三年若没有子嗣,男方是可以单方面和离的,国公府只要抓住这一条,谁能按着头非说人是被他们逼死的,再争下去也不过是教死者更不安生罢了。” 合懿听着话,嗓子突然有些哽住,兮柔还在说些什么,她听不见了。只知道三年无子嗣便可单方面和离这条律法她从未听人说起过,但是……他是知道的吧。 犹记得当初听闻封家接下赐婚旨意时她激动之余也曾惴惴不安地问过松青,封鞅会不会再突然反悔休了她,松青直给她打包票:太傅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不可能越过皇家去,休公主,看看谁敢做这古往今来第一人? 现在想着竟是多虑了,事实证明他果然运筹帷幄从不做没有退路的事,不过三年,期限一到,他根本不需要一辈子委屈自己与她朝夕相对,更不用顶着刀子抗旨驳皇家的脸面,只需要封老夫人披着诰命服,弯下膝盖去母后跟前诚恳哭诉一番心愁,这桩她强扭的婚事必然没有再持续下去的理由。 届时她会被灰溜溜地接回宫里,再碍不着他的眼。 苍白从面皮里透出来,她靠在车壁上,心已经沉沉坠进雪地里去了,再被车辙的铁轱辘碾过一回,碎得七零八落。 时间赶得急马车也就行得快,一路颠簸过去,人都险些被颠散架了。 两个人在那青松翠柏环绕的古刹里来回完事也不过一个时辰,兮柔瞧她没去巴巴地求子,还打趣她,“倒是我多事了,您和太傅朝朝暮暮举案齐眉,哪用得着求神拜佛的,小姨可千万别嫌我手长管得宽啊!” 有些事冷暖自知就好,没得说出来整成人尽皆知伤体面,她冲兮柔笑了笑没应声儿,站在风里被吹红了脸,瞧着也像是娇羞。 第6章 镂朱墙 二十六日有大宴,刚过早膳,宫里派来一辆雕金砌玉的华丽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领头的是皇后身边儿的首领太监管延盛,实属太监里的大拿,四十多岁的人,下巴上干干净净,又生就一副慈眉善目,瞧着总让人有种善性的错觉。 合懿从月盛手中接过茶盏子,捏着茶盖缓缓地拨,没送到嘴边,只问他所来何事。 他呵腰道:“奴才此番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来接您进宫,娘娘说今儿正好趁小皇子满月宴能见着您,现下时辰尚早,您与娘娘妯娌之间好说说贴心话,待圣上下朝,一家子一起吃个便饭,省得到时候宴会上人多事杂,怠慢了您,圣上也要怪娘娘了。” 合懿听着眯起了眼,她和皇后从前只有几面之缘并不熟络,并没什么贴心话好说的,难不成是为松青的事来给她赔人情了? 她噢了声,心里觉得没必要,但人都已经上门了,也好不推辞,“原是想着时辰还早也没收拾,大监冒着寒风过来想必冻坏了,就在屋里坐着吃盏茶暖暖身子罢,我进去拾掇拾掇,片刻功夫就好。” 长公主对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阖宫都知道,也没谁命里犯贱偏喜欢吆五喝六的主子,所以人人说起她都是交口称赞,管延盛也不例外,当下把腰弯得更低了,“公主请随意,奴才就站在这儿候着即可。” 他习惯了宫里规矩重不肯落座,合懿也不强求,只吩咐月盛上了茶点,自己袅袅转进屏风后头去了,再出来已是一柱香后。 既然要进宫便换了身蜜合色团花刺金宫装,肩上披一件双雁翠羽褂,三千青丝高高绾起,珠钗玉环交相辉映,眉间一抹朱红的梅花钿犹衬那细白无暇的面皮,眼中潋滟却澄澈,天真婉约却又似风情万种。教人越想琢磨越不敢琢磨,怕稍一琢磨,可能就陷进去了。 露初替她披上件鹤氅,她回头还想交代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作罢,登上车便朝巍峨宫城去了。 马车走安庆门进,管延盛在前头迎着风霜开道,进了内城来请她下车,一旁候着四人肩舆,坐在上面,越过朱墙琉璃瓦看覆雪的宫城让她很有种回娘家的亲切感,夹道风很盛,但合懿心里高兴,也不觉得冷了。 皇后的栖梧宫门前亦有两排宫婢在等,迎着进了内殿请她在榻上稍坐,管延盛也却行退了,片刻功夫,门外一阵轻缓脚步声,合懿侧头正见皇后盛装逶迤而来,还隔着几步先亲昵冲她叫了声“阿姐”。 皇帝后宫佳丽无数,但够资格称合懿一声阿姐的,只有皇后这个正妻。 她其实年纪不大,比皇帝还小一岁,正经的二八年华,可母仪天下的人通身的气度就是不一样,看着倒比合懿还老成持重许多。 她自然而然过来携合懿的手臂往里面走,笑道:“都有大半年没见着阿姐了,宫里人是乌泱乌泱的,但能说的上话的没有几个,我从前就对阿姐一见如故,只是一直没得空好好与您亲近,礼部筹划满月宴时我就盼着这一天,今儿早早把您接进宫来,阿姐莫要嫌我唐突才好。” 合懿对她莫名的亲昵感到不大适应,只说不会,“你替皇上掌管后宫诸事操劳,不得闲也是常有的,我要是还不能体谅,倒要叫别人笑话了。” “难怪宫里人都说阿姐是这世上最通情达理之人,果真是分毫不错。”皇后笑得眉眼弯弯,拉她在榻上相对落座,随即招呼人捧上来两匹流光溢彩的锦缎,瞧着不像是大赢朝国土上产的东西。 “阿姐头回进我这栖梧宫,我也没什么好相赠的,委实惭愧,只前些时候外邦进贡来一些料子,瞧着还不错,阿姐能入眼的话待会儿带回府里,等开春正好做两件衣裳,也是我一点心意。” 女人间送东西就是这样,不需要太名贵,主要是投其所好,试问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喜欢绫罗钗环,越是这些小东西才越能显示出两个人的亲密。 皇后表亲近的心合懿看在眼里,不好驳了人家面子,心里更没什么计较坦然收下了,又与皇后谈起父皇母后,得了个不问世事的答复后又说起小皇子,闲话扯了一大箩筐,半点没提过松青的事,只扯着扯着不知怎的就扯到宫妃身上了,皇后语气忽然有些惆怅。 “我不瞒阿姐,这后宫女人多是非也就多,都觉得母仪天下尊荣无比,实际上其中难处自己知道罢了,替自己丈夫管女人,还不能有半点不悦,否则就是失仪,想必天底下就数皇后这个位子最憋屈了。” 合懿觉得她话里有话,却其实不太能对她感同身受,毕竟父皇的后宫就只有母后一个人,她的驸马也没有妾室,但光听皇后这么说着就觉得是挺愁苦的。 她小心宽慰道:“你和皇上是结发夫妻,任凭后宫女人再多,他心里总还是把你放第一位的,你是个识大体的姑娘,既然当初嫁进了东宫,心里也该是做好了准备的,凡事看开些,莫给自己心里添堵,容易对身子不好。” 皇后蹙着眉,再开口竟带了些哽咽的声气,“我也不是不能看开,寻常男人都还有个三妻四妾,何况还是帝王,可人心只有一块,没装着人的时候还讲究个雨露均沾,一旦装着那个对的人了,眼里哪还看得见别人,我就是想自欺欺人都不能够啊!” 说着话那眼泪跟断线的似得往下掉,合懿看得一惊,话到这份上她总算明白皇后的殷勤从何而来了。 “我长久不进宫很多事也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话且直说吧,我能帮得上的便尽力帮一帮。” 那头哭得就更凶了,黄河决了堤一般,边抽气边道:“也就是几个月前新进宫那一批人里的一个,现下是个才人位分,可皇上已经打算借今晚小皇子的满月宴给她和婉美人同升为昭仪和昭容,婉美人添了皇子是有功在身没什么好说的,可那位瑜才人无功不受禄,一下子连升几级那不是等着让言官们骂皇上昏庸么?才几个月就这样了,时间再一长,恐怕我都得给她让位。阿姐,如今太后避世,我也是没办法才找到您这儿的,皇上看重您,您务必要去劝劝皇上啊!” 合懿听着这话一愣,脸上也是为难,姐弟俩感情是好,但管天管地管到弟弟的后宫之事怕也有手长之嫌了,这话要如何开口还是得仔细斟酌斟酌…… 皇后见她面上犹疑,以为她不肯答应,霎时间那架势就差要淹了这栖梧宫,合懿吓了一跳,忙点头应下了,又是好一通安慰才教她平静下来。 临到巳时,瞅着要下朝了,皇后便打发了人上太极宫去请皇上过来,特地提了句,长公主在栖梧宫。 堂堂皇后,见自己的丈夫竟还得瞧别人的面儿,委实是心酸。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外头有太监尖着声儿拖长调子喊了句:“皇上驾到!” 皇后忙起身下了榻往门口走了几步,外间一抹明黄渡步进来,衣摆刺绣团云纹,五爪金龙盘踞在胸前赫然醒目。 合懿跟在皇后身边正欲行礼,皇帝伸出手虚扶了她一把,又侧过脸让皇后平身,抬臂邀她往里间去,一开口无非问问她如今好不好之类的话,合懿一一答了,细细打量他。 皇帝如今比她高得多身板儿也结实,已经当爹的人了,眉宇间到底沉稳许多,与皇后说话一板一眼的客气模样像极了封鞅与她说话的样子,她微微感叹,真不愧是封鞅教过的好学生。 一时间竟对皇后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正思量着要怎么劝皇帝打消那念头,皇帝倒先说起她来,“朕先前路过敏德宫瞧见那株歪脖子树就想起咱们俩小时候的事,算起来你嫁人这么久还没有回过门,回来一趟看着怎么清瘦不少,外头的水土不养人的话,你就回宫来住段时间,有机会了也好去看看父皇和母后,你觉得呢?” 皇帝看着她,很真诚的在问她的意思,合懿心里暖洋洋的,冲他笑了笑,“要是有机会见父皇母后我自然高兴,但是我既然已经出嫁就没有再回宫里住的规矩,你才御极不久,那帮子言官勤等着给你纠错来彰显他们的风骨呢,别操心这档子事,我一切都好,就算真有什么不顺心也会自己来找你开口的。” 皇帝听着她那个“真”字稍稍侧目,右手食指缓缓在碧玉扳指上摩挲,眸光在她脸上流转几许才道:“父皇和母后如今安居一隅没心思管咱们了,但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姐姐,自然总事事要多看顾着你一些,世卿为人处世向来严于律已端身持正,但文人骨子里风流,稍有一些差池也算是个意外,你能想开当然最好,朕先前已经与他谈过了,飞鸾阁那种事不会再有第二回 ,让你回宫也只是想给他抻抻筋,既然你说不必那也就作罢。” 皇后在一边儿听着,再瞧合懿,也是一样的同病相怜眼神儿。 皇上怕自家姐姐在夫君那里平白受了委屈才想出这一辙,却不成想,人家两个人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什么驸马不得纳妾,可如今公主都往青楼找人去了也还是哑巴吃黄连,这么看,天下的女人也都是一样的愁苦。 合懿这头却是霎时间恍然大悟,怪道封鞅那日那么个怒气冲天的样子,原来是被从天而降一口大黑锅径直砸在脑门儿上了,被坏了名声还被皇帝请去喝茶,确实搁谁也摆不出好脸色。 这件事的误差归根结底是男人和女人想事的差别,舒琰铮见她上青楼,第一直觉是以为她去找封鞅了,于是从皇上传到皇后都是这么个想法。而她事情败露后只是担心父皇母后会罚松青,后来也的确是松青首当其冲受了罚,却完全没意识到那事给封鞅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现下一琢磨,心道:也是了,若非与他自身休戚相关,他何必管她去了哪。 可问题是,松青都被发落这么些日子了,他竟也没有替自己辩解个一字半句的么? 第7章 挽香寒 榻中木几上一尊小小的四螭莲花鼎中袅袅升起氤氲沉香,合懿望过去的眼神似是虚空,隔了会儿,才渐渐聚拢在一起,缓声道:“飞鸾阁那件事他是被我连累了,怪我自己一时兴起想进去看看,没成想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污了他的名声我也过意不去,你可千万别曲解了他的品行。” 皇帝听着这话面上有些古怪,摸了摸鼻子,嘴角莫名的笑意尽数掩在了襕袖之后,“出嫁从夫,你倒是一心向着他,说是这样就是这样吧,琰铮两眼一抓瞎胡给人扣帽子,改明儿朕替你好好儿教训他。” “别别别......”合懿急得一个劲儿摆手,皇帝那头越笑越乐,也不管她,扭头问皇后,“不是说过来陪阿姐一起吃个饭么,你去看看,好了再派人来传话,” 这话说得忒二大爷了些,栖梧宫成山的人,哪需要劳动皇后亲自去查看膳食,说白了就是想给人家找点事做支出去。 皇后听得明白,半点脾气没有,当下起身规矩行了礼,临退出前目有深意地朝合懿看了一眼,直看得合懿头皮发麻。 她向来胆子小性子软,不管是在弟弟跟前还是表侄子跟前都拿不了大,三个人从小一块儿长大,两个小子估计是在太后面前压抑的太久,到了她这儿偏就喜欢装大爷,三言两语就能把她拿捏的死死的。所以合懿对于皇后求她帮忙的事,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 “那个......” “直说吧,皇后找你来是不是要你劝我放弃晋瑜才人的位份。” 合懿话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抢白了过去,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他连自称也不说了,随手抓过来个软枕塞到背后,放下了那四平八稳的帝王威严,看着才有几分少年人的肆意飞扬,桀骜锋厉的眉眼与她同出一源却南辕北辙。 她弯下腰手肘抵在木几上撑着一边腮,半垂着眼睑,语气有些漫不经心的无奈,“我知道这事不应该我多嘴,横竖做不了你的主,我也没打算跟你横鼻子竖眼的争论,但是皇后说的没错,越级擢升一个刚进宫的妃嫔,言官们铁定要骂你的,再喜欢也先克制克制,过两年慢慢往上走就是了,何必非急在这一时,为了换美人一笑落得个昏君的名号,以后不知要用多少披肝沥胆的功勋才能挽回来,值得么?” 稍停了下,又说:“况且她要是真心疼你,也该多为你想想,一心只顾着挣位分的,那喜欢的是皇帝,不是你这个人,你从小那么聪明,应当是能分清楚好歹的。” 他挑了挑眉,却说不巧,嘴角勾起一点似是而非的弧度让人看不真切,连叹息都带着玩世不恭的戏谑,“我就是皇帝。” 合懿从他模棱两可的回答中没听出什么实质的东西来,还想追问,他却突然轻飘飘地点了头,“行,这事儿就暂且放放吧,权当卖你个面子,毕竟长公主若在皇帝面前半点脸面都没有的话,传出去大概又有人要编排你了。” 合懿听着这话简直受宠若惊,咧开嘴角笑得没心没肺,“好弟弟,难得你还肯为我着想,给我这么大脸面,你说我怎么谢你好呢?” 她边说边想,片刻后从宽大的袖兜里掏出来三个锦囊,拿在手上细细翻看了下,探身递给他一个,“前两天去给小侄子求平安符,顺便多求了两个,本来要给父皇母后的,但眼下也见不着他们,就给你吧,也是我的心意,保佑你山河永固福寿绵延子孙满堂!” 两个人止不住大笑起来,她的针线一向不错,锦囊纹饰腾龙驾雾大气雅致,挂在他腰间倒也不显突兀。 少顷,皇后派人来传话,请他们移步偏殿用膳,合懿刚踏进屋子与皇后目光交接,忙递过去个叫她安心的眼神儿,皇后见了,这一顿便饭方才安安稳稳地开始,只中途偏有不讨巧的宫人两次三番前来回禀,称瑜才人身体有恙,请皇帝去褚慧宫探看。 “身体有恙”不过女人争宠常有的手段罢了,一桌子三个人谁都心知肚明,皇上脸色不好看,合懿坐在人家栖梧宫里也不好慷他人之慨,最后还是皇后低垂着眉,喏喏说了句:“瑜妹妹既然身子不好,皇上就去看看吧,阿姐这儿有我呢。” 话是这么说着,可等皇帝真的走了,皇后便再也撑不住那脆弱的端庄,起身几步进里间趴倒在软榻上哭了个我见犹怜,合懿也是叹气,半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又去哄,哄着哄着却联想到自己身上,封鞅虽然从来冷淡,但好歹没给她也弄出个甲妹妹乙妹妹来。 这样想着,仿佛那条三年和离的律法也不算什么了。 她总是很容易原谅别人。 暮色四合,宫中早有掌灯的太监挑着灯笼行到廊下,拿一杆长杆儿,将手中的灯笼逐一挂到廊柱的铁钩上,挂一盏亮一处,直到连成明煌煌一片,将诺大的宫城尽数笼罩在白昼似得暖意中。 小皇子的满月宴设在兴庆宫朝露台,名为台实为殿,此次百官同庆,皇后要接见各重臣官眷,心中再有天大的委屈,出了栖梧宫也再寻不着半点破绽,只一双流过泪的眼睛稍稍有些浮肿,方算是个见证。 合懿入殿时封鞅已经落座了,礼官一声“长公主驾到”,百官起身相迎。 这样的场合,他不是太傅了,只是长公主的驸马,理所应当要和她坐在一桌,案几并不算很大,两个人手肘挨着手肘,离得近了,她又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地伽南香,心头止不住鼓鼓跳动,这香气,委实既可添愁又可解忧。 周遭人声嘈杂,筹光交错间他忽然微微低下头问,“皇后今日接公主进宫所为何事,还请公主如实告知。” 合懿抬头正撞进他眼底,忙又低下去,“就只是女人间的一些闲话,你放心,这些话都和你没有关系,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上次飞鸾阁的事我也给皇帝说清楚了,他已经知道与你无关。” 飞鸾阁三个字至今仍令封鞅有些不自在,眼瞳微微缩了下,随即偏过脸去,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臣奉劝公主一句,后宫看似方寸之地妇孺之间,实则却是另一个战场,壁上观火尚且可能被灼伤,公主原本并非局中人,没有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涉足其中,往后行事切记独善其身为好。” 合懿愣了下,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皇帝是她的亲弟弟,怎么会是不相干的人呢? 大宴之上,君臣同乐,席间有旨意宣,小皇子取单名一个“玺”字,因是长子格外恩宠,册封荣王,享食邑八千。婉美人母凭子贵,在众人瞩目下荣升为婉昭仪,离妃位只有一步之遥。 随后便再没有下文,众人口口相传间都知道了,那位宠冠后宫的瑜才人之所以没能如愿以偿一跃枝头,全是长公主的谏言所致,这是皇帝给的无上脸面,却也是一道无声的风向:从此若有何事进谏不利,也不必再绞尽脑汁想办法去劳烦避世的太上皇和太后了,这位和善的长公主也能以柔克刚独当一面。 封鞅的嘱咐,到底是说晚了。 他心下叹气,耳边却有清灵的笑声传过来,侧头去看一众宫妃官眷中的合懿,正弯着腰给小皇子系锦囊,伸出一指在孩子软糯的脸上轻轻的拨弄,眸中笑意盈盈眉间温柔地绽放出一朵花儿来,用软软地声音哄着才一个月的小孩子,“叫姑姑……” 半点不知道自己一脚踏进了什么局面里,看着就有些不怎么聪明的样子,但比起第一次从树上张牙舞爪摔到他面前的狼狈模样还是好太多了……看着看着忽然就有些弯弯地弧度不自觉爬上嘴角,却在她也抬头的一瞬间立刻消失不见,转过脸去,没看到她飞红了脸时眉心那一朵梅花有多鲜艳夺目。 合懿这头却再没办法自在欢笑了,只一眼就足以让她心潮澎湃,更没办法再坐回到他身边,宽阔的大殿似乎一瞬间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她实在待不下去便寻了个由头领着露初打算悄悄从偏门溜出去,走了没两步忽然兴起,停在一名宫女面前低低地问,“那边儿里头,哪个是瑜才人?” 宫女忙福了福身,恭敬道:“回长公主的话,今晚大宴只有三品以上的主子娘娘才能出席,瑜才人并不在列。” 合懿噢了声,难掩失望神色,她其实还真对这位瑜才人挺好奇的,毕竟她独自占着封鞅的人都拿不住他的心,可瞧瞧人家,后宫佳丽无数,偏就能让皇帝挪不开眼,也不知是长得貌若天仙艳冠群芳还是怎么了? “公主在想什么?”露初见她出神儿,出声叫她。 合懿忙说没什么,手按着露初的腕子往外走却还是忍不住问,“你之前听说过瑜才人么?” 露初点头称是,“四个月前大选时进宫的,本姓骞单名一个瑜,冀州刺史骞毅的独生女,在当地素有第一美人的名号。” 难怪了,世上有谁不爱美人呢? 合懿若有所思,忽然想起,“你怎么知道当地的事?” 露初冲她笑了笑,“奴婢祖籍正巧就在冀州。” 第8章 迟重月 世上之事大多都很巧合,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从偏门退出来西边连着道抄手游廊,信步游走,取下鹤氅交到露初怀里,合懿方才在殿中本就吃了点酒,后又被封鞅遥遥看了眼,面皮底下只觉得立时有熊熊烈火顺着血液流动的痕迹放肆燃烧起来,这会儿正需要冷风来帮她降降温。 可实际上收效甚微,她止不住去联想封鞅那一眼背后代表了些什么,越想越远,最后袅袅飘到天际去了。 刚走到一半,身后有轻缓地脚步声跟了过来,她凝神回头去看,见琰铮独自一人拿着酒壶冲这边招手,“殿里人太多闷得很,出来透透气,你往哪去?” 这倒把她问住了,合懿扭头看了眼游廊尽头不远处的小亭,随口道:“里头热,去亭子里凉快凉快。” 她心里还有些隔应此前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封鞅一事,而且若非因此,松青也不会被强制带走了,由着这缘故,话出口语气便不似从前那般热络。 大冬天找凉快,那般信口开河的置气落到琰铮耳朵里却是夷然一笑,肃重的面容忽而柔和了许多,“正巧,我也打算去那。” 待走到她跟前一边极从容地伸手自露初怀里拿过鹤氅,一边只吩咐让人退下。 露初有些迟疑,抬眼瞧合懿,见她也点头应允,方才却行退了几步,随即转身朝殿中回去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见合懿没有跟上来,又折回来拉她肘弯,举着酒壶灌了一口,边走边说:“飞鸾阁的事情皇上已与我说了,当时是我欠考虑冤枉了太傅,但谁能想到你会去那种地方……”像是叹了口气,“所谓关心则乱也就是这样子了吧!” 合懿顿时语滞,是啊,如果不是关心她,谁会多管闲事呢?以前母后曾笑说,他们三个人,姐弟俩是空担了长辈的名号,倒让琰铮真干得是长辈的事,委实是劳心劳力。 她心中一点薄如蝉翼的隔应果然立刻就烟消云散了,抬头冲他笑了笑,“我也不是想怪你,只是你下回不要再那么冲动了,我自己若遇上什么事自己会想办法处置,你和皇上都为我好我知道,但你们如今毕竟位置在那里,不动则已,一动,那阵仗就太大,闹得人尽皆知光让别人看笑话了。” 他点头,拉着合懿在玉栏边落座,像是出来之前就喝了不少,这会儿眼中染上些朦胧的雾气,映着四下的烛火虚无缥缈地闪烁,姿态慵懒闲适,和那日街道上纵马而来的将军判若两人。 忽然一阵风,吹熄了头顶的宫灯,他整个人陷入到昏暗里,看不清表情,只有沉静地声音被风吹送过来,他问:“灵犀,太傅对你好不好?” “啊?”合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狐疑地扭头看他,却也看不太清,片刻后才道:“还好吧,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相敬如宾,他那样的人永远都是谦谦君子,不会做出失礼的事,更谈不上什么不好。” 说着说着还是觉得这话题谈起来略别扭,遂将话锋一转,“你呢?听说这次去勘军还顺带平了丹云山一带的匪患,给我讲讲那过程有多振奋人心呗!而且我还听说南边儿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你说说,让我也好长长见识?” 他看穿了她的意图,却不肯轻易依从,“那些打打杀杀不适合你听……把衣服披上吧,受了风寒回头病情加重就麻烦了。” 说着便探身过来抖落下厚实的鹤氅盖在她背上,两个人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合懿被他突然的靠近弄得有些不自在,忙身子靠后想躲开些,却忽然一道力度落在背心,轻轻一压,便将她压进了他怀里。 逾越了,可早就想这么做的,压抑过,只是再压抑不住了。 有些事只要打开了倾泻的闸口,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将胳膊收紧,凑近她的耳边,开口带着温热的酒气洒在她耳廓,“我后悔了,这半年来每一天都在后悔,如果大婚的时候把你抢过来,现在就不用这样子了……灵犀,你回头看看我好么?” 犹如惊雷乍响在云端,若不是听见自己的名字,合懿几乎要以为他认错人了,她被轰晕了头脑,呆愣了半晌才像条脱离了水的游鱼似得拼命挣扎起来。 “你你你……你说什么浑话呢,我是你小姨!” 她起初还压低着声音,怕被人看到,后来实在挣脱不开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拿出此生最为严厉的口吻斥责他,“舒琰铮你给我自重,看清楚我是你小姨!你已嫁我已娶,你说这些话做这样子的举动置兮柔和世卿于何地,松手!快松手!” 琰铮听着忽然低低笑起来,“我怎么会嫁人,你也没有娶谁,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她直直打断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偏门里有人影晃了下,再有几步或许就要出来了,四下里急得险些要哭出来,“我不喜欢你!所以一点儿也不愿意!你放开!” 封鞅在殿中应付完一众前来敬酒的官员,回身只见露初独自侍立在桌案边,遂问起合懿的去向,露初自然如实答来,“公主与端王爷正在殿外小亭稍坐叙话。” 临了却又补充句:“外头寒气重,公主长久待在外面恐怕对病情不好,大人何不去接公主回来?” 若真是担心主子的病情,她自己去催也就是了,何必还非来找他。 封鞅闻言果然蹙眉,抬眸瞧了她一眼,她忙颔首,“是奴婢多嘴。” 可露初的一句多嘴回头却又似乎戳得他心头有些烦躁,或许是怕了合懿无意间就能惹麻烦的本事,少顷,还是起身往偏门出去了。 还没等从偏门里的阴影中绕出来,抛开了殿中的嘈杂人声,不远处一点若有似无的争吵声就显得尤其清晰,封鞅听得心头一震,只吩咐露初止步,自己独身往前寻着声儿走出没几步,错开树木的遮挡,亭子里“拉扯”的两个身影犹似两根钢针直直扎进他眼中,霎时间刺得他气血翻涌。 封鞅眉间皱起一道深谷,这是哪门子的表侄子? 这档口,那头的合懿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挣脱了钳制,一把推开琰铮,不管不顾地往游廊跑过来,兴许是跑的太快脚下踩到了繁重的裙角,一个踉跄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隔着冬天厚实的衣料也疼得没能立刻站起来。 她气得直捶地,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才忍住没哭出来,恼恨地冲身后大吼,“你别过来,再走一步我今晚就去敲温泉宫的大门!” 身后的人果然停了动作,合懿这会子才哭了,她一定是被自己给蠢哭的,为什么没早点想到用父皇母后来压制他呢? 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一抬头,隔着婆娑泪眼却冷不防看见了她此时最不愿意看见的人,换句话说,是最不愿教那人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 可是没有用了,晚了,她的尊严注定要在今晚尽数丢在他面前,再也找不回来。 鼻腔里一股酸楚直冲上眼睛,不是第一回 摔倒在他面前,只这一次她觉得无地自容,连爬起来都忘了,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却第一次弯下挺直的腰杆,伸手将她扶起来,华服上的织锦纹路从没有离她这样近过,近到让她产生了一种似乎在他怀里的错觉。 合懿愣住了,只听见他对琰铮说:“今晚之事,封鞅改日定与王爷当面讨个说法。” 他的手隔着衣服捏在她的手腕上,不轻不重的力度刚刚好能让人安心,牵着她出了游廊,却没有再回到殿里,而是直朝着宫门的方向而去。 那一段路很长,路上风很大,而他走得并不快。 两相无言,四下寂静。 今晚的月色很好,照亮了他肩上银线勾勒的海棠花,一点点蔓延到颈间,随后戛然而止。 合懿抽着气,亦步亦趋的跟在封鞅身后,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却又不敢言声儿,还是他发现了,停下来步子问她怎么了,语气颇有些无奈。 “我......我腿疼......” 合懿怕他不相信,又强调一遍,“是真的很疼。” 她弯下腰去撩自己的裙摆,作势要把具体哪疼展示出来给他看,以作证明,仿佛经过从前装病那茬之后,再说什么之前都要先找寻一个佐证似得。 封鞅还没来得及去拦一拦她这不合时宜的实诚,她那头已经三下五除二把裙子径直撩到了膝头上,露出两块乌青红肿的膝盖。 他面上有些僵,眉间不自觉便蹙起来,“公主还能走么?” 合懿抽了口气,心下酝酿了半晌,抬起脸冲他为难的摇了摇头。 封鞅往那花了妆的脸上瞧了两眼,除了纵横交错的泪痕和眉间七零八落的花钿实在瞧不出什么别的来,稍稍叹了口气,终究是转过身去把后背递到她面前,说了句:“上来。” 第9章 雁栖枝 合懿这会子倒腿脚灵便的很了,轻轻一纵纵到他背上,眼中有些得逞的笑几乎要溢出来,伸长了手臂去环他的脖颈,他正想说些什么,被她先堵了回去。 “我怕掉下来......” 封鞅长呼了口气,深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他的半分妥协只会让她得陇望蜀,继而得寸进尺,可是......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人都已经在背上了,还能给丢下来么? 他是个十足的君子,君子如玉,温润无暇,面上是冷的,内心却是软的。 合懿尝到了甜头,手臂立刻环得更紧,听见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但没说什么。 她恍然大悟地偷着笑了会儿,眼睛里来回滴溜两下,又试探着凑上去想靠在他肩膀上,但兴许是忐忑的呼吸动静太大,还没等靠上去,他忽然止了步子,呼出一口气无奈道:“公主......” “我不动了!”合懿急急忙忙表态,脑袋一耷拉已经径直放在了他肩膀上,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若有似无的萦绕在封鞅的颈间,让他忽然觉得......有点痒。 两侧高耸的朱红高墙被月光照成了绛紫色,顶上琉璃瓦泛起粼粼青光,合懿从前听多嘴的宫人说那像死人的脸,听着着实骇人,自此后她就很怕在夜晚出行,害怕遇上了掉长舌头的冤魂,她想自己的心志不坚,眉宇间没有一团正气,肯定很容易被小鬼缠身,可今日趴在封鞅背上,心都好似寻到了归属,只觉得入目所及的一切竟都是可爱的。 她不由自主得贴近他一些,因为知道两个人的心此刻是重叠的,虽然隔着冬日的衣料,衣料中还有骨肉,但是好歹在同一个位置,似乎只要她够用力,就能压缩掉其中的距离。 合懿支着下颌,越过肩头可以看到他的脚步一步步踩在菱形青砖上,像是在锲而不舍追逐着地上重叠的影子,而影子永远在前方,多像她亦步亦趋地追逐着他的样子。 她抬手抚上封鞅的额头,问他:“夫君你累不累?” 她说话一向是软软的声口,称一句娇声软语不为过,像糖丝缠成的棉花糖,带着甜腻的味道缓缓绕在心头,一圈一圈,直到将人完全包裹其中。 封鞅眼中倏忽有波澜漾开一圈,只眨了下长睫,又恢复平静如初。 他摇头,稍稍避开她的手,“公主病了许久,已清瘦的很了,日后需多进些膳食,方不至教皇上与两位尊上忧心。” 是啊,如今她哪里不好了,他们都会来找他的茬。 合懿倒不在乎他的躲避,也可能是习惯了,很是乖巧地点头,“我晓得的,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阿玦如今做了皇帝,父皇母后不在身边,他总觉得有责任照顾我,说话难免急了些,但他怎么说都是你的学生,尊师重道还是知道的,你勿要往心里去。” 封鞅年少成名,十七岁便入东宫任太子少师,荏苒六年亲眼看着少年成为帝王。 天下人人都说这位皇帝是顶幸运的人,父母自乱世中统一天下,膝下却只有一子一女,皇位从他出生那一刻就注定是他的,不需要争抢,不需要勾心斗角,这样松裕环境长起来的皇帝,却有一颗常人不及的深重心思,像是外在的壳里装错了魂。 但这些他不能说给合懿听,傻人有时候也有傻福,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活得还舒心些。 “自古君臣有别,君为上臣为下,尊师重道是礼数,但不能作为约束帝王的条款,公主此话往后不要再提了。” 话头说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提点一句:“且臣先前与公主所说独善其身之言,还望公主谨记,前朝与后宫往往密不可分,帝王没有私情,一举一动皆关系天下大事,公主是内帷之人,不适合被卷进来。” 合懿很少听他说这么多话,一天之内重复两次更前所未有,心下才重视起来,喏喏道:“我知道了,皇后也是没办法才找到我这里,我觉得她很可怜,阿玦没能遗传到父皇的钟情,他有那么多女人,皇后名头最高却实际上最苦,好好的姑娘嫁到我家,一辈子却都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丈夫了,我对她多少有些愧疚,但是既然你说了,我往定会后离后宫众人远一点。” 封鞅和她委实说不到一块儿去,不打算再和她讨论皇后的苦闷,她却忽然凑近他耳边,央求似得地问:“夫君有心仪的人么?我今日看到阿玦和皇后就像看到我们俩,但皇后说阿玦心里装了瑜才人所以再也装不下别人,那你呢,你心里装了谁?” 这问题让封鞅犯了难,他自觉今晚似乎对她太过和颜悦色了些,才导致她忽然冒出这么多问题,他板起脸想扭头去看她,一回头却正撞进她眼底,盈盈秋水眸掩着皎洁月光,被他的侧目激起一阵潋滟波光,漾漾然荡开。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尤其是在近处看的时候。 合懿心中亦翻起滔天巨浪,手臂几乎都在轻颤,使了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让自己掉下去。 太近了,从没有离他这样近过,他的眉眼都失了焦变得朦胧,像拢在烟雾中让人看不真切,气息纠缠在一起,又晕染开来,在凛冽的冬日蒸得她面上绯红,也烧得她头昏脑涨。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将目光缓缓下移,身子似乎也被目光牵引一点点靠近,他没有动,是不是说明默许她可以做些什么? 合懿来不及想,只是顺从内心的指引凑过去,贴上了他的唇。 似蜻蜓点水,似落羽无痕。却一瞬间山河倾塌,天崩地陷。 封鞅猛地转过头去,眉心蹙起与他从前二十几年的淡然相悖地慌张与不安,他被她的莽撞惊到了,却说不出斥责的话来。 他是凡人,更是个正常的男人,博览众书,佛经上尚且言“食色性也”,更遑论混迹官场眼过风花雪月无数,没什么不懂的只是糟粕自鉴罢了。 这境况,难不成要他自认被个姑娘家给轻薄了么? 他踌躇,愕然,窝火,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却听身后有人依依然问:“夫君,你讨厌我么?” 合懿的语气有些哀婉,凑着夜风飘进他耳朵里,像凝结的云,可以在人心头下一场雨,浇熄那尚未来得及燃起的无名火。 封鞅手臂忽然僵了下,似乎仔细思虑片刻才道:“公主言重了,公主身为天家女,无需妄自菲薄。” 回答得模棱两可,但也没办法在脑子里再组织起更缜密的回复了。 他心里有道高高的围墙,每一块墙砖都是合懿此前无数次锲而不舍的追求幻化而成,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次数多了似乎就成了习惯,而习惯会成自然。 可这还算不上讨厌这么严重,她抛开公主的身份,就只是一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女孩子,与人为善性情温顺,偶尔的莽撞可能是个缺点,但要说构成让人讨厌的原因,委实太过牵强。 他只是......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吧,这又不是她的错。 “那你怨我么?” 合懿觉得自己已经踏出去了万丈深渊,她冒犯了他。 今晚之后他可能再也不会同她多说一个字,或许连看都不愿意再看她一眼,而她心底的沉疴该与谁说,再不拿出来晾一晾,任由它发霉腐烂都无人知晓,也太过遗憾。 她开口,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我知道你是怨我的,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不然不会求父皇下旨赐婚,事先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是怕你不会答应,这手段你瞧不上也是应当的,但世上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换成圣旨一切就变成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松青以前跟我说你没有喜欢的人,既然没有,那为什么不能试着喜欢我?我想成为你真正的妻子,或者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大可以告诉......” “公主!”封鞅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不需要她为了自己改变什么。 他微微垂首,语气带着无可奈何的劝解,“臣不明白公主为何执意如此,我并没有公主想象中那么好......” “是因为打算好三年之后与我和离,所以怎么都不肯接受么?” 合懿也学会强硬了一回,目光灼灼注视着他,“就算你心意已决,不是也还有两年半么?你若肯卸下心防,谁能说得准两年之后会不会有万一呢?” 她今晚似乎像变了一个人,几乎都把封一字一句都把鞅逼进了死胡同。 三年和离,他是有这打算的,但他更希望是她早些自愿放手,只如今听她之言,却是打定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他却只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他终究狠了狠心,把她一点点刚升起的希望全都拍得粉碎。 “臣与公主也已相识两年半了。” 上一个两年半没有爱上,下一个两年半也不会有万一。 合懿眸中顿成一片死寂,她想起“将心比心”这个词,原来,就好比她永远不可能接受琰铮一样,封鞅也永远不可能接受她,不管她再有多少个两年半,就算到老到死也都是一样的结果。 年年有今日岁岁是今朝这话本是个吉庆话,可怎么到她这就像是犯人问斩时的那一支令箭了。 她果然没有再说过话,静静地把脸埋在他的背上,有些细细的呜咽声也尽都消弭在衣料中,等不到明晨日出,便再也寻不着踪迹。 只汹涌的眼泪透过衣料渗进来,映在封鞅的背心,灼人的厉害。 第10章 高门赋 人有时候断念就是一瞬间的事,合懿的心弦在那天就崩断了,可她或许是藕做的,骨头断了也还有一点筋连着,夜夜辗转反侧,依旧会觉得唇上似有灼人的温度,烧得她寝食难安。 实在没法子了,找李太医要了一贴安神药,每晚临睡前灌一碗下去,夜里才能得片刻安宁。 她先前料想得不错,封鞅的确再没有露过面,这样也好,头昏脑涨都是一时的,过了那时候,现下若再对着他,她也觉得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露初回来,替她收拾膝盖上的伤,问她的大氅哪里去了,她悚然一惊,却不好说明实情,只道是忘记放哪了,却不知正是露初心思敏捷才会有后来封鞅的援手。 露初也不揭露她,毕竟是刚上跟前的人,比不得之前那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松青姑姑,就算想表忠心示亲近也得缓着来。 临近年底,府里事忙,要张罗采买,要制定府中人员调动,还要结算一年到头的账务......一应子的琐碎事等着人干,管家天天东阁西苑两头跑,两个主子一个忙的不见人影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都指望不上,这就苦了他们这些底下人了,月盛天天累得大喘气,十陵则整日在东阁院里扯着嗓子喊话,把嗓子喊成破锣了,到西苑回点事,还被合懿很笑话了一通,笑话完又让月盛从库房翻出来好些润嗓子的好东西给他。 十陵乐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直说:“世上再没有比您更好的主母了,咱们主子爷真是好福气,娶了您这样心善貌美还没有架子的公主夫人。” 他那嗓子听着跟公鸭一样,说再好听的奉承话也是白搭,合懿听着一笑也就过去了,只是就着方便向他打听松青的下落。 十陵到底长了个心眼,那天主子都被气成什么样儿了,寻常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就算要打要杀也常是轻描淡写地像写诗品茗,没见过哪次把脸都气红了,他觉得松青肯定是犯了大事,既然主子不想让公主知道,他哪敢多嘴。 “小的不敢欺瞒公主,松青姐姐当初是被主子亲自下令带走的,具体去了哪奴才也不敢胡猜,但是您放心,主子和您一样是善性人,不会真把松青姐姐怎么样的。” 封鞅当初说生死不论,可既然后头都交代了去处,十陵哪敢真把人打死,掌刑的手下都有轻重,三十个板子能要了人的命,也能给人挠挠痒,就比如当初十陵自己领的那顿打,第二天就照常该干嘛干嘛,松青那档子,也就是做做样子让她受些皮肉之苦罢了,将养个把月到现在早就是生龙活虎的了,由是此,话才敢说得这么满。 合懿知道他嘴里那话肯定掺了水,但松青人没事也让她欣慰许多,又赏了十陵几吊银钱方才让月盛把他送出去了。 耳房那边有丫头们在剪窗花,合懿闲着没事,让露初拿过来几个自己剪着玩儿,第一个才拿在手上起了个头,有丫头进来通禀,说是:“端王妃来拜早年了。” 她手上一打岔,一剪子戳进了中指指腹里,疼的直冒冷汗,还是回头咬着牙吸着气道:“快点把人请进来。” 这头见了血,露初吓了一跳,赶紧拿来纱布给她包扎,红艳艳的血珠顺着指尖滴在窗花纸上,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兮柔进来的时候合懿已经端正坐好了,手上抱个袖筒把伤都挡起来,可兮柔胳膊上那件雪白的鹤氅还是直直戳进她眼窝子,让她一时难堪至极,如坐针毡。 “上次宫宴小姨落下件物什,本来早就该物归原主的,只是有程子没见着小姨了,前儿和林姐姐她们还说起您呢,都说您忙着,也不敢给您这儿送帖子请,这不,今儿回婆母那串门,正好给您送来。” 帝都的官眷们寻常无事就爱聚在一起喝个茶聊个天,男人在外头奔波劳碌那是男人的事,女人只负责让自己男人回来有个热炕头歇息就行,闲人多了就得找事情做,这些日子合懿也收了不少帖子,但一来是她天天喝安神药导致精神头不济,二来,经过那天晚上琰铮的事她也委实不好意思见兮柔。 可合懿不确定兮柔究竟知不知情,面上勉强挂了笑应付,“你也知道我身体一向不好,太医嘱咐让多休息,不好不听人家的再往外跑耽误了病情,再说,一件衣服而已,何必劳烦你专门送过来一趟。” 兮柔把鹤氅递到露初怀里,自顾在合懿面前坐下,摆了摆手,“小姨的事怎么会是小事,这衣服整日挂在房里,王爷见着就是心头一桩挂念,这才让我今儿正好给您送来,免得您丢了东西寻不着,着急。” 她说着话,目光直勾勾瞧向合懿,嘴角仍弯起弧度,只笑意并不达眼底。 合懿心里顿时一怵,忙挥手让屋里的婢女都退下了,屋里一时寂静,她低着头才踌躇道:“兮柔,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是我对不住你,你心里有气尽都可以冲我来,我绝无怨言。” 她自觉亏心,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脖颈像被压上了千斤顶,重得没办法抬起来,兮柔一定恨死她了,换谁能不恨呢,自己的丈夫心里念着别的女人,凭是再大度的女人心里也膈应,更何况她与兮柔还是相熟的。 “小姨就没有半句想辩解的么?”兮柔头回对她用冷冷地语气,“我问小姨一句,当初我嫁他之前,您知不知道这档子事儿?” 兮柔当初晚她一个月出嫁,那时候合懿还拉着她的手祝她与琰铮合合美美早生贵子,现下在兮柔看来,却实在有假惺惺之嫌。 合懿这才慌忙摇头,说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如果知道怎么还会极力撮合你们,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么?琰铮他一时犯糊涂,闹出这么大的难堪,是在给你和世卿脸上抹黑,我若是提前知道个一星半点,也绝容不下他。” 她说起来气涌如山,鼻尖急得直冒汗,一时激动便越过木几去拉兮柔的手,“他是不是给你委屈受了?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都可以告诉我,我回头一定回禀母后为你做主。” 兮柔瞧她神色真诚,脸上这才缓和下来。 “我是委屈,如果嫁人之前知道这回事,我必不会进门去碍着他半点,可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要是换个别的莺莺燕燕也就罢了,可您与他辈分在哪里放着,他这叫什么?叫大逆不道!我连吵都没法和他吵,更别说把这事闹到太后跟前去,他好歹是我男人,他脸上无光,我又能好多少?” 那晚的事她只看见了封鞅面上凌寒地拉着失态的合懿离开,可女人心思总是细腻,往亭子里一看那人手中抓着大氅追悔莫及又愤懑不甘的样子,顿时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从那晚憋着这一股子闷气到如今,夜里与琰铮同床异梦又何曾有过半分安宁,要说半点不恨,那是假的,可要说恨,合懿明明有心上人,更与太傅举案齐眉羡煞旁人,琰铮的情意难保不是他单相思,不知者不罪,她总还是有些理智的。 “我一向敬重您,您说不知道我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人心总是难捉摸,他揣着不该有的念头更不是您能阻止的,我既然能来把这见不得光的事跟您摆在台面上说,也是看重和您的这份情谊,现下只盼您给个准话,您对他是什么意思?” 能碰上兮柔这样不拐弯抹角的人,是合懿的福气,她心里也感激兮柔的明理大度,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得。 “他在我这里和皇帝是一样的,从前不知道也没想着去避讳,但现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我往后肯定避着他,早些让他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你是个多好的姑娘,他迟早会明白珍惜眼前人的。” “小姨您这么说我也就没什么好跟您置气的了,今日这一翻掏心窝子的话,还盼您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太后跟前也不用您替我去讨公道,他那样的性子,现在被压在桌子底下前后都是顾虑,还尚有转寰的余地,可要是哪一天真闹得人尽皆知,他再一心不管不顾的话,千军万马也拉不回来了。” 她这一番话委实让合懿佩服地五体投地,世上为男人发疯的女人太多了,别说深宫,就是普通高门大族里为了抢男人,各种勾心斗角背后捅刀子的手段都层出不穷,该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心才能在得知自己丈夫心里想着别人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周全。 合懿都替琰铮觉得惋惜,家里放这么个善体人意的好姑娘,他却看不见,真的不知道他为何非念着不属于自己的人不放。 兮柔本性温婉,一通火气发完也就消停了,抬眼瞧见她手上包的纱布,还关心她怎么弄的,合懿没好意思说是自己听说她找上门来心虚给扎的,随便找了个由头搪塞过去。 两个人坐一块又说了些私房话,临到晌午兮柔才起身告辞,合懿直把她送出了垂花门,站在门边儿瞧着她身影逶迤渐远这才准备往回走。 那头却冷不丁转进来一道笔挺的身影,四目相对,合懿心里忽然就有些酸楚涌上来,忙扶着露初手腕转身,脚下匆匆忙忙几步消失在了门里。 第11章 云幕遮 她有些魂不守舍,脚下步子也晃晃荡荡,没走两步就是一个踉跄,面门直冲冲向地上栽过去,亏得露初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扶住才没跌倒。 “公主……”露初抬眼有些踌躇地瞧她。 合懿额上惊出薄薄一层细汗,模样稍显得狼狈,脚下站稳了忙说没事,回头朝垂花门的方向遥遥看了看,嘴角勾出个苦涩的笑。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是自讨苦吃?” 露初一时语滞,答不上来。 两位主子的情形她们底下人都看在眼里,起初大家私下说起这位公主谁不是半开玩笑的戏谑,看热闹。 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她还非得尝一尝,用身份逼着男人娶她,坐一辈子冷板凳似乎都活该。 可看得久了,大家谈起她的语气渐渐变成了惋惜,不为别的,就凭她性子和善,从不把自己受的委屈发泄到下人身上,主子爷不愿意进她的房,她就望眼欲穿地等,从没没撒过泼、怨过人。 亲手做的衣服、摆件……投主子爷所好的书画流水似得往东阁送,却几乎都被原封不动地拒了回去。 可以说半年来,她的一片痴心感动了府里所有人,只可惜,没能感动到最要紧的那个人。 “公主钟情自己的丈夫,天经地义何错之有?不要想太多给自己添堵,人心都是肉长的,主子爷总有一天会发现您的好。”她说着忽然一顿,又补充,“公主也不要和主子爷置气,想想您这半年来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路已经走了一大程子,现在一置气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合懿缓步往前,远处房梁上压着一轮灰蒙蒙的太阳,周身的金光都被云翳遮盖地密不透风,太压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拨云见日。 眼睛被风吹红了,轻轻一眨,涩涩地,需要眼泪来润润。 她问露初,“要是一直这么形同陌路下去,是不是也算我耽误了他?” 古话有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封鞅如今二十有三,是封家的独子,按着常理,早该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可那时候合懿情窦初开,少女怀春的心思藏不住,莽莽撞撞几个来回就把心仪他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没有哪家姑娘敢和长公主抢男人,封家就算想提亲都求路无门,否则凭他的才学样貌,说媒的人只怕早就踏破封家的门槛了。 露初实在词穷,其实夫妻之间,但凡躺在一个枕头上了,日子一久,总能生出些情意,若再有个一儿半女,哪怕说不上深爱,这日子凑活凑活也就过去了。 可谁让主子爷是个半点不肯将就的人呢,不喜欢就坚决不碰,胸中窝着一心头的气,任凭婚事尘埃落定,公主再怎么温婉可人都消散不去。 所以有时候啊,男人太洁身自好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公主已经心灰意冷想放弃了么?” 合懿眯着眼思索了良久,才说:“还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在叹气,可又似乎在解脱。就像在牢狱之中等待宣判的犯人,不怕生也不怕死了,横竖如果是个痛快的,也少了许多煎熬,最怕的,是那要死不活的结果。 放,放不下,拿,拿不住,剪不断理还乱,进退两难,怎么着都是折磨。 一年到头,少不得走亲访友,合懿也忙起来,她父皇母后当初一统天下结下不少生死之交,到她这辈自然也不能忘恩负义,今日舒家,明日陆家……总之小时候叫过叔伯婶姨的都要拜访一遍,封鞅公事繁忙顾不上再同她在人前做戏,她一个人也能每日笑的牙关发酸,夜里不需要安神药也能沾枕头就着。 最后轮到公婆那边的封家,帖子送过去即刻收到了回信,说是不敢劳烦长公主尊驾上门,封夫人两日后会亲自前来拜谒,行文言辞与封鞅如出一辙的客气疏离,礼数是足的,只是少了几分人情的暖意。 其实合懿也只在大婚当日见过这位婆母一面,那之后,双方各过各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倒也少了许多婆媳之间的摩擦,落得个轻省。 封家婆母信中说是巳时一刻到,合懿没有别的讨她欢心的法子,唯独时辰还能守得住,不受宠的媳妇不好再拿大,小厮来回禀说马车过街口的时候,合懿便起身往门口去了。 封夫人本姓公良,大圣贤公良韫的嫡系后人,时年四十出头,因着保养得宜,眼尾连条褶子都寻不见,自小被诗文经籍浸染出来的大家小姐,一举一动都是端庄雅正,那份骨子里的清贵不是光有银钱权势就能堆砌出来的。 自马车下来封夫人需得先给合懿见礼,礼毕,合懿才笑着上去,乖巧喊了声“婆母安好”。 合懿携封夫人进府,耐不住寒风咳嗽了几声,便听得封夫人问:“公主身子不好,可已用了药?” 合懿抿嘴笑了笑,“已经有宫中太医在尽心照料,婆母无需忧心。倒是今年冬时寒冷,儿媳与夫君不能时时在您二位身侧尽孝,心中甚是惭愧,只盼您二位千万注意保重身体,才是我们小辈的福分。” 封夫人微微颔首,“公主言重了,原是该由我常居府中侍奉公主,只老太太如今年岁愈长,身边不能缺了人,公主勿怪封家怠慢了才好。且我与老爷向来身体康健,公主不必挂念。” 封家老太太如今不过五十有七,向来身子康健,远没有到离不开人的地步,更何况封家丫鬟仆婢无数,就算真需要人,又哪里真用得上封夫人亲自料理,这话说出来也就是个托词罢了。 合懿也听得明白,封鞅娶她,对封家而言倒像是赶鸭子上架把唯一的儿子入赘进了皇家,一家子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年底来这一回也就是走个过场,不想担了目无皇家的罪名而已。 进了屋,露初招呼着上些茶果,婆媳二人原就不甚热络,封夫人此来无非照例问几句日常闲话,嘱咐让她安心养病后便寥寥下来。 应付事的交谈委实是钝刀子割肉,折磨人的很。 合懿没话找话说了半晌,语尽词穷之际,却听封夫人忽然命人拿出一大红锦盒来,摆放在木桌上打开来一瞧,里头分别放了红枣桂圆等果子,教合懿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封夫人才道:“今岁天气虽然不好,但喜事倒是甚多,二房与四房先后都添了小子,三房前儿也得了个闺女,这是四房那小子满月时的喜果,老太太说上头沾着喜气,便教我今日带了来送予公主,盼着公主与世卿也早日给她添个孙子孙女,还望公主切勿怪罪,只因世卿自小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得了偏疼多些,老太太如今自然也对他更着急些。” 合懿最为头痛的便是此番情景,面上却不好表现,只忙说不敢怪罪。 “我这身子不中用,一年到头总在用药,让祖母费了这些心,倒是我的过错,还请婆母转告祖母,待夫君回来儿媳自与他商议,绝不辜负祖母的一番心意。” 封夫人面上方有了些笑意,又道:“多谢公主体恤,但公主如今尚在病中,孩子这事儿也急不得,还是放宽心,先养好身子才是长久的法子,老人家那头自有我去安抚。” 这话倒是很体人意,合懿心中暖意尚来不及冒出头,却又听封夫人话音一转,“老太太如今见不到世卿,嘴上时刻总念叨,关心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又总想起世卿从前在府中时身边就全是小厮伺候,但那时候好歹还有我这个亲娘看顾,如今离了府再全放着些粗手粗脚的小厮,总教人不安心,我遂在身边挑了两个还堪用的丫头,让她们留下来料理些事务,先来回禀公主,还请公主切勿多心才是。” 留两个丫头在封鞅房里,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呢? 驸马不得纳妾,所以大门走不通就翻窗,男主人身边多两个伺候的婢女,说破天去也没有丝毫不妥。 封夫人说罢也不等合懿反应,兀自召了两个面容秀丽的丫鬟上前来,叫她们拜见主母,那身段儿脸盘儿,当丫鬟实在是可惜了。 合懿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答复,封夫人只当她是答应了,夸赞她两句贤惠明理,遂领着人告退了。 封夫人一走,露初见合懿吃了哑巴亏望着那大红的锦盒发呆,两步走到桌子边啪嗒一声盖上那锦盒,招来个小婢女,轻声道:“拿去扔了。” 小婢女还想问些什么,被她瞪了一眼赶忙钳口,抱着锦盒小跑着出去了,但盒子里的东西具体是真扔了还是进了谁的五脏庙那就不得而知了。 她回过身来,合懿的脸色已经白得瞧不见血色了,她去拉她的手,温温安慰:“公主有气别闷在心里,伤身体,您身份尊贵,若是不愿意现在去回绝了就是,您要是拉不下脸,只要您吱一声,奴婢去找十陵想办法,这两天就寻个由头把人赶出去,保证不叫她们碍着您的眼。” 露初亦觉得夫人这厢做法实在欺人太甚,吃准了合懿性子和善只会哑巴吃黄连,专挑软柿子捏。 那两个婢女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主模样,哪像是正经的丫鬟,明摆着就是来暗渡陈仓的,也亏得这位公主脾气好,要不然当场就能让封家全都没好果子吃。 合懿慢慢回过点神来,怏怏地瞥她一眼,“人都送来了还有什么好赶的,况且人不都说了是我生不出孩子所以老太太着急了么,留下就留下吧,你们主子爷要是喜欢收了房,也正好叫我死了这条心吧,我也不想再吊死在他这颗树上了......” 这是破罐子破摔的无奈,她不想争了,露初想帮忙都使不上劲儿。 合懿凭什么能冷捱上这许久,皆不过是因为封鞅太过洁身自好,他不喜欢她,可也没喜欢别人,就像茫茫前路上一点光,趋势着合懿继续义无反顾地扑过去,可若是连这一点光也灭了,她或许就会停下来了吧! 第12章 渐无书 封鞅自国学监出来时外头天色已大暗了,十陵垂手侍立在车驾旁,见着他忙两步迎上来,呵腰道:“爷,夫人今日来府了,现下正在东阁候着您呢。” 随行的侍从另有其人,十陵是留在院里管事的,寻常没什么特殊情况不会出来,既然跑一趟,总不会是闲得慌出来遛弯儿的。 封鞅听他话只说一半,遂有些不悦,“舌头打结了么,有什么话直说。” 他自提了膝襕登上马车,方坐定,才听见十陵隔着窗难为道:“是这么个,夫人今儿来还带了两个模样出众的丫头,回禀公主安排给您近身伺候,说是怕小厮粗苯料理不好……” 这话说得还算委婉,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门道也用不着太直白,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突然料理不好了? 封鞅听得直皱眉,进门的车壁灯上燃了木樨香,许是太过浓烈,熏得人心烦气躁,他把窗户推开些,外头冷风透过缝隙卷进来几个来回,方才觉得清爽许多。 他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隔了会儿才问:“公主怎么说?” 十陵如实道:“奴才出门时和露初探了口风,说公主当时脸就给气白了,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别的反应,但她还说……说……” 舌头这次是真打结了,露初原话太犯上,他不敢按模子倒,兀自在脑子里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才续上,“说公主那头现下只绷着仅剩的一根弦,这次断了应该就是真断了。” 一根弦......他其实觉得她那人挺一根筋的。 话送出去就再没有回应,封鞅不开口,十陵也就不说了,垂着脑袋兀自在脚下数方砖。 他其实觉得照两位主子现下这情况,狠狠来上一刀断了西苑那头的念想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手段是欺负人了些,但依那位公主的性子,横竖也闹不出什么事,要是能一举和离,总也好过一直这么耗下去。 国学监离公主府很有一段路程,吱吱呀呀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马车停稳好一会儿没见人下来,十陵估摸着是白日公务繁忙太累,这会子给睡着了,伸手支起车窗往里头一瞧,才见他主子背靠着车壁出神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爷,咱们到了。” 封夫人此行东阁是有备而来,自然也不闲着,由管家相陪,里里外外把东阁一应起居全过目了一遍,别得却不消多问,从成婚那一刻起,时刻都有眼睛替封家看着这府中的一切轮转。 万事皆如意了,方才迈进书房,招呼人递上一盏新茶,品一口,就着茶香四溢悠悠然看起书来,恍然未觉小厮进来添了一回烛火,直到封鞅归府前来行礼,方才自书中回过神思,抬臂抚了抚酸疼地后脖子,招手示意他在面前落座。 “母亲该早些派人通传一声,儿子也好尽快回来,徒劳您空等这许久,是儿子不孝。” 封夫人笑地和煦,“男儿当以社稷为重,你朝中公务繁忙,我岂能为些许微末之事贸然打搅,等上片刻也不碍事。” 说着,目光慈爱地在他面上细细打量了一圈,尽是掩不住的骄傲,她的儿子,万里挑一的品貌,于私了说是君子玉质人中龙凤,往公了说是国之栋梁将相之才,怎么看都齐整得挑不出半分错处来,只是唯有一点可惜,人生大事上不太顺遂...... 她忽而轻叹一声,“倒是苦了你了,在外头奔忙一天,回来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尽心照料,早前我就说过,公主这尊佛太大,不是封家的小庙能容下的,偏你爹顾忌皇权不敢直言回绝,到头来还不是平白耽误了你。” 言语间有些埋怨掩藏不住,封鞅听了也只平静道:“当初尚公主是多番思虑下的结果,和爹是否直言没有关系,儿子现下一切都好,母亲切勿挂心。” “怎么会好?”封夫人眉间有些愁苦,“为娘不是非抹黑公主,但她当年拦在国学监外的那一句孟浪之言挡了你此后多少大好姻缘,况且她要是真的为你考虑过又怎会不顾你的意愿求旨强嫁给你,姑娘家一时的春心萌动,连你真正的喜好、性子都一概不知,全凭一腔少年意气咄咄逼人,不然哪里来的今日这地步,还白白连累你陪她耗上三年......” “母亲!” 封鞅微蹙起眉,“三年不过眨眼即过,儿子还耗得起。” 他面上不豫,还是犹自压了,想起封夫人此行缘由,又平和道:“倒是今日听闻母亲带来两个丫鬟,还请母亲明日将其带回,我身边留小厮伺候惯了,他们一向也尽心,从没出过什么差错,一时间若换了人,恐怕反倒难以适应。” 封夫人瞬而微怔,这才是措手不及,原以为最难过的公主那关轻易过了,到头来居然卡到自己儿子这里了。 “你这是何意?”她有些不解,思虑片刻后又劝解道:“为娘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你既然三年后总要与公主和离,夫妻名存实亡也用不着恪守礼节,那两个姑娘都是良家子,我与你祖母皆是掌过眼的,门楣虽然低了些,但门当户对这一说也就是些老顽固才守得眼珠子似得,咱们家不兴那个。放在你身边也就是让你自己拿主意,没有眼缘就当个使唤丫头也没什么,万一合眼缘,能早早为封家开枝散叶也是喜事一桩,届时找个由头把人送到宁园去,等孩子生下来交由你祖母就好,等与公主真正和离,再给个名分岂不是两全其美?” 封夫人说得头头是道,一番主意想必是思量良久了,也难为两个姑娘,甘愿半点保证都没有就冒着被公主责罚的风险来做别人口中的狐媚子。 封鞅眉头皱得更深,他就算要和离,也绝不答应行如此鬼祟之举! “母亲所做这一切都是断定合懿绝不会将此事声张,您既然能如此清楚她的脾性,想必府中有人替您看着,那您为何不想想,太后是不是也在看着?” 简短“太后”两个字却着实让封夫人心头一震,踌躇半刻才道:“太后早已避世不过问俗事,先前你将公主身边的贴身婢女发落了宫里也未见有任何表示......” “太后不管不是因为不知道,而只是不愿让封家对婚事的怨气日益深重,她是什么手段想必母亲有所耳闻,但母亲以为的三年和离是什么,是需得和才能离,要合懿自己心甘情愿,要皇家颜面无损,这才叫和离,若是依母亲此言暗度陈仓授人以柄,倒还不如当时就抗旨拒婚来得光明磊落,哪怕惹祸上身,起码还能落得个不屈权势的身后名,也不算辱没家门!” 他这一番话才终于在封夫人心头敲了一记警钟,顿时悚然一惊,只怕是在云端待久了,竟忘了封家的处境,险些因小失大! 若说封家是舟,那帝王家就是江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船行水上为防倾覆已需处处小心,若再自身出了岔子,那就算沉了也怨不得天由不得人。 “也罢也罢,这事是娘思虑不周,便就不提了。”封夫人也有些恹恹的,一辈子读了许多的书却到底还是见识短浅,一时竟有些惭愧,片刻后才问:“此来倒还有另外一桩事,你爹要我问问你。” 封鞅闻言会意,便起身往书架旁去,取下第三层竖向第四格的一本古籍,手伸进架子最里面不知按到了什么机簧,竟打开了一道隐蔽暗格,随即从中取出一封信件来郑重交予她手上。 翌日清晨,合懿尚还在被窝里梦周公,露初挑了帐幔凑在她耳朵边上问了句:“夫人约莫再有一炷香就要离府了,公主去送行么?” “不去!” 回答得气哼哼,她一向有床气,没睡好谁的面儿都不想给。 露初也不再说什么,正要转身却又被人一把拉住胳膊,回身看那人一张脸几乎皱成块抹布,眼睛也睁不开,“算了,让她们进来伺候洗漱吧!” 合懿是个懒虫,极少起这么早过,外头天都没大亮,急轰轰才出了二门,果然迎面碰上封鞅与封夫人并肩行来。 她昨日本还对封夫人所为觉得伤心得很,谁知晚上吃了两个蜜豆饼,可能甜上了头,一时间也就什么怨怼都淡了,见了面还是安分喊“婆母安好”。 “婆母难得来一趟,若家中无要紧事,何不多留几日再回?” 封夫人见她笑颜浅浅,倒不好再摆脸色,朝她略见了礼,才道:“要紧事倒是谈不上,只是眼下公主身子需静养,我不便多做打扰,待来年春暖花开,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一路扯了几句闲话,把人送出门登上车,合懿瞧着昨日两个丫鬟竟也随着一起离开了,难免朝封鞅侧目。 后头的车驾正行过来,四下无言,还是她先开口,“夫君慢走。” 封鞅转过脸瞧了她半会儿,拱手弯下腰去,“外头风寒,公主请回吧。” 合懿只应了声儿没挪步,呆愣愣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车驾行出去了,才若有所思对露初道:“你们主子爷这辈子大概打算功成名就后便出家得道去......” “啊?”露初没听全话,一头雾水,还没开始问,她已经自顾一扭身往府里去了,边走边说,“这会子还能睡个回笼觉!” 马车行出去几百步,封鞅侧身推开车窗往后头看去,合懿正转身,单薄的背影框在宽阔的门庭中,被两侧高悬的灯笼照成了袅袅一缕轻烟,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散了。 上朝的路走过无数遍了,但还是头回,有人在身后注视着他。 女孩子的脆弱他从前没见过,她都藏的很好,好到让他觉得她就是个被宠坏的、不知事的小孩子,所及一切都是伸手即来时,会因为某件得不到的玩具而失落一阵子,甚至不择手段也要收入囊中,只等真正认清事实,转过身要不了多久总会淡忘。 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她的喜欢,恍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恃宠而骄欺负人。 第13章 辞旧岁 大年三十,除旧迎新。 到了日子,该张罗的都得张罗上,阖府几步一个大红的灯笼,对联、窗花全一招呼,乍一看,红红火火一片,差不多能赶上合懿大婚那日的热闹了。 因着前些年城南几个孩子燃爆竹点着了好几处民房,朝廷一时警醒,下令自此后城中各处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少了那震天的喧嚣,安全是有保障了,却似乎总少几分年味。 合懿都快闷得长芽菜了,晌午时分,宫里才来人传信,召长公主与驸马前往温泉宫参加家宴。 她这才活泛起来,孝顺的姑娘早就亲手给她父皇做了靴子和护膝,给她母后做了狐裘大氅,又教露初用朱漆檀木箱子仔细放好,精心描摹了妆容防止自己看起来病容憔悴让人担心,这才疾步往门口去了。 封鞅已在门口等她,他穿藏蓝色的衣袍,袍角袖口上一圈亮眼的金色织锦花纹,暗淡的颜色在他身上忽而熠熠生辉起来,遥遥站在那里,身姿挺立若松柏。 她想起出嫁那日,红妆十里,他也是这般站在她面前,芝兰玉树的一个人,那时他眉宇间的淡漠时至今日一丝一毫都没有变过。 二人同车而行,一路无言。 合懿终于体人意了一回,上车后就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若非那一缕似有若无的迦南香,几乎就能忘记他的存在了,只可惜啊,还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了。 她约莫是头回把睡觉变成了件极为难熬的事情,装也装的不安稳,眼睫不受控制的抖个不停。 这档口,马车车轮不知压到了什么,突然猛地颠簸了下,合懿猝不及防,额角结结实实在车壁上磕出“咚”地一声闷响! 车里静的厉害,愈发显得那声儿有多结实,封鞅微挑了眉梢,侧目去看,正见她捂着额角吸冷气,一时没忍住,话出口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公主没事吧?” 合懿已十分憋气了,再被他那语气灌进耳朵里一来回,字字句句全成了嘲讽。 她气哼哼瞪他,眼里融进了这些日子所有的苦闷,“有事难道你会心疼么?”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时冲上了头便不管不顾,说完了才觉得耳根都开始烧起来,咬着牙还是剜他一眼,忙转过身去把脸藏起来,小声嘟囔,“不知道在假惺惺问什么......” 封鞅实打实被她噎了一嘴,怔住片刻,才道:“公主想多了,稍后即需面见两位尊上,臣不想公主脸上带着伤去。” 他即刻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语调平静地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合懿一张嘴撅得老长,心里都分不清自己与他到底哪个更委屈,要是没有父皇母后在上头压着,他可能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她兀自使性子不搭理人,封鞅也不愿意惯着她,稍稍侧过身道:“转过来我看看。” 合懿向来不坚定,别人一旦稍稍斩钉截铁一些,她就会动摇,别别扭扭地转过去,他倾身过来拨开她的手,在额角轻轻抚了抚,“有些肿了,但好在不至有碍观瞻,别再碰了。路面不甚平稳,公主还是坐端正些为好。” 他的手是凉的却不冰,敷在痛处着实很舒服,合懿低着头嗯了声,目光落到他膝襕上,菱形的暗纹一环扣一环连绵不绝,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直到露初在外回禀了声她才魂魄附体。 温泉宫位于皇城最南边,实际已经出了外城墙,背靠一座流瑛山,不在高却在灵,山中地下暗藏暖流泉脉,一年四季汩汩冒着热气,滋养得这里的花草树木如在春日,外头见尺的积雪存不下来,一眼望过去满目的葱郁,温泉宫就掩在那青山绿水之间。 合懿与封鞅到得晚些,刚至游廊底下就有个年岁稍长的姑姑笑迎上来,行过礼才道:“太后娘娘可巧正/念着您呢,皇上和皇后娘娘已用了半盏茶了,就等您和太傅一来就着人传膳,快进去吧!” 说着话往殿里行去,在门口褪了厚重的外套,绕过扇云景屏风,内殿北边正座上坐着的便是合懿的父皇母后了。 太上皇本出身王侯之家,一身气度自不必说,时年不过四十又一正值春秋鼎盛,只在位时常年忧心国事,鬓边早早染上了银霜,眉间被万里江山压出了抹不去的痕迹,又因年轻时多经波折伤了身体根基,容颜稍显憔悴。一旁的太后虽然年岁稍长太上皇五岁,却丝毫让人瞧不出来,加之她本是习武之人,体质已非常人能比,当年千军阵前一刀挡,傲杀人间万户侯的风采,何等桀骜骄矜,如今坐在太上皇身边,眉眼中却早已不见凛冽只余温情脉脉笑靥浅浅。 合懿方见了她父皇,鼻子忽然就涌上酸楚来,那头再一招手叫她过去,顿时就红了眼睛,“我走那时爹爹明明还没这么严重的,怎么才过了一个冬天就病得如此厉害了?” 太后抬手过来捏她的脸,“今年冬天比往年冷,病势也就来得凶了一些,过了冬天暖和起来就好了,大过年的可别在你爹跟前掉眼泪,他回头一心疼,病情说不定更重了。” 合懿果然立马抽口气,再不说伤感的话,让露初把做的东西拿过来献了宝,这才与封鞅一同落座了。 太上皇照例问起封家两位亲家以及老太太的近况,封鞅一一恭敬答了。 申时时分,太后便差人传膳去了。 三十一顿团圆饭,家家都少不了,宴上要喝花椒酒驱寒除湿,合懿酒量不济,再被一点花椒辣到了嗓子眼,咧着嘴吸溜个不停,见对面皇后一点不动声色,难免好奇,“云贞不觉得辣么?” 皇后婉婉朝她一笑,“阿姐有所不知,我家长兄是个酒痴,自己喝不算从小还骗我喝了不少酒,由是此,我也算有些酒量,倒不觉得多难以适应。” 合懿目露讶异,忽而又道:“我记得阿玦平日也爱小酌几杯的,你们俩日后倒是可以就这个探讨探讨。” 当着席上众人的面,皇后有些不好意思,飞红了脸颊,嗫嚅的回了句:“多谢阿姐。” 合懿弯着眼笑,可能是因为上次与皇后的一点同病相怜之感生出些亲近的意思来,这些微末地方便也愿意给她出一点力。 正兀自乐,却听太后突然道:“夫妻之间原也应该亲近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倒是你这儿,“公主与驸马需分地而居,驸马无诏不得觐见”的条款都是哪朝哪代的了,也只有那些老古板才守着,我瞧着不必,赶明儿就让世卿搬到西苑去,把府里掌管记事的那些人都撤了,你们且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谁要有任何异议,阿玦自当替你们挡了。” 说完又看皇帝,“你觉得呢?” 皇帝岂有推辞之理,“本朝本就没有这条律法,确实不必死守旧制。” 合懿脸上一僵,侧过脸去看封鞅,他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看不出情不情愿,她却知他定是不情愿的,忙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又听太后道:“还有你身边的婢女松青,那件事世卿办得妥帖,你可不能为了这个私下给他使性子,但你身边没人看顾我也不放心,这次回去就把桐春带上,有她在你身边管着点你,我也放心些。” 桐春姑姑是太后身边十几年的老人,往宫里哪个地方一放都顶半个主子,别说合懿,就连皇帝也敬她三分,合懿实在没明白她母后为何突然如此蛮横,说话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心里忐忑不已去看她父皇,却也只得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这头封鞅却是明白了,他与合懿成婚半年,便东西阻隔了半年,太后不可能现在才知道,但为何现在才发作,说到底不过是被前几日封夫人之举气到了,合懿逼着嫁他本就是理亏,所以两家长辈都不插手的情况下,合懿的委屈都是自己找来的,太后也不好为她出头,可要是封夫人上门来给合懿找气受,太后又如何能袖手旁观,更遑论若昨日真留下了那二人,今日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他遂朝太后拱手道:“多谢太后体恤。” 一顿团圆饭在心怀各异中结束,合懿听着封鞅的答应却更加忐忑,她想他一定是被逼无奈的,她说不上高兴可也说不出回绝的话,两相权衡,笨脑子也有笨脑子的转圜办法,既然怕他生气,便在这温泉宫里留几日,等他气消些了再回去吧! 缠着她父皇说了一堆的甜言蜜语,果然如愿以偿留了下来。 天色渐暗时,皇城里放烟花,太上皇与合懿一起去看烟花,封鞅便也起身告辞,徒留下太后与皇帝皇后,皇后便也识趣地退了。 原本热闹的大殿顿时冷清下来,太后才突然问皇帝:“扪心自问,你御极以来我与你爹可有半分干预过朝政?” 皇帝原坐着,闻言立刻起身站到她面前,“没有,爹和娘不要多心,儿子只是......” “只是什么?”太后一掌拍在扶手上,严辞俱厉,“你想要专权无可厚非,但你拿你姐出来当盾牌全当你爹和我是瞎的么,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家,你把她拉到人前,是什么心思,你今天非得给我说清楚!” 皇帝低了低头,顿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得,“儿子只是不想底下那些人扰了您和爹的清净,至于阿姐,当时是我欠考虑,但有世卿在一旁转圜,我也不会真让人烦到她的,您就放心吧!” 外头忽然“咚”地一声,新年的钟声敲响,皇城西边的夜空中忽然炸开一朵绚烂烟花,合懿在回廊底下手卷喇叭朝远方喊了句:“新的一年,希望爹娘身体康健,阿玦事事顺遂,大赢国泰民安!” 第14章 不掩瑜 夜里宿在瑞仪殿,露初伺候合懿卸钗环,光滑的铜镜倒映出二人一坐一立的身影,露初从镜子里望着她笑,打趣道:“恭喜公主就快心愿得偿,真正成为封夫人了。” “说什么呢?”她挤眉弄眼流露的一丝暧昧让合懿红了脸,微低着头,却有些惆怅道:“你没有看到,他还是不情愿的。” “现在不情愿不代表以后永远都不情愿,有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主子爷不是个始乱终弃的人,他若和您有了夫妻之实,日子长久相处下来,总会对您生出情意,况且......”露初顿了一顿,有些不太确定似得,“我总觉得主子爷对您似乎也并不是毫无情意......” 合懿被她一句话点着了爆竹引子,一扭头兴冲冲问她,“这怎么说?” 露初面上立时又犯了难,“这......这怎么说呢,就是一种感觉......”她砸了咂嘴,瞧见合懿失望地白她一眼,嘴上顿时就是一抖,“您别不信啊,满月宴那回,我瞧见主子爷偷偷看着您笑,您一抬头他又立刻不笑了,还有后来......后来您和端王爷在外头叙话,主子爷听说后不放心,这才出去找您的,男人对女人的心思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但如果完全不喜欢一个人,肯定不会是那种反应。” 合懿当时只看见了封鞅目光沉沉地瞧她,可没看见他还笑了,而且后头那事,竟真的是因为他担心她么?可担心什么呢,他当时又不知道琰铮的心思! 她有些不敢确定,想了想还是自然而然往平常的一头去了,“可能是你看错了,也可能是他人好吧!” 合懿面上有些恹恹的,露初确信自己绝没有看错,但也不好再添油加醋,毕竟这种事她也没亲身经历过,万一没看错但猜错了,那不成了耽误人了么? 第二日大清晨,廊下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两只凤头鹦鹉,像被人安了机簧似得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一声声“懒虫”顺着菱花窗钻进合懿的耳朵里,一炷香都不许她多睡。 吵得实在不耐烦了,她从被子里露出个头来恶狠狠指使露初,“把那两只欠收拾的鸟送到厨房去,今天中午吃红烧鹦鹉!” 露初瞧着她一缩头,“奴婢可不敢收拾那两只鸟,那是太上皇太后带过来的,两位尊上现在就搁乾元殿等您呢,吩咐了说不用叫您,谁成想那鹦鹉通灵性,都用不着我们来叫了。” 合懿准是睡迷糊了,四下里一环顾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温泉宫,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那还愣着干什么,快换衣服,我赶着去给父皇母后请安!” 其实哪里还用得着她去给太上皇和太后请安,那边的乾元殿早被前来请安的宫妃围满了,因着太上皇在养病不喜太过嘈杂,请安也就这么一回,谁都不敢怠慢。 婉昭仪今日带了小皇子前来,太后怀里搂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对孙子的生母果然也格外抬爱,让她坐在自己右手边,等合懿姗姗来迟,便坐到太上皇身边儿去了。 今日见宫妃悉数到齐,她又念起那位让皇帝三千粉黛失颜色的瑜才人,甫一落座眼神儿就在底下乌泱乌泱的人群中搜寻。 宫妃的座位都有讲究,除了婉昭仪母凭子贵,其他的人应当都是按位分依次落座的,最前是贵、淑、德、贤四妃,如今只设一位淑妃一位贤妃,接着依次为昭仪、昭容、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如今只设四位,再下是六位婕妤、六位美人,再往下才是七位才人。 合懿自那七人面上一一瞧过去,看到第四人便停了下来。 露初曾说瑜才人有冀州第一美人之称,合懿看着那第四人却觉得,那如果是瑜才人,她何止是冀州第一美人,她应当是后宫第一美人才对! 