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茶!》 作者:严颂颂 简介: ★接档文《夫人被保镖抢走后》,文案下拉可见,喜欢的宝宝可以进专栏戳个收藏鸭~★ ★本文文案: 假正经双标怪霸总攻x脸盲社恐小白兔茶艺师受 贺闻帆是个很传统的霸总。 不近男色不爱女色,先天免疫一切莺莺燕燕小白花,认为接近他的人都另有所图。 一天,常去的私家茶馆来了个新茶艺师,清雅不俗弱柳扶风,举手投足皆是风情,全身上下连手指头尖尖都对他的胃口。 刚处理掉三个对家送来的小妖精的贺总:又来一个。 只是茶艺师的目光从他脸上淡淡划过,似乎全然不放眼里,一心只有手里的茶具,却顾盼生姿。 “……” 这次的妖精比以往的厉害。 · 不久,茶艺师生病请假。 贺总泰然:到欲擒故纵了。 病假一天:不急。 病假一周:再等等看。 病假一个月:……这么沉得住气的不多了。 喝了一个月淡茶的贺总,开始回味小妖精烹的鲜茶,醇香馥郁沁人心脾,不由怀念: “真是好茶。” · 沈令生于百年茶道世家,从小被娇惯养大,上大学第一次到自家茶舍工作,就把自己累病了。 养病期间,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找上门,语气矜持:“怎么不继续做茶了?” 沈令严重脸盲,凭声音勉强辨认:“001号客人?” 生平头一次被用编号代称的贺总:“……” 沈令扒着门框慢吞吞:“不好意思呀,我生病了,等我好了再给你做好不好?” 从来没听过这么软乎还不做作的腔调的贺总:“不能好好说话?” 沈令:“……你为什么凶人?” 贺总看着他变戏法似的红了的眼睛,惊恐后退。 真是……好茶! 【排雷】 1.受心脏病,病弱受,攻宠受。 2.传统强攻弱受,受从身体到心灵都不太坚强,雷者千万慎入! 3.非绿茶文,受不是真茶,只是有人那么误会,且职业是茶艺师。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令,贺闻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茶茶哒,很贴心~(X。) 立意:人不可貌相 第1章 从山脚到茶舍有一段石子路,汽车进不来。 隆冬清晨,天色灰蒙,沈令撑伞走在大雪里。 积雪已经被扫至两旁,湿漉漉的碎石子在街灯下泛着冷光。 沈令被飘进伞里的雪花冰得脸颊发麻,他拉了拉围巾,加快脚步推开鸣雪斋的大门。 这个点客人未到,扫雪的师傅显然也是刚收工回来,正撸着袖子坐在一边的竹椅上喝热茶,扬了扬茶杯高声向沈令问好。 沈令太习惯这种热情,轻轻抿了抿下唇:“早上好。” 想了想,又添了句“您辛苦了。”师傅的笑声瞬间变得更加爽朗。 泡茶的女侍者提着裙子跑过来,惊讶道:“小东家?您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她穿淡绿色茶道服,长发用一根别致的碧玉簪子挽着,古色古香的打扮很衬室内的装潢。 沈令拉了拉围巾,向前几步,撑着桌角坐下,“我下午才有课,听说早上有客人,就过来看看。” 他说话声音有些气弱,女侍者想要帮他脱外套,手伸出去又不敢碰,只能弯腰小心站在一边,关切的目光让沈令条件反射地想要躲避。 沈令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听起来中气足一点:“我就是刚走得急了点,缓一下就好。” 他是心脏有点毛病,从小一直断断续续住院,鸣雪斋虽然是爷爷送他的成人礼物,但开张三年,他也没工夫过来看一眼。 昨天第一次到场,经理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接待,每个人脸上都是这种神情,好像稍微不小心他就能两眼一闭倒在这儿似的。 沈令不喜欢这种状态,但从小到大家里的过度保护,也让他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 女生端了杯热水过来,赧然地笑笑:“本来早上我也抓了把碎茶学着泡的,但泡得浓了,闷得也久了,不好意思让您尝。委屈您喝点热水将就。” 沈令双手接过来:“谢谢。” 鸣雪斋哪怕只是普通侍者也得会点泡茶的手艺,沈令知道她是谦虚,没有反驳,小口地抿着热水。 室内其实很暖和,但沈令在路上冻得狠了,一时半会儿没缓过来,所以即便被身上过于厚实的羽绒服闷得有点喘不过气,他也没立马脱下来。 他捧着茶杯温热冻僵的手指,抬头看茶舍里的装潢。 还是有点陌生。 虽然昨天已经来过,但也只是在室内草草转了一圈,后山的廊亭都还没机会去看。 带他介绍的应该正好就是眼前这位姐姐,沈令脸盲辨认不出面孔,但记得她戴的那支碧玉簪子。 身体暖回来后,沈令放下茶杯,起身往楼梯走,“我们收拾一下,准备开张吧。” “好的小东家。” 女侍者应着,将他往楼上引,边走边说:“李老师家里不是添了位小孙儿吗?他最近忙得都不过来了,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更好的茶师,幸好有小东家您来顶老师的位置。” 她口中的李老师是位有名的茶师,放眼整个沄城,都找不出几个比他更深谙茶道的人,算起来也是沈令的大前辈。 沈令连连摇头:“我比李老师差远了。” “小东家您太谦虚了。” 对方一口一个“小东家”闹得沈令耳热:“你别这么叫我了。” 他腼腆地笑笑,“我就只是偶尔来做做茶,见见人,别的也干不了什么,茶楼生意都得麻烦经理和你们上心,就直接喊我名字吧。” “这……”女侍者面露难色。 沈令虽然不常来,但总归是她真正意义上的老板,直接喊名字怎么想都不太妥当。 二楼比大堂温度更高,沈令脱下厚外套,整齐地叠在臂弯里,等了两秒不见应声,猜她大概是为难。 “真的没关系,”他想了想,说:“以后在外人面前也不用那么叫我,只当我是新来的茶艺师。” 没了宽大的外套罩着,他身形看上去格外清瘦,笑起来也轻轻柔柔带了着青涩的意味。 女侍者看得愣了两秒,然后才反应过来。 沈令身体不好,沈家从小把他保护得密不透风,沄城里不少高门显贵都对这位小少爷好奇不已,但大多都没见过。 以后沈令会经常过来,这声“小东家”喊出去免不得太惹眼。 “我明白了。”她郑重道:“我也会跟其他人都交代好的,您放心”。 “谢谢你,”沈令笑了,又问:“客人什么时候来呢?” “应该就这会儿,差不多快到了。” 沈令脚步一顿:“这么早?” 他其实不太会跟人接触,和陌生人打交道容易紧张,原本以为客人们怎么都得九十点钟雪停天晴后才来,他还能有时间准备一下。 可现在天都没亮。 计划被打乱,沈令陡然有点心慌。 “贺先生忙,一向都来吃早茶。”女生解释道。 “贺?” “就是沄鼎集团贺家。” “哦……”沈令捏捏掌心,很有名,但他也只是听说过。 传闻中,不太好惹。 “贺先生是常客,”对方像是怕他担心,又补充道:“虽然喜好不好琢磨,但人还是很随和的?” 随和吗? 沈令听到的可不然。 生意场上能做到贺家那种地步的,哪有真正脾气好的。 沈令推开茶室的门,总觉得有点忐忑。 “对了宋雅姐,”他叫住将要离开女生,谨慎地嘱咐道:“时间还早,客人不一定吃过早饭,麻烦你准备些点心,空腹喝茶也不好。” “好的,我这就叫人准备。”对方立即应道,说完却没有离开,而是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 “那什么……”她尴尬地挠鼻尖:“我叫秦臻。” 沈令怔住了。 怎么会? 他又认错人了? 可昨天这位姐姐带他逛茶舍的时候,明明说自己叫宋雅啊。 戴碧玉色的簪子,个子高高的,声音甜甜的,沈令记得很清楚。 他再次看向对方发间,确认就是一模一样的碧玉簪子。 沈令混乱了。 秦臻顺着他的视线摸了摸发簪,顿时明白过来:“您是把我和昨天带您逛茶舍的姐姐弄错了吧?那位才是宋雅。” 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发簪:“簪子是和我宋雅姐一起逛街的时候买的,一模一样。” 沈令恍惚地眨眨眼:“对不起,我……” 他表情没太大变化,脸色却有些发白,秦臻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在意——” “很多人都说我俩像来着,稍微有点脸盲的都分不出来,你不是头一个认错的。” 沈令还是很愧疚:“实在不好意思……” “真的没关系,”秦臻笑着说:“这样吧,明天我换成鸢尾花的簪子,那个也很漂亮,我早就想换了,你也不会再弄错。” 她应该是真的不在意,还反过来宽慰沈令,沈令却不知不觉中把怀里自己的羽绒服都捏皱了。 他抿着唇半晌才松开,扯出一个歉疚的笑:“谢谢你呀,小臻姐。” “没事,”秦臻摆摆手:“那我去接客人了,外面雪还大呢。” 沈令点头:“麻烦你了。” 关上门,沈令肩胛一松,低低地垂下头。 他又认错了人了。 和别人随口一说的脸盲不同,他是真的病理性的,无法辨认任何一张面孔,包括他自己的。 从小他就认不出班上的同学,经常搞错名字闹出笑话,又因为心脏问题经常住院,几乎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 为了避免尴尬,沈令总是认真记下遇到的每一个人的外貌特征。 虽然效果并不显著。 比如昨天他用心记下宋雅的身形、体态、碧玉簪子,并没能让在工作的第一天有个体面的开场。 他依然让场面变得尴尬了。 这个认知让沈令无比沮丧。 秦臻在外面的小石子路口接到了贺闻帆。 贺先生是从鸣雪斋开业起就常来的熟客,对山间店内稍显的复杂的路线了如指掌,甚至比好些店员都要熟悉。 如果不是大雨或大雪,根本不需要人接。 他也不喜欢别人总跟在身边。 这是鸣雪斋上下都默默遵守的隐藏规则。 可今天毕竟情形不同,李老师回家了,新来的这位是小老板,还是身体很不好的小老板。 虽说贺先生这人没什么架子,只要你别总往他跟前凑,他就会对你客气三分。 可贺先生的这种客气,没有人味儿。 秦臻一想到连不小心认错人都会内疚得脸色发白的沈令,就觉得她们的小老板一定很容易被贺先生被吓坏。 “贺先生,”秦臻犹豫半路,还是斟酌道:“李老师最近有事回家了,您知道的吧?” 那位满面红光的李老先生,昨儿一早刚往贺家送了满月酒的请帖,声势浩大得估计整个沄城没人不知道他抱孙子了。 贺闻帆点头:“嗯。” “所以今天会是新的茶师给您做茶。” 贺先生反应似乎还行。 “嗯……他比较年轻,有点认生,您是第一位客人,他可能会紧张,还请您多包涵。” “如果有需要,您就直接找我,或者我们经理都行。” 这两句就有些刻意了。 贺闻帆皱了皱眉。 他爱来鸣雪斋,除了好李老先生那口茶,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侍者店员都很懂分寸。 从不多言,从不多语。 于是今天这位女侍者多说的两句话,就显得尤为反常,且让人在意。 什么来头的茶艺师需要被这么小心翼翼地介绍? 从山脚那段石子路到鸣雪斋二楼,贺闻帆走过无数次,轻车熟路烂熟于心。 但今天站在雅室门口,他却不太想进去了。 心里有种莫名被摆弄的烦闷。 “算了,等李老回来再……” 说话间雅室的门已经被秦臻推开,明亮的暖光倾泻而出。 室内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是冬天在鸣雪斋看雪景最美的地方。 茶桌置于窗前,竹帘被错落卷起,天亮了一半,隐隐可见山间纷飞的大雪。 新来的茶艺师就坐在那里,身上披着宽大的浅色棉麻外衫,轻轻按揉着手腕放松,脖颈曲线和单薄的肩脊都有种形销骨立般病态的柔美。 突出的那节腕骨晃眼的好看。 他听到声音抬起头,洁白素净的面孔露了出来。 额边发丝乌黑,肩颈下颌都瘦削,就像要和后山的零落大雪融化在一起。 真的很年轻。 年轻,且非常漂亮。 “贺先生,”秦臻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撑着门把忐忑道:“您是要走吗?” 贺闻帆淡淡收回视线。 “不走。” 再抬头时一切如常,他提步上前。 “把门带上。” 第2章 木门轻轻合上,带出吱呀一声。 沈令站起来。 客人到了他不好一直坐着。 这位客人比想象中还要高,他得微微仰着头看他。 秦臻已经走得远远的,茶室很大,沈令却莫名觉得逼仄。 他还是做不到自在地和一个人陌生人共处一室。 空气安静得有点过分了。 沈令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您好,我叫沈令。”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笑容,试图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些:“李老师不在的期间,我会代替他的工作。” “贺闻帆。” 和沈令努力掩饰的局促不同,贺闻帆显得相当泰然自若。 他摘掉手套收进衣兜,脱下大衣往角落的衣架走去,只在伸出手时微微顿了一下。 冬天鸣雪斋室内的装潢多用红梅做点缀,衣架也是立式梅花树干的样式,美则美矣,实用性却一般。 现在树干上正挂着一件白白胖胖的羽绒服,厚得几乎将整个衣架都罩住,贺闻帆的大衣再挂上去,就得挤在一起。 “啊,抱歉,我衣服有点占地方。”沈令连忙上前,把自己的羽绒服上上下下挤扁,试图留出空位。 可一松手,它又自己膨胀回去。 努力压制几次都失败后,沈令干脆一把抱住衣服,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放柜子里去吧,衣架您用。” 贺闻帆听到他呼吸有些乱,像是急的。 “不用麻烦。”他抬了抬手,轻巧地将自己的大衣挂到仅剩的空位里,“就这样吧,柜子放满杂书,最近又新进了批茶叶,不一定有空的。” 他好像比沈令更加熟悉这间茶室,看都不看就知道储物柜里放着什么东西。 沈令还在努力消化客人比自己更像茶舍主人的事实,贺闻帆又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黑色皮质外壳的小喷雾。 他整理了下衣物,揭开盖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按下喷头前一秒才像恍惚想起还有沈令这个人,于是客气道:“介意我喷一下吗?防静电用的。” 冬天干燥,很多人都习惯用防静电喷雾,沈令没有意见。 他压住自己的羽绒服,好让贺闻帆那边更宽敞,“您请便。” 贺闻帆随意喷了几下,没有很多,但因为离得近,有不少散在了沈令的衣服和手腕上,为此他还稍稍表示了歉意。 沈令的衣服确实太蓬松了,一松手就疯狂膨胀,攻城略地,将贺闻帆那件质地精良的黑色大衣挤得快要看不出版型轮廓。 沈令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好。 贺闻帆走到桌边坐下,顺手将窗前的竹帘卷得高了些,回头发现这位新来的茶艺师还杵在衣架前发呆。 “可以开始了吗?”他不得不出言提醒。 沈令这才回神,放弃纠结衣服,到贺闻帆对面坐下,开始布置茶席。 只是手指总有些僵硬。 贺闻帆看着他的动作,几秒后温声道:“你可以随意些,不用这么拘束。” 他穿着黑色的衬衣,肩膀平直宽阔,右手搭在桌面上,绕着那支小喷雾的金属边缘轻轻摩挲,是一种很放松的姿势。 仿佛他似乎真像秦臻说的那样,性格随和,而与之而来的那一点点压迫感只是下意识地习惯性控场,并没有特殊含义。 沈令捏着手腕笑了笑:“不知道先生您喜欢那款茶?” “我都可以。” 贺闻帆坐正,将喷雾放到一边,目光随意扫过陈列在桌面上的小茶罐:“或者你可以给我推荐。” 很明显了,他没有分享自己偏好的意思。 沈令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大雪。 “天冷的话,喝红茶好吗?金骏眉?” “好。” 沈令拿出茶具,瞥见桌边的点心,又顺手指了指:“不确定您有没有吃早餐,就备了些糕点,您可以用一些,空腹饮茶对肠胃不好。” 贺闻帆其实已经吃过早饭了,但还是在沈令的引导下,用银匙挖了一点,是清甜的栗子糕。 糕点本身味道很好,香甜不腻口,只是贺闻帆一向对甜食不感兴趣,吃了两口便不再碰。 他放下银匙,注意力不自觉地转移到了对面的沈令身上。 以前来鸣雪斋,贺闻帆只喝李老师泡的茶,那位老先生泡茶的习惯和本人性格一样,豪迈不拘小节,自有自的一套章程。 而新来的茶艺师,用的却是标准的行茶十式。 过去贺闻帆总觉得,泡茶品茗如果过分遵照流程,就会失了趣味,连带着杯中茶汤的香气都要暗淡三分。 但或许是本人气质使然,沈令动作虽然克制规整,却依旧流畅灵动,丝毫不显得呆板,反而带出一种别样的雅韵。 温杯、拨茶、摇香、冲水时下压的手腕,一举一动细枝末梢都精巧雅致赏心悦目。 分好茶,沈令托杯呈给贺闻帆。 素白瓷釉的品茗杯绘了红梅点缀,杯身小,贺闻帆抬手接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沈令的指尖。 杯壁滚烫,沈令的体温却很低,极致的冷热对撞下,贺闻帆指腹都麻了一瞬。 他抬眸看了眼沈令。 对方却垂着长长的睫毛,专注地盯着他的手背。 “怎么?” 贺闻帆收回手,指腹紧贴杯壁划了划,试图冲淡沈令过低的体温带来的刺激。 贺闻帆右手虎口处有两颗小痣,靠近大拇指的指根,是非常独特且容易辨识的特征。 沈令暗暗记了下来。 “没有。”他抿着唇笑了笑,端起自己的茶杯,朝贺闻帆微微一扬,“请。” 贺闻帆便不再追问,他先将茶盏放到鼻尖嗅了嗅,又浅浅抿了一口,水醇厚,茶韵足,确是佳品。 或许不同的人泡茶,真的能使茶汤沾染自己的气息,贺闻帆甚至觉得,今天的金骏眉比以往喝过的都要回甘更甚。 他又继续抿了两口,才将茶杯放回桌面,不吝惜地夸赞:“唇齿生香,非常好。” 沈令适时为他续上,轻声说:“是我沾了好茶好水的光。” 茶性发于水,鸣雪斋的茶叶和水质自然都是上佳,可越是好的茶,越需要优秀的茶艺师将其茶性发挥到极致。 否则遇上不懂行的,就是糟蹋了好东西。 后来的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沈令不擅长交际,频繁的沟通对话总会让他感到疲惫。 他知道有的茶客吃茶爱谈天说地,一壶茶可以聊一整天,沈令最怕一开始就遇到这样的客人。 好在贺先生不是。 他的交流总停留在最客气表面的地方,不深入不超出,不会主动挑起话题,也不会抛出奇怪的问题。 这种安静品茶的氛围,让沈令逐渐放松下来,甚至感到了久违的宁静舒适。 外面天光大亮了,像有要出太阳的趋势,雪却还在下。 沈令仰头看着窗外,有点想打开窗户摸一摸雪,又因为怕冷犹豫,手伸了出去又停住。 “你手怎么了?”贺闻帆突然出声。 他音量其实不大,语调也平缓,但突如其来的声响还是吓了沈令一跳。 沈令轻轻按住跳得有些快的心脏,没反应过来:“……什么?” 贺闻帆眉头微皱,不懂沈令为什么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但还是耐心地再次提醒: “你右手腕,好像起了点红疹。” 沈令低头去看。 就像贺闻帆说的那样,他右手手腕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片小红点,还隐约蔓延到手背。 这种情况沈令倒是熟悉,没有显得太惊慌,他用左手遮住:“没关系,应该是过敏了。” 但沈令心里也有疑惑。 他虽然比较容易过敏,可今天从起床到现在,一切都很平常,他根本没有接触过任何过敏原。 在沈令还在发懵的时候,贺闻帆已经叫来了茶舍的员工。 秦臻一看到是沈令身体出了状况,差点大惊失色,连带着后面跟上的四五个店员都围到了沈令身边。 几个人七嘴八舌抛出一堆关心,又顾着贺闻帆在一旁不敢太吵,压低着声响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 “手怎么回事,过敏吗,难受吗?” “这样子肯定是过敏啊。” “那怎么办,吃药吗,谁带药了?” “小令你不能随便吃药吧?” “那要不去医院?或者叫救护车?” …… 贺闻帆挥开凑到他身边点头弯腰致歉的经理,默默看着沈令被包围起来应接不暇的样子。 一开始他还能针对性地给出回应,后面人声嘲杂起来他就很明显的应付不过来,甚至连眼神都开始茫然。 最后还是秦臻让大家都安静,弯腰拉着沈令的手问:“小令你今天吃什么了吗?” 沈令被闹得脑袋嗡嗡作响,他着太阳穴回忆:“我就吃了半根油条……” “那碰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吗?” “也没有,我——” 电光火石间沈令突然想到什么。 他缓缓转头,看向贺闻帆,视线与之在空中交汇一瞬,又缓缓下移。 最终定格在桌面上,贺闻帆手边那支小小的防静电喷雾上。 霎时间,贺闻帆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 就连那支纯黑的喷雾罐都好像开始发光发热。 贺闻帆顿时觉得荒唐,不得不为为自己的喷雾稍作辩解:“它的主要成分只是去离子水和少量留香剂,很温和。” “也、是有可能的……”人群中一个瘦弱的女店员怯怯地应道:“现在的留香剂一般都、都天然植物提取的,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他可能就是对那种植物过敏……” 空气安静了一瞬。 贺闻帆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可以被称之为惊讶的表情。 但他不得不承认,沈令过敏的地方,确实就是他不小心将喷雾弄到的地方。 几秒后,贺闻帆整理好情绪,默默起身穿好外套,走到沈令面前。 沈令被刚才那一阵吵得发懵,还没缓过劲来,茫然抬头。 又因为看不懂贺闻帆的表情而更加茫然。 贺闻帆把沈令的外套递给他: “走吧,去趟医院。” 第3章 事实证明,沈令确实奇葩的对那款防静电喷雾过敏。 幸好不算严重,输液加外敷把红疹消掉就好。 但贺闻帆还是给沈令开了间病房。 倒不是因为他嫌钱多想在医院肆意挥霍,也不是没事找事要占用医疗资源,实在是沈令的外套上也沾了不少他的防静电喷雾,医生不让穿了。 事情因他而起,贺闻帆出于人道主义,也不可能让沈令只穿一件单衣在走廊里输液。 病房里寂静无声,沈令换了病号服盘腿坐在病床上,和贺闻帆面面相觑。 “其实,我不用住院的……” 贺闻帆拿着手机发消息,没有抬头:“没关系,一切费用我来支付,让你生病是我的问题。” “真的不用……” “真的没关系,你不用有负担。” “我是说,”沈令舔舔嘴唇,“不用住这么好的……” 贺闻帆直接开了间VIP套房,24小时专人陪护,病房不像病房,病床不像病床,更像是个五星级酒店,就连贺闻帆身下的沙发都是小牛皮的。 沈令实在不觉得需要这么大的阵仗。 贺闻帆抬起头,目光平静:“别在意,其实普通病房床位才更紧张。” 沈令一愣,莫名觉得自己好像闹了笑话。 这种病房的费用不比躺一晚ICU少,事实就是绝大多数普通人哪怕挤七八人一间的病房,甚至拉床睡走廊,都不会来住所谓的VIP,因为没那么多钱烧。 只是沈令因为心脏问题,但凡住院就是大事,家里又对他保护得紧,让他没机会体察过普通病房的民生疾苦,自然也没想到这一层。 沈令低下头,觉得耳尖烧得慌:“对、对哦……” 手腕的红疹开始蔓延到小臂,又痒又痛,沈令忍不住挽起袖子挠。 “医生说不要抓挠患处以免破皮感染。”贺闻帆提醒道。 “就轻轻碰两下,我觉得没事。” “我觉得最好遵医嘱。” 贺闻帆语调轻轻的,咬字却若有若无地加重了力道,让人下意识不敢反驳。 “……好吧。”沈令愣愣地看了他两眼,还是放下了袖子。 “我看鸣雪斋的人好像都很关心你?”贺闻帆随口问道。 沈令点点头:“我年纪最小,大家比较照顾我。” 贺闻帆没再答话,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沈令以为他要走,从床上下来准备送他。 可贺闻帆只是瞄了眼屏幕又收进衣兜,人像是在沙发上安了家,一点不带动弹的,反而疑惑地看向沈令:“要去厕所吗?” “不是……”沈令只好坐回去。 “那个,您要是忙的话可以先走的,我这里没事。” “不急,再等等。” “……还没谢谢您送我来医院。” “不客气,应该的。” “要不您还是去忙——” “请不要挠。” 话音未落就被打断。 沈令怔怔地坐在原地,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挠疹子,整个手腕被抓得通红,皮肤变成薄薄的一层,像随时都能破掉,顿时吓得再也不敢碰。 贺闻帆也滞了一瞬。 他看到沈令垂下头就没再抬起来,不清楚他露出的小小发旋是不是代表在委屈。 不过自己刚才的语气确实强硬了一些。 “抱歉,”贺闻帆说:“不是在怪你。” 医生配好药进来,准备给沈令输液,贺闻帆正好接到秘书的电话,便起身去了门外,把照看小朋友这种不拿手的事留给专业医生。 秘书袁格提着一个大纸袋站在走廊里,见了他立马小跑过来:“贺总,您要的东西。” 贺闻帆先长长抒了口气,接着才掀开纸袋看了眼,就是一件经典款式的白色长款羽绒服,很厚,和沈令那件有点像。 袁格说:“按您的吩咐,全新的,干净的,没用任何喷雾或者柔顺剂。” 贺闻帆点点头:“你在这儿等一下。” 说着拿过袋子进了病房,袁格识趣地等在门口没有进去,碰到医生端着盘子出来。 病房里有在输液的人。 袁格透过门缝瞟了眼,贺闻帆站着他坐着,看姿势……像是在加微信? 袁格立马来了精神。 贺闻帆身形高大,几乎把床上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袁格只能看到一点点长着红疹的手臂,但就是露出的那么一小截手腕,都漂亮得过分。 贺闻帆后退半步,视野清晰。 袁格当即在心里“嚯”了一声。 好清纯的一张脸! 苍白,清瘦,仰头跟贺闻帆说话时,简直每一秒都在用纯洁的上目线发出致命的攻击。 袁格好像明白贺闻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他悄悄带上了门。 几分钟后,贺闻帆从病房出来,手里多了一把长柄伞,深蓝的底上有星星点点的白色点缀。 应该是病房里那个人看到雪没停,特地让他带上的。 袁格确认没在贺闻帆家里看过这种花色,贺闻帆毫无情调地只钟爱纯黑的伞。 贺闻帆走在前面头也不回,边给沈令发消息告诉他衣服不用还,边吩咐袁格:“跟他们说会议推迟半小时,我们20分钟后到。” 袁格小跑着跟上:“好的。” 沈令的消息回得很客气:[今天真的辛苦了,耽误您很多时间,谢谢您。] 贺闻帆刚要退出界面,对面又来了一条: [您人真好~/可爱emoji] 贺闻帆脚步一顿,差点连眉心都跳了两下。 盯着屏幕做不出任何回复。 这句话无论是发好人卡,还是波浪号,还是那个笨笨的黄豆表情,对贺闻帆来说都很震撼。 袁格交代完团队,抬头就看见贺闻帆用很怪异的表情盯着手机,其中的意味一言难尽。 “怎么了老板?” “……没事。” 贺闻帆平静地收起手机。 袁格以为这事过去了。 医院到公司只有20分钟车程,开到半路袁格停下来等红灯,后座一直默不作声翻文件的贺闻帆却突然出声。 “袁格,你说我人怎么样?” 他语气平常,像闲话家常,袁格却登时头皮发麻双手冒汗。 这不就是上司的随机查问吗! 袁格紧紧攥住方向盘,大脑飞速运转,然后毫不谄媚地开口:“贺总您是我见过最有智慧的企业家,您的头脑、胆识、魄力筑造了沄鼎的今天,在沄鼎已经立于行业翘楚的现在,您非但不故步自封反而锐意进取,以精准的前瞻性眼光使沄鼎更上一层楼,比如我们上个季度收购蓝星——” “走吧,灯绿了。” “好的。” 车厢内霎时安静,秘书信口开河的本事来得浩浩荡荡,收得干干净净。 贺闻帆揉揉眉心,后悔提出这个问题。 当晚沈令没留在医院过夜。 下午有课,他发消息向导师请了个假,等输完液自己去办了出院。 贺闻帆给的羽绒服很厚实,比他原本的那件还要保暖,沈令戴上帽子,把脸缩进衣领里,就一点都吹不到冷风。 离开医院前,沈令想了想,还是给贺闻帆发了条消息,表示自己已经离开了。 贺闻帆大概在忙,隔了好几个时才回他一句:好。 那时候沈令已经到家,洗完了澡,缩在沙发上给自己手腕涂外敷的药。 输过液后红肿消下去不少,但还是密密麻麻的痛痒着,沈令边涂边轻轻朝手腕吹气。 他打车回来那会儿正遇到下班高峰,出租车走走停停,隔几分钟颠一次,硬生生把明明不晕车的沈令给颠吐了。 最后十几分钟他实在坚持不住,哆哆嗦嗦付了钱就逃下车,一路走了回去。 想到鸣雪斋离家和学校的距离,沈令痛定思痛决定尽快搬家,换间近一点公寓。 不知道是因为过敏还是晕车,他心口闷闷的,涂完药歇了半天也不见好。 药其实就在茶几抽屉里,但沈令累得很,一点都不想动弹,更不想起身去拿。 他翻个身,用抱枕压在胸前,企图靠调整呼吸来缓解。 但没用。 心跳还是越来越紊乱。 甚至有要罢工的趋势,一下一下震得他胸腔都开始疼。 沈令这才不得不爬起来吃了一次药。 眼前有点发黑,沈令端端正正坐着,仔细看脊背都有些紧绷。 他按着胸口仔细数着自己心跳,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颗脆弱的心脏恢复到正常的跳动频率。 沈令缓缓呼出一口气。 和往常一样,有惊无险,他这个心脏时不时总像要罢工,但每次又都能慢慢地调整回来。 虽然难受起来是挺难捱的,但也不会太久,沈令早就习惯了。 他擦掉额头的虚汗,精疲力尽地回卧室准备睡觉。 卧室里有一张一米八的大床,收拾得纤尘不染没有丝毫褶皱。 沈令径直掠过那张床,钻进了旁边的小帐篷里。 那是顶暖橘色的小帐篷,不算大,但沈令一个人睡绰绰有余。 帐篷周围挂了一圈小彩灯,灯一亮,由内到外的暖融融。 这是他从小就有个古怪的嗜好,不爱睡床,却对漂亮的帐篷情有独钟,只有在帐篷里才能睡得安稳。 关灯前,沈令接到了母亲俞灵的电话。 来电显示亮起的一瞬间,沈令心里就一紧。 他今天千叮咛万嘱咐,叫鸣雪斋的员工不许把去医院的事告诉家里,也不知道那群人有没有照办。 被家里保护了太久,沈令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出来独居的机会,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被接了回去。 万幸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一如往常,看来鸣雪斋的员工还是把他这个小老板的听进去了。 沈令暗暗在心里记下他们的好。 “宝宝,今天第一天去工作适不适应啊?”俞灵是典型的江南女人,说话温柔得要滴出水,听起来还像个小女生。 沈令一听到妈妈的声音就不自觉露出笑容:“很好……” 他说着稍稍有些泄气:“就是我还是不太会和别人接触……” “没关系哦,”俞灵宽慰道:“我们本来就是去尝试的嘛,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客人,可以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我们不急,慢慢来。” “嗯嗯。” “那今天的客人呢?感觉怎么样?” 沈令想到贺闻帆,又看了眼挂在衣架上的羽绒服,点点头:“他很好。” 俞灵有些诧异。 沈令身体不好经常住院,又脸盲记不住同学的脸,从小到大几乎没什么朋友。她心疼这个小儿子,又对他保护太过,反而弄巧成拙,让沈令渐渐变得不懂怎么和别人简单地交朋友。 俞灵因此操碎了心,也是为了能让沈令能多和身边的人接触,才会同意他自己搬出去住。 她很难从沈令那里得到关于其他人具体的评价,不管好的还是坏的。 而沈令直接将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客人定义为“好”,让俞灵更加惊讶。 她压抑着喜悦问道:“看来宝宝很喜欢他啊?” “嗯。”沈令再次给予肯定。 “——他不会总是主动找我说话,就很好。” “……” 俞灵没来及表达的一腔热情卡在喉咙管里,又消散了。 “咳咳,没关系啊,”她清了清嗓子:“既然觉得好我们就多交流,嗯……妈妈教你个人际交往的小妙招怎么样?” 沈令眼睛亮了亮:“您说。” “夸奖。” “……啊?” 俞灵解释:“不熟的两个人,说话有时容易冷场,这时候就可以给予对方一点点真诚的小夸赞,不用太刻意,衣着行为上的任何一点小细节的都可以,不为别的,至少提供了一个可以延续的话题。” 沈令认真听着妈妈的话,扣着被角,“真的有用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好吧。”沈令点点头:“我记住了。” “乖,”俞灵像隔空揉了揉沈令的头发:“早点睡觉吧,记得吃药哦宝宝。” “嗯嗯,”沈令笑着:“晚安妈妈。” 挂断电话,沈令一边琢磨俞灵的话,一边从枕头底下掏出日记本。 他的日记写的不是一天的经历,而是所有他见过的人。 沈令脸盲得完全无法辨认面孔,只能通过详细记下他人的体貌特征来加以区别。 日记本里的人不多,但每一个沈令都记得仔仔细细。 最近的一个就是店员宋雅。 沈令在紧挨着地方写下秦臻的名字,又将两人认真地做了区分。 然后他咬着笔帽想了想,翻开新的一页写下几行字—— 001号客人,贺闻帆,男。 肩膀宽个子高,目测185-190,声音低沉偏哑有冷感,右手虎口有两颗挨在一起的小痣。 虎口那里划重点标星号。 写完后,沈令又默读了一遍,才把日记本压回枕头下,满意睡去。 第4章 贺闻帆下午飞邻市出差,一直到结束回酒店才看到沈令发的消息。 对方又很客气地道了一番谢,没顺势留在病房过夜,还承诺会把衣服清洗干净还给他。 晚上十点刚过,酒店大堂还灯火通明,贺闻帆盯着对话框犹豫半晌,最终只回复了一个:好。 碰! 迎面突然撞上一个人。 不偏不倚砸进贺闻帆怀里。 贺闻帆条件反射地将手摊开,不触碰到对方任何一寸皮肤。 那人像是没骨头,抓着贺闻帆的衣角也站不稳,挣扎了好几下才抬起头。 是张陌生的年轻面孔。 最多……算清秀吧。 这是贺闻帆能给出的唯一评价。 “对不起先生,我脚崴到了……”对方楚楚可怜地开口。 贺闻帆闭上眼,耐心濒临告罄。 袁格见状迅速将两人分开,一脚插进两人中间,在贺闻帆身前形成一道阻断墙。 “哟,崴脚了啊?”和贺闻帆冰冷的气压不同,袁格笑得一脸和善,“他这么平的地都能摔?” 他关切问道:“鞋不防滑?” “不是,你……” “噢,懂了,是地太滑。” “我——” “来,保安!”袁格招呼一声,在年轻人焦急的视线中叫来了保安:“你说你们酒店怎么回事,跟你们保洁说说没事儿别把地擦这么干净,你看人都摔了!” “你干什么!”小年轻看上去快吐血了。 袁格体贴地将他交给保安:“别担心啊先生,这儿的保安很有素质,一定会帮你解决困难的。” “我只是想道谢……” “不用谢,搞这么客气。” 袁格手一挥,保安就训练有素地将那年轻人架走。 那人满脸涨红,没走几步就在保安手里挣扎两下,开始如履平地,还不甘心地回头瞪袁格一眼。 正好对上袁格笑眯眯地招手:“千万别客气!” 贺闻帆已经走出去好远,看背影就知道心情十分糟糕。 袁格收起笑,战战兢兢地跟上。 贺闻帆身边从来不缺莺莺燕燕,生意场上的无论对家、盟友、亦或想要巴结他的,无一例外都爱往他身边送人。 他们似乎确信,越是像贺闻帆这种有权有势还看上去性冷淡的人,越容易在某个瞬间深陷爱河无法自拔,只要那个人出自他们之手,那他们就能靠着贺闻帆扶摇直上一劳永逸了。 袁格习惯于帮贺闻帆处理乱七八糟的人。 可是今天尤其多。 下午机场一个,晚上饭局一个,刚才是第三个。 每个长得都差不多,手段也差不多。 别说贺闻帆,连袁格都快看吐了。 从大堂到套房,贺闻帆一句话都没再说,袁格打开吸顶灯,小心翼翼看着贺闻帆的脸色,把笔记本电脑和文件放到茶几上。 贺闻帆松开领带,脱下外套,在闻到衣领上的味道时,终于没忍住深深蹙眉: “什么味道?” 袁格立刻接过来,放到鼻尖嗅了嗅,“好像是……茶调的香水?” 今天凑到贺闻帆身边的三个,身上好像都是这样的味道。 贺闻帆叹气:“现在流行这种了?” “倒也不是,”袁格讪笑,斟酌道:“您上午不是在鸣雪斋多待了半小时吗……” 所有人都知道贺闻帆爱去鸣雪斋喝茶,但每次的时间都很固定。 偏偏今天鸣雪斋换了个新茶师,偏偏贺闻帆就破天荒地把会议推迟了半小时。 消息不胫而走,霎时传遍整个圈子。 “这不就开始有样学样了吗,”袁格碰了碰鼻尖,忍着笑说道:“他们也不知道您是去医院了。” 所以就一个个都把自己喷得一身茶味? 贺闻帆简直想笑。 他不由地想到沈令,沈令从小到大不知道碰过多少茶,像在茶叶堆里长大的一样,熏出了一身茶香。 这种天然茶叶日积月累沉淀出的味道,和香精兑出的香水天壤之别。 贺闻帆摇了摇头,对袁格说:“衣服拿去洗……算了,直接扔掉。” 贺闻帆不喜欢别人碰自己,也不喜欢身上沾染奇怪的味道,袁格见怪不怪,“好的。大衣也要扔吗?” 这件大衣从鸣雪斋出来后,也混杂着淡淡的茶香,袁格下意识地一视同仁。 “那件不用。”贺闻帆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头也不抬地说道。 袁格眼神若有所思地在西服和大衣上转了一圈,然后答应下来。 “对了老板,”他把西服装进塑封袋后,凑到贺闻帆跟前:“您白天让我查的鸣雪斋新来的那位茶师……” “有结果了?” “有了……”袁格表情有些犹豫:“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贺闻帆手指微顿,这才终于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袁格。 他眼珠黑沉,不带情绪看人时,也会莫名让人心神紧绷。 袁格头皮有些发麻:“沈令,21岁,在沄城大学念大三,除此之外所有的家庭背景个人经历都没有——” “他就像是个,最普通的大学生。” 但他们都知道,越是普通越代表不平凡,越是查不出任何东西,越是隐藏的更多。 完全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贺闻帆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只是若有若无地沉默了两秒,然后打开电脑开始看工作上的邮件。 袁格摸不准他的想法,试探道:“需要我帮您换一家新的茶舍吗?” 贺闻帆没答话,手指快速敲着键盘回复邮件。 几秒后他停下动作,突然话锋一转问起明天的行程安排。 袁格愣了愣,条件反射回答:“早上九点和许总那边签合同,十一点的飞机回沄城,之后暂时没有别的安排。” 贺闻帆点了点头,“联系鸣雪斋那边,我明天下午两点左右会去喝茶。” 袁格一惊。 非但不远离反而主动出击吗? 贺闻帆向来厌烦一切复杂且不在掌控的中的事物,这次却非但不远离反而主动出击? 袁格猜他大概另有打算,摸着沙发凑近一只耳朵,压低声音:“您是想……” 桌角还放着沈令给的蓝白雨伞,贺闻帆随手一指: “还伞。” 袁格一屁股坐地上。 ?? 沈令早上有课,还是早八。 连着两天早起对他来说是不小的负担,从床上坐起来时,心脏突突突地乱跳,脑子也发晕头重脚轻的。 吓得他手忙脚乱下床吃药,倒水的时候手都发抖。 沈令又想请假了。 可这学期他已经请了很多次假,学分岌岌可危,何况今天还是很重要的专业课。 几番挣扎后,沈令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洗脸换衣服,随便吃了点早饭就打车去学校。 常用的那间教室多媒体白板出了点问题,老师临时换了一间。 沈令对学校教学楼的分布不太熟悉,跑错了地方,一来二去耽误不少时间,最后踩点进的教室。 后排已经被挤满了,只剩第一排零星还有几个空位。 沈令从小就很讨厌坐第一排,怕和老师对视,怕看不懂老师的眼色,更怕因此被抽起来回答问题。 但现在没办法,他只能在铃声和全班的注视中弯腰悄悄坐到第一排中间。 万幸的是,刚开始上课几分钟,后排就有人因为玩手机被点名。 之后的整整两节大课,老师的目光都逡巡在后排的小可怜们身上,沈令成功实践了什么叫做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下课后,班长让大家稍微多留了一会儿,说要发学生证。 “这学期的章都盖好了,最有一页有张贴纸,大家期末回家的时候用那个买车票可以打五折哈。” “大家都帮忙传一下,”班长说着给了沈令一本,“麻烦传给李露。” 班上吵吵嚷嚷的,沈令像其他同学一样,转头将学生证递给后排:“请传给李露。” 闹声似乎突然安静不少。 后排的女生接过来,看上去有点尴尬。 “我就是李露。”半晌她小声说,“你上学期也把我认错过。” 沈令僵住了。 他是知道李露这个人的,是个长卷发女生,大家都说她很漂亮,沈令上次认错后就认真记过。 可半学期过去,她换成了短发,没有明显的特征沈令一下子就完全分不清了。 他感觉全班的视线都好像慢慢汇聚到了自己身上,有意的,无意的,恶意的,好奇的。 “对不起……”除了道歉,他好像说不出任何话,喉咙滞涩得要命。 “没关系,”女生摇头:“可能我比较大众脸。” 沈令急切道:“不是的,是我脸盲。” 但他的解释在别人看来似乎很苍白,他听到周围有嘲讽的笑声。 “真牛逼啊,大三了,连自己班上的人都不认识……” “哎呀,人不都说了脸盲吗……” “有那么夸张?那我还脸盲呢,这年头脸盲的人少吗?” “也不是大课,小班专业课,三年了连咱们班花都不认识……” “班花也没他好看啊,人家长得好看就是那样的,咱们普通人对他来说没区别,别酸啊……” “谁他妈酸了,你找打?” “好了别说了,人都生气了……” 胡说。 都在胡说。 他明明没有生气。 沈令有很多话想反驳,但他最终只是咬了咬嘴唇,把自己的学生证收进包里,在议论声中离开了教室。 脸盲在生活中是个常见词汇,很多人对真正病理性脸盲和口头上常说的脸盲没有区分的概念,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回事。 从前沈令也试图做出解释,但大部分人听到后,只是捂嘴惊讶地表示怀疑:真的吗?这么夸张? 后来沈令就不解释了。 他能理解别人的不解,所以不会很难过。 只是在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懵然发现别人都是成群结队的,一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 而他只有一个人。 这一瞬间,沈令突然委屈得有点想哭。 他就呆呆地坐在原地,看别人有说有笑的样子,看得入了神。 直到秦臻打来电话。 她说贺闻帆下午会过来,问他有没有时间。 沈令缓缓回神,揉了揉了眼睛,低声应道:“我吃饭完就过来。” 但或许是兴致不高,沈令连一半都没吃完。 学校离茶舍有点远,沈令到的时候贺闻帆已经在店内了。 他手上拿着那把蓝白雨伞,见到沈令便递了过去:“多谢你的伞。” 沈令没想到他还会特意还伞,连忙接下放到一边:“您太客气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您的衣服我还没来得及洗,下次再还您好吗?” 贺闻帆客气地弯了弯嘴角:“说过不用了。” 下午贺闻帆不忙,他们准备去后山的廊亭煮茶赏雪,店员在亭子里布置,留两人在室内稍候。 贺闻帆以往来鸣雪斋,都直奔二楼的雅室,很少有在大堂逗留过。 今天有时间停下来看看,发现鸣雪斋的装潢确实十分雅致,实木的桌椅地板楼梯,成排高悬的红梅纸灯笼,茶柜的某一阁里还放了块形状奇特的石头。 “那是什么?”贺闻帆随口问道。 沈令有点走神,愣了一秒才回答:“听说是经理之前出去旅游带回来的,好像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大家都觉得很好看,就放在这里了。” 石头是黄褐色的,边缘凌乱无规则,是天然未加工的原石,但晶莹剔透,在室内略显昏暗的照明下折射出深浅不一的暗光。 “确实好看。” 贺闻帆看了眼沈令,对方微微垂着头,纤长的睫毛半遮住瞳孔,眉宇间有种若有若无的愁绪。 “和你眼睛的颜色很像。”他说。 沈令懵懂地抬起头,眨了眨眼。 后知后觉地感到贺闻帆好像是在夸他。 霎时间,母亲昨晚教给他的人际交往小妙招充斥进大脑。 沈令突然紧张起来。 贺闻帆夸他,他是不是该夸回去?这样就能延续话题了? 贺闻帆说他眼睛好看,他该夸贺闻帆的鼻子还是嘴巴呢? 好烦啊,看不出来。 沈令急得缩在袖子里捏手指。 贺闻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随口夸了夸沈令,这小孩儿却莫名其妙慌张起来,还一个劲盯着他的脸看,目光小心又胆怯。 “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没有!” 沈令连忙摆手,“您、您的……”他眼神张惶几下,随即定格在了贺闻帆的领口。 “您的……灰色羊绒围巾真好看。” 说完还咧嘴一笑。 “……” 贺闻帆没想到自己这条普通的围巾也有被夸奖的一天。 场面空寂了一瞬。 几秒后,沈令在忐忑中听到贺闻帆的声音:“谢谢。” 他像是压着笑意:“不过这条我戴过了,阿姨替我整理的时候或许用过某种柔顺剂,怕你过敏就不送了,下次见面我会买条新的作为礼物。” 廊亭里已经准备好,贺闻帆在店员的引导下转身离开。 沈令怎么都没料到是这个走向,耳根都烧了起来。 他慌忙跟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真的没有……” “贺先生!” 第5章 廊亭在半山腰,从侧门出来后还得走一小段路。 贺闻帆不喜欢身边人多,没让秦臻他们跟着,和沈令单独出去。 但一路上也不清净。 沈令很急。 “贺先生,我不是在向您要礼物。” “我我就是夸夸您……” “不是、我就是单纯觉得围巾好看……” “好像也不是……但真的真的您别误会!” 他今天依然穿得很厚,大大的围巾遮住半张脸,围在贺闻帆身边像只叽叽喳喳的小胖鸟。 雪还在下,沈令一边撑着伞跟上贺闻帆的步伐,一边还要把总是掉下来遮住视线的外套帽子掀开,一路走得很吃力。 贺闻帆太高,沈令替他撑伞也必须举得高高的,风一吹破伞就不听使唤,沈令咬着牙跟伞柄较劲。 直到贺闻帆一把将伞从他手里夺过来时,沈令才蓦地噤声。 他呼吸很急,微微张着嘴喘气,睫毛抖得厉害。 沈令打伞对贺闻帆来说没起到丝毫遮挡作用,他半张脸都被雪淋湿了,但看着沈令被冻得通红的手指,他又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半晌他叹了口气:“知道了。” 他将伞稳稳撑在两人中间,带沈令往廊亭里走:“不会误会你。” 贺闻帆当然知道沈令没有在向他要礼物,只是当时一时兴起逗了他一下。 没想到这小孩儿完全不禁逗,一板一眼得好笑。 沈令不太看得懂眼色,对周遭的事物都有种懵懂的不安,只有贺闻帆明确表达了态度,他才能稍稍安心。 山腰的廊亭是沈令爷爷特地找工匠修建的,视野绝佳,春天赏花冬天看雪。 亭内桌椅都被收拾干净,茶席也布置妥当,沈令便开始煮茶。 今天煮的老白茶,茶叶在透明的茶壶中蜷曲舒展、翻滚起伏,和山间纷飞的大雪一样,杂乱毫无章法,却奇异的充满美感。 茶煮好了,沈令用茶滤前顿了一下,问贺闻帆:“您平时喝白茶习惯过滤吗?” 人和人的喜好不同,偏爱的口感也不同,沈令煮茶是给贺闻帆喝的,自然该遵照他的习惯来。 贺闻帆其实不在意这些小节,摸着下巴回忆道:“之前喝李老泡的银针,他没有过滤,我喝着还不错,你觉得呢?” 沈令想了想,说:“新鲜的银针不过滤的话,口感确实会比较饱满,但白茶多毫,我们这种老白茶,茶饼撬开后碎渣也多,滋味可能会有些影响,我还是建议过滤一下?” 贺闻帆没意见:“听你的。” 得到认可,沈令便安安静静做茶,不再说话。 路上吵吵嚷嚷还不觉得,一安静下来,贺闻帆就发觉沈令状态不太对。 嘴唇没血色,精神也不大好的样子。 想到昨天刚去过医院,贺闻帆问:“你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沈令点点头,怕他不信,还卷起袖子给他看。 手臂手腕都白白,皮肤薄而细腻,红点消下去不少,只剩下淡淡的痕迹。 应该确实好了。 既然不是身体的问题,那就是情绪上的了。 “心情不好?” 沈令惊讶于他的敏锐,摸摸鼻尖含糊地“嗯”了一声。 谁都有自己的烦恼,没人能每天二十四小时保持愉悦亢奋的状态。 贺闻帆自认和沈令不算亲近,不是可以推心置腹聊心事的关系,他也对其他人的内心世界毫不关心。 如果沈令自己不说,比起主动送上门当倾听者,他更倾向于点到即止不再追问。 不过沈令情绪确实不高,贺闻帆没有强迫人做事的习惯,茶喝过两盏便打道回府,不留沈令陪自己在亭子里吹冷风。 离开那会儿雪停了,路上比来时安静很多,能听到风盘旋过山谷时空寂的回响。 贺闻帆拿伞走在前面,小路狭窄难以并肩,沈令就默默跟在贺闻帆身后。 路上谁都没有主动挑起话题。 走到一半,贺闻帆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伴随着沈令的惊呼。 贺闻帆回头,看到沈令杵在几步远的地方,惊恐地睁圆双眼,全身僵硬:“我、我我后面是什么?” 他以一种防御的姿势双手握拳抵在胸口,说话声音都在抖。 贺闻帆看了眼,旋即皱眉。 沈令羽绒服的帽子里竟然倒插着半根细树枝,挂在边缘颤巍巍地晃动,肩头还散落了一堆雪花。 多半是积雪压断了树枝,正好落进沈令的帽子里。 但沈令不知道,他大概以为自己被山里的某些活物缠上了,吓得一动不敢动。 贺闻帆上前几步,虚扶住沈令颤抖的肩膀,将树枝拿了出来,放到沈令眼前。 “只是树枝而已。”他说。 沈令的大眼睛盯着树枝看了好几下,然后才抬起头看向贺闻帆,睫毛不安地扇动,像是不敢相信: “没、没别的了吗……” “别的什么?”贺闻帆反问,“这座山是保护区,不会有野兽的。” “我不是说这个……”沈令声音小了下去,尴尬的红晕爬上耳尖。 “吓到了?”贺闻帆又问。 沈令没出声,头顶的发旋轻微地点了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沈令似乎确实非常容易被吓到。 贺闻帆沉默了一会儿,将树枝扔到路边,推了推沈令的背:“你走前面。” 沈令非常不好意思,头一直低低地垂着,走了半路才想起自己还没道谢,回过头小声说:“谢谢。” 贺闻帆淡淡道:“不客气。” 不一会儿沈令又回头:“我知道这里没有野兽……” 他纠结很久还是想为自己辩解两句,虽然没有野兽,但也可能会有冻僵的麻雀吧,或者某些长得很恶心的虫子。 他只是想表示自己的惊吓是有根据的,自己胆子也没有那么小。 可这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又觉得好像根本没有说服力,沈令顿了顿,就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了。 贺闻帆充分调动着耐心:“知道了,看路。” 沈令在他的引导下回过头,没两秒又转了回来:“我……唔!” 又一捧积雪落下,在沈令扭头的瞬间迎面糊他了一脸。 雪花接触体温化成雪水,顺着下颌流到脖子上,沈令被冻得全身战栗,当即弯腰将围巾和衣领扯开。 他眉头紧蹙,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脸颊和脖颈一片湿濡,锁骨的皮肤在雪水的润泽下晶莹剔透近乎透明。 看上去……简直荒唐。 贺闻帆翻边全身的口袋,才找出仅有的一张纸巾递给他。 沈令却像毫无知觉一般,眯着眼双手接过还向他道谢。 贺闻帆偏过头,看着银装素裹的山峦,再也压抑不住深深的叹息。 他从来没觉得这一段路有这么漫长过。 第6章 贺闻帆把沈令领回来时,大家都吃了一惊。 沈令刘海湿漉漉的,耷拉着眉眼,脸上薄薄的皮肤被雪冻过后泛着红血丝,领口也开了,厚厚的围巾被他叠成一团抱在怀里。 不像他们总是干净规整的小东家,倒像是……贺闻帆从雪地里领回来的一个邋遢小鬼。 秦臻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的震惊流露得太过明显。 她去到沈令身边,小声问:“怎么了这是?” 沈令抬起头,长睫毛也凝成一簇一簇的,看上去怪可怜。 “我被雪袭击了。”他说。 “啊?” 秦臻没听懂。 “先带他去收拾一下。”贺闻帆摆摆手说。 他转身脱掉外套递给店员,声音像压着某种笑意。 秦臻不明所以,愣了几秒,眼珠在两人中间转了几圈,渐渐猜到了大概。 她没再多问,按照贺闻帆的吩咐带沈令下去整理。 十几分钟后,沈令才从二楼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到贺闻帆身边坐下。 贺闻帆一如既往地优雅从容。 即便是刚从山里回来时,沈令一身狼狈,他也依旧保持着风度。 现在更是添了杯清茶,倚在藤椅里惬意地看书,身后是鸣雪斋大堂一角的整排木质书架。 灯光影影绰绰,他不急不缓地看完了新翻的一页,才从书里抬起头看向沈令。 沈令换了件衣服,没继续穿他厚得像企鹅的胖外套,身上只有一件西瓜红的粗织毛衣,圆领宽袖口,衬得脖颈和手腕异常纤细白皙。 头发应该也洗过吹干了,不再湿漉漉地贴着脸颊,反而蓬松地扫着眉眼,只是脸颊的红血丝还没完全消退,鼻尖也红红的。 他安安静静坐在贺闻帆身边,贺闻帆不说话,他就绝不主动开口,像在暗暗和自己较劲。 贺闻帆勾了勾嘴角,放下书,食指在桌面敲了敲:“把这个喝了。” 桌上放着碗黄不拉几的东西,沈令看了眼,没动。 “是姜汤。”贺闻帆补充道。 沈令微怔,和贺闻帆稍稍对视了一会儿,才把碗捧起来。 “谢谢”他小声说。 姜汤熬得很浓,呛人得很,沈令皱着鼻子努力尝试好几次也没能喝完。 他脸都涨红了,拿着纸巾擦拭被激出的生理眼泪。 两人座椅的位置靠得不算太近,但当贺闻帆坐直,手肘撑到桌面上时,就和趴着的沈令离得很近了。 沈令身上有股隐约的幽香,比起以往的茶香要浓郁许多,混在姜汤辛辣的气味里,都强烈冲击着贺闻帆的大脑皮层。 这股味道在山里煮茶时都还没有,是沈令收拾回来后才出现的。 贺闻帆没忍住,问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沈令还在和姜汤较劲,闻言理所当然地放下碗,鼻尖红红地看向贺闻帆:“什么味道?” “像是……花香?” “那可能是因为我刚擦了护肤品……” 贺闻帆挑了挑眉。 沈令戳戳自己的脸颊,解释道:“我皮肤太薄了,洗完脸就很干燥,小榛姐就把她的护肤品借给我用了一下。” 他说着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她那款好水润啊,我一个没忍住,就多用了点……” “闻起来很奇怪吗?”他小声问贺闻帆:“会不会显得我很没有男子汉气概?” 沈令眼睛也润润的,看上去有些忐忑。 贺闻帆抿住唇角。 这是他今天第无数次被沈令逗得想笑。 他从来不认为男生用护肤品会失掉所谓的“气概”,反而觉得无论男女,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精致是很好的品质。 只是沈令这么问,就让他不得不把注意力移到他那张漂亮脸蛋上。 手指把脸颊戳出一个圆圆的小窝,看上去软得要命,皮肤状态就像沈令自己说的那样,薄且脆弱。 如果是这种程度的肤质,那沈令用高水润的护肤品把自己擦得香香的,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贺闻帆向后靠上椅背,把笑意隐进光影里。 “不会,”他说,“你肤质脆弱,我理解。” 他如此善解人意让沈令十分感动。 “谢谢你。”沈令真诚道。 “谢我什么?” “谢谢你的理解,”沈令说,想了想又道:“还谢谢你在山里给我纸,没有笑话我,把我带回来还准备了姜汤。” 姜汤其实是鸣雪斋店员准备的。 但那又怎样? 贺闻帆毫无负担地揽了下来:“不客气。” 他笑了笑,旋即话锋一转:“听上去我做了很多,你准备只口头感谢我吗?” “啊……?”沈令眼睛微微睁圆了些。 他确实只打算口头感谢来着。 可贺闻帆这么一问,沈令也开始反省自己,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吝啬。 他扣了扣脸颊,愧疚地找补:“那、那我请您吃饭?” 沈令表达谢意的方式只有请吃饭,他真诚地说:“西餐或者中餐,按您的喜好来。” 他眼神明净澄澈又无比坦率,看上去简直单纯得过了头。 贺闻帆都恍惚了一瞬。 他定定地看了沈令一会儿,一时间竟做不出回应。 甚至无法向沈令解释,他只是开玩笑随口一提罢了 放在桌面的手机屏亮了亮,袁格提醒他今晚有新增的行程,贺闻帆如梦初醒。 “今天不行了。”他起身穿上外套,没有直视沈令的双眼。 “下次吧。” 但贺闻帆的下次是什么时候,沈令一无所知。 两天后是周末,沈令不用去鸣雪斋,也没人约他出去玩,他就自己窝在帐篷里背期末的知识点,背得头晕眼花。 下午突然接到秦臻的电话,对方叫他出去逛街。 沈令还从来没陪女生逛过街,犹犹豫豫地问原因。 “下周就是李老师孙子的满月酒了呀,”秦臻声音听着十分开朗,“我猜你肯定还没有买礼物。” 他还真没有! 满月宴鸣雪斋所有员工都会去,大家也都会备上一点礼物,无论大小贵重,总归是一番祝福和心意。 前几天他还听店员们闲话讨论买什么礼物,自己也准备抽空去看看,结果一背起书来就全忘完了。 沈令向秦臻道了谢,连忙起来换衣服。 出门后,两人在商场逛了逛,沈令给孩子打了一副长命锁,秦臻买了一对银手镯,刚好配成一套。 从店里出来后,秦臻又带沈令去买奶茶喝,还去三楼的溜冰场看小朋友们学溜冰。 沈令隐隐觉得,秦臻除了买东西,其实还在有意识地带他出来走走看看,放松和体会生活。 但她没明说,只是很温柔地陪着自己,沈令心里暖暖的,有一点点感动。 “诶,小令,”秦臻突然指了指某处:“你看那个是不是贺总?” 沈令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遥远的四楼对角线上,玻璃栏杆后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士。 距离太远,沈令又脸盲,光看脸其实根本认不出来。 但其中一位个子很高,肩脊挺拔四肢修长,走路时的姿态从容优逸,和周围所有人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气场。 沈令毫不怀疑地确认,那一定是贺闻帆。 “是吗?”他怔怔地感叹:“他们这种人也会来逛街吗?” “应该不是吧,”秦臻托腮猜道,“城西不是要建开发区了吗,就是沄鼎负责的,我前两天看新闻,说是咱们这座商场也要入驻到那边,贺先生可能是来考察的吧。” 她看着沈令的眼神,想了想,问:“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沈令一惊,连连摆手:“别别别。” 他咬了咬下唇,又往四楼看了眼。 贺闻帆工作时,气场比在鸣雪斋里强了太多。 他被三三两两的人围着,走路明明没有太快,脚下却像生着风,这种意气风发的从容是沈令从来没有过的。 他觉得,自己大概只有在泡茶的时候能有一点点类似的模样,但也只是很少的一点点。 在鸣雪斋里对坐饮茶的时候不觉得,脱离出虚幻的环境后,沈令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贺闻帆。 是他从前老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冷硬强悍又不真实的贺闻帆。 所以虽然只隔了一层楼,却像是离得很远很远。 沈令回过头,垂下视线。 他舔了舔嘴唇,淡淡道:“也没有很熟,别去打扰人家工作了。” 第7章 喝完奶茶两人又闲逛了会儿。 沈令陪秦臻买了几件衣服,也给自己添置了几套冬装,无一例外都是他审美中保暖又实用的厚外套。 结束前秦臻去洗手间,他就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人。 半天下来,沈令走累了也走饿了,他弯下腰,托腮放空节省电量。 贺闻帆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沈令缩成一团眼神空洞的样子,身边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购物袋,人藏在圆滚滚的羽绒服里,丧失活力与朝气,头顶如果有电量格,沈令的绝对不超过百分之五。 嗯……像个被迫摆摊的童工。 贺闻帆缓步走到他身前。 沈令没反应。 贺闻帆又打了个响指。 沈令耳朵尖才微微抖了抖,缓缓抬起头。 沈令第一瞬间是没认出贺闻帆的。 每次放空,他就像把整个灵魂都从身体里抽离出去,陷入一种迷离混沌但又自得其乐的精神世界。 这种方式总能让沈令的精力迅速得到修复。 缺点就是,开机重启需要一定时间。 半晌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贺先生?” 他听见对方叹了口气:“终于回神了?” 沈令愣愣点头。 其实还是有点不真实,但沈令不清楚是因为自己开机没完成,还是因为贺闻帆的出现过于毫无征兆。 他吸了吸鼻子:“你也来上厕所啊?” “……” “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贺闻帆再次沉默。 然后他抬手在沈令眼前晃了晃:“需要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吗?” 沈令眼珠跟随他的手转动,看到了贺闻帆右手虎口的两颗痣,清晰、明确、和他写在日记里,刻进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刹那间贺闻帆整个人都恍惚变得清晰了。 就像浓雾消散拨云见日,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沈令的视野变得立体鲜活。 沈令觉得自己大概彻底开机成功了。 贺闻帆不知道沈令的内心活动,只看到他的眼神从最开始的朦胧一点点变得清亮。 “我刚才在楼上看见你了。”他说。 “你看见了?”沈令微微睁大眼。 “有什么问题吗?” 贺闻帆不懂沈令为什么惊讶,以沈令的外貌,走在路上想不被注意到都难。 “没什么。”沈令摆摆手,却低下头抿出了笑涡。 原来他不是在单方面地仰视贺闻帆,贺闻帆同时也感受了他的存在。 这让沈令觉得刚才遥不可及到令人心生胆怯的贺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贺先生。 贺先生说:“你上次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我们择日不如撞日?” 哦对,吃饭。 沈令想起来了。 他也确实很饿,被贺闻帆一提起,胃酸迅速分泌,饥饿感霎时蹿上天灵盖。 他突然非常想吃学校门口的牛肉汤锅。 沈令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理智却矜持道:“我是没问题,但不会耽误您工作吗?” “已经结束了。”贺闻帆回答。 沈令眼睛亮了亮:“好,那您想吃什么呢,中餐还是西餐。” 贺闻帆没立刻回答,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微微凝神,竟然像是在认真思考。 沈令心里一紧。 他就是客气一下,象征性征求贺先生的意见,其实心意早飞去牛肉汤锅里徜徉了。 贺闻帆不是不喜欢透露自己的偏好吗?每次沈令提出问题,他都只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然后让沈令做决定。 怎么这次开始自己想了! “那、那个,”沈令在他出声前赶紧打断,“你喜欢牛肉汤锅吗?我知道有家味道特别好。” 怕他不信,还咧嘴露出真挚的笑容。 贺闻帆:“…………” 眼睛太漂亮的后果就是,压根藏不住心里那点小九九。 贺闻帆几乎立刻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顿时又好笑又无语。 “好吧。”他只能答应。 沈令欢欣雀跃。 秦臻洗完手出来发现天都变了,贺闻帆莫名其妙空降,还和沈令有说有笑相谈甚欢,氛围看上去完美和谐不容打破。 她迟疑两步,感觉不该在这时候靠近。 沈令却眼尖瞧见了他,笑着挥手:“小臻姐!” 秦臻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贺、贺总您也在啊?” 贺闻帆回以礼貌的微笑。 沈令傻乐着:“我要请贺总吃饭,小臻姐你也一起来啊。” 沈令脸盲看不懂表情,秦臻却不要太会察言观色,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沈令说出这句话后,贺先生的反应不算太好。 “我、我就算了吧……”秦臻讪笑。 “为什么啊?”沈令已经蓄势待发,把购物袋都挎到了肩上:“你刚不是还说饿了吗?” “这……” 秦臻和沈令大眼瞪小眼。 贺闻帆复又微笑,客气又绅士:“秦小姐也一起吧。” 半小时后,三人一同坐在了云雾缭绕的汤锅店内,秦臻紧绷,贺闻帆从容。 沈令扫了点餐码,先递给秦臻:“小臻姐你来吗?” 秦臻摆手:“我对这里不熟,你看着点就行。” 沈令笑笑,又问贺闻帆:“贺先生你呢?” 贺闻帆早就看出这小孩馋得快流口水了,没抢他的活儿:“我没有忌口,你点吧。” 沈令也不再假客气,三下五除二完成点餐,然后喜滋滋去了洗手间。 等回来时,却发现秦臻不见了。 他疑惑地坐到位子上:“小臻姐呢?” 贺闻帆正在用热水烫碗筷,随口道:“有事先走了,没给你发消息吗?” 沈令掏出手机,果然看到秦臻两分钟前发来的消息,表示自己突然有急事。 沈令连忙回复:[可你没吃饭也没关系吗?] 秦臻压根没事,就是觉得自己不该待在那里,沈令去洗手间后,贺先生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任何表示,但秦臻就是感受一丝丝异样,识趣地选择溜走。 [没关系,你和贺先生好好吃哦,我先去忙了。] [好吧,你也记得吃饭。] 沈令放下手机叹了口气。 贺闻帆看到他眉间不加掩饰的遗憾,神情不自觉淡了淡。 沈令吃饭不爱说话,菜上齐后他就安安静静地涮着牛肉,每一口饭都吃得专心致志。 贺闻帆也罕见地没有主动挑起话题。 隔着一方餐桌,空气里的气压莫名有些低。 吃到快结束时,沈令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贺闻帆抬眸看他。 沈令撑着下巴面露愁容:“要是小臻姐在就好了。” 他整顿饭一句话没说,第一次开口,却还是在说秦臻。 贺闻帆夹起的牛肉没送进嘴里,他轻轻放下筷子,露出很淡的笑:“你就这么希望秦小姐在吗?” 如果别人看见贺闻帆这个笑,应该能意识到事情不对,但沈令不会。 他点了点头:“是啊。” 气氛一时变得更加凝结。 沈令捂着肚子靠上椅背,看上去有些难受:“我们两个人吃三人份的东西根本吃不完,小臻姐在应该刚好合适。” 贺闻帆一怔。 沈令自顾自揉着肚子,遗憾感叹:“剩这么多好浪费啊,可我真的吃不下了……” 贺闻帆有些适应不了突然调转的局势。 他喝了口冰水:“……只是因为食物?” 沈令还在对着餐桌发愁:“是啊,我自己住从来不开火,家里连锅都没有,贺先生你应该也不会打包回去再吃一顿吧,这些菜丢掉好可惜。” 他对秦臻的念念不忘,似乎真的只是单纯觉得三人份的饭需要三个人吃,光盘行动从他做起。 空气里瞬间像是升起了无数个气球,把贺闻帆沉坠的心也悬得轻飘飘了。 “可以打包。”他在自己都意识的情况下,语气轻松不少。 桌上剩了一两盘肉和饺子,好好放在角落完全没动过,但店里的规矩是,菜上桌就不能退。 贺闻帆说:“没动过的菜可以打包,再多添几份新的明天带去茶舍和大家一起吃,锅底的话,我看店里有塑封出售的。” “对哦!”沈令眼睛都亮了。 反正鸣雪斋的店员每天午饭基本都点外卖,他直接请大家吃既不会浪费,又是一个拉近距离搞好关系的机会。 沈令连忙叫来老板,按贺闻帆说的打包好。 贺闻帆想了想又补充道:“锅底和菜都是新的干净的,明天加水直接煮,也不算吃我们剩下的,应该没关系。” 让别人吃剩菜肯定不好,沈令认真点头:“那我会先解释清楚的。” 他托腮看向贺闻帆,眼睛亮晶晶的夸赞道:“你好聪明啊。” 眼神过于明亮,笑容过于甜美,崇拜之情过于溢于言表。 这算什么聪明…… 贺闻帆受不住,喝着水差点被呛到。 他略微僵硬地放下杯子,不得不承认,沈令的反应虽然夸张,自己却真的十分受用。 他掩唇咳了声,顺带压下上扬的嘴角。 吃完饭,他开车送沈令到小区门外。 沈令坐在副驾驶笑着朝他道谢。 路灯昏暗,把沈令睫毛投出长长的倒影,眼底却闪烁着细碎璀璨的光。 “那贺先生,明天见哦。”他说。 贺闻帆一直觉得,沈令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是有些小心谨慎容易胆怯的样子,今天却看到他好几次流露出明朗纯粹的笑。 这种笑容像昙花乍现般罕见又绚烂。 贺闻帆一不小心就晃了神。 直到沈令提着购物袋和打包盒消失在门口,贺闻帆才长长抒出一口气。 他闭上眼,因为明显的情绪起伏而觉得疲累,太阳穴却又在兴奋地跳动。 沈令这个人,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好看。 第8章 云卷云舒,沄城的冬天罕见地迎来了一次晴天。 朝阳半藏在云层,把天空染出一大片橙红,树梢上积雪盈盈闪着光,暖阳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心情也跟着悠扬。 沈令推开鸣雪斋的大门,收获了一片问好,显然大家也被难得晴天驱走了早起的烦闷,几个女孩子还挽着手在阳台拍雪景。 “早上好啊小令!” “吃早饭了吗?” “要不要过来一起拍照啊,现在阳光特别出片!” “早上好早上好!”沈令笑着和大家打招呼。 他个人是不太爱拍照的,平时因为很少有机会和同学朋友出去玩,也没享受过一群人聚在一起拍照的感觉。 沈令下意识想要拒绝,可不知怎么的,心意一动,竟然答应了下来。 他放下包,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那、我也来拍一张?” “好呀好呀!”女孩子们当即一窝蜂将他拉了过去。 阳台外是银装素裹的山峦,朝阳把白雪映成渐变的橙红。 阳光温暖风却凌冽,沈令怕冷,羽绒服拉链一直都拉到遮住口鼻,帽子也严严实实的遮住脑袋,只留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他不清楚自己摆什么姿势才会好看,被拉到栏杆前站着,有些局促地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耶。 像个到此一游的小朋友。 秦臻拿着手机蹲在地上找角度,看见沈令这样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样不行啊,”她捂住嘴:“小雅姐,你去帮他收拾一下。” 宋雅也在一边笑得不行,上前直接把沈令的帽子摘掉,拉链解开:“漂亮的脸蛋就要露出来,遮住多可惜……哎哟这头发……” 沈令帽子带了一路,被磨出一脑袋静电,头发乱糟糟的像个小刺猬,显得脸蛋更小眼睛更大。 宋雅被萌得七歪八倒,颇有些母爱泛滥柔情似水地帮他头发一点点理顺。 “好了,”她满意地拍拍沈令的肩膀:“特别好看,小令你看着镜头随便拍就行。” 她说随便拍,沈令就真的随便拍,只是没再傻乎乎地比耶,只是看着镜头稍微歪了歪头。 成片出来后受到全体员工的高度夸赞,甚至有人当即换了屏保。 沈令反正看不出自己脸到底好不好看,但照片的构图光影确实好。 他被大家夸得晕晕乎乎找不着北,心情有点飘上了天,一个没忍住就在秦臻的怂恿下,发出了人生的第一条朋友圈。 —— “咳!”贺闻帆吃着早饭,一口咖啡直接呛了出来。 手一滑,点了个赞。 他一年到头都看不了几次朋友圈,没想到今天一打开,就刷出对视觉具有如此大冲击力的照片。 平心而论,照片的构图很简洁,就是白雪暖阳和人像,色调也平和温暖,怎么都不至于造成冲击。 可画面里的人换成沈令就完全不同了。 沈令有一张非常清纯的脸。 他穿雪白的外套站在白雪前,被阳光照得暖洋洋毛茸茸,歪头看镜头的模样,像个对全世界都充满好奇的小动物。 纯洁到任何有关于他的遐想,都会让人产生强烈的负罪感。 贺闻帆手指在点赞的红心上停留了好几秒,最终还是没舍得取消。 沈令换好衣服出来,打开手机,被一片点赞淹没,鸣雪斋全体员工都贡献了赞并激情评论。 沈令翻了翻,竟然在中间看到了贺闻帆的头像。 他心跳骤然加快。 贺先生竟然也看朋友圈吗? 他揉揉眼睛,紧张地点进去,确认就是贺闻帆本人。 沈令害臊得耳尖通红。 想到贺闻帆等下来喝茶,要是问起他怎么会拍这张照片,他都不知道要怎么答。 但许许多多的不好意思里,又夹杂了一丢丢隐秘的开心。 可是一整个上午,沈令都没等到贺闻帆过来。 吃过午饭,他点开贺闻帆的聊天框,犹豫着要不要问一下原因。 想问,又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开口。 正纠结时,界面里突然弹出一条消息:[这两天有点忙,暂时不过来了。] 沈令猝不及防,手都抖了一下,然后立刻打字,他下意识问原因,然后删掉,让贺闻帆工作注意身体,又删掉,来来回回好几次都觉得不妥当。 最终只回了一句:[好的。] 沈令以为贺闻帆说的“这两天忙”,真的就只是指“两天”,可贺闻帆整整一周都没再出现过。 一开始沈令还有些不适应,毕竟贺闻帆是他的第一位客人,他也自认为两人还算投缘。 可等到店里客人多起来后,沈令渐渐无暇再想其他。 临近年末,繁忙之余来喝茶放松的人多了不少,来买茶叶当做走亲访友的礼物的人也一波接一波。 沈令的日记本迅速扩张,短短一周,从001号贺先生扩展到032号王女士。 每天白天在店里接待完客人,晚上还要在帐篷里记笔记,背客人们的体貌特征,背得沈令头晕眼花,配合着期末考试的知识点,让沈令一度背串。 就这么忙了一周,沈令毫无意外的感冒了。 李老师孙子满月宴当天,沈令起床就觉得头晕鼻塞,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 他给自己量了□□温,没有发烧。 喝了点粥,吃过感冒药后感觉好了一点,秦臻打电话说要来接他,沈令犹豫片刻还是没有爽约,去了满月宴的现场。 老李是个爱热闹的小老头,宴席直接摆了108桌,遍布酒店的整整三层楼。 沈令只在送礼物时,在休息室见了李老师和他的小孙子一面,入座吃饭后完全没能瞧见主人家的脸。 期间他在走廊里远远看到了贺闻帆。 一周不见,贺先生的身影好像又变得陌生了些。 沈令纠结着要不要去打招呼,可还没等他做出决定,贺闻帆就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宴会很热闹,但沈令有点感冒,吵闹声一大,他就又开始头晕得厉害。 他忍着难受勉强吃了几口东西,便起身悄悄离开。 秦臻看他脸色发白,提出要送他,她碗里的菜都没吃几口,沈令怎么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摆手说自己打车就好。 室外风大,冷风一吹让沈令清醒不少,但头还是疼,鼻子也堵得厉害。 他有些站不住,磨磨蹭蹭地在酒店门口的石墩子上坐下,把自己抱成一团等车,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车来得很慢,沈令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但在他打完第五个喷嚏时,发现身前站了一个人。 是位衣着得体的先生,他穿着薄薄的西装,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冷,弯下腰用轻柔的声线问道:“是沈令沈先生吧?” 沈令愣愣地点了点头:“请问您是?” 男人微微一笑,递出一张名片:“我是贺总的秘书袁格,贺先生看您好像在等车,让我送您回去。” 他说着还往马路另一边指了指,那里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沈令歪头去看,似乎跟贺闻帆平时开的那辆不太像。 他又看了眼那位自称贺闻帆秘书的男人,眼中流露出警惕。 他吸了吸鼻子,不太敢上陌生人的车。 “谢谢您,不过不用了。” 贺闻帆从车窗后将一切尽收眼底,沈令和袁格说话时,礼貌客气的应对下满脸都写着戒备。 警惕性不错。 贺闻帆勾了勾嘴角。 他没再多等,放下车窗拨通沈令的电话: “不是坏人,过来吧。” 第9章 车内开着空调,但温度不算很高,远不如沈令在自己家一样弄得温暖如春。 贺闻帆和他的秘书,好像都是不怎么怕冷的类型。 “外套不脱吗?”贺闻帆问。 沈令手脚都是冰的,他吸了吸鼻子:“我、我我等下……” 声音又小又抖。 贺闻帆微微一顿,转头吩咐袁格:“把温度调高些。” 袁格立即应道:“好的。” 沈令低下头:“谢谢。” 袁格发动汽车,热络地问道:“沈先生住哪啊?” “你把我放到佳——啊啾!……抱、抱歉……”沈令一个喷嚏打得满眼是泪,话说到一半没了声。 “佳宁天下四期一号门。”贺闻帆补充完整,又顺手递了几张面纸巾给沈令:“感冒了?” 沈令红着眼点点头:“有一点……” 袁格瞧着后面的互动,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一通。 连家庭住址知道得这么详细? 他不禁对自己老板刮目相看。 “好的。”他面不改色答道。 “……麻烦您了袁秘书。”沈令终于缓了过来,揪着纸巾向袁格道谢。 他眼尾鼻尖都红红的,裹在白色羽绒服里,显小且毫无攻击性。 袁格爽朗一笑:“您太客气了沈先生,叫我袁哥或者袁格都行。” 读音还挺像,这名字有意思,喊全名都像在喊哥,沈令笑了笑:“那您也直接叫我小令就行,我们店里都这么叫我。” “行啊!”袁格下意识应着,猛然从后视镜里瞥到贺闻帆面无表情的脸,吓得一哆嗦。 “不不不不太好……” 他立刻改口,讪讪一笑。 “啊?”沈令疑惑。 “这么快出来是因为生病?”贺闻帆打断道:“需要转道去医院吗?” 沈令立刻被吸走全部注意,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就是一点小感冒而已,我有在吃药了!” 沈令从小吃过的药不计其数,一度对医院比对自己家还熟悉,每次住院都很难受,导致他现在对医院有生理性抗拒。 能不去就不去,反正他那个心脏时好时坏都习惯了,沈令也清楚它不至于那么快就罢工。 何况现在只是小小的感冒。 怕贺闻帆不信,沈令还强调:“已经快好了。” 他鼻音很重,嗓子也有点哑,看上去完全不像“快好”的样子。 贺闻帆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虽然平静,却全然不容忽视,这种视线让沈令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看穿了,脊骨微微发麻。 他顶不住压力垂下眼,揉了揉脸颊:“那个……贺先生您今天看到李老师的小孙子了吗?” 话题转移得太过拙劣。 贺闻帆把沈令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很清晰地感觉到他确实对去医院十分抗拒,想了想,便不再提这件事。 他移开视线:“看到了,小朋友抓着脖子上的长命锁玩的时候很可爱。” 沈令眼睛一亮:“你也觉得那个长命锁很可爱吧!” 贺闻帆震惊于沈令的缩句能力。 “是我送的,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这么觉得了……咳咳!”沈令自豪地拍了拍胸脯,不小心把压抑的咳嗽拍了出来。 他捂住嘴:“不好意思……咳……” 贺闻帆叹息:“不舒服就歇会儿吧。” 沈令摇头:“这是个意外……咳咳咳!” 但喉咙开始发痒,好像真的有点止不住。 贺闻帆看到沈令捂着嘴靠到车窗上,一只手抵在胸前,一下一下咳得十分压抑,像在拼命忍着却怎么也忍不住似的,肩脊微微颤抖。 贺闻帆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在别人车里咳嗽,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以咳出来的,没关系。” 沈令根本不敢咳得太厉害。 他小时候有一次生病,就是咳嗽太严重,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室颤了,紧接着又是肺部感染。 那一次他在医院住了好久好久。 其实不完全是咳嗽的原因,但从那以后沈令就不太敢用力咳了,每次都是忍住,忍住就好。 但现在他没精力跟贺闻帆解释这些,只是很轻微地摆了摆手。 贺闻帆识趣地没再继续说话,耐心等沈令自己调整,看他稍微缓过来一点后,轻声问:“要喝水吗?但我这里没有热水,只有普通的矿泉水。” 沈令其实一年到头都不怎么喝冷水,为了减少去医院的次数,他从不挑战自己的体质。 但此时此刻他真的很需要一口水来润润喉咙,他几乎没做任何思考就点了点头。 贺闻帆拧开瓶盖递给沈令:“慢一点。” 沈令身上没力气,怕把水洒到车上,用双手捧住,一点点一点点地抿着水润嗓子,很克制的没有喝太多。 喝完水咳嗽彻底压了下来,但也把沈令的精神彻底消磨殆尽,连眼神都失了神采。 “休息一会儿吧,”贺闻帆说:“难受就睡一觉,到了叫你。” 沈令抬起头,抹掉咳出来是生理眼泪:“没关系吗?” 别人愿意在高峰期送他回家已经很好心了,他再在别人车上呼呼大睡感觉好不礼貌啊。 他双眼通红,额角浮着虚汗,下唇还有忍咳时咬出来的浅浅痕迹,面颊却毫无血色,看上去可怜得过分。 贺闻帆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为数不多的恻隐在无限膨胀,不受控制地迅速充斥满整个心脏。 他很轻地拍了拍沈令的背:“没关系。” “睡吧。” 贺闻帆声音太温柔了,沈令眨眨眼,没再逞强。 车厢内温度早就不知不觉升高很多,沈令手脚不再冰冷,他脱掉外套,靠到椅背上,乖乖把衣服当被子盖在身上,闭眼前还小声跟贺闻帆说了句谢谢。 他确实精疲力尽,不一会儿意识就开始模糊。 空气安静下来,贺闻帆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他翻开被搁置已久的文件开始看,没看一会儿,被身边细碎的响动影响。 沈令应该是睡着了,但没系安全带,车子晃晃悠悠,他就不自觉往下滑了一点。 出于安全,贺闻帆思索两秒,认为自己应该帮沈令系上安全带。 他伸出手,对上沈令红扑扑的脸蛋,又不知道如何下手,半是僵硬地停了下来。 轰! 尖锐的撞击声划破平静。 袁格突然急刹车。 沈令毫无防备在往前栽,贺闻帆只能下意识挡住,让沈令结结实实撞进自己怀里。 “怎么回事?!” 袁格也惊魂未定到爆了声粗口:“前面追尾了靠,连撞四辆!” 沈令人都是懵的。 他鼻子撞到贺闻帆的肩膀上,对方长期健身的肩膀肌肉瞬间绷紧,像铁板一样硬得要命。 沈令甚至觉得自己鼻梁快碎掉了,鼻尖酸痛流泪直冲天灵盖。 花几秒搞清现状后,他捂着鼻子紧张兮兮问袁格:“那我们呢,我们撞了吗。” “没事,咱没事,”袁格冷静下来,往旁边打着方向盘,悻悻道:“咱现在还能过,后面就得全堵上了,这还高峰期呢。” 贺闻帆把沈令从自己怀里拎出来,二话不说扣上安全带。 沈令目光追随着逐渐远去的事故现场,看到东倒西歪的四辆车,中间两辆头尾都瘪了下去,车主叉着腰一边打电话一边骂骂咧咧。 沈令胸膛起伏,呼吸有些急,喃喃道:“太吓人了……” 贺闻帆看他一眼,把他的脸扳过去:“吓人就别看。” 他手太大直接挡住沈令全部视线,沈令吸了吸鼻子,觉得鼻尖有点痒。 抬手一摸,竟然摸了一手血。 贺闻帆的肩膀,把沈令撞出鼻血了。 沈令:“?!” 贺闻帆:“…………” 第10章 贺闻帆也怔了片刻。 他一时间都没想通沈令这鼻血是怎么流出来的。 袁格在驾驶座“哦呦”一声:“这么了这是,刚刹车的时候撞着了吗?” 沈令想说话,但被鼻血糊了嘴,刚发出几个含糊的语气词,就被贺闻帆用纸巾捂住。 “不可能,我拦住他了。” 贺闻帆斩钉截铁否定袁格的猜测。 沈令呜咽两声,挣扎着下意识抬起头,不到一秒就被贺闻帆压着后颈阻断。 “别抬。” 手掌也大,力气也大,弄得沈令毫无反抗能力。 沈令感觉自己此刻就像一只被禁锢的鸟。 “你为什么流鼻血?”贺闻帆皱着眉头问。 沈令看着就体质偏弱,他甚至怀疑沈令是不是有什么基础性疾病,受了点惊吓就开始流鼻血。 身体问题可不是开玩笑的。 沈令摇头,弱弱地问:“我可以抬起头说话吗?” 贺闻帆稳稳按住他的后颈:“不可以,就这么说。” “……”沈令呛咳两声,小心翼翼抬手,戳了戳贺闻帆的肩膀。 “撞到这里了。” 空气安静一瞬。 贺闻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什么?” 沈令在贺闻帆的掌控下,努力抬眼,露出纯善的眼神:“很感谢您在紧要关头护住我,但您、您……” 他声音小了下去:“您健身的效果挺好的……” 贺闻帆:“…………” 所以竟然是因为他? 贺闻帆猛然感到世界摇摇欲坠不可思议。 他抱住沈令时,只觉得怀里撞进一团软绵绵的东西。 沈令从衣服到他本身都非常柔软。 贺闻帆完全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也丝毫没有想过自己肩膀竟然能把沈令撞出鼻血。 他罕见地沉默了。 “抱歉。”半晌贺闻帆吐出僵硬的两个字。 沈令立刻摇头,声音翁翁的:“没有没有,谢谢你。” 袁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震撼之余识相地问道:“需要转道去医院吗?” 但现在离沈令家只剩一小段距离,而要去医院的话,得绕一大段路,高峰期下没有一个小时到不了。 显然贺闻帆也清楚这一点。 他没立刻做出决定,而是把沈令的头微微抬起来一点,仔细顺着他的鼻梁骨往下捏。 沈令疼得皱起眉,他也只是轻轻拍拍背:“对不起,忍一下。” 确认自己没把人家鼻梁撞骨折后,贺闻帆才稍微松懈精神。 “先回他家吧。” 贺闻帆揉了揉眉心低声说。 之后车里的几分钟,大家都没再说话。 沈令乖乖地拿纸巾堵鼻子。 贺闻帆不由自主开始思考自己健身的意义。 这次他没有只把沈令送到小区楼下,而是亲力亲为将他送进屋里。 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毕竟对沈令造成了伤害,贺闻帆不得不承认,他是有那么一点愧疚的。 到家时沈令鼻血止住不少,但把自己弄成了个大花脸,洗脸的时候,血又有点开始流。 沈令弯着腰往额头拍冷水,贺闻帆就帮忙用冷毛巾敷后枕部。 他脱掉了厚厚的羽绒外套,只穿一件单薄的圆领毛衣,毛巾沾着冬天的冷水,有一小段贴着沈令的后颈上,不一会儿就把皮肤冻得发红。 贺闻帆小心揭开,看他的清瘦凸起的脊骨逐渐消失在衣领里。 血彻底止住后,沈令直起身擦干脸,弯腰太久两眼都发黑。 他撑着洗手台站了一会儿,凭借肌肉记忆开始擦润肤乳。 这是从秦臻那里get的同款,香气清新,滋润不油腻,特别适合沈令的肤质。 几乎快把自己收拾完了,沈令才惊觉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沈令猛地转头。 贺闻帆抱臂倚靠在墙边。 他忽视掉了这个大活人! 沈令立马把瓶瓶罐罐整理好,到贺闻帆面前站直:“对、对不起啊贺先生。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那个皮肤比较干燥敏感,每次洗完脸习惯马上擦润肤乳,不是故意要晾着您,您别介意……” 贺闻帆没有介意。 