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辅导》作者:笼中月 文案: 攻话少,恐同,可惜后期被疯狂打脸 受能打,倔强,只在攻面前是软骨头 * 升迁宴那天,饭馆人满为患,毛手毛脚的服务生泼脏了吴恪的鞋,低头道完歉就跑。 同事说:“真没眼力劲,不过模样还行。” 吴恪抽着烟,撇了眼,“一般。” 席终人散,各回各家,很晚时吴恪的门被敲响。 那个弄脏他鞋的男生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瓶皮革清洁剂:“怎么不回我消息?” * 吴恪 x 梁泽 双箭头,应该甜 第1章 早就把你忘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十点半。 夜宵摊人声鼎沸,气氛热火朝天。 “7 号桌的辣炒小龙虾,赶紧送过去。” “老板!再来半打啤的。” “服务员把这桌收了!” 正值盛夏,天气很炎热。梁泽两手各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炒菜,汗流浃背地穿梭在几十桌客人中间。 走到 7 号桌放下菜,他用烫得通红的手指捏了捏耳垂,刚要离开忽然听到一声吆喝—— “欸等等、等等!” 梁泽转过身,被一道黏腻的眼神从下打量到上,最后停留在他脸上。 天气热,梁泽本来就爱出汗,干活累的时候更是忙到顾不上擦。可他皮肤白,是那种年轻男生特有的白,很通透,沾了汗像豆腐滴水,叫人忍不住想试试手感。他的脸在冒热气,毛孔通通打开,棉质短袖的袖口卷到肩头,周身散发鲜活又热烈的野性。 “别忙着走。” 说话的是个半醉的粗犷男人。他要笑不笑地盯着梁泽,手里的筷子在盘子边缘敲了敲,“我们点的时候可说了,免香菜,你瞧瞧这上面是什么?” 刚出锅的一大盆小龙虾上,有厨师随手洒的一把香菜碎。 梁泽嘴唇微抿。 “对不起啊,应该是后厨的师傅忘了,我端回去换一份。” 声音很清爽,乍一听歉意十足,仔细听却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别啊。” 伸出的手被男人的筷尖给摁住了,红油沾到手背上,“换一份多耽误工夫,这么着吧,你帮我们挑出来。来,就用我的筷子。” 旁边的人开始不怀好意地笑。 梁泽手微微收紧,回头望向店里,传菜员和收银小妹都在各忙各的,没有人往这里看。 “我还是帮你换一份吧。” 他低下头。 男人也不废话,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票子拍在桌上:“让你挑你就挑,这么多人看着呢,别跟我磨磨叽叽的啊。” 梁泽看了眼钞票,一百的。 静了两三秒,他把筷子接过来,弯腰去挑那些贴在龙虾壳上的香菜叶子。 因为刚上岗不到一个月,所以他的工服是别人穿过的,领口都洗松了。那人的目光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顺着耷拉下来的领口就往里钻,看够了以后还把嘴唇咂了咂。旁边的兄弟笑嘻嘻地起哄,又抽出二百来压在啤酒瓶底下:“给我哥们儿旋一个,喝完这钱就归你了!” 梁泽的头发黑漆漆的,稍微有点长,挡住了眉毛也遮住了他的眼神。 他摇了摇头:“我不会喝酒。” “不给面子是不是?” “诶!明显是嫌少,再加一百!” “哎哟这可怎么办,我兜里就六十了,要不你给打个折?实在不行就加个好友咱们转账!” 周围哄笑起来。临街夜市本来就嘈杂,笑闹声叫骂声此起彼伏,这一小撮的声音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梁泽只当没听见。他把之前的那一百对折,收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转身想走,右边屁股却被五根有力的指头狠掐了一把。随之而来的,还有狎昵的笑声。 梁泽静了一秒,转过身,抄起那个压着钱的啤酒瓶。 “话还没说完就走啊,不够意——” 砰的一下! 玻璃敲碎的响声尖锐刺耳,瞬间就把周围的嘈杂给扎破了。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梁泽,刚刚还温顺好欺负的他像是变了一个人,眉目凶冷地拎着半截瓶子。 夜宵摊轰一下炸开。 那几个男的哗啦一下全站了起来,抄凳子的抄凳子,拿瓶子的拿瓶子。几个高大粗横的打梁泽一个,可他居然丝毫不落下风,瓶子敲到小臂连哼都不哼一声。一直在屋里的老板很快发现不对,带着几个人出来把两边拉开。 “怎么回事你梁泽!跟客人干什么呢你这是?” 梁泽呼吸粗重,脸上一抹绯红的怒意,咬牙往旁边啐了口血沫:“他摸我。” 短短时间围上来好多看热闹的,听到这话都有点哗然。 “老子摸你?操你妈的什么玩意儿你是——” 对方下不来台,发起狠高举啤酒瓶子,随时准备给他脑袋开瓢,“招呼你喝口酒就是摸你?