那是一张老天费心思捏造的脸,肤色胜雪,远山眉,瑞凤眼,高挺的鼻下一张樱桃口,五官精美似画中人,却又浑然天成不显矫作,恰到好处的媚中和了眸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她穿鹅黄色海棠绣纱裙,袅袅细腰裹在宽大的宫装之下,静静地端坐着,半垂下眼睑,只需一副名贵画框,便可挂出去供人瞻仰。 合懿忘了收回眼神,却冷不防对上她漫不经心的抬眸一扫,那样的漠然、空无一物就像一方不见底的深渊,不自觉吸引着人想去一探究竟,难怪了,难怪皇帝差点为她昏了头! 宫妃前来拜见太上皇与太后,实则除了几个原先就亲近的和有皇子傍身的婉昭仪,其他的也只不过来露个脸,太后有问题问就答,没有问题问的,请过安便可退下了。 合懿瞧着“第一美人”随着众妃出去,眼睛里一滴溜,朝她父皇母后告了个假,招呼着露初紧着门口的衣香鬓影出了乾元殿。 她压着声儿问露初:“我刚应该瞧着瑜才人了,是不是右手第三排从右数第四个,对不对?” “奴婢可没有真见过她,但您说的那个,奴婢方才也注意到了,说实话,那么个样貌,放人群里让人想不注意也难,应该是她没错!”露初回着话,突然笑盈盈瞧她,“怎么?您还记着这回事呢?人说男人爱看美女,您一个姑娘家怎么也爱看美人?” 合懿答得理所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规定美人只能男人看。” “那看也看了,您出来又是做什么?” 合懿想了下,义正言辞,“阿玦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我怕她心思不纯最后伤了阿玦的心,总得替弟弟把把关呀!” 露初闻言对此表示怀疑,不是怀疑她的初心,而是怀疑以她那点心计能强过那位英明的少年帝王?不可能的事!哪怕是正在过美人关的帝王。 二人正说着话,前头的一众宫妃却忽然停了步子,渐渐围成一圈,似有争论声传出来。 女人凑在一起容易出是非,更换况还是同一个男人的这么多女人。 合懿脑子不甚灵光,但也见怪不怪了,一听那边吵嚷声愈来愈大,中间甚至夹杂了诸如“狐狸精”“破落户”之流不堪入耳的词,眉间顿时一拧,忙两三步就要过去,露初跟在后头高声喊了句:“长公主驾到!” 那头众人方才渐低下声音纷纷回过身来,齐齐蹲倒一片。 合懿到底是长公主,真正沉下脸来颇有几分气势,“你们都是皇帝的妃子,当初千挑万选才得以进宫来,却原来一个个私下的教养都如此不堪,到底是宫闱局的人阳奉阴违懈怠了差事,还是你们本就表里不一只会在皇帝跟前装贤良淑德!” 她这番话说得着实重了些,底下众人面面相觑,立刻便有贤妃上前来赔笑道:“长公主赎罪,她们方才不过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是她们不对,妾身回宫后定会秉明皇后,严加处置。” “情急?”合懿这次却没那么好糊弄,“你倒说说怎么个情急法能把一个个名门闺秀急得出口伤人?还有你与淑妃,身在其位却不谋其职,对她们的口角袖手旁观,可半点有妃位之人的责任感?” 贤妃也只是凭借家世显赫才得高位,既无皇帝的宠爱傍身也与合懿并不熟络,只听闻这位长公主极好说话这才强来出头,现下瞧着她不肯轻易饶人竟还有引火烧身之嫌,一时头都大了,低着头再答不上话来。 淑妃突然被点了名,不好再装哑巴,正要说话被合懿冷冷撇了一眼,忙止了话头。 合懿手一指人群中某处,微扬了扬下颌,“你来说说,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众人随她手指看去,正是瑜才人。 骞瑜这才抬起头来,仍半垂着眼睑,嗓音平静道:“回长公主,方才之事起因不过是林婕妤走路不慎踩到了赵充仪的裙子,赵充仪气不过便推了林婕妤一把,二人皆有好友同伴为其出头,由此产生争执。” 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怕得罪人呀! 合懿倒越发觉得她这人也挺有意思,又问,“那方才参与者都有谁,你指出来。” 她眸光的不动声色对上合懿的好整以暇,还是没有一丝波澜,“王修容、李充媛、钱婕妤、何婕妤、张美人、郑美人、李才人,其余人等,均未曾动口。” 这话一出,有人松口气,有人气急败坏就要说她血口喷人,被合懿瞪了一眼又焉了气。 合懿又看向贤妃,问她:“她说的可有偏颇?” 贤妃可不敢再出头裹乱,忙回答说没有。 合懿也不愿意细究到底谁先起的头、谁又骂得更狠,只道:“上述参与者,每人回去抄写心经二十遍,好好修身养性,皇帝每日政务如山,若再因为你们之间一些龃龉闹得后宫不宁,岂不是给他平添烦扰。都记住了么?” 下头立刻是齐齐一片应答之声,合懿方才满意了,临众人退下之际,却又独独叫住瑜才人,“我还有些话想问你,你随我过来。” 第15章 断金钗 今日日头不错,将东边儿天际的云彩烧得透出霞光来,红彤彤一片煞是好看。 前头不远有座假山亭,合懿便引她在亭子里落座,她方福了福身,问:“长公主召妾身所来何事,还请明言。” 合懿眸中映着朝霞,浅褐色的琉璃瞳仁光华流转,袅袅冲她笑了笑,“别拘礼,咱们坐下说话。” “我先前听说你是冀州人,可巧了,我身边这丫头也是冀州人,她那时给我说骞府小姐有冀州第一美人之称,好奇了这许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骞瑜在她对面落座,闻言朝露初扫了一眼,略略颔首,“公主谬赞,不过是些市井谣言以讹传讹罢了,冀州地灵,品貌皆在我之上者多不胜数,骞瑜不敢妄自尊大。” 合懿支使露初去拿些茶水糕点过来,又道:“其实今日叫你来是想给你赔个罪,玺儿满月宴之时,皇上原是想晋你位份的,但因我怕底下言官过后必嘴上不饶他,遂将此事拦了一拦,还望你谅解,勿要怪罪。” 骞瑜说不敢,“妾身自知进宫时日尚短,能得皇上垂怜是妾身的福气,晋位之事也是在满月宴之后方才听说,若早知皇上有如此打算,岂有不规劝之理。” 她话音淡然,却没有冷漠之感,让人听着舒服。 如此说来,合懿当日说她只顾挣位份之言竟是冤枉了好人,那日之后想必她也未少受指摘,却没有显露丝毫怨言,合懿当下瞧她便是越看越顺眼。 “你能这样为皇帝着想实属难得,放心,该是你的绝跑不了,如今后宫空缺之位尚多,他看重你,等往后日子长些,晋位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骞瑜颔首称是,二人正说话,乾元殿那边有婉昭仪与其他几位后走的宫妃也退了出来,其中不乏与合懿相熟的,免不得要来寒暄几句,骞瑜不欲多留便起身告退,合懿看她领着婢女袅袅消失在假山后头,才转头问露初,“你觉不觉得她有一种很吸引人的特质,艳丽却不浓烈,平淡却不乏味,像故事,吸引人想去读。” 露初挠了挠头,没领会到她说的意境,“美人都比较吸引人吧......” 合懿瘪嘴对天吹气,才体会到封鞅与她说话时牛头不对马嘴的无奈。 过了初一,温泉宫又回到此前几乎与世隔绝的状态,合懿做回了爹娘身边的贴心小棉袄,每日养花逗鸟,陪她父皇下下棋,陪她母后喝喝茶,日子过得格外快。 上元节前两日,合懿正坐在榻边给她父皇捏腿,露初打外头笑逐颜开地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书信,献宝似得承到她面前,“主子爷让人送了书信来,您快看看。” 合懿微微一愣,待反应过来,当着她父皇母后的面烧红了耳根子,太上皇更火上浇油,“你不想看?那爹替你看看。” 说着就要去拿那书信,合懿忙一把抢过来藏在身后,嘟囔着,“谁说我不想看的......” 其实信中言辞一如既往的恭敬疏离,并无亲昵之语,只不过后头问了问她何时归府,让派人提前通知一声,届时封鞅会来接她。 那么一句也够合懿心满意足的了,眼角眉梢都沁出笑意来,太上皇见了哪还能不明白,与太后相视一笑,遂道:“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你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世卿品性不错,我与你娘都愿意看着你们好,没有强留着你的道理,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合懿抬眼瞧了瞧她父皇母后,装模作样的扭捏了下,咧着嘴笑,“那我等开春儿再去宜华山行宫陪着您二位。” 这意思竟是当下一天都不愿意等了,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不由娘了,太后抬手在她额上敲了下,“行,去吧。” 合懿没有立刻起身,反倒去拉她父皇的手,“还有件事......爹您替我说说情,我回去不想带着桐春姑姑,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但是......” 她那个但是后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太上皇和太后却都心知肚明,派桐春过去不过是个威慑,但现下既然封鞅有意摒弃前嫌,太后又何必非咄咄逼人。 “不带就不带吧,你如今也是大人了,好些事我与你爹也不能看顾你一辈子,自己学着处理些倒也好,但凡事不要太过忍让,你是公主,身上有皇家的脸面,也应有皇家的气度,若被人欺负到头上都不知发作,丢得可是咱们全家的人。” 太后这话未曾避着露初,便也不单是说给合懿一个人听。 合懿从温泉宫出来,心里揣着乐,脸上挂着笑,马车过外城墙时又让侍从顺便朝内宫城拐过去,去瞧了瞧皇帝和小侄子,万事了结这才准备安心出宫回府。 路过御花园,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一簇簇嫣红堆在枝头凌风绽放,合懿瞧了两眼,正好见个眼熟的宫女从远处玉栏旁边走过,她记性好,一眼就认出那是骞瑜的贴身婢女,心想正好碰上了,也该与她打个招呼,便领着露初跟了过去。 天气冷,园子里没什么人,那宫女也走得快,三步两步就把合懿给撂下了,身影没入到山石林木之间再寻不着。 合懿没了兴致,四下瞧了两眼也没看到骞瑜,心中正失望,一片寂静中却隐约传来极熟悉的男声,距离应该不算近,若非那声音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人想必都察觉不了。 寻着声儿过去,弯弯绕绕约莫几十步,一只脚还未踏出,却见不远处山石掩映下的两个身影正是封鞅与方才失了踪迹的婢女,两个看似毫无交集可能的人竟站在一起。 合懿心头莫名一跳,忙捂着露初的嘴退了回去,他们却似是已然交谈完了,没了声音,她忍不住伸头去看,那婢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交于封鞅,随即恭敬福了福身,很快转身消失在另一侧山石中。 封鞅何时离开的她没心思管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前方,直到露初掰开她的手叫了声,她转过眼神似乎莫名其妙地问:“祖籍在冀州的不止你,还有整个封家吧?” 露初自小入封家,当初说出自己祖籍,合懿只当穿堂风刮过并未在意,却没料想到会有今日,若封、骞两家从来都相识,骞瑜和封鞅也相识呢?她的一切求而不得似乎都找到了源头,那晚她问封鞅可有心仪之人,封鞅答不上来,或许不是没有,只是不能说。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露初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得不轻,那情景她也见了,如何能不明白合懿在想什么,忙解释,“就算同在冀州也代表不了什么,您先别瞎想,咱们现在就回去,您亲自问问主子爷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对,是要问清楚的,当然。 一路出宫合懿走得步伐紊乱,她嗓子里哽住了一根刺,吞咽不下,扎得有些反胃。 如今的公主府已没有东阁西苑之分,两位主子的一应起居全部挪到了昭和殿,十陵和月盛同在一个院子里,正站在廊下逗闷子,便有小厮领着长公主从外头失魂落魄踏进了大门,脸色白得像纸,甫一见他二人只问:“你们主子爷在哪?” 二人狐疑地相视一眼,没敢耽误,手指了指靠南不远的书房。 合懿没让露初跟着,走过去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才推门进去,封鞅立在书架旁,闻声回过头来,见着她有些惊讶,“公主为何今日突然回来了?” 那由头现在说出来只怕是个笑话! 合懿扬了扬嘴角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异常,“我今日路过御花园看见一个人很像你,转眼却又找不着了,是你么?” 封鞅却说她看错了,“臣今日未曾去过御花园,公主脸色不太好,先回殿中休息吧。” 他的表情像一面光滑平整的镜子,半点瑕疵都寻不见,连撒谎都说得像是天晴阴雨般平常。 合懿大概是气昏了头,突然很想恶狠狠把这镜子摔碎看看。 她两步走到封鞅面前拦住他欲转身的意图,“我全都看到了!” “什么?”封鞅脱口问,似有些疑惑。 合懿沉了沉心,“御花园之事,我全都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好掩藏的,你不是一直想让我主动和离么,那就亲口告诉我,你和骞瑜究竟是什么关系?” 封鞅闻言眸中骤冷,“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知肚明!”合懿微仰着下颌,泛红的眼眶呈现出一种面对他时前所未有的强硬,“事已至此怎么又不肯说了,怕我告诉阿玦你和他的宫妃私相授......” “住口!”他眉间骤然蹙起,一把捏住她手臂,合懿疼得抽气,他方才意识到失态,闭着眼将怒气尽数压下去,再出口带了几分解释的意味,“眼见不一定为实,我与骞瑜什么都没有,更没什么好说的,你今日之言究竟以为我是什么人?” 合懿却不愿被这三言两语便打发了,“那信呢?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信也该是坦坦荡荡供人查看无碍,你若能拿的出来,我即刻道歉。” 她把话交出去是心存期望的,只要他真的拿出来,她或许连看也免了,她的教养不会允许她私自拆别人的信件。 可他,拿不出来。 封鞅眸中被她先声夺人激起的波澜渐渐平复,在她熄灭的眸光中再次结成坚实的冰。 合懿最后一丝心焰燃尽成灰,咬了咬牙,挣脱他的手,一言不发走到书案旁,执起笔的手定在空中半晌,一低头,砸下一滴滚烫的泪。 她写的很快,在最后落笔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就着桌案旁的印油盖上手印,也把自己两年半以来所有的妄想全都封在了一张薄薄的纸上。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今日如你所愿,你我和离,从此后我与你再没有任何干系,所见之事亦不会告诉第三人,但是,你若再罔顾皇帝颜面与宫妃私相授受,我绝不姑息!” 那一纸和离书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拍在他的胸口却犹如千斤,封鞅的手握紧了又放开,将纸张几乎揉碎,明明从成婚当日便已做好了和离的准备,现下却又为何不甘心,是这方式太过难堪还是...... 理由找了千万却说服不了自己,仍是不甘,仍是意难平,可原来殷切的那个人一瞬间将自己变成了局外人,就此抽身离开,便再没有瓜葛。 合懿踏出房门时身后一声脆响,是什么东西碎了,不过也都不重要了。 第16章 却怀壁 今夜无月,屋里也未有烛火,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余书案后一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和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胸腔中擂鼓一般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声。 “主子爷……” 十陵此前已来叫过三回,这是第四回 ,伴随着着四回喊声一直持续着的,是旁边昭和殿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下人们已经尽量把动作放得极轻了,可不知怎么了,隔着关得严密的门窗传进来还是很刺耳。 “进来。” 听见里头回音,十陵如释重负,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推门进去,一只脚未及落下,就着手中灯笼的烛火瞧见地上挥挥洒洒铺就的一地碎瓷片,仔细就着花纹分辨了眼。 那是从前公主为投主子爷所好,命人苦寻得来的一只名家遗作,那时被退回库房无缘得见天日,此次合并府宅挪库房时教主子爷瞧见了,定定愣神儿了好半晌,突然开口让放到书房去。 谁成想好不容易登堂入室了,却就如此碎了壳。 他紧着空地小心翼翼进了屋里,火折子擦出飘渺的火花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复有罩上明丝笼,接连燃上几处后,柔和的光线徐徐洒满整间屋子。 一回头,却被桌上放得皱皱巴巴的一张纸定住了心神。 那纸上字迹已模糊地看不清了,唯有上方“和离书”三个字依稀还能辨认,底下一小块鲜红的指印,压住了一个秀气的名字,也压住了他主子爷平日的的朗朗清举意气风发。 这要是搁从前,十陵说不准还会仰着笑脸上前说声恭喜来讨好卖乖,这会子却又好像卡住了喉咙说不出来,踟蹰站了半晌忽然听见他主子爷吩咐,“研墨。”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不带半点温度,十陵不敢有违,一边伺候笔墨,一边眼看着封鞅在干净的纸上重新写下一份“和离书”,措辞更周到文句更通顺,意思却还是不变。 临到最后那几个小字终于停了停,临摹别人的字迹对封鞅来说不是难事,他看着“灵犀”两个字忽然笑了笑。 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他们两个人之间,究竟是她不灵还是他无心? 答案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一匹快马出公主府直奔尚书台,因百官奏章需先至尚书省交门下省,再由门下省呈送中书省方才会出现在皇帝的桌案前,而封鞅既为太傅又是驸马,身份属贵中之重,所呈奏折无人敢耽搁,当晚皇帝便在御书房砸了茶盏,翌日宫门方一打开,便有早已等待许久的内侍鱼贯而出,急召长公主与驸马进宫。 合懿进宫时未刻意选择与他避开,他亦未曾如往常那般行礼,待进了皇宫,皇帝却安排人直领着合懿去了敏德宫,单单只召见了封鞅一人,而被召见的驸马,临至上朝前却又被遣送回府,当日以及过后几日都未曾出席朝会。 前朝一应事宜,合懿原本是不该知道的,她的确有个好弟弟,可当失态超出掌控时,处在保护圈中心的合懿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不对劲来自于皇后的欲言又止,也来自于皇帝鲜少露面时眉目间不着痕迹的一抹忧虑,更来自于迟迟没有音讯的和离诏书。 合懿脑子转得不快,反应也慢,足足用了半个月才鼓足勇气于早间朝会之时,悄然踏足金銮殿。 但其实事情发酵到如今,早已偏离了公主与驸马和离这件事,她立在帷幕之后只能听见朝堂之上的百官隐约分派而立,相互攻奸,而上首的帝王始终面色铁青,最终将面前桌案上的砚台重重挥落在地上,墨汁在金銮殿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泼洒开优美的扇形,年轻的帝王拂袖而去,而殿中争吵声犹未止。 合懿心中搅起暗潮汹涌,望着皇帝的背影眸中忽然盈泪,立即唤来殿中负责记录朝会纪要的内侍官,她问:“朝中如此局面可是因为我与驸马和离之事造成的?” 内侍官不敢隐瞒,恭敬道:“朝中众臣积怨己久,并非公主之过,但此一回声势鼎沸的局面,确是由公主和离之事而起……” 内侍官踟蹰片刻后接着道:“当日太傅奏承和离一事,不到翌日清晨便已传遍朝野,当晚即有数余奏章尾随递交至中书省,无一不是弹劾太傅罪名种种,圣上忧心朝堂之上局势失控,遂令太傅先暂避一时,不想之后朝会以左仆射为首部分大人公然发难,究其以往出入飞鸾阁之事直指太傅品性不正,难堪当其位,太傅为平众怨上书请辞,而又以中书令等一众大人苦口规劝挽留,更指……更指……公主下降后失与礼仪疏于教养才至夫妻不睦,若因公主之过使国家栋梁蒙冤,必将寒了天下人的心,遂恳请圣上严惩公主,以示天下,以至圣上大怒,众臣群情激愤均不肯退让,和离诏书方拖延至今。” 内侍官说得尚算隐晦与谨慎,但涉及朝堂党派之争,合懿并非看不明白,如同被人重重敲打在背心,想起皇帝方才的处境,她霎时间未缓过气来,脸色煞白成冬日的薄雪。 太上皇与太后当初以铁蹄踏平各国一统天下,纵横捭阖之间却难免流于鲁莽,铁腕过后便需怀柔,太上皇彼时广开言路招揽天下士子,首当其冲便是号称“文源之宗”的公良氏。而公良氏此代无子,唯有一女嫁与前醴国翰林封儒,二人之子封鞅更惊才绝艳广有盛名,太上皇遂以封鞅为太子少师恩宠有加。此举稳定人心极获成效,而也由此开始,朝中官员逐渐分裂成追随帝后开疆拓土的“旧臣”与顺势而为归附大局的“新臣”两派,彼此摩擦不断,如今新帝继位,朝局不稳,恰逢长公主和离之事,往日的新仇旧怨竟霎时间被点燃了导/火/索,一发不可收拾。 说白了,和离一事成了双方铲除异己的契机。 “阿姐?” 合懿头昏脑胀间听见身后有人唤她,正想转过身去,才看见来人却就眼前一黑,双腿软软朝地上瘫倒,但没摔在地上,身后那内侍官眼疾手快把她接住了,皇帝赶至身边时合懿已然人事不知,他忙一边着人传太医一边背起合懿直往最近的隆恩殿去了,那毕竟是召幸之处,在旁的太监曹桂稍拦住说不妥。 皇帝愣了片刻,随即狠瞪了他一眼,抬起一脚踹在他心窝里,“你他娘的想什么腌臜玩意儿,这是我亲姐!” 背上那位情况确实不太好,也难怪皇帝急得连脏话都骂出来了,曹桂到底还想要命,不敢再拦,又听皇帝头也不回地吩咐让他去温泉宫请太后。 合懿再醒过来已是那日傍晚时候的事了,她眼前尚有些恍惚,但只凭一个模糊的人影也认出来那人是谁,顿时瘪了嘴,鼻子一酸泪如泉涌,依依唤道:“娘……” 太后正与皇帝说些什么,听闻她唤忙坐至床前拉她的手,一出口也有些哽咽,“娘在这儿呢,灵犀,娘在这儿。” 母女二人相对落泪,皇后瞧着也不是滋味儿方上前劝慰,“太医已说过阿姐是长久郁结于心导致气血不畅,不可再多添忧愁,母后快别勾她伤心了。” 太后方止了哭泣,抬手在合懿消瘦苍白面上摸了摸,问:“你那天走的时候尚且是心满意足的,怎么一回去就出事了,你受了什么委屈就给娘说,别憋在心里自己损自己的身子。” 自己的闺女太后怎么能不心疼,此时提起来封家都是满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又闹出朝堂上这么大的风波,两相交杂,若非临行前太上皇百般嘱咐切勿冲动行事,她几乎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却没想到合懿张了张嘴,只说:“我只是不喜欢封鞅了,他亦从来不喜欢我,提出和离也是不想累人累己,没想到会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她说着去看皇帝,喏喏道:“阿玦,对不起……” 合懿不是圣人,就算婚事是她咎由自取,但要说半点怨恨都没有那是骗人的,但经过先前在朝堂上那一幕之后,她不知道“御花园”之事若再说出来,会引起多大的风波,又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她哪里还敢贸然出口。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太后与皇帝相视一眼,眸中尽是无奈。喜欢一个人不是做买卖,没有一锤定音的说法,更没有早上欢喜下午和离的先例,其中没有蹊跷谁都不信,可她不愿意说,谁都没有办法,更要命的是如今连和离都变得不纯粹了,果真是应了别人说得,帝王家无私事。 那件事吵了半个月,皇帝软硬兼施,能用得法子都用了,就连太后今日下半晌也在御书房好一阵斡旋,但效果却适得其反。 那帮子朝臣像打了鸡血一样,抓住了对方一点错处就往死里咬,太后的下场不仅没能抑制他们的情绪,反而让他们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似得,越是风口浪尖上,新臣一派就越发维护封鞅贬低合懿,而旧臣一派也拿合懿当幌子极尽所能地想置封鞅于死地,原本男女之间的事扯上政治,顿时变成了杀人的利剑。 治病需要从根上治,文人都是软刀子,皇帝与太后又何尝不知症结在哪里,只要把他们的幌子给扯下来,导/火/索消失,再加以安抚,这事或可转寰,可合懿写在脸上的愁苦总一次次让他们无从开口。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合懿是个体人意的好姑娘,知道自己惹下了这么大的祸便不可能再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伤春悲秋,她从泪眼朦胧中看向太后,嗫嚅地问:“如果不提和离,朝臣们是不是就没有借口再争执了?” 第17章 空折枝 风卷残云,化雪逢春。 敏德宫的那株歪脖子树又延挨过一年寒冬,树下本挂了两个秋千,但合懿之前派人给树底下的土壤里埋了点肥料,估计是埋得不够深导致味儿有点大,于是那秋千也没人再去坐了。 合懿也挪到了书房打发时间,桌案上有刚写完的字压在镇纸下头,被旁边菱花窗灌进来的风吹得纸张哗啦作响。 这会子大正午,吃过饭她有小憩的习惯,但今日想来是睡不成了,刚进里间,外头便有婢女挑帘子进来,道:“太后娘娘让公主去永安宫一趟。” 合懿问:“说什么事了么?” 婢女答:“是封老太太与封夫人来了。” 莫不说人生无常呢,合懿曾设想的封老太太披上诰命服在她母后跟前哭诉心愁要求和离之事,如今完全倒了个个儿。 这半月来,皇帝天天顶着刀子上朝堂,封家又何曾有一天安稳过,旧臣派咬住封鞅不撒口,哪怕封鞅退步请辞亦于事无补,新臣派又火上浇油恳请皇帝严惩合懿以正教化,消息传到公主府,封鞅急火攻心当即病如山倒,封家怕他有什么好歹,也怕皇帝决意护短就此一意孤行放弃封家倒向旧臣派,如今前来进见,便是为请合懿回心转意,就此息事宁人而来。 合懿踏进永安宫的大门时,所有人都在等她。 太后出身将门绝非草莽之辈,封老太太德高望重亦没有怠慢的道理,教人奉上茶水坐在同一间屋里说话仍是一派和气,太后此前却未曾提及合懿昨晚说过的话,是尊重合懿自己的意愿,也是存了想看看封家的态度是否真挚的意思。 合懿缓步进入殿中,刚绕过九叠屏风便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朝她飞奔过来,一把搂住她,又是笑又是哭地喊,“主子,我可又见着您了!” “松青?”合懿被她扑晕了头,怔住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嫣嫣地笑,眼睛都给笑红了,“你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都怪我没用,以后没人能再把你带走,你放心……” 两个姑娘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一见面叙旧便似旁若无人,太后瞧着只摇头笑,遂唤合懿过去见礼。 合懿这才转过视线,东面的主客座上是位端庄慈目的老太太,鬓发染霜但收拾得十分妥帖,钗环不多却尽显体面,额上束两指宽褐色抹额,穿墨蓝色宽大织锦诰命服,正温温然笑望着她。 她是头回见老太太,听太后的话遂过去乖巧见了礼,便坐在太后身边,不再开口。 这场景着实诡异,明明已经嫁过去半年多,如今商议的是和离之事,气氛却像是双方头回议亲,让她觉得莫名别扭。 老太太倒不往心里去,仍是满目慈爱,“松青是几个月前世卿遣人送到宁园的,我那时还不知她是公主的丫头,只觉得小姑娘伶俐可爱便让她到身边伺候,后来越相处越喜欢,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和公主还有一层渊源,人都说底下人性子随主子,如今见了,公主果然也是一样的惹人疼爱,可惜我族中嫡亲子孙皆没有这般大小的姑娘,太后得女如此,委实让人羡慕。” 太后也不推辞,含笑应了,“这丫头别的好处称不上,唯独是孝顺,当初出嫁惹得她父皇私下里不知掉了多少回眼泪,若非现在旧疾复发,眼下哪肯就在温泉宫里干坐着,倒是叫那帮子反了天的净给他闺女委屈受。” 她略顿了顿,话锋一转,“也辛苦世卿被逼请辞又落得骂名,当初若早知今日这结果,想必她父皇无论如何也不会下那道赐婚旨意了,闺女留身边一辈子,也好过现下看她每日愁眉不展,徒添烦恼。” “太后说得是,公主是金枝玉叶,下降封家原就是我封家的福气,世卿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心头最是柔软良善不过,只是他自小就是个古板性子,不善于表达,此前听闻有朝臣进言攻击公主便立时急得病倒了,想他心里也定是舍不得这缘分,俗话说唇齿之间尚避免不了磕碰,何况他们少年夫妻,自己都恐怕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又哪里能指望他们会明白对方,但一日夫妻百日恩,能遇见都是缘分,若因为一些龃龉而轻易分离,怎能不教人倍感惋惜。” 话都是避重就轻地说,太后看不出来其中有多少诚意,面上遂有些不悦。 “老太太拳拳慈爱之心本宫并非不能体会,但若是二人同室相对却终日形同陌路,状若寒冰,那又有何缘分可言,既然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倒不如及早结束,免得害人害己。” 合懿静静听着,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她知道母后的意图,也知道其实和离这件事到如今已经是不成了,但母后说会再想办法,让她只需要在公主府多忍耐一段时间便好,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她其实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毕竟当初要死要活非要嫁过去的是她,如今惹出这么大祸患的也是她,还有什么资格和爱她的家人讨价还价,她如今只希望朝堂上早些平息下来,别再让阿玦操心这些闲事了。 许是太后的话重了些,合懿又是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封老太太心下暗自叹气,朝儿媳妇看了眼,眸中有些无奈。 封夫人垂下眼迟疑片刻,忽然起身几步,福了福身子,却未向太后而是朝合懿。 她从袖口拿出一张皱得几乎无法辨认的纸双手承到合懿的面前,姿态低伏,声线却仍自持,“这是我在世卿的枕头底下发现的,公主写下的和离书他至今都留着,若非亲眼看见,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能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公主喜欢世卿……或者曾经喜欢世卿,但公主扪心自问真的了解他么,他喜欢颜伯卿的画,公主就送颜先生宿仇孙道真的画给他,他对杏仁过敏,公主就亲手做杏仁佛手送给他,他素来不喜张扬,公主就在国学监之外昭告天下您的心意……凡此种种不胜列举,赐婚之时他是不情愿,但皇命难违,对于公主所带来的一切他几乎都被动接受了,事到如今,乃至于公主这个人,他也已经接受了,但或许天意弄人,这时候公主却冷了,我此来只希望公主对和离之事三思而行,人一辈子是很漫长,但年少时纯粹的心动却可能只有一次只那一个人。” 这番话连太后都听得晃了神儿,合懿只是半垂着眼睑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张了张嘴,一句“他喜欢的另有其人”终究消弭在唇齿间没说出来,隔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朝太后蹲了个安。 “这次贸然提出和离是女儿考虑不周,以至于惹下诸多麻烦,还请母后明日下懿旨责罚于我以消众怨,女儿日后必定谨言慎行,不会再任性妄为。” 说罢又转向老太太与封夫人,颔首道,“今日劳烦您两位辛苦跑一趟,我们小辈办事不周全还请见谅,不敢再教长辈操心,三日后我自行回去,今日身子不适,不便多陪,望您二位勿多心。” 这是她此刻所能说的最周全的话了,顾不上拉松青,她一个人匆匆出了永安宫,所幸松青还是跟上来了,这对现在的她来说也是个不小的安慰。 第二日太后降懿旨,称公主与驸马心性幼稚不顾大局,小吵小闹便轻言和离,将婚姻当作儿戏是为不妥,二人均罚俸禄一年,以儆效尤,此一举自然引来诸多不满,但长公主亦与驸马紧随其后联名出致歉书,表明二人已冰释前嫌,先前种种皆是误会,自家私事闹到金銮殿上妨碍国事,甚是惶恐,最后又谢诸君劝诫美意,一番装模作样的“诚意”才终于堵住众朝臣的口。 合懿临走之前趁与皇帝独处时,因始终不放心骞瑜,遂旁敲侧击于皇帝:“你有很多女人,那么切记不要倾注太多的感情给一个人,你从小那么聪明,千万别在自己心上栽跟头。” 皇帝恐怕是当她联想到自身才有此一言,手中拿着书转过来漫不经心冲她笑了笑,点了个头嗯了声便算是应下了,合懿还是没办法说太多,只盼骞瑜既已入了深宫便能随遇而安,早早断了不该有的念头。 出宫回府那日太后又送她到贞顺门前,合懿下了步撵才看见宫门外有人在等,他还是一般的长身玉立,只略显的消瘦了些。 合懿瞧着只是五味杂陈,向太后依依告别后,她下白玉阶朝宫门外走过去,期间一直微微仰着下颌,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有丝毫地失态。 恰逢官员下朝,群臣自宫道一头鱼贯而出,她闻声回头,看见这些拿她当刀使的人忽然就红了眼睛,脚下像是定住了一般再挪不动,真想冲上去问问他们的为官之道究竟是为国为民还是排除异己不择手段? 身后却有人快步走近,揽住她的腰背拥入怀中,按着后脑勺让她的额头贴在他胸前,合懿正想推拒,却听见他低声说:“都过去了,别让他们知道自己可以控制你的情绪。” 她果然不再动了,微微颤抖的肩膀藏进了他宽大的衣袖下。 封鞅随后抬起头,目光遥遥对上玉阶上的太后,冲她微微颔首,太后紧皱的眉头这才松了几分。 身侧涌过一波人潮,“和好如初”的公主与驸马站在人群中间旁若无人的相拥,有人说着恭喜,也有人嗤之以鼻。 第18章 钟意迟 “多谢公主。” 封鞅扶合懿上马车时这样说。 合懿脚踏上小马墩略一顿,只道:“我只是不想阿玦知道后生气,与你无关。” 她的声音不像以前那般软软地了,也不会再带着能让人怜惜的哀婉,只是平静地叙事,寻常的像对每一个人一样,又比对每个人都更“寻常”一些。 “灵犀……”封鞅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语气有些无奈,他托着她的手腕忽然反手握住,止住了她登车的步子,“我和骞瑜不是你想的那般。” 那是那般? 合懿回过头问了句,却没给他再解释的机会,兀自抽回手腕,进了车里便将门关闭了,那封信的古怪之处他当时不说,她如今也不打算再听。 松青兜兜转转又回了合懿身边,如今看见封鞅就想起那三十个板子,心里头直发怵,瞧着车门关了,便吩咐宫门值守的侍卫牵来一匹马,硬着头皮上前去请他挪步,好在封鞅也没多言,翻身上马便从容吩咐侍从往公主府去了。 沿途路过一家甜点铺子,合懿估计是闻着味儿了,打开车窗唤松青去给她买两份杏仁佛手,松青张口就劝:“您想吃什么回头让小厨房给做就是了,外头的不干净,您吃着,奴婢可不放心。” 合懿只催她,“我今儿就想尝点儿不一样的,你去买就行,要两份。” 松青才撇嘴“嗳”了声,一溜烟钻进铺子里好一会儿才出来,手里可不止提了两份杏仁佛手,“他家新出了好多吃食呢,透花糍、酪樱桃、菱沙糕……奴婢每样儿都来了一点,您都尝尝,有喜欢的就送去小厨房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是你自己想吃吧!”合懿白她一眼,顺手接过来几袋,找着那袋杏仁佛手又递给她,“给太傅送过去。” 松青顿时像吃了只苍蝇,缩着头不接这活计,又斜眼瞧她,那眼神分明是说:你想膈应谁呢?不是刚知道人家对杏仁过敏么? “我可不送,要么我去叫太傅大人过来,您自己给他。” 松青说着话撒丫子跑了,封鞅骑马就行在前头,被松青拦下来听她说完便停下来等马车经过。 合懿扒在车窗边儿上,眼看着越来越近又有点后悔,但话说出口没有再当缩头乌龟的道理,从车里伸出去一只手,将袋子递到他跟前,目不斜视,“刚才多买了一份杏仁佛手,送给太傅尝尝吧!” 封鞅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膈应人的,只当她还是不知者不罪,心里倒还有些高兴,接过来冲她道了声谢,此后一路便都行在车窗边,直把松青给撵到另一侧去了。 公主府门前早有老太太携封夫人在等,远远从街头就瞧见封鞅是一个人骑马回来的,二人相视一顾,暗道不妙。 “这怎么连马车都不让上了?” 封夫人扯了扯嘴角,昧着良心给老太太宽心,“您瞧仔细,那不是在车窗边儿守着呢嘛,想来应该没太大事了,只是刚接回来,心里还有点气性儿,过段时间就好了,咱们且再等等看,不着急。” “但愿吧!”老太太眉间仍抹不掉忧虑,“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的福没积够,这两个孩子的姻缘怎么全是错开的,赶明儿你陪我去慈济寺拜拜菩萨,只盼世卿能早点与公主和解。” 封夫人答应了声,到底是亲娘,瞧着封鞅行在二月的冷风里自然心疼,眼下快换季了天气正倒寒,他先前的病也没好,这一趟吹过去,只怕这段时间的药都白喝了。唉!谁让人是她们舍了脸求回来的呢?她心里纵然对合懿有些怨怼却也没表现在脸上,还是高高兴兴迎进了门。 “这几天勤等着公主赶紧回来呢,府里没有女主人哪能行,世卿今天一大早就让人准备着了,本来大夫说他生着病不宜出门,但他不愿意,就念着要去接公主,长了二十多年还从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合懿也不知道答什么好,侧头见他面上气色确实不佳,便说:“太傅既然身体不豫就先回去休息吧,让李太医仔细瞧瞧,他开的方子一向有效。” 封鞅听着老太太那话才是不好意思,本想说不碍事,刚开口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于是只得拱手应下了。 合懿那天让人搬走的东西又被放进了昭和殿,仔细瞧了几个来回,似乎还添了许多新物件,她看着没说什么,老太太方才放心,拉着她的手闲话家常不得停,合懿只觉得受宠若惊,还有些不习惯,毕竟除了亲爹亲娘亲弟弟没有人会对她无缘无故这么好,封家的殷勤多少也是有对这次和离之事顺利化解而投桃报李的意思。 言语间老太太提出会与封夫人常住公主府一段时间,合懿也没意见,弯着嘴角还是乖巧的笑,等把人都送走了才问松青,“你之前在宁园待了那么久,老太太对你好么?” 松青和她心意想通,忙点头,“老太太人挺好的,我那时候被送过去,还是老太太派人来给我看得伤涂得药,还着人照顾我,等我好了就让我去她身边,也不让我干重活儿,最多的就是陪她聊聊天,她还向我打听过您呢。”说着一笑,“您放心,我肯定是光挑好的说,所以在她印象里您绝对差不了。” “伤?”合懿突然诧异,“你那时候受伤了么?太傅打你了?” 松青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脸上犹豫了下才道:“那事儿是我办的欠妥,您没见过话本子里写取经的和尚被女妖精勾引有多义愤填膺恼羞成怒么,人太傅要做圣僧,我偏把您往沟里带,他恨不得杀了我都正常。” “你连寻师傅那事儿也抖出来了?”合懿一下子气得脸通红,看着她的眼神像在看个不靠谱的叛徒。 松青急了,“您别这样看我呀,您不知道我一直怕他么?他说我要是敢隐瞒实情就把我卖到飞鸾阁里去反正我爱往那钻……那我……您又救不了我,我可不就只能先保命了么!”说着又转念一想,反问,“太傅没和您说过这个事儿么?而且他既然都知道实情了,为什么朝臣弹劾他的时候他都不说呀?” 松青边问边自己给了答案,语气飘忽面上狐疑,“难不成是为了护着您?那他这人也真是够拧巴的……” 这人是个榆木脑袋,合懿早就该知道的,也不想再问什么了,兀自起身往桌边去尝那会儿买回来的糕点了,心下却仍止不住懊悔,也不知道自己当时脑子里是进了多少水,居然做出那样丢脸的事情来! 昭和殿南边儿的厢房里,封鞅也正往桌边坐,随手将那袋杏仁佛手放在桌上,李太医上前来给他瞧病,封夫人就在旁边坐着,打开袋子一看,眉间立刻便皱起来,“你明明碰不了这东西,哪个没眼色的下人给买的?” “公主送的。”封鞅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先替人解释道:“她不知道我不能碰这个。” 封夫人瞧着他霎时间愣了神儿,半晌才有些气冲冲地当头给了他一棒,“公主怎么不知道,前两天进宫的时候刚说起来这回事儿,转眼就能忘?她这是故意给你找不痛快呢!” 李太医把脉的手顿时就是一哆嗦,咳嗽了一声稍掩饰了尴尬,忙背过身去写新药方了。 封鞅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朝那袋子瞧了两眼,还是说:“她给我的时候说了这是杏仁佛手,肯定没想故意害我。”说着又唤了声十陵,等人进来,拿起那袋杏仁佛手递过去,“公主赏你的。” 十陵呵腰一笑,“那奴才这就去公主那谢恩。” 封夫人瞧着封鞅这模样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零零碎碎又嘱咐了两句,心里记挂着去侍奉老太太便准备走了,临出门又忍不住道:“从前你不愿意也没人能逼你,但现在都知道和离是离不成的,你既然也对公主有意思,这日子就还能凑合过,想想你再有段时间生辰一过都二十四了,寻常人家孩子都好几个了,可真不能再耽误,现在和公主都在一个院儿里住,多走动走动,上赶着哄着点儿,姑娘家都心软耐不住甜言蜜语,我和老太太赖在府里不走是为了什么,一个是想帮衬着点你,另一个不就是为等着你们赶紧传出个好消息呢嘛,你紧着点心,啊?” 封鞅听着面上也是难堪,合懿对老太太和封夫人的态度总给了她们事情并不严重的错觉,似乎真如太后懿旨上所写“孩子心性小吵小闹”而已,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她前后反差有多大,只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回心转意的,如今想想自己过往所做一应糊涂事儿,再怎么后悔却都已经是晚了。 心里这么想着也不好说出来给长辈添堵,只连声说知道了,送封夫人出门又往主屋那边瞧了眼,松青正和十陵在廊下说话,屋里有人在来回走动,应该是露初在伺候,那合懿呢,她在做什么? 他忍不住想,后来想到:她要么是在吃,要么就是在睡吧! 毕竟他从前为数不多的几次踏进她的房间,她都是在做上头这两件事,那时觉得她的生活一定很无趣,现在若仔细想想她的神态与动作,又似乎有些可爱起来。 站在门口半会儿,用目光丈量了一下,从这头到那头约莫五十步,但却是他觉得这世上最远的距离了! 第19章 梁上燕 二月里的早晨还是呵气成云,合懿起身的时候东边刚从云幕中透出来几丝熠熠金光,坐在镜子前描娥眉,点绛唇,眉间细细贴上一枚嫣红的凤尾花钿,面上收拾妥帖了,便袅袅去给老太太和封夫人请安。 老太太与封夫人如今下榻在归兰阁,离昭和殿不远,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谁知走到门口竟刚好碰上准备出门的二人,合懿一问之下才知道对方是听闻她已起了正要过昭和殿拜见去呢。 她听着讶然之余更是惭愧,忙两步过去扶住了老太太另一边胳膊,“我一个小辈哪里能劳动您大老远两头跑,您就在归兰阁安心颐养着,该是我每日来给您和婆母请安,咱们快回去吧!”说着又吩咐露初去传早膳过来。 老太太之前就被松青的耳旁风吹得耳根子发软,这会儿瞧她更乐得眉开眼笑,一边走一边欣慰地拍她手背,“得公主这么个有孝心的孙媳妇是我这老婆子的福气,但福气是天赐的,公主身份尊贵,我怎么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前去拜见是本分,此前未在一个府里住着怠慢了这许久,幸得公主不怪罪,好在往后日子还长久,公主若不嫌弃就依着世卿唤我一声祖母,如今一个屋檐下,日子铁定越过越和美。” 合懿觉得自己挺招长辈疼的,她父皇母后也从没有教过她“皇家高不可攀”的臭规矩,私下里原在陆家就有认下的“祖父祖母”,更遑论嫁进来的封家,名头还挂在一块儿,称呼上也是天经地义的,当下便笑着唤了声“祖母好”,老太太果然更高兴了。 用过早膳,合懿陪老太太散步,走了大半公主府天公忽然不作美,原本不甚晴朗的天气更下起雨来,眼瞧着户外是待不成了,只得匆匆又钻进屋里。 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再多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嘴皮子总得歇歇功夫,老太太又舍不得她走,眼角瞥见茶座木几上的棋盘,便道:“下雨天也没什么别的乐子,媛媛不是爱下棋么,正好趁公主也在,你们婆媳两个切磋切磋岂不正好打发时间。” 封夫人本名公良馥,闺名媛媛。 合懿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就凭她那三脚猫的棋艺,哪敢拿出来在公良家的小姐跟前献丑,当下忙推辞,“祖母您也太抬举我了,我的棋连棋院最末等的学生都看不上,哪有本事和婆母切磋,拿出来也是徒惹您二位笑话,我往后还不得羞得不敢见人了。” “这孩子说得什么话!”老太太才不依她,拉了她的手往茶座那边儿引,“这儿又没有外人,输了赢了也都不出这间屋子,何况媛媛爱护小辈,哪有不让着你的道理,她要是毫不留情杀的自己儿媳妇片甲不留,才不知是谁要羞得不敢见人。” 这话合懿可不好往下接,只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头还是封夫人先搭话,“都是摆弄着玩儿,公主别想太多,没开始之前哪知道谁输输赢,来,咱们对一局,权当消磨时间。” 说话的空档已有丫头端上两盅黑白棋子来,合懿以前也经常陪她父皇下棋,倒算不上一窍不通,见封夫人已泰然落座,便不好再扭捏。 二人采用座子制,所谓座子制就是在四角的星位对角各先放黑、白二子,白先黑后。 封夫人主动执黑,礼让合懿执白先行,合懿与她对弈不敢轻视,沉吟片刻方谨慎于起东南九落下一子,封夫人下着极快,几乎未见犹豫便放东五南十二,合懿置西八南十,封夫人又落西九南十......二人一快一慢,一谨慎一从容,如此不过三十六着,合懿已颓势大显,身处困局便更加举步维艰,手中握一子置于棋盘上方举棋不定之际,忽有人从身后靠近她耳边,声音极轻道:“置东十南八可暂缓其攻势。” 突如其来的亲昵,因靠得太近,他呵出的气息霎时间萦绕在她耳廓,合懿手上一颤,一颗晶莹剔透的白子顺势掉落的棋盘上,毫无章法可言,半死不活的局势顿时……死透了! 她皱紧秀眉气急败坏地扭头找他麻烦,罪魁祸首已泰然自若直起身朝老太太与封夫人行礼,“世卿见过祖母、母亲。” 封鞅身上的大氅都已去了,也不知道在后头站了多久,这会子才装模作样的见礼摆明了是故意堵她的嘴,合懿瞧着气不打一处来,火气冲上了头,烧得耳根子通红,更恼了。 “观棋不语方是真君子,太傅不知道么?” 封鞅望着她忽而挑眉,撩袍子在她身边落座,找补得理直气壮,“从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臣见公主困顿其中不得出路,故想伸出援手相帮而已,纵然仍旧事与愿违,但臣的初心绝对是好的,还请公主明察。” 狡辩! 合懿狠瞪他一眼,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太太先截过声口去,“世卿害得公主先失一局可不能就教他两句话遮掩过去,就罚他再帮公主赢一局回来,两相冲抵,才能算完。” “如此甚好。”封鞅闻言便朝她这边挪了挪,那头封夫人即刻会意,又邀合懿再杀一局,瞧这一家子一唱双和,合懿才真的是困顿其中找不着出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只得在这一局开始前恶狠狠警告那人,“不要你插手!” 封鞅果然不再多话,教人奉上一盏清茶,便在一边悠闲观战,时不时与老太太闲话两句,端的是个局外人的模样。 此一局合懿却是眉间越皱越深,思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因封夫人好似突然发难,一招一式步步紧逼,又在她实在无路可走之际留下一线生机,仿佛只为了拖延时间而已,就等她招架不住寻求援手。 合懿不傻,一来二去那么几回,还看不出来她的意图那恐怕只有榆木脑袋了。 转头偷偷瞟一眼旁边的封鞅,不想被人家抓了个现行,他冲她勾唇浅笑,有几分春风得意的意味,“只需公主金口玉言,封鞅甘愿赴汤蹈火。” 他笑起来委实很好看,柔软下来的眉眼消融了眸中拒人千里的疏离,阳春化开白雪,分寸之间都是世间难得的景色。 这样的笑,那样的话,若再早几个月放到合懿眼前,她只怕会高兴的跳起来,恨不得把心都捧到他面前,可那只是因为她喜欢他,而现在不喜欢了,对,不喜欢了!所以瞬间变成了孟浪、冒犯、唐突……总之就是所有不好的,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心下不豫,忽然沉下了脸,蹙了眉朝封夫人道:“婆母勿怪,我突然觉得身子不适,今日恐怕不能再陪您对弈了,这一局暂且留着,改日我再陪您续上。”又转向老太太,“明儿早起我再来瞧祖母,今日便先告退了。” 说着话便兀自起身唤过松青朝外走了,老太太与封夫人面面相觑,又看封鞅,也是一样的怅然若失,他踌躇片刻,仍起身跟了出去。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滴在瓦片上汇成一道道水柱顺着瓦楞凹槽流下来,在廊前形成一道珠帘,落在地上溅起一掌深的碎珠子。 一场雨过去,春天也就指日可待了。 合懿站在廊下等松青拿伞,伸出手去接了一把,凉飕飕的,松青在后头只管拦,“还接冷水呢,回头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儿可别喊!” “你就放着我喊别管我不就得了。”合懿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来擦水,低着头不以为然的口气,瞧了瞧地上的积水,又道:“回头得让人把这些砖块儿高低重铺一回,一下雨就不散水,踩几步膝盖底下全是湿的,谁还敢出门?” 说完没听松青回话也没见人过来,她扭头去看,封鞅正自顾拿了伞递到她手上,“不想踩水我可以背着你,你替我打伞就行。” 他往下站了一个台阶到她跟前,当真是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怕她拒绝,又特意补充一句,“我也回去,正好顺路,没别的意思。” 合懿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错愕,脚底下生根似得站在原地不肯动,松青在身后推了她一把,挤眉弄眼地示意她赶紧上,比了个口型:压死他! 她这头想起封鞅上回不情不愿的样子,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没撘对,咬咬牙,憋了一股劲儿猛跳到他背上,冲得人家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她逮着机会噎他一嘴,“看来太傅大人常年养尊处优疏于锻炼,腿脚都不灵便了,要不还是别逞强,万一几步路累出个好歹,传出去您丢了面儿是小事,朝臣又弹劾我耽误了国家栋梁那可是大事。” “灵犀......”封鞅铁青着一张脸回头瞧她,语气颇有些怨怼,可怪谁呢?从前娇声软语问他累不累的可人儿,如今成了处处扎人的刺猬,不全是拜他自己所赐么,说白了自找的苦头,除了懊悔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 合懿不愿意看他,自顾撑起伞遮在两人头顶,也不说话,却是在无声地催他,要么赶紧走,不走就放人下来! 他叹口气,到底只说出来句,“我累不着。” 斜风细雨里有报春燕振翅飞入屋檐下,小小的喙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草木泥土,积少成多构成一年的安身立命之所。 那边檐下的燕子成双入对,这边的伞下的人也是成双入对,只要不说话,远远看着也算恩爱无他。 第20章 风欲来 一场雨给近在咫尺的早春报了个信儿,打头阵先浇一浇凝了一整个冬天的寒气,只等着后头春风吹过几来回,万物复苏。 铺地砖那事儿雨一停十陵就着手办了,于是去归兰阁的路程得绕远儿,原先半盏茶的功夫,现在得一盏茶才能走完,合懿就得每日多忍耐半盏茶的时间和封鞅同行,她把这叫做“忍辱负重”。 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抱怨说他如今太闲了,可仔细想想闲也是闲的有门道,上回和离一事闹得君被臣挟的局面,新旧两党分派而立的弊端暴露无疑,因党派之争导致皇权式微,皇帝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后头该算的账都得一笔笔清干净,而他处在风口上,此时若再不退反进,那不是正往刀尖儿上撞么? 合懿以前看不懂那些斗争,直到自己进油锅里煎熬了一回,才恍然可以摸索出来一些了,但还是没得出什么太多的道理,只觉得他们这些人活得太累了! 这日里,松青收拾东西从柜子底下翻出来此前皇后送的两匹料子,兴冲冲抱到她跟前,说正好去做两件春裳来,赶上三月三的上巳节穿。 合懿正弯着腰在桌案旁,手里拿着剪子修剪花草,闻言摇头,“上巳节那天我肯定要随帝后共同往萱萼楼赴宴,那种场合还是端庄些为好,这料子太招人眼,穿上跟只硕大的花蝴蝶似得,不合适。” 松青咧嘴一笑,“反正做出来您不穿到外头去,就在家里穿也是一样的,花蝴蝶怎么了,迷得太傅找不着北也算这衣服一桩功劳。”她又凑过来,“况且我觉得太傅这回是真动凡心了,瞅瞅那样子,简直跟变了个人似得,您折腾这好几年为的不就是这天么,气性儿发散发散也该过去了,临到关头上不能一直梗着脖子呀,万一梗过了头,到时候后悔的还得是您。” “怎么连你都站到他那边了!”合懿不知道哪来的无名火,剪刀掷在桌子上啪嗒一声,“凭什么后悔的就是我,我最后悔的是以前喜欢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个儿像个傻子,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笑话,好不容易挣出来半截子,难道现在还要越活越回去,重当傻子让人家看笑话么?” 松青被她冷不防一下子整愣了,大眼瞪小眼半晌,才慢悠悠问出来一句,“可是……不也离不成么……” 合懿气哼哼地,“那我守一辈子活寡好了!” 屋外头隔一扇菱花窗,露初低着头腿都在打颤,抬眼偷偷瞅一眼太傅大人五光十色的脸,蚊子似得嗡了声儿:“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她听没听见哪里还重要,重要的是太傅大人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身子定在原地成了颗挺立的翠柏,手里捏着一本棋谱吱吱作响,指节都泛出白来,直抽了好几口气儿才三步并两步径直回了书房,木门摔在门框上要散架了似得,震得刚进院门的十陵顿时一哆嗦。 “哪里这么大声儿啊?”合懿在屋里听着声响,侧过头问进门的露初,浑然不觉自己在人家心头狠捅了一刀子。 露初也不敢瞎掺和,只说:“刚一阵大风把门摔门框上了。” 合懿噢了声,压根儿没想着追究。 下半晌松青还是自作主张将那两匹衣料送去了城里的玉华铺子,她想着等衣裳真做出来不怕那心志不坚的主子不穿! 跑腿的小丫头出去一趟还带回个口信:端王妃邀合懿过府一叙。 合懿都有多久没见过兮柔了,上次闹和离,兮柔和琰铮都没有露面,她当时顾不得想什么,可风波过去之后兮柔也没有现身过,她才觉得心里堵得慌担心他们俩是不是又闹矛盾了,如今收到口信,心里一颗石头才落了地,神清气爽。 仔细收拾了通身的行头便领着松青往外去了,方一只脚刚踏出门口,书房的门也正打开,两个人目光撞到一块儿,见惯了他和煦的模样,霎时间又寒回去倒把合懿看得一愣,眼瞧着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院门,狐疑地问十陵:“谁在太岁头上动土啦?” 十陵摇头,“奴才哪知道呀,可能是朝中的糟心事吧,刚才中书令还派人送帖子过来请主子爷过去呢。” 这位中书令大人当初在和离一事中可把合懿骂惨了,合懿对他提不起来多大好感,当下努了努鼻子,一扭腰,袅袅往门口出去了。 端王府邸建得早,当初太上皇和太后在他的府邸上让人花了大心思,就连合懿后来的公主府也比不上,帝都里私下都称他是“庶皇子”,荣宠可见一斑。 府门前已遣了管事的婢女在等,见合懿下车,直迎着往后园走,跨过垂花门没走出多远,隐约能听见后头热闹的嬉笑声,合懿侧头问:“兮柔今儿在府中宴客么?” 婢女在旁边恭了恭腰,“并未宴客,只今日一早在城门口送别王爷之后回程的路上碰上了两位夫人,一路相谈甚欢,便请进府中一道品茶赏花了。” 合懿噢了声,又问:“你们王爷去哪里了?” 婢女道:“王爷是奉旨前往沧州公干,具体事务奴婢不知,请公主恕罪。” 能人事忙,合懿想起来琰铮自十五岁入军之后就常年东奔西跑,一年到头真正在帝都的日子不超过两个月,他自小性子要强,不愿意让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他是靠死去父亲的荫封、太后的垂怜才得来的荣宠,故而做任何事都竭尽全力不辞劳苦,如今手握大赢四分之一的兵权,全是他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委实值得人敬佩。 下午的日头温和,合懿进去便见几位姿容秀美的年轻夫人围坐在花圃间,人与花交相辉映,颦笑倾顾之余便是道不出的风情画卷。 如今这种时候原是不该有如此繁花盛开的景致的,但富贵人家府中都有花房,花匠静心培育后再移植到土壤里供人观赏,是伤人力物力,可不就全图个贵人们开心么。 合懿打眼瞧了一眼,在座倒都是多少有过一面之缘的,见着她来忙都起身先见了礼,兮柔招呼她落座,又奉上一盏飘香的雪中珍,隔着氤氲的雾气闲话家常,女人凑一起谈着谈着谈起来自家男人,合懿没什么好说封鞅的,便想起来问兮柔,“琰铮去沧州干什么了?” 兮柔提起来有些幽怨道:“还不是为了那一帮子剿不平的匪患,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韭菜变的,割一茬长一茬,怎么都消不完,真教人头疼。” 旁边的李夫人也附和,“可不是么?听说是旧国余孽,大赢朝都建国十几年了,到处国泰民安,也就这些人还天天四处作乱,也不想想老百姓从最初叫他们复国军到现在都叫他们土匪,明摆着早不占民心了,也不知道这些人还折腾些什么!” “愚忠罢了!”张夫人轻飘飘定下一句,又看兮柔眉间愁绪,道:“不过这些人如今都不成气候了,朝中能人那么多,王爷又何必非亲自带兵前去,留下王妃在府中日夜担忧,委实是个粗心思!” 兮柔只叹气并不答话,她说不出来是因前端王那时就是为天下大业战死沙场,使得琰铮从一出生便没了爹,在他眼里,那不止是一群剿不完的土匪,更是父亲的遗志,所以必须由他亲自完成。 话头攒到这儿有些过于沉重,合懿摆出副笑脸打了个岔子,“男儿志在天下,整天沉溺闺房的话倒教人看轻了,兮柔别想太多,琰铮是主将,如今早用不着提刀胯马亲自拼杀了,你且安心等他回来就是。” 她是长公主身份贵重,既发了话其他几人自然连声附和,兮柔点点头,又细细打量她,“小姨如今褪了病容,瞧着精神头好多了,这些日子可还好吧?” 说到她头上左右绕不过和离那档子事,合懿也不想遮掩什么了,低头笑了笑,“能有什么不好的,日子还不都是一样的过么,人呐,还是看开点好,之前是一头钻到牛角里出不来了,光盯着眼前针眼大的忧愁不放,还以为天都塌了,可实际上退出来看,一抬脚也就跨过去了,纯属瞎折腾。” 众人听着莞尔,李夫人嗬一声,道:“那时候刚听说您和太傅闹和离把多少人都吓一跳,都道您和太傅神仙眷侣似得一对儿,谁成想竟也有磕碰的时候,但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哪有隔夜的仇解不开,经历了那一场风波也算共患难过了,往后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合懿端起茶盏抿一口,瞧着日头落到树梢上了,便提议进屋里寻乐师来献艺听听曲儿打发时间,几个人未有多言,相互招呼着往殿里去了。 天气回暖,白日也越来越长,封鞅自中书令府中出来时已戌时左右,四下里瞧着灰蒙蒙一片,又从迷蒙中映出长街一排橘红的烛火,悬在半空像水墨丹青中用笔尖点染出一串化开的朱砂。 中书令直送他上马车,方坐定,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靠着车壁呼出一口清浅的酒气,眸中聚起几分不耐,吩咐侍从即刻扬鞭催马而去。 行过了几条街市,门外驾车的侍从忽然轻轻咦了一声,他问怎么了,侍从道:“禀大人,可巧碰上公主的车驾了,一拐弯儿正在前头。” 他心里被“公主”两个字倏地点燃了一股子无名火,像在烈酒里扔进去了一点火星子,轰地一下灼灼烧起来,烧得人头脑不清理智全无,沉沉冲外头喊了声:“停车!” 第21章 铜雀深 行驶中的马车忽然一顿,合懿正想推开车窗问问松青什么事,便听得有人一脚踏上了车辕,大门打开,封鞅从外不请自来躬身而入,她皱了眉,斥他,“你做什么呀?谁让你上来的,出去!” 封鞅脚步骤停,眉间凝霜,抬眸一眼凌寒地望进她眼底,不发一言,胜似千言万语。 “你……”合懿怵了一怵,不自觉躲闪的眼神儿让她心头更觉窝火,见他又提步,她猛地起身朝外去,“爱在哪就在哪吧,你不走我走!” “站住!”封鞅突然一把拽住她胳膊,用了劲儿发了狠,拽着她往坐榻里拖,凌然道:“你我夫妻同车而行天经地义,你走什么走?” “你放开!”手肘被他捏得生疼,甩又甩不开,合懿又气又急,他这人有很多面她都见识过了,温润和煦是他、清冷疏离是他、不近人情也是他,唯独现下一身酒气蛮横无礼的他,她没见过。 合懿扒着车窗边缘挣扎的厉害,却越挣扎越离他胸膛更近一分,她束手无策,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死命地嚎起来,“别说夫妻只是个假名分,就那个假名分我也早写给你休书了,和离不成你住在公主府也只能算我的家臣,都是被逼无奈做戏给旁人看的,你现在来发什么疯?” 她真正给人扎起刀子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休夫?封鞅气涌如山,手上更没了轻重,宽阔的马车空间忽然狭小不已,门口两盏壁灯徐徐摇曳,照映出两人拉扯的身影交叠在一起,脚步愈发凌乱。 “主子!”马车里的动静太大,大到一路行过的路人都纷纷侧目,松青顾不得什么颜面了,慌慌张张刚攀上车辕,手还没触到车门,只听得里面一声斩钉截铁的“滚!”,车门后木栓落下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却硬生生在她面前堵上了一道铜墙铁壁,她急得直跺脚,只得催促侍从赶快催马往公主府赶。 合懿求路无门,撒泼了似得打他、推他,却于事无补,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眼睁睁瞧着他落座在榻上,而她落进了他怀里。 她气急败坏,“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守得什么君臣之别?我是君你是臣,你这叫以下犯上,我......” 他忽然侧身过来,一把扼住她的肩膀将她重重抵上车壁,合懿挣的太厉害,猝不及防,后脑勺当仁不让猛磕在厚实的木板上,话没有机会说完只顾得“嘶”一声抽了口气,眼前直冒金星,疼得她顿时瘪了嘴。 封鞅倾身的动作缓了缓,停在她眼前,抬手垫在她后脑勺,他皱着眉,嘴角却又有似是而非的笑意,一开口带着些幽若的酒气,质问她:“君臣之别?我们拜过天地敬过高堂,一同喝过合卺酒,名字如今都在一张族谱上,这辈子都分不开拆不散,你是公主但更是我封鞅的妻子,没经过我的允许,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守哪门子的寡?以前是你说想做我真正的妻子,为什么现在却不想了?” 为什么? 这问题根本明知故问,既然他连“守活寡”都听到了,合懿更不想欲盖弥彰,索性再重复一遍,“我想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不想就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多简单明确的回答,她的感情来得热烈也去得决绝,一旦踏出去了,就能立刻心如止水地做个旁观者,冷眼瞧着他后知后觉地寻着她走过的痕迹在情感的围城里失了方向出不来。 “灵犀......” 他又一次叫她的名字,像叹息,嗓音暗哑而缠绵,仿佛用手亲笔写过一回之后,这两个平凡的字就刻在他心上了,每从口中说一次,心头血顺着脉络流动过一回,就愈加鲜活。 “我以为你只是生气,可你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我了,你只是生气了对不对……” 封鞅低着头去寻她的眼睛,靠得愈来愈近,额头几乎贴着额头,鼻尖触碰到鼻尖,他记得那晚她眼中的潋滟波光,那样漾漾然荡开来,在他心尖滋生出一朵肆意生长的花儿,根茎无声无息的往深处蔓延,没被剜走之前不晓得痛,等她真的走了,心头那一片儿就像被人剜出了个窟窿,痛得他寝食难安,才知道她早就在他心里生了根,他心里那道墙,却原来没挡住她进来,只自欺欺人挡住了他出去而已。 合懿的心几乎要跳出来,脊背贴在木板上,只恨自己不能躲进车壁里头去,避无可避,她忽然不挣扎了,推在他胸口的手臂也收了回来,由他抱着,小小一点缩在他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猫,但她也不愿意看他,低着头把自己藏起来,长长的眼睫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两道斑驳阴影,隔了片刻,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你喝醉了吧?” 他一愣,语调亦温柔下来,轻轻答了声,“没有。” 合懿深吸了口气,有点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味,“那好……没喝醉就不要耍酒疯……我……我刚才撞得有点头晕,想睡一会儿,到了你叫我。” 她像在和他商量,自顾把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若非离得太近,看到那一如既往颤抖的眼睫泄露了她的委曲求全,封鞅或许就真的信了。 他心下苦笑,以前一直觉得她不聪明,可事实证明她很会保护自己,但他根本不是借酒发疯,他是魔怔了,一个轻易不会动心的人,越是冷静惯了,发作起来越是汹涌,像长久被压制的机簧,一旦松开,来势汹汹。 她假意的温顺也没有用,反正已经近在咫尺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捏着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只需要他微微低下去一点,就营造出一种她是主动迎上来的错觉。 唇齿相依,她成了脱离水中的鱼,简直要和他拼命,稍不注意,逃脱钳制的爪子就在他脖子上抓出来几道伤痕,真是莽撞的代价。 食髓知味,再没有谁愿意浅尝辄止,不顾她的阻挠逐步加深掠夺,直到她开始哭起来,呜呜哽咽的声音压在唇间成了无形的手,才终于推开了他。 合懿隔着泪眼婆娑斥责他,鼓起腮帮子怒气冲冲,“你就是个自私鬼!我不是突然就不喜欢你了,而是从满月宴那天晚上你告诉我永远也不会爱上我的时候,钝刀子割肉一样一点一点割掉的,你从前可以回绝我无数次,凭什么我就不能拒绝你,我趴在你背上哭的时候你装作不知道,现在做这样子的举动跟那些强盗流氓有什么区别,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假惺惺舍不得的根本不是我,而是那个追着求着都要喜欢你的人!” 她说着鼻子发酸,喉头哽咽,却嗤笑一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你大可以去试试,肯定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围在你身边的,不用管我,反正我也不愿意管你!” 她气得直发抖,封鞅也好不到哪里去,天知道那件被她的眼泪浸过的衣服他再也没有穿过,因为无论过多久,只要一看到那件衣服,他就会想起她藏起来的抽泣声,扎的他心里不好受,可那些伤人的话也是他说的,无从辩驳。 于是他被逼得词穷,咬着牙孤注一掷,“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他几乎吼出来这句话,吼完的效果立竿见影,合懿呆住看他半晌,胸前剧烈起伏几个来回,或许是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什么反驳的话来,憋屈、愤懑之下,她别无他法,只能用更大声的哭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眼泪决了堤,淹得封鞅手足无措,他抬起袖子想去堵,合懿又不答应,来来回回简直像打架,他没办法了,搂着她一把按着她的头压在胸膛上,宽大的袖子一遮,手掌拍在她背上,仿佛在哄她又仿佛在自言自语,“从前是我错了,不该给你那么多委屈受,你生气是应该的,我没有资格抱怨你,但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不好,我舍不得的就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别再说什么要守活寡的话了,咱们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行么。” 合懿压根儿不想理他,也不想再坐被他抱着,刚动了一下手推他又被喝止,“别动,只要你不动,我就不动了。” 这话听着像威胁,他却浑然不觉,兀自打开了话头,开始东拉西扯企图分散她那比天高比海深的委屈,“你不是喜欢和母亲下棋么,我可以教你怎么赢她,你的棋路是和太上皇耳濡目染而来,却只学到了他的架势,没有他的筹谋,所以往往开局不久就顾此失彼,以你的性子其实更适合以邱冠一、连峰这一类名家为师,我替你寻到了他们的棋谱,往后一点一点教给你好不好。” 合懿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喜欢和封夫人下棋的,天底下会有人喜欢下棋被人家看情况决定这一局是赢是输,赢几子输几子全在人家手底下的么? “你不说话就算是答应了。”他说着有些高兴,低头看了眼合懿半垂着眼睑抽气的模样觉得好笑,她可能哭得没多少力气了,这会儿再抬手去给她擦眼泪她也不反抗,擦完了又重新搂进怀里来,她还是没有再反抗,他脊背都放松下来,靠着软枕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真希望这条路就此没有尽头了。 第22章 瓮中难 这一段路,松青坐在车辕上行得心急如焚,车里有声音她急,车里没声音了,她更急! 好容易到了公主府门口,扭过身狠拍了下车门,壮起胆子朝里头喊,“主子爷还不出来的话,奴婢即刻去请老太太和封夫人前来主持公道!” 话音落,片刻之间仍没有动静,她霎时间心一沉,哪还真顾得上去请老太太和封夫人,咬牙切齿对着车门就是一巴掌拍过去,岂料手碰在木门上扑了个空,木门从里面打开,她半个身子都向前头倒下去,直直扑到封鞅脚下。 “主子……”松青一抬头在他身后寻着了合懿的身影,那纯粹像只霜打得茄子,耷拉着眼皮任人拉着下了马车,亦步亦趋直被拉进府门里去了。 松青瞧着两个人背影半天没回过神儿来,回过神儿也半天没咂出个子丑寅卯来。等她匆匆追过去,太傅大人正从昭和殿里出来,他说着让松青尽心照料的话,松青这头全被他脖子上几道伤痕吸住了目光,就在左侧下颌角连着脖颈那一块儿,再往上个几寸,如花似玉的太傅大人可就要毁容了,那位置,衣领可遮不住。 直喇喇的打量和探究委实让人不悦,封鞅眉头紧皱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随即大步回了厢房。 松青进屋时,合懿一个人愣愣坐在桌子旁边发呆,她走过去蹲在合懿面前,试探地问:“主子,刚才马车里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太傅是不是欺负您了?” 合懿从沉思中收回思绪看她一眼,隔了会儿才委屈巴巴地点头嗯了一声。 “他还有没有王法了!”松青一听就炸了,忙凑过来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寻了半晌没寻着,义正言辞,“您说出来他是怎么欺负您的,回头咱们告到皇上和两位尊上那去,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合懿忙拉了下她的胳膊,示意她把嗓门放小,面上颇有些难为情的模样,踟蹰片刻,嘟囔道:“他以下犯上亲我了……我不好意思找皇上和父皇母后去,你帮我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治他的罪,我想了一路没想出来。” “这......”松青面上一时有些尴尬,这主子是长公主,上头只有皇帝和两位尊上比她还大,她压不住人家又不好意思往上头找人,那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何况他们两个人挂着夫妻名分,这个情况,就是上头那三位怕也不太好插手吧…… 她讪讪地笑,又问:“太傅除了亲您了,还有什么别的逾矩行为么?比如他有没有打您?掐您?或者在您身上留下什么伤痕没?” 合懿想了想如实摇头,松青一瞧咂了咂嘴,也跟着摇头,“那估计不成,大理寺办案也要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在,您这头要啥啥没有,人家脖子上倒是有现成的伤可供查验,要治人家的罪,恐怕治不下来。” 一听她这话,合懿顿时泄气,身子一软,瘫倒在椅背上蔫得半死不活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摊上这么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狡猾,吃了亏竟然都半点儿抓不着他的狐狸尾巴,你说我从前到底喜欢他什么呀,真是瞎了眼了!” 松青脑子里最不缺鬼点子,当下灵机一动又劝解她,“您也别太伤心,咱们换个角度想想,您从前不是一直觊觎人家太傅大人的美色不得逞么,这会子可好,他还真成了两眼儿一抹黑就往树桩上撞的兔子,您权当敞开了膀子笑纳了不就得了。” “可是……”合懿脸儿一僵,眉毛都拧到一起了,“吃亏的不还是我么?” 松青偏会把人往沟里带,一拍她大腿,九曲十八弯得“诶~”了声,“这是您不会想,那书里都写历朝历代有多少公主养面首,一养就养好几个,有的还十几个,那她们养面首干什么呀,不就是亲亲抱抱再睡睡觉么?人家怎么不觉得吃亏,说白了那是个心态问题,况且要真那么吃亏,哪还有人再那么干,肯定里头是有乐子的呀,您这么一想,是不是松快多了?”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很是能晕乎人,合懿差不多被绕懵了圈,眼睛眨巴了几下,又质疑她,“可你看见那些公主里哪一个有好名声的么?我可不想被人骂!” 松青接的更快,“那是她们太贪心,非要左拥右抱,但您只有太傅一个人呀,还负责任地给了名分,情、义皆两全了,谁还能说您一句不是么?” 这话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儿,但合懿听着确实舒心不少,也就不细究了。 她是个能看得开的人,惯会给自己宽心,就着热水泡了个澡,什么糟心事儿也都跟着水汽儿蒸发了,第二天一早再吃上两个羊肉包子,心满意足之余,见着老太太和封夫人还能一如既往的邀她们一道去花房看看花,在园子里赏赏景儿。 封夫人后头想是见着封鞅那难堪的伤痕了,女人心思都细,三两句不消细问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对他的莽撞很是不赞同,开口就是不留情地数落,“姑娘家是要哄的,不是让你霸王硬上弓的!也不知道你这些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平时看着挺能拿事儿的一个人,怎么遇到感情上就这么想不通呢?你这头不管不顾快活一回,后头也不怕人家就此恨上你,再也不理睬你了?真到那时候,你就是对着人家掏心掏肺人家都只会想着怎么在上头怎么扎针!” “母亲都想到哪里去了?!”封鞅长了二十几年也从没被谁这么数落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到底没说出反驳的话来,兀自吃了顿瘪,也算封夫人替合懿出了口气。 封夫人再见着合懿总有些过意不去似得,笑脸也多了举止也亲密了,二人凑在一起出去逛首饰坊子,不少回被人说像姐俩,偶尔下棋也不光只溜着合懿玩儿,反而很耐心地指点她哪里有欠缺,哪里还可进益,十足女夫子的模样,丝毫不知道自己挡了儿子在媳妇跟前献殷勤的道儿。 三月三上巳节要前往萱蕚楼赴宴,萱蕚楼位于帝都东南方向泰和园中,高逾百尺,是为帝都最高的建筑,登顶其上遥可观万家灯火,近可见楼下街市车水马龙,每逢节日庆典,帝后即在萱蕚楼之上与百姓同乐,取普天同庆之意。 上巳节是欢娱的节日,没那么多规矩,一时间楼中歌舞升平,推杯换盏间更有方士献艺,可凭空将缥缈雾气幻化为九天之龙腾云而起,捉一把香粉倾洒即刻便有仙鹤化羽而出,教众人看得惊叹不已。 戌时末,合懿随帝后登上楼顶玉栏,楼下人头攒动百姓的欢呼声不绝于耳,街市花灯通明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她轻轻感叹,“这就是太平盛世吧!” 身侧的封鞅闻言看她,隔了会儿,他从衣袖底下探手牵住她,她抽了下,无果,便就随他了。只听他像是回答她方才的话,也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是啊,已经是太平盛世了。” 下萱蕚楼,皇帝召封鞅觐见,皇后亦遣人来请合懿至揽芳阁小聚。 按照往常惯例是这样的,前头大宴了结,皇帝离场后,皇后也不会单独久留,而是会借此接见一众官眷,将席面尽数留给那些男人们,是吟诗作赋、是对酒当歌,就全凭他们心意了。 合懿携封夫人一同前往,官眷中不乏有诸多封夫人旧识,三三两两上前攀谈起来,她很快被几个密友拉去品评字画了。 皇后方一见她便亲自起身来携她落座,“我前儿去看望母后,她老人家还念起您呢,说晚上闭眼就能梦见您,可想得狠了,阿姐过段时间何不进宫来一趟,我这边去给宫禁处下旨,回头派人去公主府接您。” 没等合懿搭话,下首的婉昭仪盈盈一笑,先道:“可不是么,妾身之前几次带玺儿去温泉宫,太后老娘娘一见玺儿就说起长公主小时候的事儿,那形容留恋的,估摸着长公主要是不嫁人,太后老娘娘能留着长公主一辈子在眼前儿。” 有皇子傍身的人,说起话来腰杆子都硬气些,皇后与长公主说话,满屋子人都只能用耳朵听,唯独她一个人开了口,皇后早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了,面上倒也看不出半点不豫,合懿向来是个圆场面的,打了个岔子问她,“今日怎么没带玺儿一起过来?” 婉昭仪道:“一起带过来了,但是想着宴席间喧闹,怕他不习惯,就留下乳娘在临安轩照顾了。”她说着起意,“长公主要是想见玺儿,妾身这就去抱他过来。” 合懿着实喜爱那粉雕玉琢的小侄子,当下便也点头,让她去了。 今日这场面,想必后宫有品级的妃子都到了,合懿打眼在屋里寻了一圈,果然在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寻到了骞瑜,佳人遗世独立,哪怕什么都不做,她还是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合懿仔细分辨了下,陪在骞瑜身边的还是那日在御花园看见的婢女,她又想起那封信,仍旧耿耿于怀。