他只是在回忆沈令抹乳液的样子。 眼睛闭着嘴巴抿着,手掌在脸颊额头到处拍拍,边拍嘴角边扬起来,眼睛弯弯的,竟然有点拍出幸福感,拍出忘我的境界。 幽暗的花香在室内弥漫,洋溢着沈令幸福的泡泡。 贺闻帆从来没看过这种场面。 简直稀奇得不行。 “没关系。”他轻咳一声,转身出去。 沈令跟上,琢磨着是不是该请贺闻帆坐下喝杯茶表示感谢,又想到袁格还在车里等着,泡茶耽误时间。 贺闻帆看上去没有多留的打算。 他瞧了瞧沈令的脸色,觉得还是不太好:“确定没事了吗?” 沈令点头,笑了笑:“没事了,我等下吃点感冒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贺闻帆不太赞同:“我给你点了些粥和清淡的中餐,吃了再吃药。” 沈令惊讶地睁大眼,连忙摆手:“您不用这么客气的。” “好好休息,如果有不舒服记得去医院,”贺闻帆想了想,又说:“或者直接联系我和袁格,今天是我的失误,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他语气很认真,不像是在说客气话,沈令有点感动,没再继续推辞,抿唇点了点头:“谢谢你啊。” 贺闻帆交代完事项,拿起外套准备出门。 “贺先生,”沈令叫住他:“请稍等一下。” 他说完连忙跑去储物间,像在拿什么东西。 贺闻帆不明所以,等在原地。 沈令客厅里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纸箱,茶几和电视墙上的好些装饰都被收进了箱子里。 像是在准备搬家的样子。 卧室的门大开一半,贺闻帆隐约看见一顶非常漂亮的帐篷,周围还挂着彩灯。 没等他继续打量这间小屋,沈令提着两只精美的包装袋从储物间里出来。 他双手递给贺闻帆,满脸感激:“今天真的谢谢您了,我没什么好送的,一点点茶叶希望贺先生不要嫌弃。” 贺闻帆从不怀疑沈令在茶叶上的品味,他拿来送人的一定绝佳的好茶。 他抬手挡了挡,“是我应该做的,这个就不必了,想喝茶我会去鸣雪斋。” 可沈令坚持:“您真的要收下,不然我、我太不好意思了,一直麻烦您。” “真的不用。” “真的需要。”沈令晃晃右手的袋子:“还有这个是给袁哥的,麻烦您帮我带给他,谢谢他开车送我回来。” “……” 袁哥? 贺闻帆眉心一跳,一连串推拒的词堵在嗓子眼。 原来茶叶不止送给他一个人。 他还是贺先生,别人就已经是袁哥了。 贺闻帆消化半晌,打直脊背。 他从沈令手里接过茶叶,露出一个体面的笑。 “多谢,我会转交。” 第11章 袁格在车里打盹。 贺闻帆上车时关门声比平时重了一些。 袁格被震得一抖,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贺闻帆就扔给他一袋茶。 “沈令送你的,感谢你开车。”贺闻帆冷冰冰声音响起。 “给我的?”袁格没想到自己也能有份,惊讶地打开,“我靠??上好的毛峰啊!” 他嘴角立刻咧到太阳穴,拿着茶罐翻来覆去看:“不是、你说沈先生这也太客气了,一面之缘送这么好的茶,我也没做什么啊再说……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冷不丁瞥到贺闻帆的视线,袁格立刻条件反射地严肃起来。 他把茶罐装回袋子里,悄么声放到副驾驶,清了清嗓子:“那什么,我我我其实也没有很喜欢,茶太好了我都喝不惯了……要不还是老板您拿去吧,您会品。” 贺闻帆笑了笑:“送你的就拿着吧。” 和善的笑容映到后视镜里,袁格瞬间汗毛倒立。 半个小时后,沈令收到了贺闻帆给他点的餐。 是一桌很精致的中餐,口味清淡却不寡淡,没有寻常饭馆里浓烈的香料味,倒像是妈妈做的家常菜。 沈令原本没什么胃口,可一边放着海绵宝宝,对着这一桌菜,竟然不知不觉吃掉了一大半。 他拍了张照片,炫耀战绩似的发给贺闻帆。 [谢谢贺先生,饭菜超级美味~/可爱.jpg] “贺先生”三个字有些刺眼。 贺闻帆揉了揉眉心没有回复。 两秒后,他又点开那张图片,放大,从角落里看到iPad上播放的海绵宝宝画面。 竟然看动画片下饭。 真幼稚。 就还是个小孩儿。 所以他跟小孩儿计较什么呢?不是更幼稚吗? 贺闻帆慢慢调理好了:[嗯,好好休息。] 沈令洗完澡吃了药,睡觉前才看到贺闻帆的回复,他想了想,没再继续发消息打扰贺先生工作。 他定好闹钟关掉手机,钻进帐篷里盖好被子,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之后贺闻帆又有一阵没来鸣雪斋,期间沈令接待了许许多多新客人。 每个人性格都不同,都有自己喜爱的茶叶和品茶方式。 其中有几位相当健谈,每次来喝茶聊的内容都天南地北,从家常伦理到历史哲学什么都说什么都聊。 沈令既喜欢听他们说话,久了又觉得疲惫。 连着陪他们喝三天茶后沈令有些受不住了,大脑充斥太多信息量沈令人都是懵的。 一开始他还能努力尝试跟上客人们话语中的节奏,渐渐的眼神开始呆滞,最后完全放弃。 整个下午过去,沈令将客人送走后,头昏脑涨走路打飘。 他始终还是不太适应长时间高强度的对话,哪怕只是对方的单方面输出。 晚饭他没吃两口,蔫蔫地收拾好东西想要回家早点休息,贺闻帆却突然出现了。 他很少在晚上来过,也从没有过不打招呼就来的先例。 店员们看到他时几乎都愣了愣。 沈令走到他身前,惊讶地眨眨眼:“您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 贺闻帆身后是残阳褪去逐渐变得浓稠深蓝的天空,身上也带着晚风凌冽的气味,衬得气质疏冷。 他摘下手套关上门:“应付完一场饭局,回来时刚好路过,一时兴起就想来喝杯茶,有点突然了?” “没有没有。”沈令摆摆手,将他引了进来。 贺闻帆垂眸看了眼沈令的脸色,觉得他眉眼疲倦。 他思忖片刻,说:“我只是闲着过来喝口茶,你不方便的话我们改天?” 鸣雪斋里不止沈令一个茶师,但贺闻帆挑剔,从李老师换成沈令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他没有再考虑其他任何茶师的打算。 如果沈令不方便,他宁肯调整日期,也不愿更换人选。 “没关系的。”沈令笑笑。 贺闻帆不是爱说话的人,他喝茶总是安安静静的,让沈令感到放松。 他也是沈令的第一位客人,在日记里占据着001的编号,无论如何都是特殊的。 “您刚有过饭局的话,我给您泡点清热解腻的茶吧。”沈令推开茶室的门:“请进。” 天色近晚,窗前竹帘全部高高卷起,贺闻帆远远眺望,天空深蓝,能看到山峰披雪后隐约的轮廓。 要泡的茶放在储物架的最上面那层,沈令够不到,垫了张椅子踩上去取。 可能是晚饭吃得太少有点低血糖,踩上去的瞬间沈令眼前黑了一秒。 他没有出声,扶着架子缓了缓。 再伸出手拿茶叶时,心脏陡然突突地跳了两下。 沈令脚下一软,猝不及防歪倒下去。 幸好贺闻帆反应敏捷,快速上前拉了他一把,才让他没有直愣愣栽到地上。 瞬间的失重和惊恐让沈令更加难受。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脚在迅速失温,心脏杂乱无章地跳着,牵扯起阵阵刺痛。 贺闻帆把沈令半抱着放到沙发上,蹲下来观察他的状态。 沈令弓着要,双手交叉叠在胸前,脊背微微颤抖,是种异常难受不安的防御姿势。 短短几秒,他发梢就被冷汗浸透,脸色变得煞白,需要贺闻帆的支撑才能稳住身形。 “沈令,你怎么回事?”贺闻帆声音紧绷。 沈令知道自己状态很不对劲,他可能需要吃一次药。 但很奇怪的,他不想被贺闻帆看见。 不出于任何目的,他就是不想被贺闻帆看见这种狼狈的模样。 不想让贺闻帆知道自己一无是处的同时还有一颗没用的心脏。 他甚至开始慌张。 哪怕在贺闻帆面前出过的丑不止一次,但现在不一样。 就是哪里哪里都很不一样。 “贺先生,”沈令嗓音不受控制地发抖:“您、您可以出去一下吗?” 贺闻帆扶住沈令肩膀的手一僵:“什么?” 他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到底怎么了?” 沈令垂下头,带出一丝哭腔:“请你,出去一下……” 回应他的是压抑的沉默。 碰—— 门被推开,秦臻听到响动过来查看,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丢了魂,不顾贺闻帆还在,冲到沈令面前。 经理也紧跟了上来。 现场渐渐变得混乱和光怪陆离。 贺闻帆被挤到一边。 他有些恍惚。 从沈令摔下来那会儿,他就有点慌了神,浑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着。 可现在渐渐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沈令对自己是抗拒的。 不论沈令突然的难受是出于什么原因,至少对方将不希望他留在这里的态度表达得很明确。 算起来他和沈令认识不到一个月,他确实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对沈令的身体状况过于深究,甚至产生过分的关心。 这不是他应该有的反应。 像闯出一片迷障,贺闻帆后知后觉清醒过来,心却有些发冷。 窗外天色已然深黑,室内的光源似乎更加强烈。 他垂下眼帘,不再看沈令苍白的面孔,拿上外套转身离去。 第12章 贺闻帆走后,沈令立刻吃了药。 他把秦臻也赶走了,自己蜷缩在沙发里等待药效产生作用。 和以往一样,沈令的心脏没有那么脆弱不堪,依旧自己慢慢缓过来了,只是时间比上一次更久。 沈令疲倦地闭了闭眼。 下班时,他没有拒绝秦臻送他回家的请求。 当晚他莫名其妙发起烧。 沈令觉得口渴醒过来时体温还不算高,但他知道退烧药对自己来说没什么作用,而高烧对心脏负担太大。 他必须赶在温度彻底飙升前去打针挂水。 沈令浑浑噩噩间感到绝望,沉寂两秒,到底还是怕死惜命。 他慢吞吞爬出帐篷,穿好衣服拖着沉重的步伐去了医院。 他不想惊动父母,没去自己常待的那家私立医院,选了最近的公立三甲。 夜里急诊依旧忙忙慌慌,像沈令这样发烧感冒的不少,沈令给医生报过病史后,很快分配到了床位。 他迷迷糊糊被推去拉了张心电图,做了个心脏彩超,然后吊着水在监护仪滴滴答答的声响里又睡了过去。 幸好他这颗花过大价钱的心脏还算识趣,没继续惹麻烦,第二天醒过来时,烧退了不少,心监仪也被撤走了,只是还有点胸闷和发烧后的头晕恶心。 护士来给他换吊瓶,看沈令手背有点肿,说:“你这血管太细了,我再给你把点滴速度调慢些哈,不急着出院吧?” 非要说的话,沈令其实有点急,他今天还有课,专业课。 “那这样多久能输完呀?”沈令问。 “你还剩两瓶呢,最快下午,慢的话晚饭那会儿吧。”护士说:“你血管细成这样调快手受不了的,学习工作什么的都请个假吧。” 专业课是上午第二节,沈令看了眼时间,要想赶上,他现在就得拔掉针头打车过去。 显然不现实。 他栽回枕头上:“我知道了,谢谢您。” 护士走后,沈令拿出手机先点了份素面,退烧液刺激肠胃,弄得他胃里一阵阵反酸,得吃点热乎的暖暖。 然后他开始犹豫要怎么给导师发短信。 整个聊天界面全是他的无数次请假的遗骸,沈令看着都不好意思再开口,但开不了口也不得不开。 他编辑好短信,认真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紧张兮兮地点击发送。 导师回得很快:[沈令同学,本学期你已经是第五次请假了,你知道老师的课,旷课三次取消考试资格,请假五次扣除平时分吧?] 沈令当然知道,平时成绩40%,考试成绩60%,如果被扣光平时分的话,意味着沈令期末至少得考100分才能及格。 可总分也才一百啊。 沈令欲哭无泪,他可怜兮兮地问:[老师,期末有附加题么……] 如果总分120,他或许有可能靠到一百。 导师大概都无语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个笑哭的表情。 沈令连忙把吊瓶拍张照发过去,适当地卖了下惨:[对不起老师,我是真的在输液……] [好吧好吧,不难为你了,这样你平时分我还是先扣了,但期末只要你考到80分,我就给你算及格,不用开学再补考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 满分不行,八十分沈令努力一把还是能够做到的。 [嗯嗯!谢谢老师~] [快休息吧,年轻人一定要注意身体增强体质。] [好的,我记住了,老师您忙吧~] 请假完成,沈令松了口气,退出聊天框时不经意瞥到贺闻帆的头像。 昨天在茶室的时候他太慌了,赶贺闻帆走的时候态度好像也挺过分的。 当时他体力透支没工夫想,一晚上过去头脑清醒过来,沈令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妥。 贺闻帆原本也是在关心他,他实在不该那么强硬地赶人家走。 沈令脸皱巴起来,越想越有种做了坏事的心虚。 他揪着被角,忧心忡忡地给贺闻帆发了条消息: [对不起贺先生,昨天我态度不好冒犯到您了,希望您不要介意。] 其实沈令从小那么多次进医院,做完手术后再难堪的时候都有,他也早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 但面对贺闻帆他就是有种古怪的别扭。 不想要总以病病歪歪的模样示人,他也希望自己可以是健康、开朗、鲜活的。 贺闻帆没有回复,沈令开始忐忑。 但谁都知道贺先生很忙,他没好意思再多发消息打扰。 很快外卖到了。 为了不吃坨掉的面,沈令就近点的医院门口的一家小餐馆,送餐速度确实很快,一点没坨,热腾腾冒着气。 但味道属实一言难尽。 沈令刚吃一口脸就皱成一团。 不知道是不是他生病了嘴里没味,这碗面简直可以用毫无味道来形容。 但要真是一点味儿都没有,沈令口味淡,勉强也能接受,可它偏偏胡椒味重得过分,老板像把胡椒粉当盐在放。 沈令咬了咬牙,又坚持吃了一口,确定自己无法忍受,毅然放弃。 他宁愿靠喝热水暖胃。 捱到傍晚,沈令输完了最后一瓶吊瓶。 他两只手背都输肿了,慢吞吞给自己办出院,又开了一堆药。 排队取药的时候突然接到贺闻帆的电话。 那人一整天都没回他的消息,这会儿却冷不丁打来一个电话。 沈令盯着跳跃的来电显示,两秒后才接起来:“喂?” 贺闻帆忙了一整天,下午飞去首都出差,这会儿刚到酒店:“抱歉,现在才看到消息,我没有介意,你不用道歉。” 他说话礼貌又客气,和平常毫无两样,沈令却莫名有些喉咙发干,他舔了舔嘴唇,“谢谢您的理解……我还有一件事……” “你说。” “就是我应该会请几天假,最近不去茶舍了,”他顿了顿,听对面没有回应,继续道:“我刚才也问了下,李老师短期内也不会过来,您想喝茶的话可以见见其他茶师,或者去别的茶舍也都没关系的。” 贺闻帆那边沉默着,沈令听着沙沙的电流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自己的话。 半晌,贺闻帆开口:“好,我知道了,你——” “——请093号沈令到六号窗口取药,请093号沈令到六号窗……” 大厅广播突然响起来。 “你在医院?”贺闻帆问。 沈令连忙收拾单据,把手机夹杂肩膀上:“对,额……贺先生麻烦您稍等下,我先取个药。” 他边说边挂断电话,另一只手把单据递给医生。 贺闻帆坐在长桌前,手机端端正正摆在桌面上,屏幕里通话结束的字样异常显眼。 他食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又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冰水。 十几分钟后,沈令的电话才回拨过来。 他打车花了些功夫,坐在车里有点气喘:“耽误您时间了贺先生,您说。” “没什么,生病很严重?” 沈令以为他说请假的事,他倒不是真的病得去不了茶舍,只是马上期末,他没精力兼顾学习和工作,暂时准备把茶舍的事放一放。 他挠挠鼻尖:“还好,但可能需要歇一段时间。” “……我知道了,注意休息。” “谢谢。” 沈令肚子咕噜叫了一声,饥饿感再次袭来:“那个贺先生!” 他赶在挂断前出声:“嗯……方便问一下,您上次给我定外卖的餐厅是哪家吗?” 那是沈令近期吃过最满足的一顿饭,现在饿得心慌,满脑子都在惦记那股味道。 “可能不太方便,”贺闻帆顿了顿,说:“那份其实是我拜托家里阿姨做的。” 沈令一怔。 原来不是从餐厅里的买的吗? 也对,那么家常的味道,没有任何刺激味蕾的香料,确实不像餐厅的风格。 沈令失落地垂下眼:“这样啊……” “你想吃的话我请她再做一顿。”贺闻帆说。 沈令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不麻烦了,您忙吧,我先挂了。” 电话甫一挂断,沈令就后悔了。 他是真的很想好好吃一顿饭,可话到嘴边就成了虚假的客气,明明自己口水都快掉下来了,也还是怕麻烦别人。 沈令赌气地垂了垂脑袋,不明白自己怎么老是这么矫情拧巴。 到了家,他只能又点外卖,是他平时经常点的一家饭馆,那里的小馄饨味道还不错,沈令吃过好几次。 今天这份完全是熟悉的味道,但沈令吃得却不如往常舒服。 他好像饿得太狠了,胃里一抽一抽的疼,刚退烧不久,头晕恶心的反应都还在。 一碗馄饨吃了不到一半就全吐了,在洗手间交代得干干净净。 沈令趴在洗手台上喘气,眼前天旋地转,冷汗凝在身上人不住地发抖。 好像还有点耳鸣,除了尖锐的嗡嗡声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能保持僵硬的姿势等待这一阵难受自己结束。 是不是应该自己学一学做饭呢? 沈令恍惚中开始胡思乱想。 但他肯定做不好吧。 从小到大什么运动都不能做,热闹一点的活动也很少参加,学习成绩也没有很出众,身体不如同龄人的同时,连记忆力也比不上别人。 他唯一还算自豪的是虽然记性不好,却认识几乎所有种类的茶叶,唯一拿手的,也只有泡茶而已。 但这也是基于家庭的熏陶,家里几代人上百年都在和茶叶打交道,才教出现在沈令。 沈令总觉得,如果他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那他一定早早就死掉了,或者长成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耳鸣渐渐平息。 沈令恍惚中听到一阵声响,他大脑滞涩地转动着,分辨出来好像是他的手机铃声。 沈令喘了口气,支撑起身体,把脸洗干净,出了洗手间。 他捂着胃窝进沙发里,看也不看就接通电话:“喂……” “沈令?” 贺闻帆冷冷的声线传过来,像水滴落入深潭,瞬间唤醒沈令疲惫的神经。 沈令猛地睁眼:“贺先生?” “你怎么了?”贺闻帆觉得他声音发虚。 “没什么,”沈令清了清嗓子,掌根用力按着胃:“刚到家准备睡觉来着……” 这话听着就心虚。 贺闻帆没拆穿他,问:“吃东西了吗?” “……” 沈令瞅了眼外卖袋子。 吃了,但还不如不吃,这顿饭弄得他现在都还冒冷汗。 电话里听不清,但贺闻帆似乎很轻地叹了口气。 “我让阿姨做了几个菜,大概十分钟后会送到,你到时候让保安同意她进来就行。” 沈令呆住了。 完全没想到自己今天还能有口福吃到心心念念的饭菜。 他指尖都开始发麻,胃还疼着,却狠狠咽了下口水。 “谢谢你……”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第13章 沈令请假一周了。 傍晚,贺闻帆结束一天的工作,独自给自己泡了杯茶。 是沈令送给袁格的毛峰。 一袋里两小罐,袁格像魔怔了似的,非要把整袋都留给他,美其名曰孝敬老板。贺闻帆再三推拒,最终只收下一罐。 茶是好茶,但贺闻帆冲泡的水平远远赶不上沈令,反倒有些可惜了。 天色近晚,偌大的办公室只有贺闻帆一个人,余晖洋洋洒洒穿过窗户,透过指尖的品茗杯,折射一片碎光在袖口。 贺闻帆忽然感到一阵乏味。 习惯繁忙后忽然悠闲下来,他竟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离晚上的视频会议还有好几个小时,贺闻帆舌尖发痒,很想喝口茶,可思来想去居然找不到一个人,能泡出沈令那样清扬回甘的茶。 还是健身算了。 贺闻帆起身出门,路上接到发小谢城的电话。 “什么事?” 谢城那边闹得不行,贺闻帆听到他扯着嗓子嘶吼:“今儿哥酒吧开业——过来玩儿啊——” 贺闻帆皱眉把手机拿远:“又开?” “不是,什么叫又啊?”谢城估计腾了个安静地方,声音清晰不少:“也就第七个,哎呀知道你现在没事儿,赶紧过来吧,地址我发你微信啊。” 贺闻帆确实没事,犹豫片刻:“知道了。” “哎这就对了嘛,年纪轻轻的别整天喝茶喝茶,也该换换口味了。”谢城满意道。 开业派对不知道什么主题,酒吧里一堆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乐声吵杂,DJ疯狂,镭射灯闪得人眼睛疼。 贺闻帆被谢城勾肩搭背带上二楼,从老板特供的绝佳视角俯瞰全场。 直到看见水帘洞花果山,金角大王玉兔精,还有打扮成蜘蛛精正试图从肚脐眼吐丝的人后,贺闻帆才确定,这是一场朋克版西游记变装派对。 “怎么样,好玩吧?”谢城端着鸡尾酒高声助兴:“芜湖——嗨起来!” 楼下顿时更加沸腾。 贺闻帆瞬间觉得精神状态受到冲击。 他转身就走。 却被谢城压着肩膀坐到沙发上。 “来都来了急什么啊,”谢城一手按着他,一边对酒保说:“快,给我兄弟上我新进的那批酒。” 贺闻帆不动声色挡开:“请给我一杯柠檬水。” 谢城震惊:“不是吧,你装什么逼呢,哥们儿酒吧开业不喝酒,瞧不起人?” 贺闻帆淡淡瞅他一眼:“我晚上还有个视频会。” 谢城一下怂了:“行行行吧,还是上班重要。” 谢贺两家是世交,贺闻帆和谢城打从穿开裆裤就认识,幼儿园小学中学都在一个班。 唯一不同的是,贺闻帆是独子,得按部就班学金融、留学、接管公司。谢城却有个相当厉害的姐姐,一手把持家业,是贺闻帆生意上密切的合作伙伴。 而对学习和生意都一窍不通的谢城,高考结束后就堂而皇之地留了头长发跑去学艺术。 在国外浪荡几年后,回来又剃成了寸头到处开酒吧,幸福快乐地当一个二世祖姐宝男,对话常用句式:我姐说。 “——我姐说你最近常去一家茶舍啊?” 贺闻帆抿了口柠檬水:“我一直都去那家。” “不一样吧,”谢城挤眉弄眼:“最近不是换了个新茶师么,听说人标致得不行,手艺还好。” 贺闻帆抬眼:“所以呢?” 谢城撞了撞他肩膀:“来感觉了?” 贺闻帆没说话。 谢城咳了声,正经了些:“来感觉挺好的,但哥多少提醒一句哈,那人来历有点问题,你自己应该也查过吧?” “你查他了?” “我是查了,”谢城灌了口酒,“但屁都查不到,你说搞笑不搞笑?小爷我什么人脉,我都查不到那得是什么背景?” 贺闻帆垂眸摩挲着杯壁,面孔半遮在阴影里。 谢城瞧着他的反应,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你果然也没查到。” 他揽着贺闻帆的肩膀,小声说:“咱俩,加一起都查不到,你是不是该慎重点?你心里有计较了吗,大概是哪家派来的?” 贺闻帆叹了口气:“不用,他最近都不来了。” “不来了??”谢城瞪大眼:“不来多久了?” “一周。” “卧槽,这他妈是到欲擒故纵了啊!” 贺闻帆眉心一抽。 “让我猜猜,理由是不是病假?” “……是真的生病。” 谢城两手一拍:“这不就更毫无破绽了?” 贺闻帆:“…………” 谢城忧心忡忡地搭着贺闻帆的肩:“你不觉得吓人吗?这么好的心机这么好的手腕儿,长得还他妈惊为天人,背景更是半点不清楚,这种人在身边你不觉得心里悬得慌?” 他认真成这样,贺闻帆忽然觉得好笑,扭头看着谢城。 谢城一哆嗦,悄悄往后挪:“不是你笑什么,你别这么看我,怪渗人的。” “重要吗?”贺闻帆问。 “什么?” 贺闻帆十指交握,端端正正坐着,又抛出一个问题:“或者你觉得,我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工作,是为了什么?” 谢城一嗤:“天生劳碌命爱干活儿呗。” 贺闻帆静静地看着他。 谢城顿时周身拔凉,手忙脚乱转移视线。 他认识贺闻帆这么多年,对贺闻帆的了解不说十成,怎么也有个七八成。 贺闻帆这人看上去光明磊落是个君子,待人接物也体贴周到,但其实算不上什么好人。 他对你客气,不见得是喜欢你看得上你,只是他懒得费心思。他体贴周到也不是因为善良,只是装装样子。其实眼高于顶还自傲,没几个他真正喜欢的人,也没几个他打从心底里瞧得上的。 这样的人,非常享受权利和占有带来的快感,所以他需要拥有巨大的资本让自己能够为所欲为。 “方便你丫随心所欲发癫呗。”谢城道出实情。 贺闻帆轻轻地笑了出来,没有反驳。 谢城看他毫不在乎的样子,渐渐也觉得自己多虑了。 也是,是不是故意接近对贺闻帆来说有什么重要呢? 他压根不在乎,也从不认为一个人会有能力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 “可你不是最讨厌别人往身边凑吗?”谢城又问。 贺闻帆点了点头:“确实。” “那怎么……”谢城一顿,恍然大悟:“行吧,主要分人是吧?” 他喝口酒笑出声,怎么忘了贺闻帆这逼是个职业双标玩家,他看得上的人做什么都行,看不上的干什么都让人厌烦。 一切评判标准只在他自个儿内心。 非常狂妄且没有道德。 “真感兴趣?”谢城凑近问,而后又说:“既然这样,那咱就别查了。” 贺闻帆挑了挑眉。 “我姐说过,”谢城拿着酒杯靠上沙发:“越是扑朔迷离越是不可深究。” “有时候那些事儿吧,就跟迷宫沼泽一样,你轻描淡写带过去反而没事儿,可你要真想卯足劲儿搞明白,那就是着了他的道了,得陷进去。” 他大言不惭地学着姐姐教的人生哲学,嘿嘿一笑:“不过你我倒不担心。” 贺闻帆这人,压根不是一个会用心爱人的人,他最在乎最信任的永远是他是自己。 有时候谢城都觉得,贺闻帆要是真谈恋爱,一定会伤了人家的心,现在这样反而好。 “装了这么多年矜持,有个对胃口的人配合着玩玩也行,”谢城说:“反正你俩各有所图各取所需,对吧?” 贺闻帆皱了皱眉,显然对朋友轻佻的说法不甚认同。 但最终也没刻意做出反驳。 沈令在家整整休息了一周,感冒也没好透。 他向来生病就不容易好,尤其是在冬天,沈令对自己的体质习以为常。 但期末越来越近,沈令有整整八个学科要考,再躺下去真的得挂。 他记性不怎么好,只能每天窝在家里闭门不出,刻苦地啃噬复习资料。 熬了两周好不容易到期末,考试周开始又苦熬了六天。 站在教学楼下,背着一堆资料,沈令恍惚觉得天空都是灰暗的。 结束完今天的考试,就只剩下明天最后一科,只要再熬过明天,痛苦的考试周就彻底过去了。 只要再坚持一天! 沈令暗暗给自己打气,准备回家继续复习。 打车前却接到房产中介的电话,问他今天能不能去看房。 沈令现在的公寓离鸣雪斋太远了,离学校也不算近,当初租这套房子,只是他单纯喜欢卧室临江的景色,真住进去后,才知道路程有多不方便。 第一次赶晚高峰被颠吐后,沈令就在物色新的公寓,期间中介小唐多次请他看房他都因为没时间推掉了。 沈令看了眼手表,有点为难:“不好意思啊唐哥,我今天可能还是不行,明天有考试,我得背书呢。” “哎呦小沈弟弟,今儿这套房你无论如何一定得来看看,漉水苑啊!”小唐恳切道。 “离你学校和要求的茶舍又近,这楼盘的房源多难拿你也是知道的吧?我手里就这么一套,我是看你有购房意向,人也爽快,专门留给你的,别的客户问我我都没说!” 漉水苑,那确实难得,地段极佳的高档私密小区,因为安全系数高,许多明星和新兴企业家都会买一套房在那里。 最重要的是,离鸣雪斋确实近。 沈令有点心动了。 “小沈弟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今儿你不要是不来,明而我就真给别人了啊。”小唐继续游说。 “行,”沈令拍板:“我这就过来,唐哥你等我一下。” “诶好好,”小唐连连应道:“你在沄大是吧?我正好在附近,你到正门我顺带稍上你就过去了。” “好。” 漉水苑安保做得确实好,小唐已经是先打过招呼的,在门口都还填了一大堆表格,然后被观光车直接送到楼下,进电梯也得物业帮忙刷卡才能上去。 “看看怎么样?”小唐打开门:“28楼,爱发爱发,寓意多好。180度全景窗,采光通透。精装房,拎包就能住,你大学功课忙也不用费心搞装修了。” 沈令接过他递来的鞋套穿上,进门四处看了看,装修确实还挺雅致的,符合他的审美。 小唐跟在身后继续说:“沄鼎的楼盘,硬装软装质量都没的说,就连这净水器也是进口好牌子,做菜淘米都没问题,直饮也行。” 小唐说着怕他不信,还接了杯水直接喝进肚子:“味道特别好。” 沈令笑了笑。 小唐又在墙壁敲了敲:“咱墙体隔音也特别好,根本不会被吵,墙面涂料绝对纯天然材质,安全无公害。” 他说着甚至现场测了甲醛。 沈令没立刻给出回复。 他走到落地窗前往外看,此刻天边乌云飘远,可视度比来时高了不少,甚至能看到远处的山峰。 沈令指了指:“那是什么?” 小唐走近一看,顿时笑起来:“那就是你说的茶舍啊,凸出来的那个角,就是鸣雪斋的好望亭!” 沈令一惊,自己时常泡茶的亭子忽然以这种视角出现在眼前,让他倍感欣喜。 沈令选择一样东西,很多时候都不会考虑太多,就像他租现在的公寓,只是因为卧室江景很美。 他对这套房子的怦然心动,也是因为山峦重叠间,若隐若现的那一方角亭。 沈令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想到什么忽然开口:“方便问一下邻居吗?” 他现在的公寓隔壁住了对新婚夫妻,房子隔音一般,夜晚特别安静的时候,弄出的响动总让沈令有些尴尬。 小唐立刻说:“咱一层就两户,隔壁住的是位独居男士,应该工作特别忙吧,基本很少回来,反正我是一次都没见过,好像姓、姓什么来着……” 小唐记忆卡壳,猛敲了敲脑子。 沈令笑着阻止:“没关系唐哥,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本来沈令也不关心邻居姓什么,只要明确不是会吵闹的人就行。 小唐不好意思地笑笑:“瞧我这脑子,本来都记得的,但那位确实太不经常出现了,隔壁就跟没住人似的,所以小沈你也可以放心,绝对的安静,符合你的需求。” 沈令点了点头,看上去很是满意。 房子基本定下后,小唐热情地将沈令送回家。 乌云不知不觉间飘到了这里,沈令刚路过大门口的小喷泉,雨点就淅淅沥沥砸下来,并迅速变大。 沈令没带伞,只能捂住脑袋小跑回去。 但进门时还是被淋湿了一半,冬天有厚重的外套挡住,身上到还好,头发却基本湿完了。 沈令还把自己跑得心慌气短,吃了次药才缓过来。 怕淋过雨又着凉,影响明天的考试,他又连忙喝了杯感冒冲剂,去浴室泡热水澡。 坐在浴缸里全身被热水包围,沈令还是有些发抖。 窗外唰唰划过几道闪电,沈令抖了抖了,在雷声中狠狠打了三个喷嚏。 第14章 沈令请假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内,贺闻帆喝茶的次数骤减。 一开始他还尝试自己泡茶,或者偶尔去其他茶舍坐坐。后来不知怎么的,手里的茶越来越难喝。 好像那些茶香在随着沈令消失得越久,而逐渐递减。 清晨,贺闻帆久违地和客户一起喝茶。 是一座农家小院,建在山脚下,据说是茶香不怕巷深,极为有名,客户王老板极力邀请他同去的。 “怎么样贺总,还行吧?”王老板笑呵呵地说。 香味是不错。 应着小院的景色,主人很有情致地没用太过名贵的茶叶,几两碎茶用山间清泉冲泡,幽香清甜。 但贺闻帆有些心不在焉, 他抿了一口后,轻轻放下,随口夸道:“王总好品味。” “嗐,也谈不上品味。”王老板谦虚地摆摆手:“咱们这种成天在闹市里生活的人,那脾气秉性都被磨燥了,我就爱跑这山里来,清净,哈哈。” 贺闻帆点点头:“山里确实陶冶心性。” “是吧,哎呀我就知道贺总您是知音。”王老板一拍大腿,又敬了他一杯。 贺闻帆扬了扬茶杯以示回应。 他们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田野间雾气蒙蒙,间或夹杂几声鸡鸣犬吠,在寂静的清晨久久留有回响。 确实是好山好水好茶,贺闻帆心里却空落落的,说不出为什么。 手里茶的味道越变越淡,他就不由地想到沈令。 沈令也不爱泡浓茶,白瓷盖碗里分出的茶汤向来清浅透亮,他以前喝的时候只觉得香甜。 可这股茶香被惦念久了,竟然在记忆里变得极端浓郁起来。 贺闻帆放下手里的茶杯,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 他没再久留,驾车回公司,输入导航时,在地图上看到了鸣雪斋三个字。 贺闻帆忽然心尖发烫。 就是毫无预兆的,心脏陡然跳动。 整个清晨都意兴阑珊的根结忽然清晰——他想再喝一次沈令泡的茶。 如果沈令请假不在茶舍,那就去家里找他。 这个意识突兀地倒映在脑海里,贺闻帆心里一惊,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感到不可思议。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坦然承认、并接受自己想见到沈令的事实。 他干脆利落地切换目的地,调转车头,朝沈令家的方向驶去。 从不压抑自己内心真正的欲望。 沈令今早差点没起得来。 闹钟响了三次,他迷迷糊糊恢复些意识。 最后一门考试是下午,沈令定了早上六点的闹钟起来复习,可等他洗漱完后,已经十点过了。 沈令窝在沙发里随便点了份午饭,撑着额角养神。 他起来就觉得不太舒服,胸口闷闷的,呼吸也有点费劲,大脑像僵住了似的转不过弯,思维迟缓得不行。 这种迟钝甚至让他在洗漱时没找到自己的牙膏。 昨晚沈令刷完牙,随意把牙膏丢往洗手台一扔,没像往常一样规规矩矩放回台架上。 今早他竟然盯着空落落的台架看了好半天,又在整个洗手间寻找失踪的牙膏,甚至找到了卧室的帐篷里,依然遍寻无果。 最后当发现牙膏其实就躺在洗手台上,和他的漱口杯乖乖待在一起时,沈令受到莫大的冲击。 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突然变成了一个弱智。 沈令沉沉地叹了口气,欲哭无泪。 这种状态怎么考试啊…… 他慢吞吞摸进客厅,从茶几的抽屉里找出体温计,给自己测了□□温,没发烧。 想了想,又测了一次心率,依然没什么问题。 沈令呆呆地坐在沙发上,那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因为昨晚淋雨又着凉了吗?还是起晚了没吃东西低血糖? 可能都有。 沈令蜷缩进沙发里,渐渐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去卧室找来一条厚厚的毛毯把自己裹住,耐心等外卖送达。 但愿吃完饭能清醒点吧。 他在朦胧的眩晕中不知不觉睡了个回笼觉。 砰砰—— 敲门声响起。 沈令骤然惊醒。 外卖小哥手其实很轻,门敲得很温柔,但沈令还是吓了一跳,心脏突突跳得很难受。 他弯下腰捂着胸口轻轻揉了揉,费力地调整呼吸,然后慢慢起身去开门。 可门口站的不是外卖小哥。 是位西装革履的先生。 穿着大衣戴着手套,浑身都是室外冷冰冰的气息。 沈令身上没力气,扒拉着门框站着,心脏的难受缓解了,脑子却晕晕乎乎地发懵。 “抱歉这个时间打扰你,”那位先生说:“我只是想问一下,你还有回鸣雪斋的打算吗?” 好熟悉的声音。 是他在茶舍的客人! 沈令大脑神经开始跳动,疯狂拼凑记忆残片,只是思维系统卡壳严重。 他紧张地握紧拳头,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客人身上重蹈牙膏的覆辙,日记里三十几个客人的数字编号在脑海里疯狂转动。 沈令一个月没去茶舍,记忆里好些特征变得模糊不清,混杂着最近背过的期末知识点,像在信息的汪洋里大海捞针。 他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半晌终于抓住了一点点苗头。 霎时,灵光乍现。 沈令一歪头:“001号客人?” 001号没动,硬邦邦杵在原地。 沈令觉得他身板笔直到有些僵硬。 沈令眨眨眼,和他无声对视着,半晌忽然一抖: “贺、贺先生!” 贺闻帆叹了口气:“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语调很平静,却莫名让沈令感到一种无奈和压迫。 把编号和客人的姓名叫混是沈令到鸣雪斋上班以来,发生过的最严重的失误,为了方便背诵记忆才编的号,给他造成了最大的尴尬。 也是最近背考点背到昏头了。 沈令头都要抬不起来:“对不起……” 怕贺闻帆生气,他僵硬地转移话题:“那个,我我我最近真的生病了,您想喝茶的话,能不能等我再好一点……” 他缩在门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贺闻帆记得沈令说话不是这样的。 虽然调子一直很软,中气也不怎么足,但像今天这样,带着浓浓的鼻音,细弱又颤巍巍的音调,贺闻帆还是头一次听到。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和沈令说话,贺闻帆手脚甚至有些发麻。 “你……”他不得不紧绷起脊背,让自己看上去毫无破绽: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像以前那样,不要太撒娇。 沈令却一怔,呆呆的愣住了。 完了,他好像真的冒犯到客人了。 “对对不起啊贺先生,”沈令紧紧握着门把,“我真的不是故意喊错编号的,您别生气……” 叮—— 电梯门打开。 外卖小哥提着餐袋走出来,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看面前的两位男士——门内的慌张胆怯楚楚可怜,门外浑身紧绷略显无措。 他再抬头确认了下楼层和门牌号,都是对的。 气氛微有凝滞。 外卖小哥清了清嗓子,试探着打破宁静:“尾号1597的顾客,您的外卖到了。” 十分钟后,沈令第三次用纸巾狠狠擦了一次鼻涕。 他鼻头被揪得红红的,面前放着一碗吃了不到五分之一的三鲜米线。 “对不起贺先生,我刚才脑子真的没转过来。” 贺闻帆坐在餐桌对面,熟练地抽出纸巾递给他:“没关系,先吃饭。” 应该真的是低血糖惹的祸,沈令吃了几口米线后,思维就渐渐恢复正常,脑子里不再像压着块石头怎么都闷闷沉沉的。 于是他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如何让牙膏事件在贺闻帆身上重演的。 沈令羞得浑身都发烫,不敢看贺闻帆。 “你感冒还没好?”贺闻帆看沈令吃几口米线就擦一擦鼻涕,没忍住问道。 “原本都好了,”沈令低着头:“但昨天考完试回来淋了雨,好像又有点……” 他声音小小的,带着一种对自己埋怨的沮丧。 在碗里挑了几下,沈令蔫蔫地放下筷子,轻声问贺闻帆:“您是想喝茶了对吧?” “不吃了?”贺闻帆答非所问。 沈令愣了愣,点点头:“已经饱了。” 贺闻帆扫了眼餐盒,至少剩下大半,沈令胃口似乎比一个月前小了很多,人也清瘦不少。 见他确实不准备再动筷,贺闻帆开口:“方便问一下,001号——是什么意思吗?” 沈令闭了闭眼,叹息:“真的抱歉贺先生,其实因为我有点脸盲。” 他扣了扣手指,慢吞吞解释:“就是面孔识别障碍,我分辨不出人脸的,茶舍客人多,我就分了编号专门记你们的体貌特征,我比较习惯这种记忆方法,真的不是不尊重你们。” “请您相信我。”他正襟危坐,忐忑地看着贺闻帆。 怕贺闻帆和个别同学一样,认为他只是在夸大其词小题大做。 贺闻帆好像想到了什么,没有立刻回答。 他摘掉手套,露出右手虎口的两颗痣:“所以第一次见的时候,你盯着我的手背看,是在记特征?” 沈令诚实地点点头。 “好的,我理解了,没关系。”贺闻帆淡淡收回手。 沈令怔了怔:“所以您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贺闻帆不解:“面孔识别障碍不算罕见,大家都有自己特殊的记忆方式,我问编号也只是好奇而已。” 沈令狠狠松了口气,咬了咬嘴唇,“谢谢您的理解,您人真好。” 他眼睛水润润的,盈盈闪着光。 这种目光太过纯净无杂质,像投下一块透明的水晶玻璃罩,让贺闻帆莫名难以喘息。 脊椎骨又开始发麻,贺闻帆移开视线,喝一口水压了压。 沈令将打包盒盖好收进餐袋里,用湿巾擦干净手,对贺闻帆说:“最近我期末复习太忙了,就没精力去茶舍,还麻烦您特地来一趟,等我考完身体好些了,一定会回去的,我会努力让您喝到最满意的茶。” 他真诚得让贺闻帆感到理亏,今天原本也是他突发奇想不请自来。 “没有,”贺闻帆咳了声:“没事先告知就突然出现是我唐突了。” 沈令还穿着睡衣,看样子马上要换衣服准备出门,贺闻帆不好独自守在客厅,识趣地选择回避。 他从沈令手里接过纸袋,“我帮你扔吧。” 沈令领会到他的意思,没有客气,笑了笑:“谢谢您。” 贺闻帆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估摸着沈令已经收拾好了才回去。 沈令又把自己穿成了一只圆滚滚的企鹅,怀里抱着几本参考书。 他仔仔细细压好围巾,对贺闻帆说:“我家里有好些茶,感觉您应该喜欢,本来该给您泡一盅的,但现在有点晚了……我真的得去学校了,马上是最后一科考试,抱歉啊贺先生。” “考试重要,”贺闻帆应道:“喝茶的事等之后去茶舍再说。” 他看着沈令依然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犹豫两秒,没抵抗住心里那点恻隐,直接把沈令稍去了学校。 第15章 沈令进考场时人到得差不多了。 他把背包放在教室最后的空地上,轻手轻脚在倒数第二排的空位坐下。 老师在讲台上分发试卷,“拿到卷子先别做,看看有没有缺页漏页,有发漏的举手找我拿。” 前排男生传来的试卷就少了一套,沈令伸手去接,男生却在看到沈令的瞬间,一把将试卷抽走,直接掠过他给了最后一排的女生。 沈令手悬在半空。 女生本人都愣了,连忙把试卷往沈令手里塞:“干什么啊,沈令卷子你拿去。” 前排男生轻哼一声,瞅沈令一眼,不屑地转了回去。 被莫名其妙针对一通,沈令除了有些迷惑外,倒不太生气。 不对自己的心脏添加任何额外负担,是他这些年保命的首要法则。 “没关系。”他笑了笑,把试卷推给女生,举手又找老师要了一份。 其实就算前排男生不这么做,沈令也会选择先让给后面的同学。 他深呼吸两下,把学生证和校园卡摆在桌角乖乖给老师检查,等待考试铃声响起。 他现在头脑清醒情绪稳定,吃过米线后血糖上升思路清晰,他又随机默背了一段知识点,非常流畅。 沈令渐渐安心。 考试结束得很顺利,不枉费大半个月的刻苦复习。 考完后沈令一边收着书包一边算了算分,基本确定能达到老师80分的要求,算得准的话,甚至能到90以上。 沈令欢欣雀跃,没忍住露出了小小的笑涡,偏头又对上后排女生的视线,霎时红了脸。 “怎、怎么了?” “没有没有,”女生连忙摆手:“就是很少看到你这么笑,其实沈令你笑起来很好看啊。” 沈令因为没朋友,平时在班上几乎属于神出鬼没的状态,自然也很少和同学说说笑笑。 他不太好意思地摸摸脸:“谢谢啊。” 这是最重要的一门专业课考试,几乎没人提前交卷,现在教室里吵吵嚷嚷地洋溢着对答案的声音。 前排男生提着包过来,一手插在口袋里,嗤笑着对女生说:“你跟他聊什么啊,人家记得你名儿吗?” 沈令皱了皱眉。 他扭头看了眼那个男生,刚才没注意,现在却想起来了。 这人叫李瑞,就是上次在背后大声议论他的人。 沈令有些无语,不知道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自己。 明明他好不容易才和同学开展一场愉快的交流。 “我记得。”沈令说。 他看向女生,声音柔和下来:“杜淼淼。上学期你还帮我搬过水,谢谢你啊。” 杜淼淼自己都忘了,捂住嘴:“……啊?什么时候啊?” “上学期运动会,我要把水从体育馆搬到操场,但太多了我一个人拿不下,你看到了就主动过来帮我,还叫了其他同学一起,当时真的很感谢你。” 沈令流畅地一口气说完,就像把所有底气都用尽,末了小声补充:“现、现在也很感谢。” 他眼神明净,说话声音虽然不大,却真诚温柔,杜淼淼愣愣地看着沈令,耳朵渐渐红了:“这有什么啊,同学之间本来就该互相帮助……” “对了沈令,”她忽然想起来:“今天考完我们要团建吃火锅的,你也一起来啊。” “你们也要带上他?!”李瑞忍无可忍横插一脚。 “什么叫也?”杜淼淼怪异地瞅他一眼:“我们又没带上你。” 李瑞瞪大眼睛:“不是杜淼淼你至于吗,随口一个谢谢就把你收买了?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关你什么事啊?” 李瑞一哂,眼神在沈令身上转了一圈:“果然你们女的就喜欢这种小白脸。” “怎么,人家长得好看受女生欢迎你嫉妒了?” “我嫉妒他?”李瑞声调都高了。 “长了张娘不唧唧的脸,没事就装纯卖可怜,我会嫉妒他?也就你们女的好这口。” “什么叫我们女的啊?”杜淼淼蹭的来气了:“那你们男的又算什么东西!” “我们男的怎么了!” 眼见着争吵瞬间上升到另一个高度,沈令连忙劝阻:“不要吵了,大家冷静一下……” 李瑞一把将沈令挡开:“你干嘛呢,劝架啊,事情不就是你挑起来的吗?” 沈令简直迷惑。 李瑞拿手指着沈令,露出厌恶的眼神:“装什么装啊,现在又来当好人了?你平时不是最瞧不上大家吗?” “……我什么时候?” “不一直都是吗,说什么脸盲,不就是懒得搭理吗,还搞得像别人欺负你似的。” 李瑞斜着眼打量沈令:“遇到男的就一概不认识,想勾搭女生了天南地北一段情都能讲出来,这时候你又没不认识了?” 什么奇葩的脑回路,沈令简直无语。 杜淼淼忍不住上前:“你嘴真脏啊。” 沈令下意识把女生挡在身后。 他是真的有一点生气了。 以前他一直以为班上部分同学针对他,真的只是因为他总认不出人让别人尴尬,他也总因为这点而责怪自己,陷入内耗。 今天听到李瑞说这些话,沈令才明白,可能根本不是因为脸盲。 李瑞很明显的,只是单纯讨厌沈令这个人,对他充满毫无理由的恶意,而脸盲只是他用来攻击沈令,让沈令把过错都推到自己身上的工具而已。 沈令脸色冷了下来:“如果你不了解,那我再解释一次。” “那叫面孔识别障碍,我确实无法辨认你们任何一个的脸,所以只能依靠细节记忆,你信不信都无所谓。” “但你凭什么一直用这个攻击我?” 沈令很少这么掷地有声地说话,教室门口逐渐都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李瑞成为旋涡中心,脸上顿时挂不住:“攻击你怎么了——” “那我也可以攻击你吧。” 李瑞根本没想到还能硬气一把,“你知道你在说什——” “管我说什么你听着就行。”沈令打断。 他像是憋了很久不吐不快似的步步逼近。 “你说得对,你们每个人的脸在我眼里就是毫无区别,如果你换个发型,或者换件衣服,我确实就认不出来了” “——但你放心,以后我永远都会记得你了。” 他在墙角停下。 李瑞显然没听懂,咬牙切齿:“什么意思……” 沈令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因为我觉得你长得很丑。” 李瑞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人群骤然爆发出哄笑。 沈令趁他反应过来前,拉着杜淼淼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几秒后,身后响起李瑞暴躁的怒骂。 杜淼淼也笑得颠三倒四,沈令看她弯腰捂着肚子路都走不动了,急得不行,就怕逃得慢了李瑞冲出来打自己一顿。 他始终还是个怂包,教室里那通输出就是他鼓起的最后一口气,他现在只是个被针扎破的气球,软趴趴泄了气还怂出一身冷汗。 “你你你别笑了,”沈令拉她:“我们得快点逃走。” 杜淼淼一听沈令抖抖索索的声音,笑得更来劲,她靠在走廊栏杆上缓了半天才勉强能说话。 “不用逃,班长会拦住他的,他那个状态,肯定不会让放他出来打架啊。” “……那我不是给大家添麻烦了?”沈令忐忑。 杜淼淼见他好像真的开始愧疚了,连忙说:“没有没有,本来我们很多人都不喜欢他的,该让他好好被骂一顿。” 沈令对班上的一切事情都不清楚:“为什么啊?” “你不知道他有多恶心,”杜淼淼眼里出现厌恶:“之前他一直追我来着,我没答应,你猜怎么着,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献殷勤的同时,还在追秦可,就是我室友。” 沈令震惊。 杜淼淼翻了个白眼:“广撒网就算了,就当他爱养鱼,可你知道他多龌龊吗,他以为我和可可关系不好,就在我俩面前说对方坏话,对我说可可又胖又矮半点比不上我、对可可说我又黑又丑没她漂亮。” “这傻逼以为靠贬低一方就能抬高另一方,其实我们特别讨厌这种人,我和可可关系也没有不好,只是当时有一点点小矛盾,很快就解决了。” 沈令头一次接触这种八卦,听得认真:“然后呢?” “然后事情就暴露了啊,偏偏这傻逼还不承认,我们就把聊天记录全发到学院大群里。” 沈令拍手:“做得好。” 杜淼淼哼了一声:“没完呢,他丢了面子气急败坏,就天天找我和可可的麻烦,连带着他那群狐朋狗友也成天阴阳怪气。” 沈令越听越气愤:“他怎么这样啊。” “对啊,所以我说你骂他骂得好,我们都站你这边儿。对了,之前有次上课他是不是也说你了?”杜淼淼问。 沈令点头:“不止他,还有好几个呢。” “就是他那群狐朋狗友,”杜淼淼说:“要不是那天我们好几个都去B市比赛了,我当时替你骂回去。” 沈令愤愤不平:“我要是早知道那些事,我也该再多骂几句,狠狠骂!” 他气得脸颊都鼓起来,比对自己的事还上心。 杜淼淼不由笑出来:“没事,我们都骂过了,而且你刚骂人特别高级,特别有水平,一句顶我们十句!” 沈令平时连话都不大声说,猛地被夸骂人骂得好,有点不好意思。 他捏了捏耳垂:“真的么?” “当然啊,”杜淼淼说:“脸盲都看出来他长得丑了,可想而知是有多丑,杀伤力杠杠的。” 沈令害羞地低下头。 杜淼淼忽然站直,像发现什么,脸色严肃起来。 “诶沈令,你怎么在发抖啊?” 沈令没感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和脚都在抖,怎么控制都停不下来。 他挤出一个笑:“我第一次骂人,有点紧张,还还没缓过来……” 杜淼淼松了口气,哭笑不得,她看了眼手机:“好了,班长说搞定,走吧咱吃火锅去!” 沈令退了一步:“我今天就算了……” “怎么了?” 沈令抬起颤抖的手指:“情绪起伏太大,得平静一下。” 杜淼淼失笑:“那好吧,不勉强你了,我们下次再约哦。不过你人真挺有意思的,以后多出来和我们玩玩嘛,班上好多人都想认识你呢。” “真的吗?”沈令受宠若惊。 “骗你干什么。” 两人又互加了微信才挥手告别。 走在学校马路上,沈令都是飘飘忽忽的,他还是有点发抖,心脏跳动得有些过速,人却被幸福和喜悦包满。 原来同学们也是喜欢他的,大家都愿意和他做朋友。 沈令差点蹦起来,连刷卡出校门的滴答声都觉得格外悦耳。 出了校门,他竟然看到了贺闻帆。 贺闻帆居然没走。 沈令心猛地跳得更厉害,他笑起来,冲贺闻帆小跑过去。 第16章 贺闻帆把沈令送到学校后,没有直接离开。 他总觉得沈令今天脸色不对,明明看上去状态很差,但精神头又莫名还行。 就好像……是一根绷紧的弹簧,堪堪维持着平衡,稍微拨一下可能就会断掉。 一场考试也就两个小时,稍微处理点文件就过去了,贺闻帆思忖再三,最终选择等在门外。 沈令出来时满脸都是笑,贺闻帆下车向他招了招手,他先是一愣,接着立刻小跑过来。 眼睛圆溜溜的,又欢欣又雀跃:“您没走吗?” “今天不忙,等你一起走。” 沈令脸颊红扑扑的,抓了抓吹乱的头发:“这多麻烦你啊……” “不麻烦,”贺闻帆笑了笑,问他:“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吗?” 沈令的喜悦都要溢出来了,他腼腆的垂下头,努力矜持了一下:“嗯,刚刚加到了同学的微信。” 他把手机珍贵的捧在胸口,试图讲述刚才发生的事。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激动,呼吸好像有点不对。 沈令按了按胸口,气息若有若无地卡在那里,他要用点力才能说出话。 贺闻帆原本还笑着,渐渐嘴角弧度越来越浅,紧接着脸色一变。 “沈令。”他扶住沈令的肩膀:“你先别说话。” 沈令看到贺闻帆嘴唇在动,却发现自己好像听不清他的声音了,耳边吵吵嚷嚷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 他无意识地歪头:“什么?” “先不说话,”贺闻帆捏住沈令的手腕:“你哪里难受?” 沈令迷梦地眨眨眼。 他回答不了,胸腔里一阵闷痛,像压抑许久冲破了某种屏障似的骤然爆发。 沈令闷哼一声,眼前天旋地转,而后陷入一片黑暗。 医院走廊静静悄悄。 贺闻帆交完费后独自坐在长椅上。 外套被脱了下来整齐的放在一旁,后背衬衫隐隐可见汗湿的痕迹。 从来没人在他面前晕倒过,还是因为心脏问题。 贺闻帆心有余悸地闭上眼。 虽然因为送医及时并无大碍,沈令很快就能醒来,但不久前兵荒马乱的那一出还是把贺闻帆吓得够呛。 他回想沈令刚才的模样。 沈令神采飞扬地诉着说高兴的事情,然而他不知道,他其实根本没能完整地讲出任何一句话。 贺闻帆听到的全是嘶哑的呼吸声,间或夹杂几个模糊的词汇。 沈令却好像完全不觉得难受一样,依旧兴致勃勃。 直到贺闻帆提醒他。 他脸颊迅速惨白,本就不多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明亮的大眼睛变得涣散无光。 贺闻帆眼睁睁看着他歪倒下去,最后在自己怀里失去意识。 原来沈令心脏有问题。 贺闻帆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所以才总是请假吗? 请了整整一个月的假,只是因为身体负担不过来,而没有其他任何原因。 根本没有什么欲擒故纵,生病加考试,所以累到晕倒。 整整一个月,沈令根本没有分半点心思在他身上,甚至再次见到他时,连他是谁都想了好半天。 贺闻帆感到面颊火辣。 垂下的头有些抬不起来。 贺闻帆知道自己喜欢沈令那张脸,喜欢他泡的茶,也知道自己在意沈令,想要接近他。 虽然认识短短两个月就出现这种情绪难以置信,但都不构成负担。 他可以坦然接受自己被沈令吸引的事实。 毕竟没人会不喜欢沈令。 唯一羞于启齿的,是意识到自己过于傲慢。 贺闻帆一直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怀着各式各样的目的接近他,他从不会对这些人抱有善意的认知,并时刻防备,这个做法每一次都是正确的。 自然而然的,贺闻帆也凭借以往的经验擅自对沈令做出定义,并自负地认为自己是对的。 直到今天。 贺闻帆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名为难堪的情绪。 他在走廊里坐了很久,才提起精神去看望沈令。 病房里比外面还要安静很多,厚重的窗帘拉紧,光线昏暗。 沈令已经醒了,拧着眉头像在胡思乱想。 床头被摇起来一点,他戴着氧气罩靠在枕头上,看到贺闻帆进来,眉间愁容消散,露出一个笑。 他抬手把氧气面罩摘掉,贺闻帆连忙阻止。 “没关系的。”沈令轻声说。 他中气不足,尾音发虚,贺闻帆听着都觉得忐忑。 “刚才在想什么?”贺闻帆问。 沈令只是发愁要怎么面对妈妈,今天这事肯定是不能再瞒着家里了。 妈妈一定很担心,等下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说不定还要生气,沈令盘算着该怎么撒娇才能让妈妈心软。 只是这些他不好意思跟贺闻帆说,显得自己太孩子气。 “没有啦,”沈令抱歉地笑笑:“只是觉得又麻烦您了。” 贺闻帆喉咙有些发干:“你没事就好。” 沈令弯着眼睛:“谢谢您。” 贺闻帆不由自主地屏息:“真的不用谢我。” 他说一句,就忍不住看一眼心监仪上的生命体征,见没有出现强烈波动,才没强制让把氧气罩戴回去。 沈令把贺闻帆的动作看在眼里,有些内疚:“我今天是不是吓到您了?” “没有……没事。”贺闻帆掩唇咳了咳,移开视线:“医生说你情绪太激动,是怎么回事?” “额,这个……”沈令垂下睫毛,嗡声说:“我在学校跟人吵架了……” 贺闻帆眉心一跳,沈令看上去是完全不会发脾气的人,成天安安静静的,像观音菩萨似的圣光普照。 他又想起沈令出校门时兴高采烈的样子,心生好奇:“吵架把自己吵开心了?” 沈令害羞地低下头:“没有……开心是因为交到朋友了……” 他现在说几句话就得停一会儿,贺闻帆没催他,耐心等他缓过气来。 “我有个同学,”沈令喘了喘说:“他总是用我脸盲的事攻击我,恶意揣测恶意造谣,还当着全班的面对我指指点点,甚至欺负女生。” 沈令说着脸颊鼓起来:“我太生气了,就狠狠骂了回去,骂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贺闻帆脸色不着痕迹地变了变。 沈令没有察觉,自顾自说道:“然后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个很坏很讨厌的人,撒网养鱼还不尊重女生,我更生气了,后悔没多骂他几句。” 他叹了口气:“其实那时候就有点不舒服了,但被我忽略掉了。” “后来其他同学夸我骂人高级,还说大家都很喜欢我,想认识我。” 沈令仰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太高兴了,一不小心情绪起伏就又大了一丢丢……然后就这样了……” 他边说边轻轻抚摸自己的胸口,像在对那小心脏道歉似的。 贺闻帆却口干舌燥说不出话。 他又何尝不是擅自揣测过沈令。 沈令无意识的话,像把无形的小锤子,叮叮咚咚敲打着贺闻帆的心脏,让他更加难堪。 沈令自顾自说了半天,才发现贺闻帆的沉默。 他端端正正坐着,身上却像笼罩着一片乌云。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沈令反思自己:“影响到您了吗?” 贺闻帆回过神:“没有。” 他尽力让自己看上去一如往常,柔声道:“你做得很棒。” 被夸奖了沈令既开心又不好意思,轻轻垂下头。 贺闻帆一颗心像被翻来覆去揉过:“还有,你不用对我用敬称的。” “这……没关系吗?”沈令有点犹豫。 他点了点头:“当然没关系。” 沈令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是认真的,嘴唇逐渐抿出浅浅的弧度:“那好吧。” 空气里出现短暂的寂静,把时间都拉慢了。 半晌,贺闻帆很轻地叹了口气:“……对不起。” 他声音很低,低到沈令怀疑自己出现幻觉。 “什么?” 手机震动起来,贺闻帆骤然回神。 他看了眼屏幕,对沈令扯出一个笑:“抱歉,我接个电话。” 沈令没反应过来,呆呆点头:“您……你忙吧。” 袁格的电话拯救了贺闻帆。 处理完工作上的事,他又在医院楼下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转头买了份小米粥回病房。 走到门口时忽然收到沈令的短信。 [今天给你添麻烦了贺先生,我妈妈马上就到了,她会照顾我的,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谢谢你^^] 非常听话的没有再把他称作“您”。 贺闻帆看着着短短的一句话,脚步停了下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沈令家人会来照顾他,似乎不需要他继续待在这里,也不需要他这份小米粥。 贺闻帆透过房门的窗口往里看了一眼。 沈令又戴上了氧气罩,没有刚才强撑着说话的精神,眉眼间全是疲倦。 他拿着手机缓慢地打着字,十几秒后摁灭屏幕,垂下手,皱着眉闭上眼。 同时贺闻帆手机屏上又弹出一条消息: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道歉,但你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啊。反而是总是我在麻烦你,因为贺先生你心善送我来医院,我现在才能好好的。真的非常感谢,出院后我会登门道谢的!] 沈令的文字和他本人一样简单纯善,贺闻帆握着手机就像握了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字都回复不了。 第17章 沈令毫无意外的被妈妈接回家休养。 这些日子不用去茶舍,又适逢寒假,沈令每天要做的只是吃吃喝喝躺躺,饭后固定遛弯一小时,实在无聊了就跟家里阿姨学学烘焙。 在二十岁的年纪,活出了退休老人夕阳红的悠闲。 沈令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算,感觉独居几个月锻炼出的为数不多的生存技能,在家里短短几天,已经要全部还回去了。 房间门被轻轻敲了敲,俞灵端着一盘草莓进来,沈令坐起身:“妈妈。” “慢点起慢点起。”俞灵连忙上前,把玻璃盘往小桌一放,坐到床边:“下次不可以起这么快了。” 沈令盘腿坐在床边,闻言往前挪了挪,抱住妈妈的手臂:“没关系的,我已经好了。” “哪里好了?都瘦这么多。” 沈令歪歪头:“没有呀,我早上称的时候重了三斤诶。” “那是这两天才养起来的。”俞灵拍拍沈令的背:“我把你接回来的时候,瘦得就剩那么一点……” 她说着又开始心疼,摸摸沈令的头发:“我们宝宝怎么把自己弄到医院去的呢?” 俞灵手指温软,沈令从小就很喜欢被她抚摸,乖乖地把头伸过去,全然不觉得成年男生还和妈妈这么亲近会害臊。 他叉了一颗草莓边吃边说:“因为要考试嘛,我不够聪明,只能多努力了呀。” “哪有?”俞灵佯怒:“我们宝宝是最聪明的。” 沈令笑起来:“妈妈你对我滤镜好大啊。” 俞灵坚决否认了。 她丝毫不认为自己有亲妈滤镜,他们小令就是很聪明啊,读书的小半时间都在住院,但一次都没留过级,三岁那年别的小孩还在咿咿呀呀学儿歌,他们小令都能认得十几种茶叶了。 俞灵非但不觉得沈令笨,她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儿子是个天才。 沈令笑得快要仰倒过去。 俞灵帮他抹掉笑出来的眼泪,又问:“对了宝宝,送你去医院的那位好心人留联系方式了吗?改天我得亲自去谢谢人家。” 沈令坐正了些:“是认识的人,我已经跟他说过等我好些了会登门道谢的,妈妈你让我自己处理吧。” “是吗?”听到沈令这么说俞灵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惊喜。 儿子独居几个月,真的开始有了自己的社交,前几天还说和同学关系变亲近了,后面会约出去一起玩。 俞灵很是欣慰,沈令从小就是太孤单,每天都是和他们这些长辈待在一起,也没个同龄的朋友,现在慢慢开始接触社会了,也不是坏事。 “好吧,”俞灵尊重孩子的社交圈:“那宝宝自己处理。” “谢谢妈妈,”沈令笑起来,又问:“那妈妈我之后还是可以搬出去住吗?” “这……”俞灵犹豫,她还是担心沈令的身体。 “真的没关系的,”沈令劝说:“房子我都选好了,就在漉水苑,妈妈你知道的呀,离茶舍和学校都近,而且安保设施都很好。” 房子是好,但关键沈令身体不禁折腾,俞灵不想再有一次把沈令从医院接回家的体验。 她抚摸着沈令的眉眼,满是担忧心疼:“就在家里不好吗?有妈妈和阿姨照顾你啊。” 沈令垂下睫毛,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家里好呀,可我总要稍微学习独立一点吧。” 他抱着妈妈的手臂撒娇:“而且我们家离鸣雪斋和学校都太远,我每天过去坐太久的车也很累的,不如住得近一点呢?” 这倒是,俞灵暗暗思索。 沈令小时候体质太差,晕车一直很严重,他们全家仔仔细细养着,养到沈令长大一点,身体逐渐好些后,晕车的毛病才渐渐消失。可要是路上太颠簸或者路程太远,他依然会难受。 沈令察觉到妈妈的动摇,再接再厉:“茶舍马上三周年店庆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自己茶舍的庆典呀,再等到来年开春,客人会越来越多,我去的次数也会更多,住得近会很方便的。” “我房子的门禁卡和密码你全都有,可以随时来看我嘛,好不好嘛妈妈……” 他每次一撒娇俞灵就没辙,实在拗不过只能答应下来。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笑:“好吧好吧,但最近不行,怎么也要等到店庆后再去检查一下身体,医生说没问题,妈妈就帮你搬家。” “好噢!”沈令甜甜地笑起来,喂妈妈吃草莓,又从手机里翻出几张照片。 “妈妈你帮我选一下,店庆给客人发的请柬我用哪个款式比较好……” 沈令身体彻底恢复前,被俞灵明令禁止出门乱晃,他只能每天缩在家里,远程和店员们沟通店庆活动的事项。 一周后秦臻和经理刘明申来看望沈令。 沈令把他们带到暖室里接待,又泡了壶花茶,三人慢慢喝。 暖室里温暖如春,四处种植着鲜花果蔬,沈令没事就窝在里面,靠背诵花花草草的学名来锻炼记忆力。 秦臻两人先是问候了一番他的身体,而后才进入正题,说到店庆活动的事。 “已经定下去清溪山远足了。”刘经理说:“时间是1月的7日和8日,两天一夜,请帖也都发出去了,邀请范围是这些年在咱们店长期消费的老主顾,总共有37位,但应该不会全部到场。” 沈令点点头:“两天一夜的话,留宿的酒店都定好了吗?” “定好了,”刘明申应道:“我们活动时间设计很松缓,中途留宿在半山腰的梵思酒店,我们包下了所有VIP客房供客人们休整一晚,第二天在山顶举行正式的派对。” 秦臻补充道:“山顶我们也定了酒店,白天客人们玩累了可以去休息,活动到下午结束。但如果还有客人意犹未尽,可以自行留下来继续游玩,酒店的退房时间是在第二天午后。” 沈令一边翻看着详细计划表,一边听他们说,闻言笑起来:“辛苦你们了。” 两人连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应该的。” “对了,”秦臻又询问道:“如果有生日在近期的客人,我们想额外准备一份生日礼物,你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沈令当即批准:“有哪几位客人生日的?” 刘明申连忙找出名单,筛选之后递给沈令:“只有贺先生一位,他可是从开业就一直光顾的老主顾啊,确实得重视。” 秦臻说:“贺先生生日是一月五号,虽然不在我们活动日期的当天,但毕竟是生日周,我们也会用心准备一份礼物的。” 沈令看着名单,点点头:“确实要好好准备……” 他似乎有什么想说的,若有所思沉默几秒,而后抬起头看向秦臻两人,问:“方便举办一个小惊喜或者小活动吗?” 经理和秦臻对视一眼,想了想说:“也不是不行,时间和场地都能腾得出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沈令轻轻勾了勾唇,“对,有点事需要向贺先生道谢,就用现成的机会的借花献佛一下啦。” 秦臻笑起来:“行,那我回去弄几个活动策划出来,你选一下。” “不用了,”沈令托腮:“我大概有个主意,具体操作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们吧。” 他圆溜溜的眼睛映着暖室里的花海,嘴角浸着浅浅的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送走秦臻和刘明申后,沈令洗漱完准备睡觉,躺在床上琢磨生日惊喜的细节。 忽然他想到什么,立刻坐起来打开手机,点开贺闻帆的聊天框。 首先他得确认贺闻帆会到场才行。 桌上手机嗡地震动,弹出一条消息提醒。 贺闻帆开了一天的会,刚回到家洗完澡。 年底事多,贺闻帆忙得心力交瘁,烦躁了瞥了眼手机。 下一秒,他端端正正坐到沙发上,毛巾被扔在一边,手机被好好捧在掌心。 [沈令:抱歉贺先生这么晚打扰你,请问你现在方便吗?]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将近十天,沈令离开医院后,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贺闻帆对深夜收到沈令的消息十分诧异。 [方便,有什么事吗?] 沈令回得很快:[那个……能打电话吗?] 贺闻帆眉心一跳,而后渐渐紧蹙。 沈令不是会深夜找人说话的性格,比起语音聊天他也一直更倾向于发消息。 怎么突然要打电话了? 贺闻帆蓦地想到沈令发病晕倒在他怀里的样子,心尖一抖,手指快于意识按下拨号键。 “你不舒服?”他有意在保持声线平稳,语速却比往常快了不少。 沈令很明显地愣了两秒:“没、没有啊……”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我是想问一下,你收到我们送的请帖了吧?” 请帖? 贺闻帆情绪不稳,稍作冷静后,从外套衣兜里摸出一张卡片,烟青色的,系着细细的丝带。 是今天下午寄到公司的,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 贺闻帆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抹了把脸:“收到了……你真的没事?” 沈令有些失笑:“真的没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最近回到父母家住啦,身体好了很多。” 贺闻帆怔了怔。 也对,那样的情况任谁家父母都会把孩子接回家的。 贺闻帆狠狠按了按额头,责怪自己忙晕了,竟然连这点都没想到。 他缓缓拆开请柬,大致扫了眼:“你们茶舍店庆?” “对,”沈令说,“所以想确认一下,你会到场吗?” 贺闻帆看了看时间,一周后,主题还是登山远足,这种活动他估摸着沈令不会参加。 但想了想,还是没把话说死:“不确定,得看到时候的行程安排。” “这样啊……”沈令似乎有些失落,欲言又止的:“贺先生你是光顾我们茶舍最久的客人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你能到场和大家一起聚一聚。” 这话听起来只是普通的游说争取,贺闻帆捏着眉心,却敏锐地从中挖掘到另一个信息点: “你也去?” “啊?”沈令一愣,“去,去的。” “三周年店庆,鸣雪斋所有员工都会到场。” 贺闻帆没说话了,他又翻开请帖仔细读了一遍,确认是去市郊爬山,皱起眉:“你身体可以登山吗?” 沈令大概是没想到他关注点在这,哑然须臾,而后笑起来:“没问题的。” 他补充道:“请柬上因为篇幅限制没写得太详细,其实登山是两个路线,爱锻炼和想要运动放松的客人可以自己登山,但沿途全程有缆车,体力差一点的随时都能坐缆车上去,我也会量力而行的。” 如果是这样就还好。 贺闻帆渐渐安心。 他咳了声:“你们希望我来?” “当然啊,”沈令肯定道:“你是最重要的客人,陪伴我们茶舍一起成长,你到场了才更圆满的。” 沈令说话,哪怕再官方也让人心里舒坦。 贺闻帆嘴角上扬,尾指勾着请柬的丝带: “好,我去。” 沈令开心了。 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他的雀跃:“好哦!就这么说定了,那我不打扰贺先生了,你早点休息,再见。” 贺闻帆压住越扬越高的唇角:“再见。” 请帖上的字似乎是沈令亲笔写的贺闻帆又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某个瞬间突然醒悟,还有一周多呢,急什么。 他矜持地将小小卡片放进书架里,关灯睡觉。 半小时后,衣帽间里壁灯忽然亮起。 清一色的西服里,为数不多的几套休闲装被挑选出来。 贺闻帆倚着墙壁愁眉不展。 只剩一周了,穿哪件呢? 第18章 一周后。 清晨。 冬雪渐停,太阳颤巍巍拨开云层投下第一缕晨光,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好天气。 贺闻帆驱车来到茶舍入口,山脚石子路前已然立着一道等待的身影。 沈令穿着厚厚的外套,背着白色的双肩包。 贺闻帆认出来那是他的书包,大容量超能装,每天被沈令灌满参考书和电脑,背去图书馆、背去教室、也背去考试,是他的幸运之包。 于是沈令也背着去登山了,像要春游的小学生一样。 贺闻帆把车停好,从后备箱里取出登山包。 沈令也远远看见了他,还没开口,眼睛先溢出笑。 他挥着小跑着过来,头发一颠一颠的翘起,在阳光下变成深浅不一的棕色,像某种小动物竖起的耳朵。 贺闻帆快步上前,制止住沈令的动作。 他把登山包挎在肩上,腾出手按住沈令的小臂:“你可以这么跑吗?” 上次沈令这么跑几步之后就倒了。 贺闻帆心有余悸。 沈令拨了拨头发,压下了头顶并不存在的耳朵,笑吟吟的:“没关系的,我已经好了。” 贺闻帆不太相信这句话。 但沈令脸色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不再苍白灰败,皮肤有种轻盈的白,微微泛着粉,眼神也光彩明亮。 似乎确实在家里养得很好。 贺闻帆收回手,“那也最好不做这么急的动作。” 沈令没说话,歪了歪头。 “怎么?”贺闻帆不懂他怎么又在撒娇。 沈令嘴巴轻轻嘟起来,“你和我妈妈说了一样的话。” “是吗?”贺闻帆一喟,深感赞同:“妈妈说得对。” 沈令却不太赞同。 虽然妈妈的话确实没错,但他也不是完全不能小跑,偶尔动弹一下对身体还有好处呢。 沈令有点不乐意,和贺闻帆并排走着,噘着嘴没说话。 贺闻帆瞧他一眼,有点无奈,:“你身体好了?” 沈令点点头:“早就好了,我到现在都胖五斤了。” 他这么说,贺闻帆才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觉得除了气色稍微好些外,和之前毫无变化,还是瘦得只剩尖尖的下巴颌。 但沈令似乎对自己千辛万苦长出来的几斤肉格外在乎。 贺闻帆不忍心打击他,斟酌再三,说道:“那你挺不显胖的。” “是吧!”沈令居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眼睛都睁得更加圆溜溜,“我妈妈就总说我根本没长肉,但称上多出的数字能是假的吗,我肯定就是没长在脸上!” 他跟在贺闻帆身边,眼里流露出崇拜的光:“你怎么这么聪明啊,我就没想到用这点来反驳我妈妈。” 他甚至挽起袖子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胳膊,自我洗脑:“感觉是长在手上了,好像粗了一点。” 贺闻帆没忍住偷瞄一眼,还是初见时那节精致优美的腕骨,因为手臂过于纤细而格外突出,没有丝毫变化。 非要说的话,就是捂了一个冬天更白了。 贺闻帆有些招架不住,移开视线,硬邦邦地说: “袖子拉下来吧,当心着凉。” 虽然撸个袖子就能着凉过于夸张,但沈令依然听话乖乖放了下来。 毕竟此时贺闻帆在他眼里,就是个目光如炬能一眼看出那五斤肉长在哪里的高人,这可是连他最爱的妈妈都做不到的。 他目光在贺闻帆身上逡巡着,思索着如何礼尚往来也夸一句回去。 为了登山活动,贺闻帆今天终于不再是西服配大衣,换上了一件纯黑的冲锋衣,拉链领口处有低调的金属装饰提亮,头发也稍稍剪短了些,显得整个人更加挺拔精神。 气质也干净磊落,和山里雪融化后,夹在风里飘来的气息很贴近。 贺闻帆回头,目光相撞。 沈令笑起来,“你今天好帅啊。” “…………?” 贺闻帆差点摔了。 他踢开挡在地上的树枝,矜持地理了理衣领:“是吗?” 沈令真诚地点头:“真的,和以前是不一样的帅。” 贺闻帆掩唇咳嗽,抬头望天,试图压下将要和太阳肩并肩的嘴角。 沈令还在身边用甜甜的声音说着好听的话,哄得贺闻帆晕头转向飘了半晌。 很久之后,他才渐渐回过味来,看向沈令:“你不是脸盲吗?” 怎么看出他今天长得帅的?甚至还看出来和以前帅得不一样。 沈令蓦然噤声。 贺闻帆看到他短暂的慌张一秒,而后眼珠子开始滴溜溜转,很显然,要开始编了。 “是、是脸盲。”沈令绞着手指,眼神飘忽。 “我是感受到了一种……帅哥的氛围。对,帅哥氛围。” 贺闻帆眉梢一挑,配合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有这种说法。” 沈令完全不会说谎,甚至连开玩笑的糊弄都不会,正直得可爱。 于是心虚得也过分。 贺闻帆虽然极力配合了,但怎么也掩盖不住语调里的些微戏谑和逗弄。 沈令显然感受到了,编不下去。 他垂下脑袋用发旋看人,迅速摆烂式地坦白:“哎呀,就是太久不见的一种寒暄,不要太较真嘛……” 贺闻帆扭头按住眉心,低低地笑起来。 沈令听着身边舒朗的笑声,头垂得更低,脸颊都在发烫。 渐渐的笑声消失了,沈令耳边只留下两人踏过雪地的脚步声,吱吱啦啦轻轻地响着。 贺闻帆忽然开口,声音从雪里飘来。 “你今天也很可爱。”他说。 沈令唰地抬头,对上贺闻帆的眼睛。 贺闻帆声音里有很浅的笑意,语气轻却郑重:“不是寒暄。” 沈令愣了愣,随即眼底绽开一抹笑,像身边树梢上,无数被阳光照射后晶莹的雪花全部落在眼底一样,流露出璀璨明亮的光。 开心也很明显。 沈令捂住发红的耳朵尖,害羞地说:“谢谢,是我妈妈的选的衣服。” 他穿一身青色羊羔绒外套,胸前一整排牛角扣,看上去毛茸茸软乎乎。 贺闻帆欣赏地赞扬:“妈妈眼光很好。” “像……”他看着沈令,思忖片刻,郑重地挑选出了一个形容词。 “像一颗青团。” 说罢还若有所思地点头,肯定自己的想象力。 沈令表情空白一瞬:“……啊?” 青团吗? 可是青团不是吃的吗? 在沈令的印象里,是那种圆滚滚一坨,糯唧唧的青色糕点。 看起来胖胖的笨笨的。 这是夸人的话吗? 沈令茫然。 贺闻帆已经走到前面,他连忙跟上:“贺、贺先生……” 鸣雪斋里灯火通明。 店员们都已早早到场,正在收拾去清溪山要用到的物资,矿泉水、茶叶罐、各种派对小装饰。 店内忙忙碌碌,人头攒动。 秦臻抱着纸箱从楼上下来,看到沈令的瞬间眼睛就亮了,随手把纸箱往桌上一扔,快步上前。 沈令也笑着挥手:“小臻姐!好久不见啦~” 秦臻来到沈令身前,满眼都是笑,拉着沈令的袖子上下抬了抬,用很可爱的语气:“呀,小令今天怎么穿成一颗小青团啦?” 她本意是想夸沈令今天特别可爱,但不知怎么,沈令听到后笑容却收敛,脸颊还隐隐地鼓了起来。 贺先生也奇怪,倚在前台的长桌上,压着太阳穴侧过头,像在忍笑。 沈令垮着脸蛋,摸自己衣服上的软毛,声音含含糊糊不如之前自信了:“我妈妈选的……” 秦臻不明所以,依然热情地夸赞:“妈妈选的呀,难怪这么可爱。” 沈令抬眼,上目线弧度圆润:“真的么?” “真的呀,特别特别乖,非常适合你。” 沈令脸又红了。 贺闻帆一直在一旁注视着,见沈令是真的要害羞了,及时掐断这段谈话。 他招了招手让秦臻过来。 “能麻烦你给我说下这两天的具体行程吗?” “好的,贺先生稍等。” 秦臻一到贺闻帆面前就恢复了专业态度,连忙从抽屉里拿出详细的活动方案,递给贺闻帆。 “我们两天一夜的活动在清溪山,除开员工还会有20名客人到场。您今天和小令一起过来的,按他的意思,您会和我们坐同一班车过去,其他客人我们将安排另一辆车接待。” 秦臻边说边把资料翻页:“这是到达目的地后详细的计划,包括了酒店信息路线规划等等,您可以看看……” 贺闻帆一心两用,一边听着秦臻的讲解,一边分神注意沈令。 沈令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咪咪摸到了角落,那里立着一面装饰用的大落地镜。 他偷偷环顾四周瞄了几眼,觉得没人注意到自己,就在镜子前左扭扭右转转,偶尔站直捏捏身上的外套,歪着脑袋思索。 似乎在判断,镜子里的人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像一颗青团。 贺闻帆低下头轻轻笑了出来。 秦臻话音渐停,转而带上恰当的关切:“贺先生今天心情很好?” 贺闻帆懒懒地收回视线,随手翻了翻资料,没有给出肯定,笑意却久久不散。 他点了点头:“难得休假。” 第19章 一行人稍微收拾之后,大巴到了。 贺闻帆有沈令开后门,顺利搭上员工专车,作为资历最老的顾客,混进了茶舍内部。 车上人少空位多,他和沈令坐在倒数第二排,最后的座位就空置下来,零零散散放了些纸箱背包。 贺闻帆自打中学夏令营以后,就没再和别人一起坐过大巴,两手空空毫无准备。 沈令倒是装备齐全。 刚一上车,贺闻帆回头放个包的功夫,他就已经摆了一堆东西在膝盖上。 定睛一看,有毛毯、颈枕、暖手宝和眼罩,似乎准备在车上过年。 沈令察觉到贺闻帆的视线,老神在在地解释道:“这一趟要坐很久的,至少三个小时吧,现在时间还早,在车上休息好了等下才能有精力爬山啊。” 他说着还把毛毯往贺闻帆那边扯了扯,大方地分享:“我们一人盖一半吧,再睡个回笼觉。” 那是一块奶白色的小毛毯,沈令抓着一角,手指就软乎乎嵌进去一半,看上去质感相当柔软。 只是确实不大,像用来包小婴儿的一样,沈令盖从胸口盖到膝盖或许刚好合适,但要是再分给贺闻帆,就显然很不够用。 可贺闻帆竟然神魂颠倒的心动了一秒。 认真思考了一下和沈令共盖毛毯的可行性。 幸好贺闻帆的前半生每分每秒都在用理想思考,以至于到如此诱惑的境地,面对沈令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理智也顽强地停留在大脑里,没有彻底出走。 他从毛毯的长、宽、厚度、绒毛覆盖面积等多个维度,分析出如果自己接受沈令的分享,那么沈令将会在有一大半身体盖不到毛毯的情况下陷入熟睡。 以沈令的体质,感冒几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除非他抱着沈令睡。 但这显然不合适。 所以沈令感冒的几率变成了百分之百。 贺闻帆手指抖了抖,而后克制地按住沈令的手背,推了回去。 “不用了,”他说:“我还有几个邮件要回,不睡了,你自己盖好。” 沈令微微仰着头看他,眼珠在车顶灯下被映成漂亮的浅棕色。 他似乎对贺闻帆不需要补眠的体力很是羡慕,嘴唇喃喃地张了张:“好厉害啊……” 贺闻帆失笑,把沈令的眼罩递给他:“休息吧。” “好吧。”沈令低下头,把眼罩挂在耳朵上,临睡前,又从包里摸出一盒晕车贴,揭了两片贴在耳朵后面。 “你晕车?”贺闻帆问。 沈令起得早,现在已经有些困了,听到贺闻帆的话,拉下眼罩小声说:“小时候晕,现在已经很少了,但今天路程有点久,用来预防一下的……” 他缩在毛毯里,睫毛一下一下垂着,语调也越来越缓。 贺闻帆张了张嘴,又噤声,最终还是没再打扰沈令的回笼觉。 他伸出手,帮沈令把掉到下巴上的眼罩,轻轻拉回到眉眼处。 沈令睡觉很乖。 不说梦话不打呼噜,甚至连呼吸声都很小,也不歪七扭八地乱动。 唯一让贺闻帆苦恼的,是他好像一睡着就得了软骨症,无知无觉地瘫在椅座上,车身稍稍晃动,他就没骨头似的往下溜。 上次在贺闻帆车上就是这样。 这次车程更久,情况也更甚。 沈令缩在毛毯里,就像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化了成水,一个劲地往下流,连带着毛毯也不断下滑。 一开始,他脑袋还好好呆在贺闻帆肩膀上,渐渐的,就变成脸颊贴在上臂,再往后,就快滑到臂弯了,导致贺闻帆不得不单手打字,腾出一只手帮他托住脑袋。 贺闻帆一边回着邮件,一边帮他拉了无数次毯子,还要时不时拽上一把,以免他真的流到座位底下去。 大巴下了高速,驶入一段小路,路上石子多,摇摇晃晃把沈令晃醒了。 他心里有点翻腾,脑子也晕晕乎乎的,但可能是晕车贴的作用,倒没有很想吐。 “醒了?”贺闻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像隔着屏障似的不太真切。 沈令含糊地应了一声。 一只手背在他额头上轻轻蹭了蹭:“难受吗?” 贺闻帆衣袖上有薄荷的味道,清新凌冽,一时间将沈令心里的憋闷冲散不少。 沈令摇摇头:“没关系。” 贺闻帆等他稍微缓了缓,托着他的手臂往上带了带:“醒了就坐起来一点。” 沈令还不太清醒,贺闻帆让他做什么,他就听话照做,只是手上没力气,撑着座椅也没能往上移多少。 车子不知道压到了什么,剧烈颠簸了一下,贺闻帆看到沈令眉心紧紧一蹙,揪住自己的衣袖,指节泛白。 晕车贴的预防效果看上去也不怎么样。 贺闻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拍拍沈令的手背:“再忍一下,就快要到了。” 而沈令抵抗晕车的方式,似乎只有睡觉。 进入清溪镇后,小镇限速慢,路灯行人又多,一路走走停停更把沈令晃得脸色发白。 他紧皱着眉头睡觉,脸颊贴在贺闻帆胳膊上,不一会儿又开始下滑。 明明没能睡着,却也混沌的难以清醒。 “沈令。” 贺闻帆在叫他,像隔着很远的距离,音质听上去有些空旷。 沈令迷迷糊糊睁开眼,仰起头,脸上就罩下一片阴影。 贺闻帆俯下身,趁着大巴停留在人行道的间隙,隔着毛毯握住沈令的肘窝和肩膀。 “虽然很抱歉,但我得抱你一下。” 他稍稍用力往上一提,沈令就在一小阵失重中稳稳当当坐回了椅子上,鼻尖满是贺闻帆颈间凛冽的气息。 那瞬间好像天光都明亮了,窗外的景象在沈令眼里一下子变得广阔。 贺闻帆把毛毯捡起来拍了拍,叠好放在一旁,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真的快流到地上了。” 阳光照得沈令渐渐清醒,他后知后觉红了脸,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已经枕到了贺闻帆的大腿上。 游客中心,洗手间。 沈令用冷水狠狠洗了好几把脸,才勉强将热度将下来。 他很少在外人面前睡觉,更别提这种晕车晕得人事不省的情况。 也是这一次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睡相竟然这么糟糕。 糟糕到需要贺闻帆忍无可忍,把他抱起来坐好的程度。 沈令崩溃地垂下头。 他简直没脸见人了。 沈令缩在洗手间,像乌龟缩进了壳里,磨磨蹭蹭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最后掐着会被怀疑“掉进坑里”的时间点,扭扭捏捏走了出来。 休息区内,贺闻帆坐在窗边看手机,白色圆桌上放着几瓶矿泉水和一只一次性纸杯。 他肢体舒展悠闲自在,和沈令的扭捏对比鲜明。 沈令慢吞吞坐过去,扭着头看窗外,回避视线。 留给贺闻帆的那半张脸上,赫然还有被贺总衣袖压出的印子,昭示着他这一路豪放的睡眠。 贺闻帆没忍住笑了声,敲敲桌面:“不难受了?” 沈令僵硬转头,努力装作无事发生:“呼吸了点新鲜空气,已经好了。” 贺闻帆想到他一下车就钻进了厕所。 厕所的空气能有多新鲜? 他垂眸,压制笑意:“这样啊……” 沈令到底还是年纪小,和贺闻帆这种成天在生意场上混的老油条对峙几秒,就让晃动的眼神暴露了心虚。 他咣地垂下头,肩膀一松,彻底破功:“对不起贺先生,我下次保证不睡觉了!” “对不起我什么?”贺闻帆问。 沈令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那样太丑了,还影响到你,占用你的空间。” 他抬起眼睛看贺闻帆,满脸诚恳:“我保证之后一定用安全带把自己五花大绑起来,绝对不再往你腿上躺!” 其实今天的事,说到底也是因为他不常坐大巴,忘了系安全带,还不经意把安全带压在身下,贺闻帆就是想帮他系都无从下手。 贺闻帆静静注视着沈令的眼睛。 这双眼睛太漂亮了,瞳仁大而清澈,睫毛纤长,无论做什么都像在撒娇。 而他一上午没喝水,又急了半晌,嘴唇都干涩起皮,更显得可怜巴巴。 贺闻帆说不出话。 