一个传菜的真拿自己当个东西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有奶还是有逼?!” 这么粗俗的话简直不堪入耳,围观的人听得又好笑又是臊,掩嘴窸窸窣窣地议论着。梁泽全身肌肉绷得像弓弦,几个人拼死拉着才没让他再动手。 “就你金贵是吧,一个男的还怕摸?” 老板背对那伙人,压低声音说完这句,又抬高音量破口大骂,“刚来几天啊你就给我惹事!客人让你喝酒你不喝就说不喝,犯不着打人吧!砸坏了东西你赔?也不想想自己兜里有几个钢镚。” 最后一句戳中了梁泽的死穴。 他双目赤红,忍了又忍,头往旁边一撇,却在人缝中看见一道身影。 那是…… 就这么一眼,梁泽忽然冻住,周身的戾气雾一样散开。 对面闹事的还以为他认怂了,嘴里反复骂着难听的话。老板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想要拉他过来道个歉息事宁人,梁泽却始终看着某个方向。 一个错眼,那个人要走了。 梁泽赶紧拨开人群朝他跑去。 “欸!欸!” 老板在后面大声喊,“你跑哪去?你给我回来!” 夜漆黑沉默。 梁泽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只死死盯着前面那道就快要消失的身影,拼命地追着。 是他吗? 会不会是认错了。 刚才时间太短,梁泽不敢确认,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追上去看一看。 夜市四通八达,前面的男人个子高,步伐大,很快就走进连着主街的后巷。巷子里满是各个后厨的垃圾,黑色的大塑料袋堆得到处都是,光线也很微弱。 梁泽没跑两下就摔倒了,顾不上疼也顾不上脏,连滚带爬地起来继续追。眼看那个身影就快要融进夜色中,他急得心口直颤,不顾一切大喊一声—— “吴恪!” 六年没见,这个名字也有六年没从他嘴里喊出来过了。可他非但不陌生,反而觉得熟悉得很,因为他在心里喊过太多次,回味过太多次,根本没有生疏的可能。 就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小孩,兜里仅剩一颗糖。每当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把它双手捧出来,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含上一含,舌尖刚尝到一点细小的甜头又赶紧拿出来,用纸重新包好。 “吴恪!” 今天他多尝了一口。 巷口的身影停住了。 梁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终于追上后却惶恐地僵住,连地上的影子都不敢踩。他站在男人身后以最快的速度拉了拉上衣,满是灰土的手掌前后来回地抚,本意是想把衣服抚平,结果却越弄越脏。 他急得想哭。 是吴恪,就是吴恪。 怎么会这样呢,梦见过无数次的重逢就在眼前,可他却狼狈得连个人样也没有。 “干什么。” 他听见吴恪的声音,因为是背对着所以有点模糊,简直像是幻觉。可是吴恪既不回头看,也不问他是谁,显然早把他认出来了。 “你……” 梁泽死死低着头,眼睛盯着地上的影子,“你也是来吃饭的啊?” 这个 “也” 字显得尤为可笑。 可吴恪没笑,只是低低地嗯了声,有些冷淡。 梁泽鼓起勇气抬起头。 巷口的路灯下,吴恪身形挺拔修长。今晚没什么风,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青白的灯光跟漆黑的夜色混在一起,把他的背影照得模模糊糊的,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消失不见。 梁泽连眼睛都不敢眨。 “好巧啊,今晚居然碰到你了。” 他把手心的汗在裤子侧面蹭了蹭,“你一切都好吧。” 千辛万苦才来到临江,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每天从下午五点工作到凌晨三点,就为了有朝一日能离这个人近一些。可这些话他不敢说,没脸说,只能捡些无关紧要的讲。 吴恪的鼻息听着仿佛有点嘲弄,又仿佛很平常,只是梁泽多心了。 “还有事吗。” 梁泽立刻把头深深地低下去:“没,没有了,我就是过来跟你打声招呼。” 沉默无声蔓延。 吴恪把两只手插进裤袋里,这几秒钟好像在等什么,没等到就又迈开步子往大马路走去。 梁泽把头抬起来,嘴唇掀开动了动,喉咙里很多话淤塞着只是说不出来。他往前又追了两步,见到吴恪从兜里拿出车钥匙,路边的一辆奔驰随即闪了两下灯。 “…… 阿恪。” 拉车门的手顿住了。 车窗上映着他朝思暮想的脸,可神情却有些厌恶,眉头是皱着的。 “你叫我什么?” 被这样一反问,梁泽更加胆怯,嗓音干巴巴地重复:“阿恪。” 