纵然封鞅反复强调和骞瑜没有任何关系,可要真是坦坦荡荡,为什么要对那信遮遮掩掩? 玺儿一直没来,她心里放了事儿,也就没心思和人扯闲话了,面上挂着笑脸兀自应付了一阵儿,也在脑海里天人交战了一阵儿,还是没忍住,便不教松青跟着,自己一个人朝骞瑜那边儿去了。 她想学兮柔的冷静明理,把事情全部说清楚。 但合懿其实并没有兮柔那样敞开天窗说亮话的勇气,她步子有些踌躇,走到一半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小婢女,说端王妃此时正在不远的雁栖湖等她,这一打岔,顿时把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儿劲头全打没了,叹了口气,看了眼骞瑜,还是转身往雁栖湖过去了。 这会子天色已尽暗下来,但园子里十步一灯笼,瞧着倒很有些“火树银花合”的意境。 快到湖边了,忽听见沉闷地一声落水声,像是有什么重物掉进了水里,她担心是不是有人失足落水,赶紧小跑了几步前去查看,刚从假山后头绕出来,水面上却已只剩一圈圈荡开的涟漪,倒是岸边还站了个人高马大的宦官,那身形,都不像是个宦官。 合懿刚想问问他方才发生什么事了,他听闻脚步转身见着合懿第一反应却是即刻掩面欲奔逃...... 合懿心下猛然一惊,顾不得多加思索,提了裙角扭头撒丫子就跑,却只来得及喊出一声“来人”! 身后顿时有人猛扑过来,粗糙的大手捂在口鼻间教她发不出半点声音,随后一只胳膊横腰而过,轻而易举将她拖到了湖边,后颈落下重重一击,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下一刻便已被湖水呛得胸腔几欲炸开,混沌中她看到了自己下方正徐徐下落的一个长条物体,那是另一个冤死鬼。 第23章 寻幽怀 松青只是错了下眼,她主子就不见了!兀自在厅中寻了一圈,又在揽芳阁外围寻了一圈,所问之人皆说没看到,她忙慌了神儿,一气儿跪倒在皇后面前,请她即刻下令派人在泰和园中搜寻。 这头阵仗刚起来就惊动了正在议事的皇帝和太傅,召进来个侍卫一问何事,侍卫才道:“长公主殿下失踪,皇后娘娘命卑职全力搜查泰和园。” 封鞅闻言悚然惊起,立即与皇帝一同大步流星朝揽芳阁而去,距离不远,两步路也就到了。 “你是干什么吃的?任一个大活人就在你眼前凭空没了?” 踏进阁中时,皇后正在恨铁不成钢的教训松青,松青被人抽走了脊梁瘫在地上哭了个昏天黑地。她是该哭的,她都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反正她主子若真出了什么事,她总归也是活不成了。 封夫人见封鞅前来忙两步过去,面上犹是焦急不已,封鞅握了握她的手,自己却也是心乱如麻,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来,只疾步到松青面前,他连怪都没精力怪她了,没教她起来,他自己蹲下去问:“你什么时候发现公主失踪的?” 松青胡乱抹了把眼泪,忙道:“就方才,奴婢绝不敢耽误,奴婢找……” 封鞅打断她,“你寻常与公主寸步不离,今日为何没有与她在一起?” 松青一想起来更是追悔莫及,当下泪如泉涌,“因为公主说她有些话想与瑜才人单独谈,让奴婢不必跟着了……” 去找骞瑜? 他身子一僵,她一定是为了那封信,为了弄清楚他和骞瑜究竟有什么关系,否则除了这原因合懿没有什么是松青不知道的。 他一时的隐瞒竟导致她如今下落不明! 封鞅顿时像被人在心上狠揪了一把,他不敢深想,只觉得腿肚子霎时间软的不像话,手掌撑着地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不让自己过分失态,一旁的封夫人见状忙弯腰扶起他。 众人寻常只知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感情甚笃,他此时寻不见妻子,再怎么惶然落魄也都不至于惹人起疑,更不会有人会把他与瑜才人联系到一起。 皇帝闻言已传来骞瑜问话,她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只道:“妾身并未与公主交谈,公主还未及近前,便有婢女言称端王妃邀公主前往雁栖湖相聚,由此,妾身不知公主行踪。” 被点了名的兮柔更是一头雾水,“我一直在南边的隔间里呀,没有见到小姨,也没有派人请小姨去雁栖湖……” 一场询问成了踢皮球,封鞅牙关咬得作响,合懿的失踪成了悬案,众人各执一词,偏就是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供词,还竟是在场许多人都可以作证的! 什么都有据可依,唯独一个大活人凭空没了? 他心下一凛,来不及追问其他的,踅身直往雁栖湖奔过去,却刚踏出大门,迎面而来一侍卫,说在湖边找到了长公主! 阁中众人倾巢而出,脚步行的匆忙慌乱,湖边已围了不少侍卫,却没有人上前施救,说来可笑,因为合懿是公主,万金之躯,他们不能碰! 封鞅还没至近前时,远远透过人群的缝隙囫囵看到了一眼,合懿就那么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初春夜晚冰凉的地上,乍一看教他没寻着半点活气儿,他一口气也跟着没出来,堵在胸口疼得能要命。 “灵犀......” 几步过去扒拉开人群,离得近点看,合懿脸上青的简直不像活人该有的颜色,他脚下顿时就站不住了,踉踉跄跄扑倒在她身边抖着手去摸她脖颈的脉动,一下子竟没摸到,他蹙眉,额上倏地冒出一层冷汗,不死心又按下去几分,谢天谢地,这才终于寻到了。 那么微弱的一点鼓动险些被他的失魂落魄盖过去。 皇帝派去传太医的人,去了一个不够,嫌太慢,又派出去好几个,威胁说谁最后回来就要谁的命,吓得几个太监撒丫子跑起来比风都快。 封鞅这头却等不起,他和她一样成了溺水的人,那一点儿微弱的脉搏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去按压她的胸口,也顾不得大庭广众之下,捏着合懿的鼻子掰开她的嘴,俯身下去帮她呼吸。 来来回回不知多少遍,他的心都险些被合懿冰凉的体温给冻住,皇天不负苦心人,地上僵冷的她终于猛地抽咳起来,撕心裂肺地呛出好几大口清水,这才挺过劲儿了! “灵犀!”封鞅眸中瞬忽明亮,把她抱进怀里,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脊背,帮她缓着气儿,掌下颤动的触感才让他胸中一颗石头落了地。 那头几名太医也匆匆而来,一个个诚惶诚恐地围过来一番搭脉探看,确认合懿已脱离危险才回禀皇帝,退下去商量温补药方了。 合懿在鬼门关走了一回,三魂七魄没那么快就能附体,晕晕乎乎只闻得见他身上熟悉的迦南香,从前能让她动心的香气如今又带给她安心。 “主子……我的主子,您是要把奴婢吓死啊!”松青也算是劫后余生了一回,扑过来抓着合懿的手又是一场水淹龙王庙。 合懿隔了会儿有些费力的张了张嘴,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湖底下还有死人……快捞!” 一言惊四座,这一晚上到底是没法子太平了! 皇帝亲自下令打捞,四周站立的侍卫能通水性的一个个下饺子似得入了水,另一边,泰和园立即全面戒严,详细盘查往来人口,不大是为湖底下那个尚且不知名的死鬼,更多的是为园中这众多的贵人们的安危。 晚上夜风寒凉,直吹进人的骨头缝里去。 封鞅不欲让湿漉漉的合懿在室外久留,与帝后请了恩准,抱起她匆匆往揽芳阁去,一路上,她缩成小小的一团,闭着眼睛自觉寻求他怀里的暖意,缓过来一点儿了,记起问他,“是谁救我上来的?” 封鞅方才一心都在她身上,还真得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下当时在场的人才想起来,“是管延盛……你放心,回头我自去厚礼谢他。” 那时管延盛亦浑身湿透站在一边,微微弓着腰,不说话简直像座雕塑。直到皇后前来让他下去换衣裳,他方才默不作声的退下,未邀功,甚至未发一言。 合懿轻轻地嗯了声,又往他怀里钻,他以为她冷,于是更将她抱紧一些,却听她低着声音颤道:“我害怕……方才是有人把我打晕了扔进湖里的,因我看见了凶手的样子,撞见了他毁尸灭迹!”她带着哭腔叫他的名字,“世卿……这园子里有人想杀我灭口,我不能再留在这儿,你带我回去,快带我回去!” 她的手紧紧抓着他胸膛前衣服就跟抓在他心上一样。 方才慌张过后,如今细想,最开始揽芳阁众人的供词就明摆着有蹊跷,怎么听都像是有人故意引合懿去雁栖湖,而后她果然落水,若就此打住那便是有人想加害合懿,往这个方向查也就是了。 可如今又加一条人命,合懿的出现倒成了别人的意外,她的落水也成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的一条命,竟能矜贵到需要长公主作陪?! 她就像一颗棋子,突兀地出现在了一盘云遮雾罩的棋局里。 他是应该立刻告诉合懿这些危险的,防患于未然,但低头看她,已吓得十分狠了,若再知晓自己身边或许虎狼环伺,怕是会得疑心病,自此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他不想她过那样疑神疑鬼的日子,还是决定把话缓着说,横竖日后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多留个心,绝不会让她再出事。 他温着声气儿安抚她:“好,咱们马上回家,但是你不能一直穿着湿衣服,会作病的,先去揽芳阁换身干净衣裳,然后再回去好不好?”临了又补充道:“我就一直在门外守着,保证没有人能再害你。” 踏进揽芳阁,松青先前小跑着回来已备了热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迎着他进了里间浴室。 这地方对姑娘家太过私密,他怀抱着合懿,春衫料子不算厚,再沾了水更算不得数,凑着满室的云雾缭绕,这时间才觉得有些尴尬,四下里环视一圈把她放在椅子上坐好,弯着腰替她理了理两鬓边凌乱的发丝,眉目温和,“你先收拾,我在外头等你,待会儿好了就让松青来通传。” 合懿估摸着还没从僵冷中回过神儿来,丝毫没觉得不妥,只想着他方才的焦灼、这会子的体贴,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儿,其实她也算死过一回了,从前有些膈应、怨怼都差不多被一股脑丢进了鬼门关,成了上辈子的事。 如今看他,最先记起的是劫后余生时迎接她的伽南香气和温暖的怀抱。 她总是很善于发现别人的好。 合懿朝他露出点笑意,点点头,“你也去换衣裳吧,有松青陪着我呢。” 封鞅从她乖巧的笑里咂出些万里晴空的味道,心里灌了蜜,说不出的甜滋滋,转身出门,走到屏风拐角又扭头回瞧了一眼,正遇上合懿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视线交接皆是怔然。 忽而林林春意渐欲浓,霎时熏红了二人的脸。 第24章 此中意 雁栖湖旁边一开始捞尸体,帝后及一众宫妃女眷就不便久留了,管事儿的是皇帝身边的随行小太监常宁。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皇帝跟前儿的,虽说还没够上首领太监的职,但也就是个时间问题,当然,前提是他有本事一直活得好好儿的。 皇帝亲自交代的事儿,常宁不敢不尽心,挑了个灯笼往岸边一站,探着脖子盯着湖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不打转,瞧着有侍从浮上来换气就问一句:“怎么样了?” 约莫问了有二十来回,水底下冒出个人来,“找到了,放绳子起吧!” 岸上的侍卫把绳子放下去没一会儿,水下陆陆续续就有人上岸了,死透的人都沉得很,几个大男人合力才把那绳子拉动,出水的时候一阵哗啦声,常宁提着灯笼凑过去照了照,好家伙,鼓鼓囊囊的一个大/麻袋,袋口教麻绳给扎的死死的。 麻袋按理都漏水,那瞧着却竟是个实心的,也不知道里头那死鬼是有多壮实! 好在这死鬼应该是刚入水不久,除了重点儿,倒没什么难闻的气味。 上了岸,常宁招呼人给那袋子松绑,谁知道刚解开绳子就从里面滚出来一块石头,紧接着露出几支女子的钗环来。 金钗未蒙尘,沾了点水珠被灯笼光一打,耀眼夺目。 常宁一见那钗环就变了脸色,宫里呆久了,什么钗环配什么人,他都是心里有数的。当下几个箭步冲过去,扒拉开麻袋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那里头可不止一个人,是两个人像塞垃圾似得塞在同一个麻袋里,再装上石头,压得青一块紫一块,往日千娇百媚的脸被水泡得惨白,眼睛睁得铜铃一般,看得常宁脊背发寒,头也没抬的扯着嗓子喊了句,“速去回禀圣上,婉娘娘遇害了!” 合懿再出来时通身已焕然一新,面上褪了冻得发青的僵气,凝了水的娇艳,像初春枝头上新出的桃花,头发刚洗过还没有完全干,松松软软的散着,出门前披了件遮风的斗篷,帽子耷拉下来几乎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下边丰艳的唇和秀致的下颌。 封鞅果真寸步不离的在屋外等着,见她来了,自然朝她伸出手。 他换了件银白的压羽暗纹绢衫,肩上披着漫天星月光辉,廊下的烛火明灭之间,掩着入夜的雾气让那身影凭空多出几分出尘的飘渺,仿佛合懿若不伸手拉住他,他就会袅袅逢月化羽而去一般。 所以为了防止他真的飞走得道了,合懿伸手交到他手中反握住,誓要拉他入红尘,离得近些,她低着头忽然嘟囔道:“不香了……” “嗯?” 封鞅没听清,但估计就算听清了,他也理解不了姑娘家的朦胧情怀,但依着她的顺从,他猜应该是好听的话,想让她再说一遍,合懿却摇头没答复,走了几步转头在四周看了看,问他,“婆母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他有些意兴阑珊,只道:“现下夜已深了,母亲今日也疲乏的很,得知你无事之后,她方才先回去了,咱们也回吧!” 封夫人提前走说到底是为了给封鞅腾地方,可合懿上次在马车里被他好一番欺负,再与他同车而行总觉得心有余悸,临登车之前还苦巴巴儿地抬头看他一眼,那一眼里,三分委屈、三分可怜、三分怨怼,再夹杂一分万事好商量的请求,直把封鞅看得无地自容,拉她的手肘轻轻推上车辕,凑在她耳边低声作保,“这次保证不那样了,你信我。” 封鞅也自觉那件事办得欠妥,但要说后不后悔,那肯定是不后悔的,毕竟他只是洁身自好,又不是个六根清净无欲无求的和尚,有了喜欢的人,想与她亲近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本就是夫妻,同床共枕尚且天经地义,现下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哪轮得着“后悔”这俩字儿。 一路上并肩而坐,马车行驶略颠簸一些的地方,两人便会碰到一起,没有人说话,气氛有些不尴不尬的沉静,奔波的马蹄声似乎消失了,耳边只能清晰地听到彼此浅浅的呼吸。 合懿是先动的那一个,她探身去推开车窗,支起一条半掌宽的缝隙让外头的清风徐徐送进来丝丝凉意,她回头看他,打破尴尬地笑了下,“我有点热,想吹吹风,你要是觉得冷的话,一会儿我再关上。” 封鞅嗯了声,见她靠回到榻上,两只手交叠在身前坐得安分端庄,还是没忍住,忽然抬起手臂从她身后环过去,搂着肩按着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能睡着的话就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他保证了不会“那样子”,但没保证不会“这样子”,所幸合懿也没有再和他拼命,只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眼睛来回滴溜了好几下,不知情不识趣地问他:“那要是睡不着呢?” 封鞅听着莞尔,得寸进尺地去把玩她的头发,未绾的三千青丝在他手中成了上好的缎子,绕在指尖,又放开轻轻抚平,好像乐此不疲一般。说话的时候胸腔微微颤动的触感就在合懿的脸颊边,“睡不着你就同我说说话,或者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过往、现在、将来,只要你能想到的问题,我都一一答给你听。” “什么都可以问?” 合懿果然一听就来劲了,仰起脸兴冲冲地模样教封鞅看着挺满意的,可不么,要是话说到这份儿上她都不为所动毫无探究之心,那才真是伤他的心! 瞧他点头,合懿很高兴,一高兴,她的思维就成了脱缰的野马,问他几岁开始读书写字,有没有被长辈打过,最喜欢的吃食,做过最丢人的事情,最讨厌的人,去过哪些好玩的地方……闲话问了一堆,却实实在在没有一句问到点儿上! 封鞅都急了,她不问他却忍不住不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骞瑜的关系么,都打算去问她了,为什么现在不直接问我?” 这事儿总归要说清楚,他有些叹气,也不等她回答,自顾打开了话头,“我和她是认识的,骞家伯父以前让她在圣贤庄读过几年书,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关系,那信不能拿给你看,是因我有我的苦衷,但绝不是你所想的与宫妃暗通款曲的情书,以后也不会再有她别的信件经过我的手,你若是信我一句,就别再想着去找她,最好离所有后宫之人都远远儿的,听到了么?” 他说起来态度强硬,合懿被唬得愣神儿,封鞅也不催,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见她点了头。 合懿被他三番四次告诫远离后宫,心中不能不重视,她对他的一点怨言只是在感情上,别的方面都堪称半点瑕疵也寻不着,所以他既然说了有苦衷,合懿便就信他有苦衷,他让远离后宫,合懿便愿意照做,反正他总不会害她的。 回到公主府已至子时,合懿晃悠了一路也乏累的很了,躺在床上沾枕头就着,只是夜里却睡不安稳,梦回之际又仿佛到了雁栖湖旁,那凶神恶煞的宦官成了头恶兽猛得朝她扑过来,她脚下却任凭怎么倒腾都跑不动,又急又怕,胡乱挥舞着双手挣扎,不停的喊“滚开!” 她在梦魇中挣扎,恍然中却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随即狠狠一下被惊醒,顶着一脑门儿的冷汗惊魂未定地看向对方,原以为是守夜的婢女,却没想到是封鞅。 “你怎么在这里?”她脱口而出,说话的时候微蹙着眉心,但不是因为怪他擅自进来,而只是惊讶,像是怕他多心,又补充一句,“怎么还没睡?现在几时了?” “刚过四更。”他打湿了手帕过来,坐在床边给她擦汗,平常的语气,“我就担心你会做噩梦,果不其然那一茬儿事真的缠上你了,回头让李太医给开些安神的方子先试试吧!” 合懿听他说着,眼角已看到了床边放的椅子,他方才就一直坐在那里替她守夜的么? 她忽然鼻子有些发酸,侧身弯着腰把脸放在他的腿上,咽声问:“世卿,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抓住那个凶手?我还记得他的相貌,如果画出来,是不是能帮上忙?” 张榜公告是个好法子,但是那人却只怕没有那么容易被找到,她如今还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也不知道这盘棋后头是有人在斗法,那个凶手充其量也只是把用完便可抛的刀,露过面的刀,说不定一辈子都没有再现世的机会了。 封鞅没告诉她,却只顺着她的意,“可以,明日我让刑部派画师过来,但你明日过后就不要再想起那个人了,让他留在画师的笔下是最好的。” 他说着,又问,“那你还记得揽芳阁里传话让你去雁栖湖的婢女么?” 合懿没太明白那婢女有什么特别的,但他问了,她也努力想了下,却无奈摇头,“或许我要是再见到她会觉得眼熟,但凭空这样想,实在是记不起来,她怎么了?” 话问到这儿,封鞅停了停,才道:“今日下半晌传讯时,端王妃说并没有派人邀你去雁栖湖,或许是那婢女听错了吧,你先别想了,以后记得不论去哪里,身边都要带两个以上的人随行,否则太让人不放心了,记住了么?” 合懿觉得怪异莫名,宫里的婢女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上来的,怎么会把主子的吩咐听错,但她此时完全被晚上一场落水搅得心绪不宁,脑子里一团浆糊似得,也没有精力再去想其他的古怪,当下只应着声,任封鞅扶着她平躺放好。 他让她安心继续睡,起身去桌子边放手帕,合懿却睡不着,扭头一直盯着他的背影,见他转过身来,合懿忽然扭着身子往床里面挪了挪,从被子里伸出手来轻轻拍在外侧那一片空处上。 “你别坐着了,明儿上朝该乏的很了。” 第25章 共衾眠 她就那么轻飘飘的发了话, 说完便调转视线不敢再看他, 眸光有些飘忽得盯着头顶的芙蓉帐, 人在被褥里直缩成了一座小山。 封鞅前行的步子骤停, 凝眸怔怔看她片刻, 嘴角倏忽勾起愉悦笑意说了声好,“那我把烛火灭了。” 她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合懿没说话,偷偷扭头去看他拿着烛剪弯腰一处处熄掉房中各处的烛火, 只留了矮桌上一根兀自摇曳,又拨了拨炉中堆积的香灰, 当他回身,她马上又闭上了眼睛,耳边有轻缓的脚步声逐步靠近, 到了床边,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是他在宽衣解带,紧接着,锦衾被拉开一角,灌进来一些凉意, 她有些不安的又往床里侧挪了几分。 封鞅丝毫不会唐突,只在离她一臂距离的位置面对她侧躺下, 并不急着靠近, 反而温声唤她,“灵犀,过来些。” 那声音轻柔的像羽毛抚在合懿的心上,让人心痒难耐, 她以前想过很多次与他同床共枕的情景,很多次自己把自己羞红了脸,如今真的躺一头了,脸倒不红了,心却仍止不住跳得愈发剧烈。 她有些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好像找不到任何牢固的立柱来支撑自己的拒绝,哪怕告诉自己一万遍“不喜欢他”也没有用,从邀他共枕的那一刻,或者再早一点,从在他怀里活过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到他那边去了”。 合懿睁眼瞧他半晌,忽然低着头抿嘴笑出声儿来,越笑越放肆,扯动单薄的两肩阵阵颤动,封鞅瞧着狐疑,问她怎么了她只摇头没答应,却在他半支起身子过来探看的时候扑棱着双臂直飞进了他怀里,把脸藏进他的胸口,只留下一侧烧得通红的耳廓和闷闷的声音,“太傅大人,不要再恃宠而骄了好么?” 不要再仗着她的喜欢而放肆拒绝,也别更加当她的心不会冷。 她纤细的手臂环着他腰身直把人拉进了蜜罐儿里,瞬间甜到了嗓子眼儿,封鞅手指轻抚上那红彤彤的耳廓,一低头,细细落下一串亲吻,惹得她忙耸肩躲避,他的唇又堪堪落在肩头,隔着衣料也烧红了一片内里的肌肤,他却未再有进一步的孟浪之举,凑在她耳边,语音含笑,“臣遵旨。” 躺下时怕压到她的胳膊,仔细抽出来放在身前,紧紧抱着她,胸腔里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好似都要跳出来。 世上再没有比他更体贴、更温柔的人了,不紧不迫不急不躁,合懿忽然觉得,从前喜欢他不是瞎了眼,而是慧眼识珠。 人呐,诸多想法有时候就是拐个弯儿的事。 这一夜再无梦,合懿睡得十分安稳,再睁眼时,朝阳自月洞窗洒在床头,枕边已没了那人的踪迹,她朝外唤了声,松青和露初随即一人端着热水,一人手捧华服走进来。 二人瞧着她皆是一笑,露初先起了头,“公主昨晚睡的可好?” 她问话的语气明显不正经,合懿却不以违忤,仰着脸有几分春风得意,“好呀,特别的好。”说着又问她二人,“夫君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一声“夫君”引得那俩人一阵打颤,抖了抖,顿时一地的鸡皮疙瘩,松青朝她挤眉弄眼的侧目,没答话,先紧着机会调笑她,“呦,您改口这么快的呢,先前儿不还为人家亲了您一口想尽办法要治人家的罪么,这是怎么了,鬼门关前走一遭还转了性儿了?” 她装模作样的凑过来打量合懿,“快让我瞧瞧这还是我那斩钉截铁要守一辈子活寡的主子么!” 露初听得直笑,却并不搭话,端水过来伺候合懿洗漱,才正经道:“主子爷是卯时正起的,那时候您还睡的沉,主子爷不想打扰您,起身直接回厢房洗漱的。” 合懿点头,若有所思的噢了声,一边擦脸一边接过松青的话头,“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治他的罪了,就想和他好好过日子,想想这两年半以来多不容易呀,以后可别再提起来那些事了,都是我浑说的,万一教人听见了再多心怎么办。” 松青连声嗳了几下表示自己得令,她主子的心志不坚,她比谁都清楚,和离不成的时候就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不过是个早晚罢了! 她转身弯腰去收拾被褥,拉着被子左翻翻右翻翻,突然自顾疑惑嘟囔了句:“怎么没有啊?” “你找什么呢?”合懿坐在镜子前让露初梳头,从镜子里倒映着问她。 松青是个榆木脑袋,直喇喇理所当然道:“落红呀,不是说男女同房后都会有的么?怎么您没有呢?”她说着有些担忧,“要不找太医来给您瞧瞧吧,这种问题说不定是隐患呢,可不敢耽误。” 这话直把露初听得手一抖,扯着合懿嘶一声,可合懿没顾得上喊疼,脸一红,娇声斥松青,“找什么太医,你可要把人都羞死了!” 其实合懿出嫁之前是有宫里的嬷嬷负责教导一些男女之事的,虽然碍于她的公主身份,没有哪个嬷嬷敢把话说透,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地步,反正真正嫁人之后总有夫君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不会有谁饭吃得太饱堵住了脑子才会顶着带坏主子的罪名给公主开小课堂,故而合懿也就听了个云里雾里,恍然知道有那么回事就是,松青就更不用说了,比她还半吊子,这才有此石破惊天的一问。 但是她昨晚上和封鞅明明穿戴整齐毫无逾矩,怎么着都没到松青说得的那一步,这点合懿还是知道的。 松青手中提着被褥与她大眼瞪小眼半晌,后知后觉呐呐道:“太傅大人好定力!” 合懿这厢收拾妥帖,仍是按照惯例去给老太太和封夫人请安,她们二人想是也听说了封鞅昨夜宿在昭和殿之事,今次一见她,眸中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封夫人更拿出来一只精雕细琢的檀木盒郑重交到合懿手上,“公主下嫁封家是封家的荣幸,然公主身份尊贵,我这做婆母的唯恐送的东西入不了公主的眼,所以一直也不敢轻举妄动,但长久以来,你我婆媳之间相处素来和睦,我也不再拘着那些忐忑了,公良氏以笔兴家族,现下就将这支先人传下来的墨玉笔送给公主,也是我这做婆母的一点心意,还望公主收下。” 这是实实在在的传家宝呀,公良氏名满天下被誉为“文源之宗”,这一支笔说一句无价之宝亦不为过,按道理应该传给封鞅的,现在居然给了她一个儿媳妇,这份心意的厚重不言而喻。 合懿光用眼睛看都觉得沉甸甸的,哪里还真敢伸手去接,当下忙推辞,“婆母的心意我都是知晓的,儿媳自嫁给夫君以来,婆母关照,祖母疼爱,已经是天下顶幸运的人了,实在无需婆母费心送礼物于我,何况这支笔于婆母而言必定很重要,儿媳岂能收的心安理得,婆母若实在想送我什么,不如把您出神入化的棋艺传授与我,对我而言便是大礼了。” 她把话往轻快上引,却耐不过老太太也上前来凑热闹,把着她二人的手放在一起,“公主就收下吧,媛媛向来是个直肠子,既然拿出来要送那必定是真心要送的,公主若是执意不收,她倒是晚上要睡不着觉了!” 封夫人趁势将盒子塞到合懿手中便抽回了手,让合懿也没有机会再递回给她,推辞不过,便嫣嫣然朝封夫人笑着福了福身,“那儿媳在此就多谢婆母疼爱了。” 在归兰阁陪着老太太和封夫人用过午膳后,本想再陪她们在花园里散散步,那头却有小厮来回禀说封鞅已回来了,请合懿至书房去,想是带着刑部的画师一道回来的,遂没有亲自前来。 合懿踏进书房时果然见封鞅与一年轻官员相对一坐一立于桌案两侧,见她进来,封鞅招手叫她过去,那官员见状也转过身来行礼。 她对这人有些印象,前年画院大选,这人一副众生像惊艳四座,尤其对人物描绘入木三分,以他的功底,不可能屈居刑部做个询查描摹的小画师,这人肯定是封鞅请来的。 合懿起先还担心他会不会不在其职不通其术,谁知道人家摆开画架拿起画笔,紧接着就是一连串问题,凶手脸型如何,五官有何特征,眉眼下压还是上扬......一一详尽到合懿几乎没几个能答得上来,面上颇有些尴尬的看封鞅,他自顾拿了本书低着头目不斜视,仿佛并没有太注意这边的情况,她脸上颜色才找补回来不少。 那官员先照着她含糊的表述画出来一张初稿交于她查看,又根据她所指出的不符之处而后又连续重画了四回,再拿到合懿面前,她一看,便连连点头,“是这个,已约莫有九分像了,剩下一分不是你画的不好,是我想不起来了。” 那官员听着莞尔,“公主过奖了。” 凶手的样貌出来了,合懿便想起来问他,“那湖底下昨晚可有捞起来人,现今查明身份了么?” 他拱手正欲作答,忽听一旁的封鞅轻咳一声,放下书道:“怀临今日辛苦了,这画像还劳烦你稍后送于高奉知,请他即刻张榜搜捕。” 年轻的官员果然不再多话,随即收起画像朝二人恭腰,却行退出了书房。 第26章 粉妆成 直望得那官员背影出了书房的大门, 合懿才扭头疑惑看他, “方才为什么不让他继续回话, 又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么?” “来。”封鞅探身过来拉她坐到身边去, 手掌握着她细嫩的柔荑缓缓摩挲, 没立刻搭话,眼光似是这才不经意扫到了她带过来的檀木盒,纳声道:“母亲把这给你了?” 合懿觉出来他是有意在打岔, 也没有急着多说,弯腰将那盒子顺手带过去递给他看, 坐下轻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笔很贵重,本来说什么都不好接的, 但是......”她面上犯难,“总之我现在拿在手里都觉得十分不好意思,索性还是放在你这里吧,我也安心些。” 她一个备受宠爱的长公主,从小什么珍宝没有见过, 说出这话来,可知她下意识里还是很见外, 但能怪她么, 自从她嫁给他,享受的不一直都是外人的待遇么,就算如今已破冰,长久养成的习惯又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突然改变的。 封鞅拿着盒子的动作一顿, 眉心不自觉微微蹙起又很快舒展,难得与她调笑,“这公主府处处都是你的,连我都是你的,你放在哪里都可安心,何须想那么许多。” “你!”合懿还是脸皮薄,抬眸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赶紧摸一把自己有点发热的脸,嘟囔道:“说话怎地突然这般不正经......”说着她又把盒子往他那边推了推,“那就当你替我收着吧,反正这种珍宝总是需要供起来,松青那粗心的,我不放心交给她。” 松青这挡箭牌用起来着实不要钱,封鞅知她所想,也不愿意强求,这盒子便就搁在案上了,回头找个妥帖的地方收藏起来就是。 而眼下,封鞅瞧着的是合懿。 姑娘家的娇俏红粉面向来是美的,可笑他从前竟见之便觉得头疼。 起因皆不过那年及笄宴上初见,他作为太子少师第一次向盛装妍丽的长公主祝酒,长公主就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目不转睛地盯了他许久许久。 有多久呢? 久到众人掩面轻笑,衣袖下尽是暧昧低语。 她回过神来便当众红了脸,一石激起千层浪,此后那一场“及笄宴”成了他人笑谈中的“招婿宴”,他的名字自此再也没能和长公主划开界限,不管他愿不愿意。 若是没有那一场尴尬的局面,他或许不会从一开始就对她存有偏见,或许就不至于走这两年多的弯路了。 由此可见,相遇的时机有多么重要。 封鞅思索间忽然莞尔,合懿被他瞧得颇有些不自在,忙侧过身面对他张开双手挡在他眼前,“我脸上是有四只眼睛八张嘴么,劳神太傅大人如此费心探究!” 他一把扒拉开合懿的手,就势把人拉到怀里,含笑反问她,“那你倒说说,你第一回 见我,我是有几只眼睛几张嘴,值得你看走了神儿?” 谁都不愿意被人提起来年少时做过的蠢事,合懿更是一提就觉得丢人,当下便是不堪回首的模样直皱眉,“那时候年少无知没见过世面,不提了不提了,你何必非揭我的短儿呢!” “那怎么就成年少无知没见过世面了?”封鞅顺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装模作样的质问她,“你给我好好说!” 合懿怕痒,被他一动就想躲,封鞅却不答应,抓着她软肋了便生了作恶的念头,箍着不让人跑也不让人好过,合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挣扎不过,连连告饶,他才停下手来,等她缓过来气,听她说一句“第一眼就心仪你”,虽然是明摆着的事,现在听着却还挺美。 心里是美了,去掉玩笑的幌子,玩儿却玩脱了缰。 合懿此时斜倒在椅背与扶手交接拐角处,一番玩笑过后气喘吁吁,粉面含春,眸中盈盈波光映着窗口的碎阳闪烁,封鞅半抱着她就停在身前不过咫尺,倾靠过来的身子与椅背扶手恰成一方禁锢的小天地,隔绝了外间的空气,使得两人之间的温度急剧升高。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书房顷刻间寂静无声,只剩下二人紊乱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合懿的笑停留在嘴角再不敢轻举妄动一分一毫,隐约觉得这样的气氛像是会发生什么,而眼前逐渐靠近的封鞅似乎也在印证这一点。 他眼中有她从前不曾见过的光华,像妍丽的笔墨勾勒而成的画作,色泽浓艳流光溢彩,却又像隔了层薄雾,朦胧而迷离,给他清冷的眉目间平添了几分妖异。 合懿想凑得近一点去瞧,纤纤手指轻抚上他的眉眼,却可能凑得太近反而看不清了,如同拢了那夜的月色,再次模糊在她眼前。 这像是无声的邀约,她微微仰着头,仿若任君采撷的模样。 封鞅的手臂不自觉的收紧,正俯身间,门外突然传来咚咚两声敲门的声音,有小厮通禀道:“主子爷,老太太和夫人请您无事后前往归兰阁一趟。” 大煞风景! 如梦初醒,旖旎的气氛霎时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教人手足无措的慌乱于尴尬。 合懿忙低下头去,脸上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封鞅闭着眼呼出一口闷气,朝门外应了声“知道了”遂揽着合懿的腰身扶她坐好,轻咳了一声,没想到什么好说的话,半遮半掩的去伸手替她压了压发髻上的略有些松散的金钗。 两相无言,合懿为缓解气氛,脑子里也算灵机一动,又想起最初被他岔开的话题,支支吾吾道:“嗯......那个,那个......刚才不是说起湖底下的遇害人么,看怀临,是叫怀临吧......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查实身份了,是什么人?你跟我说说吧!” 话说得磕磕绊绊,但重新转到这问题上着实让封鞅有些措手不及,他是不想让她听的,但是碍于那冤死鬼的身份,想必过不了几日合懿还是会知道的,总归瞒不住,那还不如他亲自告诉她,也好再提醒她注意些。 他嗯了声,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当晚一捞上来常宁就认出来了,是婉昭仪和她的贴身婢女。” 封鞅话音刚落,只见合懿原本通红的脸竟一瞬间褪尽了血色,呆愣愣张了张嘴,“她......怎么会是她?我那晚还和她说过话,让她抱来玺儿给我看看的!”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语气急切,“那玺儿呢,玺儿怎么样?” 他忙安抚她,“荣王无事,圣上已将他暂且送去温泉宫,整个帝都也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你别担心。” 合懿却再没办法安心,犹是她再后知后觉也察觉出自己出现在雁栖湖旁边绝不可能是巧合了,可要她去做什么呢? 婉昭仪那时候已经被装进了麻袋里,再回天乏术,总不会是为让她去救人的,不为救人那便是为杀人,杀她么?那干脆找个别的干脆利落的法子悄无声息的,像对婉昭仪一般,何苦放在四周开阔的雁栖湖旁边,况且那宦官分明是没料到她会出现,甚至看样子都不知道她是长公主。 那难道是让她去做见证人,哪怕见证不成,杀一个并不算盛宠的昭仪娘娘或许还有可遮掩的余地,但如果再搭上长公主,风波传到温泉宫,两位尊上盛怒之下,任是大罗神仙也别再想全身而退了! 这一招借刀杀人,委实狠毒! 封鞅见她脸色便已有些后悔与她说这事,温言唤她让她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人再有机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但你也要记得我从前曾与你说过,后宫如战场,能避则避,今后一定切记不要再与宫妃交从过密,嗯?” 合懿心乱如麻,没顾得上应声儿,过了会儿突然自言自语道:“杀母留子,婉昭仪死后,玺儿最大可能会寄养到皇后名下吧?”顿了一顿,又兀自摇头,“但这样也太过明显了......那是谁呢?究竟是谁?” 她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了,手都止不住轻颤却仍旧陷在思索中不肯出来,想是生平第一回 直面人心的黑暗处,惊惧之余久久无法平复。 封鞅只得把着她的肩膀复又叫了好几声才将她拉回到实际当中,“别再想了听到了没,那原本就与你无关,不论幕后是谁在作祟,皇上都会命人查出来给冤死的人一个交代,届时自当有惩处,这些日子你就不要出门了,安心待在府中好生休养等风波平息,听话,知道么?” 合懿眉目间已压了愁云,一时半刻消散不去,闻言还是敛目朝他郑重点了头,一开口颇有些无名的怨气,“是因我太笨,让人用起来毫不费力所以随手就都找上我来了么?” 封鞅听着挑眉,略思索片刻,才说不是,“世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聪慧之人也有疏忽的时候,况且被人利用与否大抵不与你的头脑相关,而是与你的价值有关,价值越高,觊觎的人自然越多。” 合懿瞟他一眼,还是有些恹恹的,叹了口气,权当他说得是真心话吧! 第27章 薄梦暖 封鞅自去过归兰阁后便径直出府去了, 至晚膳时也没回来, 合懿坐在桌子旁边双手撑腮, 两眼望着一桌的珍馐发愣。 原本以为今日能和他合合美美相对坐一桌吃次饭, 谁成想还是没能够。 她撅起嘴对着虚空吹了口气, 把失落都吹出去,一个人随意挑了两筷子总归没劲,便教松青招呼人给撤了。 闲着无事, 坐在软榻里一边心不在焉的绣花样子一边和松青露初侃大山,无意说起婉昭仪那事。 松青听得也是胆战心惊, 连连拍着胸口压惊,又感叹道:“美人命薄啊,前脚才刚生了皇长子, 从一个小小的美人越级成了昭仪,离妃位就一步之遥了,想想满月宴那时候多风头无俩呀,这才多少光景.....何况日后只要荣王殿下稍稍争气一点,这位娘娘便是无边的荣耀都指日可待, 谁知道竟熬不过旁人眼红嫉妒,可见还是命里没福气。” 露初却不大赞同, 微微摇头道:“没福气是一方面, 但又何尝没有她自己的责任,婉娘娘头一个生下皇子已做了出头鸟,本应早早韬光养晦避避锋芒,可结果呢, 她不但没有反而自从生下荣王殿下便日渐跋扈,没少给其他的娘娘甩脸子,宫里的主子娘娘一个个都是人上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半点委屈落到她们身上那都是天大的事,更何况还本就是情敌眼中钉,能咽得下那口气才是怪了!” 她这话倒是没什么偏颇之处,合懿此前有限的几次见到婉昭仪,她与其他妃嫔交谈时话里话外都是藏不住的得意,也难怪别人恨她恨得牙痒痒,最终竟到了要置她于死地的地步。 这理由虽说起来有些牵强,但宫里的女人太多,彼此勾心斗角久了,谁知道人心都歪到哪里去了呢? “倒是可怜玺儿都还没开始认人,亲娘就没了,也不知道后边会把他交给哪个宫妃抚养,毕竟不是亲生的,我真担心他日后受委屈。” 合懿想起来就有些惆怅,小侄子粉嫩可爱还甚是乖巧,每次见她都会笑,伸着肉乎乎的小手来抓她的脸,教人一瞧就莫名欢喜。 只是可惜,若他以后长大知晓自己的母亲或许是因他皇长子的身份而死于非命,不知又做何感想。 她一想到这一层就心里烦躁莫名,却又不好拿出来与松青露初谈论,四下里只是无奈叹气。 而松青与露初也并非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事关皇嗣,没敢乱说话罢了。 松青宽慰她,“宫里的主子娘娘那么多,荣王殿下何愁没有人照顾,更何况殿下是皇上的子嗣,又是长子,不管记到哪个娘娘名下都是天大的恩宠,搁谁不得把殿下当成佛爷似得供起来,您还操这闲心呢!” “真正发自内心的疼爱和有目的的好那能是一回事么?”合懿也没心思绣花了,一把放下针线,“别看玺儿如今还小,但小孩子才最能察觉谁对他是真心谁是假意,若是碰上个不好的宫妃带着他,等他长大懂事了想起来,心里未必就不会膈应。况且如今还闹出婉昭仪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我都不敢再相信她们的品性了,哪能不担心?” 她说着有些口渴,想起身去拿盏茶水润润嗓子,却许是坐久了腿有点麻,刚站起来便又跌回到软榻里。 露初见着忙递过来茶盏又扶着她双腿缓缓地捏,低着头道:“其实奴婢瞧着皇后娘娘就是个很好的选择,端庄大气待人也温和,况且最重要的是皇后为正宫娘娘,荣王殿下若寄养在皇后名下,于殿下的将来而言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婉昭仪生下皇长子是母凭子贵,而皇长子若能记到皇后名下,便是子凭母贵。 若玺儿既为长子又是嫡子,那今后太子之位必定非他莫属,再无可争议。 不管历朝历代,立储之事都关乎国本,围绕立储而产生的腥风血雨、朝堂动荡更不在少数,更有甚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白白断送了祖宗的大好江山。 那......那难不成,婉昭仪这一死倒还成利国利民了? 合懿脑子里打了结,实在拐不过弯儿来便也就放弃不想了,何况那档子事越琢磨越让人害怕,她坐在榻上都觉得脊背发凉,打了个寒噤终于是止了话头。 抬眼就着窗户的缝隙朝外瞧了瞧,消磨了这大一会子已经是青黑一片了,封鞅却还没有回来。 她有些泄气,一通洗漱后便准备安寝了,临睡前喝了一碗安神汤还是怕夜里做噩梦惊醒,便让松青挪了张贵妃榻睡在珠帘外与她做伴,听着帘子外的窸窣响动方才沉沉入了梦乡。 封鞅回府时已十分晚了,听露初回说合懿已安睡,怕扰了她清梦便准备自己回厢房去安置,走到门口临抬脚进门前扭头朝昭和殿里望了一眼,还是没止住步子,转身往那边儿去了,只看得露初月盛连带着十陵一同在他背后窃窃笑裂了嘴。 他在外殿轻手轻脚的洗漱完才进内殿,动作轻缓到连松青都丝毫没有察觉。 挑开珠帘往里走,她就在那暖玉温香的芙蓉帐中间,透过层层锦绣帐幔只能朦胧看到个单薄的背影,她睡觉不算老实,被子都踢到了腰间,堪堪露出一侧玲珑起伏的曲线。 封鞅怕她着凉,拉着被子直盖到脖颈处,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用胸膛去温暖她的脊背,娇小的身量揽在怀里刚刚好让人称心如意。 只是这动作似乎打扰到了她,她有些不满意的哼唧了一声。 封鞅还以为是不是压到她头发或是哪里了,正想支起身子查看,她忽然转过身来自觉靠进了他怀里,伸出一条胳膊和一条腿搭在他身上,俨然将他当成了个人形抱枕。 他哑然失笑,这人还挺会给自己找舒坦的! 他低下头去看她的睡颜,安宁得像个小孩子,越看越觉得爱不释手,于是凑过去轻轻吻在她额头,细腻的触感委实让人留恋,于是辗转到眉眼,到俏丽的鼻尖,往下是丰艳的唇,温软而甜腻,直教人舍不得放开。 睡梦中的人忽然弯着嘴角模模糊糊的咕哝了一句,犹是他离得近也仔细分辨了些许才听明白。 她说:“世卿,抱抱。” 醒了么? 他离开些看,明明睡得很安稳的模样。 转念一想,原来她的梦里也是他呀! 封鞅眸中的柔柔笑意几乎满溢出来,乐够了,又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印了几下,临睡前方后悔,刚才应该叫醒松青让她出去的...... 合懿早晨一睁眼瞧着空落落的枕边心里有些失落,但这失落没过多久,因她昨儿夜里做了美梦,美到让她羞于人言,一想起来就脸红心跳,直瞧得松青以为她是不是中邪了。 今日没来得及去给老太太和封夫人请安,因辰时未至,宫里便有人前来接合懿入宫。 合懿当然长记性了,封鞅与她说不要与后宫之人交从过密,她是实实在在的放在心里了,只这次来接人的不是后宫,而直接是温泉宫,是以此,她才安安心心上了马车。 上回与合懿分别之时,太后站在玉阶之上,从封鞅遥遥投过来的目光中看到了承诺,所以从合懿回公主府这些日子她都未曾插手过半点,今次再见合懿,满面春风笑意盈盈,她一颗慈母之心方才落了地。 现下过了腊九寒冬天气已逐渐回暖,太上皇身子好了许多,温泉宫便也开放了宫禁,皇后每三日便会领着众宫妃前来给两位尊上请安,合懿的日子不凑巧,正教她赶上热闹时候。 皇后领着宫妃与合懿几乎前后脚进乾元殿,一见着她便亲热地喊阿姐,待给太后行过礼完毕,众人落座,皇后便问她:“阿姐这几日身子可好些了?” 合懿点点头,念着管延盛的救命之恩便说起这回事,“我没什么大碍,倒是那日多亏了大监相救才捡回来一条命,劳烦皇后替我问问大监可有何心愿不得偿,我自尽全力相助,也好报答大监的救命之恩。” 皇后婉婉一笑,“阿姐这话言重了,他下水援手原就是本分不说,皇上和太傅也早已赏了诸多恩赐,这等事,阿姐不必挂在心上。” 皇上和封鞅皆表了意的话,那倒的确不必合懿再多此一举,这话题便也就搁下不提。 那厢怕是玺儿早晨睡醒了直哭闹,乳母哄不住,哭声直传到乾元殿来,太后放心不下,便让人把玺儿抱过来。 说来奇怪,那哭得脸红脖子粗的小玺儿落到合懿怀里没一会儿便渐渐止了哭声,她伸手去逗逗他,小娃娃睁大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望着她,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朝她胡乱伸着小手。 赵修仪见了直说她与荣王有缘,引得底下一众附和恭维之声,可经过先前之事她心里抹不去膈应,坐在太后身边望着底下笑颜浅浅的众美人,愈发分不清究竟孰好孰坏。 她面色便也越来越差,直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朝太后告了假,抱着玺儿兀自出了乾元殿去找太上皇了,只留下满室的宫妃面面相觑。 第28章 伏凤翎 太上皇这会子正在花园里逗鸟, 还是那两只凤头鹦鹉, 通身都是一溜的雪白, 独独脑袋顶上一撮红毛, 别说, 咋呼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凤翎的意思。 今儿个风暖,吹着花园里成片的繁花海浪似的翻涌,带起来扑面的香气能熏得人迷离。 太上皇就站在不远处一棵梨花树下, 黛青的长衫配玉带横腰,那身形, 宽肩窄腰长腿一个不缺,光瞧着背影,说是二三十的人都可信, 联想着和皇帝一比,简直像兄弟俩。 这位横扫六合的主儿骨子里却堆满了诗情画意,任凭头顶的落花洋洋洒洒落满了肩头也不急着拂开,人和花融到一起,莫名就缱绻起来, 更别提那眼神儿就专注的瞧着面前的两只鸟,鸟通灵性, 哄得他高兴了, 忽而夷然一笑,不经意间就能把周围一众小宫女大宫女的芳心挑得能与天公试比高。 合懿抱着玺儿踏进园子的时候就看得这幅场景,顿时一脑门子的黑线,暗道:难怪她娘总说她爹上辈子怕不是个狐仙转世的! 想是这么个想头, 但俗话也说了,闺女找夫君,大抵潜移默化都会照着自己的爹找,合懿头回见封鞅就愣了神儿也和太上皇不无关系。俩人都是那瞧着不似凡间人的主儿,只不过太上皇给人第一印象是和煦春风,而封鞅是清冷疏离,更有意思的是,这俩人都是严重的“表里不一”! 这头的太上皇听见宫女行礼的声音回过头来,见着合懿忙招呼她过去,走到跟前儿就顺手把玺儿抱走了,他带孩子挺有一手的,因为有经验。 合懿以前听老嬷嬷说过,太后当年生下她和阿玦没多久就忙不迭的跨刀上阵了,要说为啥那么急,还得扯到前端王头上去,为了去给战死的外甥报仇,要说战场上刀剑无眼,本不应该有那么大恨的,可偏偏敌方是个有泼天大仇的,再摊上外甥的事,太后多留那人活一天都像是在拿刀子剐她的肉,是以在亲娘没在身边的那些时间里,太上皇算是给两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娘,连和心腹议事怀里都抱着娃,那经验,能不丰富么? 合懿瞧她爹哄孩子哄得挺开心的,他叫一声玺儿,头顶两只鸟也跟着叫玺儿,玺儿一听,就被那两只鸟吸引了注意力,伸长了手想去抓,还不会说话的小孩子只能咿咿呀呀,他也很有兴致陪小孩子一块儿咿咿呀呀,合懿乐了会儿,问:“爹,阿玦是打算把玺儿就放在您和娘这里么?” 太上皇却说不是,“下个月我和你娘就真正搬到宜华行宫去了,玺儿不能和我们待在一起,阿玦已经在那些丫头中物色人了,估摸着就这两天的事,玺儿就要被接走了。” 他说着话听见合懿叹气,问她怎么了,合懿没回答,反问他,“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您和我娘两个人都好好的,偏就要给阿玦后宫选那么多人,自古以来,后宫女人一多就容易勾心斗角,婉昭仪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哦不,她已经不是活生生的了。” “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你娘?”太上皇答得理所当然,停了下,又说:“阿玦那小子不也没觉得委屈么,他要是当时订亲的时候有心仪的姑娘,说了不要别人,我和你娘还能硬塞给他么,你一天都操的哪门子的闲心。” “我......”合懿被她爹给噎了一嘴,有些讪讪的,“我就是问一嘴......那后宫里都有人敢因为嫉妒杀人了,不查清楚是谁干得,怎么敢把玺儿托付给她们某一个人,我反正不放心,而且您听说我落水的事情了吧,我说出来您也别担心,横竖那事情已经过去了阿玦也派人在查,我那时候去雁栖湖是有人专门骗我过去的,可不是遛弯儿溜到那就碰上人毁尸灭迹了......您听明白了吧,阿玦的后宫里有高人斗法,现在都不知道那些女孩子们心里住了个什么恶鬼,我看着她们的笑脸都觉得瘆得慌。” “还有这回事?”太上皇浓眉一皱,“你给你娘说了没?” 合懿摇头,“我哪敢给她说呀,回头她不得又训阿玦,阿玦一天忙朝中大事已经够累了,后宫的这些龌龊他又不是有三头六臂能什么都看住,眼下且等着大理寺和刑部快点儿给个交代吧。” 太上皇也颇赞同她的按下不发,“这就别告诉你娘了,阿玦都当爹的人了,政务上也处理得从来妥帖,老被你娘训得抬不起头也不太好,反正我和你娘还有一阵子才离宫,你回头去找阿玦说说,让他不着急接玺儿走,等等查案的结果再定吧!” 合懿应下了,又听他接回最初的话头,“还有一点我要跟你说,皇帝的后宫不止是后宫,更是前朝的缩影,天下统一到如今也才没多久,面上看着是一片太平,可皇帝坐在那金銮殿上,底下却压着无数蠢蠢欲动的心,皇帝也是人,没法子把他们一个个全都看住,所以该封赏的得封赏,该拉拢的得拉拢,最便捷的途径就是联姻,听起来委实无奈,但事实就是如此,况且阿玦的情况和我与你娘不同,朝中有一半大臣曾经是你娘的部下,她一个人独占后宫绝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可要是换个人你试试,所以啊,阿玦现如今这样子其实才是他作为一个合格的帝王该有的样子,帝王不能有软肋。” 太上皇说着捏了捏合懿的脸,半笑道:“你少给你弟闲操心了,他可比你精明的多,要不然我也不能安心把江山交给他。” 合懿顿时黑了脸,低头噘着嘴嘀咕了句,“那不也没别人了么!” 嗬!这贴心小棉袄如今怎么还见缝插针地噎上人了呢? 她爹扬手就给她一记爆栗,敲得她脑仁直生疼,又问她现下和封鞅怎么样了,合懿手捂着额头龇牙咧嘴,答话倒答得满心欢喜,太上皇还能听不出来? 待太后那边散了以后,合懿在温泉宫又陪爹娘用了午膳,便想着去给皇帝说说玺儿寄名的事,遂告退了。 可不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进内城门时正碰上下朝的封鞅,合懿还隔着老远就听见松青在车窗外头“咦”了声,一问,便兴冲冲推开车窗朝外伸出个脑袋遥遥冲那头喊了声,“世卿~” 这娇声软语,被两侧高耸的城墙聚拢在一起由夹道略显得迅疾的风囫囵个儿卷到那头的几个人耳朵里,一时间着实引人侧目,也很能勾起人的回忆。 合懿以前也总这么在国学监里追着封鞅喊,那时的封鞅要么是面无表情要么是蹙眉绕道,大多数官员都见怪不怪了,但后来都说太傅与公主举案齐眉感情甚好,所以他这当下朝几个人说了声“失陪”,便疾步朝合懿迎过去了,人家也见怪不怪了。 “你今日怎么进宫了,是皇后邀的么?”他站在车窗底下问。 合懿忙说不是,“是温泉宫,辰时去的,刚好还见到了玺儿,我和父皇说了玺儿寄养的事,他的意思也是想让阿玦先不着急,等刑部和大理寺的查案结果之后再做定夺,我这会子正要去见阿玦一趟呢。” 她搁他这儿说话从来都是一股脑儿倒,压根儿不需要人家多费口舌,说完了又问他,“那你呢,你一会儿还有别的事么?” 封鞅听她说着便几步登上了车辕,一边进来一边道:“我今日没有别的事,正要回去呢。” 他今早洗漱之时听露初说起来合懿昨天等他一起吃饭的事了,于是今日便挪了半天功夫出来,这会子倒正好一道回去,“你也不用再面圣了,荣王之事不用人说一时半会儿也定不下来。”说着便扭头自顾朝侍从吩咐,“调头。” 合懿也没出言阻止,只自觉往旁边坐了些给他腾出来一片,问:“出什么事了么?” “今儿朝堂上为这事争一早上了......”他提起来颇为不悦,“一个个算盘打得劈啪作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那点儿糟心思似得。” 合懿瞪大了眼,“他们怎么又争起来了,这些人是属斗鸡的么,怎么成天到晚都在打架?国家大事还干不干了?” 封鞅教她一句话问得好笑,身子放松下来懒懒靠在软垫上,自然而然过来拉她小手一通拿捏,“荣王是皇长子,这么个金贵的身份落到谁那里都是个天大的依仗,不仅宫里的娘娘们想要,前头她们的娘家更想要,这么多人看上了一样东西,可不就要争个你死我活么。” “玺儿又不是个物件儿!”合懿听着实在恼人,“那皇后呢,按道理她是中宫,论资排辈也轮不上别人来争抢吧!” 封鞅摇头,“问题是皇后和她族里父兄并不想要这个依仗。” “这又是为什么?”合懿真是被这些人给整懵了。 “其一,最显而易见的,就如同你那日第一时间想到的,婉昭仪遇害后都觉得荣王应该交由皇后抚养,那么对于婉昭仪的死,多数人都对皇后持怀疑态度,大理寺与刑部一天不查出来真凶,对于皇后的名誉折损就越大,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这世道,言语是软刀子,一样能杀人的,所以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冒着被人戳穿脊梁骨的风险去收养荣王。其二......” 他看了看她,“帝后如今还年轻,现在没有孩子不代表以后都不会有孩子,皇后所出是为嫡子,比庶长子更为尊贵,可她一旦收养了荣王,那今后无论她再生多少位皇子,都只能屈居荣王之下,所以她族里父兄更不会愿意。” 第29章 怯行娇 合懿的脑袋瓜儿不太能消化那些个虚虚实实的九曲十八弯, 听起来只觉得头疼, 往深里想那简直就是折磨人, 于是她憋了老半天只憋出来句:“那皇上有没有属意的人选呢?或者依你看有没有哪位娘娘是比较合适的?” 封鞅倒真是说有, “荣王是皇上第一个孩子, 皇上自然疼爱非常,绝不肯轻易委屈了他,所以寄名的母妃家世要好位份要高, 人还需得是个本分性子,不可借皇长子之势有任何非分之想, 所以本家最好是旧臣一派中对皇家最为死心塌地的,实权不能过高却需得有赫赫声名撑家门,娘娘自己现下是否盛宠加身倒是其次。” 他说着含笑瞧她, “听出来是哪个了么?” 这种一个萝卜一个坑光往里头填的题合懿会呀,仰着脸有些得意地觑他一眼,“是贤妃!” “皇后底下如今只有淑妃和贤妃的位份最高,她们本家都是旧臣一派,本不本分我不太知道, 但是淑妃出自郑国公府,长兄如今供职吏部尚书, 有实权在手不符合你说的条件, 而贤妃出身衡阳侯府,本家赫赫声名都是来自于老衡阳候当年的军功,现在的衡阳候后继不力,基本属于啃老本儿, 但只要贤妃和本家这辈子不犯大错,阿玦是不会动当年追随父皇母后那批老臣的,贤妃的高位份也就是一辈子的,这样看来,玺儿养在她名下倒也稳妥。” “孺子可教也。”封鞅笑眯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动作颇有些像人家摸小猫小狗似得,不过合懿没顾得上炸毛,她光念着另一桩事了,喃喃道:“我之前还想过阿玦会不会把玺儿寄养给骞瑜呢,既给了她依仗又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让她母凭子贵,把之前没升的位份升一升,没想到阿玦属意的居然另有其人。” 封鞅瞧她那赞许的模样就想乐,谎称自己累了一气儿歪倒在她身上,闭着眼睛勾唇道:“把荣王放到骞瑜身边了,能保证她不会成为第二个婉昭仪么?” 他有些懒散地感叹,“男人不会把真正心爱的女人放在风口浪尖上,再说,真那么宠爱她,直接让她拥有自己的孩子不是更好。” 心爱的人,骞瑜是阿玦心爱的人吧,可合懿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完他这话莫名就想起皇帝此前想借满月宴给瑜才人升位份的事,那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竟又被阿玦轻飘飘歇了火,那之后骞瑜的脊梁骨都估摸着要让人给戳穿了,那难道不是把骞瑜放在了风口浪尖上? 她想:由此可见,封鞅说话也不一定句句都是对的! 正兀自腹诽间,忽然听他悠悠然问:“灵犀,你那么喜欢小孩子,咱们也生几个给你玩儿好不好?” “嗯......嗯?” 这怎么扯着扯着就扯到她身上了? 合懿回过神儿来,那脸便又不争气的烧上了,再一想到昨天晚上做的梦,自己把自己羞得简直要无地自容了,支支吾吾半天嘟囔了句,“那......那孩子又不是......又不是我一个人就能生的......” 话说到后边儿基本已经听不见音儿了,姑娘家脸皮都薄哪能好意思主动提这个。 封鞅心里乐开了花儿,很是煞有其事的“嗯”了声,郑重道:“先前怪我,平白耽误了大半年,母亲上回还催说我如今已经老大不小了,让咱们抓紧,我觉得不光得抓紧,还有必要把之前那半年也补回来,争取早日传出点儿好消息,要不......就从今晚吧!” 这话说的,合懿真是要被他给羞死啦,捂着耳朵一扭身背过去,推开车窗趴在窗棱上看街景不让他再靠着,嘀咕道:“你这人现在怎么老这么不正经,不想和你说话了。” 封鞅容得她使些小性子,但不能容得她不让人靠着,不让靠着那就抱着吧,伸臂过去揽着腰把人捞到身前来环住,下颌支在她娇小的肩膀上,赶在她动作前开口,“今儿上朝累得很,让我抱着你缓缓,听话别动。” 他嗓音低低的,像是刚睡醒时的梦呓,带点慵懒的味道抓心挠肝地凑在合懿耳边,隔着身后的衣料仿佛都能感受到他胸膛中的心跳敲打在她心上。 他每天天不亮就得起身上朝,寻常时候基本都是早出晚归,休沐几乎就是个不存在的摆设,这些合懿都是看在眼里的,能体谅他的辛苦。 她顺从地略低了低头,抿唇轻轻嗯了声,“我知道你累,我不动,你安心歇会儿吧。” “乖。”封鞅满意的仰唇,手臂稍稍收拢一点,触手可及之处尽都是温软,娇小的骨骼外包裹一层细腻的皮/肉,抱在怀里有甜腻的味道,教人很想尝一口...... 这念头倏忽从脑海里跑出来,指使他侧过脸去,眼前就是白皙小巧的耳垂,今日挂了珍珠的坠子,愈发莹润,下面一截细白的脖颈从春衫的领口露出来,质地好比那上好的羊脂玉又比玉多几分娇艳的颜色。 他那样想便也那样做了,碰到了又止不住停留下来,细细研磨间心底却像被凿出了一方无底的深渊,无论如何都填不满似得,于是自然想要更多,于是不知不觉便失了分寸。 合懿一片体人意的好心却被他欺负,躲又躲不掉,缩着脖子欲哭无泪,“我不动你也别动呀!” 封鞅闻言倒是抬起头来,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声说糟了,合懿问怎么了,他轻飘飘回:“不留神儿给你盖上印章了。” 合懿哪听得明白“盖印章”是什么意思,满脸狐疑地掏出手帕抬手抹了两下问他擦掉了没,他说没有,合懿才急了,扭着脖子自己也看不见,气哼哼问他,“你从哪里来的印章,我怎么没看见呢,我自己寻不着,你快帮我擦掉呀,一会儿下去还见人呢,快点儿!” 她伸着脖子到他面前,把手帕塞到他手里推了推,撅着嘴颇有些不满地催促,"你快点儿!" 封鞅瞧她这模样更觉得可爱,二话不说凑过去对着她送上门的脖颈又亲了一下,火上浇油道:“是这么给盖上的,手帕擦不掉,你说怎么办?” 这么盖的?用嘴唇盖上的? 合懿大眼瞪小眼看他半晌,忽然一把捂住自己的脸,苦巴巴儿瘪着嘴抱怨他,“你这嘴怎么还掉色的呀,我真是没脸见人了!” 她觉得自己实在吃了大亏,心里憋着气性儿闹别扭,说什么都不愿意让他再抱着,封鞅哪里肯,马车行一路就哄了一路,消不消气都另说,反正临下车的时候,合懿还在他怀里就是了。 松青见着她主子两手把脖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下来,也不让主子爷碰一下,心里揣着疑惑问:“您这脖子是扭着了还是怎么了,严不严重,要不要找个太医瞧瞧?” 封鞅忙说不用,“你主子没事儿,别担心。” 合懿狠狠瞪他一眼,两腿一阵倒腾直往府里去了,留下松青莫名其妙的眼神儿盯着太傅大人追进去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得出个结论,她主子肯定又被人欺负了! 封鞅直追着合懿进昭和殿,瞧着她一屁股坐在镜子前歪着脖子检查“印章”,隔了会儿在妆奁里寻出来几叠水粉,一个劲儿往脖子上招呼,盖了一层又一层直到一点儿痕迹都看不见才罢休,他坐在旁边摸了摸鼻子,有些犯难:这么个讳莫如深的模样,到晚上万一吓着她可怎么好...... 这回轮到太傅大人心里藏了事儿,饭吃得心不在焉,在书房处理公务也看不进去,点灯熬油似得到了晚上,踏进昭和殿时还觉得挺不好意思。 但是男人嘛,哪能在这种事情上露怯,心想横竖到时候顾着点她,要么回头再加倍疼她就完了。 合懿记性不好,幸的一方面是她已经不因为印章的事生气了,不幸的是她压根儿没把他白天说的话当回事,洗漱完自己早早窝进了帐子里,见着他来了,从被子里露出个头来微蹙着眉朝他伸手,“世卿,我肚子不舒服睡不着,你帮我揉揉。” 都不舒服了那不能耽误,就揉吧,旁的事都先放放。 封鞅撩了被子躺过去一手把人搂进怀里,一手放在她身上,问:“是这儿么?” “再下面一点点。” 他把手往下一点,又问一遍,合懿说是了,这才缓缓开始顺着一个方向小心挪圈儿。 那手很温暖,带着刚好的力度覆在小腹上委实能缓解酸涨感,合懿觉得心满意足,闭着眼睛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话,过了好一会儿听见他问:“好点了么?” 合懿有点困,眼睛也睁不开了,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嗯,又说:“再一会会儿好不好......” 说是再过一会儿那就再过一会儿,只过一会儿之后,那原本在衣服上面的手怎么到衣服下面了呢?徘徊在肋间划得合懿肝儿颤。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正见封鞅欺身压过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应言语便全被堵在了唇齿缠绵中。 他还是很温柔,温柔得能让人沉溺,能让人倒不过气去,合懿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就要化在他怀里了,他终于辗转到颈间,合懿得空喘了口气,一把捉住他的手,红着脸诺诺道:“世卿,我......我今天不能生孩子。” 封鞅忽的停住,半撑起身子瞧她,一开口带着微哑的嗓音问,“为什么?” 合懿的脸就更红了,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说出来:“我那会儿来月事了......” 话说出去半晌也没见封鞅有什么动静,合懿倒先扭了扭身子,皱着眉有些不舒服的样子,“世卿你今日穿的衣服怎么还硌人的很呢,硌得我有点难受,你去......” 没来得及说完,封鞅突然又重新趴下来,一动不动地抱着她深深呼出来一口气,无奈到极致的语气,“嗯......我也难受......” 第30章 锦衣来 合懿饶是个会心疼自个儿夫君的, 第二日睁眼就念着封鞅的寝衣“硌人”的事, 一早与老太太和封夫人请过安用过膳后, 便邀封夫人一道往帝都最大的绸缎庄去了。 庄子里有出售上等凝云丝, 比普通的丝织品更柔软舒服, 合懿自己的寝衣就一水儿全是那料子的,她这几日总归身子不舒服懒得出门,便想着自己给夫君做两身寝衣, 穿在他身上,也是她的一片心意。 封夫人知晓她意图后忙推辞说不必, “府中多得是绣娘,料子买回去尽交给她们去做就是了,哪里能让公主亲自动手, 世卿知道可得要心疼了。” 合懿一向不大能体会人言的虚实,待人从来凭的都是一腔真心,当下弯弯嘴角道:“我从前也经常给父皇母后做衣服,寝衣本就薄软,费不得什么事的, 婆母不必担心。” 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便趁热打铁, “公主与世卿夫妻两个和睦, 我当然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这些日子瞧世卿每日主殿厢房两头跑也麻烦,索性一会儿回去就让小厮把他的东西搬进主殿去吧,公主意下如何?” 主殿与厢房之间打个来回也就是个百十来步, 有什么好麻烦的,这说着也就是个托词,但如今封鞅夜夜都在昭和殿宿着,合懿倒是都没想过这回事,现下封夫人提起,她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愿的,欣然点头同意了。 马车行至街市,忽见前方人头攒动,众人争相涌在街口实实在在围了个水泄不通。 合懿推开窗侧耳听了一字半句便想起来,现下春三月,万物生发的时候,亦是士子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时,今日想是新取中的进士前往杏园赴“探花宴”呢吧。 科举选取,择身、言、书、判四项,“身”为首当其冲一项,能取中者外貌大抵都不会太差,而当今天下教化开放,自太上皇重开科举广揽天下士子后,愈来愈多青年才俊涌现出来,每逢三甲必定都是少有的才貌双全之辈,打马御街前便引得多少姑娘家的春心萌动。 从前就有户部尚书府的小姐自御街前惊鸿一眼,隔日便差媒人登了那新科状元的家门,且成一段良缘。后面效仿者众多,这一段路,早就成了帝都各大待嫁闺秀的相婿路了。 “这么个情形,车驾怕是过不去了......”合懿朝那乌泱泱的人群扫了眼,寻到一片稍稀疏的空档,“所幸那庄子就在前面街口拐弯不过几百步,婆母若不觉劳累,咱们便自行走过去吧!” 封夫人自然没有异议,便与她一道下了马车由几个侍卫前后护送着没入了人群中。 侍卫个个人高马大又皆手持刀剑,围着两个身量薄弱的女人甫一行到人群中才觉得格外引人注目,但帝都贵人扎堆,谁能看出来这是长公主,权当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过来相看的,左右不过悄悄揶揄两句这一家心急,倒也没什么异状。 眼瞧着要走出人潮了,恰逢右前方有人高声呼了句“状元郎来了!”,一语霎时间点燃了人潮,沸水一般向呼声发出的方向涌过去,将前面的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领头的侍卫见状便进言:“这儿如今鱼龙混杂,为您与夫人安危为上,属下斗胆请公主折返,改日再前往庄子如何?” 松青也附声,“就是,回头派个人让去庄子传一声,教他们带着时新的料子直上府里来供您挑就是了,跑一趟本是个乐趣,可这阵仗,哪里还有乐趣可言,费那些功夫干什么呢!” 说着话,那头街口已转进来一行锦衣公子,个个鲜衣怒马好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引得人群中又是一阵波涛汹涌,合懿瞧了瞧身侧海浪一样的人流,也不愿意再多留了,忙携了封夫人的胳膊,匆匆往车驾停留的地方退回去。 才走了不到几步,却忽闻身后有人隐含惊喜地爽朗笑着喊了声:“封伯母还请留步!” 那声音本不算大,但胜在清越,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纷扰中竟也能让人听得真切,合懿过了耳自然首当其冲侧目去瞧封夫人,却见封夫人也似乎不明所以,二人视线交接便道是:叫别人呢吧? 不过习惯性的朝身后人群扫了一眼,这一看,却见那丰神俊朗的状元郎骑在马上正朝这边过来,眼神所至不是她们这里又是哪里! 合懿觉得狐疑,“这状元郎好似认得婆母呢,婆母不认得他么?” 封夫人这半辈子或许见过的人太多了,细细瞅了两眼仍旧摇头,见人家快到跟前了还是耐性摆出一副笑脸,低声道:“许是老爷从前的哪个同僚之子,见过但如今长大成人不记得了吧,劳烦公主稍等个片刻,我这边应付两句也就是了。” 场面上待久了都是如此,不管是亲是疏,既然人家笑脸迎过来就没有冷脸相对的道理。 那状元郎不过弱冠之龄,芝兰玉树似得一个人,还隔了一段儿便自马上下来快走几步行到封夫人面前,双手高举过眉,郑重躬下身去。 “晚辈莘川拜见伯母,问伯父伯母及世卿兄安好,晚辈今次前往都中赶考,临行前家父曾千叮万嘱叫我日后若能高中,必得亲自登门贵府拜访,不想今日竟先在此遇到了伯母,晚辈欣喜之余未免唐突,还望伯母恕罪。” 话说到这份上,封夫人想不想得起来他倒是其次,但封老爷确实有一门远亲是为莘氏,只是早些年渐渐断了联络,如今对方已高中状元,此后与封鞅同朝为官少不得见面的,既然人家还念着旧情,封家又怎么能怠慢呢。 封夫人自然不想给自己儿子树敌,当下伸手虚扶了他一把,眉目温和地在他面上一扫,欣慰道:“上回见你还是个小孩子,一晃这许多年过去都成一表人才的大小伙儿了,也难怪刚才一眼竟没能认出来,如今你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想来你父母也定是高兴的很。” 说着又问,“他们如今可还好?” 莘川忙说一切都好不敢劳伯母挂心,言语间目光偶从合懿面上划过几个来回,才有些不确定道:“这位......可是长公主殿下?” 封夫人这厢一经引荐,莘川忙双膝一弯跪倒在地行了个恭恭敬敬的跪拜大礼,这下可好,后头几人听了哪里还会站着,即刻领着围观一众旁人犹似推牌一般一个接一个连连矮下去一大片,那声势,估摸着能赶上皇帝出行了。 合懿在春光里眯了眼,瞧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么个非正式的场合,另搁上朝中哪个官员也行不出如此隆重的大礼,也不知道这新进的状元郎是太过惶恐还是怎么了?为官者,能力是一方面,眼色是另一方面,若连什么场合该行什么礼都分不清,也不知道他今后官路能走几何。 她审视地盯着地上匍匐的莘川看了会儿,遂曼声道:“本宫今日不过闲游至此,无意扰民,诸位且请起!” 出来一趟又是被拦路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合懿委实是半点兴致都没了,见他起身便不欲再多言,只道:“今日是状元郎的好日子,杏园赴宴不可耽搁,状元郎请先行吧。” 莘川朝她拱手,态度仍谦卑,“长公主殿下在此岂有我等先行之礼,下官恭送殿下,殿下请。” 合懿无话,便携了封夫人同回车驾,直到车驾调头她从车窗中仍看到莘川立在原地,只他此时已不再低垂着眸,而是直直迎上了她的目光,在金光灿灿的阳光里逼得合懿有些刺眼。 “儿媳敢问婆母方才那莘川与封家究竟有何渊源,为何看他的模样很是熟稔,但婆母却连记都记不起他呢?” 临了那一眼倒是像在合懿心里扎了根刺,尤其不舒服。 封夫人说起来还有些过意不去,“那本是老爷的一房远亲,当年前醴国未亡国之前曾有过一些交集,后来前醴国亡国,封家便搬回了冀州老家,直到世卿受太上皇青睐,我们又举家来了帝都,辗转来回,这都多少年没有见过面了,其实莫说他,就是他父母站到我面前,我也认不得了。” 谁家没有几房远亲,但隔了这么久没见的还能像莘川那般热切的倒是少数,况且,科举士子需在头年十月便抵达帝都,中间隔了这么久也没见他露过面,如今身负盛名引人注目后突然熟稔至此,难免引人深想。 合懿心里藏不住事儿,待封鞅晚间回来便忍不住与他说了今日情景,封鞅闻言忽的默然,少顷便起身去了书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合懿瞧他的反应便觉得不安,躺在他怀里都睡不好觉,喏声问:“世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那人有什么问题么?” 封鞅轻拍她的背安抚说没事,“许是新进的士子冒进了些,我已派人去查他的底细了,你别想那么多,早点睡。” 他一向是能让人安心的,合懿便不做他想,当下闭上眼睛嗅着他身上能解忧的迦南香气入了梦。 松青派人传话让庄子送的布料很快送到了,合懿紧着挑了几匹不甚称意的退回去,其他的全都命人送到了府中绣房,这不开春儿了么,得给府中一众大丫头小丫头们准备两身行头不是。 只封鞅的寝衣是她自己动手,她做衣服算是熟门熟路,况且寝衣宽松,稍有一些不确定尺寸的地方,且大一些也无碍。 这日她正坐在榻上穿针引线,忽从院门外奔进来一个长随,没进昭和殿,只在外面朝十陵急匆匆回禀了句,“不好啦,主子爷在国学监外遇袭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九和阿九家的猫都在这里180度折叠鞠躬感谢陪我从零到一的大家~ 第31章 兰华近 难怪今日一早的天气都阴沉不见天日, 灰蒙蒙的云翳在头顶压得密不透风, 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低闷的气息压得心头突突直跳, 没料到这会子竟真出来一桩事。 合懿急从殿里跑出来, 没等十陵作反应,先扯着嗓子冲门口侍立的小厮喊了句“赶紧备马车”,又慌声儿接口问那长随:“你说清楚是伤到哪里了, 伤势如何,严不严重?” 她从来都知封鞅不是个只会读书的文弱书生, 他善剑道、精骑射,身手比不得琰铮那般霸道强悍,但寻常闲暇时与皇帝在校场角力过招不在话下, 更何况身边还有侍卫随行,怎么会青天白日里在国学监外众目睽睽之下遇袭? 听起来简直跟说梦话似得。 长随跟在她身后一边小跑着一边诚惶诚恐地回话:“公主恕罪,方才是城卫司的人前来报的信,没说的太仔细,只说是主子爷下半晌往国学监去时被一群士子围住刺伤了!” 这叫什么话, 一群士子? 合懿一时气涌如山,且不说封鞅在读书人里有多备受推崇, 就凭他如今的地位, 谁给那些人的胆子竟敢行刺当朝太傅!那群愣头青士子还想不想要命了! 她此时心乱如麻也顾不上想别的,急哄哄催着侍从驾车往国学监赶,那一段路她以前也走过,但从没有觉得这么长, 越到紧要关头越是怎么都到不了,心里火烧火燎地真是能把人平白急出一身汗。 好不容易延捱到集贤门之前,她行得匆忙没看到大门左边还停了另一辆马车,只教人领着直往封鞅所在的崇志堂去,谁知道刚进太掌门,才从两侧高阔的阴影里跨出来,眼里立时扎进来个熟悉的身影,瞧着那步子比她还着急,她讶然在背后喊了声,“兮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兮柔总不会是为了封鞅受伤来的,但瞧那惨白的脸色怎么着都不可能是来遛弯儿的。 “小姨走快些吧,我刚才听闻我爹在国学监门口被一帮子不知好歹的落榜士子围住了一顿纠缠,他那人有喘疾,经不得折腾,这会子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兮柔言语间已泫然欲泣,平日笑盈盈的眼角染了胭脂色,氤氤散进一双弯月眸中。 合懿见了哪里敢耽误片刻,忙小跑了两步与她同行,伸手把她浸了汗的手握住,但未曾亲眼见过实际情形,空口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两相沉默的疾步而行,都是心急如焚,一个为父亲,一个为夫君。 合懿心里止不住盘算,科举又不是第一年了,向来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全都是凭本事说话,怎么就这批的士子一言不合就当众炸了锅?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的邪了。 崇志堂中清幽香烟将一缕似有若无的血气掩盖得□□无缝,合懿踏进大门时封鞅正端然坐在太师椅上,身上的伤势也已包扎妥帖,只剩衣裳的右臂处一道一掌长的血痕能证明他方才受过伤,人好着呢。 屋里还站着个苍髯如戟之人,身量高壮虎背熊腰,正是城卫司司正季方。 二人原在议事,闻声便止了话头齐齐朝门口看过来,目光触及门口的合懿与兮柔,季方忙恭敬行礼,封鞅一时见着合懿倒有些意外,脱口而出:“你怎么跑过来了?” 合懿简直被他一句话问了个倒噎气,那还能怎么着?出了那档子事,不为了担心你,难不成跑国学监看热闹来的么? 她猛咂了口气,皱着眉虎着脸发起气性儿来一点没含糊,“你既然没事怎么都不知道派人回府上通传一声,害我平白提心吊胆那么久,火急火燎的赶过来,人都要给颠散架了,你可倒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好好儿的,再奉上一杯清茶都能就地给外头的学生悠悠闲闲地讲学授道了!什么都记得做,就是不记得给家里担心你的人报个平安,你这人就缺这点心眼么?” “我......”封鞅一时语滞,男人和女人吵架一般都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尤其是有撒泼倾向的女人,朝堂上巧合如簧的太傅大人也不例外。 提到一半准备招呼她过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左思右想还是没能摆出一丁点而弧度,僵着放下来,也坐不住了,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拍了拍膝襕站起身朝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为难道:“我方才忙忘了,你别往心里去,再说,我没事儿不是挺好的么,难不成非得我重伤到不省人事你就能消气了?” 今儿的太傅大人大概中了邪,那张好看的嘴里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合懿简直庆幸自己没有礼部尚书大人的那种喘疾,否则现在有事的怕就是她了。 说起尚书大人,兮柔自进屋便将屋里略略找了一圈,没看到父亲,这会子正好出声给那别扭的两人打个岔子,“敢问太傅,我父亲现下如何了,他在哪里安置?” 封鞅先让她安心,“令尊方才受了一点惊吓,稍有点不适但无大碍,现在正在敬一亭由医师诊治,王妃可往那处探看。” 兮柔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方才落地,朝合懿告了退,便往敬一亭去了。 屋里剩下季方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哪能好意思杵在人家夫妻两个之间当明晃晃的太阳,当下朝封鞅一拱手,粗声道:“而今闹事者已全部在城卫司大牢,下官今晚定连夜审问,明晨之前必承一份详尽奏报于尚书台,大人若无别的吩咐,下官便先告退了。” 封鞅颔首,又道:“年轻士子本就心性不定,今日围堵之事恐怕是受人挑唆居多,还望季大人审讯之时切勿伤了他们性命,只行刺之人无需手软,务必要他透露身后是谁人指使。” 待季方走后,合懿气性儿也已淡成了一缕青烟,教封鞅的耳旁风吹过几个来回,就散得七七八八了,这会子才想起来先前揣着的疑惑,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封鞅携她往外头走,不着急答话,“今儿闹这么一出,衣裳都破了,没法子再在外头抛头露面了,我也饿了,且先回去吧,回去吃饱了饭再给你说。” 他这人就这样,从前合懿没进到他心里的时候被冷待惯了,总觉得他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得,喝个酒都似乎在品琼浆玉液,在给那酒杯施恩慧,如今亲近起来了,才觉得他身上烟火气其实很足,说话不拿腔拿调的时候,能教她越看越觉得可心。 