须臾,他深吸口气,“好了,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真的么……”沈令将信将疑。 贺闻帆点点头,把纸杯往沈令面前推了推:“喝口水吧,温的。” 另一车的客人还有一会儿才能到。 沈令晕车胃不舒服,点了碗小份的兰州拉面边吃边等。 等他这碗面快要见底时,游客大巴才晃晃悠悠开进了停车区。 沈令快速漱了漱口,和秦臻他们一起去迎接。 一车20个客人,小半都在沈令的日记里出现过,昨晚睡觉前他特意复习过一遍,今天认得倒也算轻松。 沈令和客人们聊着天,偶然回头,发现贺闻帆身边竟然也围着一群人。 贺闻帆好像在哪里都能遇见熟人,此刻正说说笑笑相谈甚欢。 那些人里好几位的登山装备都非常专业,看上去十分享受这项运动。 以贺闻帆的体力,爬这么一座山应该也是轻轻松松吧。 沈令恍然有些羡慕。 等客人稍作休整后,一行人就收拾整齐准备向山里进发。 贺闻帆逆着光遥遥向沈令走来,沈令被头顶眩目的日光晃了下眼睛,手却自觉地拿起贺闻帆的包递过去。 “贺先生你今天应该能是第一名哦。”沈令笑着说。 他们给爱好登山的客人弄了个小比赛,把山腰的酒店大堂设立为目的地,第一个徒步到达的客人作为第一名,会获得一样小礼品。 沈令觉得他有力的竞争者。 贺闻帆接包的手却一顿,脸上笑意缓缓消散。 “什么意思?” 说话间,沈令已经混进了秦臻他们的队伍里,在阳光下冲他挥手: “贺先生加油!” 贺闻帆站在光影交界处,休息区的遮阳棚往他眉间投下一道若有若无的阴影。 他没有回答。 那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沈令不会和他一起。 第20章 山林葱郁,间或覆盖着少许积雪,空气里有草木的味道。 “诶,果然还是山里空气清新啊。” “可不是吗,偶尔爬爬山,是要比去健身房让人心里舒坦。” “怎么大家伙都蹲健身房啊,我好久没锻炼了,今儿这座都不一定爬得上去啊。” “小李谦虚啦,我记得你前两年不都还在跑全马吗?” “哎哟那都多久的事儿了,”小李摆摆手,“这两年应酬多,肚子都出来了,张哥你别折煞我了。” 张老板哈哈大笑,又来搭贺闻帆的肩:“小贺啊,看来今天就咱两比了,上回你就让着我,这次可不许放水啦。” 他六十岁上下,保养得却跟五十出头似的,早几年贺闻帆父亲掌权时,两家生意往来不少,算是贺闻帆熟悉的叔叔。 这两年渐渐从一把手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沉迷登山等各项运动。六十多岁了丝毫不显老态,声音洪亮,气若洪钟,心态也好,成天乐呵呵的。 贺闻帆笑了笑:“知道张叔看上了那款茶叶,不会跟您抢的。” 老张笑得眼纹更深,拍拍贺闻帆的肩:“上道。” 旁人也跟着打趣:“可不是吗,谁都知道张哥您念叨那一小盒龙井多久了,谁敢跟您抢啊,贺总就是放出一片太平洋也得让您得手不是?” “你小子,瞧不起我老胳膊老腿是不是?”老张佯怒,勾勾手:“来来来,咱俩比划两下,我这两年泰拳不是白练的。” “哎呦呦哥您可饶了我,我一啤酒肚哪是您的对手。” …… 虽说是比赛,但一行人说说笑笑,谁都没真的铆足劲往山头冲,气氛也算融洽。 贺闻帆心不在焉地听着,渐渐落在了队伍最后。 他往回望了望。 出发还不久,却也和后面拉开了差距。 一行加上员工三十几个人,不约而同分成了好几队,他们几个有意向登山的走在最前头,纯粹只是来看看风景郊游的,就和沈令他们跟在后头。 山路蜿蜒,贺闻帆却也能听到后面的欢声笑语。 他从高处往下望,看到沈令拿着单反蹲在地上,给客人们拍照。 都是些年轻爱笑的女孩子,还有那几个特别活泼的店员,沈令做什么都要逗他几句。 逗得沈令笑弯了眼睛,捂住通红的耳尖假装生气,放下相机不给拍了,她们又好声好气地哄回来。 沈令也是好哄,被人围着夸几句就乐得找不着北,又乖乖摆弄起相机。 沈令到哪里都是被宠爱的。 和其他人在一起也玩得很好。 贺闻帆淡淡收回视线。 “小沈这么看着还挺活泼的哈?”老张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贺闻帆的身边,引得众人都看过来。 小李说:“是诶,可能混熟了吧。哎哟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这小孩儿才是,一句话不说啊,问一句答一句,活像我要吃了他似的。” 他无奈摇头:“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是怎么说的?社恐,对社恐……不过茶泡得是真好。” “这个确实,”老张肯定:“他泡的我就喝过一次,想了一个月,后面再去竟然请假了,我才知道这孩子还是个大学生,备战期末。” 他大笑起来,有些惭愧:“现在年轻一辈,确实藏龙卧虎啊……” “说起来,我们里面也就小贺见小沈的次数多点哈?”老张搭上贺闻帆的肩。 贺闻帆点头:“是。” 他沉默须臾,低声道:“我运气好。” 沈令非常识趣的没有跟贺闻帆一起登山。 原以为和女孩子们走走停停会悠闲些,身体也更受得住。 但他似乎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他们这一队虽然走得慢,一路上事却不少,首先就是一刻不停的嬉戏吵闹。 大家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事,精力充沛兴致盎然。 可对沈令来说,在爬山间隙每张嘴说一次话,就能很明显地感到体力消耗一大截。 开心是真的。 沈令愿意听到人们发自内心的大笑,帮大家拍照自己也觉得幸福。 但精力跟不上也是真的。 他总觉得上次住院不算严重,在家休息这么久应该完全康复了,现在却真切的感受到自己身体还是虚。 到半山腰的路程走了还不到一半,他就有点手脚发软冒虚汗,胸口也闷闷地堵着。 单反在手里拿了一路,压得他手腕酸胀,背包里装了太多东西,还有一个灌满热水的大容量保温壶。 沈令觉得自己快要被压垮了。 他估算着自己的体力,没敢逞强,勉强撑到最近一个缆车点,悄悄叫来了秦臻。 “姐,我想先坐缆车去酒店了。” 他把背包放在长椅上,按揉着肩膀说。 “怎么了?”秦臻在他身边坐下:“不舒服吗?” “没有,”沈令摇摇头,笑了笑:“就是累了,你知道我体力不行嘛。” 看沈令确实累得都出汗了,精神也不太好,秦臻连忙说:“那你赶紧回去休息,我陪你一起吧。” “不用不用。”沈令摆手,看着不远处吃东西休息的客人们。 她们依然开朗活跃有说有笑,沈令觉得秦臻应该像她们一样才好。 “我回去也是洗澡睡觉,姐你跟着会无聊的,”沈令说:“留下来和大家一起玩吧。” 秦臻面露犹豫,但见沈令确实不愿意她跟着,只好作罢。 “那好吧,”她说:“但你万一有不舒服,一定要跟姐姐说知道吗?不许自己忍着。” 沈令晃神了一瞬。 他恍然想起,进山前贺闻帆也对他说过这句话。 “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联系我。” 他说这话时,眉心微微蹙着,有树叶的阴影落在他眉梢。 当时沈令看不懂他的神情,现在听到秦臻这样说,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疼惜与关爱,忽然就感受到了很微妙的异样。 只是这种异样没能等沈令仔细抓住,就烟消云散。 新一批缆车到了,沈令思绪被打乱,背起书包坐了上去,冲秦臻挥手:“我走了小臻姐。” 秦臻原地目送:“好,注意安全哟!” 贺闻帆一行人找了个有石凳的地方落脚休息。 大抵是老张对那小盒正宗狮峰山出产的龙井兴趣浓厚,他们脚步不自觉快了些。 现在再往回看,已经找不到后面那队的影子了。 少了身后的笑声,山林里骤然寂静不少,贺闻帆心绪也跟着静了下来,兴致不高。 喝了些水吃了点饼干,渐渐的后方开始出现若有若无的脚步和纷杂的话语。 贺闻帆起身往下看,声先入耳,人却还未见。 老张擦擦手,收拾好包:“行了,咱们继续吧。” 贺闻帆回到原处坐下,喝了口水,“我再坐会儿,张叔你先走吧。” 老张诧异地挑了挑眉,打趣道:“小贺今儿是怎么了?一直话就少,你给叔叔放水也不能放得这么明显吧?” 贺闻帆笑着摇头:“真不是,我再稍微等一会儿。” 老张乐呵呵地笑起来:“也行吧,那我也再坐会儿……小李你刚那饼干还有吗,啥牌子还挺好吃……” 贺闻帆坐在山崖边视线最好的位置,有意无意地注意着山下。 终于那些笑声渐渐清晰,人影在树影重重中依稀可见。 暂时还没看到沈令。 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在贺闻帆手里来回翻倒,隐隐焦躁昭示着主人的焦躁。 他仔细注视着树丛间每一道人影,直到他们全部没入下一个弯道,被厚重的树叶完全覆盖。 沈令呢? 贺闻帆的心脏缓缓下沉。 他确信没有看见沈令。 秦臻挽着宋雅的胳膊,刚讲完一个笑话,笑地她直不起身,兜里手机忽然响了一下,她拿出来看。 [贺先生:沈令没和你们一起?] 秦臻吓得手都抖了一下。 立刻抬头张望起来,差点怀疑山里有监控,不然贺先生是怎么这么快知道的? 她没敢犹豫太久,抓紧回复: [是的,他在上一个站点坐缆车去酒店了,说是有点累……贺先生找小令有什么事吗?] 老张还在和小李分饼干吃,一旁的贺闻帆忽然蹭地站起来。 他脸色有些沉,拿起水瓶将包挎在肩上抬腿就走,经过老张时,还弯腰附在他耳边说:“不好意思张叔,我有事先走了。” 没等老张反应过来,贺闻帆就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树荫里。 “诶,小贺,小贺!”老张还以为贺闻帆是要抢自己的龙井,气得跺脚。 “这小子!” 沈令回到酒店洗了个澡,躺在床上想歇一会儿。 闭上眼还没几分钟,外面忽然响起开门声,紧接着是一连串脚步。 他和秦臻住一间套房,可这几声脚步沉稳有力,显然不是秦臻的,相反,多半是个成年男性。 还是比他强壮很多的那种。 大白天大家都在山里,谁会突然过来,甚至掌握了他房间的门卡。 沈令有些紧张,轻手轻脚地下床,为了不弄出声响连鞋都没穿。 路过电视柜时,还顺手薅走了装饰用的烛台,紧紧攥在手里。 他趴在门边,深呼吸两下后,悄悄打开一条缝。 然后他愣住了。 下一秒,房门被彻底推开。 沈令和客厅里刚放下包的贺闻帆瞬间视线交汇。 “贺、贺先生?” 第21章 贺闻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令一脸茫然。 正常人需要一整天时间爬的山,他半天就走完了? 用飞的吗? 他又看看贺闻帆四周,贺闻帆两手空空,身边也没有给第一名当奖励的那小盒龙井。 那大概是直接坐缆车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呢…… 沈令更加迷茫。 贺闻帆和沈令对视须臾,抬步上前。 沈令脸色确实不如来时好了,唇色寡淡,眉眼憔悴。靠在门边缩着脑袋,瘦弱得像一只手就能拎起来,还光着脚不穿鞋。 贺闻帆不明白,短短半天,沈令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 他点了点眼前的烛台。 这玩意儿被沈令握在手里攥得很紧。 “拿这个做什么?” 沈令这才回神,慌忙放回原处:“没、没有……” 贺闻帆往玄关走了,沈令跟在他后面:“我还以为……没、没什么,贺先生你怎么在这?” 贺闻帆转身,手里多了一双拖鞋,沈令话音一顿。 “穿上吧。” 沈令还在状况外,愣了几秒穿上拖鞋,坐到沙发上看贺闻帆收拾东西。 他总觉得贺闻帆情绪不太对,像是不高兴,又像是在忍着什么,让人有点害怕。 所以即便满心疑问,沈令也不太敢继续开口问,坐在沙发上眼巴巴看着贺闻帆。 “我找秦臻换了房间,原本那个住不惯。”贺闻帆说。 他原本的房间是沈令给定的,他以为贺闻帆不会喜欢和别人同住,专门选的单人客房,条件不错,但确实没有现在的套房宽敞。 沈令有点愧疚,“对不起啊,我应该先征求你的意见再定房的……那你住这儿,我马上搬——” “不用,”贺闻帆打断:“两个房间,一人一间不影响。” 他余光扫到客厅里的景象,沈令的背包和外套都放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一杯已经凉透的水,四周散落着几只药瓶,看上去是还没精力收拾。 那几瓶药在贺闻帆看来极度刺眼。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走到沈令身前,压抑着心里莫名的躁意。 “我有没有说过,不舒服要告诉我?” 他声音比以往低沉很多,自上而下注视沈令时,周身的气息冷硬生涩不再温柔。 沈令在这样的压迫下感到害怕,他下意识退缩,“我没有不舒服……” “那为什么吃药?” “那个药是……” 贺闻帆清理沙发想在沈令身边坐下,提起沈令背包的瞬间就一惊。 “你包怎么这么重?” “啊?”沈令注意力还在药上,被这么一问思绪就乱了:“哦包,我带了一个大保温壶,后面茶舍的相机也放我这里……” “所以你背着这个走了一路?” 贺闻帆霎时气血都上涌。 这么重的包,沈令竟然背着走了一上午。 他原本以为包里就是毛毯颈枕那些轻巧的玩意儿,谁知道还藏着两大块铁。 心脏不好的人,不是连重物都不能提吗? 贺闻帆太阳穴突突跳。 怪不得沈令现在蔫成这副模样。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对贺闻帆的情绪有疑惑的话,那沈令现在就是真真切切感到他的怒意了。 这种怒意不同于寻常人生气时候的强烈和淋漓尽致,是压抑的,沉闷的,像有千斤重的石头悬在心底,将心脏沉沉往下拖拽,坠得人喘不过气,又因为惧怕而不敢声张。 沈令呆呆地仰头看着他,伸手想拿自己的包,却被贺闻帆挡开,背包带冰凉的面料从指尖滑走。 沈令愣住了。 其实贺闻帆只是很轻地避开了沈令的手,他怕看到沈令再碰重的东西。 但沈令眼眶却蓦地红了。 “你在生气吗……” 他睫毛胆怯地颤了颤,旋即深深垂下头。 室内化作一片寂静。 贺闻帆像是被冰封住了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沈令通红的眼圈。 像有一盆水当头浇下,把那些莫名而起的怒意浇得淅淅零零只剩灰烬。 他把沈令惹哭了? 这个念头一出,贺闻帆大脑就空白了。 他在沈令身前蹲下,脊背僵硬:“没有,没有生气。” 贺闻帆的气焰消失殆尽,沈令的眼泪就得寸进尺,一滴两滴砸到他手背上。 “沈令,沈令……”贺闻帆慌了:“对不起,我没有生你的气,别哭。” 沈令微微抬起头,眼尾睫毛都湿濡:“是不是怪我没给你定好房间?” 什么房间? 贺闻帆换过来压根就不是因为在意房间。 “不是的,没有,”他说:“你做得很好,没有怪你。” “那是因为吃药么,”沈令吸了吸鼻子:“不是因为难受才吃的,一天三次,我每天都要吃这个……” 沈令好像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习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贺闻帆心里腾起浓浓的负罪感。 “对不起,对不起啊……不是在生你气。” “……那你为什么凶我?” 沈令是真的不明白。 在他看来,现下的一切都很莫名其妙。 他想睡觉休息,贺闻帆却突然回来吓了一跳。没说几句话,他又生气了,还用那么凶的语气对他说话。 沈令委屈死了。 “我——”贺闻帆急切开口,却又蓦地噤声。 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原因。 他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他一向不是容易动怒的人,就算生气也能很好克制自己的情绪。 可刚刚那一下,不是简单的生气,是一种无数情绪涌在心里,让人急切烦躁又不得其解的郁闷。 “……对不起沈令。” 贺闻帆沉沉地叹息,为自己给不出明确的解释而无比歉疚。 他是真的不会哄小孩儿,只能握着沈令的手腕,感受他脉搏跳动的频率,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别哭”。 沈令心率有些乱了,他不能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贺闻帆急得发慌,抚着沈令的脊背一点点顺着。 “不哭了好不好?” “……沈令,真的不哭了,你心脏会难受的。” 大概是这句话有些效果,沈令对自己的心脏还算在意。 他压住胸口咳了两声,眼泪渐渐止住。 贺闻帆一直握着他的手腕,直到感觉薄薄皮肤下细微的跳动趋于稳定,心才稍稍落了下去。 “没事了没事了。” 他轻轻拍着沈令的背,指腹抚了抚沈令脸颊的泪痕,说话不敢太大声: “刚才在睡觉吗,还想不想继续睡一会儿?” 台阶给得简单明确,沈令也哭累了,揉揉眼睛点点头。 “想……先洗个脸。”他小声说。 “好,我们去洗脸。” 洗手间就在厨房左边,离客厅不过几米的距离,贺闻帆却亦步亦趋地把沈令送到门口。 沈令握着门把,进去前顿了顿。 他垂着头,拉过贺闻帆的手,把自己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用衣袖擦干净,才转身关上门。 这种时候都很讲究卫生。 贺闻帆站在门外,后知后觉感到手背一阵阵发烫。 他长长松了口气。 沈令洗完脸就把埋进被窝里。 其实也没睡着。 一开始确实很委屈,但冷静下来后,一股尴尬就在心头缓缓弥漫,让沈令羞得抬不起头。 他没想通自己怎么就哭出来了。 因为贺闻帆一句话,他竟然会哭鼻子。 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沈令抱着被子在床上把自己裹成麻花,也抑制不住那股羞臊。 印象里贺闻帆真的哄了他很久。 回房间后,沈令悄悄透过门缝看了眼,贺闻帆打开冰箱在喝冰水,吨地灌下去好大一口。 应该是哄他哄到口干舌燥了吧。 沈令绝望闭眼,更想快点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对沈令来说,尴尬是最可怕的一种情绪。 它能让沈令全身僵硬手脚发麻呼吸不畅一头撞死,沈令过不去心里那关,更不好意思马上就面对贺闻帆。 于是在客人们陆续抵达酒店,晚餐即将开始前,他避开贺闻帆偷偷溜出了房间。 晚宴在酒店一层大堂举行,室内是自助餐,被大落地窗隔开的室外是片空旷草坪,员工们架起烤架做露天烧烤。 沈令怕撞见贺闻帆,草草吃了两口,就打包了些食物,叫上几个店员,去二楼的休息室开会。 尴尬归尴尬,贺闻帆的生日小惊喜还是得按计划进行。 沈令深呼吸一下,平复好心情,把计划表分发给大家。 “明天下午我们在山顶有正式派对,”沈令说:“贺先生的生日惊喜,我的意思是分开进行。” 派对人多,贺闻帆和客人们也不完全熟悉,沈令怕如果贸然在正式会场举办惊喜,主人公会觉得尴尬。 以己度人,他就很怕在大庭广众下被起哄,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 “山顶的酒店我问过了,他们有一个闲置的仓库,我已经拜托他们打扫干净,明天我们去布置一下,做一个简单的小惊喜就可以了。”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听说刘经理唱歌很好?”沈令问。 “一般一般,”刘明申低调地清了清嗓子:“每年总部歌咏比赛,忝居第一。” 沈令笑起来:“那就麻烦经理你来推蛋糕车,然后唱一首生日歌。” 刘明申比了个OK:“没问题。” “陈哥和宋雅姐准备彩带桶,”沈令继续分配任务,说着顿了顿:“小臻姐你……你负责拖住贺先生吧,别让他察觉到我们的计划。” 秦臻点点头,忽的又问:“那小令你呢?” 沈令有点支支吾吾的:“我、我要在仓库监工的,还要准备礼物。” 秦臻疑惑:“这些我都可以做呀,小令你来陪贺先生吧,他喜欢你,你陪着寿星肯定更高兴。” 哪成想沈令忽然激动。 “谁喜欢谁了!别别乱说,贺先生对大家一一一视同仁!” 他喘着气。 对面四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像在疑惑他怎么突然反常。 沈令愣了两秒,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此“喜欢”非彼“喜欢”。 他莫名其妙理解错误闹了乌龙。 沈令脸腾地红了。 面对八道强烈的视线,心里羞得要死,却又不敢太露怯。 他挺直脊背,第一次拿出小东家的架势:“按按我说的做,散会!” 殊不知,在他人眼里,就是只装凶的纸老虎。 第22章 沈令一见他就溜。 贺闻帆有意给沈令空间让他自己调整,原本想的是等他休息好,带他去吃点东西。 毕竟哭也很消耗体力。 可两个小时后,当他再敲响沈令的房门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沈令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贺闻帆的房间仅一墙之隔,竟然半点没听见他出门的响动,可见是有多小心。 到这个时候,贺闻帆才发觉,沈令开始回避自己了。 晚餐是小型宴会,大堂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贺闻帆对烧烤没兴趣,留在室内随意选了些吃的。 如此热闹的场景,客人们悉数到场,却独独不见沈令的身影。 身前椅子被拉开,老张笑呵呵地坐下:“怎么回事啊小贺,今儿怎么自己走了?” 贺闻帆一看他喜笑颜开的样子,就知道那盒龙井多半进了他手里。 “看来张叔得偿所愿了?”他笑着说。 “嗐,也不至于愿不愿的,”老张摆手:“倒是看你撒腿就跑给我急坏了,胜负欲差点给我逼出来。” 贺闻帆摇着头笑。 “不过确实是难得的好茶,”老张回味着:“狮峰一年统共才出几斤茶啊,这都舍得拿出来送人,要是再有小沈来泡……啧啧,喝一口怕都能成仙。” 他闭着眼,像是舌尖已经尝到茶汤香甜似的,如临仙境,享受至极。 贺闻帆也微微有些走神。 他好像看到了沈令。 不是想象出来的,是真的。 人影交错间,沈令在大理石台阶前挑选食物,头顶的水晶吊灯映着餐具璀璨生辉,每一次动作,都会在他眼底下颌闪过斑斓碎光。 沈令没用餐厅提供的瓷盘,反而拿了几只餐盒,看上去有至少三四人的分量,他各式菜色都选了几样,搭配均衡后往二楼走。 转身时似乎往贺闻帆这边看了一眼,但转瞬即逝。 人影光影杂乱,贺闻帆不确定这算不算得上一场对视。 “倒是你,又不要茶叶,这么快跑上去干什么?——小贺,小贺?”老张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他顺着贺闻帆的视线看去,熙攘大厅里毫无熟悉的面孔。 沈令早已消失在人群中,像鱼没入海面一般不留痕迹, 贺闻帆回过神,垂下眼帘。 “没什么,有点急事要处理,坐缆车上来的。” 结束完那场不算完全顺利的会议,沈令提早回了房间。 刷卡打开房门时动作尤其小心翼翼,他虚开一条门缝,把脑袋伸进去,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确定里面黑乎乎毫无人类活动的气息,才松了口气。 他确实有点不好意思见贺闻帆,一看到他,就会想起自己哭得稀里哗啦的熊样,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先这样吧,暂时不见面,等到明天过完生日,贺闻帆的注意力被他们精心准备的惊喜吸走,大家有了新的话题,就不会再提今天的事了。 沈令也能借坡下驴,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洗脑自己根本没有哭过鼻子。 他早早洗漱完躺在床上,祈祷明天快快到来。 但忽略了一点——他睡不着。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家里太惯着他,养出一身奇怪的毛病,不在帐篷里他就很难睡着,除非是以晕车的状态在车里陷入昏睡。 小时候沈令总是生病,难受得无法入睡时,妈妈就爱抱着他,在挂满彩灯的小帐篷里讲故事。 这一招往往有奇效,有时候故事还没来得及讲完,他就缩在妈妈的怀里悄无声息睡着了。 一个个奇妙的童话滋养着沈令的心灵。 他总觉得,帐篷就是自己小城堡,外面的彩灯是仙女教母将天上的星星施加了魔法,让它们变成星光环绕在自己身边,那样他就不会再难受。 虽然长大后,沈令渐渐明白这只是一种幼稚的慰藉,但习惯已经深入骨髓无法更改,沈令也沉溺于将之视为躲避疼痛的最后的堡垒。 现在眼前不是熟悉的帐篷顶,四周没有明亮的彩灯,房间空旷而漆黑。 床也很大,手臂往旁边一伸,摸到的全是冰凉的面料。 没有光源也没有温度。 沈令很不习惯。 他缩进被子里,试图依靠这样狭小的环境让自己获得安全感,然而除了憋得胸闷以外毫无用处。 他又只能钻出来,喘着气对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 辗转反侧到不知几点,沈令躺得头都痛了,身心疲倦,却依然睡不着,脑子总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让他无法放松精神。 沈令坐起来,撑着床垫发愣,觉得口干舌燥。 房间里没热水了,沈令轻手轻脚出门,去客厅倒水喝,他润了润喉咙,直到不再干哑想咳,又裹了条毛毯缩进沙发的角落。 似乎这样都比躺在床上更容易睡着。 他闭上眼,按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期盼睡意的来临。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门锁咔哒开启的响声。 下一秒,走廊壁灯亮起,沈令抬头,看见贺闻帆在灯下朦胧的轮廓。 他脱掉外套搭在臂弯,身上是一件黑色圆领毛衣,身形挺拔,气质模糊疏冷,和壁灯暖调暗淡的光分别鲜明,像梦里见过的壁画。 他看见沈令的瞬间也怔了怔,“你还没睡?” 熟悉的声线传来,贺闻帆提步跨过光影界限,像从亦真亦假的梦镜回到现实,沈令猛然惊醒。 他从沙发里坐起来,裹着毛毯就要走:“这就去睡了。” 逃避的意味很明显。 “站住。”贺闻帆说。 沈令一顿。 贺闻帆指了指沙发:“坐回去。” 虽然是命令的词句,但他声音很温柔,把命令也说得像是柔情的询问。 这种低声纵容给了沈令拒绝的底气,他也觉得自己可以拒绝。 但腿脚在这一刻十分不听使唤,几乎是贺闻帆话音刚落,就无比乖顺地坐回到沙发上。 沈令闭上眼,为自己没出息的双腿感到绝望。 贺闻帆洗完手坐到沈令身边,沈令不好意思抬头,就盯着他擦手时虎口时隐时现的痣看。 贺闻帆不强求两人对视,擦过手后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十指交握。 “你躲我一个下午了。”他说。 沈令仓惶抬头:“哪有?” 贺闻帆平静地注视他的双眼。 沈令逞强两秒,偃旗息鼓地垂下头。 “还在生气吗?”贺闻帆问。 沈令没说话,贺闻帆看到他乱糟糟的发顶摇了摇。 “那怎么会睡不着?” 沈令不知道怎么解释,从小时候的帐篷和童话说起,会是巨大的工程。 他支支吾吾了两下,小声说:“就是有一点失眠……” 贺闻帆借着昏暗的光线去看沈令的脸色,苍白疲倦,眉宇之间满是困顿,眼神却清亮毫无睡意,眉心轻轻蹙着,有种不堪其扰烦躁忧郁。 贺闻帆手指轻轻收紧,担忧是自己惹沈令失眠。 “下午没解释清楚,”他说,“我确实有点生气,但不是在对你发脾气。” 沈令抬头看他,眼底透露出不解。 这次是贺闻帆先回避视线。 他呼出口气,“我在担心。” 沈令还是不懂。 “我……”贺闻帆话音里罕见地出现了停顿:“我担心你会不舒服。” 沈令睫毛颤了颤,心里闪过些许诧异。 大抵夜晚确实能松懈掉人的精神,在黑夜的保护下,贺闻帆生疏地剖析着自己。 “上次学校门口你生病,是我第一次遇到那样的事。”他低声道。 “你失去意识了可能不知道,你当时状况很不好,安静,没有声息,就像——” 他停下来,没有说出不好的词汇。 “一直到进急救,我都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那种滋味很恐惧。” 贺闻帆叹息着摊了摊手,话说到这种程度也不再回避:“所以我担心你再出现那样的情况。” “至少在我面前,我不希望再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看向沈令,眉眼忧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令呆呆回望着他,他似乎在想很多事,没有回应贺闻帆,神思悠悠飘远。 贺闻帆看见他睫毛轻盈地闪着,眼瞳像脆弱的玻璃珠,这副模样美丽又缥缈,却分不清眼底的情绪。 “沈令?” 贺闻帆手指发紧。 沈令眼神飘了飘,终于回过神。 “我明白的……”他抿了抿唇。 他简直太懂贺闻帆的意思了。 他把贺闻帆吓出PTSD了。 上至沈令爷爷,下至家里做饭的阿姨,几乎每个见识过沈令发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这种症状。 沈令不要太明白。 但让贺闻帆也变成这样,沈令实在愧疚。 “对不起贺先生,”他揪着手指:“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严重的,不会随随便便就倒,你不要担心。” “而且,”他顿了顿,欲言又止,末了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的说道:“而且我躲着你,也不是因为生你的气。” 既然贺闻帆都已经先对他敞开心扉,沈令也不再扭捏,不能让对方因为误会而愧疚。 “我其实……” 然而决心是决心,尴尬是尴尬,话要出口时沈令还是不好意思。 他垂下视线,很小声地说:“哭鼻子太丢人了,我不好意思……” 说完这句,沈令脸颊都有点发烫,不敢看贺闻帆。 贺闻帆却好像不明白,疑惑地问:“什么?” “哎呀,”沈令羞得快把毯子的毛都揪掉一把,含糊道:“就是你也没骂我什么,我就哭起来了,还害你哄我那么久,太丢脸了,我这样不好……” “我不是说这个,沈令。” 贺闻帆扶住他的肩膀,沈令感到他的气息在靠近,抖着睫毛悄悄抬眼。 贺闻帆其实一直不明白,像沈令这样的人,明明应该是万千宠爱,怎么他总有些小心胆怯,习惯性地将一切原因和过错归于自己身上。 “被惹哭的人为什么要觉得丢脸?” 他说:“应该是我丢脸才对。” 沈令恍惚怔住。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第23章 当晚,沈令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又是怎么睡着的。 第二天闹钟震动时,他已经好好躺在床上,身边被角都被掖得严严实实。 这一觉睡得非常好,醒来的瞬间都还像飘在云端。 昨晚那席谈话在脑海里变得朦胧,被记忆勾画上一层似真非真的薄纱,变得遥远空旷。 有短短片刻,沈令差点以为那是梦。 他懵了几秒,抬手关掉闹钟。 今天一整天都很忙,有店庆的正式宴会,还要另外准备贺闻帆的生日。 沈令无暇多想其他,快速收拾好,悄悄离开酒店。 他坐缆车去了山顶的酒店,租下的小仓库已经事先被打扫过,干净又宽敞。 刘经理、宋雅和小陈哥都先他一步到场,正在铺陈桌椅,往墙上挂小装饰。 沈令关上门放下包,上前两步把要挂在灯上的彩带递给小陈哥。 小陈踩在梯子上不方便拿,见状接了过来:“谢谢小令啊。” “没事没事,”沈令摆手,扶住梯子:“陈哥你小心点。” 他冲大家笑笑:“不好意思,我来得有点晚。” 宋雅抱着纸箱过来:“没有啊,刚合适,我们也才到呢。” 刘明申附和。 沈令看大家都在忙碌地干活,有点感激也有点愧疚。 “真的麻烦大家了,”他说:“主会场那边现在也在布置腾不出人手,咱们这里人有点少,辛苦大家,等结束回去我请吃饭。” “真的呀?” “有饭吃那就不辛苦哦!” “小令放心,有小东家请客咱不得敞开了吃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逗得沈令发笑,他活动了下手腕,也拿起几串装饰彩灯帮大家一起挂。 “贺先生您早餐想吃什么?” “贺先生您待会儿是想继续爬山,还是坐缆车去山顶?” “宴会是下午三点,但咱们可能需要提前一段时间到。” …… “贺先生您别走啊……” 贺闻帆一大早起来没见到沈令的人影,心情就不太好。 又多了一个阴魂不散的的秦臻,更吵得他心烦。 “沈令呢?”他问。 秦臻在他身后停住,说:“他先去山顶了,和其他人一起布置宴会。” 贺闻帆皱了皱眉:“这么早去?” “是啊……”秦臻讪讪一笑,咽了咽口水:“会场比较忙,他又是我们这里最受欢迎的茶师……” 贺闻帆恍然。 也对,沈令毕竟是茶舍的职员,和他们这种单纯来玩的客人不一样,也有自己分内的事情要做。 贺闻帆按按眉心,觉得自己简直魔怔了。 一刻看不到沈令在身边,心里就不舒坦。 他背起包往山里走,见秦臻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又停下:“你要跟我爬山?” 语气已经不算客气。 秦臻屏住呼吸。 虽然沈令要她跟在贺闻帆身边以防情况有变,但她在鸣雪斋上了三年的班,深知贺闻帆是个极其讨厌别人没事凑在他身边的人。 她没那个胆子去触怒贺先生。 况且就算真的硬着头皮跟去爬山了,她也不可能跟得上贺闻帆的脚步。 权衡两秒后,秦臻退后一步,露出恭敬的笑:“当然不会,我送送您。” 贺闻帆脸色这才好些,略一颔首:“多谢,回去吧。” “好的。对了贺先生,”她提醒道,“宴会开始前还有其他活动,请您务必提点到场。” “几点?” “一点左右。” “知道了。” 贺闻帆不再多言,转身进入蜿蜒山路。 秦臻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树丛中,长长抒了口气,背后都冒汗。 她想了想,二话不说坐缆车去了山顶。 山顶会场还在有条不紊地布置,过了一会儿沈令打电话来。 “小臻姐,你那边怎么样了?”沈令听着有点急。 “还行,都在计划中,我已经在山顶了,但他登山,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怎么了?” 沈令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们这里彩带桶出了点问题,有的彩带飘不远,有几个根本就是空炮。经理下山取蛋糕,现在也还没到。” 彩带是节庆寿宴气氛组必备,少一点氛围会差一大截。沈令挑剔,生日蛋糕要当天现做不能隔夜。 彩带蛋糕都没有,生日会也就失去一半的乐趣。 秦臻还算冷静,说:“蛋糕没关系,经理刚才跟我说他已经要上缆车了,很快就到。但彩带桶现在下山买怕是来不及。” 沈令说:“不用下山,这个酒店经常办活动,基本的彩带桶肯定有多的,我们直接去找他们买一点就行,主要是得多费点时间。” “时间有的是。” 先前做计划是留出了处理突发事件的时间的。 秦臻看了眼手表:“现在才十二点,正常人徒步上山怎么也要一点才能到,最后一截路也没有缆车站点了,放心我就在路口堵着,他必不可能——” 秦臻说着蓦地噤声。 “喂?小臻姐?秦臻——”沈令还以为信号出了问题,拿起手机四处晃。 下一秒,他听见秦臻惊恐地“卧槽”一声:“他来了!” “什么?谁来了?”沈令信号是真的有点不好了。 “贺先生到了!” 秦臻差点尖叫。 贺闻帆从远处拐角逐渐现身,山林隐秘间,一身纯黑装束尤其显眼。 他右手拿着瓶喝了一半的纯净水,不急不缓地上前,呼吸也趋近平稳,那么长的一段山路仿佛没有消耗掉他多少体力。 秦臻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百密一疏,他们的计划里余留出了发生意外的时间,但谁都没有考虑到,贺闻帆非人体力还能让这个时间大大提前。 电话两端不约而同地沉默两秒。 “拖住他!” 沈令留下这三个字,嘭地挂断电话。 贺闻帆今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见不到沈令他总是不安心,周围人的表现也很古怪。 尤其是那位姓秦的女店员。 他刚登上山顶,又在会场入口看见她,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脸惊恐。 “贺贺贺先生,您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贺闻帆径直进入会场:“有问题?” “没没没有,”秦臻抹了把额头的汗:“就是觉得您走得这么快,真厉害……” 这话在贺闻帆听来相当莫名其妙。 他只是没心情停下来看风景,一路没休息地走上来了而已,换成别人不都应该差不多吗? 他没应,目光在现场逡巡一圈。 露天的山顶平台空空荡荡,宴会陈设布置得趋近完善,但一位客人都没到,只有几个员工在改善细节。 早上说的什么特别活动,压根连影子都瞧不见。 也瞧不见沈令。 贺闻帆再仔细的搜索一遍,确实没有。 “沈令呢?”他问。 秦臻拿了张椅子过来,小心翼翼摆在贺闻帆身边:“您走累了吧,坐下歇会儿喝口水。” 贺闻帆没坐。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出不对劲了。 他转身看着秦臻,一字一顿:“沈令呢?” 语调平静到极致,压抑的尾音却昭示着即将告罄的耐心。 秦臻再也不敢打哈哈了。 她欲哭无泪,万分后悔昨晚没有据理力争,让沈令来陪贺闻帆。 如果是沈令在,贺闻帆绝对不可能这么凶。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有点忙……我们在山顶酒店屯了些东西,人手有点不够,他就帮忙去仓库拿,马马马上就回来了,您别急……” 秦臻以为,解释到这种程度,贺闻帆能耐下心等几分钟,但恰恰相反,这句话好像牵扯出贺闻帆更大的怒气。 “你说沈令在仓库拿东西?” 贺闻帆不可思议。 秦臻现在已经无法预估贺闻帆的心理状态了,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沉闷压抑得要吃人。 她在短短片刻将自己那句话翻来覆去过了几遍,都想不出有什么问题,硬着头皮“嗯”了声。 贺闻帆像是听到什么离奇的话,唇角动了动,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惊叹。 下一秒,他越过秦臻身边,朝不远处的酒店快步走去。 贺闻帆简直觉得荒唐。 这家茶舍的人居然让沈令搬东西。 他们居然敢让沈令去仓库搬东西! 仓库是什么地方,又杂又乱烟尘弥漫,空气还湿冷,沈令连个包都背不动他能搬得起什么? 还大清早就来搬了一上午。 万一摔着冻着生病呢? 什么茶舍连个搬运工都请不起,要让只会泡茶的手艺人去搬东西。 贺闻帆边走边给沈令打电话,忙音。 他又连着打了几个,还是不接。 贺闻帆血气有点上涌了。 秦臻在后面追着跑,她给沈令打电话,没接,多半是忙起来顾不上了。 她又打给宋雅,让他们加快脚步,贺闻帆已经奔着仓库去了。 宋雅那边也有呼呼的风声,估计抱着彩带桶在跑,喘着气问他贺闻帆走到哪里了。 秦臻连忙抬头,随即顿住。 那道身影早已消失在视线范围。 沈令不能剧烈运动,让宋雅和陈哥去买彩带桶,他自己留下来打气球。 气球里要装亮片和便签纸,和等下的生日礼物有关。 沈令快速充好六七个气球,栓在一起,拿着写了生日快乐的卷轴,踩上梯架往墙上挂。 刘经理拿蛋糕还没回来,空旷仓库里就剩他一个人,卷轴的带子有点短不太好系,沈令一只手又攥着气球不方便,努力好久都没系上。 砰—— 身后仓库门被推开。 沈令以为是经理或者宋雅他们回来了,连声招呼着让过来帮忙。 一回头,看到的却是贺闻帆。 他像是跑来的,外套都被脱掉拿在手里,衬衫领口的扣子开了两颗,胸膛微微起伏。 沈令怎么也没想到他能来得这么快,吓了一大跳,脚下差点没踩稳。 楼梯晃了两下,沈令倒吸一口气弯下腰抱住架子,好歹稳住了平衡,没把自己摔下去。 贺闻帆瞬间血压都起来了。 梯子还有些颤巍巍地晃。 那么高的铁架子楼梯,沈令踩上去,下面竟然没一个人帮忙扶着。 “沈令,先别动。” 贺闻帆喘口气,制止他任何动作,快步上前扶稳楼梯。 他仰头看向沈令:“现在下来。” 沈令像还没缓过来,手里紧紧攥住一束气球和一个卷轴。 贺闻帆伸出一只手,重复道:“沈令,下来。” 这两样东西是注定挂不上去了。 贺闻帆神色太过严肃,连小臂肌肉都是紧绷的。 沈令不敢反驳,从最高处慢慢下来。 一阶。 两阶。 那几秒,贺闻帆耐心被拉得无限长。 沈令下了两阶,在能够得到的时候,将手伸向贺闻帆。 下一秒手掌被温暖的体温包裹,眼前一花,贺闻帆直接将他抱了下来。 沈令惊呼一声,在轻微的失重里搂紧贺闻帆的脖子。 第24章 贺闻帆好像很着急。 这是沈令的第一感觉。 他身上的肌肉绷得很紧,手臂箍得沈令有点疼,连滑落在耳边的呼吸都是滚烫的。 沈令怀里抱着卷轴,一只手攥着气球,另一只手紧张地搂住贺闻帆的脖子,站稳后才发现手心有些湿润。 他诧异抬眸,摸摸贺闻帆的衣领:“怎么还出汗了呀?” 生日没能按照计划进行,贺闻帆的样子看上去也不太对,沈令没搞清楚状况,心里却本能地不安。 “怎么了吗?”他小声问。 贺闻帆的手臂还环在沈令腰上,像块铁一样冷硬硬地箍着。 “你——” 嘭嘭! 后半句话消失在接连响起的炮筒声中。 缤纷的彩带在暖色灯光下炸开,亮晶晶的纷飞盘旋,霎时充斥满全部空间。 敞开的大门前,逆光走来一道推着小推车的雄壮身影,贺闻帆一眼认出是鸣雪斋的经理刘明申。 另外两个放炮的,也是茶舍的员工,三个人头发都有点乱,气喘吁吁像跑完一场马拉松,但都很努力在保持维持微笑。 刘经理推着蛋糕靠近,清了清嗓子。 贺闻帆反应过来前,室内缓缓响起了雄厚高亢的男高音版《生日快乐歌》。 刘明申的状态投入而享受。 贺闻帆表情管理有一瞬间的失控。 他无意识地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 曲毕,掌声雷动。 贺闻帆像化作了一座雕塑。 他僵硬扭头,看向沈令。 沈令也知道今天有一点点搞砸了,现在的氛围和预想中的不太相同,热闹中弥漫着些许尴尬。 但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沈令再怎么说,也得硬着头皮把最后一步完成。 他咧开嘴冲贺闻帆露出一个笑,抬起右手一抖,卷轴散开,几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恭祝贺闻帆先生二十九岁生日快乐! 沈令一鼓作气,再伸出左手,把那串气球怼到贺闻帆眼前。 “礼物写在气球的纸条里了,是气球盲盒,你随机选一个,抽到什么是什么……” 他声音越说越小。 不知道为什么渐渐感觉有点丢人。 天知道他刚想出气球盲盒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的是个天才,这么别致又神秘的礼物多让人印象深刻啊。 可他现在却觉得很傻。 这种礼物形式和贺闻帆本人的气质不是特别匹配,好吧是很不匹配。 沈令低下头,没敢去看贺闻帆。 他只知道,贺先生虽然并未失态,但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在颤抖。 好在贺闻帆除了体力强得异于常人外,心理素质也相当不错。 他只愣了短短几秒就恢复正常,冷静地从沈令手里接过气球,遵循规则选了其中一只紫色的。 又转身向在场的员工们礼貌道谢,笑着接受所有祝福,像发自内心的喜欢这场惊喜一般,不让任何人感到不便。 很快他就成了这场小型生日会的主导者,招呼大家一起分蛋糕时,还不忘帮沈令把扯乱的衣服理好,细致得可怕。 唯一一点点暴露情绪的地方,大概是他选了气球却不立刻戳开,反而系到沈令手腕上,跟沈令说等一下再拆。 沈令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这是寿星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又不过分,沈令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就这样绑着一只紫色的氢气球和大家一起吃了蛋糕,简单打扫仓库又去了主会场。 主会场人来人往,贺闻帆带着他穿梭其间,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系着紫色气球的沈令。 还有好几个熟悉的客人夸他可爱。 但整场活动下来,贺闻帆都没有要看礼物的意思。 客人们陆陆续续散场了,沈令只能趴在椅背上,无聊地拍着气球玩。 “沈令。”贺闻帆叫住他:“跟我走。” 沈令回头,看见贺闻帆拿着自己包,他伸手想接过来,却被挡开。 贺闻帆没等别人,直接带沈令坐缆车下山。 山峦积雪覆盖,沈令趴在床边看雪景,额发被风吹乱,他触景伤情般叹了口气。 “怎么了?”贺闻帆问。 沈令扭头看着他却不说话,须臾,轻轻扯了扯贺闻帆的衣袖。 无疑是一个很明确的撒娇。 贺闻帆手腕瞬间发麻,喉咙紧了紧:“嗯?” 沈令嘴唇噘得老高,像在委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惊喜呀?” 贺闻帆皱了皱眉:“怎么会这么想?” 沈令垂头丧气的:“我们时间没控制好,场面有点干,你可能不喜欢被大家围着过生日,我的礼物也很蠢……”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越说越难过,贺闻帆连连喊他的名字,叫了好几声他才停下来。 “沈令,”贺闻帆拍拍他的背,“沈令看着我。” 沈令于是抬起头。 贺闻帆似乎在笑:“我没有不喜欢。” “你不用安慰我。”沈令蔫蔫的:“我第一次帮别人庆祝生日,没有经验做得不好……” 贺闻帆笑意更甚:“我为什么要安慰你?” 他不觉生日搞砸了,也不觉得场面干,沈令为了不他觉得尴尬,特意只请了几位熟悉的店员来帮忙,精心准备了惊喜,这些他都明白。 一开始的怔愣,只是没从沈令带给的惊吓里缓过神。 他确实不爱过生日,身边亲近的人知道这一点有意回避,所以他从没收到过这样近乎于惊吓的惊喜。 如果在以前,他大概确实会不高兴。 但在沈令把那一大束气球递给他,低着头紧张得睫毛都在颤时,他心里就只剩下柔软这一种情绪。 沈令头发很软,被风一吹就乱糟糟的,贺闻帆拨了拨他发丝,又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像安慰某种小动物。 “我很喜欢,谢谢你。” 沈令抬眼:“真的么?” 贺闻帆笑:“当然。” “那为什么一直不拆礼物呢?”沈令晃晃胳膊。 牵连着气球也在上空摇摆。 里面的彩带亮片和写着礼物的便签纸跟着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快到山下了,缆车站台从一个小点逐渐清晰,有工作人员站在一边等候。 贺闻帆说:“不仅你是第一次这么做,我也是第一次收到惊喜。” 门开了,贺闻帆先跳下去,伸手接沈令下来,沈令弯腰从狭小的车厢里钻出来,手腕系着的气球没了阻碍,在身后放肆飘扬着。 映入每一位经过的人的眼里。 “我也想炫耀我收到了礼物。” 贺闻帆笑着说。 结束完店庆很快便到春节,沈令给茶舍全体员工都放了假,自己也回家陪家人。 这天他闲着没事,和家里阿姨学习包饺子。 他学得认真,但在做饭这方面似乎确实没有天赋,包了好久一个个都还是歪七八扭不成样子,自己看了都觉得丑。 但妈妈一直在旁边不遗余力地夸他,说他每一个包得都比上一个好,进步斐然。 不知道是不是被洗脑了,沈令多看两眼,竟然也看顺眼了,觉得自己大概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天赋的。 他揉揉手腕,洗了把手,妈妈端出一盘果盘让他吃水果。 “等后面搬家自己住了,一定要记得多吃水果知道吗?”俞灵往他嘴里塞了一枚樱桃,说:“好好吃饭,实在不行就请阿姨去家里做,千万不能再吃外卖了。” 前几天沈令去医院做了全面的体检,结果显示状态还行,俞灵不得不遵照承诺允许他搬出去自己住。 虽然孩子长大了,多接触社会有自己的生活是好事,但她总是不放心,毕竟沈令的体质比同龄人弱上很多。 好在他平时只是上学,工作也是在自家地盘,不至于出太大的乱子,有事也有人照应。 “知道了妈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沈令从果盘挑出一颗草莓吃,他倒是对独居充满期待,谈起来眼睛都亮晶晶的。 “还说呢,再让我把你从医院接回来一次,就再也不许乱跑了!”俞灵佯怒:“还有外卖真的不能吃,要么就定咱们常点的那家,要么就请阿姨过去,其他的店都是重油重盐的,你身体受不了。” 沈令笑起来,擦擦手抱住妈妈的胳膊:“好啦,我答应你,妈妈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啊,”俞灵摸着沈令的头发:“对了宝宝,过几天家里准备去一趟M国,你要不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啊?” “怎么突然出国呀?” 俞灵笑笑:“是你爷爷那些老同学,好多年没见了一直想约着见一面。正好其中有一位的女儿要结婚了,给大家都发了请柬,就借着机会聚一聚,时间有点长,我和你爸就想着陪老人家一起去。” 沈令点点头,“也对,爷爷年龄大了,他一个人去也不放心。” “是呀,最近家里也没什么事,我们好久没有家庭旅行过了,宝宝要不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玩呀?” 沈令想了想:“玩多久啊?” “年后走,怎么也要一个多月吧。” 沈令抿了抿嘴,拿出日历看了眼:“不行诶,那时候我都开学了,这学期不能再一直请假了,妈妈你们玩吧……” 这倒确实,沈令因为身体原因,整个读书生涯请假都相对频繁,因为旅游再耽误课程确实不好。 俞灵疼惜地抚摸沈令的脊背:“好吧,那年后妈妈帮你搬完家就要走了,自己一定要小心知道吗?” 沈令点点头:“嗯嗯。” 虽然不能一起出国,沈令还是陪妈妈去逛街挑了一些礼物。 俞灵在店里仔细挑选,沈令走累了就坐在椅子上休息,店员为他泡了杯柠檬水,沈令拿起来抿了一口,看着妈妈选礼物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 他拿出手机,给贺闻帆打了个电话。 新年节庆贺闻帆这种工作狂不一定完整地休息七天,但午休时间应该不至于还在工作。 果然对方接得很快。 “沈令?” 听筒那边是很熟悉的声线,低沉微凉,但他们有些日子没见了,声音顺着电流滑进耳畔时,沈令竟然有些不习惯。 他揉了揉耳朵:“贺先生在忙吗?” 贺闻帆过年确实没休息太久,刚从国外回来,连着忙了几天后,趁午休的时间就近去漉水苑的公寓歇一会儿。 漉水苑离他公司只需要五分钟车程,当初楼盘建成后他就给自己留了一套,方便工作间隙可以有个休息调整的地方。 但事实上却并不常来。 屋子里一切家具装潢都崭新,厨具没有丝毫使用过的痕迹,甚至刚刚贺闻帆洗完澡,差点没找到浴巾放在哪里。 他吹完头打算再看两份文件就午睡,却接到沈令的电话。 贺闻帆翻手合上文件夹:“不忙,怎么了?” 沈令应该是在室外,虽然不算吵闹,但隐隐能够听到背景有轻柔的钢琴旋律。 “我在陪妈妈买礼物,想说问一下你,之前气球里的便签条看了吗,我现在就可以准备呀。” 便签条…… 当然看了。 甚至那张小小的纸条,现在就在贺闻帆手边,安安静静躺在黑色木质桌面上。 “嗯,看了。” “是什么是什么?”沈令仿佛比他还要激动,好奇地连声问。 贺闻帆拿起纸条,读了出来:“心愿卡。” “——幸运的孩子啊,会有天使替你实现暗藏心底的期盼,不要退避,说出你的愿望吧。” 字迹清隽,内容却实在幼稚。 不过虽然幼稚,却确是许多年前,贺闻帆难得有过童真岁月时,渴望收到的礼物。 “咳咳,”沈令像被呛到了,小声说:“后面就不用读出来了,自己看看就行了嘛……” 贺闻帆勾起嘴角。 觉得沈令真的非常容易不好意思。 “我可以许愿吗?”他问。 沈令清了清嗓子:“当然可以呀。” 俨然已经摆出一副小天使的样子,试图帮弱小的人类实现心中所求。 “你想要什么?” 要什么…… 贺闻帆点点额角。 这个他一时半会儿倒想不出来。 他活到现在,几乎已经没有过求而不得的东西,也没有一定想要得到什么。 但他却又能感觉到自己心里隐隐有某种企盼。 这种企盼虚无缥缈,像镜中花水中月,能窥见其轮廓,却无法从细枝末梢中流露出的一点点痕迹感受到实质,模模糊糊似是而非。 贺闻帆仔细思索着,也没能抓住其中关窍。 沈令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大概能明白贺闻帆的感受。 他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的,我不是要你一定现在告诉我,你可以慢慢想,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尽量实现。” 贺闻帆笑起来,逐渐沉溺于陪沈令玩天使和凡人的游戏,他想了想问:“那这个有时间限制吗?” 沈令还没想到这里。 他琢磨片刻,原本决定大方地不设时限,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 “时限还是得有一点,”他说:“就一年吧,明年还会过生日,还有新的呀。” 他不知不觉划了套把自己装进去,真像他说的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帮凡人实现心愿,小天使法力会耗尽的。 贺闻帆没忍住捂着眼睛笑,“好,我会认真思考的,谢谢天使。” 天使得到凡人的崇拜,有点膨胀,嘿嘿一笑:“不客气哟~” 俞灵选好礼物付完钱,转身就看到自己儿子捧着手机笑得脸颊红红的,不知道在跟谁聊天。 她有点惊诧:“宝宝,走了哦。” 沈令听到,冲电话那边又说了两句,很快挂断,看上去虽然聊得开心,但似乎也没有太多留恋。 俞灵一时摸不准了。 她揽着沈令的肩膀往外走,“宝宝刚刚在跟谁讲电话呀?” 沈令想帮妈妈提购物袋,但俞灵挡得更快没让他碰:“这个重。” 沈令只好收手,摸摸脸,说:“就是之前送我去医院的那位。” “是吗?” “嗯嗯,”沈令点头:“我之前不是说要谢谢他吗,他也是茶舍的客人,前段时间他生日,我就借店庆为他庆祝了一下,生日礼物同时也是谢礼,刚才就在说这个呢。” 俞灵了然:“这样啊。” 看来沈令确实有在认真的生活社交,俞灵露出欣慰的目光:“看来那位先生人很不错?” 沈令没有否认,“他确实挺好的。” 俞灵很欣慰,但想到沈令刚才讲电话的模样,不由地有些若有所思。 “妈妈我们去点东西吧,我有点饿了。”沈令摸着肚子说。 俞灵回过神,亲昵地揉揉沈令的头发:“好呀,宝贝想吃什么?” 挂断电话后,贺闻帆也没了看文件的心思。 他洗了把脸,去卧室睡午觉。 墙上挂钟滴滴答答地走,在空旷的房间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声音,挑动着人的精神。 贺闻帆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真的睡着。 迷迷糊糊间,客厅里发出几声响动,像有人拿了什么东西进来。 脚步踩在地毯上的声音很轻微,物体摩擦的声响也清晰而真实。 他睁开眼,透过虚掩的卧室门往外看,没有人。 一种强烈的直觉催使他下床查看。 贺闻帆推开卧室门,缓慢而小心地往客厅走,越靠近心跳就愈加急促。 置物架隔开走廊与客厅,贺闻帆透过架子上琳琅满目的装饰品,隐约看到后面多了样东西。 他加快脚步绕过置物架,一个巨大的纸箱赫然出现在眼前。 不同于日常装卸用的粗糙纸箱,眼前这个有浅黄色的外壳,触手光滑柔软,比起说是纸箱,更像是某种皮质。 箱子用红色丝带系着大大的蝴蝶结,安静立于客厅的羊绒地毯上,像一块软嫩的豆腐。 贺闻帆摸不着头脑。 放在平时家里出现如此诡异的场景,他绝不会主动碰这个箱子,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警惕。 但今天很奇怪,手不听使唤。 贺闻帆相当自然地,拆开了顶上的蝴蝶结,丝带柔顺滑落。 他又轻轻地揭开盖子,纸箱摸起来竟然像水一样柔软。 而眼前的的事物让他惊慌地扔掉盖子后退半步。 这是贺闻帆极致震惊时才会出现的动作。 盒子里的人是沈令。 沈令居然出现在他家里,还坐在一个礼物盒子里! 怎么可能会这样? 贺闻帆头晕目眩。 沈令却慢慢站了起来。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衬衫和黑色长裤,肩脊瘦弱的骨骼撑着单薄的面料。 领口扣子解开两颗,白皙修长的脖颈上,赫然也用红丝带系成了蝴蝶结。 这一幕清晰地映在贺闻帆眼底,他甚至能看到红丝带下,沈令脆弱的皮肤里暗藏的青色血管。 贺闻帆竭力稳住身形:“沈令……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令歪了歪头,“我来给你送礼物呀。” “什么礼物?” 沈令不说话,笑着扯了扯自己脖子上的丝带,意味不言而喻。 他皮肤太薄了,就这么轻轻地拉动丝带,脖颈处仿佛都留下了一道红痕。 贺闻帆大脑开始充血。 “我不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想要什么吗?” “你说过了。” “我什么时候?” 贺闻帆懵然不知,他不是半小时前才和沈令通过电话吗? 那时候他都还不清楚自己渴望什么。 “我没有。”他说。 “你有哦。” 沈令轻声说,他明明隔着一两米的距离,却像是覆在贺闻帆耳畔说话似的,吐息轻飘飘地挠着耳廓。 贺闻帆深深喘着气,努力克制情绪:“我怎么跟你说的?” 沈令眨了眨眼,而后轻轻抿着嘴唇笑起来。 他这样笑的时候,睫毛会有很轻的颤动,眼眸映在光影里,像水流一样轻盈柔缓。 贺闻帆见过很多次。 但无论再熟悉,沈令每每对他这样笑,贺闻帆依然会暗暗生出惊叹。 沈令轻轻勾一勾手指。 他就丢了魂似的靠近。 沈令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变得清晰了。 贺闻帆近距离地看着他,沈令眼神一如既往的明澈干净,皮肤白皙得纤尘不染。 他伸出手,第一根指尖轻轻抵上贺闻帆的左胸膛,正对心脏的位置。 而后整只手掌覆盖上来,带着微凉的体温。 他轻盈地笑着:“我从这里听到的。” 霎时间贺闻帆耳畔轰鸣。 像有狂风席卷,又或者是大厦倾倒,带起一片喧嚣烟尘。 贺闻帆心脏剧烈跳动到顶峰。 他逐渐只能听到自己仓促而慌乱的喘息。 滴滴滴—— 闹钟响起。 贺闻帆猛地睁开眼。 胸膛剧烈起伏着。 片刻前还在耳畔轰鸣的喧嚣戛然而止,像随潮水退去般了无踪迹,室内一片寂静。 寂静到空旷。 只有闹钟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叫。 贺闻帆关掉闹钟,掀翻被子冲向客厅,脚步是从未有过的仓皇。 客厅里很安静,没有丝毫外来入侵的痕迹。 没有巨大的礼物盒子,没有红丝带,没有沈令。 贺闻帆甚至蹲下来,仔细抚摸过一遍脚下的羊绒地毯,半点压痕都没有。 这确确实实就是一场梦。 这么荒唐的场景的当然只能是梦。 但贺闻帆的心跳直至此刻都没能平息,后背涔涔冒着汗。 这是他做过最真实,也最不真实的一场梦。 让人心惊肉跳张惶不已,醒来后却又不得不承认,张惶背后的那一点点喜悦,比梦境本身更加真实。 贺闻帆深吸口气,站起身,缓步去往书房,拉开桌下的第一格抽屉,从里面拿出沈令给的心愿卡。 很普通的一张便签纸,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在外面文具店随随便便都能买到。 贺闻帆神经质地盯着它看了好几遍,最终没再放回抽屉里。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半个手掌厚的英文原著,将纸条仔仔细细压在里面,小心地放回原处。 过完年,沈令开始着手搬家。 房子是精装不需要他费太多神,沈令只用把原来公寓的东西全部打包挪过来而已,俞灵又多给他添了些食物衣物和小装饰。 一天的时间把房子置办得差不多了,第二天俞灵又请了保洁来把家里上上下下清扫一遍。 房子不算脏,但面积大,各式家具物品也多,俞灵要求得仔细打扫费的时间也多。 眼看着到饭点了都还剩一间储藏室没打扫,沈令便下楼打包了些食物回来,想让他们吃点东西再继续干活。 提着纸袋回来时电梯门正好开着,沈令小跑几步差点赶不上,幸好里面的人等了他一下。 “谢谢谢谢。”沈令松了口气,按下二十八楼。 “不客气。” 说话的是位三十多岁的女性,温婉大方,手上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豆丁,沈令还没说话,就乖乖地喊:“哥哥你好。” 小朋友声音奶呼呼的,可爱得紧,沈令笑着招招手:“你好呀。” “你就是28楼新搬来的住户吗?”女人问。 沈令点头:“对。” 女人了然地笑笑:“果然,昨天就听到动静了,28楼空了这么久,终于开始住人了。” 沈令皱了皱眉:“2801不是早就有人住了吗?” “是吗?”女人惊讶道:“我就住2701,一次都没见过人,也没听见过动静,我一直以为你们整层楼都没人住呢。” “……那我也不太清楚,”沈令说,“但我买房的时候,中介告诉我旁边住了一位独居男士。” “这样吗……那可能是我们平时没太注意。” 女人笑起来,跳过这一茬,说:“我姓王,就住你们楼下,以后就是邻居了,有什么尽管找我帮忙,不用客气。” 沈令独居经验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亲切的邻居,有点受宠若惊:“姐姐你太客气了……” “这有什么都是邻居嘛。” 电梯在27楼停下,她牵着小豆丁出去,“小童,跟哥哥说再见。” 小豆丁奶声奶气跟着学。 沈令笑起来,蹲下来挥挥手:“小童再见。” 房子清扫干净后,当晚沈令直接住了下来。 他窝在沙发上吃妈妈亲自烤的小饼干,不由地想到电梯里的小豆丁,犹豫着要不要下楼跟邻居打个招呼。 按沈令一贯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主动和邻居拉进关系的,就算想亲近也不好意思迈开第一步。 但今天的小朋友和他妈妈又实在是可爱亲切,沈令纠结半晌,还是包了些小饼干下楼。 他很紧张,王姐却很松弛,看上去是非常喜欢交朋友的性格,乐呵呵收下他的饼干,还回赠他一盘鲜花饼。 小童在一边乖巧地道谢,沈令看着小朋友白生生的脸蛋有点手痒,在王姐的同意下,轻轻捏了一把才心满意足的回家。 进门前余光瞟到隔壁。 黑漆漆的防盗门,看上去刀枪不入的,楼道里暖和明亮的光线也很难让那里的气息变得鲜活一点。 到底有没有人住呢? 王姐和中介两番截然不同的话勾起了沈令的好奇心。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到门口时好奇心上升到顶峰。 可能是今天和王姐那场成功的社交给了沈令信心,他竟然按下了门铃。 只是门铃响起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心脏随着铃声上下起伏,即将迎来另一场社交的恐惧油然而生。 沈令甚至想转头直接躲进家里。 但这样和那种没事敲别人家门玩的熊孩子有什么区别,沈令的家教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僵硬地站在门外,盘算着如果有人开门,就去把剩下的小饼干拿过来,当做送给邻居的小礼物。 别紧张,好好说话,和邻居搞好关系就行。 门铃叮叮咚咚响着,很快停息下来。 门内毫无动静。 好像是没人。 呼—— 沈令深深吐出一口气,飞一样跑的回自己家。 他拍拍胸口。 幸好没人。 接下的几天,就和王姐说的一样,隔壁的门一次没有打开过,冷冷清清丝毫没有活人居住的痕迹。 沈令那点为数不多的好奇心,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所剩无几。 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株文竹的话。 搬家第五天,沈令从学校回来,家门口放着他买的文竹,应该是他白天不在,物业直接放在门前。 他抱起盆栽,输密码前才发现门上多了张便利贴。 沈令一惊,揭下来看。 [你好,我是隔壁2801的住户,早上经过时不小心碰倒盆栽,弄坏了你的文竹,泥土也洒了,我清理过后自作主张买了一盆新的。但我对植物并不了解,如果买得不对或者有其他问题,请告知我。非常抱歉。] 沈令买的就是很普通的文竹,隔壁新换的这盆品相甚至还要更好些,沈令自然没什么不满意的。 只是他终于知道,隔壁确确实实有人在住,只是神出鬼没神秘得很。 还有,字写得不错。 第二天沈令要和同学出去玩。 杜淼淼寒假找过他好几次,要么赶上沈令养病动不了,要么就是他在山里办店庆。 昨天联系的时候,杜淼淼直接把他拉进了小群里,话里话外都是他再不出来就直接找上门的威胁意味。 沈令连忙答应,只是当晚激动得有点睡不着。 他还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多同学的聚会,据说是要看电影、唱KTV、再去吃一家很好吃的泰国料理。 其实是很普通的大学生日常,只是沈令鲜少有机会感受。 他早早起床洗漱,破天荒下厨给自己煎了个鸡蛋,夹在热吐司里当早饭。 他边吃边看海绵宝宝,渐渐听见门外闹哄哄的,楼道里像是围了许多人。 下一秒门铃就响了起来。 沈令看了眼显示屏,是物业的小李,他连忙打开门。 小李满头大汗的站在门前,不远处的两部电梯前还有好几名工人。 他们将电梯封了起来,还在门前立上暂停使用的牌子。 “怎么了这是?” 沈令摸不着头脑,这阵仗看着有点吓人。 小李擦了把额头的汗,双手合十满是歉意:“实在对不起啊沈先生,电梯出了点问题,我们得封起来做维修。” 沈令又往那边看了一眼:“两部都坏了?” “真正故障的只有一部,”小李说:“但另一部也有点小问题,确保安全安全前不敢投入使用。非常抱歉,我们会尽快腾出一部的。” “这样啊……”沈令喃喃道,又问:“方便问一下具体是什么情况吗?” 小李搓搓手,很是惭愧:“今早电梯运行中出了点故障,卡在了17和18楼中间,当时里面有一位孕妇,因此受了很大惊吓。” 沈令捂住嘴:“人没事吧?” “没事没事,”小李连连摆手:“已经救出来送医了,但不管怎样我们一定会承担全部责任,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说罢深深鞠躬。 沈令连忙制止,他让小李稍等片刻,去屋里拿出几瓶矿泉水递给他和工人们:“辛苦你们了。” 他有些不忍心:“其实在业主群里告知一声就可以了,我们可以理解的” 小李从一楼爬到28楼,挨家挨户道歉,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上,蓦地收到沈令给的水,紧紧攥在手里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擦了把汗,连连摇头:“谢谢您,但我们有规定,出现这种重大事故,必须亲自登门道歉,不辛苦的。就是如果要出门的话,可能要麻烦您先走楼梯,我们会尽快将电梯腾出来的。” 他说着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 沈令实在受不了如此诚恳的态度,再鞠下去感觉自己要折寿了,赶紧制止:“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一向安静的大厅里闹哄哄的。 贺闻帆刚进门,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物业经理带着几个小的连连鞠躬道歉。 告知他电梯故障,如果要回家需要走楼梯,如果是为了取东西他们可以代劳。 “我们会派至少两个人,全程录像,保证不碰您家里其他任何东西。” 经理鞠下第无数个躬:“请问您家住几层呢?” 贺闻帆确实只是回来取东西。 昨晚落了一份文件在这边,现在赶着要,想着这里离公司近,就没让袁格特意跑一趟,自己亲自过来拿,谁知道电梯坏了。 他皱了皱眉,虽然有些不耐,但也没麻烦物业帮自己跑一趟。 “不用了,我自己上去。” 他略一颔首:“辛苦。” 二十八楼听着吓人,但对贺闻帆来说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脱掉西服外套拿在手里,稳步上楼。 “什么,你们都快到了?” 沈令换好衣服在门口穿鞋,听到杜淼淼的话连忙加快速度。 “是呀,我这边电梯坏了,得走楼梯,我尽量快点……” “……哈哈哈,只是下楼梯没关系的,不会跑太快……” “……嗯嗯,下楼就打车……” 嘭! 门被关上。 沈令把滑落的背包带挽到肩上,快步朝安全通道走去。 安全通道在走廊尽头,他握着电话小跑几步,伸手要拉门。 手碰到门把前,恍惚听到什么声音,像是一串脚步,又像有衣物摩擦。 他微微愣了一瞬。 但就是这一秒不到的瞬间,门从外面“嘭”地被推开,掀起一阵风浪,狠狠吓了他一大跳。 “啊!” 沈令吓得来不及后退,被突然弹开的金属门框撞到额头,疼得呜咽一声弯下腰。 下一秒,身前罩下一片阴影。 他听见一道熟悉又慌张的声音: “沈令?!” 第25章 贺闻帆是收了力的。 推门前那瞬间,他也感觉到了后面有人,手下意识收紧,但还是晚了。 那人捂着脑袋蹲到了地上,竟然有点腿脚发软站不起来。 是贺闻帆把他抱走的。 而现在沈令就坐在他客厅的地毯上。 ——梦里礼物盒子放过的地方。 抱着个抱枕软趴趴伏在茶几上。 沈令就这样真切地出现在他家里了。 这一幕对贺闻帆的视觉和精神都有堪称荒唐的冲击,他极力稳住心神,告诫自己此刻不是思考梦境和现实之间关系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靠近,将一杯热水放到沈令手边。 “沈令?”他轻声叫他的名字。 沈令从臂弯里抬起眼,眼眸湿润,看上去有点委屈,贺闻帆心一下子软了。 “还好吗?” 他有点不太敢碰沈令,手指轻轻扶着他的脸颊:“我看一下好不好?” 沈令不让他碰,转过头又把脸埋进臂弯里。 其实撞得不严重,只有刚碰到那会儿L疼了一下,现在早就好多了。 但偏偏撞到的是头。 沈令趁贺闻帆洗手的间隙偷偷照了下镜子,他连自己的面孔都辨识不太出来,也能看出脑门红了一块,可想而知有多难看。 简直要没脸见人了。 他不说话,贺闻帆就更心慌,摸不准情况,也不知道沈令到底怎么样了。 “沈令?” “撞得很厉害吗?” “是不是很疼,给我看一下好不好?” 沈令还是像只蚌壳一样缩着,贺闻帆手心都出了汗。 他沉默两秒,沈令听到他起身穿外套,然后就过来要抱自己,沈令连忙按住他的手:“干什么?” 贺闻帆沉着脸:“去医院。” “不用。” “疼成这样怎么不去医院。” “不怎么疼!” 贺闻帆停了下来。 他像是在分析沈令话里的真实性,思忖片刻到底还是依着沈令,没把他强行扭送去医院。 “先起来。” 他拉着沈令坐到沙发上,沈令又把头垂着。 “心脏难受吗?” 沈令摇摇头。 贺闻帆不敢全信,握着他的手腕感受下脉搏,还算平稳。 他叹息道:“不去医院的话,至少让我看一眼,我要知道到底有没有伤到,可以吗?” “就看一眼。”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似乎被沈令磨到没有办法。 沈令睫毛抖了抖,虽然还是没开口,但至少没再表现出过分的抗拒。 贺闻帆观察着他的神色,扶着沈令的下巴,轻轻将他的脸抬起来。 沈令睫毛垂着没跟他对视。 贺闻帆食指小心地、试探地拨开沈令的额发。 “…………” 红了好大一块。 代替语言的,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 沈令感受到了贺闻帆手指的僵硬,和这段沉默代表的意思,心都凉了。 他把贺闻帆的手拍下去,捂住额头:“就这么丑吗?” 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贺闻帆一怔,随即回过神来,意识到沈令误会了他的意思。 “不是,不丑。”他说。 “那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我——” 贺闻帆不知道该怎么说。 沈令脸很白,很软,摸起来像嫩豆腐一样,以至于额头上红的那块也相当显眼,非但不丑,还怪可怜的。 只是贺闻帆心里有鬼。 看到沈令脸上红一块,第一反应竟然是联想到梦里,沈令扯弄脖颈上的红丝带时,留下的那一道红痕。 两片红蓦地在贺闻帆的脑海重叠,叫他走神了半晌。 就是这么短短片刻,沈令嘴角渐渐抿起,竟然有点泫然欲泣的意味。 “真的不丑。”贺闻帆心慌意乱,只能用贫瘠的词汇来哄沈令:“而且,还挺可爱的。” 语言是在苍白。 沈令看上去完全不相信。 贺闻帆:“……” 沈令顶着红脑门缓缓皱眉的样子实在太可怜,可怜到给贺闻帆一种他又在撒娇的错觉。 贺闻帆叹了口气,捧着沈令的脸:“怎么这么委屈呢?疼的吗?” 沈令摇摇头,抱着小腿,把下巴搭在膝盖上:“我还要和同学出去玩呢……” “什么时候?” 沈令瞪他一眼:“现在。” “…………” 好吧,贺闻帆终于搞懂其中关窍了。 沈令大概是难得和同学聚会一次,十分期待,但因为这件事耽误了时间不说,还把额头撞红了。 爱漂亮的年轻大学生于是自闭了。 贺闻帆很是愧疚:“怪我,怪我。” “我们擦点药好吗?”他提出一个解决方案。 沈令眨眨眼:“能有用吗?” “先试一试。” 贺闻帆说罢便起身去拿医药箱,沈令靠在沙发上等。 一分钟。 两分钟。 …… 贺闻帆竟然好一会儿L都没回来。 沈令不由地探出脑袋张望。 只见贺闻帆在储物柜前翻翻找找,却遍寻无果。 最后回来时手里没有医药箱,取而代之的是用湿毛巾包裹的冰镇矿泉水。 他在沈令身前坐下,镇定道:“用冷敷吧。” “是因为……没找到医药箱吗?”沈令问。 贺闻帆咳了一声:“冷敷也可以。” 他让沈令放松地靠在沙发里,动作很轻帮他敷额头:“会疼吗?” 沈令摇摇头。 贺闻帆离的很近,下颌、脖颈、喉结都近在咫尺,于是沈令也能毫无保留的感受到他的认真和专注。 莫名的,沈令心绪似乎被熨得妥帖了些。 他看着贺闻帆,有句话刚才就想问,但一直没开口,沈令舔了舔嘴唇:“贺先生。” “怎么?” 贺闻帆擦了擦手上凝结的水珠,转头要扔掉纸巾时顿了一瞬,他好像不知道客厅里没有垃圾桶,手悬在半空,最后把纸巾暂时放到茶几上。 沈令:“……” “这里真的是你家吗?” 沈令终于问了出来。 贺闻帆对这间屋子表现出一种极度的不熟悉。 从稍显手忙脚乱的翻找医药箱,到在抽屉里翻出崭新干净的毛巾,再到刚才扔纸巾。 贺闻帆和他家里的一切陈设,都仿佛不认识彼此。 “……”贺闻帆难得流露出尴尬的神情:“我很少来这边住。” 他只解释了这一句,就忽地皱起眉,指腹抚了抚沈令的额头:“怎么一点效果都没有。” 沈令皮肤太薄,这样短暂的冷敷非但没让红肿消下去,反而冻得周围的皮肤也泛起了红。 贺闻帆连忙停下,把温热的掌心覆盖到冰凉的皮肤上。 “要不然用一下遮瑕的气垫?” 他提出了第二种具有建设性的意见。 沈令挑眉:“你连化妆品都懂?” 贺闻帆拿出手机:“以前合作过这方面的品牌。” 原以为他只是开玩笑提的一个建议,沈令就没有立刻拒绝,谁知道这人居然是认真的。 在沈令还在感叹贺闻帆和化妆品完全不搭的时候,贺闻帆已经在给助理发语音让带一支过来。 “别别别。” 沈令垂死病中惊坐起,连忙制止:“别发。” 贺闻帆:“?” 沈令就着贺闻帆的手亲自把消息撤销,这才松了口气:“没事不用了。” 贺闻帆不解:“你不是还要和同学出去玩?” 贺闻帆在沈令眼里,一向都是沉稳冷静不急不躁的性格,沈令没想过,他也会有这种稍显一根筋的样子。 似乎是因为沈令刚才委屈抱怨了一下,他也就把这场聚会看得非常郑重其事。 沈令有点诧异,但更诧异的却是自己心里那一点点郁闷,不知不觉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终于笑起来,拨了拨头发盖住额头:“这样遮住就行了,露出一点点也关系。” 说到底贺闻帆那一下原本撞得就不重,看上去痕迹明显有大半原因是他自己皮肤脆弱。 沈令情绪恢复过来后,慢慢意识到自己先前有点在跟贺闻帆闹脾气的意思,而贺闻帆其实没有义务这么哄他将就他。 如果真的受伤直接去医院就行,这么赖在人家家里撒娇算什么呢? 沈令后知后觉有点不好意思。 “真的没关系?”贺闻帆问。 “没事的,”沈令揉揉脸颊:“应该很快就消了,谢谢你。” 贺闻帆还想说什么,但沈令已经起身穿外套看上去准备离开了,便闭上了嘴。 他和沈令一起下楼,为了表示歉意,主动将沈令送去了聚会的地点。 车停靠路边,贺闻帆没忍住拨开沈令的头发看了眼。 还好,冻出来的红痕已经消了,只是撞伤那里还是有点显眼,圆圆的一块在额头中央。 贺闻帆不太放心:“真的不用去医院看看吗?” 毕竟沈令脆皮得难以想象。 沈令解开安全带,听到贺闻帆的话,笑了笑:“没事,已经不疼了。” 贺闻帆叹了口气,帮他理好头发:“好吧。” 沈令下车后,贺闻帆又再一次叫住他,沈令弯腰从车窗探出头:“你叫我?” 贺闻帆陷阴影里,沈令不太看得清他,只听见他说:“电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晚上我接你回去吧。” 他话音听起来相当自然且充满绅士的关切,沈令搭在窗沿上的手指却蜷了蜷,眼神晃了下,难得的没有推拒。 “好、好呀。”他朝贺闻帆挥挥手,转身往商场大门走。 贺闻帆目送沈令离开。 直到沈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人潮中,才长长抒出一口。 他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手,手心有些微微冒汗。 用了一个很拙劣的借口,幸好沈令没有多问。 沈令走在前面,脸颊渐渐发烫。 他不断回想,贺闻帆这话什么意思? 电梯有没有修好,和他来不来接自己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要是回去电梯没好,他难不成还能背自己上楼? 这个念头一闪过,沈令脸颊更烫几分,心都跳得快了些。 他压压胸口,加快脚步。 沈令和杜淼淼他们约在一家私人影院。 原本定的是在商场门口汇合,但沈令耽误了时间,不好让大家一直等,就让他们先走。 沈令到的时候电影已经播了好一会儿L,房间里人不算多,就是小群里的四五个,围在一起说说笑笑。 小桌上摆了一堆零食。 据杜淼淼说,他们就是为了随便吃喝玩乐才定的私人影院,虽然观影效果肯定不如大屏,但能随心所欲地玩比较重要。 而且沈令的心脏不一定受得了影院巨大的声浪。 杜淼淼一看到沈令就把他到自己身边坐下:“千盼万盼,终于把你盼出来了。” 沈令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对不起啊,我路上耽误了。” 杜淼淼笑起来:“开玩笑的,没事儿L,晚点也无所谓,本来就是出来玩,心情好最重要。” 沈令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旁边的同学问他能不能喝饮料,沈令道谢后要了一瓶橙汁。 杜淼淼看了看沈令,忽然问:“诶沈令,你脸怎么红红。。” 沈令心脏一抖。 他连忙抬手捂住,脸颊确实好像还在发烫。 该死,怎么还没消下去啊。 他咬了咬嘴唇,嘴硬道:“有吗,没、没有吧……可能是太热了……” 杜淼淼却疑惑,“你捂脸干什么,我说的是这儿L啊。” 她抬起手,明晃晃指向沈令的额头。 沈令愣愣地眨眼。 哦,是在说额头。 竟然说的是额头?! 被撞的地方早就不疼了,沈令不知不觉全然忽视掉,满脑子只有刚才道别时奇怪别扭。 沈令这下是真脸红了,尴尬得手脚都蜷缩。 他狠狠喝了几口橙汁压惊,努力维持镇定:“额头啊,我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 “哟,那没事吧?”杜淼淼正经了几分:“看着还挺红的。” “没事没事,”沈令摆手:“就是看着严重一点。” 旁边一位同学慢慢琢磨出点不对劲,“咦”了一声,“撞的是额头红的也是额头,你刚刚捂脸干什么?” 她斜着眼打趣:“看来是路上还遇到了要脸红的事。” 杜淼淼瞬间睁大眼睛:“你发现了华点啊!——怎么沈令,恋爱了?” “咳!”沈令一口橙汁差点没咽下去:“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大学不谈恋爱什么时候谈?”杜淼淼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沈令一噎,竟然觉得她说得对。 “不不不,”他连忙找回思路,义正言辞:“我没谈,我也没那个想法。” “为什么?” “就是——” 沈令愣住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不愿意恋爱的理由。 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他也可以恋爱吗? 沈令活到现在,都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他真的可以恋爱吗? 要跟谁呢? 他也没有对象啊。 而且恋爱对心脏也不好吧,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会因为他有情绪起伏,会因为他伤心难过,也会因为他欢喜雀跃。 这种对常人来说会让生活变得充实鲜活的情绪,对沈令或许会成为一种负担,如果情绪太强烈,那相应的,他身体一定会难受。 沈令的心渐渐冷下来了。 像突然踩在一团虚幻却甜蜜的泡泡上,刚要被幸福迷晕,就突然破灭,又跌入现实。 也是,恋爱有什么好谈的呢。 他既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精力。 今天一整天的情绪起伏已经有点超出负荷了,沈令揉揉发涩的心口,暗暗叹息,算了吧。 晚上吃完饭后杜淼淼他们还想唱KTV,沈令体力还是差,折腾一天累得不行,拒绝了大家的邀请。 离开时路过一家户外用品店,看见店里有一顶蓝色帐篷。 是一顶像星空一样的,非常漂亮的帐篷。 沈令走不动道了。 贺闻帆按照约定早早来等沈令。 沈令去时两手空空,出来时却背着一个巨大的收纳袋,看上去相当吃力。 贺闻帆立刻上前接过来,拿在手里掂量了下,分量不轻。 “这是什么?” 沈令被压得肩胛骨痛,他揉着肩膀笑着说:“买了顶帐篷。” “帐篷?”贺闻帆将袋子放进后备箱:“你喜欢露营?” “嗯……”沈令思索两秒:“也不算吧,就是单纯喜欢帐篷。” 倒是个很特别的爱好。 贺闻帆勾勾嘴角:“是什么样的帐篷?” 沈令一提到这个,脸上就浮现笑容。 “是有星星的帐篷,”他说,“从外面打开灯,再钻进去看的话非常漂亮。” 是如果沈令再小几岁的话,一定会对着那些星星许愿的漂亮。 “对了,”沈令突然想起来:“你的生日愿望还没想好吗?” 贺闻帆开着车,指尖一僵。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沈令,自己的愿望似乎正在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实现着。 他前几天弄坏了新来的邻居的盆栽。 这原本不是要放在心上的大事,有没有邻居对贺闻帆来说也不重要。 但当他知道盆栽的主人是沈令,而沈令竟然让他那个荒唐的梦境化作现实时,他就已经没有再许愿的必要了。 “我再想想好吗?”他最终这样回复。 沈令靠在椅背上笑笑:“好吧。” 他这个笑比平时浅淡温柔许多,坐姿也不似往常端正,有点恹恹地靠着。 “累了?”贺闻帆问。 沈令点点头:“有一丢丢。” “那就睡会儿L吧。”贺闻帆轻声说。 说是睡,其实只是闭着眼养神。 沈令没有晕车自然睡不着,而且越临近家门,他越是开始紧张。 他不断地在想,如果电梯真的没修好该怎么办。 甚至这种紧张是在大脑开始思考前,心脏就先开始乱跳。 他是绝对没有办法自己走上二十八楼的。 难道真的要让贺闻帆背吗?他会愿意吗? 就算愿意也不太好吧。 爸妈家离得远,这个点再过去太晚了,而且家里也没人。 要不然还是出去找个酒店睡一晚好了。 可都已经到家门口了又说要住酒店,会不会太刻意了? 其实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赶紧平复心绪,告诉自己没关系的,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烦恼的事。 但沈令就是这样一个很容易钻牛角尖的人。 怕自己尴尬也怕别人尴尬,怕自己给别人添麻烦,更怕别人觉得自己是个麻烦。 尤其是对上贺闻帆,这种情绪就如火如荼地再上升一个高度。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贺闻帆对他是很温柔且平易近人的。 沈令想不明白,也无暇顾及。 大厅里不像上午那么吵闹了,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沈令跟在贺闻帆身后,目光所及都是贺闻帆笔直的脊背,他偏了偏头,越过贺闻帆的肩膀往前看去。 两部电梯,其中一部还被封着,另一部前禁止使用的牌子似乎撤了。 是可以用了吗? 贺闻帆伸手,按下上行键。 “叮!” 电梯门打开。 真的好了! 不用走楼梯了! 沈令心口蓦然一松。 困扰他一路的那些有必要的、没必要的、庸人自扰的情绪,随着电梯敞开泄出的光晕消失殆尽。 紧绷的精神骤然垮掉,沈令眼前有点晃。 他伸手扶住墙。 第26章 贺闻帆按下电梯,却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一回头,见沈令扶墙站着,垂头看不清神色。 他快步折返,托了下沈令的小臂:“怎么了?” 沈令抬起头,眼神微微散着光,脸上却笑着:“我歇一下。” 贺闻帆扶他进入电梯,看他脸色发白:“你不舒服?” 心率没能很快平复,但人已经放松了,沈令摇头:“没事,有点累了。” 贺闻帆唇角抿着,似乎还在仔细观察沈令的状态。 进门前,他叫住沈令,告诉沈令如果有哪里不舒服可以直接找他,不用觉得麻烦。 沈令眨了眨眼。 贺闻帆站在家门前,和他隔着一段走廊的距离,家里门开了,灯却没有按亮,他撑着门框有一半身体都在阴影里。 沈令其实看不清也看不明白贺闻帆的神情,于是也不知道该怎样解读这段既关切又礼貌的话。 他点了点头,道了谢,关门回家。 依照沈令一贯的习性,他应该会先把新买的帐篷搭起来,挂上彩灯,心满意足地抚摸观赏。 可今天洗完澡,他直接钻进原来的帐篷里,精疲力尽地闭上眼,连日记本都没力气翻开。 那顶漂亮的新帐篷,被端正放在客厅里,沈令没精力再将它完整搭起。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吃药,可直到静静躺了好久之后,他心情才终于平静下来,恢复到往日无波无澜的状态。 其实今天没有做很多事,但沈令就是觉得很累。 像经历了什么大悲大喜似的,心脏有种空耗的疲惫。 贺闻帆手机一晚上没有关机。 他总觉得沈令到家时的状态非常疲惫,怕他晚上睡觉会难受。 但事实上,沈令整晚都没有联系他。 