吴恪把身体转了过来,站在车前。 此时梁泽才把他看真切。 可能是加完班直接来的这儿,所以吴恪只穿了条简单的黑色西裤,上身是件泥灰色衬衫,长袖半卷。就像以前一样,越简单的东西越衬他。 梁泽心口滚烫,眼眶跟着湿润。 终于又见面了。 心里千头万绪的,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身后却传来其他人的声音:“吴恪!” 有个同样衬衫西服的人越过梁泽,大步走到吴恪身边:“结个账就不见人了,怎么不等我?” 转头看见梁泽又问:“这位是……?” 他像是想对梁泽笑一笑,可定睛一看,又被梁泽这破破烂烂的样子给惊到了,露出一种介于尴尬跟愕然之间的表情。 梁泽从来不觉得自己丢人,这一刻却很无地自容,可能因为这是吴恪的朋友。重逢的惊喜,被冷待的酸楚,难以自持的无措,一切的一切糅杂在一起,激得他后背不自觉弓了起来,夜色中轻轻打颤,看上去更窘迫了。 吴恪撇开头,像是不愿再多看他一眼:“高中同学。” 旁边的人倒吸一口气,虽然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但梁泽却听见了。他们俩怎么可能是同学呢?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半晌那人才挤出一个自认为礼貌的笑容:“怎么称呼?” 梁泽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吴恪已经先行作答:“忘了。” 忘了。 他连他的名字都忘了。 也对。 六年时间,什么都淡了,忘了是正常的。梁泽心里这样想着,安慰着,表情却有些绷不住了。他十指攥紧手心,把自己戳得生疼。 那个人看看他,又看看梁泽,表情非常错愕。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久到梁泽几乎以为定格了,吴恪才转身上车。 车子启动时一股热气扑到梁泽身上,像是能把他推倒一样。吴恪按了声喇叭,他如梦初醒,急忙退后一步让开路。 奔驰绝尘而去。 往回走的时候梁泽拖着步子。 不止心脏,身体的疼痛也全部回来了。摔倒时磕到的膝盖高高肿起,打架时不小心扎破的胳膊也还在渗血。他低头掀起衣服下摆想擦脸,可见到上面黑一道白一道的手指印,却慢慢停住脚步,原地蹲了下来。 太远了。 夜市跟身后的街,他跟吴恪。 太远了…… 第2章 “哥哥” 作者有话说: 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夜市,老板早就把烂摊子收拾好了,见梁泽回来也没说什么,只是冷哼了声:“端盘子去。” 梁泽没有马上做出反应。 他站在那儿,目光无神地定在门口的热闹场面,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算了算了,先去洗把脸换身衣服。脏得跟个要饭的一样端的菜谁敢吃……” 老板又把他赶走。 卫生间杂乱无章,满地烟头、拖把、呕吐物。 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手背上的血被冲走。梁泽把身体弓下去,侧过头让冷水直接淋上脸颊,紧闭的眼睫被冲得凌乱不堪。 半晌他才关掉水,掀起上衣,用干净的那面擦了擦脸。 这晚收工还是三点。 扫地时收银小妹唐妙哈欠连连,扫到某个角落,却小小地呀了一声:“这是什么呀。” 地上有个塑料牌牌,她捡起来左看看右看看:“浩瀚咨询…… 吴恪,谁把工牌落在这了啊,诶!” 后面一只手把牌子抢了过去。 “你吓我一跳!” 扭头见是梁泽,本来要发火的唐妙拍了拍胸口。可梁泽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牢牢锁在手里这张小小的工卡上。 照片里的吴恪很精神,不笑,却也不严肃,只是那么淡淡的。他身上的衬衫跟今晚那身不一样,是淡蓝色的,很板正规整的样子,领带的结也很饱满。甚至于他的样子,也许是拍的时间比较久了,所以比今晚的他要年轻一些,更接近梁泽记忆中的模样,既谦和又冷静。 突如其来的心痛几乎要把梁泽打倒了。 唐妙有点被他的表情吓到:“你…… 你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将工卡连同绳子小心翼翼卷好,放进最贴身的口袋。 回到员工宿舍,大家争着去洗澡,轮到他的时候天都要亮了。 这里是两室一厅,一个房间住四个人,上下铺。梁泽的床紧挨墙角,离窗户也最远。听着周围四起的鼾声,他静静躺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从枕头底下把那张工卡摸了出来。 就一眼。 就看一眼。 借着微弱的光线,记忆中的人跟照片重合在一起。梁泽手一点点放下来,照片离鼻尖越来越近,近到能闻见塑料的那种气味。 