两个人一道用膳,合懿怕他动筷子夹菜扯到伤口会疼,一水的殷勤就差没把饭菜送到他嘴里了,弄得封鞅实在好笑不过,“我又没有残废,你快坐下吧,不然这饭没法儿吃下去了。” 合懿觉得他这人实在不解风情的很,狠瞪了他一眼,这才消停下来。 用过了膳在园子里闲逛消食,阴沉了一整天之后打西边儿冒出点微弱的斜阳来,远眺过去先捂了好几层纱罩的灯笼,瞧不出半点夕阳无限好的韵味,与这头十指相扣的两个人搭起来有点儿不太应景。 园子里种了不少花树,春风一吹,姹紫嫣红全堆满了枝头,有的花树底下会系上秋千,都是为了成全合懿一点小时候贪玩儿的心思,她找了个秋千坐着,封鞅就在后头轻缓地推,两个人伴着落英缤纷,谈起来刺杀那档子事了,总之.....也不太应景。 “还记得前几日你同我说得那个莘川吧?”封鞅问她,没等她回答,又接着说:“他那日当着大庭广众之下和母亲那般熟络,又不清不楚地说高中之后要来我府上道谢,由是此,第二日便有人传言他的状元郎是尚书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抬举的,这事原不值一提,却不想后头有人推波助澜,导致尚书大人在国学监门口被些义愤填膺的士子围堵,恰好我又出现,再来个人激两句,那些昏了头的竟连命都不顾了,有些不轨之人想趁混乱浑水摸鱼,这刀子,不划在我胳膊上,可就直冲着尚书大人的心口去了。” 合懿听得骇然,“当街杀害朝廷命官,那可是正三品大员,那些人疯了不成?” 封鞅忽的轻笑,手虚虚压在她肩膀上,语焉不详地叹息,“灵犀,这世上疯了的人太多了。” “那莘川那个人,他是不是有问题,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合懿其实有些想不通,如果莘川真的是有意这么做的话,那最受连累的不应该就是他自己么?传言飞到皇帝耳朵里,封鞅尚且有辩解的余地,那莘川呢,身负污点的状元郎,皇帝是不会要的。 封鞅还是让她别操心,“他若是无辜的,因此事丢了官爵那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用不着谁替他可惜,一个连话都不知该说不该说的人,进了朝堂也只不过是他人粘板上的一块肉罢了,早早退出去倒或许还是福气。” 他略顿了顿,随手摘下来一朵娇嫩的玉兰簪到合懿的鬓边,“可他若能全身而退,那我倒想看看他背后站的是什么人了。” 风轻云淡的语气却听得合懿心惊胆战,她蓦地回过头,一把抓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切切道:“世卿,我听着都害怕,明明我是皇帝的姐姐,你是我夫君,是皇帝的姐夫还是皇帝的老师,怎么会有人那么不长眼非要来害你呢,是不是我这个长公主太没有威望了,都没有人拿我当回事,那回头我就多上阿玦跟前转转去,看他们谁还敢动我的人。” 封鞅忍不住笑得滟滟然,被人护在心里的感觉多好啊,弯下腰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了下,“谁敢不拿你当回事,你光在家里坐着都能威慑到一堆牛鬼蛇神了,长公主殿下!” 第32章 一世欢 “偏就你会揶揄我!”合懿抬手在他胸口打了下, 扭过身去让他把秋千荡高一些。 身后一道力度刚刚好落在背心, 迎面而来的风灌进她的衣袖中, 带起薄薄的一层锦绣衣料堪堪直落到肩头, 露出一截藕白的玉臂, 在昏暗的暮光中散发着莹润的光华。 封鞅在满园的落花中迷了眼,天大地大都只看得见眼前这一个人,她被秋千高高的抛起又落下, 沿路洒落一串欢扬的笑声,他的心便也随着她的轨迹, 霎时间波澜壮阔起来。 他是个把感情看得很重的人,所以不容易敞开心扉接纳一个人,但一旦接纳了, 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自此天高海阔世间万物,她比什么都重要。 身在高位者其实不应当把情看得比天大,但是没办法,或许是她太可爱了吧! 封鞅越思索越忍不住低头想笑自己傻, 只错了下眼,忽然听见她俏生生“哎呀”一声, 他心头一紧, 忙上前一步伸臂揽着腰把她截住,一问怎么了,她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 “我的鞋飞出去了......” 合懿还是习惯性的向前翘起来一条腿证明给他看,手抓着裙摆一提,底下就露出来一只粉白的光脚丫,晃悠了两下,她开口央他,“世卿,你去帮我捡回来呗!” 嗯,应当去捡的,但他搂着她时,倏忽有了别的想法。 “天色不早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合懿不置可否,“你去把我的鞋捡回来,然后我们就回去,不然总不能让我光着脚走路吧。” 封鞅瞧着她忽然笑了下,“鞋子没什么重要的,有我就够了,抱着还是背着,你挑。” 合懿被他的笑晃了眼,一下子愣住,仔细想想就算是自个儿的夫君,这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也似乎不太好,还是选背着吧! 这头话音刚落,封鞅就着腰间的手臂一捞,就把她囫囵个儿从秋千上抱下来,选了等于没有选。 他低头对上合懿的眼睛,话说得理直气壮,“我知道你是口是心非!” 从前竟没发现,这人可真是个自说自话的好苗子,合懿狠剜他一眼,半会儿,还是伸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又埋怨道:“你这么着万一把伤口崩开了可怎么好?” “这点伤算得了什么!”太傅大人觉得自己被人看柔弱了,就跟她以前说他腿脚不灵便一样,话里话外都像是在嫌他老,是在往他的男人尊严上泼冷水,这可不行。 他顺势颠了颠胳膊,用事实证明合懿在他怀里轻得像根羽毛似得,接着大放厥词,“我身体好着呢,再来两个你也不成问题!” 男人对着喜欢的女人有时候会像小孩,使起性子来一样的毫无道理可言! 合懿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他身体不好,但他说再来两个她这话,合懿听在耳朵里,七弯八绕的传进脑子里就变了味儿。 她一下子阴沉了脸,手掐在他脖子上,威胁意味满满,“你再说一遍,你还想要几个媳妇?” 这就叫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了,太傅大人脸有点僵,她的手掐在脖子上并没有用力,但那一点柔软的触感怎么让他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了,精致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说出个中规中矩的“你一个媳妇就够了”,忽然问:“你月事来了有十多天了吧?” 谁家的姑娘月事能来十几天?无所不知的太傅大人居然问出这种愣头青的问题,合懿面上十足挂不住,却忍不住想笑,看他半会儿,忽然手攀在他脖颈上稍稍借力,凑过去没头没脑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今晚可以生孩子!” 她说完便把脸藏在他颈窝里,半点都不好意思再露出来,那天晚上心肝儿直打颤的感觉太过深刻,她也怀念,只不过后来他没再提过,姑娘家就更没法儿张口了,就如松青所说,她垂涎他的美色已久,发生点什么都属于得偿所愿,不觉得有哪里吃亏,要是什么都不发生,那和从前坐冷板凳又有什么区别? 脖颈间合懿烧红的脸颊也染红了封鞅的耳廓,呵气如兰娇声软语一齐招呼过来,封鞅只觉得腿肚子一阵颤,脚下险些就又是一个踉跄,还好稳住了,万幸万幸,不然估摸着又要给她留下腿脚不灵便的印象了,事关男人的尊严,太傅大人看得也很重! 傍晚的灯笼比天际的云彩更阑珊,一溜串挂在廊庑底下摇摇曳曳,莫名生出几分旖旎的气氛来。 一气儿抱回到昭和殿,嘴硬的太傅大人胳膊上到底浸出来不小一片血迹,合懿想挖苦他,但冲着他那张好看的脸还是没说出口,让松青拿了伤药和纱布过来,说要给他换药。 封鞅眸中一亮,歪在软枕上郑重其事地咳了声,点头说好,抬手冲屋里的松青和几个小丫头一挥,教她们出去。 合懿觉得莫名其妙,斜眼瞧他,挖苦的意味不加遮掩,“你该不是怕一会儿疼得龇牙咧嘴落了人家的眼吧!” “那咱们打个赌看是谁一会儿要疼的龇牙咧嘴。”封鞅不管她,一溜烟把人都撵了出去,听着外间门一关就开始解腰带,直把合懿看得目瞪口呆,两步冲过去按住他的手,说话都有点结巴,“那个......那个我刚才的意思是……是晚上再生孩子,现在这半黑不黑的,传出去让人笑话。” 封鞅敲她的头,装得一本正经的训人,“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不脱衣服你怎么给我换药,隔着衣服绑一圈儿么?” 他是个装腔作势的行家,唬人就跟吃饭一样平常,合懿忙收回了手,惺惺的干笑了两声掩盖自己无处安放的尴尬,“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谁不知道换药要脱衣服么?” 话说得四平八稳,那头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却简直像催命符一般响在她耳边,隔了会儿停了,她抬眼去看了一来回,顿时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哪了。 太傅大人不光脸长得赏心悦目,身材竟也那么赏心悦目,穿着衣服的时候看着朗朗清风身板不算魁梧,却原来底下别有另一番风景,那宽肩窄腰一水儿全是恰到好处的线条......合懿脸上腾腾烧起来,低着头根本找不着伤口在哪,手里拿着药瓶站在原地杵成了根木桩。 封鞅坐在榻上装大爷,撑着半边胳膊在木几上好整以暇地唤她,“来吧,我准备好了。” 来就来!合懿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呼出一口气,靠过去开始目不斜视地拆他胳膊上的纱布,没话找话的试图转移一点注意力,问他,“上回玺儿寄名的事现在应该有结果了吧?” 封鞅只嗯了声,歪着头直愣愣盯着她看,并不打算多答几个字。 纱布拆开,里头寮长的一道口子看得合懿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拿了手帕把血迹擦干净,又往上头撒药粉,觉得不能冷场,半会儿又问:“就是贤妃?其他人没有异议了?” 他还是个嗯,合懿手上给他胳膊缠着新纱布,脑子里找出个让他不能只回答嗯的问题,“那......婉昭仪的案子刑部查得怎么样了?” 封鞅砸了咂嘴,这回没说嗯,他说:“你快点儿包,包完了咱们好生孩子。” 合懿系绳结的手一哆嗦,扯着过紧绑得他胳膊上一阵疼,自己个儿动手稍松了松,二话不说直揽着她往床榻去,她眼睛睁成了个铜铃,“等等!不是说晚上呢嘛,你刚还说脱衣服不是为了生孩子的!” 他看都没往窗外看,低下头去压上她红唇,轻轻地笑,话音含含糊糊,“你把眼睛闭上就是晚上了。” 合懿这下子说不出来话了,他很轻易就能让她化在掌心,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手臂环在他的腰上,顺着结实的脊背摸了两把再捏了几下,手上满足了心好像也能满足。 衣服走了一路掉了一路,最后双双跌进了棉花团里,他欺身上来,肌肤相亲,像在枯树堆里扔进去一簇火苗,霎时间燃得轰轰烈烈。 合懿又感觉到那个硌人的东西,她忽然忍不住笑起来,可能是笑自己之前傻,身上好像每一块儿都变成了痒痒肉,无论他碰到哪里她都想笑。 封鞅不能总堵着她的嘴,但他能让她笑不出来。 他猛一沉腰,合懿这头就止了声儿,嘶嘶抽了两口气,但他也舍不得她哭,于是去亲吻她蹙起来的眉,心想轻声细语地哄着应该能让她少一点痛楚。 这会儿她成了他手心脆弱的瓷娃娃,稍微用力一点就会碎似得。 合懿从前就听人说过生孩子会痛,所以她不觉得他在冒犯,哪怕皱着眉头也还是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伸手去揽他的脖子,却被他捉着手放在了腰背上。 “耐不住可以挠我,但不能挠在脖子上,让人家看到要笑话的。” 她想辩解两句说自己不是为了挠人的,但后来她在他的烈焰中羽化又涅槃,再后来又变成了海上漂泊的小船,他无意间的一个风浪都几乎淹没她,不抓住点什么实在不行,于是这变成了一场两个人欢愉的修行,他们各渡彼此。 芙蓉帐暖,帐外的银烛悄然燃尽,无穷的夜色却掩不住帐中的灼灼旖旎。 第33章 鬓云拆 开了春儿, 天亮的越来越早, 卯时正已经可以看到菱花窗上细碎的晨光了, 幽幽的浅蓝色从昏暗中透出来, 落在房间中有点幻梦似得缱绻。 这个点儿是封鞅平日起身上朝的时辰, 他从软玉温香的绮梦中睁开眼,心满意足精神抖擞,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一如既往只看得见她柔软的发顶,和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半肩膀。 有些印记看得他自觉惭愧, 怕她着凉,赶紧拉起锦被把她盖得严严实实。 得起身了,他很有些舍不得, 但是上朝不能耽误,磨磨蹭蹭地从她脖子底下抽出自己的胳膊,但估计是他动作太磨蹭了,一向无知无觉的合懿忽然皱着眉头哼唧了一声,很不满意, 凑过来把他搂得更紧了! 封鞅倒抽一口凉气,脊背都僵得不像话, 真想一倒头就躺下啊! 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行, 平复了好一会儿还是凑近她耳边轻轻地说:“乖,松手,为夫要去上朝了。” 他也知道自个儿挺自欺欺人的,人家都没有醒, 说了什么人家也听不到,直接把她的手拿开不就完了,这话说得好像她缠着他不让走似得,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但合懿用实际行动给他证明了,这话挺有意义的。 她昨晚上大概吃了大苦头,睡得不似往常那么安稳,迷迷糊糊只觉得自己怀里很舒服的抱枕要走,她不愿意,噘着嘴带有奖赏的意味对着他胡乱亲了一通,喃喃道:“亲亲你,不走了。” 这是要了他的老命了,心已经化成了一汪春水,轻轻一拨就荡漾的不像话。 他觉得自己走不动道儿了,抬头看了一眼顶上的花帐,反复默念了三次“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后,两眼儿一抹黑,径直倒头躺下了。 轻手轻脚的把胳膊又从她脖子底下穿过去,人抱在怀里,他才真正领略到“得陇望蜀”这四个字是怎么写的,抓心挠肝似得睡不着,穷途末路的时候还是要找点什么事做。 思来想去似乎也没有想到什么别的解忧的法子…… 合懿到底还是被他弄醒了,一睁眼险些吓得一哆嗦,双手捧着他的脸到眼前,奇道:“你今日休沐么?我怎么记得不是今儿啊?” 封鞅望着她笑,“你不让我走,我自然要留下来陪着你。” 合懿半点都不信他的鬼话,“我什么时候不让你走了?” 她不承认,封鞅就照着她方才的所作所为演示给她看,合懿面上火烧火燎地,忙一把捂住自己的脸,只觉得自己没颜面再见他了,“你下次要走就直接走不成么?干什么非要来问我!我睡得半死不活的,说出来的话能当真么?” 他很无所谓,扒拉开她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啄在她的脸颊上,咕哝着说:“今儿已经走不了了,大好的早上别浪费。” 外头预备着伺候洗漱的丫头小厮们直等到寻常该出发的时辰也没见太傅大人出来,十陵眼瞧着该误点儿了,他又不能进公主的卧房,急得直在原地跺脚打转也没招,只能觍着脸去求松青,“青姐姐劳驾您进去叫一声儿呗,您帮我这一回,回头我给您买喜欢的吃食,一个月都管够!” “我不去!”松青挺不愿意的,昭和殿那扇门从昨傍晚关上后就再也没打开过,主子不出来吩咐,谁敢进去触霉头。 “主子的寝殿哪是我能随便进的,何况现在还有主子爷也在里边,你是专门想让我被主子爷赶出府不成?” “这哪能啊!”十陵说她因小失大,“青姐姐您想什么呢,主子爷寻常都能自己起,偶尔这么一两回岔子,咱们做下人的不得恪尽职守么,要是耽误了时辰误了国事让主子爷怪罪下来,这才是天大的过错,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这话倒让松青软了性儿,太傅大人是出了名的勤政,管它风吹雨打春夏秋冬,从没有无故缺过一日朝会,要真是因为她不进去提醒误了大事……一想到太傅大人发火的样子她就心里直打怵,毕竟那三十鞭子算是刻在她心底了,抖着身子哆嗦了一下,还是转身推开了昭和殿的大门。 昨晚上没人添烛火,到现在早燃尽了,屋里照不到晨光的地方还是暗沉沉地。 她轻手轻脚地穿过宽阔的外间,又绕过暖阁,合懿的寝殿在里间最深处,中间隔了好几道珠帘轻纱,最外侧还立有一扇九叠檀木屏风,足可以把里面一应风光挡的严严实实,私密性是不消说的。 但遮挡物能遮得住视线遮不住声音,松青都不用跨过里间入口那根雕花梁木,只觉得头顶闷雷一声乍响,她一张老脸顿时红到耳后根,愣住片刻后,转身撒丫子跑起来跟逃命似得出了昭和殿,迎面碰上等在门口的十陵,顿时火冒三丈,照着他脑袋就是好一下,直打得他眼冒金星。 打完了还不解气,破口大骂,“你这个缺脑筋的杀才,下回有本事换你自己去,看主子爷不把你的皮剥下来扎灯笼!” 日头上来了,渐有金色的朝阳透过菱花窗洒在银红的软枕上,交错的银线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辉在合懿眼前闪烁跳跃,她趴在枕头上,双眸半垂,想去抓一把清晨枕间的星河,身后却伸过来一只修长温润的手停留在她手背,五指交缠,轻轻一扣,截住了她的动作。 封鞅低头去亲吻她濡湿的鬓边,低沉的嗓音,极尽缠绵,“是我不好,让你受累了。” 合懿动了下嫣红的唇,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声,隔了会儿才说:“我想沐浴......一会儿还去给祖母和婆母请安呢。” 昭和殿的大门这才从里面打开,太傅大人穿着寝衣披了件外套站在门上吩咐丫头们在浴间准备热水,满面春意盎然的妍丽实在耐人寻味。 松青和露初捧着衣服在里间进门处等了约莫一刻钟,那头两位主子终于洗漱完毕,唤她们进去伺候穿戴了。 进了屋,松青不敢抬头,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藏到肚子里去,偏偏今儿个的太傅大人好似中了邪,在偏殿换完了衣服也不干别的,跑来拿了把凳子就坐在妆台旁边,大爷似得瞅着公主绾发梳妆,都不带挪一下眼。 合懿也让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妆奁中挑出一对儿玛瑙坠子,歪着脑袋一边往耳朵上招呼,一边问他,“昨儿个季大人不是还说今日会呈上行刺案的奏报么,你不着急去尚书台看看?” “没什么好着急的。”他摇了摇头,瞧合懿两下没怼过去,向前倾身自然从她手中接过来耳坠子,凑近耳垂摸了两下,找准位置轻轻松松给带上了,他又绕到另一边,“这件事我也牵涉其中,现在上赶着去干涉审查结果反而让旁人觉得是做贼心虚,季方是个心里有数的,折子呈上去自然有御史台核实,我已命人递交了奏折,如今且等着莘川如何应对就是。” 他弯着腰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杰作,血红的两颗玛瑙坠子掉在合懿细腻的面皮两边,对比鲜明,愈发显得她肤白胜雪,他瞧着也欢喜莫名。 收拾妥帖了,两个人一道往归兰阁去,所幸合懿向来就起得晚,这会子过去也没有耽误时辰,走在路上,合懿记起来昨日问他婉昭仪的案子他没答话,又问一遍。 封鞅摇了摇头,“这案子只怕没那么容易水落石出了,出事第三日就有人在泰和园东边儿的废料堆里找到了你看到的那个凶手,现在死无对证,关于他的身份大理寺严查了好几日都没有一点线索,这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大理寺也一筹莫展。” “那骗我落水的人岂不是更没有浮出水面的一天了?”合懿说着有些意难平,险些被害死却连害自己的人都不知道是谁,搁谁心里能不膈应。 封鞅侧过脸看她一眼,眸中闪烁几许,终是半垂了眼睑道:“无论那人是谁,总之是宫妃无疑,你往后千万记得离她们都远远儿的就好。” 他去拉她的手,自言自语一般,“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第34章 乌楼春 到归兰阁时, 封夫人正陪老太太在院子里浇花, 见他们二人前来便一齐进了屋里, 落座后难免问起封鞅为何未去上朝, 他在一边泰然自若装腔作势的时候, 合懿坐在一旁只觉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么个难为情的模样藏都藏不住。 老太太与封夫人只相视一眼,其他的便也不消多说了, 封夫人便罢了,老太太眼中却并无几分欣喜之意。 老太太从前极力撮合二人, 一来是为封家子嗣绵延着想,毕竟封鞅只要一日为驸马,那他的身边就不可能会有别的女人, 二来也因封鞅本身对合懿也有心,她自然都愿意自己孙子姻缘顺遂,不过有力出力罢了。 但如今看来,封鞅这份心似乎太过了。 男儿理应志在四方心怀天下,若把情字看得过重便会成为软肋, 今后难免要受其牵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但眼下当着合懿的面也不好说什么, 怀里揣着一肚子的心事用过早膳后, 封夫人便邀合懿往花房去挑些新时的花卉,合懿自然不作他想欣然前往,她二人这厢方才离开,上首的老太太一挥手摒退左右, 霎时空荡荡的大殿中便只剩下封鞅手中雪白的茶盏轻碰在一起的声音。 他递到嘴边抿了一口,随即隔着氤氲的水汽略皱了皱眉,“祖母还是念旧,燎山的雪中珍一连喝了几十年不曾变过,恰巧孙儿前些日子新得了一种外域进贡的乌楼春,香醇更胜雪中珍,回头差人给祖母送来尝尝。” “你有孝心我自知道,但这些年喝雪中珍习惯了,其他的茶再好不一定合我的口味。”老太太凝眸瞧他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面色渐沉,细细斟酌片刻后才道:“你自小读圣贤书,难道不知士当以天下为己任,怀居者不足以为士,但你看看你今日所为,沉溺闺房竟连朝堂都不去,传出去也不怕让人看轻了你!” 封鞅闻言忽的勾唇,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朝老太太郑重躬身,“祖母明鉴,我与灵犀是为夫妻,夫妻之间又如何容得他人置喙,孙儿自问入仕以来从未敢松懈过一日,祖母该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孙儿如今且问祖母一句,您今日所言,究竟是因为对孙儿未去上朝不满,还是因为孙儿沉溺的对象是灵犀而不满呢?” “你!”老太太被他问得语结,半晌才道:“你自己难道不知成大事者不可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夫妻和睦举案齐眉是好事,但若你将一个女人看得过重,这又是哪门子的好事?何况封家如今的处境艰难,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他日须你当断则断之时你这个样子如何教人放心。” 封鞅却说不会有那一天,语气笃定,“灵犀与我夫妻一体,我绝不会站在她的对立面。而祖母到如今还不觉得父亲当时错了么?一步错步步错,封家那时候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孙儿不想再步父亲的后尘,至少从我与灵犀和离不成之时便有了选择。” 他略顿了顿,直直看向老太太,眸中坚定不移,“从我这里开始,封家从此都只会有一个立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孙儿想求一大安!” 老太太毕竟只是个妇道人家,有些话至多不过当个劝诫说与他听,但于现下的局势而言是对是错她却也拿不定主意,毕竟,真正立身朝堂之上风云诡谲之中的是封鞅。 她微微叹了口气,“你只需记住,封家的荣辱生死如今尽系于你一人,你父亲当初决意再不入仕想来也有后悔的意思,但做过的事是板上钉钉,无可抹除,你如今位高权重,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想寻你的错处,立场这东西不过随人心而变罢了,你不想违心,没有人能逼你,万事皆小心些吧!” 封鞅遂一躬身,“孙儿谨记祖母教诲。” 花房近日培育出不少新时花卉,最多的便是牡丹。 这也是合懿的一点小心思,她之前从露初那里无意中听说封夫人尤其喜爱各色牡丹,回头便命冯匠人在这上头下点功夫,老师傅一双巧手自不必说,主子想要什么就能培育出什么,这才有如今虽不合时令,但各色牡丹仍争奇斗艳的景色。 封夫人心思向来通透,说是对媳妇的一片孝心不感动那怎么可能。 她与老太太的担忧不同,她是个满心诗情画意的妇人,在她看来,只要自己儿子喜欢就行,公主待人真诚,也确实是个讨人喜爱的媳妇,再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封鞅到时,婆媳两个身上系了围裙,双手在泥里搅弄了不知道多久,直脏到了小臂上。这倒有闲情逸致,光赏花不够,还亲自种起花了。 他在后头看了许久,一直没言声儿。 那边的两个人笑靥如花,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母亲,都是他心之所系,婆媳之间相处融洽,对一个男人来说也是一件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 所以只要能够留住这种美好,让他付出什么都在所不辞! 莫不说相爱的人或许心意相通,合懿背后像长了眼睛,让他藏也藏不住,她转过身来朝他招手,“世卿你快过来,我方才与婆母打赌看我俩谁种的花会长得更好,你既然来了便也下个赌注吧!” 封鞅问:“你们的赌注都是什么?” 合懿看一眼封夫人,眼角堆着得意,“婆母若输了,需得将她一身棋艺尽数传授与我。” “那如果你输了呢?” 合懿倒被他问住了,低着头想了下,开始耍赖皮,“你别管,我和婆母自己知道就行了,你只管下注就是。” 她的霸王条款也是甜的,封鞅只会束手就擒,他往那两株牡丹瞟了眼,压根儿没问谁是谁的,只说:“我赌你输!” 瞧她要发作,忙又补充:“我若是赌赢了,就罚你给我研一个月的墨,我若是赌输了,你说什么是什么,这样可好?” 合懿狐疑地瞧他,那模样不像是个会吃亏的人,她有点不敢答应。 封夫人笑得和煦,二话不说先替她应下了,“我瞧着这赌注挺好,就这么办,今儿我是见证人,他日世卿要是出尔反尔,公主只管来找我。” 话说到这份上,合懿脑子一转弯儿,只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连忙点了两下头应下了,她非常有自信自己是能赢的! 封鞅含笑摸了摸鼻子,心里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面上不动声色地想起来催她,“去把手洗净,我们要回去了。” 封夫人便也不做多留,净手后遣了几个小厮搬上挑好的花卉,便回归兰阁了。 两个人走在路上,头顶春光明媚,合懿哪里能忍得住问方才老太太与他说了什么,她脑筋不灵活,但眼力见儿还是有的,那时候老太太明显不高兴,后来封夫人又故意把她叫走,肯定是老太太有话要与封鞅谈,她好奇的很,也因为自己睡梦中缠着不让人家走,还惹得长辈不高兴,她更是在意的很。 可封鞅这会子偏就装大爷,任她软磨硬泡了一大程子,硬是一个字都不肯透露,她愈发气馁,想着老太太一定是批评她了,封鞅不好意思告诉她才不说。 她去拉他,面上十分郑重其事,“你下回千万不要心软,直接扒拉开我自己走就是了,我不会怪你的,书上写的那么多祸国殃民的妖妃都是从妨碍男人上朝开始的,我不想当个坏女人。” 封鞅被她的郑重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十分想笑,一把掰过她的肩膀推着她继续往前走,假模假式的点头,“行行行,我知道了,但你可不是个坏女人,瞎想什么呢,祖母确实什么都没有说,要说非有一件事吧......” 他往前去凑近了她耳边,悄声笑道:“她催我赶紧让她报上重孙子或者重孙女,咱们往后得加把劲儿了,不能让长辈着急,你说呢?” 合懿捂着火辣辣的脸回头狠狠剜他一眼,看黄鼠狼似得看他,“说你个大头鬼,你个不正经的伪君子!” 第35章 两重心 玺儿寄养的事到四月中旬便办下来了, 皇帝亲自抱着皇长子至翠微宫交于贤妃, 随后便下令后宫众人再不许提起婉昭仪此人, 违令者立斩不赦。 一向闷不吭声的贤妃朝夕之间就成了皇长子名正言顺的母妃, 独一份儿的恩宠, 说是她这辈子余生无虞也不为过了。 其他人再怎么眼红也都是后话,合懿身在公主府两耳不闻窗外事更无从得知,只在当晚封鞅说完皇帝的禁令后皱了眉。 “阿玦此举未免太过绝情了些, 婉昭仪好歹是与他同床共枕过的女人,还生了孩子,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却连个名字都不让人提了......难怪父皇说他适合做皇帝,果真是半点旧情都不念啊!” 她也感叹婉昭仪命薄, 自己惨死到现在没有个公道不说,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儿子,转眼就成别人的了,还要被众人抹去姓名,几乎当这人从来没在世上存在过, 也不知她九泉之下作何感想? 封鞅却说她妇人之仁,“婉昭仪不是正常薨逝, 圣上现在对她绝情, 才是对荣王将来最好的选择,否则待荣王成人,难免疑心其他宫妃是不是与他生母之死有关,岂非更徒增忧愁怨怼, 何况婉昭仪如今人都已经不在了,顾忌些虚名又有什么用。” 道理是没错的,但他说得太淡漠,没有一点人情味儿,女人又总是感情丰富,极易将她人的遭遇映射到自己身上,合懿听着他这话,脸都皱成了一团,“你怎么能说得这么云淡风轻?果然你们男人都是一样的薄情,石头一样的心肠,人在的时候还躺在一个枕头上,人不在了就什么都算不上了......我问你,是不是如果我哪一天出了什么事,你转眼就会再另娶别人了?是不是?” 封鞅不自觉微瞪了眼睛片刻没说出话来,委实是被她跳脱的思维所折服,只走神儿一刹那的功夫,她就开始使性子,两腿儿把被子蹬得直作响,也不等他回答,先自说自话的给他定了罪。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的,反正你都说了那种话,人死了还管什么虚名,我要是有一天死了,你就不是驸马了,想娶多少个就能娶多少个,三妻四妾,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会管我在地底下怎么想!” 她说起来那模样委屈的很,却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封鞅不愿意惯她这臭毛病,习惯会成自然,以后三天两头来一出,后患无穷! 他横过去一条长腿在合懿膝盖上压的死死的,教她动弹不得,长眉一拧,看起来十足像个严肃的老夫子。 “我看你如今是太闲了还是怎么了,有空多看看正经的经史子集,别没事尽沉溺些痴情女子负心汉的话本子,脑子都要看坏了,整天不知道都在瞎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张口闭口就是薄情、三妻四妾,你才多大的人,知道什么叫薄情寡义?还动辄就死过来死过去的,要死要活的那是泼妇,这种话以后不许你再说了,听到没?” 他说这些可不是空穴来风,合懿前不久与松青上街逛铺子,偶然路过书坊瞅了两眼书架上最显眼的一本“清平愿”,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多少回封鞅晚上回来看见她不就寝,偏倚在贵妃榻上捧着话本抹眼泪儿,起初他还心疼得很,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谁知道拿过来一看,真是忍了好大一顿功夫才没给她罚没,如今这么一看,是不能再纵着了。 他拧起来眉,又把话说那么重,这么个言辞形容若换成以前的合懿,震慑效果必定是立竿见影,可惜如今的他在她眼中已经成了纸老虎,空有个样子罢了,吓唬不了人,莫不然世上会有恃宠而骄四个字呢。 “话本子怎么了?要不是真有其事,人家也凭空写不出来!”她鼓着腮帮子扭过头去,颇有些宁折不弯的气势,就是不顺他的意,“你都不正面反驳我,可知我说的就是你心里真正在想的!” “我……” “你别狡辩!”合懿截过话头,接着话锋一转,半垂着眼睑直控诉他没良心,“但你不知道,要是换做你出了什么事,我就一定不会再让别人当我的驸马,也绝对不会给我以后的孩子找后爹,哪像你,连我活着的时候都说不出来一句哄我开心的话,还能指望以后我死了你能记着我么?不能!” 她还是个气哼哼的样子,但话说了九曲十八弯,到头来却教他在里头咂出点甜来,原来这是拐着弯在和他表露心意呢,也是不走寻常路…… 他对着她一向耳根子软,连着心也跟着耳根子一起化了似得,忍不住笑起来,凑过去揽住她,“你懂什么,好男人是不会光耍嘴皮子的,说得天花乱坠有什么用,做不到的空话都是花言巧语。我不回答你不是心虚,而是压根儿不敢想要是没有你该怎么办。你现在才多大,过了八月的生辰才十八,往后大把的日子没过,想那些生死问题都太遥远,况且我比你大六岁,以后说不定我得走在你前头,你瞎担心些什么?” 他如果走在她前头......合懿光想了一想就觉得心口堵得慌,摇了摇头还是斩钉截铁说不要,蹙着眉再也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了。 封鞅瞧她闭上了眼睛,又扶住她肩膀撼了撼,“但你说的就算我有什么事也不会给咱们孩子找后爹的话,你可得记好了,嗯?” 他话里有些斤斤计较的认真意味让合懿有些不安起来,她忽然想起从前和离时众臣针对他的局面,而后又有莘川或有意诬陷他的那件事,这些恐怕都只是他在朝堂中面对的艰险的冰山一角,背后她不知道的危险更不知还有多少......她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好端端的干什么要攒到这么个沉重的地步,好像他真的会出事一样。 “你别这么说,我听着害怕。”她十足后悔了,连忙过去抱着他,“我会让阿玦护着你,不管有多少人诋毁你,他总不会疑心自己姐夫的。” 封鞅嗯了声,安抚似得去吻她,轻声呢喃,“好了,我知道你会护着我,不会出事的,咱们不谈这些了好不好,就寝吧!” 合懿没有机会再应声儿,他伸手扯散了帐幔的束带,层层纱绡失了束缚飘飘然洒落到床前,忽而一阵风从窗户下的缝隙卷进来,卷断了明丝笼中的烛火,皎洁的月色得以现身,霎时间送进来一室柔光。 袅袅长夜,才刚起了头。 ****** 玺儿的去处有了着落,太上皇和太后也就打算离宫了。 那日是个好天气,万里晴空湛蓝蓝的一片,偶尔飘进视线里的几朵云彩也像被人拉扯过的棉絮,藕断丝连地牵出一道单薄的痕迹,给头顶一望无际的蓝做个点缀罢了。 帝后率领百官在武德门相送,合懿也应诏入了宫,这么个场合也没法和她父皇母后依依惜别,伸长了脖子眼瞧着城门底下浩浩荡荡的车驾一路蜿蜒游移到朱雀街上去,走远了变成一条长线,再远一点,变成了一个点,最后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皇帝也没急着回去,干晾着身后的百官直等到天际一点都看不见人影了,才侧身道:“阿姐,回去吧!” 他回过身,扫了眼近在咫尺的巍峨宫城,眸中有些璀璨的光华流转,却只一瞬,尽数消弭在了眼睫间,随即提步往歩辇而去。 从此刻起,大赢朝才真正传到他手中。 合懿收回目光转身看了看封鞅,询问他这会儿能不能一道回府,果然见他摇头,“我稍后还需与几位大人往御书房同皇上议事,你先回去等我,下半晌尽量赶回去陪你一起用晚膳。” 他说着便来扶她,“走吧,我送你上马车。” 合懿走了两步又倏忽停住,抬头央他,“要不我在宫里等着你吧,正好去看看玺儿,你这边完事儿了就派人来回禀一声,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封鞅发自内心的不愿意她在宫里待着,但一股脑拦着,甚至不让她去见荣王未免太过分了些,那并非他的本意。 他点头说好,与她一同往宫城里走,只在临了分道时还不忘嘱咐她一句,“就在翠微宫待着,实在嫌闷的慌可以去御花园,但是要有人陪着一道去,别一个人瞎串门,听到了么?” 封鞅说完又嘱咐松青务必跟着主子走,合懿自己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就怕她禁不住人邀,三言两语就被邀到别处去了,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一回雁栖湖那种事,他恐怕就真的要急疯了。 寻常言简意赅,一张金口不舍得多吐露半句废话的太傅大人如今在媳妇面前竟像个教养嬷嬷般啰嗦,如何不是一桩趣谈? 路过官员略过了耳便隐不住笑意,合懿觉得面上实在挂不住的很,忙不迭的应了好几声,又在他胳膊上推了一把,“你快些走吧,我都记住了,不仅记住,还刻在脑子里了,绝对不会胡跑的,更不会出什么事......你再不走,又要落人眼了。” 她也站不住了,招呼了松青,转过身扭着腰快步往内宫去了。 第36章 黛眉浅 贤妃的位份高, 是为翠微宫的主位, 目下东偏殿里还住了位方婕妤。 都不得宠的两个人, 倒也谈不上谁眼红谁。 毕竟, 除了先头母凭子贵的婉昭仪和艳杀四方却晋位不成的瑜才人, 其他人自进宫伊始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分毫都没有挪动过,但那是凭家里的权势来定的, 跟皇帝宠爱与否可没有半点关系,大家都坐在一条冷板凳上, 又有哪门子的飞醋可以吃? 合懿领着松青从夹道拐角处转出来,远远看见翠微宫门廊上挂着一串手作的风铃,风一吹, 发出叮铃铃几下清脆的响声,透着些童心的小玩意儿,以前是没有的,而这翠微宫里,除了贤妃, 恐怕也没人能做这个主。 宫门前值守的太监瞧着长公主驾到,忙不迭的跑进去回禀了, 贤妃闻讯从正殿里迎出来, 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徐徐福了福身,“妾身不知长公主驾到,有失远迎, 还请长公主恕罪。” 合懿忙扶了她一把,弯弯笑道:“我今日是来看看玺儿,没提前知会你,是我礼数不周,快起来吧!” 二人说着话,东偏殿里的方婕妤闻声儿也出来略略见了礼,只她似乎是个病美人儿,面容带着些不正常的苍白,说话声音细若蚊蝇,听着就让人无端担心。 合懿不敢多留她,粗粗问了几句病情,嘱咐她好生休养,便吩咐底下人扶她回去了。 “玺儿来了这几日可还好?”合懿与贤妃同进了殿里,问她,“这孩子此前在温泉宫时似乎就认生得很,这段时间来来回回的挪地方,只怕他不习惯吧?” 贤妃面上亦有些为难,轻轻应了个是,“前几日刚抱来时昼夜啼哭不止,委实把人吓得不轻,妾身没生养过孩子,瞧着那阵势心里也惶恐的很,好在还有几个乳母寸步不离的守着,这几日已好多了,只是还不许妾身抱他,想来等日子再久些总会亲近起来的吧!” 这就是半道出家的难处了,自己本身对养孩子就是一无所知,况且是别人的孩子,又是帝王家的皇子,落到手上那就是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可紧着心照料吧,要是出了半点差错,瞬间就能依仗变祸根。 合懿还是宽慰让她安心,“孩子如今还小不认人,只要你尽心疼爱他,他今后必定当你是他亲母妃,哪有不爱敬你的道理。” 贤妃忙颔首,“妾身明白!” 她不是个惯耍滑头的人,听合懿说是来看荣王的,也不做其他的表面功夫,直领着她往暖阁去了。 屋里这时候静悄悄的,往来行走的婢女嬷嬷们个个敛声静气,贤妃再开口声音也压低了许多,“那会儿让乳母喂饱了,还睡着没醒呢。” 绕过扇镂空轻纱屏,屋里最里侧放了张小小的婴儿床,阳光堪堪落到床前的地面上,映出一块块斑驳的金色菱格,床里躺了个白白胖胖的小人儿,梦中吧唧了两下嘴,睡得极不老实的模样。 合懿瞧着喜爱的很,伸手在他肥嘟嘟的脸蛋上拨了拨,蛋羹似得细腻脸皮立时就晃了两晃,简直嫩得要出水儿了。 “我瞧你就把他照顾的很好,这不又圆润了不少!”合懿含笑说着,不想打扰了小人儿的美梦,便与贤妃一道往外间出去等着,“太傅在前头和皇上议事,我借你的地头稍等等,望你别嫌我打扰了才好。” 贤妃从前在温泉宫被她斥责过,心中总归对她有几分畏忌,说老实话是不太愿意多留她的,但既然话都已经说到了这儿,也没有推辞的余地,面上遂婉婉一笑,“长公主说得哪里话,妾身高兴还来不及呢,算着时辰荣王也将醒了,稍后咱们一道带他去御花园玩儿,有您在,他必定也欢乐得很。” 她生就一张笑脸,嘴角原就是向上微微翘着,眼眉再一弯,说什么都是副极真诚的模样。反正长公主在皇上跟前是有大面子的主儿,与她处好了,总归没有坏处。 两个人在窗前的软榻上相对落座,婢女方才奉上茶果,还没说上两句话,门口有人前来通禀,说是皇后宫里的管大监求见。 皇后宫里来人还能为什么,若不是来请长公主也用不着管延盛亲自跑一趟。 宰相门前七品官,管延盛走到这宫里哪一处代表的都是皇后的脸面,贤妃没那心思和皇后明面上过不去,忙吩咐人把管延盛请了进来。 都知道是来干什么的,但问还是要问的,贤妃端坐在榻上,客套的口气,“大监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踏足翠微宫所为何事?” 管延盛怀里抱了杆拂尘,双手交叠在身前,微躬了躬腰,“回娘娘的话,是皇后娘娘听闻长公主殿下方才进了宫,颇为欣喜,特命奴才前来请长公主移驾栖梧宫稍坐。” 贤妃不答话了,转过来看合懿,合懿才抬起头来,对管延盛仰唇一笑,“辛苦大监跑一趟,但今日我本意是来看看玺儿,这会子就不过去了,替我多谢皇后的美意。” 管延盛却不退,“皇后娘娘许久未曾见过殿下了,前几日还与圣上请旨想邀殿下进宫来说说话儿,今儿好不容易赶上了时候,奴才若请不来殿下,娘娘只怕要怪奴才无用了,娘娘向来也疼爱荣王殿下,公主不如带上小殿下一道往栖梧宫,殿下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管延盛想做她的主,僭越了! 合懿手中的茶盏落在木几上闷沉沉一声响,“皇后向来贤德,怎会无故迁怒大监,大监此言若教不知道的人听了,恐怕还要以为皇后品性不佳呢,可切莫再提了。况且玺儿现在还睡着,不好再抱起来折腾,劳烦大监替我给皇后带句话,说我日后得空再去栖梧宫拜访,大监请回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任管延盛再如何一张巧嘴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合懿曾经蒙他救命之恩,心中感激是一回事,但婉昭仪一事后宫众人都脱不了干系,她谨记封鞅所说不让到处串门,眼下驳了他的面子是另一回事。 送走了管延盛,合懿隔着窗户往外瞧,院子里两株梨花树开得正好,雪白的一茬茬堆满了枝头,雪白的下头挂了十几根彩色的华胜,在风中混着纷纷扬扬的落花飞扬,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那个也是你挂的么?”合懿朝梨花树的方向扬了扬下颌,问贤妃。 贤妃扭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说不是,“那些华胜是方婕妤挂上为给她家父兄祈福用,她向来是个心思细腻的......” 合懿噢了声,又想起来方婕妤的病情,难免担忧,“记得上巳节的时候看她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病得这么严重了?” 贤妃听着叹了口气,也颇有些惋惜,“她是忧思过甚才病倒的,公主有所不知,方妹妹的父兄都在军中,端王爷手下效力,前些时候沧州有奏报传来,说是我军在清河山遇上了埋伏,折损了好些人,上了战场刀剑无眼,她日夜担心家中父兄安危,却得不到一点音讯。她向来体弱,又在心里堆了一座山的忧虑无处排解,日子一久便把自己身子拖垮了,也是可怜的很。” 沧州出事,合懿首先担心的是琰铮,但转念一想,若琰铮出了什么事她也就早知道了,如此想着,心下稍安,又问:“太医都瞧过了么?皇上来看过没?” 贤妃面上略有悲戚之色,“太医倒是定时来瞧着,药方都开得尽心,但她这是心病,不从根儿上治怎么会好。” 她回话回了半截,合懿听着便也明白了,皇帝没来过,可能都不知道方婕妤病了,又或许知道但是从没往心上放。 这就是宫里女人的无奈,没有宠爱就什么都没有,打探个消息原本并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宫妃不能与外界联系,不能干政,但这事若换成个宠妃,比如瑜才人,在皇帝面前掉两滴眼泪也就什么都知道了,哪到的了这地步。 合懿是个很容易对别人产生同理心的人,她自己是女人所以更能感受到女人的难处,皇帝是她弟弟,她从小都很为这么个龙章凤姿的弟弟骄傲,但是她也不能否认,皇帝对待这些他的女人们,的确很薄情,是足以让人觉得心寒的薄情。 但这些想法合懿不可能对贤妃说,她转了个话题嘱咐贤妃,“眼下换季,人容易生病,劳烦你且当心些,玺儿年纪小脆弱的很,可不敢让他染了风寒什么的,小孩子一点儿风险都可能出大事。” 贤妃的悲戚凝在眸中,一霎便消散了,微笑着朝她应了个是。 从前都听闻这位长公主最是心善不过,可原来再心善的人胳膊肘都是向内的,也是,皇帝和她才是一家人,她们这些宫妃,除了皇后,恐怕在她眼里都是妾罢了,悲喜死活又有什么重要的。 二人各怀了心事,没人说话,场面便冷下来,但也好在各怀心事,都没人觉得有何不妥。 直至将用完了一盏茶,里间有嬷嬷出来回禀,说是荣王殿下醒了,这厢话音刚落,果然听见里头传出来“哇”地一串撕心裂肺的小孩啼哭声。 第37章 御中留 小孩子的哭声都十足响亮, 听的人揪心的很, 合懿忙起身往里间去, 从乳母怀里接过玺儿, 一声声温言哄着, 但许是长久未见,一时半会儿竟也不能让他安静下来。 “玺儿连姑姑都认不得了么?你个小没良心的,这才多久没见?”合懿抱着小家伙在屋里来回渡步, 手掌轻轻拍在他背上,瞧他哭得声嘶力竭, 一张小脸都涨的通红,她第一回 见这模样也吓得不轻,额上都急出汗来。 她扭头问贤妃:“自从来这里开始每回都是这阵势么?” 贤妃很是难堪, 也说不出什么开解的话,先忙认了错,“是妾身无用。” 合懿自然知道这事不能怪她,只不过一时心急语气重了些,缓了缓还是安抚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只是担心他总这么大阵仗,万一把嗓子哭坏了可怎么好?” 旁边的乳母见状回道:“公主请放心, 孩子幼时哭闹尚算寻常, 只要后面多喂些水,对嗓子不会有太大影响。” 乳母都是有带孩子经验的,合懿心中稍安便不再多言。半岁大的孩子已经不轻了,直把合懿的两只胳膊都颠酸了, 小家伙才消停下来,又招呼着喂了一点鱼泥,让他心满意足了,这才对着她露出个笑脸来。 “你可真是个小祖宗啊!”合懿长呼出一口气,把他放在榻上,手中拿了拨浪鼓逗他玩。 松青在旁边看着直乐,边从袖子里掏出来手帕来给合懿擦额头上的汗,边说:“看看您这架势,往后要是有自己的孩子了,那不还得宠到天上去。” 这一屋子的外人呢,合懿砸了咂嘴,赶紧觑她一眼让她止了话头。 那厢贤妃让人去了玺儿的厚实衣物来,两个乳母齐开工,三两下在他不耐烦哭闹之前给换好,头上带了顶金色的小圆帽,便还是由合懿抱着一道往御花园去了。 园中自不乏奇石玉座金鳞铜像,各色鹅卵石铺就复道回廊间遍植奇花异木,又有巧心匠人在影影绰绰处修建小池流泉,似是把全天下的景色全都拱手奉到了这园子里似得。 绛雪轩前的西府海棠开了红彤彤一片,合懿路过时摘了一朵递到玺儿手上,谁知道小家伙不喜欢,拿到手里不过片刻便弃之如履,转而去揪着合懿鬓遍的发钗使劲儿拉扯,弄得松青在旁边只顾得上手忙脚乱的拦。 一片心意被小侄子嫌弃,合懿泄气的很,恰好那边花圃间有几只蝴蝶翩翩然飞舞,玺儿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这就咯咯笑起来,在她怀里都待不住,奋力向前伸着小粗胳膊去够,口中咿咿呀呀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那模样,着实好玩儿很。 贤妃见状便要差人去捕几只回来给他,合懿忙说不用,“那边儿多,我带他去花丛里面玩一会儿就好,捕回来装在瓶子里也和死物没什么区别了,不定还能称他心意。” 她朝不远的澄瑞亭一指,“你们且去亭子里稍等会儿,孩子的兴趣眨眼就过去了,不费工夫。” 说着话,她便抱着玺儿往那边去了,小家伙在她怀里能不哭不闹这么些时候,委实是难得,贤妃点头应了是,带着几个乳母婢女就在亭子里看着。 带孩子可真不是件轻省活儿,领着小玺儿入了花丛间,那小家伙当真是犹如蛟龙入了海,一番倒腾下来直把合懿累得大喘气,身上脸上冒了一层细汗,让那金灿灿的阳光一照,整个人瞧着像在水里过了一遍。 松青实在看不过去了,忙道:“主子,要不您歇歇吧,奴婢抱着小殿下玩一会儿。” 合懿也不逞强,便准备交给她,谁料玺儿不愿意,让别人一碰就哭闹,合懿没法儿了,抬手捏在小家伙脸上,有些哭笑不得,“你个小东西,想累死你姑姑我么!” 小家伙也学她的动作,胖乎乎的小手摸在她脸上,轻轻一抓,像是寻到了什么宝贝似得咯咯一声大笑,一双黑亮的眼珠纤尘不染,合懿只消看上一眼,累也累得甘之如饴。 合懿歇了口气,还是继续舍命陪侄子,一抬头,眼角余光中猛地撞进来一道娉婷美人影,袅袅窈窕,是能让人过目不忘的姝色。 骞瑜自然也看见了她,步子微顿了下,随即款款朝这边过来,待行到花丛外,隔着繁花似海福下身去,波澜不惊的嗓音被风徐徐送进合懿的耳朵里,“妾身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合懿这才转过来让她平身,打眼一瞧,她身后的婢女手里还拿着风筝,合懿弯了弯嘴角,“难得碰上瑜才人,今日天气好,来这里放风筝倒是个好消遣。” 骞瑜眉眼一如既往的淡漠,“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让长公主见笑了。” 怀里的玺儿不愿意合懿停下来,有些不安分,合懿便也不欲与她多言,正想开口让她自去,却听她道:“妾身斗胆请长公主赏脸相谈几句,上巳节那日妾身听闻长公主曾有话想单独与妾身说,当时未有机缘,现下可否请公主明示?” 那话合懿只和松青说了,她一听就去看松青,却见松青睁着一双杏眼不知所以的回望过来,压根不知道她看自己干什么。 合懿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自从上次好不容易鼓起来想去找骞瑜把话问清楚的勇气被打散之后,如今再见骞瑜,她心里总像是卡住了什么东西,却再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思索良久还是作罢,“没什么话,就是那日见你一个人独坐,想去和你聊聊天,没别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说出来连松青都不信,她主子和人聊天,有什么必要还避着她么?原本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子她倒好奇的很了。 骞瑜向来是个识趣的,听她言辞疏离便不再继续追问。 两人这厢说着话,贤妃许是怕合懿累着,领了个乳母前来与她换手,与骞瑜照面各自都是淡淡的,略见了礼后,彼此间连个正眼都不愿给对方。 可不么,位份高的贤妃不受宠,受宠的骞瑜位份低,对方有的都是自己没有的东西,骞瑜给贤妃低头,低得不情不愿,贤妃瞧着骞瑜的装模作样,瞧得心生厌恶。 合懿习惯了在这样子的场面里打圆场,安抚了几句玺儿让他消停下来,便向骞瑜辞别,与贤妃一道回澄瑞亭去了。 “主子,今儿个御花园里晦气,要不咱们先回去改日再来?”婢女从后面绕到骞瑜的身侧,微微颔首下去,脖颈与弯曲的脊背呈现出一种天生的卑微姿态。 骞瑜从合懿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转身的时候扫了她一眼,“这儿没有别人,用不着你这么卑躬屈膝的,起来吧!” 婢女行在她身后一步之遥,仍低着头,谦卑的模样,“无论人前人后,您都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与您都需铭记于心。” 骞瑜垂了下眼睑,没答话,头顶的阳光把影子照成一块不规则的黑色阴影投在脚下,印在那各色的鹅卵石铺就的福禄寿字样上,莫名的讽刺。 隔了半晌她忽然问:“你确定那日是长公主?她究竟看到了多少你心里可有数?” 那日是哪日?自然就是婢女在御花园交予封鞅书信的那日。 婢女不敢确定,“若非奴婢因故折返恰好听见山石后公主主仆二人的对话,想来都并不能知晓此事,但公主目睹书信交接绝没有错,只是......” “只是没想到她之后竟然一直对此闭口不言?”骞瑜嗤笑一声,“她或许以为我与封鞅有染吧,否则也不会有和离那一出了......那依你看,封鞅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她闭嘴的?” 她是好奇的很,封鞅如果顺水推舟认下了,长公主就算顾念旧情不捅破,却也不可能还与他在一起,可若是没有认,长公主就不好奇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吗? 骞瑜心下轻笑,这或许就是傻人有傻福吧,知道的越少怀疑越少,不怀目的的信任才能得到更多的爱。 婢女面上有些不着痕迹的不屑,“女人总是很容易被感情蒙蔽双眼,但奴婢以为,活人的嘴都是靠不住的,太傅未必能瞒得过她一世,人的探究心是无止境的,万一她今后与皇帝说起此事,主子必将处境堪忧......” 若真是一直以为太傅与宫妃暗通款曲倒罢了,最怕那位长公主突然脑子转过来弯儿,疑心起其他的来,一旦点燃了追究的引子,再想处置就晚了! “我又能在这里待多久?”骞瑜抬头看了看天空,不以为意的冷静语气,却也不容置疑的强硬,“别再轻举妄动,长公主说与不说目下尚且没有定论,但封鞅已经不能再用却是既定事实,他如今一头扎进了温柔乡里不愿出来,只要不挡路,便由他去吧,否则若触到了逆鳞,咱们都只有同归于尽的路可走。” 婢女迟疑了片刻,只得颔首应了个是,走了好大一程,突然听她叹息似得问:“你怕不怕我有一天也会被蒙蔽双眼?” 第38章 娇靥面 御花园里有方小巧的碧波湖, 人工开凿出来的东西总处处透着一股子精雕细琢, 岸堤上隔几步种一株垂杨柳, 弱柳扶风, 像豆蔻少女纤细婉转的窈窈细腰。 合懿靠在亭子旁的栏杆上, 手上拿一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玺儿交由乳母抱着趴在栏杆上朝湖里撒鱼食,窸窸窣窣一阵声响下去, 大群的鱼儿便都围了上来,底下就像沸水开了锅, 咕咕咚咚开始冒出头来,把玺儿乐得兴冲冲地直拍手。 小家伙方才实在把合懿累得够呛,这会子得缓缓了, 和贤妃说话听着都倦倦地,总觉得若一个不注意闭上眼睛,她可能就要睡着了。 直临到未时一刻,远远有人交谈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飘进耳朵里,合懿听着来了精神, 寻着声儿望过去,少顷, 便见皇帝和封鞅从叠嶂遮蔽的山石拐角处转出来, 以天上金辉披在肩头做点缀,一刹那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两个人走在一起,当真是能入画的景致。 皇帝隔了几步便叫她们免礼,进了亭子从乳母手里抱过玺儿, 手掌支着孩子的腋下腾空掂了掂,夷然一笑,“比前几日又胖了不少,朕瞧着这长势不错。” 他把孩子搂在胳膊上坐着,合懿将父子俩凑在一起一看,玺儿那模样,妥妥当当就是个缩小版的皇帝。 她打趣道:“可不么,估计再过些时候,我都抱不动他了,先头陪他在那边儿抓了会儿蝴蝶,到现在胳膊都是酸的,下回该让他找他爹陪着。” 皇帝爽朗笑着说好,望向玺儿的时候眉宇都慈爱起来,大抵男人都是这样的,人生中第一个孩子,初次为人父的体验,是往后再有多少个孩子的喜悦都没办法比拟的。 合懿歪头去看封鞅,心里冒出个念头:不知道他以后当了爹又是怎么样的? 不料封鞅也正在看她,这一眼过去被人抓了个正着,她被自己的想法烧得脸颊有些发烫,幸而今儿个日头好,照得她的脸本就有些红,旁人倒也发现不了。 皇帝又说起外邦有些进贡的新奇玩意儿,估摸着她能喜欢,已经派人往公主府送过去了。 合懿规矩谢了恩,心底还是十分感动的。 原先父皇在位时那就是个定数,每有外邦贡品都是紧着她先挑,如今皇帝还照做不误,可见他虽然在感情方面薄情了些,但对于亲情,还是看得很重的。 几个人又在亭子里消磨了会儿扯了几句闲话,皇帝本想留她和封鞅在宫里一道用了晚膳再出宫,她这厢却实在是被方才玺儿一通消耗伤到了元气,在栏杆上休息了半会儿,这会子反倒像是浑身要散架了似得,遂出言婉拒了。 和封鞅出宫,刚上马车她就瘫倒在坐榻上,封鞅笑话她,“明明那么多乳母在旁边站着,你偏逞能,看着吧,这么一回受累,接下来几天都有你受的了。” “可我就是喜欢玺儿呀!”合懿剜他一眼,正想怨他说风凉话,他倒正襟危坐,拍了拍腿,示意她躺下来,“回去还有段儿路,你躺着歇会儿,我给你按按胳膊,到时候能恢复得快一些。” 这么一番话说出来,合懿面上果然立刻阴雨转晴,咧着嘴朝他笑了笑,也知道投桃报李,嘴上抹了蜜似得,“多谢夫君,夫君你真好!” 马车里空间宽阔,完全够她躺下,头枕在他腿上,不用他动手,合懿先伸出一条细腻白皙的手臂举到他眼前,宽大的衣袖顺势滑落下来,堪堪落在她脸上,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没动,隔着衣料有懒懒散散地声音传出来:“我这会子先睡了,劳烦夫君稍后到了叫醒我!” 封鞅嘴角含笑,看着眼前的光洁手臂,抬手抓住她手腕,满满使坏意味的沿着指尖一路亲了下去。 合懿止不住一颤,想抽又抽不回来,一只手将盖在脸上的衣袖扒拉开一半,露出一双含羞娇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嗔怪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掩在衣袖下的半张脸此时想必是堪比桃花的娇艳颜色,封鞅不用看也能想象到。 他坐直身子,一边正经给她按摩胳膊,一边不正经的理直气壮:“给媳妇干活儿也不能没有回报吧。” 他如今真是变得十分坏了,一点也不像及笄宴初见时那么个不染尘埃的仙人模样,但合懿却觉得更爱他了,和从前那种仰望他的喜欢不一样,现在是真正刻在骨子里的那种,只有两个人的心贴在一起才会产生的烙印感。 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心都被填满了似得。 合懿闭上眼睛,听他问起今日在宫里的事,她一一如实答来,从皇后派人来请说到如何遇见骞瑜,他忽然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唔......她只问我之前想单独找她谈话是要谈什么,没说别的。”合懿睁眼瞧他,噘着嘴颇不满的样子,“你为什么单单就关心她说了什么?你之前说她小时候在圣贤庄读过书,我问你,那时候她多大,你又在干什么?” 封鞅捅了马蜂窝尚不自知,心里头盘算着事儿,答话也答得敷衍,“算年头她那时候可能是七岁吧,记不清了......” 他忽然起了念头,很有些兴兴地问她:“你想不想去圣贤庄看看,冀州的山水都很美,等过几个月我或许要回去一趟,到时候带上你一起好不好?长辈们都会很高兴见到你。” 合懿听着这话心里根本乐开了花儿,哪里还有不愿意的,连连点了好几下头,又觉得自己被他忽悠偏了道,装模作样的抬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到底的架势,“我问你那时候在干什么?你别想打岔!” 封鞅瞧她噘着嘴的模样才反应过来,垂眸撇她一眼,有些无奈,“你怎么又毫无根据的疑神疑鬼,我那时候也才十几岁,不读书还能干什么?这种问题以后不许再问了,我多嘴问两句是为了你好。” “谁让她长得那么漂亮,我要是男人,我肯定也会喜欢她......” 合懿嘀咕的没有底气,果然话音未落便被他毫不留情的敲了脑门儿,“你赶紧醒醒吧!好好儿的姑娘家不愿意当了还是怎么的?” 她不甘示弱,扬手在他胸膛上拍了一巴掌,偏和他犟嘴,“就是不愿意当了,过两天陪祖母去庙里进香我就求菩萨,下辈子让我当男人,你当女人,我一定要关起门来好好欺负你!” 合懿说出来这话的时候肯定没想过不过一个时辰后,她就在满室氤氲水雾的浴间被人关起门来狠狠给欺负了。 他惯会玩儿胜利者得寸进尺那套,牢牢将她握在手掌心里时非让她再重复一遍这话,合懿是个识时务的俊杰,睁着一双凝满雾气的眸子越过他的肩头只看得到水面荡起的层层涟漪,她在他耳边喘着气儿有些艰难的出声儿,下辈子啊......还做你的女人! 但此为后话,先且不提,封鞅没心思和她争嘴上的输赢,眼下还容她嚣张个一时半刻。 他尽职尽责的捏完一边胳膊后问她感觉怎么样了,合懿心满意足,翻了个身面对着他递过去另一只,忽然问:“世卿,沧州前段时间是不是有战报传回来呀,你能看到么?” 封鞅嗯了声,狐疑问她:“你问这个干什么?” 合懿也不瞒他,“我今日进宫遇见一位方婕妤,她的父兄都在琰铮手下,听说沧州那边遇伏,她都急得病倒了阿玦却也没心思管,所以我......” “所以你又想当大善人了!”封鞅倒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倒是对她方才没有直接问皇帝感到颇为欣慰。 合懿砸了砸嘴,“前线不都会随战报之后呈送一份战死沙场的将士名单至兵部么,我知道你忙,也不合适堂而皇之的为了后妃去过问这个,你帮我拿一份名单誊本我自己对照看看就好,是个什么结果也让方婕妤早日定下心来。” 她心里有杆秤,皇帝是九五之尊,她再怎么同情宫妃,也不能直喇喇和皇帝直说他的私事去,若是真管了,一次两次便罢,回头次数多了惹得皇帝不悦,伤了姐弟情分不说,那还叫僭越。 封鞅这次答应的很爽快,反正知道她这人一向良善惯了,何况这也不过是个举手之劳,不会有什么风险,没什么好拦的。 “夫君你真是太好了!”合懿伸出去一直胳膊环在他腰上,动了动脑袋闭着眼睛又往他那边蹭了蹭,那模样像只撒娇的小奶猫似得。 惹人疼爱是无疑的,但问题是她不知不觉已经离得太近了,那位置……不太对! 封鞅抓着她胳膊的手一僵,低着头看她安稳侧颜半会儿,手指抚上她鬓遍几缕碎发,拢到耳后,吸了口气儿郑重嘱咐她,“乖乖睡觉,别乱动!” 合懿咕哝地应了声,点了点头,便又引得他手忙脚乱的来按着她的脑袋,颓然的语气,“不是答应了不乱动的么,快睡。” 这回合懿果然听话的没有再动,没过一会儿便梦周公去了。 她应该许久没有那样累过了,直到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口,封鞅见她睡的安稳的模样都不忍心叫醒她,小心地抱起来一路回了昭和殿,正要把她放在床上,她倒迷迷糊糊的睁了下眼,话说得含糊,“今儿出了一身汗,还没沐浴呢,不能睡!” 封鞅望着她复又闭上的眼睛,实在想笑,这人倒是有原则的很,吩咐松青备好了热水,便抱着她直进了浴间。 第39章 闻晨钟 老太太每月有固定日子去寺里进香, 自从封鞅与合懿和好开始, 老人家就再没有别的想头, 一心就想早日抱上重孙。这不, 前不久才往寺里捐了一笔香火钱给菩萨们重塑金身, 好像这样就能让菩萨对封鞅合懿这两口子刮目相看多施福泽似得。 老太太还心诚得很,每逢进香必提前三日斋戒,到了日子一大早就得启程。 合懿的懒觉也睡不成了, 凑着封鞅起身上朝的点儿艰难的睁开眼,那两张眼皮儿简直就跟被人缝上了似得, 缠着他一同赖在床上醒了好半天神儿,直醒得差点又睡过去,才准他唤人进来伺候洗漱。 封鞅笑话她, “瞧给你懒的,我还指望着等天气暖和了,你能每天早上送我一程呢,这样子哪里还能指望的上。” 他这话说出来尽是私心,但没抱太大希望, 只不过一直记得那天有她在府门口目送他车驾远去时,他心里是真真切切的软化了, 与她成婚那么久, 那时候是第一回 在脑子里朦胧有了家的感觉。 说起来惭愧的很,他那么个心如磐石的人,任她从前百般纠缠都能守住本心不为所动,最终却就在那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动摇了, 甚至产生了一点关于和她朝夕相对细水长流的期待,就像是在千里的河堤上开了道微乎其微的口子,看似仍旧固若金汤,实则已经不能抵事了。 所以人的心呐,别说他人看不透,就连自己也不一定就能摸得准。 只是很可惜,她就送了那么一回,之后再也没有过了。 之前天冷,他舍不得她受冻便也没好意思提,眼瞧着这会子要交夏了,想着天亮的早人也就没那么大瞌睡,正趁着眼下的契机随口那么一说,她要是往心里去了,他自然要高兴坏了,要是没往心里去,那也没关系,反正两个人都已经亲近得很了,不在乎些细枝末节。 合懿扬着手正给他系领上的盘扣,听完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定要我送你,从内院到大门才多少步路,我也不能和你一起上朝去呀……” “唔……”封鞅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主要还是不好意思,就跟他不太能明白合懿的某些姑娘心思一样,他也不能指望合懿可以理解他的那一点儿期待。 “随口一说逗你玩儿的!”他想了想,还是若无其事的揭过,手在她腰上拍了下,“你去收拾吧,我完事儿了在外头等你一起走。” 合懿还想说什么,那边松青已领着人挑了帘子进来,这厢便就揭过不提。 因是要去寺里,打扮得也就简单为主,不费什么功夫,青丝间随意缀上几只小金簪,面上未施粉黛只淡淡描了眉便出门了。 清晨的树枝间有早起的鸟鸣声,合懿踏出门时听见房梁上有清脆的鸟鸣声,站在院子中央朝头顶看了眼,正见几只燕雀扑棱着翅膀迅速掠过去。 她见着景儿,生了些念头,抬起胳膊挥了挥,果然还是一阵酸疼,有些抱怨的口气,“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见好,瞧瞧那些鸟儿,整日不停的扑棱,也不知道它们累不累。” 封鞅忍不住想笑她,走过去牵了她的手边往大门外去,边说:“改日给你弄只鹦鹉回来,你且问问它就知道累不累了。” “鹦鹉就会学舌,有什么用处!”合懿斜着眼觑他,就那么随口一说,他这话接的倒像她是个傻子似得,她低着头努了努嘴,嘀咕道:“世卿啊,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更讨人喜欢。” 封鞅闻言果然拧眉咂了口气,在她手上捏了一把,“现在怎么无法无天的,越来越爱噎人了呢!” 回想当初她跟在他身后怯怯声叫“夫君”,他说什么是什么的日子,可真是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没办法,谁叫他就是喜欢她的很了呢,他有很多很多的爱给她,只恨不得把她宠到天上去,所以甭管她是使性子还是噎人,那都是别样的可爱! 合懿歪过头好整以暇地瞅他半会儿,不知道脑子里冒出了什么鬼主意,也不说话先低着头偷偷把自己乐开了花儿。 一道过了二门瞧见封夫人和老太太就在前头走着,听见声儿便转过身来等他们俩。 合懿与封夫人已熟稔得似闺中密友一般了,见着她第一句先问,“婆母昨个可玩儿得尽兴?” 封夫人在帝都有自己的密友圈子,昨儿个应宣威将军夫人之邀前往城外流瑛山踏春,直到晚间暮色四合之时方回,她原是想邀合懿一道前往的,只合懿这几日浑身酸疼得厉害,一心只想躺着一动不动,便婉拒了,遂这时候才有此一问。 封夫人朝她和煦一笑,话说的没有避讳,“左右过来过去都是些那些打发时间的把戏,年年都是一样的过场,要不是有几个熟人难得在一起说说话,本都没有去凑热闹的必要。” 老太太听不过去,拍了拍她的手,却对着合懿说,“瞧瞧你婆母,脸皮儿薄成那个样子,玩儿得不尽兴都不好意思提前离场,这不,你一问就来给咱们吐苦水了。” 封夫人望着合懿有些无奈的笑,“人家盛情招呼着,我提前走了不是败兴么,哪好意思提。” 合懿很能理解封夫人的无奈,她记得刚从宫里出降那会儿也总收到帖子,去了就被人围着,话说个不停都没有离场的空隙,每次都要靠兮柔解围才能脱身,直到现在才算是脸皮厚点儿,人多的时候就称病缺席,不愿意凑那个热闹,一天下来光说话都能把人说累了。 封夫人说着想起什么似得,“但我昨儿个倒是遇上了另一件事......” 她问封鞅,“前些时候莘川那件事现在是个什么结论,怎么听御史曹夫人说现在没查莘川了,反倒在查同期的探花,那不是文宣伯爵府的小公子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俗话说男人有男人在官场上的应酬,女人也有女人在闺房中的天地。 别看就几个官家夫人凑在一起家长里短,可是但凡留点心,或者都不用留心,话说了那么多,流言蜚语占一半明面事实就占另一半,总能从里面听出些官场上的门道。 话说回来,文宣伯爵是何人? 那不过就是个亡国的皇亲,当年太后率领的大军铁蹄还没踏上齐国的国土,不过是在边境囤驻了一个月,齐国的皇亲国戚就吓破了胆,逼得国主双手奉上称臣降书的一支没有脊梁的贵族,也难怪莘川背后的人专门挑他们家的小公子下手转移视线了。 这软柿子挑得,真是没有半点毛病! 封鞅压了心底的不屑点了点头,“因为之前闹出了行刺一事,圣上格外关注,下令御史台监察刑部严查此回科举文卷,一查之下莘川没查出问题,反倒查出齐公子有作弊嫌疑,不过现在还没有坐实罪名,尚不可论断。” “原来是这样......”封夫人叹了口气,“就因为那事,齐夫人昨天莫名对着我甩了好大一通脸子,话里话外明里暗里都说得像是咱们使了手段包庇莘川故意把罪名推到她儿子身上似得,也不知道她那话从何说起,也怪那莘川一肚子坏水,话说的不清不楚专门让人疑心,我已让你爹给莘家去了书信,倒是想问问他们家儿子究竟是个什么心眼儿!” 关于给封老爷去书信一事封鞅倒觉得不必,却也不想封夫人再担心,只避重就轻道:“文宣伯爵尸位素餐了这么些年,齐小公子上头一个个尽是些不成器的哥哥,突然冒出来一个他,难免惹人怀疑,齐家若是光明磊落自不怕人查,但要是真走了不正当的路子也该他们家有此一劫,与我们无关。” 他这话说出来轻飘飘的,但合懿听着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莘川当初当街摆出那副姿态,明摆着是朝封鞅来的,这可倒好,转眼就换成无足轻重的文宣伯爵府了,难不成是看清了那么个举动与封鞅来说只是以卵击石,所以轻而易举放弃了? 这样想着,合懿只觉得十分奇怪,但封鞅都发话说没什么了,她也不好再随意揣测。 临到府门前,封鞅正欲送她们三人上马车,合懿忽然说让老太太与封夫人先去,等四下无人了,她朝封鞅眨了眨眼,露出个甜甜的笑挂在脸上。 “夫君你去上朝吧,我送你。” 她倒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但封鞅瞧着她殷勤的笑怎么总觉得有哪里和预想中不符,一时间不好意思到了极点,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踌躇半会儿,犹豫道:“那个......灵犀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合懿觉得更奇怪了,虎着一张脸,“那你是什么意思?不送你你说我懒,送你你又不愿意,人说女人心海底针,你这心怎么比女人的心还海底针,我可太不容易了!” 封鞅犹是后悔方才跟她说那一番话,有些头疼地一手扶着额,“咱们不提这茬儿了行么,你以后安心睡懒觉,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 他说着轻推在合懿背上催她赶紧走,自己也往马车那边去了,直到坐定,心里还一直盘算着日后是该好好捡捡在媳妇面前说一不二的威严了。 第40章 浣碧纱 法善寺不算近, 走得早到得晚, 马车停在寺前的广场上时, 周围已有络绎不绝的人流往来了, 绝大多数都是女眷, 鲜少可见的几个男人都是陪着大肚子的妻子来还愿的。 这儿的香火一向旺盛,寺中殿塔宝盖壮丽雄伟,四面青松翠柏环绕, 进了里头有熟脸的小沙弥过来与老太太互相见了礼,待三人拜过了菩萨, 便直迎着去见方丈圆空大师。 老太太信佛,每逢前来进香少不得与方丈大师请教几句佛法。 但合懿从小被她父皇母后耳濡目染,信的是“万事皆在人为”那一套, 对此间事实则是不怎么热衷的,但既然已来了,便不说勉强的话,虔心一道跟着往偏门那边去了。 谁料刚走了没两步,忽然听得后头大门那边有人压着声儿叫了句“长公主殿下”? 语气中有些不确定的意味, 但还是能听出来有些谄媚的口气,带着点恭敬和讨好, 听着就知道该是从前见过的哪个官家夫人吧。 合懿是个圆乎人, 不爱平白给人掉脸子,遇上有人热脸凑上来的,只要不存坏心,大抵都不会拍人一巴掌。 当下扭过身朝门口望去, 那边打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华贵妇人,正歪着头隐含期待地冲这边瞅着,旁边站了个敛眉低首的年轻夫人,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不是陈国公夫人和她家的新媳妇赵氏又是谁? 国公夫人见合懿果真回过头来,面上欣然一笑,立刻拉着赵氏朝她走过来,边走边笑道:“今儿想来是蒙了菩萨庇佑,竟这般巧遇上了长公主殿下!” 合懿却觉得这倒是真不巧,她因着从前陈国公府逼死儿媳妇之事始终对他家颇有微词,虽然那儿媳妇的爹也是她不待见的中书令,但这并不影响她对陈国公夫人的偏见。 况且眼下周围一圈儿的人,听了她那话一个个皆侧目望过来,更有爱凑热闹的直接停了脚步观望长公主尊容,合懿心底就更不待见她了。 但心里再不待见,碰了面,点个头还是要的。 老太太没有催她的道理,更没有留下公主一个人在这人来人往场所里的那份放心,便与封夫人一道静立在一旁等她。 长公主傲一些再正常不过,国公夫人不会往心里去,行到近前来,她也只朝合懿福了福身,老太太与封夫人在她眼里都算不得多大的脸面。 赵氏在她身后走着,还没来得及站稳,被她手上拽了下,脚下立时踉跄了几步,忙嗫嚅的开口说了句:“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合懿不愿意和国公夫人虚与委蛇,便去看那赵氏,听说是吏部侍郎家的次女,值得一提的是,她还是婉昭仪的庶妹。 当日婉昭仪母凭子贵,她家里众人自然同沐君恩,否则依着陈国公府那用鼻子眼儿瞧人的习性,能同意赵氏一个庶女进门才是怪了! 可如今婉昭仪蒙难,皇长子也成了别家的依仗,赵氏在他家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当然,要是她能给陈国公府添个一男半女,话倒也另说,只是瞧着如今来求菩萨这举动,怕是没指望。毕竟生孩子又不是女人一个人使劲儿就能办成的事,否则他家那么多姬妾怎么一个都没动静? 赵氏年纪小又是庶女,估摸着没经历过外头这个贵人那个贵人的场面,从小瞧人脸色惯了,再摊上这么个婆母整日欺压着,刚才那几步踉跄只怕已让她面上无光极了,两颊微红,低着头说话声儿也窝在嗓子里出不来。 合懿听不听得见也没什么关系,总之婉婉一笑教她不必多礼,“我从前与你长姐多有交集,偶听她说起过家中有一位妹妹性子温良谦和,想必就是你了吧。” 赵氏听她知道自己,倒很有些惊讶,抬起头飞快的看了一眼合懿,又迅速低下,抿着嘴温温然回话:“我自小愚笨,蒙长姐抬爱才说是温良谦和,如此美名实在愧不敢当,长公主见笑了。” 国公夫人撇了赵氏一眼,对她畏首畏尾的小家子气颇有不满,正想开口截过话头去,偏合懿就想冷着她,仍对赵氏笑得和煦,“且不必自谦,你长姐未当着你的面都对你赞许有加,我今日见你亦觉得她所言不虚,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说起婉昭仪,合懿言语带了些惋惜,“倒是十分可惜了你长姐骤然蒙难......她于皇家是有功之人,皇上心中也是悲痛万分,只碍于国事繁重不好表现罢了,不会忘了她的功劳与苦劳,也盼她泉下有知早日安息。” 赵氏听完大为触动,忙又郑重弯下腰谢了恩,其实这话岂止是安抚赵氏,更是说给国公夫人的,提醒她莫拜高踩低的过分了。 赵家因着把闺女嫁到国公府这事,与中书令结了梁子,背后少不得遭人编排,那时候有婉昭仪在宫里尚且还好,如今别提有多少人落井下石了。 赵氏更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家族不顾惜她,夫家不看重她,一个庶女能走的路有多窄是合懿想象不到的,除非她能生下儿子来,母凭子贵,否则难保不是下一个被逼死的儿媳妇,真是道不出的心酸。 国公夫人不知听没听明白,只又冲合懿笑了笑,顶着一张教人望而生厌的谄媚嘴脸闲话说了一堆,直说得合懿不耐准备走了,才提起正经意图来。 “这不眼下天气正好,前几日我与几位夫人想到一起去了,准备在容园办一场游园宴热闹热闹,原是早想给公主府上送帖子的,但又怕唐突,今儿正好遇见殿下倒教我没那么惶恐了,遂想请殿下赏脸一顾,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合懿自然是不会去的,不好直接驳回,便问:“原定下的日子是何时?” 国公夫人忙回说是三日后,合懿听了面上有些犯难,遂是婉拒,“多谢夫人美意,只不巧那日我与婆母原约好要一道回宁园一趟,只怕是凑不上这热闹了,先预祝夫人当日游园尽兴。” 要回宁园的话自然是编的,老太太与封夫人在旁听了一程,各自对国公夫人都是一样的嗤之以鼻,都没戳破罢了。 当初陈国公府逼死儿媳妇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哪怕事后他们家稍装作消沉一些也不至于被人这么瞧不起,但人家可好,不过三个月光景,新媳妇就进门了,叫人想在这家人身上找点好都找不出来! 合懿说完没等国公夫人再开口,又道:“您今日前来寺里想必还有要紧事,不好因我耽误了,便先请吧!” 逐客令都出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国公夫人触了一鼻子灰有些悻悻地,面上挂着别扭的笑说让合懿先请。 合懿转身走了一段儿又听得她数落赵氏肚子不争气,想必是把在合懿这儿受得冷落全变成怨气发泄到新媳妇身上了,方才那一番敲打的话委实是白说了。 老太太都听得直皱眉,“这种婆娘是坏到心眼儿里去了,主母德不配位才有陈国公府如今的家宅不宁,他们家的丑事都在帝都传成反证了竟还毫不自知,也不知道那脸皮究竟厚道何种程度了!” 老太太是个很有素养的人,寻常不会在背后议论他人更不会说这么重的话,足可见这国公夫人的作为有多令人不齿了。 合懿听得一怔,与封夫人相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祖母您快消消气,他们自己且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呢,咱们又何必为了那些个不知自省的人生气,平白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封夫人搀老太太胳膊也附和,“您是个菩萨心肠见不得国公夫人的行事作为是自然,但他们家做的孽自有菩萨看着老天收拾,咱们没来由往心里去给自己添堵。” 她说着恍然又感叹道:“话说他们家也是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那位陈小公爷风流成性身边姬妾众多,偏偏就是一儿半女都没有,时间久了难免流传出来一些闲言碎语,那国公夫人听了哪里还能不着急,天底下做亲娘的,谁愿意自己儿子沦为别人口中的无能之人贻笑大方?”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合懿忽然去瞧老太太和封夫人,她和封鞅也已成亲近一年同房快三个月了,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也急了...... 要说吧,老太太上了年纪一心想抱重孙是人之常情,封夫人眼巴巴儿地盼着自己头一个孙子孙女更无可厚非。她们俩一点都不着急那是不可能的,不然也不会有烧香拜佛这一出了。 本身照着大赢男人十四五岁就往房里纳人的大环境来讲,封鞅已经算是独树一帜的开蒙晚了,但这开蒙晚换来的是十七岁便位居太子少师的荣耀,由是此,老太太与封夫人从前才没有过问他房中事。 那时候眼瞧着他地位渐稳后,封夫人才打算将帝都中的名门闺秀好好相看一番的档口,半路却被合懿横插一脚截断了所有的念想,也用不着相看了,反正相看上了人家也不敢往封府嫁,封夫人和老太太除了干着急真是半点辄都没有。 合懿当初与封鞅不和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的公主身份怕是给封家带来了诸多困扰,也觉得有几分愧疚,但后来转念一想,若非她是公主,及笄宴之后的两年里封鞅只怕早已娶妻生子,哪还有她什么事,这么想着她也就厚着脸皮心安理得了。 眼下她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不止是为封家的子嗣绵延,更多的是她喜欢孩子,也很憧憬有自己的孩子,女人心底大概都有一个“相夫教子”的美梦,如今她的美梦,就差一个孩子了。 