第二天早上出门时,他还和沈令打了照面。 沈令脸上向来血色不好,但精神头和往日并无两样。 贺闻帆一颗心渐渐落回原处,意识到昨晚是自己忧心太过。 沈令要去学校,和贺闻帆不同路,也就没再让贺闻帆送。 开始上学后,沈令的生活又回到正轨,认真上课,努力保养身体让自己少请假。时不时去茶舍兼职,偶尔给贺闻帆泡茶。 先前那样强烈情绪波动似乎再也没出现过,好像只要他话少一点,克制一点,不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或者一个举动胡思乱想,身上就能舒服很多。 果然还是他心里杂念太多。 沈令接待别的客人时,肯定了这个想法。 面前坐的是一位情感经历丰富的女客人,每次找沈令喝茶,聊的都是她一段段精彩绝伦的感情史。 沈令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也不常看情感类的小说或者电视剧,最开始听她聊的时候,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跟着她的快乐笑,跟着她的痛苦哭。 过分共情投入的后果就是,沈令一颗心也七上八下,听故事时很激动,下班回家却心力交瘁。 这几天他努力尝试减少共情,只当安静的倾听者,而不求能和客人有沉浸深入的交流,果然心境平和了,身上也舒坦了。 对贺闻帆大概也是这样吧。 贺先生是他认识的第一位客人,情分不同,交往也最多。 沈令总是很在乎他的看法,稍微不注意就胡思乱想,把自己弄得很累。 幸好贺闻帆和一些爱谈天说地的客人比起来,话简直少得可怜,沈令甚至不需要太费精神地倾听了解,只需要减少自己主动开口的次数,再把精力全部集中在泡茶上,就能很轻松地获得宁静的心情。 他和贺闻帆相处,还是在对坐品茶时最放松。 最近贺闻帆或许是忙,有两三天没来,沈令答应帮杜淼淼做校内活动,也减少了去茶舍的次数。 新学期伊始,校方请了不少业内有名的企业家、科学家、学者来校内演讲。 杜淼淼是学生会的,负责准备场地和接待,见沈令鲜少参加校内活动,问他要不要来当一次志愿者试试。 沈令确实没参加过活动,每年运动会能躲就躲,最多只在元旦或者校庆的游园时,四处逛逛看上两眼,实际毫无参与感。 可是大学一场,听几次演讲、协助筹办一次活动,应该会是不错的回忆吧。他大三了,明年的重心会放在毕业上,之后大概很难有这种机会了。 沈令不假思索应了下来。 毕竟不是学生会内部成员,不需要统筹计划交流对接,沈令当志愿者,只是协助布置会场,偶尔带来访人员参观一下校园。 其余绝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坐在台侧,帮演讲者递一下话筒稿纸,调一下PPT,然后听完一场又一场演讲。 校内演讲持续了三天,最后一天,沈令照常往铺着绒布的桌面放带姓名的亚力克牌时,看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作家的名字,他满心雀跃,可下一秒,又看到贺闻帆的名字。 贺闻帆也要来演讲。 那种异样的心跳重又复苏。 但沈令分不清这是即将见到偶像的欣喜,还是时隔好几天再次见到贺闻帆的紧张。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多想,这是沈令最近才琢磨出的法则。 他按了按胸前,压下稍显起伏情绪,继续忙自己的事。 贺闻帆上台前,沈令照例把话筒递给他,贺闻帆看到他瞬间挑了挑眉,似乎很惊讶。 沈令腼腆地笑了笑。 只是现在不是寒暄的瞬间,贺闻帆惊讶过后,也只是短暂地和他打了声招呼,便迈步上台。 沈令从后方微仰着头看他登上台阶,贺闻帆姿态依旧挺拔,深色的衣角跟随步伐轻盈晃动,身影刹那间被灼眼的聚光灯融化。 沈令微微愣神。 可惜的是他没能听到贺闻帆的演讲,后台人手不够,杜淼淼临时拜托他过去帮忙,等沈令结束完手里的事再赶回来,贺闻帆已经结束了。 不仅是贺闻帆,他最喜欢的作家也在几分钟前结束演讲,离席而去。 沈令心里空落落的,失落地垂了垂眼。 幸好他是志愿者,能随意出入后台,他在后台找到作家,真诚地请对方帮自己签了名。 贺闻帆演讲时没看到沈令,结束后台下人来人往,一时也没找见沈令的踪迹,反而遇到自己的老同学。 这人读书时就爱写小说,贺闻帆和他认识时他就已经小有名气,近两年更甚。 郁季一见贺闻帆就来了个大大拥抱,“老贺好久不见啊。” 贺闻帆笑了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前几天,想约你来着,这不是听说你忙吗。” 贺闻帆半开玩笑道:“直接问我可能比问别人得到的消息更准确。” 郁季笑起来:“那另一个传闻呢,”他顿了顿:“听说你还谈恋爱了?” 贺闻帆眉心一跳。 郁季见他没立刻否认,更惊讶:“这倒是稀奇。” 贺闻帆摇头:“没那回事,没到那步。” 郁季了然,“那就是还在追?” 贺闻帆不语。 郁季大撼:“不会连窗户纸都没捅破吧!” 贺闻帆冷冷瞅他一眼。 简直奇了怪了,郁季差点笑出来,贺闻帆这人平时看不出来,追起人来竟然是走纯情挂的。 “所以你少听外面那些传言,”贺闻帆说:“没有一句是真的。” 郁季连连点头:“行行行,不过你也加紧啊,明年就三十了。” “……” 郁季对上他的眼神,这才收敛笑容:“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贺闻帆淡淡移开眼,恰巧在人群中捕捉到了沈令的身影。 沈令穿着志愿者的外套,天蓝色的冲锋衣,后背胸前都印着学校logo,款式像高中生的冬季校服,显得岁数更小了点。 他手里拿着几张稿纸,和身边同学有说有笑,脸颊微微泛着粉。 倒是比在茶舍时鲜活很多。 郁季注意到了贺闻帆的走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嗯,很漂亮的男孩子。 他撞撞贺闻帆的手肘:“认识。” 贺闻帆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那真是巧了,这孩子还是我书迷呢。” 贺闻帆瞬间回神。 郁季勾起嘴角,贺闻帆这点下意识的反应,已经足够让他琢磨出味儿了。 “刚才找我要签名,用的居然是我初版的第一本书,”他感叹:“多少年前的版本了,竟然还有人随时装在书包里,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多感动,写了好长一段to签呢。” 贺闻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郁季余光瞟着他的反应,继续说:“他还说我的文字治愈、美好、有温度,他每次阅读都能从中汲取到力量,啧啧,这孩子有眼光……” 贺闻帆:“你可以闭嘴了。” 郁季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引起了不远处沈令的注意,沈令扭头,就看见了贺闻帆。 都对视了,不打声招呼说不过去,沈令跟同学说了声,朝贺闻帆走去。 让他意外的是,贺闻帆竟然和郁季站在一起,看起来彼此熟悉。 他略显迟疑道:“贺先生,郁老师?” 郁季倒很自来熟,冲沈令一挥手:“又见面了啊,沈同学。” 沈令大概真是把郁季当偶像,面对偶像亲切的问候,欣喜得很明显:“郁老师您好!您……跟贺先生也认识啊?” 他实在好奇两人的关系。 郁季笑起来,拍拍贺闻帆的肩:“老熟人了我们,留学的时候一直住一间宿舍。” 原本只是普通的一句话,沈令却像想起了什么,惊讶道:“我记得,老师您第一本书就是留学的时候出版的,那时候您还发表过一篇随笔,提到了自己的舍友,原来就是贺先生吗!” 沈令捂住嘴,看郁季的眼神充满崇拜,再看贺闻帆时不自觉带上了点羡慕。 贺闻帆差点怀疑自己看错了。 居然是羡慕?! 他心尖都颤了颤。 不敢相信相信沈令第一次用羡慕的眼光看自己,竟然是因为他“有幸”和他偶像住过同一间宿舍。 喉间血气翻涌,贺闻帆有点想吐血。 郁季是真的感动了,沈令竟然连他那么多年前发过的一篇随笔都知道,确确实实是他的铁杆书迷。 而且是非常具有文字鉴赏能力独具慧眼的书迷,能在郁季大火前就发现他这块璞玉,郁季非常欣赏沈令,连带着将贺闻帆都看顺眼了不少。 贺闻帆喜欢沈令,沈令喜欢他的书,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都是非常有眼光的人。 郁季欣慰地拿出手机,“小沈同学我们拍张照吧。” 沈令受宠若惊,连忙站到郁季身边,两人隔着一个拳头的礼貌距离,郁季掌机绅士弯腰,沈令开心比耶。 贺闻帆扶额。 “我写那本书的时候吧,还有个小插曲,我从来没在访谈里说过哦,那年啊……” 郁季不知不觉竟然聊了起来,正要说得上头,冷不丁瞟到贺闻帆的脸色,吓得一激灵,连忙住嘴。 沈令背对着贺闻帆,正洗耳恭听,就见郁季突然卡壳,他歪歪头:“怎么了郁老师?” “没、没什么……”郁季讪讪一笑,上前搭住贺闻帆的肩,“就是我差点忘了我待会儿还有事呢,不能聊太久。” “啊……”沈令面露遗憾:“那您工作重要。” 郁季突然想到什么,说:“对了,我听说你们好像会组织志愿者带我们参观学校是吧?” 沈令点头:“对的。” “那就好,”他拍拍贺闻帆胸膛:“我这老同学闲得很,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带他逛逛呢?” “有空是有空,”沈令疑惑地歪头:“但贺先生一向都很忙啊。” 郁季笑容一僵,看向贺闻帆:“你、你忙吗?” 贺闻帆站得笔直,不仔细看察觉不出脊背的些许僵硬。 他目光在郁季和沈令脸上逡巡一圈,掩唇咳了声:“……今天休息。” 郁季大喜:“太遗憾了,我不休息。” 沈令:? 他觉得郁老师看上去并没有很遗憾。 郁季把贺闻帆往沈令身边推了推,笑道:“那就麻烦小沈同学带他逛逛了哈,改天有空咱俩再促膝长谈!” 沈令猝不及防,但郁季已经迈着步子走远,他只能招招手:“郁老师再见……” 当下只剩沈令跟贺闻帆两人,后台人来人往,虽然不吵闹,却怎么也算不上安静。 但他们周围的一小片空气,却寂静了一瞬。 贺闻帆被郁季推了一把,和沈令肩并肩站着,沈令的手甚至能贴到贺闻帆的手背,熟悉的体温传来,沈令像被烫了一下。 熟悉的异样感又来了。 他退开半步,借由整理胸牌的动作按了按前胸。 贺闻帆被沈令带着往校史馆走,刚出演讲厅就收到郁季的消息。 [真有你的,追人竟然敢给人留下“很忙”的印象] [怪不得你追不到] [/鄙视.jpg] “…………” 贺闻帆用力摁灭屏幕。 沈令走在前面,衣服穿得厚厚的,头发被风一阵一阵吹起,快三月了,但沄城毫无要入春的迹象,风依旧凌冽。 贺闻帆向前几步,走到沈令斜前方,沈令额发被吹散的幅度就小了不少。 “你很喜欢郁季?”他问。 沈令点点头,轻声说:“我六年级的时候做过一次手术,那时候很难受来着,妈妈就给我买了很多书,里面我最喜欢郁老师的那本,他写了一个非常治愈,完全没有痛苦的世界。” 那么小就做手术了吗? 贺闻帆诧异,诧异过后是细碎的心疼。 忽然他顿了顿,似乎捕捉到了点别的什么:“六年级?” “怎么了吗?”沈令以为自己记错了,食指抵唇又算了遍:“是的,那年我十二岁,就是六年级。” 贺闻帆震惊。 他那时候已经大二了。 贺闻帆脚步都停了半秒,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和沈令的年龄差距。 “没什么……”贺闻帆叹了口气。 他一时没说话,沈令也没再主动开口。 沈令最近,好像都不主动跟他说话了。 前几天喝茶时贺闻帆就有这种感觉,只是沈令一向话不多,又容易害羞,贺闻帆没多想。 但今天看到沈令跟同学还有郁季说话时,贺闻帆才惊觉到与自己的不同。 和其他人相处,沈令即便害羞,也会有来有往地努力聊天。 甚至哪怕是对以前的自己,贺闻帆想。 哪怕是面对以前的贺闻帆,沈令也会露出好看的笑容,软软地跟他说话,和现在的状态是不同的。 虽然他们近几天少有的几次交流都算融洽,沈令的态度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贺闻帆能感觉到其中微妙的差异。 沈令更沉静了,更生疏和回避了,像是回到他们认识第一天的样子。 贺闻帆看着沈令的背影,无意识地踌躇几分。 逛过校史馆,沈令趁着下课前带贺闻帆去食堂吃午饭。 他给贺闻帆打了两荤两素,自己却只吃几口素菜,喝一碗连荤腥都不见的豆腐汤。 贺闻帆看着他餐盘里清汤寡水白花花的一片,直皱眉。 “你不吃肉吗?”分明几个月前还嘴馋得很,请他吃牛肉汤锅。 “啊?”沈令有点走神,对比了下两人的餐盘,讪讪摸了摸鼻尖:“不是,我早上吃撑了,中午少吃点……” 其实他早上只吃了一个小笼包。 贺闻帆要把自己碗里的鸡腿给他,沈令连忙拒绝:“别别别,我吃不下,会吐的。” 贺闻帆骤然严肃:“沈令,你最近有检查身体吗?” 沈令呆呆的,刚才只是情急之下夸张的说法,可贺闻帆这么严肃,他又有点慌。 “……查了的,刚做过完整体检。” 他说完,垂下头安静扒着碗里的饭。 又不说话了。 贺闻帆束手无策。 但沈令确实不饿。 不知道为什么他修身养性好几天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有点破功,心脏时不时跳得很不安生,连带着胃里也顶得慌,毫无胃口。 和小时候考试前却没复习好,或者马上交作业了才发现还有一科忘了写的慌乱有点像。 嗯……但不完全像,沈令琢磨着。 可能是终于见到偶像本人又紧张又激动吧,沈令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克制克制,平心静气,沈令告诫自己。 从食堂出来后,贺闻帆发现沈令话更少了。 经过操场时有体育生在踢足球,飞来一颗差点砸到沈令,贺闻帆将沈令护在身前。 球擦过贺闻帆的后背,没有碰到沈令分毫,沈令却像吓到了,身体一抖,从他怀里挣开。 挣脱时手甩得快而仓促,像是某种条件反射。 仓促得贺闻帆盯着空落落的掌心看了好几秒,才缓缓回过神。 沈令在体育馆前的长椅上坐下了。 垂着头,手掌撑在椅面上,一动不动,只有发丝被风吹拂,轻盈晃动。 贺闻帆觉得他看上去很累。 他买了一罐热咖啡,塞给沈令让他暖手,而后在他身前蹲下。 “沈令。” 他犹豫半晌,喊出沈令的名字。 沈令睫毛抖了抖,缓缓抬眼。 贺闻帆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觉得里面像含了千言万语。 他很轻地叹了叹,问出了一直盘旋在心里的话:“我做什么惹你难过了吗?” 第27章 沈令怔怔地看着贺闻帆。 贺闻帆蹲在他身前,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夹杂在运动场时而传来的球拍声里,有一种害怕搅扰到什么的轻悄。 沈令不知道贺闻帆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 他看着贺闻帆的眼睛,妄图从中感知他的情绪。 但很困难。 他握紧手里的罐装咖啡,他手很冷,罐身温热,偏偏弄得手心像有火焰在灼烧。 “没有。”沈令只能如实回答。 “我没有不开心,你也没做什么,”他说:“贺先生你很好。” 贺闻帆又问:“那怎么不爱说话了?” 沈令不知作何解释,他的一点点克制与回避,落在别人眼里竟然这么明显吗? 他只是想让自己心境平和一点而已,不想要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难受。 可是这种心境似乎很难化作实质性的语言来表达,沈令思索半晌,说道:“我最近总是觉得累,可能话少了一点,对不起贺先生。” 贺闻帆哑然。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听到道歉。 沈令眼睛很漂亮,因为眼神总是单纯和顺的,贺闻帆很喜欢这双眼睛。 但让他感到无力和苦恼的,也是这双眼睛,它像从来不会撒谎一样,说起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纯粹的神情。 于是贺闻帆也无法从中感知到,那些和情绪有关的,细微的差别。 他轻轻叹了口气。 沈令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贺闻帆一眼,接通电话,偏过头半遮住嘴。 “喂淼淼……嗯我还在学校……没关系的,我现在过来吧……” 挂断电话后,沈令抱歉地看着贺闻帆:“不好意思啊贺先生,讲堂那边有点事,我同学让我回去帮忙。” 学校其实已经逛得差不多了,现在也算不上什么很融洽的聊天氛围,贺闻帆没坚持让沈令留在自己身边。 他松开撑在长椅边缘的手,站起身:“去吧。” 杜淼淼发现,沈令从外边回来后就有点心不在焉。 台上校方领导在针对这几天的演讲活动做总结,杜淼淼凑近小声说:“很无聊吧?” 她找沈令过来,只是因为有份文件夹在放在他那里了,偏偏沈令刚到就赶上收工时候的领导巡查,被迫和他们一起开了个小会。 杜淼淼看上去有些抱歉,压低嗓子:“我给你掩护,你从后面悄悄溜走吧,他们不会发现的。” 沈令原本在走神,听到杜淼淼的话,摇头笑了笑:“没关系,我等你们一起吧,结束了还能帮忙收拾一下。” “怎么这么讲义气啊你,”杜淼淼感动:“那你现在歇会儿,把头垂下去偷偷眯一下,校长高度近视他什么都看不见的。” 沈令弯了弯眼睛,玩笑道:“那你要给我掩护呀。” 杜淼淼轻轻一拍胸口:“有我在你放心。” 沈令是有一些疲倦,但还不至于困顿到当场就能睡着,他只是脑子乱乱的,有很多思绪理不清楚,胸中憋闷。 大概是快到下班时间了,校长没有说很久,对本次活动作出了一系列评价总结褒奖后宣布散会。 持续三天的演讲活动到这里全部结束,沈令和大家一起收拾讲堂,把场内的海报、气球、易拉宝全部收起来。 杜淼淼站在梯子上摘横幅,沈令就在下面帮她接着,物品收拢装进小推车里,沈令和她一起推去仓库。 “沈令。”杜淼淼叫他。 沈令从思绪里抽离出来,缓了缓神:“怎么了?” 杜淼淼眉毛皱着,仿佛在打量沈令:“你下午出去那会儿遇到什么事了吗?” 沈令惊讶:“怎么这么问?” “你回来状态就不太对呀,一直一直走神,”杜淼淼说,“起先我以为你是困了,但其实你刚才也没睡着。” 她点点额头:“我们校长说话最像念经了,好多人失眠的时候,就去论坛下载他开会讲话的音频,五分钟内保证陷入深度睡眠,疗效显著。”她睇沈令一眼:“你心事很重啊?” 沈令失笑,但杜淼淼的话无法反驳。 他想了想,问:“淼淼,你朋友很多吧?” “嗯哼,天南海北男女老少。” 沈令有点羡慕。 仓库到了,他拿钥匙打开门,和杜淼淼一起把车推进去,再将纸箱一个个抱出来。 沈令扶着架子,话在嗓子里滚了一圈,还是问了出来:“那……你一般都怎么和朋友相处呢?” 杜淼淼叉腰想了想:“这得分人吧,大家性格不同,相处的方式也不同嘛。” “比如呢?” “比如啊,”杜淼淼琢磨着:“就最笼统的两类吧,外向的和内向的,大大咧咧的那种相处就可以随便点,反正大家有什么说什么,都不会往心里去。” “如果是细腻敏感的话,可能就会稍微小心点,会比较慎重的注意对方的情绪吧。” 沈令若有所思。 他好像就是很敏感的那一类。 “那你对比较敏感的朋友会更关心一点吗?”沈令问。 “嗯……”杜淼淼想:“会的吧,敏感的人最容易胡思乱想,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所以会更关心一点他们的状态吧。” 沈令想到刚才杜淼淼就在关心自己是不是有心事,莫名觉得有点愧疚:“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会很累吧?” 杜淼淼笑了,歪着头看他:“你在说你自己吗?” 沈令低下头,脸红了。 “其实没关系的,”杜淼淼说:“人和人的性格本来就不一样,有开朗大方的那就一定会有细腻敏感的,但都不是坏事啊,各有各的好处,只是看我们怎么相处而已。” 沈令投去充满求知欲的目光。 杜淼淼接着道:“像对敏感的人,有事我都直接问的,大家面对面交流清楚就行,我最不喜欢不说不问自己在心里乱想,这样很容易产生误会,很伤感情的。” 原来是这样吗? 贺闻帆下午对他好像就是这种态度,有不明白的就问清楚说清楚,不留误会不伤感情。 和杜淼淼说的社交方式如出一辙。 沈令恍然大悟,有种醍醐灌顶的通透。 他笑起来:“我懂了,谢谢你啊淼淼。” 贺闻帆就在学校附近办事,结束后赶上沈令下课,顺道将他一起接了回去。 他惊讶地发现,沈令状态似乎好了不少,虽然话依然不太多,但眉间至少不再阴郁。 “在学校遇到开心的事了?” 沈令捧着贺闻帆给他买的奶茶,嘬了一口,甜滋滋的,眼睛就弯了起来。 贺闻帆看见他笑,心里舒坦:“好喝吗?” 沈令点点头,他其实很少喝奶茶,里面香精很重,茶底也完全不如他自己的茶,但每次偶尔喝一回,心情都会变好。 贺闻帆也不喝。 但他听说沈令这个年纪的小家伙大都喜欢这种甜滋滋的东西,就买了一杯来试试,果然真的逗沈令笑了笑。 贺闻帆勾起嘴角:“但是奶茶加快心率,你不能喝太多,尝几口就是了。” 沈令也知道这个,很乖地应了下来:“好。” 他喝了几口,将袋子收紧,“也不算遇到开心的事。”他说:“和同学聊了几句,解决了一些问题,感觉心情变好了。” 贺闻帆笑起来:“那就好,我还怕你总是不开心。” 他果然有在关心自己的情绪,沈令有点感动,觉得自己也应该像杜淼淼说的那样,有事情就说清楚,不能总是自己在心里乱想。 “贺先生,”他说:“我真的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才不高兴的。” 贺闻帆没想到他会再次提起这个,偏头看了他一眼。 沈令舔了舔嘴唇说:“我不太会和别人相处,所以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流,但并不是讨厌你,我只是偶尔紧张……” “你、你别误会……” 他扣着手指,在自己无意识的状态下又开始紧张了。 贺闻帆见不得他低垂着睫毛,不安的样子,腾出一只手在他发顶拍了拍:“好了好了。” 他说:“我知道了,我们不说这个。” 到家时两人都没吃晚饭,贺闻帆惦记沈令中午就吃得少,让他到自己家里再吃一点。 可贺闻帆家里的冰箱比沈令的还要空旷,除了几瓶矿泉水,没有其他任何活人生存过的痕迹。 贺闻帆尴尬地咳嗽一声:“我确实很少在这边住。” 沈令和他一起站在冰箱前沉默了半秒,转头去自己家拿了冷冻的水饺过来。 是他和妈妈一起包的,搬家时带过来。 贺闻帆家的厨房快要赶上专业级的,所有用具一应俱全,只是依然崭新整洁,烤箱蒸箱的说明书都还原封不动的摆在里面。 好在只是煮几个水饺,一口小锅足够了。 贺闻帆没让沈令动手,煮好后捞出来,放进两个盘子里端到餐桌上,和沈令一起蘸着醋吃。 沈令就坐在一边玩手机等他。 菜上桌后他没立刻动筷子,等贺闻帆夹起一颗咬了一口后,问他:“怎么样,好吃吗?” 是蟹黄虾仁馅的饺子,皮晶莹透亮,薄但有韧性,里面的馅儿鲜香细腻。 贺闻帆睁了睁眼:“确实好吃,馅儿调得特别香。” 沈令满意地笑起来:“当然了,这可是我妈妈做的。” 贺闻帆称赞:“阿姨很厉害。” 他又吃了几个,然后在碗里发现另一个种类,他挑了出来,是一颗不规则的球体。 贺闻帆笑起来,给沈令看:“你妈妈还包了蟹黄汤圆?” 沈令脸色微变。 看看贺闻帆,又看看他所谓的汤圆,沉默了。 几秒后他说:“这是我包的饺子。” “…………” 空气里弥漫起一阵诡异的沉默。 贺闻帆默默将“饺子汤圆”放回碟子里,一边蘸醋一边翻转着个头瞧着,用镇定的语气; “其实仔细看的话,确实比起汤圆更像饺子。” 沈令点头:“没关系,这个确实包得不好。” “……抱歉。” “没关系。” 沈令低头扒拉自己的饺子,没几秒又抬起头,“你应该是碰巧吃到我包得最差的那个了,其实有几个我包得还不错,你再找找?” 贺闻帆一愣,急忙应下:“对,对,肯定还有更好的。”他在碗里翻来覆去。 然而直到盘子都空了,也没人见到那颗皇帝的新饺。 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此事。 贺闻帆假装那颗饺子已经进了自己的肚子。 洗完碗,贺闻帆下楼扔垃圾。 门一关,沈令肩膀就垮下来,哼唧一声跑去洗手间洗脸。 他太丢人了,怎么能包出一颗能被认成汤圆的饺子呢? 难道他包的饺子看起来就那么没有技术含量吗,像是直接搓的一颗球吗? 可他明明很认真地捏出了每一个褶皱啊! 虽然泡水煮涨之后不明显了,但那也是褶皱啊,贺闻帆怎么能说出像汤圆这种话的! 沈令痛苦捂脸。 妈妈果然是骗他的。 说什么他有做饭的天赋,说什么他饺子一个包得比一个好,说什么进步斐然,都是骗他的。 俞灵对他,有货真价实八百米城墙厚的亲妈滤镜! 沈令弯下腰,把冷水浇在脸上,企图降低脸颊的高温。 太尴尬了,他把贺闻帆尴尬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脑海里不断重播着,贺闻帆知道那是颗饺子而非汤圆时,不可置信惊慌失措并努力装作叹为观止而颤抖的嘴角。 烦死了烦死了。 沈令用力搓脸。 忽然他眼前一黑。 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毛病,吓得心脏突突跳了两下。 沈令站起身,抹走脸上的水珠,伸出手却发现依稀可以辨认五指。 哦,那就不是他有毛病。 应该是停电了。 沈令深深皱起眉,这小区怎么回事,不是电梯故障就是停电,说好的高档呢? 他还是有点怕黑的,晚上睡觉都是在挂着彩灯的小帐篷里,这么突然一下子面对黑暗,还是在如此大而陌生的房子里,沈令有点慌了。 手机放在餐桌上,他进洗手间时没有带过来,沈令想给贺闻帆打个电话,或者起码照个明。 他摸摸索索走出去,客厅的窗帘被拉上了,里面漆黑一片,沈令对贺闻帆家里的陈设不熟悉,只能凭记忆靠近。 漆黑的夜包裹着他,以前在小说里看过的奇闻诡谈不断往脑子里冒,记忆被无限刷新。 沈令很怕自己会摸到点什么东西,那种吓人的,湿淋淋软乎乎的东西。 “啊!” 沈令摔了一跤。 他好像被椅子绊倒了,身上很痛,但来不及检查到底摔到了那里,心脏就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脊背骤然绷紧,痛苦地弯下腰,摁住胸前。 坏了。 贺闻帆回来时家里一片漆黑,不见沈令的身影,寂静中传来急促的喘息声。 “沈令?” 他赶紧摁开关,灯没亮,他又打开手机电筒,赫然看到沈令倒在餐桌前。 贺闻帆心都凉了,急忙上前。 沈令没有彻底倒下,而是趴伏在地上,脊背剧烈起伏。 贺闻帆甚至不敢拉他,他蹲下身,小心地将沈令环抱起来。 “怎么回事,摔了?吓到了?心脏难受吗?我——” 冰冷的手指贴上嘴唇,贺闻帆骤然噤声。 “别说话,”沈令喘了喘,艰难道:“我吃药了,缓一下……” 贺闻帆覆上他的手背,在他汗湿的掌心里,摸到一个被紧紧攥着的药瓶。 突然的心悸很倒霉,万幸的是,绊倒沈令的椅子是他放外套的那张,沈令从衣兜里摸出药,直接生咽了两片。 虽然差点因为手抖没拧开药瓶,但总归还是吃到药了。 他头埋在贺闻帆颈间,难受得止不住发抖。 贺闻帆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去看沈令,沈令露出的小半张侧脸蒙着一层细汗,半点血色都没有,他轻轻颤抖着,贺闻帆从他后颈摸到一手的冷汗。 “沈令,沈令还好吗?” 他心急如焚,却连声音都不敢稍微放大一点点。 沈令张了张嘴,牵出一阵咳嗽,脸色白得更吓人。 贺闻帆手抖了一下,抱他靠在自己怀里,给他揉抚脊背和后心。 另一只手颤抖地贴上沈令胸口,感受到单薄衣料下,那颗脆弱却凶险的器官杂乱无章地跳动着。 他轻轻给沈令顺着胸口:“这样会好些吗?” 沈令没说话,手指揪着贺闻帆的衣袖,但咳嗽逐渐停了下来。 慢慢的,他呼吸也稍微顺畅了些,紊乱的心跳渐渐平静,大概是药起效果了。 贺闻帆手都僵了,在停电没了暖气的屋子里出了一身的汗。 他揽着沈令起身,想送他去医院,却被沈令制止。 “别动,”沈令呼吸颤抖:“脚崴了……” 市一医院。 这是贺闻帆第二次把沈令送急诊。 沈令靠在急诊室的床头,身上盖着贺闻帆的外套,他床边的帘子被拉了一半,外面有医护人员忙碌走动,病人一波接着一波。 急诊永远是安静不了的。 贺闻帆把帘子拉好,尽力留出一个独立的空间。 突发的心悸虽然危险,但沈令药吃得及时,后面也没有再受到刺激,控制了下来。 只是右腿脚腕已经肿成了馒头,敷过药后被缠上厚厚的绷带。 沈令听到动静睁开眼,受了伤不舒服,眼神可怜巴巴的。 贺闻帆在床边坐下,拨了拨沈令的头发,他出了很多冷汗,弄湿的发丝没干透,贴在苍白的脸颊旁。 “心脏还难受吗?”他问。 沈令小幅度摇了摇头:“腿疼。” 他眼眸蓄了些雾气,小声问:“断了吗?” “没断没断,”贺闻帆给他擦擦眼尾:“但是扭伤,需要静养。” 沈令卸力,没断就好。 要是断了,在妈妈回国前肯定好不了,一旦露馅就完了,妈妈又要生气又要心疼,还一定会把他弄回家,再也不让他乱跑。 沈令想到这个就委屈,低头看一眼自己的猪蹄觉得倒霉透顶。 “你问物业了吗,为什么会突然停电啊?”沈令有点生气,揪着衣袖:“就算要停也该提前通知一声啊。” 贺闻帆眸光闪了闪:“不怪他们。” “我知道这是你们公司的楼盘,”沈令气弱声量小,眉毛却皱着:“但贺先生你也不能包庇呀,你们的宣传广告写的是最好的小区。” 贺闻帆垂下头,脸色难看:“真的不怪他们,是我的错。” 沈令一滞。 他只是觉得因为停电摔一跤很倒霉,但如果要贺闻帆把错都归在自己身上,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语气软了些:“我不是在怪你……” 贺闻帆摇头:“确实怪我。”他欲言又止:“沈令,我说件事,你别生气。” 沈令不解。 他怎么会生气呢。 受伤犯病是贺闻帆安抚他照顾他,是贺闻帆送他来医院,一路抱着他走让他脚不沾地,他感谢贺闻帆还来不及呢。 沈令拉拉贺闻帆的袖子:“我不生你气的。” 贺闻帆坐得很直,手掌握拳放在膝盖上,是一种自省的姿态。 “我们小区几乎没有停电的可能,就算供电不足,我们也有储备电量。” 沈令眨眨眼,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所以呢?” “所以不怪小区也不怪物业。” 贺闻帆垂眸:“是我忘记交电费了。” “…………?” 沈令难以置信。 他令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说不出话。 贺闻帆自责难堪。 他握住沈令的肩膀:“怪我怪我,我会负责的。” 沈令闭了闭眼。 他情绪又上来了。 面对贺闻帆他总是容易激动,有时候不太能自我控制。 但这次比以往都要猛烈且让人在意,甚至窜起了小火苗让沈令恼火。 他压了压胸口,告诫自己克制克制,平心静气,没有什么是无法纾解无法释怀的。 只要他心平气和与世无争。 可贺闻帆怎么能忘记交电费? 堂堂一个缜密细致的大老板怎么会忘记交电费? 没关系没关系,是人就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是人就会有失误。 贺闻帆也说了,他基本不住这套房子。 可贺闻帆怎么能忘记交电费? 脚腕的疼痛撞击着沈令的理智,他嘴巴渐渐鼓起来,手掌握紧。 第一次对贺闻帆显露出不加掩饰的情绪。 忍了下,没忍住,往贺闻帆胸口砸下闷闷的一拳。 去你的克制! 第28章 扭伤主要靠养,医生没让沈令住院。 贺闻帆交完费取了药,就来接沈令回家。 他拉开帘子,沈令低头坐在床沿,没再歪歪扭扭地靠着,没受伤的脚一下一下点着地,像在自娱自乐。 贺闻帆的外套被他叠好放在一边,他抬头见到贺闻帆,把外套递过去,贺闻帆按了按他的手腕,没接。 “还有没有哪里难受?”他弯腰对沈令说:“我们要回家了。” 沈令摇摇头,除了脚腕还在痛以外没什么不适,但脚腕的伤估计还要痛好久。 “没事了,走吧。”他说。 语气很乖很柔和,他似乎在贺闻帆取药的期间认真调整了情绪,现在半点不见砸贺闻帆时的小脾气,和往常一样平静乖巧。 闹了这么一出,又折腾到现在,虽说医生诊断没有大碍,但沈令身体终归不太受得住,脸色很差,蔫嗒嗒又可怜巴巴。 他指了指外套:“你的衣服。” 贺闻帆便拿起衣服抖了抖,披到沈令肩上,沈令连忙按住他的手背:“你不冷吗?你穿吧。” 来医院时走得急,贺闻帆没顾得上拿沈令的外套,现在沈令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毛衣。 贺闻帆抬了抬被沈令按住的手,问:“你觉得我们谁更冷呢?” 两手相接体温交融,沈令的手几乎没有暖和的时候,而贺闻帆跑上跑下缴费拿药,身上血液筋骨都活泛了,体温悬殊更大。 沈令摸到贺闻帆的手,像摸着一只火炉。 明明贺闻帆身上也只有一件衬衫,甚至比沈令的毛衣还单薄,可人家就是不冷,好像只有沈令会随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他松开手,沮丧地垂下头,连发丝都软趴趴的没精神。 “没关系,”贺闻帆拍拍他的头:“你还小,再过两年长开了,身体会好的。” “会么?”沈令蹙着眉。 这种话从五岁的时候妈妈就一直说了,可现在他都成年了,体质也没见得好了多少。 “有机会的。” 沈令也就刚过20,这个年龄在贺闻帆看来,是骨骼轮廓都还没彻底成型的阶段,很多男性都是二十多岁甚至就业以后,才开始规律的健身增肌,逐渐练出成熟的形体。 不过沈令身体素质摆在这里,虽然健身和肌肉与他无缘,但慢慢地休养再稍加锻炼,也不是不能好一点。 前提是心脏问题不再恶化。 贺闻帆对沈令的病史了解不算透彻,沈令没有详细讲述过,他也不好主动问,更不能去查别人的病历。 于是话也不能说得太满。 “慢慢来,总会有变化的。”他说。 沈令抿唇笑了下,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被人安慰安慰也是好的。 外套很大,能将沈令完完全全裹在里面,贺闻帆紧了紧衣领,伸手要抱他,沈令急忙制止。 “等一下。” 贺闻帆停下来:“怎么?” 沈令悄悄瞄了瞄四周,小声说:“能麻烦你背我吗?” 来的时候就是被抱着,当时沈令疼得脑袋发晕,没工夫管这些,但现在好些了,头脑清醒精神稳定,再被抱……好像有点丢人。 多不好意思啊…… 毕竟他也是成年的男孩子了,总像小孩儿似的被抱来抱去像什么话。 虽然贺闻帆手臂很稳,怀抱很温暖,肩膀也很宽,被抱着好舒服好舒服,但是不行。 沈令自顾自地摇头,告诉自己这样不好,不可以这样,外面有好多人呢,太不合适了。 贺闻帆不知道沈令的心理活动,只看见他脑袋不停地摇,发丝也跟着晃,耳根泛着浅浅的粉。 多半又开始纠结害羞了。 贺闻帆轻轻笑了笑,没勉强他:“好吧。”他说:“那衣服就要穿好。” 现在的外套只是披在沈令肩膀上,贺闻帆原本想的是,有他抱着,裹紧了也透不进风,但要背的话,只披在肩上就不行了。 他把衣袖拉开,说:“伸手。” 沈令乖乖把手臂伸进去,穿好一只又穿另一只,贺闻帆再蹲下来帮他把扣子拉链全部系好,直到沈令只能从衣领里露出小半张脸,睁着滴溜溜圆的眼睛冲他眨了眨,他才满意。 他转了个身:“上来吧。” 沈令弯下腰趴到贺闻帆背上,被稳稳地背了起来。 他想环住贺闻帆的脖子,但衣袖太长,穿衣服的时候忘了整理好伸出手,现在再想操作就不方便,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扒着贺闻帆的肩头,下巴搭到肩膀上,给自己找到最安全的姿势。 贺闻帆走了几步,听到沈令在耳边说了一句:“谢谢。” 很轻很小声。 回到家已经半夜十二点。 贺闻帆把沈令放到沙发上。 这个时间远远超过沈令入睡的生物钟,他靠在扶手上不太提得起精神,撑着向贺闻帆道谢。 贺闻帆知道自己应该赶紧离开让病号休息,但就是有些挪不开脚步。 他不知道沈令这个样子要怎么洗漱收拾,甚至洗澡上厕所,但这些事情太私人,不是他这个身份应该过问的。 贺闻帆犹豫半晌,最终只能蹲在沈令身前,告诉他,他今晚手机不会关机,有任何事直接给他打电话,不要不好意思。 他站起身,隐去担忧:“好好休息。” 沈令脸颊泛红,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嗯,谢谢。” 贺闻帆临走前又想起来:“明天你去学校吗,用不用请假?” 沈令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他一点都不想动弹的,但又真的不愿意请假,白白给期末添负担。 他犹豫了会儿,叹息地说:“还是去吧。” “那明我早稍你过去。” “不用不用,”沈令摆手:“不用这么麻烦,而且我下午的课,谢谢你的好意。” 贺闻帆皱着眉头不置可否,须臾又道:“下午我让司机送你去,下课我来接你。” 他把药和水杯放在沈令触手可及的地方,没给他留下拒绝的空间,最后叮嘱了一句就离开。 关门声咔哒一响。 沈令低下头,揪了揪手指,莫名有点别扭害臊。 第二天沈令精神很差。 去学校的路上靠在后座晕晕乎乎睡了一路。 昨晚光是洗漱收拾就弄了好半天,所剩无几的精力直接被耗得一干二净。 睡觉的时候脚痛得很厉害,一跳一跳的发胀,又弄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直到早上天光都亮了,才稍微好一点,也可能是痛到麻木了,沈令半昏半醒地睡了几个小时。 整晚的睡眠质量,甚至不如在车里的一小会儿。 车只能把沈令送到校门口,到教室还有一段不近的路。 沈令被司机搀扶着下车,道谢后,自己往教学楼蹦过去。 好歹还有一条腿没罢工,理论上蹦过去是成立的,但没蹦到十步,沈令心脏要先罢工了。 他扶着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闷得要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下沈令也不敢蹦蹦跳跳了,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前挪,一路上收到不少注目礼。 好不容易挪到教学楼下,沈令望着长长的楼梯,有一瞬间想死的冲动。 他甚至拿出手机想要找老师请假,但一想到来都来了,都已经到楼下了,再请假也太亏,不仅扣了平时分,还白受这一路的罪。 教室在三楼,其实不高,但他好像真的没力气走上去了。 沈令趴着楼梯扶手,额头贴在手臂上,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沈令?”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沈令回头,是杜淼淼和她几个朋友,前不久大家还一起聚会了。 “你怎么啦,脚崴了吗?”杜淼淼连忙上前,跟着一群人都围着沈令身边。 沈令看着同学们,从来没觉得这么亲切过。 他欲哭无泪,苍然地点了点头,立刻收获了一片同情。 最后还是大家伙合力把沈令馋了上去,沈令感动不已,承诺等腿好些了请大家吃大餐,并先一人点了一杯奶茶聊表谢意。 到教室,一群人七手八脚在后排坐下,沈令捂着胸口吃了一次药才勉强能喘气,杜淼淼给他扇风,其他人递水。 “不是,我说你都这样了好歹请个假啊。”杜淼淼说。 沈令摇头,张着嘴喘气:“才、才开学多久,现在就请,期末真的、真的直接补考算了……” 现在是下半学期,等后面到了夏天,天气热起来,沈令一定会生病,那就是需要住院的了,每年都不例外。 他并没有很多请假的机会,能省一次是一次。 这倒也是。 杜淼淼没说话了,他们这科老师确实严厉得不行。 上课铃响起,沈令缓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翻开课本坐起来,却被杜淼淼按着脑袋又趴了回去。 “干什么?” 杜淼淼在他脑门敲了一下:“笨啊。” 她小声说:“你来都来了,病也病了,起码得让老师知道吧。要让他知道你是怎么身残志坚坚韧不拔拖着一条伤腿还要来听他的课,充分展示他在你心中的分量。” “别人不一定,但咱们这科老师最吃这一套,你印象分蹭蹭涨啊。” 沈令大惊。 他从不知道还能这样。 这科是这学期才新开的课,老师也是没见过的,因为学分多,开学第一天就定下相当严厉的规矩。 沈令觉得杜淼淼简直是奇才,她怎么谁的心思都能揣摩到呢? 沈令感叹:“你真是个机灵鬼。” 杜淼淼低调一笑:“小意思。” 虽然将信将疑,但沈令还是适当展示了一点柔弱。 下课果然得到了老师亲切的慰问,他对沈令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和流露着迫切的求知欲眼神非常欣赏,认为有自己当年的风范。 知道沈令身体本身也不好后更是感动,甚至直接允许了沈令下一次请假。 和老师告别后,沈令看杜淼淼的眼神都带上些崇拜,觉得她娇小身躯一瞬间变得无比高大。 放学还是同学们把他搀下的楼,虽然比上楼轻松不少,沈令还是有些气喘,眼前发花。 出了大厅,竟然看到了贺闻帆。 他站在花坛前,穿着黑色的衣服,被阳光一照像镀了一层金,有点晃眼,有点不真实。 沈令顿住,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贺闻帆也看见了他,几步上前就将他从同学们的手里接了过来。 直到感受到贺闻帆的体温和落在脸颊边的呼吸,沈令才确定这不是幻觉。 他惊讶地问:“你怎么进来的?” “想办法办了张通行证。”贺闻帆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身边的同学都愣了一瞬,问沈令:“这是你哥哥吗?” 杜淼淼演讲时就见过贺闻帆,捂住嘴:“你不是贺、贺……” 沈令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两人的关系,他抬头看了眼贺闻帆,斟酌道:“也……算是哥哥吧?” 毕竟大了这么多岁呢。 贺闻帆也笑了笑,对学生们说:“嗯,多谢你们照顾沈令。” 众人连忙摆手,说互帮互助应该的。 杜淼淼恍然大悟,难怪演讲那天是沈令带着贺闻帆逛学校,没听到贺闻帆演讲还满脸失望,原来两人这么熟。 她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哥、哥哥来了我们就先走了哈。” 沈令挥挥手:“好哦,拜拜。” 见大家走远,沈令有些脱力,扒拉着贺闻帆的胳膊才能站稳。 贺闻帆一看他的脸色神情就凝重起来:“是不是不舒服?” 沈令原本想忍一忍的,可他已经忍了整整一天,腿痛得要命,贺闻帆这么一问,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垂着睫毛,揪住贺闻帆的衣袖,控诉般说着:“我上楼的时候心脏不舒服,还吃了药。” “现在呢?”贺闻帆连忙去探他的心口。 沈令摇摇头:“现在就是腿疼。” 贺闻帆抚了抚他的脊背:“好了好了,没事了,马上就回家。” 他扶着沈令的肩膀问:“背还是抱?” 沈令张了张嘴,眼神闪了闪,小声说:“还是背吧……” 到家后,贺闻帆请阿姨来做了顿饭,监督沈令吃完后又帮他处理了下脚腕的伤。 沈令换了家居服坐在沙发上,衣服和沙发布一个颜色,瘦得快要融进去,精神比前一天还要差。 贺闻帆退后两步坐到茶几一角,他能替沈令做的事都做完了,却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 沈令抱着靠枕缩在沙发里,时不时瞄贺闻帆一眼,却也没出声赶他走,甚至没像往常一般客气地让他先去“忙”。 就这么沉默地对坐半晌后,贺闻帆轻声叫沈令的名字。 沈令抬眸:“……嗯?” 贺闻帆抿了抿唇,十指交握,像是深思熟虑,又像是头脑发热般,忽然说:“搬过来住吧。” 他看向沈令的眼睛,在沈令拒绝前又郑重道:“我缴过电费了。” 第29章 沈令眨眨眼。 觉得重点好像不在交没交电费这件事上。 他歪了歪头:“……啊?” 贺闻帆说:“我交了电费,以后也不会再忘记,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你不用害怕再受伤……” 他看向沈令的眼睛:“所以我的意思是,来我家住吧。” 沈令心跳空了一拍。 他没能说出话,眼神慌乱地闪了闪,而后垂下头咬住嘴唇。 半小时后,沈令被抱去了隔壁。 他坐在沙发上,面前是一个小行李箱和装着帐篷的收纳袋。 沈令头晕眼花,像在做梦。 好疯狂啊,他竟然答应了贺闻帆。 他活到现在,从来没和别人当过室友,今天竟然在贺闻帆的几句游说下,就被稀里糊涂抱了过来。 贺闻帆后面还说了什么来着? 记不清了…… 沈令像失忆了一般,对贺闻帆是如何劝说自己,自己又是如何三推四拒却最终被忽悠成功的过程感到模糊。 只感觉贺闻帆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也可能是因为沈令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跟人谈判过,在学校连一次辩论都没参加过,而贺闻帆的语言技巧远高于他。 总是,沈令就是稀里糊涂地坐在了这里。 面对陌生的环境,像进了狼窝,沈令有点紧张。 贺闻帆洗完手转身,见沈令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双腿并拢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是非常局促且戒备的坐姿。 他走过来,在沈令身前停下,弯腰与他保持视线持平:“有点害怕?” 沈令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他有最基本的安全意识,清楚贺闻帆没有要害他的意思,也知道他不是坏人,但心脏就是扑通扑通地跳,让他手足无措。 他抓紧睡裤面料,和贺闻帆对视了一会儿,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别怕,”贺闻帆怕了拍他的背安抚:“只是暂住,到你扭伤恢复前,我会照顾你,是我让你受伤的,我负责也是应该的,所以不用拘谨,好吗?” 这话贺闻帆已经说过一次了,沈令又点点头。 “行李先收拾这么多,其他的等需要再拿,反正就在隔壁。”他站直,看了眼行李箱,又打开收纳袋:“你是住帐篷对吧?” 沈令木讷地点头,又立即摇头:“对不起。” 贺闻帆一愣,旋即失笑:“对不起什么?” 这家伙从到他家开始就紧张发呆,贺闻帆没想到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又是道歉。 沈令揪了揪手指:“我有点奇怪……” “不奇怪,”贺闻帆说:“只是习惯不一样而已,以后不要再这样道歉了。” 他看着沈令,似乎一定要得到沈令的回答。 沈令只得抿了抿唇:“好。” 贺闻帆这才露出笑容,“睡帐篷没关系,只是两间次卧,大的那间被我改成了书房,小的放着床帐篷可能放不下。” “放客厅就可以了。”沈令立刻说。 睡哪里,有没有床都无所谓,沈令是只要缩在帐篷里就能睡得很好的人。 贺闻帆失笑:“你觉得我会让客人睡客厅吗?” 这倒也是,换成沈令自己,如果贺闻帆去他家住,他也绝不可能让人家睡客厅的,就算不是贺闻帆,任何人都不会,这样不礼貌。 “那怎么办?”沈令问。 贺闻帆说:“主卧很大,搭在床边就可以。” 他们两家房型构造其实差不多,沈令在自己家也是把帐篷直接搭在床边的,也不会显得空间拥挤。 但这毕竟是贺闻帆家,沈令有些犹豫:“……这样好吗?” 沈令似乎真的是一个特别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任何事都要在脑子里仔细思索衡量。 贺闻帆无奈,直接将帐篷提进主卧:“没关系,这样还更方便我照顾你。” 沈令连忙起身,一瘸一拐地跟进去,贺闻帆将帐篷放地上,转身扶了他一把。 他让沈令坐在床沿,将帐篷取出来,着手就要开始搭。 “要不我自己来吧。”沈令撑起身拉住收纳袋的一角,觉得连搭帐篷都要假人之手太不合适。 “你腿不方便,别乱动。”贺闻帆拍拍沈令的手背:“放手。” 沈令只好松手,乖乖坐回床上。 他原本以为贺闻帆成天在写字楼里上班,天南地北出差工作,少有时间出去旅游,更不一定会熟悉怎么搭帐篷。 没想到贺闻帆竟然很熟练,将整只帐篷完完全全搭好,用的时间比沈令还短,甚至还不忘贴心地把彩灯也挂上。 沈令有点惊讶:“你对帐篷也这么熟悉吗?” “以前上学的时候很喜欢和朋友出去露营,”贺闻帆笑了笑:“所以当时看你买帐篷我不是还问了吗?” 沈令想起来了,买这顶帐篷那天,是贺闻帆来接的他,说起这个事的时候贺闻帆确实挺欣喜的。 “当时以为你也喜欢露营,本来想说下次去的话叫上你,”贺闻帆将手边的纸屑收拾了一下,站起身:“结果你说只是单纯对帐篷感兴趣。” 他说着笑了下,自顾自地摇摇头,越想越觉得稀奇。 在他认识的人里,不乏也有对帐篷格外热衷的,但那大都是因为热爱户外运动,于是爱屋及乌收集各式各样的帐篷。 像沈令这样只是单纯喜欢,甚至在家里也要睡帐篷的,他是真没见过,但是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贺闻帆站在外面,俯视着那顶挂着小灯的蓝色帐篷,只是稍微想一想沈令睡在里面的样子,心里都涌进一股暖流,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徜徉。 沈令将湿巾纸递给贺闻帆擦手,说:“露营我也喜欢的。” 只是很少有机会去而已,他还记得小时候和爸妈去过一次山里,看过一场流星雨,那天真的非常非常让人印象深刻。 “是吗?”贺闻帆盯着沈令亮晶晶的瞳孔看了会儿,笑着说:“那好,我下次带上你。” 沈令欣喜地点头:“好呀,有机会的话。” 贺闻帆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对沈令说:“帐篷搭好了,里面的被子枕头你自己铺,我去洗澡,不打扰你。” 沈令腼腆地笑了笑:“好。” 贺闻帆出去后,沈令慢吞吞将棉被铺好,被子枕头都是前几天出太阳时晒过的,柔软蓬松,有很干净的味道。 沈令来之前就洗过澡了,穿着干净睡衣,自己身上也是洗涤剂清新柔软的香味。 他抱着枕头,曲腿坐在帐篷中央,仰起头伸手摸了摸帐篷顶部,泛着凉意的面料触手光滑。 深蓝的篷顶绘着纷繁星空,外面的小灯散发出暖色的柔光,像是流星即将陨坠,沈令只碰了一下就收回手,又抱住枕头,忽然觉得很幸福。 只要是待在这种狭小、明亮、柔软的地方,他就会觉得幸福,但今天比起往常,似乎还要更幸福那么一点点。 贺闻帆洗完澡回来时,房间里很安静,帐篷周围的灯亮着,里面却没有动静。 他能看到光影下沈令的影子,应该是睡着了,静静地蜷缩在中央,连影子都瘦瘦小小的。 贺闻帆轻手轻脚走过去,将床头灯关掉,整个房间就只有沈令那里还散发着光亮。 他侧躺下来,静静注视着那顶帐篷。 他并非没有和别人共处一室过,留学的室友,旅行的朋友,曾经去山林去探险时,七八个人挤在一起睡也是常有的。 所以贺闻帆对住宿和睡眠的要求其实并不高,沈令就算把帐篷的小灯开一晚上,他也能很好的入眠。 但此刻却有些辗转难眠。 毕竟像今天这样,在自己家里,从床上凝视帐篷里的身影,是人生绝无仅有的第一次。 怎么会有人在家里也住帐篷呢? 他们离得很近,沈令的小灯能把贺闻帆的被角染亮,但又因为一道薄薄的屏障被分隔两端。 像是专属于沈令的秘密基地,轻易不让人进,也不允许打扰,以供他完全放松地栖息在内。 贺闻帆心都化了。 思绪渐渐飘远,连帐篷里窸窸窣窣动了动,他都没发觉。 沈令拉开一个小口,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贺闻帆躲闪不及,直直撞上了他的实现。 “贺先生。” 沈令双手扒拉着帘子,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眼里带着笑,睫毛在小灯的柔光里盈盈扑簌着,柔软地惊人。 贺闻帆怔怔地屏住呼吸:“没睡吗?” 沈令弯了弯唇,笑涡轻轻抿起:“这就睡了。” 他轻声说:“晚安贺先生。” 拉链轻轻一响,沈令又钻了回去,像躲进闪烁星空下,薄纱一样深蓝的云层里,消失时也悄无声息。 须臾,贺闻帆缓缓呼出一口气,心跳声大得像要震破鼓膜。 他翻过身,强迫自己闭上眼。 然而一夜无眠。 沈令睡觉很安静,只是喜欢悉悉索索地翻身,一会儿钻到这里,一会儿又翻到那里,不小心碰到脚腕的伤还会很轻地“哼”一声,但是醒不过来。 第二天是周末,贺闻帆在闹钟震动的第一刻就起身。 他几乎到后半夜才睡着一会儿,可现在不仅一点睡意都没有,反而还有些亢奋。 回笼觉肯定也不会再睡了,他下床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准备去健身房,离开前又来房间看了眼沈令。 沈令把自己钻到角落了,脑袋顶着帐篷边缘,远远一看就是一团圆乎乎的黑影。 贺闻帆勾起嘴角,走近了蹲下,隔着薄薄的帐篷,拍了拍那颗脑袋: “沈令。” 沈令动了动,哼唧一声,应该是半醒不醒还很困顿的状态。 贺闻帆轻声说:“我出去运动一下,外面桌上有早餐,起来记得吃。” 帐篷里又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被打扰了睡眠很不满意。 贺闻帆摇头笑了笑,不再开口。 沈令没吃早餐。 他直接一觉睡到快中午。 从帐篷里爬出来时整个人都是晕的,对时间也没什么概念,直到看见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怎么都不像是早饭的内容,他才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十一点四十了! 沈令瞬间清醒不少,开始感觉到胃里空落落的发酸。 桌上的菜还热腾腾冒着气,做饭的阿姨怕是前脚刚走。 一道白灼大虾就快把沈令的魂都勾走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趴在桌边嗅了嗅,食物的香气勾得他飘飘欲仙,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直响。 沈令差点直接上手吃,幸好从小的家教刻在骨子里,起床要先洗漱整理自己,不洗脸不刷牙就不能碰食物。 他用尽全部自制力,恋恋不舍地起身往洗手间走,并对白灼大虾一步三回头,打开洗手间的门时都还回望着餐桌。 哗啦—— 洗手间里响起物体落地的声音。 沈令猝然回头,赫然看见贺闻帆! 只见贺闻帆飞快地拿浴巾围住下半身,动作快到出了残影,牵连着一片瓶瓶罐罐咣咣坠地。 他显然是刚洗完澡,头发身上全是水珠,只是因为提前关了水,沈令来时才没听见里面水声。 沈令几乎是愣傻了。 呆在原地站了有四五秒。 他清晰地看到贺闻帆发梢的水珠顺着眉骨滑落,滴在肩颈上,上半身的骨骼肌肉堪称完美。 贺闻帆和他对视着,同样是震撼中一动不动。 下一秒,沈令砰地合上门。 贺闻帆在巨响中回神,撑住墙壁大口喘气。 今天的午餐安静异常。 沈令和贺闻帆对坐餐桌两端,彼此都没开口说话。 沈令低着头一个劲地剥虾,只是技术不好,半天也没剥出几个完整的。 “你……”贺闻帆刚开口。 “我怎么了!”沈令仓皇抬头。 “……”贺闻帆欲言又止:“你要不——” “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 别剥虾了。 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贺闻帆抬手掩唇。 他原本觉得自己拿浴巾的动作算快,沈令或许没看见多少,但现在他这种慌张又极力掩饰的状态将自己卖了个彻底,贺闻帆不得不多想了。 沈令又抵着头剥虾,动作慌乱,连头发丝都在紧张。 “嘶。”他忽然捂住手指。 “怎么了?”贺闻帆拉过他的手来看,食指被虾壳划了一下,没出血,破了点皮。 贺闻帆皱眉:“去洗个手吧。” 沈令飞一样地溜了。 好像不是去洗手,而是在逃难,甚至不管自己还瘸了一半的腿。 贺闻帆闭眼,叹了口气。 沈令磨蹭好久才回来,坐下时发现自己碗里多了好多虾仁,而贺闻帆正在用湿巾擦拭手指。 和沈令怎么掩饰都无法避免的慌乱不同,贺闻帆一向是冷静的。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用平常的语气对沈令说:“下午临时有个会,我要去公司一趟。” 临走前还体贴地交代沈令,晚饭阿姨也会来做,他只需要负责给阿姨开门,想吃什么直接说就行。 沈令只能跟在他身后,别扭又笨拙地点头答应。 他不确定贺闻帆是不是真的临时有会,但在这种情况下,能给他留一点空间和时间来消化已经很温柔,沈令很感谢这种体贴。 贺闻帆走后,沈令在家里溜达几圈当锻炼,感觉脚腕开始疼了就停下来去睡觉。 可是睡不着。 不知道是他昨晚睡得太多,还是中午看到的画面太冲击,心脏一直砰砰砰地跳。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除了自己以外的男性身体,也是这一次才真切地感受到,原来正常的、健康的成年男性躯体,真的和自己不一样。 不像他总是苍白单薄,一条胳膊只有薄薄的皮肉覆盖着骨头。原来真正健康的身体,真的是肌肉流畅骨骼匀称的,每一处线条蕴藏着蓬勃的生命力。 沈令咬着指甲辗转反侧,既羡慕又害羞。而且,而且…… 他脸渐渐红了起来。 而且贺闻帆看上去……身体真的挺好的。 傍晚阿姨来做饭时,沈令脸上的红晕都没消下去,惹得阿姨怀疑他是发烧了,还要给他量体温。 沈令推拒好几次才让她相信自己真的没有生病。 “你别多心啊小令,”阿姨和善地笑着:“是贺先生特别交代的,说你身体不好,让我多注意着点。” 沈令只能红着脸摇头说没关系。 贺闻帆根本没有开会,他在外面闲逛了一下午,估摸着沈令大概把情绪调整得差不多了,才踩着饭点回来。 饭菜已经做好,阿姨也离开了,沈令坐在餐桌边,两只手掌搭在桌沿上,闭着眼嗅红烧排骨的香气。 他这几天胃口好了些,终于开始馋嘴。 贺闻帆脱掉外套,经过沈令身边时,没忍住停下来多看了几眼。 沈令闭着眼睛,睫毛颤着,圆圆的鼻尖一抖一抖,仿佛只闻味道都很幸福。 贺闻帆忍俊不禁:“你是小狗吗?” 小狗睁开眼,不满意这个说法。 贺闻帆笑着去洗手:“下次饭好了就直接吃,不用等我。” 他到沈令身边坐下,看了一圈餐桌,惊讶沈令竟然还是没动筷子。 沈令摸了摸鼻尖,把一张A4纸放到他手边。 “什么东西?” 贺闻帆拿起来看,旋即皱起眉。 《居住协议》? 沈令眼神飘忽,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好意思跟贺闻帆对视。 他握着筷子,扒拉碗里的米粒,头几乎要埋进碗里。 “那个,我最近借住在你家,多有不便,为了我们能和谐友爱的相处,我写了个协议,你你你看一眼呢……” 贺闻帆视线下移。 第一条就是厕所守则。 ——为避免意外,请共同遵守进厕所后锁门,用厕所前敲门的文明规定。 并用黄色荧光笔高亮标记。 “…………” 贺闻帆沉默了。 他看了眼沈令完全红透的耳尖和后颈,手指开始颤抖。 一下午了,沈令竟然还没缓过来? 不仅没缓过来,甚至害羞成这样。 贺闻帆焦虑扶额…… 他到底是看到了多少? 第30章 这张居住协议最终被贴在了洗手间的门上。 沈令和贺闻帆日夜进入前,都能得以观摩。 沈令在家休息了一个周末,上学后又得到老师的特别允许,请了一次不被扣分的假,勉强把脚伤养好了些,至少不会一沾地就疼。 休养期间自然一次也没去过茶舍,秦臻便说要过来探望他。 接电话时是下午,阳光正好,沈令窝在躺椅里惬意地晒太阳,听到秦臻说都快到楼下了,垂死病中惊坐起,连忙跑回自己家,装作没事人一般等秦臻上门。 秦臻给他带了些水果和自己做的点心,还有几盒茶叶,看了眼沈令的脚腕,叹息:“怎么又受伤了呢,你好像总是在生病。” 沈令苦笑:“可能最近星座运势不好,下个月说不定就转运了。” 秦臻笑起来:“你还会星座呢?” “不会啊,”沈令撇撇嘴:“苦中作乐骗骗自己嘛。” 秦臻笑得更大声。 “对了小臻姐,”沈令想起什么,神情严肃了些:“这事你别告诉我妈妈呀。” 秦臻挑了挑眉:“自己不小心注意身体,还怕别人说?” 沈令是真的怕,他软下嗓音:“真的别说小臻姐,我搬家前才被警告过不许生病,要是我妈知道了我就完了呀。” 秦臻看了他一会儿:“那你脚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沈令坐到沙发上,挽起裤腿:“就是普通的扭伤,很快就好了,也不会有后遗症。” 秦臻仔细看了眼,发现确实还好,又问:“那你心脏呢,当时摔了下没关系吗?” “没事的,当晚就检查过了,医生也放我回家了呢。” 秦臻在沈令身边坐下,斟酌了下,说:“那这次我就先帮你保密,你家人回来之前能好吧?” 沈令认真道:“保证能,他们回来还有半个月呢。” 秦臻这才松口:“行吧。”她指了指桌上的盒子:“这是咱们最近新上的茶叶,看你最近都没来,就给你带了些过来。” 沈令打开包装看了看,又抓出一小把闻了闻,确实是开春的好茶,他来了兴致,当即给秦臻泡了一壶,两人就着现成的糕点,吃了回下午茶。 沈令问起茶舍最近的生意,秦臻先是说还好,而后又皱了皱眉。 “怎么?” 秦臻摇头,“没有,就是有点奇怪,你不是最近受伤不怎么来茶舍吗,”她说:“贺先生也来得少了。” 沈令眸光微微一闪,“是吗……” “就是说啊,要知道贺先生可是咱们三年的常客的啊,这么冷不丁说不来就不来了,我们都挺慌的。”秦臻愁眉苦脸,“经理还说是不是最近茶不好,贺先生喝不惯,所以这不拿来让你看看吗?” 沈令小口抿着茶,今年节气好,出产的茶叶都是上上佳品,比起往年有过之无不及,当然不可能是茶叶的问题。 “可能是……最近比较忙吧。”沈令放下茶杯。 “是吗?”秦臻细想:“可是贺先生一直都忙,所以才年年都只来吃早茶嘛,现在这样也不应该啊。唉,我们也不好打电话去刨根问底,愁啊。” 沈令讪讪:“是啊,确、确实不好办。” 秦臻叹了口气,“算了,我先去趟洗手间。” “哦好,”沈令赶紧指路:“前面右手边那间。” 看秦臻进去了,沈令才松了口气,按着胸口感觉身上都有些冒汗。 其实说实话,贺闻帆最近不去鸣雪斋不见得全是因为他,毕竟贺闻帆的工作社交沈令都不太了解,工作忙或者找到了别的爱好也不是没可能。 但大约是沈令自己心里有鬼,听秦臻这么一说,差点就乱了方寸。 秦臻从洗手间出来后,情绪似乎有些变化,静坐着喝了几杯茶都没说话。 沈令直觉不好,一时又猜不透,小心地问:“姐,出什么事了吗?” “小令你……”秦臻欲言又止:“你老实跟姐说,这些天你是不是根本就没住在这里?” 沈令一惊:“什、什么?” 秦臻无比凝重:“是不是?” 沈令根本不会说谎,被秦臻这么一问当即就慌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狡辩出什么,只能低下头地承认。 承认完却又不甘心,问:“可是姐,你怎么知道的啊?” “你说呢?”秦臻简直觉得太拙劣了。 “洗手间里毛巾牙刷都没有,我刚还看到阳台上积了点灰,”秦臻说:“按你的身体,长时间待在积灰的地方一定会咳嗽,可你没有,只能说明,你有一段时间没在这里住过了。” 沈令愣住。 继而惊叹。 女生都是福尔摩斯吗?怎么什么都能猜到? “小令啊,你到底住哪儿去了?”秦臻急得不行:“你妈妈让我看着你,你可不能出事啊。” 沈令连忙安抚:“我没事的,你看我像有事吗?” 秦臻仔细查看沈令的状态,发现确实还行,没掉肉,也没太多的病态,受着伤还有这种状态,确实算休养得不错了。 “那到底是……”秦臻更加不解。 沈令低下头,摸了摸鼻尖:“我、我住隔壁去了……” “隔壁?”秦臻确实知道隔壁有人住。 突然她睁大眼睛:“你恋爱了?!” 不仅恋爱还直接同居了?这就是年轻人的速度吗?! 沈令手一抖差点摔了茶壶,浪费一壶好茶。 “不是姐你说什么呢,没有的事!”沈令连连摆手:“我上哪恋爱去啊,隔壁业主是人家贺先生!” 秦臻愣了一瞬,更加大惊失色:“你跟贺先生恋爱了?” 沈令:“???” 他惊叹于臻姐的脑回路。 “天啊我的姐,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沈令扶额,不得不从头开始原原本本把事情给秦臻说一遍,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绘声绘色,最后拍案定音:“事情就是这样。” “我跟贺先生我们清清白白绝无私情,一切都是巧合,是意外,是特殊条件下的必然结果,贺先生富有责任心才主动提出照顾我,就是这么简单!” 他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口茶。 秦臻僵坐在原地,听得一愣一愣的,脑海中骤然涌进太大信息量,cpu一时烧得慌。 沈令,怎么突然就跟贺闻帆这么熟了? 她皱着眉看沈令,虽然这孩子极力表示自己跟贺闻帆只是君子之交,可她总觉得沈令越解释,越显得贺闻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秦臻不知道该怎么劝一劝沈令。 沈令呼出口气,冷静了些:“小臻姐,这个也别告诉我妈妈……” 秦臻一挑眉:“不是清清白白吗,为什么不能说?” 沈令一愣,差点被秦臻绕进去,他耳尖泛红,“因、因为这事和我受伤有关!” “对,受伤,”沈令找到了理由:“要是让我妈知道了,那受伤也瞒不住了,所以不能说。” 他点点头,给予自己充分的肯定。 秦臻还想说什么,沈令不得不再次拿出小东家的身份,满脸通红地威逼利诱,才终于让秦臻偃旗息鼓,承诺保守秘密。 送走秦臻,沈令满心疲惫,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会儿,又收到张阿姨的消息。 是最近每天都来家里做饭的阿姨,以往都是沈令给她开门,但今天沈令不在,她就被留在楼下上不来。 沈令连忙给物业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把张阿姨放上来。 他在电梯门口等者,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啊张阿姨,我刚不在家里,麻烦你在楼下等了。” “没事,”张阿姨笑着摆手:“本来我也给贺先生发了消息,但他没回,我怕他在忙没敢打电话,就打给你了。” 沈令点头:“对,找我就行。” 他伸手要输密码,指尖落在按键前忽然一顿。 他看向张阿姨:“您知道密码吗?” 张阿姨堂皇地笑起来,连连摆手:“贺先生只在家里有人的时候才让我做饭,我哪里能知道。” 沈令面露尬色,他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天,一直和贺闻帆同进同出,从来没有落单的时候。 贺闻帆又一向习惯用指纹解锁,沈令仔细回想一遍,甚至连余光瞟密码的机会都没有。 他冲张阿姨尴尬地笑了笑:“稍等一下……” 走到角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贺闻帆的电话,对面倒是接得很快。 “怎么沈令?” 沈令压低声音:“你忙吗?” 贺闻帆看了眼满满当当的会议室,对正在汇报的职员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没事,怎么了?” 沈令说:“你家里的秘密能告诉我一下吗,我和张阿姨在外面进不去。” 贺闻帆一怔,“抱歉,是我疏忽,我发给你。” 沈令点头:“好,你忙。” 得到密码后沈令带张阿姨进屋,张阿姨进厨房忙活,他才终于有机会给自己倒杯水歇一会儿。 窝在沙发里脑子放空着,沈令后知后觉想到,他其实根本没必要问贺闻帆要密码,直接让张阿姨去自己家做不就好了,在哪儿吃饭不是吃啊。 沈令痛苦扶额,觉得自己又犯蠢了。 “贺先生果然还是对小令你上心呀。”张阿姨切着菜说道。 沈令没懂:“啊?” “再忙都会接你电话呀,真好。” 她话里有些打趣的意味,沈令红了脸:“哪有,谁打他都会接的,张阿姨你别逗我……” 就是一个电话而已,不能说明什么,沈令掐了掐脸,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电视。 张阿姨笑了笑。 但贺闻帆今天好像是真的很忙,晚餐没有回来吃,沈令饭后慢吞吞下楼溜达几圈,回来洗完澡,他都还是没回来。 沈令窝在沙发上打了个盹,意识都快迷糊了,才听到开门的声音。 贺闻帆脱下外套来到他身边,伸出手却没有碰到,只是轻声说:“沈令?” 沈令揉了揉眼睛,仰起头看他,屋子里的落地灯光线很暗。贺闻帆松了领带,衬衣上也有些褶皱。 沈令皱眉:“你回来好晚啊……” 贺闻帆蹲下:“今天有点忙,怎么不去卧室睡?” 沈令摇了摇头。 贺闻帆又说:“我身上酒味大,不抱你了,你慢慢站起来,自己进去睡吧。” 沈令闻言靠近了些,从贺闻帆身上闻到若有若无的酒味和烟味,有点感慨:“你工作也好辛苦啊……” 贺闻帆却笑了笑:“工作哪有不辛苦的,应酬一顿饭局不算什么,听话,去睡觉。” 沈令又看了他几眼,轻轻点头。 只是等贺闻帆洗完澡进卧室,沈令帐篷里的影子还在时不时动弹着,他无奈上前,拨了拨帐篷外的小灯,像在轻轻敲门。 “怎么还不睡?” 沈令便将脑袋钻出来,眨了眨眼:“白天睡多了,现在睡不着。” 贺闻帆注视着他圆圆的眼睛,须臾笑着摇了摇头: “那就跟我出来一下。” “啊?” 沈令没反应过来,被贺闻帆监督着穿上拖鞋,牵到门口。 贺闻帆摆弄了下门锁,拉起沈令的手,沈令这才明白他是要让自己录指纹。 “不不不,”沈令急忙收手:“这样不好。” “哪里不好?” 沈令支支吾吾:“我只是暂住你家,没有必要录指纹的。” “没关系,这样更方便。” “真的不用,我知道密码就够了。” “沈令。” 沈令话音立刻软了下去,贺闻帆气场比沈令强了太多,只要他坚持,沈令就很难做到顽强抵抗。 他怂兮兮地把手伸过去:“好吧……” 想了想又很不放心地说:“那等我后面搬走了,你一定要把所有密码全部换一遍知道吗,不能随便把这些告诉外人。” 沈令学着妈妈提醒自己的语气提醒贺闻帆。 贺闻帆握着沈令的手腕,神色微妙地顿了顿。 他垂下眼帘隐住情绪,没有说话。 外人么? 第31章 只要沈令去学校,贺闻帆基本都会亲自来接。 沈令下楼看到他,和同学挥了挥手,朝他走过来。 最初几天,同学们还会惊讶好奇伴随些许打趣,到现在已经能做到见怪不管视若无睹。 进入四月天气回暖,近几天异常温暖,校园里四面八方的花都开了,竟然有些要跳过春天直接入夏的趋势。 贺闻帆早已不再穿厚外套,只穿一件简单的休闲衬衫,衣袖还松松的挽到手肘,对突然升高的气温适应良好。 沈令却几乎没有天冷加衣天热减衣的习惯,他各项机能感官都很迟缓,熬过了整个寒冬,气温陡然上升,他竟然没有感到有太大的变化,手脚的血液也像还没循环过来似的,总是冰凉。 在图书馆里坐久了,甚至会觉得冷,得起来活动一下才行。 于是当沈令看见贺闻帆只穿一件衬衫时,还愣了一下。 他歪着脑袋扯贺闻帆的衣袖,触手的面料也很薄,惊讶地抬眼:“你不冷吗?” 贺闻帆抱臂,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朝沈令身后扬了扬下巴。 沈令扭头去看,路上经过的男生们基本全是短袖了,就连女生也只套一件薄薄的外套。 他在图书馆里待了一天,室内温度偏低,大部分人都穿长袖外套,沈令倒没感觉,直到站在洒满阳光的室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春天的来临。 沈令脸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我好像也该减点衣服了。” 贺闻帆从沈令手里接过背包,摸到他没什么温度的指尖,皱了皱眉:“你注意保暖比较重要。” 而且沈令虽然穿得厚,但香芋色的毛衣外套青春活泼,也算应景。 “这样也很可爱。”他说。 “是吗?”沈令眼睛亮了亮,羞涩地笑着:“贺先生你今天穿得也很年轻。” 贺闻帆嘴唇微抿。 什么叫……穿得很年轻? 贺闻帆知道沈令是在夸他,但这小家伙那里都好,就是每次夸人的时候总是有点奇怪。 不过他也确实是有意换了这身装扮。 之前接沈令时,他都是就着工作的全套西服直接过来,和校园环境太不搭的后果就是,他们总是收到很多注目礼,有时沈令都会害羞得缩在他身后不说话。 今天换了衣服,气氛确实要轻松些。 贺闻帆说了声谢谢,习惯性地转身弯腰要背沈令,沈令拉了拉他的胳膊,“不用啦。” 贺闻帆回头:“可以自己走了?” 沈令点点头。 距离受伤那天过去好一段时间了,贺闻帆算了算日子,估计他确实恢复了不少,便没再勉强。 “那就走一走吧,”他说:“走不动了再背。” 沈令笑起来:“好。” 校园面积大,从图书馆到门口的路程不短,他们选了最近的、又可以沐浴阳光的一条路慢慢地走。 道路两旁种满了樱花,一到春天花瓣漫天飞舞,像小小的粉色蝴蝶在阳光里轻盈盘旋。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却不灼热,如果能和喜欢的人在这里散步,确实是很浪漫的事。 贺闻帆承认,他一开始同意让沈令自己走,是存了些许此种幻想的,毕竟他也从没感受过大学恋爱的滋味。 只是沈令似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虽然他们的接触算得上很亲密,沈令双手都环着他的胳膊,贺闻帆能感受到他掌心微凉的体温。时不时沈令的发梢还会擦过他的耳廓,它能闻到沈令身上好闻的味道。 但沈令一句话都不说,低头只看自己的脚,咬紧牙关走得十分认真,把浪漫的樱花路活脱脱变成医院的复健走廊。 他脚腕没好全,脚下力道分布不均,走一会儿就累,需要扶着什么东西才行。 贺闻帆觉得自己比起一个人,更像是一支拐杖。 沈令走累了停下来时,他的手还会自动托一下沈令的后背,让他站得轻松点,完全是这么多天照顾沈令的条件反射。 很好,还是一支自带搀扶功能的拐杖。 沈令用他用得很顺手。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贺闻帆心中一片苍凉。 走到一半,沈令停下来叉了叉腰,这是一段上坡,坡度很缓,但漫长且绵延无尽,他往前望去,根本连大门的影子都看不见。 ——只能看到一路的情侣。 沈令愣了愣。 因为过于专心致志而被他屏蔽了一路的景致,在一瞬间全部涌进视网膜。 成片的樱花树、漫天的花瓣、薄纱一样的阳光,和无数的情侣。 沈令睁大眼,他们学校竟然有这么多情侣吗?! 在树下拥抱的,耳鬓私语的,躲在书本后面接吻的,还有只是手挽着手散步的。 沈令脑海中啪嗒一闪。 他低头,看到自己的一双爪子,牢牢环着贺闻帆的胳膊。 这种手法和迎面而来的情侣里,女生挽男生的手法如出一辙。 那个女生好像还在对他笑,他看不懂对方的表情,但总觉得女生的目光里充满了理解与包容,甚至还有一种欣慰与鼓励。 仿佛在告诉他,没关系,love,is,love。 沈令像被砸了一闷锤,脸红心跳头晕眼花,掌心温度陡然蹿高,火烧火燎地往沈令心里烧。 贺闻帆倒是没注意。 虽然第一对接吻的情侣从身边经过时,贺闻帆心里也有不小的震动,但无奈情侣实在太多,贺闻帆看了一路,渐渐也就无波无澜,再看什么都和看一块猪肉没区别。 这次沈令停下来的时间久了些,他托了托沈令背,“走不动了?” 沈令没答,眼神恍惚迷离。 贺闻帆皱眉,“沈令?” 沈令这才回过神:“怎、怎么?” 他状态明显不太对,贺闻帆拨了拨他的额发,在脑门摸到一手汗,眉头皱得更紧。 “出这么多汗……热的还是疼的?” 沈令确实有点热,他脚下用了点劲,明显感到脚腕酸痛发胀,虽然不至于很痛,但总归不舒服。 他轻轻拉了拉衣领,小说:“好像都有一点……” 今天温度高,现在阳光又好,沈令穿着厚外套走这么久当然会热,贺闻帆犹豫几秒没让他脱下来,只是给他把拉链拉开,敞了敞领口。 “那就不走了。” 他说着把背包换到身前,熟练地背起沈令。 沈令趴在贺闻帆背上,满脸通红,他悄悄把头埋下,庆幸贺闻帆看不见。 路边有环卫大爷在扫地,用大大的树枝扫帚将四散的花瓣扫至道路两旁,最近干燥无雨,飞尘夹在花瓣里被扬得漫天都是。 沈令没忍住咳了起来,他捂住嘴,趴伏在贺闻帆肩头。 “还好吗?”贺闻帆问。 沈令又咳了两声:“没事,春天喉咙干燥。” 贺闻帆思忖着,说:“我走快一点,避开怎么样?” “不用不用,”沈令摇头:“上坡多累啊,没关系的。” 贺闻帆却低低地笑了两声:“抓紧一点。” 沈令下意识环住他的脖子,贺闻帆竟然跑了起来。 轻柔的风忽然强烈,带着阳光和花瓣穿过沈令发间,从他脸颊溜走,沈令的心也在风里高高扬了起来。 贺闻帆肩膀宽阔脚步轻盈,沈令在短暂的颠簸中,恍惚觉得自己也在奔跑。 这种感觉太新奇了,沈令抓着贺闻帆的衣襟有些害怕,但又有一瞬间想要张开翅膀。 视线模糊在飞速倒退的花瓣里。 直到回到家,沈令都没能从中缓过神。 他从小到大都远离运动与田径场,没有真正跑过一次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撞击在风里的感觉是这么轻盈和畅快。 看视频里好多人喜欢玩蹦极和过山车,他们说极致的速度和坠落能释放心中郁结。 虽然贺闻帆背着他跑不出极致的速度,他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感受失重和坠落,但沈令确信他今天感受到快乐,和别人坐完一次过山车是一样的。 他在沙发上滚了几圈,滚到心脏开始发胀才消停,然后慢慢坐起来,打开手机看视频。 春天到了,主页推送的内容也因时而异。 沈令指尖悬空在一个名叫“影视剧高甜混剪”的视频上,这种类型的视频从前他都是直接划过。 但今天他犹豫了。 犹豫不决的后果就是,顺手点了进去。 看别人谈恋爱有什么意思呢,他今天才在学校里看过一场现场直播。 沈令斜着眼,准备只瞄一两秒就退出。 但这个视频剪得还不错,配乐也好听。 ……要不再看两眼? 干脆把歌听完吧。 两分钟后,沈令托腮,嘴角沉溺地扬起。 视频最后,伴随着BGM最后的高潮,男女主穿着校服,手牵着手在校园的樱花雨里奔跑,滤镜是粉色的,天空也是,青春、甜蜜、又热血。 沈令竟然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悸动,他捂住胸口,心脏发烫着撞击胸腔。 他感动极了,深情给出一健三连。 下一个视频是合集连播,沈令陷在悸动里久久回不过神,没来得及退出,旁白响起,似乎也是关于春季爱情故事的。 沈令看了下去,旋即皱起眉。 怎么……是动物世界? 没等他反应过来,冲击的一幕出现了。 视频里雄狮和母狮激情交缠在一起,狂野又奔放,炙热又缠绵,它们竟然在交、交……交配?! 沈令倒吸一口气,紧紧捂住嘴。 他害怕大型动物,小时候基本没认真看过动物世界。 于是这个视频,在没见识的他眼里,就成了二十一年人生中看过的最大尺度的一个,闪动的画面疯狂冲击视网膜。 沈令面红耳赤,动物们竟然、竟然这么激烈么…… 他脚指头都蜷了起来。 “沈令。” 贺闻帆声音忽然响起。 沈令一激灵,手机脱手而出,啪嗒摔了出去,耳机线被扯开,视频自动暂停。 贺闻帆站在茶几前,和他不过一两米的距离,而沈令的手机就落到他脚边,在羊绒地毯的保护下毫发无伤。 贺闻帆弯腰,在沈令飞扑制止前,将手机捡了起来,看到屏幕上的一行大字。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第32章 那一刻。 沈令心跳都静止了。 他惊恐地看着贺闻帆,像要把对方盯穿,哪怕完全看不懂对方的表情。 贺闻帆只瞧了一眼就把手机还给沈令:“怎么突然冒失了?” 沈令呆呆地接过来,屏幕上依旧是两狮□□的画面,激情又残暴,沈令很是害羞地移开眼。 但贺闻帆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还摸了摸沈令的额头:“不舒服吗?” 沈令耳尖都在烧,哗哗摇头:“没有没有。” 小孩子心思都多,贺闻帆看了他两眼,没过多探究,“吃饭吧。” “好。” 沈令点头,在贺闻帆转身后立即清除观看记录,才去餐桌前坐下。 贺闻帆给沈令盛了半碗米饭,沈令原本魂不守舍,一看到饭碗就皱起眉头,愁眉苦脸的,贺闻帆只好再减去一半,放到他面前。 “这点必须吃完。” 沈令这人胃口一向忽高忽低,但不论状态好坏与否,都只爱吃菜不爱吃饭,往地上洒一把米,捉只鸡来啄两口都比他吃得多。 沈令揉揉肚子:“可是饭吃多了就吃不下菜了,今天还有糖醋小排呢。” 几l根排骨可给他馋得,又不是以后都吃不起了,贺闻帆无奈:“那也不能不吃饭,听话。” 沈令只好噘着嘴一粒一粒地扒拉米饭,莫名有种自己白独立了的感觉,从前在家有妈妈管着,现在自己住了,贺闻帆又管着他,两人说的话都如出一辙。 他偷偷瞄贺闻帆一眼,贺总也有这种癖好吗? 见沈令在吃饭了,贺闻帆才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口道:“喜欢纪录片?” 沈令筷子一抖:“啊?” “我那里有很多不错的,你喜欢的话我给你推荐几l个?” 沈令张了张嘴,木讷地看着贺闻帆。 对噢,是纪录片。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 虽然内容激烈,但只是一部纪录片而已啊。 贺闻帆这个岁数的男人什么没见过,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动物交配的视频就产生别的想法呢,他只会以为沈令爱好纪录片。 沈令突然觉得自己的一惊一乍实在太没见过世面,看点动物世界都受不了以后能成什么事,他毕竟是个成熟的大学生了。 “不用,”沈令僵硬地笑了笑:“不用不用,我就是随便看看。” 饭后贺闻帆出门运动,沈令洗完澡缩进帐篷里,犹豫再三点开了动物世界全集。 怕什么就要直面什么,也没有什么值得害羞的,都是自然界运行的规律,不仅是动物,人类也要交Ⅰ配的呀,只是一种生命的繁衍的而已。 沈令鼓着眼睛看下去,但没等进度条走到一半,他就头晕眼花恶心反胃,实在受不了。 大型动物看了害怕,小的虫子又让人头皮发麻,直到看到海马产卵喷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海马充斥整个屏幕时,沈令差点吐了出来。 他绝望地关掉视频再次清楚记录,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看这些,虽然纪录片很好,但他一定不是唯一一个不敢直面这些的人吧。 沈令缩进被子里扭了半晌,最后爬出来点开海绵宝宝,固执地给自己洗脑,海洋世界应该长这样才对。 贺闻帆回家走进卧室,屋里没开灯,但沈令的帐篷灯火通明,围着一片温馨的小灯,梦幻得和房间冷淡的装潢格格不入。 沈令在里面看视频,传出一阵阵夸张的配音,和沈令跟着傻乐呵的笑声。 贺闻帆无奈,怎么就这么喜欢看动画片呢。 下午见沈令开始看纪录片了,贺闻帆还认真地欣慰过,没想到这孩子一到晚上就破功。 他走到帐篷前,晃了晃外面的小灯当作敲门:“沈令。” 里面声音暂停,沈令探出脑袋:“你叫我?” “出来一下。” 贺闻帆让他起身坐到床边,在他身前蹲下:“给我看看你脚腕。” 沈令乖乖挽起裤腿。 小腿脚背都纤细白皙,只有脚腕那里有些许红肿,贺闻帆手指贴上去,感觉有些发烫,他又轻轻按了下:“疼吗?” 沈令摇头:“有点酸,嗯……还有点胀。” 贺闻帆轻叹:“那看来还是不能走太久的路。” “应该是的,”沈令说:“但我最近都没涂药了,感觉已经好得差不多。” 贺闻帆没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沈令话音渐停,问道:“怎么了吗?” 他手指无意识抓了抓床单,怕贺闻帆是不想让他继续住下去又不好开口才沉默的。 沈令心里忽然酸涩,但又觉得如果贺闻帆真这样想也正常,他脚确实好得差不多了,虽然现在还不能彻底正常走路,但自理完全没问题,确实不该继续叨扰贺闻帆。 “你要是觉得——” “周末有一场露营。” 两人异口同声,沈令后半句话没能说出来,愣了愣:“啊?” “之前不是说过带你去露营吗,周末正好有一场,”贺闻帆说:“但露营地外围是骑行环道,汽车不能进,徒步进去那一段路不算短,我是担心……” 他没把话说完,凝眸看着沈令。 原来是想说这个,沈令不由松了口气。 “你怕我走不动?” 贺闻帆点点头:“不过也不是大问题,那里不用登山,你不介意的话途中我背你过去就行。” 沈令眨了眨眼:“这样好么……” 露营本来就是一项放松活动,不是一定要去的,腿脚不便的话就该在家里休息,如果坚持要出去玩,还麻烦别人背他一路,沈令实在过意不去。 但他又确实很渴望一次露营。 沈令纠结地抠着手指:“一定要是这个周末吗?” 贺闻帆笑了笑,有些遗憾:“是的,这周末会有一场月食。” “月食?”沈令眼睛亮起来。 他只在科教片里看过这种天文景观,月全食的时候隐天蔽月,世界陷入纯粹的黑暗与空寂,相当壮观。 而贺闻帆要看的话,选的一定是最佳观测点,沈令都不敢想象亲眼看到会有多震撼。 他心动不已。 贺闻帆笑笑:“所以我们才会定在这个周末,不然我原本想等你彻底养好伤再带你出去的。” 沈令的笑容停滞一瞬:“……你们?” 贺闻帆点头:“我的几l个朋友也会一起。” 沈令心脏渐渐沉了下去。 原来贺闻帆还要和别人一起,那再带上自己不就是纯粹的拖后腿吗。 再说贺闻帆的朋友他基本都不认识,跟过去多尴尬。 沈令低下头:“那我还是不去了吧。” 话里的沮丧过于明显,贺闻帆皱眉:“怎么突然难过了?” 沈令晃了晃脑袋:“没有,你和朋友去吧,我就算了。” 贺闻帆沉默两秒,大概明白了沈令的想法,他坐回沈令身边:“没关系的,大家人都很好,也很活跃会说话,不用怕尴尬。” 沈令抿唇轻轻笑着:“不用啦,你给我拍几l张照片回来就行。” 这也太可怜了,贺闻帆哪里受得了,他急切思索着,忽然说:“你也不是完全不认识,郁季还记得吗,演讲的时候见过。” 沈令蓦地抬:“郁老师也来?” 最近郁季新书签售,沈令因为脚伤没能去,一直难过得不行,没想到机会就这么白白送上门了。 贺闻帆没注意到沈令突然明亮的眼神,还在想办法:“实在不行我们就单独去。” “不用不用,”沈令嘴角都扬了起来,他努力压住,“那个、什么……” 他抿着嘴揪手指,用无辜地大眼睛看向贺闻帆:“也不是不可以坚持,还是一起吧。” 贺闻帆:“……?” 突然答应得这么迅速,贺闻帆甚至愣了好几l秒才渐渐琢磨出味儿来。 他准备了一肚子话来哄沈令,竟然比不上提一嘴沈令偶像的名字有效果。 贺闻帆心中又是一片苍凉。 周末风和日丽,吃过午饭后贺闻帆驱车带沈令去了露营地。 沈令情绪肉眼可见的高涨,贺闻帆亲眼见他把郁季那小子的新书珍而重之地放进背包。 他还穿了件嫩黄色的外套,蹦跶起来像只小蜜蜂。 贺闻帆酸溜溜的,穿这么鲜亮,也不怕招蚊子。 当然这些想法他一个字都没告诉沈令。 他背着沈令走完绝大部分路程,在最后两三百米的地方,应沈令的要求将他放了下来。 沈令还是容易不好意思,不愿意被贺闻帆背着出现在其他朋友面前。 到目的地时其人都到齐了,其实人很少,除了认识的郁季,只有一对夫妻。 这对夫妻都穿着短袖运动装,肤色是常年暴露在户外的健康的棕色,露出的手臂肌肉结实得吓人。 男人看到贺闻帆,眉毛一横:“终于舍得来了?我三个帐篷都搭完了你才来,真会捡便宜啊老贺。” 贺闻帆笑笑:“好,下次我来搭。” “说话算话啊,”男人说着瞧了沈令一眼:“哟,谁家小朋友啊这是?” 他长得有点凶,沈令下意识往贺闻帆身后躲了躲。 郁季拿着一杯酒笑吟吟地烤架后面出来:“哎呀,终于到了啊,小沈同学也来啦?” 见到偶像,沈令立刻笑弯了眼睛:“郁老师好久不见。” “嗯嗯,是好久没见了,你又变白了啊,真好看。” 沈令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尖红红。 贺闻帆上前一步挡住沈令,冲郁季笑了笑:“生病一直待在家里是白了点。” 郁季:“……” 郁季识趣地闭上嘴。 “介绍一下,”贺闻帆碰碰沈令的背:“陈宇、宋晓,他们都是野外探险家。