他颤着唇亲了吴恪一下。 一触即离。 他也知道不好意思的。 亲完,他把照片放到胸前的位置,睁眼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明明空洞茫然,心房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汇,一点一点地将那里填满。 许久许久过后,梁泽头一偏,脸侧向墙壁,枕头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 第二天中午他是被打牌的声音吵醒的。 尽量老板三令五申不许赌博,但大家背井离乡出来打工,平时除了凑在一起打打牌也没什么别的消遣。因为梁泽次次都不参与,所以他们背地里经常说他难相处。 梁泽昏沉地爬起来,打开门让外面的人小声一点。 最喜欢攒局的那个叫陈军波,平时就对老板教梁泽手艺的事心有不满。他嘴里斜叼着一根烟,盯着手中的牌连眼皮都没抬,“哟,起了?屁股不疼了吧。” 客厅里的人或坐或站,一共六个,闻言都有意无意往他身后瞟。 梁泽脸色微变,瞬间清醒了。 “你什么意思。” 陈军波嗤笑着喷出一口烟,隔着白雾眯眼望了望他,“没啥意思,我就是羡慕。咋那些人就不来摸我呢,我也想赚点皮肉钱买烟抽。” 其他人终于忍不住了,窸窸窣窣地笑起来。 梁泽抿紧唇,薄得像是一片刀锋。 “该谁出牌了?赶紧打。” 几个人又开始吵嚷甩牌,根本没人在意梁泽。梁泽在原地站了几秒,回房拿出手机,若无其事地走到他们跟前。 “喂 110 吗,我想举报有人聚众赌博,地址是——” “操!” 陈军波他们哗啦一下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抢手机,桌子椅子推得乒乒乓乓。梁泽看似瘦弱,骨子里却有一股骇人的狠劲,混乱中捏手机的右手青筋暴起。 客厅里的灯泡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不大亮了。在这样的灯光下梁泽身形不算高大,但他稍微一动所有人就集体往后退,虎视眈眈地死盯着他。 不过梁泽没有真的动手。 “我没读过几天书,无父无母也没牵挂,所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缓缓地说,“把我逼急了对你们没好处。” 世界就此安静。 回到房间他把房门关上,把被人拉开的窗帘重新合紧,爬到床上却再无睡意。 他打开了手机。 这还是几年前买的,屏幕摔碎了两个角,说实话早就该换了。但之前好不容易攒的一点钱给妹妹买了电脑,手里一直没有闲钱,所以拖到现在已经用成了古董机。 有点卡。好几分钟后他才终于打开地图软件,把 “浩瀚咨询公司” 几个字输进去。 没想到意外得近。 吴恪会来找工卡吗? 想到这种可能,梁泽心潮起伏,禁不住开始想象再见面该穿什么,该说什么,该…… 该留下什么。 想着想着,手机被他握得滚烫,心脏也温热异常。 可是老天爷仿佛逗他似的,知道他期待什么,所以偏偏不叫他如愿。一连过了好几天,苦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难道吴恪不知道是掉在这儿了? 在这种翻来覆去的犹豫中,周四倒休的日子到了。上午梁泽被老板差遣去市场采买,忙完之后他跑回宿舍洗了个澡,午饭都顾不上吃就拿上东西出了门。 不过他没有直接去找吴恪。 梁泽捏着钱包,在街上找了间门脸比较大的理发店,硬着头皮走进去。 “有预约吗?” “没有。” “想选择什么价位的?我们这里有 38 的,58 的,还——” “最便宜的就可以了。” 他打断。 工作日店里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对方不紧不慢地扫了他一眼:“过去洗头吧。” 躺下时梁泽没有把眼睛闭起来,一直在看裸露着管道的天花板。小工的指甲刮得他有点疼,他唇线微抿,开口却说:“帮我多洗一遍吧,麻烦你了。” 半小时后,过长的刘海已经被剪短,镜中的他也找回几分少年气。给他剪头发的小哥好像挺满意的,一直劝他上点发蜡,被拒绝后又不无惋惜地说:“你着急走吗?不急的话留下帮我拍两张宣传照,我放到那个点评网站上面去。” 梁泽笑了下:“有事,很重要的事。” 他笑起来其实特别好看。 浩瀚咨询在三站地之外。 那里是高档办公区,梁泽还一次也没有去过。到了那儿,远远就看见楼顶 H&H 的巨型标志。 很气派的地方,而且很香,一种浓郁又拿腔拿调的香水味。 “你好,请问——” 一楼的接待抬起头:“什么事?” “我找浩瀚咨询的吴恪。” “访客啊,访客需要对方下来接你才能进去,你联系他一下吧。” 梁泽摇了摇头:“我不进去,能不能麻烦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 这个空白出现得不太正常,对方带着疑虑扫了他一眼。 “就说有人来还他东西。” 看见他手里握的工卡,接待把电话拨上楼,“喂五组吗?你们组的吴恪在不在,楼下有访客找…… 开到什么时候?好吧…… 嗯……” 梁泽望着她。 “他在开会,什么时候结束不一定,要不你把卡给我我帮你转交。” 梁泽低头,右手默默收了回来,“你们这里的沙发可以坐的吧。” 接待眼睛微微一翻:“你想等就等吧。” 大厅很空旷,装潢华丽,墙壁上还有西式抽象画。梁泽走过去,坐到一副方形画框下的沙发里,沉默地看着来往职员神色匆匆。 今天天气很好,落地窗外就是晚霞万里。但这些人却并不驻足欣赏,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瞟一瞟。他们衣冠楚楚,或是滔滔不绝地讲着电话,或是心无旁骛脚下铿锵。 看到他们,梁泽不由自主地开始联想。 平时吴恪也一定是这样的吧。用英文讲电话,穿西服打领带,手里不是公文包就是咖啡杯。 这样的吴恪,梁泽不觉得陌生,从前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当年他第一次进吴恪房间,就被那个房间里的很多时髦东西惊到了。 “吴恪你不是吧!书架上这些英文书全是你的?” 当时吴恪怎么说的?好像是很冷淡地回了一句:“也有我奶奶的。” 他们家从祖辈就是高级知识分子。 “嘁。” 梁泽被刺激得不轻,“假洋鬼子,英文好有什么用,自己老家的方言都听不懂。” “你——” “阿恪阿恪!阿恪阿恪阿恪!咳咳咳,恪恪恪。” 他大声取笑这个用方言念就显得很怪的名字。 “你闭嘴。” 吴恪恼他,很明显的。但吴恪是个好脾气的人,再怎么恼他也不会把他赶出去,只是把他摁到床上用枕头捂他的嘴,捂到他喘不过气的时候他就 “哥哥”、“恪恪” 的乱叫一气。 很近的距离,两人看着对方,看着看着就不笑了,像闹翻了一样面红耳赤地坐在床上,背对背,半晌一语不发。然后你从左边下床,我就从右边下去,你做你的作业,我看我的漫画,谁也不主动搭理谁。 到了晚上,梁泽用笔帽戳戳吴恪,“我饿了。” 吴恪给他煮泡面吃。太烫了,梁泽边吃边吹,又拿自己的筷子卷起一柱,喂到吴恪嘴边,“尝尝嘛。” 吴恪盯着筷尖,摇摇头,“我不用,你用过了。” “洁癖。” 梁泽白他一眼,吸吸鼻子。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没人要求梁泽记得这些,他只是忘不掉。 就在快把记忆中那点画面嚼烂的时候,两扇电梯门忽然同时打开,前前后后走出来好多人,有男有女。 在几个人的缝隙中间,梁泽看到一抹淡蓝色的身影。因为个子比较高的缘故,吴恪走到哪里都很显眼。旁边的人在跟他说话,他头微微侧着。 忽然间,吴恪似有所感,朝这边转过头,然后停下了脚步。 梁泽匆忙起身,唇型都已经快把那个称呼喊出来了,可声音却被吴恪瞬间皱起的眉头给压了回去。 他只好僵硬地站在那儿。 “欸?又是你啊。” 那晚在夜市匆匆一瞥,没想到吴恪的那个同事居然把他记住了。梁泽回身将沙发上的东西拿起来,再一扭头对方已经走到跟前,“你是来找吴恪的?” 梁泽第一反应不是回答,而是越过他的肩看向他身后的人。 吴恪脸色很不好看。 那人回身招了招手,“你同学!这儿!” 吴恪走过来,目光落在梁泽脸上,梁泽心脏怦怦直跳,赶紧就把手里的工卡攥紧了。 “我是来——” “嗯?这不是吴恪的门卡吗,丢了好几天了。” 同事极自然地接过去,“哪找到的啊。” “就是那天你们吃宵夜的那家饭馆。” 梁泽没有多想,“我们收摊以后,扫地的时候发现的。” 同事脑子没转过弯,问:“啊,那是你开的啊?” 不怪他理解不到位。那天晚上他结账去了,压根儿没见到梁泽跟人打架那一幕,况且今天的梁泽看着比那晚强太多,要说开了个小饭馆也不是不可能。 “没……” 梁泽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有些紧张地看了吴恪一眼,但吴恪连一点余光也没有留给他。 梁泽垂下眼帘。 几个等得不耐烦的同事过来催:“还吃不吃饭啊你们。” “吃吃吃!饿死我了不吃怎么行。” 吴恪忽然道:“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声音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 梁泽怔了一下。 “那怎么行?今天可是你做东,别想赖啊。” “你是要跟你老同学去吃?别介啊,多加把椅子不就行了。” 其他人听说高中同学来找他,马上表示不介意一起吃,反正也是吴恪付账。 梁泽赶忙推辞:“不用了,我就是来还工卡的,不打扰你们。” “打扰什么打扰,人多热闹,是吧吴恪。” 吴恪眉心愈发拧紧。 “真的不用了,我家里有——” 同事笑着打断:“知道你是开饭馆的家里有饭,天天吃吃不腻?难得的机会换换口味吧我说。” 误会越来越深,找不到一个澄清的时机。梁泽看向吴恪,脸色发白。