第41章 映桃夭 这日子的大正午已经有股子热烘烘的劲儿了, 窗口送进来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院子里的树枝间隐约有蝉鸣的声音吱吱不得停, 听久了, 又是一道助眠的利器。 封鞅今儿回来的早, 从外面卷了一身的骄阳热气跨进昭和殿,室内一片恬淡的安静。零星几个行走的婢女压着声儿见礼,呈上打湿的巾栉供他擦过脸净过手后, 往里走,挑开隔间的翠竹帘, 看见合懿就躺在南面窗台旁边的贵妃椅上。 紫檀木雕刻的宽大躺椅,底下铺了厚实的一层银红软垫,合懿穿了件柔软宽松的罩衣躺在上头, 单薄的身子几乎陷进去了一半,身上还盖着看到一半的话本。 她该是刚沐完发不久,满头未绾的青丝从扶手下的空隙间缎子似得垂落到木质的地板上,迤逦了一地的闲适慵懒。 人睡得没什么姿态,脑袋有些不受控制的歪在一边, 封鞅都担心她待会儿醒了要落枕。 他哑然失笑,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在她身边躺下, 手臂从她脖颈后穿过去一揽, 人就揽到他怀里了。离得近些,闻得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桂花香气,萦绕在鼻腔中是于他而言恰到好处的甜腻味道。 怀里的人是软的,院里的花是娇的, 徐徐淌过的清风是暖的,躺在椅子里静看天边云卷云舒,这样的光景中,岁月都生出无边无际的缱绻柔情来。 合懿小憩时的睡眠不算深,察觉一点响动就醒了,不用睁眼也知道是他,于是自觉翻了个身伸过去一条胳膊搭在脖颈上把他搂住,喃喃的口吻,“你回来啦......” 封鞅嗯了声,从两个人中间拿出来滑落的话本瞥了眼书名,就是他先前罚没的那本,想来她还念念不忘,偷偷又去买了一本专门趁他不在府里的时候看,只今儿失算,没料到他回来早了,囫囵抓了个正着。 “在我眼皮子底下耍滑头,你真是一点儿都不听话,每次一看这话本就容易哭,还拿到手上就放不下,仔细把眼睛哭出病痛了有你后悔的!” 又变成啰里啰嗦的教养嬷嬷了,合懿暗自腹诽,这厢才记起来话本儿还没收,却不以为然的很,完全没有露馅后的难为情,闭着眼敷衍的哼唧了几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伸手摸索着居然还想拿回去,实在半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封鞅不愿意还给她,故意把手背到身后藏起来,她闭着眼睛胡乱伸手抓,他干脆浑似耍无赖的模样直接转身躺平把话本压在背底下了。 合懿没辙了这才睁开眼睛,一气儿坐起来蹙着眉瞧他,“别又给我没收了嘛!都要看完了,你就高抬贵手这一回成不成?做什么整天非像个古板的老学究似得?我不喜欢!” “你就喜欢别人不分好坏什么事都顺着你的意!”封鞅呲哒她一回,折起双臂枕在脑袋底下,较劲的问她,“你不喜欢我,那说说你喜欢谁?为夫洗耳恭听,那人要真是好的天上有地上无,我且要好好跟他讨教讨教怎么才能既管着你又能讨你的欢心。” “你!”合懿话音卡在嗓子眼儿出不来,眼睛干巴巴眨了好几下,一使气干脆不愿意和他吹鼻子瞪眼了,一转身弯着腰去脚踏上趿鞋,口中忿忿然埋怨道:“男人胡搅蛮缠起来比女人还可怕,我不和你说了,话本你就没收吧,反正帝都书坊中还多得是,大不了我再买,有本事你就把帝都的书坊都关了去,我算你一条好汉!” 这可是翅膀硬了,跟他叫起板来还真是有模有样的,封鞅顿时猛抽了一口闷气,起身过去拦腰把人重新拽回来,长眉一拧,大有要跟她算总账的架势,“你把话重新理理,我怎么和你胡搅蛮缠了?这些日子我越发觉得你要骑到我头上去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他沉着脸一副山雨欲来的阵势,合懿临场怯了阵,眼珠两下一滴溜,凑近他悄声替自己辩了句:“好夫君,我不骑到你头上,我只骑在你身上。” 这、这......封鞅瞳孔骤然收缩,脑子里电光火石一瞬间对着窗外的满园和光悄然红了脸,他低头扶额长吁一口气再说不出半句话来,恍恍然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竟让他遭受这样的“现世报”!坦然了。 合懿的促狭果然很快消散无几,抬眼偷偷觑他,意外发现染了胭脂色的太傅简直更得人意儿了,寻常似玉一般白净的面皮里陡然透出些妍丽潋滟的色彩,让她头回觉得“人面桃花”原来也是可以用来形容男人的。 她实在越看越喜爱,刚才孟浪过头了,这会儿还是要找补一点矜持回来,敛了敛心头荡漾的涟漪去拉他的衣袖,一开口糯糯的嗓音,“夫君我给你赔罪,不生气了好不好?” 封鞅有些汗颜,一气儿靠回到椅背上,双眼直直望向远处天边的流云,一个大男人让媳妇给调戏了,这像什么话?他心头憋闷难当,复又看了眼合懿,明明还是那么个娇娇可人儿,怎么现在还能在言语上就把他拿捏住了呢? 他嗒然叫了声灵犀,煞有其事地问她:“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去找什么歪门邪道的“师傅”了?” 这是翻合懿的旧账本呢,她果然一怔,“飞鸾阁寻师傅”那事从头到尾都是她脑子进水才闹出来的大乌龙,想起来都觉得十分丢脸,哪还经得住他提,更别说他还误会了她的品性。 她忙摆手说没有,认错道歉一流水儿都是整套的,“我就是随口一说没过脑子,本没有让你难堪的意思,是我孟浪了,我错了,你千万别怀疑我去干坏事了啊!” 这头简直越描越黑就差摆明面上了,封鞅觉得无地自容,加上刚才已经被她悄默声儿那惊世骇俗的一句攻得丢盔弃甲,不指望再能挽尊回来了。 他有些颓然,话音都是飘忽的,“那你自学成才的悟性也是不俗......” 合懿没听明白这是夸她还是损她呢,也没顾着管别的,咧着嘴角卖乖地冲他笑了笑,一来劲儿顺势趴在他身上,伸着脖颈凑上去在他脸颊上一气亲了好几下,亲完了,见他面上缓和了些,试探着问:“那......话本不没收行不行啊?你又不在家陪我,我无聊得要长芽菜了总要找点事做,不然闷出个好歹来你不心疼么?” 这贿赂人都成习惯了,明明央求的话被她说得胸有成竹,吃准了他一定会答应似得。 “你又不是颗豆!还能长出芽菜来!” 两个人几乎脸贴着脸也没止住封鞅脱口而出噎她这一嘴,合懿听着简直要委屈死了,身子一扭腿一蹬十分不满的冲他喊叫了好长一声。 “快别动,往哪蹬呢!” 封鞅发自内心的不想教她拿捏住,眯着眼思索良久却还是没站住脚,但就这么答应了显得太没原则,于是追过去狠狠教训了她一顿,直把她亲的要倒不过气了才觉得解气,放开后他也平复了会儿气息才道:“话本就不没收了,但这会儿先不给你......还有啊,以后不许再拿那些把戏糊弄我!” 这话说得忒没威慑力度了,唬不住人不说还有助长她嚣张气焰的反作用。 是他脸皮薄招架不住吧!这可真有意思,合懿有点明白了,太傅大人的衣服就是他的封印,有和没有,他是两个模样。 合懿只觉得他这么个“假正经”可太好玩儿了,她玩儿够了知道见好就收,一应点头答应的快。 调笑完了该提起正经事了,她问:“你帮我拿回名单誊本了么?” 那誊本的事原不该拖到今天,只不过太傅大人事忙,前两天竟回回把这茬儿给忘得一干二净,合懿都不知说他什么好,只念着他一天早出晚归的份儿上便也不作怪,趁今早上与他一同起身的档口还特意记着嘱咐了一句,这要再忘了,她可真要发作了。 好在封鞅今天没忘,点了点头,“回来就放书房了,对了......话说,你知道方婕妤父兄的名字么?” 他像是看笑话的口吻,合懿觉得自己在他眼里永远是个扁的,颇有点不服气,“她父亲是宁远将军方康德,家中三位兄长,一位已然战死沙场,一位目前就职户部,只有一位二哥哥方晋时任翊麾校尉......” 她朝封鞅扬了扬下巴,“我怎么不知道,帝都中供职一年以上、六品起的官员姓名职位,甚至他们中大部分人的媳妇长什么样我都知道,你莫要把人看扁了!” 这些东西都是她作为长公主日常要耳濡目染的一部分,就算没照过面,听见了也会习惯性的记下来形成常识,如果连常识都被人怀疑,那她也太没有脸面了。 封鞅挑眉噢了声,“那你就看看吧,但我估摸着应该是没事,方康德位居五品,不管是他还是他儿子,任何一个人如果战死了,消息也早该传到帝都了,不会到现在还杳无音信,方婕妤那失魂落魄的担心委实没什么必要,你们女人就是爱多想。” 合懿又埋怨他冷心冷情,“正所谓关心则乱,方婕妤难道不明白你说的那个道理么,但是没有准信儿就不能安心,因为那是她的父兄,是血浓于水的家人,若换作我在她那样的境地,也必定和她一样困顿。” 她向来把亲情看得极重,甚至......比爱情还要重要吧,就像除夕夜那晚她对着无边的夜空大声许愿,寂静的温泉宫中,那声音被萧瑟的夜风吹散开来,可巧飘进了正离宫的封鞅耳朵里。 他记得很清楚,她所有的愿望都是和家人有关。他倒也不是争宠,只是心底里恍惚有些愁患如同缥缈的雾气似得一圈一圈氤氲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太傅求问:被媳妇调戏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第42章 斛珠酿 合懿紧着下半晌将那厚厚一沓子名录全寻摸了一遍, 天可怜见, 幸而没有方家父子的名字。 她接着就要琢磨教人给方婕妤带个信儿, 好教人早日安心康复。 捎个信儿这事原也不值得费什么心的, 但主要合懿身份在那, 如今跟宫妃沾边的事她不愿意做得太明面,回头落了人口实,她倒没什么大碍, 只是怕给方婕妤无端招祸,那就事与愿违了。 左思右想, 她想到了内宫局。 内宫局有专门出宫司办采买的太监,合懿从前就经常让人去找他们带些市集上的小玩意儿,这一来二去的, 时间长了,也算熟门熟路有口风紧信得过的人。 身为太监在宫里当奴才供人使唤,出了宫换身衣裳手上攥着银钱转眼就能当大爷,两相一对比,越发显得每月定日子出来的这一趟不容易, 差事办稳妥了,抽空消遣一二那也是大伙儿都心照不宣的事儿。 既然消遣那也就是寻乐子, 太监身上虽然比寻常男人少一块儿, 但寻乐子的途径也和正常男人没什么两样,说到底还是离不开“吃喝嫖赌”这四个字。 晚上她和松青说起来这事,松青道:“这几天不正是他们出来走动的日子么,明儿派人去他们寻乐子的地方等着, 到时候随便招呼过来一个也就把话送进去了。” 合懿也认同,“那你亲自跑一趟吧,找个稳妥点的,嘱咐他不要让其他的宫妃知道是我给方婕妤带的信儿。” 松青应了声儿,第二天掐着时辰便出府去了。 她一个姑娘家,“嫖和赌”那地方也就不好沾脚,便挑了“吃喝”中他们寻常最爱光顾的醉梦楼。 她去得早,往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上几个可心的菜品,一边吃一边等。 约莫一刻钟,窗户底下停住一辆马车,车门打开,里头走出来位眉清目秀的贵人,身量不算高壮但胜在挺拔,乍一看,一点儿不像太监,倒像哪里的富家公子。 这可真是巧了,松青眸中一亮,曲起两指在窗棱上不轻不重敲了两下,底下的人闻声果然抬头望过来,见着她颇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隔着楼上楼下说话不方便,他又道:“你等等,我就来找你。” 松青嗳了声,趁他还没上来的档口招呼小二进来把桌上的残羹全撤了,又吩咐上几个招牌菜过来,在座位上仔细理了理衣服,再拢了拢鬓遍莫须有的碎发,确定妥帖无虞这才安稳端坐。 这么个样子的殷勤,在她这儿着实少见。 楼梯上很快有脚步声嗒嗒传来,他停在楼梯口打眼儿便瞧到这儿,走过来熟稔地在松青对面落座,“今儿也不知什么风竟把你从公主府刮到这儿来了,瞧这模样,是在等人?” “抓阄呢!”松青摆手,“公主有吩咐想给宫里人带句话,让我在这儿守株待兔,谁成想居然先遇上了你……这都有小几个月没见着你了吧,果真是贵人事忙!” 他和别的太监谨小慎微的阴沉不一样,笑起来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寻不着半点卑躬屈膝。 “前些时候奉皇上旨意往靖州去了一趟,山高路远,一来一回就耗费不少时间,光耽误在路上了,哪够得上你一句贵人事忙。” 松青直教他别装模作样的谦虚,“对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高升呢,都过去不少时候了,也没个见面的机会,今儿正好碰上了就我做东,贺你荣升裴少监。” 对面那位正是如今的内侍省少监裴嘉时,实实在在太监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说起来两个人还很有些缘分,同年入宫同年伴主,而后仍是同年随主而安,不同的是松青伴的长公主,裴嘉时伴的是当今的皇帝。 当年皇帝还小尚未移居东宫时,常和长公主一处读书习字,他们做下人的自然也在一处,年少情贵,年级相仿的人一道处久了容易生出深厚情谊,哪怕后来他随皇帝去了东宫,再后来松青陪嫁长公主更出了宫,几年下来细数不过寥寥几面,如今难得碰面也还能如老友一般毫无嫌隙。 说着话,小二将菜品一一上齐,裴嘉时又要了壶斛珠酿,这酒柔和的很,适合姑娘家饮用。 小二动作很快,酒呈上来,裴嘉时先拿起来给两人杯中都添满,他那双手不算好看,手背上有伤手心覆有一层茧,看起来与他养尊处优的面容一点也不搭。 他向来是个宠辱不惊的模样,听了她的恭喜便简单道了谢,“既然碰上了,你便说说公主想给谁带话,带什么话,我回头也就帮你办了。” 松青沉吟了下,也觉得找别人哪里有找他更教人信得过,便不作遮掩将方婕妤一事如实相告于他,“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这些日子宫里出了不少风波,公主都被牵涉其中,不得不防着些,你只需将话带给方婕妤让她安心即可,其他不该多言的相信你也有分寸。” “公主还是那么个善性人......”裴嘉时忽的莞尔,又打量她一眼,“但我怎么听说你之前还把公主冲撞了,受了好大一顿罚,现在瞧着已经无大碍了?” 这事教他提起来着实窘迫,松青脸上很有些挂不住,只叹口气,“咱们做下人的哪还能一辈子不受罚,但不是公主罚的我,是主子爷,那事说到底还是我办得欠妥不怨旁人,你莫要再揭我的伤疤了。” 她说着又提醒他,“倒是你,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何况皇上的性情和公主南辕北辙一点儿都不像,你在跟前听差遣,可要当心着些。” 裴嘉时走到如今的地位,身边除了上头需要他曲意逢迎的,剩下的就是对他溜须拍马的,真正发自内心关心他的人翻遍整个帝都怕也找不出来一只手的数,何况松青又是从小就相识的情分,这份情谊总归比旁人还更厚重些,他自然念她的好意。 两个人就着酒菜又叙了几句旧话,松青记着出来不少时辰了,裴嘉时也还有公务在身不好多逗留,一道下了楼,便要在门口各奔东西了,松青临了又想起来托他一件事。 “我倒还有件事想麻烦你,公主如今长久不进宫,对里头的情形说白了两眼一抹黑,但不妨碍里头有人想算计她,就比如之前落水那事,天知道我的魂儿都差点吓没了,如今你回来了也能在宫中四处走动,劳烦多留个心,不为别的,只是个防备。” 长公主落水不是小事,裴嘉时人虽不在宫中却也早知道了,他身为内侍监少监,若非此前远行,宫内的人命官司愿本就该他过手查办,现今她有此一提,顺势也就应下了。 ******** 翠微宫里的两颗梨花树已经凋落得只剩满枝的青叶,树底下的华胜却仍旧随风飘扬,只多不少。 婢女照例送太医出了大门,外头清新的空气闻一遭再进偏殿里更能觉着出满室的药味儿,是病入膏肓的味道,在人心头无端堵上了一块大石头,闷得心慌气短。 她从桌子上拿起药方细细看了眼,比上次换了几味药,但换药又有什么用,心病医不好,就是换成太上老君的仙丹只怕也无用! “玉竹……” 里头有人叫了,她赶紧放下药方进去伺候,见方婕妤正靠在床头上,见不着血色的脸被阳光照得几近透明。 她咳嗽了声,没等玉竹到近前来先自行掀了被子下榻趿鞋,玉竹忙上前扶她,触手所及的一条胳膊纤弱的像风中的芦苇,真怕外头稍稍一阵风就会把这人给吹折了。 但玉竹也不阻拦她,因这是每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要去在那树下挂一根华胜。一个不得宠的妃子,深宫于她而言只是一堵又一堵冰冷的高墙,唯一一点念想都寄托在家人身上,如果连这点念想都没有了,日子也就再无光了。 这厢正颤颤巍巍忙活着,那厢却有婢女站在屏风外禀报了句:“裴少监求见。” 主仆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是不知所措,裴少监是皇帝身边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来拜见她。 难不成真是父兄……方婕妤止不住一颤,也不敢耽误忙吩咐把人请到茶室稍候。 她怀了满腔的忐忑、甚至绝望去接见裴少监,不料对方说得却是,“奉长公主之意来给娘娘送个口信,娘娘的父兄如今皆平安,请娘娘不必挂心,安心养病早日康复。” “谁?”方婕妤睁大一双因消瘦而有些凹陷的眼睛,几乎是脱口而出的疑问,铺天盖地的不解甚至盖过了对于父兄安好的喜悦。 裴少监不着痕迹的微蹙了眉,又道:“长公主殿下是菩萨心肠,听闻娘娘为父兄担忧而缠绵病榻多有不忍,遂调取了兵部的抚恤将士名录查看,确认名单中并无两位方将军这才吩咐奴才前来传话,请娘娘放心。” 长久用药的人精神头总不会太好,方婕妤面上仍有些恍惚,兵部的名录,她知道的,只是没有本事去动,却没想到素来没有交情的长公主会为了她一个小小的婕妤做这些。 她回过神来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琢磨良久,站起来朝裴少监郑重福了福身,“劳烦少监替我多谢长公主援手,今日之恩我铭记于心,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裴少监却说不必,“长公主不是为了娘娘的报恩才有此一举,恩德如何,娘娘自己记在心里就是,不必拿在人前说出来,如此,于长公主于娘娘都是最好的。” 该带的话都带到了,裴少监自东偏殿里出来,走了没几步,正殿中忽地一声孩子的哭闹霎时间传出去几里地。 荣王的生母没了,如今养在翠微宫……他叹了口气,低头提了提膝襕,阔步而去。 这宫里,是时候该捉捉鬼了。 第43章 清平愿 松青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笑, 手里提了两包桂花酥, 春光满面递到合懿面前, 神神秘秘的口气, “您知道我今儿出门碰到谁了么?” 桂花酥是合懿常爱吃的那家铺子里的味儿, 一入口齿颊间都是清甜香气,配一盏奶子茶丝丝润进嗓子里,那滋味儿, 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谁呀?”她问得漫不经心。 “裴嘉时!”松青没在意,还是兴冲冲地模样, “就说前几回进宫怎么没见着他呢,皇上把他差遣到晋州去了,也不知道什么事, 还整得神神秘秘的,走的时候谁也没告诉。” 合懿噢了声,“他回来了倒好,横竖婉昭仪死得那么不明不白的,大理寺的人再神通总归不好往内宫里查, 一头被绊住了手脚才导致这案子拖了这么些时候,现在有他在宫里应和, 或许能早日为婉昭仪昭雪也说不定。” 松青一笑, “何止呢,以他的头脑,再有些时日,抽丝剥茧下来估摸着就能挖出当初是谁在您使得手段, 且等着吧!” “但愿吧!”合懿都不再指望了,当初也怪她自己一时大意,一个素不谋面的丫头都能把她给骗走,那回鬼门关里走一遭全当做吃一堑长一智了。 她说着忽然想起来问,“你该不是找裴嘉时给方婕妤带的话吧?” 松青理所当然说是呀,合懿一听就瞪她一眼,“你个不靠谱的!这下可好了,你信不信,他回头就会去给皇上通气儿的!几下来来回回,还不如我那天在宫里直接跟皇上谈......皇上这会儿指不定正说我偷偷摸摸的管他的闲事呢!” 她那么一股脑的埋怨都是猜夺,松青不服气,急赤白咧地拍着胸脯给她打包票,“您别把人看扁了呀,我都跟人嘱咐过了不要多话,他那么个灵性人儿还能听不懂,既然答应了更不会食言在背后卖了您,您这么说可实在有些门缝里瞧人了!” 合懿听着这话,一口奶茶包在嘴里忘了咽,鼓着两腮狐疑打量起她来,对面那模样简直比她自己被人冤枉还义愤填膺。 隔了道珠帘外,露初正归置衣裳呢,听着声儿也挑了帘子进来,眼睛滴溜在两个人身上一转,问松青,“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被人踩着尾巴气急败坏了?” “去去去!你才屁股后头长尾巴了呢!”松青笑骂她一句,也觉着自个儿当着主子的面大呼小叫地实在僭越了,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咳嗽一声,边绕过小桌往外走边说:“您就是不信他也信我一回,肯定不会给您露底的......我出去给露初搭把手,您慢用吧,有吩咐叫我俩。” 那头两个人推搡着便出去了,合懿回了回神儿才把嘴里的奶茶咽下去。 松青和裴嘉时好,合懿从前就是知道的,只是今儿不知为何,瞧着松青那护短的模样总教她想起在别人面前维护封鞅的她自己,这可真是歪到二舅姥爷家去了! 别的不说,裴嘉时是太监呀,太监不能娶亲的吧?况且宫里嬷嬷那时候不总说太监算半个姑娘么,那裴嘉时……长得那么清秀岂不是更算了? 松青可能是把他当成和露初月盛一样的好姐妹了吧,谁还没有个护短的时候呢! 合懿自己个儿理顺了其中的因果,也觉得这解释十分合理。 瞧一眼袋子里,桂花酥下肚了三块儿并大半盏奶子茶,五脏庙填得差不多了就得起身松松筋骨。出了正殿站在门口眯着眼远远迎向天边,下半晌的太阳不像中午那么张扬跋扈,收起刺眼的金光,边缘便清晰起来,凑着半边彩霞一起看,夕阳也能瞧出来恢弘苍茫的气势。 封夫人和老太太昨天便回了宁园,得几天才能又过来,合懿想起花房里和封夫人打赌种的花儿,正要去瞧瞧长势,刚挪了下步子,外头却有小厮从院门上奔进来,通禀说是端王妃有急事求见。 既然有急事那不能耽误,忙吩咐小厮把人迎进来。 来了客,花儿也只能回头再去看了,她转身回了殿里教人去沏上两盏乌楼春来,这头坐下没一会儿,榻褥子还没捂热呢,兮柔已到了跟前。 大门口离昭和殿且有段距离,她想来走得极快,额上犹带着一层细汗,洇湿了鬓遍垂下来的几缕碎发,凌乱贴在脸颊边愈发显得人匆忙而狼狈。 合懿吓了一跳,忙去搀她胳膊,“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值得你急成这样?” “小姨......”兮柔咽声叫她,这厢还未开口言语间已然泣不成声。 合懿赶紧轻拍她的背顺气,隔了会儿才听她接着说:“小姨,是我爹,是我爹出事了!府里方才得了消息,因齐公子科举作弊一事中指认我爹私下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今晨下朝便立时被革职押进了大理寺牢狱待审,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进去了不死也得脱层皮,不管是真有罪还是被冤枉的,哪还有几个全须全尾出来的,请小姨向太傅求求情救救我爹!我爹绝不会做那样的事,他一定是被人冤枉的啊!” 兮柔来之前想必已经哭过好大一场,此时双目红肿,紧紧抓着合懿的手,连带着把她一颗心霎时间也揪了起来。 皇上不会贸然发落堂堂礼部尚书,这么伤筋动骨的事怎么着也要三思而后行,可如今却就如此办了,可想而知尚书大人的处境确实堪忧! 合懿拉了兮柔落座,嘴里说着让她先别急实则自己的心也止不住慌起来,“世卿如今还没有回来,他既然在朝堂上想必也会尽力斡旋,不会让人趁乱落井下石,况且尚书大人如今还没有定罪,你贵为端王妃,大理寺断没有对你的父亲屈打成招的道理。” 她说着又想起来,问:“琰铮呢,你可有给琰铮写信告知此事?据我所知如今的大理寺卿左元柏当初和琰铮在军中有同袍之谊,若由琰铮亲自出面,起码可以保尚书大人在案情查明前性命无虞。” 合懿尚不清楚案情,不好夸大给兮柔作保,但大理寺牢狱素来听着就让人不寒而栗,多少人都熬不到沉冤昭雪那一日便先丧命其中。尚书大人若真是清清白白,那首要一宗是要先保证他能平安等到外头的人救他出来那一天才行。 兮柔闻言却面露悲哀,轻轻眨一下眼,如雨的眼泪便刹那淹没了整张脸。她望着合懿,目光中满是千疮百孔的哀致,缓缓摇头,嫣红的唇反复说着,“他不会管的......他不会管我的事......” “他怎么就不会管呢!”合懿心头猛地震了下,忽然有些不好的念头像藤蔓一般寸寸缠绕上来,一分一毫地收紧,勒得她要喘不过气似得。 片刻,果然听见兮柔绝望的声音颤抖着飘进她的耳朵里,“他恨不得我早点死了才好,又怎么会管我爹的死活!” 兮柔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脸,纤细的手指却捂不住底下痛苦地抽泣声,父亲蒙冤入狱与夫妻嫌隙这两座大山齐齐施压,仿佛瞬间便将她所有的华贵压成了齑粉,再也不复存在。 合懿怔怔地站在她面前,半晌说不出话来,犹豫再三,小心地伸出手搭在兮柔的肩膀上,脑海中字字斟酌良久,正欲张口劝慰,却听屏风拐角处有人叫了她一声,转过头去见着来人,犹是枯木逢春,顿时如临大赦。 封鞅自知兮柔前来所为何事,也不与她拐弯抹角,“令尊先遭齐公子指认,后又由大理寺在贵府搜出若干与文宣伯爵府有关赃物,与齐公子所言一一吻合,如今可谓人证物证俱全,但好在皇上念及令尊多年兢兢业业为国效力,仍下令由御史台兼刑部监察大理寺三司重新审理以求公正廉明,望王妃稍安。” 兮柔听后果然大感欣慰,又问:“那三司中主审之人又是谁还请太傅告知。” 得知主审之人又如何呢,她一个妇道人家不论是明察还是暗访都对尚书大人的脱罪有害无益罢了。封鞅并未立刻告诉她,只说:“我劝王妃不要轻举妄动,令尊之罪名在于收受贿赂贪赃枉法,王妃身为其女,担忧是人之常情,但在此时与主审官员交从过密并非上策。” 兮柔一滞,朝他看了看忽地站起来盈盈拜下去,“那我眼下应当如何行事求太傅指条明路,家父若能脱罪,我阖家皆感激不尽!” 堂堂端王妃如何行得这般大礼,封鞅面上不动声色只朝合懿递了个眼神教她将兮柔止住,他往榻上落座,只说:“不瞒王妃,此案如今已然牵连甚广,当初督办科举之人眼下皆是戴罪之身,连我也不例外,既然身在其中想要独善其身是不能够了,案情背后是否有人装神弄鬼我自会查明……” 他说着微眯了下眼在合懿身上一扫,仍旧堪堪落到兮柔身上,带点探究的打量,“况且,王妃一介弱质女流本不适合抛头露面,此事生死攸关为何不及早禀告端王爷,朝中半数官员与他皆有私交,由他出面或能成事许多。” 哪半数?自然是旧臣那半数,尚书大人此回遇上这个坎儿,少不得有人想趁机添把柴火,如今只等着看端王那头对自己岳丈是如何态度,他哪怕只是表个态止住部分扇风的人,案情也能明朗不少。 所以他这话问出来便其实也就是婉言回绝的意思,尚书大人的案子他自会并在一起查,但绝不会是因端王妃此行的情面。且不说端王眼下尚且壁上观火,他又师出何名?单只是因此事萌发的新旧两派之争也容不得他对尚书大人再有过多明面上的庇护。 入府之时听说端王妃已至他就担心合懿一时心软答应下来,所幸如今看来还没有。 兮柔面上顿时难堪,她可以当着合懿的面崩溃痛哭,但不能对着封鞅失仪,但总归已从他这里得了一句会查明,别的便不敢再奢求,咬着牙应了声,再无颜面久留。 合懿这头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对兮柔的愧疚让她在面对兮柔的眼泪时简直无地自容,她很多时候甚至自私的想如果兮柔对她恶言相向,她良心上或许还能过得去一些。 可是兮柔从来没有,她理智的让人心疼,也让合懿越发恨自己是那个横在她和琰铮之间的阻碍。 她送兮柔出府,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路沉默直到大门口,兮柔忽然一改平日的称呼,换回从前未出阁时那样叫她“灵犀”,语音平静地问:“你知道为什么当初你与太傅闹和离之时他竟毫无作为么?” 兮柔并未等她回答,兀自扬手放在衣领上轻轻一拉,露出肩颈交接处一道刺目的伤痕,约莫小孩手掌长短,不算深却刚刚好是一把金钗簪头的宽度。 她嘲讽似得笑自己,“因我那时像个疯子一样拿命去威胁他……他后来一定很后悔当时为什么没让我就那么死了。” 第44章 无妄行 人有贪嗔痴怨憎会, 超脱不了, 便只能受其奴役, 多少人困顿其中点灯熬油似得把自己一辈子熬到头, 堪称一场不得出路的苦修。 “主子, 咱们回去吧!主子爷还等您一道用晚膳呢。” 松青至今不知自己缺席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听端王妃的话只觉得莫名其妙。 可不是百思不得其解么,她主子和太傅大人闹和离会有端王爷什么事, 做侄子的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小姨闺中事去?更不能明白端王爷原本是打算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竟值得端王妃以命相挟,这两口子, 着实比话本子里写得还烈性。 她说着话,上前去伸手扶在合懿的胳膊上,谁知刚触上去掌下却止不住传来微弱颤动, 她心下一惊,“这这......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魇住了,主子,您没事吧,您快跟我说句话!” 合懿闻声儿这才惶惶然转过脸来, 嘴唇开阖了下却只冲她摇头说没事。 转身往大门里走,一步接一步都虚浮得踩进了云雾里似得, 眼前像竖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 兮柔在那头伤得千疮百孔,她在这头对着墙壁却撞不破翻不过,无能为力的感觉真是能把人生生逼出毛病。 从前她以为只要不见琰铮,日子久了总能断了他的妄念, 眼下的事实却很清楚地告诉她并不能,那些有意的避讳,到头来其实只有她眼不见,他却没能心为净。 既然逃避下去不是良策,那总要另寻别的法子解决问题。 再回昭和殿里,封鞅已换下了朝服,穿一件天青色的长衫坐在桌子旁边含笑朝她招手,眉眼温柔得似盛了浸人的蜜糖,随时要教她溺在里头似得。 她却不知怎的,鼻子里却忽然莫名一阵酸楚铺天盖地涌上来,呛得眼前顿时一片模糊,连忙侧过脸去抹了两把。 封鞅瞧见了,起身过来拉她,“好好的怎么眼睛红了?方才端王妃都给你说什么了?” 端王对合懿的心思封鞅亲眼目睹过还亲自登门拜访警示过,今日甫一见端王妃身处困局中却竟然未曾向端王求助,他哪里还能看不明白,只是眼下瞧合懿这般模样,自然以为她是在端王妃那受了委屈。 合懿自顾摇了摇头,那道伤痕恐怕是兮柔此生最难以启齿的痛苦,她没办法就这么轻飘飘地扭头就告诉封鞅,原本已经止住了那股子酸楚,却熬不住他走近,轰得一下又冲上了脑门儿,垂着头一股脑扎进他怀里,哇地一下子哭出了声音。 被宠爱的人才有失态撒娇的资格,而这样的资格兮柔从来不曾有,合懿只要一想到他们夫妻二人中隔着的是自己就越发觉得难过,似乎兮柔脖颈上的伤痕有她一半的责任一般。 不成声的话音断断续续从封鞅胸前的衣料中传出来,他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清,“世卿……有你喜欢我就够了,我从来不想被其他人喜欢,一点儿也不想的......” 这话说得太孩子气,封鞅听着忽的莞尔,一边拍她的背一边说安抚说“我知道”,他从始至终都知道,他的灵犀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端王爷的心思她左右不了,却处处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心太细的人总是活得比旁人累。 但他也没法劝她,话说出口难道要她对端王妃袖手旁观么,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心安理得,一个人的本性如此,强行去矫正往往适得其反。 “人各有命,好些事也不是你能控制的,问题已经存在了就想法子去解决,哭可不是个好法子,嗯?” 是啊,哭不能解决问题,逃避也不能,合懿的眼泪约莫是有定数的,这次哭完了便没有了,消停下来,她抬头看封鞅,微微蹙着眉,泪眼婆娑,“世卿,我想给琰铮写封信让他回来一趟,一来是想由他出面为尚书大人做主,二来……除了亲自和琰铮当面决断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不想再看到兮柔伤心,至少不是因为我而伤心,否则我这辈子都会于心有愧。” 封鞅霎时犹豫了,他其实很担心她和端王见面后满月宴那晚的事再发生一回,虽然当时及时止住了,但教他现在只想起来都觉得像根软刺扎在心上。 男人最懂男人,越是得不到的越是珍贵,越是压抑的越是汹涌,心里的苦闷若是压不住了直冲上脑子,理智什么的转眼就能抛到九霄云外去,他能放心让合懿一个人去见端王才是怪了! 他左思右想也不好回绝她,轻叹一口气,勉为其难的大度,“写吧!到时候咱们在府中设宴,请端王夫妇前来,一桌四个人把话摊开了说。” 他这话不得不说实在太过想当然了,合懿觉得这不算个好主意,当着他的面且不说兮柔的颜面往哪搁,琰铮更恐怕连来都不会来,那么个眼里半点沙子都容不下的人又怎么可能来赴宴给自己找不痛快,就算来了,席间若再闹出点意料之外,对兮柔还是二次伤害。 “你不是吃醋了吧?”她望着封鞅忽然破涕为笑,伸手在他前襟上理了理,“我自己去处置这件事就好,你朝中还一堆糟心事且得忙呢,别为我担心,我不想给你拖后腿,琰铮是糊涂过一时,但他骨子里是个忠孝大过天的人,只要提起父皇母后,他绝不会再逾矩,你放心!” 封鞅细细品了品她这话,心里更不得劲儿了,端王虽然辈分小,但其实还要比合懿和皇帝大一岁,三个人自小长在一起,让外人瞧着也和青梅竹马没什么差别……他这么想着,总感觉自己像是占了他们俩辈分阻碍这一层的光,越发膈应起来。 他也知道自己一点小心眼儿根本是莫须有,可就是忍不住,就是听不得合懿夸端王,但又不好意思说,万一教她知道了想必要笑他气量小的。 封鞅没再说什么,合懿自然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想起他方才当着兮柔的面说自己是戴罪之身,这会儿回过神来,难免忧心要问一句其中原由。 他从牛角尖里退出来,目光一垂正好落到她额角两边凌乱的碎发上,是方才在他身上蹭乱的,伸手去给她理了理,并不着急的语气,“皇上只不过是给三司表个态罢了,真有罪证的现下都已经在大理寺的牢里了,这么个说法也是给余下的众人一个警醒,以免有人干涉三司审案。” 封鞅说着问她,“所以现在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直接答应端王妃的请求了么?你可不能又误解我铁石心肠不近人情。” 不是他不愿意帮,而是皇上也不想旁人插手这案子。 合懿忙说没有误解,她并不是毫无原则盲目行善的人,自然能理解他的难处。 封鞅身为太傅位高权重是真,高处不胜寒更是真。何况大赢朝从父皇到阿玦皆是励精图治的英明帝王,不可能出现臣子一家独大的局面,他想要一路走得稳妥无虞,总不会真的靠驸马和帝师的身份,更多的还是为君分忧的政绩和谨言慎行的行事。 “阿玦这样决定也好!”合懿轻叹一声,“总之清者自清,现在千万保证别有人趁乱落井下石就行,等琰铮回来,以他的身份去给尚书大人求情更合适。” 端王的身份,往大了说他是太后嫡系,身上战功赫赫,旧臣一派要么是看着他成长的老臣,要么是与他同辈却只能仰望他的后生,话语权不可小觑。往小了说他作为女婿去给老丈人求情无可厚非,这么一来才能把这事撇开政治因素,避免过多纷争。 封鞅舒了口气,心中莫名觉得欣慰,原来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至少还知道体谅他。 合懿当晚便写好了书信吩咐人快马加鞭急送往沧州去,大致估摸下时间,若一路不耽搁,约莫七八日光景也就该到了。 第二日一早送封鞅上朝后,合懿没再回去睡回笼觉,教人备好马车便往端王府去探望兮柔,不出所料的憔悴,人在困境中也没法子再维持从前的妍丽,那双弯月似得笑眼一夜之间失了光华,眼下沉沉一片青黑的痕迹。 合懿瞧着心里不是滋味儿,却除了于事无补的安慰什么都说不出,她也没直接告诉兮柔给琰铮写信的事,只盼着届时琰铮的归来能给兮柔带来一点额外的慰藉。 晌午时,她本想陪兮柔一道用膳,却不料尚书府那边前来通传说是尚书夫人方才晕倒了,真是个雪上加霜的坏消息! 兮柔忙火急火燎地要赶去探看,府里的主人不在,合懿也没有留下的缘由,两个人分别的时候,兮柔忽然用力握了下她的手,继而郑重的放开,抬起头再望向她的眼神平静地如同一汪毫无波澜的湖水,她说:“灵犀......我不会有事的,不要再来了,也不用心怀愧疚。” 她说完便转身登上马车扬长而去,合懿心里咯噔一下,喉咙里堵住了一根尖刺,眼睁睁看那两驾车辙印在地上,行过的一寸寸距离都变成了她与兮柔之间渐行渐远的铁证。 半晌静默无语,目送兮柔的车驾彻底消失在街口繁忙的人潮中,她连转身都忘了,脚在地心生了根,心在煌煌金芒中烧成了灰。 第45章 折花枝 回府的一路上, 合懿靠着车壁恍了神儿, 细细想来, 她与兮柔相识已近十年了。 听起来很长, 其实好像也就是一眨眼的长短, 要不然她怎么到现在还能记起当初第一次和兮柔见面的场景呢。 常年困于深宫的长公主到八岁的时候才有了同龄的姑娘做玩伴,既然是要挑进宫来的,出身品貌都需得上乘, 太后的诏令一出,满朝官员家适龄姑娘的画像立时雪花似得飘入了内侍省。 合懿不懂事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吃香呢, 后来才明白过来,官员们送自家姑娘进宫,伴公主是次要的一回事, 最主要的是那时候的端王和太子都与她在一处读书习字。 多数人冲得,是那句“近水楼台先得月”,心里的算盘拨得噼啪响,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 内侍省的人约莫也都心中有谱,一忙活开的时候, 那架势看着委实和太子选妃没什么两样,把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都细细挑拣一番, 重重筛选下来, 入选的只有四位官员千金。 合懿是个活在雾里的人,小小年龄的姑娘哪里能想得到那么多,仍旧兴冲冲地向嬷嬷打听了个遍,但得到的都是千篇一律地答复, 知书达理娴静端庄。 合懿对这八个字不太信得实,因她听说外头也是这么形容她的......故而更期待那几位素未谋面的玩伴了。 四位千金真正入宫伴读时距离大选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那日子正是深秋,枢星宫里的银杏黄灿灿落了一地金,天上有南飞的鸿雁翩然而过,瞧着是个好兆头。 午间小歇过后,便有嬷嬷笑吟吟领着身后四位齐头整脸的千金小姐踏进了书香萦绕的大殿里,都是八九岁的光景,白净细腻的面皮,头上梳燕双髻,差不多的身高和装扮,差不多的敛眉低首,小小的身体里住得都是循规蹈矩的灵魂,一眼望过去没有特别让人记忆犹新的。 嬷嬷让她们上前行礼,面前太子、端王和公主坐了一排,四位小姐中却只有一位小姐一开口是先紧着合懿的,于是合懿就记住了她,礼部侍郎家的幺女,闺名唤兮柔。 嬷嬷玩笑着说她不懂规矩,礼数应当先拜太子才对,她微蹙着眉仰起脸,郑重道:“我进宫是做公主殿下的伴读,日后朝夕相处的也是公主殿下,自然事事要以公主殿下为先。” 她不是不懂规矩,相反她是个顶规矩的人。 与合懿伴读之时,女红茶道做得,陪合懿偷摸爬树翻墙也做得,当真事事以合懿为先。而后嫁与琰铮,又事事以夫家为先,成婚第二日便改口恭敬称合懿为小姨,半点别扭都没有。 如今她心死了念断了,从重新唤合懿名字、放开握住合懿的手那一刻起,无论是与琰铮还是与合懿,她将两条路都走到头了。 也因是太了解的人,合懿看着她放手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 临近交夏,晌午的光景已经不那么美好了,合懿坐在马车里,人却像在骄阳下被炙烤着,好容易煎熬回昭和殿,呆坐在圈椅里许久,才发现竟然连哭都哭不出来。 哭不出来就要找事情做,她去花房看了看当日与封夫人打赌种的花儿,竟然也蔫儿得半死不活了。 这厢打赌输了,她陡然恨那花儿不争气,恨着恨着把自己两眼恨得通红,两步过去一把扯着花枝连根拽出来重重摔到地上,一转身躲进了花架后头,突然间大水冲了龙王庙。 人的心里不能憋着事儿,憋久了容易生出毛病的,大大地发泄一通,再想起兮柔的话便没那么堵得慌了,她从沉闷中自己寻到一丝好的期盼,或许等琰铮回来把话说清楚,尚书大人出狱后,她和兮柔之间的隔阂也就能自然而然消失了呢? 但等待的日子真是极其难捱的,说一句度日如年也不为过,合懿天天从早盼到晚,恍惚觉得都度过了大半辈子,沧州那边终于有了回应,不过只等回来另一封信。 送信回来的还是合懿派出去的那个侍卫,侍卫顶着烈日炎炎马不停蹄跑了一趟,回来后冒着满头的热汗跪在合懿面前,双手高举过头顶将一封端王的亲笔信笺承给她。 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连折角的锋利都是合懿熟悉的痕迹,所以是琰铮亲手写的无疑,原来他真的知晓了兮柔的困境也没有回来,只在信里说会保尚书大人性命,交代了前线战事吃紧走不开,其他的便是一笔带过。 合懿手里拿着信,一张脸须臾之间青白交替了好几个来回,犹是不可置信地又问了那侍卫一句,“这......王爷是真的没有回来?” 侍卫答是,窗户外一刻不停的蝉鸣倏忽变得聒噪不已,吵得合懿心烦意乱。 封鞅到傍晚暮色四合时才回来,踏进昭和殿之前就已经听松青说了沧州回信的事,他顿了下,在隔间换了衣裳便往寝殿去,远远地就透过帐幔看见合懿躺在床榻上,小巧单薄的背影就差写上“生人勿近”四个大字了。 他先叫了声灵犀,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也没回应,他一哂,这是把自己给气到面壁了? “转过来我看看有些人是不是又在下雨?”他走到床边坐下,见她执意不理人,遂掰着肩膀让她把脸露出来,一看还好,今儿只打雷了没下雨。 他问:“端王爷的信上说什么了就把你气成这样,你专门是个受气包么,嗯?” 合懿手里还攥着那封信,转过来见着他就一把塞过来,气哼哼的,“你看看吧,这都是些什么话,我是真的想不通,爹娘两个人恩爱了一辈子在前头做表率,从来没教过我们负心薄幸,但他们俩怎么一个个尽是这样,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既然娶了人家又不把人家当回事,那为什么不干脆从一开始就不娶,平白伤了人家的心耽误了人家一辈子他们就好受了?” 他们两个自然是指皇帝和端王两个,放眼世上怕也只有她才能说出这话了,但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才是常态,太上皇和太后或者他们夫妻俩这样的,当真是凤毛麟角。 “别说气话!”封鞅拍了拍她的手安抚让她稍安勿躁,自己拿起来那封信细细琢磨了一遍,言辞一如奏折一般的公事公办,他从头到尾琢磨完了倒没她那么义愤填膺。 “信上已经说了会出面表态,目的达到了,人回不回来又有何妨,你不在朝堂不知政事,这段时间沧州那边确在紧要关头,甘鹿野一战大获全胜,若再能一鼓作气将叛军赶到瀚水河以东,那边山穷水恶也就再不成气候了,这种时候端王身为主帅不好临阵折返乱了军心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合懿望着他,一双黑亮的眼睛霎时间瞪出来个不可思议。 她躺不住了,直挺挺坐起来与他平视,“军中能人众多,前线是不是真的缺了他一个人就转圜不下去了你心里清楚,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在你们男人心里,朝堂上的功业永远都比家里女人的死活更重要!” 她像是受了刺激,这会子成了一点就着的爆竹,封鞅对这般不可理喻的模样并不受用,不自觉蹙起眉来,但前线确实并非缺了端王就不行,只要他有心安排妥当,回来一趟的机会还是有的,说到底,没有那份心罢了。 他到底不愿意跟合懿为了旁人的事吵起来,耐着性子给她讲道理,“是我言辞不当,但男人一心建功立业无可厚非,你此前也说端王是个忠孝大过天的人,这样的人寻常不会被感情绊住手脚,否则他也挣不来如今的功名。” “可是......” 封鞅截断她的话,“端王妃与你有深情厚谊,你为她抱怨两句是应该的,但不能为这些事一个劲儿钻牛角尖,你不讲理的样子可不好看。” 寻常做主惯了的人,劝解的话被他说出来也是毋庸置疑的语气,没给合懿半点反驳的余地。 合懿气冲冲地一圈递到他面前却转眼打到了棉花上,发不出去的火气堆积在胸口闷得她心慌气短,她觉得有哪里难受却一时弄不清到底是哪里,无奈抬手在心口揉了揉顺了顺气。 封鞅见她不说话了便俯身过来拉她,“今儿回来路过醉梦楼给你打包了那的招牌酱肘子,过来吃点儿,你这些日子又瘦得很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他这段时间总忙得很没空陪她用膳,甚至有些时候回来时她都已经睡下了,早晨她醒来他却又已经去上朝了,只在夜里抱着她入眠时越发感觉到怀里的软玉温香越来越单薄。 合懿恹恹说没有,“可能是天热了胃口就不好吧!” 她说着扭过头去看他,迟疑了半会儿,忽然有些别扭地问,“那如果换成我和你,你会回来么?” 世上倒也不是所有人心里都只装着功业的,封鞅没怎么思考,转过来冲她夷然一笑,“我不是会不会回来,而是一开始就不会让你在困境里,明白么?” 第46章 水一方 从沧州来的信对兮柔来说或许不算慰藉反而是伤害, 合懿思来想去还是没有透露半分, 总之知道尚书大人约莫不会有大碍, 回头托人明里暗里地把意思传达给兮柔让她能安心些就好。 晚上就寝前, 合懿便就着八仙桌上的烛火将信烧成了灰烬。 她也没有再去过端王府, 人一辈子要遇到很多人,有些人在途中走着走着就分道扬镳了,遗憾过了伤心过了, 接下去的路还得继续走。 帝都也就那么大一片,说不定以后还能再有碰到的一天呢? 日子一天天灼人起来, 白天闷得人喘不过气,晚上也热得不好安眠。 合懿向来不愿意遭一点儿罪,某天晚上头回在封鞅怀里被热醒后, 第二日便风风火火忙活了整天,吩咐人一气儿挪进了“水一方”旁边的嬿婉楼。 这地方原就是为给她避暑修建的,两层的精巧小阁楼堪堪建在湖边的水面上,面水的一边四扇月洞菱花大窗,甫一推开, 湖面的清风便徐徐送进来,屋里帐幔蹁跹飞舞, 屋外入目连天的碧波浮动, 只消看一眼,暑气便就消弭了大半。 往下一层的临水面连着方小亭,合懿闲暇时会光着脚丫坐在亭子边缘,在水面晃荡着两条腿给湖里的鱼儿喂食, 多数时候喂着喂着就会想起玺儿来,也有时候会靠着四角的画柱就睡过去。 不留神儿让回来早的封鞅见着了,又啰嗦个不停,数落她,“你也不怕一倒头栽进湖里去!” 合懿咧嘴冲他笑笑,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越瞅越觉得这人真是哪哪都严丝合缝地贴合她的心意,按捺不住趁着四下无人扑过去对着他吧唧一口,嫣红的口脂恰恰印在他唇上。 她这厢嘴上满足了,耳朵也清净了,一举两得。 “点绛唇!”她向后仰着身子稍稍离开些,如同观赏一副名家画作一般观赏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有清甜的嗓音,无论说什么都可以像汩汩清泉流淌进他心里去。 封鞅摇头轻笑,也不着急擦掉唇上的口脂,只说她不学好,“又拿甜言蜜语糊弄我,为你好的话听了要记到心里去,光嫌我啰嗦,你要是能不教我操心我用得着啰嗦么?” 合懿噢了声,知道错了但下次还敢再犯的不以为然,绕了个十万八千里的话题,忽然心血来潮地问他,“我最近好想玺儿怎么办,他现在还好么?” 封鞅转身往太师椅上落座,面前的桌案上端然放着带回来处理的公文,扬手招呼她过来研墨,淡然道:“放心吧,好得很,比你前些时候见的又长大不少。前两天跟皇上从御花园过正碰上贤妃带荣王出来散心,荣王含含糊糊地发了点声音,皇上怎么听都觉得像是在叫爹爹,高兴坏了。” 所以那就是当了爹的男人啊!孩子的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瞬间牵动到当爹的一颗心。 他说着含笑看她一眼,“你要是想见荣王,我明日顺便就往宫里把名帖递上去,约莫过几日你就可以去了......但我觉得吧,你既然喜欢孩子,总指着侄子望梅止渴不是办法,我也盼着早日被叫爹爹的那天,到底还是要咱们自个儿多操劳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合懿如今已经不再动不动就对着他脸红羞怯了,趴在桌案边一手撑着脸,一手捏着墨石在砚台里缓缓打圈儿,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忽而一挑眉,煞有其事地问他,“夫君你总这么没日没夜的操劳,会不会累?” 封鞅微微一怔,他偶尔都纳罕她那小脑袋瓜儿是怎么着就突然开窍了,如今竟然能跟他对面打擂台了,真是出息了! 他眯着眼似乎细细回想了下,半戏谑半郑重道:“每次喊叫累的不都是你么?” 合懿到底败下阵来,抬手在灼烧的脸皮上抹了把,低着头小声咕哝,“看着人模人样的,说起话来怎么这么没羞没臊地......” 封鞅眼底溢出盈盈笑意,收回目光,手上拿着案牍看了两眼又想起什么,嘱咐道:“对了,瑜才人前不久被诊出了喜脉,皇上此回想必会重新考虑晋她的位份,你过几天入宫别又被人一撺掇就往前冲锋陷阵去了,知道么?” “瑜才人有喜了?”合懿光听了前半句便听不进去后半句了,刚咋呼起来又自个儿捋平了,“也对,细想想她入宫都一年多了,独占隆恩的人早该有个皇子或公主的。” 合懿也不知道自己对骞瑜这个人是什么感觉,可能就是因为她美得太耀眼,也可能是她给封鞅的那一封信,或者是她这个人似有若无的吸引力,总之合懿不自觉就会对她比对旁人更多些关注。 她歪着头盘算,“那你说我下次进宫该送点什么给她做贺礼好呢?还是说眼下先赠上些珠宝玉石之类的等闲之物,等孩子出世了再送些更代表心意的,就像玺儿那时候一样?” 话音刚落,封鞅俯身过来,手中文牍啪嗒一声敲在她脑袋上,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给你说这消息不是让你去给她送礼的,是要你提防着其他人再给你吹耳旁风,你都听到哪里去了?” “你说话就说话嘛,干什么总动手!”合懿气鼓鼓地,手捂着额头冲他抗议,“她怀的也是我侄子侄女,我总不能厚此薄彼吧,何况你说得别人撺掇我那事,当时皇后说得是没错的我才会帮她,为得也是不想阿玦因为一时冲动背上昏庸的骂名,哪就有你说得那么蠢!” “犟嘴!”封鞅训完了望着她,突然没忍住乐,“我什么时候说过你蠢了?” 从小被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人,大多都缺些圆滑世故的心计,他身为丈夫,打心底里爱她护她,提醒几句在她眼里怎么就成了说她蠢了? “你是没有明说,可是你话里话外、言行举止都在表达这个意思!”合懿不服气的很,使起性子来一气儿把墨石扔在砚台里,“这会儿不想看着你了,自己研吧!” 还不想看着他?封鞅都要气笑了,一下子不知道说她什么好。她那厢说完便一扭身往外去,边走边唤了声松青,“备水沐浴!” 不看着就不看着吧,她时不时的这些臭毛病,封鞅基本都习以为常了,这会子越是凑上去惯着她,她会越来劲,干脆就不理了,等会儿那股子邪性过去了自然就好了。 太傅大人稳如泰山岿然不动,他当然没那闲工夫自己研墨,随手招呼了个路过的婢女进来伺候,随即埋首一头扎进面前繁重的公务里去了。 夜色渐临后,婢女在阁楼外的围栏回廊上挂了灯笼,摇曳的烛火从朱红的罩笼里透出来,在外层形成模模糊糊地一圈柔光。从大开的窗户望出去,空中一弯银钩月,尖尖的两头堪堪挑起无俦夜幕的一角,露出里头璀璨的星芒来。 封鞅靠在宽大的椅背里赏月,两手交握在身前,右手食指无声敲在左手手背上,约莫敲了上百下,坐不住了又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来回在屋里渡圈儿。 渡来渡去要把地心渡出个窟窿,太傅大人心里觉得不太妙了:今儿这邪性怎么还没过去呢? 他咂了口气,心头一杆相思秤左右摇摆晃荡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偏到南边寝间那去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往后日子还长,立夫纲的机会还多得是,不急于这一时嘛! 转身正要往出走,外头有婢女行礼的声音传进来,“拜见公主殿下!” 太傅大人当即止了步子,挺一挺腰杆子,两步退回去端端又落座在太师椅里,随手拿了本古籍递在眼前,专注地仿佛从来没有起身过。 第47章 及良时 合懿甫一进门看到的就是太傅大人的冷脸, 眉心有不自觉微皱起来的痕迹, 半垂着眼睑看书, 目不斜视的模样, 仿佛屋里多出来的一个大活人于他宛若空气一般。 真的生气了?她心里犯嘀咕, 转身从松青手里接过来一方红木托盘,上头放着几叠精巧的糕点,并一碗银耳莲子羹。 她觉得自己很是会疼爱自己的夫君, 太傅大人兢兢业业为国为民,不能教他饿着肚子嘛!这一水儿全是甜的, 他吃下去,甜上心头约莫也就能消气了,肯定还会很感动她的挂念, 下半晌那一点儿别扭,她都忘了,他一定也不会在意的。 合懿冲松青使了个眼色教退下,身后雕花木门吱呀一声缓缓阖上,她往案几那边走, 郑重其事地咳了声,弯着嘴角乖巧叫他, “夫君, 你都忙大半天了,先歇会儿吃点东西吧,别累坏了。” 看吧,就是这样, 使性子的时候能吊着脸让他自己去研墨,心情好了转眼就能成天底下最好的小媳妇儿! 封鞅暗自腹诽一回,较上劲儿了,不打算就这么被她糊弄过去,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然的神色嗯了声,惜字如金,“放下吧!” 就放下吗,那言辞形容听着怎么不像是感动的意思呢? 合懿有些泄气,站在案几前一动不动地打量他,他低着头翻书,修长的手指轻轻捏在暖黄色的书页下角,一连翻过三页之后,似乎觉得她站的位置挡住了光,略挪一挪身子,自顾转向另一边了。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模样,偏就不信这个邪了,啪嗒一声把托盘放到案几上,脚底下揉搓了几步又转到他面前,果不其然,人家不动声色地继续转到另一边去了。 不就刚刚撂了一回挑子不给他研墨,至于别扭成这样么? 她这会子存心就要跟他过不去,抬起胳膊展开宽大的袖摆拦在他眼前,真切地把他的光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命令他:“不准你看了!” 这就沉不住气了,封鞅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忍住没笑,面上一本正经的停了下,装模作样装上了瘾,伸手拨开她的袖子,就准备起身。 那头的合懿已经逐渐把腮帮子鼓成了只河豚,压着气性儿呼出一口气,二话不说冲上去压着他肩膀按回椅子里,一扭身子非挤到他怀里去,用自己在他和书籍之间形成一堵隔断,双手捧着他的脸到眼前,两弯秀眉蹙成不满的弧度,“我在你跟前你看什么书嘛,看看我!” 投怀送抱也没有她这么粗暴的,封鞅毫不留情拉下她两只手,背向后靠进椅子里,随手把古籍扔在桌案上,翻旧账的口气,“我怎么记得刚才有人说不想看着我的,嗯?”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你一个大男人用得着这么小气吗?”合懿很有些不乐意地剜他一眼,“还是你心里已经觉得我不好看了?所以不愿意看我?” 又开始瞎给人扣帽子,有激将法的成分在里头,料定了他会否认,否认完了就又会耐着性子来哄,屡试不爽的法子了。 封鞅心里明镜儿似得,她是典型的三天不敲打,三天过一刻、都等不到第四天早晨就能立马上房顶揭瓦的人,他好整以暇地在她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儿,不以为然道:“你一直不都是这个样子么?” “一直哪个样子?一直都不好看么?”合懿立马垮了脸,语气有些急了,“你是不是老了眼神儿不好,你再好好儿看看!” 刚说完,封鞅猛一咂嘴,在她腰上拍了一巴掌,“我就是七老八十了也不会眼神儿不好,说什么老不老的。” 就好比合懿不爱被他怀疑美貌,太傅大人也不喜欢被媳妇儿说老,两个人明明只差六岁又不是六十岁,只不过他成名太早,乍一听总教人觉得像是上一辈的人,某回在外头甚至被愣头青学子叫过“封老”,简直差点没当场教他背过气去! 合懿被他突然的跳脚逗乐了,再老谋深算的狐狸也有被人踩到尾巴的一天,她一把捂住嘴以免自己笑得太过分,笑着笑着被他一记眼刀刮过来,缩了缩脖子,头点得捣蒜似得,“对对对,我夫君英明神武、韶光正盛、风华正茂,一点儿都不老,我说错话了!” 两个人斗斗嘴,什么装模作样的拿捏也就灰飞烟灭了,她这会子想起来这儿的初衷,歪着身子从托盘里端来那碗银耳羹,舀一勺递到他嘴里,平和的语气,“你下半晌说得话我记住了,明儿也不用往宫里递帖子了,横竖再过些时候是父皇的寿辰,阿玦肯定要带着玺儿一道去宜华山的,到时候再看吧,没准儿那时候还能听着他叫我一声姑姑。” 她到底还是个很听话的性子,封鞅仔细在她脸上寻摸了下,没看出来失落的表情,这才点头说好,又补充句,“我从来没觉得你蠢,一天没事儿别瞎想。” 她长长的哦了声,破罐子破摔地坦然,“蠢不蠢也赖着你了,劳烦夫君今后多操心点吧!” 捏着精瓷勺在碗里晃荡一圈,舀了颗莲子准备喂他,被他按着手止住了,封鞅十分不带做作的皱眉,“太甜了腻得慌,你自己吃吧!” 合懿都吃过了哪还有余地,把碗放回到桌案上,抬眼往屋外扫了一眼,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月色在湖面照出一层银辉,波光潋滟无边,教她陡然生出些旖旎的念头,遂起身拉他,神神秘秘地语气,“你不饿的话就去洗漱吧,等会儿我有惊喜给你。” 这大晚上的,她一番话委实很容易教人想歪,封鞅挑了挑眉,心里莫名暗搓搓有点期待的感觉。 这人呐,一旦有了期待,还真是干什么都得劲儿,寻常精细到骨头缝里,沐浴焚香一整套下来得小半个时辰的太傅大人,今儿只延捱了约莫一炷香左右就洗漱完了,堪称神速。 寝间的烛火并不特别亮,他进来时合懿穿了件贴身的寝衣正趴在窗棱上吹风赏月,手里拿一把团扇轻飘飘地扇,一头乌黑的头发披在背上,风一吹,发丝轻扬,露出底下单薄的肩颈线条,是她特有的娇俏姿态,于他而言有惊心动魄的美感。 合懿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没料到封鞅今儿洗漱这么快,也没察觉身后有人走近,所以在他突然出声的时候吓了一跳,手中团扇一个没拿稳,飘飘然便往湖面上飞去了。 他从背后环住她,低着头凑近那纤细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清甜的香气,问她,“我的惊喜呢?” “你走路怎么都没声儿的!”合懿心头纳罕,回过头去瞧他,一个不留神儿竟让自己怔住了。 月色下的他有玉质一般通透白净的面皮,光影绰绰间的轮廓深刻得恰到好处,不显锋利也不至过于柔和,墨色的瞳仁中倒影着光华流转,装的进世间万物,此刻却只有一个她。 时不时被自个儿媳妇儿望着发呆大概也是一件美事,封鞅嘴角弯起个愉悦的弧度,忍不住拉她一把,“快别看了,再看下去,今儿一晚上就过去了!” 合懿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收回眼神儿,想起说要给他的惊喜,兴冲冲地拉他在榻上坐下,很有些献宝的意思,“我前儿听了一首小调,唱给你听好不好?” 原来整这么大半天就是为了给他唱首小调而已么,封鞅心头恍然有些空落落的,干巴巴眨了两下眼,还是不想扫她的兴,郑重点了点头说好。 幸好屋里光线不明亮,合懿也没看到他那一点弯弯心思,咧着嘴冲他一笑,边往后退了两步边说,“这辈子只给你一个人看的噢。” 小调用听就是了,要他看什么呢?他这厢微不足道的疑惑刚冒头,很快便被她打消了。 合懿背对着他轻轻哼出一段没有唱词的旋律,两只纤细的胳膊高举过头顶,宽大的袖摆滑落到肩头,没了衣袖的遮挡,让他得以看清她手臂柔美蹁跹的动作,她在跟着旋律移步、俯身、旋转,一举一动都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妩媚,他才知道原来姑娘家的身段儿竟是那般婀娜。她的一颦一笑都注满了风情万种,缭绕了浓烈的夜色,变成香醇甘甜的酒,流淌进心间浸得他几乎坠进了醉生梦死的幻境里。 她会跳舞,多出人意料的一件事! 因古来便有“舞以声色娱人,是为取乐矣”的说法,舞姬常抛头露面于宴席风月场所,多被人所看轻,寻常大家闺秀有学琴棋书画的,性子强一点的会学弓马骑射,却绝没有人会去学跳舞,更何况合懿是千尊万贵的长公主,所以她说,这辈子只给他一个人看。 封鞅能感觉到自己胸腔中一颗心跳动得越发急促,身上每一寸血脉仿佛都在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鼓舞。 临近终了,忽地一阵风将屋里仅有的烛火卷断,她莲步轻移,凑着窗外的月色寻到他怀里,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略带着不平稳的气息、绵软的声口问,“夫君,你喜欢我的惊喜吗?” 封鞅像是没有听到,忽而勾唇一笑,低低地呢喃了句,“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嗯?”合懿没听清,扬起脸来想让他再说一遍,却正迎上他浅浅的吻,一下下落在她脸上,他含笑唤她“小痴......” 这约莫是他心仪的爱称,每一声都是缠绵悱恻的音调,像是沾了蜂蜜的桂花糯,从唇齿间溢出来都是将要化开的温柔。 他抱起她往榻上去,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今儿不许你再喊累。” 盛夏的夜空有漫天的星斗与弦月作伴,洒落进满室缥缈缭绕的星月交辉,合懿在柔光莹莹中朦胧了双眼,抓着他的手十指交缠,紧紧印在一起,这辈子都不愿意放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三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玉娇郎 尚书大人的案子查得很快, 许是由于三司共同协作相互监察谁也不敢懈怠, 不过月余便出了结果, 审理结果却并不乐观, 此案核实收受贿赂官员达数十人之多, 行贿学子更是牵连甚广,审查一开始便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牢狱戴罪之人愈多,很多都已超出了科考行贿之事, 案子逐渐演变成一场大赢朝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反贪案。 这日天阴,湖面吹上来的风中带着些潮湿, 卷进室内几个来回,更显得闷热粘腻。 松青手中持着香笼在熏衣服,离了一尺远的热气还是烘得她满头大汗, 抬袖子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埋怨老天爷,“这日子也太难受了,要不就爽利地降一场雨多好,非卡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境况, 吹着风都感觉不到凉!” 合懿用过早膳正躺在贵妃榻上看一册新话本,身上也是一层的细汗, 听着声儿便去瞧她, 笑道,“你要不然就别熏了呗,又不急在这一时穿。” 这话说得没毛病啊,她主子衣服多了去了, 她为啥非跟自己过不去要在今天顶一脑门儿的汗干这个活儿呢? 松青歪着脑袋看了眼手中的香笼不禁暗骂自己一声,露初在一边入了眼,噗嗤一声到底没忍住笑出来,忙找补道:“我方才还在想得空提醒你一句呢,只不过被殿下抢了先而已。” “我信你没故意瞧笑话才有鬼了!”松青剜她一眼,将手里这件熏完了挂进里间的衣柜,两个人就隔两步路,一嗓子的功夫,用得着寻空么。 合懿听她俩拌嘴已经习以为常了,手中的话本翻着翻着不知不觉到了最后一页,她合上书从贵妃榻里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眯着眼朝湖面上看着会儿,回头吩咐露初让人备水沐浴,另外再备辆马车,说一会儿要出去一趟。 露初下意识问她,“主子想去哪里?最近街上到处是巡逻的城卫司卒子,大理寺审科举案审成了贪污案,隔一两天就能看见上门拿人的,外头现在人心惶惶,不太适合出门呢。” 松青难得也附和,“可不么,越是这种时候越会有人趁乱闹事,前儿不久还听说有人当街打起来的么。” 其实打不打起来与合懿没什么关系,毕竟她出行身边都有身手高强的侍卫跟着,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真正过起招来,以一挡十不是问题,能保证等闲之辈都没办法靠近她的马车十步之内。 她拿团扇对着自己扇了扇,说没事,“我不去别的地方,只是想去书坊里挑几册话本子回来,多带几个侍卫就行啦。” 一说挑话本,那俩人就来了兴致,该备水的备水,该备车的备车去了。 大夏天沐浴也不需要太多热水,下头人准备的快,进了浴间只留下露初伺候,松青在外头院子与月盛一道核查丫头们的事务去了。 四下里无人,合懿才问起她,“兮柔这段时间怎么样了?” 合懿后来无意中听封鞅提起过满月宴那晚露初的言行举止,心中觉得她这人口风紧也十分稳妥,后来再与兮柔有关的事便都交由她去办了。 露初点头说好多了,“当日李夫人将王爷信中内容委婉转达后,端王妃的精神果然就好了很多,前不久去大理寺探望过一回尚书大人,之后便一直居住在尚书府,没有再回端王府。” “没有回王府?”这或许该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合懿还是问了句,“有多长时间了?” 露初想了下,“约莫有大半月了。” “那尚书夫人如今状况如何?” “夫人当日晕倒只是一时心急,并无大碍,当天下午便醒过来了,现在都没有再出过类似的情况。” 合懿心里听着不知道什么滋味儿,既然尚书夫人没事,兮柔身为王府的主母其实是没有理由这么久不回去的,但既然这么做了,以后可能都不会愿意再回去了吧! 她一时望着虚空中出了神,直到露初出声提醒才把思绪拉回来,换了身轻薄衣裙,外头车马已准备妥当,便往书坊去了。 书坊距离并不远,中间隔了几条繁华街市,人多的时候行的便缓慢,由是此才耽误了不少时间。 待马车堪堪挺稳在书坊门前,合懿踏着小马蹬下来,面前一栋古楼,门前两颗人高的万年青,头顶高悬一方牌匾,上书“陋室”。 名字里写陋室,里头装饰地可完全不简陋,一眼望过去直伸到顶层的两人高大书架,一水儿地红木制成,架子上鳞次栉比整齐摆放了各式书籍,书架之间还摆放有可供挪动的云梯。因书籍易燃,屋里并未燃放过多蜡烛,未免室内光线暗淡,四面均有几扇透光的大窗户。 合懿是怀抱着明确的目的来的,进来了便直奔话本那一排而去,她轻车熟路,领着松青穿行在高大的书架里,顺着眼前琳琅满目的书名一个个看过去,目光最终落到一册合眼缘的话本上,只是放得有些高,她和松青不搭梯子还够不着。 “主子您等会儿,奴婢去把梯子推过来。”松青说着话便往那边去了,合懿站在原地等,试探着又够了够,其实就差约莫一掌的距离。 却不料她这厢正要收回手来,身后忽然有人靠近,很高大的一个影子,一伸手放在她目标的书籍上面,不费吹灰之力便取了下来,交给她,“在下方才无意间见小姐心仪这本书却无法取得,冒昧唐突,还请见谅。” 合懿忙放下手臂来,转过去看,那人而立之年,身形高大挺拔,穿一身绛紫色纱袍,瞧着有几分练家子的气魄,领上金线若隐若现刺绣的团云纹章,非富贵钟鼎之家不会有,这人也生的相貌堂堂,眉宇间一股子清正之气让人没由来得对他生出几分信任。 “多谢公子。”合懿朝他道谢,正想接过那册书籍,忽然想到这里的话本区距离正经的经史子集且隔了好几扇书架,除非他自己先走到这边来,否则从那边不会是看到这里来的。 她倏忽又收回了手,抬头望着他笑笑,“公子也爱这类小说话本么?倒是少见的很。” 那人似乎怔了下,只一眨眼的功夫,他爽朗一笑,“男子看这个,小姐觉得很奇怪么?” 他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倒让合懿的戒心消除不少,毕竟话本写来就是给人看的,放在书架上,谁看不都是一样的么。“公子误会了,我没有觉得奇怪,只是觉得应该很少,今日看见了一时好奇,倒越发显得是我孤陋寡闻了。” 合懿不接那本书他也不着急,随手放在她方便拿取的书架上,适宜地向后退了一步,温和道:“那我猜小姐应该更不知道,这书的作者也是男子吧?” “真的么?”她果然目露惊讶,说完了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自己个儿捋了捋情绪,才道:“这些话本写得要么是痴男怨女,要么是薄情寡幸,情感细腻丰富,很难想象会是男子写就的。” 他听着一笑,调侃道:“写书也是做梦的一种途径,小姐看书中是否多是几个痴情女子倾心于一个男子,至死不悔忠贞不渝的故事,这或许就是原作者求而不得的美梦呢。” 合懿也被他轻松的语气逗笑了,头回拿起那本书仔细看了作者名——“玉娇郎”,又是娇又是郎,这人也委实够矛盾的,光看名字可猜不出来这人是男是女。 “公子说得如此笃定,头头是道,难不成公子认识这原作者玉娇郎,还是说,公子就是这原作者本人呢?” 他连连摆手,摊着手臂在合懿面前转了一圈,好整以暇地问,“且想听小姐说说在下究竟是那一点附和这名字中的:玉娇二字呢?” 这人约莫是个极为随和的性子,被合懿这般误会也还是极有风度地浅笑,且看他的模样,也不想是那种需要臆想别人姑娘家的样子。 说话的档口,松青正推着梯子过来了,见一个大男人出现在话本区也颇为意外,看了她主子一眼,得了个无事的眼神,这才放下心来。 合懿既然来一趟,就不可能只挑回去一本,再想搭梯子取上层书籍时,那人前来主动请缨,“在下倒没别的好处,唯独个子还能凑合,这梯子攀上去总归不安全,未免这位姑娘受伤,小姐想取那本尽可告诉在下,举手之劳,想来在下还帮得上。” 初次见面不好麻烦人家,合懿忙说不必,道了声谢还是请他自去看书即可,“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一来不便耽误公子时间,而来,这梯子委实也不高,出不了什么事的。” 那人心思自是个十分通透的,听得出来她话里的婉拒意思,便也不再强求,只在离开时朝她拱手道:“在下周岩,不知可有幸得知小姐芳名?” 偶然相遇的男女之间互相交换姓名,这可不是件随意的事情,合懿霎时间觉得尴尬万分,别说真名了,就是瞎编一个都不愿意编,径直下了逐客令,“区区名字不足挂齿,亦不敢劳公子尊耳聆听,公子先请吧!” 周岩面上倒有一瞬间地失落,但很快恢复如常,仍笑着朝她施一一礼,随即转身从容往后边的书架去了。 他直转过两扇书架走过话本区并未停留,出了步道在大堂左侧的门里一拐,门内的阴影中站了个芝兰玉树的身影,恭敬朝他弯了弯腰背,跟在他身后往后面的庭院走,踏出阴影,那人的面容展露在青天白日下,剑眉星目朗朗清举,不是新晋状元郎莘川又是谁。 莘川跟在那人身后,微微低着头,面上略有忧虑,“今日沧州又来了新消息,形势已愈发严峻了。” 周岩步子未停,开口是不容置疑的沉稳,“告诉他们先不要硬拼,实在无路可走的话,退守瀚水河以东也并非不可。” 莘川应了声是,迟疑了会儿才问:“恕下官愚钝,实在不甚理解将军今日与长公主会面有何深意,还请将军不吝明示。” 周岩忽的轻笑了声,没答复,微眯着眼,聚焦起目光凌寒似刀一般锋利地投向不远处回廊下的两只燕,只语焉不详地说:“接下来该去会会太傅大人了。” 第49章 笼中雀 “那人看着人模人样的, 却原来骨子里也是个登徒子!”刚踏出书坊, 松青便忿忿不平地骂道。 合懿没她那么愤懑, 只觉得奇怪, 那人瞧着怎么都不像是个轻浮的公子哥, 何况自己有几斤几两她还是清楚地,萍水相逢第一面,以后又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 直接就挂念着问名字那回事约莫不太可能发生在她身上,怎么着也得骞瑜那般的美貌程度吧! 但今儿可就发生了, 对方要就是个孟浪惯了的纨绔子弟倒还想得通,偏还是那么个一身正气的谦谦君子做派,这就更让人觉得奇怪了。 她想了下觉得实在想不明白, 脑子里可能缺少一根名叫想象力的弦,便不做为难自己的事了,“不提他了,有可能就是热心肠喜欢帮助别人吧,人嘛, 哪有一辈子妥帖得半分错处都找不着的。” 她这么说便也是这么想的,书坊遇到周岩一事过了这一时, 便轻飘飘地被合懿不知道忘在脑海哪个角落里了。 贪污案尘埃落定得很不容易, 皇帝震怒,一气之下将受贿钱财超过一千两的官员全部革职查办了,余下众人则按照律典由刑部依法拟奏呈送中书省,再由皇帝酌情批复即可。 幸而此回声势浩大的重审, 查出齐小公子对尚书大人的供词疑点颇多,越是深挖越是对不上首尾,最后由三司主审连名上奏,证实尚书大人是被有心人冤枉,可当回头再想审查齐小公子系谁人指使,那齐小公子却就已经莫名惨死狱中,呈报圣听时便成了畏罪自缢。 尚书大人虽无罪出狱,但监管科考不力,属下多有舞弊弄权者却无知无觉,遂获了个调任外阜建州刺史的结果。 从堂堂礼部尚书、天子脚下近臣降成了远离皇权的小小外阜刺史,这其中差距可谓一落千丈天差地别,实际上再说明白些也就是和让他告老还乡差不多了。 但往好的一面想,至少性命无虞,人活着不就比什么都重要么。 尚书大人出狱不过第六天便需携家眷立刻走马上任,要出帝都,兮柔的身份便不得再跟着去了,送别了父母姊妹,她还是需回端王府,继续当尊贵的端王妃,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保护她的父母姊妹不至于会落到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地步。 兮柔重回端王府那日,合懿又想过给她写封书信,但提起笔来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可以寄信的资格,犹疑半晌终究还是作罢。 沧州近来倒是捷报频传,合懿的消息都是从封鞅那里得来的,在最后一次听他说起已大获全胜将叛军主力赶到瀚水河以东后,过了约莫小半月,松青出府办事回来,兴冲冲地给她说:“主子您可没见,端王爷今儿上午率军凯旋了,进城门的时候百姓夹道相迎,好热闹的一番景象,啧啧......他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英雄!” 松青直到现在都并不清楚合懿与琰铮、兮柔的纠葛,知情的露初也从未透露过半点口风,仅依照她看到的那些,不过是端王妃与端王不睦,她主子身为长辈又是闺中密友,手心手背都是肉,帮谁说话都不对,所以夹在中间两相为难罢了。 合懿听着她的话,恹恹噢了声就没了下文,松青瞧着她这模样心里有些失落,最近她主子怎么好像更愿意和露初交代事儿呢? 闷热了半个夏季,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豆大的雨滴刷拉拉一齐坠进湖里,溅起的声响都不算小,噼里啪啦地听着像千军万马正在某处奔腾而过似得。 合懿最近迷上了临摹封鞅的字,她当初在闺阁之中习的是与多数闺秀一般的簪花小楷,精致秀美到一笔一划,而他寻常私下爱写章草,圆转如篆点捺如隶,字形险峻而灵动,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她偶然见了一次便爱屋及乌了。 只她或许实在天赋不高,胳膊都练酸了也不过像个拙劣的画师在东施效颦,她每日的自信心都是有限度的,消磨完了就没有了,得歇一歇。 用过午膳,找一方贵妃榻小憩片刻,入梦前还想着说不定再睁眼就能看见封鞅回来了呢。 但今儿好像是不成,她这头刚闭上眼没一会儿,松青进来唤她,说:“端王爷在嬿婉楼外求见。” 合懿睁开眼一刹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大雨天的他怎么来了,还直冲冲就进了内院,大门上的侍卫拦都不带拦一下的么? 以为终究只是以为,没听错,现实是琰铮的确就在嬿婉楼外等着呢,人既然来了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虽然有些话现在说也晚了,但总比不说强。 她一气儿坐起来吩咐松青把人请到茶室稍坐,又唤进来露初给她收拾下仪容,瞧着端庄得体了便往茶室去。 刚进屋绕过屏风便看见琰铮坐在窗边,没让婢女沏茶,反而自己低着头在倒腾桌上一套茶具,一点儿茶水在他手中颠来倒去地折腾,动作优雅地不像个拿刀的人。最后腕子轻轻一转,茶水沏进雪白的精瓷杯,茶香混着空气中的水汽氤氲开来,那香气能直沁入到人脾肺里。 卸了坚硬的甲胄,穿一身水墨烟染的长衫,窗外湖面的烟雨蒙蒙拢在他身后,人也如利剑入了鞘,瞬忽变得柔和起来。 他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过来,眸光在合懿身上一扫,落到随侍的露初身上瞥了一眼,不消多说一个字,意思不言而喻。 多熟悉的场景,露初再次为难地去看合懿,得了她点头才退到门外守着了,这次门没关,也没敢走远。 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合懿对防备着他这件事真的觉得很难堪,她相信琰铮不可能会再头脑不清醒一回,但她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合懿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问道:“怎么今天来了,外头下这么大的雨。” 琰铮不着急答话,先抬手比了下她面前的茶水,示意让她尝一尝,见她端起来递到嘴边儿了,才说:“先前你不是写信说想和我当面谈谈么,那时候回不来,前几天回来了又一直忙得脱不开身,这不今儿得空了就过来了。” 随意的语气,意料之中的答复。 合懿品了一口唇齿间的馨香,实话实话,“比之前又精进不少。” 他的茶道向来是他们三个人之中最好的,这点无可争议。 “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的。”琰铮微微笑了下,“但其实,我自己从来品不出来差别。” 他忽然叫了声灵犀,合懿听得皱眉,直直望着他截过话头让改口,“还是叫小姨吧,从前年龄小不在意,如今都是大人了,不好乱了称呼。” 他倒没有纠缠这问题,没答应也没不答应,总之不再叫她的名字了。 “是啊,年龄小的时候你没有在意过辈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的?及笄之后还是嫁给封鞅之后......”他话音很平静,“很可惜我没能看到你及笄。” 她及笄的时候他正在军中满一年,因为没办法赶回去,所以提前几个月自己用璞玉雕刻了一支长簪,簪头有她的名字,也是他亲手刻上去的。 灵犀的“犀”字很难刻得小巧而漂亮,他提前用了不知道多少块木头练手,直到把这两个字刻在心上了,闭着眼睛都不可能会写歪,才敢在玉簪上动手。 终于赶在及笄宴之前命人快马送回了帝都,书信中要她一定用这支簪子绾发,她都照做了还回信说很漂亮,是她收到最好的及笄礼物。 只是很可惜,她带着那根簪子,第一眼却喜欢上了封鞅。 玉簪至今还在合懿的妆奁中妥善收藏着,她甚至也记得收到礼物那时候的开心,但那和情爱无关。 话头已经攒到这儿,周围没有外人,再也没什么必要遮遮掩掩了,合懿干脆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琰铮,辈分不会因为年龄大小而有所变化,我们没有出五服,是有真正血亲联系的亲人,在我心里你从始至终都和阿玦是一样的,我想要和你谈的想必你心里也清楚,你我已经各自为家,兮柔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已经嫁给了你,你真的不该那么伤她的心。” 琰铮沉默半晌,忽然说:“她现在......其实比从前过得轻松了,不用再被心里藏着的秘密纠缠不休,不用痛苦地面对我。她需要端王妃的名号支撑家门,而我需要一个王妃,如今的我们各取所需也算是个折中的法子。如果今后哪天她想要和离,我亦不会妨碍她。” 他冷漠的时候就是这样,无论说什么都让人在其中找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来,合懿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她说到底只是个结果的看客。 合懿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感情的萦损盈缺从来不是事在人为能笃定的,不相爱的两个人走到如今这一步,大家都是笼中鸟雀罢了,再没有谁对谁错。 她想不到再有什么好说的,琰铮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静静相对坐着,谁都没有起身,因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没有必要再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三章奉上,宝贝们请享用,今天留言全部红包伺候啦! 