这位是沈令。” 野外探险家么,沈令微微睁大眼:“好酷啊……” 这么酷的职业他一次都没亲眼见过。 “哪有什么‘家’不‘家’的,”陈宇摆手笑起来:“老贺你别忽悠小孩儿。” 他看着又凶又壮,笑起来却莫名憨厚:“小朋友看外国电影吧?” 沈令点点头。 “我们两口子就是里面演的那种,成天在山林子里蹿,哪危险往哪钻,俗称找死的人。” 沈令被逗得笑起来。 宋晓给了他一后脑勺:“行了,说人老贺忽悠小孩儿,你不也在瞎忽悠吗,小沈你当他放屁就行。” 沈令摇摇头,眼里露出星星点点的崇拜:“哥哥姐姐肯定比电影里那些人厉害多了。” 陈宇笑声更加爽朗:“哎呀真会说话。” 他一高兴就顺势拉着沈令把晚上要住的帐篷分了。 “我们两口子肯定住一起,”他指了指贺闻帆:“小沈是你带来的,你俩住一个,剩下那个小的,老郁你自己将就了哈——行吗小沈?” 这分得也太快了,沈令迟疑两秒:“我是没问题,可是郁老师……” 他们几l个朋友经常一起玩,如果沈令不来,郁季肯定是跟贺闻帆一起住的,这样他不就抢了人家床位吗? 沈令有点纠结,想说要不他来住剩下的小帐篷。 贺闻帆双手抱臂,看了郁季一眼,亲切地询问:“有问题吗老郁?” 郁季汗毛竖立。 他在沉默咽了咽口水,露出豁达的笑:“我一个人挺好。” 第33章 这顶帐篷比沈令平时住的要大很多,他铺好睡袋和贺闻帆一起待在里面,空间都非常充裕。 “贺先生,你是怎么认识宋晓姐他们的呀。”沈令好奇地问。 贺闻帆还在收拾行李,随口道:“是以前上学的校友,经常搭伙去山里探险,一来一去就熟了。” “你也会去探险吗?”沈令惊讶道。 贺闻帆停下手上的动作,回过头:“我看起来不像吗?” 确实不太像啊,虽然贺闻帆身材也好,但明显是常年在健身房里练出来的,和陈宇夫妻那种蓬勃有野性的肌肉完全不同。 沈令摸摸鼻尖:“没有,您也很厉害。” 贺闻帆看出他的口不对心,摇了摇头:“读书的时候确实经常一起去,工作后就没去过了。” 他笑了笑:“我还是比较惜命。” “真的有那么危险么?” “确实,”贺闻帆认真了些:“他们婚礼前就因为意外在一座峡谷里被困了二天,当时都要弹尽粮绝了,老陈还受了伤,要不是另一只探险队碰巧经过救了他们一命,我都没机会去当伴郎。” 沈令抱着膝盖一脸震撼:“那他们还会继续出去吗?” “怎么不呢?”贺闻帆笑笑:“伤养好后蜜月又去爬雪上了,其实类似的危险发生过不止一次,幸运的是每次都化险为夷,所以我一直觉得他们那一行,除了技术和热爱,还像是在和运气博弈。” “他们不会害怕吗?” 贺闻帆似乎觉得这个很难回答,笑着说:“这个你只有问他们自己。”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危险和成就是相伴的,他们经历超越常人的危险,那看到的体会的自然也是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难以想象的,自然界和生命的奇诡壮丽很大程度上能消弭恐惧。” 沈令有些发愣,呆呆地坐在原地,他确实很难做出想象,那样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世界。 贺闻帆见沈令不说话了,圆眼睛一眨一眨,竟然有种心向往之的意味。 “别想了,”他敲敲沈令的额头:“你老实一点比较好。” 沈令吃痛捂住额头,委屈地埋怨:“我又没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去野外探什么险,他看个动物世界都觉得难受,所以他也只是想一想,想想又不要钱。 “沈令。”贺闻帆原本还笑着,语调却突然变沉。 “怎么……” “你先别动,”贺闻帆说,“把外套脱一下。” “…………?!”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沈令眼睛都睁大了,脖子开始变红:“你说什么呢!” 贺闻帆扶住他的肩头:“别动,你衣服上有只虫子。” “啊?”沈令立刻僵硬,下意识扭头看:“什什么虫子?” 贺闻帆很轻地拉开他外套的拉链,帮他拿出一只手臂,“没事,没毒也不咬人,就是长得不太好看,你确定要看?”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沈令的好奇心就压不住了,他半眯着眼睛扭头,虫子是从后背爬上来的,现在快要到肩膀,动作缓慢到几乎像停在沈令身上睡觉。 沈令眼睛瞬间睁大。 卧槽好丑啊! 又黑又绿的,触角张开快有沈令半个拳头大。 沈令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晕倒。 他一头栽到贺闻帆肩膀上,被恶心得浑身打颤,鸡皮疙瘩掉一地,想吐都吐不出来。 贺闻帆叹息:“所以不是让你别看吗。” 他还在缓慢地帮沈令脱外套,一分一秒显得无比煎熬,沈令咬牙切齿:“就不能直接把它拍死吗?” 贺闻帆停顿两秒,“这么肥厚多汁,确定要我拍死在你身上?” 他声音慢悠悠的,听起来像是在认真询问沈令的意见。 沈令不说话了,脊背僵硬。 须臾,沈令埋在贺闻帆肩膀上闷声闷气地哼唧起来,像被贺闻帆吓得要死又不敢乱动,只好奔溃地耍赖。 贺闻帆哭笑不得。 幸好沈令外套宽大,脱下来不费劲,贺闻帆稳稳地从沈令身边离开。 把虫子包起来扔出去之前,那只虫子却好像突然醒了过来,闪电之间跳了起来,在帐篷前乱蹿。 沈令简直要心梗了,尖叫着缩到角落。 幸好贺闻帆身手还不错,用一只塑料袋二两下将它套住。 紧闭的帐篷突然晃动起来,外面二人都愣了一瞬。 帐篷摇晃得挺激烈,伴随沈令难以压抑的尖叫,一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陈宇震惊,饶是他在外漂泊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一顶帐篷能闹出这么激烈的动静。 他揽住郁季的肩,一脸震撼:“老贺这么有手腕儿?” 郁季嫌弃地摇头:“哎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落日垂坠,天际漫起橙红霞光。 营地里各家帐篷前都逐渐冒出做饭的腾腾热气。 陈宇两口子煮了一锅汤,又和郁季一起添置烤架做烧烤。 沈令被那只虫子恶心得不轻,现在精神都是委顿的,他不愿意再穿那件外套,贺闻帆就把自己的衣服给他套上,虽然大小很不合适,但至少干净。 番茄牛肉汤卖相很好,沈令捧在手里却没什么胃口,贺闻帆烤了些素菜让他吃两口,沈令接过来时忽然停住。 “怎么了?”贺闻帆 沈令神经欲言又止,兮兮地看了他两眼,小声问:“你洗手了吧?” “…………” 贺闻帆是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喉间滞涩,失声笑了笑。 且不说他根本没有亲手碰到那只虫子,就是碰到了,他也在烤串前仔仔细细清洗过自己每一根指头。 沈令圆圆的眼睛充满戒备,像个草木皆兵的受气包,贺闻帆突然就来了点逗弄的心思。 他把烤串放到盘子里,举起手佯装要掐沈令的脸蛋,沈令果然吓得弹起来,差点躲到宋晓身后。 等反应过来后,他委屈巴巴地拍贺闻帆的胳膊:“你别吓唬我了!” 贺闻帆终于笑出了声,清了清嗓子:“好好好,不吓你了,我过洗手了,还特意用了消毒液,不信你闻。” “真的么……”沈令将信将疑。 他轻轻凑近嗅了嗅,贺闻帆手背上确实有股消毒水的味道,不好闻还有点刺鼻,但让人心里舒坦。 贺闻帆把烤串给他,“好了,吃吧,没放太多香料,偶尔吃一次烧烤也没关系。” 沈令垂着脑袋点点头。 解决掉晚饭,贺闻帆帮陈宇一起清理场地,两人顺势去湖边坐了会儿。 陈宇拿出一根烟熟练点上,贺闻帆皱眉:“掐了吧。” “怎么了,你不是闻得惯烟味儿吗?” “沈令闻不惯。” 陈宇没说话了,定定地看了他两眼,而后掐灭烟。 他轻轻“啧”了声,“挺难得。” 贺闻帆也垂眸笑了笑。 “行吧,到哪一步了,开始谈了吗?” 贺闻帆咳了声:“没那么快。” 陈宇挑眉:“小沈不答应?” 贺闻帆看他一眼。 陈宇了然:“哦,你还没开口。” 落日最终消失在天际,暮色渐深,往湖面罩下一层深蓝的薄纱。 贺闻帆盯着玉盘一样湖面注释了很久。 陈宇点点头:“行吧,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突然变成同性恋了,但也无所谓,喜欢就追呗,都不叫事儿。” 他拍拍裤腿站起身:“咱回吧,蚊子也忒多了,天热了它们都活泛了——”说着挤眉弄眼地撞撞贺闻帆的肩:“你也活泛了。” 贺闻帆挥手赶走身边的蚊虫,深深叹息:“闭嘴吧。” 陈宇笑得更大声。 回到营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幕月明星稀,浑圆的月亮高高悬着,草丛里盛满了银色月光。 沈令正从郁季的帐篷里出来,怀里抱着一本书,脸上笑开了花,看样子是要到签名了,乐得跟什么似的。 贺闻帆摇头,带沈令去简单洗漱了一番,把他塞进睡袋里:“月食在凌晨,先睡一会儿吧。” 沈令听话地闭上眼,不一会儿又睁开,拉拉贺闻帆的衣袖。 贺闻帆正看着郁季的那本新书,费心琢磨到底哪里吸引到沈令,扭头一对上沈令水汪汪的眼睛,心里就一软。 “睡不着吗?” 沈令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对不起啊。” 贺闻帆眉心一跳,放下书:“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我今天太矫情了,”沈令垂着眼帘,认真地反思自己:“只是一只虫子而已,我不应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还怀疑你没洗手……” 贺闻帆失笑。 沈令一下一下抠着贺闻帆衣袖的扣子,愧疚道:“明明是你帮我把虫子赶走的,我都没跟你说谢谢,真的对不起。” 贺闻帆没想到沈令会说这些,在他的潜意识里,沈令怕虫子再正常不过,沈令害怕所有东西都没关系。 他只觉得沈令可爱,甚至还恶趣味地逗了他一下。 可沈令心思多,思来想去后竟然向他道歉,二言两句轻而易举让贺闻帆的心化成了一滩水。 贺闻帆弯起唇角,手掌合上沈令的眼睛,轻声说:“好了,睡吧。” 沈令就竟然真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手里还攥着贺闻帆的衣袖。 不知道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他被贺闻帆叫醒。 贺闻帆托着他背让他坐起来,给他套上外套,两人坐到帐篷边缘。 “要开始了。”贺闻帆说。 沈令眼皮沉重,费力地抬了抬,才发现四周早已一片黑暗。 先前明亮的月光从草丛里消失了,世界万籁俱寂,漆黑而旷远,只有其他帐篷前悬挂的小灯发出零星光点,像静止的萤火虫。 沈令望向天空,天边的圆月一点点被黑影侵蚀,逐渐变得残缺不全,仅剩的月光更加稀薄。 沈令静静地看着,没多久脑袋就点了点。 原以为自己会相当振奋地看完一场月食,但没想到的是,一场月食会持续这么久,沈令脖子都仰得酸痛,天上的变化依旧微弱。 他精神体力都比常人要弱,凌晨被强制唤醒的结果就是,根本无法彻底清醒,大脑里是浆糊,眼皮上是胶水。 “困了?贺闻帆轻生问。 犯困被抓包沈令耳根发烫。 他摇摇头努力睁大眼,可不一会儿视线又开始迷离。 顽强坚持十几分钟后,沈令身形一晃,倒在贺闻帆肩上。 贺闻帆条件反射揽住他,低头一看,这家伙已经困得神志不清了。 他穿着贺闻帆的外套,松松垮垮,里面的薄毛衣领口也宽松地敞着。 贺闻帆视力绝佳,于是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场景下,他也一眼就将沈令深陷的锁骨和单薄的胸膛看了个精光。 彻底睡熟前,沈令恍惚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随后衣领被人用力收紧。 第34章 沈令是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 朦胧中他像是置身与青翠山林的清晨,四周是晨光初现云雾缭绕,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清新干净。 沈令带着舒适的笑缓缓睁眼,却发现天光早已大亮。 没有云雾缭绕也没有山林,明媚的阳光将帐篷照得宛如一个黄澄澄的小灯泡,甚至有些灼烧着视网膜。 时间怕是不早了。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沈令立刻坐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眩晕和心跳加速,眼前蒙起一阵黑雾。 沈令不敢乱动了,手指无意识抓紧睡袋,静静等待这一阵不适过去。 早上起床头晕不舒服是正常的,这么多年沈令早就习惯了,平时他一直有注意慢起慢坐,倒不会太难受。今天大概是换了地方又起得急了,眩晕的持续的时间比以往长了些。 他按了按胸口,视线慢慢恢复后,往身边看了看,贺闻帆果然早就起了,连睡袋都已经被收了起来。 这次露营只是周末的一场小活动,不会玩太久,主要目的也是为了看月食,既然月食已过,那起床后也该慢慢收拾准备打道回府了。 沈令静静坐了会儿,心里有点不舒服。 虽然身体是疲累的,但总觉得没有尽兴,好像差了点什么,具体却又说不清楚,心里闷闷的。 不过两天一夜确实是原本的计划,周末过去第二天是工作日,大家又会回到原来的样子,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沈令摇摇头,起来洗漱过后,就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吃了药,在帐篷外却没看到贺闻帆的身影。 他给贺闻帆发了条消息问大家在哪,贺闻帆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 沈令连忙接听:“喂?” “醒了?” 贺闻帆声音夹杂浅浅的笑意,像是在一场愉悦的聊天里突兀地接起电话,笑音都来不及藏,是出游时特有的轻松惬意。 沈令愣了愣,问:“你们在哪里呀?” 贺闻帆却说:“等我一下,我来接你。” “好吧……” 挂断电话,沈令坐在帐篷边缘,抱着膝盖,盯着地上不知名的小花看,心里更加郁闷。 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贺闻帆倒是玩得开心。 贺闻帆很快到了,穿着纯白的T恤在沈令身前蹲下,果然满脸笑意:“洗漱完了吗,去吃早饭?” “洗完了。”沈令回答得很乖,嘴巴却噘了起来。 贺闻帆一愣,大清早就闹情绪?谁把小朋友惹到了? “怎么了,不开心?”他笑着问。 “没有。”沈令说。 “没有不开心,但是嘴巴可以挂油瓶?” 沈令瞪他一眼,慢慢把噘起唇瓣抿了起来:“这下挂不上了。” 贺闻帆哭笑不得:“到底怎么了?” 沈令不是能藏事的人,和贺闻帆对视一会儿,就泄了气,“你们玩得这么高兴,怎么也不叫我啊……” 贺闻帆恍然大悟。 原来是觉得他们在背着他偷偷搞活动,没有参与感,不开心了。 贺闻帆捏捏沈令的手腕,笑得垂下头。 “你还笑!” “好好好,不笑了。”贺闻帆清了清嗓子,收敛笑意。 “我们没玩什么,”他说:“刚吃了早饭,在聊周边还有什么有趣的,说带着你去玩玩。” 沈令眼睛亮了亮:“真的么?” “骗你干什么,”贺闻帆笑道:“后面那片湖是市内最大的天然湖泊,等下去踩脚踏船兜兜风怎么样?” 沈令原本就意犹未尽,一听还能玩一会儿,整个人都明亮了:“好呀。” 贺闻帆笑着站起身:“先吃早饭。” 桌椅搭在湖畔,沈令在小马扎上坐下,宋晓就笑吟吟地递来一个二明治,沈令接过来,竟然还是热的,他连忙道谢。 “小沈同学,昨晚睡得怎么样啊?”郁季懒洋洋地问。 清风怡人,他戴着墨镜躺在草坪上,一派悠闲自在。 沈令点点头,嘴里包着二明治含糊不清地说:“很好,谢谢郁劳斯关心。” 陈宇也跟着问:“昨晚的月食看见了吗?真是漂亮啊,我看过的最漂亮的一场月全食。” “看见——”沈令捧着二明治,正想加入回忆的阵营,却发现自己好像想不起昨晚的月全食长什么样。 他歪了歪脑袋,呆呆地愣住。 贺闻帆掩唇笑了笑:“行了,先让他把东西吃完。” 于是沈令很认真地吃完了。 只是他想了半天都对昨晚的记忆感到模糊,确认自己没有看到什么月全食。 可昨晚贺闻帆叫醒他后,他明明很努力地睁大眼睛望着天空了啊。 怎么现在却像失忆了一样? 他凑到贺闻帆耳边,小声问:“昨晚真有月全食?” 贺闻帆点头。 “不是偏食或者半影月食?” 贺闻帆认真道:“非常伟大的一场月全食,在场所有人都为之振奋。” 沈令大惊:“那我怎么没印象?” 他记忆里,天上的那坨黑影只把月亮吃了一半啊。 贺闻帆弯了弯唇角,“因为你睡着了。” “…………” 沈令一噎,如鲠在喉。 他知道自己后面精神有点不好困得要命,但印象里他也坚持看了很久,他不相信自己能睡成一头死猪。 沈令坐直:“我不信。” 贺闻帆便翻出了昨晚拍的照片,全是郁大作家倾情所摄。 里面不仅记载了月全食的完整过程,还包含了沈令躺在贺闻帆肩头呼呼大睡的小彩蛋。 他只看一眼脖子就开始变红,咬牙看完所有照片后,整张脸都红完了,和餐盘里的小番茄交相辉映。 真的是好伟大的一场月全食。 他也真的是睡得好人事不省。 沈令闭上眼,咬牙道:“就算我睡着了,你也可以叫我啊。” “我叫你了。”贺闻帆说。 他是真的叫过沈令。 如果放在平常,沈令睡着了他可能会不忍心。 但昨晚的月全食实在壮丽而伟大,今早世界各地的媒体都在报道,错过一次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 所以奇景出现的瞬间,贺闻帆就叫过沈令。 但沈令睡得太沉了,以至于贺闻帆稍微加大音量,他都会像吓到似的皱起眉头呼吸急促。 贺闻帆怕强行唤醒他心脏会难受,这才遗憾作罢。 话到这份上,沈令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低头一张张翻着照片,景致越美越是痛心疾首自己没能看见。 原来一大早心里就空落落觉得意犹未尽差了点什么,是因为他错过了月食,错过了此行的首要任务。 沈令垂着头无比低落,怨恨自己身体不争气。 贺闻帆捏了捏他的后颈以示安慰:“好了,没关系的,以后一定还有机会。” 沈令恹恹的:“真的还会有吗?” 贺闻帆注视着他的双眼,蓦然笑了笑:“不管有没有,事情都已经过去,我们现在应该开开心心地去坐船,如果让消极的情绪连后面的行程都影响了,不是更得不偿失吗?” 沈令愣愣地眨眼,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 贺闻帆说话听起来真有道理。 昨晚来看月食的人多,今早留下来继续游玩坐船的人自然也比往常多了不少。 沈令排队的时候总觉得另外二个人有点奇怪。 大家明明是一起来玩的,却分成了两队,郁季和陈宇夫妻排在前面,和沈令他们隔着好几个人。 郁季举着相机四处拍拍,但拍向沈令这边的时候最多,陈宇他们也一直在打电话,像在商量什么事。 沈令好奇,问贺闻帆,贺闻帆却只让他好好玩别多想。 上船前,沈令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穿好救生衣,迎面却走来一个穿着玩偶服的人,往沈令怀里塞了一捧鲜花。 是几十只深蓝色的玫瑰,其间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满天星,像用玫瑰搭出一片星空,包装相当精致,一看就不便宜。 沈令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以为对方是送错人了想还回去。 可玩偶人只是往他手里又塞了一张卡片,就蹦蹦跳跳地走远了,还两步一回头朝他大力挥手。 沈令翻开卡片,上面用印刷字体写着:送给今天湖边最幸运的人,希望你以后每一天都开心、平安、健康。 工作人员开始催促,沈令盯着玩偶人离开的方向回不过神,还是贺闻帆揽着沈令的肩把他带上的船。 小船渐渐往湖心驶去,沈令抱着花时不时就往岸上看一眼,眉眼间皆是无措。 贺闻帆暗暗打量着沈令的神情,问:“不喜欢吗?” 当然喜欢。 这束花漂亮得沈令甚至舍不得摸,而收到礼物也总会让人心情愉悦,但平白无故被送花,沈令欣喜之下却更加好奇和惊讶。 他垂眸摇了摇头。 “别多想了,”贺闻帆说:“安心当被选中的幸运儿不好吗?” “……真的没关系吗?” 贺闻帆笑起来:“没关系,这束花很衬你。” 他语气亲切自然,带着真心实意的夸赞,沈令恍惚也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受得起这束花。 他害羞地抿了抿唇:“谢谢。” 湖面清风徐徐,沈令闻着花香吹着微风,欣赏周围山水,渐渐感到一种宁静的欢喜。 陈宇夫妻和郁季早他们一步上船,夫妻俩远远的荡在前面,郁季却总环绕在他们身边不远处,拿着单反一个劲拍。 在无数次与郁老师对视后,沈令小声问贺闻帆:“郁老师为什么总拍我们?” 贺闻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略瞄一眼就移开,淡淡道:“他爱好摄影。” 沈令皱眉:“可郁老师一直都只拍风景不拍人像的。” 贺闻帆一愣:“你连这个都知道?” “当然啊,”沈令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我收藏过好几本郁老师的摄影集呢。” “…………” 贺闻帆点点头,嘴角苦涩地扬了扬:“挺好。” 行至湖心,周围船只渐渐远去,喧闹声化为寂静的风声,贺闻帆停了下来,两人静静吹了一会儿风。 “沈令。”贺闻帆忽然出声。 沈令扭头:“怎么了?” 贺闻帆十指交握,舔了舔嘴唇:“你二十一岁了吧?” “对呀。” “上大学真好,你们学校恋爱的多吗?” 沈令笑起来:“你那天不都看到了吗?” “……也是。” 贺闻帆喉结滚了滚,沉默两秒后,用平静的声线:“那你有没有—— 话音未落沈令忽然皱起眉。 “怎么了?” 贺闻帆神色一凛,怕他突然哪里不舒服。 沈令却缓缓垂下头,看向怀里的玫瑰。 他从花枝间隙拿出那张小卡片,重新打开看着上面的文字,默念般轻轻读了出来。 贺闻帆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念这个,喉咙发紧:“一段很平常的祝福语?” 沈令眨了眨眼。 是很平常,不新颖也不特别。 他愣愣抬头,看向贺闻帆的眼睛。 可是第一次打开时,贺闻帆并不在他身边,也没看到上面的话。 他怎么知道沈令是卡片里说的,被选中的幸运儿呢? 沈令心跳陡然加速。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微凉的湖风拂过脸颊却像在发烫。 贺闻帆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紧。 慌乱的对视中,一串铃声打破寂静湖面。 沈令手忙脚乱在身上摸了摸,找出手机,看到消息瞬间睁大眼。 “——我妈妈回来了!” 可他的全部行李都在贺闻帆家! 俞灵进门会看到一个空壳! 先前所有惊讶的、忐忑的、甜蜜的、欣喜的情绪统统变成碎片,沈令惊呼着踩上踏板就要往回走。 贺闻帆也措手不及,但沈令要回去他除了顺从能怎么办。 沈令一双腿像踩着风火轮似的疯狂旋转,念念有词:“快点快点!” 贺闻帆按住他的膝盖:“你别动了我来蹬!” “不行,两只脚哪有四只脚快!” “沈令住腿!” 霎时湖心鸡飞狗跳水花一片,艳丽的蓝色玫瑰零落花瓣几许,卷入波涛中,翻滚、起伏、逐水飘零。 第35章 沈令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家,手忙脚乱收拾行李。 幸好上次秦臻来过后,给沈令提了个醒,他就算不住家里,也会定期请保洁来打扫,确保房子干干净净,就算俞灵现在就到场,在卫生方面也不会露出破绽。 他拿着背包把目光所及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往里装,毯子、杯子、颈枕、玩偶。 沈令收了一会儿就累了,喘着气跪坐在地毯上,两眼放空。 之前怎么没发现,贺闻帆家里已经全是自己的痕迹了? 贺闻帆跟在沈令身后,把花放到流理台上,看着沈令忙碌的身影,想说话却是无从开口。 直到沈令坐着歇下来了,他才能够上前。 贺闻帆弯腰,从沈令手里拿过背包,放到一边,在对面坐下,他看了沈令一会儿,没有说话。 沈令却罕见了避开了他的视线。 贺闻帆微怔。 沈令以前不会这样。 以往他看向沈令,沈令只会坦荡地回望着他,目光澄澈明净,除非他坏心思地逗弄一下沈令,沈令才会害羞地躲避。 可今天怎么…… 贺闻帆不由想到刚刚在船上,沈令忽然的异样,心里一跳。 只是事情已经被打断,沈令看上去没有再次提起的意思,贺闻帆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只是问:“要把所有东西都收回去吗?” 沈令垂着眼帘,小声道:“对,免得妈妈过来发现了。” 贺闻帆没说话了。 沈令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悄悄抬头,就见贺闻帆静静地看着茶几上的一个小公仔。 毛茸茸的、不到巴掌大,是沈令请同学们喝奶茶时,遇上奶茶店搞活动送的。 质量一般般,但因为长得可爱,被沈令带了回来,放在抽纸盒上当装饰。 贺闻帆扬了扬下巴:“那个也要带走吗?” “这个……”沈令还没考虑到那儿,“这个先放一放吧,我去把衣服收拾一下。”他说着站起身。 “沈令。”贺闻帆叫住他。 “你很怕你母亲知道吗?” 他语调很轻,是一种非常轻柔的询问。 沈令眨巴两下眼睛,像没听懂。 贺闻帆又说:“为什么?” 沈令看不太明白他的表情,却能感到这句话的声调沉了一些,带着隐隐的压迫,让沈令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我……”沈令嘴唇开合,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自己也迷糊了。 为什么这么害怕被母亲发现呢? 说到底他和贺闻帆住在一起什么都没发生,他们是邻居是朋友,贺闻帆只是好心照顾他而已。 就算妈妈知道了也都可以解释。 贺闻帆不是坏人,又一直帮助自己,妈妈还能打他骂他不成。 但沈令就是心虚了。 很心虚。 甚至是在用理智思考前就无比心虚。 他跑回来七手八脚地收拾行李,完全不顾贺闻帆还在后面,也不管他会怎么想。 就好像,他是在嫌弃贺闻帆一样,觉得和贺闻帆住在一起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可明明不是的,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反而最近的日子,分明比以往都要充实快乐。 如果说,只是因为害怕妈妈因此知道他受过伤的事呢? 似乎也不足以解释自己的反常,毕竟他脚腕已经快好了,妈妈就算知道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那他为什么会这样? 沈令心神都乱了,不敢去想其他的可能。 手机又震动两下,是妈妈发的消息,让他回家一趟,姑母和表哥来家里拜访了。 他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好几秒,才抖着手指回复了一个:好。 让自己回家的意思是,妈妈今天不会再过来了吧? 不过来也就不会发现他和别人住一起了。 沈令有些恍惚。 其实妈妈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来突击检查他什么,是他自己心里有鬼,看什么都草木皆兵。 所以他这一连串的手忙脚乱和失态,更像个笑话。 精神骤然松懈,沈令脚下有些发软,跌坐在沙发上。 贺闻帆像是早有预料,扶了他一把,让他安安稳稳地坐好。 沈令垂着头,用力地搓了搓脸:“对不起啊,我、我……” “好了,”贺闻帆拍拍他的后颈:“好了,不说了。” 他轻轻捏着沈令的后颈给他放松:“是我不该这么问,不提了,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 沈令摇摇头,很是痛苦沮丧:“对不起,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我只是……我也不知道……” “嗯,我明白,没关系,不提了,”贺闻帆轻声说:“要我帮你收拾行李吗?” 沈令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不用了。” 贺闻帆沉默两秒:“那我帮你把帐篷拆了?” 沈令拉住他的手:“先不用麻烦了,我妈妈不会过来。” 他眸光闪了闪,懊恼道:“我等下回家吃晚饭,对不起呀,今天是我太夸张了。” 贺闻帆停住:“那暂时不搬?” 沈令点点头。 贺闻帆没有露出情绪,心里却悄悄松了气。 他根本舍不得,也不想要拆掉那顶帐篷。 “什么时候回家?”他问。 “现在吧。” 贺闻帆点头:“再等一下。” 他从抽屉里找出药,又接了杯热水递给沈令:“先把药吃了。” 沈令小声推拒:“没事的。” 贺闻帆皱眉:“你嘴唇颜色不对,不舒服自己没感觉吗?” 沈令愣愣地眨了眨眼,这才渐渐感到心脏跳得时快时慢,堵得胸口发闷。 他皱眉按了按心口,从贺闻帆手里接过药,就着温水一口吞了下去。 贺闻帆放下水杯轻抚他的脊背:“缓一缓。” 沈令下意识将额头抵在贺闻帆腰腹上,疲倦地闭上眼。 “等下我——”贺闻帆顿了顿:“我给你叫辆车,自己回家注意安全。” 沈令心里有些发酸,他吸了吸鼻子,轻轻点了点头。 回家的路上天气阴沉了下来。 沈令透过车窗看外面的天空,早上灼眼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到了云层后面,天色暗下不少,有些灰蒙蒙的。 果然四月不会一直明媚,怎么也要再下两场雨,降一次温,才能够轰轰烈烈的迎来夏天。 途中买了些鲜花和水果,到家门前没有立刻进去,他用力揉了揉脸,让脸部肌肉放松一些,然后露出和往常别无一致的笑容,开门进去。 “爷爷!” 经过玄关,沈令张开双臂朝着沙发中央的老人小跑过去,扑进老人怀里。 “哎呦呦我们宝贝儿!”沈崇山稳稳将沈令接住,笑得合不拢嘴,“想爷爷没有啊?” “想死了,我这么热情能不想吗?” 沈崇山哈哈大笑:“真乖,怎么还带水果啊,还买花,自己出去住了几个月,真把自己当外人啦?” “哪有,”沈令撒娇:“买水果是因为馋了,买花只是觉得好看,我才不要当外人。” “好好好。”沈崇山拍着他的背。 俞灵端着果盘出来,看到这一幕忍俊不禁:“家里这么多水果,你又买一堆回来,吃不完怎么办?” 沈令从爷爷怀里坐起来,叉了一块苹果吃:“吃不完有我呢。” “那就罚你这几天都住家里,不把水果吃完不许走。” 沈令笑起来:“好呀。”忽然想到什么,又顿了顿。 他住家里的话,这几天就没机会和贺闻帆见面了吧。 心里蓦地有些空荡荡。 沈令摇了摇头,就几天而已,以前也不是没分开这么久过,而且离得远了,他正好可以平静一点吧。 可以冷静地想一想,自己最近的反常究竟是因为什么。 “小令……宝贝儿?乖孙!” 沈令骤然回神。 爷爷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怎么啦,孩子长大有心事了?吃个苹果都走神?” 俞灵笑着说:“是呀,我也不知道他一天天在想什么了。” 沈令脸颊通红,低下头:“没有啦,没想什么,就……学校里的一点事。” 他说着四处望了望,转移话题:“姑妈他们呢,不是说表哥也来了吗?” “来了,又走了,”俞灵说:“原本是要留下吃晚饭的,但他们临时有点事,就提前走了,也就你回来前十分钟的样子。” “这样啊……”沈令有点遗憾。 小时候经常是姑妈带着他玩,表哥也总来家里陪他,后面他们一家去国外定居,联系才渐渐少了些,沈令上次见他们还是过年的时候。 “那之后我再找表哥玩吧,”沈令说:“他们这次回国应该会多待几天?” 俞灵笑笑:“要待一个多月呢,你姑妈说了,让你随时去他们家住。” 沈令笑呵呵:“好噢。” 吃过晚饭,沈令洗漱完毕钻进帐篷里,却没有睡下。 今天一整天对他来说,不论体力还是精力消耗都很大,沈令其实很累了,但就是没有睡意。 他抱着膝盖坐在帐篷边,仰起头看书桌上的花朵。 俞灵把他买回家的那一大束花拆开了,分别插进几只琉璃瓶里,每个房间都放了一盏。 沈令看着花,就会想到贺闻帆。 他几乎可以肯定,划船时的那束蓝色玫瑰,是贺闻帆送的。 可他为什么要送自己花? 他心里有一个念头,却不敢多想,像碰食禁果一般紧张无措。 他们都是男人啊。 心跳又变快了,胸膛微微起伏着,沈令疲倦地摁住心口,试图用调整呼吸来稳定心率。 砰砰—— 房门被敲响。 俞灵端着半杯牛奶进来:“还没睡啊宝宝?” 沈令放下手,抿了抿唇:“马上就睡了。” 俞灵把牛奶递给他,看着他一点点喝完,给他拨了拨额发,轻声说: “脚腕还疼不疼,给我看看。” 这话无异于平地一惊雷。 沈令猝然抬头:“您怎么……” 他脚腕是有些不舒服,但只是因为今天路走得有点多,有一点点酸胀而已。 沈令自认为掩饰得很好。 俞灵佯怒,敲敲他的额头:“你是我生的,你哪里不舒服我能看不出来?” 母亲大人眼睛太毒,沈令睫毛一抖,只能低下装鹌鹑,乖乖把腿伸出来。 俞灵仔细看了两眼,感叹:“刚摔的时候伤的不轻吧,能恢复成这样,人还没瘦没生病,不容易。” 她笑了笑:“谁把你照顾得这么好的?” 第36章 郁季叫上贺闻帆,选了家清净的酒吧喝酒。 这里没人喧闹,甚至没有音乐,只在吧台前悬着几盏暗沉的暖光。 郁季拿酒杯撞了撞贺闻帆的杯子:“好啦,这次没成功还有下次呢,宽心。” 贺闻帆没说话。 姜黄透明的酒液透过杯壁折射一片金碎在桌面,贺闻帆指尖轻轻抚着这些金色碎屑,好像很深沉,又好像漫不经心。 郁季在他眼前晃了晃:“喂,怎么还走神呢?” 贺闻帆眼珠动了一下:“没有。” 郁季“啧”了声:“咱们这次确实准备得有点仓促,突发事件也不是能事先预料的,”他说:“告白嘛,总是要慢慢筹划的。” 他搭上贺闻帆的肩:“我追我初恋那会儿你是知道的,磨了多久啊,光是告白的花样就换了三种,你这才哪到哪啊。” 贺闻帆笑了笑:“你在安慰我?” “是啊,呃不不不……”郁季连忙摆手:“怎么能叫安慰呢,就是探讨情感问题,探讨而已。你有什么见解大方提出来,好歹我曾经也是情感类作家,给你支支招。” 可是贺闻帆不解风情,“我在感情上一向没什么见解。” “……”郁季语塞,“也是,你但凡有点见解也不至于单到现在,但我的意思哈,不必操之过急。” 贺闻帆皱眉:“你是说我太急了吗?” 郁季抿了抿嘴唇,斟酌道:“也不算,你们都磨了好几个月了,按正常节奏不算短,但你要之要知道,这中间毕竟是有些不同的。” 贺闻帆坐直了些,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郁季闷了口酒:“就好比我和初恋吧,虽然那时候我俩都没谈过,我也是个愣头青,但男女之间只要产生了那么点情愫,自然而然就会朝着谈恋爱、确定关系、发展关系那方面去做。” “但你们不一样啊,”他说:“你们是俩男的。同性之间天然就会有那层阻碍,会想‘妈呀虽我竟然喜欢男的吗?我怎么可能喜欢男的,一定是错觉,朋友之间也能做这些吧’,你能明白吗?” 郁季凑近,点了点桌面:“同性之间产生超越友谊的感情时,第一反应往往不是坦然承认,而是自我否定和找借口。” 贺闻帆眉头紧皱:“可是我——” “你想说你直接承认了是吧?” 贺闻帆点头。 当发现自己对沈令感兴趣,并一步步转变为喜爱的时候,他确实没经历太多的纠结,甚至几乎没考虑过两个男的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郁季叹息:“咱活到现在还有什么觉得稀奇啊,同性恋这种就算没经历过,见也见得多了。外面的人不清楚你性向,这些年男男女女往你身边送得都不少吧,你自己习惯了当然不觉得什么,但小沈不习惯啊。”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想想,小沈岁数也不大,看上去没什么阅历跟个小孩儿似的,别说同性恋了,他怕是谈恋爱都没怎么想过,要他接受思维的转变也得有时间不是?” 好像有点道理。 贺闻帆思索片刻:“所以还是我太急了,不应该在今天准备那些吗?” “这个没关系的,”郁季笑起来:“反正你话也没说出口啊,花也没明说谁送的,实际上就是划了下船而已,谁会往告白那方面联想啊。” 贺闻帆摇头:“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什么?” “他知道花是我送的,或许,也大概猜到我的目的了。” 郁季愣住:“啊这……” 他咳嗽一声:“这……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就当做帮他开个窍?” 贺闻帆苦笑:“能行吗?” “怎么不行,”郁季说:“就我观察,他对你还是有感觉的,只是他自己没往那方面想,今儿这一出过后,他自己应该也会仔细琢磨的。” 他说着,托起下巴笑起来:“而且你俩现在反正住得近,只要开了窍,以后有的是机会近水楼台嘛。” 贺闻帆垂下眼帘,现在的情况,以后有没有机会近水楼台都不一定。 他端起酒杯,桌面折射的金碎摇晃消失,他失神地看了一会儿,将酒杯放回原处。 “但愿如此吧。” “谁把你照顾得这么好呢?” 俞灵轻盈的声线回荡耳边,带着柔和的笑意。 沈令全身僵硬地坐在原地。 “妈妈……”他喃喃道。 俞灵笑着:“怎么宝宝,不可以告诉妈妈吗?” “不是的……”沈令摇头,“就是、就是我邻居。”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选择“邻居”这样简短又生疏的词汇来代指贺闻帆。 说出口后又有点愧疚,觉得贺闻帆不应该被这样普通的指代。 他垂下眼皮。 俞灵挑了挑眉:“邻居?” 沈令点点头:“也是我在茶舍的客人,之前我生病送我去医院的那位,然后这次搬家正好搬他对门了。” “这么巧?” 沈令抿着唇笑了笑:“是呀,我也没想到。” 俞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脚腕是怎么扭的?” “我们不是邻居吗,有时候会一起吃饭,”沈令说:“小时候您不是一直教我要善于分享吗,我就把您给我包的饺子请他一起吃了。” 他说着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然后那天突然停电了,我不小心就摔了一下,多亏他把我弄去医院,事后还一直照顾我。” 俞灵皱眉:“你自己摔的他送你去医院就很好了,怎么还一直照顾你?” “因为……”沈令舔了舔嘴唇:“停电是因为他忘记交电费了。” 俞灵表情空白一瞬,“……啊。” 她尴尬地笑了笑:“这样啊……” 沈令忍不住笑:“他当时也很尴尬,特别愧疚,所以后面很认真地照顾我了。” 俞灵咳了声:“好,伤好了就行,我们不说这个了。” 她垂眸想了想,忽然道:“宝贝第一天工作认识的客人就是这位先生对吗,我们当时还说起过。” 沈令眼睛亮晶晶的:“嗯。” “看来我们宝贝真的很喜欢他啊,”俞灵满眼柔情:“提起来都笑得这么开心。” 沈令都没发现自己在笑,脊背一僵,搓了搓脸:“哪有。” 俞灵疼惜地摸摸沈令的脸,察觉到什么似的,半是欣慰半是担忧,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只化作一声浅浅的叹息。 “都好,”俞灵说:“我们小令开心就好。如果你现在做的事能让你开心,会觉得幸福,就没有关系,妈妈都支持你。” 她顿了顿,看着沈令澄澈的双眼忍不住忧虑:“但是宝贝,如果不高兴了,就停下来,不要受委屈,在外面保护好自己,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受伤,好吗?” 沈令眨眨眼,像是不太明白。 但俞灵的叮嘱,无论当时能不能懂,他都会好好记下来,然后照做,事实证明妈妈的话总是没错的。 沈令用力应下:“好哦。” “真乖,”俞灵笑笑:“对了,我看了茶舍的记录,那位客人是姓贺对吧?” 沈令笑起来:“对,他叫贺闻帆。” 俞灵眉心微动,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哦……” 贺闻帆回到家偌大的公寓漆黑空旷。 他愣了几秒,才自己按亮顶灯。 独居多少年了,明明以前一直都是这样的光景,怎么沈令只在这里住了短短的一段时间,他就有些不习惯了。 竟然会认真地期待家里灯火通明的样子。 贺闻帆摇摇头,余光看到流理台上的玫瑰,被锁在包装纸里放了一天,看上去已经不如早上那般娇艳。 贺闻帆连忙将它们拆出来,从储物柜里找出尘封已久的花瓶,洗干净灌好水,挑出几朵还算看得过眼的插进去。 洗完澡后他没回房间,窝进沙发里随便放了部电影,然后盯着茶几上的花出神。 手机震动了一下,沈令给他发消息,问他睡了没有。 贺闻帆这才来了些精神,[没有怎么了?] 现在还不到晚上十一点,根本不在贺闻帆的入睡时间,但往常这时沈令早就睡了,贺闻帆就是怕吵到他,才没有主动联系。 屏幕顶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贺闻帆什么也不做,就静静看着那几行字明明灭灭。 [沈令:我是想跟你说一下,最近我可能都不回这边住了。] 贺闻帆怔了怔,却没有太惊讶,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发展。 [要在家陪家人吗?]他回到。 [对,我爷爷说想我了。] 贺闻帆手指顿了顿:[那后面就茶舍见吧。] [好呀,但我近期可能不会常去,我有几个亲戚回来了,最近要陪他们玩呢。] 这个走向是贺闻帆没料到的。 他一直觉得沈令和自己缘分很浓,就算不住一起,至少在茶舍能有机会见面。 可现在他突然发现,他和沈令联系其实少得可怜,只要沈令稍微退一步,他就什么都抓不住了。 他指尖轻轻颤抖着,尽量轻松地回复:[看来你的亲戚们都很想你。] 沈令回得很快:[哈哈哈是啊,刚刚我和姑妈打电话,她说想死我了,让我赶紧收拾行李去她家,好肉麻啊哈哈哈] 但像是觉得不妥,下一秒又撤销。 贺闻帆愣住。 [……对不起我说太多了。茶舍我会去,只是最近不会太频繁,但李老师回来了,我不在的时候他会给你泡茶的,这样没关系吧?] 茶确实没关系,但其他呢? 贺闻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望向窗外,巨大的全景窗前只拉了薄薄一层纱帘,楼外城市的霓虹夜景明灭闪烁,天幕却厚重,缓缓笼罩下一片漆黑的浓雾。 贺闻帆闭了闭眼。 虽然郁季的理论很有道理,但世事无常,有些事情实在不能不急。 [有关系。]他回答。 [我也很想。] 第37章 当晚,沈令没能睡好。 贺闻帆说他也很想。 想什么呢? 沈令不敢思考太多,也不敢追问,缩进被子里心砰砰地跳。 就当他是想喝茶了吧! 但这个理由显然无法解释最近的一切,沈令在被窝里扭成麻花,翻来覆去一直到深夜才睡着。 于是第二天,他毫不意外地赖床了。 俞灵费尽千方百计才将他从被窝里挖出来,弄清醒后推去洗手间洗漱。 餐桌上,沈令咬着小笼包眼神都是迷离的,头一点一点。 俞灵叹息,坐到他身边:“怎么回事宝贝,昨晚睡得这么不好吗?” 沈令揉着眼睛“唔”了一声,“稍微睡得有点晚。” 俞灵皱眉:“你平常都不熬夜,睡眠质量也算还行啊,今天怎么这样……要不去看看医生?” 沈令一听骤然精神了,“不不不不用……”他结结巴巴的:“我们等下不是还要去姑妈家么?” “跟姑妈说一声就行,当然你身体更重要。” “真的不用,”沈令耳尖泛红,拉拉俞灵的手:“我没事的妈妈,只是睡得晚有点困,没有不舒服。” 他没好意思说是因为贺闻帆的一句话才睡不着,只能含糊过去。 俞灵顿了顿,眼看着沈令耳尖的红晕蔓延到脸颊,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什么。 “你……”她失笑着叹息:“不管怎么样身体都是第一位啊,宝贝心静一点。” 沈令点点头。 他隐约感觉俞灵像是话里有话,但具体又说不出什么,毕竟妈妈平常也总提醒他注意身体。 可能是还没睡醒脑子发懵吧。 沈令摒弃杂念,专心致志啃包子。 贺闻帆早上起来,路过客厅时,看到那只静静躺在沙发上的背包。 是沈令昨天仓促之下随手抓来装行李的,装了一半就被放下,拉链大开着,里面全是沈令的小东西。 他连牙刷和水杯都放进去了。 贺闻帆失神地看了好久。 半晌,他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似的,起身拿起背包,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原位,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放牙刷时,甚至连倾斜的角度都和自己那支保持一致,和过去每一天,沈令住在他家里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今天是工作日,但沈令没课,贺闻帆提前好几l天将今天的行程空了出来,原本打算带沈令到处玩玩。 不过计划好像确实永远赶不上变化。 他坐回沙发里,闭上眼,久违地感到无所事事的落寞。 “叮咚!” 门铃响了。 贺闻帆猛地睁眼,心里一跳,快速上前打开门,看到来人的瞬间,扬起的嘴角就掉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谢城从他身边挤进去:“你什么表情啊,看到我希望落空了?” 他确实,隐隐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 贺闻帆垂了垂眼,关上门,“你来做什么?” 谢城熟练地倒进沙发里,像在自己家似的:“还说呢,你们昨天出去野营都不叫我。” 贺闻帆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郁季朋友圈了啊,你们几l个人的大合照,别说拍得还挺好,”他想了想,问:“你旁边长得忒俊的那个,是不是就在茶舍认识的那个,沈……沈令?” 贺闻帆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玻璃杯倒水,没应他。 谢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L,蓦地坐直:“真是啊?你俩还没分?” 贺闻帆依旧沉默,像是懒得搭理。 谢城余光一瞟,发现茶几l上多了个毛绒公仔,就放在纸巾盒上,挺可爱,但绝对不是贺闻帆的风格。 贺闻帆这间屋子以前就是纯纯的样板间,半丝人气儿L都没有。 “这玩意儿L是什么……不会也是那小孩儿L的吧?” 他震惊地长大嘴:“天啊你们都同居了?!” 贺闻帆闭眼。 分个屁。 他现在连分的资格都没有。 同居? 同居体验卡马上也要到期了。 他走过来,把水杯往谢城面前一放,磕在茶几l上清脆一响:“说话注意点。” 谢城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过了会儿L又问:“所以你们出去玩才不带我,怕我难为他?” 贺闻帆抱着胳膊靠在沙发上,像是听到什么离奇的话:“你觉得你难为得了他?” 谢城愣了愣,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 先不说他为什么要为难沈令,有贺闻帆在,他怕是连那小孩儿L的一根毫毛都碰不到,哪还有什么本事为难。 他于是更疑惑:“那为什么还不叫我?” 贺闻帆微笑:“你不是出国度假好几l个月了吗?” 这倒是,他就是因为出去玩了几l个月,才没工夫管贺闻帆的感情生活,谁知道这棵老树三十年不开花,一开花就同居了。 谢城辩解:“可我回来了啊,我上个星期就回来了,还发了朋友圈,你没看到吗?” 贺闻帆皱眉:“我不看那种东西。” “你不是看过沈令的吗?你还给他点赞了。” “所以是缘分。” “……” 双标得好不要脸。 谢城咂舌。 贺闻帆捏了捏眉心:“你到底要说什么?” 很明显,他的耐心趋于告罄,谢城也不敢再打哈哈了,凑近贺闻帆身边小声说:“那什么,你谈恋爱是挺好的,我们都支持你,但是……” 他犹豫两秒,严肃了些,“那个沈令的身份,你查清楚了吗?” “……”贺闻帆长叹一口气:“你还在纠结这个?” “这个不需要纠结吗?”谢城震惊:“是真谈恋爱不是玩玩诶,起码得摸清楚底细吧,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跟人谈啊?” 贺闻帆垂下眼,一字一顿:“我自己会处理。” 谢城盯着他的表情,心下了然:“那就是没查。” 他简直难以置信:“天呐老贺你怎么……你以前不这样啊,以前但凡是个身份稍微不清不楚的,你半句话都懒得跟人说,现在怎么这样了?” 贺闻帆苦笑:“你也会说是以前?” 谢城语塞,他认真凝视贺闻帆的表情,试图找出可以证明他在开玩笑的蛛丝马迹。 可是没有,贺闻帆神色谈不上严肃也谈不上轻松,但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 “卧槽……”谢城喃喃道:“真陷进去了?” 贺闻帆没答,悠悠地喝了口水,过分轻松的沉默无异于是肯定的默认。 谢城凌乱了,几l个月前他还以为贺闻帆断情绝爱无欲无求只是玩玩,怎么短短几l个月天都变了,他度假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闻帆竟然从一个疑神疑鬼的神经病,突然变成了谈恋爱都完全不考虑背景的恋爱脑! 谢城痛心疾首:“色令智昏呐!” 贺闻帆看他一眼:“你也不用做出这样的表情。”他笑了笑:“对有的人来说,我们确实什么都算不上。” 他说得很轻巧,蜻蜓点水般带了过去,不认真听甚至都不会注意到这一小句话。 谢城自然也不会考虑背后的意思,只愣了愣:“啊?” 贺闻帆微微失神地望着窗外。 再回想起来,其实他和沈令关系,从第一面起,就是他落了下风。只是当时的他震撼焦躁不愿意承认。 其实回过头想想,好像根本没什么,大概是被时间熨烫过了,当时觉得难以接受的、陌生却汹涌到让人恼怒的情绪,不知不觉中也变得轻柔如流水一般。 贺闻帆可以很坦然的承认,不是今天,不是昨天,也不是现在的任何一个时刻——他从见到沈令的第一眼,就注定要被拿捏全部。 但又怎样呢,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摇摇头:“关于沈令你不要多问,也不要管,我有自己的打算。” 他顿了顿,像是不放心般,强调道:“别搞小动作。” 谢城原本还想劝几l句,对上贺闻帆略带严厉的眼神,蓦地一句话也想不起来。 他往后退两步,缩了缩脖子:“我能搞什么小动作……” 从姑妈家出来后,沈令又和妈妈去了趟鸣雪斋。 妈妈翻了翻茶舍近期的流水,沈令就和许久不见的职员们聊天说笑,走时还带了好几l盒最近刚上的新茶。 途中车子靠漉水苑停了一下,沈令顺道给贺闻帆送了几l盒茶叶上去。 谢城从停车场出来,竟然看到沈令本人。 年轻男孩子手里提着精致的袋子,外貌显眼得过分,隔着远远的一道马路也让人一眼就能瞧见。 他眯起双眼仔细瞧了瞧沈令的座驾——外观相当低调的一款豪车。 谢城捏着下巴,担忧地皱起眉。 贺闻帆被谢城闹得心累,把人赶走后没来得及去运动放松一会儿L,门铃又响了起来。 他压下脾气开门:“又怎么——沈令?” 意料之外的人蓦然出现,贺闻帆怔了一瞬。 沈令眨着明亮的大眼睛,“你……心情不好吗?” 贺闻帆掩唇咳了声,语气立即柔和下来:“没有,没想到是你。” 沈令这才笑起来,晃晃手里的袋子:“我刚刚去了趟鸣雪斋,带了些茶叶,想到你可能喜欢就顺道给你送来一些。” 是今春新上的碧螺春,贺闻帆接过来看了眼,笑意就浓重,“谢谢,我很喜欢。” 他敞开门,自然道:“先进来吧,你拖鞋还在原来那格。” 沈令却挡住门把,抱歉地笑笑:“不了,我就是给你送点茶,我妈妈还在楼下等我呢。” 贺闻帆怔了怔,意识到自己又忘了沈令短期不会回来的事实。 他扯了扯唇角,收敛情绪:“这样啊,替我向阿姨问好。” “对了,”贺闻帆想了想说:“你最近不回来的话,搬家也不方便……” 他看着沈令,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像在用心为沈令考虑:“你的行李不然还是先放我这里,之后再处理,好吗?” 只是语气再平静也无法将情绪完全掩盖,沈令不傻,多多少少能够察觉到其中真实的意思。 空气里的温度升高,变得浓稠。 沈令和他对视着,耳尖不自觉红了红。 他眨眨眼,垂下头,掩饰地摸了摸鼻尖:“好、好啊。” 一直到回到车里,沈令脸都是红的。 俞灵看见了,也没多说,只是笑着问邻居喜不喜欢他们的茶。 “喜欢啊,”沈令轻轻用手扇着风,“每次我送他茶他都特别开心。” 俞灵找了把折扇帮他扇,“这么确定呀?” 沈令没察觉到妈妈语气里的逗弄,自豪道:“当然了,他高兴得合不拢嘴。” 谁都能发现,沈令上楼一趟后情绪好了很多。 只要沈令开心,俞灵就高兴,她轻轻笑着说:“那宝宝脸盲有好转啊,这都看出来了。” 沈令脸更红了,不太好意思:“他嘴咧那么大,瞎子都能看见……” 俞灵笑出了声。 第38章 近几天,沈令总有些心神不宁。 前两天他看了一部电影解说,讲的是一个杀人狂魔如何无差别挑选猎物,进行尾随跟踪再等待下一个雨夜将人分尸的故事。 点开前,沈令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探讨心理犯罪的悬疑片,点开后才知道内容这么劲爆。 虽然解说把高能场面都进行了马赛克处理,沈令也看了不到一半就关掉了,但他还是被吓得够呛。 以至于这些天他总是疑神疑鬼,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 学校里,下课铃响起,讲台上老师先一步走出教室。 沈令慢吞吞收拾好背包,垂着脑袋心事重重地离开。 走廊里人多,飞奔去食堂抢饭的同学从各个教室蜂拥而出,把楼道堵得水泄不通。 沈令从来不会主动参与任何拥挤的场面,他后退几步躲开人群,靠在栏杆上等这一波人潮过去。 天气越来越热了,连沈令都脱掉了厚毛衣,换上薄薄的连帽卫衣。手臂贴在栏杆上,被日光灼烤了整个下午的金属栏杆像一块火炉,隔着衣袖都烫到了沈令的手臂。 沈令连忙收手,却没有离开。楼外种植的大树枝繁叶茂,熬过了冬季,璀璨地发出新芽,有几枝伸进走廊里,剩下的笔直摇曳在蓝天下。 沈令不由看得入神。 “沈令。”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沈令一激灵,猛地回头。 “你干什么呢?”杜淼淼好笑地看着他:“我吓到你了?” 沈令眼里的惊吓还没散去,扶着栏杆,愣愣地看了杜淼淼好几秒,胸膛才狠狠起伏两下,总算喘过了气。 “你吓死我了……”沈令弯下腰,杵着膝盖。 杜淼淼收了笑,紧张起来:“不是吧,真吓着了?我没出多大声啊……” 沈令深呼吸两下,直起身,他摆了摆手,虚弱道:“没事,我自己的问题。” “真没事吗?”杜淼淼担忧地扶了他一把:“你身体又不好了?之前也没这么容易被吓到啊。” “没有没有,”沈令摁着胸口咳了两下,声线恢复正常:“不是身体的事,我最近老是自己吓自己。” 杜淼淼不解,“什么意思?” 楼道里渐渐安静下来,拥挤的人群疏散了,两人才并肩慢悠悠往下走。 沈令心跳总算稳定下来,苦笑道着把被恐怖电影吓坏的事跟杜淼淼说。 毫不意外的,杜淼淼捧腹大笑:“不是吧,你这身体素质还看恐怖电影?真嫌自己活太长了?” 沈令当然后悔不已:“我当时也不知道嘛,而且其实画面一点都不恐怖,只是后面我自己回忆的时候,觉得吓人得要死。” “哎呀安啦,只是电影而已。”杜淼淼说:“大部分恐怖片都是这个套路,杀人魔什么的,你就是因为没看过才会被吓着,看多了就知道都千篇一律……当然你也别瞎好奇去看啊,”她赶紧打补丁:“我的意思是,你千万别自己吓自己,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杀人魔,我们这种幸运之星是不可能遇到的,知道吗?” 沈令哭笑不得:“知道了。” 但是他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胸口,神情忧虑:“但那种感觉太真实了,我都分不清到底是真的有人在跟着我,还是自己太敏感……” 沈令忧思的模样太认真,杜淼淼都不自觉环顾了一下四周,惊讶地发现,走廊里不知不觉只剩下他们两人。 一阵微风吹过,扫在杜淼淼后背单薄的衣衫上,她蓦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了别说了,”杜淼淼紧张地拉住沈令,“大白天的别吓唬自己,走吃饭去。” 沈令这才突然想起什么:“我今天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我哥来找我。” 杜淼淼惊讶:“你还有哥哥?” “是表哥啦。” 沈令笑着冲杜淼淼挥手,往校门走去。 表哥杜丛已经在校门等他,沈令远远挥了挥手,然后坐进副驾驶。 他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打量着车内,“哥你什么时候换这么豪的跑车了?” 杜丛身形比沈令高大不少,头发剪得短短的,右边耳垂戴着一颗张扬的耳钉,他笑起来:“哪呀,我一哥们儿新提的,薅来玩两天。” 他看一眼沈令:“安全带系好啊小令,哥开慢点。” 沈令弯着眼睛:“跑车开太慢有什么意思,不用管我。” “那不行,得爱护弱小。” 沈令笑着给了他一拳。 晚餐杜丛带沈令去的一家两人以前尝吃的私厨菜馆,下车时,沈令恍惚间又感到背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 他猛地回头,什么都没看见,反而对上了表哥的眼睛。 “看什么呢?”杜丛推了推他的后背:“走吧进去吃饭,我都饿了。” 沈令再次瞟了眼远处,确实毫无异常,只有几丛开得正艳的小花。 他只好定了定神,跟表哥一起进去。 等菜期间沈令打开手机,半个小时前贺闻帆回了他几条消息。 沈令在父母家住了一个多星期,最近准备搬回漉水苑。 下午他给贺闻帆发消息,说今天晚上就回去,问他有没有东西什么需要自己帮忙带的。 一开始贺闻帆说没有,让他把自己平安弄到家就行。 可现在却发来几条消息。 沈令点开,迎面出现一张洗发露瓶子的照片。 [贺闻帆:洗发水没有了,你方便的话,回来的时候带一瓶。] 照片里洗发水瓶子上沾着淋淋水珠,沈令一眼认出来背景是贺闻帆家的浴室,他一手拿着瓶子,手指上也是湿漉漉的水珠。 一看就是洗澡中途才发现洗发露没了,刚经历了一场崩溃,有种滑稽的好笑。 沈令心里那点不安莫名被抚平了,他轻轻笑了出来,抬手捂住嘴。 [你还在洗澡?] [刚洗完,要吹头了。] 沈令笑弯了眼睛:[那你怎么洗的头啊?] 一分钟,贺闻帆进行了详细的回复:[首先,不信邪地反复按压。然后,拧开盖子接水。最后,盖上盖子摇匀,凑合洗。] 沈令瞬间脑补出了贺闻帆在浴室里崩溃的样子,这种形象和他平时的样子反差太大,隔着屏幕仿佛都能听到叹息。 沈令捧着手机笑得歪倒过去。 这时侍应生来上菜,杜丛敲敲沈令的碗壁,提醒他:“笑什么呢这么嗨,吃饭了啊。” 沈令笑着坐直,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对了哥,前几天我去姑妈家玩,怎么没看见你啊?” 杜丛一听就是一阵叹息:“嗐,别说了。”他摇了摇头:“最近我都不敢回家。” 沈令眨眨眼睛,收起笑意;“怎么了?” 杜丛满脸愁容:“我妈最近一直催婚,非让我去相亲。我顽强抗议但未果,只能先躲着了。” 沈令咬着筷子想了想:“催婚啊,你今年二十五了吧,也正常,我有几个同学都相过好几次亲了呢。”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已经有对象了。”杜丛说。 沈令欣喜道:“那不正好吗?” “好个屁,我妈知道了得气死。” 他看向沈令从惊喜转为疑惑的眼睛,叹息着挑了挑眉: “我对象男的。” “咳!”沈令一口鸡汤呛进嗓子眼,顿时咳得泪眼模糊。 杜丛一惊连忙给他递纸拍背,“祖宗你轻点咳啊!” 但沈令咳得一直停不下来,杜丛只好慌忙捂住他的嘴:“咳慢点儿!稳着点!千万别咳出毛病,不然我是真的要完!” 沈令:“…………” 沈令愤愤瞪他一眼,这是亲哥能说出来的话吗? 但转念一想,好吧确实是表的。 沈令咳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喝了口水气若游丝,但不忘八卦:“你、你什么时候……” 杜丛无比坦荡:“我一直都喜欢男的啊,我没跟你说过吗?” “当然没说过!” 说过他能咳成这样? “……是吗?那可能是忘了。”杜丛笑笑,稍微表示了一下歉意:“所以小令,今天哥请你吃饭,也是有事相求。” 沈令揉着胸口挑眉:“想我帮你瞒着?” “不止。” 沈令一惊:“你还有什么?” “没没没!”杜丛怕他又激动,连连摆手:“我没别的事了,就是想说,要不你先跟你对象在家里公开一下,这样他们注意力转移了,我才能想想怎么出柜能不被打断腿啊。” “我……”沈令一脸呆滞:“我什么时候有对象了?” 他有对象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你没有吗?”杜丛更惊讶:“那你一天天的吃饭都抱着手机傻乐呵是看什么呢?说没对象你觉得我会信?” “???”沈令瞬间脸颊涨红,梗着脖子说:“我什么时候傻乐呵了?你别瞎说!” 他只是偶尔和邻居进行一些亲切友好的交流而已,发乎情止乎礼从无半点逾矩! “就刚刚啊,那还不叫傻乐?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表情——靠你也看不明白……” 表弟是个脸盲的事一时让杜丛束手无策。 沈令眼睛一亮:“是啊,我看不懂表情的。” 他挺起胸脯,头一次为自己是个脸盲而骄傲。 杜丛坚持:“但你那模样绝对是谈了,别想诓我。” “……我是真的没谈。”沈令诚恳道。 “……” 杜丛不说话了。 他皱了皱眉,盯着沈令看了好久,竟然开始觉得沈令说的确实是实话。 “真没有?”他握了握拳,不死心地问 沈令叹息:“真的。” 刹那间,杜丛眼里的光散了。 “完了完了,”他喃喃道:“再没人能为我抵挡风霜了……”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恳求沈令:“那你有没有谈一个的想法呢?” 沈令:“…………” 杜丛的遭遇,他很是同情。 只可惜他怕是大概可能或许……也不行。 这些日子,沈令深刻地剖析了下自己,其实他也隐隐有感觉,自己就算要恋爱,对象多半……也不会是个女孩子。 但这个令人痛心的消息他没忍心直接告诉表哥。 他凝视着杜丛,眼中充满悲悯,半晌摇了摇头:“这顿我请吧。” 吃完一顿惊心动魄的晚饭,天色已经很深了。 沈令没让表哥把自己送到楼下,在一个街口外的商店前下车,和杜丛告别后,去商店买了瓶洗发露,慢吞吞走回小区,权当消食。 这个季节的夜晚是最舒适的,没有夏日的炎热,也不似冬日的寒冷,风轻盈而凉爽,拂在面颊上,让沈令内心都安定不少。 可这种安定没能持续太久,刚走了一会儿,那种诡异的感觉又来了。 像是有人从最阴暗的角落投出视线,每一寸目光都吸附在脊骨上,爬上阴冷的寒意。 这一次,所有虚无的,让人怀疑纠结的恐惧都变得无比清晰。沈令终于确信这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在身后。 沈令瞬间汗毛倒立,恐怖电影留在脑海的幻象骤然清晰,他甚至觉得四面都埋伏着可怕杀人恶魔。 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头,可依然什么都没有,入眼只有空荡荡的街道。 电影里也是这样的! 每次回头什么都看不见,恶魔永远都在下一个拐角等着他! 沈令心率急剧加快,他攥紧手里的塑料袋,快步向前,时而警惕地环顾四周。 快一点。 只要到门口就好了,门口有保安。 他们小区安保无比完善,只要坚持到门口就行。 快一点。 再快一点。 沈令风一样转过拐角。 砰—— 他撞到了一个人! 一个很高大,胸肌特别硬的人! 啊啊啊啊啊,沈令心跳停止了。 他攥紧装着洗发露的塑料袋用力一挥,整整一升的洗发露怎么也能砸个七七八八。 可他失算了。 他完全低估了对方的武力值。 对方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轻巧地往下一折,塑料袋就应声落地,砸到地面“咚的一声。 轻巧到甚至没有弄疼沈令。 沈令绝望了。 下一秒肩膀被人握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沈令,沈令!” 沈令被吓坏了,虚无中只觉得是好熟悉的声音。 他壮着胆子抬头,借着路灯昏暗的光费力辨认着,好像……好像是贺闻帆?! 声音是贺闻帆的。 虎口的痣也是贺闻帆的! 就是他! 脚下骤然一软,沈令跌进贺闻帆怀里。 “呜呜呜我吓死了……” 确认自己是安全的,沈令再也忍不住了,压抑的呜咽起来。 贺闻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搂紧沈令把他护在怀里:“怎么了沈令?出什么事了?” 他抹掉沈令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子,轻声地哄:“不哭不哭,到底怎么了?” 沈令把头埋到贺闻帆颈窝里,根本不敢抬起头看周围,手指死死揪着贺闻帆的衣襟。 “我、我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他哭着说。” 第39章 跟踪? 怎么会有人跟踪沈令…… 贺闻帆皱了皱眉,脑海里浮现一个让他生气的猜想。 他环视四周,目光锐利地逡巡着。 夜色深黑,晚风凄凄,这一带向来行人不多,前方几十米处是漉水苑气派的大门,后方则是绵长幽深的街道。 道路两旁种植着高大的树木,贺闻帆仔仔细细扫视一圈,除了一两位散步的行人外,没人任何特别之处。 他拍拍沈令的后背:“没有人,沈令。” 沈令还是不愿意抬头,嗡声嗡气地说:“有的,虽然看不见,但真的有。” 怎么会吓成这样? 见沈令如此坚持,贺闻帆也更警惕了几分。 他捏捏沈令的后颈,从光滑的皮肤上摸到一层细密的冷汗,沈令连后颈都是冰凉的。 “没事,不怕,”贺闻帆安慰道:“那我们先回家,好吗?” 沈令立刻点头:“好!” 他是一秒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了。 贺闻帆把沈令从自己怀里拎出来,给他大致擦了擦脸,带着他往大门的方向走。 沈令一路都紧紧贴在贺闻帆身边,拽着他的衣袖,经过草丛时格外小心翼翼,甚至进小区后也没能放松下来。 漉水苑占地面积大,绿化丰富,夜晚比外面街道更加幽深清净。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作怪,沈令总觉得这个白天看着花团锦簇的地方,到了晚上被零星的地灯照着,竟然说不出的吓人。 他们住的那一栋在最深处,从大门进去得走上好一会儿。 沈令全身紧绷着,不一会儿就觉得吃力。心跳得很快,腿上却没劲,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用来供心脏跳动了,它跳得又坠又沉重,仿佛下一秒就能剖开胸腔蹦出来。 路边草丛里窸窸窣窣响了两声,一只狸花猫窜出来,越过漆黑的路面,飞快隐没进对面的花坛后。 精神高度紧张下,就这么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吓了沈令一大跳。 他条件反射地躲到贺闻帆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大眼睛不安地眨巴着,直到对上贺闻帆的视线。 贺闻帆将他护在身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沈令这才渐渐反应过来,刚刚飞过去的只是一只猫。 而且是他认识的,在小区里常驻的,被百家投喂的肥胖狸花猫。就连沈令自己也喂过好几次。 他看着贺闻帆,肩膀抖了抖,既丢人又崩溃地垂下头,“啪”一下把脸埋到贺闻帆的胳膊上。 贺闻帆无奈地叹口气,拍拍他的发顶。 他想了想,问:“背你回去好不好?” 沈令立即点头。 却又在贺闻帆蹲下前拉住他。 贺闻帆回头:“怎么?” “那个……”沈令抠着手指,看上去十分纠结。 一句话在嗓子里堵了半晌,他扭头看了看四周,确定一个人都没有,才卸下矜持,破罐子破摔: “可、可以抱么……”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幸好夜晚寂静,幸好夜风不重,幸好他听得耐心。 于是沈令小小要求没有被错过。 贺闻帆弯了弯嘴角,张开双臂:“可以。” 沈令便钻了进去,如同水流一般轻盈地环住贺闻帆的脖颈。 他脸颊贴在贺闻帆颈侧,是一个相当依赖的姿势。 贺闻帆稍稍一用力,就将沈令抱了起来。 他的胸膛温暖而宽阔,沈令能够汲取到最大程度的安全感。 恐惧被隔绝在贺闻帆的呼吸之外,精神渐渐松懈,沈令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放松心神。但好一会儿过去了,心脏依旧跳得飞快,重重撞击着胸腔,有点疼。 他闭上眼,靠在贺闻帆肩头,有点不舒服了。 恍惚中,贺闻帆宽大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脊背,“沈令。” 沈令含糊地应了一声。 贺闻帆手又上移,几根手指贴上他颈侧,瞬间沈令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在贺闻帆指腹下汹涌的跳动。 “沈令,放松一点,”贺闻帆说:“你心率太快了。” 他声音急促几分,像是突然慌了神。 沈令扯了扯嘴角。 他自己也知道啊,不仅跳得快,而且还挺疼的呢。 但是没办法,调节不好了。 他无力地垂下手,点了点头。 下一秒,周围的风声大了些,也颠簸不少,像是贺闻帆仓促之下加快了脚步。 他甚至跑了起来。 回到家,贺闻帆把沈令放到沙发上,第一时间接水找药。 沈令蜷缩在沙发的角落,趴伏在靠枕上,柔软的靠枕紧贴着胸腔,耳鼓膜里似乎都传递着和心脏同频的震动。 他感觉后背发凉,大约是因为疼痛冒出的冷汗打湿了衣服,被风吹一下就冰凉湿冷。 其实沈令这种情况死不了。 不说今天确确实实被吓到了,就是平常,放在几年前他身体还要差些的时候,什么都不做也能突然出现这样的心悸。 通常,他只需要吃过药,歇一会儿就能好。 他想告诉贺闻帆别急,不是什么大事,他不至于两眼一翻厥过去。 但他确实太累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只好由着他去。 反正就算现在只有沈令一个人,他在沙发上歇会儿之后,也得自己爬起来吃药。 贺闻帆帮他拿的话,他正好可以坦然地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他静静注视着贺闻帆忙碌的背影。 虽然眼前被生理泪水模糊了,有点花,看不太清,他还是很努力地在看。 贺闻帆端着水杯过来,高大的身影步履稳健,在他身前蹲下。 弯腰时,被遮挡的光线倾泻而出,餐厅顶部吊灯的一束亮光从他肩头溢下,刺进沈令瞳孔。 沈令眯了眯眼,就被贺闻帆托着后颈慢慢坐了起来。 他捏住沈令的下颌,把药塞进他嘴里,沈令便听话地喝水咽下。 贺闻帆把水杯放回茶几上,扶着沈令的肩膀,凝重地观察他的脸色。 “还好吗?” 其实已经没有很疼了,只是没力气。 沈令点点头,缓慢而僵硬地弯腰,额头抵在贺闻帆胸膛,贺闻帆顺势抱住他。 “没事了,”沈令有气无力地说道:“再缓一缓。” “好。” 贺闻帆一下一下顺着沈令的脊背,另一手握着手机,做好了但凡有一丁点不对就将他弄去医院的准备。 不过沈令还是自己缓过来了。 十几分钟后,他轻轻推开贺闻帆,自己靠在沙发上坐直,脸上虽然还是没血色,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青白得吓人。 贺闻帆用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把冷汗和泪痕都抹干净,然后揽住他的肩,问:“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吓成这样?” 沈令喝了口水,轻轻地叹气:“这几天,我一直感觉有人在跟着我。” 贺闻帆眸光深沉:“确定吗?” 沈令摇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 “一开始我也不清楚,”他说:“我最近看了个恐怖片解说,就是说杀人魔跟踪杀人的,所以我一直觉得是自己胆子太小自己吓自己。” 他惊惶地看向贺闻帆:“但不是的。” “虽然没有看见人,但刚刚我确定了,真的有人在跟着我,太吓人了,最近我们片区有发生恶性事件吗?” 见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害怕了,贺闻帆连忙安抚住。 “好了好了,不想了,”他轻轻拍着沈令的背,“没有的,我们片区治安很好,不可能出现那种恶性事件。” “真的吗?”沈令揪着他的衣袖,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真的,沈令,不怕,”他手掌贴到沈令胸前:“乖,深呼吸,不想了,等下又要难受。” 沈令垂下眼帘,睫毛抖着:“那真的是我神经质到这种程度了吗……” “沈令,”贺闻帆托着他的下颌让他抬头:“不要怀疑自己,也不要多想,交给我来处理?” “你?沈令不解。” 贺闻帆点了点头。 他拥住沈令,眉眼凌厉地下压,“我会解决好,给你一个交代的。” 沈令觉得,贺闻帆像在压抑着某种情绪。是愤怒、烦躁,还是愧疚?沈令便品不出来。 但他知道这种情绪不是针对自己。 所以哪怕不懂贺闻帆的意思,但沈令问了问自己的内心,他是信贺闻帆的。 他咬唇,点了点头:“好。 晚上洗漱完,沈令钻进帐篷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是他第一次躺在帐篷里还如此严重的失眠了。 总觉得到处都凉飕飕冷冰冰的,就算开着小灯也还是难以让人安心。 纠结半晌后,他轻手轻脚从帐篷里爬了出来,盘腿坐到地上,趴在床边,好像这样都能感受到贺闻帆身上的温度,心里也能安定一些。 只是他又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非常像那种半夜出没偷偷吸人精气的小鬼,于是又羞又臊不敢发出声响。 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贺闻帆莫名其妙地醒了。 一扭头就对上沈令的眼睛。 倒是不至于被小鬼吓到,毕竟这只小鬼明显更加慌张,身体动了动想逃,在发现逃不掉之后,又僵硬地坐回原地。 贺闻帆起身,哭笑不得:“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令小声说:“睡不着……” 贺闻帆想了想:“害怕?” 沈令就泄气一般趴回床沿,下巴搭在手背上,眨巴两下圆圆的大眼睛。 模样实在太招人怜了。 贺闻帆没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那也不能坐地上。” 沈令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没关系,有地毯。” “有地毯也不行,”贺闻帆拍拍床沿:“上来。” 沈令抿一抿下唇,抬眸小声确认:“可以么?” 贺闻帆无奈地笑了笑,认真注视着沈令的眼睛:“你不介意就可以。” 第40章 于是沈令真的上来了。 他先钻回帐篷里,把自己的枕头抱出来,放到贺闻帆枕边。 行云流水地躺了下后,他乖巧地侧卧着,对贺闻帆弯了弯眼睛:“谢谢,晚安。” 这下换贺闻帆目瞪口呆了。 他以为沈令怎么也要再推拒个三四次才会扭扭捏捏地答应,并且会抱着被子害羞得满脸通红,根本不敢看他。 可沈令竟然如此坦然。 上床的速度比贺闻帆本人还要快,瞬间把这张床据为己有,没有半点客气。 贺闻帆不禁想到,每次洗完澡,沈令像支小火箭一样咻地钻进帐篷里,积极酝酿睡意的样子。 从前看了只觉得可爱。 现在才发现,这孩子对睡眠是真心的。 只要能睡得好,他可以冲破一切阻碍,哪怕世俗的隔阂。 贺闻帆喉结动了动。 现在一切压力都来到了他自己身上。 其实贺闻帆真的不介意和认识的人睡一张床,从前大学做野外探险,和陈宇他们在草墩子里睡一晚,他都不觉得有什么。甚至那些日子是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所以现在应该更加无所谓才对。 家里环境舒适,床大而宽阔,沈令瘦瘦小小一只占不了丁点位置,根本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甚至沈令洗过澡,整个人香香软软的,比野外植物潮湿的腥气好闻不知多少,他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但好像就是因为沈令香香软软。 贺闻帆一怔,恍惚间发现了事情的真谛。 正常朋友不会让人动情,潮湿的草木也不会,本质不在于环境,而关乎心境。 贺闻帆僵硬地躺下来,和沈令隔着足够再躺下一个成年男性的安全距离。 他稍稍看了一眼,只一眼就收回。 可沈令的模样还是牢牢印在了脑海里,鼻尖翘翘的,睫毛密密的,眉毛细细的,闭着眼睛时眼线拉得长长的,怪不得平时看人时眼睛那么大。 贺闻帆颤抖着呼出口气,克制地将被子分了一半在沈令身上。 可沈令竟然顺着热源靠了过来! 还抱住了他的胳膊! 贺闻帆血压瞬间要冲破天灵盖。 他紧握住胸前的被子,手背上青筋突出,脑海里乱成一团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空无比寂静时,他悄声开口:“沈令你……你不是在帐篷外睡不好吗?” 他知道沈令是因为害怕才会缩在自己身边,他原本只是想说如果还是睡不好的话,他可以陪沈令去帐篷里。 说起来,他一次都没进过沈令的帐篷,那个独属于沈令的小东西,像是他筑起的壁垒,轻易不接纳其他人。 贺闻帆忐忑地等着沈令的回答,听空气里流动的气息。 可过了好久都没等到,整个房间悄无声息,沈令甚至连半点动弹都没有。 贺闻帆轻轻侧头,看到沈令半张脸埋在他的胳膊里,呼吸匀称,眼珠轻微地转动,像是已经开始做梦了。 贺闻帆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他竟然就睡着了?! 但转念一想也无可厚非,现在时间太晚了,早已超过沈令体力可以支撑的极限。他今天又被狠狠吓过,确实不会像贺闻帆那样还有精力胡思乱想。 贺闻帆叹了口气。 他就这么僵硬而笔直地躺在床上,不敢做出任何动作,只能调整呼吸稳定情绪。 只是被沈令这么缠着,鼻尖萦绕着沈令的气息,贺闻帆没办法产生丝毫睡意。 他强忍了大半夜,终于在凌晨四点忍无可忍,轻手轻脚逃出来,去了趟洗手间。 是他让先沈令上来的,一切罪恶的起因都是他自己,所以他活该承受这种煎熬。 洗完澡回来时,房间里一片黑暗,沈令帐篷外的小灯设定了每天早上五点自动断电。 贺闻帆摸了下灯泡,冰冷毫无温度,说明已经断电好一会儿,他才惊觉自己原来在洗手间里待了那么久。 他绝望地闭了闭眼,摸黑上床,却找不到自己的枕头的了。 贺闻帆惊疑收手,怕吵醒沈令不敢动作太大也不敢开灯,只能耐心地静坐片刻。 等到视线适应黑暗,他才终于找到自己的枕头。 ——在沈令的怀里。 沈令用抱贺闻帆胳膊同样的姿势,深情地抱着那只枕头,睡梦中撇了撇嘴,似乎在嫌弃枕头冰凉的面料不如贺闻帆体热。 贺闻帆石化在原地。 继全自动人体拐杖后,他又在沈令那里开发出了新的功能——自发热人肉抱枕。 很好。 贺闻帆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坦然接受了。 沈令这一觉睡得不错。 算得上在帐篷外睡得最香的一次。 只是因为睡眠时间不够,后半夜又有点冷,不如刚入睡那会儿温暖,稍微削弱了一丢丢体验感。 醒来时贺闻帆已经不在房间了,沈令迷蒙中摸到冰凉的床单,一个激灵醒过来。 虽然昨晚的恐惧已经基本消散,但过于空旷寂静的环境依然让他有些不安。 他紧张兮兮地下床,推开门找贺闻帆。 贺闻帆站在阳台上,他换了正装,像是准备出门,外套搭在椅背上,身上是一件挺括的白衬衫。 巨大的落地窗透进大片刺眼白光,把贺闻帆侧脸的轮廓融化得模糊不清。 他微微低着头,静静听对面说话,只时不时短促地应两声,尾音冰冷,显得整个人都没有温度。 沈令停住了。 他扒着门框,犹疑着不敢上前。 贺闻帆侧了侧身,撞上沈令的视线时顿了一秒,而后干脆地挂断电话,走过来。 “醒了?” 沈令呆呆地点头:“嗯……” 贺闻帆就笑了笑,像是四周的色彩都活泛过来了似的,忽然就拥有了生命力。更显得刚才讲电话时冰冷的样子,像沈令在梦里看见的。 “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贺闻帆问。 沈令摇头:“没有,谢谢你呀。” “睡得好吗?”贺闻帆又问。 “特别好,”沈令腼腆地笑着:“我一晚上都没醒,连做什么梦都不记得了,说明一直在深度睡眠。” 贺闻帆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令。 沈令眨眨眼:“怎、怎么?” 贺闻帆却抬手捏了一下他右边脸颊,低笑着:“我想也是。”说完转身往餐厅走。 沈令吃痛地捂住脸颊,不明所以,去洗手间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右脸睡出好大一片印子。 一看就是睡觉完全没翻身,在枕头上贴了一晚才能烙印下来的深度。 怪不得有点疼呢…… 沈令耳根又红了,羞臊地搓了搓脸,可等到彻底洗漱完,连护肤露都擦好了,这些印子也没怎么消下去。 沈令凑近镜子扒拉着脸皮,开始担忧了,要是一直不消要怎么见人呢,没得让别人以为他是个大懒汉,一天要睡多久呢。 他忧心忡忡地回到餐桌前,坐在贺闻帆对面,贺闻帆递给他一碟蒸饺,他也吃得没滋没味。 “你要出门吗?”他不太想吃饭,就跟贺闻帆说话。 贺闻帆点头:“待会儿有点事,你等下去学校吗?” 贺闻帆有事的话,意味着沈令要一个人待在家里,但他暂时不太想一个人。 沈令搓搓手臂:“去吧,今天有课。” “身体没问题吗?”贺闻帆不太放心。 沈令笑笑:“没关系的,没有不舒服。” 贺闻帆打量着他的脸色,思忖片刻:“那我送你过去,”他说着又补充道:“下课别急着走,我来接你。” 沈令眼睛亮了亮,这样他就完全不会有落单的时候了,时间被塞得满满的,让他充满安全感。 他用力点了点头:“好!” 贺闻帆笑着垂下眼。 今天贺闻帆没亲自开车,沈令和他一起出公寓,远远的就看见袁格站在车边等他们。 沈令暗暗惊讶,原来贺闻帆今天是真的有事。 袁格见到他们,热情地上前迎了几步,替沈令拉开车门。 沈令笑着问好:“好久不见了袁哥。” 袁哥快步在驾驶座坐下,转头冲沈令露出亲切的笑容:“是啊,小令你身体还好吧,怎么看着脸色有点憔悴呢?” “没事,”沈令捂了捂脸:“我都挺好的。” “还是要注意身体啊,”袁格说:“我尽量开稳点,你路上可以休息一下。” 从家到学校原本就没有多远的距离,休息不了什么,但沈令很感激袁格的体贴,笑着应了下来:“谢谢袁哥。” 贺闻帆坐在沈令身边,替他系好安全带,拍拍前方椅背:“走吧。” 不过袁格驾驶技术确实不错,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段路,沈令还是小憩了一会儿,不至于睡着,但精神好了不少。 他向袁格道了谢,下车前把自己的课表发给贺闻帆,下车后没走几l步又突然折返,弯腰敲了敲贺闻帆的车窗。 贺闻帆放下车窗,探出头:“怎么了?” 沈令凑近,悄悄瞄了眼四周,戳着自己的脸颊小声问:“消了吗?” 贺闻帆一怔,随即笑出声。 他离得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沈令白净的脸颊上残留着浅浅的压痕。 但一般人应该很难离这么近说话,贺闻帆想了想说:“消了。” 他哄道:“很好看。” 沈令这才露出笑脸,冲他挥了挥手,转身涌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贺闻帆就这么凝视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收起车窗让袁格发车。 茶色车窗缓缓上升,咔嚓合拢,阻挡了阳光,也带走了贺闻帆脸上仅剩的笑意。 他呼出口气,吩咐袁格:“去曦山别院。” 那是谢城的住处。 袁格通过后视镜看了眼贺闻帆,但暗影绰绰,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忽然想到什么,说:“对了,今天早上谢先生给我打了通电话。” 他停下来,斟酌道:“像是很慌,但他话说得颠来倒去,我没太听明白,是出什么事了吗?” 贺闻帆没应。 红灯亮了,袁格减速,车子缓缓停靠在斑马线前。 往来行人如织,袁格警惕地注意着后视镜里的动静。 须臾,后座的人安静地笑了一下。 “你很快就知道了。” 第41章 曦山别院是谢城家老宅。 这种宅院大多依山傍水远离市中心,庄严古朴。和贺闻帆家里一样,老宅通常仅供举办大型家庭晚会,而年轻一辈几乎不会在这里常住。 普普通通的大白天,工作日,谢城却藏到这里来,大概是把贺闻帆当瘟神一样躲着了。 贺闻帆毫无阻碍地进了庭院,汽车停在气派的大门前。 袁格按下门铃,门很快被打开。 开门的是一位身材高挑曼妙,五官大气的卷发美女。她看到贺闻帆没有任何惊讶,只一点头:“来了?” 贺闻帆客气地招呼一声:“汀姐。” 谢汀敞开门,侧身让了让:“进来吧。” 贺闻帆不是第一次来谢家老宅,和谢汀一起轻车熟路地绕过玄关,穿过长长的露天回廊,到了主堂内。 谢汀在旋梯前停了一下,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给贺闻帆,转头说:“估计你没心情喝茶,去吧,在二楼琴房。” 贺闻帆接过来,却没立刻上楼。 谢汀略一思忖,“现在家里我做主,放心,我不插手。” 贺闻帆这才笑了笑:“谢了,姐。” 谢汀点了点头,又冲袁格招手:“来吧小袁,咱们在下面喝杯茶等着。” 袁格朝贺闻帆看了一眼,收到肯定的眼神后,笑着跟上:“好嘞汀姐。” 谢城趴在门边听楼下的动静,心里慌得要死。 见自己亲姐就这么三两下把自己卖了,连钥匙都给出去了,他急得团团转。 贺闻帆要是真想干架,他一招都打不过。 楼下动静小了些,说话声渐远,大概是谢汀带着袁格走远了,但脚步声却逐渐逼近。 贺闻帆是半点没犹豫,直直地就往琴房走。 虽说脚步听着不急不缓,说明贺闻帆心境勉强还算平静,但他手里的钥匙扣时不时叮咚响两声,也能给谢城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谢城开始后悔了,他好端端的干嘛去招惹贺闻帆看重的人,吃饱了撑的吗?