他不是怕丢人,只是怕给吴恪丢人。 吴恪侧着身,侧影是一道阴沉的弧线:“不想吃就走。” 声音虽然很低,其他人却嗅出不对劲,气氛当场变得有点尴尬。 沉默了一小会儿。 没人说话。 吴恪转身就走。 “我去——” 梁泽大脑一片空白,应承的话脱口而出,“我跟你们去。” 第3章 一起上青云 作者有话说: 沉默漫无边际。 路上梁泽后悔了,不该放任自己去吃这顿饭的。可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要是贸然走掉只怕会让吴恪更难做,只好一路跟随。 他话少,吴恪话更少。幸好那个同事挺健谈的,自我介绍说叫齐斯宇,又跟梁泽聊了许多有的没的。 不到十分钟,一行人步行至某高级商场,熟门熟路到达顶层的江浙菜餐厅。包间很大,十二个人坐一桌还绰绰有余。齐斯宇要来菜单却顺势往对面一递:“女士优先。” 两位女士笑着对梁泽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这个弟弟先点吧,他是生面孔。” 齐斯宇扑哧一笑:“人家只是模样显小,其实岁数比你们都大,不信你们问。” “啊?” 她们盯着梁泽,像要从他这张瓜子脸上盯出什么保养秘方。梁泽只好说:“我跟吴恪一年的。” “你们俩谁大?” “他大我三个月。” 吴恪是一月生日,梁泽是四月。 “记得这么清楚,看来你们感情很好啊。” 梁泽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起身帮几位女士倒水。 虽然学历、收入上差着其他人一大截,可他社会阅历并不少,做起事来也很有分寸。但在座各位都是人精,摸不清底细的情况下全都客气推辞,一来二去场面反而有些尴尬。 “帮他介绍介绍啊。” 齐斯宇暗地碰碰吴恪的肘,“他谁都不认识,你让他怎么办。” 吴恪起身:“我出去抽根烟。” “欸你!” 梁泽慢慢坐下,默不作声。 齐斯宇摇了摇头:“他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精神老是恍恍惚惚的,烟也抽得特别凶。” 又压低声音,“今天下午还被老板训了。” 梁泽没有在公司做过,但也知道得罪老板可大可小。刚才那点不自在就此忘了,他心一紧:“为什么训他?”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拿他出气呗。” 齐斯宇敲亮手机屏幕,“瞧,又催他回去呢,吃个饭也不得安宁。” 菜一道道端上来,摆盘都很精致,梁泽却无心品尝,时不时就要看向包厢的门。 出乎意料的,吴恪回来时居然喝了酒。 “搞什么啊你!” 齐斯宇差点跳起来,“就两根烟的功夫,上哪喝成这样的?” “Elvis 在隔壁,推不掉。” 吴恪说话还算正常,但脸色微微发红,神情也明显是喝多了。 “推不掉就少喝点嘛,老朱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发火,刚才他在群里让你赶紧回去你没看见?” 梁泽全副注意力都在吴恪身上,见吴恪不舒服,赶紧过去把所有窗户都推开了。 晚风一下子吹进来。吴恪微低着头,眼眶幽深泛青,“没注意。” “你……” 齐斯宇隔空点点他,“你那手机就是个摆设!” 吴恪周身染上烟味和酒气,风把它们送到梁泽鼻间。肺里充盈这股属于他的气息,梁泽思绪完全是混乱的,他们说了什么根本听不进去。 醉酒引发短暂讨论后,大家很快又开始各聊各的,只有齐斯宇还在扼腕晚上少了个劳动力。 “梁泽。” 吴恪突然开口。 梁泽蓦地把头抬起来,却发现吴恪并没有看着他,也不是在叫他。吴恪是对桌上其他人说的:“栋梁的梁,恩泽的泽。我的高中同学。” 出去抽了烟,喝了酒,他竟然还记得这桩事。众人微微一愣,很快开始逐一自我介绍,对梁泽的态度也热络许多。梁泽心口微热,双手在桌布下紧紧抓着膝盖骨,挨个点头打招呼。 名字太多了,他记得头晕,心里却很澄净暖和,人也更加舒展从容。 吃到一半有人觉得鱼腥,撂下筷子摇头吐槽:“这家的菜真是越做越难吃了。” “谁让你非来这家的,这就是敲竹杠的报应哪朋友们。” 齐斯宇打趣,“要我说下回别来这了,直接去梁泽家的餐馆,我跟吴恪去吃过,味道特别棒。” 他这是一番好意,但正在喝水的梁泽却呛咳起来。 “就你们这些个大胃王,去了还不把人家饭馆吃垮啊。” “咱们又不白吃,多少钱照给不就结了。” 齐斯宇朝梁泽眨眨眼,“不过梁老板得给我们打个折哟。” 梁泽低头,脸上火辣辣的。再抬眸,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吴恪的目光看似没有情绪,深处却藏匿着很多难以读懂的东西,梁泽觉得那是瞧不起。 对于梁泽而言,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放手的尊严,即使千人踩过万人踏过,也比不上这轻描淡定的一眼来得有杀伤力。 