第50章 欲惊弓 琰铮没坐太长时间, 合懿送他走的时候在回廊正碰上归来的封鞅, 场面上的人不至于把情绪摆到脸上, 互相略点头见了礼, 琰铮撑一把伞, 步履从容地缓缓踏进了渐渐收势的细雨中。 他知道合懿会在后面目送一段儿,所以要等走得足够远了,才停下来回头看了眼。 料想得不错, 那边的两个人刚转过身不久,合懿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对着封鞅比了个很夸张的手势,封鞅望着她在笑,两个人构成一幅画, 画得是“天作之合”四个字。 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静立片刻,看着那边两个人转进了拐角,再回过头来,眼中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沉稳, 脚下提步没有再停顿。 一场雨直下到傍晚时才歇,湖面上水雾太重, 一眼都望不到湖对岸, 朦朦胧胧一片,瞧着简直像入了仙境似得。美是一回事,但要是大热天湿气侵体,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松青早早吩咐了底下几个婢女将嬿婉楼四面的菱花窗全都关上, 往楼里各处添了熏香、换好烛火,便与月盛一道往丫头们下榻的荟芳苑去了。 两位主子用过晚膳后通常都要在书房且待一段时间,期间不会传人伺候,等到要就寝前才会再需要伺候洗漱,但每次留她和露初其中一个并少数几个丫头小厮就行,今儿轮到露初领班值宿。 所以每到傍晚时分后的嬿婉楼总是很安静,当真如在水一方的伊人,娴静婉约。 合懿上半晌练的字还被镇纸压在案几上,封鞅凑着看了两眼,不予置评,只抬手招呼她过去,握着她的手在纸上笔走游龙,嗓音温润,“起笔与收笔讲隶书“蚕头雁尾”的笔调,重笔多在收尾,字形是否沉稳就在于此处......” 他说着停了下,又道:“其实你的小楷写得就很美,字如其人,没有必要一定学章草。” 这段时间她练的手书都在案几旁边堆成了约莫一指的厚度,用功是真用功,没多大成效也是真没多大成效,封鞅一怕她累着,二怕她自尊心受打击。 冷不防还被夸了,合懿的字典里没有弦外之音这回事,只顾在心里乐开了花儿,抿着嘴笑了笑,“不算学,我就是写着玩儿打发时间呢。” 她怕破坏他的笔势,手上不敢使劲儿,只顺着他的力道走,写到一半发现是她的名字,写完了她盯着瞧,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在他手底下写出来,这会子怎么就越看越觉得顺眼。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复又拿起笔,在旁边用他觉得美的簪花小楷写上了“世卿”,总要凑一对儿的心思。 封鞅这会儿很有些兴致,和她在一起消磨时光都是件美好的事,他忽而笑了下,想到了什么似得,俯下身好整以暇地又在底下写上了“小痴”,随即挑眉看了看她,仿佛是在等她也还他一个爱称。 合懿倏忽瞧着那两个字烧红了脸,因他并不经常那般叫她,除了在床榻之间的时候。 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是在故意逗她玩儿的,思索片刻眼珠一滴溜,提笔在旁边写上了旗鼓相当的两个字,“卿卿”,又或者念出来的话,可以是“亲亲”。 太傅大人的面皮偶尔会毫无征兆地薄那么一下子,合懿从他猛地收缩了一下瞳孔的细微表情中品到了大获全胜的喜悦,遂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嘴角勾起得意的笑,眼波盈盈地凑到他面前追着问他,“卿卿,你喜欢吗?卿卿~” 封鞅的促狭只是一瞬间的,眨眼间便足以化解,抬手在她额头上推了一把,而后一边转身往椅子里落座,一边很是郑重地嗯了声,“为夫喜欢的很。” 桌案上有刚沏的乌楼春,他执起来,修长的手指捏着茶盖缓缓拨了两下,递到嘴边抿了一口,这会子想起来问她,“端王爷方才都和你说什么了?” 所以还是会有点不舒服,担心会不会有别的男人对着她诉衷情,虽然知道她的心意,但就是自己的宝贝绝不能让别人觊觎了的心思。 “还能说什么呀......”合懿其实心里到现在都挺难受的,原本可以一辈子毫无芥蒂好下去的人,突然因为一段不该开始的喜欢而在彼此心里扎上了一根刺,误伤了别人,自己也不好过。 她提起来有些恹恹地,低头搅弄裙子上的系带,“我对于他和兮柔之间已经帮不上忙了,能做得只是表明我自己的立场,他性子从来宁折不弯半点瑕疵都容不得,这次之后我们就是普通亲戚。逢年过节碰到点个头这样吧!这样无疑是最好的局面,但是会觉得很遗憾,总想着要是没有那件事就好了。” 话说得很坦诚,封鞅听得很满意,他倒是能理解她,这是个念旧的人,不能接受端王的感情,但不代表她不会怀念小时候和他的亲情和友情,毕竟是从有记忆开始就对她好的人。 所以人还是小时候好,因为小时候最纯粹,长大了会容易变质。 他把茶盏放下,俯身过来拉她的手,明明是盛夏时节,他的手却总是温凉的,修长白净,像玉的质地,“现在先别想太多,人这一辈子还很长,而且人心易变,谁说得准以后会怎么样,说不定你们还会有坐在一桌毫无芥蒂谈笑风生的一天。” 合懿咕哝着应了一声,自觉这天或许遥远地像下辈子了吧! 她觉得心里沉沉地,不想再继续谈这个话题了,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随口问:“上次你说骞瑜有喜,阿玦会给她晋位份,现在有准信儿么?” 封鞅点了点头,“皇上前两天已经在御书房召集了几位大臣说了打算,宫妃有孕,原本是应该等孩子生下来再谈晋位的,但皇上此回只不过打算晋她为美人,仿佛已为此做了很大的妥协的样子,其他人自然都不好说什么,应该这几天就会有诏书的。” “只是美人?”合懿微微睁大了眼求证于他,颇为不解,“阿玦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从前甘冒大不韪也要晋人家昭容,现在明明名正言顺了,反而变成了美人......” “想不通!”她满脸狐疑,“难不成做皇帝的人脑子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说话说得好好的,偏就她会打岔,还真是仗着自己是长公主就有恃无恐,竟然都能说出皇帝脑子不好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也不知让皇帝听了做何感想! “浑说什么呢!”封鞅一听果然呲哒她,“宫妃晋位本就应该是如此,先前婉昭仪那是生了皇长子格外的恩宠,还能人人都跟她那样,那不得乱套了。” 谨言慎行刻在骨子里去了,他在君臣之道这上头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曾逾越过半分,和他一贯给人清高孤傲的感觉很不同,但也真实地是构成他为人处世的一部分。 合懿缩着脖子吐了下舌头,不知死活地笑,“这不是在咱们自己家里又没有外人么......” 这厢正说着话,外头忽然有十陵通传的声音传进来,“主子爷,门口有位邹先生找您,说是您的旧识,您看,接见么?” 称先生,想必不是朝中官员,还真是稀奇,太傅大人十七岁就是太子少师,高处不胜寒了这么些年,寻常也不见他有多余的空闲时间结交朋友,这会子突然冒出来个旧识,这得旧到小时候的交情了吧! 封鞅闻言面上忽然沉下来,只吩咐十陵把人带到清衡亭,对合懿留下一句“我去去就回”,便疾步往外走了。 合懿这厢都还没得及问是什么朋友,人都已经踏出了书房,她吹了口气,转身看到桌案上的字,兴头来了,靠练字也能消磨不少时间。 清衡亭在公主府西边僻静处,藏在翠竹青波中的小亭子,四周静得只能听见鸟叫虫鸣和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出了嬿婉楼封鞅却其实走得并不快,约莫用了半炷香的功夫,从满目青翠中踏出来,远远看见亭子里立着的那人,只一个负手的背影,天青色绢衫穿出了练家子的气势、两袖清风的正气。 亭子里的人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便转过来,眸光相接,冲他淡然一笑,遥遥拱手见了一礼,“久仰太傅大人英名。” 事实证明封鞅的“去去就回”实在没有半点效用,合懿练到手腕都有点酸了他也还没回来,放下笔,抬手在脖子上揉了揉,准备去书架上寻摸一本书瞧瞧。 他的书架上全是些晦涩无聊的经史子集,一排排瞅过去实在没有能让她提起兴致的,左拿一本翻翻,右拿一本翻翻,翻着翻着也不知道在放置书籍的时候碰到了哪里,突然听到架子里哪处似乎传出来轻微一声机簧弹动的声音。 合懿干巴巴眨了两下眼,别不是把他什么东西弄坏了吧...... 她这么一想也不好耽误,赶紧拿开刚刚放置的那本书去查看,谁成想书籍拿开后书架最里侧赫然是个隐藏的暗格!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雪花最咸、大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各一方 一阵风, 吹动四周碧海翻涌, 忽地腾起满亭山雨欲来前的寂静。 封鞅缓步入亭中, 轻拂了一把肩上的竹叶, 目光自他身上一扫而过, 未做停留径直落座在桌边的石凳上,开口是毫无起伏的声线,“沧州据此两千四百里, 沿途经四关隘共六州十八城,层层都是天罗地网, 邹将军果然好本事!” 天下到如今归了大赢朝也不过十几年,甭管大势如何,总有一部分人自诩忠义之士, 信奉一句“国破山河在”,守着自己心中实际已经不合时宜的信念,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用自己的生命为覆灭的故国献祭。 百姓称他们是土匪,他们称自己是复国军。 夹缝里卖命的活计若没有主心骨那约莫只能称一句“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是不能成事的。而复国军能在大赢朝铁骑的围追堵截下搅弄到如今,面前这位邹衍堪称功不可没。 邹衍闻言颔首, 略弯了弯嘴角, 自顾在他对面落座,话说得轻巧,“邹某不过是个走在阴影里见不得天日的人,过惯了东躲西藏的活法儿, 这些个偷偷摸摸的本事,哪比得上太傅身为天家东床,位高权重的好手段。” 走在阴影里的人,那倒是的,但要说偷偷摸摸,可真是妄自菲薄了。 复国军此起彼伏了这么些年,邹衍这根刺就在大赢朝的根骨上扎了这些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人虽在帷幕之后,名字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多少人将他奉若神明就还有多少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不说别的,就方才出府的端王爷恐怕连梦中都一心挂念着想杀他。 封鞅长眉微微一动,场面上的人不兴撕破脸当场拼个你死我活,他起身往亭子边走了两步,这才遥遥招呼远处侍立的婢女前去沏茶,茶水端上来,隔着暾暾香气再说话,人身上的尖刺都能服帖不少。 “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既然登门,所来为何不如看门见山直说了吧!” 邹衍一手在石桌上笃笃地敲了两下,微微眯起眼,眸光遥遥越过封鞅肩头望向苍郁幽深地林间,不知何方归处的空茫,没立刻答话,却喃喃细语了句,“温柔乡即是英雄冢,果然不错。” 只这温柔乡里溺得是封鞅,英雄冢里埋的却是旁人。 话音落他便收回目光复又落到封鞅脸上,“邹某今日前来确有一事,前些日子沧州甘鹿野一战邹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回过头来悔之晚矣,其中诸多疑惑不解之处,今日特来请太傅不吝赐教。” 封鞅在甘鹿野一战中动了手脚,一双执笔的手却比拿刀的将士更能夺人性命,这会子人家找上门来了。 两个人各置一端气势如山,目光交接只言片语间便生生将小亭从中割裂开一道艮深地鸿沟,细风在两相流转过几个来回,吹得人脊背生寒。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不言而喻,封鞅也不愿再虚与委蛇下去,他好整以暇看了邹衍一眼,话说得没有余地,“战场上胜负乃兵家常事,封鞅一介文臣何谈给将军赐教。何况我封家食君之禄便需忠君之事,将军身份隐秘,今日登门已教封鞅为难不已,城卫司距此不过半个时辰,哪怕将军无惧生死,封鞅却不欲做那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邹衍在口中细细品了这四个字,不怒反笑,“邹某至今仍记得当年醴国亡国之时,舒隽下令血洗宫城,还是令尊不顾安危送我出城护我性命,此后我军辗转与世上也多蒙令尊援手,诸多大恩大德邹某此生皆不敢忘,却不知在太傅眼里,令尊是否也是乱臣贼子?” 贼船大抵都是上去容易下来难,封鞅早料到的,但若没有万全的打算,又如何说得出方才那一番往脸面上划刀子的话,费的出一番破釜沉舟的功夫。 “家父一辈子信奉中庸之道无为而治,早于十多年前便再不过问朝政之事,一生也仅仅只有两个身份,故国的翰林和大赢朝的百姓,区区微末之人岂敢当将军的救命之恩。”他顿了下,“人各有志,将军所为封鞅不予置评,但愿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我便都能相安无事。” 这就是打个巴掌再给颗枣,甘鹿野一战大败已将对方逼到了悬崖边儿上,这会子该给人松口气,否则逼急了眼,对方拼了命也要和他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话,谁也落不着好。 言尽于此,封鞅明显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态度,邹衍眸中阴鸷一闪而过,与他寻常的清正天差地别,但眨了下眼随即便消融在傍晚浅淡的夜色里。 封鞅到这时也终于看得空前明白,心下悬而未决一块石头悄然落了地。 邹衍若真有切实的法子能置他于死地,何必在吃了天大的亏之后还来与他废话,这人身上担着一肩头的重任,没到绝境困顿时,不可能轻易抛头露面。 从他来帝都的那一刻起,先动者就注定已落了下风。 谈话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邹衍起身忽的冷笑一声,“太傅想自此做个忠君之臣邹某自不能强求,但世上雁过之处都免不了留有痕迹,他日若长公主与皇帝知晓前尘往事,不知又作何处置,还望太傅千万珍重才是,邹某告辞。” 送走了不速之客,封鞅往嬿婉楼回去,路上被淋了雨的树木抖落了一身的水渍,印在鸦青色的锦衣上顿时暗下去满身零星。 这厢合懿手里拿着书籍对着架子里的暗格一时讶然,好奇心总是谁都有,她伸着脑袋往里头凑了凑。格子里有一沓文牍,存放的整整齐齐,最上面放一张皱得不成样子又被人小心抚平过的纸。 她看了一眼就辨别出来,竟是她当初写的那封和离书,想起来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也不知道太傅大人还留着收藏起来做什么。 都说姑娘家有私藏物品的习惯,想不到太傅大人也有这爱好呢? 合懿忽然觉得很想笑,嘴角刚弯起来一点浅浅的弧度,正要伸手去拿那信,忽听到门口沉沉一声喝止,“你在做什么?” 猛不迭这么一声直把她吓了一跳,拍着心口回过头去,见封鞅眉头紧皱正从抱柱旁饶过来,气势汹汹的模样看得她莫名有种不妙的感觉...... 不得不说邹衍临走一句确实戳中了封鞅的痛处,他在亭子里的不动声色在看到合懿趴在那扇书架前的时候顷刻间荡然无存,走到近前捏住她的肘弯拉她离开书架,往里面看了一眼,心口像被人闷声砸了好一下,咚地一声直坠入到谷底去了。 他面上顿时凝了化不开的寒霜,“我跟你说过不要乱翻书房里的东西,你就是这么答应我的?” 合懿都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没有搭对,突然就凶成这幅模样,一下子手足无措,又是急又是怕,站稳了忙辩解,“我没有乱翻,我只是想看看书而已......” “你寻常何时看过这架子上的书?”他一股脑截过声口,是做贼心虚了吧,越是心虚越是气急败坏,唯恐她看了里头的东西,也怕她或是已经察觉了些细微纤毫所以才会翻出这等隐秘的暗格来。 “我怎么就不能看?”合懿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时慌了神儿梗着脖子找补,“而且你有什么东西不能光明正大的放,干什么非要那么鬼鬼祟祟地藏起来,正常的东西哪里需要藏着掖着嘛!我倒想问问你那里头是什么?” 封鞅这时候正心乱如麻哪听得了这话,突然中邪了似得一点儿都不知道温柔两个字怎么写,拧着眉质问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鬼鬼祟祟的小人是吗?” “我没有说过!”合懿意识到说错了话立刻矢口否认,看着他严辞俱厉的模样简直都要委屈死了,四下里急得直跺脚也不知道该怎么怼回去,受了挫下意识就想躲,“你这人怎么一点儿都不讲理,上来就会冤枉人,胡乱给人扣帽子,我不和你说了!” 合懿说着话一把挥开他的手,扭头就往外走。 封鞅伸手去抓了一把却抓空在她宽大的衣服上,瞬间一股无名火气直冲上心头,“你给我站住!” 合懿的气性儿也窜上来,脑子坏了才会站住受他的气,加快步子头也没回一下,哭瘪瘪的喊叫了句,“我就不,凭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这辈子都不想!” 瞧着人撒丫子跑起来兔子似得出了门,封鞅站在原地蹙着眉抬手覆在心口上使劲顺了口气,懊恼地咬了咬牙,一把将暗格关上,书籍放在书架上撞出“砰”地一声响,还是转身朝门外追了过去。 寝间距离书房不算远,合懿又跑得像逃命似得,踏进寝间的时候回头正见他跟过来,来势汹汹地样子看着简直像是又来和她吵架的,她心一横,忙里忙慌的左右去拉门框,迎面给了他好大一个闭门羹。 门栓在里头落下啪嗒一声闷响,封鞅忍得脑仁生疼才克制住自己没一脚踢上去,平复了下声音才说:“你把门打开。” 里头没声音,他抬手在门上轻拍了两下,又问一遍,“你到底开不开?” 这回听见合懿在里头斩钉截铁回了声,“不开!” 两个人动静闹那么大,这会子早成了目光聚集处,四周都是躲躲闪闪又欲罢不能探究的眼神儿。 封鞅心头攒了比天高的火,猛吸了口气说好,一转身径直阔步离开往西边厢房去了。 第52章 半枕霜(二更合一) 寝间里还有收拾的婢女, 眼瞧着长公主从门口三步并两步跑进来扑倒在软榻上气得咬牙切齿直捶枕头, 一个个早吓得立在一边恨不得自己是个透明的, 哪还有人敢言声儿。 缩着脖子左左右右相互望了两眼, 谁也不敢上前问一句, 正暗暗叫苦不迭之际,门外传来露初的敲门声,“公主, 您这是怎么了?主子爷已经走了,要不您把门打开吧, 奴婢不看着您没法儿放心。” 合懿听着声儿止了动作,皱着眉爬起来下意识歪过头朝门口看了眼,但隔着门什么也瞧不见, 狐疑问:“你没骗我吧,他真的走了?” 封鞅那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万一让露初来当敲门砖骗她开门呢? 门外露初听着一笑,还能这么问话,想来情况太不算太坏, “奴婢可不敢骗您,真那么做了, 奴婢进去甘愿被您打手板。” 看来是真不在......合懿心里却更不得劲儿了, 这种境况他不应该在门外守着认错道歉,然后望眼欲穿地等她原谅吗,这人竟就这么撂下了,果真是个属大爷的榆木疙瘩, 简直要气死人了! 她拧着一股劲儿拿了好半天乔,手里的枕头翻来覆去的捏得不像样子了,这才朝屋里的婢女扬了扬下颌,“让露初进来吧!门还是让她锁上,谁都不许擅闯!”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初提步而入险些一脚踩到门口掉落的珠钗上,发钗都跑掉了,这得闹成什么样了! 她弯腰拾起来略擦了下,缓步进去见合懿正坐在榻上生闷气,下人不好直接打听主子的事,轻叹了口气,把珠钗放在榻上的小几上,换了个路子问,“公主这会子觉得好些了么?” 合懿低着头揪枕头上的穗子,气鼓鼓地说不好,“我算是看明白了,他心里一点儿都不拿我当回事,就会冤枉人、凶人,明明我才是公主,怎么好像他才是公主似得,又嚣张又跋扈!” 露初听得一愣,瞧这话说得,人都给气懵了吧! “主子爷怎么会不把您当回事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她在桌上沏了杯茶水递到合懿手上,好歹换下了那被□□的不成样子的枕头,“夫妻之间哪还没有个磕碰的,您两位现在正在气头上,且等着吧,过了这程子,主子爷保准还得来哄着您。” “谁稀罕他来哄!”合懿越想越委屈,“误会什么误会,他要是真把我放心里了,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知道的,那么个着急上火的样子,他肯定背着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啊?”这话可不能胡说的,露初面露难色,夫妻之间最忌猜疑,也最忌隐瞒,话要是不说清楚就会变成心里的一根刺,扎上了可就不好拔除了,“那您没好好问问主子爷是什么事么?” 合懿想起来那会儿的情形就来气,明明露马脚的是他,谁成想先发制人的还是他,真是全天下的理都在他那。 “他一进来就怒气冲冲地恨不得吃了我,搁谁能跟他好好儿说话?”她灌了口茶水消火,但效用好像不是特别大,“反正我现在不愿意看见他了,明天也不愿意,以后都不愿意了。你去传话让他搬走,搬得越远......” 她说着话突然一顿,脑子里电光火石间冒出来格子里的那一沓文牍,猛一抬头望向露初,“你们主子爷该不是在外头金屋藏娇了吧?” 那沓子文牍说不定就是庄子的房契,用来置放外头的莺莺燕燕,不然国事再忙,还能把人忙到几乎天天晚上才回来?从前她父皇在位时日理万机,也少见到这程度上。让他搬走岂不是一搬就搬到他心坎儿上去了? 这不成! 封鞅有别的女人,这念头在合懿心里徘徊过几个来回便尘埃落地成了毋庸置疑的事儿,气性儿和伤情霎时间在心头此消彼长,分不清哪个更重了。 夜渐深,人未眠。 菱花窗外头有凉薄月色映进来,照在床前在盛夏的天气里凝起了满地银霜。 封鞅躺在床上已经来回辗转翻了几百次身,人像被架在了火苗上头反复煎熬,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胸腔里抓心挠肝地像是有虫子在咬,猫在抓,搅得他一刻都不得安宁。 一扭头瞧这屋里的床不对,身上的寝衣也不对,就连入目可及的桌椅板凳都不对,千错万错,总之没有一处是顺眼的,光瞧着就让他心口堵得慌。 煎熬到尽头了,突然呼出一口闷气,一气儿坐起来起身下床,背着手板着一张冷脸坦坦荡荡往寝间那边去了。 这会子连伺候的下人也都歇了,回廊上没人,到了门前先试探着推了一把,没敢太使劲儿,万一里头门栓动静太大把里头的人吵醒了多不好。 封鞅心里十足忐忑,手伸过去一推之下,没猜错,果不其然还锁着呢...... 但门是死的人是活的,堂堂太傅大人怎么能就被手腕粗的木头拦住了路,那也委实太憋气了。 思来想去,撬门这等下三滥的勾当是不可能干的,既然要进去,大路走不通总还有羊肠小道,左看右看,眼神儿落到旁边一扇敞开透气的窗户上。 闭着眼,在心里默念了三回“大丈夫能屈能伸”后,心安理得爬窗户去了。 太傅大人也算半个练家子,爬个窗户这等事完全能做到悄无声息,进了屋没直接去床榻那边,先去隔间换了寝衣,凝云丝的寝衣一上身,浑身都舒畅不少。 当然,重要的不是凝云丝,重要的是这是她做的。 合懿睡觉一般都沉得很,轻易不会醒,封鞅走过去挑开层层绡纱帐幔,她就躺在床里侧背对着外面,留出来的一大片空处像是专为等他的。 他心里被无形的揪了一把,不该对她发火的,其实仔细听了她说的话也能知道她还没有看到里头的内容,可当时怎么就昏了头把素日的镇定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呢? 说到底是太怕,怕她知道以后的反应,怕她会怪他怨他甚至恨上他,忧虑的久了变成心里一道痂,她无意中的一点动静都能把那道痂再撕开,疼得他龇牙咧嘴。 封鞅从背后凑上去轻手轻脚地把人揽到怀里,那么娇小的一个人,偏偏就像是不完整的圆上缺失的那一块,必须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才能是圆满的。 心安宁了,他低下头轻轻在她光洁的后颈上印了下,可就这么一下子,向来睡得雷打不动的合懿蹙着眉不满得哼唧了一声,艰难地睁开一双惺忪朦胧的眼扭头朝身后看过来。 谁成想回头一眼直把她吓得一哆嗦,再大的瞌睡也全醒了,要不是被他抱着估计当场就能坐起来! 她挣扎着回过身来使劲儿推他,“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让开,离我远点儿,别碰我!” 这人背着她有别的女人了,合懿才不愿意再被他抱着,何况傍晚那档子事儿还没个公道呢,凭什么就给他抱! “灵犀,灵犀......你听我说……”封鞅忙去抓她的两只手,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把她牢牢控制住,可还没等开口说话,她那边儿逼得急了,曲着两条腿兔子似得蹬在他身上,一边蹬一边骂他伪君子,让他出去。 这大概是她最严厉的骂人的话了,急得鼻尖直冒汗也连声滚都说不出来。 封鞅尽都消受了,骂就骂吧,反正只要她能消气,但不能放着她这么胡乱蹬,万一不小心蹬到不该蹬的地方,那可就麻烦大了。 他去压她的腿肚子,但她实在倒腾地太厉害,再这么下去估摸着这床都得折腾塌了,他实在没办法,一咬牙翻了个身,瞬间就把她压得全身都动弹不得。 力量上的角逐无论何时何地女人都是弱势,合懿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手脚动不了只能任人宰割,实在气不过就鼓着腮帮子恶狠狠瞪着他,要是目光能化箭,这会子他早该成硕果累累的箭靶子了。 他也叹气,面上的神情掩在昏暗里看不真切,只有声音幽幽地落下来,带些哀致的眷恋,最是能蛊惑人心的柔软,“灵犀,我知道我错了,不该对你发脾气让你受委屈,你实在气不过哪怕打我打到消气为止都行,千万别不理人,这比杀了我都教我难受。” 瞧瞧这是认错的态度么?抓着人的手让人家打他,怎么打? “就是要你难受!”合懿别过脸去,一副眼不见为净视死如归的决绝,话说完了又回过神儿来,皱着眉毫不留情噎他一句,“你难受什么难受,我明明在你那里连一堆纸都比不上,你说这些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我才不信!” 封鞅执拗地纠正她说不是,“在我这里没什么比你还重要,那一堆纸......你说得对,那只是一堆没用的纸,是我昏了头才会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对你发脾气,我发誓绝不会有下一次,你消消气好不好?” 他的道歉在合懿听来毫无诚意,甚至根本就是为掩盖他外面有人这件事来继续骗她的,不然怎么话说了一堆都没一句在点子上?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我不信,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信,拿着你这些鬼话去骗外头的那些莺莺燕燕吧,我不想听。” 人一旦把耳朵闭起来了,油盐不进,那凭他舌灿莲花也是白搭。 封鞅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个莺莺燕燕的结论,顶着一脑门儿的雾水忙不迭地的辩解,“天地可鉴,我外头哪里来的莺莺燕燕,下午对你发脾气我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你生气归生气但也不能冤枉我对你不忠对不对?” 合懿斜眼瞧他,很为他的睁眼说瞎话感到震惊,一时义愤填膺,“我怎么冤枉你了,那一沓子纸难道不是你外头置放女人的庄子房契,你要不是背着我有了别的女人,有什么东西非要瞒着不能让我知道?” 她说起来连带着傍晚的委屈一齐冲上了心头,冲得鼻子发酸,话音哽咽,“我早该知道不能信你的,世上哪还有第二个我父皇那样忠贞不二的好丈夫......怪我自己异想天开,你给我下去,我不想再被你碰到一丁点儿。” 他如今在她眼里是不干净的了,若是成婚之前他有过女人,合懿知道了还是要嫁,那就怨不得别人,但成婚后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再不忠,那就是背叛和欺骗,她便容他不得。 因他的人都做不到专情,那大概心也不能指望只装着她一个人。 不管如今世道如何,其他的女人如何委曲求全,但合懿是公主,公主不与其他人分享丈夫,公主有公主的尊严和骄傲。 封鞅这会子才听明白她天高海阔的别扭大部分都从何而来,恍然觉得又生气又想笑,气她对他一点信心都没有,笑她思维跳脱想法幼稚。女人大抵都或多或少都会没有安全感,她已经很乖了,偶尔这么一下子,不应该怪她。或者他还应该悲哀的庆幸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其他的方面。 他把她两只手腕捉在头顶捏到一起,腾出一只手去给她擦眼泪,合懿不配合,脸扭到那边他就耐性儿追到哪儿,一来二去跟逗她玩儿似得,又赶着她快要发作的边缘松了口。 “你看了文牍便满心满意地误会我,但那和房契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口说无凭,我要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思来想去除了让你亲眼看一眼那些东西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他停住许久,昏暗的夜色都掩不住面上的踌躇,“灵犀,你知道我身在朝堂的难处,我在大殿里群臣前站着,身后有无数看不见的刀就抵在背心,时刻都在虎视眈眈地警示我不能有丝毫的行差踏错,但我也不是神仙,为官这么些年不可能一点污迹都没有,现在还能安然无恙,那些错处就必须让它永远藏起来,我不想让你知道不是不信你,而是太在乎你,在乎你对我的看法,也不想你跟着我一起担惊受怕,外面的险恶我看得够多了,回家来只想看着你安乐无忧的笑脸,你明白么?” 这一番话说得有几分掏心掏肺的意思,合懿忍不住想,难道他藏起来的污点也和兮柔的那道伤痕一样是难以与人言明的苦衷么?人生在世必然会有诸多秘密不可公诸于世,不让她知道是怕她会就此看轻了他不成? 合懿撇着脸抽了口气,脑子里自顾计较得停不下来,过了会儿才试探着问,“那你做过伤天害理的错事么?” 封鞅听得一愣,随即郑重地向她保证绝对没有,他不骗人,因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各谋其事的争权夺势是为自保,不是伤天害理。 既然没有伤天害理,那大概也不算太大的过错吧! 心里柔软的人大多耐不住别人示弱,封鞅瞧她有些偃旗息鼓的势头,伸手去给她理了理脸上被眼泪沾湿的发丝和纵横交错的泪痕,浅浅地勾了勾唇角,带着些温雅的弧度,嗓音总是一贯的动听,“别总把我想得那么坏,我整个人从身到心都是你一个人的,心尖儿那一点儿地方全被你占满了再装不下别人,你若是始终不肯信我,那就实在太伤我的心了......” 合懿在他一股脑的甜言蜜语里绕过来绕过去,几个来回下来脑子都要给绕晕了,临了临了又被反过来倒打一耙,整得好像还是她的不是了,他成了受气的那个似得。 她琢磨了良久,觉得这情况不太对了,明明说是去看文牍,这人还压着她不起来是几个意思? “格子里的东西还是我下午打开的那些么?”合懿突然问。 都从傍晚到现在这么久时间了,他这么个属狐狸的人能松口答应去看,难保没有偷天换日,要是个换过的,那看了有什么用,不还是被他当成个傻子一样的糊弄了么? 封鞅听着心头难免沮丧的很,干巴巴眨了眨眼说是,“我一晚上都只顾着后悔对你发脾气了,哪还想得起来其他的,你要看咱们现在就去,看完之后你要答应我别往心里去,也别再怀疑我对你的心意,那些什么莺莺燕燕之类的话都不能再说了,能答应么?” 这话听起来还算真诚,合懿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了,又忍不住冷脸催他,“那你起来呀,这么着怎么看,神游过去看么!” 她是个软软的身子,让人抱上就舒服得不愿意撒手,封鞅轻轻地笑,一低头就近在她脸上狠亲了一口,得了便宜不敢再卖乖,手松开教她在身上猛捶了好几下,骂他“流氓”! 再回书房,封鞅拿了火匣子一处处点燃屋里的烛火,在合懿满脸狐疑的表情中把暗格打开,取出里面一沓原封原样的文牍郑重交到她手上,最上面仍旧是那封皱得不成样子的和离书,与合懿那时看到的没差。 她接过来,深吸了口气才坐在桌案旁边打开,临到手上了心里才忐忑起来,这一看,是好是歹可就都在眼下了...... 谁知道打开来从头到尾看了个遍,倒真不是她以为的房契,有账目有印信甚至还有名册,但很不幸,合懿并没有看明白这些东西和他有什么关联,里面甚至连诸如“封鞅”“太傅”等等的字眼或者稍微与他有关的细枝末节都没有寻见。 她暗自咦了一声,掀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封鞅,“只有这些么?” 他点头,“全部都在这里。” 这就尴尬了,合懿拿着手里的文牍不知道作何处置,看了但是没看明白,这说出来怕是要丢人的,事关他身家性命她也不可能去问别人,两下琢磨着,还是顺水推舟把这事儿揭过吧。 她把文牍复又放好推到他面前,“你的事情我如今也都知道了,以后用不着你再藏着掖着,既然是重要的东西,你自己好生收着吧!” 封鞅朝她露出个欣慰的笑,起身拿起文牍再归复原位,转身后在她视线所及之外紧皱眉头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说自己有过污迹,没有骗她,说没有置换过这里头的东西,也属实。但他没有说,他从不会把自己的错处留在世上,或早或晚都必须抹除的一干二净,需要留下的只有用来制衡对手的把柄。而这些堪称“把柄”的东西无一不是隐晦的文字游戏,合懿看不懂,或者说若非局中人,皆很难看得懂。 不能骗她,至少骗骗自己她都知道了,赌这一场,身心俱疲。 出了书房,封鞅挑了灯笼走在她身边,微弱的一点光亮堪堪照着脚下方寸之地,但好在月色皎洁,转过头就能看到她莹白的侧脸。 一路送到寝间门口,合懿忽的停了步子,义正言辞地语气,“你不要想混淆视听,就算你没有外头的庄子,我也莫名其妙地被你凶了一顿,这笔账咱们还没完,自己回西边儿厢房......” 她话没有说完,封鞅已经揽着腰不由分说把人半推半拖地拉进了屋里,灯笼杆两边一敲,门就给关上了。 “我一个人在那边儿睡不着,你就当发发善心,别撵我走。” 合懿还别扭着呢,那时候受那么大的气,要是轻易就放他过去了,难保不会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她打定主意板着脸,任他好话说了一箩筐也不答应,“我现在不想和你睡一头,我不管,你要是非睡这张床,反正公主府这么大,我就去别地儿安置!” 封鞅听着头疼的很,四下里看了一眼,指了指东南角窗边的软榻,“那我睡那里总成了吧,我不看着你也睡不着。” 他开始耍无赖,脸面在媳妇和热炕头跟前也算不上什么,人都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真要是听她的一气儿搬到西厢房去,那不等于被打到冷宫了么,再想回来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那肯定是不成的。 合懿大概是头一次见识到他耍无赖的功夫,应对无方,剜了他一眼,警告他:“你可不许再偷偷上我的床,否则我一定治你的罪!” 封鞅答应的信誓旦旦,在她腰上推了一把,“时候不早了,赶紧睡去吧!” 床上的帐幔没再放下来,他躺在软榻上只能看到她一个背影,但也算松了口气,总归初一已经到了,十五约莫也不会太远吧。 第53章 锦绣织 一场雨过后, 天整整阴了大半月才复又灼人起来, 想来是到了夏季的尾巴上, 老天爷的气性儿, 要走也不能悄无声息的走, 最后还得再来场轰轰烈烈的告别。 湖面上的雾气被骄阳发散得消失殆尽,连天上的云似乎都被一场雨给冲薄了,日头一起来, 火辣辣地照在湖面上,折射出的光线刺得人眼睛直生疼。 合懿原打算吩咐人寻摸根鱼竿坐凉亭里吹吹风钓钓鱼, 无奈眼睛实在太累,索性歇气儿了,还是挪到屋里靠着贵妃榻看话本。 其实这些日子递到府里的帖子也不少, 但一则她向来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子,二则,是因之前露初曾回禀过兮柔的消息,说是眼下已大好了,时不时还会参加些夫人们的茶会一道赏花品茗, 都是在重新振作的迹象,她想兮柔或许不会愿意见她, 便也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不大会儿, 露初端了几叠瓜果进来,搬张小几就放在她手边,招呼道:“今儿早上才送过来的水葡萄,小厨房用冰块儿镇了会子, 正适合这时候食用,主子来尝尝鲜。” 合懿瞧着碟子里晶莹剔透的葡萄忽然想起来,前些时候在书房偶然瞥见封鞅处理公文,其中某件就是衡州今夏大旱,请求朝廷拨款赈灾来着。 寻常产葡萄的地方受了灾,产量定然是大减,而自古物以稀为贵,她一时好奇便问露初,“这点儿葡萄的市价估摸着能抵上贫苦人家小半年的开销了吧?” 合懿不太有银子多少的概念,问得语气很有些不确定。 露初这会儿想是得空了,从矮柜上拿过来一柄团扇在贵妃榻旁边的凳子上落座,细细送过来阵阵凉风,听着她的话一笑,“您还是不知人间疾苦,就单眼前这一碟都不止,要是再算上小厨房里的那些,能养活好几家子一整年了。” 自小长在深宫富贵窝里的人,走得最远的路都没出过帝都外十里地,入眼的都是繁华盛世锦绣绫罗,哪能想象到贫苦人家的拮据。 合懿心下微微纳罕,“如今这市价几何,竟这般昂贵么?” 露初轻轻挥着团扇,想了个很直观的解释,“您不知道,就这么给您说吧,市面上寻常是五文钱一斗米,但这葡萄今年是三十文钱一小筐,一筐只等于半斗米的重量,而且眼下还有继续攀高的势头,您想想这是什么差别。” 合懿闻言放下手中的话本,咂了咂嘴,“这也是稀奇,眼瞧着这葡萄都成镀金的了朝廷也不管管。” 她拿了颗送进嘴里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倒确实是很得人意,又听露初笑说,“这可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几乎隔年年都得刮这么一回风,您还记得前几年盛行团圆锦做衣服那阵子么,不也一样的一寸布一寸金。所以啊,帝都的贵人们爱什么,什么就价儿高,向来都是这么个理,只不过今年轮到葡萄这上头,又恰逢葡萄产量还不济,格外突出罢了。” 合懿果然侧目,“团圆锦我知道,那时候还是慕夫人带起来的风向,也不知道这葡萄又是谁的心头好?” 露初道:“听采买的人回来说起过好像是宫里的瑜才人,做买卖的吆喝的噱头就是这位娘娘,硬说吃了他家的葡萄就能和瑜娘娘一样的貌若天仙,人都知道听个热闹而已,但热闹着热闹着东西也就愈发紧俏了。” 骞瑜身在禁宫,有几个人是真见过她,都是名声在外的缘故罢了。 从前听说过杨妃爱荔枝,现今又有骞瑜爱葡萄,帝王为美人一笑或劳民或伤财,受人诟病是真,但听着却有无边的风月缱绻也是真,君王配美人,相得益彰。 日头开始西斜后,廊檐便遮不住阳光了,透过廊下的琉璃盏倾撒下五彩斑斓的光落到书页上,流转间像被赋予了灵魂的小人正在自由跳跃。 合懿偶尔的兴起,轻轻哼唱着给它伴奏,依然是没有词的旋律,是她寻常自娱自乐的好法子。 倏忽从背后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覆在她眼睛上,合懿不动声色弯起嘴角止了声儿,听见他说:“猜猜今日是什么?” 太傅大人连着献了小半月的殷勤了,近来每日太阳方西斜时便归,绝不肯再拖延到傍晚,回来行过集市商铺总要带点小礼物给她,时而是别致的簪子,时而是新时的胭脂水粉,要么就是她心爱的吃食等等。 不得不说合懿很喜欢他偶尔的一些小心意,她坐着没动,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如实说猜不到,“你好歹也该给点提示,就这么天高海阔的胡猜,我又不是神算子。” 封鞅轻笑了声没说话,随即将手中提着得一只小木箱放到了她膝头上,而后拉着她的手伸进去摸了一把,便听合懿惊喜道:“是猫呀!” “喜欢么?”他松开手在她旁边落座,“方才路过东市正巧碰上一行外邦商人,瞧这小猫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你,便买来与你作伴,也免得你在府中烦闷。” 那猫通体雪白只有两只眼睛一绿一蓝,活像雪地里嵌进去的两只水晶珠子,如今不过才合懿一掌半大小,捧在手里都需要小心翼翼的护着。 她拿到眼前来细细瞧了一番,说喜欢得很,“我从前在宫里也养过一只,可惜才不到半年就跑丢了,伤心了好大一场,母后说猫都没有良心不认主,自此就没有再让我养了。” 说来也巧,这事封鞅还听那时的太子玩笑似得说起过,当时听着不过一笑,谁成想如今弥补她遗憾的会是他自己。 “你从前那只养在身边时已经太大,自然与你亲近不起来,寻着机会便想逃跑,这只猫如今还小,你尽心照顾它,往后它都会黏在你身边赶都赶不走。” 这礼物一送就送到了合懿心坎儿里,她抱在怀里,手上抚了一遍又一遍,心头舒畅了对着他也不好意思再拿乔,甜甜笑了下,娇柔的声音格外动听,“多谢夫君。” 封鞅瞧着挑了挑眉,心下大为振奋,直觉得今晚再加把劲儿,或许就不用再望梅止渴了。 外头松青挑了帘子进来说是已传膳来,合懿把小猫重又放进木箱交给她妥善安置,便与封鞅一道往外去。 不想刚在桌边落座,目光在平时爱吃的酱肘子上头扫过两来回,忽然没来由的一阵恶心,她立刻扭头皱了眉,吩咐露初,“今儿天气太热了,见着油腻的东西肚子里就不舒服,把这撤下去吧!” 露初应了声忙着人把那碟酱肘子端了下去,合懿这才转过头来,抬手在心口顺了顺,恶心是没有了,可对着满桌的珍馐也再提不起多大的胃口。 封鞅瞧她面上恹恹的有些担心,前些时候天儿也一样的热,从没见她胃口不好,这怎么突然连心头好都见不得了? 他道:“别是中了暑气,这日子要是生了病且得受罪,别拖着了,去传医师来瞧瞧看。” 他这头发了话,露初也不敢耽误便去门口差了小厮速去传府中医师来。 合懿吃不下饭菜,只盛了一碗清淡的鱼汤小口咽着,想起她父皇过些时候的寿辰有些发愁,“眼瞧着父皇的寿辰要到了,我这头的孝心还没备好呢,你帮我出出主意吧,真不知道送什么有新意了。” 封鞅听着只让她安心,“寿礼我已让人着手准备了,你我本是一体,你到时候去了多在太上皇跟前哄哄他老人家开心,就是你的孝心了。” 其实往常每年合懿都是自己做些荷包香囊什么的小物件儿,因天天都在跟前儿承欢膝下,自己也拿自己还当小孩子,所以送什么都觉得合适。 可现在嫁了人,好像一下子就成大人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了似得,被他这么一说才扭过来弯儿来,孝心孝心,最主要不就是颗心嘛! 才用了小半碗儿鱼汤,那头小厮已领着医师到了门口,合懿原就没有多大胃口,当下便吩咐人进来,挪到软榻那边儿,医师对着她便是一番望闻问切的既定流程。 到了切脉,医师隔着一方菲薄的帕子仔细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这才站起身先对着封鞅道了声恭喜,“公主玉体不仅无碍,反而脉象圆滑如珠,快而有力承来回游走之感......依下官愚见,应当是有喜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当头一下直把合懿脑子都冲晕乎了,她抬头望着封鞅直怔住半晌,回过神儿来忽然一抬手捂住自己的脸,轻轻的笑声从指缝中漏出来,又听见封鞅在旁边朝医师道了谢,问了一堆需要注意的事项。 待送走了医师,封鞅踏进里间,到了合懿跟前一把把人搂到怀里,没顾得上屋里还有一种旁人,凑在她鬓边亲了好几下,笑道:“听见了吧,你现在可是两个人了,刚还说不知道太上皇的寿宴送什么表心意,你光带着这消息过去比什么厚礼都更能让两位尊上开心。” 合懿也高兴的很,这档口让他抱也就抱了,额头抵着他胸膛抿嘴乐了好半天。 露初和松青并屋里几个婢女连连上来道喜,她听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封鞅这头金口玉言,吩咐露初去给管家传话,府里众人全都同乐有赏。 第54章 百媚生 当天下午即有书信送往封府, 告知阖府合懿怀有身孕的好消息, 封夫人与老太太闻讯第二日便赶了过来。 老太太自然喜不自胜, 方下马车在大门口见着合懿, 便拉着合懿的手不由分说将腕子上一串带了多年的“七色九宝罗汉珠”挪到了她腕子上, 直说盼望菩萨有灵,护佑她们母子二人平安顺遂、她与封鞅夫妻恩爱和睦。 这珠子的贵重亦如封夫人当初送的那支“墨玉笔”一般。 封府之人大抵都是一个外冷内热的性子,未曾放在心里的人皆是无关紧要的路人, 可一旦放在心里了便什么都愿意捧到你跟前,一番真心实意绝不掺半点水分。 一冷一热两重天, 合懿堪称深有体会,当下也不作推辞,婉婉道了谢便坦然收下了。 一道相携进了归兰阁, 封夫人命人拿过一道卷轴来,笑吟吟道:“昨儿晚上信送来时已近亥时,老爷原准备要就寝了,谁知瞧了信高兴地觉也不睡了,爬起来连夜写了副贺词嘱咐我今儿给公主送来, 也当给未出世的孙子孙女一个见面礼。” 封老爷当初未退隐避世前除了是醴国的翰林,更是堪称一字千金的书法大家, 连太上皇都曾临摹过他的字帖。 合懿算是耳濡目染, 对这位公爷一直敬佩的很,与封鞅成婚后却只在大婚第二日依着礼法见过一回,今次能收到他的贺词,心头自然十分欢喜。 当即吩咐松青将卷轴仔细收起来, 又道:“可惜不能当面向公爷道谢,便还劳烦婆母代为转达吧,我很喜欢这贺词,回头还要装裱起来挂在书房的呢,还望公爷莫觉得委屈了这墨宝才好。” 封夫人含笑在她手上轻拍了下,“老爷这些日子一直忙着编撰书籍,一头扎进故纸堆里就出不来的人,公主可千万别多心他不疼爱后辈啊。” 合懿寻常时候只会缺心眼,哪里来的空余的心可以多,忙弯起嘴角点了点头。 一屋子三个女人,有些日子没看见自然有许多话说,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便消磨了大半光景。 临到正午时分,合懿有些坐不住了,不为别的,只是在嬿婉楼凉快惯了如今更畏热得很,便起身邀老太太与封夫人一同往嬿婉楼去,半路上正巧遇上了回来的封鞅。 他想是料到今日封府会来人,遂推了许多事务早早赶回了府中,陪着合懿、老太太和封夫人在嬿婉楼喝茶,在一边听她们闲话家常直聊到日暮时分,封夫人与老太太起身告辞,却不是回归兰阁。 “先前儿世卿的几个舅姑婶姨带了家中小辈来宁园玩儿,本来我正想着让世卿带公主抽空回去一趟呢,但眼下公主是双身子不便奔波劳累,他们听说了也让我给你们夫妻二人道喜。所以这会子府中还有一大家子人呢,不能撂下,等送走了他们,我和你祖母再过来。” 所以这就是封家的可贵之处,封鞅身为太傅又娶了当朝长公主,家门显赫无人能及,但封府一干亲戚前来帝都竟连封鞅都未曾惊动过,若换做有意攀附者早该上公主府拜访走动了。 家风严谨,由此可见一斑。 送老太太和封夫人出府,合懿和封鞅站在府门前,眼看着马车行进街口拐角处瞧不见了,这才回身进去。 一转身,合懿没忍住,掩着口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封鞅瞧着好笑,“怎么,今儿累得很了?” 她盛了满眼的泪花儿侧过去冲他如实点头,很是埋怨他,“还不是都怪你害我昨儿晚上没睡好,中午又没得空小憩一会儿......” 合懿说着忽然心血来潮伸手抓住他胳膊,脚下停了步子不肯再挪一下,“夫君,我不想动了,你背背我......不然过段时间肚子大起来,你想背可都没有机会了。” 她话说得横,语气却软绵绵的,脸颊上映着斜阳的暖红色,浅褐色的瞳仁被光一照轻易变成了通透的琉璃质地,就那么仰着脸,堪堪望进他心里去。 封鞅自觉是被她拿住了七寸,不然她怎么会知道他对她哪个表情最受用,哪种语气最没法儿拒绝呢。 他嗒然一笑,为她赴汤蹈火都心甘情愿,拉着她到花坛边上,转过去把宽阔的后背递到她面前。她还是喜欢纵上来,兔子一样的习惯,但娇小的人如论如何都是灵巧的,伸出手臂环在他脖颈上,一低头飞快地在他耳廓亲了下。 封鞅诶了声,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人趴在背上是甜蜜的重量,嘴里却装模作样的嘱咐她别使坏。 有人昨晚上是如愿以偿睡到了床上,但怀里抱着朝思暮想的娇娇人儿,除了亲几口什么都不能做,委实煎熬了好一阵子,但能怎么样,当爹的还能和未出世的孩子计较不成,自个儿消停了吧,万当不起她再偶然间的一点火星子。 夏末的傍晚从来风情万种,无意的一阵风一缕暮光都如同美人的回眸一笑,两个人重叠的背影便就一步一步溶溶化在这千娇百媚的盛景中。 太上皇的寿辰早已下过旨意不让大操大办,临近日子了,皇帝下令休朝三日,一清早亲自带着皇后与荣王浩浩荡荡出了宫城。 皇帝不知道哪里来得兴致,先前派了人至公主府传话说要来,也没说来干什么,合懿只猜想是要接她一道走的吧…… 车驾行过街口时果然声势浩大地停住,皇帝一撩袍子几步到了府门口,合懿和封鞅忙把人迎进去,话说了几句才听出来,竟是要在这儿用过早膳再行路的意思。 听着好笑,宫里御厨什么不会做,他偏说就想尝一口阿姐小厨房从前做的口味儿。 果真是脱掉那身龙袍出了深宫,话音儿都跳脱不少,教合懿三言两语听出了儿时的亲厚,别说一顿饭,就是把小厨房给他带回宫都没二话。 皇后已许久未曾与合懿碰过面了,上回合懿拂了她的面子她倒似乎也没往心里去,这次见了仍是热络亲切的叫“阿姐”。 合懿这边呢,那时候不应皇后的邀只不过是一视同仁的防患于未然,并不是对皇后有偏见,相反她还挺喜欢皇后的端庄大气,眼下人在自己府上必然没有怠慢的道理,伸手去携她的胳膊,妯娌两个一路谈笑着进了昭和殿,乳母便抱着玺儿在后头跟着。 四个人分在茶室南北两边的软榻上相对坐着,中间拢共三步的距离,但皇帝与封鞅一谈起来天高海阔的压根儿没有两个女人插嘴的余地。 合懿便也不去凑那个热闹,歪着身子隔一方小木几与皇后闲聊,皇后的目光在她腹部扫了几个来回,嫣然一笑,回头招呼管延盛过来,从他手里拿过一个沉甸甸的一尺长锦盒放在木几上。 “那时候听闻阿姐的喜讯就想琢磨着该送什么贺礼好,思来想去挑了这个,我从前身子一直不利,家中母亲便派人自海外千辛万苦寻来了这药材,我服用一棵之后果然对身体大有益处,如今剩下这一棵便赠给阿姐,祝愿阿姐和这未出世的小侄子身体康泰。” 皇后送的东西不管什么由头不管送谁那基本都算赏赐,合懿不消打开来看,朝她道了谢便吩咐松青收下,“有劳云贞挂心了,你寻常也需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宫里人多事忙,别太累着自己,遇事儿也千万别给自己心里添堵。” 合懿说这话是意有所指,从门口一见时她便注意到了皇后眼圈下的青黑痕迹,想来皇后这段日子应该不好受吧! 宫中其他的女人哪一个都差不多,唯独瑜才人是皇帝的心头好,如今还偏偏就是这个瑜才人又怀了孩子,这比当初婉昭仪传出消息的时候都更会让皇后感到绝望和悲苦。 可是这沉珂无解,合懿现下方才庆幸皇帝只打算晋骞瑜为美人,若是真让骞瑜一步登天,皇后这厢恐怕就真的要疯了。 这么一想,合懿才觉得那时候说皇帝脑子不正常的话真是冤枉人了,人家明明正常的很,不正常的是她自己才对。 皇后是个一点就透的玲珑人儿,听了她的宽慰便点点头,抿唇笑了笑。 主子们在昭和殿谈笑风生,阖府的下人们忙得热火朝天,不过一个时辰,松青来传话请主子们过偏堂用膳。 跨进门槛往里头一瞧,合懿都微微讶然,堂中央一张五尺榆木锦心大长桌上,琳琅满目摆放了几十道珍馐,生生将计划中一顿简便早膳做出了大宴的隆重,倒是很符合皇帝驾临的派头。 皇帝边往里走边含笑摸了摸鼻梁,好整以暇地朝合懿望了一眼,“今日要多谢阿姐和世卿款待。” 只是菜品再多,人只有四个,又个个都是精雕细琢的胃,意思到了便放下筷著,清茶漱口金盆净手后再坐了会儿,便一道出府门坐上车驾往宜华山去了。 这段儿路程可一点儿也不近,合懿靠在封鞅身上直睡了一觉醒来也还没到,便趴在窗户边儿瞧沿路的风景。 算上四年前太后带她去郊外大营为初入军的琰铮送行那次,她这是第二次出帝都这么远,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想起来了便问封鞅,“你上次说要回冀州,定好什么时候了么?” 封鞅点头嗯了声,“暂定是十月中......” 他总能知道她问的每一字每一句隐含的意思,没等她再开口,又说:“但是你如今怀着孩子受不住沿途车马劳顿,不能跟我一起奔波,乖乖在家养着,等以后有机会我再补给你,不仅冀州,沿途好玩儿的地方都带你去游个遍,嗯?” 就料到是这么个结果,合懿拖长音调噢了一声没再言语,噘着嘴对窗外吹气,要把扫兴的闷气全都吹到空中去。 车驾到宜华山脚下时已过酉时,行宫建在半山腰,南面建有平坦的车道直通往行宫前的开阔广场。待马车停稳,合懿方才下马车一抬眼便见右前方不远处正朝这边走来的两个人。 正是许久不见的琰铮与兮柔夫妻俩。 二人前来向帝后行过礼后,琰铮没再过来,遥遥朝封鞅欠身示意就算见过礼了,只兮柔上前两步微微福了福身,淡然如水的声音,“见过小姨、太傅。” 第55章 关山月 许久未见过兮柔了, 合懿都有些忘记了该怎么安然接受她的拜见, 一时怔怔站在原地没说出半个字来。 还是封鞅先颔首回礼, 环在合懿腰背上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 提醒她从惶然中回过神来。 合懿在嘴角勾起些轻松的笑意说让兮柔别见外, 但没来得及再多言几句,兮柔已端然回身与琰铮前后相距半步之遥一同翩翩往宫门去了,娉婷轻移的背影在夕阳下染出一圈淡淡的金边, 隔绝了世间一切悲欢似得。 她浅浅低了下头,封鞅一看便知这是又受挫了, 他倒不急着一股脑说安慰的话,却问她,“你刚才原本想同端王妃说什么?” “嗯?”合懿脚下缓缓挪着步子,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闻言抬起头冲他无奈地苦笑了下,说忘了,“其实这会儿认真回头想想,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看来没开口也有没开口的好处。” 她就是这么个性子, 从小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人,字典里没有越挫越勇这四个字, 打心眼儿里若觉得一件事情没有余地了, 就很容易放弃。 说好些是看得开,可以保护她少受点伤害,说得不好些,其实就是缺少了几分韧劲儿。 当然, 当初在追逐他这件事上算是破天荒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以至于封鞅到如今想起来,后悔是不消说的,更会觉得不可思议得很。 “那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再开口了么?”他侧过脸目光静静流淌在她面上,有些鼓励的意味,“话合适不合适要说出来才知道的。” 合懿沉吟片刻,扬起脸蹙着眉问:“你是觉得我应该再找兮柔谈一次么?可她上次说不想再见我呀......世卿,还从来没有人直接对我说过那话,她是下了狠心吧!” 封鞅微挑了眉,抬手在她背心轻轻拍了拍,“最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见她,做人有时候要适当的自私一些,不要瞻前顾后。因为人都有情绪,一时之言并不能代表一辈子。” 封鞅说的话在合懿心里向来有十足的分量,如同在几近干涸的池塘中灌进去脉脉清泉,顷刻间就能带给她波澜壮阔的决心和勇气。 宜华山的行宫建得很有南方园林的雅致感,放弃了禁宫中耀眼夺目的朱墙琉璃瓦,改用丹青笔墨似得白墙绿瓦相配,高墙在行宫各处错落而置,分割出一方方精巧的庭院,草木花红缀映其间与小桥流水相伴。晚阳斜照,从青瓦落到脚下,一寸寸踩过去,渐渐入了画中深处。 直行到扇“关山月”圆门前,桐春姑姑站在廊下颔首静立着,见着来人面上挂起恭敬的笑意上前几步过来福了福身,见过礼后,直迎着入了身后的院子。 太上皇和太后颇有些闲情逸致,两个人在石桌两侧相对落座,中间一盘棋局黑白厮杀得难解难分,正是焦灼之际却戛然而止,太后随手将棋子扔回棋盅里,拍了拍手,“孩子们来了,不跟你耗时间了!” 皇帝还隔着一段路呢,听着话音儿朗朗接了句,“您这怕不是要输了吧,让我瞧瞧......” 说着话还没等看全,就被太后毫不留情呲哒了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有什么稀罕的?” 皇帝歪头笑了下,没言语。这厢一行小辈恭恭敬敬行过礼,太上皇起身发话说是时辰不早了让众人挪到屋里去,进了里头依次落座,婢女奉上茶点,太后打眼儿一扫看见合懿了便招呼她到身边儿去,又问皇帝,“玺儿呢,今儿没一起带过来么?” 合懿先答话道:“带来了,只途中车马颠簸受了罪,路上一直哭个不停,刚下马车的时候好不容易睡着了,便让乳母先带去歇着了。” 太后噢了声,看向她,“你前些时候的书信我和你爹都收到了,说起来今儿你也奔波了一天,头一胎不能马虎,待会儿传个太医来给你稳稳脉。” 合懿应着声儿,又听太后对琰铮问起舒家大舅舅的近况,琰铮回说祖父一切都好等等,合懿静静坐在旁边听着,恍惚想起封鞅之前说她和琰铮兮柔或许还会有对坐一桌谈笑风生的时候,不由自主得又去看兮柔,心道:不知道这境况算不算呢? 屋子里坐的都不是外人,彼此放下身份其实也就是普通的一家人,说到底只是两个长辈和一群晚辈,不用像在外面人前那般拘着。 稍坐了会儿,话是永远说不完的,但是一盏茶眼瞧着要见底了。外头渐渐暗下来,太上皇便吩咐婢女领他们往各自下榻的院子去。 封鞅与合懿的下榻处是西边的“景盛阁”,合懿问了伺候的婢女,原来这儿与琰铮兮柔的“云中阁”之间相距不过三道墙并一方小园子。 她心里酝酿已久的一点勇气顿时汹涌起来,打定了主意待会儿让医师探看过脉象后便要去寻兮柔,谁成想脉象看完还没等她派人去邀兮柔出来,倒是有婢女先来通禀,说是端王妃此时正在旁边的园子里等她。 合懿霎时间踌躇满志,面露惊喜的看了封鞅一眼,“兮柔是不是也想主动来与我和解了?” 封鞅含笑冲她点了点头,“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路过去实际没有几步路,合懿心中愉悦的很,步子也快,但越临到近了反而没来由的忐忑起来,简直和那时候偷偷跑去国学监见封鞅都有的一拼。 绕过最后一面白墙的阻隔,眼前豁然开朗,兮柔站在不远处的小桥上临风而立,面对着这边所以也一眼就看见了合懿,但她的表情被昏暗的暮色虚化成了模糊的虚像,并看不清楚,也就无从得知她此刻在想些什么。 合懿轻咳了一声,缓步朝她走过去,临到近前时正想开口,却听兮柔嗓音疏离的先问了句,“不知小姨找我前来有何贵干?” “不是你......”合懿突然间被她一句话问愣了神儿,好一会儿才恍然转过弯儿来,这背后怕是封鞅推波助澜的手笔了吧! 先派人去邀兮柔前来园中,若兮柔真的一点都不愿意和解,拒绝了,那合懿也就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么回事,但若是来了,至少证明这场谈话有继续的余地,才有合懿现如今站着这儿的一番情形。 可以说,太傅大人为了保护她那一点儿禁不住受挫的性子,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合懿脑子转过弯儿来,自觉不能教封鞅一番心意打水漂,定了定心神,她脚下挪了两步身子向后靠在小桥的栏杆上,直直望着兮柔笑道:“我也有好一段时间没见你了,现在还好么?” 兮柔说好,“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会比那时候更坏就是好。” 她说话的时候半垂着眼睑,以至于合懿离得很近了也没办法从她眼底读出些许情感的流露。 但合懿在某些地方称得上了解兮柔,对着她拐弯抹角的打太极是不行的,毕竟合懿嘴比较笨,耗不过人家就要另辟蹊径,她思索了下,直接开门见山,“我记得你那时候对我说让我不要再去找你,我后来也就听你的不再去了,但这么些时间想下来,我实在觉得不好,所以想问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兮柔没直接回答,她抬起眼看了下合懿,很快又转到另一边去了,反问她,“小姨觉得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合懿答得不假思索,“我们俩认识十多年又不是十多天,突然说不见就不见,见了面也要像现在这样非要绷着脸装作不熟,这样子的散场留在人心里是个疤,不好看、也难受。” 兮柔忽然轻笑了声,“小姨觉得和我形同陌路会难受,但我觉得任凭自己心里扎着刺也要和小姨维持深情厚谊更难受,您懂么?” 两个人都在用心里的苦楚拔河,一个人要赢就必须要另一个人输,胜利者的快乐建立在失败者的痛苦上,而仔细权衡下来,似乎她要承受的失去一个朋友的难过,要比兮柔面对她时强颜欢笑的痛苦轻松得多。 她一时竟想不到什么言语来反驳兮柔,恍惚间才明白过来,原来不管是拐弯抹角还是开门见山,嘴笨是不分途径的。 合懿再没有说什么,她被兮柔说服了,原来不管帝都多小,哪怕小到两个人面对面相对而立,走散了的人也再碰不到了。 回到景盛阁时她出奇的平静,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或者悲伤,封鞅靠在床头一边看书一边等她,见人回来了便招呼她坐过来,一问她谈得怎么样了,她摇了摇头轻呼出一口闷气,“不成……但我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她向前倾身偎进他怀里,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腰背,额头抵在他胸口上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出句:“就是还有一点点难受,再让我缓缓就好了。” 南墙总要撞一撞才知道过不过得去,既然试过了也过不去,及时治伤也不失为一种上策。 封鞅抬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想催她去洗漱,一开口胸口微微地震动贴着合懿的额头,她不满意了,轻轻撞了他一下,“别说话,让我抱会儿......” 他不答应,双手把着肩膀把人拉开,“你现在去洗漱,等上了床给你抱一整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12 18:15:25~2019-11-13 20:4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卿子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何解忧 兴许是认床的缘故, 也兴许是外头传进来些轻微的忙碌声音, 翌日天刚蒙蒙亮, 合懿头回醒得比封鞅还早。 她睡觉向来不老实, 冬天爱粘人夏天爱踢被, 还总要把脸藏起来才觉得舒服,抱着他的时候,他的胸口就成了绝佳的去处, 睡着之前两个人还在水平的枕头上,等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比他矮下去一大截了。 扬起脸来见他似乎还熟睡的模样, 不好吵着人家,合懿轻手轻脚地拿开搭在腰上的手臂,支起身来凑上去先偷偷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一边低头抿嘴笑一边伸出一条腿跨过他准备下床,刚在外侧的边沿上站住脚,明明睡着的封鞅忽然翻了下身,伸臂环在她腰背上一压,她整个人就给趴到他身上了。 “怎么醒那么早, 昨晚也没睡好么?”他把脸侧过来些,呢喃着, 话音梦呓一般慵懒散漫, 唇角似有若无贴在她耳边,无端教人腾起耳鬓厮磨的旖旎错觉。 “没有......”合懿缩着脖子直躲,盈盈的笑,“突然换个新地方有点不习惯而已, 早早就睡不着了。今儿是正日子,外头都忙起来了,咱们也起吧!” 这会子屋里还泛暗蓝色幽光,他漫不经心瞥了眼,双臂收得更紧,手掌拍在她背上把人压实,“急什么,外头在忙太上皇的寿宴,你起这么大早也帮不上手,睡不着......睡不着咱们可以找点事做。” 他说着话便闭着眼睛追过来轻轻咬在她柔软的耳垂上,半吞半含地咕哝,“自打昨儿晚上梦见你那会儿之后就再也没睡好,算算日子这才刚开始我已觉难熬得狠了,你说后头一大程子可怎么好?” 什么怎么好? 合懿乍一听还觉得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没等她给出个子丑寅卯,复又低低地问:“小痴......我好想你,你想我么?” 他的爱称从来意有所指,那么个绵软的嗓音听得合懿心肝儿直颤得慌,她一下子红了脸,小巧地下颌支在他肩膀上,话说得支支吾吾,“你别……医师不是说了,不能……不能……那什么吗?” 他点头嗯了声只说知道,温热地唇却游移到她细白的颈间,鼻尖的馨香熏得人缭乱,他忽地莞尔,妍丽的笑意沾染上云锦屏上晦暗的朦胧晨光,“小痴,何以解忧啊......你可愿意做一回我的药引子么?” 抬起小臂,修长的手指沿着单薄的肩头缓缓划过,停在她手背上,柔弱无骨的一双手,抓起来堪堪足够握在手掌心拿捏,十指纤纤不曾沾过半分阳春水的矜贵。 待两个人真正起身时已过辰时二刻,收拾妥帖了便准备往琼楼去,合懿从房门跨出来,抬眼见封鞅负手立在廊下静候,墨蓝的丝绸长衫,白玉带横腰衬出挺括修长的背影,不消举动分毫便凝结了世间所有的清傲。 可她还没等人转过身来,脑子里电光火石间想到的全是太傅大人不久前蹙着眉喘气儿时的嫣红娇靥面,那么个“妖精”似得模样,合懿打心底里理解了阿玦做一个好皇帝的难处,若换作她,有这么个美人儿在身边,别说宠冠后宫了,压根儿是整个江山都抵不过他一笑嘛! 朝霞从廊檐瑞兽的足下投过来,合懿在霞光中眯起眼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几步跳过去拉他的手,催着,“咱们得赶紧了,别落到最后,到时候席上肯定要罚酒的。” 这时候其实真的不算晚,合懿行至关山月门前便与从另一侧拐出来的兮柔琰铮碰了个正着,景盛阁与云中阁同在一处,为何会从那边出来,如果不是他们夫妻二人颇有兴致地在园中闲游了一圈,那想必就是有意为之了。 合懿有时候脑子又算得灵光,这种境况又何必再一味揪着过去的情谊放不下,就如兮柔昨日所言,把一切拨回到远点,可能所有人还都会好受些。 双方见了礼没有多余的寒暄,一前一后进了院子,门口婢女见着来人一应颔首福了福身,动静估摸着惊动了屋里的人,合懿一只脚还未及踏进门槛中,眼前忽然跳出个火红的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灵犀,你还记得我么!” 合懿真是被吓了一跳,抬手下意识在心口拍了两下,定下心神朝来人瞧了瞧,话出口半分惊喜半分迟疑,“知遥?” 门口的拦路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稚嫩的一张脸上却英气十足,头上不坠半根金簪钗环,长发高高拢在头顶扎成桀骜的马尾,张扬的眉眼热烈的红衣,正是镇安候的三女儿陆知遥。 镇安候常年征镇守南境边关,合懿上回见她还是及笄宴那时候的事了。 “难得你还记得我!”知遥冲她爽朗一笑,依次向在场的琰铮、兮柔、封鞅见过礼后,便来携她的胳膊往里走,姿态亲昵丝毫不见生分,“你近两年怎么再没有给我写信,我还以为你都忘记我了呢。” 她口中的近两年不正是合懿满心满意扑在封鞅身上的时候么,哪还有心情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写信,后来日子一长,她没有再来信,合懿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合懿抿嘴笑了笑,找补得有几分尴尬,“哪能忘记你呢,那时候碰上的烦心事多,不愿意字里行间把坏心情传达给你,影响了你的心情,我该多惭愧!” 她说完忙又起了别的话头问知遥,“什么时候到的,昨天为何没见你?” 知遥也不追究,回说,“我和大哥哥本来算好了日子前天就该到的,只是路上遇到点事儿耽误了,紧赶慢赶,昨晚上半夜里才进了这行宫,因时辰太晚就没打搅你们的清梦。” “知远哥哥也来了?”合懿说着话的档口,婢女已挑开竹帘,殿里太上皇太后和皇帝皇后都已端坐下了,南面的楠木交椅上是个金玉神秀的公子,见着一行人进来,站起身双手交握在身前,朝这边弯了弯腰。 琰铮从前与他还是军中同袍,甫一相见自然倍感亲切,两步走过去哥俩似得互相拍了拍肩膀,亲热地寒暄了几句这才一同落座。 一屋子人皆到齐了,太上皇和太后怀里抱着孙子,眼里瞧着向来疼爱的心肝儿肉似得几个小辈齐聚一堂,显然心情十分愉悦,尤其知遥是个小话痨,这些年跟着上头两个哥哥走南闯北的奇闻异事,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能引人视听,逗得众人捧腹大笑或提心吊胆,她自己却还能一本正经得绷住脸,实在堪称说书奇才! 简单用过了早膳后,因距离下半晌的寿宴尚且还早,太后瞧着知遥坐不住的性子,便领着众人直往行宫最西边儿的校场去,说是要和孩子们击鞠玩儿。 知遥一听险些激动得跳起来,扑上去拉住太后的胳膊,一边晃着一边央,“舒姨,我要和您一队,咱们强强联手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小丫头口气倒是不小,姑且算你有志气,待会儿输了可别哭鼻子!”皇帝这会子小心眼起来,含笑起身往殿里扫了一眼,话说得满,“我们四个大男人也不欺负你们两个妇孺,这样吧,世卿和知远归我,把琰铮留给你们,这样好歹还有半点悬念,否则没有开始就能一眼望见输赢岂不是很没意思。” 既要活动开,几人便都先去换了身骑装,到了校场各自挑选战马,一切准备就绪,便催马从两侧齐齐上阵。 艳阳当空,场上六人个个神采飞扬,只听一声锣响,小小一颗彩球顿时成了双方争夺的对象,马蹄疾飞间,一个个把手中月杆挥得人眼花缭乱,合懿坐在观战台上眯着眼目不转睛地追着彩球满场飞舞,看得起劲儿了又问太上皇,“依您看,这局谁的胜算更大?” 太上皇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悠闲道:“我瞧着那三个小子肯定不是你娘的对手。” 合懿眼睛盯着封鞅没挪窝儿,砸了咂嘴不太认同,“我知道您看我娘什么都是天下第一,但是您瞅瞅这边三个人,那架势也太猛了,我娘再怎么厉害也双拳难敌四......” 谁成想话还没说完,那头知遥人不可貌相,从琰铮处接到彩球后,在知远与皇帝的双重围攻下,人在马上一个灵巧的回旋率先突破皇帝的防线打进一球,霎时赢得满场喝彩。 合懿眼睛都看呆了,随即听得太上皇在旁边感叹了句,“这丫头真有你娘年轻时候的那股劲儿。” 比赛也讲究三局两胜,第二场一开始,皇帝想是被上一局的失利刺激了自尊心,这局格外孤勇,但几次进攻皆被太后半路阻挠而不得,最后只得另辟蹊径,与封鞅联合声东击西,用一记长杆,彩球打过了半场的距离,势如破竹地进了对方的门洞。 双方又回到平局时更显得第三局尤为重要,场上骏马疾驰双方争得如火如荼之际,太后先甩掉知远的拦截打破僵局,但还未等挥杆,封鞅半途杀出逼得太后不得不将球传给旁边的琰铮,知远见机行事,即刻催马上去拖住了琰铮,顺势传球给皇帝,知遥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不负众望,再次一杆进洞。 分出了胜负,场上场下皆是一片喝彩与欢笑声,众人觉得意犹未尽,便又玩儿了几局。 眼瞧着日头渐烈,这才收了心,顶着满身的热汗各自回去沐浴更衣后,临到未时一刻,桐春姑姑前来通禀说是准备开宴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13 20:42:08~2019-11-15 21:2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胡萝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京淮酒家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骤变生 一场寿宴至酉时方歇, 太上皇和太后亲自送几个小辈到关山月门前, 眼角含笑, 瞧着他们一个个和睦美满, 抬眼望到远方只看得到夕阳无限好。 知遥想是沾了几杯酒便有些飘飘然了, 临分别时抱着太后的胳膊不撒手,一叠声儿地叫舒姨,“您不知道我从小有多仰慕您, 这次来帝都给姨夫贺寿是我的孝心,但我的私心里是奔着您来的, 您可知道我这些年的万里江心,比天高比海深......” “你快别肉麻了行不行!”知远听不下去了,满脸不忍直视的神情截过话头, 又朝太后拱手道:“舒姨见谅,这丫头也就在您跟前才会拐弯抹角不好意思,话说白了就是她嫌父亲教她的刀法舞起来不好看,死活不肯学,这次追着我到帝都就是奔着拜您为师来的!” 太后听着好笑, 低头看知遥一眼,“你来之前可跟你爹娘都商量过了, 离家出走的姑娘我可不收啊。” 知遥眸中一亮, 头点得捣蒜似得,“都说好了,我爹说只要您愿意收就成,还教我好好学, 千万别哭着灰溜溜的打道回府给他丢脸呢。” 太后其实也很乐意收这么个小徒弟,就像太上皇所说,知遥身上有她年轻时的那股子劲儿。 这要细论起来是玄学,太上皇和太后膝下一子一女,可皇帝自小要学帝王策治国术,不适合一股脑压着筋骨让练身手。 再看合懿呢,更别提了,性子也不知道随了爹娘之中的谁,从小到大越长越娇柔,别说舞刀弄枪了,小时候就是让她拿跟绣花针玩玩,一个不留神儿扎着手了都得哭好大一场。 所以那时候逮着一个天资聪颖还上进的琰铮,太后心中自然甚是欣慰,接到身边细心教导,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但人总有那么些执念,就如同她年轻时深受岚熹侯的器重一样,她也希望自己能培养出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姑娘,在这等男人为天的世道中,为天底下的女人撑撑脊梁。 知遥年龄小又向来古灵精怪,大家伙儿都偏疼她的很,谈笑间免不了调侃几句,乐够了,酒劲儿上来后人容易乏累,便各自往下塌处回去了。 先头席面上行酒令,皇帝像故意整封鞅合懿夫妻俩似得,明知道合懿不会酒令,偏提议让一桌人都参加,以至于她输了的那份子全带累封鞅推杯换盏地饮了,踏出院子时他两颊像染了天边的晚霞,淡淡得一层彤云,从肌理中透出来一抹胭脂色,放在他脸上一点儿也不算失态,倒成就出一种别样的美感。 好在他酒量不算差,大盏的佳酿喝下去,这会子连身上都闻着有些酒气了,脚下步子也还稳健如常,只是走一路都话少得很。 回到景盛阁,合懿扶他在软榻坐下,瞧他单手撑着额角拧着眉心回神儿的模样,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原来到底还是喝伤着了。 她一面吩咐松青派人去熬醒酒汤来,一面在旁边的桌子上先倒了杯茶水递过去,“世卿,你还好吧?” 封鞅倦倦地嗯了声,听她语气忧心的很,又补充句,“放心,我没事,喝了酒不都是这样么,你夫君又不是千杯不醉,休息会儿就好了。” “那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合懿说着话,便放下茶水去搀他胳膊。 他其实就想坐着缓缓而已,真没那么严重,她这么一气儿殷勤起来倒让他弯起的嘴角颇有些无奈,拉着她的手止住,“我这一身酒气若在床上躺一会儿,只怕你今儿一晚上都要熏得睡不着了......别操心,去歇着吧!” 合懿怀着满腔热忱郑重说不行,“今儿你喝得大半的酒都该是我的份儿,看着你难受我心疼得很,哪能安心歇下……醒酒汤一时半会儿熬不好,我去教人备热水进来好不好,你去泡一泡,教水汽把酒气发散发散,一会儿就去床上躺着,你是我夫君,我爱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 她疼起人来是不知道拐弯儿的,情话张口就来,偏就说得好像再正常不过。封鞅听得直想乐,心里其实也受用的很。 还记得从前两个人吵架的时候,她说他只是舍不得她的喜欢不是舍不得她这个人,当时坚决的否认了,但现在想想前半句或许有些道理,被她爱着是件能让他觉得十足幸福的事,所以尝过了甜头之后就再忘不掉了,更觉得世上找不到别人能代替。 无论何种方式的独一无二,总之殊途同归就是她如今已经在他心里深深扎下根了,如果非要形容有多深,那大概就是若把她从心里挖出来,恐怕他不死也就只剩半条命了。 那厢松青传话说热水已备好,合懿执拗地非要扶着他进去,说浴室水气重,地也滑,“我担心你万一头晕眼花,脚底下一个不留神不小心摔倒,碰花了脸毁了容那可怎么好?” 封鞅一听较上劲了,“你就光看重我这张脸吗,那我以后要是老了,你岂不是要应了色衰爱弛这话?” 合懿撅着嘴找补说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这是替婆母和公爷看顾你呢!” 她来给他解腰带,动作已经驾轻就熟了,然后是领上的盘扣,他有点高,合懿要踮着点脚才不那么费力,直到脱得只剩贴身的中衣了,他忍不住问,“你要一起么?” 合懿一边摇头一边去解他上衣腰侧的系带,“横竖你从前伺候过我那么多回,今儿换我伺候你一回,赶明儿我肚子起来了不方便行动的时候,且还有得你忙活呢。” 不一起?那就不能再留她在这里了,封鞅一霎觉得别扭的很,这头正想着推她出去,那头已经把手伸到下裳的裤带上了,他忙一把抓住,“我伺候你什么时候都是心甘情愿的,不用你投桃报李,出去歇着去,我自己来。” 合懿捏着裤带一头不撒手,美色当前梗着脖子耍赖,“我不管,你都占了我那么多便宜,也要让我平衡一回吧!何况......” 她忸怩了下,突然凑到他面前扑棱着睫毛眨巴了几下眼睛,抿嘴笑得装模作样,“今儿早上不是还让我碰了吗,这会儿怎么连看两眼都不让看了?” 封鞅脸上霎时间火辣辣烧起来,话说不出来只能仰天长叹束手就擒,靠在浴池边缘瞧着合懿往水里头撒花瓣,那么个姿态简直让他觉得自己个儿这时候就像粘板上的鱼肉,就等着她动手宰割了...... 皇帝为太上皇的寿辰休朝了三日,朝中事务如山,到了日子就得按时赶回去,第二天一大早车驾便在行宫前的广场上等着了,一家子人一道用过早膳这才同太上皇和太后告别。 知远先前受琰铮之邀往端王府小住几日,也顺带好见见其他的军中同袍,知遥则向太后请了恩准要去公主府游玩一趟,等彻底收了心铆足了劲儿,再回来拜师学武。 车里坐了知遥,姑娘家之间有许多私房话要说,封鞅不便凑那个热闹去,瞧着天气晴好,阳光和煦细风不燥,便自选了一匹马独行,适逢前面侍卫通禀说是皇帝召见,便催马上前去了。 身边有知遥作陪,合懿也顾不上看风景了,从旁边的三层檀木小立柜中拿出些吃食,就着摇摇晃晃的路途打发打发时间。 车驾浩浩荡荡游下宜华山,不知又行了多久,只听得外头突然间一声巨响,随即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轰然塌下来。 合懿正狐疑地想去推窗户查看,外间顿时一阵哗然,松青的拍门声混着周遭的号令声一齐传进马车里,“护驾!有刺客,护驾!” 话音刚落,半开的车窗外一支冷箭破空而入,铮地一声钉在木质的车板上,紧随而来的便是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和兵器碰撞的冰冷叮当声。 合懿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叫了声世卿,可却没有人能答复她,眼角瞥见知遥鲜红的衣角,两个人电光火石间不约而同向对方伸出手。 马车里不能再待了,虽说皇家车驾的马都是严格挑选的,可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候,再温驯的动物也难保不会受惊发疯,一旦控制不住,都不用刺客动手,马都能把人给害死! 合懿推开车门第一眼便见驾车的侍卫身上插着几根冷箭歪倒在车辕上,一时间魂儿都险些飞走了,腿上一边打颤一边急急忙忙地找刚才还在马车旁边的松青,幸好刚唤了两声就在车底下得到了回复。 周遭已有几十名侍卫围成一圈形成一道保护墙,外侧却不断有黑衣的刺客凑上来,浓厚的血腥味儿熏得人头昏脑涨。 合懿这会子已经抖得像筛糠,牙关磕得直作响还不忘前后去找封鞅的身影,但一眼望过去,两边都已经只剩乌压压的一片,潮水一般翻涌的黑衣看得人头皮直发麻。 知遥是见识过刀枪的,这时候才显出与其年龄不符地镇定,一手拿着长刀,一手抓着合懿,“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记得跟紧我!” 人太多了,该怎么过去! 