最后麻烦的还不是自己。 “砰砰——” 敲门声忽然响起,伴随着门框震动,吓得谢城一哆嗦。 他条件反射地坐到地上,往后退了半米。 贺闻帆没什么感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自己开门,还是我动手?” 仿佛在警告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谢城咽了咽口水,大脑飞速转动着。 贺闻帆显然没那么充足的耐心,三秒没等到回答,就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里。 “咔哒”一声,谢城猛地回神,然后在贺闻帆旋转钥匙解锁前,飞扑上前主动将门打开。 他讪讪笑着:“哟老贺,亲自过来啊。”好像完全不知道贺闻帆过来是为了什么一样。 贺闻帆平静地弯了弯嘴角,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他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差点踢翻什么东西,是几只花瓶。显然是用来防贺闻帆的,和早些年农家里晚上在门口放一堆瓶瓶罐罐防贼是一个道理。 “唉哟卧槽,”谢城连忙扑上来抱住,“小心点小心点,这可是我爷爷的古董花瓶,碎了我就完了。” 贺闻帆略略扫了一眼,抬腿跨过,“那还放门口,想给它晒太阳,还是让它吹风啊?” 且不说半枝鲜花没有的花瓶为什么要吹风晒太阳,就是需要,也得放阳台,摆门口有半点屁用吗? 贺闻帆一般习惯有事说事,像这样一张嘴就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怕是心情真的不太好。 谢城心尖抖了抖,小心把花瓶放回架子上,用衣袖擦干净,一步一挪地走过来,尴尬地笑笑:“哈哈,你还是这么幽默。” 贺闻帆坐在琴凳上,手肘支着琴架,毫无幽默细胞:“解释吧,两分钟够不够?” 像在等职员汇报工作,虽然是问句,却明晃晃告诉你只有两分钟的时间。 “不是老贺你要相信我,我一开始真不准备查了来着,那天我去你家找你,你不是说你自个儿有打算吗,那时候我就没别的想法了,我都——” “一分三十秒。” “不是卧槽你来真的?”谢城睁大眼睛,语速瞬间加快:“你你你这定的什么时,不准吧,我才说几个字,这样谁说得完卧槽——” 贺闻帆叹了口气,不想再听他废话:“我有没有说过,让你不要搞小动作。” 谢城一顿,甩了甩胳膊:“哎呀我真的,我当时真的没想了!但你知道我出来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吗?” 他抽了张椅子在贺闻帆面前坐下,“就我去找你那天,我走刚走没多久,他是不是也来找你了?” 贺闻帆皱眉:“所以?” “他是从一辆豪车上下来的!”谢城一脸严肃:“咱俩之前什么都查不到,就知道他是一普通大学生,普通大学生能坐这么好的车?” 贺闻帆神情淡淡:“然后呢?” 谢城一直紧紧盯着贺闻帆的脸,却发现他表情竟然毫无变化,似乎这件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刺激。 “这你都不怀疑?”谢城难以置信,“行吧,你不怀疑但我怀疑了。” “这就是你跟踪他的理由?”贺闻帆眉眼下压:“你知道这犯法吗?” 谢城睁大眼睛:“不是这怎么就犯法了……我没拍照,我也没窃听,也没跟到什么隐私场所啊,我就只是大庭广众观察一下,观察……” 贺闻帆不可置信地一挑眉:“所以你觉得这样就没问题了?” 谢城一愣:“不是不是,我当然不是我这个做法是对的,但我还不是不放心吗。我就这么大庭广众地跟了两天,都又看到他上了辆豪车!” “谢城。” “你听我说完,”谢城急切道:“那车子我一查,好家伙,车主我认识啊,就一二世祖,上个月飙车还报废一辆兰博基尼,比我还不学无术。” 贺闻帆轻笑:“你也知道自己不学无术?” “我当然知道啊,”谢城“呸”了一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现在还是觉得他没问题吗?” 贺闻帆定定地看着谢城。 他知道谢城说得没错,对于曾经的贺闻帆,这种情况下,他会立刻远离沈令,远离一切看起来麻烦不好处理的关系。 谢城用以前的标准来对标现在,当然会觉得贺闻帆恋爱脑到不可理喻。 甚至有时,贺闻帆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仔细一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可是沈令。 虽然谢城可能永远不会明白。 但那是沈令。 贺闻帆叹了口气,不欲多做解释:“没有下一次了。” 谢城不解:“你到底怎么……” “我希望你明白,谢城,”贺闻帆打断:“不管怎么样,这是我自己的事,或者说是我和沈令两个人事,我会自己解决。” “可你以前……” “以前是以前,”贺闻帆一叹:“你疑心重,很大程度有被我以前的态度影响的原因,所以我不为难你。” 他顿了下:“但这不是我一再容忍你搞小动作的理由,尤其是在我提醒你之后,懂吗?” 谢城愣愣地坐着,胸膛紧张地起伏:“我……” “还有,”贺闻帆俯下身,手掌掐在谢城肩膀上:“沈令心脏不好,如果你再敢用乱七八糟的事吓他,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亲自过来了,你知道的吧?” 他眉毛压得低低的,显得眼珠黑沉无光,面容轮廓凌厉冷峻,即便用冷静的语气说话,也让谢城感到浓重的威压。 贺闻帆看上去没用什么力气,谢城肩膀却被压得生疼。 无法忽视的疼痛让谢城心下一惊,他知道贺闻帆是真的认真了。 他抖了一下,除了答应下来,怂得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贺闻帆离开曦山别院好久,谢城都腿软得爬不起来。 谢汀来琴房看他,只一眼就嫌弃地别开视线:“你能不能稍微别这么怂呢?” 谢城一看到亲姐,嗷呜一声扑过来:“呜呜呜姐!姓贺的他、他威胁我!他见色忘友重色轻友!” 谢汀眼疾手快躲开,抚着裙摆在琴凳上坐下:“合着你还不觉得自己错了?” “我都是为他好啊,那个沈令,他来历就是很有问题啊。”谢城强调。 “也不见得,”谢汀轻描淡写:“郁季不就不觉得吗?” “姓郁的懂什么,他一天天的写小说,最乐得见的就是这种风花雪月,他巴不得多看点热闹呢。”谢城说:“那咱们不就得好好替他把关吗,不然真被骗得倾家荡产都不知道!” 谢汀看着他,发现老弟真是认真的时候,忍不住笑出来:“你真觉得贺闻帆会被骗?” 谢城一哂:“以前不会,现在难说。” “……你怎么就这么轴呢。”谢汀叹了口气:“这样吧,退一万步,就算小贺他对象真有问题,然后呢?你还要做什么?” “我……”谢城一顿:“我没想过,老贺自己会解决吧。” 谢汀笑了:“你也知道是他自己的事啊?你当他是朋友觉得自己是在为他着想,他明白,所以没为难你。”她说:“但我们做朋友,只能建议,却不能帮对方做决定,更不能越俎代庖横插一脚,很难理解吗?” 谢城点头:“这个我懂,可是……” “而且先不说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就算最差的情况,人家确实另有所图,图什么呢?钱,权,名利?”谢汀挑眉:“贺闻帆会吝啬这点吗?” 谢城瞳孔动了动。 谢汀又说:“他根本不在乎的,你信不信如果人家说想要,他恨不得献宝似的送上去。如果钱能买到那个人一直留在他身边,反倒好办了。” 谢城皱眉,似懂非懂:“什么意思……” “唉哟我天……”谢汀扶额,“就是因为买不到,他才急啊,他才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人吓跑了啊。这么简单你怎么就想不明白?贺闻帆正愁追不到人呢,你倒好,上赶着把人赶跑,他不削你削谁啊?” 谢城缓缓睁大眼:“卧槽?” 他竟然觉得谢汀说得非常有道理。 确实,他的一切做法都建立在贺闻帆色令智昏被美色蒙蔽的情况下,觉得自己势必要为哥们儿的感情生活扫清障碍,不能让他被蒙骗。 可万一人贺闻帆就是自个儿乐意呢? 他什么都知道,也不关心不在乎,有自己的节奏和解决办法。 那他再搞那些小动作,不就是往贺闻帆枪口上撞吗?自以为是帮忙,其实是在搞破坏。 谢城目光呆滞,一连说了无数声“卧槽”。 谢汀叹息:“小贺也快三十了,人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个对象,要是让你给搅黄了,他要宰了你,你觉得我护得住吗?” 谢城永远对老姐的话深信不疑,身上一抖,货真价实被唬住了,哆哆嗦嗦道:“我、我把他喜事搅黄了?!” 谢汀故作忧愁:“谁知道呢?” 谢城大惊:“那我该怎么办?姐,姐你要救我啊!” “我有什么办法,”谢汀忍住笑一脸沉重,悠悠下楼:“又不关我的事。” 留下谢城独自在琴房里凌乱,哭天抢地喊姐姐。 楼下谢汀短信贺闻帆:[谢城不懂事,我又教训了他一顿,抱歉了。] 贺闻帆回得很快:[汀姐客气,私事不会影响两方合作。] 谢汀一笑:[爽快。] 当天谢城一晚上没睡着。 谢汀的话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放,越想越瘆得慌。 就像他姐说的,这可是贺闻帆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的姻缘,他在乎得不行,看重的要命。 白天捏在谢城肩膀上的地方,晚上直接青了一块。 谢城不敢想,要是沈令真被吓跑了,或者吓出了什么毛病,他要怎么跟贺闻帆交代。 老姐说,贺闻帆和沈令的这段关系,重点不在沈令是否有意接近,而是贺闻帆巴不得他接近,甚至自己主动送上门去,就怕他不想接近。 天啊,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别人说话可能有错,老姐绝不会犯错!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一直都本末倒置了,怪不得贺闻帆一遇上沈令就一反常态,甚至跑来兴师问罪。 谢城对姐姐仰慕之情更加深重,姐姐看事情怎么就这么明白透彻呢? 他姐真是太厉害。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谢城心惊肉跳。 要是贺闻帆和沈令真的黄了,按贺闻帆这种神经病的发作情况,他谢家岂不有难?! 谢城把自己吓得彻底睡不着了,冥思苦想一整晚,终于想出了一个力挽狂澜的办法。 第二天,沄城大学。 沈令刚出校门,没等到贺闻帆,却等来一个陌生人。 他穿着端庄的黑色西服,手里握着房产中介的传单,一看到沈令,就捏着传单卖着笑,恭敬地靠进。 最近校门口正对面新开了一家房产中介,沈令上午刚被拦住问要不要买房,此刻眉心一蹙,下意识抬手拒绝:“不好意思,不买房。” 他才刚搬了家,哪能天天买房肆意挥霍。 对面的人表情僵了一下,看看手里的传单,然后揉成一团:“不是,你误会了,我不是卖房的。” 沈令投去疑惑的目光。 这种目光纯洁毫无恶意,杀伤力却极大。 谢城一时无语凝噎。 他只是想来找沈令道歉,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课,只能早点在外面等着。 偏偏今天太阳毒得很,给他热不行,正好有中介发传单,他就要了两张来扇风,谁知道竟然被沈令当成中介了。 他转头看了眼身后的门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今天的打扮,好吧确实有点像。 怪不得当时那个中介发传单,路边那么多人,唯独就不发给他,还得他自己去要,合着把他当同行了。 谢城嘴角抽了抽,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本来以为会好些,却发现更像了,他又满头大汗地穿上。 沈令歪着头皱了皱眉,奇怪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谢城抹了把汗,友好地笑笑,然后理了理衣领,介绍说自己是贺闻帆的朋友,名叫谢城。 没等沈令露出惊讶的神情,他就肃穆地鞠了一躬:“对不起。” 沈令在家里辈分小,活到现在还没受过如此大礼,惊得连退三步,急忙制止:“使不得!” 五分钟后,校门口咖啡厅内。 沈令也出了点汗,起因是他想请谢城喝咖啡,但谢城偏不让他请,掏出手机争着抢着要付钱,像过年塞红包似的,给沈令争累了。 最后还是谢城付的钱,沈令只点了一杯柠檬水。 贺闻帆这朋友,热情得有点吓人。 风格也和贺闻帆差别挺大的。 沈令抿了口水,拿手扇扇风,笑着问:“谢先生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谢城闻言叹了口气,轻轻点头:“前几天出了点事,把你吓到了哈?” 沈令一惊,有些尴尬:“他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不是,不是他说……”谢城握拳,咬咬牙:“是我做的。” 沈令笑容一僵:“你?” 谢城低下头,很是诚恳道:“非常对不起。” 沈令有点晕了,完全搞不清状况:“可是为什么呢?” 他都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对方为什么要跟踪他,做这么可怕的事。 谢城叹了口气,把咖啡一口闷了,当喝酒壮胆。 “还不是因为他喜欢你。” 沈令差点没拿稳杯子。 谢城没注意到沈令的异样,一鼓作气地承认错误:“老贺活这么多年吧,也没正经谈过恋爱,以前他一直对这方面没兴趣。偏偏遇到你就跟失心疯似的,这才几个月啊,就陷进去了,这事儿太诡异了,我实在是好奇。” 沈令怔住,耳朵发红,心情却很复杂。 谢城这番话信息量太大了。 他皱着眉,手指收紧:“可是这个,这个和你跟踪我有什么关系?” 谢城点头,“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做。我当时也是太好奇了。”他急切道:“真的从来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我就想知道啊,到底是什么狐狸……小、小仙男把他魂儿勾走了,一时鬼迷心窍才出此下策……” 沈令还是不明白:“好奇心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呢?明明可以大方的见面认识啊。” 谢城斟酌几秒,怕惹麻烦,没把自己怀疑沈令动机不纯的事说出来,只低头认错。 “是我太轴了,”他说:“我当时就想弄清楚你是到底什么样的人,但方法太过分了。不过你放心,我绝对没有偷窥你的隐私,也没有跟踪去私密的地方,没有拍照没有录音,我保证!” 这个沈令知道,前几天那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只有在公共场合才出现,一进小区或者进学校就会消失,隔得也远,不至于录音。 沈令沉默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被人跟踪都让他心情很不好。 他想了想,忽然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如果他不说,沈令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还以为是有坏人,或者只当自己神经质。 谢城叹了口气,“其实昨天老贺来警告过我了,他虽然没说穿,但我姐说,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给你个交代。” 沈令怔了怔,贺闻帆确实这么说过。 谢城看着沈令,羞愧地笑了笑:“我姐说,如果他想认真和你在一起,那么就不会全瞒着你,一定会找个机会跟你说清楚。但这样一来,就容易显得他里外不是人。” 沈令疑惑地歪了歪头。 谢城说:“我毕竟是他那边的朋友,如果他讲情义,就会像是在包庇我。如果他实话告诉你,说都是我做的,又会显得好像在推卸责任,怎么都是错。” “但其实他一直让我不要插手你们的事,还警告过我不要搞小动作,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儿。”谢城舔了舔嘴唇:“我怕影响你们的关系,怕你们误会,就还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说出来比较好,真的抱歉。” 他低着头,上身微微前倾,双手握拳搭在膝盖上,是一种十分诚恳道歉的姿势。 室内光线明亮,沈令甚至能看到他额边渗出的汗。 而沈令一向容易心软。 他神色缓和几分,淡淡道:“知道了,我可以不追究。” 谢城眼睛一亮:“真的?” 沈令抿了抿唇,“但是不追究不代表我原谅这种做法。” 谢城又一瑟缩。 沈令厉色道:“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都觉得跟踪人是一个没品的举动,明明有很多更好的办法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偏偏让大家都不愉快呢?我胆子小,所以尤其不喜欢这种,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这样了。” 沈令眼睛睁得圆圆的,脸颊鼓起,他很少这样外放表露出生气的情绪。但他觉得今天有必要这样,要让别人知道他不是可以被随便揉捏的软柿子。 其实谢城主动坦白,倒是让沈令更轻松了些,至少他确定了自己生活的片区没有杀人魔,自己的精神状态也良好,并没有神经质,而且以后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但他还是得威慑一下谢城,谁让前几天他是货真价实被吓到了。 谢城被说得连连点头,举起三个手指:“是是是,你放心你,我发誓绝不再做这种事了。” 他边说边试探地问:“那你、你会怪老贺吗?” 沈令莞尔,眼眸微弯。玻璃杯折射的暗光在他浅色的瞳仁里盈盈闪动,唇角有浅浅的笑涡。 他摇摇头,他分得清孰是孰非,不会迁怒旁人。 “不怪他。” 沈令只轻轻笑了一下,但谢城看呆了。 实在是好看。 但以谢城阅美无数的眼光看来,比起说好看,更像他家老爷子供的某座菩萨真人的神像,但比菩萨更灵动。 谢城喃喃道:“你人还怪好的嘞……” 他摸摸鼻尖,又点开菜单,“你还想吃什么不,我刚看这里还有甜点。” 沈令连忙推拒:“不用了不用了。” 谢城热情:“没事再吃点吧,我有钱,请得起。” “不不不,不是钱的事。” “真没事,随便点,你肯定吃不垮我……” “我真不饿你别客气。” “我没客气啊,以后都是自己人了,来来来我点几样啊……” 贺闻帆收到消息仓促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沈令和谢城把一个手机你推过去我推回来,互相显得十分客气。 “你们在做什么?” 话音一落,两人就停了下来,谢城是恭恭敬敬的站好,沈令是满头大汗地坐下。 贺闻帆看见谢城来找沈令,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他抹了把沈令额头的汗,皱起眉:“怎么回事?” 谢城说:“别紧张,就是我请他吃东西来着。” 贺闻帆犹疑两秒,又看向沈令。 沈令只得点点头。 虽然过于简短了些,但谢城也没说错。 谢城认真道:“老贺你放心,我已经深刻的反省了错误,并跟小沈兄弟达成一定程度的和解。我保证不再插手你们的事,你可以放心。” 贺闻帆挑了挑眉,觉得事情发展得过于离奇。 他又看向沈令。 沈令又咧了咧嘴:“说得也没错。” 贺闻帆:“……” 贺闻帆只好先按下不提,给沈令擦了擦汗,“有没有不舒服?” 沈令摇头:“挺好的。” 谢城见状,立刻识趣地拿起衣服,笑笑对贺闻帆说:“既然你来了,我就不打扰了,你们聊。” 他走了一半又回头,挤眉弄眼道:“为了再次表达歉意,你俩以后结婚的话份子钱我随三倍,够意思吧?” 贺闻帆:“……?” 沈令耳尖红了红,偏头看向窗外。 贺闻帆想质问他什么意思,谢城却已经脚底抹油溜了好远。 贺闻帆一颗心七上八下,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非常多的事情,他拿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逼自己冷静下来。 沈令却小声说:“这是我喝过的……” “…………” 贺闻帆更乱了。 他深吸口气,问沈令:“他跟你说什么了?” 沈令顿了顿,耳尖还红着,却忽然直视贺闻帆的眼睛:“他说你喜欢我。” 贺闻帆呼吸一滞。 他从来没见过沈令露出这种眼神,明明是害羞的,强装镇定的,里面细碎的光却又直截了当毫不遮掩。 “是这样吗?”沈令问。 贺闻帆颤抖地闭了闭眼。 他总在等待时机,想等待筹备得完美,等到沈令可以彻底接受他时,将自己的心意剖白并传递。 可他做出的每一个计划都没有成功过。 不同于年少时的读书考试,也不同于生意场上的决策筹划,对于沈令对于感情,贺闻帆来没有过百分百的把握。 每一个小小的变化都能让他措手不及心慌意乱。 就像今天这样。 可有时候,变化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完美的机会呢? 贺闻帆缓缓呼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清明坦荡。 他直直地看向沈令。 “是。” 第42章 沈令怔住了。 倒不是因为他对贺闻帆的回答感到意外。 他虽然迟钝,却不是傻,几个月的相处下来,自己和贺闻帆之间的关系转变他是能察觉到的。 就算没有谢城那一番话作前提,沈令也不会对这个结果意外,他甚至有在下意识地做心理准备。 可真当一切都挑明的时候,沈令还是说不出话了。 第一次直面超越友情和亲情的感情,还是和同性别的男人,无形的束缚让他很难表现得游刃有余。 沈令忽然后悔自己的直线球。 他为什么要向贺闻帆抛出那样的问题,为什么要求证贺闻帆是否真的喜欢自己,导致现在这样一个他不太能收拾的局面。 就好像跌入一个幻境,他的嘴在那一瞬间逃离了大脑的控制,心脏也无端地生出莫大的勇气,云里雾里不知不觉脱口而出。 但幻境总是消失得很快,他的勇气也像奇妙的彩色泡泡一样,砰地破碎,化作星星点点的尘埃。 可贺闻帆回答得很肯定。 他坦然地直视着沈令的双眼,没给出任何能够让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机会,再次确认着:“我喜欢你。” 仿佛沈令是某只他觊觎已久势在必得的猎物。 不再克制欲望后,贺闻帆就像是冲破了某种束缚,嘴角甚至很轻微地扬了扬,以一种充满喜悦的弧度。 他只是平静地,充满包容地看着沈令,都让沈令觉得后颈酸软,油然而生一股无处藏匿的慌乱。 沈令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 几秒前他还气势汹汹地追问贺闻帆,几秒后就沦为任人揉捏的小鸡仔,耷拉着耳朵收敛着眉眼,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可贺闻帆眼里只有他,无论他再怎么装鹌鹑,对贺闻帆来说,不过是从巴掌的大的鹌鹑变成拇指大的鹌鹑。 虽然可爱,但没有意义。 贺闻帆碰了碰他脸颊的软肉,顺势将他的脸抬起来了一点,一触及分。 沈令全身上下也就脸颊还有那么一点象征着年少青春的婴儿肥,是这些日子他不懈努力一口饭一口肉喂出来的。 贺闻帆很是珍惜,却并不急于占为己有。 他忍耐地期待着可以长久触摸沈令的机会,所以并不耽于短暂的温存。 沈令的皮肤冰凉滑腻,伴随着极其细微的战栗,是他心绪不好时会有的样子。 “怎么在紧张?”贺闻帆轻声问。 沈令别开眼,视线垂垂地向下,睫毛像颤抖的羽翼。 “……没有。”他强装镇定。 他拿起桌上的柠檬水。 “这杯我喝过了。” 沈令的手就堪堪悬在空中。 “你、你喝的哪一边?” 这倒是真把贺闻帆难住了,他沉思两秒,遗憾道:“我不记得了。” 沈令便仔细地观察起水杯,无奈他和贺闻帆两人饮食习惯都相当好,包括喝水。 玻璃杯壁干净清透,没留下一丝被嘴唇抿过的水渍。 喝与不喝便成了无解的难题。 虽然放在平时,喝同一杯水算不上大事。但此刻,在贺闻帆戏谑的注视下,这个举动蕴含的意义似乎早已超越了它本身。 喝吧,怪不好意思的。不喝呢,又显得自己玩不起。 沈令浅浅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眼睛一闭心一横,猛地灌了一口。 他像赢得了某场战争的一般,利落而坚定地将水杯放回桌面。以杯底碰撞桌面的清脆声响宣告胜利。 管他喝没喝,这杯水一开始就是沈令的,到结束也是,他喝自己杯子里的水,干嘛还要看别人脸色? 贺闻帆就是故意要他害羞的。 沈令脸颊浮着一丝淡红,狠狠瞪了贺闻帆一眼,差点又被这个人拿捏了。 他想了想,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沈令用纸巾擦了擦唇角,垂着眼睑:“知道你喜欢我了。” 贺闻帆挑了挑眉。 沈令总算将情绪稳定了下来,脑子也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原本才应该是这场谈话的主导。 是贺闻帆喜欢他,是自己在接受告白,怎么能显得那么轻易就被拿捏呢? 装也得装得强势有脾气才行。 他握着水杯的手指悄悄紧了紧,挺直脊背挑起下巴,视线略略向下看着贺闻帆:“至于其他的,等、等我考虑了再说。” 贺闻帆眸光暗暗一闪。 还有其他的? 他原本觉得,这种失控走向停在现在就可以了,今天在突破他已经很满意,再多怕沈令会承受不了。 贺闻帆有充足的耐心让沈令慢慢接受自己。 但沈令亲口提上的日程,贺闻帆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谁不想要名正言顺呢? “好,考虑多久?”他露出愉悦的笑容,“一天,还是两天?” “…………?” 需、需要这么精确吗? 沈令眼睛微微睁圆,后知后觉感到自己好像又被套路了。 咖啡厅门口的风铃叮咚作响。 又是一段下课时间,店内熙熙攘攘涌进一连串买冰饮的人,被炙烤了一下午的热气滚滚而来,扑在沈令后背。 沈令僵了僵。 是啊,很快就要立夏了。 他脊背也泛起湿热的潮意。 店里人多,不适合沈令继续思考那样重要的决定。 贺闻帆体贴地将他带回了家。 一进家门沈令就钻进浴室里,以自己出了汗需要冲澡为由,躲避贺闻帆的视线。 贺闻帆倚在门边看沈令手忙脚乱收拾换洗衣物,又目送他进入洗手间。 直到磨砂玻璃门“砰”地一关,汩汩的水声响起,贺闻帆挂了一整个下午且难以收敛的笑容才渐渐消停。 趁着沈令洗澡,他出门给谢城打了个电话。 今天发生的一切,他需要完完全全弄明白。 谢城的事,他原本打算自己好好跟沈令解释,只是从昨天下午起,他和沈令就没见过面。 按照约定,昨天沈令下课他会去接他,晚上就能有充足的时间将一切解释清楚。 可沈令接到同学的邀请出去吃饭,拒绝了他的接送,当晚他也临时有事飞了趟B市,今天下午才回来。 一落地就去了沈令学校,看见了沈令和谢城站在一起的滑稽场面。 谢城平时满嘴跑火车,说正事的时候也收不回来,总喜欢扯一大堆有的没的,将重点信息夹杂在里面。 贺闻帆问他确切的经过,他就从昨天贺闻帆离开起,将自己的心路历程全部剖析了一遍。 贺闻帆极力忍耐,尽力提取重要信息。 “所以你没说查他是因为怀疑他身份?”贺闻帆问。 “我不敢提啊,”谢城小心翼翼:“毕竟只有我在怀疑,你早就不在乎了,我再提这事不是成心找不痛快吗?” 贺闻帆按了按眉心,眉头紧锁着。 谢城又说:“反正我是想明白了,我姐说得对,这终究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犯不着总是瞎掺和。你们要是真心喜欢彼此,就不会有真正的阻碍,万事也都能解释清楚。” 他打趣地笑笑:“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得先把人追到手不是?追到了才能说以后啊,现在八竿子打不着,我不瞎操心了吗。” 贺闻帆扯了扯嘴角,“他说原谅你了?” “呃……”谢城气焰一下子消了不少:“没、没有,他说只是不追究了但不想原谅,因为他胆子小,我没明白是不是在逗我玩儿。但我自己琢磨着,也算是原谅了百分之五十?” 贺闻帆“呵呵”一声:“你继续琢磨吧。” 讲完电话回来,沈令已经洗完了澡。 湿漉漉的水汽从浴室里飘出,跟在沈令身后,沈令眉眼湿濡,看上去也雾蒙蒙的。 贺闻帆等他吹干头发,拉他在沙发上坐下。 沈令却坐不住,起身去衣帽间,打开柜子拿衣服。 贺闻帆跟上去,靠在门边看他的动作,沈令在他身前来来往往,他时不时就能嗅到沐浴露幽幽的暗香。 “谢城的事,我还是要向你道歉。”贺闻帆说。 沈令动作停了一下,低下头:“好,你的道歉我接受。” 贺闻帆笑了笑:“谢城的不接受吗?他刚才说感觉你已经原谅了百分十五十?” 沈令“哼”了一声,“想得美,他真的吓到我了。”但沈令到底心软,脸颊肉鼓了股:“最多……最多四十五。” 贺闻帆觉得他这样实在可爱,低低地笑出声,上前帮沈令把够不到的箱子拿下来。 沈令踮着脚使了半天劲,轻轻喘着气跟贺闻帆说“谢谢。” “不客气。” 贺闻帆又碰了碰他的脸颊肉,然后看着雪白的皮肤逐渐变红。 真的好可爱。 可爱到贺闻帆差点忽略沈令拿箱子的意图。 他恍然回神,按住沈令往箱子里装衣服的手:“你要外出?” 沈令斜斜地扫他一眼,而后扬了扬下巴:“是呀。” 贺闻帆大惊:“什么时候定的?去哪里?玩多久,什么时候走?” 他就出差了一晚上,怎么能发生这么多事? 沈令挣开手腕:“你怎么问这么多。” 贺闻帆丢掉冷静:“沈令。” 终于感受到自己处于上峰,沈令露出笑涡:“我们一直想出去玩啊,正好明天周五,原本的课被调到下周去了,我们就准备加上周末出去玩三天。” 贺闻帆皱眉:“你们?” 沈令弯着眉眼:“同学们啊。” 他现在已经是经常收到同学们的邀约,人见人爱的钮祜禄令令,再也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的小可怜了。 “昨天我们去吃饭,就是在规划行程。”沈令说。 贺闻帆大脑开始充血。 他完全没料到此刻的局面。 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一次出差。 “好啦,”沈令推着贺闻帆的背把他赶出衣帽间:“出去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门“砰”地一声合上,差点撞碎贺闻帆的鼻梁。 他心乱如麻地站在门外,和漆黑厚重的实木门面面相觑。 “……沈令。”贺闻帆长长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拍拍门:“什么时候走?” 里面的活动声停了停,而后门锁咔哒一响,暖光倾泻,沈令从门后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 他眨了眨眼:“现在。” 第43章 下午五点,杜淼淼驱车来到漉水苑。 他们一行人加上沈令总共四个,一辆车刚好装得下。 按照计划,杜淼淼负责租辆车,沿途把大家伙挨个接上,沈令正好是最后一个,然后直接掉头上高速,往邻市的古镇进发。 杜淼淼停下车,在群里召唤沈令,不出几分钟就看到沈令乐颠颠地从大门口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拖行李的工具人。 他们去古镇只玩两二天,带不了多少行李,春夏衣服单薄,沈令只用了一个非常小巧的白色行李箱。 行李箱上贴着各种花里胡哨的贴纸,是那种但凡买箱子就会随机赠送的小玩意儿。一般人都直接扔掉,沈令倒是物尽其用贴了个满满当当,其中的色彩搭配看上去还是用过心的。 不难看,但被身材高大气质冷峻的男人提在手里,就显得莫名滑稽。 杜淼淼定睛一看,嚯哟,还是那位贺先生——沈令口中的“哥哥”,只不过大家一致认为,比起哥哥他更像是沈令的监护人。 杜淼淼放下车窗打了个双闪,沈令远远看到就高高举起手挥动着,迫不及待要跑过来,却被监护人拉住。 姓贺的监护人脸臭得要命,和沈令的满脸开怀对比鲜明。 他拉着沈令说了什么,沈令便收敛了笑意拍拍胸脯,像在做什么保证,又笑着摇监护人的手,监护人脸色这才好了些,掐了把沈令的脸。 “咿呀。”杜淼淼捂住眼睛,觉得辣得慌。 其他人明显也看到这一幕,车里立刻响起连声不忍直视的感叹。 大家都不是第一次见贺闻帆了,只要和沈令关系好,和他一起下课,十次里有九次能看到贺闻帆在校门口等他。 每天在学校接接送送腻腻歪歪都不嫌够,难得出去玩一次,也要前后脚跟着。 车里的单身贵族们看不下去了,在群里轰炸沈令,让他快点过来。 沈令一看手机脸就红了个透,也顾不上跟贺闻帆说话了,抢走箱子快步走过来。 上车后,副驾的男生笑着打趣:“小令令,这么大了还和哥哥住一起啊?” 沈令扣着安全带,脸红得更厉害:“那、那又怎么了。” 男生却猛地一震:“你说真的?” 杜淼淼闻言也张大嘴:“什么?!真住一起了?” 沈令眨眨眼:“……啊?” 不然呢,大家不是都看到了吗?沈令不懂他们为什么还要惊讶。 众人便哄笑起来。 沈令更茫然了。 “哎呀你……真笨,”前排的男生转过来,隔着椅背虚点了下沈令的额头:“我就是跑火车乱说的,你倒好,一句话就全招了。”他笑嘻嘻的:“既然都招了,不如再招仔细点?说说怎么这么快就同居的?” 沈令呆呆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大家逗了。 他一点一点抿起嘴,捂住通红的耳朵:“哎呀你们……你们太坏了!” 沈令从小被家里养得太好,做什么事情都认真,哪怕大家开玩笑他也睁着大眼睛认真听着,反应慢个好几拍才知道大家只是在说笑。 因为这种呆得可爱的特质,他毫无疑问总是变成被逗弄的对象。 “好了你们别逗小令了,”后排坐在沈令身边的女生突然开口:“杜淼淼开你的车,张超你丫闭嘴吧!” 沈令这时候反应快了,跟着狐假虎威:“就是,闭嘴!” 但显然他装凶毫无威慑力,前排两个反而被萌得笑出声。 沈令就变得气鼓鼓。 女生拍拍沈令的手背:“好啦,别管他们,他们怎么没有哥哥照顾呢?是不想吗?一车子酸味。” 女生叫秦可,是杜淼淼和蔼可亲的室友。每次都是她最护着沈令,最支持沈令和贺闻帆的互动,甚至在贺闻帆来接他时,会主动捂住别人的嘴,立在路边当一株安静的柳树。 沈令感动地点点头:“还是可可你最好。” 秦可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嗑到了,尤其刚才沈令被掐脸的时候差点嗑疯了。 她像大姐姐一样摸摸沈令的头:“乖。” 沈令还没来得及继续感动,她就双手合十地凑近,漂亮的眼睛闪着耀眼的精光,耀眼到双眼皮都在发亮。 “——所以能详细说说你和哥哥的同居细节吗?” 沈令眉毛一皱:“欸?” 车子摇摇晃晃往邻市开去。 同居细节什么的,沈令当然没说。 他觉得他的同学们都怪怪的,尤其是秦可。 这个人对他和贺闻帆平时怎么吃饭,怎么睡觉,怎么做饭洗碗这种琐碎的事情抱有异常强烈的好奇心。 沈令不懂她为什么会好奇这么日常的东西,明明她自己也住校,天天和室友过一样的生活啊。 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 应该是的,这次旅行就是秦可最先提议的,当时她就说压力大了想放松。 只是沈令没想到她的压力竟然大到了这种程度。 他看秦可的目光带上些同情。 毕竟是同学一场,沈令想了想,还是挑了几件小事说给秦可听。 只是他跟贺闻帆的相处就是很平常,吃饭喝水聊天,偶尔下楼溜溜弯,充其量就是睡不着的时候从帐篷里爬出来找贺闻帆说说话。 沈令自己讲了都觉得无聊。 秦可却尖叫着:“你晚上竟然睡帐篷里啊?” 沈令点头:“怎么了吗?” 秦可激动地捂住嘴:“太可爱了!那哥哥有没有进过你的帐篷呀?” 沈令就红着耳尖摇头。 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让秦可激动的,不过秦可看上去确实好了不少,沈令也就放心了。 一行四人,两个都是有驾照的老司机,他们换着开不需要沈令操任何心,沈令打了个哈欠,赶在快要晕车前缩进毛毯里呼呼大睡。 中途一行人在服务区吃了点东西休息,又继续赶路,到古镇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开车的两人都累了,大家便没急着游玩,各自回酒店房间歇下,约好第二天再开始玩。 沈令一路都在睡,倒是不怎么累,只是外出住酒店他总是很难睡得安稳,就简单冲了个澡,上床养神。 这次旅行时间排得很缓,早上起来吃过早饭,沿着古镇逛一逛,拍些好看的照片。中午去探店,吃当地有名的特色菜。下午走累了,就找了家茶馆休息。 古镇的气候比市区凉爽,阳光柔和微风和煦。 沈令坐在茶馆二楼的露台上,稍一低头就能看见底下石阶的青石板路。 他抿了两口茶,忽然收到贺闻帆的消息。 [提醒一下,记得考虑。] 沈令差点真忘了,愣了一秒才想起来要考虑什么,脸颊发烫。 他搓了搓脸,想得美,他要慢慢考虑,考虑很久,急死贺闻帆。 沈令清了清嗓子:[那我要是忘了呢?] 贺闻帆回得很快:[没关系,我提醒你。] [怎么提醒?] [发消息或者打电话,或者我亲自过来。] 亲自过来? 沈令嘴角弯了弯,想得更美了。 贺闻帆又说:[见面之前,一小时一次好不好?] 沈令笑意戛然而止。 一小时?! 沈令震惊,急成这样真的不是坏人吗? 他用力敲击屏幕,思考要怎么回复才能让贺闻帆放弃这个疯狂的决定。 忽然,前方传来一道灼热的视线。 沈令皱眉,渐渐感觉自己快要被盯得僵硬。 他缓缓抬眸,偷瞄着看过去,瞬间和秦可的视线撞上。 秦可双手捧着脸,面色激动地涨红着,满眼冒着小星星,像狼狗看见骨头飞蛾看见火,沈令总感觉她下一秒就能扑过来。 沈令握着手机放到胸前,下意识往后挪了挪椅子:“怎、怎么了?” 秦可便再次合十双手,如同车内那般虔诚地眨眼,像少女的祈愿:“介意分享一下和哥哥的聊天日常吗?” 沈令:“…………???” 他大惊:“你怎么知道我在和他聊的?” 秦可露出神秘的笑容:“女人的直觉。” 沈令胆怯后缩。 看来秦可压力还是很大。 他们都出来玩一整天了,这个人非但没好转,反而愈发严重。 好可怕…… “诶你们看,”杜淼淼忽然抬手一指:“那里是不是有人在拍婚纱照啊?” 沈令扭头,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楼宇后方有一眼清泉,周围栽满柳树,一对身穿古装喜服的夫妻正在拍照。 “真的诶。”沈令眼睛亮了亮,觉得大红的婚服真漂亮。 杜淼淼也举起手机拍了一张,发到群里,感叹道:“在漂亮的地方穿漂亮的衣服,拿手机随便拍拍都好看。” 沈令看了一眼,构图不错,虽然新人的身影被柳树隐去了小半,隔得远也完全看不清脸,但意境很美。 沈令转发给贺闻帆。 两秒后贺闻帆回复道:[喝的什么茶?] 沈令:? 他再点开照片一看,才发现自己也入了镜。 照片里他在扭头往后看,被拍到了一点点侧脸轮廓和拿着茶杯的手。 沈令:…… [白毫银针。]他回复。 [好喝吗?] [不错,这里水质好。] 见贺闻帆丝毫没有发现照片的主人,沈令有点急:[你别问茶,看照片呀。] 真是不解风情,沈令叹气。 这次贺闻帆隔了两分钟才回,显然是听沈令的话,对着照片深思熟虑观察了一番。 他回道:[手指很漂亮。] “…………” 沈令突然就没脾气了。 他耳朵又红了,在对话框里“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能发出去一句话。 但贺闻帆的消息却接二连二地传来。 [耳朵也漂亮。] [脖子也漂亮。] [睫毛好长。] …… [沈令我想见你。] 第44章 顷刻间,沈令脸红得快要爆炸。 他“啪”地摁熄屏幕把手机扔到桌上,捂住脸。 他甚至连手臂都开始泛红,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耳边回荡着猛烈的心跳声,连风声都听不清了。 好吧。 虽然不解风情,但还算会夸人。 看在会说话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沈令用力深呼吸着,心虚却无法平静,片刻后,他抖着指尖回复: [那……你要过来吗?] 住的酒店里有温泉,白天逛了一整天,晚上杜淼淼提议去泡温泉放松。 春末夏初的天气对沈令来说完全算不上热,他行李箱里只装了几件薄卫衣,没带短袖短裤,更没有泳裤,只能临时买了一套。 他脸皮薄,不好意思穿紧身泳裤,也不好意思在同学面前裸露上半身,温泉外的小超市里除了泳裤,就只提供几种样式单调的花裤衩和白背心,丑是丑了点,但总比不穿好。 沈令买了两套,换上后就进了池子。 同行的男生和他一起买的花裤衩,但比他放得开,大大方方光着上身开始泡,只在肩上披了条浴巾。 两个女生穿着泳衣披着浴巾坐在隔壁的池子里,水雾缭绕的倒也彼此看不太清,沈令稍稍放松了些。 大家点了些甜品饮料边吃边泡,古镇里污染少,空气清新,连星空都恍惚比市区里的更加明净。 沈令吃了一块马卡龙,觉得腻得慌,喝了两口水后就不再动,一整盘甜品全进了旁边男生的肚子里。 沈令看着星星发呆没察觉,甫一回神才发现整个盘子都空了,他睁大眼:“你泡温泉吃这么多没问题吗?” 要知道这人晚饭还干了一整碗肘子。 男生抚着肚皮打了个嗝,“这算什么,也就七八分饱吧。” 沈令更加震惊。 秦可在对面池子里笑着说:“别太惊讶令令,张超这就是正常男生的食量。” 张超赞同地点点头,戳戳沈令细瘦的胳膊:“是你吃得太少。” “是吗?”沈令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确实细,但也算修长匀称嘛。 而且现在这样已经长过肉的结果了,比起小时候总是生病的样子好了不少,沈令要求不高,对自己现在的状态还算欣慰。 他抿了抿嘴,露出笑涡:“无所谓啦,反正我就吃现在这么多也不会饿。” “这倒是,”杜淼淼说:“张超这种一下课就在操场疯跑把自己晒的黑黢黢的傻逼,消耗确实大,吃得多正常,小令别学他。” “什么叫疯跑,”张超不乐意了:“那是田径,是体育竞技,不懂别开麦。” 杜淼淼就做了个鬼脸。 沈令听着他们的对话,下意识看了看张超,男生腰腹的肌肉紧实,每天吃这么多都没有赘肉,显然是十分热爱运动。 虽然比不上贺闻帆长年累月健身下来的强悍精干,但也青春有朝气。 这才是一十岁该有的身体啊,沈令想到自己,虽然和他同岁,却早早变得苍白羸弱,不由地羡慕。 他这辈子想拥有腹肌,只能是天方夜谭咯。 “对了小令,”秦可忽然问他:“你哥哥不是说要来吗,什么时候来啊?” 沈令愣了愣,提到贺闻帆就有些不自在。 下午他问贺闻帆要不要过来,贺闻帆立即答应下来,却没说具体时间。 眼看天色渐晚,沈令心里也有些忐忑。 他垂下眼帘拨着水面:“不知道呢,他平时很忙,也不一定马上就过来。” “这样啊……”秦可满是遗憾。 “你遗憾什么啊,”杜淼淼大大咧咧地吃东西:“我巴不得那老哥晚点儿来呢,平时看小令就看得紧,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还要跟过来,本来小令是跟我们玩的,他一来全截胡了。” 秦可皱眉:“你怎么这么说话,那人家也是关心小令啊,别忘了他们可是朝夕相处,当然比咱们更会照顾人啦。” “朝夕相处怎么了,”杜淼淼不服气:“那我上课也天天和沈令坐一起,我们也是朝夕相处啊。” “啧,”秦可摇头:“你懂个屁。” 果然唯粉是永远不会理解cp粉的。 女生的聊天内容沈令总是听不太明白,他没太关心,幽幽的对着自己永不可得的腹肌怅然若失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胸闷。 他身体不适合长时间泡温泉,平时在家偶尔泡澡也要定时,今天跟大家聊天,不知不觉竟然忘了时间。 他懊恼地垂下头。 其他人还在有说有笑,沈令不愿意让大家担心,按着胸口缓了缓,撑着池边面色如常地站起身。 “我有点困了,先回去睡觉。”他笑着说。 水面雾气缭绕,天光暗淡,众人很难注意到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只叮嘱他回去路上慢一点,注意安全。 沈令去更衣室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换上另一套背心短裤,就这么几个动作都让他有些喘不上气,不得不坐在椅子上休息。 心率渐渐恢复,但胸腔的憋闷感仍然存在,沈令叹了口气,慢慢披上外套,把湿衣裤装进单肩包里,往房间走。 从温泉到酒店有一段露天走廊,沈令呼吸了些新鲜空气,勉强觉得好了一些。 经过酒店大堂,沈令有气无力地等电梯,忽然有人从后面喊他一声。 他回头,就看到贺闻帆向他走来,穿着宽松的白衬衫和黑裤子,简单又清爽。 沈令眼睛亮了亮:“你来了呀,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贺闻帆笑着说:“在餐厅吃了点东西,正准备联系你。” 他偏头看了眼,随即抬手越过沈令身侧,按下电梯:“刚才在走神吗?怎么不按。” 沈令一愣,这才知道自己站在外面等半天,竟然一直没有按上行键,怪不得电梯一直不来。 他气馁地摇摇头:“我忘了……” 贺闻帆觉得不太对,敏锐地端详起沈令。 沈令身上松松垮垮套了件纯白的薄外套,里面是白背心和花裤衩,但显然尺码不合适,领口和裤管都极松。 贺闻帆看到他露出的皮肤微微泛着红,是被水汽蒸泡久了的薄到透明的粉色,但唇瓣却没有血色。 他神色一凛,扶住沈令的后背:“是不是不舒服?” 神情轻微的惊讶两秒,没有逞强,白着脸笑了笑:“有点胸闷。” 叮! 电梯门开了,贺闻帆立即揽着他进去,甚至还沉着脸要抱他。 沈令轻声制止:“没关系,走得动。” 但贺闻帆没听他的。 回到房间,沈令慢吞吞在沙发上坐下,从箱子里找出药,贺闻帆倒来一杯温水,目不转睛盯着他吃下,目光凌厉得可怕。 沈令佝偻着身子,掌根抵在胸口,没由来地苦笑一下:“你不要这么严肃嘛。” 贺闻帆见不得他缩成一团的伶仃样,深吸一口气,揽着肩把人捞进怀里,身上已经够难受了,起码让他坐得舒服点。 “玩水去了?”贺闻帆捏了捏沈令仍然泛粉的手臂。 沈令被他的语气逗笑:“怎么能叫玩水呢,是泡温泉。” “那玩意儿是你能泡的吗?”贺闻帆气不打一处来:“还不知道节制。” “不小心忘了嘛……”沈令半阖着眼,话说到一半忽然难受地轻哼一声。 贺闻帆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 沈令皱着眉,仰了仰脖子:“好闷啊……” 贺闻帆便托着他的脊背让他坐直些,手掌替他轻轻顺着胸口:“这样好些吗?” 沈令没答,过几秒才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好多了。” 他气息明显不稳,贺闻帆不敢继续跟他说话,安静下来,掌心贴着胸膛,静静感受沈令心脏的跳动。 年轻人瘦削的躯干上,覆盖着的轻盈的肋骨,单薄的血肉,和近乎透明的皮肤,就是沈令的全部。 少得可怜。 贺闻帆捧在手里,像是捧了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掌心下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会让他回忆起小时候,那只捏在指尖的蝴蝶的翅膀。 那么细微地挣扎着,他稍稍一用力就能折断这片美丽的羽翼。 沈令额间出了一片细汗。 贺闻帆替他轻轻擦拭,自己也浑身是汗。 他焦急地说要带沈令去医院,沈令却笑着制止,像是无比习惯这种疼痛,甚至在他怀里灵巧地动了动,换了一个更加放松的姿势。 “去了医院也是做一对检查。”沈令话语间带着熟稔:“然后开药输液,最后还是得自己忍着。” 他笑起来,随即又压抑地咳嗽两声:“不严重,我就这样歇一歇,能好得更快。” 贺闻帆便只能安静又急切地等待,等待蝴蝶在自己掌心安歇。 过了很久,大概是药起作用了,沈令脸色逐渐缓和,贺闻帆替他擦过一次汗后,没有再冒出更多的冷汗。 贺闻帆轻轻呼出一口气,在窗户洞开不算密闭的空间里,总算找到了可以喘息的角落。 沈令眼睫抖了抖,缓缓睁开,贺闻帆看到他眼底溢着笑:“看吧,我说过很快就能好。” 贺闻帆眉头深深皱着,沉着嗓音问:“你经常这样吗?” 沈令偏头,认真想了想:“还好,偶尔会有这么一次,不见得就是因为泡温泉。” 他呼吸还没彻底缓过来,说话夹杂着气声,竟然就想挣扎着从贺闻帆怀里逃出来。 贺闻帆按住他的肩膀,又怕让他不舒服不敢用劲,竟然费了一番工夫才把沈令锁在自己怀里。 他手掌贴在沈令胸口,眉眼沉沉:“你心率怎么还没好?” 沈令:“……” 他这件背心的领口太大了,沈令不知道贺闻帆有没有发现,这段时间他的手掌,一直没有丝毫阻碍的贴着沈令的皮肤。 谁一直被人摸胸心情能是平静的? 但贺闻帆肃穆而庄重,沈令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这个骇人听闻的事实。 第45章 第二天一早,秦可给沈令发消息,但对方没回。 她洗漱完就晃悠到沈令房间外,敲门想叫沈令一起去吃早餐。 刚敲了一声,门就被打开,出现一位英俊的男人。 秦可愣了一秒,昏昏欲睡的脑子突然清醒,她捂住嘴:“你你你你……贺贺贺贺!” 她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贺闻帆面无表情迈出一步,握着门把:“请安静一点。” 秦可立刻更用力地捂住嘴,拼命点头,踮脚往虚掩的门缝里瞅了瞅,满眼都是精光。 “砰。” 门被贺闻帆轻巧地合上,秦可半点春光都没来得及看见,她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贺闻帆对眼前的女生有印象。 他去学校接沈令时见过几次,印象里是挺有眼力见挺上道的姑娘,每次都能帮他和沈令留出单独的空间,阻挡其他狼子野心想挽沈令胳膊的人靠近。 贺闻帆对她印象还不错。 所以即便她今天有点冒失,贺闻帆还是展现出了和颜悦色的一面,“不好意思,沈令还在睡觉,我们声音小一点。”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到了她的兴奋点,只见女生眼里骤然迸发精光,她用非常了然的神情比了个OK的手势,小声说:“好,我知道了。” 贺闻帆点点头,客气道:“你是沈令的同学吧,多谢你们平时照顾他。” “没有没有,”秦可连连摆手:“都是举手之劳,昨天小令就说他哥哥要来,没想到您来得这么快,你们关系可真好。” “哥哥”两个字深深取悦了贺闻帆,他神色更加和缓:“谢谢。” 秦可笑开了花,又说:“我本来是叫小令吃早饭的,但既然您在这里,我就不打扰了。” 果然是非常上道。 贺闻帆很满意。 他笑了笑:“沈令昨晚没睡好,早上有点赖床,就不下去吃早餐了。下午要是大家不忙的话,可以过来喝喝茶,我昨天带了点茶叶,就当是感谢你们照顾沈令。” “都说了不用这么客气,”秦可委婉地摆了摆手,立刻道:“下午我们一定过来。” 她嘴角已经快要翘到天上去,贺闻帆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但这位同学心地还是很好的,贺闻帆只能礼貌地点了点头,将这位看上去兴致过于高涨的同学送走。 回到房间,沈令还窝在床上。 他侧身蜷缩在两个枕头中间,把被子当抱枕一样抱在怀里,身上搭着一块毛毯,是贺闻帆怕他着凉给他盖上的。 出门时,这块乳白色的厚毛毯都还严严实实包裹着沈令,贺闻帆在门外聊了不过几分钟,再回来就只剩下边缘的一角搭在腰腹。 房间里窗帘拉得严密,光线昏暗得不知天日。 沈令外出喜欢住得舒服,哪怕像这样简单地玩两三天,也给自己订的一间小套房。 贺闻帆推开卧室门,让客厅的光线沿着地毯攀上床沿,将沈令裸||露的脚腕映出白玉一样的光泽。 他看上去没有半点要起床的打算。 昨晚沈令不太舒服,没有帐篷又睡不习惯,折腾到后半夜才稍微睡着一会儿。 贺闻帆是不忍心叫醒他的,但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早上十点,再怎么赖床也得吃早饭不是? 虽说现在的年轻人一觉睡到大中午是常事,十点对他们来说可能还算凌晨,但沈令这种一顿不吃就心慌气短的体质,显然不能与之为伍。 贺闻帆犹豫几秒,还是将沈令从床上薅了起来。 沈令其实早就醒了。 他的生物钟让他没有办法舒服地睡到超过早上九点,八点开始,他的胃就逐渐发出饥饿的抗议,催促他赶紧吃点东西垫巴两下。 但脑袋沉沉,精神疲惫不堪,一步都不想离开床铺,他就在这种精神和□□分裂的痛苦下赖了两个小时的床。 最后被贺闻帆抱出去,强制做出选择。 贺闻帆点了几份清淡的早餐,沈令吃了两口喝了点粥,休息一会儿后又吃了一次药,身上舒坦了,精神就彻底得到解放。 他又睡了一次回笼觉,这次睡得相当舒服,做了一个记不清内容但是软绵绵的梦。 一直睡到下午杜淼淼和秦可上门时才醒。 他这一觉睡得好,简单洗漱过后便觉得神清气爽,他在沙发上坐下,翻了翻茶几上的纸袋:“这是什么啊?” “我们买了吃的,”秦可说:“都说喝茶要配点心,我们来你这里总不能空手吧。” 说话间沈令已经打开盒子,拿起一只粉色的糯唧唧的团子放进嘴里,眼睛立刻眯了起来。 “好好次啊!”他含糊不清地说:“哪里买的?” “就是前街的那个铺子啊,”杜淼淼说:“我们昨天路过的时候看见过,排队排到下条街去的那家。” 沈令想起来了,那间铺子装修得很朴实,但生意出奇的好,昨天他们路过时就想尝一尝,但无奈队排得实在太长,让人望而却步。 “那得排好久吧。”沈令有些歉疚,“其实喝茶也不是一定要点心,这样多麻烦你们啊。” “这有什么,”杜淼淼毫不在意:“我们中午去的,饭点的时候人没那么多,不像昨天那么夸张。” 秦可附和地点点头。 沈令这才笑了笑:“那好吧,等下我给你们泡一壶好茶。” 贺闻帆端着一只水杯走过来,沈令笑着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你快尝尝这个团子,特别好吃,甜甜的而且一点都不腻。” 贺闻帆不爱吃甜食,不管腻不腻都不喜欢,但沈令拿起一个放到他嘴边,眼睛亮晶晶闪着光。 傻子才会拒绝。 不对,此等美色傻子都不会拒绝,只有毫无审美能力眼盲心盲的瞎子才会。 贺闻帆低头,流畅地从沈令指尖衔过那一小枚甜点。 秦可立刻咬住嘴唇,挽起杜淼淼的胳膊,满眼感动。 杜淼淼皱眉:“你干嘛呢?” 秦可压抑着激动的声线:“你不觉得他们关系这么好,让人很感动吗?” 杜淼淼毫不觉得。 秦可:“……” 贺闻帆从抽屉里拿出药给沈令吃,沈令手上沾着点心的□□,贺闻帆就一颗颗塞进他嘴里,然后拉着沈令去卫生间洗手。 杜淼淼担忧地问:“小令怎么在吃药啊?” 贺闻帆随口道:“昨晚有点不舒服。” “哪有!”沈令咽着药没能立即开口,被贺闻帆捷足先登,他不太满意地瞪他一眼:“这个药是本来就要吃的,你们别听他瞎说。” 下一秒就被贺闻帆攥着手腕拉进了洗手间。 沈令在洗手,贺闻帆就在一旁看着。 “你同学都在,你准备一直“他他他”的叫我,或者喊贺先生吗?”贺闻帆问。 沈令想了想,觉得确实有些生疏,“那该怎么叫?” 贺闻帆扬了扬唇角:“你平时在他们面前都是怎么介绍我的?” 沈令一顿,耳尖渐渐变红,幸好有头发掩盖不容易看出来。 贺闻帆站直,靠近半步:“嗯?沈令。” 他和沈令隔了几十厘米的距离,不算近,沈令却觉得他的体温都要扑到自己身上了,红晕蔓延到脸颊。 沈令闭了闭眼,关上水,抖干净手上的水珠。 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抬眸,看向贺闻帆:“哥哥?” 贺闻即露出愉悦的笑容,鼓励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嗯。” 秦可发出无声的呐喊。 杜淼淼手臂快要被拽脱臼了,她不得不挣脱开,一脸嫌弃:“你能不能正常点,脸都扭曲了。” 秦可无法自抑:“摸头了!摸头你看见了吗?” 杜淼淼轻哼一声,颇有些酸溜溜:“摸头怎么了,我也摸过啊。” 她嫌弃地撇撇嘴:“而且你看他那手法,跟撸猫似的,怎么能把我们小令当成动物呢?” 秦可瞪大眼睛:“当成猫猫怎么了?猫猫多可爱啊,这分明是爱意的表达!” 杜淼淼一脸诧异,越来越觉得和秦可话不投机半句多。 “哼!”她别过脸。 贺闻帆过来不仅带了好茶,还带了整套茶具,沈令刚吃过药不宜饮茶,整壶雨前龙井就便宜了他们三人。 贺闻帆这一次是临时抽身过来,身后还有一大堆工作,便没陪着沈令继续玩,喝完茶后坐了一会儿,动身回了公司。 沈令留下来和同学们继续玩了一天,第二天中午才退房离开。 回到沄城,他没去漉水苑,而是被爷爷叫回家了一趟。 到家时正值晚饭的点,阿姨做了一桌子沈令爱吃的菜,沈令边吃边把去古镇玩的事编成笑话讲给爷爷听,逗得老人家合不拢嘴。 “我们小令是真的开朗不少。”沈崇山笑够了,欣慰地看着沈令。 沈令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以前害怕交朋友,怕别人不喜欢我,但真正去做了就觉得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沈崇山笑着点点头:“挺好的,那小令你知道城西那片开发区吗?” 城西的开发区?沈令不假思索道:“知道啊,不是都建得差不多了吗?” 他还知道这个项目是贺闻帆公司负责的,他好几次听到贺闻帆讲电话都在说这个事。 “他们贺总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丰玉茶舍入驻到那边。”沈崇山说。 沈令停下筷子,不懂爷爷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个,“嗯……您的意思呢?” 沈崇山用餐巾擦了擦嘴:“倒也不是不行。” 沈令没出声,等爷爷继续说。 “其实就相当于开一家分店,这些年丰玉茶舍在全国各地的门店不少,多开一家也无妨。”沈崇山顿了顿,“只是城西那边原本也是一座茶山,他们此举是有意将丰玉当成一个地标性建筑,作为承前启后的文化渊源,倒是比寻常分店更重要些。” 沈令懵懂地点头,“那是挺重要的……” 沈崇山便笑了笑:“小令想不想试一试?” “我?”沈令立刻瞪大眼睛:“我不行的吧……” 他从来就没参与过家里的事,更不懂怎么谈项目。 “没关系,”沈崇山开怀:“具体项目有李叔叔他们帮忙,主要这算是一次很重要的合作,咱们家里得出一个人撑场面,小令也长大了,不想历练历练吗?” 爷爷的话有些打动沈令,他也想成为对家里有用的人。 但他又害怕,怕自己做不好。 沈崇山看出他的忐忑,安抚道:“没事,爷爷只是先问问你的意思,项目正式推进得八九月份了,等你结束完这学期的课业,可以慢慢考虑,不管怎样爷爷都支持你。” 爷爷温柔的劝说给了沈令几分信心,他手指微微收紧,有一瞬间甚至快要鼓足勇气了。 他仔细思索着,咬咬嘴唇看向爷爷:“是贺……” “沄鼎的董事长贺闻帆,”沈崇山笑着说:“和我们家的合作他会亲自过问。” 他目光温柔慈爱,满是对沈令宠溺,沈令心中一闪,莫名感到如芒在背,总觉得爷爷不止单纯地想让他历练一番,还有些别的深意。 沈令眸光闪烁,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那我、我考虑一下吧……” 第46章 从家里出来,沈令转头去了趟百货商场。 一趟古镇之行让他意识到,自己需要购买一些夏装来应对夏天。 以前沈令不爱出门,一到夏天更是难受得厉害,恨不得一辈子窝在屋子里,在床上生根发芽。 以至于他的整个衣柜,春秋冬装堆得满满当当,夏装只有寥寥几件短袖T恤。 从前可以在家里摆烂,但现在他可能经常会和朋友出去玩,后面甚至还可能跟贺闻帆有合作,再反反复复穿那几件去小卖部打酱油都显得随便的T恤,确实不太合适。 只是沈令在挑选服装上一向不在行,他似乎看不出各大品牌店内琳琅满目的衣物,除了颜色和款式外有什么好看和不好看的区别。 万般纠结的结果就是,沈令只能全凭导购小姐的摆布。 她们说哪件好看沈令就试哪件,她们说哪件显气质沈令就买哪件,只要不是太跳脱太诡异的款式,沈令基本照单全收,买到穿一周不会重样的程度就收手。 从店里出来时,店长携全体员工深深鞠躬目送沈令远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沈令后知后觉有种被当了大冤种的离奇感受。 手里的袋子沉甸甸的,沈令又不太放心地看了一眼,都是些偏简约的款式,色彩不杂乱,整体色调偏向柔和。按沈令自己的审美,至少是不难看的。 行吧,不难看就行。衣服对沈令来说只起御寒和遮挡的作用,只要不被当成奇葩,他什么样的都能穿。 沈令没再多想,中途收到贺闻帆的消息,问他回家没有,沈令回复说自己在逛商场。贺闻帆问到商场的名字后,表示可以顺道来接他回家。 这家商场在贺闻帆公司和漉水苑之间,见贺闻帆确实顺路,沈令就没有推拒。 他把距离自己最近的出口定位发给贺闻帆,慢悠悠往外走。 一手拎七八个购物袋对沈令来说有点费劲,他走得很慢,路过一个岔口时却被里面突然冲出来的人撞了一下,袋子哗啦散落一地。 沈令被撞到墙上,后背硌在墙角痛得他弯了弯腰。 那人却因为动作太快,在撞到沈令时条件反射地避了一下,被自己绊得在地上滚了一圈。 怎么会有人在室内商场里还这么风风火火? 沈令吃痛地眨眨眼,看到地上有一只不属于自己的黑色钱包,他顺手捡了起来。 刚要还给那个人,手却被另一个人捉住。 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妈,她扭着肥胖的身体脸色涨红,开口就是高亢的声音:“你干什么!这是我的包!” 与此同时,地上爬起来的男人抓住了钱包的另一角,沈令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拉力,他下意识往回攥紧。 大妈已经将沈令和男人的衣服牢牢揪住,扭头冲行人大喊着:“来人啊!抓小偷!” “商场保安呢,叫保安,这两个人偷我钱包!” 沈令一惊,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小偷了。 “不是的,阿姨您别误会,”他极力辩解,“我是捡到——” “捡什么捡,我亲眼看到你把包拿给他的!我亲眼看到的能有假吗!”大妈扯着嗓子嘶吼:“光天化日真是没天理了,抓小偷啊!” 沈令被她尖锐的声音吼得头皮发麻,心脏突突跳着,后背也隐隐作痛。 他白着脸喘了口气,靠着墙站稳。 大妈的力气大得出奇,沈令被他拉着根本动弹不得,就连一同被拉住的小偷一时都没能挣脱。 那是个身材黑瘦面露凶光的男人,比沈令矮了半个头,身材只有大妈的一半粗,却还死命用力想从沈令手里拽走钱包。 沈令不愿意被当做小偷,僵持中他勉强喘匀气,强硬道:“是不是报警就知道了,商场里到处都是监控,还怕找不出真相吗?” “好啊,报啊,”大妈也硬气,扭头冲着围观群众大吼:“大家伙都帮我报个警,今儿我非把这俩街偷子交给人民警察不可!”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拿手机拍照录像,有的在打电话报警,闹闹哄哄吵吵嚷嚷。 沈令心里翻腾得厉害,有点想吐。 见势不妙,黑瘦男人心生退意,他污浊的眼珠转了转,趁大妈和行人喊话的间隙扭手一番,强力挣脱开来。 他身形干瘦爆发力竟然强得惊人,大妈被推得跌坐在地上,捂着腰“哎哟”一声。 男人撒腿就跑却被什么东西拖住,他焦急回头,看到钱包的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缠到了自己手上。 那是一只比巴掌稍微大一点的黑色帆布钱包,拉链上扣了条细细长长的链子,就是为了平时缠在手腕或者挂在脖子上防止弄丢。 此刻这根链子乱七八糟交缠在男人手上,短时间内想要解开根本不可能,而钱包另一端,被沈令牢牢攥在手里。 沈令也没预料到这出变故,只在巨大的拉扯中下意识捏紧手指。 混乱中,他和男人对视了一眼,他看到男人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狠厉。 “去死吧你!” 他高扬起手用力抡了沈令一耳光。 “啪!” 响亮的巴掌声在闹哄哄的商场里都尤为刺耳和清晰。 沈令惊懵之下手一松,那人就连滚带爬地往外冲。 幸而有好心的行人上前拦住,将他重重按在地下。 “怎么还打人呢!”大妈也惊了,三两下爬上去,用自身重量将男人按住,脚往他身上用力踹了两下。 她高亢的声调回荡空中: “你还打人?!” “让你打人!” 场面一时无比混乱。 沈令被扇得懵在原地。 空气里的喧闹吵杂逐渐退去,眼前凌乱的画面像慢放的默剧。 他甚至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荒诞,灵魂像被抽离了出去。 如果不是胸口的滞涩堵闷在提醒他快喘不上气了,他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越来越多的人涌进现场,然后有人从后面抱住了沈令。 他遮住沈令的眼睛,反手将沈令按进自己怀里。 过了好久沈令才听到有人在耳畔喊他的名字,声音仓促而小心。 感官重又复苏,扭曲的喧闹如同潮水一般涌进耳朵。 余光里,沈令看到无数身穿保安制服的人接连涌入,将后方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脸颊火辣滚烫,牵连着太阳穴让沈令痛得一激灵。 他深深皱起眉头,刹那间,一切疼痛争先恐后地灌进身体里。 警察局,等候室。 金属座椅冰冷的触觉让沈令发抖,他埋在贺闻帆怀里,一动不动小声抽泣着。 彻底恢复清醒后,强烈的委屈也随之而来。 沈令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当成过小偷,也没这么被打过。 脸颊火烧般的疼痛让他眼泪止不住地流,他能感到右半边脸颊高高肿了起来,稍微动动嘴角都能牵扯出钻心地疼。 贺闻帆只能揽着他,轻声细语地哄。 上车时他就喂沈令吃过一次药,到警局后又喂了两次热水,沈令却还是受惊过度一般细细颤抖着,脸颊手腕都冰凉。 贺闻帆握住他的手腕,一遍遍地安抚。 门锁响了一声,从外面被打开,沈令条件反射地就是一抖。 贺闻帆侧身将他护住,他抱着贺闻帆的腰,从衣料的间隙看到了来人。 是那位捉贼的大妈。 她头发因为扭打还凌乱着,肥大的身躯一颠一颠地靠进,沈令看了就害怕,往贺闻帆怀里缩了缩。 贺闻帆蹙眉,侧目往后扫一眼:“您有什么事?” 用词虽然客气,语气却十分低沉不好惹。 大妈虽然泼辣,但毕竟没接触过贺闻帆这样的人物,心生怯意。 男人的西服流畅笔挺,是过分昂贵的面料特有的质感,被男生细白的手指抓细微的褶皱,诡异而又和谐地共存着。 他侧脸的轮廓冷刻凌厉,在警局严肃的冷光下令人望而生畏。 大妈打了个冷颤,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是来道歉的。” 她早已没有了商场里大胆泼辣,双手攥着那个黑色钱包局促的放在身前,宽大的纺纱黑裙皱皱巴巴。 贺闻帆低头看向沈令,无声地询问着。 沈令吸了吸鼻子,犹豫两秒后,点了点头,只是手还紧紧攥着贺闻帆的衣袖,像寻找依偎的小动物。 贺闻帆略微侧身,让沈令可以和大妈面对面交流,却又不至于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下。 大妈嗫喏着上前两步,满是愧疚:“孩、孩子,对不起啊,是阿姨错怪你了。” 她已经看过商场的全部监控,也做完了笔录,知道沈令并非那个小偷的同伙,他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后面还帮忙拦着小偷,自己还被扇了一巴掌。 大妈看着沈令高高肿起的脸颊,更为自己当时片面的判断而歉疚难当。 “真的真的太对不起了,你的医药费阿姨全部都出,哎哟我真是,我当时太心急了……” 沈令摇摇头,“不用了。” 他揉了揉湿濡的睫毛,面颊满是泪痕,眼眶红肿嘴唇却惨白,看上去可怜的要命。 “我没事,”他声音也很弱,轻飘飘地传来:“您看看您钱包里的东西有没有少。” 沈令委屈只是因为被误会,如果对方能意识到错误并诚恳道歉,以他的心软的性格,不说立刻原谅,至少不会过分追究。 况且,把他打成这样的毕竟不是眼前这位满身狼狈的阿姨。 沈令抿抿嘴:“我接受您的道歉,您回去吧。” “这……”他这副什么都不要的态度让大妈更加愧疚,急得在原地跺脚。 她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怎样一个人。 人家孩子不仅帮她抓小偷,被误会也丝毫不埋怨她,甚至还提醒她看钱包有没有少东西。 多好的孩子啊! 大妈脸都涨红了,整张脸皱出沟壑纵横的纹路。 “哎呀我……”大妈内疚而焦急:“好孩子,让阿姨补偿一下你吧……不说补偿,感谢也要收下的呀。” 沈令摇摇头,轻轻垂下眼帘,他有些累了。 贺闻帆将沈令护在怀里,下了逐客令。 “好了,您请回吧。” 虽说比先前过分凌厉的声线和缓些许,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大妈又抖了一下,不敢再开口。 她捏着衣物无措地转了两圈,最终也只能再次做出道歉,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她走后门外响起一串脚步,沈令从窗户里看到那个小偷被押送着离开。 他像是被暴揍了一顿了,鼻青脸肿血沫横流,走路也一瘸一拐,要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架着才能移动。 沈令心下一惊。 大妈离开时门没关严实,沈令听到外面传来若有若无的说话声,是袁格和一个陌生的男声。 男人说:“抓小偷就抓小偷,怎么还打成这样?” 袁格叹了一声,听上去十分无奈:“当时他挣扎得太凶了,我们保安兄弟费了好大力气才制止住,不动手不行啊。” “那也稍微克制一下,打成这样问话都不好问了。” “不也是见义勇为吗?听说这还是个惯偷,抓住了实在是为社会做贡献啊。” “那用得着派几十个保安围着打?” 袁格嘿嘿一笑:“这不怕跑了吗?” …… 沈令听着外面的对话,眸光微闪。 他怯生生地抬头,湿润的大眼睛看向贺闻帆:“是你……” “是他活该。” 贺闻帆面色毫无异常,似乎那人血肉模糊的脸在他心里激不起半点波澜。 他轻轻捂住沈令的耳朵,用最温柔的嗓音: “乖,不听了。” 回家后沈令情绪稍微稳定了些,不哭也不撒娇,但也不说话。 他一个人缩进帐篷里,将周围的小灯全部点亮,抱着双腿坐在里面,像是惊吓还没散去,只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才能享有绝对安全。 贺闻帆尊重他的意愿,留出空间让他自己缓缓。 只是沈令在里面待得太久了,久到贺闻帆有再好的耐心都觉得焦急。 他担心沈令的身体。 脸上的伤只要上药就会好,但心脏不能掉以轻心。 沈令这次明显被吓坏了,贺闻帆担心让他一个人待着会出事。 他拿着药来到帐篷前,轻轻蹲下,小声地询问:“沈令,有没有不舒服?” 沈令只是含糊地“嗯”了两下,没有给出明确的应答。 贺闻帆压下不安的心跳,轻声说:“不怕,出来吃药好不好?” 沈令依然不答,就像完全缩进了自己的乌龟壳子里。 贺闻帆焦急难耐。 帐篷周围层层叠叠挂着繁复的小灯,全部点亮后散发出蓬勃而耀眼的光芒,映得房间恍如白昼。 而沈令的帐篷就是光芒中央的城堡,被漫天繁星闪烁地守护着。 贺闻帆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他抬手拨了拨灯帘,像是拨开光幕阻隔的瀑布。 “那我可以进来吗?” 第47章 贺闻帆耐心等待着。 他并不急于催促沈令做出这个重要的决定。 他微微屏着呼吸,世界万籁俱寂,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帐篷里发出细微的响动。 贺闻帆看到沈令小小的影子一点点靠近,在灯影下映出模糊的轮廓。 然后,他轻轻把帘幕拉开了。 贺闻帆心脏震颤。 他第一次窥见帐篷里的景致,那个独属于沈令的奇妙世界。 贺闻帆曾无数次构想过其中样貌,然而事实比想象中简单很多。 洁白的床垫、蓬松的棉被、柔软的枕头,日记本散落在枕边,深蓝色的毛毯纠缠着沈令的脚腕,又被他揪着一角抱在怀里。 沈令没有哭,只是因为皮肤太薄,眼尾的红痕还没有消散。 他微微弓着脊背,头发乱糟糟的,低垂的睫毛不看贺闻帆,很像贺闻帆幼年在游乐园里见过的兔子玩偶。 只是要更无精打采一些。 “沈令。” 贺闻帆轻轻碰了碰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一些。 脸颊肿得更厉害了,那人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掌印清晰可见,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指痕。 沈令半张脸都是红肿的。 贺闻帆眉头深深皱起。 他从来没在沈令身上看到过哪怕一丁点类似的痕迹,沈令不应该也不允许受到这样的伤害。 贺闻帆后悔没将那个人教训得更狠一点。 他用指尖轻触沈令的脸颊,沈令都会颤抖着倒吸一口气,睫毛战栗般抖动着。 “很疼吗?”他轻声问。 沈令便委屈地点点头。 贺闻帆眼中满是疼惜:“我们涂一下药好不好?上完药就不疼了。” 上完药就不疼了…… 这种哄小孩的话沈令上一次听到还是在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他做完手术伤口很疼,妈妈就这么哄他。 第一次沈令信了,可是当发现上完药后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药物刺激皮肤而更加难受时,他哭得比一开始还要伤心。 后来妈妈就不说这种话了。 她只会轻轻抱着沈令,哄他快快入睡。 直至沈令长大,经历过更多的疼痛和折磨后,他深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件事能帮他分担这样疼痛。 他们也没有义务这样做,一切都要自己鼓足勇气去对抗。 但他也知道,眼睁睁看着别人饱受痛苦自己却无能为力,本身也是一件极致痛苦的事。 他的妈妈就总是偷偷抹眼泪。 所以愿意哄他陪伴他,留在他身边以感同身受的方式告诉他“很快就不疼了”的人,都是很珍贵的人。 沈令第二次相信了这句话。 他抬起头,冲贺闻帆笑了笑,“好。” 只是笑容拉扯肌肉,他刚动了动嘴角,就痛得皱起眉,倒吸一口凉气。 “慢点。”贺闻帆捧起他没受伤的半边脸颊,几根手指贴在耳后的皮肤上,严肃又认真。 他按照拿药时医生的嘱咐,一丝不苟地替沈令上药。 清凉的药膏敷上来,将火辣的胀痛缓解不少,沈令眉心松了松。 凭心而论,贺闻帆上药的动作极度细致,几乎没把沈令弄疼。 但过于小心的后果就是,过程变得尤其漫长,到后面沈令甚至觉得脖子要抽筋了。 彻底涂好药后贺闻帆收手,沈令撑着后颈拧了下脖子,听到无比清脆地“咔嗒”一响,他自己都惊到了。 偌大的房间里就他们两人,四周寂静无声,贺闻帆在收拾药膏,被这声极度突兀的响动惊得抬起头,就撞上了沈令同样惊异的视线。 沈令手还放在脖子上,以一种懒腰伸到一半的怪异姿势静止着。 两人静默对视片刻,空气缓缓弥漫起一丝尴尬的旋涡。 沈令看到贺闻帆额角浮着密密的细汗,应该上药时精神过于集中弄出来的。 他没多想,扯了一张纸巾,面无表情按到贺闻帆脸上。 “啪。” 又是清脆的一声响。 贺闻帆:“…………” 沈令:“…………” 沈令愣住了,他本意只是想帮贺闻帆擦擦汗,却好像让事情变得更奇怪了。 须臾,贺闻帆将纸巾揭了下来。 他看着沈令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自己动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忘跟沈令说一声“谢谢”。 感谢他短暂地想过帮自己擦汗。 他抬头,发现沈令正盯着自己。 帐篷外环绕着明暗交织的小灯,内部光线明亮充沛,贺闻帆能看到沈令长长的睫毛映在眼尾的阴影,他的眼瞳呈现着琉璃一般明净的质感。 贺闻帆心神微动,指尖颤了颤:“怎么了。” 沈令眨眨眼,忽然前倾着向他靠近,湿润的眼眸瞬间变得无比清晰,睫毛仿佛要挠到贺闻帆的鼻尖。 贺闻帆蓦地屏住呼吸。 沈令伸手,从他额角拿下了一个什么东西。 贺闻帆定睛一看,是一小块纸屑。 大概是他擦汗的动作太快留下的。 贺闻帆:“……” 如雷的心跳还没平复,尴尬紧随其后朝他涌来。 幸好贺闻帆心理素质过硬,面上没显露出一丁点。 他只是掩唇咳了声,平静道:“以后换成质量更好的面巾纸。” 沈令没说话。 两秒后,他低下头笑了。 这是他从回家到现在,第一次因为开心而露出笑容。 贺闻帆恍惚听到冰雪消融的声音,是久久萦绕在沈令身上的委屈压抑化开了。 贺闻帆一喟,沉坠的心也在这个笑容里得以恢复些许轻盈。 沈令笑了两下就捂住嘴角,红肿的脸颊不允许他发出这样的大笑,他只能一边努力控制表情,一边压抑着笑声。 贺闻帆拉下沈令的手,“好了,别笑了。” 沈令就用水润含笑的眼眸望向他,贺闻帆看到他的肩脊也不再紧绷,心里松懈不少。 “现在不难过了?”他问。 “其实……原本也没有特别难过,”沈令缓缓抿了抿唇:“只是有点委屈,想自己消化一下。” “那现在消化好了吗?”贺闻帆笑着问。 沈令歪歪头:“消化了大概……百分之六十五吧。” 贺闻帆觉得他详细量化自己情绪的样子特别可爱,哄小孩似的顺着他的话头问:“那剩下35什么时候可以读满呢?” 沈令就认真思考起来,瞳孔亮晶晶的,脸颊又肿着,可怜又可爱。 “明天吧,”沈令深思熟虑道:“或者吃完好吃的以后。” 哦,这孩子饿了。 贺闻帆低低笑出了声,请了私厨过来做饭,牵着沈令出去洗手。 碍于沈令脸肿着,嘴也张不大,只能把鸡肉捣碎了融在汤里,和着米饭炖成烂烂的粥,再倒进杯子里插上吸管给他喝。 沈令摩拳擦掌想饱餐一顿,循着香味跑到餐厅来,却只看到孤零零一碗粥,顿时无精打采起来。 他不死心地尝试了一下正常吃菜,就发现自己嘴确实张不开,就算勉强塞进去了,油渍糊在嘴角清洗起来也特别疼。 他于是只能灰溜溜地回到餐桌前,抱着一杯粥,报复性地用力吮吸。 一杯的分量不多,沈令今天体力消耗得大,他估算着自己的饥饿程度,原本以为要喝两杯才够。 可事实上他连手里这杯都没能喝完。 喝到还剩小半时,沈令就觉得抵得慌,明明胃里是饿的,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膨胀起来了一样,闷闷地抵住心口。 沈令放下杯子皱起眉,又觉得反胃。 他用力吞咽两下,掌根在胸腹间来回按揉,好一会儿这种反胃的不适才渐渐消散。 只是他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贺闻帆没跟沈令一起用餐,趁沈令喝粥的空当去洗了个澡,出来时看到沈令呆呆地坐在桌前。 他一手捧着杯子,一手撑着膝盖,眉毛微微皱着,望着虚空中的一角出神。 这种状态看上去不太对。 贺闻帆不敢突然出声,怕吓到沈令,他慢慢走过去,在沈令身前蹲下,碰了碰他搭在膝盖上的手背:“在想什么?” 沈令眼珠动了动,机械地看向贺闻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平时的神采,像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般。 他轻轻呼出口气,靠在椅背上:“没什么,喝不下了。” 贺闻帆瞥眼杯里的粥,确实吃得太少。 沈令食欲虽然时好时坏,但主动喊饿的时候吃的东西,远远不只这么一点。 他神情凝重起来,“是不是不舒服?” 沈令没有隐瞒,如实说道:“就是刚刚有点想吐,像吃撑了一样。但现在好了。” 贺闻帆皱眉思忖片刻,手掌贴在沈令胸前:“心脏呢,觉得难受吗?” 这下沈令仔细想了想。 只有当时在超市里混乱的那一会儿难受了一下,后面吃过药就没问题,他到现在都只是有点反胃恶心,心脏没有疼,心率也平稳。 他摇了摇头:“不难受。” 贺闻帆还是不太放心,给他测了一次心率,见结果正常才勉强安心。 不过他要求晚上陪沈令一起睡觉。 理由是沈令今天状态不好,怕他一个人睡要是不舒服,他不能及时察觉。 沈令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想到两人也不是第一次躺同一张床了,便没有强烈拒绝。 洗澡时沈令觉得背有点疼,是下午被墙角撞到的地方。 一下午兵荒马乱忙忙碌碌,沈令都忽视了这点,现在松懈下来,后背的疼痛才若隐若现地传来。 不算特别疼,只在抬手洗头时扯到肌肉才明显几分。 沈令没太在意,洗完澡后扭头从镜子里看了看,肩胛骨那里紫了一块,面积不大,但怕是得好几天才能消。 沈令叹息,认命地穿好睡衣。 进房间时贺闻帆已经在他帐篷里了。 从影子的轮廓看,那人脊背笔直地盘腿坐着,下颌微微收紧,以这种诡异而虔诚的姿势占据了沈令的私密空间。 沈令:“……” 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引狼入室了。 这人登堂入室的动作迅猛得超乎想象。 第48章 沈令深呼吸两下,钻进帐篷里。 弯腰时扯到后背的淤青又有点疼,他按住肩膀“嘶”了一声。 贺闻帆睁开眼,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身边,沉声问:“还有哪里伤到了?” 沈令松开手:“没有,背上撞了一下,不要紧。” 贺闻帆下意识就想查看,沈令一惊,连忙收紧衣领后退,“没没没事,过几天就消下去了!” 说完他立刻钻进被子里,背对着贺闻帆躺下,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贺闻帆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堪堪收回,后知后觉发现确实不妥当。 要检查后背,少说得把衣服扒掉一半,按沈令的害羞程度,估计一晚上都睡不着了。 不妥当,实在不妥当。 他盯着沈令的后脑勺看了会儿,圆咕隆咚的,半嵌在柔软的枕头里,发丝烂漫地散开。 沈令就连头发丝都漂亮。 贺闻帆起了逗弄的心思,手伸进被窝里,贴了贴沈令脸颊,果然已经在发烫了。 皮肤相贴的瞬间,沈令抖了抖,他从被窝里探出头,眼周的皮肤都泛红,又羞又恼地瞪贺闻帆一眼,然后“啪”地关掉了小灯。 四周霎时变得漆黑,贺闻帆听到沈令气鼓鼓的声音从棉被里传来:“睡觉!” 贺闻帆便低低笑了出来,在沈令身边缓缓躺下。 他拍拍身侧隆起的一团:“晚安。” 大约是今天太累,沈令一沾上枕头就感到深深的疲倦,睡意侵袭得很快。 他几乎没来及回想一下今天的一切,甚至没精力转身,像抱抱枕一样圈住贺闻帆的胳膊,就陷入了睡眠。 只是睡得不算好。 一直做怪诞的梦,感觉自己热得冒汗,汗液爬上皮肤又冰凉黏腻得让人打寒战。 后背的淤青也一跳一跳地抽痛,刺激着沈令的大脑。 他翻了个身,感觉自己似乎从梦里抽离了出来,却睁不开眼,陷在一种半沉睡半苏醒的混沌状态。 太阳穴很疼,眼眶酸胀,但沈令不确定是不是被脸颊的伤牵带出的疼痛。 昏沉中,有人捂上他的眼睛,沈令感觉周围的灯亮了起来,从那人指腹间溢出丝丝缕缕的光。 他被人搂着半坐起来,完全脱力地靠在那人胸膛上,止不住地发抖又出汗,黏腻的触觉让他深深皱起眉。 “还醒着吗?”贺闻帆在他耳边问。 沈令恍惚了一下,甚至觉得这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有些空旷和难以分辨。 他大脑缓慢地运转着,好几秒才点了点头,张嘴想说话,就发现自己喘息沉重。 他感到贺闻帆动作极其迅速地用毯子裹在他身上,然后将他抱出了帐篷。 “没事,”贺闻帆拍着他的背:“发烧了,我们去趟医院。” 哦,原来是发烧。 沈令终于对自己状况有所了解。 他眼珠转了转,觉得很累很困,没撑住又歪在贺闻帆怀里睡了过去。 贺闻帆对沈令会生病这件事几乎没有感到意外。 晚上他就觉得沈令状态不对。 倒不是说看上去虚弱得不行了,只是相对起往常来说有些反常,包括那突然小到只有一丁点的食量。 他承认主动要求和沈令一起睡觉,是不可避免的有一点私心。 但说是因为担心沈令身体,这点也不全是借口。 事实上,沈令确实生病了。 熄灯后贺闻帆没睡得太熟。 这顶小帐篷沈令一个人住或许刚好合适,但再加上贺闻帆就显得过于拥挤。 贺闻帆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失眠到半夜,枕头被单全是沈令气息,经久不散地萦绕在鼻尖,让他越躺越精神。 深夜里,沈令难受地哼哼了一声,只是一声很微弱的、无意识的呻||吟,落在安静的夜空都显得格外轻微。 贺闻帆却猛地睁开眼。 手背触及沈令的额头,感受到烫手的体温时,贺闻帆完全反应了过来。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在开灯后看到沈令糟糕的脸色时,他还是慌了一瞬。 他用最快的速度带沈令去医院,下楼时沈令靠在他怀里失去了动静,他只感到沈令搭在肩头的脑袋轻轻一沉,随后便没了半点生机。 他唤了好几声,沈令都没应。 贺闻帆在那一刻彻底惊慌起来。 沈令昏昏沉沉醒过来时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 周围光怪陆离,灯光时明时暗,眼前的场景飞速倒退,拉出模糊的残影。 他眨了眨眼,看到玻璃窗上的水珠哗啦一下划成一道长长的水痕,座椅轻微颠簸着,反应过来自己还在车上。 深夜道路空旷,足够他们畅通无阻地穿行期间。 贺闻帆把着方向盘,看到沈令睁眼的瞬间,高悬的心稍稍落回嗓子眼:“沈令,还好吗,现在什么感觉?” 沈令头很晕,费了好些功夫才弄懂贺闻帆的问题。 “没事……咳咳!”他嗓子嘶哑得厉害,刚一开口就牵出一阵咳嗽,逼得他不得不抬手按住胸口,安抚紊乱的心跳。 “好好好不说了,”贺闻帆声线发紧,“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沈令能感觉到车速又快了些,他摇摇头,费力吞咽两下,“不用这么快,发烧而已……” 贺闻帆攥着方向盘,眉心紧紧锁着,但扯出一个沉稳的笑,轻声安抚沈令:“嗯,我们去医院输液退烧就会好,不会有事的。” 他顿了顿,重复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沈令还想说什么,胸口却一阵紧缩,逼得他把话咽进嗓子里。 后背很痛,牵连着肩胛和胸腔也痛,心脏紊乱地跳着,好像在冲破肋骨撞击后背的淤青。 沈令闷哼一声。 他紧紧咬住嘴唇弓起腰,无力地将头靠在车窗上,但冰凉坚硬的触感也没能让他的意识更清醒些。 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又不得而知。 这一觉他睡了很久。 睡得全身酸痛。 直到模糊的人声将他从深黑的旋涡中打捞起,刺眼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眼皮传进来,有人从他脸上撤走了什么东西,手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顺着血液走遍全身。 