本想坦白说清的那些话,又因为这一眼而放弃。他闭紧唇,竭力摆脱内心那种酸麻的感觉。 “对了梁泽,你也是在国外念的高中?我记得吴恪大学之前就没在国内上过课吧。” “我们是寒暑假补课认识的。” 梁泽低声,“他回国那年。” 同事不明就里地看向吴恪:“你这路子也太野了。别人都是在国内念义务教育再出国读大学,怎么到你这儿全反过来了。” 窗外的红霞已然变为一抹黑,淡淡地延展至天幕尽头。 吴恪没有说话,轮廓沉默至极。 梁泽的心像是被揉烂了,岔开话题道:“这个汤有点发苦,可以让他们换一份吗?” 他这么一提旁边的人也觉得味道怪怪的:“我就说螃蟹不新鲜你们还不信,把老板叫来让他……” 周围的声音像是消失了,梁泽只看着吴恪。 十六岁那年吴恪的妈妈得癌去世,过后不满三个月他爸就堂而皇之地续了弦,新夫人是即将临盆的女秘书。吴恪绝望之下回国,从此跟随老家的奶奶一起生活。 这件事一直是吴恪心里一道伤疤,梁泽知道,所以梁泽不仅自己不提,也希望别人不要提。 可吴恪仍然那么坐在那儿,默然地散发着酒气与冷淡。梁泽像是身处一座孤岛,周围全是名叫吴恪的海水,一时像要将他淹没,一时又像要使他漂浮。 后半程大家越聊越火热,吐槽起老板跟客户来难掩毒舌本质,到结束时都还有点意犹未尽。 “走了走了,回去给公司当牛做马去。” 其他人都要干活,只剩梁泽一个闲人,被齐斯宇委以送醉鬼回家的重任。梁泽觉得吴恪并不需要谁送,但还没来得及说,吴恪已经下楼了。 他追上去。 寂静夜晚,灯影霓阑。 在路边拦到车后梁泽想去扶吴恪,吴恪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梁泽看不出吴恪醉得是深是浅,只觉得他比起从前更加沉默。 两人坐在后排,吴恪的脸始终对着窗外。 梁泽低下头,双手放在分开的膝盖中间,左手摩挲着右手虎口:“我记得你一沾酒就吐的,以后还是少喝吧。” 兴许是闻到酒气,司机不动声色地降下车窗,梁泽的这些话散在风里。吴恪解开领带,人往后靠了靠,呼吸有些沉重。 梁泽从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他:“喝点水吧,喝点水就没那么难受了。” 吴恪看向他的手。 深蓝色的运动水杯,上面印着某牙膏品牌的名字。梁泽脸色变得不太自然:“是我的杯子……” 吴恪头转开,闭上眼,拒绝的意思很明确。梁泽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那你休息吧。” 二十多分钟后出租车抵达目的地,一个均价不算便宜的中档小区。吴恪撑着车门走下来,头还是有些昏沉,就在原地缓了几秒。梁泽赶紧从另一边绕过来扶住他,被挣开,又扶住,怎么都不松。 梁泽甚至把吴恪的胳膊架起来,让他身体大半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不沉,一点都不沉,只觉得踏实。 房子在十六楼,一梯两户。电梯叮的一声,楼道的感应灯照到他们身上,墙面多出两个紧紧依偎的影子。 到门口,吴恪停住,没有动。顺着他的目光,梁泽见到触摸式的黑色密码锁。 “怎么了,想不起来了吗?” 梁泽以为他醉到连自己家的密码也忘了。 从 0 到 9,一共十个数字,会有多少种组合? 吴恪转过头来,缓慢地一呼一吸,并不浓烈的酒精气息打在梁泽脸上,眼中神志却是绝对的清明。 “把脸转过去。” 他声音沙哑。 梁泽微怔,随后别过身面朝白墙,心里乱七八糟。有些难受,却也明白这种防备是理所当然的。 按密码的声音终于响起。 大门打开。 吴恪往黑暗的客厅走了两步,刚要开灯,却意识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 “那我就先走了。” 梁泽还在门外,盯着自己脚尖。 吴恪背影倏地僵硬。他吸了口气,连鞋都没换,径直走进某间房:“把你东西拿走。” 梁泽满脸愕然。 没多久他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袋,右臂肌肉因为用力而线条突显。他弯腰把它放到梁泽脚边,咚的一声,袋子的棱角看着格外锋利。 吴恪看着呆立原地的梁泽:“这些东西我替你保管了六年,现在物归原主。要扔要卖,随你。” 关门声来得很快。 梁泽滞住片刻,随即蹲下去翻那个袋子,看清里面是什么的瞬间身躯沉沉欲坠。 帆布袋里一共八九本辅导书,外加三本练习册,都属于高中时候的他,都是吴恪买给他的。 “以后我要跟你考一个学校,刷你的饭卡,睡你的床。” “成绩差成这样,做什么白日梦。” “白痴,我成绩差你不会教我啊?同学之间要互帮互助,别光自己突飞猛进行不行。” “我不扫盲。” “什么意思啊…… 靠!你才文盲你……” 吴恪成绩优异,梁泽要赶上根本不可能,但可以试着一起考到临江。甚至其中一本练习册的扉页,还写着吴恪为他制定的高三奋斗计划。 全班一共 52 个学生,梁泽高二会考是第 39 名。