封鞅这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一句话,一双舞文弄墨的手拿起刀来杀红了眼,明明方才上前的时候不过一夹马腹的功夫,这会子想回去却简直像道天堑,百十步路隔开了他与合懿,也或许隔出了生和死的距离,这须臾一点绝望的念头简直要把他逼到疯狂的边缘去。 第58章 安乐谣 外侧的黑衣人越涌越多, 几十个侍卫眼瞧着越来越少, 围成一圈的保护墙肉眼可见的在缩小, 连知遥的刀上都已经见了血光, 尸体流出的鲜血在脚下混杂着灰尘粘连在合懿的绣花鞋上, 她竭尽全力捂着嘴却捂不住身体里叫嚣着翻腾不止的恶寒。 随行的卫队在被突如其来的箭雨人潮短暂切割开后很快重整旗鼓,首当其冲便是要将断掉的长龙重新接应上,领头的侍卫毕竟身经百战, 寻见契机便立即护送合懿与知遥奋力突围。 合懿在仓惶中好歹找到一丝求生的本能,咬着牙弯腰从地上捡起把剑握在手里, 剑柄上不称手的刻纹却硌在手心让她几乎拿不稳。 直待垫后的最后一个侍卫倒下,知遥也不得不身先士卒了,但她不敢在这时候放开合懿, 只得抓着合懿的手一边防守一边退,冷不防背后竟有冲破侍卫防护的漏网之鱼迅疾接近,挥舞的长剑凌空闪出一丝刺眼的寒芒,直击合懿而来。 “主子小心!”松青一颗心卡在嗓子眼声嘶力竭对着合懿喊了声,话音未落人已经犹如使命一般就朝她扑了过来。 合懿转过来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脑子完全一片空白, 那剑上残存的血迹都能唤起她极大的疼痛感,仿佛自己已经受伤濒临死亡, 只是自保的本能促使她举起长剑对着前方, 眼睛瞪成铜铃却在那一刹那什么都看不见。 万籁俱寂,嘈杂的四周突然成了静默的戏台,只有利刃刺破骨肉的声音清晰的传到她耳朵里,短暂的一声稍纵即逝, 若没有随之而来喷薄在脸上的温热血液,她可能会以为自己听错了。 合懿一下子觉得自己身上哪哪都好疼,于是惶然低头寻找伤口的位置,想在死之前好歹做一回明白鬼,知道自己殒命的原因。 可目光在自己身上明确扫了一圈也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伤口,扑过来的松青正睁大眼睛跌坐在旁边的地上,也无事。 合懿沿着她的目光转过脸,冷不防对上一支近在咫尺的冷箭,箭尖毫不留情地在黑衣人的脖颈上刺了个对穿,几乎直直戳到合懿眼珠子前,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她满脸猩红。 “灵犀!” 封鞅在几十步之外的车辕上居高临下射出这一箭,委实把毕生的力气都用上了,合懿在惊惶中抬眼朝他这边望过来,嘴唇开阖间在无声的叫着他的名字,血迹斑驳的一张脸映在他心上烧得火急火燎的疼。 他从车辕上下来,带着侍卫朝她那边一路杀过去接应,半分都不敢挪眼,生怕稍不注意她就被翻涌的人潮淹没了,几十步路每一步都行得度日如年。 这厢知遥拉着合懿跟在前方突围的侍卫身后,眼瞧着局势愈发艰难,前头终于被人从外侧撕开了一条口子,封鞅冲进来,惯于用剑的人慌乱中手里拿着不称手的长刀,银白的长衫上染了大片的鲜红,也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受伤了没有?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他扔了刀一把将合懿抱在怀里,她说不出来话,只能回应他控制不住的轻颤,封鞅顺着单薄的背心一下一下的拍,说让她别怕,他在这儿就没人能再伤害到她了。 他一路杀过来已打通了前方的道路,不多时,后面的知远救妹心切也已带人到了近前,封鞅派人前去接应,两相碰面里应外合,局势一瞬间反转。 知远仔细查看了知遥一番,确认安然无恙,一颗心才落了地,合懿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慌乱问他,“兮柔呢?兮柔她还好么?” 事发之时知远与琰铮骑马同行,并没有在兮柔车驾旁,确切情况他未曾亲眼所见自不好胡乱作保,只先摇头如实说不知,紧接着又补充道:“但琰铮已前去救人了,你先别担心。” 合懿心下稍安,又听他将知遥托付给封鞅照看,“琰铮在后头孤军奋战我亦放心不下,总要再回去接应他才行,还烦请太傅费心照看些小妹。” 封鞅自然应允,知遥却不愿意,一定要跟着哥哥一同回去救人,这关头知远也没法子非和她扭着来,三言两语说不通便由她去,想来她身手虽不算绝好,但跟在他身边总不至于会出事,跑一趟也就跑一趟了。 先前打头的一阵箭雨划伤了兮柔的右腿,她疼出一身冷汗,却不敢撩开裙角查看一下,好像看在眼里就会更疼似得。 外头的喊叫声愈加刺耳,传进马车里瞬间都能让人腿软,她不敢出去,瑟缩在马车一角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一眨眼的功夫都像是一辈子的那么长,每一刻都似乎在鬼门关徘徊,她想自己今天可能要死在这儿了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车辕突然沉沉一压,是有人来了,或许是刺客前来斩草除根的...... 兮柔浑身猛然一惊,拿出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拔起车壁上的利箭捏在手中,只等着车门打开便用尽全力刺上去,哪怕不能救自己一命,也至少也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决绝。 她在绝境中生出无尽的孤勇,门打开的那一刻便将手中利箭狠狠刺出去,身体甚至因用力过猛的惯性先前扑倒,承半跪的姿态担起孤注一掷的一击。 却不料来人只闪了下身子,便堪堪躲过去,随即在她来不及看清的间隙中一把捏着手腕将箭夺了下来,波澜不惊的声线响在她头顶上方,是她熟悉的嗓音,“是我。” 她低头艰难地回了一口气,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空,几乎要瘫倒在琰铮面前,但幸好是没有,尊严不允许她再在他眼前脆弱,因为脆弱更像是一厢情愿的祈求,而她早就不屑于去祈求。 琰铮去抓她的胳膊把人扶起来,往出走的时候却冷不防听见她问:“灵犀已经没事了吗?” 如果不是灵犀已经脱离险境,他怎么会来救她? 他听得出她话里潜藏的意思,皱了眉一时没回应,脚下步子未停,站在车辕上未有言语,托着她的腰把人放上马背,自己翻身上马,在她背后说了句:“她会没事的。” 是的,合懿不会有事的,封鞅会拼死护着她,知遥在陪着她,知远也已去了,皇帝也会第一时间派人前去救她,甚至连婢女松青都会保护她,那是个活在所有人手掌心的人,所有人里也包括他,可她的身边不缺他一个,哪怕没有他,她也一定会安然无恙。 琰铮拉起缰绳往前方看了一眼,知远与知遥等人前来接应的身影与这边就隔了两次冲锋的距离,他抽出马鞍边悬挂的长刀握在手中,吩咐四周的侍卫即刻突围,临催马前到底记得对身前的姑娘嘱咐了声:“闭上眼睛。” 黑衣刺客最初以出其不意偷袭而来的优势在卫队重整旗鼓的反击下很快逐渐消失殆尽,显了颓势,两方拼杀之下,周遭弥漫的血气越发浓重,冲进鼻腔中熏合懿几欲作呕,身体里不断翻涌的恶心折腾的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和沾染了鲜血的部分对比愈加鲜明。 封鞅见状不妙,顾不上先去与皇帝汇合,忙将她拦腰抱起,吩咐侍卫清扫出一条通道后,便带着她往旁边的浅林去,林子里树木葱郁,草木花香能淡化大半的血腥气。 地下有细细的溪流,他让松青打湿手帕过来,仔仔细细将她面上斑驳的血迹擦干净,伸手抚在她脸颊上,温声问:“现在好些了么?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合懿坐在树底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劲儿,胃里舒服些了,不想教他担心,忙摇头说没事,“那你呢,你有没有受伤,阿玦和云贞还有玺儿,他们都怎么样了?” 她说着便凑上来拉他的胳膊,离得近些,细瞧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顿时鼻子一酸,瘪着嘴问他疼不疼,问完了又自言自语,“肯定疼得很......我要是能像知遥那样就好了,你就不用为了救我弄成这样子。” 这怕是合懿此生第一回 后悔自己小时候没听太后的话学身手,封鞅听着朝她一笑,“你就是有太后那样的身手,我也还是会着急来救你......别担心,皮外伤不碍事,过些时候就好了。” 他抬眼望远处车驾龙头处看了看,又说:“但逢遇刺,卫队都会第一时间去保卫皇上,那阵箭雨过后刺客连接近的机会都不会有,你再歇会儿,咱们就去与皇上汇合。” 合懿点了点头,伸着脖子透过四周把守的侍卫朝那边看了一眼,琰铮带着兮柔已与知遥知远碰面,场上渐成残局,待刺客全部或死或逃或落网伏法,那一条宽阔的官道上已然是副血流成河的惨状。 封鞅不愿让她再踏足那一段修罗场,带着她走林间的小路绕过去,进重重防护的包围圈时,其他几人皆已先到了,却一个个站在原地静默不语,皇后立在车驾旁见着合懿前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合懿觉得这氛围不对,下意识去查看是谁没有在场?一看之下心中却猛地一沉,皇帝不在,可是……可封鞅说过皇帝是最不会有事的人啊? 她心里起了计较,突然挣脱封鞅朝车驾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急切问:“阿玦,阿玦怎么了?” 她心急起来动作格外利索,还没等封鞅在后面扶住她,她已经两三下攀上了车辕,一把推开车门,撞进眼里的一幕简直要将她一颗心捏得粉碎。 皇帝的确没事,他端然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半垂着头目光紧紧看着怀里的玺儿,那孩子闭着眼神情像是睡着了,但整个胸前被晕开的血迹覆盖,血迹中央只留下了长箭刺进去后在衣料上留下的窟窿。 尖利的箭头对于孩子小小的身子来说,太大,大到刺目,大到能瞬间夺走他的性命。 皇帝听着声响缓缓抬起头看向合懿,面上灰败不见血色,声音平淡得几乎成了一缕烟,“阿姐,我的第一个孩子,没有了。” 第59章 观仰止 合懿扒着车门, 目光落在玺儿身上系的锦囊上, 那是她在孩子满月宴上送的平安符, 她把所有的疼爱与希冀都装进了锦囊中, 亲手系到孩子身上。谁成想神佛不行事, 那一张单薄的平安符在冷箭刺进孩子身体的时候,除了是一张没用的纸以外,什么都不是。 她连哭都没来得及哭出一声, 就像摇曳的蜡烛突然放进了大风中,只需要一瞬间便被吹断了火光似得径直倒在了车辕上, 待再睁开眼已经回到宜华山行宫中了。 先前她听到的那一声巨大的轰塌声乃是道路前方的山体倾覆,山石混杂着泥土滚滚而下,生生将整条官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疏通道路需要不少时间,车驾无法向前便只能后退回来。 外头天色已尽暗了,屋里这时候静的出奇,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伴着窗口的风吹进来拂动纱帐窸窣的细微响动轻轻起伏。 “世卿......” 她支起身往竹帘外头叫了声,那边很快有人走过来, 脚步轻快,能听出来不会是封鞅。 “主子您可算醒了!”松青快步进来, 立在床前仔细在将她打量一番, 才问:“您这会子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合懿歪歪斜斜靠在海棠春屏上摇了摇头,只说没事,“你们主子爷在哪?” 话说得有气无力,人也蔫儿得像是朵严霜盖过的花儿, 估计眼下就算身体上有再大的痛也抵不过心里的痛吧! 快要做娘亲的人眼睁睁看见小孩子的尸体横在眼前,最要命的是那孩子还是素来疼得眼珠子似得亲侄子,这样的坎儿,搁谁能一个睁眼闭眼就跨过去。 松青想起来也不好受,弯腰在她身后塞了个软枕,才道:“主子爷现下在琼楼与皇上、王爷他们议事呢,那会儿安置下您,听太医说没有大碍才走的,您要是想见主子爷,奴婢这就派人去通传一声,几步路就回来了。” “不用......我去瞧瞧父皇和母后。”合懿没答应,自己说着话作势就要掀开被子下床,松青赶紧去拦住了,“您这是要做什么,快好好躺着下!” 她双手按在合懿的肩膀上,说起来寸步不让,“奴婢知道您担心两位尊上和皇上,但您没听见,太医那会儿是说了没有大碍,可也说今天这一场折腾您已经动了胎气,接下来几天都需得卧床静养......现下这事态已经够让人伤怀了,您要是再出什么意外,那后果才更是不堪设想,您说是不是?” 合懿这才想起来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她伸手在覆在现下还平坦如常的腹部上,愣神儿好一会儿才闭着眼靠回到软枕上,轻叹了一声,“孩子都太脆弱了。” 她把嘴角勾起苦涩地弧度,忽然说:“我刚才还在梦里见着玺儿朝我笑了,冲我叫姑姑,可还没等我答应一声,睁开眼睛就什么都不见了。他才那么大点儿,恐怕都还不记得我们吧......不过不记得也好,我们这些长辈都没能保护好他,记住我们做什么,早点投胎转世去,下辈子生在个普通人家,遇不上刺杀这样的事,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多好。” 冷箭射过去的时候玺儿躺在一个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乳母怀里,他们这些长辈一个都没有在他身边,孩子如果在天有灵肯定会哭喊着质问他们:你们在哪?为什么不来救我? 松青听得鼻子发酸,忙侧过脸去抹了把眼泪,“主子您别自责,这事要怪只能怪那些天杀的刺客,皇上定不会饶了他们的。” 是怪刺客,非要教他们偿命才可解心头之恨,可就算把刺客一个个全都千刀万剐了,玺儿也活不过来。 合懿无声的叹气,一声一声都是数不尽的愧疚,紧闭的眼睛不敢睁开,一睁开就会挡不住汹涌的眼泪满溢出来。 松青也没法子劝她,只能替她掖了掖被角,站起身说是去端安胎药来。 夏末的夜空是墨蓝的,月亮圆得像个玉盘遥遥扣在天幕中,盈盈光华投下来能在人身前照出道轮廓清晰的影子。 封鞅回来的时候正在廊檐下遇上端着药的松青,托盘上细心准备了几叠蜜饯,甜的酸的不一而足,全是合懿喝药时的必备心头好。 他接过来,刚到楠竹插屏外已听见里头传出来阵阵恸哭,走进去见合懿双臂抱膝坐在床上,哭声从膝盖间透过菲薄的锦被传出来。 合懿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她没动,封鞅也没言语,把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坐在床边伸臂把她揽到怀里,给她足够的时间和温暖的怀抱用来倾泻悲伤。 只在托盘里滚烫的药汤变得适宜入口时扶着她的肩膀把人拉开,擦干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温言劝着,“觉得难过可以哭一会儿,但别把自己永远沉浸在难过里,这会儿得先把药喝了......想想看咱们的孩子,只有你早日养好身子他才能健健康康的,是不是?” 合懿低着头抽搭了几下,瓮声瓮气的嗯了声。 封鞅伸出手掌轻轻在她的头发上拍了下,把安胎药端过来,一勺一勺仔细喂到她嘴里,合懿的眼睛这会子已红肿得厉害了,她抬起手背揉了揉,喝着药又问他,“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他沉默了下,乍一听这么突如其来的噩耗还能怎么样呢?到底不愿意说出来教她更伤感,只避重就轻道:“两位尊上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临我方才回来时还教我嘱咐你安心养胎,过几天就会来看你。” 她又问:“那阿玦呢?刺客打算怎么处置?是什么人现在知道了么?” 封鞅让她先稍安勿躁,喂了几口药怕她觉得苦,便拿了颗蜜枣送到她嘴里,“这次刺杀来势汹汹分明是预谋已久,前方道路阻塞,恐帝都中有人心怀不轨,皇上眼下很忙,暂且没有精力伤怀。至于刺客,端王爷今晚已在连夜审讯,明晨之前应该就会有结果。” 先前一场大雨已过去了近半个月,山体那时候都毫无异样,偏偏教太阳狠照了这么久,正赶上皇帝回城时塌下来,毋庸置疑专门是用来挡路的。 消息一旦闭塞,皇帝无论是否真的性命堪忧,城里都必定是人心惶惶,朝堂上的局势从来瞬息万变,这时候不正是有心人行不轨之事的好时机么?再想想帝都里软禁的那么多蠢蠢欲动的旧国后裔,实在叫人不得不心惊胆战。 合懿都觉出了极大的危机感,立时紧张起来,她去拉封鞅的袖子,微蹙起的眉每一分都是强烈的不安,“能在帝都周围调动那么多的人前来埋伏行刺,对方在朝中必定是有内应的......世卿,我怕得很,你说我们还能回去吗?” 封鞅却说她多虑了,“两位尊上当初千辛万苦建立下这基业,朝中多得是为大赢朝肝脑涂地的忠臣,凭不轨之人如何散布谣言都绝不会动摇分毫,谋朝篡位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合懿听着悻悻地噢了声,有些为自己一个门外汉在他面前杞人忧天感到不好意思,低下头恹恹地嘀咕,“那是我见识短浅了......” 其实倒也不尽然吧!能搅起这么一番惊天动地风波的人不可能无所图,但谋朝篡位也分成败,俗话不说了吗,成王败寇,十多年前就一败涂地的一群人,如今也只能算是叛军匪患,远谈不上谋朝篡位。 “这和见识短浅没关系,不要妄自菲薄。”封鞅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边的药汁,“朝堂上的事都有我们男人去解决,不用你操心。还有......我明日要往云州去一趟,不在你身边的这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别想太多,我保证很快带你回家。” “去做什么?” “去取一把万无一失的刀。”封鞅没瞒她,“官道疏通后端王爷即会护送皇上回城,届时城中或有大风波,没有利刃在手是不行的。” 皇帝这时候为何不急着立刻绕道赶回去,说穿了不过就是想看看朝臣中究竟有谁会按捺不住,让想疯的人先疯,刀子落下的时候才能更加干净利落。 他总能把什么事都办得很好,合懿一点都不怀疑,只嘱咐道:“那你自己一定要小心些,记得多带些侍卫随行。” 封鞅嗯了声,她看碗里还有大半的药汤,也不好真让人一小勺一小勺的喂,自己接过来闭着眼咕咚几口喝得干干净净。 喝完药,她往床边上又挪了挪,拉住他的胳膊,“让我看看你的伤势都包扎好了没有,现在需不需要换药?” 封鞅拍拍她的手背,说没事,“刚才回来之前已重新包扎过一回了,不用换,你安心躺下继续睡吧。” 他端起托盘想出去交给婢女拿走,合懿却不肯撒手,“你别走......我这会儿怎么都睡不着,等你明天一走,我要好久不能看到你了,你陪我说说话行吗?” 她那么个瞌睡虫哪有睡不着的时候,是怕吧,怕在梦里见到玺儿,更怕梦里并不全是美好的回忆。 封鞅心里都明白,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她旁边靠过去,手臂揽着她,听她有絮絮念念说着话,他起先还回着,但今日一天实在太累了,沾枕头没多久就困得睁不开眼,答话越来越简短,只是抱着她的手臂,下意识越收越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17 18:04:02~2019-11-19 17:2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皎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与长思 第二日合懿醒来时枕边已不见封鞅的踪影, 问了松青才知道, 他已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合懿一下子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还有点莫名的怨怪他为何走得无声无息, 都不叫醒她好生道个别。 怨气来得有些没由头, 他往日里上朝不也总是如此么,可合懿心里有了计较,上朝的时候她知道再过不了几个时辰他就回来了, 可这次不一样,哪怕再轮转几个昼夜他也回不来。 这可如何是好, 一场相对短暂的别离才刚刚开始,合懿已经想她的驸马想得狠了。 她的心事从来都写在脸上,早膳过后, 知遥来看她,往床边一坐便见那满面愁容,都不消问,心里跟明镜儿似得,直劝解道:“云州离帝都近的很, 太傅过几日不就回来了嘛,几天的功夫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莫要自个儿给心里添堵。” 因玺儿夭折的缘故, 知遥也换下了红衣,还是高高束起的马尾,一身天青色的改良男装,整个人自是别样的英姿。 话被她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倒教合懿面上十足挂不住,忙否认,“我哪有在想这事,你个黄毛小丫头懂什么,别瞎说。” 知遥很擅于拆穿她,“我怎么不懂,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吧,我家里两个嫂嫂,每逢哥哥们出门,她们都和你刚才一个模样,我还......” “行行行,你有道理,且看你今后遇着这一天是什么模样!”合懿打断她,自觉继续和她掰扯下去准落不着什么好,转个话头问她,“你有去过兮柔那里么,她腿上的伤可有大碍?” 知遥点头说去过了,“我昨儿下午就怕她受了惊吓,在云中阁陪了她半天,腿上的伤也瞧着医师都包扎妥帖了,除了这些时候不能起身活动,没什么其他问题,仔细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但是......” 她停了下,微蹙起了秀眉颇有些不解的样子,看了看合懿,面上有几分为难,“这话说出来可能不太合适,但我也就和你一个人说说.....就是......我怎么觉得他们夫妻二人好像在闹别扭呢?” 平日琰铮与兮柔在人前也称得上一句相敬如宾,这茬子也不知怎么竟教知遥都看出端倪了? 合懿担心知遥不明所以再问到太后那,忙说:“你别是想错了吧,夫妻之间哪还有不闹别扭的,我和世卿也狠吵过架摔过门,最后气消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知遥却很坚定摇头说不是,“昨天那样的险境里,琰铮孤身一个人回去救兮柔,寻常夫妻吵架的话,女人就是有再大的气性儿也该消气了,可兮柔......瞧着并不领情的样子呢,后来准备回程,琰铮本想给兮柔包扎腿伤,兮柔也没让,硬撑了一路回行宫才传太医......我就觉得不像简单的吵架,你觉得呢?” 合懿能怎么觉得,她现在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缓缓神儿随即一本正经的找补,"跟你说你不懂这些你还偏不相信,我觉得很正常,世上的夫妻千千万,人人的相处之道都不尽相同,他们两个人或许就是不太在人前亲近呢,兮柔是个最端庄娴静的性子,琰铮又爱冷脸待人,你还能指着这两个人在你面前琴瑟和鸣吗?这话可莫要再往外说了,让人听见对他们夫妻声名不好,外人还要笑话你的。" 她说得语重心长,倒是很能唬人,知遥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吐了吐舌头缩着脖子心虚地噢了声。 许是因知遥常年在南境,此前也未曾与玺儿有过多相处,对孩子夭折的悲痛她便不像其他人那样沉溺,太上皇和太后伤心之际不好过来看望合懿徒增伤感,便让知遥来陪着,也好纾解合懿的心情。 她也尽职尽责得很,那么个好动的性子也能一坐一整天,有时实在坐不住了,便扶着合懿到院子里晒太阳,她拿柄长刀给合懿舞刀法看。 年轻姑娘的身形自有一股独特的风流韵味,而长刀纵横捭阖霸道至极,一招一式间凌厉而又不失美感。 合懿眯着眼瞧得入神,第一回 品到了她父皇说的她娘年轻时傲杀人间万户侯的风采,要知道,知遥如今只不过才学到了一点皮毛而已。 前方的官道用了两天的时间才打通,但因清理完成时已是夜间,为谨慎行事,皇帝便是第三日辰时才启程由知远琰铮共同护送回帝都。 这次回去料定有一番疾风骤雨,一众姑娘家不便随行,全都留在了宜华山安养,只等城中风平浪静,自有人前来相迎。 只这相迎的时间比封鞅临走时承诺得、合懿预想的要久得多。 晃眼就过去了大半个月,期间封鞅只送来过两份信,第一封说是眼下的帝都太乱,让她先在行宫将养着身子,等风波平息便来接她。 第二封呢,帝都局势倒是稳定了,但回冀州的行程需得提前,这会子接她回去家里也没人陪她,让她就在行宫与知遥作伴,甚至教送信的侍卫将那只小猫一并给她带了来取乐。 合懿抱着猫高兴的很,但瞧着信却不悦极了,愣是扭着性子没回第二封信,连带着后来的第三封第四封......乃至第八封都没有回。 兮柔的腿伤好得差不多后,闲来无事也会转到景盛阁来瞧瞧合懿,称呼还是叫着小姨,但总归不再是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了,有时碰上知遥在的时候还会坐下来一道闲聊一会儿。 皇后倒是不常来,说来很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一件事,她与知遥十分处不来,两个人明明年龄相仿,也不涉及任何冲突,但就是性子合不到一块。 之所以说是情理之中,是因合懿与皇后相识越久越能感受到,皇后本性就是个极注重成果的人,这样的人所付出的每一份心血与情感都必定是她自认为有必要的,而对于知遥这样一个常年身在南境的小姑娘家,她或许会潜意识认为并没有与这小姑娘有深交的必要。 而知遥也不是木头,一个人是否喜爱自己,她自然能体会的到,她又是个完全不屑于做表面功夫的人,这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愈发冷淡的很了。 宫里派人前来迎皇后回宫是九月二十三,正是封鞅送来第二封信的前两日,裴嘉时亲自领着銮驾恭候在行宫前的广场上,等候皇后与两位尊上辞别之际,他专门来了一趟景盛阁,进了门恭恭敬敬拜见了长公主,又说了一堆贺词,论礼数,他向来周到很。 合懿对这人很有几分欣赏,可能就因为他是太监里朗朗清风一样的存在吧! 教人奉上茶请他落座,本想问问他帝都如今的情况,却还没等开口,倒听得他说:“奴才此番前来只是听闻长公主素来十分挂心婉昭仪一案,今次特回禀殿下,此案如今已查明,还请殿下勿再挂怀。” “是谁?”合懿霎时睁大了眼睛,说实在话她都没想过这案子都过去了这么久,竟还有沉冤昭雪的一日,话问出去不由得又对裴嘉时高看了几分。 裴嘉时从交椅上站起身来朝她躬了躬腰,“长公主恕罪,因此人身份特殊,皇上眼下不欲宣扬,是以奴才无法全盘相告,但请殿下放心,皇上已下令礼部重新为昭仪娘娘拟谥号,并有意将荣王殿下重记于娘娘名下,待时机成熟,定会还昭仪娘娘一个原原本本的公道。” 话说一半最是折磨人,但合懿了解他这样人的性子,来通禀一声本是没有必要的事,做到这份上也算是交了底了,不能强求为难人家。 他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合懿朝他客客气气道了谢,便叫松青将人送出去了,她自己一个人坐在榻上兀自猜度“那人”的身份,只可惜,猜的忘乎所以也没得出什么切实的结论。 裴嘉时护送皇后回城,走朱雀门直迎进了内宫。 路途遥远,车辙直把热烈的朝阳碾成了昏黄的晚霞。宫墙在两侧高高耸起,中间空出来一条宽阔的夹道,人行在其间总显得过分渺小。 进了内宫换乘肩舆,直行到栖梧宫门前,裴嘉时前方带路径自踏进了门槛中,皇后才觉得异样,习惯性地去看了眼管延盛。 管延盛颔首,立即朝前方走去,到裴嘉时身侧抱了抱手便算见过礼了,“娘娘既已回宫,余下伺候诸事便由我等效劳即可,不劳裴少监了。” 裴嘉时望着他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大监恐怕不能再伺候皇后娘娘了。” 这厢话音落,立刻从四处围上来几名太监将管延盛团团围住,还未等他出手反抗,人已被反折双臂按在了地上,这样的布局,明显是早有准备。 “栖梧宫首领太监管延盛,祸乱宫闱残害无辜,今奉旨捉拿,囚于掖庭待罪。”裴嘉时当众说完皇帝的旨意,轻飘飘转身朝尚且未回过神来的皇后欠一欠身,“这些日子要委屈皇后娘娘在栖梧宫里待些时候了。” 他踏出宫门时,远处天边的最后一丝晚霞燃烧殆尽,天地仿佛一瞬间暗下来,但都知道,没有什么是一瞬间的,所有的果都有无穷溯源的因。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吱吱呀呀的声响延捱出一串骨头被碾碎似得声音。 皇后在这声响中浑身颤抖地回过神儿,猛地朝门口扑过来,一双天底下最尊贵的手拍打在坚硬的木门上,动静小得几乎可以让人忽略不计,只有声嘶力竭的哭喊声翻过朱墙传出来,一遍又一遍徒劳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放我出去,我要见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19 17:22:05~2019-11-20 16:2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徐徐图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枝上雪 十月刚开端, 兮柔也被琰铮派人来接走了, 而合懿呢, 照例只迎来了封鞅的第三封信。 信中问她这些日子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心情好不好, 合懿通通都想回他说不好!自然不是真的不好,只是一种破坏心理故意想教他担心罢了。 他在信里写在途中遇到的趣闻盛景,如同在带着她游览沿途的风光, 但写着写着,每一件到最后都能扯到她身上, 好像他看山川是她、看江河是她,入目所及的一切都是她。 明明言简意赅惯了的人,一封信却满满写了五张纸, 只字未提她没回第二封信的事,他当然知道她在气什么。 合懿捏着信纸翻过来揉过去,直把纸张都快揉烂了,听见送信的侍卫立在远处兢兢业业地请示她是否要回信,她一咬牙, 还是气哼哼的,“没有信!” 送信的侍卫走了, 知遥取笑她口是心非, 她否认起来气急败坏地模样却更坐实了“口是心非”的名头。 帝都的事全都了结后,知远便要回南境去了,临行前来宜华山向太上皇和太后辞行,顺道给合懿和知遥带了些集市的外邦小玩意儿。 其中有只内设机簧的青蛙, 木头的质地刷上绿色的颜料,放在地上一碰到背部的按钮就跳一下,瞧着很有几分活灵活现的意思。 合懿拿着给小猫玩儿,无聊的时候光瞧着小猫满屋跑着抓青蛙也能消磨好些光景。 金秋时节的天气晴起来便是放风筝的好时候,知遥命人扎了两只硕大的风筝,一只是蝴蝶,一只是蜈蚣,拉着合懿一起去开阔的校场里放风筝。 这时候行宫里的树木都纷纷有了落叶的征兆,校场临山的那两面山上尽是烧得火红的枫树,飘落的枫叶落下来,被风带着铺陈了半边校场。 合懿就在这满目红霞的校场中收到了封鞅的第四封信,他说自己已到了冀州,圣贤庄中的书房紧邻着后山枫林,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正有一片枫叶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他的书桌上,他将那片枫叶放在信封中带给了她,说不论相隔多远,他们看到的都是同样的风景。 只是她抽出信纸的时候不小心将枫叶带出来飘到了地面上,直到看见信中所写才火急火燎地埋头在地上层层叠叠的落叶中找。 这叶子都长一个模样,掉进去了再想找出来那就是大海捞针,知遥正想劝她算了,话还没说出口,她那边居然说是找着了! 知遥问她怎么就知道那是掉出来那片,合懿答得理直气壮,“这片就是比其他的更红些!” 她说红些就红些吧,知遥反正没看出来,也没那闲心跟个一孕傻三年的女人争论。 但等侍卫又问她是否要回信的时候,她还是一成不变的“没有信!” 信笺送来一封又一封,每次间隔十日左右,最晚不会超过十二日,从金秋送到了初冬,到第八封信的时候,天气已转凉了,屋外头时不时吹起大风,摇撼的树叶簌簌作响,人坐在屋里,手里得捂着汤婆子。 封鞅还是雷打不动的写满整整五张纸,合懿还是雷打不动的回复“没有信”,侍卫都习以为常了,得了答复便躬身退下。 十二月中旬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染白了青松枝头,遮住了高墙上的层层青瓦,灰白色的墙面几乎与雾霭蒙蒙的天际连成一片。 知遥起了个大早来她院子里堆雪人,而她在廊檐下等着信,照日子算着该是今儿的,可就跟知遥没堆起来雪人一样,她也没等到信。 松青晚上伺候她就寝时便劝慰着,“想是因为这一场雪,送信的侍卫在路途中耽搁了也不一定,之前不也有延误的时候嘛,主子别想太多,且等等吧!” 合懿嗯了声,第二天接着等,谁成想还是没有,第三天晚上才终于是等不住了,坐在桌案前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儿写了封信笺,派人连夜往冀州送过去。 怀孕的女人心里总受不得半点刺激,信送出去了几天,合懿就晚上偷摸躲着哭了几天,早上顶着又红肿又带青黑眼圈的眼睛不敢见人,但耐不住知遥的锲而不舍,放她进来甫一见面,简直给人吓一跳。 合懿被她放肆地笑话给惹急了,抄起一旁婢女手中的灰尘掸子就要打她,但挺个圆肚子的合懿哪能跑得过鬼灵精怪的知遥,两三下直把人累得大喘气,正扶着桌子旁边拍胸口,只听见松青从门口撒丫子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叫着,“主子主子,主子爷回来接您了,这会子人已经进琼楼了!” 合懿一口气险些没能捋上来,转过身艰难地问,“你......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小喜从那边儿院子过来亲眼看见的!”松青都怕她一激动就这么背过去,麻溜儿过来给她拍后背顺气,两下缓过来了,又道:“您天天心肝肉似得念着主子爷,眼下人就隔着两步了还不赶紧去看看!” 合懿听着话,扔下鸡毛掸子就准备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不知道从哪冲出来一股子别扭,一跺脚,突然不走了。 “我才不去看他,凭什么上赶着去迎,他都不给我来封信,害我白担心这么久,我不去!” 这话说得也就是把前边八封信全都看到脑袋后头去了,松青和知遥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便瞧着她一扭身,气哄哄的往榻上一坐,气势如山,颇有种要和人家算总账的阵仗,酝酿了片刻,自觉地万事俱备,就等封鞅上门了。 封鞅入行宫后先至琼楼拜见太上皇与太后,待告退出了门便疾步往景盛阁去,踩着没过靴面的积雪留下一串欢欣愉悦的足印,直延伸到心之所向的那人身边去。 在院门口碰上离开的知遥,小姑娘朝他见过礼,路过身边时不忘好心提醒了句:“太傅可要小心了......” 他无奈的笑笑,向知遥道了谢。临近门口了,步子反而缓下来,进屋前特意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没教人行礼,轻着声儿进去想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需要他小心的事。 站在屏风后面,便看见她坐在暖阁东边儿的软榻上,穿件蜜合色的宽松襦裙,明明好几个月身子的人还是个单薄的侧影,肚子只隐约鼓起来一点,光瞧着脸颊上愈发清晰的下颌线,整个人倒瘦了不少。 这会子正低着头坐立不安地整理自己的衣裳,整理到一半,又侧过身拿起一旁小几上的小铜镜对着左左右右来回照,真恨不得照出朵花儿来。 照着照着,她可能是从镜子里看见屏风后的人了,一霎那羞得无地自容,忙一把将镜子塞进软枕后头,一转头恼羞成怒地拿个小抱枕朝他砸过来,“你这人讨不讨厌,进屋来都不知道吭一声,专门躲起来瞧我的笑话!” 她的武器都是软绵绵的,骂完了狠剜他一眼,便扭过去只对给他一个娇小的背影,飞快拿手抚了抚不争气烧红的脸。 封鞅只顾得上晏晏地笑,走过去在她身边落座,硬是掰着肩膀凑近她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咂咂嘴,很是郑重其事的夸奖,“我哪是在瞧你的笑话,实在是这些日子没见,你越发美到为夫心坎儿里去了,一时看走了神儿,都忘了挪步了。” “哼,我清醒的很,你别想哄我!”合懿往旁边挪开些,“当初一声不吭走的时候怎么没把我放到心坎儿里,这会儿又来花言巧语地骗我,我才不稀罕。” 她挪走多少,封鞅就追上去多少,直挪到靠着小几了,他伸出双臂支在边沿上,把她圈在怀里,耐性儿解释道:“你不知道,那时刚入帝时忙得人都脚不沾地,还没等到完全了事,皇上又连夜派人传旨命我即刻启程前往冀州,耽搁不得。否则哪怕多有一天的时间我都想见见你......” "反正你现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委屈的很,不是他一句两句话就能抵消的,用力去推他横在身前的手臂,两下也推不动,还是放弃了,鼓着腮帮子控诉他,“你一声不吭的就走了,我开始以为过几天你就回来了,可后来变成十几天,再后来变成几十天,点灯熬油也不带这样熬人的,就这么个敷衍的态度,你还不如干脆别回来了!” 封鞅自觉这事上确实怠慢了她,那时她刚失了侄子又胎像不稳,正是需要依赖他的关头上,而他能回应她的却仅仅只有一张张菲薄的信纸,拿在手里没有重量也没有温度。 他沉默了一会儿,双手捧着她的脸到眼前,抚了抚她一双红肿的大眼睛,温声问:“哭过了?” 合懿鼓了他一眼,半垂下长睫噘着嘴兀自咕哝,“有些人,信送着送着就没音讯了,从来不想想我会不会担心,真正哭得时候你都不在乎,哭完了才来问,这么假惺惺的样子真教人想打你好好出口气!” “那你打吧,我不动,只要你能原谅我,怎么着都行。”他说着便凑上来在她眼睛上轻轻地吻了下,“但那信我不是故意不送的,原本算好了日子该在送信的日子前就来接你,但路上一场大雪封山,眼瞧着枯等下去可能过年都回不来,我只好一个人骑马赶路,就是想早点看到你。” 十二月的天气有多冷都不消说了,在这种冰天雪地里骑马真是不怕把人给冻坏了,合懿听着便狠狠在他胸口捶了下,“你傻不傻!” 封鞅低低地笑,双手捧着她两颊揉了揉,“为了你傻也傻得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0 16:23:05~2019-11-21 18:5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乔乔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石榴娇 他只要愿意说, 那些温言软语合懿总归都是受用的。 封鞅这会子身上还披着将狐裘大氅, 兜帽边缘一圈光滑的皮毛落满了飞雪, 进到屋里来教暖意融化了, 便凝结成一颗颗小水珠, 仿佛把他整个人都围在了森森冰凉里。 合懿气性儿消磨得差不多了,目光触及到他肩头就全剩下了心疼。 “快把这衣裳脱了吧,捂着一身的水汽别作病了。”她把怀里的汤婆子递到他手上, 便去解他脖颈处的金纽子,“在屏风后头站那么半天都不知道先把湿衣裳脱下来, 也不知道你这人是不是木头做的,不知道冷热。” 封鞅坐着没动,光听她絮絮念叨也觉得愉悦的很, 他仰唇一笑,“我一见着你,全部心思就都在你身上,顾不上别的了……再说我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这点儿风寒还不打紧, 你别担心。” 合懿才不管他身体好不好,给脱了大氅又在他身上四处摸了下, 果然是潮湿的, 她歪着身子冲外头叫了声,唤进来个婢女说让去取一套干净的冬袍子来,又教人快些去备热水。 一应都吩咐完了才回过头来问他,“这眼瞧着快过年了, 咱们是先回城到时候再过来吗,还是明儿个你先回去复命,等过完年正好接我一道回,你给爹娘怎么说得?” 封鞅接过婢女递上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朝窗外看了看,“这一场雪下了五六天了也没见有停的趋势,两位尊上担心咱们到时候跑一趟路上不安全,让趁着雪还没封路尽快回去,今年就在自己府里过年,不必来行宫,皇上那边也提前派人去传信了,咱们明儿一早就启程。” 今年的年节过不成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合懿低垂着头轻叹了声,“爹娘还是在为玺儿的事难过吧!心里的结解不开,任凭周遭再怎么热闹也是枉然,所以干脆连热闹都一并拒之门外了。” 封鞅只能劝慰她日子长些总会淡忘之类的话,说着话的档口,那厢婢女进来回禀说是浴间一应物品都已准备妥当请封鞅移步,他起身走出两步忽然停下来折身邀合懿,“咱们要不要一起去?” 合懿仰着脸看他半会儿,眨巴了几下眼睛,抿嘴摇头直说不要,“你自己去吧,我……我不方便!” 他挑眉笑了下,没再言声儿,背着手往浴间去了。 冬日的天暗得早,这会子不过酉时出头,窗外已瞧不见多少光亮了,一眼望到哪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屋里四处都早早燃了灯盏,火光透过琉璃罩明煌煌发散出来,送出满室融融的暖意,和外头诚然是两个天地。 封鞅出来时没穿冬衣,只换上件宽松的长袍,肩上隔了块巾栉,刚沐过的头发便随意披散下来,掺着氤氲水汽,在摇曳的烛火间半遮半掩着他的脸,顾盼流转时莫名有种妖异的美感。 美人难得一见,而灯下看美人,更别有一番风情。 合懿在美色前折了腰,两步小跑过去拉着他落座,对着他婉婉一笑,“夫君你坐,我帮你擦头发。” 她献起殷勤来很得人意,封鞅便就坐着没动,人站在面前,手拿着巾栉抚在他头发上,三千青丝恍若成了三千情丝,被她的动作牵动着头皮痒痒的,连着心好像也一同痒起来。 他先前俯身,双臂环住她的腰把人再拉近一点,弓着腰侧脸贴上她才凸起来没多少的圆肚子,弯着嘴角笑了下,“这孩子算日子该有四个多月了吧,怎么才这么小一点儿?” “唔......”合懿也挺犯难的,瞧着是比从前见别人的阵势小,但她不也是第一次怀孩子嘛,哪知道为什么,“反正太医每回来瞧都说挺好的,可能就是不显吧......” 她忽然想起些什么,绵绵叫了他一声,“世卿,人都说女人生孩子疼的很,约莫要去鬼门关走一圈儿的,我听着就害怕,你到时候一定要在门外守着我,免得我出去走一圈儿就回不来了。” 他听着不好受,但还是拍拍她的背安慰说别怕,“咱们准备最好的稳婆,最好的医师,到时候我就寸步不离的陪着你,一定不会让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合懿嗯了声,只要有他在,哪怕再痛她也肯定舍不得闭眼的,“那你仔细听,小家伙待会儿可能要活动一下的,你做爹爹的要告诉他记得到时候别折腾我。” “现在已经会动了吗?”他扬起脸十足惊喜的模样,没等合懿回答又重新把耳朵贴上去,只是很可惜,他这做爹爹的一走三个月,孩子可能都不愿意理他,直等了好半天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下子他可失落极了,挪着地方试了好几遍还不死心,合懿瞧着想笑的很,忙拍拍他的后脑勺以示安慰,“动静儿本也不是时时都有的,这会儿估摸着不凑巧,往后日子还长,咱不着急!” 主要着急也没什么用,他轻叹了口气,隔着衣料给还未出世的孩子郑重落下一个吻,又听合懿突发奇想地转了个话头,“你给我说说婉昭仪案子的具体详情呗,到底是谁?我想听的很,被吊了这么长时间的胃口可把我折磨坏了。” “什么详情?”封鞅倒比她还讶然,“怎么突然又想起这回事了?” 合懿瞧他那不明所以的样子不像是装模作样,一时有些糊涂了,“怎么连你都不知道?” 她干巴巴眨了眨眼,“婉昭仪的案子裴嘉时已经查清了,几个月前他来宜华山接皇后回宫的时候顺道来给我说的,但就是我再仔细问的时候他又不肯过多透露了,我还以为至少你会知道呢......” 事事尽在掌握的人向来容不得半点纰漏,封鞅闻言顿时蹙起了眉,“这事我未曾得到过消息,裴嘉时原话是怎么说得,你且说给我听听。” 这都过去了三个月,合懿细细想了下,只记得那句“那人身份特殊,圣上眼下不欲宣扬”,便就原模原样倒给他听,有劝解道:“可能阿玦当时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所以命人封闭了消息,等明天咱们回去,说不定帝都里已经有结论了呢。” 封鞅嗯了声,只是不想教她再为这事胡思乱想,没告诉她,如果不是皇帝有意按下不表,帝都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哪怕身在冀州也早该知道的。 可他一时还不能摸得透、或者说不太能确定,宫里能让皇帝暂缓发落的究竟会是谁,而这暂缓背后又有什么其他的意图是他此前未曾察觉的? 合懿看不懂他的重重考量,瞧他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便从自己头上随手拔了根玉簪下来,随意在他脑后一绾,退后两步看了看,眸中倏忽漫出一片璀璨繁星来。 无视他的心不在焉,她从妆奁里挑了一盒嫣红的石榴娇打开,拿食指轻轻沾了一点点,他没有看到,所以在她复又走过来勾起他下巴的时候毫无防备。 柔软的指腹染着一抹嫣红在唇上一扫而过,封鞅终于回过神儿来,后知后觉的伸手在她碰过的地方摸了下,蹭下来的颜色果然教人无奈的很,再一看那人,知道自己做了恶,早退后几步躲到珠帘后面,一手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夫君你真好看,史书里写祸国殃民的那种好看。” 封鞅装模作样沉着一张脸企图起些震慑她的作用,喊她过来,她不动那只好他动,刚一起身,那头合懿赶忙跑着就想躲,衣摆划动垂落的珠帘碰在一起,带起一串叮叮咚咚的声响。 “你慢着点,别撞了!”他在后头瞧着又好气又好笑,原本慢悠悠地步伐反而因为她跑起来欢脱的那股劲儿故意加快了些,不为别的,就逗她玩玩。 两个人一个慢慢悠悠地追着一个得意洋洋的跑着,闹着闹着不知怎的就闹到床上去了,他使了点手段不费太大功夫就能把她服服帖帖的困在怀里,带点惩戒的意味把唇上嫣红的口脂尽数奉还给她,久违的缠/绵足以教人沉溺,也足以教人一颗心霎时波澜壮阔地翻腾起来。 “小痴......小痴......”他低低唤着,嗓音绵软地似要化开,“你不知道这三个月里我梦见过你多少次......我想你想得狠了,你也想着我,对不对?嗯?” 合懿嗯了声,脑子里早就七荤八素地找不着北了,她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颈,追过去一些印上他的唇,念念回应着“想你,从你告诉我你要走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他仿佛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鼓舞,揽着腰背把人捞到身上来,温言软语浅浅地呢喃,“那我轻轻地,轻轻地......” 恍若暗潮汹涌的海上迎面而来一个浪头,无论再如何温柔的波澜也能够将她高高地抛起,她闭上眼只记得搂紧他的脖颈,用绵绵的声音叫他的名字,“世卿......” 屋外的雪瞧着是要下一整夜的势头,这时候的院子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值夜的婢女也都进了屋,只有呼啸地朔风在高墙中张牙舞爪地来回放肆,廊檐下的牛皮风灯被吹得左摇右晃,罩子里一点儿微弱地火光似断非断,一遍又一遍在风中挣扎着活过来,证明着自己“气死风”的名号。 第63章 起微澜 翌日清晨便准备回城了, 夫妻俩先在琼楼陪太上皇和太后一道用过早膳, 又坐了会儿, 临到要走了, 合懿拉着太后的手很是放心不下, 她知道的,太后就是看着厉害,其实是个心软不过的人, 玺儿没了,对太后的打击不会比对皇帝的打击少。 太后知道女儿的孝心, 拍拍她的手背,面上还是挂出个笑来,“回去安心养胎, 别挂念我和你爹,等明年开春儿再和世卿一道过来就是了。” 父母的心都是这样子的,不想教儿女担心所以要让自己看起来一切都好。 合懿也不想再给爹娘添一点儿愁绪,抿嘴点点头,让松青把做好的大氅递给桐春姑姑, 嘱咐了太上皇注意身体,劝慰了太后让放宽心, 想着外头天寒地冻, 便不教他们相送,和封鞅两个人自往行宫外去了。 知遥这次不和合懿一起回城,小姑娘把太后看成了人生道路上的明灯,现如今明灯有些黯淡了, 贪玩儿这档子事对她来说自然比不上哄太后开心更重要。 马车自宜华山道碾过一路的积雪缓缓而下,时隔三个月,又行过那段曾经血流成河的路,地上曾经触目惊心的血迹都已被黄土掩埋、白雪覆盖,风中的气味也尽都消弭殆尽,仿佛只有前方残缺的山体能为那场厮杀佐证。 合懿坐在车驾里仍止不住心悸,阵阵翻腾不停的恶心混杂着酸楚直冲上心头,直冲得她鼻子发酸,泪眼婆娑间都是那日玺儿躺在皇帝怀里的景象。 封鞅知道她触景伤怀,便伸出手臂去揽住她的肩膀,试图送去一点慰藉,却听她说,“因为冷箭无眼所以就连孩子都可以毫不留情的下手,世卿,你从前说得没错,这世上发疯的人太多了……” 是很多,人这一辈子尽是道不尽的贪嗔痴怨憎会,有人选择放在神台上高高供着,远远瞻仰或是白日里做个梦也能消解。 可偏偏还有人放不下,于是拼了命地去追逐,想把不属于自己的攥在自己手里,而追逐过程中遇到的一切阻碍都是可以铲除的,手无寸铁的孩子还是刀剑傍身的将士,不过难易之差罢了。 腐烂的东西放在心里久了会让人心跟着一起变质。 “别看了。”他倾身过去将车窗关严挡住她的目光,“当日捉拿的刺客都已处以极刑为荣王偿命,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不能永远沉浸在悲痛中,听话,别再想了。” “杀人偿命?”她忽的诘问,幽幽话音沾染上冬日的丝丝冷冽,混杂了无尽的恨意,划进他耳朵里成了一把锋利的刀,“杀人者本就该死,何来偿命一说,他们不配!” 合懿自己都未曾发觉蹙起的眉间竟能盛得下如此多的愤恨,“知遥说当日前来刺杀的正是那些死灰复燃的旧国叛军,复国军?靠他们伤害妇孺的卑劣手段就想复国吗?当初就不该只将他们赶到瀚水河以东!” 如果不该赶走,那就是该赶尽杀绝的意思吧! 她若非是憎恨透顶怎么会说出这样狠厉的话来,封鞅顿时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在心上抓了一把,堵得他一时间连呼吸都困难,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封家的曾经,也会将他赶尽杀绝吗? “别说了......别说这样的话......”他从心底深处腾出来一阵恐惧,突然用力把她揽到怀里来。 怕死吗?或许是的,但更多的是怕失去她,怕有一天会和她反目成仇,要是有一天从她口中说出让他去死的话,他该怎么办,或许真的会活不成了吧...... 这反应有些反常,他自己也察觉了,从惶惶然中回过神来,他去拉住她的手,像是在给她安慰,其实是在安慰他自己,“外面的丑恶都该由我担着,你不适合说这样的话,知道吗?” 他的手心永远都是微凉的,合懿习惯了没觉得又哪里不对,她低垂着头没说话,只是用回握住他的动作无声地回应了下。 不可否认,被他护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可有时她会觉得他心里对于她言行举止的期望或许过高了,他喜欢她永远是乖巧地,绵软的,娇蛮一点也可以,但是他不喜欢带刺的她,一点儿都不行,这从曾经屈指可数的几次吵架中就能看出来。 但还好,她本也不是个浑身尖刺的人,偶尔冒起来那么一下子,她也愿意为他收敛起来,夫妻之间,不都是你退一寸我让一分才能长久的嘛! 朝行夕至,到酉时二刻马车才堪堪停在公主府门前,管家带着月盛露初和十陵迎着寒冬腊月的冷风早早候着了,见合懿与封鞅下来,一路拥簇着两位主子进了大门。 因嬿婉楼眼下已不适合再住了,二人的起居便又挪回了昭和殿,合懿舟车劳顿一整天,周身都觉疲累的很,进屋泡着热水浴的档口,靠在木桶边缘都能睡着。 似是过了好久,昏昏沉沉间听见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才彻底醒过来,人已经安然躺在床上了,睁开眼瞧见封鞅站在床前才刚准备就寝的模样,她往里挪了一点儿,问他,“你去哪了?” “离开了这些时间堆了不少事,一回来全找上门了,有些推不掉的总要去露个面。”封鞅掀开被子躺进来,习惯性的去探了探她双脚的温度,还好,昭和殿的地龙一向烧得暖。 “快睡吧!明儿来找你的帖子也该上门了。”他说着又嘱咐句,“思量着接,别累着自己。” 合懿嗯了声,闻着他身上的迦南香气很快又入了梦。 每逢年关都总要忙一场,各府的帖子雪花儿似得往公主府里飘,这时候大多都不是真的交情好,毕竟合懿是长公主,谁敢贸然跟皇家攀交情,送帖子来邀是本分,长公主若真赏脸出席,那就是蓬荜生辉的荣幸,今后各家夫人在一道喝茶,脸上也有光。 而合懿这边呢,去年刚亲自接手这些应酬时真是堪称赶鸭子上架,就差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了,好在今年心里也算有点谱了,将送到的帖子逐一筛一遍,百十来张帖子,挑起来也是有门道的。 这门道去年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封鞅那时候也没管,到今年,他倒仍旧未曾有时间亲自过目名帖,但给她指了条明路。 新臣旧臣两派都不能怠慢,但也不宜给哪一边太大的脸面导致厚此薄彼,最重要的是有一部分皇上刚提拔的新秀,这些人的帖子可以重点挑一挑。 她是长公主,一举一动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想不落人口实、不出错的最好办法就是和皇上站在同一边。 合懿照他说得来,逐一给确定去出席的各官眷府中回帖,按着日子排下去,第一家便是左仆射萧府,皇后的母家。 她原本不想选这家的,当初她与封鞅闹和离,这位仆射大人咄咄逼人的架势瞧着简直想要把封鞅逼死,可他无意中听见她对着帖子抱怨了句,便提议她回帖。 他都发话了,合懿也没什么好说的,咂咂嘴,“罢了罢了,就当夫君你宽宏大量吧!” 到日子了,吩咐人备好马车,领着松青和露初便去赴宴,这回倒赶巧,正好在下马车的巷口碰上了同样前来赴宴的兮柔。 琰铮与左仆射同属旧臣一派的顶梁柱,这场合,兮柔理应出席。 虽然当初尚书大人落难时可能仆射大人也没少弹劾他,但兮柔身为端王妃,以她的明理,肯定用不着琰铮像封鞅那样来提点。 “见过小姨。”兮柔到跟前朝她福了福身,没有刻意的疏远,合懿也不再一味追求非要和她回到从前。 两个人各退一步,倒海阔天空许多,便由几个小厮迎着直往正门前去了。 这时节大多数人见面了都难免抱怨两句周身事忙,兮柔也不例外,只合懿从她言语中还听出琰铮人不在帝都的意思,遂问了句,“瞧着眼下要过年了,怎么这关头还往外头跑?” 兮柔也不瞒她,如实道:“还是因为荣王的事,那时王爷从落网的刺客口中审出叛军匪首邹衍竟就藏匿在帝都中的消息,只可惜等回城后,邹衍已再次遁逃,前不久像是又有了他身在襄州的踪迹,便立刻奉命前去捉拿了。” “邹衍?”合懿重复念了一遍这名字,怎么总有种耳熟的感觉呢,复一细想,噢,是了,前段时间封鞅也有位姓邹的友人上门来拜访,只是她还不知道全名。 这姓氏在大赢的国土上不算常见,所以记得犹为深刻些,但也绝对没有稀有到仅此一家的地步,重姓倒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就是跟个匪首同姓,她颇为那位友人感慨几分不吉利。 说话间已到了正门前,仆射夫人正带着媳妇女人一干人等相迎,女人们的场面不兴男人们在官场上弹劾来指摘去那套,见过了礼说说笑笑相互邀着进了门,丝毫不见半点隔阂。 只合懿入了院子一看,才大觉意外,此回来赴宴的竟大多都是新臣官眷,旧臣中往日争当刺头的那几个中流砥柱府里人一个都没有来! 她有些狐疑,往日斗得头破血流的两方人现在是怎么了,难不成这场宴会原就是两方为拉近关系的? 不在帝都的三个月到底教她错过了什么啊...... 周遭一派和乐融融的局面越看越让合懿觉得诡异,她不愿意再这么云里雾里地迷糊过去,侧着身子凑近一点旁边的兮柔,压低声音问了句,“如今新旧两派已尽释前嫌了吗?” 兮柔闻言稍停了下,没直接回答,只说:“小姨还不知道吧,皇上两个月前将中书令府下令抄家了。” 第64章 双姝色 “什么?” 合懿霎时愕然, 话音出口不自觉尖利了些许, 难免引来周围众多侧目。原先各自畅谈的夫人们齐齐止了声口朝这边看过来, 她才意识到失态, 忙坐直身子。 一旁的高夫人见状适宜接口道:“公主这些时日不在帝都有所不知, 前中书令郑建成常年与叛匪勾结,叛匪之所以能在帝都郊外集结众人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刺,就是有赖他的暗度陈仓!” 中书令与叛匪勾结? 合懿听着只觉甚是奇怪, 她曾在旧国名士考中读到过郑建成的事迹,他三十岁于故郑国时已官拜左相, 后被政敌陷害遭国主罢黜为庶人,郁郁不得志多时,直至天下一统, 太上皇礼贤下士又重新起复他。 千里马感激伯乐相知,这些年抛开党争来说,郑建成也算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清官,这么一个人竟然也会反过来相助四处作乱扰乱民生的叛军嘛? 她心里狐疑归狐疑,却不可能公开质疑皇帝的旨意, 当下带着稍扬的尾音“哦”了声便未予置评,拿起一旁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 只等有人想个妥帖明了的说辞来给她捋一捋这事的来龙去脉。 底下众人自然一个比一个有眼色, 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搁她这儿说话需得掂量着,否则容易应了言多必失那句话,但要是有本事能把话说圆乎了, 去她那露露脸必定是利大于弊。 下头静了片刻,随即听见对面的张夫人先盈盈一笑打开了话头,“莫不说是人生无常呢,他家这回能原形毕露,里头的弯弯绕绕若想捋直恐怕得把人嘴都说干,但归根结地都是亏了赵大人......” 她说着看向合懿,问了句:“公主此前或听说过那位与陈国公府结亲的赵大人吧?” 合懿点头说听过,“此前往寺里进香倒还碰见过国公夫人与那位新媳妇,赵家的小女儿,瞧着是个安分守己的姑娘。” 一旁的李夫人也应声,“倒是了,我也见过她,模样清秀性子静婉的一个人,只是可惜了......” 庶女便庶女了,哪称得上一句小女儿,张夫人听着略勾了勾嘴角,又说起国公夫人,“现如今早已没有陈国公府了,那时候圣上遇刺的假消息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多少不轨之人趁机乱政,陈家就是其中之一,后来皇上凯旋而归,这些人自然就成了秋后的蚂蚱,一个个皆下了大狱待审,而赵、郑两家呢,因与陈家皆是姻亲便也都在审查之列......” 话说到这儿,高夫人截了话头道:“我那时还因郑家的嫡女被陈家祸害一事颇有微词,感叹郑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亲家,现在想想,莫不是说蛇鼠一窝呢!” “嗨!你这人就爱打岔!”张夫人笑着揶揄人一句,张张嘴却忽然停了片刻,捏着手帕隔空朝高夫人招了招,“瞧瞧,被你这一打岔我都不知方才说到哪里了!” 话音方落果然惹得众人一阵轻笑,屋里顿时便没那么拘谨了,谈笑间便也没人和她抢,不知谁扬声提醒了一句,她方又把话头接回来。 “说是赵、郑两家都在审查中时,倒是郑大人先发制人参了赵大人一本,指他当初在朝局不稳之时左右不定,分明就是与陈家有勾连,想审时度势以观后效,这一本参上去,赵大人哪还能消停的住,第二日便呈送了一份郑大人的亲笔印信,正是当初他交于陈家以助叛匪暗度陈仓的证据,赵家那姑娘拼了命才将信送回娘家,听我家那位说信承到圣上面前时上头还沾着斑斑血迹,任谁看了也不能说出半个假字来,圣上当堂便将中书令下令收押,后来一经查实,便下旨将其抄家问罪了。” 听她这厢说完,合懿勉强应付了几句活络下气氛,瞧着众人不再紧盯着自己了便端然坐在椅子上走了神儿。 方才一通来龙去脉初听来详细,可她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却实在难以信服,先且不论赵、郑二人究竟是不是与叛匪有勾结,单就赵姑娘能在陈家接触到那等密信这一条就足够令人生疑了。 且她见过赵家姑娘,那性子也不像能在刀剑跟前还能站稳脚的人,更遑论拼出一条命去给拿自己填窟窿的娘家送信。 合懿眉心拧了拧,忽又想起方才明明是问兮柔新旧两派是否和解了,她却答非所问,明显意有所指的提起中书令,凑着瞧瞧这满屋子谈笑风生的夫人们,倏忽让合懿想到了因科举一案中未能察觉属下舞弊便被降职的尚书大人....... 这一连串说不通的事若换个说法,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 恐怕不论中书令是不是真的与叛军勾结,只要皇帝想教他有罪,他安稳了初一也安稳不过十五。 新臣旧臣斗了这么多年,太上皇在位时尚且弹压的住,而新帝当初甫登基不久便遇上合懿与封鞅闹和离之事,朝臣们可谓是瞅准了时机便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在朝堂轮转时占得先机,最好将对方踩得一文不值再上不了台面,却不想他们争得头破血流的同时,何尝不是狠狠打了皇帝的耳光? 细数数,从和离之事到如今,科举案牵扯进去多少人,而科举案后朝堂上又补进去多少新秀,再到这回的叛匪一事,皇帝要借此肃清党争的意图可谓是昭然若揭。 新臣一派三大顶梁柱如今就剩封鞅一个,旧臣呢,除开年事已高的或是子孙辈后继不力的,琰铮与皇帝向来一条心自不必说,那似乎就只有左仆射萧大人最是位高权重。 也就是说皇帝只要朝旧臣一派动手就必定拿左仆射开刀,倒也难怪萧夫人如今会一改常态举办今日这一场看起来一派和睦的宴会了。 至于皇帝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处置左仆射,合懿私心想着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吧..... 她脑子里转过来弯儿了,绕了一来回这会子又开始担心起封鞅,他肯定也是察觉到皇帝的意图才会让她答应来参加这场宴会。 可他心里会怎么想,整日为国事劳心之际还要忧心媳妇的弟弟、曾经的学生可能会把刀指向自己,这么个境况搁谁心里会好受? 偏他还从来不会对她有半点怨言,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要她在皇帝跟前替他表忠心的话。 合懿只想一想就觉得愧疚的很,她也很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泄气,好像自己空担了个听起来尊荣无比的长公主头衔,却实际上什么都帮不了他,反而什么事都还要他反过来操心、提点,他一定很累。 她不自觉叹了口气,眼角余光触及到旁边的兮柔,总是那么一副端庄沉静的大家闺秀模样,身处众人间谈笑风生,周到而有礼,圆滑却不世故。 琰铮曾经说他需要一个王妃,合懿现在很想在后头补一句,没有人能比兮柔更合适了。 一场女人间的簪花小宴一般不会太隆重,也不会耗费太长时间,但合懿本就怀有身孕,坐久了腰背都酸疼起来,况且她一个长公主从头相陪到尾也有失身份,意思到了便准备起身告辞。 众人自然都欲送她,但她听着兮柔那厢也正向萧夫人告辞,便摆摆手教她们都免礼了,只与兮柔一同出了门。 连着下了好多天的大雪,今日难得放晴,层层云翳中还能看到点微弱的亮光透出来,在整片深浅不一的灰暗中染出点耀眼的银白。 两个人并肩走在鹅卵石的小径上,婢女在前头带路,合懿步子迈得慢,兮柔也不着急。 “敏德宫外的那条彩石路你还记得吧,我们俩小时候还去数过那条路上一共铺了多少块红色的石头,现在想想好无聊啊!” 合懿笑着侧过脸去看她,她没有回望过来,却弯了弯嘴角,反问道:“那你还记得当时为什么偏要数红色的石头吗?” 合懿说记得,“因为我说我喜欢红色。” 兮柔笑了笑,没说话。她从前就是什么都愿意陪合懿去做,哪怕只是合懿一句玩笑话,说想数数路上铺就了多少喜欢的那种颜色的石头。 合懿的鼻子陡然酸了下,她捂着口鼻轻轻抽了一口气,眨眨眼睛平复些许,终于叫了声兮柔,“尚书大人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没有很早。”兮柔回答的很干脆,也很平静,“我爹也是到一败涂地的时候才明白过来,送他出城那天他告诉我的,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聪明。” “那你怪阿玦或者说......怪我们家吗?” 兮柔沉默了一会儿,“我爹还说,君要臣死臣当慷慨赴死,他教我不能心怀怨恨,说只要人还活着,就是圣上的恩德。” 她忽而苦笑了下,“听着很奇怪吧,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在党争挟君的时候却半点没想起什么叫君臣之道。我爹他如今年龄也大了,或许离开那个争斗不休的朝堂去建州养老是个不错的归处,反正只要我一天在端王妃这位置上坐着,总没有人敢欺负他。” 合懿听着她最后一句话,眸中忽而一亮,女人肯依赖一个男人,特别是兮柔这样的女人,那至少证明她心里还是有琰铮的,而琰铮呢,当真对兮柔半点男女之情都没有吗? 恐怕也不尽然,他那样一个宁折不弯的人,当初在太后为他准备的一堆王妃人选中唯独对兮柔点了头,绝不可能只为了遵从太上皇想要新臣旧臣两派联姻的意愿,因为只要他说一个不字,哪怕一个都不娶,太上皇和太后也不会舍得逼他。 虽然连琰铮自己或许都是那么以为的,但其实只要放下那虚无缥缈的一点妄念,假以时日,他一定可以看见兮柔的好,或者说看明白自己的心。 临到巷子口两人欲分别时,合懿忽然拉住了兮柔的手,吹了这么一会子风,鼻头都有些红,她咧开嘴角冲兮柔笑了笑,郑重而真诚地语气:“我盼着你与琰铮一辈子合合美美,早生贵子。” 兮柔记得,当初大婚之时,她也是这么说得。 第65章 意徘徊 再回府, 合懿坐在马车里, 窗外热闹的叫卖声从窗棱下的缝隙中飘进来, 松青递给她一盏香醇浓郁的奶茶, 抿一口, 甜香凑着清风便丝丝润进人心里去。 封鞅今日回来的早些,合懿进暖阁时见他正盘腿坐在软榻上,聚精会神地瞅着面前小几上一方黑白分明的棋局自己和自己对弈, 似乎都没有察觉身后有人靠近。 合懿起了心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想吓吓他,谁成想刚把手抬起来还没等碰上人家一片衣角,他忽然转过身来精确抓住她的胳膊, 轻轻一拉,就把人拉进了怀里。 凑着冬季的衣料,她抱起来简直更舒服了,像在怀里塞进来个绵绵的糯米团儿。 封鞅把手掌放在她鼓起来的腹部抚了抚,笑她, “下次在我背后使坏的时候,建议你直接从门口就扔个东西过来, 那样才叫出其不意, 你这样的,叫自投罗网。”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说她如今行动笨拙,合懿不服气的很,拿手肘在他胸膛上抵了下, “我那是怕把你吓傻了故意露出的动静,瞧把你给能耐的!” 她不讲理起来能睁着眼睛把白的说成黑的,封鞅早就习以为常了,顺从地噢了声,“那要多谢你一片苦心体恤为夫了。” 合懿扬着下巴觑他一眼,扭一扭身子,不着急起身,在他怀里调整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眼角瞥见外头灰暗的天色,想起来问起他用过膳没有。 他这人三餐从来不规律,合懿只要没同他在一起看着,回头总要问一句的。 封鞅先前倾着身子在棋局上落下一子,应了声嗯,又道:“今日上午母亲差人送了封信来,说想教我带你回宁园过年节,你觉得怎么样?” 合懿哪还用觉得怎么样,只一迭声答应的爽快,可答应完了好一会儿又有些犯难,“但除夕那天怕是不成呀,去年是因阿玦要在温泉宫陪父皇和母后,将原本的大宴推后了,可今年想必就是正日子举行,咱们俩肯定都是要露面的,只能初一再往宁园回去了,你先给婆母回信望她千万不要多心哦。” 话头攒到这儿,封鞅想起什么似得看了看她,思索了下才说:“皇上已下令取消了今年的夜宴,咱们等二十九号我休沐了就可以出发去宁园。” 大宴取消是个他意料之中的结果,从他得知皇后被禁栖梧宫时就猜到了,国之盛宴,没有皇后不出席的道理,只不过眼下被以荣王夭折的悲痛掩盖着,根本无人疑心其他。就连他,若不是当时合懿偶然问起来,也不会想到去深究其中关联。 而合懿就是那“无人”中的一个,她自然便是往表面看到的那边想,轻叹了口气,“玺儿没了,谁都不好受,算了,让阿玦静一静也好,等开年儿我再进宫去瞧瞧他。” 封鞅答应着,看她低垂着眸,想来是提起荣王勾起伤心事了,他拍一拍她胳膊,另起了个话头,问她今日前去仆射府赴宴玩得开不开心。 很贴心的语气,但其实他是完全理解不了一群女人围一圈儿喝茶聊家常这等乐趣的一个人,跟他说那些什么好玩的也是对牛弹琴。 合懿对他的脾性已经算一清二楚,也没打算真跟他聊女人间的闲话,寥寥回了句:“回回都是那么个样子,说说话消遣消遣罢了,算是开心的吧!” 只不过被他这么一提,她倒想起中书令那事了,忽然抬起脸试探着问:“今日席间我听说中书令被抄家的事了,世卿,我想问问你,中书令是真的与叛军有勾连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封鞅正落子的手臂几不可察的顿了下,“叛军”两个字如今对他来说像是藏在眼窝里的尖刺,稍稍显现一丁点儿都能把人扎得遍体不自在。 合懿倒没从他面上发现任何异常,手里捏起他一块衣袖缓缓搅弄,思量的语气,“我就是觉得中书令不像是那样的人,但偏偏又说是查到证据了,依你看那证据是真是假,还是说......还是说......” 她说着微微蹙起了眉,明明知道他肯定要比她更早察觉皇帝的意图,但总觉得就这么明目张胆的问出来是个很不齿的行为,就好像在人家心上扎了一刀后,才假模假式地想起来问人家疼不疼。 这问题她一时间没想好怎么说,但封鞅已经心领神会,好歹把棋子放在一个不太高明的位置后,低着头看向她,眸中光影流转,时而晦暗时而明亮,温言道:“你有什么心事尽都可以给我直说,不必藏在心里。至于中书令的案子......如今既然已经尘埃落定,那我如何认为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皇上如何认为。 所以他这是默认了中书令本无罪,只是成为了皇帝清除党争的路上一块被踩碎的石头。 而他呢,会不会担心自己是下一个,或者说会不会对翻脸无情的帝王家失望? 合懿忽然执拗地去拉他的手,“可我在乎你的想法,你对我还有对阿玦的想法,世卿,我不愿意你受一丁点儿委屈的。” 封鞅听着一笑,他说自己知道她的心意,“我没有哪里觉得委屈,而那些所谓的证据也不是单单真假可以论断的,新臣一派之所以称新臣,都不过因在天下未一统前大家是各为其主效力,局势瞬息万变,可做过的事却不可能随之而变。世上之事,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可也不一定就假,重点在于你从哪个角度看,想要它是真还是想要它是假。” 那中书令之事便是皇上想要它是真,合懿不知怎的总觉得在他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忙趁热打铁道:“我的心事你都知道,但你的心事我却不知道,你给我说说吧,无论是什么我都和你一起承担,也绝不会让中书令那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亮亮的,浑身有着奋不顾身的勇气,好像突然让自己从一颗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竭尽全力挺直了脊背立在他身边,试图伸展着自己的枝叶反过来为他遮风挡雨。 向来只会享受别人保护的长公主真是疼爱她的驸马到极点了。 封鞅心里此刻动摇的厉害,他知道她所说的心事绝不是指他讳莫如深的过往,但这实在太像是个坦白的好时机,只要告诉她,他就不必背着那沉重的心理重担了...... 他低垂着眼睫,目光望着她心口上一朵金线刺绣的牡丹出了神,拇指一下下摩挲在她的手背上,思虑片刻还是只说:“党派之争向来是朝廷大忌,皇上所为是任何一个专权的帝王都会做的事,无可厚非,你不要多想。” 所以到底还是没有真正坦白心事,那样沉重的担子他哪里舍得分给她一半,况且眼下只待邹衍伏诛,所有的过往都将不复存在,他不愿在她这里冒一点风险。 这也就是不打算说了,合懿有些沮丧地噢了声,她也知道他是不想自己忧心,可有时候被人完完全全滴水不漏的保护着,也挺让人受挫的,就像依靠在大树后面的花草,不也偶尔会渴望见一见风雨嘛。 但他说完忽然又低低叫了声灵犀,幽幽问了句:“如果有一天我上书辞官,变成闲人一个,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回冀州?” 他语气郑重的很,听起来不像是说要带她出去游玩的意思。 合懿的回答自然也慎重起来,但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竟说不出“愿意”还是“不愿意”。 气氛倏忽沉默下来,她也想说愿意的,实际上,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但她是长公主,就算封鞅辞官不再是太傅,他也还是驸马不是吗,朝臣们恐怕不会答应吧? 何况她的父母亲朋皆在帝都,去冀州游玩一两个月尚可,但若是从此远走他乡,她便成了无根的浮萍,这样的后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得起。 合懿感受得到他在片刻的沉默中极力想隐藏起来的落寞,连忙伸出手臂环在他腰上,想用亲密的拥抱来稍稍证明一些她的爱意,耳朵贴在他胸口却好像能听到那里的一颗心逐渐恢复了平静。 她有些心慌起来,又把他抱得更紧一点,连忙解释,“世卿,我不是......我是说,你哪怕无权无势也都是我的夫君,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太傅,你辞官的话还能每天陪着我,只要你不嫌闷,我高兴都来不及的,我只是觉得咱们就在帝都不也挺好的吗,祖母和婆母、公爷都在帝都,你如果还有想念的亲人咱们每年都可以回去一趟,或者把他们接来帝都也行,可父皇母后还有阿玦......他们却不可能去冀州,世卿,我......” 一连串的话音断了弦,封鞅突然低下头吻住她,将后面未完的声音全都堵在了唇齿间,阵势不是合懿习惯的那种温柔,追的她直想躲,于是本能的伸手在他胸口推了推。 他很快停下来,离开些忽而望着她浅浅勾了下嘴角,但许是因为距离太近,合懿也看不清那弧度中是否有强颜欢笑的意味,只能听见他说:“那问题太过不负责任,是我欠考虑,你别往心里去。” 他原也没有怨怪她的资格,如果要她为了他受委屈,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像是察觉了她的不放心,他复又凑过去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下,轻松的语气,“但有你在家里,说不定我某天真的会忍不住辞官。” 第66章 照春晴 因今年的年节不必往宜华山去, 皇帝早先也把宫宴尽都叫停了, 合懿往回帖的几家去一遍后, 只等着封鞅年前二十九那日休沐, 便与他一同回宁园去。 这日子一早出门, 约莫两个时辰才到宁园门口,老太太和封老爷率领阖府已尽都在门口恭候长公主尊驾。 封鞅扶着合懿甫一下马车,面前的众人已齐齐恭敬拜了下去, 他没道理站着受父母亲族跪拜,只得放开合懿, 转身亦朝她恭敬行下礼去。 礼数就是如此,隔开了人伦情分,的确生分的很, 但大庭广众下那么多眼睛瞧着便需得守君臣之礼。 合懿也终于能理解为何驸马这头衔听着尊贵,但其实除开为了权势地位的男人,委实没有几个人是真心实意的,因为娶回去的哪里是媳妇,那明摆着是请了尊大佛回家! 她请众人免礼, 这会子与私下在公主府不同,不好当众叫祖母或者婆母、公爷, 待众人皆平身了, 一道迎着进了门,封夫人一边邀她一边引见了两位封鞅的婶婶,合懿也都只需称一句“二夫人”“四夫人”即可。 封鞅起身后仍旧来扶着她,合懿朝他眨眨眼, 刻意压得极低的声音里满含无奈,“我总算明白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愿意娶我了......” 他怔了下,继而把她的手拉得更紧,同样压得很低的声音,“我如今想来很惭愧也很后悔……” 说实在的,他内心不是很愿意提起从前的事,亏欠她的那两年半只稍稍想起来都教他感到莫名的后怕——两年半里她有多少回想放弃,如果没有她执意的坚持,两个人现在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会就此错过吧!她会嫁给别人,他余生也会娶妻、生子,但如果那人不是她,婚姻与他而言究竟是责任还是爱,不得而知。 只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别人会比她更能让他感到幸福。 合懿原就是开个玩笑的意思,没料到他回应得那么认真,低垂着眸也不知在想什么,要不是碍于周围那么多人,她都想赶紧扑上去亲他一口以示安慰。 但亲肯定是不能亲的,她拿手指在他掌心挠了几下,他回过神来,眼睫轻轻颤了颤,嘴角微微勾起来一点点弧度,正要把她“作乱”的手再握紧一些,她五指张开,严丝合缝扣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都没往对方那边看,衣袖也宽大,将脉脉情意全都掩藏了起来。 封氏家族枝繁叶茂,老太太膝下共有四子三女,三个女儿都已出嫁为人母,成了别人家的人,自然不回来过年,暂且不提。 四子中,封老爷是为长子,底下三个弟弟,合懿今次只见到了二叔和四叔。 四叔同封老爷并未分家,如今仍同住在宁园孝敬老太太,二叔倒是专程从申州赶回来的,依次把长辈接见完了,下来还有与封鞅同辈的堂兄弟们,要问为何没有堂姊妹们?自然也是已尽都嫁人了,回不来。 这好歹也免了好些需要记的面孔,但堂兄弟们还有妻儿,所有老老小小、各房的女眷和孩子们齐聚一堂,一眼望过去也委实是好大一家子人! 大婚时合懿隔着盖头没露过面,这次基本都是头回见,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实在转不过来,但凡错个眼就对不上号了...... 她是个无论瞧谁脸上都带着笑的人,但那笑里有几分局促几分糊涂,封鞅一眼就能瞧出来,临到席面上好容易坐在一起了,寻着时机凑在她耳边悄声开解了句:“记不住就记不住,别勉强自己,他们也都没指望谁第一面就把人都认全。” 话是这么说,但自己竭力维持的端庄就被他三言两语戳穿了,合懿一点儿不想承他的情,掀起眼皮瞥他一眼,呲哒道:“还不是都怪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说说,也好先做个心理准备的。” 封鞅被她实实在在噎了一嘴,没提前给她做功课一来是公务上忙忘了,二来是觉得家里这些人是真不在意她初次见面叫不上名儿,也就没多想。 却没考虑到她不是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公主,良好的教养和打心底里对他的重视会让她因为头回见他家人的些微失礼而沮丧,这就确实是他欠周全了。 眼见合懿一个人生闷气,封鞅总得想法子找补,一抬眼正瞧二堂兄给闺女夹菜,他有样学样,也给合懿夹一筷子鱼,在碟子里剃干净鱼刺再放到她面前的小碗中。 看她喂进嘴里才倏忽领会到了这么做的乐趣,于是接下来一席间,合懿的碗里再也没空闲下来。 用过膳后,天色正渐渐暗下来,老太太招呼屋里的女眷们去藏月阁稍坐,封老爷并二叔和四叔去了书房,封鞅则被几个堂兄弟招呼着往集燕居去。 他走前不过与又与合懿略嘱咐了几句,一旁的四婶婶见状果然打趣道:“瞧瞧这蜜里调油的小两口儿,世卿快且安心去吧,公主有我们替你照顾呢,保准你出去一趟回来一眼就能见着!” 这是笑他俩太腻歪了,合懿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忙不着痕迹的推他一把,催他赶紧走。 封鞅倒不慌不忙,站起身朝一屋人拱了拱手,话说得坦坦荡荡,“那便有劳诸位了。” 话音方落,又是一阵轻笑,合懿脸皮薄,脾气好,时间处久了大家都不知不觉便与她亲近起来,可以预料的,藏月阁之行合懿险些招架不住众人热切的“照顾”...... 这厢闹了笑话,晚上就寝时她实心实意地与封鞅打商量,“咱们今后在人前要得体些,不能再像今日那般了,你知不知道,为你那一句托付,我都差点羞死了!” 封鞅抱着她笑得愈加放肆,低头在她脸上寻摸着亲个不停,许是今日喝了不少酒的缘故,说话语气无赖的很,“喜欢一个人哪是能藏得住的,你也太会为难我了。” 他这会子的脸皮能有三层城墙那么厚,手在寝衣底下也不老实的很,偏她不争气的很,一来二去就被撩拨地心肝儿直颤,浑身尽都是绵软的。 