沈令难耐地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几位年轻的护士,病房里光线充沛明亮,床头插着几只娇艳欲滴的百合。 贺闻帆正和医生交谈着什么,看到他醒了,蓦地露出极为欣喜的神色。 医生也笑了笑,说:“哟,醒了啊?” 他俯下身,亲切地询问:“现在身上什么感觉?有没有不舒服?” 沈令大脑还在宕机中,反应几秒后机械地摇摇头,他动了动手脚,没什么感觉。 “还行……”他张了张嘴,声音虽然依旧嘶哑,但至少不再灼烧着让他咳嗽不止了。 沈令抿了抿嘴:“但是没力气,嗯……有点晕。” “没事啊孩子,不用担心,”医生笑着说:“刚退烧不舒服是正常的,你现在各项体征都平稳,氧气罩也撤下来了,后面歇一会儿饿的话可以吃点流食。” 沈令眨眨眼,乖巧点头:“谢谢医生。” 医生便拍拍他的肩膀:“好好休息。” 他转而交代贺闻帆:“病人体质弱,高烧对身体还是有些影响,等出院了记住别劳心劳力,别干重体力活,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贺闻帆点头应下,将医生送了出去。 几分钟后他折返回来,喂沈令喝了点温水,在他身边坐下,长长抒了口气。 几口温水下肚,干燥的喉咙总算舒缓了些,沈令清了清嗓子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贺闻帆看一眼手机:“第二天下午四点了。” 沈令睁大眼:“我睡了这么久?” 贺闻帆没说话,沈令似乎觉得他太阳穴抽了抽。 “怎……么了吗?”沈令试探问。 “已经算醒得快了。” 片刻后,贺闻帆沉沉道:“高烧引起的心律失常,很危险的,沈令。” 沈令噤声。 贺闻帆端坐着,脊背笔直,五指合拢,以一种极其严肃的语气描述着沈令的病情。 沈令抿抿唇,“还好吧……” 他没说他已经习惯了。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沈令这颗心脏看起来总好像下一秒就不行了,其实坚强得难以想象。 “不太好。”贺闻帆沉着脸给他掖了掖被角。 他脸色不好,动作和语气却非常轻柔,像是气得不行又生怕吓着沈令一般不敢表露出来。 “饿不饿?”他问。 沈令摇头。 虽然接近一天没吃东西了,但沈令不太能感觉到饿,对食物提不起半点欲望,胃口差得过分。 “好,我让人炖了鸡汤。” 沈令:“……可我不太想吃诶。” “大概还有几分钟到,再忍一下。” 贺闻帆自顾自说道,执着地单方面认为沈令饿得快要死掉了 沈令:“…………” 完了,他好像真给贺闻帆留下阴影了,这人现在脑子不正常。 最终沈令还是在贺闻帆的威逼利诱下和掉了半碗鸡汤。 他在医院又观察了一天,确定心脏没事只是感冒未愈后,获得了出院资格。 回去后,他被贺闻帆勒令关在家里休息了好几天,连杜淼淼约他出去玩都被贺闻帆婉拒了。 不过沈令确实也不太想动弹。 天渐渐热了,出门就出一身汗,沈令感冒一直断断续续地咳,有时候咳久了还胸闷气短。 他精力也不行,有天晚上跟贺闻帆去了趟超市买吃的,回来之后就全身无力昏昏欲睡。 厨房里阿姨还在煲汤,丝丝缕缕的香气飘出来。 看到贺闻帆端着汤碗出来,沈令就深深叹了口气。 这几天他几乎快要把鸡鸭鱼肉飞禽走兽炖的汤吃了个遍,导致他现在一看到汤碗就心累。 贺闻帆在他面前坐下,用勺子搅着放凉,沈令看了眼,竟然是猪蹄汤。 他欲言又止:“这么天天煲汤,真的不会补得太过吗?” “不会。”贺闻帆淡淡道。 “我觉得会。”沈令肯定。 “汤里没放任何大补的药材,辅以清淡菜蔬,征得了医生的允许。”贺闻帆抬眸看他一眼:“放心,不会让你虚不受补。” 沈令眼看道理讲不通,就委屈地低下头:“可我真的不想吃了。” “为什么呢?” 贺闻帆语气放缓:“你身体不好。” 沈令揪着抱枕的穗儿,扭扭捏捏的:“我那天看电视,里面坐月子的孕妇吃得都没我花样多……” 贺闻帆皱起眉,似有不解。 沈令垮着张脸:“你真的不觉得这样很夸张吗?” 贺闻帆垂眸,仔细思考着。 沈令以为有戏,心里腾起隐隐的期待。 片刻,贺闻帆抬眼。 他依然无法说服自己,认真道:“不觉得。” 第49章 夏天真的来了。 沈令已经到了不开空调就没法活的状态,偏偏他身体又承受不了过低的温度,只能开到勉强不会被热死的程度,穿着短袖短裤在家里摆烂。 他有点想去家里茶庄避暑,但期末还没结束。 沈令烦躁地揉了把头发。 他受不了暑热,每年一到夏天必定生病。 打从上次感冒后,就一直断断续续没好全,沈令强撑着去上了几天课,每天回家就像霜打的茄子,脸颊嘴唇都灰白。 幸好临近期末周,课程减少,大多时候都用来勾重点和复习。 沈令把所有需要自习的课都请了假,留在家里复习,一周平均去一两次,勉强还能忍受。 千辛万苦熬到考试结束,沈令解放了,就每日每夜窝在家里,半步也不愿踏出门。 就连杜淼淼他们来找他玩,他也是把人邀请到家里来。 前段时间买的,穿一周都不会重样的夏装,还是没了用武之地。 贺闻帆知道沈令需要休息,对于他这种做法一直采取默许的态度,只当他是期末复习太辛苦,需要多缓几天。 可当他发现沈令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待着,非得没能休养得更好,反而愈加虚弱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人哪能完全不出门完全不运动呢,尤其像沈令这种体质,适当锻炼其实很有必要。 天气还没那么热的时候,他习惯吃完晚饭带沈令去公园散散步,每天走一会儿,沈令的精神状态明显会好很多。 而像这样在家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只会让人越来越困倦懒怠,对身体毫无益处。 这天沈令好不容易出了趟了门,只是下楼取一样东西,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回来时却气喘吁吁脸色煞白,歪在扶手椅上一阵一阵冒虚汗。 贺闻帆上手一模,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赶紧将冷气调小,拍拍沈令的背:“起来,去把汗擦了换件衣服,不然要着凉。” 沈令胳膊无力地搭在扶手上,头垂下来,发出撒娇的哀鸣:“可我真的好累好热……” 贺闻帆拿他没办法,只能先去洗手间接了点热水,打湿毛巾帮他把脸和脖子的细汗擦掉。 然后他叹了口气,手指从沈令的肩头下滑到衣角:“不想动也没关系,我帮你换?” 果然威胁永远比哄骗奏效。 沈令身体一抖,立即按住他作势伸进衣摆的手,耳尖瞬间红了,结结巴巴道:“不不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撑着座椅起身,三两步逃进房间,嘴里念念有词,“其实也没那么热……” “坐了一会儿也不累了……” “腰不酸腿不痛精神也抖擞了……” 贺闻帆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用热毛巾擦身太麻烦,沈令干脆冲了个澡,出来时看到贺闻帆一边喝水,一边盯着他带回来的东西打量。 是一个包装很精致的纸袋,贺闻帆没有贸然打开,只随口问道:“是什么?” 沈令就拿起袋子到贺闻帆身前坐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面,木盒接触大理石桌面发出沉重的闷响,分量竟然不轻。 木盒外的雕纹精致,沈令打开锁扣,从里面取出一方砚台。 贺闻帆眉梢一挑:“石砚?” 沈令会买这种玩意儿,他是没想到的。 他认识沈令这么久,从来没见这孩子拿过一次毛笔,显然不是买来自己用的。而贺闻帆向来不钻研软笔书法,对收藏名砚也没有兴趣。 很明显沈令也不是送给他的。 那是给谁的? 贺闻帆颇有些好奇地问道:“怎么买这个?” 沈令笑起来,唇角溢出笑涡:“我爷爷喜欢收藏砚台,我买给他的。” 原来是送长辈,那就不奇怪了,贺闻帆心下了然。 沈令拿起砚台上下摸了摸,又递给贺闻帆:“你帮我看看,觉得怎么样?” 贺闻帆便接过来仔细瞧了瞧,质地精良细腻平滑,虽然不算绝佳的石料,但也是上品了。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对砚台本身了解不多,但这个料子不错,做工也精细,老人家应该会喜欢。” 沈令抿唇,狡黠地弯了弯眼睛:“你再看看呢?” 贺闻帆一顿,又将石砚拿起来。 还有什么是他没发现的吗? 沈令伸出手,细白的指尖在一侧边缘点了点:“看这里。” 贺闻帆动了动手指,将那一侧转到自己眼前,他低头仔细观察,随即眼眸一亮:“令?” 砚台是用天然石料打磨的,外壁纹路繁复,其中一侧的纹路仔细一看,竟然有点像一个“令”字。 “终于看出来啦?”沈令扬了扬下巴,颇为骄傲一般:“这个可不是人工刻出来的,天然就长这样,虽然不是特别像,但有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挑了好久呢。” 贺闻帆指腹细细摩挲着那个纹路,勾了勾唇角,这孩子心思倒细。 他点点头:“这样的话,那我觉得你爷爷会非常喜欢。” “是吧,你也这么觉得。”沈令露出满意的笑。 贺闻帆看着他小心翼翼将石砚收回盒子里,指尖在桌面无意识点了点,忽然问:“你下午准备做什么?” 沈令系着带子,想也不想就说:“睡觉啊,我又困了。” 贺闻帆皱眉:“你不觉得你最近困得太频繁了吗?” “有吗?”沈令打了个哈欠,软软地靠在椅背上:“我夏天基本都这样,没什么精神。” 贺闻帆还是觉得这样不行,思索片刻,问:“要不要跟我去趟公司?” “去公司?” 沈令睁了睁眼,这才发现贺闻帆已经换上了正装。 他揉揉鼻尖,“可是我去你公司干嘛呀?” 贺闻帆说:“下午临时有个会,不算很重要,时间也不长,你可以在办公室休息一会儿,等结束了我们去外面餐厅吃完饭再回来。” 也不是不可以,但沈令不怎么想动弹,“我就在家里休息不可以吗?” 贺闻帆沉声,担忧道:“老是待在家里不行,你得出门走走,就当活动一下也好。” 沈令咳了声,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脸。 他最近确实宅得过分放肆了,换成俞灵早就把他拉出去活动了,哪能由他这么成天躺着。 沈令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头:“也行吧。” 他换了身衣服,跟贺闻帆一起出门。 正值暑假最热的月份,办公楼里冷气开得极低,沈令刚踏进去就喉咙发痒咳了几声。 贺闻帆快步将他带进自己的办公室,然后调高室温。 沈令捧着水杯喝温水,将咳嗽压制下来,不过是咳了几声,胸腔竟然都有点隐隐作痛。 沈令暗暗叹了口气,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虚得厉害。 贺闻帆拿出一张毛毯搭在他腿上,蹲下说:“你可以就在这里休息,困的话里面的休息室有床,可以去睡一会儿。书架上的书都可以看,我大概两个小时候回来,自己待着没问题吗?” 这么事无巨细的交代是真的把他当小孩儿了吗?沈令失笑,“没问题的,你去开会吧。” 贺闻帆点头,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有需要的话就用桌上的电话,长按1会接通秘书台,想要什么直接告诉他们。” “知道了,”沈令无奈地推了推贺闻帆的手臂:“快去吧。” 贺闻帆这才起身,恋恋不舍地离开。 厚重的金属门咔哒合上,沈令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扭头打量起办公室里的装潢。 面积很大,采光极为通透,所有陈设都是统一的深灰色调,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确实是贺闻帆的风格。 沈令在家里总是犯困,出来走一趟精神倒是好了些,他想了想,没去休息室睡觉,他也不想自己真的变成一只瞌睡虫。 桌上摆了基本杂志,沈令拿起来翻了翻,面上几本是财经相关的,他不太懂,看了两眼就觉得无趣,便换成另外时尚杂质。 沈令惊讶地发现,他上个月买的那几件夏装,也就是现在身上这件,居然还是当季新款,他一不小心就走到时尚前沿去了。 沈令摇着头笑了笑,翻完杂志就去书架前找书看。 贺闻帆这里的书架很大,从政治经贸到历史文化再到悬疑推理,各种类型的书籍都有,沈令漫无目的地挑选着。 忽然开门声响起,一道人影优哉游哉地走进来,看到沈令先是一愣,随即熟稔地走过来:“哟,你也在这儿啊。” 沈令脸盲,一时间没认出来是谁,只觉得声音耳熟。 那人很快走到沈令面前,笑起来:“怎么,不认识了?” 这熟悉的语气…… 沈令灵光一闪,是谢城,贺闻帆那个有点二的朋友。 他笑着打了招呼,又问:“谢先生怎么也来了?” “嗐,别说了,”谢城垂头丧气:“我姐过来跟老贺开会,非得把我也带来,说什么让我历练历练,我哪里听得懂那些,这不找个机会溜了吗,想说来他这儿薅本小说打发时间。” 他搭上沈令的肩,十分自来熟地问:“怎么样小沈弟弟,平时看哪种类型的书啊。” 沈令笑了笑,“我也没有特别喜欢的……” 他说着,指尖在琳琅满目的书架上游走一圈,最终定格在一本悬疑小说上。 谢城打了个响指,“有眼光,我也爱看悬疑的。” 沈令便将出抽了出来。 “哗啦——” 一张纸随着沈令的动作滑出,在空中旋转两圈,悠悠地飘落在沈令脚边。 沈令隐约看见上面有字,只是落到地上后有字那面被翻在了下面,纸张材质挺括厚重,看上去是挺重要的文件。 但重要文件怎么会放在这里? 沈令疑惑,弯腰伸手去捡。 “等等——” 谢城高声制止。 从那张纸飘出的瞬间,他就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是去年冬天,贺闻帆刚认识沈令时,让袁格调查的资料! 谢城瞳孔地震。 这玩意儿怎么会在这儿?! 贺闻帆没销毁吗? 还是秘书整理的时候放岔了? 沈令要是看到会怎么样? 谢城瞬间汗毛倒立。 他都不敢想这个可能。 “等等!住手——” 他条件反射扑上去,试图阻止沈令的动作,但还是晚了一步。 沈令先他半秒捡起来,谢城能清晰感到纸张划过指腹的轻微刺痛。 沈令已经在看上面的内容了。 完了完了。 谢城冷汗直冒。 这下真的完了。 谢城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墙上,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他碰见了呢! 他默不作声退后半步,小心观察着沈令的神色。 令人惊讶的是,沈令表情竟然没有太大变化。 沈令看着纸上的字,第一行就是自己的名字。 他默默往下读,里面内容是自己的详细资料,年龄学历身高体重,甚至连家庭住址都有。 是他搬家前住的小区,看样子这份资料是那时候查的。 所有信息都很详细,唯独在背景是空白的,有人用钢笔在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既表示着来历神秘,也意味对沈令的怀疑。 沈令脸上的疑惑逐渐散去,取而代之是看不出喜怒的平静。 但他越是这样,谢城就越慌。 他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开口:“沈、沈令……你……” 可是沈令没理他。 他将上面的内容反复阅读了好几遍,过了好久才抬起头,看向谢城。 “所以他调查过我啊。”他轻声说。 谢城连忙解释:“不是的,你别误会,当时虽然是……但是后面……唉我——” “看样子你全都知道。”沈令又说。 这下谢城噤声了。 沈令静静看着他心虚的样子 片刻,他眸光闪了闪。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兀地笑了笑:“所以你之前跟踪我,其实是想弄清我的背景?” 第50章 五分钟后,两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灰色金属长桌上除了两只装着饮用水的玻璃杯,什么都没有。 沈令看上去还是很平静。 他甚至将那张纸和着书本一起放回了书架上,原原本本丝毫不差。 谢城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知道,越是平静,就越是蕴藏着风暴。 “那、那个沈令啊,你真的别、别误会。”他结结巴巴地说。 “为什么这么做呢?”沈令语调也轻轻的。 谢城却莫名觉得其间夹杂着一丝受伤,他连忙道:“沈令你别急啊,你身体急不得吧,那什么你听我解释。” 沈令抬眸,柔软的睫毛掩着清亮的瞳孔,安静等谢城开口。 谢城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 他叹了口气:“就是老贺这人吧,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他哈,圈子里都传他性冷淡,是男是女都不爱,整一个凶神恶煞的豺狼虎豹。” 沈令点了点头,他确实听说过,所以一开始面对贺闻帆总有些畏惧。 “可……跟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吗?”沈令迟疑。 “你、你听完慢慢说,我尽量挑重点……”谢城擦了把汗,头一次怨恨自己废话太多:“所以偏偏就是他这种人最容易招蜂引蝶,什么七七八八的都往他身边凑,不管巴结的还是作对的,都爱往他跟前送人。所以——” “所以我也是那七七八八的其中之一?” “对……呃呃呃不对!”谢城扇了下自己的嘴巴:“就当是短暂的有过这方面的怀疑。” 沈令眉梢扬了扬。 谢城咽了下口水,继续道:“老贺他是真不喜欢别人接近他,每一个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他都会查。但其实不管有没有问题他都不会太亲近的,他本身就不喜欢这种人际接触。” 沈令垂眸,若有所思。 他想起第一天去鸣雪斋工作,秦臻告诉他的话,贺先生不喜欢别人没事往他跟前凑。 所以一开始他在贺闻帆心里,也是那种没事往跟前凑的人吗? 沈令觉得有些好笑。 “但你不一样啊。”谢城说。 沈令抬起眼皮。 “唉,其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谢城感叹:“以前我真以为他是真的讨厌人类,现在才知道他丫的就是双标。” 他说着忽然看向沈令,神情认真:“沈令其实你真是这些年出现在他身边的人里面,最神秘的了,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你到底什么背景。但这丝毫不妨碍老贺跟条哈巴狗似的赖着你啊,他喜欢你,就什么都无所谓。” 沈令笑了笑:“一边喜欢我一边怀疑我?” “他现在没有了!”谢城急道:“就只有刚认识的那一会儿,现在他喜欢你得不行,他什么都不在乎的。” “可是前段时间你还跟踪我。” “那是我个人行为,我发誓。”谢城竖起四根手指:“就是因为他完全不在乎你的背景了,我才觉得他恋爱脑,我才继续查你的,他完全反对我这么做。” “真的沈令,他是真的喜欢你。” “对你背景也完全不在乎,绝对不是我在帮他说话!” 沈令眼神晃了晃,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谢城拿不准他的心思,还想继续解释,手机却震动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直接挂断。 “其实现在我都不怀疑你了,”谢城说:“这中间可能就是一点点小误会,老贺也是这么想的,他是打算以后亲自跟你了解清楚,有什么咱们说清楚不就行了吗,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是吧?” 嗡嗡—— 他手机又震动起来。 沈令隐约瞥见了来电显示,轻声道:“没事,你接吧。” 谢城犹豫两秒,这才起身去了角落,沈令看到他捂着嘴唇似乎很焦急,但十几秒后就挂断电话过来。 “不好意思啊,”谢城笑笑:“我姐找我了。” 沈令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姐宝男,对姐姐唯命是从。 他摇了摇头,说:“你有事的话就先走吧。” “可是……”谢城面露难色。 “没关系的,”沈令笑笑:“你刚刚的解释我都听进去了。” “真的?”谢城又惊又喜,“那太好了,那、那要不我先走?实在是我姐的话不能不听……” 沈令轻轻笑着点头:“走吧。” “诶,好。”谢城松了口气,走了两步又忽然转过来,“那什么,你们待会儿好好说说。” 他像是不放心一般:“看得出来你对他也是有感情的,你俩都快水到渠成了别为这事儿弄出什么误会,咱好好解释清楚就行。” “我知道的,”沈令面色柔和:“谢谢你。” “没什么,都是自己人。” 谢城摆摆手,在门口踟躇片刻,终于还是在手机震动又一次的催促下仓促离开。 厚重的金属门咔哒合上。 沈令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偌大的办公室寂静无声,他抱住膝盖,在沙发上蜷缩起来。 他仔细回想着谢城的话。 不是不能理解。 贺闻帆这样人,周围环境鱼龙混杂,他对身边的人保持警惕是正常的,他原本也是一个比起外界来说更相信自己判断的人。 沈令这样说服着自己。 谢城说得也没错,他不是故意接近贺闻帆,关于身世背景其实也就是一点小误会,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不会对他们的关系造成任何影响。 甚至事到如今,贺闻帆根本不在意他的背景了,不论他是怎样的,贺闻帆都会喜欢他。 贺闻帆不在乎的。 这一点沈令能感受得到。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沈令闭上眼,将脸埋进臂弯里,以一种极度缺乏安全观的姿势将自己包裹起来。 但为什么心里就是一种隐隐的不畅快呢? 闷闷的堵堵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是因为不高兴贺闻帆曾经怀疑过他? 还是气他过去这么久却从未向自己提过这件事? 亦或者是因为生气从贺闻帆到他的朋友全部都瞒着自己,哪怕谢城跟踪他被抓包,都有意将最重要的原因隐瞒不说? 他们似乎觉得毕竟贺闻帆都不在乎了,那沈令也没必要再知道,免得徒增烦扰。 或许之后的某一天,贺闻帆会状似无意地问起他的家庭,那沈令一定不会有任何察觉,并毫无芥蒂地告诉他。 这样便能将一切疑问消弭于一场再平静不过的谈话中。 贺闻帆能够纾解心结,沈令能够永远无忧无虑地蒙在鼓里。 听上去挺两全其美的。 但现在沈令知道了。 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沈令闭着眼,紧紧抱住膝盖,心绪翻涌。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没关系的,贺闻帆一点都不在乎,他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背景是否有问题。 就算现在自己知道了没关系,等贺闻帆回来解释清楚就行。 是啊,说清楚就行,原本也不是很大的误会。 可就是有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呢…… 沈令眉心紧蹙,他深呼吸着,用手一下一下顺着发闷的胸口。 忽然他动作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两眼直视着虚空。 是不在乎,不是不怀疑。 不在乎不代表他没有怀疑。 这才是结症所在。 纷乱思绪中那隐秘的一点被捉住,沈令呆呆地坐在沙发上,逐渐感受到身体的疲惫,大脑却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半晌,他缓缓起身,躁动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离贺闻帆结束会议还有好一会儿。 他将毛毯叠好,倒掉杯里冷却的水,又接了被温水湿润干涩的喉咙。 然后他安静离开了贺闻帆的办公室。 沈令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回他自己的家。 车子飞速行驶着,沈令将手肘搭在窗沿,冰凉的玻璃将丝丝凉意透过皮肤传进骨骼。 沈令耐心感受这种刺激心脏的冰冷,垂眸细细思索着什么。 片刻,他眸光一定,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接通的瞬间唇角的笑涡浮现出来:“爷爷。” 听到对面宠溺的应答后,沈令笑着说:“您上次说的,跟贺家合作的事,我考虑好了。我想试一试。” 他顿了顿,又说:“但您能不能先帮我一个忙?” 贺闻帆开完会回来,办公室里没有沈令的身影。 他以为沈令在睡觉,径直走向休息室,令人意外的是,休息室也空无一人。 床铺整整齐齐,被子一丝不苟地叠着,被单上看不出一丝被人躺过的痕迹。窗户紧闭着,空气滞闷燥热,显然沈令完全没有在这里待过。 贺闻帆皱了皱眉,再次回到办公室里,他给沈令的毛毯被好好叠起来放在沙发一角,除此之外毫无痕迹。 空气中就连沈令存在过的气息都淡了。 贺闻帆立刻给沈令打电话,却只听见一片忙音。 他眸光深深沉了下去,心里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手机屏闪了闪,谢城发来一条消息。 贺闻帆点开扫了眼,瞳孔瞬间紧锁,勉强维持的气定神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骤然僵硬的脊背。 [沈令知道你查过他了,他看到你书架里那张纸了。] 纸? 什么纸? 贺闻帆手指发颤,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他快步走到书架前,目光在上面逡巡着,然后他缓缓伸出手,指向了其中一本。 他曾经查过沈令的那张单子,赫然夹在其间。 贺闻帆视线都花了一瞬。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已经处理掉了吗? 贺闻帆像被钉在了原地,他视线死死盯在这张纸上,手指将硬挺的纸张按出深深的褶皱。 下一秒,他夺门而出。 他径直赶去漉水苑,可沈令不在家里。他甚至完全没有回来过,没带走任何一件衣服或者一样物品。 贺闻帆撑住膝盖喘气,明明只跑了几步,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给鸣雪斋的员工和沈令的同学打电话,期盼能够得到沈令的消息。 只是他们都十分茫然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贺闻帆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与沈令的有关的人全都联系了一遍,甚至不惜命令袁格去调查沈令的下落。 但却一无所获。 他怔住了,罕见地感到手足无措。 “老板?”电话对面,袁格还在等着他的吩咐。 贺闻帆握着手机,深深呼吸着,瞳孔漆黑冰冷。 “继续查。” 可整整一个下午过去,袁格却铩羽而归,他根本查不到任何踪迹。 沈令就像真的人间蒸发似的,一丝线索都不留。 贺闻帆觉得荒唐。 直到傍晚,夕阳缓缓渗透玻璃窗,拖长了阳台花瓶的影子,天际变得嫣红如霞时,贺闻帆才收到了沈令的消息。 [我有事要离开几天,不便联系,不用担心。] 寥寥数字。 贺闻帆安静坐在沙发上,盯着这一行字反复看了很多遍。 他才终于知道,原来他和沈令之间看似牢固的联系,事实上无比脆弱。 沈令可以单方面联系他,他却竟然没有任何办法从人海众生里揪出沈令的下落。 只要沈令不想,他就找不到他。 何其荒谬。 第51章 办公室内灯火通明,谢城局促地抓了抓膝盖,“还没找到吗?” 贺闻帆面对他而坐,脊背笔直,十指交握,端正而冷厉。 他没有说话。 谢城心下骇然。 沈令只在离开当天给贺闻帆发过一条消息,让他不用担心,此后杳无音信。 原本以为只要耐下心仔细地查,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可整整三天了,竟然真的一丁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谢城又惊又惧,喃喃道:“到底什么背景呐……” 贺闻帆抬眸,目光冷冰冰地刺过去。 谢城抖了一下,椅背冰凉,他靠在上面竟然也打了个寒战。 “咳……”他摸摸鼻尖,心虚地移开眼,旋即又皱起眉:“但是不应该啊。” 谢城实在想不通,“我发誓那天我真的跟他好好解释了,他当时看上去特别通情达理,完全能理解的样子啊。” “你到底怎么跟他说的?”贺闻帆嗓音低沉,“具体到每一个细节,告诉我。” “唉,”谢城叹了口气,“我就是说你查他只在最开始刚认识的时候,而且也不是只查他一个,任何突然产生交集的陌生人你都会查。” 他仰着头仔细回想:“还有就是你自打喜欢上他以后就再也没动过这种心思,也不让我们再多管,你根本不在乎那些有的没的了,你就是特别喜欢他。” “这么说有毛病吗?”谢城紧张地措手:“我觉得没毛病啊……” 贺闻帆静静听着。 他一时也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可如果真像谢城说的,沈令理解了这个做法,并且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愤怒,那为什么会突然消失,甚至连当面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呢? 贺闻帆捏了捏眉心,声音沙哑:“没别的了吗?” 谢城便杵着膝盖仔细回想,然后一拍大腿:“对了!我还说你是有打算找机会把话说清楚的,既然他已经知道这事儿了,不如就等你回来,两个人好好说开,免得产生误会影响感情啊。” “他当时明明也答应了的!”谢城百思不得其解,“我以为你开完会回来,你俩就能说清楚的……怎么弄成这样了……” 他晃了晃贺闻帆的肩膀,眉毛纠在一起:“你说他到底什么意思啊?” 谢城完全猜不透沈令想法,没想到平时看起来乖乖巧巧一孩子,突然来一招居然这么奇诡,叫人压根摸不着头脑。 贺闻帆也沉沉地叹息。 他也不明白沈令的意思。 如果是真的生气,想和自己断绝联系,按沈令的性格,起码会把放在他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带走。 也不会发那样一条模棱两可看不出情绪的消息,他只会用很礼貌的语气,斩钉截铁告诉贺闻帆:不要再联系了。 但沈令没有这样做。 他消失得十分轻巧,像游鱼入水只留下尾翼扇动出的浅浅波纹。 贺闻帆将手伸入水中,试图追随那一尾踪迹,却早已什么都打捞不出。 他重重掐着眉心,声音是心力交瘁的暗哑:“那就继续找。” 不管沈令是什么意思,只要找到了人,还怕有解释不清楚的误会吗? 不管沈令是不是真的生气,有多生气,也得先让他见到人,他才有办法把沈令哄回来。 一切的一切,先把人找到再说。 贺闻帆还就不信了,沈令真的能一丝痕迹都不留地在他眼皮子底下人间蒸发? 没有这种说法。 叩叩—— 办公室大门被敲响,袁格拿着一份文件夹过来,提醒他今天的行程安排。 贺闻帆想也不想,抬手制止:“都往后推,你让人继续找沈令的下落,仔仔细细地找,一个地方都不要放过。” “好的。”袁格答应下来,却没有立刻离开,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贺闻帆略一抬眸:“还有什么事?” 袁格看上去十分为难:“是关于城西开发区的。” 贺闻帆顿了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袁格松了口气,尽量简洁道:“其他的项目都有各自的总监负责,但丰玉茶舍那边您一直亲自过问,我们和老先生约好在下午三点有一次会面。” 贺闻帆一怔,繁忙的记忆争先恐后涌进脑海。 他这几天忙昏了,因为沈令的事几乎一直陷在焦躁中,工作方面能不经手的都交给底下去办。 但今天下午确实是一场很重要的会面。 沄城的前身是一片茶山,几百年前,背靠在丰玉山脚下的那一户人家,开始向路过的行人卖出第一碗茶汤。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丰玉山没变,山脚下的那户人家就不会变,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一碗茶汤一碗茶汤地经营出了今天丰玉茶舍。 百年世家,根深蒂固。 哪怕后来经济飞速发展,沄城早已不复当年的山林葱郁,化为钢筋铁骨穿插着的冷硬都市,丰玉山下那间最初的茶舍和宅院,依旧是整座沄城的象征。 而沈崇山老先生,便是当下沄城里最德高望重且深受爱戴的人物。 和他的这次会面,不仅仅是生意上的往来,更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对这种人物交往的礼仪一定要完善妥帖,不能留下任何被诟病的失误。 贺闻帆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让理智占据上风。 他看了眼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 他站起身,眼底一片清明,不再残留丝毫被感情困扰的颓丧。 他整理了下领结,吩咐袁格:“准备一下,我们去拜访老先生。” “好的,”袁格颔首,跟上贺闻帆的脚步:“都已经准备好了。” 贺闻帆走到门口才想起谢城还在这里,回头说道:“你也走吧。” 谢城立即应道:“诶好,你忙你的,我再继续帮你打听小沈的下落吧。” 贺闻帆眸光动了动,轻轻点了点头:“多谢。” 阳光灼热,将地面烤得焦黄。 车子向丰玉山平稳驶去,车厢内充斥满金黄的日光,细碎的尘埃悬悬浮动,空气里仿佛能闻到烈日灼烧的气味。 直至驶入山脚下,草木逐渐繁盛,葱郁的枝叶繁复交盖在上空,将蜿蜒的山路辟成幽静暗淡的小道。 贺闻帆在管家的指引下进入庄严的宅院。 这座宅邸不似寻常富贵人家的宅子那样金碧辉煌,反而沉静古朴,甚至可以说是朴实无华。 上百年的积淀,无论再怎么翻修,墙壁都会留有时光暗沉的特殊气味。 管家领着贺闻帆上楼。 “老先生在二楼书房,亲自备了茶水等您。”他恭敬地抬手向上引了引。 贺闻帆略一颔首,礼貌地笑了笑:“客气了。” 越往上走,这座宅子里的茶香就越浓。 不似寻常熏香,倒像是从墙壁里缓缓渗出来的一样,浸透了整座宅院。 贺闻帆甚至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他垂下眼睑,仔细地感受起来。 “贺先生,到了,”管家微笑着伸出手:“请进。” 贺闻帆回神,脑海里有抹转瞬即逝的影子,只是来不及摸清。 他轻微闭了闭眼,摒弃杂念,对管家客气地道谢。 书房里依旧是十分朴实的装潢,书架闲散地陈设着,书籍也遍地堆放,一方木桌上斜斜地散落着几张宣纸,有人在上面画着几枝墨竹,笔法恣意流畅。 室内没有开灯,只将窗户推开,阳光透过竹林参差不齐地落进来。 贺闻帆视线扫过木桌上的一只砚台,掩在纸张下有些眼熟,他踏进一步想要看清,一道身影就从书架后晃晃悠悠钻了出来。 “哟,小贺是吧?”贺闻帆听见对方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他笑着点头,礼貌问好:“老先生您好,我是贺闻帆。” 对面的老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老花镜,乐呵呵的笑着,比想象中慈祥和蔼许多。 沈崇山见了贺闻帆先是推着镜片短暂打量了一番,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好好,”他眼底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满意,“看上去比照片上更精神。” 贺闻帆有些奇怪,但他的照片影像网络上遍地都是,他只当沈崇山是为了这次合作事先了解过自己,笑着应道:“您过奖了。” “挺好……”沈崇山点头,而后拍拍他的肩:“来,坐吧,别拘束,我刚好泡了点茶,你尝尝看喝不喝得惯。” 茶道方面沈崇山是绝对的泰斗,他说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贺闻帆连忙双手接过来,“您太客气了。” 沈崇山依旧笑吟吟的:“快,尝尝看。” 贺闻帆便微微侧头抿了一口,茶汤的香气在唇齿间弥漫开,缓缓浸润干涩的喉咙,回甘生津。 实在是好茶,贺闻帆仿佛觉得这几天急躁的内心都在被缓缓抚平一般,有种奇异的宁静。 他细细回味着茶香包裹口腔的细腻,忽然皱了皱眉,心里腾起一股离奇的熟悉感。 他又浅浅抿了一口。 “怎么,味道不对吗?”沈崇山问。 贺闻帆猛地回神,掩饰地抿了抿唇角:“没有……” 他按下心中的惊疑,“只是这个味道,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泡出的来的很像。” “是吗?”沈崇山笑起来:“茶和人一样千人千面,味道像,说明和我有缘,不知道方不方便问是哪位啊?” 贺闻帆垂眸,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是一个很聪明的小朋友。” 说完他掩唇咳了声,将沉溺的思绪抽离出来,拿起手边的纸袋递给沈崇山:“给您带的一点小礼物,是一方石砚,作为晚辈的一点心意,希望您千万收下。” 沈崇山眼睛亮了亮,哈哈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砚台啊?” 贺闻帆不知道。 只是想到沈令之前给他爷爷送石砚,感觉这位书香门第的老先生应该也会喜欢,就精心挑选了一方带过来。 果然老人家很开心。 他斟酌着将原委讲给沈崇山听,沈崇山就问道:“还是那个认识小朋友?” 贺闻帆便温柔地笑了笑。 沈崇山虽然年纪大,人却还留有一份童真,见状打趣道:“只是认识?” 贺闻帆微微一怔。 只是面对这样慈眉善目的老人,他不欲没刻意隐瞒,坦然地说道:“也是我喜欢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后,他感到老人看他的眸光深了几分,只是不等贺闻帆细想,这份深意就散进了沈崇山的笑容里。 他给贺闻帆续上茶水,说:“咱们的合作基本都定下了,只是我年纪大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步伐,我让我的一个孙子跟你接触,你看可以吗?” 这完全在贺闻帆的预料内,他原本也没有想过老先生会亲自更近细节,交给晚辈来做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贺闻帆点点头:“当然没问题,只是不知道是哪位?” 据他所知沈家孙辈里一共有三人。 沈崇山琢磨着,缓缓道:“我们家最小的那个,从前身体不好很少出来,现在也长大了,就让他跟着你学点东西,不知道小贺你愿不愿意啊?” “小公子?”贺闻帆微微诧异。 老先生这位最小的孙子,自打出生就没在圈子里露过脸,据说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在国外休养。 贺闻帆暗暗思忖:“我听说他一直在国外生活?” “国外?”沈崇山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外面都这么传的啊……” 他摇着头感叹:“他两个哥哥倒是都送去国外了,可我们老幺小时候身体太差,生出来就巴掌大点,他妈妈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哪里舍得啊。” 贺闻帆闻言也低头笑了笑:“是我不该听外人说道。” “诶,这有什么,”沈崇山摆摆手:“那你看跟他合作怎么样?” 项目进行到现在,专业上的事自然有专业人士负责,沈家出这么一个人其实不需要有多少丰富的经验,更多的是一种尊重和象征。 贺闻帆点头:“没问题。” “好。”沈崇山笑道,他指了指桌上的纸袋:“我能拆开看看吗?” 他馋这方新砚台馋好久了。 贺闻帆失笑,恍惚间竟然觉得这老人的性格和沈令有点像。 “您请便。”他礼貌地说。 沈崇山便像个老顽童一般拆开袋子,拿出砚台在手里把玩,边看边连连赞叹。 “真是好东西啊,”他欣喜地感叹:“别说前两天我家老幺也给我送了一个,你这料子比他的好。” 贺闻帆谦虚笑笑:“您喜欢就好,我能看看那个吗?” 他早就对桌上那个砚台好奇了。 实在是,有些过于眼熟。 “行啊,”沈崇山一门心思都在新砚上,随手一指:“你随便看。” 贺闻帆便起身,走到布满宣纸的木桌前,拿起那一方石砚。 他沿着边缘慢慢旋转,仔细观察着每一条纹路,心脏跳得有些快。 直到旋转到某一侧,贺闻帆指腹摩擦过平滑的边缘,天然石料繁复的纹路歪歪扭扭地勾勒出某个图样。 ——某个像极了“令”字的图样。 贺闻帆耳边轰地一声。 天旋地转中,大脑却忽然清晰起来,一切纷杂琐碎的思绪在这一刻连成线。 这栋房子的香味,和沈令身上的味道。 老爷子泡的茶,和沈令泡的茶。 还有这个独一无二的,有“令”字花纹的砚台。 霎时间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时候在贺闻帆心里诞生。 沈令,他认识的沈令,他喜欢的沈令,也是老先生口中最小的那个孩子,沈令。 难怪,难怪他怎么都查不到沈令的下落。 这是沈家,沄城最根深蒂固的沈家。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无法开口。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拇指反反复复摩挲石砚边缘。 身后,沈崇山还在对着那方新砚啧啧称赞,声音传进耳朵里却有些模糊。 贺闻帆弯腰,撑住木桌狠狠深呼吸两下,勉强稳住心绪。 他转身,看向坐在藤椅上的,那位和善的老人,老人感受到他的目光,也侧过头来,笑意融融。 “怎么了小贺?” 贺闻帆感受到自己因为巨大的惊讶而颤抖的呼吸,他扯出一个微笑,用尽量礼貌克制的声音: “请问,我要怎么联系到他呢?” “哦!瞧我这记性,”沈崇山拍了拍脑门,笑呵呵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喏,就这儿,今年热得不行,他跑去家里茶庄避暑了,小贺你也可以去玩玩,当是了解一下我们茶叶的产地也不错。” 贺闻帆手心全是绵密的细汗,他颤抖着指尖接过来,轻飘飘的一张纸像有千斤重。 他不太记得之后是怎么和沈崇山交谈的了。 只在最后离开时,心境仿佛突然清明。 他缓缓转头看向身后,和蔼的老人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砚台,专注地看着他的背影。 见他转身,便亲切地笑了笑。 暗色的空气里,贺闻帆和他长久地对视了片刻。 然后他诚恳而郑重地颔了颔首:“谢谢您。” 沈崇山点头,满怀笑意地扬了扬手臂,“去吧,孩子。” 第52章 茶山深处的别墅里,沈令蹲在洗手间里干呕。 坐了六个多小时的车到茶庄,他晕车晕得快要剥掉一层皮。 最开始是怕自己心脏状态不好,没坐飞机,选了稳妥的汽车出行。 可现在看来,还不如两眼一闭坐飞机呢,起码不至于吐成这样。 沈令悔得肠子都青了。 胃里又开始翻腾,他两眼翻白,抓着洗手台边缘勉力起身: “呕——” 门口站着一对男女,焦急地往里张望着。 女人扶着玻璃门口满眼担忧,一边使唤身边的男人去倒温水,一边小心冲里面讲话。 “小令?” “小令你还好吗?” “还继续吐吗?” 沈令胃都空了,干呕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接清水漱了漱口又洗了把脸,用力吞咽几下,强迫自己把呕吐的欲望压下去。 两条腿在打颤,沈令尝试地挪了挪,发觉自己走不动。 他抬起手,哆哆嗦嗦地冲门口喊:“赵、赵姐,你搀我一下。” “诶!”赵悦就等着这一刻,一个箭步冲上去。 但最终沈令还是被倒水回来的男人背出去的。 他靠在躺椅上,喝过半杯盐糖水后,总算找回了一点神志。 屋檐半遮住天空,庭院的微风徐徐吹来,沈令双眼无神,盯着院落里垂下的长条枝叶出神。 山里确实凉爽,风吹到身上感受不到一丝城市的炎热。 如果没有晕车,现在该是多么的惬意啊,沈令崩溃地想到。 苏仁拿了张薄被过来,递给沈令:“小令啊,要不还是盖一下,我们这里晚上凉快的嘞。” 虽然不冷,但沈令还是接了下来:“谢谢苏哥。” 这是在家里在茶庄的后山建的别墅,苏仁和赵悦两口子负责这一片的茶庄,也顺带住在这里当看房人。 几乎每个夏天沈令都会来这里避暑。 别墅是半开放式的设计,除了最里面的卧室和内厅,四面八方都通向绿林翠竹。 随便找一个当口搬张椅子坐下,都能吹到悠悠的山风。 甚至有几间卧室的浴缸就暴露在山林掩映下,只有一方屋檐和三面透明的玻璃墙作为阻挡,推开玻璃直接就能进入山林。 沈令从来没在那里泡过澡,虽然树林外都有围墙隔着没人能靠近,但他还是不太好意思让自己完全暴露在大自然里。 赵悦洗了点山楂杨梅过来,和沈令一起坐在檐下吹风。 “吃点吧小令,酸酸甜甜的胃里能舒服些。” 沈令便坐起来,手肘搭着桌沿塞了一颗进嘴里。 他吐了半天嘴巴没味道,酸溜溜的杨梅骤然刺激味蕾,爽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仿佛灵魂都得到了舒展。 “这儿的东西还是这么好吃。”沈令感叹。 赵悦笑起来,“这有什么,等明天姐给你做酸梅汤,你身体情况不错的话,还可以加几块冰。” 赵姐的酸梅汤几乎十年如一日的勾引着沈令的味蕾,他光是想想眼睛都亮了。 夏天,西瓜,酸梅汤,和山林。 这才是避暑的乐趣。 赵悦拍拍他的手:“这次来准备玩多久呢?” “一个月的样子吧,”沈令吐出一个杨梅核,含含糊糊地说:“等回去就要开始工作了,爷爷给我派了个活儿。” “是吗?”赵悦欣喜地笑起来:“小令终于也要‘出山’了?” 沈令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没有啦,我什么都不懂,重点还是李叔叔他们来,我充其量算个吉祥物。” “不可以妄自菲薄,”赵悦嗔怪地说:“你两个哥哥第一次工作的时候也什么都不懂,但他们现在都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们小令也可以的。” 沈令软乎乎地笑了笑:“但愿如此吧。” 说起工作,沈令就想到自己的合作方——那个姓贺的。先是他的客人,后来成了他的邻居,然后住到了一间房里,最后甚至躺倒一张床的混蛋。 他没忍住悄悄打开手机看了一眼,铺天盖地的未接来电,手指颤了颤,差一点就要条件反射的回复。 沈令赶紧关掉屏幕,强制忍了下来。 他在茶庄待了三天,除了刚到的时候晕车不适,之后几天都过得相当悠闲自在。 第二天赵悦和苏仁的儿子回来了,小学三年级,刚参加完夏令营,被晒得像个猴似的,成天在家里上蹿下跳。不然就是和沈令抢西瓜吃,抢完就跑去林子里玩,精力充沛得像外星物种。 虽然是有些闹腾,但家里气氛确实活跃不少。 这座别墅建在山里,通体都是深色系的装潢,树木茂盛的掩盖着,天气不好的时候看起来会有些空寂阴寒。 但苏小豆成天叽叽喳喳的,强有力地将这种阴寒冲淡至稀薄。 沈令还挺喜欢这小孩儿,一半出于热闹,一半也是真的羡慕这种带着野生感的童真和朝气。 他在苏小豆这个年纪,可是被俞灵当成水晶娃娃似的关在病房里,这种在树林里撒野打滚的滋味,他连做梦都感受不到。 第三天的下午,山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落雨前,沈令和苏小豆在一楼的后院玩,院子周围墙壁高高竖起,内部铺满雪白的瓷砖,中间有一个矩形的小水池,水浅浅的只没过脚背,平时没风的时候,看上去像一面镜子。 沈令最喜欢去那里踩水。 雨丝悄无声息滑落时,他们正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明镜般的水面荡漾起圈圈波纹,沈令才意识到下雨了。 他不敢淋太久,立马躲进了遮阳伞下,蜷在躺椅上喝酸梅汤。 雨势渐大,苏小豆征战山林的壮举受阻,也只能躲进大伞里,开始和沈令抢夺酸梅汤。明明他自己面前也有一碗,但非要抢沈令手上的。 沈令气不过,顺走了他面前的一块西瓜当做反击。 等苏小豆闹够了,裹着毯子睡着了,沈令就躺下来静静地赏雨。 黑色越野车绕过茶庄从后山驶入。 寂静的小道,淋漓的雨声,深色的别墅隐匿在树叶湿漉漉的水光中。 贺闻帆从车上下来,撑一把黑伞径直往里走。 天空压得很低,灰暗阴沉,木质回廊边低矮的路灯随着起伏的步伐亮起又熄灭,溅落的雨滴在贺闻帆裤腿留下道道水痕。 他几乎是毫无阻地进入了这间别墅,又不费半点功夫在后院找到赏雨的沈令。 沈令躺在藤蔓编织的黑色躺椅上,穿着薄薄的亚麻外衫和长裤,衣袖裤管都卷起,露出雪白的手臂和小腿,在雨雾迷蒙间柔软而白皙的攫取贺闻帆的视线。 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盯着伞沿隔出的雨幕出神。 然后贺闻帆看到他往下挪了挪,伸出脚尖去碰那一道雨幕,雨水哗啦浇在莹白的脚背上,沈令就触电般收回。 几秒后,又再次试探着伸出去,循环往复,脸上溢出浅浅的笑涡。 看起来他在这里生活得十分悠闲,一个人也能玩得乐此不疲。 贺闻帆静静站在远处,他还穿着从公司出来的那套全黑正装,撑着厚重的黑伞,裤腿和指尖都沾湿了雨水,湿滑黏腻。 如果说此刻的沈令像个无忧无虑的小仙童,那贺闻帆觉得,自己大概就是一只觊觎仙童而不得,满身怨气的厉鬼。 他抬步上前,沈令感受到动静微微侧头,眼眸斜斜地看了过来。 有意思的是,贺闻帆并未从他眼底看到哪怕半分惊讶,他只是顿了一瞬,然后半垂下纤长的睫毛,收回小腿。 淋漓的大雨浇在脚背,溅在小腿,雪白的皮肤泛着黏腻湿濡的水光。 沈令站了起来,小腿的雨珠随之滚落,顺着肌理线条滑至脚腕,在白瓷砖上晕开浅浅的水痕。 贺闻帆和他相隔雨幕对视。 水汽朦胧,他看不清沈令的表情,只觉得沈令抿着唇瞪了他一眼,然后趿着拖鞋转身就要走。 眼见着沈令只身就要冲进大雨里,贺闻帆太阳穴都跳了跳。 “站住!”他厉声道。 沈令身形一抖,堪堪停下脚步,却不回头,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贺闻帆撑着伞一步一步靠近。 沈令能清晰地听到脚步声在磅礴的雨声中一点点变得明晰。 他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哗啦!”大雨落在伞面的声响骤然加大,又急促消失,是贺闻帆进入了沈令圈画的地界,合上了自己的伞。 高大的身躯立于身后,沈令似乎都能闻到他身上潮湿的气息。 贺闻帆伸手,握住沈令的胳膊将他转了过来。 整整三天,他终于又能近距离地注视沈令。 沈令长睫低垂,眉眼沉静得恍如周遭淋漓的雨幕。 贺闻帆感到三天内无时无刻不在焦躁的内心,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他暗暗抒出一口气,像把沉积的烦闷都掏空了。 “你准备淋着雨进去吗?”他问。 沈令噘嘴,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几步而已。” 贺闻帆眉梢微扬,随即弯起唇角:“我很欣赏你对自己体质的独特自信。” 沈令:“…………” 好损啊。 三天不见这人怎么突然这么损了? 他是还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吗? 沈令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想说不要他管,话还没出口就被贺闻帆拦腰抱了起来。 “啊!” 突然的体位变化吓了沈令一大跳,他条件反射地搂住贺闻帆的脖子,受惊之下狠狠锤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 “抱你进去啊。” 贺闻帆像丝毫感受不到痛,声线里竟然还带着些许愉悦,像是被沈令锤得很开心,悠悠然道:“拿伞。” 他进来时拿的长柄伞正斜倚在桌角,沈令看了眼,蓦地扬起嘴角:“我不呢?” 贺闻帆抱着他腾不出手,要想不淋雨地进屋就必须撑伞,除了把沈令放下来别无他法。 沈令得意洋洋地挑眉看向贺闻帆。 贺闻帆眼底眸光轻闪,似乎没想到沈令闹气脾气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竟然怪可爱的。 他揽住沈令腰的手稍稍用力,沈令笑容就一滞。 他怕痒,而贺闻帆……竟然在挠他痒痒! 无耻! 无耻至极! 沈令被挠得浑身发麻,困在贺闻帆怀里又挣脱不出,僵持半晌只得缴械投降。 “停、停下!”他用力掐着贺闻帆的肩膀,气喘吁吁:“别闹了,别把孩子吵醒……” 孩子? 贺闻帆手一顿。 偏头往沈令身后看去,另一张躺椅竟然真的有个孩子! 裹着毛毯四仰八叉躺着,四肢瘦得跟猴儿似的,张开嘴睡得人事不省。 贺闻帆大脑宕机一瞬。 他嘴唇开开合合,挤出一句:“……谁的?” 沈令闹了半天有些气喘,狡黠地弯起眉眼:“你想知道啊?那就放我下来呀。” 贺闻帆予以平静的注视。 下一秒他忽的偏头笑了下。 他将沈令往上一颠,松开一只手撑起伞,单手抱着沈令,轻而易举地走了出去。 周遭水汽瞬间弥漫,沈令没淋到一丝雨。 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环着贺闻帆的肩满脑子只剩下“卧槽”。 贺闻帆低沉带笑的嗓音在耳边悠悠响起: “不管谁的孩子,打电话叫他爸妈来抱回去,我管不了第二个。” 沈令:“…………?” 什么叫第二个? 所以谁是第一个? 他吗?! 沈令气到想尖叫。 为了报复贺闻帆,他想了很久,最终决定把贺闻帆发配去最角落的那间卧室。 贺闻帆欣然同意。 他一直走到卧室才将沈令放下来,收敛了刚才捉弄沈令的坏心思,诚恳地表示想和他谈谈。 沈令还没消气,靠在门边摆摆手:“马上开饭了,不急在这一会儿。” 贺闻帆便没有强求。 他打量了一下沈令分配给自己的卧室,比想象中好很多,大而宽敞,玻璃窗外山林静谧景致优美。 贺闻帆挑了挑眉,觉得不太对劲,按照沈令刚才使坏的眼神,绞尽脑汁分给自己的卧室,一定不会好得这么纯粹。 他往里走,作为别墅最角落的卧室,尽头处有一段延伸出去的走廊,中途有屏风半掩着。 贺闻帆缓步上前,轻巧地绕过屏风,而后忽的顿住。 他眼里满是惊讶。 这里是卧室的洗手间,淋浴马桶都正常,只是浴缸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天穹下。 周遭都是翠绿的树叶。 贺闻帆仔细地看了看,才发现周围还是有玻璃墙作为屏障的,只是因为擦拭得过于一尘不染,看上去就像是在延伸进山林的平台上直接放了个浴缸。 贺闻帆缓缓压了压额角,震惊于设计师当时的精神状态。 这浴缸放得,实在是和大自然太过于亲密无间了一点。 沈令轻悄地来到贺闻帆身侧,几根雪白的手指搭上他的肩,酥麻的触感将贺闻帆唤醒。 贺闻帆眸光沉沉的。 沈令还不知道短短几秒,贺闻帆在脑海里都想了些什么。 他盈盈地笑着:“好好享受吧。” 自投罗网那样。 【小剧场】: 贺总(邪恶)(阴暗)(狂躁):抱起来,扔进去,淋湿他…… 第53章 贺闻帆换了身休闲的衣服出来。 窗外雨势渐停,树叶滴答落着水,天空黑压压的,时间已经不早了,餐厅里点着灯,点点光晕在洁白的瓷砖上晕染开来。 贺闻帆转过拐角进入餐厅,看到沈令和那个小屁孩儿在摆放餐盘。 沈令也换了身衣服,他之前那套玩水被沾湿了,现在身上是一件浅棕色的长袖家居服,略微褶皱的亚麻材质轻轻套在身上,圆领纽扣微微敞着,脖颈纤细白皙。 他弯腰摆放餐具,脊背上骨骼清晰地凸起,对面的小孩儿趁其不备想偷吃排骨,被沈令眼尖地捉住。 他用竹筷的另一头敲小孩儿的手背:“不可以偷吃。” 小孩儿吃痛地捂住手,忿忿不平:“我平时偷吃你也没管过啊,你还和我一起呢!” 沈令震惊:“我什么时候跟你一起了?” “就昨天,我妈在厨房炒菜,你偷吃锅边菜来着,还是糖醋里脊!” 贺闻帆站在明暗交界处没有上前,低头忍笑。 沈令紧攥着筷子,后颈都涨红了,看上去完全不是那小孩儿的对手。 他支支吾吾的:“锅、锅边菜怎么能叫偷吃呢,我那是明目张胆地吃。” 小孩儿不服:“我现在也是明目张胆地吃啊。” “反正就是不可以,”沈令说不过就开始霸道:“今天有客人,你不许偷吃!” 那小孩儿叉起腰,像个小大人似的:“那男的谁啊,你那么在乎他,你都没跟我说过。” 沈令觉得好笑,“你谁啊,我凭什么跟你说?” 小孩儿口无遮拦,“我看到他抱你了,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苏小豆!”沈令差点尖叫,一个箭步冲上去捂住他的嘴:“你你你不可以编排大人!” 他紧张地向厨房里张望,赵悦还在里面做菜呢。 苏小豆再怎么皮也只是个小学生,沈令多少还是能压制一点,他紧紧捂住小孩儿的嘴,凶神恶煞地威胁:“不可以再说了,你再说我就……我就把今晚的香煎小排全部抢光!” 苏小豆在沈令手里挣扎着,疯狂拍打沈令的手腕,睁大眼睛盯着沈令身后,似乎急切地想要说什么。 但沈令脸盲,在观察人类表情这方面一向很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回头。 然后就看到了贺闻帆近在咫尺的脸。 贺闻帆微微一笑,礼貌而绅士地询问道:“你们在说我吗?” 沈令脸腾地红了,“你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概五分钟前。” 贺闻帆精准地告知了时间,然后不管沈令还僵硬在原地,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苏小豆脸上拉开。 “呼!”苏小豆终于得以呼吸。 贺闻帆弯下腰,视线和小孩儿齐平:“苏——小豆小朋友是吗?” 苏小豆皱眉:“我才不是小朋友。” 贺闻帆笑起来:“好,那苏小豆先生?” 小孩儿面色这才舒缓,扬了扬下巴:“怎么?” 贺闻帆和他握了握手,亲切道:“你很聪明,猜得一点都没错。” 苏小豆眼睛瞬间亮了。 他扬武耀威地瞥向沈令,仿佛在说:我厉害吧?只看一眼都知道这男的喜欢你呢! 沈令扶额。 他觉得有点头晕。 “贺闻帆,你在说什么呢!”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讲出这句话,扒拉着贺闻帆的胳膊,把他和早熟的小屁孩儿隔开。 他压低声音,“你会教坏小孩子的!” 贺闻帆扶住沈令的肩膀,正直地微笑着:“我没说什么啊。” “你你你……”沈令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你这还叫没说什么?” 他脸红得要滴血,连白皙的脖颈都蒙上一层淡红的纱,随着喘息轻微地起伏颤动着。 呼吸有点急了。 贺闻帆抚上沈令的颈侧,感受到单薄皮肤下血脉的涌动。 “好了,好了沈令,别急。”他轻轻揉着沈令的后颈:“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好不好?” “咦~~”苏小豆人小鬼大的在旁边起哄。 贺闻帆看他一眼,竖起食指抵在嘴边,神情严肃不少。小屁孩儿眼珠晃了晃,还算有眼力见地安静了下来。 贺闻帆把沈令揽进怀里,手掌在清瘦的脊背上轻轻顺着。 “我错了,不逗你了,”他轻声说:“乖,慢慢呼吸。” 沈令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有点难受,心跳得太快让他有点喘不上气。 他抓着贺闻帆的衣服,低下头调整呼吸,强迫自己恢复正常。要是只因为被这么逗一下就羞臊到犯病,他才是真的没脸见人了。 贺闻帆让沈令在椅子上坐下,一下一下揉捏着他的后颈:“还难不难受?” 沈令推开贺闻帆,恶狠狠瞪他一眼。 贺闻帆只能笑着讨饶。 这场小插曲结束在赵悦端着最后一道菜出来的时候。 厨房和餐厅并不相连,中间隔着一小段走廊,赵悦不清楚刚刚发生的事,只亲切地招呼大家吃饭。 饭桌上贺闻帆确实收敛了不少,没再逗沈令,对于赵悦的询问,只说自己是来找沈令谈生意的。 苏小豆在旁边轻嗤一声。 贺闻帆恍若未闻,泰然自若地以水代酒和赵悦碰了一杯。 沈令确实说过老爷子给他派了个活儿,赵悦也没多想,真当贺闻帆是来视察工作的。 她热情地说道:“那贺先生今晚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和老苏带您去茶庄转转,给您介绍下咱们这儿的基本情况。” 贺闻帆认真聆听着,欣然同意,“好,辛苦赵小姐了。” 沈令安静扒着饭,对于贺闻帆忽然变得人模狗样的情况,发表不出半点看法。 他吃完就回了房间,让贺闻帆过会儿来找他,表示他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贺闻帆也没多耽搁,简单冲了个澡就去找沈令。 他房间的浴室有些开放,虽然淋浴间不至于像浴缸那样完全暴露在大自然里,但也只比那样好一点。 贺闻帆一边洗一边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实在是没有安全感,以至于这个澡洗得非常草草了事。 不禁感叹,沈令选这个房间给他,实在是煞费苦心。 沈令卧室在二楼,贺闻帆吹干头发后没做停留径直上楼。 房门虚掩着,敲了几声没人回应,贺闻帆便试探着推开门走进去。 一边的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原来沈令还在洗澡。 贺闻帆没出声催他,静静打量起沈令的房间,这里明显比他那个有安全感多了。 窗户紧挨床铺,外面草木葱郁,卧室里没有帐篷,但那张不大不小的圆床上有层层叠叠的纱帘罩下,像古欧洲的公主床。 贺闻帆摸了摸,纱帘至少有两层,叠在一起几乎看不清床里的样子,也算是代替帐篷保护沈令了。 一旁矮桌上放了几本书,贺闻帆随手翻了翻。 “咔哒。” 浴室门打开。 沈令从氤氲的热气中走出来。 他穿着绸质的睡袍,腰带松松系着,富有垂感的下摆扫着雪白的小腿。 他看到贺闻帆的瞬间吓了一跳,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下意识弯腰去捡。 睡袍宽大的领口骤然下垂,贺闻帆几乎是瞬间将其间风光看了个遍。 太白了,长年不见光的皮肤比沈令身上其他地方还要白上一个度,被热水蒸过后泛着细腻的粉,似乎轻轻摸一下都会破皮。 贺闻帆默不作声地又多看了一会儿。 然后在沈令起身时,视线自然地上移,回以平静的对视。 沈令转身把毛巾挂回架子上,有些不自在:“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贺闻帆抿了抿唇,斟酌道:“大概要感谢你给我选的卧室吧,我洗了平生最快的一个澡。” 沈令:“……” 沈令偏头忍住嘴角的笑,捉弄到了贺闻帆让他心情无比愉悦。 贺闻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拉起沈令的手腕让他坐到自己腿上,隔着薄薄的衣料皮肤相接,沈令触电般弹了起来,又被贺闻帆压着肩膀坐回去。 贺闻帆揽住沈令的腰,倾身将他抱进怀里。 沈令下意识躲闪,却被锢得更紧。 “抱一下。” 低哑的声线落在耳边,带着浅浅的呼吸,沈令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 贺闻帆下巴搭在沈令肩上,双臂环着沈令的腰,安静又眷恋。 “让我抱一抱。” 沈令刚洗完澡,脸颊和颈侧的皮肤都带着热水的温度,滚烫又潮湿。他头发没有吹很干,发尾还湿漉漉的,贺闻帆嗅着他发丝的香气,感到一直以来的疲倦焦躁在慢慢修复。 他就这么抱了沈令好一会儿。 令人意外的是,沈令也没害羞地挣脱,乖巧得一度让贺闻帆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贺闻帆弓身,将两人分开些,他低头去看沈令的眼睛,沈令神思无比清明,静静回视着他。 他发梢湿濡,眉眼沾着浴室里带出的雾气,皮肤薄而白,嘴唇是很淡的粉色,不那么健康,但冲击性的美丽脆弱。 贺闻帆没忍住,俯身轻吻他的眉心,一触及分,而后向下贴在沈令耳侧,轻声问: “所以是故意的?” 沈令脊背骤然僵了僵。 绸质的睡袍极薄且柔软,贺闻帆搂着他的腰,像是没有阻碍得抚摸着皮肤。 他轻轻揉了揉沈令僵硬的后腰:“紧张?” 沈令呼吸颤了颤,将贺闻帆推开,明明睫毛还抖着,却以一种固执的目光和贺闻帆对视。 “不明显吗?”他尾音上扬。 贺闻帆便低笑起来。 是啊,特别明显。 从三天的等待,到和沈崇山见面,再到可以凭他随意进出的别墅。 沈令像生怕他发现不了似的,将一切关卡设计得既困难又轻易。 贺闻帆喟叹一声:“为什么呢?” “你是不是想说,明明三两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我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沈令问。 贺闻帆没说话,认真回视着沈令,似乎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沈令垂下眼,停顿片刻:“因为我觉得,你更相信自己亲自发现的东西。” 贺闻帆一怔。 “虽然像谢城说的,你不在乎我的背景,我也相信如果我亲口告诉你,你一定会信我的话,因为你喜欢我。”沈令说。 他抬起头,“可如果真相是你亲自发现的,你一定会更加惊讶、坚定、深信不疑吧?” “沈、沈令……”贺闻帆眸光闪动,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 因为沈令说得没错。 他确实是这样的人,比起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他一直更加坚信自己亲自发现的事实。 他就是这样一个自负到不相信任何人的孤儿。 贺闻帆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这是他一直以来保持身居高位而警惕生存的法则。 他惊讶于沈令将自己内心这点见不得光的地方摸索得如此一清二楚。 但沈令是不一样的。 虽然荒唐,但如果是沈令说的话,贺闻帆知道自己一定会无条件的相信。 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所以你觉得,我不会相信你吗?” 沈令摇头,“我知道你一定会信我,但我想让你更震惊,更堂皇,更紧张。” 他睁着漂亮的眼睛,浅色瞳孔闪着朦胧的暗光:“当然,还想让你急一下。” 贺闻帆有些茫然了。 沈令笑笑:“因为我还是有点生气的,你调查过我,怀疑过我,还不告诉我。” “我是想等到最恰当的机会。”贺闻帆急着。 “那什么时候才最恰当呢?” 贺闻帆顿住了。 “如果你觉得时机很难选,那就我来好了。”沈令说,他点点贺闻帆胸膛:“这三天不好过吧?” 岂止不好过。 是难过得快要疯掉了。 他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陷在焦虑之中。 在不管怎么查都得不到半点沈令的踪迹时,贺闻帆有一瞬间真的觉得自己会再也见不到沈令。 直到和沈崇山见面后。 贺闻帆承认,那样得知真相受到的冲击,确实比沈令直接告诉他要强得多得多。 贺闻帆因冲击而怔愣。 但心底某个地方却隐隐涌动起来。 从前相处,他一直只觉得沈令单纯简单,像没长大的小孩子。 他从来不知道,沈令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 沈令居然为了一件几分钟就能解释的清楚的事,大费周章跑到山里来,甚至还拉上了沈崇山,就是为了破除一切误会,为了让他心惊胆战。 沈令居然对他用这么大的心思! 贺闻帆心潮翻涌,感觉内心深处有一股灼热的力量在升腾,烧得他掌心滚烫。 他第一次知道,沈令原来这么在乎他。 沈令悄悄打量着贺闻帆。 自打他说完,这人就不开口了,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也摸不准情绪。 沈令只觉得他好像在压抑着什么,肩脊的线条都变得更加坚硬。 “你……生气了吗?”沈令试探地问道。 贺闻帆还是没有回应。 沈令心脏微微悬起,他舔舐了下干涩的嘴唇。 “好吧,我承认我算计了你,如果你生气的话我也——唔?!” 猝不及防的,贺闻帆按着他的后颈吻了下来。 沈令心率瞬间飙升。 僵硬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动作。 贺闻帆衔住他的唇瓣,尖利的牙齿咬了一下,然后分开。 沈令在一阵刺痛中得到喘息的机会。 他张着嘴,惊魂未定地看着贺闻帆,嘴唇红得要命。 “你……你有病?!” 沈令彻底懵了。 下一秒,他居然看到贺闻帆笑了起来。 唇角高高地扬起,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咽喉滚动发出舒朗的笑声。 沈令从来没见过贺闻帆如此愉悦的模样。 像怔魔了似的。 “你、你还好吗?” 他有些担心地摸摸贺闻帆肩膀。 贺闻帆便又捧着他的脸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我高兴。”他说。 他滚烫的亲吻从眉眼滑落至唇角,然后叼起沈令被咬得通红的下唇缱绻地舔舐着,呼吸含混而热烈。 “特别高兴,沈令。” 第54章 贺闻帆亲了沈令好久。 沈令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震撼的肺活量,要不是贺闻帆良心尚存,隔一会儿就让他换换气,他真感觉自己要厥过去了。 他被亲得全身酸软瘫在贺闻帆怀里,连手指尖尖都使不上劲,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嘴唇火辣辣的疼。 心里却莫名觉得很爽。 是那种他一直不敢尝试的,在操场里疯跑,在大雨里飞奔,乘坐过山车从高处直直坠落的那种,酣畅淋漓的爽。 要知道从前这种滋味,他只能在梦里稍作想象。 激烈的亲吻下,两人身体都不可遏制地产生了反应,贺闻帆在快要覆水难收时堪堪停住。 他把沈令拥进怀里,感受沈令起伏的胸膛,揉着他的腰让他放松下来。 滚烫的手掌紧贴后腰靠近尾椎,隔着衣料摩挲时像要在皮肤上擦起火,沈令非但没能放松,脊骨反而更加酥麻。 他用力咬了咬嘴唇,喘着气将贺闻帆推开。 “好、好了……” “嗯,”贺闻帆指腹轻轻按揉着他耳后柔软的皮肤:“休息一下。” 沈令双臂不知不觉间挽在贺闻帆的脖子上,他额头抵住贺闻帆的肩膀,费力地攫取着新鲜空气,又抬头看向贺闻帆。 他眼睛都花了,像隔着碎玻璃往外看,一切都模糊、闪烁、晕眩。 贺闻帆摸了摸沈令湿濡的睫毛,指腹一寸寸描摹着他通红的鼻尖和嘴唇,感受唇齿间细密的呼吸。 “啪嗒”空气里的小火苗又簇簇燃起,将气温无限拔高。 他俯身再次往沈令唇角烙下轻柔的吻。 沈令后腰抵在桌沿,手掌撑着贺闻帆的肩膀,人不住地往后仰,几乎快要仰躺在桌面上。 唇瓣被撬开时,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叩叩!” 敲门声忽然响起。 沈令身体一抖,眼睛猛地睁大。 眼中恍惚情迷的神色荡然无存,变成了惊恐的慌张,他一口气没憋住,偏头捂着嘴狠狠咳了起来。 贺闻帆立刻将沈令抱着坐直,手顺着他的背让他呼吸。 “没事没事,”他安抚几声,抬头冲着紧闭的房门问:“谁在外面?” “是我,”赵悦说:“我来给小令送牛奶,您……是贺先生吗?您怎么在这里?” 贺闻帆和沈令对视一眼,说:“我来找沈令聊聊后续合作的事,您把牛奶放门口吧。” 声音听不出任何破绽。 “哦……真的没事吗?”赵悦似乎还是不放心,“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咳嗽啊,是小令身体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我进来看看啊?” 沈令闻言又是一抖。 他一时间咳得停不下来,用手死死捂住嘴也难免溢出声响。 倒不是害怕被发现自己和贺闻帆的关系,只是他现在衣衫不整,连脖子上都有红痕,更不用说脸上是什么光景了。 他实在不好意思被赵悦看到这种荒唐的样子。 无奈下,他只能看向贺闻帆,用力摇头,通红的大眼睛满是羞怯与慌张。 贺闻帆亲了亲他的眉心:“乖。” “没事,”他加大音量对门外说:“他刚才喝水呛到了,现在已经好了,您把牛奶放门外吧,我们沟通完这点就出来。” “那……那好吧,”赵悦终于还是做出退让:“牛奶是热的,你们别聊得忘了时间,千万记得趁热喝哈。” “好,谢谢您。”贺闻帆应道。 过了一会儿,门外渐渐没了动静,赵悦应该走远了。 沈令闭了闭眼,浑身一松,瘫软在贺闻帆怀里。 “好了,没事了。”贺闻帆给他揉着脊背和后心,数着他的心率脉搏,低声安抚:“人已经走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沈令狠狠瞪他一眼。 贺闻帆只是轻轻笑着:“我错了,有没有难受?” 沈令摇摇头,人还无力地依偎在贺闻帆怀里,却说什么也不让再亲了。 他在心里暗暗惊诧。 今晚贺闻帆情绪高涨得过分,他竟然也被带着差点失控,虽说滋味还算不错,但总归是让人害臊的。 而且沈令也不明白贺闻帆在高兴什么。 被他算计了还乐成这样,真的不是脑子有点什么问题吗? 不会是他让贺闻帆急的那几天,真急出毛病了吧? 沈令忽然有点担忧。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如果亲两下可以让他恢复正常的话……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亲。 沈令就这样在被亲得晕晕乎乎的时候,做出了自认为理智的判断。 只是第二天起床恢复清醒后,还是不可控制地有点害臊。 幸好他自打下床就没看到贺闻帆的身影,就连吃早饭也没找到人。 后来还是在三楼的阁楼里发现的贺闻帆。 这间阁楼是专门腾出来给苏小豆写作业的地方,安静人少,大家平时都不会上来。 可苏小豆一写作业就走神,老爱盯着外面树干上的鸟窝看,有一次还拿晾衣杆去掏,差点把鸟蛋全摔了。 他爸不得已,帮鸟妈妈全家挪了个窝,转移到另一颗苏小豆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树上,此后苏小豆只能每天望穿秋水。 今天沈令溜达到阁楼,居然看到苏小豆和贺闻帆坐在一起,两人身形一大一小,脑袋碰脑袋,抵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沈令悄悄靠近了些,就听到苏小豆狗腿子一样的声音:“哥,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你刚那一把玩得真六。” “哥,你教教我。” 哟嗬,沈令挑了挑眉,才一晚上过去,贺闻帆在苏小豆那里就从“那个男的”变成“哥”了? 这小孩儿难缠,看不出贺闻帆还有点本事。 沈令屏息凝神,再轻手轻脚地靠进。 “哥,你瞧这皮肤好看吧?” 贺闻帆点头:“不错。” “还有这个,这最新款,换上去特拉风,我好几个同学都有了,哥你给我买一个呗?”他悄悄咪咪凑到贺闻帆耳边:“我保证每天都把他的消息丝毫不差地传达给你。” 贺闻帆笑了:“可以,我看刚才那个也挺好看的。” “哦那个呀,那个也是刚出不久的,我之前想求我妈给我买,她死活都不答应。” “这样啊,那一起买了。” “真的?!”苏小豆喜极而泣:“哥,你就是我亲哥!” 沈令冷笑,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两人坐在低矮的小马扎上,连沈令走到他们身后都不知道,还在进行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沈令从上面探出头,瞅了眼手机屏幕,一片花花绿绿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多少钱啊?”他问。 “不贵,也就三五百块。”苏小豆乐颠颠地说,说完才意识到不对。 他猛地抬头,沈令面带微笑的阴森的脸庞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靠!”他直接从马扎上跌坐下去:“你你你你走路怎么不出声啊?!” 沈令微笑:“我出声了啊,是你太投入了,什么东西要三五百块啊,这么贵。” 苏小豆抹了把额头,重新坐回马扎上:“游戏上的事儿,你不懂。” 沈令“嘁”了一声。 贺闻帆倒是泰然自若,他打开一把小马扎,握着沈令的手腕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还亲昵地碰了碰沈令的脸颊。 “睡得好吗?” 沈令打掉他的手,不好意思:“别动,有小孩儿在呢。” 苏小豆撇撇嘴,握着手机头也不抬:“当我不存在呗。” 沈令看着苏小豆人小鬼大的样子,不住地皱起眉啧啧称奇,他问贺闻帆:“他早熟成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贺闻帆在剥橘子,塞了一瓣进沈令嘴里,悠悠然道:“他们打小营养好,都是这样的。” 沈令眨眨眼:“我、我好像不是在说这个……” 但柑橘酸甜的汁水充斥口腔,沈令瞬间忘了原话,眼睛亮晶晶的:“好甜啊。” 贺闻帆笑起来,又往他嘴里塞了几瓣:“喜欢的话我多买点放这里。” “好呀。”沈令笑弯了眼睛。 他腮帮子圆鼓鼓的,唇角溢着柑橘晶莹的汁水,声音含混不清,眼眸也流光溢彩的。 贺闻帆喉结滚了滚,要不是还有个碍事的小屁孩在这儿,他真想把沈令按在书桌上…… 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 但最终,他只能用指腹按在沈令的唇角,稍微用力地将汁水抹去。 沈令拿餐巾纸擦了擦嘴,清清嗓子说道:“那皮肤不能白买。” 苏小豆刷得抬起头:“什么意思?” 果然只有这个能勾起他的注意力。 “你那两个皮肤具体多少钱?”沈令问。 苏小豆露出警惕的眼神,琢磨两秒才说:“一个320一个480。你要干嘛?” “这么贵?”沈令惊讶:“你知道这能买多少斤橘子了吗?不行不行。” 快要到手的皮肤突然飞走,苏小豆急了:“又没让你花钱!” 沈令摆摆手,盘算到:“这样,你妈一直说你光顾着玩不写暑假作业,你就用作业换吧。” 他精打细算道:“三百二那个就十页的数学题,四百八的就十五页的英语题,你妈说你英语太差了。” “沈叔叔!”苏小豆咬牙切齿:“你一定要这样吗!” 沈令不做回应,手肘搭上贺闻帆的肩:“贺叔叔怎么看呢?” 贺叔叔微笑。 贺叔叔哪里敢违背沈叔叔。 他还没开口,沈令小腿就被苏小豆踢了下。 小屁孩狗腿且严肃:“说什么呢,什么贺叔叔,叫贺哥,贺哥跟咱差不了几岁,别把人叫老了。” 沈令蓦地睁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他比你老了快二十年,这叫差不多?” “差哪里了?”苏小豆稚嫩的脸庞满是严肃:“我爸常说,人生都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二十年算什么。”他笑起来:“是吧,贺哥?” 沈令目瞪口呆,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这小孩儿拍马屁的功力简直出神入化。 贺哥笑意却深重,显然是被被深深取悦了。 他低头跟沈令感叹:“可造之材,小小年纪多会做人。” 马屁拍到这份上,贺闻帆实在不好拒绝,只能稍稍违背沈令的意愿,将数英习题册各减去两页,达成交易。 贺闻帆不会在这里待太久,苏小豆还趁沈令不注意时,向贺闻帆拍着胸脯保证,等贺闻帆走后,一定会每天向他汇报沈令的详细情况,精确到分钟的那种。 贺闻帆龙心大悦,又悄悄给他减了两页,觉得这孩子是谈生意忽悠人的好材料。 沈令是结结实实被苏小豆的圆滑惊到了,下午出去转茶庄的时候,都小心避着苏小豆。 幸好小学生总是闲不住的,跟着他们走了一会儿,就不知道溜到那里去玩了。 说是转茶庄交流工作,其实更贴近游山玩水,沈令和赵悦夫妻两带着贺闻帆在山里走了走,又去工厂里看了下茶叶炒制的流程,到傍晚才回别墅。 虽说山里凉快,但这么大半天下来,沈令还是出了一身的汗,窝在二楼露台的躺椅上吹晚风。 贺闻帆让他喝了点温水,手伸到他后背摸了摸,衣服都湿了。 “这样不行,”他拍拍沈令的背:“别吹风了,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累了一天好不容易闲下来,沈令不太想动弹,拉着贺闻帆的手让他坐下来。 “不急嘛,歇一会儿再去。” 贺闻帆皱眉,“等下着凉了。” “不至于,”沈令露出笑窝,拉起贺闻帆的手,问:“你亲自去茶庄看了,感觉怎么样?” 贺闻帆轻轻勾着沈令的小指,“你们家的茶叶从品质到做工当然都没得说,我听老爷子的意思是,新店开起来以后就交给你负责了?” 沈令点点头:“对,新店加上鸣雪斋,我就管这两家,再多我也看不过来。” 贺闻帆想了想,“一座茶山的产量和品种都有限,你彻底接管门店的话,为了保证各类货源的品质,少不了到处跑吧?” “是呀,”沈令被微风吹得眯起眼,惬意地嗳了声:“以后可能偶尔会出差。” 贺闻帆没说话了。 沈令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睁开眼,就看到贺闻帆微微紧蹙的眉心。 “怎么了?”他觉得有些好笑。 贺闻帆叹了口气,有些担忧:“你身体受得了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 沈令舔了舔嘴唇,思忖道:“我会量力而行嘛,身体不错就亲力亲为一点,不舒服了就让其他人去办,反正我家里又不靠我养活,我尽力就好啦。” 这倒也是。 沈家不差沈令这一点,贺闻帆后知后觉感到自己杞人忧天了。 他用纸巾给沈令擦拭身上的细汗,沈令下意识仰头,露出修长的脖颈,白皙、细腻。 贺闻帆擦着擦着指腹就覆了上去,感受脆弱皮肤下隐隐跳动的脉搏。 沈令仰面躺着,额发散开,发梢微微湿濡着,眉眼也湿润。 他静静看着贺闻帆,长睫掩映下的眼瞳笑意清浅,明亮异常,眼底映满天际火烧般的晚霞。 他的皮肤也染上霞光的红晕。 晚风吹得贺闻帆心神微动,他俯身轻吻沈令潮湿的眼尾。 “啪嗒。” 物体坠落的声音。 两人应声抬头,看到赵悦站在不远处,咬了一半的苹果咕噜咕噜滚在地面。 她满脸呆滞,和躺椅上搂抱在一起的两人对视须臾,立刻移开视线。 “哎呀哎呀……”赵悦手忙脚乱捡起苹果,四处张望:“苏小豆呢?这孩子又跑哪儿野去了……” 她像是完全没看见沈令两人一般,自顾自往外走,还大声喊着苏小豆的名字,让他滚回来写作业。 “一天天的净想着玩儿……” 脚步声渐渐消失,沈令缓缓转头和贺闻帆对视。 下一秒,两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贺闻帆吻了吻沈令的鼻尖:“看来她全知道了。” 沈令抿唇,羞涩的回应着:“知道就知道呗,我也不怕她告诉我爷爷。” 贺闻帆便低低笑出了声。 是啊,沈令那位老顽童一样的爷爷,还是牵线的月老呢。 “只是……”沈令说着弯起眼睛:“苏小豆刚溜出去玩一会儿,又要被抓回来写作业了。” “不管他,”贺闻帆一把将沈令抱起来,悠然往房间走:“小学生不写作业干什么?” 他亲昵地吻着沈令的唇角,“我们就不一样了。” “我们洗澡去。” 【小剧场】: 苏小豆:我总觉得我承受了很多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 第55章 沈令简单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家居服,去贺闻帆的房间。 贺闻帆坐在窗前看电脑,门边放着一个行李包,床单被罩都被拆了下来,床面收拾得很整洁。 沈令怔了怔。 贺闻帆一见到沈令,就将电脑放到一边,起身走过来。 “你要走了吗?”沈令问。 “对,”贺闻帆语气平常,伸手摸了摸沈令的发尾,“头发不用再吹干一点吗?” “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 沈令舔了舔嘴唇,看着贺闻帆收拾东西的动作,眼神里有些无措。 贺闻帆这次过来带的衣服很少,几乎三两下就全部整理好,看上去下一秒就能直接拎着包离开。 沈令知道贺闻帆不会待太久,但仅仅住了一个晚上就走,大大超乎了沈令的预料。 他下意识捏了捏衣角:“这么快啊……” “是啊,”贺闻帆穿上外套,闻言忽然看向沈令,语带戏谑,“舍不得我?” “……” “当然没有。”沈令偏过头,盘腿坐到床上。 贺闻帆过来,亲了亲他的唇角:“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沈令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垂着睫毛嘴硬道:“才不要,我也刚来几天,说了度假避暑,哪能这么快就走。” 贺闻帆捧起沈令的脸看了他一会儿,沈令依然不和他对视,他手掌撑在沈令眼尾,能感受到长长的睫毛轻盈颤抖地挠着指腹。 贺闻帆唇角慢慢扬起,忽然松手:“也好。” 干脆利落的放过了沈令。 刚才有一瞬,两人距离极近,彼此气息交缠,沈令以为他又要亲下来,甚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结果贺闻帆居然轻巧地离开了。 他居然能忍住不亲下来? 环绕在身边的干净凌冽的气息骤然消散,沈令坐在床边一时没反应过来,心里却已经开始酸酸麻麻。 他嘴唇张张合合:“就、就没了?” “不然呢?”贺闻帆弯腰将笔记本电脑也收进包里:“你在这里住着身体确实能舒服些……” 他笑起来,“我也不能把你绑回去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但是沈令就是气鼓鼓的。 好歹这人来一趟目的就是为了带自己回去,这么轻易地无功而返,他也甘心? 起码多说几句呢? 多哄哄他呢? 指不定自己一个心软就答应了呢? 这样算什么啊? 好你个贺闻帆,把人追到手就不管了,大坏蛋! 沈令嘴唇越噘越高,倏地起身,快步走出房间,步子蹬得踏踏响,每一声都是不满。 贺闻帆看着沈令气鼓鼓的背影,笑意愈发深重。 一直到晚饭结束,贺闻帆都没再询问沈令是否愿意跟自己回去。 沈令和其他人一起送贺闻帆离开,贺闻帆站在车门口跟赵悦他们亲切交谈,握手告别。 还弯腰跟苏小豆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了什么,苏小豆咯咯的笑声隔老远都传到了沈令耳朵里。 沈令虚虚倚在门框上,没参与这场依依惜别的场景,抱着胳膊一言不发。 远处贺闻帆跟赵悦等人打了声招呼,然后直直朝他走过来。 沈令斜斜瞧他一眼,转头就要走,却被贺闻帆拉住胳膊锢在怀里,他尝试挣脱了几下,没挣掉,便不再白费力气,懒洋洋地靠着。 “怎么?” 贺闻帆揉揉他的耳垂,唇角扬起很浅的弧度:“生气了?” 沈令轻哼一声:“怎么可能。” 贺闻帆笑着捏住他噘得高高的嘴唇:“这叫没生气?” 沈令瞪他一眼,比起生气,更像撒娇的嗔怪,他把嘴唇抿起来,含含糊糊地说:“这下可以了吧?” 好可爱啊。 贺闻帆眼里的笑意盛不下都快跑出来了。 沈令抿嘴把脸颊的酒窝挤了出来,圆圆的两个嵌在白皙的皮肤上,好像两只汤圆。 怎么会有人连生气都这么可爱呢? 贺闻帆想不通。 他只能跟随本心捧起沈令的脸,在两只酒窝上来回亲了好几下。 亲得沈令差点跳脚。 他抓着贺闻帆的衣襟慌张地往后面看,不好意思被赵悦一家人看见如此腻歪的场面。 幸好周围空无一人,那一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 沈令这才松了口气。 贺闻帆轻轻笑着把沈令的头正过来,让他只看着自己,然后俯身含住他的嘴唇,温柔地舔Ⅰ舐着,交缠间亲昵地询问: “真不跟我回去?” 沈令不是那个第一次被亲懵的糊涂蛋了。 他成长得很快,现在已经能够在这样的攫取人心智的亲吻里勉强保持清醒。 他双手抵着贺闻帆的肩,微微一用力,给自己留出喘息的间隙,眨了眨因为含着生理眼泪而迷蒙的双眼,轻声说: “我再也不会跟你回去了。” 他略显高傲地仰了仰脖子,半眯着眼看贺闻帆,像某种挑衅。 贺闻帆也不恼,他捏着沈令的下巴再次吻下去,胸有成竹般:“没关系,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点头的。” · 贺闻帆走后,沈令晕晕乎乎地回到房间。 嘴唇又肿又痛,心脏也跳得很快,但同时又觉得十分爽快。 他在被窝里滚了一圈,脸颊发烫,惊讶于自己竟然真的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翻腾半晌,他从被子里探出头,热情平息下来后,渐渐感到一阵空虚。 没有贺闻帆跟在他身边,房间突然看起来很空旷,天色暗了下来,窗外树叶黑影重重。 苏小豆可能又被押去写作业了,竟然也没弄出半点声响,整幢屋子陷入沉沉的静谧之中。 沈令忽然就感到一阵虚无。 他看着树影模糊的轮廓,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叹息。 之后的日子平静不少,他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和贺闻帆就此分隔千里,相反的,贺闻帆时不时就会突然出现一次。 每次都会带上些好吃好玩的,基本都是他日常跟苏小豆提过的东西。 这两人达成的交易一直在稳步进行,沈令总觉得,虽然自己没有成天跟贺闻帆待在一起,但这人对自己的动向简直了如指掌。 贺闻帆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沈令无疑是欣喜的。 非常欣喜。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苏小豆一直跟贺闻帆保持着相当频繁的联系,只觉得自己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贺闻帆了。 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所以当那天傍晚,霞光满天落日垂坠,贺闻帆提着蛋糕出现在院落里的时候,沈令差点飞扑到他怀里。 像久违的期许得到满足一样,他开心得舍不得放手。 之后贺闻帆依旧频繁地过来,有时是两三天,有时是四五天,但每次待的时间都很短暂,他是真的忙。 随着贺闻帆一次次到来,短暂的喜悦被冲淡,沈令渐渐感受到等待的滋味。 是一种既喜悦又苦涩,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秘的期待。 沈令读过不少书,他知道这大概只是一种手段,一种贺闻帆挑起好奇吸引自己的手段。 并不高明。 至少不比自己另有所图地跑到这里来避暑高明多少,但沈令也不得不承认,这招确实有用。 他竟然会开始忍不住,会开始想念,会在每一个有晚霞的傍晚去院子里看上一眼, 他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在渴望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贺闻帆在繁忙的工作间隙频繁过来,对他也是一种负担,沈令偶尔能看到他眼底青黑。 在又一个红眼航班起飞前,沈令在院子里和他告别。 晚风清冷,他有些依依不舍,却说:“要不你后面别过来了,新店马上开始装修,我没多久也要回去了。” 贺闻帆便捧起他的脸,问他:“是因为要工作才回去,不是因为想跟我一起吗?” 当然两个都有。 而且后者占比更大。 但沈令没好意思说,想起第一次分开时自己做出的挑衅,不愿意就这么落了下风。 他垂下眼,倔强地说:“反正,你不用再来了,两头跑也很辛苦。” 贺闻帆沉默须臾,抬起沈令的下颌,直视他的双眼,轻声问:“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沈令便开不了口了。 他很想坦然的、甚至无所畏惧的回视贺闻帆,扬着下巴做出肯定的回复。 但不是的,他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他一点都不想分开太久。 沈令睫毛抖了抖,说不出话就只能咬着嘴唇低下头,觉得想哭。 贺闻帆很轻地叹了一声,将他拥进怀里。 然后又亲了他很久很久。 可是这次贺闻帆离开后,竟然真的没有再回来。 一两天无所谓,三四天也还行,直到整整一周贺闻帆都没出现,沈令的焦躁终于无法掩藏。 第八天晚上,沈令甚至觉得自己快要睡不着了。 他心里压着一团气,把枕头当成贺闻帆揍了一顿。 又气又恼地念叨着:“混蛋混蛋混蛋!” 哪有这种人,说不来就不来,明明知道他知道他只是口是心非也不来。 难道这就是他说的,让沈令心甘情愿回去的办法吗? 沈令泄下气来,觉得贺闻帆好像快要成功了。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去把苏小豆揪出来,让他陪自己看电视,可苏小豆嫌弃嫌弃他放的动画片太幼稚。 “小学生不都喜欢这个吗?”沈令握着遥控器满脸震惊。 苏小豆嫌弃地瞥他一眼,“是你们那年代的小学生吧?现在这些都只有幼儿园的小朋友才看了。” 沈令:“…………” 他感觉自己又被鄙视了。 他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人最近干嘛呢?” 苏小豆身形明显僵了僵:“什、什么人,谁啊?” “还装呢?”沈令轻哼一声:“你俩那些勾当不都明牌了吗?” 苏小豆一哽。 他跟贺哥的交易确实没太藏着掖着,只是沈令平时只当看不见,今天却忍不住开始问了。 苏小豆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要是前段时间你问我,我还有的说,最近是真不知道,贺哥好久没联系我了。” 沈令眸光沉了沉。 苏小豆这孩子平时就没正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心里更烦闷,还想追问,苏小豆却打了个哈欠,“我能去睡觉了吗?明天还要跟我爸妈去外地呢。” 他泪眼朦胧,似乎真的困得不行。 沈令就说不出话了。 苏小豆撞撞他的胳膊:“你要不跟我们一起去?就当散心了。” 沈令叹了口气,摇摇头,他没那个精神。 “行了,”他挥挥手勉强放过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小孩儿:“睡你的觉吧。” “诶!”苏小豆立刻如蒙大赦地溜走。 折腾半晌沈令也累了,躺在床上心里虽然还是闷闷的,但终归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窗外有几声鸟叫,或许是到清晨了。 房门被推开,有人掀开床帘抱住了他,鼻尖霎时充满熟悉的气味。 沈令缓缓睁开眼。 光线还很暗,晨光只将天角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细弱的光线被窗外的树叶遮挡,透进屋里的少得可怜。 沈令眯着眼,好半天才辨认出贺闻帆模糊的轮廓。 他愣了几秒,忽然抬手揪住身前人的耳朵。 贺闻帆吃痛,却任由他揪,含着笑吻他的眉眼:“干什么呢?” 沈令呆呆的,刚睡醒的大眼睛蒙着雾气,喃喃道:“居然不是梦……” 贺闻帆微怔,而后忽然收紧搂着沈令腰的手,低下头笑出声,听上去无比愉悦。 沈令不知道他又在高兴什么,嘟囔着问了出来。 贺闻帆侧头亲了亲他发烫的耳尖,“看来你很想我。” 不然怎么会梦到他呢? 心事被戳破,沈令别扭地不愿意承认。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他闷闷地问。 “今天这里不是没人吗?” 沈令抬眼,略微惊诧,“这你都知道?” 贺闻帆低头吻他,“我现在没有不知道的。” 沈令怔住,所以他还是被苏小豆那家伙骗了? 沈令无言,摇头笑了笑。 他身上的睡袍原本系得很好,睡过一夜后带子松了,松松垮垮搭在肩上。 贺闻帆略微粗糙的手指拂过沈令的脖颈和锁骨,感受着掌下异常滑腻的皮肤。 沈令一阵战栗,在贺闻帆吻上来之前堵住他的嘴巴。 “先洗漱。”他小声说。 贺闻帆一双眼里全是笑意,亲了亲他的掌心,“好,我们先洗漱。” 他把沈令抱进洗手间,却不让沈令从自己身上下来。 沈令只能倚在他怀里刷牙洗脸,他拧开护肤乳的盖子,挤在手心,拍在脸上,室内霎时充满盈盈的花香。 贺闻帆拉下他沾着乳白色膏体的手指,握在掌心揉了揉,“抹的什么的这么香?” “就是之前那个啊,”沈令说:“我一直都用这个味道。” “是吗?”贺闻帆像是真的很好奇一般,弯腰凑近,“我闻一闻。” 沈令正想要把瓶子拿给他,就被贺闻帆往上一颠抱到洗手台上,亲吻铺天盖地而下。 打翻了一片瓶瓶罐罐。 沈令抓着贺闻帆的衣领,不住地后仰,后背抵在镜子上,冰凉的温度激得他浑身战栗。 他呜咽一声,在汹涌的亲吻中含糊道:“镜、镜子凉……” 贺闻帆便分出一只手,垫在沈令后背的镜子中间,从里面能看到沈令通红的后颈。 大清早又血气方刚,几乎是短短片刻,空气中就沾染上旖旎的气味。 唇齿交缠的间隙,贺闻帆抚摸着沈令的脊背,轻声问:“怕吗?” 沈令微微喘着气,很不好意思,只能把脸埋在贺闻帆颈间:“我不太会……” 贺闻帆便将沈令抱起来:“我教你。” 被仰面放到床上时,沈令看到上空的纱帘在朦胧中旋转,下一秒幻为泡影,贺闻帆欺身吻了上来。 柔软的床铺像云朵般将他托起,沈令只觉得自己出了很多汗。 天光渐渐亮起来,暗淡的阳光透过树叶穿行而入,照亮沈令苍白的皮肤。 贺闻帆手落上去便留下一道红痕。 苍白但美丽。 他俯身亲吻沈令的耳垂,又眷恋而依依不舍的落到锁骨,低声问:“回不回去?” 沈令没说话。 他觉得很难捱。 贺闻帆总在折磨他。 他微微张开嘴,呼出颤抖的气息。 贺闻帆还穿着一如往常的白衬衫,沈令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感到面料不似以往挺括。 他眼睛里蒙着泪看不清,用掌心摸了摸,呢喃道:“好潮啊……” 贺闻帆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摩挲,亲昵地吻着他潮红的脸颊,“外面在下雨。” 他是从潮湿的水雾和树叶里穿行过来的。 沈令在大汗淋漓中转过头,望向窗外,黑漆漆的树叶果然向下滴着水。 “唔!” 贺闻帆忽然用了些力,像在惩罚他的不专心。 他把沈令的头转过来,反复地问他:“回去吗?” 沈令死死咬着嘴唇,憋着气一般倔强地偏过头:“不……” 话音未落就被碾碎。 贺闻帆更加放肆地折磨他,让沈令几乎快要哭出来。 他把沈令翻了个身,从后面拥住他,手掌抵在沈令单薄的胸口,感受其间汹涌的心跳,时不时还帮他顺一顺。 像是一位极致温柔的伴侣。 但只有沈令才知道他有多过分。 他伏在沈令耳边,声音也带上些几不可闻的低哑,最后再问了一次:“回不回去?” 沈令快要把嘴唇咬破了,不住地呜咽起来。 贺闻帆便轻柔地敲开他的牙齿。 沈令再也经受不住,眼尾滑落一道泪痕。 “回……” 他的嗓音像在喉咙里被碾碎过无数遍,发出虚无的声调,“我回……” 他哭了出来:“回、回去……” 窗外雨停了,树叶不再滴水。 贺闻帆这才安静下来。 他拨开沈令早已汗湿的额发,在眉心落下轻柔的吻。 “真乖。” 第56章 贺闻帆在别墅陪了沈令三天,两人才动身返回沄城。 因为前面两天沈令都下不来床。 当天结束后,沈令说累,然后几乎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中途吃饭都是贺闻帆抱起来在床上喂的,沈令连眼睛都不太睁得开,贺闻帆让张嘴就张嘴,让嚼就嚼,让咽就咽,像个不太智能的小机器人。 房间里开着灯,光线充沛明亮,贺闻帆能很清晰地看到沈令红肿的眼皮和嘴唇,脖子到锁骨,衣裳遮得住遮不住的地方都是红痕。 比早上荒唐时还要触目惊心。 贺闻帆心疼坏了,光看一眼都感叹自己真他妈畜生,又抱着沈令哄了好久。 沈令一直睡着不醒,睡到后面贺闻帆都开始慌了,生怕他身体出什么问题,小心翼翼守在床边。 幸好当时结束后清理得干净,沈令没发烧也没生病,只是纯粹累得不行,在第二天清晨悠悠转醒。 他睡了整整一天,把过分消耗的体力补充起来,人看着还算精神。 贺闻帆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沈令再没给过他好脸色。 小家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斑驳的脖颈和锁骨时,差点冲出来把他暴打一顿。 贺闻帆毫不怀疑,如果沈令是个身强体壮的健康男性,大概会选择和他同归于尽。 幸好沈令体力差,再怎么怒气冲冲也只能像只花脸猫一样张牙舞爪装个凶。 贺闻帆只感觉沈令在他怀里扑腾了两下,他甚至不需要费力抵抗,只时不时拦一下沈令的爪子,别让他把自个儿的脸挠花了。 沈令很快没了力气,靠在贺闻帆怀里喘气,贺闻帆喂他吃了次药,轻轻顺着他的胸口。 “所以急什么呢,现在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 沈令仰头瞪他一眼,实在气不过,趴到他肩头用力咬他的肩膀。 差点把贺闻帆咬笑了。 牙齿挺尖,有点疼,但贺闻帆没管,他轻轻揉着沈令后脑柔软的头发,感觉养一个沈令就像养了一猫一狗。 这家伙各种属性随意切换。 贺闻帆搂了把沈令的腰,让他坐得舒服点,心里默默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就捏一脸沈令的下巴,“好了,松一松,别把牙咬疼了。” 沈令确实觉得牙冠酸涩,默默松口,看着贺闻帆一脸轻松,仿佛连皮都没破,瞬间感到无比挫败。 贺闻帆真的是人类吗? 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刀枪不入的人类吗? 放古代高低得当个战神。 贺闻帆把沈令抱下楼,让他吃了点东西,好声好气地哄,“别气了,等下不舒服了。” 沈令喝着米粥没搭理他。 他毫不在意,体贴地帮沈令擦擦唇角,“我错了宝宝,下次保证不留痕迹。” 沈令捏勺子的手一顿,轻笑一声:“还想有下次?做梦吧。” “好,”贺闻帆从善如流地应道:“那下下次也不留。” 沈令:“…………” 沈令不知道自己是遇上了流氓还是土匪。 他又一下午没理那个姓贺的土匪,甚至想假装闹闹脾气不跟他回去了。 但毕竟是自己答应了的事,在床上答应也叫答应,再加上新店那边确实到了他需要出面的时候。 沈令最终没在这上面使小脾气。 候机室里,沈令吃了两口工作人员准备的点心,撑着腰靠近沙发里。 他穿着宽松的运动外套,衣领拉链拉到最高,直接遮住下巴,眉眼因为困顿没什么神采。 这种装扮看上去有点像某些娱乐圈的小明星,专靠脸横行霸道的那种,工作人员进来送点心时都不自觉多瞟了他几眼。 但没来得及看清就被贺闻帆阴沉的脸色吓了出去。 室内清净了,贺闻帆才揽住沈令,有些担忧,“你坐飞机没问题吗?” 沈令压根没精力注意刚才那点微妙的眼神,软着骨头靠近贺闻帆怀里。这两天贺闻帆基本是百依百顺地哄着他,他那点小脾气早就消得所剩无几,下意识就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 贺闻帆没多说话,稳稳将他搂住。 沈令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多小时而已,没关系。” 目前他心脏状态稳定,短程坐飞机基本不影响,但要是坐车回去,他的腰和胃都受不了。 他实在不愿意回想,坐六个多小时的车,吐得昏天黑地的那一天。 事实证明,沈令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两天他腰一直很酸,起坐都不舒服,刚起飞没多久就有点坐不住,只能用拳头杵着腰斜斜地靠着。 贺闻帆看他姿势别捏脸色也不好,拍拍他的手背,“过来,我抱着你。” 沈令身上确实不舒服,他咬了咬唇,几乎没做什么抵抗就别别扭扭地挪了过去。 贺闻帆把他搂在怀里,手臂托着他的腰,腰上负担瞬间被减轻,虽然依旧酸痛,但也让沈令眉眼舒展不少。 “休息一下吧。”贺闻帆轻声说。 他将座椅放平,抚了抚沈令的胸口。 沈令后腰的肌肉有点僵硬,贺闻帆稍微用了些力气给他揉,一开始沈令还能忍受,毕竟这种感觉既痛苦又舒服。 但按久了他就有点受不住了,他捉住贺闻帆的手,小声抗议:“难受。” 贺闻帆停下,“都三天怎么还这么难受……” 他眉头不自觉皱起,“不会是拉伤了吧?” 沈令身形明显一僵,从贺闻帆怀里抬起头,满眼紧张:“不是吧……” “不是不是,”贺闻帆立马拍拍沈令的背安抚:“不会的,再休息两天会没事的。” 这个念头只在贺闻帆脑海里存在短短一瞬,很快被排除。 虽然第一次他难免有些兴奋,但沈令身体比常人差,贺闻帆一直不敢掉以轻心,是以手下一直很克制分寸。 绝不至于让沈令拉伤。 他亲亲沈令的眉心:“没事,我们再揉一揉,实在不行去看看医生。” 沈令才不好意思因为这种事情去看医生,耳尖红红地蜷缩在贺闻帆怀里,任由他给自己揉腰。 幸好贺闻帆说的是对的,沈令确实没有拉伤,只是他自己体质太娇气,回到家里好好休息了一两天,自己就慢慢恢复了过来。 离开茶庄那个世外桃源,沈令很快又陷入了繁忙。 开学和开工同时进行,他白天上完课,马不停蹄就要赶去公司开会,还要监督新店的修建,把控各类茶叶的品质。 还好渐渐步入秋天,气温不像前两月那样高得可怕,忙归忙,至少工作环境和气候条件都是舒适的,不至于两三天就把沈令打趴下。 沈令奇迹般的坚持了好几个月,甚至感觉越干越精神。 最开始开会,他半个字都听不懂,看着贺闻帆和李叔叔他们的交谈,感觉像在听天书。 还好有贺闻帆带着他,回去后掰开揉碎地讲给他听,沈令求知欲旺盛,有时候在床上都会分心,好奇宝宝似的缠着贺闻帆让他教自己做生意。 虽然在床上的学习效果一般是最差的,贺闻帆总是说两句就堵住他的嘴,还骂他不专心。 但两三个月下来,沈令充分利用全部碎片时间进行学习的效果,依然相当明显,至少开会不像听天书了。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能听懂绝大部分的内容,有时候还能一起讨论,发表一些自己的小看法。 十一月初,天气彻底凉了下来。 沈令换上厚毛衣,在家也穿着棉袜和加绒的睡裤。 贺闻帆每次来抱他,只能抱到厚厚的一团,圆滚滚又轻飘飘的。 他觉得沈令瘦了,但沈令自己不承认,每次上称就多加几件衣服,好像贺闻帆瞎了看不出来似的。 沈令也知道自己最近忙得有些过了,将近年底,要开始准备考试,新店那里也有一大堆事等着他,鸣雪斋他也得时不时去看两眼。 有时候都有些昏头。 但他又觉得很快乐。 他很少能有如此充实的感觉,好像自己不再是只能躺在医院里什么都不能做的病人,他也有能力、有激情,他是被需要的。 这种感觉让沈令干劲满满。 这天晚上,沈令还在书桌前奋笔疾书。 复习完会议笔记,又接着看考试的知识点,虽然有的部分难得他不停用笔帽抠脑袋,但又痛并快乐着。 贺闻帆甚至都比他更早结束工作,坐在沙发上看书。 他一般不干扰沈令的工作和学习,但现在时钟走向十一点半,沈令看上去丝毫没有停笔的意思,贺闻帆心里不得不腾起担忧。 偶尔一天就算了,沈令最近睡得都有点晚,他身体哪里禁得起这么熬。 贺闻帆合上书本向沈令走来,怕吓到沈令动作还非常轻柔。 他靠在桌边轻声问:“还没结束吗?” 沈令嗯了一声,唰唰把笔下两个字写完才抬起头,露出一个笑脸:“马上就好了。” 贺闻帆脸色有点沉,但又不忍心打击沈令的积极性,就只能抱着沈令,看他学习。 这张椅子挺大,两个人坐着也不会过于拥挤,沈令便由着贺闻帆去。 贺闻帆看着沈令的笔记,字迹清秀排版工整,大概是写得太认真,手指上还沾了些签字笔的墨水。 他停下来喝水时,贺闻帆牵起他的手指揉了揉,笑着打趣:“我们宝宝这么用功吗?” 沈令自豪地扬了扬下巴,“我一直很用功的。” 他不分时间场合的用功贺闻帆确实深有感触,他无奈地笑了笑,“嗯,对,真棒。” 他不再打扰沈令,从背后抱着他,下颌搭在他肩头,手掌轻轻扣在沈令胸口,感受他的心跳,担心这个小东西会不会让沈令难受。 不过沈令心率还算正常,大概是非常专心地在学习,反而比平时更加沉静。 不知不觉间时钟又往后走了走,贺闻帆不得不出言提醒,“差不多了沈令,很晚了。” 沈令立马点头,“嗯嗯嗯,马上。” 答应得很快,但手上动作半秒不带停。 贺闻帆叹了口气,又耐心地等了会儿,终于略微强硬地制止他,“不能再看了,再熬下去你身体受不了。” 他声音比先前严肃不少,将沈令从书本里抽离出来。 沈令有些恍惚地抬头看时间,才发现竟然这么晚了。 “可是……”他咬了咬嘴唇。 可是这一部分就只剩下一点点了,如果不看完他一定会强迫症发作抓心挠肺,就算睡也睡不好。 “再看一会儿?”他小心跟贺闻帆打着商量。 “不可以。”贺闻帆强硬道。 “哎呀就一小会儿嘛,”沈令不得不使出杀手锏,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就十分钟,你去帮我热半杯牛奶,我喝完就睡,好不好嘛~” 贺闻帆:“……” 贺闻帆能说什么? 他对沈令撒娇的抵抗力是负值。 看着沈令亮晶晶的眼睛,他只能做出妥协。 “就十分钟,一秒都不能再多。” 沈令立刻笑起来,“我保证!” 贺闻帆半是心疼半是无奈,捏着沈令明显消瘦的下巴,往嘴唇上盖了个戳,然后起身认命地去热牛奶。 沈令继续对着书本摩拳擦掌。 他效率还不错,说的十分钟,结果五分钟就整理完了。 贺闻帆还没回来,沈令就靠近椅背里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毛衣袖口宽大,不小心把圆珠笔扫到了地上,沈令直接弯腰去捡,碰到笔帽的瞬间眼前突然黑了一瞬。 沈令条件反射撑住座椅的扶手才没让自己跌下去。 他就这么弯着腰趴了几秒,黑雾才慢慢消散。 沈令不敢再有大动作,撑住桌面,异常缓慢地起身坐直。 还好,没有再头晕。 心跳得有些快,大概是刚才吓着了,沈令揉着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阵不适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足以让沈令清楚自己的身体在发出抗议了。 他连忙将书本纸笔都收好,一个字都不再多看,然后调整好状态,乖巧地坐好,等贺闻帆端着牛奶回来。 至少不要让他看出自己不对劲。 第57章 之后几天沈令都没再熬夜。 一方面是贺闻帆不让他熬,另一方面也是他自己有点害怕。 这副身体有多脆弱他是知道的,他不敢真的拿身体开玩笑,也不愿意让亲近的人担心。 正好后面两天是周末,贺闻帆觉得他最近瘦了,想给他好好补补,他也就一狠心暂时把学业工作都放了放,安心在家里养膘。 虽然短短两天根本不足以长出几两肉,但沈令每天跟着贺闻帆早睡早起饮食规律,饭后出门溜达两圈,过上提前养老的生活,倒也觉得身心舒畅。 星期天下午两人还来了一场有氧运动,贺闻帆贯彻落实沈令需要适当锻炼这一准则,以身作陪,把他从书房运动到卧室,又从卧室运动到衣帽间的大落地镜前。 贺闻帆尤其喜欢在白天干这种事,沈令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白日宣淫是流氓的通病吧。 不过贺闻帆认为,自己勉强算得上是一个体贴的流氓。 他惦记沈令最近瘦得狠了,怕把这家伙本来就没二两肉的小身板折腾散架,没舍得认真做,基本是在满足沈令的需求。 沈令倒是爽了,结束后被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塞进被窝,贺闻帆却只能钻回洗手间,哀叹着解决自己那还没被满足到一半的需求。 他在洗手间待了很久,出来后让阿姨又给沈令熬了一锅鸡汤。 浓郁的香气渐渐溢满整间屋子,贺闻帆回了几封工作邮件,看了眼时间,估摸着沈令差不多睡够了,就去卧室叫他。 沈令却不在里面,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去了衣帽间,还换上了外出的衣服,穿着厚厚的棉衣围着围巾。 贺闻帆想要花时间好好给沈令补身体的计划就此告终,沈令又跑去桃县的茶山出差了一个星期。 临近年底,霜冻期开始,桃县是很重要的供货产地,现在遭了霜,沈令不得不过去看一眼。 他带上了秦臻还有一位防霜冻的专家,三人轻装简行地过去。 抵达桃县时天已经黑了,沈令和负责人还有当地村长简单见了一面,就亲自去山里看茶树的情况。 桃县温度比沄城低了不少,漆黑的夜里沈令凭借手电微弱的光,都看到自己嘴里哈出的阵阵白气。 天空下着小雨,他和秦臻撑一把伞往后山走。 沈令是第一次来处理霜冻,当看到一大片被白霜覆盖的茶树时,说不心疼是假的。 他摘掉手套,捧起一丛叶子碾了碾,白霜化开,湿哒哒的叶子在手心绵软地耷拉着,早已失去了新鲜茶叶该有的韧劲。 沈令知道至少这一小片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他心脏都微微拧了一下。 这么好的茶树啊,多可惜。 村长在一旁念念叨叨,感叹着流年不利。 说今年奇怪,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又冷得要命,年年都有霜冻,但像今年这样一来就打死一片的不多见。 沈令也难受。 他依依不舍地放开那捧叶子,手指早已冻得僵硬,他默不作声将手上的水珠擦干,捏成拳头收进衣兜里。 后山气温太低,沈令站了一会儿就有点咳嗽,一行人便没再久留,转头去了村长家。 农家没按空调,村长就在堂屋里生了火炉,几人围在一起商量对策。 沈令在泡茶方面是高手,但他从小几乎没亲自踏进过泥土里来,接触到的都是采摘炒制过后,套上精致包装送进家里的成品茶。 在抗霜冻方面,他只是略知皮毛。 在场还有专家,沈令没多开口,安静听着他和茶山的负责人的谈话,必要时做出决策并提供资金支持。 不知不觉聊到深夜,沈令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捂着嘴低低咳了两声。 秦臻给他拍背,目光有些担忧,“还好吗?” “没事。”沈令笑着喝了口水,只说,“嗓子有点干。” 但村长体贴的没再继续聊下去,反正大体规划都已经定好,具体的细节明天再落实也不迟。 现在的确太晚了,沈令一行人大老远赶来也累了,村长给他们一人安排一个房间,负责人也就地留下,以便明天再去山里看看。 沈令简单洗漱一番进了房间,屋子面积不大,中间放了个小太阳,扭头四处转着,发出暖烘烘的热度。 秦臻又找村长夫人要了好几个热水袋,灌满热水塞进沈令床铺里,就算没有暖气也不算太寒冷。 沈令想了想,把热水袋自己留了两个,剩下两个拿给了秦臻。 秦臻毕竟是女孩子,虽然她拍着胸脯说自己完全不冷,但沈令明明刚才还看到她偷偷冻得打哆嗦。 他没再多说,将热水袋塞进秦臻手里就回了自己房间。 他钻进被窝里,大概是最近山里一直阴雨绵绵,棉被摸上去也润润的带着潮意,闻起来不太舒服,床板也僵硬。 但沈令没工夫在意这些,他将全身裹得紧紧的,连毛衣都没脱,抱着热水袋捂了好一会儿,僵硬的肢体才渐渐活泛过来。 身上暖和了,腰腿的酸软就愈发明显。 虽然贺闻帆这次没太过分地折腾他,但一天的奔波下来照样把沈令累得够呛。 冷硬床板底下传来的凉气丝丝缕缕往腰里钻,冻得他骨头生疼。 沈令咬了咬牙,不得已舍弃手里的热水袋,将它塞到后腰,闭眼忍了好一会儿,眉眼间的不适才渐渐缓和。 手机震动两声,贺闻帆给他打了个视频电话。 沈令深呼吸一下,拍拍脸颊整理好表情,按下接通。 只是网络差得可怕,贺闻帆第一个音节都没发完,画面就卡顿起来,变成一团模糊的马赛克。 沈令什么都看不见。 他不得已关掉视频,换成拨号打过去,虽然声音偶尔还是有些卡顿和不清晰,至少能正常交流了。 “在做什么?”贺闻帆问。 干净清冽的声音传来,带着独特的低哑,沈令听着熟悉的声线,心神逐渐放松下来。 他陷进枕头里,闭上眼低声说,“在被窝里,要准备睡觉啦。” 贺闻帆嗯了声,又问:“怎么样了?” “不太好,”沈令叹了口气,“虽说上个月开始就已经做了些防霜冻的措施,但今年气温降得太吓人,效果不太好。” 沈令想到这些就心焦,按了按眉心,“前山光线足些,偶尔能晒到太阳,基本没什么问题。后山背阴就严重很多,有一小半直接死透了,剩下的看能不能救一下吧……” “沈令。” 他自顾自说着,贺闻帆却忽然将他打断。 “怎么了?”沈令轻轻按着太阳穴。 他听见贺闻帆很轻地叹了一声。 “我是问你。”他说,“你怎么样?” 沈令手一顿,缓缓睁开眼,他耳根有点泛红,“我、我没事啊,都挺好的。” “没事”和“挺好”是最敷衍且无意义的两个词,贺闻帆从来不信沈令嘴里的说的这些,细致地询问起来。 “有没有不舒服?” 沈令摇头,“没有,呃……刚刚有点咳,但我喝了糖浆。” “嗯,药呢,吃了没有?” “感冒药没吃,因为我觉得还好,”沈令老实巴交地说,“心脏的药上床前都吃过了,还喝了半杯热水。” 沈令心脏不行确实不能一次混着吃太多药,贺闻帆见他这么乖巧,竟然有些感动,欣慰地笑了笑,“真乖,现在住在哪里?” “村长家,我们都歇在这里。” 贺闻帆若有所思,“有没有暖气?” 这下沈令迟疑了两秒,他斟酌道,“虽然没有暖气,但有小太阳和热水袋,不冷的。” 其实是冷的,就这么一会儿他手有冰凉了,不得不把后腰的热水袋再次抱进怀里。 贺闻帆显然很不放心,“你身体真的受得了吗,要住多久?” “没关系的,”沈令宽慰道,“住这里是方便进山,等过两天我就去县城里开个宾馆,不用担心啦。” 他这么说了贺闻帆才勉强安心,“到时候把酒店名和房间号都告诉我。” “好噢。”沈令乖巧地应着。 但贺闻帆听得出他语气里满是无奈,像在嫌弃自己管得太宽。 贺闻帆笑笑,按捺下本能地操心,“好了,我不问了,继续说你的茶树吧。” 沈令这才来了精神,抱着手机跟贺闻帆撒娇,“我好心疼啊哥哥。” 贺闻帆耳朵当即麻了。 首先,沈令很少叫他哥哥。 其次,每当出现这个称谓,百分之九十是在床上,剩下百分之十,贺闻帆会把沈令按到床上。 现在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差点把贺闻帆叫出反应,偏偏现在两人隔着千山万水,贺闻帆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贺闻帆心里顿时像猫抓一样,他咳了声,深吸一口气维持冷静,“怎么?” 沈令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单纯想撒个娇,缓解一下自己几欲滴血的内心。 “真的是特别好的茶种,”沈令唉声叹气,“等来年开春,清明前收起来,就是上好的春茶,你还记得吗我以前给你泡过的,你也说很好喝。但现在死了一片。” 贺闻帆当然记得。 他们刚认识不久那会儿,春天,沈令给他泡过一壶,说是店里接触的茶山自己产的,贺闻帆当时就说这个茶格外沁香。 原来沈令也把这些小事记得清清楚楚。 贺闻帆回味了下那口茶汤的独特香气,终于也开始和沈令感同身受,感叹道:“那确实可惜了。” 沈令还想说什么,却听到贺闻帆那里传来一阵背景音,英文的,像是机场的播报,念完一整遍也没出现中文版本。 “你在机场?”他惊讶道。 还是国外的机场。 “对,”贺闻帆笑笑,“临时出差,路上天气不好迫降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起飞,我正要去休息室睡一会儿。” “哇……”沈令喃喃地叹了口气。 贺闻帆也出差了,他们是什么忙忙碌碌的苦命鸳鸯啊。 “那行吧。” 这么别捏地侧卧着,拉得沈令后背左边肋骨那里一阵阵刺痛,他咬着牙躺平,疼痛果然缓和不少。 沈令轻轻呼出一口气,“你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贺闻帆拖着行李箱在走路,中途转头跟别人说了点什么,没听清沈令轻微的颤音,只叮嘱他,“注意身体,不要生病,也不许变瘦。” 沈令笑起来:“我要是真的了瘦怎么办?” 他想,反正贺闻帆也奈何不了他。 但贺闻帆明显不这么觉得,声音悠悠然的传来,“那我就亲自喂饱你。” 沈令一开始没get到,还在想自己好好一个成年人,有手有脚吃饭哪用他来喂。 直到听见贺闻帆若有若无的笑声,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脸颊蹭地滚烫,整颗脑袋在大红花棉被里变成了最红的那颗花蕊。 啊啊啊啊贺闻帆! 混蛋!流氓!臭土匪! 原本以为他只是爱白日宣淫,没想到他是不分昼夜的开黄腔! 第58章 第二天沈令落枕了。 从床上起来时,沈令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艰难,全身骨骼像新装上来似的,一动就咔咔作响,后背剧痛。 他腰这两天就没舒服过,虽然酸痛但勉强能忍,可脖子直不起来让沈令感到无比恐慌。 秦臻给他贴了几张膏药也不顶用,最后还是村长使出拿手绝活给他推拿一番,才勉强好些,起码能直起脖子以正常视角看人。 只是肌肉的酸痛僵硬得慢慢恢复。 沈令在山里住了二天,又在县城的宾馆住了四天,待足了一个星期,等抗霜冻的工具材料全部运到山里,茶农们正式开始忙活起来,才启程返回。 抵达沄城时刚过下午,新店那边来电话说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沈令心下一喜,便带着秦臻一起去转了一圈。 门店是单独的一栋建筑,上下二层气派壮阔,装修成偏深色系低调古朴的风格。 沈令跟着负责人小陈从正门进入,店内装潢基本齐全,只是还没彻底清扫,到处混着粉尘建材,看上去灰扑扑的。 沈令没说什么,新店正式开业得到春节后,他定的好些装饰材料也还没到,清扫不急在这一时。 店里的各类空间设置和装修风格基本都是沈令拍板的,也是他亲自盯着做的。 他在一楼转了转,看着图纸上的样图逐渐变为现实,心里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他又上了二楼,着重检查了储藏间,新店大多是实木家具,沈令叮嘱小陈千万盯着工人做好防潮,又再去看了看别的地方。 小陈跟在他身后将他的话一一记下。 临近饭点,沈令事前给大家定的晚餐送到了,工人见状一窝蜂涌进一楼,喜气洋洋的分着饭,举起甜点饮料望向楼上,个个笑容满面。 “谢谢老板!” “谢小东家!” “老板又请客咯!” 沈令笑了笑,让小陈下去和大家一起吃,他留在楼上继续看一会儿。 他去外面露台转了转,又进入室内,隔着二楼的栏杆往下望,大家都有说有笑吃得很开心,大快朵颐的样子引得人食欲大发。 沈令也觉得有点饿了,他手在栏杆上轻轻怕两下,准备下去吃点,手碰上栏杆时却顿了顿。 这栏杆,是不是有点矮了? 沈令不到一米八,栏杆刚好在他腰上一点,虽然不算特别低,但直接接着一楼大厅,外围也没有遮挡,总归不太安全。 他默默记下,想等工人们吃完饭后说一下这个事,转身时半边身体却忽然一麻。 有一瞬间沈令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想撑住栏杆,可左半边身体却像毫无感知一样,左手只是轻轻拂过光滑的表面,就无力的垂落。 栏杆的高度不足以支撑沈令,他差点直直地从上面栽下去。 还好秦臻眼疾手快从后面拉了他一把。 前倾的趋势停下,沈令趴伏在栏杆上,半边身体都探了出去。 他惊惧地呼吸着,抓着栏杆慢慢跌坐下来,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在支撑。 心脏剧烈跳动着,汹涌撞击着耳膜,沈令一时无法听见别的声音。 他难耐地抵住胸前,眼前一阵阵发黑。 “小令,小令?” 秦臻也吓坏了,刚才她转身时沈令都还好端端站在栏杆前,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可下一秒竟然直愣愣地往下栽。 她都不敢想,要是自己晚一秒拉住沈令,会是什么后果。 秦臻脊背发麻,起了一身冷汗。 她焦急地喊着沈令的名字,沈令却给不出回应,脸色青白,张着嘴大口喘气。 楼上的响动引起了下面人的注意,小陈抬头一看,当即大惊失色。 他连忙上楼,和秦臻一起把沈令搀了下去。 秦臻熟练的从沈令包里找出药,让沈令就着水吃下去,然后紧张地看着沈令的反应。 为了空气流通,小陈把工人们都遣走了,室内倏而寂静,只剩下沈令急促的喘息。 沈令蜷缩在唯一一张掀开防尘布的沙发椅上,弓着身子,掌根死死抵在胸口。 秦臻看到他脊背都在发抖,心里急得不行。 好在药效起来得快,几分钟后,沈令紧绷的身形松懈下来,他费力地撑起身,仰面靠在椅背上。 秦臻轻轻扶了他一把。 沈令偏着头,额发被冷汗打湿贴在额角,长睫漆黑湿润,随着呼吸的起伏而细微颤抖着,脸颊雪白一片。 “小、小令……你还好吗?”秦臻抖着嗓子问。 沈令手背虚虚搭在扶手上,修长的指尖也失了血色。 他摇摇头,抬手轻点了点楼上,“那里,改一下。” 太危险了,这个高度太危险了,这种只能防住幼儿园小朋友的栏杆,除了好看毫无用处。 像沈令这种体质的人,但凡掉下去,直接就能见阎王。 应该没有客人会想来喝茶的同时,被赠送冥府VIP一日游。 小陈蹲在沈令身边,连连点头应着:“诶诶诶,好,马上改立刻改!今晚就动工!” 沈令闭了闭眼,“……也不用这么急,质量重要。” 他声音虚得厉害,说完就揉着胸口咳了两声,细细的眉毛蹙了起来。 秦臻给他又是拍背又是扇风,好一会儿他咳嗽才止住,脸色渐渐缓和过来。 他想起什么,抬眸看了眼秦臻,“不许告诉贺闻帆。” “……” 秦臻脸色变了变。 沈令没看出来,轻轻喘着气,用威胁的声音,“听到没有?” 秦臻只能讪讪的应下来:“听、听到了。” 沈令这才放心,安静窝在沙发里躺了一会儿,感到心率逐渐平复,头却还是有点晕,大概是太久没吃东西有点低血糖。 桌面上还有几盒没拆封的八宝粥,沈令吃了一点,眩晕渐渐平复,但他胸口闷得慌,几口过后就不太吃得下,甚至有点想吐。 他费力吞咽两下,将餐盒放回桌面,抬头就在看到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贺闻帆站在大门口,穿着深黑的大衣,西裤下的双腿笔直修长,是沈令喜欢的款。 但这个时间出现这个地点却是不祥的预兆。 他立刻看向秦臻,秦臻却早已悄么声逃出去好远。 沈令:“…………” 完了。 他现在看到贺闻帆比看到他妈还害怕。 贺闻帆迈着长腿走过来,明明步伐不急不缓,却像是瞬间就来到他身边。 沈令不知不觉收敛了松懈的坐姿,乖巧地并拢腿低下头。 贺闻帆在他身前蹲下,看到他面孔的第一眼,额角的青筋就暴露出来。 “沈令。” 他音量不大,却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沈令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的名字可以具象化,它应该已经在贺闻帆的齿缝间被碾成末了。 贺闻帆怎么都没想到,短短一个星期,他接到的竟然这样的沈令。 毫无血色嘴唇干涸,煞白的脸上挂着大大的黑眼圈,下巴瘦得捏一下都硌得他手疼。 沈令自知无处可逃,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略带心虚的笑。 贺闻帆生气了。 沈令能很清楚的感受到,贺闻帆真的生气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周瘦得有点太过,原本是想回家后洗个澡,用水汽把脸色蒸红,再来见贺闻帆。 那样他瘦归瘦,至少看着气色好,再撒撒娇贺闻帆也不会说什么。 可现在全完了。 经历了刚刚那一出,沈令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脸色有多糟糕。 而贺闻帆一向最在意他身体。 沈令额角隐隐作痛。 从来都是他跟贺闻帆闹脾气,贺闻帆从来没有真正生过他的气,沈令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尝试着撒娇。 但贺闻帆不为所动。 看起来情况真的严重。 贺闻帆把他从店里抱了回去,从上车到进家门,没让他的脚沾到一点地,动作极致温柔,但就是不跟他说话。 沈令悄悄咪咪看着眼色,尝试着撒娇,贺闻帆却毫无反应,只让阿姨做好饭,把他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地喂。 沈令不好意思想自己来,他就沉下嘴角,看上去更吓人,沈令不敢硬刚,只好乖巧地被喂饭。 吃完饭,他又去浴室里把自己细的香喷喷的,往贺闻帆怀里钻。 贺闻帆在书房看邮件,见状娴熟地托着沈令的腰,将他圈进怀里,动作温柔得要滴出水,却依旧沉着脸一言不发。 沈令喊了他几声他也不应。 他咬咬牙,只能使出杀手锏,“哥哥。” 贺闻帆敲键盘的那只手瞬间一僵。 然而下一秒他就克制住了情绪,继续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样回复着下属的邮件。 沈令看出了他坚硬外壳下的些许松动,再接再厉往他唇角亲了一口,“哥哥不生气了好不好?” 贺闻帆呼吸乱了几分,握在他腰间的手也紧了紧。 沈令抓住机会,“哥——” 话音未落就被打断。 “沈令。”贺闻帆低下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他怀里拢着沈令,感受沈令轻飘飘的重量,说是抱着一个人,其实更像抱着一副骨头架子。 比起说生气,更多的是心疼。 又气又心疼。 气他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心疼他瘦成这副样子。 贺闻帆深吸一口气,尽力克制着声线,“你让我不生气,那你敢不敢去称一下自己现在多少斤?” 沈令愣住了。 贺闻帆扭头看向电脑屏幕,只留下冷硬的侧脸。 贺闻帆其实是很凌厉,如果他真的生气,哪怕极力克制情绪,沈令也会害怕。 沈令眸光闪了闪,咬住嘴唇委屈地低下头。 贺闻帆见不得他这种模样,心疼得厉害,克制再三,还是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 只是这个举动非但没能安抚到沈令,反而将他委屈激发得更深。 沈令感到胸口发闷。 他紧紧咬住嘴唇想要忍住,但几秒后就发现这种胸闷不是情绪上的难受。 有一座大石头堵住了他的胸口。 沈令惊恐地睁大眼。 他好像……真的喘不过气了。 “贺闻帆……”他只能发出很轻的声音。 但贺闻帆没应。 沈令瞬间哭了出来。 颤抖引起了贺闻帆的警觉,贺闻帆猝然低头,就看到沈令满脸泪痕嘴唇费力张合却喘不过气起的样子。 “沈令?”贺闻帆嗓音都变调了。 他立刻环住沈令,手掌贴上他胸口,“哪里难受?” 沈令说不话,他后背一阵剧痛,像有一把斧子从后面劈开肋骨直插心脏,掀起剧烈的绞痛。 新鲜空气灌入鼻腔,沈令发出抽离的倒吸声。 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而来,让他眼前漆黑冷汗狂流。 他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没有过这种半点缓和都没有,直截了当的像要把心脏扯成两半的疼痛。 痛到来不及吃药就开始意识模糊。 朦胧中,他只觉得贺闻帆仓惶地将他抱了起来。 第59章 下雨了。 黑色轿车在路面飞驰,溅起一路水花。 贺闻帆抱着沈令坐在后座,不断催促司机开快一点,再快一点。 沈令这次情况很不好。 他已经在第一时间就喂沈令吃过药,但沈令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慢慢好转过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沈令逐渐失去挣扎和喊痛的能力,歪倒在贺闻帆怀里,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睑,和平时在贺闻帆怀里睡了一个模样,异常乖巧安静。 安静得可怕。 如果不是他青白的脸色、湿透额发的冷汗、和近乎于微弱的呼吸,有瞬间贺闻帆真像灵魂出窍般,觉得沈令只是于这个平静的夜晚在他怀里平静的睡着。 与往常任何一个夜晚没有分别。 他不确定沈令忽然发病的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他对沈令生气吗? 还是别的什么? 但无论如何,只要一想到哪怕有一丁点的原因与自己有关,他都无法面对这种自责。 他垂下头,下颌收紧,额角青筋在昏暗的光线中一点点暴露。 这种寂静在空气里投下无形的压力,把本就狭窄的车内空间压迫得更加逼仄,贺闻帆沉重而缓慢的吐息听上去格外清晰。 车身轻微颠簸了一下,沈令瞬间呛咳出声,眉头紧蹙,他睫毛颤抖着,却没办法睁开眼睛。 贺闻帆抱紧沈令,最大程度地替他减缓了这场颠簸。 他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一路都阴沉静默,寡言少语。 是压抑到极点后呈现出的极端冷静。 他把沈令稳稳圈在怀里,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一手解开他衣领的扣子,帮沈令维持着最容易呼吸的姿势。 沈令似乎清醒了些,不再无端沉睡着。 但他依然说不出话,仰着脖子面容苍白到极点,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会让他发出痛苦的闷哼。 声音卡在喉间,滞涩压抑带着哭腔,他的呼吸不受控制地逐渐紊乱。 “乖,不怕。”贺闻帆轻吻沈令汗湿的额头。 他将手伸进沈令衣襟里,轻轻替他揉着不断起伏的胸口。 “快到了,”他在伏在沈令耳边低声地说:“就快要到了。” 沈令贴身的衣服已经被冷汗全部湿透,触手一片湿濡,连带着把他的体温也变得冰凉。 贺闻帆将手掌扣在沈令左半边胸膛,用温暖的体温的覆盖上去。 “沈令,宝宝,”他反复呼唤着沈令的名字,“不怕,会没事的。” 沈令给不出回应他也不管,只是细数着沈令心跳的频率,告诉他:“没事的,很快就不疼了,我们有最好的医生。” 他嗓音沉着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保证沈令不会出任何意外。 就算有,他也能去阎王爷把人抢回来。 这种狂妄的笃定几乎成了沈令唯一的依靠,他依偎进贺闻帆怀里,在尖锐的痛楚中,将自己全身心交给他。 贺闻帆轻轻给沈令揉着胸口缓解疼痛,感受到沈令的依恋,低头吻了吻他湿濡的睫毛。 “真乖。” 漉水苑周边设施完善,距离集团投资的私立医院车程不过十分钟。 贺闻帆一边安抚着沈令,一边紧紧盯着前方,消耗掉的路程和时间在他心里形成清晰的倒计时。 他脸色不变,只有肿胀充血布满血丝的眼眶,昭示着一点点即将崩溃的心理防线。 快了。 就快要到了。 车子平稳转弯,进入最后一条街道,贺闻帆掌心溢出细密的冷汗。 “哔——” 窗外忽然响起一道尖锐的鸣笛。 不知道是谁突然按响喇叭。 “呃……”沈令猛地睁大双眼,身形在极度痛苦中蜷缩起来。 虽然贺闻帆第一时间捂住了沈令的耳朵,虽然车厢隔音好,尖锐的鸣笛传进来时已经被削减了大半。 对任何人来说只是不起眼的一声响。 但偏偏是沈令。 是现在禁不起任何惊吓的沈令。 司机也慌了,锤了把方向盘低骂道:“谁啊,不知道大晚上不能鸣笛吗!” 贺闻帆甚至无暇暴怒。 他仓皇地低下头。 沈令双目因惊恐而睁圆,却完全失去了神采,微张的嘴唇开合翕动,发出嘶哑的倒吸声。 贺闻帆眼睁睁看着他的嘴唇逐渐染上一层紫色,手指因痉挛而卷曲。 贺闻帆胸膛剧烈起伏着,感受到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的冷静在分崩离析。 汽车以最快速度转进医院大门。 闪烁的灯光映入沈令了无生机的眼里。 医生们早已齐齐等在门口,用最快的速度将沈令抬上担架。 贺闻帆跟着医生在医院走廊里狂奔,周围的行人和惨白的墙壁都暗淡褪色。 直到有人重重将他拦住。 好几个护士一齐动手才勉强将他拦在抢救室门口,贺闻帆被推得一踉跄。 “家属请耐心等候。”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贺闻帆怔怔抬头。 抢救室顶上的指示灯突兀亮起,猩红刺目。 · 滴答——滴答—— 沈令陷入一片黑暗。 他像是沉入了某座深潭,漆黑可怖,深不见底。 冰冷的潭水缠上他的四肢,包裹着他的皮肤,沉沉地压在胸口让他无法呼吸。 四周静谧无声,他在刺骨的潭水里被囚|禁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束光照进来。 一束对他而言幽深旷远,像是记忆深处投射而来的光。 身体似乎悬浮了起来,光更近了,托起他的身体慢慢上浮。 沈令开始闻到刺鼻的气味,随着水面的临近而愈发强烈。 他眉头狠狠拧起。 下一秒,他破出了水面,沉睡的大脑被激活。 是消毒水的气味! 沈令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视线是模糊的,但室内阳光普照,明亮的光线争先恐后往眼里钻。 如果不是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在提醒他,沈令甚至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 “小令?!”身边传来一道欣喜的女声,“小令醒了吗,宝贝?” 沈令艰难地看过去,在逐渐恢复的视线中看到了俞灵红肿的眼睛。 “妈妈?” 他惊讶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 嗓子干得要命,脸上似乎还戴着氧气罩,最严重的是他心脏撕裂一样的痛。 沈令几乎是无法掩饰地痛呼出来。 俞灵立刻叫来医生,她靠近沈令,细腻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沈令的头发,“疼吗宝宝?没事,不怕啊,妈妈在呢。” 沈令攥着床单,紧咬着牙冠忍痛,医生给他注射了些什么东西,好一会儿身体里的疼痛才逐渐缓和。 他眉心渐渐松开。 俞灵用纸巾轻柔地给他擦着汗,“好些了吗宝宝?” 沈令闭眼缓了缓,艰难地点了点头。 俞灵便揉着鼻尖坐回到椅子上。 沈令想要喝水,医生看着监护仪上逐渐平稳的体征,允许他短暂地摘掉氧气罩。 俞灵将病床调高些,让沈令可以更加顺畅地呼吸。 沈令被喂了喝了少许温水,干哑的喉咙终于舒适几分。 他看向俞灵,用撒娇的语气,“您怎么来了?” 俞灵嗔怪地扫他一眼,“怎么,生病了也想瞒着妈妈么?” 沈令急道:“不是,我……” “乖、乖,不急,”俞灵连忙给他顺胸口,叹了口气,说:“你男朋友联系我的。” 沈令表情僵了僵,“您……您见过他了?” “嗯。”俞灵点头,温柔地笑了笑,“有能力,也很稳重,宝贝眼光很好。” 沈令不太好意思地抿抿嘴,而后发出一声略微懊恼地叹息。 “怎么叹气了宝宝?”俞灵轻声问。 沈令摇摇头,“我原本是想在更正式的场合让你们见面的,至少定个酒店……” 现在却弄成这样。 在自己完全失去意识的时候,让贺闻帆和自己母亲有了第一次会面,沈令感到很遗憾,还有些紧张。 俞灵却笑了笑,“我们宝宝很有仪式感啊,”她摸摸沈令的头发,“那就快点好起来,再请我们吃饭,那样妈妈装作没见过小贺再演一次也是可以的。” 感受到母亲话里明显的打趣,沈令脸颊发烫,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妈妈,你别戏弄我……” 俞灵轻轻笑了,“都交男朋友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容易害羞?” 摘了一会儿氧气罩,沈令胸口又有些发紧,他不着痕迹地隐下,抬起睫毛小心地问: “他呢?” “守了你一整天,现在在跟医生说话呢。” “哦,”沈令若有所思地应道,又轻轻拉住妈妈的手,“您喜欢他吗?” 俞灵眉目温和,回握住沈令冰凉的指尖。 “宝宝喜欢的人妈妈都喜欢。” 沈令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 但却无法分析出母亲眼里具体的情绪。 他对这点一向很不在行。 他只能捏捏女人的细腻的指尖,抿出乖巧的笑涡。 “谢谢妈妈。” 俞灵没在病房里待太久,见沈令一直问贺闻帆,很快就出去换了贺闻帆进来。 门一合上,沈令就立刻拿起氧气罩。 他胸腔已经很憋滞了,但他不想再让俞灵担心,一直忍着。 源源不断的氧气输送进体内,沈令闭着眼,感到憋闷和眩晕逐渐减轻。 门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好像是贺闻帆在跟俞灵说着什么,但音量太小,沈令努力竖起耳朵却什么都没听到。 不一会儿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贺闻帆步伐平稳地走进来。 他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目光十分柔和,仿佛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一般。可靠得近了,沈令就看到他温柔的外表下,是布满血丝的双眼。 所以……是在努力装作没事吗? 沈令还不清楚自己目前的情况,但结合贺闻帆和俞灵两人的反应,他也能大概猜到自己的状态不会太好了。 贺闻帆没有在椅子上坐下,他径直来到床边,捂着沈令的胸口小心将他搂进的怀里。 他率先亲了亲沈令的额角。 但沈令没理他,反而红了眼眶。 贺闻帆顿时有些慌,连忙捧住他脸颊,“怎么了宝贝?难受吗?疼得厉害吗?” 沈令摇头,他嘴唇张合,吐出的白气扑在氧气罩上,声音没发出来。 但贺闻帆听懂了。 沈令在怪他呢。 怪他那晚生他的气,还不理他。 贺闻帆高悬的心脏微微落下,指腹摸摸沈令发红的眼尾,只管低声道歉。 “我错了。” “我错了宝贝。” 他边说边亲吻沈令的眼尾眉心,不由分说将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我再也不凶你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不理你,好不好?” 沈令被他亲着,眼眸微闪,借机问道,“你刚刚和我妈说什么了?” 贺闻帆便不着痕迹地停下缠绵的亲吻,只虚虚抱着沈令,温柔地笑着,“在跟妈妈商量咱们的婚礼。” 胡说。 乱七八糟的话张口就来。 沈令闷不做声,心情因为不安而更加沉重。 中途贺闻帆叫来了医生,在确认沈令状态稳定的情况下,喂他吃了点东西。 一小碗鸡汤煨的小米粥。 沈令吃得异常艰难。 他每咽下去一口,胸口都阵阵紧缩,带着无法忽视的刺痛。 而贺闻帆似乎对这个反应了如指掌,即便他有意克制着不表现出来,贺闻帆也能精准找到痛点。 吃一口粥,就放下碗帮他顺一顺胸口。 小半碗是沈令的极限了,比平时的食量小了太多,但贺闻帆第一次没督促他再吃一口。 护工很快将餐具收走,医生也跟着离开病房。 沈令沉默地靠在贺闻帆肩头,长长的睫毛掩住视线。 贺闻帆捧起他的脸颊,轻声问:“在想什么?” 沈令睫毛抖了抖,抬眼看向贺闻帆,眉心微蹙,眼神却清明。 他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我到底……什么情况?” 第60章 贺闻帆脸色微变。 沈令并不足够敏锐去洞察到这点细枝末节。 他只是执拗地追问着。 “我到底……怎么了?” 贺闻帆嘴唇翕动:“沈令……” “哥哥,”沈令握着贺闻帆的手腕,眼中染上哀求的神色,“不要骗我,好不好?” 他鬓发乌黑,苍白的面孔下,眉眼黑白得更加分明,其间隐含的水汽像在眼底汇成的小溪 模样看上去太可怜了。 贺闻帆心脏像被翻来覆去揉捏过,疼痛过后只剩酸涩。 他轻轻叹了口气,“没事的。” “哥哥。”沈令眼底的小溪快要溢出眼眶了。 怎么可能没事呢? 真没事的话,为什么连喝几口粥都要医生守在旁边才行? 当他是傻子看不出来吗? 贺闻帆连忙抚上他的胸口,“沈令,宝贝。” 他急切道,“没事的,真的,至少现在没事。” 沈令急促的呼吸渐停,眼眸懵懂地眨了眨。 什么叫……现在没事? 贺闻帆避开他正在输液的手,将他揽进怀里,接着说道:“只是过几天需要做一次手术。” 做手术? 也可以啊,他也不是第一次做手术了,沈令不懂这点小事为什么还要瞒着他。 贺闻帆温暖的掌心贴上沈令的胸口。 那里的胸膛单薄、瘦弱,肋骨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皮肤。 他嘴唇张了张,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就是可能要开胸。” 沈令愣住了。 开胸? 他虽然不懂医学,但生了这么久的病对自己的身体却很清楚。 现在医学发展到这个地步,一向是能微创就微创,而沈令体质不行,一直以来的治疗手段都偏保守。 这次如果不得已要开胸,那说明情况是真的不太乐观。 沈令颤抖着垂下睫毛,有些害怕了。 “没事的,”贺闻帆握紧他逐渐失温的手指,“这是科室会诊的结果,我们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疗条件和设施,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轻轻抚摸沈令的脊背,柔声安抚:“不要怕,好不好?” “嗯……”沈令颤抖地应了声,缩进贺闻帆怀里。 好半天他才抬起头,眼眸湿润睫羽翕动,艰难扯出一个微笑。 · 沈令花了大半天接受自己必须要开胸的事实。 虽然依旧害怕,但他在这方面向来看得开,知道情绪也是影响身体状况重要因素,所以总是能尽快调整好心态。 但等待手术的那几天实在难熬。 胸口一刻不停地痛着,有时是抽痛有时是刺痛,折磨得沈令苦不堪言。 医生不建议他一直用止痛药,每天的定量有严格规定,他就只能在白天,父母来看他陪他吃饭时,用一次止痛。 那样他才能勉强打起精神表现出状态还不错的样子,也能去走廊里转两圈当做活动。 手术前一天吃完午饭,俞灵带着餐盒离开,沈令悠悠靠在枕头上。 这是术前沈令能吃的最后一顿饭,大约是看他瘦得可怜,这天医生早早给他上了止痛,饭菜也允许遵照沈令的意愿稍微丰盛一点。 沈令度过了这些日子以来最轻松的上半天。 止痛药效还没过,暂时又不需要继续输液,被扎得青紫的手背得到解放,沈令感到难得的轻松。 贺闻帆送俞灵下楼,沈令就去了趟洗手间,准备等贺闻帆回来以后,让他陪自己在走廊散散步。 洗手时沈令忽然觉得头晕,他停下动作,撑住洗手台的边缘缓了缓。 湿漉漉的手掌撑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有些打滑,沈令稍稍闭了闭眼,顿时晕眩得更加厉害。 他连忙睁眼,咬住嘴唇努力集中精神,但这阵眩晕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好转,反而愈演愈烈,甚至牵扯出强烈的恶心和反胃。 沈令喉结狠狠滚动了下,在强力压制未果后,他弯腰干呕了一声。 胃里骤然翻腾起来,沈令感到自己那个一向还算安分的胃,突然痉挛抽搐,他趴到洗手台前“哇”的一声吐了。 中午好不容易吃下的那点东西不一会就交代了出去,但呕吐却停不下来。 沈令两眼发黑头晕目眩,耳边是尖锐的轰鸣。 他双手紧紧抓着水池边缘,过分消瘦的手指关节清晰突出,用力到呈现出透明的惨白,把手背上输液留下的淤青衬得更加突兀可怖。 沈令用最后的意志拼命止住疯狂呕吐的欲望,他腰背深深弓着,像承受着巨大负重一般无法挺直。 细瘦的手臂撑着台面不断打颤,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他闭了闭眼眼,然后再次俯下身,用清水把水池和自己的脸颊口腔清理干净。 这是他能给自己维持的最后的体面。 做完这一切,沈令无力地跌坐下去,身体顺着墙壁滑到地面。 他的心率因为这一通呕吐攀升到了恐怖的地步,心脏在胸腔里杂乱无章地跳着,沈令甚至觉得它快要劈开肋骨,或者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眼前一阵阵发黑,沈令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冷汗在唰唰往下流。 胸口一阵紧缩,心脏开始疼了,从胸腔最深处发出抽动的、拧绞的痛,沈令皱起眉,张开嘴费力喘着气,手指脱力地颤抖起来。 其实前几天贺闻帆跟他说开胸,他都一直觉得不太真实,他总觉得这颗心脏不至于突然罢工得这么厉害。 基本是到这一刻才他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身体真的已经支撑到极限了。 贺闻帆送完俞灵回来,前后不过五分钟,沈令却不在病房里。 他有瞬间以为沈令自己出去散步了,但下一秒就否决了这个猜测。 沈令不可能在这种身体状态下一个人出门,哪怕只是到走廊转转,沈令一直很乖很听话。 贺闻帆眉心渐渐拧起,内心忽然腾起一股极度不安的错觉。 他快步上前打开洗手间的推拉门,眼前的一幕像是当头一棒,差点让他晕过去。 宽敞的洗手间里,暖调的光线明亮充沛,沈令却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 他偏头靠在雪白的瓷砖墙壁上,沾满细汗的脖颈微微仰着,乌黑的发梢被冷汗浸湿,杂乱无章地贴在惨白的面孔上。 而沈令本人套在宽大的病号服里,靠着墙壁勉强支撑身体,像一滩融化的水。 那瞬间贺闻帆呼吸都差点停止。 沈令显然没有晕过去,甚至意识还很清醒,看到贺闻帆时,竟然还咧嘴笑了笑,汗涔涔的面孔形容惨淡。 贺闻帆心都碎了。 他小心地抱起沈令,用最快速度叫来了医生。 沈令又被固定到了床上,浑身接满监护仪器,医生宽慰地告诉贺闻帆没关系,只是虚惊一场。 但沈令再也不能下床了。 到明天手术为止,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被各种精密的仪器一刻不停地监控每一项生命体征。 贺闻帆来到床前,看着沈令半阖着眼,潮湿的睫毛因疼痛而颤抖。 他拨了拨沈令汗湿的额发,沈令就虚弱地睁开眼。 “还疼吗宝贝?”贺闻帆俯下身。 沈令很轻微地摇了摇头,而后又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缠上贺闻帆的指尖,他手指柔软冰凉,带着未干的水渍。 “宝贝想要什么?”贺闻帆轻声问。 沈令眨眨眼,用同样湿濡的衣袖去碰贺闻帆的手背,贺闻帆瞬间明白了过来,沈令觉得自己身上太脏了。 他全身被冷汗湿透,每一寸皮肤都湿润黏腻的,衣服又在洗手间里沾上了水渍,换成平时,沈令一定会第一时间就洗澡换衣服。 他最爱干净。 但现在不行了,他连动一下都会扯得心脏疼。 贺闻帆眼眶胀得发酸,他是真舍不得看到沈令这种样子。 他沉默两秒,征求医生后,用热水帮沈令擦去身上的汗,又小心给他换了一套衣服。 每一次轻微的挪动,沈令都会忍不住皱起眉紧紧咬住嘴唇,扑在氧气罩里的呼吸急促几分。 好在病号服的设计原本就是最方便脱换的那一类,贺闻帆轻手轻脚,没让沈令吃太多苦。 临近手术,医生不建议再继续上止痛药,沈令只能陷入绵延不绝的痛苦中。 他疼得睡不着觉。 平躺着后肋骨就传来强烈的刺痛,连带着整个背部都僵硬抽痛,像是随时会抽筋一样。 贺闻帆便把他抱进怀里,让他稍稍侧着身,虽然作用聊胜于无,但哪怕只是心理作用,贺闻帆也希望沈令稍微觉得好一些。 沈令一直到深夜都没法入睡。 冷汗一遍又一遍打湿衣襟,贺闻帆第无数次帮沈令擦汗后,沈令眼眶忽然红了。 贺闻帆一惊,连忙放下毛巾抱住沈令。 “怎么了宝宝?” 他语气焦急:“疼得很厉害吗?” “我叫医生过来?” 沈令只是抓着他的衣袖,疲倦地摇了摇头,他张嘴,话音堵塞在氧气罩里。 贺闻帆便俯下身仔细地听。 沈令在问,他手术后能不能去新店的开业典礼。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贺闻帆怔了一瞬。 他看向沈令,沈令双眼凝视着虚空,有一种精疲力尽的疲惫破碎。 贺闻帆忽然明白他在想什么了,他大概是在用一些自己期盼、眷恋的想象,来分担身体疼痛。 将希望寄予幻想,沈令大概真的到极限了。 贺闻帆一颗心被翻来覆去地碾碎。 “当然可以,”他第一次感到哽咽,“我会陪你去的。” 沈令眼睛亮了亮。 贺闻帆亲吻他的眉心。 “不仅可以去开业典礼,我还会陪你参加你的毕业典礼,陪你去茶庄避暑,我们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情。” 贺闻帆平生不爱虚幻的想象,更不屑构筑美好的愿望,但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 他设想了一场和沈令的旅行,从气候季节到时间地点,再具体到询问沈令爱吃哪一个品种的冰葡萄。 他从上学起就不是文笔很好的那类学生,到现在也无法用语言描绘出引人入胜的绮丽场面,他只能事无巨细地讲述每一个可能发生的细节。 幸好沈令不怪他,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他靠在他怀里,眉目难得地舒展开。 熬过整整一个晚上,沈令似乎被痛楚磨平了,不再流着泪意识模糊地喊痛。 太阳升起时,沈令被推进手术室。 那时候他的精神甚至比平时还要好上一些。 他盯着走廊玻璃窗外缓缓升起的暖阳,看着阳光逐渐洒满大地,扑在冬天光秃秃的树枝上,竟然笑了笑。 圆圆的酒窝戳在脸颊上,笑得很甜。 “笑什么呢宝贝?” 贺闻帆轻声问。 沈令就转回视线,用和窗外阳光金碎同样璀璨的眼瞳望向他,笑意盈盈。 “只是突然不害怕了。”他说。 他声音依然很弱,但贺闻帆听得很清楚,他眼底浮现出柔软的笑意,俯身亲吻沈令的眉心。 “真棒,”他珍而重之地说,“我在这里等你。” 第61章 那一年的春节,沈令是在医院过的。 他手术很成功,但开胸手术对于沈令这种身体底子不好的人来说,到底太危险了些,有点伤到元气了。 是以沈令的恢复期格外漫长。 一开始是伤口久久无法愈合,每次快要长好了,就感染发炎,然后是一轮又一轮的抢救。 好不容易伤口终于开始愈合,贺闻帆不用在提心吊胆沈令随时会进抢救室,但沈令的免疫力却又低到了可怕的程度。 任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感冒发烧。 他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基本就像是被放在无菌仓里养护,贺闻帆照顾他比小王子照料玻璃罩里的玫瑰还要小心谨慎。 万幸无数金钱像纸一样砸进去,沈令身体总算逐渐好转。 医生详细评估过他的状态后,允许他回到家里过年。 贺闻帆欢天喜地的把沈令接回家,可刚住了一晚沈令就开始低烧,断断续续退不下去。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又回到医院。 全家在病房里过了一个除夕。 沈令的病房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套房,连餐厅厨具都一应俱全。 自打生病以来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医院,贺闻帆不愿他看着惨白的墙壁难过,将病房布置得有模有样,除了必要的医疗用具,其他看上去和普通的住宅并无两样。 甚至装饰得很温馨。 除夕当晚,沈令家人悉数到场,就连沈崇山都来了。 他给沈令和贺闻帆一人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贺闻帆打从小学毕业就没再收过红包。 看着突然递到眼前的,像砖头一样厚的红包,他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脖颈梗着发红。 沈令倒是收的相当顺手,甜甜地跟沈崇山撒了娇,转头就把红包塞进了自己包里。 看贺闻帆浑身僵硬地愣着,沈令撞撞他的手肘,“愣着干嘛,快收下啊,说谢谢爷爷。” 他说谢谢爷爷的声调非常嗲,一看就是没少跟长辈撒娇,深谙此道。 贺闻帆上下八百辈子都发不出这种音调,无奈地看了沈令一眼,接过红包,礼貌地道了谢。 “这才对嘛。”烫手的红包终于发了出去,沈崇山大笑起来,开始边看春晚边喝酒。 沈令两个常年在国外的哥哥也回来了。 见到贺闻帆就像见到什么豺狼虎豹,一脸凶神恶煞,活像贺闻帆从他们那里抢走了什么大宝贝。 但这么说似乎也没错。 如果沈令都不算大宝贝,那还有什么算? 于是既得利益者贺闻帆面对两位大舅子如狼似虎的目光,依旧能发自内心地露出平和亲切的微笑。 可他越是笑,大舅子们的目光就越是凶狠。 最后还是沈令拉了拉他的衣袖,偷偷在他耳边说,“你别笑了。” “怎么了?”贺闻帆柔声问,边说还边往沈令嘴里塞了一颗青葡萄。 “唔,”沈令口腔被汁水填满,说话变得口齿不清,“你没发现他们已经想鲨人了吗?” 贺闻帆眼里只有沈令晶莹剔透的唇瓣,他失神地看着,“为什么?” 沈令腮帮子鼓鼓的,眉眼又极度认真,这种反差可爱得贺闻帆想咬他一口。 但碍于全家人都在,怕沈令害羞,贺闻帆非常体贴地忍了下来。 沈令没察觉这些小九九,还在认真地解释,“你这个笑在他们看来就是挑衅呀!” 贺闻帆眉梢扬了扬。 哦,原来是这样。 …… 贺闻帆笑得更开心了。 · 当晚家人没有留太久,惦记着沈令有点低烧,大家吃完饭稍微坐了会儿就悉数离开,让沈令好好休息。 贺闻帆送走了家人,叫来保洁把病房上下清理一遍,就去到房间里陪沈令。 热闹的氛围平静下来,沈令静静靠在床头,电视机的音量开得非常低,他半阖着眼,似乎有些疲惫。 贺闻帆轻手轻脚靠近,将他拢进怀里,沈令就睁开眼冲他笑了笑。 他摸摸沈令的胸口,又摸摸他的额头,眸色沉了下来,“还是有点烧。” “是吗?”沈令舒服地靠在贺闻帆怀里,“我都没感觉诶。” “怎么可能没感觉,”贺闻帆压根不信,“不会头晕吗?” 沈令撒娇般摇摇头,“可能烧习惯了,只有一点点累。” 这种鬼话大概只有第一次见沈令的人才会信。 贺闻帆对沈令的体质了如指掌,知道他如果生病会有多难受,之前发烧还会吐。 今天就算没吐,也一定不会像他嘴里说的那么轻松。 他揽住沈令瘦削的肩脊,感受掌心骨骼嶙峋的触感,养了这么久还是没长几两肉。 贺闻帆又开始心疼。 他叹了口气,轻轻替沈令按揉着太阳穴,“会不会好些?” 沈令一顿,无奈地勾起唇角,“还是瞒不过你啊。” 贺闻帆没说话,静静看着沈令纤长的睫毛。 “沈令——” “哥哥——” 贺闻帆停住,“宝贝先说。” 沈令就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不打针好不好?” “……” 好吧,贺闻帆无奈,就不该让这孩子先说。 他知道沈令不喜欢输液,他皮肤薄,每次输完手背都会肿起来紫一块,会疼。 沈令捧着手腕扑进他怀里喊疼时,贺闻帆也心疼。 “但你不输液很难退烧。”贺闻帆叹息道。 “先用退烧贴嘛,”沈令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反正温度也不高,说不定一会儿就退了。” “可是……” 贺闻帆还是担忧。 “哥哥~”沈令眼眶红红,已经开始委屈巴巴。 “…………” “好好,”贺闻帆当即投降,“先按你说的办。” · 沈令继续在医院住了几天,元宵过后,新店要开业了。 这是沈令亲自筹备的第一家店,对他来说意义非凡,虽然他不是这个项目里出力最多的,但他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很用心地努力过。 在开业这天,他无论如何也想去看一眼。 只是他身体依然时好时坏,医生再三权衡,给他批了两个小时的假。 但短短两个小时也足以让沈令欢天喜地。 他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兴奋,第二天早早的醒了过来,吃过早饭乖巧地测了心率血压,又换上厚厚的衣服,才被贺闻帆带出去。 出医院他是被贺闻帆一路抱走的,但进新店,他却想自己走进去。 他身体没恢复好,活动久了肋骨会疼,贺闻帆一开始不同意,但拗不过沈令的坚持,只好退让。 店里一片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秦臻老远就看见了他们,热情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店员们新的旧的全部到齐,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向他打招呼,沈令很高兴,给每个人都发了红包。 气氛一时更加高涨。 沈令摆摆手让大家各忙各的。 遣走了店员,沈令跟贺闻帆一起仔细地逛了逛门店。 里面的装潢和他生病前看到的大差不差,但整个焕然一新,不再灰扑扑地蒙着灰尘,各式陈设摆放得井井有条,被擦拭得光可鉴人。 沈令打开装茶叶的屉子,茶香满满地飘了出来,他抓起一把放到鼻尖嗅了嗅,莫名有点想哭。 他好像突然变得很感性。 沈令吸了吸鼻子忍住,不让贺闻帆看出来。 上下三层的店面,沈令仔仔细细地走了一遍,一开始他还能逞强地不让贺闻帆搀扶,到后来身体还是有些撑不住。 他出了点汗,脸色发白的喘着气,靠在墙边挪不动步子。 贺闻帆二话不说将他就近抱进一间茶室。 沈令坐在软垫上,依偎在贺闻帆怀里休息,贺闻帆解开他衣领的扣子,帮他轻轻顺着胸口。 几分钟过去沈令脸色没怎么缓和,呼吸依旧不稳,嘴唇甚至隐隐有些发紫。 贺闻帆便立刻叫助理拿来便携式的制氧机。 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软管被塞进鼻腔,沈令这才回神,看到身边家伙事有点吃惊。 “不、不用这样吧……”他不太自在地拉拉贺闻帆的袖子,“我没有很难受。” 贺闻帆脸色很沉,按着他的脸给他把氧气管带好,“再说我现在就弄你回医院。” 沈令立马噤声。 他低下头撅起嘴。 “好凶。” 下一秒嘴唇就被啄了一下。 贺闻帆冷冰冰地说:“不许撒娇。” 沈令仰起头,一脸无辜:“为什么?” 贺闻帆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喉结滚了滚,移开视线冷哼一声。 “不是所有撒娇都有用的。” “是吗?”沈令歪头,仔细想了想,“有道理诶。” 然后他笑起来,往贺闻帆冷硬的下颌啵了一口,“那就再撒一次。” “咳!”贺闻帆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咳了一声。 他冰冷的表情龟裂破碎,咬牙切齿地扭过头,“沈令……” 哒哒哒! 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门随即被推开,秦臻喜气洋洋地冲进来,“剪彩啦!小令快来剪——”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小令你怎么了?” 秦臻眼底染上担忧,“怎么还吸上氧了,不舒服吗?” “没事啦。”沈令笑着摇摇头,把软管摘下来,拉着贺闻帆的手起身。 他旁若无人地又往贺闻帆唇角亲了一下,笑吟吟地说:“走吧哥哥,去剪彩。” 贺闻帆:“…………” 贺闻帆能说什么? 他只能承认美人计是天底下百试不爽的手段。 店门口比里面还要热闹,石阶前铺着长长的红地毯,散落一地彩纸。 沈令两人刚一出来,下面就掀起一阵欢呼,有员工,还有不少等候的客人。 经理小陈将红绸递给他们,秦臻端来剪彩的工具,笑着说: “请老板们剪彩!” 沈令和贺闻帆对视一眼,一起拿起剪刀,往红绸上剪了个口。 底下欢呼起来,漫天飘起彩带。 秦臻又端来两杯茶,笑着递到两人面前。 “请老板们先品尝本店新茶。” 沈令暂时不能饮茶,但稍稍抿一口是没问题的。 他端起茶杯,瓷白的品茗杯薄而清透,盛着浅黄透亮的茶汤,香气盈盈四溢。 贺闻帆也拿起来,修长的手指虚托在杯底。 漫天的彩带里,他忽然笑了笑,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朝沈令轻轻一扬。 “请。” 沈令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清晰的爱与笑意。 他抬起手,杯壁碰撞,清脆一响。 “请。” 第62章 番外一 结束完剪彩,沈令就不太舒服了。 店里热闹是热闹,他开心也是真开心,但待久了就被闹得有点头晕。 一楼大厅里热闹非凡,他们正在和几个熟客一起喝茶寒暄,沈令垂下眼帘忍了忍,眩晕没有缓解。 他不敢拿身体开玩笑,扯了扯贺闻帆的衣袖,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不太舒服……” 贺闻帆刚拿起茶杯放到嘴边,闻言立刻放回去,揽住沈令的肩:“哪里难受?” 沈令小声说:“头有点晕。” 贺闻帆伸手探了探他胸前,“心脏难不难受?” 沈令摇头,脸色发白,“就是晕,可能是里面太闷了。” 贺闻帆握住沈令的手腕,感受到脉搏的跳动还算稳定,悬着心稍稍松了些。 但他也不再多作停留,找来秦臻招呼一声,向周围的客人告辞后,就带沈令离开。 他直接伸手就要抱沈令,沈令赶紧拦住。 “不用,没有很难受,可以走。” 这里面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好些都是常见的熟客,沈令不好意思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抱出去,用力按了按贺闻帆的胳膊。 他耳根都有些泛红,贺闻帆见他坚持,只好作罢。 他揽住沈令的肩,若无其事地跟客人们打了招呼,转头往外走。 离开大厅后,沈令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没让抱,但其实他整个身体都倚在贺闻帆身上,脚下打飘,实在是晕得有点受不了。 新店气派壮阔的大门消失在身后,逐渐变得越来越小。 最后一小段路,贺闻帆没再征求沈令的意见,直接将他抱起来,快步上前,塞进车里,吩咐司机回医院。 沈令虚弱的靠在贺闻帆身上,心里止不住叹气。 他知道自己身体还没恢复好,但没想到居然虚到这种地步。 只是外出了不到一个上午啊,居然就晕得站不住。 哪怕是上次尝试回家过年,他也坚持了一晚上才发烧的,怎么今天两三个小时都受不了了呢……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个空壳子,吸一口气进胸腔都是冰冷虚无的,好像身体里四面八方都透着风,兜不住这团气。 肋骨还疼,动一下,吸口气都疼。 沈令感到无比挫败,往贺闻帆怀里缩了缩,用软绵绵的胳膊的抱住他的腰,白着张脸,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 贺闻帆原本对他非要逞强的行为有点恼火,但这孩子稍微撒撒娇,他就只剩下心疼了。 他叹了口气,环住沈令的腰将他捞进怀里,“难受得厉害吗?” “没有……”沈令摇头,忽而又吸了吸鼻子,“但我觉得我好没用啊。” 贺闻帆皱眉,“怎么这么想?” 沈令垂着头,微微下拉唇角看上去很委屈,“我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要是一直好不起来了怎么办……” “瞎说。”贺闻帆立即打断,“怎么可能好不了,只是恢复得稍微慢一点而已,怎么会好不了了?” 他亲亲沈令的眉心,“做这么大的手术都挺过来了,现在还能跟我撒娇,我们宝贝已经很厉害了。” “…………” 怎么说着说着又开始逗他了。 沈令很不满意地瞪他一眼。 贺闻帆就笑着抚摸沈令的眉眼,拍着他的背哄小孩一样说道:“所以别怕,我们刚手术完才多久?慢慢休养就会好起来的,别胡思乱想,好吗?” 他似乎真的胸有成竹,对两人的未来有十分美好且坚定的把握。 沈令和贺闻帆对视须臾,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好。” 贺闻帆就奖励般亲了他一下,“真乖。” 他喂沈令喝了点温水,让沈令放松地靠进自己怀里,轻轻给他按揉太阳穴。 见沈令紧蹙的眉心逐渐舒展,他轻声问:“好些了吗,还晕不晕?” 温热的指腹在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按着,舒缓了紧绷的神经,车内安静温暖远离喧闹,车身运行也平稳,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沈令彻底放松下来,感到身心都舒适了。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好多了。” “那就休息一下,”贺闻帆摸摸他的脸颊,“还有一会儿才到。” 沈令点点头,靠在贺闻帆怀里想小憩一下,却因为怀抱太舒服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到达医院后,贺闻帆轻手轻脚将他抱回病房。 沈令一路都没醒,还是医生过来检查,让他先换上病号服,他才在响动中懵懂地睁开眼睛。 医生们已经移动到了病房外,给他留下空间换衣服。 但脱衣服过程相当痛苦。 冬天穿得多,扒了一层还有无数层,外套脱起来方便,毛衣却很麻烦。 沈令肋骨疼,稍微动一下都疼,抬手脱毛衣时扯到肋骨,连带着整个胸腔都震得发颤,差点把眼泪逼出来。 贺闻帆怕弄疼沈令不敢动作太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协助沈令换好衣服。 那一件米白色的厚毛衣被扒下来时,就像从沈令身上扒掉了一层皮。 此后沈令只能弓着身子,双手捂住肋骨,在贺闻帆怀里痛得喘气。 沈令不明白,明明早上穿衣服时都没有这么难受,怎么就出去走了小半个上午,回来就疼成这样了? 他被疼痛打得发懵,茫然无措地睁着大眼睛。 贺闻帆此刻也有些手忙脚乱,一面要拖住沈令的身体不让他往下滑,一面要替他揉胸口平复呼吸,还要抽空整理他乱糟糟的头发。 冬天干燥静电多,而沈令几乎对绝大部分防静电喷雾过敏,是以脱掉毛衣后他整颗头都炸毛了,像颗懵逼的蒲公英。 贺闻帆给他理着打结的头发,觉得又好笑又可怜,头一次感叹孩子头发太多也不完全是好事。 换完衣服,医生来给沈令做完常规检查,一通折腾又让沈令疼得够呛。 医生只说恢复期肋骨疼痛是不可避免的,他今天出去路走得多了一点,疼痛加剧也算正常,可以开止痛但不建议。 沈令刚手术完那一阵,经常痛到心率紊乱,医生不得已给他上了很多止痛,怕继续下去他会产生依赖,现在是能不用就不用。 沈令当然知道这一点。 对止痛药无论是产生依赖还是产生耐药性,对他这种体质来说都很恐怖。 他只能咬着牙忍下来。 医生离开后,贺闻帆重新将沈令抱进怀里。 沈令蜷缩成一团,死死咬住下唇,抱着肋骨忍痛。 贺闻帆给他擦了擦汗,又用手指轻轻拨开他的嘴唇。 “乖,別咬了,都快咬破了。” 沈令闭着眼,睫毛颤抖着,牙冠松开后,苍白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一条血线。 贺闻帆看得心惊,轻轻给他揉着胸口,“这么疼吗?” 沈令红着眼睛点头,看上去快哭了。 但贺闻帆也没办法,他除了心疼和在一边干着急,不能帮沈令分担一丝一毫的痛苦。 他只能不断帮沈令顺着胸口,一点点安抚。 “没事的宝宝,”他轻声说,“很快就不疼了,我们揉一揉很快就不疼了。” “只是今天累到了才会这样,休息两天就会好的。” “别怕。” 贺闻帆的安抚有效果,但不多。 沈令一动不动靠在他身上时,心里得到慰藉,偶尔会觉得身上也能好一些。 但只要稍微挪动一下,痛楚就卷土而来。 不是刀口伤疤那样表皮的疼痛,而是来自胸骨的痛,磨得他快要神志不清。 渐渐到了午饭的点,沈令痛成这样半点都吃不下去。 无奈之下,贺闻帆只好叫来医生,给沈令上挂上止痛药。 冰凉的点滴顺着静脉流向全身,沈令手腕变得僵硬冰凉,但随着药效渐起,身上的疼痛总算散了些。 肋骨不痛了,整个胸腔变得麻麻的,甚至不太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阿姨把午饭带进来,一样一样摆在小桌上,都是些好吞咽好消化的食物。 贺闻帆拢着沈令冰冷的指尖,拨开他汗湿的额发,“还疼吗宝贝?” 沈令睫毛抖了抖,缓缓睁眼,他眼底还残留着朦胧的水汽,好几秒才出声,“没感觉了。” 贺闻帆问:“那吃点东西好不好?” 沈令无力地点点头。 贺闻帆便托着他的背,小心护着他胸前的骨头,扶他慢慢坐直。 “稍微吃一点就行,”贺闻帆说,“不要勉强,难受就停下。” 沈令白着脸冲他笑了笑,“没关系的,可以吃。” 他也想尽量多吃点东西,长一点肉,他拿起勺子,看到自己皮包骨头的手腕,也觉得瘦到了难看的地步。 但生病的时候吃饭,真的不是只靠意志力就能咽下去的。 沈令只吞了几口粥就觉得胃里抵得慌,他放下勺子,颤抖地呼出一口气,皱着眉闭上眼。 贺闻帆一直注意着他的状态,见状在他胃上轻轻揉了揉,“吃不下了吗?” 沈令费力吞咽两下,摇了摇头睁开眼,“没事,还能再吃一点。” 他很努力在补充食物摄入能量,但收效甚微,不仅没能敞开胃口,反而越吃越难受,咀嚼和吞咽的速度都肉眼可见的减慢。 最后他握勺子的手都开始发抖,额角渗出细汗,脸色白得厉害。 “够了。”贺闻帆从他手里抽出勺子,让阿姨把餐盒撤走。 他把沈令搂进怀里,“差不多了,我们不吃了。” 沈令脸色惨白的摇头,“还是吃得太少。” 他那碗粥几乎没怎么动。 “已经很棒了,”贺闻帆手掌在他胸腹轻轻揉着,“生着病还吃了这么多,我们宝宝很棒了,不着急,慢慢就会好的。” 沈令枕在贺闻帆肩头,听到他这么说,忽然有点想笑。 以前一直是他不想吃东西,贺闻帆嫌他吃得少,想方设法骗他多吃几口。 现在局势居然调换了,贺闻帆不再催他,反而是他自己逼自己。 沈令无奈地笑了笑。 “哥哥。” “在呢。” 他仰起头,“亲一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