合懿冲着顶上花帐翻了个白眼,眼睛滴溜几个来回,忽然一猛子起身,扭过去按着他两边肩膀先发制人,坐在他身上好整以暇地问,“那给你机会说说你究竟有多喜欢我,本公主听高兴了就给你奖赏。” 这话听着怎么跟逗猫儿狗儿似得呢,封鞅挑了挑眉未有言语,倒也不以违忤,束手就擒地躺着瞧她片刻,骤然挺了下腰,身上的合懿便迅速垮了台,“哎哎哎.......你怎么欺负人呢,流氓!” 她在封鞅胸膛上拍了一巴掌,他嗒然一笑,双手扶着腰把她从身上挪下来一头躺好,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手不安分,但只是亲一亲她,话说得很安分,“今儿这酒后劲儿太大,我怕一不小心弄疼你和孩子,乖乖别动,让我搂一会儿就成。” 好不容易主动一回还被拂了面儿,合懿撅着嘴长长噢了声,话音儿里还颇有些失望,翻个身只给他个背,挤兑的语气,“那你的手是不是也得乖乖的,我怕待会儿会忍不住对你霸王硬上弓!” 她时不时的一句惊世骇俗之语封鞅都习惯了,他忍不住笑,装模做样地老夫子口吻,“你如今真是越来越不学好了!” “都是师从太傅大人的。”合懿还嘴很快,“太傅大人内外兼修,教得了阿玦帝王策,也教得了我闺中......啊......你!” 合懿咬着下唇扭头去看他,封鞅更近些,胸膛紧贴着她后背,浅浅的笑音有诱哄的意味,“想我吗,想就说出来,说出来我就给你。” 肩膀被他钳制住动不了,合懿不蒸馒头也还想争口气,梗着脖子说不稀罕! 他不乐意听便折腾她一下,又问一遍,来来回回不过三遍还是合懿败下阵来,他笑得放肆,一开口话却说得温柔,“如果不舒服了就言声儿,我舍不得你一个人想着我。” 这人说话真是脸皮能与天公试比高,合懿喘了口气儿,又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凑着温热的呼吸萦绕在耳边,“你方才问我有多喜欢你,灵犀......到这辈子不能没有你的地步,够不够?所以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千万不要离开我,行吗?” “世卿......”合懿紧紧扣住他的手,唇边忽而弯起朵娇艳的花儿来,“你是在杞人忧天知道吗?” 她停了下,扭头去回吻他,“就算某一天有人拿刀抵在我脖子上让我离开你,我除了和人家拼命,也不会再有什么别的想法了!” 除了死亡,什么都不能让她离开。虽然有他在,肯定一辈子都不会有人能把刀抵在她脖子上,但这无疑是世上最动听的承诺,一字一句流淌进他心底深处,被他珍藏起来,不教岁月侵蚀,不教风霜染指。 犹似春晴化初雪,他的心也跟着化成了一汪浅海,无边无际的波澜起伏,却只漾着一个她。 第二日是除夕,这回的新年过得很热闹,是合懿从前未曾体会过的热闹,宁园里小孩子多,一群孩子在院子里跑着笑着闹着,声响可小不了。 临到晚上了,大家伙坐在一屋里围在火盆边守岁,长辈挨个儿给孩子们发红包,外头开始放烟花时便去院子里瞧瞧天边炸开的繁花,一晚上都不会累似得。 城里预示新年的闻钟悬挂在城中最高的钟楼上,合懿照常在新年的钟声敲响时许下了和去年相同的愿望,——新的一年,希望爹娘身体康健,阿玦事事顺遂,大赢国泰民安! 封鞅听在耳朵里竟孩子气得吃味儿起来,追问为什么她的愿望中都没有关于他? 合懿笑他没出息,手捧上他的脸,踮起脚尖让两个人额头贴在一起,极轻的呼吸和声音,“因为你在我身边,我会疼你爱你保护你,不愿假手于菩萨。” 这是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封鞅也第一次把心事寄托给上天——只愿余生都能和她手牵着手看新年的烟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7 18:53:20~2019-11-29 20:3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23530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弥生渡 封鞅在宁园待到初三傍晚便回城了, 但合懿耐不住老太太挽留, 直留到了上元节过后才送信让封鞅来接她回去。 他哪里会耽误, 翌日下朝便挪了大半日光景往宁园去了, 去的晚回来的自然也晚, 等进城时四下天色尽暗,但街上还残存些节日的喜庆,大红的灯笼挑满了整条街, 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西市这会子尚且喧嚷,车驾在人潮中行得缓慢, 合懿从半开的车窗里歪着脑袋往外面瞧,正巧路过卖个糖葫芦的小摊,顿时眸中一亮, 让停下车,吩咐驾车的侍卫去买了两串糖葫芦过来。 她拿在手里却没有吃,妥帖包好放在一旁的海棠小立柜上,却说是要明日带进宫给皇帝的。 “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我头回吃糖葫芦就是十一岁那年上元节, 阿玦偷偷从宫外给我带的......”合懿想起来觉得好笑,“但他那天一路捂在厚实的衣服里, 等拿进敏德宫打开衣服一瞧, 袋子里的糖葫芦都化得不成样子了,渗出来的糖浆流了他满怀,那狼狈模样,真给我乐坏了!” 她们姐弟俩感情一向好的很, 许是因太上皇与太后琴瑟和鸣半辈子,只有这一胎双胞的一双儿女,宫里没有嫔妃或者皇子皇女之间的勾心斗角嫉妒争宠,姐弟俩甚至长到十岁前都是养在一起的,把两个不懂事的两个孩子放一起这么一段长长久久的日子,俩人竟都从没红过脸吵过架,委实很难得。 封鞅瞧她笑的欢实,说起那串糖葫芦倒教他想起来些什么,好整以暇地问,“那皇上有没有和你说过那串糖葫芦的来历?” “唔......?”合懿歪着脑袋问得理所当然,“一串糖葫芦能有什么来历?” 她不自觉睁大了眼睛看他,黝黑的瞳仁里倒映出车窗外的细碎光华,让他想起昨日帝都上空的三千明灯,遥遥浮在静谧的夜幕中形成一片璀璨星河。 “那串糖葫芦是我给你买的。”封鞅抬手在她脸上捏了捏,悠悠然回忆道:“那时我也才入东宫不久,上元节前某日上课讲到民生,皇上便以视察民情为由要我带他出宫。视察民情自然都是借口,人出了宫门便是蛟龙入海再寻不见踪迹,直临到把口袋里的银子都花光了才想起来寻我,说忘了给你带礼物,我便顺手给你们俩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 是真的够随意,当时纯粹是哄小孩子的心态,但现在想想,莫不说人生无处不巧合,他会为这一点和她似有若无的缘分而感到惊喜,好像两个人的遇见霎时间成了上天早有安排。 她十一岁时吃了他的东西,十七岁时成了他的人。 如果应了那句“吃人的嘴软”,一串糖葫芦换个香甜似蜜的小媳妇儿,那一定是世上最划得来的一笔买卖。 *** 合懿要进宫去瞧瞧皇帝,封鞅早前几日已帮她递了名帖上去,翌日待收拾妥帖便吩咐车驾往宫里去,到贞顺门前时正赶上下朝,百官自夹道两侧鱼贯而出,朔风呼啸凛冽,被两侧的高墙囚禁其中,来回肆虐间吹起官员们宽大的官服簌簌作响。 合懿打眼扫了一遍没看到封鞅,未有停留,径直往内宫去了,后来果然在长信殿见着了他和皇帝,一旁静立着常宁和另一名小太监,各自手持宽大的卷轴两端,躬身颔首纹丝不动。 皇帝和封鞅正站在布防图前说些什么,只在她进来时朝这边看了眼,点头示意她稍等后仍一头扎进了未谈完的政事里。 她也没凑过去,在南边的软榻上落座,就着宫女奉上的茶点,光看封鞅专心致志议事的模样也觉得赏心悦目的很。 他穿朝服的姿态都和旁人不一样,身形挺拔若松竹,浓重的紫在他身上生出种金玉镂刻的尊荣来,胸前飘然欲飞的仙鹤濯尽世俗气,连月洞窗外一丝暖阳追逐而来,停在他的肩头栖息,他在煌煌金芒中立着,那煌煌金芒也仿佛由他而生。 这样一个人,哪怕低眉颔首亦能让人挪不开眼。 合懿的眼睛看着他,耳朵对所谈之事便上不得多少心,只听出来是皇帝欲对南境边关外的阿拜疆用兵——阿拜疆之蛮人,生于广袤的草原,长于疾驰的马背,族人个个皆骁勇善战,体壮如牛。 大赢朝初建之时曾与其有过几回兵戈,皆算不上得利,后太上皇为修养生息,才派遣镇安侯陆濂亲自远赴南境镇守,所图都是为压制这些蛮人。 大约每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心中都有个开疆拓土的宏愿,胸怀大志之人又岂肯甘于只做个守成之君。 皇帝当初自太上皇手中接过这空前繁盛的大赢朝,人人都觉得他只要守着眼前的如画江山即可,但事实上朝堂中党争不断,山河中又有叛军作乱,而自他继位到如今不过一年多,党争几近平息之态,叛军也已一溃千里,内忧不足为惧之时,自然便要将目光放在外患上。 合懿纵然只是个不懂政事的妇道人家,也能看得到皇帝的野心和手段,她一向都很为弟弟骄傲,私以为,自家爹娘的文韬武略怕是全都被弟弟传承去了,一点儿没给她留...... 那边二人并未让她等太久,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过来了,皇帝这会子瞧着心情不错,脸上带着些笑意,边走边拍了拍封鞅的肩膀,“这几日便承封详细折子上来,朕再让周秉政落实,届时不必你亲自劳神了,近几个月多在府里陪着阿姐吧。” 话听着很体人意,但在其位者无需谋其事,换句话说也就是有意暂且闲赋他。 封鞅心领神会,放在现下正在清除党争的风口浪尖上,皇帝不管是不是真的只为自家姐姐着想,对比前几位或抄家或流放或罢黜的官员,总归已经十分手下留情了。 要知道人在浪潮中,许多时候都没法子一身干净,就算他从来不曾真的参与党争,但他的身份就注定避免不了新臣一派自发以他为首。只要他还在,那就是汹汹风浪中的一盏长明灯,曜曜灯光只要还亮着,就足够拉拢众多需要在凛寒中寻求庇护的人。 皇帝愿意给他一条安稳平坦的退路,他没理由不走。 封鞅颔首应了个是,又望了望不远处的合懿,她正朝他笑着,婉婉眉眼弯成一道明亮地月牙儿。 合懿此回来本是为瞧瞧皇帝,玺儿夭折到现在快四个月了,男人的悲痛大抵都是内敛的,她此前只听封鞅说过皇上偶尔会失神,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但现下看他,好似也真的不需要别人的慰藉,她便不想去触他的伤口,索性闭口未提。 她让松青把食盒拿过来,里头不光有昨儿买的糖葫芦,还有几样小厨房做的吃食,一并拿出来放在案几上,看得出来是有一番心意在里头的。 “前儿个上元节,换你在宫里我在外头,所以我也给你带礼物了。”她说着把包的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往那边推了推。 皇帝闻言拨开袋口往里瞧了一眼,直说她小气得很,“咱俩都是大人了,你能不能送点正经的、我能瞧得上眼的东西来。” 瞧不上?合懿秀眉一拧,“这怎么就不正经了,我是觉得其他的东西都俗气,你看不上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可不赖我的礼物......” 就是说东西好得很,是他这人俗气!皇帝嗒然一笑,又看了看封鞅,估摸着在阿姐眼里,除了“神仙”似得太傅,其他人大概都是凡夫俗子吧! 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不跟她一般计较。 他把案几上的牛皮纸袋拿起来扬了扬还是放下,真心觉得当着人前吃糖葫芦太过有损威严,招呼常宁过来,吩咐道:“把这送去褚慧宫,就说是长公主的一片心意。” 褚慧宫那是瑜美人的地方呀,孕妇爱吃酸甜口的东西,宫里纵然什么都有,却就没有糖葫芦,他还真是会找地方。 但这小玩意拿去送骞瑜,合懿到底觉得不太好意思,还没等她拦一栏,一边的封鞅倒先出言道:“娘娘如今身怀龙嗣,饮食方面更需得多加注意,这吃食到底是宫外的东西,比不得御膳房的精细,依臣看,还是不宜贸然送过去为好。” 皇帝被他提醒这么一句顿时还有些进退不是了,合懿也没弄明白,昨晚上他不是还问过她为何不吃吗,都是怀孕,为何她就能吃得,骞瑜就吃不得? 封鞅也知这举动突兀,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糖葫芦到了骞瑜手上,若是吃出个什么好歹,合懿又该如何是好?辩解的法子自然多得是,但皇上如今已经没了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再出什么问题,无论能不能查明与合懿无关,恐怕都难免心生芥蒂。 合懿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还是附和着打圆场,“世卿想得周到,况且瑜美人有喜以来我还没正式送过她什么,初次送礼只送过去个糖葫芦我也不好意思的很,别了吧。” 这夫妻俩一唱一和的模样看得皇帝倏忽挑一挑眉,但也未曾多说,便就顺着她的话把这厢揭过了。 三个人又闲聊半会儿,合懿也不好过多打扰皇帝,偏过头瞧着外头暖阳正好,临时起意想去栖梧宫看看皇后,便问他,“云贞近来可好,上回在宜华山她说要教我一种酿果酒的法子呢,可惜第二日你就派人来迎她回城了……” 皇帝闻言眸中忽沉,这会子一改常态,丝毫没想藏着掖着,一开口话说得直白,“皇后如今待罪之身禁闭栖梧宫,阿姐不必挂念着了。” 第68章 尽萦损 栖梧宫的大门已有几个月未曾打开过, 朱漆的门框像把两块厚实的木板牢牢钳在了一起, 构成一座封墓石, 将门里门外隔成了阴阳两世。 合懿站在门前, 亲眼看着常宁带人打开禁锢的铁锁, 一边两个人缓缓推开厚重的朱门,入目所及仍是一派雕梁画栋的辉煌,但那辉煌中透出股暮霭沉沉地颓败, 耀耀暖阳也驱不散,像一颗顶上繁茂, 根底却已经开始腐烂的树木,只中看不中用了。 皇帝已不愿再踏足这里,男人的心一旦坚若磐石, 那么任凭女人再多绝望的哭喊也无济于事。 绝情是真绝情,但失望又何尝不是真的失望。 少年成夫妻,大婚时两个人携手走过东宫的玉阶台,登基大典上又一同站在朝仪门前受百官跪拜,是日同风万里溶溶, 那天地同辉的荣耀只可能属于帝后。 他或许没有当她是心爱的女人,但他从来当她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合懿将他的失望尽收眼底, 却第一次不顾封鞅的阻拦, 言辞俱厉地指着鼻子骂他错了,错的离谱。 “你拿妻子当臣子,这就是你的错!” 她气涌如山,却一语中的, 说完便不顾身后茶盏落地的一声脆响,拽着常宁直奔栖梧宫而来。 大门开阖的吱呀声似乎惊扰了空荡的宫殿和宫殿里的人,倏忽激起一串凌乱急促的脚步从晦暗的宫室深处延伸出来,临到门口戛然而止。 皇后披散着头发顿在原地,身上只穿一件羽白的寝衣,素净的脸颊上像落下了一整个冬日的白雪。当粉黛不再,钗环与华裳尽褪,没了皇后应有的端庄与沉稳,露出里面最本真的那一面,合懿才发现,她其实也才十七岁,比皇帝小一岁,刚及笄不过两年的女孩。 “阿姐......”她阖动了下双唇,嗫嚅的叫了声合懿。 女孩单薄的身形在风中飘忽地像根没有重量的羽毛,嵌在宽阔的门框中,愈发渺小的让人心疼,仿佛稍不注意,她就会被身后纵深昏暗的宫室给吞没了。 好好的姑娘家嫁到她家来却成了这幅模样,合懿心里猛地揪了一下,忙快走了几步去她跟前,临到近前时却看到她原本清明楚楚的眼睛逐渐变得迷茫,忽而又从迷茫中腾起热烈的狠厉,染红了一双明眸,霎时间似要滴出血来。 合懿心下骤然一惊,还来不及停下脚步,便见皇后咬牙切齿地挥舞着手臂朝自己扑过来,口中声嘶力竭的喊了句,“贱人!你去死!去死!” 她本能的慌乱退步,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幸而被眼疾手快的松青扶住又迅速朝后拉了一把,但还是没能阻止那尖利的指甲贴着她的脸颊而过,顿时带出一道寮长的红痕,火辣辣的疼起来。 门口的常宁一颗心早都悬在了嗓子眼,几步跨出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上去一把拉开失常的皇后,才阻止了紧随其后将会落在合懿肚子上的一脚。 一场变故吓出了合懿满身冷汗,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惊魂未定之际仍能听见皇后在几人的重重牵制下,眸中恨意翻涌不止,一声一声都在叫她去死! 但其实呢,她的恨意真的是对合懿吗,恐怕不是,要知道这宫里还有另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骞瑜,更能名正言顺当得起皇后的憎恨。 但要多大的怨念才能把一个端庄得体的大家闺秀浸染成恶语相向的疯子,合懿简直不敢深想。 “云贞!” 合懿不敢再靠近,一声隐含怒意地高声呼喝,仿佛变成了牵引着云端风筝的那根线,终于拽着皇后的神智回到身体里。 她霎时间平静下来,望着合懿怔住良久,眸中复又渐渐清明起来,待完全回过神来看清合懿面上的伤,随即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地上呜咽地哭泣,“阿姐对不起......对不起......” 松青早被合懿脸上一道口子吓得魂儿都飞走了大半,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方帕子捂在她脸上,瞧着她这会子还想往前迈步去查看皇后,立时伸手拉住,“主子别过去!” 她往皇后那边看了一眼,迟疑半会儿才凑近合懿的耳朵,“皇后娘娘的神智好像不太清醒了,您是双身子的人不能再冒这个险呀!咱们回去吧,有什么不明白的您找裴嘉时一问不就知道了!” 冬日的朔风冷得像刀子,刮在人身上烈烈生疼,合懿在风中打了个冷颤,摇摇头没理会松青的进言,只吩咐常宁几人赶紧把皇后扶进屋里去。 她和皇后不算亲密无间,但女孩嫁进了她家来就是她家的人,合懿信一句没有谁生来就是双手染血的恶人,宫里的女人互相残杀,到如今这局面怎么样都与皇帝脱不了干系,她没法儿改变皇帝的心意和既定的事实,那至少来听听皇后是否有什么想说的,怀揣着秘密含恨而终不是个好归宿。 殿里仍旧烧着地龙,进了里头把大门一关,很快就有暖意融融便升起来。松青又招呼着点燃了四处的灯盏,火光幽幽驱散了昏暗,照亮金碧辉煌的大殿,乍一看会给人一种一切如昨的错觉。 但曾经的辉煌对如今的皇后来说或许更加是讽刺,她身处其中便不安起来,四下看了几眼,忽然又挣扎着扑倒在合懿面前,伸手紧紧拽住她衣角,近乎低到尘埃的姿态,“阿姐我求求你带我去见皇上,求求你......我的嗓子喊哑了手在门上敲破了,可是都没有人去替我通报,只有你能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皇帝铁了心不愿来,通报到天上去又有什么用? 那一双手摇撼在合懿的衣角上仿佛也摇撼在她的心上,一股酸楚直冲上鼻子,她挥手让旁边的下人赶紧把皇后扶起来,皇后却无论如何都不肯。 “你快起来!”合懿挺个大肚子有些艰难地弯下腰去拉她,两下也没拉动,心头不知从何而来一股无名怒火,“见到皇上你又准备说什么?说自己没有杀人?说婉昭仪是死有余辜?还是说你杀人都是因为太爱他?” 皇后泪流满面地摇头,喃喃说不是的,“阿姐,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人言常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可背负着人命的错处,要如何改? 合懿眸中的悲哀几乎满溢出来,“云贞,早知今日你当初又为何要犯?你明明是皇后,是后宫之主,婉昭仪纵然再怎么跋扈也不可能越过你去,更罪不至死,你杀她的时候可有想过那么做是错的?可想过害人害己究竟值不值得?” “后宫之主?”皇后似乎一霎教这四个字刺到了心窝里,抬起头苦笑着质问道:“阿姐扪心自问,这偌大的后宫里你看有谁真的当我是后宫的主子,婉昭仪有了孩子便可以当众横行无忌,瑜才人占着宠爱迟早有一天也会踩到我头上,而我呢?我不过是一个碍眼的皇后罢了!” “你糊涂!”合懿指着她,指尖在悲愤交加中止不住的颤抖,“婉昭仪有孩子难道你不能有吗?你才多大年纪,原本还有长长久久的一辈子偏就要被眼前的得失蒙蔽了双眼,况且皇上何曾说过要废了你让别人取而代之,别说骞瑜当初根本未能晋位昭容,她如今哪怕身怀有孕也不过只到美人的位分,如何能越过你去?你有多深的怨恨竟要去杀人?” 皇后只不住地摇头,到最后将整个身子都佝偻下去,话音嘶哑得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我没有办法……阿姐,如果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呢?一个没有子嗣的皇后你还觉得是高枕无忧的吗?这宫里的女人看似风光无限,但其实像蝼蚁一样的多,也像蝼蚁一样的卑微,今日人上人,明日脚下尘,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荣王而已!” 无异于晴天一道霹雳,粗暴地撕开了合懿记忆的缺口。 犹记得当初婉昭仪新逝之时她也曾第一时间想过玺儿应当寄养在皇后名下,顺带连莫大的嫌疑也一并投到了皇后身上,可不料最后局势转寰,依照当时的说法,皇后与其母家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以至于最终诸多考量下,玺儿去了翠微宫贤妃身边,皇后也由此得以独善其身。 可如今峰回路转,顿时让合懿脑海中几乎轰的一声炸起轩然大波! 没等她再开口,皇后从地上颤颤巍巍地扶着膝盖站起身,深吸了口气问她,“阿姐还记得我当初送你的那株海外药材吗?我没骗你,那是因我身子不好,母亲才托人从海外寻来的,但可惜的很,灵丹妙药也没法让我像普通女人一样怀有身孕,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你知道我每晚都能梦见自己被弹劾废后的情形吗?诊脉的太医被我除掉了,知情的宫女也都不复存在了,可我依然每日担惊受怕,怕这秘密被皇上知晓,被家族知晓,被其他任何一个人知晓!我惶惶不可终日,婉美人却可以凭借孩子当众目无尊卑,我难道不该恨她吗?从荣王出生那时开始我就恨不得杀了她!” 漫天的恨意都不曾加以掩盖,皇后说着将目光落在合懿的凸起肚子上,目光飘忽了几许忽然抬手恨恨指着她,“还有你......” 常宁几个人又连忙冲上来把她团团制住,后面的话合懿已听不进去了,她知道自己此刻在皇后眼里又成了骞瑜,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栖梧宫的,也没再回长信殿,只让常宁带了句话给皇帝,请他顾念夫妻情分给皇后一个善终。 第69章 美人笼 常宁回长信殿传话时封鞅也在, 见合懿没有一道回来便立时向皇帝告退准备出宫回府去了。 出长信殿往南过英成宫广场, 向西进夹道, 路上还要再拐三个弯儿跨过两道朱漆槛才能到内宫门, 途中有齐整的禁军来回巡逻, 不出两百步必然会遇上一批,宫禁森严向来如此。 可就是如此森严的宫禁,没禁住某些胆大包天的叛逆之心。 在他迈步过第三个弯儿前, 忽从一旁的小道的宫墙阴影下冲出来个人,明确而坚定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身小宦官衣服下的身形却分明是个女子,定睛细看,不是骞瑜的贴身婢女又是谁。 “多有冒犯, 请太傅大人恕罪。” 她微微弓着腰,低眉颔首的姿态,开口话音却淡漠如水,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封鞅望着她立时蹙起了眉,眸中凝起寒霜当头落在她身上, “让开!” 婢女交叠在身前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些,随即再躬身下去一些, 到底未有退让, “主子想请太傅移步一叙,请太傅大人务必赏脸。” 封鞅并不理会面前的人,抬眼朝前方宫墙尽头看了眼,波澜不惊的语气, “自己听,下一批巡逻的禁军百步之内就会从那边转过来,你若不想死在这儿,现在就回去告诉你主子,既来之则安之,别再甘之如饴地当别人手中的棋子。” 他就那么站在那,青天白日下朗朗清举,并不需要动,也不需要绕过去,若她自己不走,只待巡逻的禁军过来,这么个偷穿宦官衣服的宫女,能寻的罪名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只要他一句话,便有千百个说辞能将她就地正法,都用不着过掖庭待审。 这人面上永远是与世无争的淡泊,口中却是咄咄逼人的锋利,半点虚招没有,一击即中,直刺要害。这样的人可不会跟你开玩笑。 夹道两壁的回音效果甚佳,从这边能清晰地听见那头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落在婢女耳朵里便是一道无形的催命符。 人在生死面前没有真正能镇定如山的,但事没办成总归也不行,她忽地屈膝跪倒,话说得很快,“主子说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劳烦太傅,只要太傅今日应允一事,往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您自此都可安心做大赢朝的驸马,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她双手抵在额上深深扣下头去,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 “请太傅三思。” 这就是上过贼船后染的一身腥,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被拿出来换汤不换药的作为威胁的筹码,百试不爽。本以为除掉邹衍就可高枕无忧,现在瞧着竟还不能够,要是不彻底断绝了她们的念头,后患无穷。 封鞅挑了挑眉,垂眸瞥了眼地上的婢女,没立刻开口,只静静看着她在愈加清晰的脚步声中终于忍不住动了动腿,才淡声问:“何事?” 婢女如蒙大赦,立刻从地上站起来,仍躬着身侧过去朝一旁的小道比了比手,“奴婢终究身份卑微,此事,主子想亲自与您详谈,太傅大人这边请。” 沿着那条小道往前走百十步就拐弯,人影闪进宫墙里时那头的禁军也正路过这岔道口,堪堪错开来。 宫里真正人多的地方是后宫,其他的地方大多数时间都是空旷而寂静的,这会子大冬天也冷,寻常除了差事上的必要走动,宫墙底下很少能见着人。 那婢女显然也是早有准备,走走停停一路皆十分小心谨慎,约莫半柱香时间,终于在保和殿门前停了步子。 地方倒选的隐秘,这地方早前儿失过一回火,起火的原因很有些天意似得的诡谲。 雷雨夜里一道惊雷劈在房顶上,火势摧枯拉朽就起来了,那么大的雨都没见半点效用,等第二天消停下来一看,连带救火的禁军一起算,果然折进去不少人。 后来工部倒是很快奉旨将其重建好,但一场火不仅把这儿的人气儿给烧没了,还烧出一大把的冤魂,自那之后,每逢夜里殿里总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连巡逻的禁军都心照不宣的绕道走,是以,愈发没人往这处来了。 骞瑜一个怀了孩子的,也真道是不嫌晦气! 封鞅其实还挺嫌弃这地方的,他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但合懿现在不还有身孕么,他在这儿进出一来回,回家再把晦气带给她可就不好了,想着待会儿回府中还是得先沐浴更衣再去见她才行。 这头正想着,那边婢女已推开门朝里比手请他进去,等他抬脚迈进去,身后木门轻轻一阖,婢女便就藏身在外面某处放风。 屋里四处门窗皆紧闭,光线照不进来便显得尤其昏暗,只左边偏殿正中位置的一张圆桌上点了盏烛火,影影绰绰地照着桌边端坐的骞瑜,瞧着像个熄灭了的美人灯笼,没有半点人情冷暖。 “过来坐吧,太傅大人。”她侧过脸来朝这边笑了笑,抬手一指对面的椅子,“你我也算旧识,但自从我进宫到如今还没能和你坐下来一起叙叙旧呢,今儿也不容易,可惜这地方太简陋,连杯茶水都招待不了你,还请见谅。” 封鞅没应声儿,走过去的动作很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意味,对着这么个还没有合懿大的姑娘家,没必要拿出对邹衍时的严阵以待,劳心费神不值得。 他在椅子里坐定,挥了挥膝襕上的皱褶,曼声问,“后宫里到处都是裴嘉时的眼睛,你怎么过来的?” 那人能把消沉了大半年的悬案重新翻出来,自有他的本事,但再怎么手眼通天也总有缺漏的地方。 骞瑜不以为意,“银钱和刀剑放一起,大约没有办不成的事。” 她说着又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倒是也不对,就像对着你,这两样似乎就不起作用……对了,还没恭喜你将为人父,今日没带趁手的贺礼,往后有机会再补上吧。” “往后?”封鞅很有兴致地仔细呷磨了下这两个字,却说不必,“你既然有事邀我前来,有什么话便直说吧,拐弯抹角地太浪费时间。” 他其实没有什么好急的,毕竟现在处在热锅上的是对方。 自上回邹衍败北到现在已有不少时日,她如今在宫中能活动开的余地也不多了,今日冒险跑出来必定是走投无路之举,只是到这紧要关头她会怎么选,倒是让他有几分好奇。 “是有一事相求。”骞瑜隔着明灭的烛火看了眼他,眸光闪烁几许却实则未见多少敬重,沉吟片刻才道:“我想请你相救邹衍脱离眼下的困境,方才婢女想必也跟你说了,只此一回,往后你安安稳稳做驸马,过往一笔勾销,你与我们再不相关。” 所以还是选择一条道走到黑,就算怀着皇帝的骨肉也铁了心向着外头的叛逆之人。 封鞅轻叹了口气,反问她,“难道现在你们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与你们有关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 她说不出来的话,封鞅替她说:“你或许还不知道,邹衍初来帝都之时就已经找过我了,相谈结果显而易见,所以……他办不成的事,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办成?” 骞瑜眸中陡然冷下来,面前的人行事之缜密她想都想不到,封家多年留下的把柄从他接手开始就跟把一堆纸放进了火里似得,烧过去一回就全成了灰,任人在灰里哪怕打个滚儿都拿不着,委实可恨又狡猾! “人言可畏呢?”她目光灼灼望向他,“伴君如伴虎,倘若天下人都说你是叛逆,有没有确凿证据对皇上来说或许就不那么重要了。” 封鞅轻笑一声,“那你可想过邹衍为何不用这法子,你信不信,今日我出这宫门,不出片刻,街上就会有人传言说兵部尚书是叛逆,明日又会有人说校骑都尉是叛逆,后日还会冒出来一份叛逆名册,上头甚至写着端王爷的名字,皇上必然要查,可都查不到证据,这就成了污蔑,是无稽之谈,与我等何干。” 帝王的信任是天底下最奢侈的东西,但很不巧,他刚好有那么一点,不足以支撑他高枕无忧,但再加点别的手段,至少能让自己没那么容易死在别人的三言两语中。 对面的人说不出话来,他站起身在屋里随意渡了几步,话说得很温和,“照你的年龄,醴国覆灭之时不过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国仇家恨本该与你无关,只是命不由人,被骞家自小当成棋子养大……如今两军胜败已定,你在宫中深受隆恩又已有了身孕,不想摆脱过去的阴影重活一回吗,就算不为你自己,也想想那未出世的孩子。” 骞瑜忽而冷笑,“摆脱过去做个像你一样的叛国贼吗?” “叛国?那你可明白究竟何为国?”封鞅始终是平稳的声线,悠然地像在闲话家常,但话音却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国之根本在于天下万民,万民安居则为盛世,百姓流离失所则为乱世,而你口口声声想要复辟的就是那样一个乱世,如此乱世,不足以为国。” 骞瑜仍旧端然坐着,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手恍若未觉般在烛火上绕了下,忽然问:“那你老实说,临阵倒戈究竟是为了冠冕堂皇的万民,还是为了,长公主?” 她轻轻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封鞅,期待从他脸上看到点前后相悖的促狭,可是没有,他坦然得无法再坦然,“她就是我的原因。” 他走到窗口处透过缝隙朝外瞧了眼,算算时辰耽搁得有些久了,回过身理了理宽大的袖口,不准备再耗下去,“邹衍此人我不会救,今日我说的话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内,想通了就除掉外面的婢女,其他诸事我自会处置。三天后她若还活着,我不会再留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03 10:27:29~2019-12-04 19:1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画笔小新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赴明露 封鞅回府后还记挂着先去偏殿沐浴更衣了再踏进昭和殿, 挑开暖阁门口的青幔帘, 合懿就坐在东边儿的软榻上, 手里仔细地穿针引线给孩子做小衣, 动作一下一下慢得有些魂不守舍。 她听见声响望过来, 看他都换了身衣裳还颇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我都不知道?” “才一会儿, 先往偏殿去了一趟。”他答得简单,离得近些才看见她左边脸颊上一道红痕, 立时皱了眉,“这怎么弄得?” 她肤白又娇嫩,那么一道子划在脸上, 虽然没见太多血,但划破了皮儿,很快肿起来一条棱,一时半会儿消散不下去,瞧在他眼里那就够得上“触目惊心”四个字了。 “让医师来看过没有, 怎么个说法?” 合懿看他在意的很,忙点点头, “已经看过了说是没太大事, 这几天注意吃食和少碰水,自然就好了。” 临了又专门补充句,“不会留疤。” 姑娘家的脸就是花儿面,需得是娇艳无暇的, 可这话特意说给他听一句,怎么好像若是留疤了他会嫌弃她似得呢? 封鞅当然不愿意她面上落下伤,但更不乐意她有这样的想法,明明她什么样子他都喜欢的不得了。 他两步绕到合懿左边去坐下,一只手扶着她下颌,一只手带着小心在伤口上抚了抚,凸起来的一条棱在手底下简直不能更明显,眉头就皱的更紧了,“这会儿还疼不疼?上过药没有?” 合懿也不想教他担心,笑了笑,一迭声儿说没事,“皮外伤,早就不疼了,下半晌回来就抹过一回药了,你可别大惊小怪的。” 她把手上的针线放下,转过身来迟疑了会儿才问:“阿玦还好吧?” 姐弟俩长那么大都没吵过架,这是第一回 气性儿冲上了头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摔了茶杯,合懿回来想了这么一大下午,总归还是觉得心里不好受,那毕竟是从小疼到大的亲弟弟,要是一场架吵伤了情分,什么时候想起来也要追悔莫及的。 封鞅那会儿在长信殿里待了好长一段儿时间,不可否认皇帝这回是真给气坏了! 她拽着常宁二话不说头也不回地罔顾禁令开了栖梧宫的大门,皇帝这头差点儿就要唤人去把她拿回来,连封鞅都吓一跳,好在把人叫进来了,立在跟前猛呼出几口闷气还是作罢,回过身直把怒火发泄到了他身上。 姐弟俩发火的动作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气得上头了,爱指着人鼻子说话,“你回去给朕好好管管她,再这么任意妄为,朕唯你是问!” 上回这么个模样,还是飞鸾阁那时候的事了,封鞅能说什么,他除了“臣遵命”这三个字什么都说不出…… 他这头认得甘之如饴,皇帝发过了火倒还有些过意不去,但道歉肯定是不可能道歉的,只命人将地面收拾干净,奉上新茶,又邀他一同落座,说着话直等到常宁折回来通传。 但这些没必要让合懿知道,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的语气,“皇上眼下肯定还是不悦的,但常宁回话的时候已经消气不少了,你这些日子先消停消停吧!” 话说得很委婉,合懿也听得出来皇帝这回怕是真给气着了,她原本还想了一堆找补的法子,但听封鞅这么说,还是决定先避一避风头再谈后事吧! 她点点头,又听封鞅问起皇后的情况,合懿叹口气,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皇后神志已不清醒了,对着我能明晃晃地看成骞瑜,如果不是恨之入骨,也不能又是抓又是照着肚子踢,又可怜又可恨……” “她踢你了?” 她那么一句真是把封鞅吓一跳,话问出口才想起来不能够,要真是踢着了先前儿宫里都早闹翻天了,哪等得到现在,但只想想还是觉得挺惊险的。 他把手放在她腹部轻轻摩挲,没等她回答,又问:“你可知道皇上今儿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又为什么非要拖着皇后的罪名几个月不处置?” 合懿能知道才是怪了,听他把话头攒到这儿倒是好奇的很,眨眨眼示意他快说。 “因为左仆射快要告老还乡了!” 封鞅抬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皇后的罪名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迟早都要处置,但碍于皇后本家的三个哥哥和父亲均在要职,贸然处置只怕又是一场风波,皇上此前已经有意将萧家的三位公子或多或少削弱了手中的职权,只有左仆射轻易动不得,但他如今年事已高,眼见着此回清理党争势在必行,重压之下已有了急流勇退的念头,你想想,这时候如果皇后出了什么事,他还会急着退吗?” “但……”合懿面上难堪的很,迟疑片刻才道,“栖梧宫落那么大个锁,宫里就没有流言蜚语吗?传出去左仆射不还是会知道?” “你还给自己个儿想托辞狡辩!”封鞅哭笑不得地看她,“你能想到皇上会想不到?外头人只知道栖梧宫有个宫女死于疫病,为防传染之后一直落锁,皇后暂且搬到宁华殿疗养了,今次被你这么一折腾,才真是叫人尽皆知了!” 别说真实情况了,合懿根本连虚设的流言都未曾听闻…… “啊?”她这会儿是真惭愧极了,脸都皱成了一团,低着头抬起眼皮儿偷偷觑他一眼,“那我岂不是给阿玦惹大/麻烦了……” 话音说着说着就没了,听起来都是心虚的不能再心虚,封鞅觉得这吓唬得应该差不多够了,遂缓缓声口儿道:“倒是也不尽然,凡事皆有两面,皇上的本意还是顾念老臣的情分,想等左仆射自己请辞,但眼下等了三个月也没见奏折上去,今次皇后事发,也算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左仆射只要不傻,定能看明白皇上的意思,依我看,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进宫面圣了,若想保得皇后性命、家门荣耀、和他自己安度晚年,此时主动请辞不失为上上策,退一步海阔天空。” 就是说既然等不下去了,干脆逼一把。否则皇帝能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的布局给打散了才怪! 合懿心里好歹好受多了,而事情果然也不出封鞅所料,第二日他下朝便带回来左仆射已主动上书请辞的消息,按流程皇上是要当众挽留一番的,于是折子暂且按下不表。 紧接着第三日,大理寺呈送婉昭仪一案进展,证实是皇后所为,朝臣即刻进谏弹劾皇后德行有亏左仆射教女不严,请皇帝严惩不贷以示天下法度。 皇上念及夫妻情分,左仆射又多年为国为民兢兢业业,只下旨批复左仆射告老还乡,萧氏女德不配位,降为末等采女,移居明露殿。 时至如今,再无人敢结党上书驳斥皇帝旨意。 倒是合懿后来又听说件骇人之事,萧氏女移居明露殿那日,瑜美人心怀善念,命自己的贴身婢女前往明露殿给萧氏女送些日常所需物品,不料婢女这一去竟再也没能回来,直到晚间瑜美人请皇帝派人四处寻找,才最终在明露殿院子里的一口水井里发现了婢女僵冷的尸体。 疯子杀人,杀的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婢女,瑜美人在皇帝怀里哭过一场只能罢了,这后续也不过就是裴嘉时口头上一句拉下去埋了便了结的事儿,谁都没往心里去。 合懿听在耳朵里直在胸口拍了好几下压惊,原本打算下次进宫让松青给明露殿送点东西照应的念头,赶紧给打消了。 一年才打头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起来飞快,二月融雪,三月回春,数月光景委实一晃眼便过去了。 今年的上巳节合懿因着身子渐沉未曾出席宫宴,挺个大肚子更不敢往外头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钻,封鞅怕她在家里待着闷得慌,事先在醉梦楼三楼订了临街的包间,暮色四合后,便带着她一道过去,瞧她兴致高,封鞅还破例允许她浅酌了几口酒。 谁料他觉得寻常的酒在她那里属于洪水猛兽,没见喝几口,过了不到一个时辰,那脸上已嫣红成熟透的果子了,倒在他身上含糊不清地说自己头有点晕…… 这可好,灯也不用赏了,赶紧扶着她上马车回府,进了车里刚坐下就开始耍酒疯,但这酒疯耍的他心头实在一阵又一阵地澎湃难挡。 她起先只是赖在他怀里不肯自己坐好,过了会儿突然抱着他脖子就亲上来,亲着亲着一言不合就解他腰带扒他衣裳,逼得封鞅简直哭笑不得又手忙脚乱。 这头刚拦了几个回合,合懿又一霎停了动作,迷迷糊糊看他半晌,缓缓将额头抵在他脖颈处,呜呜哽咽的声音,竟然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哭了,边哭边喃喃问他,“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喜欢我……我送你什么你都不要……你再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去求父皇下圣旨赐婚了……算了不等了,我明天就去,你别怪我……因为你怪我也没用……你说你究竟不喜欢我哪里……你说……” 封鞅听着挑了眉,这怕不是把人给喝傻了吧! 她揪着他的衣领又凑过来,不停地追问他究竟不喜欢自己哪点,封鞅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笑得停不下来,“我喜欢你!咱俩连孩子都有了,你赶紧消停点儿吧……算我求你了!乖啊,快别哭了……” 他说着又去拉她的手放在肚子上,用事实证明那孩子是真的,不是子虚乌有,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止住她的胡搅蛮缠。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好一会儿,封鞅先在里头整理好衣裳,确认得体了,这才一路半榄半抱着把人送到床上安置了。 作者有话要说:针对昨天评论区的虐不虐问题,阿九先说下,这本书我没有打虐文标签,所以这不是个虐文,不会be,但是可能每个人对虐点的感受程度有所不同,对于阿九来说前文让小皇子下线,就是阿九能感到的最大虐点,其他的,只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然后,阿九也没有给这篇文打甜文标签,所以这不是个纯甜文,人物有她的悲欢喜乐,故事有故事的波澜起伏,所有情节都是因为剧情发展产生的,前边儿挖的坑后头总要一一埋上,第一本书虽然可能不完美但我不想烂尾 最后,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71章 梨云堆 合懿睡到半夜里醒了, 许是因着那几口酒的缘故, 难得体验了一回宿醉的感觉, 一睁眼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嘴里还口干舌燥, 实在不好受。 打算起来喝点水, 刚挪了挪身子坐起来,外侧的封鞅便察觉到动静醒了过来,自然伸手扶在她后腰上, 一开口声音还有些含糊,“怎么醒了, 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他也不是天生的睡眠浅,只是这些时候合懿渐渐显怀起来,肚子大到正立站着已经看不见自己足尖了, 一觉睡醒到清晨,腰背常常被压得酸疼不已,医师嘱咐让夜里常翻身,可她一向是闭上眼就雷打不动的好眠,他便紧着心, 有时候她自己顾不到的时候他也能照看着些,想让她少遭些罪。 合懿摸着嗓子咳嗽了两声, 说没事, “我就是口渴了,想喝水。” 话说得清晰,看来是真的已经酒醒了。封鞅答应着,撩开被子起身去桌边倒水, “幸好是没事,医师先前还说过孕妇不能饮酒,怪我一时糊涂,以后再不能这么随心了。” 他后来把合懿哄睡着后心里一直觉得莫名惭愧,细想想才发现,往日宫宴上递到她面前的酒都是由他接过代劳,也由是此,两个人相伴这么些时日了,他竟然都不知道她是个半杯倒…… “快别提了吧!是我高估自己了。”合懿听着面上挂不住,悻悻咧嘴一笑,看他拿起桌上的暖壶,忙又补充句,“我要凉的!” “大晚上喝凉水当心肚子疼。”封鞅到底没听她的,兑进去些热水,不多,水温刚刚好不至于凉嗓子。 喝过水,封鞅料想她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让她背对过去侧躺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陪她说说话,一边拿捏着力度一下下按在她后腰上。 他有特意去翻看过些穴位医书,下手很是有分寸,给合懿舒服地不自觉就开始哼哼唧唧起来,大晚上同床共枕的天时地利,那话音儿落在他耳朵里不亚于一剂猛药,可惜她再有两三个月该临产了,眼下这“人和”不太对,他这头越听越觉得血气翻涌,赶紧收了手,掖好被子催促她赶紧睡。 合懿只以为他是累了,怀着一腔投桃报李的热忱转过身来,说要帮他也按按。可手还没伸过去就被他牢牢抓住,警告而无奈的语气,“别招我……” 她怔了下,反应过来忙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果然乖乖不再动了,过了会儿窸窸窣窣伸过手去将他一条胳膊捞到怀里抱住,忽然心血来潮地问他:“第一个孩子你希望是姑娘还是小子呢?” 封鞅未加思索,笑了笑,“我最希望是像你与皇上那般的双胞胎,儿女双全岂非是天底下最大的美事。” “双胞胎要看缘分的吧……” “那我先希望是个小子,小子耐摔打,头一胎攒些经验,后头再生两三个,太多我也怕你累着……闺女小子都不论,闺女要捧在手心里养,上头有个哥哥也好照顾下面的弟弟妹妹,你觉得呢?” 这头还没出生呢,他那头都已经想到第二三四胎了,合懿撅着嘴拍他一下,“四个你还不觉得多?也真是不用你怀胎十月,净会挺着腰杆子说风凉话!” “唔……”封鞅教她噎了一嘴,扭过脸去看她半会儿,凑上去吻了吻她的额头,讨巧的笑,“当然还是都随你的意思,你在我这里比什么都重要。” 他总能把平常的情话说到合懿心坎儿里,说完转过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在她后背上,耐性儿哄着她闭上眼睡觉。 昭和殿西窗外的梨花堆满枝时,知遥从宜华山给合懿送来一封信,信中说现下天气回暖正是出行的好时候,太上皇和太后打算上外头云游四方散心去,但那打算里压根儿没提带上她,她被伤了心,这几日便要来帝都寻合懿。 隔着一张纸合懿都能从字里行间瞧见小姑娘鼓着腮帮子的怨怼模样,千里迢迢跑来帝都拜师学艺,这下可倒好,师傅凡事只教一遍,过后全靠自我领悟不算,现在连人都见不着了…… 合懿觉得自家爹娘这事做的忒不厚道,忙给她回信让快来,直说公主府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 回信过去第五日傍晚,知遥一人一马踏着如血残阳疾停在公主府门前,一身红衣的十五岁的姑娘,眉宇间英气逼人,顾盼之间张扬得盖过了天边的赤色晚霞,真是教人想不注目都难! 门口的侍卫尽看呆了眼,过了片刻回过神来才匆匆上前相迎。 合懿与封鞅正在昭和殿用膳,听闻她到了,便停下筷箸起身往门口去,站在廊下遥遥可见从不远处疾步过来个红色身影,才进院门见着夫妻俩便十分爽朗地对着这边一拱手,两步就到眼前了。 合懿忙去携她的胳膊,“快进来,我与世卿方才正说起你呢……跑这么一天还没用过膳吧,有没有特别想吃的菜,我让人这就去做。” 知遥摆摆手说不必,从怀里拿出封信笺交给她,“这是舒姨让我带给你的,她和姨夫这一趟出去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叮嘱你千万养着些身子,说若是想他们了,可以按这里面所写的时间大略对应的地址给他们俩写信。” 封鞅拿过信笺拆开来瞧了瞧,忍不住笑,“两位尊上当真是打算这一趟游遍这大好山河啊……” 信封中是幅简要地图,只标注了些重要的关隘与城池,其中一些城池便有小字写着时间,大约便是预计前往游览的日期,大约扫过去,最晚的一处竟都到明年六月份了,若再算上回程路上耽搁的时日,恐怕等这二位回来,孙子都一岁多了,心也真是不可谓不大! 知遥一来,合懿的日子都过得了不少,她喜欢上集市上淘些小玩意儿,合懿没法儿回回都相伴作陪,她便不时带些新鲜玩意儿回府给合懿解闷,很有心的一个小姑娘。 五月中旬时,宫里瑜美人即将待产,合懿托知遥进宫去给皇帝带了份贺礼,距离上回姐弟俩吵架过去这么久,皇帝也气消得差不多了,拿乔也拿不起来,干脆心照不宣就当那事没发生过,让知遥带话给她好生休养,那一茬不愉快,也就尽数消弭了。 一日天晴,兮柔派人往公主府送了帖子,请合懿与知遥过府一叙,说是都中新来个琴艺高超的女乐师,今日应邀往端王府献艺,正好与她们二人一同欣赏。 合懿收了兮柔的帖子哪里还有推辞的道理,吩咐松青和露初速速备马车,稍待片刻便与知遥一同往端王府去了。 这时候的气候最是舒服不过,车窗打开迎进来细风阵阵,伴着街市两旁的五谷香气和叫卖声,小孩子互相追逐的嬉闹声,随处可见都是繁盛的烟火气。 马车途径西市时,远远瞧见有许多人围在一面官府的布告栏前,布告栏后头有块宽阔的四方高台,寻常是用来处斩犯人的刑台,眼下虽还未有人,但看那布告栏前的动静,想必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人犯命丧其上了。 “何必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刑,一刀下去犯人身首异处,血流下一地,瞧得人心里多膈应,听说还有小孩子偷偷挤在人群里围观,也真是不怕晚上做噩梦……” 合懿说着便不自觉蹙起眉,她是个见不得血腥的人,单只想想那副情景都觉得一阵作呕。 知遥直说她想得太简单,“你以为当众处斩这待遇是人人都能有的么?普通不足挂齿的犯人就在天牢里酷刑或鸩酒便了结了,只有那些十恶不赦声名远播的大人物才轮得上这块刑台,最重要的不是他们怎么死,而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着他们死,为的是个威慑,让其他人在作恶之前先想想他们的下场,说不定怕了也就退缩了。” 话也算这么个理,但其实仔细想想,能犯下此等罪过的人,哪一个不是刀口舔血之辈,此等威慑对于普通百姓或许有用,但对于那些人,只怕收效甚微,或许还更会适得其反,激发他们对朝廷更大的仇视。 因普通百姓多数是不识字的,每逢有大事,布告栏旁边总会有一两个热心的读书人将官府布告通读给围观的百姓听,马车渐行渐近,合懿还离着一段距离便隐约能听见人群里断断续续的讨论,听仔细了才分辨出来,说的是“叛军匪首邹衍”。 这是,抓到人了? 她一霎起了好奇,转过脸去眯着眼往人群里望了望,车驾车辕较高,使她不费多大功夫就能越过人群的头顶一眼望到那布告上的画像…… 人有时候的记忆是个玄乎的东西,合懿从那副或许不太贴切的画像中看到的却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邹衍”,而是几乎就要消失在脑海里的,当初在书坊只有一面之缘的——周岩! 周岩,邹衍,邹先生…… 合懿一霎脸色苍白,额上莫名渗出一层冷汗,忙叫停了马车,又吩咐松青去布告栏撕一幅画像过来。 知遥不明所以,“灵犀你怎么了?刑部的布告就这么随意撕了不好吧?你不愿意看咱们关上窗快些经过就是了,兮柔还等着……” “不去了……我不去了……”合懿艰难地空吞咽了几下,侧过脸强自镇定地朝她扯出个笑,“我今日突然身子不适不想出门了,你去端王府替我给兮柔道个歉,晚上就在她那边陪陪她,明儿我派人去接你回来。” 她说着便起身往马车外走,知遥诶了一声,手扬在半空中正准备拉住她问个清楚,又听她回头嘱咐了句,“遥遥,先别急着问我怎么了,也别告诉任何人今日之事,能答应我吗?” 第72章 红尘合 封鞅近几个月已有意顺应帝心藏锋, 是以回府的时辰一天早过一天, 经过长喜街的一家甜点铺子时, 想起来合懿昨晚上说是想吃酸甜口的东西, 命人停了马车, 亲自进店里买了些她爱吃的蜜饯点心带回去。 踏进昭和殿暖阁时里头静悄悄的,只见合懿一个人背对着翠竹屏风坐在茶案前,微微向前倾着身子, 一动不动,不知在专注些什么, 窄窄一道背影轮廓近乎消溶在窗口照进来的漫漫和光中。 他四下里瞧了瞧,没看见知遥,甚至连近身伺候的松青与露初也不见踪影。 挑开珠帘过去, 边走边叫了声灵犀,“在看什么呢?今日怎么没和郡主在一起?” 不料寻常的一句问话直把那边茶案前的人吓得一哆嗦,随即手忙脚乱地像是收起来了什么东西...... 封鞅瞧着这反应自然是不悦的,眉头不自觉便蹙了起来,看她将要转过身来忙又立刻平复下, 缓步行到她身边,提着手里一盒山楂糕放在案几上, 取笑她, “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在背着我偷偷看些不正经的话本子了?” 他说着话含笑瞧她一眼,一侧目却倏忽撞进她泪光莹莹的眼底,像是两颗沾染了雾气的水晶, 凑着泛红的眼眶审视地盯着他,有种能让人心慌气短的力量。 “世卿……” 但合懿望着他的一霎那,无语泪先凝,所有精心准备的防线顿时崩溃地彻彻底底。 其实在他回来前她一个人在这屋里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质问的话语,但是直到他站在面前了她才发现,任凭做好再如何坚固的心理准备,都抵不过他叫一声“灵犀”。 这该如何是好,说不出来的话堆积在心口压得她简直要喘不过气来,收在袖子里的画像霎时间变成了条剧毒的蛇,在手臂上咬一口,痛感瞬间就能蔓延到四肢百骸。 “怎么了这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吗?”封鞅心里不由得沉了沉,没来由的不安一时间潮水似得涌上来,瞧着她脸色不好,忙伸手去扶住她,“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嗯?” 合懿突然一把紧紧拉住他扶在肩膀上的手,满怀期冀的望过来,“世卿,无论任何事你都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骗过她吗?没有吧......他只是把一些不堪的过往藏起来了而已,为的,都不过是不想失去她。 他嗯了声,目光未曾有丝毫躲闪,仿佛一如既往的坦诚。 合懿瞧着却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迟疑了片刻才顿顿开口,“去年,我曾在书坊见到一个人,他自称......自称周岩,而今日,我却在刑部的人犯告示上看到匪首邹衍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名字都如此相似,你说,这是巧合吗?” 邹衍的名字从合懿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封鞅眸中倏忽黯然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刹那间光华不再。 她从袖口中拿出来那张画像,上面的人仿佛隔着一层单薄的画纸在冷冷看着他狞笑,失败者的得意有时候竟也如此刺眼。 他艰难地笑了笑,有些穷途末路的挣扎,强自镇定地试图去握住她的手给自己一点慰藉,幸好她还没有躲开,“世上之人千万,长相相似者何其众多,况且此等画像通常偏差较大,寻常官府对着真人都认不出的例子比比皆是,许是你记错了呢。” 真是拙劣的谎话,听起来就像是狡辩,但此刻心乱如麻的他已没有办法想出更好的说辞。 “乖,别想太多。”封鞅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此生第一次做出逃避事实的举动,竭力想维持住现有的一切,“今日路过甜点铺子买了你爱吃的山楂糕,来尝尝味道喜不喜欢......” 合懿却不肯,“那你那位旧友邹先生又是何人?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以何为立身之本,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既然你说不会骗我,那就告诉我!” “灵犀......”他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嗓音竟一瞬间奇异的平静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合懿咬紧牙关,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心里的怀疑就像毒药,只要埋下了,便阻止不了它蔓延开来。一句问句,可她明明是笃定的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千斤石重重打在封鞅的胸口。 他低垂着脖颈,良久才有一声沉重地叹息:“那日上门的确是邹衍,但我......” 话没来得及说完,合懿突然扬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用上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在他玉质的脸上瞬间留下了一片突兀的红,他原是能躲开的,只是心甘情愿地选择了没有动一分一毫。 “原来你才是朝廷里勾结叛逆之人,乱臣贼子!你这个乱臣贼子!”她气得咬牙切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父皇和阿玦一个比一个重用你,视你为国之栋梁肱股之臣,可你呢?勾结旧国余孽造我家的反,你当初答应娶我究竟有何居心?你说!” “于国不忠是我错了,但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灵犀你相信我,早在决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已经和他们断绝了往来,绝没有半分利用过你!” 他用力去试图抓住合懿的手,仿佛这时候如果松开了她就会消失在眼前一样,可她骤然的后退一瞬间将所有侥幸的幻想敲得粉碎。 “你别碰我!”合懿来不及起身,过于沉重的身体拖累了她的动作,猛然的躲避险些让她跌倒在坐席上。 封鞅连忙去扶,身子刚先前一点却被喉咙间一点冰凉的触感挡住了去路。 她手里死死握住一根金钗,话音却远比那金钗更尖利,“你明知道邹衍就在帝都却知情不报,叛军在帝都外公然行刺,你敢说和你一点都不知情?玺儿的死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她曾经因为玺儿的死说过要将所有叛军赶尽杀绝的话,可其实那金钗是杀不死人的,而她的手也抖得厉害。 封鞅不舍得紧逼她,便没有继续靠近,只看着她的眼睛坚定说没有! “父亲当初身为醴国的翰林,在醴国灭国后对邹衍确实有过援手,但自从我与你在一起,封家所忠于的都只有大赢朝,邹衍当初上门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倒戈致使叛军甘鹿野一战大败,他走投无路想用封家的过往要挟我!灵犀,我绝没有背叛过你,郊外刺杀之事是我始料未及,否则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不会明知险境还放任荣王有半点闪失,更不可能不顾你和孩子的安危!”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一笔勾销吗?”合懿手中的金钗再近一寸,直直戳进他脖颈处的皮.肉里去! 她忽地冷笑一声,“口口声声说爱我,可在你心里我其实是个傻子吧!一个你用三言两语就能哄得团团转的傻子,当初我撞见你与骞瑜互通书信,你怎么都不肯把信交出来,她也是你们的人对不对?可笑的是我竟被你一句苦衷就骗了过去......封鞅,如果阿玦再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亲手杀你!” 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已径直坠入冰窖中去了,红着眼眶不管不顾地抓着合懿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到怀里,任凭她大喊着要他滚开也不让分毫。 合懿愤怒之下高高举起手中的金钗狠狠刺在他的后背上,不算尖锐的钗头刺破了厚实的冬袍子,刺进皮肤里并不深,可那一点原本应该微不足道的痛却能够直达到封鞅的心里去。 他低吼着出声,犹如一只穷途末路的困兽,“灵犀我爱你……我知道错了,我向你保证皇上绝不会有半点闪失,你信我最后一次,求你......” 合懿哭得肝肠寸断,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有一双竭尽全力的拳头一下下重重打在他身上,她重复着教他滚,而他却越搂越紧,始终重复着对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哭得累了,没有了力气也似乎没有了魂魄,半垂着眼睑瘫倒在封鞅的怀里没有半点动静。 他松开些,拿手指去拢她散乱的头发,看着她的时候,眸中凝了化不开的哀致,低眉垂首将脸颊贴上她的额头,眼睫轻颤间忽然滑下一滴清泪落在她的脸上。 合懿抬起手,看着掌心一抹鲜红半晌,忽然平静地说:“去向阿玦请罪,辞官,我会求他留你一命。” 封鞅停了会儿,嘴角弯起几分苦涩的弧度,他说好,“明日朝堂之上我当众请罪辞官,任何责罚由我一人承担,只请公主保住封家满门,封鞅感激不尽。” 这一夜,无人成眠。 两个人同床共枕,却各据一方,合懿知道封鞅没有睡着,封鞅却不知道合懿是醒着的,当时用尽全力也要抱在怀里的人,这会儿突然连靠近都不敢了,只能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发誓要将她永远刻在脑海里。 寅时时分,屋外忽地起了一阵喧嚷,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火光从窗户透进寝室里,照亮了一室的惊疑。 “出什么事了?” 合懿睁开眼睛便见封鞅已起身往窗口处去了,他回身看着反应迅速的她一愣,随即露出个安抚的浅笑,说没事,站在窗边往外看了眼,眉头却不自觉便紧皱起来。 屋外的人也正朗声道:“在下裴嘉时奉皇上口谕,急召太傅大人进宫觐见!” 深更半夜,裴嘉时带人气势汹汹闯了公主府的大门,若只是一道简单的皇帝口谕,再急也不至于连派人通传一声都不能,定然是出大事了! 封鞅换衣裳时合懿也一并跟了过来,说她也要进宫。 进宫做什么呢?说到底还是怕他会出什么事吧……封鞅停住片刻,忽然转过身双手捧着她的脸径直吻了下去,浓烈而缠绵,一寸寸都是难舍难分的眷恋。没有言语,也不需要再去祈求她的原谅,因为原谅太过奢侈,他只要知道她还是深爱他的就够了。 合懿最终还是没去成,她站在昭和殿大门前,眼瞧着封鞅与裴嘉时等人的身影在回廊上渐行渐远,最后连一点火光都寻不着了,只剩下满庭清冷的夜风簌簌拂动树叶的声响,寂寥又凄惶。 寅时的太极宫仍旧笼罩在一片明煌煌的光芒中,封鞅自东偏门缓步进去,沿路未曾碰见一个值守的宫人,偌大的宫殿静成一片死寂,直至踏进正殿,在通往丹陛的台阶上看到了颓然而坐皇帝。 封鞅行到近前恭敬屈膝跪倒见礼,皇帝听着声音抬起头来,没说让起来,目光深不见底地在他面上扫过一回,忽然问:“太傅自入东宫至今已有几年了?” 他答:“至今已近八年。” “八年……”皇帝喃喃重复了一遍,眯着眼睛朝虚空望了会儿,再转回来时陡然一冷,“八年时间只从少师到太傅,与你而言可是太过屈才了?”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皇帝断喝一声,从上方扔下一张轻飘飘的信纸落在他的面前,“通敌叛国,欺君罔上,暗杀宫妃,你还有什么不敢!” *** 等待一定是这世上最煎熬的一件事情,合懿枯坐在昭和殿的椅子上,从天幕青黑到清昼独白,每一刻都在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坚持进宫去。 直等到辰时一刻,先前派去在宫门前守消息的小厮奔命一般跑进昭和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扯着嗓子喊叫了句,“禀公主,主子爷方才被押进刑部天牢了,城卫司的人也正往宁园抄家去!” 合懿一霎差点从椅子里滑下来,幸好被松青一把抓着胳膊捞住,压根儿顾不上说什么其他的,火急火燎起身边往外走边吩咐小厮立刻去备马车,出了府门便直奔宫城而去。 不料马车在宫门前被拦了路,因皇帝有令,长公主不得入内。 守门的侍卫斩钉截铁分毫不让,公主府的令牌失了效用,小厮没法儿,扭过身来询问合懿是否打道回府,却听里头传出来破釜沉舟的两个字,“硬闯!” 合懿根本没避讳着两旁的侍卫,反而就是要让人知道她今日决意进宫,没有人能拦得住。 侍卫为皇帝尽忠,但若因此争执真的伤了长公主,等皇帝缓过来气性儿了,他们约莫还是罪责难免……两相权衡,一侍卫统领命人撤了剑戟,孤身一人行至宫门正中央,意思不言而喻,就算今日失职,他也要给皇帝一个交代。 小厮得了合懿的授命,狠狠一下扬鞭催马,吃痛的马儿嘶鸣一声,猛地朝宫门冲过去,闷声一响撞开了拦路的侍卫统领,径直入了宫城。 一路闯到内宫门前,这法子却行不通了,裴嘉时亲自带人等在这里,马车行到近前来,没说拦不拦,只先恭请合懿下来,命人捧上来一块朱漆托盘承到合懿面前让她过目,拱手弓腰道:“殿下莽撞了。” 他将托盘上的遮盖拿开,露出里面端放的银壶与酒盏,教早晨的阳光一照,泛出森冷寒光,直闪得人遍体生寒。 “皇上有令,若殿下为罪人强闯宫门,则此人一刻都留不得,立刻以此酒赐死。” 他话音未落,那手捧托盘的小太监已退了几步便要离去,任凭合懿在众人拉扯下如何哭喊着“站住”“不要”都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那小太监消失在拐角处,她简直都要疯了,血红着眼睛拔出一个侍卫腰间的长剑架在裴嘉时的脖子上,要他立刻派人召回那小太监。 松青魂儿都吓没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迭声儿求她别冲动,相比之下,裴嘉时倒镇定得像个局外人,“旨意是皇上亲口所下,奴才只是奉旨办事,奴才一条命微不足道,要杀要剐殿下请便,但召回一事,还请恕奴才无能为力。” 这是走到绝路了,就算杀了裴嘉时也救不了人,身体里一股穷途末路的绝望一霎那将合懿淹没,她将长剑从裴嘉时的脖子上拿下来,回臂对着自己,再迈步是朝着内宫城。 这次倒是果真没人敢再上前来,可裴嘉时的话音从她身后幽幽传进耳朵里,也足以让她不能再往前踏出半步,“圣上还说,若殿下今日执意进宫,罪人亲眷即刻便以同罪论处。” 合懿再迈不动步子,面上顿成一片灰败,长剑落在地上哐当一声响,她被抽走了魂儿,整个人站在那里也只剩下一具躯壳,让夹道里的风吹过两个来回,摇摇欲坠。 裴嘉时上前来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交于她,话音才有了些许人情味儿,“殿下还请节哀,皇上所为事出有因,实在是封鞅此人不堪为殿下良配,昨夜瑜美人难产而亡,婢女呈上一封她生前的亲笔信,信中将与叛匪勾结等一切罪责供认不讳,又直指封鞅会杀她灭口,而今涉案人员皆已招供,皇上下令诛杀罪人,也是为了殿下好,长痛不如短痛,请殿下勿要怪罪于皇上。” 合懿接过来信笺却看都没看一眼便一把撕得粉碎,扬手撒在风中吹得漫天都是,她在飘扬的雪花中忽然痛苦地弯下了腰,一只手捂在凸起的腹部上,双腿一软,径直向地面瘫倒了下去。 知遥从宫墙夹道拐角转过来正见着这一幕。 她昨儿忐忑了一下午没明白合懿究竟遇上什么事了,晚上忍了很大一场才控制住自己没回公主府,到早上终于是忍不住了,没等合懿派人来接便独自纵马从端王府回去,谁成想没入府门便听说了那等变故,再一听合懿的车驾刚走不久,哪里还能等得住! 这一瞧简直要把小姑娘吓坏了,脚下生风似得便往那边跑过去。 裴嘉时也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去把合懿扶住,一边匆匆忙忙派人去传太医,一边和松青知遥一同把合懿往马车上送。 合懿一张脸已惨白地不见半分血色,额上冷汗涔涔,见着知遥忙拉住她的手,嘴唇开阖间却被巨大的痛楚袭击得发不出声音来。 松青到底与她心意相通,忙把话接过来,“郡主快往刑部天牢去,皇上要赐死主子爷!您快去拦住送毒酒的小内官!” 裴嘉时在一边听着却没出言阻止,知遥只觉得一头雾水,这关头也来不及再问,答应了一声便急忙往刑部天牢而去。 合懿情况不容乐观,裴嘉时不敢耽误,亲自驾着马车还是进了内宫门,在距离最近的翠安殿前停下来,几个人将合懿平放在榻上好一会儿才等到太医前来,太医到底眼力老道,只消瞧一眼便有了结论,“回裴少监,殿下这是要早产的迹象,不能拖,需得立刻传稳婆过来呀!” “传,快去传!” 昨儿个才发生宫妃难产而亡的事儿,今儿又遇上长公主早产,裴嘉时也难得慌了神儿,踏出殿门简单安排了太医交代的诸事,便立刻前往太极宫了。 稳婆来得很快,但合懿的情况并没有随着稳婆的到来而有所好转,孩子胎位不正,最先出来的竟是脚,接生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稳婆身上让汗浸了个透湿,心里一面鼓敲得哐当震天响,双腿都是软的。 但没办法,这是皇家人,万一有什么好歹,一屋子人只怕都没有好下场。 太医和在场的几个稳婆相视一眼,豁了命的卖力吆喝给合懿打气,谁成想更要命的还在后边儿,那位孱弱的长公主躺在床上渐渐没了声气儿,任周围的人怎么呼喊都阻拦不了她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间微弱地叫着“世卿”两个字,不用猜也知道定然是驸马的名字,一时间看得周围众人都止不住的心酸。 松青不敢离开,但早已派了人去太极宫通禀这儿的情形,只看皇帝究竟是不是真能放着自己亲姐姐的生死不顾也要杀了封鞅。 *** 知遥从宫门出来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到刑部,镇安候府的令牌一出果然畅行无阻,火急火燎地命人在前方带路,一路上恨不得十步并成一步走,紧赶慢赶到了封鞅的牢房前,正赶上那小内官弓着腰将手中酒杯递给他。 “慢着!” 知遥喊完了这一句才顾得上喘口气,两步冲上去打掉那杯酒,直直往封鞅面前一拦,话说得无法无天,“你去回禀皇上,除非让他亲自来捉拿了我,否则只要今日我在这里,这个人,谁都别想动!” 小内官瞧她从腰间当真拔出了长刀来,哪里还敢触霉头,退后几步立马就回宫禀告皇上请旨去了。 封鞅起身朝她道谢,嘴角还有些不体面的淤青,知遥看得清楚,倒是体人意地未曾多问,听他问起合懿的状况,犹疑了片刻才如实说来,“瞧着并不是很好,我走的时候她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也担心她,但是却不能去看她,因为我要是一走,恐怕你就不好了,那就辜负了她的嘱托,你也别太担心,好好保重自己等她无事了自然来找你。” 知遥是个很难得的小姑娘,难得在有分寸,她来拦着不让赐死,但绝不会甘冒大不韪直接劫人出大牢。也难得在有眼色,就算好奇的抓心挠肝也不会在这种境况下多问一句。 两个人各怀心事分坐在小桌两侧,直到阳光从牢房向西边儿的一扇窗户照进来,那小内官又带着口谕折返了,不是要捉拿知遥,也不是换个法子赐死封鞅,而是传召他即刻进宫去翠安殿。 刑部到翠安殿是很长的一段路,长到封鞅恍惚觉得走过了一辈子,而这一辈子的尽头他的灵犀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她以前说过生孩子会去鬼门关走一圈儿,要他一定陪着她,现在他来了,如果不能守到她回来,那他就去找她。 他去握住合懿的手,凑近她的耳边不断叫着她的名字,过了很久,久到一段足以令人肝肠寸断的漫长时间,合懿才缓缓转过脸来,双目空洞地望着他,无声地流下一行泪,蹙着眉跟他说:“世卿,我疼……” 封鞅再也没忍住,一个大男人跪在生产的妻子床头当着一众人的面恸哭出声,边哭边说对不起。 几个稳婆瞧见合懿恢复了意识,忙又继续忙活起来,一直折腾到暮色四合,屋里终于传出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众人才都松开一口气。 松青将孩子洗干净包好递给封鞅,出门倒水才见对面廊沿下站了两个身影,仔细瞧了片刻惊得心头一跳,赶紧放下水盆,走过去恭恭敬敬见了个礼,“奴婢拜见皇上。” 皇帝的面容隐在昏暗的暮光中看不清楚,隔了好一会儿才问了句,“怎么样了?” 松青的话音儿都带着喜悦,“托皇上鸿福,母女皆平安,公主劳累了一天方才晕过去了,奴婢替主子谢皇上格外开恩。” 皇帝没再说话,转身迈步离去,只留下裴嘉时还在原地,松青看他半会儿方才明白过来,“难不成皇上仍然不肯放过主子爷吗?” 裴嘉时朝窗口抱孩子的影子看了看,嗓音清寒如水,“瑜美人昨儿生产,皇上也在褚慧宫守了大半天,结果只守到了孩子,大人没了。瑜美人知道自己难逃一劫,却没想过向皇上求救,一心想的都是如何利用自己的命和皇上对她的情意拉着封鞅一起死,而封鞅呢,皇上这些年待他亦师亦友,他所做的却是欺君罔上。皇上不肯放过他,是在情理之中。” 松青说不出话来,进屋的时候看见封鞅坐在床边将孩子放在合懿怀里,他打湿了手帕给合懿擦脸上的汗水,目光缱绻而留恋,过了会儿,他俯下身在妻女的额上分别吻了下,这才站起来往外走,途经她身边时,她问:“主子爷可还有什么话想对公主说吗?” 封鞅摇了摇头,说没有,“不要再跟她提起我就是对她最好的。” 他迈步出门,身姿一如既往的清傲挺拔,怎么瞧都不像是个囚犯。 昏睡的时候,合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封鞅趴在她的床头恸哭,一直说着对不起,她看不得他哭,一时心疼极了,想伸手去给他擦擦眼泪却抬不起来,身边好多人喊着要她再加把劲儿,她也就不断地为了安慰他而使劲儿,直到终于有力气能摸到他的脸那一刻,果然看见他笑了,她觉得心愿已了,这才允许自己闭上眼睛歇一会儿。 她醒过来时已经是两天一夜后了,床边没有他的身影,一低头却在怀里发现个皱巴巴的小家伙,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玺儿那般粉嫩可爱,松青说这就是小主子,她还有点不敢信…… 合懿要细细在脑子里回想一下才能记起自己进宫的初衷,痛苦的记忆一霎那潮水一样的涌上来,她挣扎着要去见皇帝,松青连忙来拦,“您别去!” 倒也是,事发已经两天了,现在去恐怕已经晚了吧…… 松青又补充说:“皇上到底法外开恩,没有要主子爷的命,但是将他罢了官,勒令……勒令封家返回祖籍,此生不得踏入帝都半步,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德,您现在不能再去求情了,知道吗?” 合懿呆愣了许久,是高兴吧,可又极度悲伤,“那……那他……他们已经走了吗?” 松青点点头,“昨日是裴嘉时亲自把人押送到城外的,所以……” 所以是走了,他在君令面前抛下她一个人走了,两个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合懿觉得心里被人掏空了,她忽然捂住脸,起初一点微弱的抽气声,而后到哽咽,最后实在克制不住将脸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她把自己哭得直背过气去了,哭晕了,不用想着他,似乎还好受一点。 皇帝没来看过她,也没传令让她出宫回府,出事后第六日,兮柔得知消息来看她,带来了几件亲手做的小衣裳,陪着她吃饭,陪着她聊天,也陪着她一起发呆。 合懿时不时就会往宫外的方向看,看着看着不自觉就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兮柔心口上堵得她难受不已,这日下午临走时,犹豫再三,她拉住合懿的手,问:“既然舍不得,那如果要你为了他放弃长公主的身份你愿意吗?” “可他没给我选择的机会就已经放弃了。”合懿话音轻飘飘的,落在晚风里一吹就消散了,她其实记得,封鞅以前是问过这话的,但她那时给的回应是不愿意,所以也不能怪他,走到这地步,分开或许也是一条出路。 “灵犀不是的!”兮柔有些讶然,“他没有走,不仅没有走还一直就在城门外跪着,就为见你一面,你竟一直都不知道吗?” “什么?” 合懿怎么会知道,知遥自从上回违抗圣意至今都被软禁在公主府里哪都去不了,她所有的消息都是松青从裴嘉时那里得来的,而裴嘉时呢,他所做的所说的都是经过皇帝的授意,皇帝不想让合懿知道,她从何得知? 她在宫里待不下去了,抱着孩子便同兮柔一道往宫外去,因为知道沿路的动静足以惊动皇帝,而皇帝或许也不会愿意看见她,便未曾前去辞行,直到发觉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她心中陡然腾出一股酸楚,在马车中写了封亲笔信,请兮柔之后转交给皇帝。 马车出了宫门便直往东门而去,一路上兮柔都握着她的手,但她还是抖得厉害,等驾车的侍卫在门外回禀说到了时,合懿几乎是立刻起身出去,跳下马车举目四望,果然在城门不远处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跪了四天四夜,风吹日晒,他被折磨得不像那么个神仙似得人物了,可合懿怎么会认错,她哭着跑过去,在坚硬的石板上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他听见声响缓缓抬起头来,动作因为虚弱而有几分艰难,还没等完全看清,只觉得眼前人影闪了下,便有人携风带雨地一股脑扑进了他怀里,耳边撕心裂肺的哭声灌进来提醒着他这不是幻觉。 他伸出双臂去拥抱住她,手臂形成的熟悉的弧度才让他确定这就是他的灵犀,于是更加用力地把她抱紧,直到她拍了拍他肩膀,在他耳边说要喘不过气了。 合懿搂着他脖颈没有松开,哭着问:“你为什么不走?不怕阿玦改变心意再杀了你吗?” 封鞅说怕,“但我的妻女都在帝都,我又能去哪里,你当我自私也好,行如此之举皆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我想见再你一面,或者余生的千千万万面,灵犀……” “冀州有什么?”合懿截过他的话头,孩子气的问题,“如果我在那边受了委屈你会帮我出气吗?” 他轻轻的笑了笑,“在下不才,在冀州只有圣贤庄一处,门生二三,良田些许,比不得长公主千尊万贵,但此生倾其所有也绝不会让公主受半点委屈,不知公主可愿意信我这一回?” “愿意!” 她像是在抢答,回答完也没给他喜极而泣的机会,侧过脸亲了亲他的鬓角,便搀着他的胳膊扶他起来,他跪的双腿麻木,起身的动作难免颤颤巍巍,她又是哭又是笑地揶揄了句,“你这会儿真像个八十岁的老头……” 封鞅不得入帝都的禁令谁也没去违背,上了马车后便在城外找了一处农家先借宿。 翌日清晨,兮柔派人来接合懿回城中一趟,她用两天时间遣散了府中的下人,各自给了一笔足够他们安身立命的银钱,又与知遥兮柔等人告了别。 临到松青那,合懿给她准备的银钱原本已够她两辈子吃喝不愁,但她无论如何不愿意自去,合懿只好答应她,又说去了冀州一定为她寻门好亲事。 松青一瞪眼,说她不正经,“我这辈子没想嫁人!” 她的心思合懿约莫也有点看明白了,不做强求,只让她临走之前去跟裴嘉时道个别,如果道别道别着改主意想留下了,回来说一声即可,但她到底是没去。 皇帝从始至终没有露面,但也没有任何旨意说要查封公主府,偌大的宅子和宅子里的若干珍宝便就闲置在了那里,合懿走后才由皇帝下令城卫司派人看守起来。 启程前往冀州那日是个好天气,初夏的暖阳高照,封鞅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合懿,登上马车后他透过车窗望出去,繁盛的帝都渐渐被甩在了身后,而前方,是只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漫漫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到这里就结束了,咱们下本《祸宦》见啦~ 阿九在这里立个小小的flag,为了下本争取不断更,阿九会存稿过半或者全文存稿再发,感兴趣的小宝贝儿点击专栏收藏下吧,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