吴恪说,可以分三步走:30,20,15,每四个月上一个台阶。只要高考前能挤进前 15,考个二本还是没有问题的。就连具体的大学他们都选好了,两所学校紧挨着,每天梁泽都能过来刷吴恪的饭卡。 梁泽艰涩地睁着眼,半晌才慢慢滑到地上坐着。地砖冰凉,昏黄的灯光从一侧打在他头顶,显得半边脸阴影分外浓重。 他咬牙翻开那本练习册。 有人保管精心,所以册子的纸张还很平整,但颜色已经黄得像枯叶。龙飞凤舞的 “高二(7)班 梁泽” 下,吴恪亲手画的三步台阶还在,台阶上的三个数字也还在。 30,20,15。 因为是铅笔写的,有些玩闹的意味,所以日子一长颜色也淡了些。但台阶底部的一行钢笔小楷,梁泽当年没有见过的,却经年不褪。 “一起上青云,一起看世界。” 字迹谦和端正,落笔流畅沉稳,一如吴恪当年写下时的心境。 合上练习册,梁泽弯曲薄瘦的脊背抵着墙,头深深埋进膝盖。地上很快就落了几滴水,他只好把头埋得更低。 他猜不到,想不通,也不敢想吴恪为什么写下这句话,又为什么保管着这些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 曾经有机会一起领略未知风景的好朋友,因为其中一人的过失走散了,从此走向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旅途。痛苦折磨着其中一个,另一个未必就好受些。 该怎么办,还有重来的机会吗? 梁泽靠着墙,双手紧紧抱着那袋书,头顶的感应灯暗下去又被唤醒,反复无数次。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才渐渐平息。他撑着墙面站起来,双眼肿得连台阶都看不清,可还是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没人应。 他使劲在袖管上蹭干泪,然后又重重拍了自己的脸几下,但一开口嗓音还是哑的。 “阿恪……” “阿恪你开门,开下门好不好。” “我有话想跟你说。” 声音从开始的低不可闻,到后来的渐渐清晰。他把手攥得很紧,敲几下又停一秒,疲惫的身体强撑着不离开。 “我——” “大晚上的干嘛呢。” 隔壁探出一个半秃的脑袋,“家里小孩都睡觉了,砰砰砰敲门给谁听?” 梁泽嘴唇抿成一道平直的线条,两边肩膀撑着松松垮垮的 T 恤,刚想低头道歉,身后的门却骤然打开。 “抱歉魏叔,他是我朋友,来找我的。” “你朋友啊……” 邻居大爷当然认识吴恪,一听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闲谈几句后回去哄孙子了。 走廊寂静,身后呼吸有些重。 梁泽背对门,低头拉起胸口的布料往脸上抹,还没抹干就被一只手蓦地拽进门内。 第4章 盼你仁慈待我 作者有话说: 吴恪力气忽然变得很大,大到梁泽右肩疼得像是脱臼了。 砰一声,梁泽被他抵在门板上,酒精的气息非常近,锁在脸上的目光牢不可破。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声音很低,字字带着狠意。 “现在就说,别影响我休息。” 梁泽双眼早成了核桃,撑起肿胀的眼皮艰难地看着他,可隔着一层水雾什么也看不清。 “我……” 想请求他的谅解,然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曾经茁壮的情感被拦腰砍断,风吹过,雨淋过,几经折磨终于存活下来,最后却只结出一枚苦涩的果子。 “我真的很想你。” 肩头的手指骤然收紧。 “想我?” 吴恪脸色冷冽,“当初我们是怎么说的,你不会忘了吧。” 怎么可能。 梁泽静默一瞬,轻轻颔首,“我记得。” 当初吴恪在电话里曾说过,如果梁泽真的决定不再上进,那他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吴恪曾经说服自己忘掉那个意乱情迷的吻,克服对梁泽那些示好的排斥,一辈子做梁泽的朋友。他愿意接纳梁泽的 “与众不同”,甚至愿意让梁泽在他身边赖着…… 耍赖,发脾气,跟人打架,这些吴恪都可以接受。 “所以你追求的就是现在这种生活?” 吴恪牢牢地盯着他,不错过他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你放弃跟我约定好的一切,就为了在餐厅端盘子,让别人摸屁股,像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当然不是,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梁泽咬紧牙关,浑身剧烈颤抖,连门板都发出轻响。 “你让我很失望。” 吴恪松开手,转身走开两步,把西服外套脱下来摔到地上。 梁泽身体摇摇欲坠,不得不把手伸到背后,死死握着门把:“人各有命,阿恪。” 浓重的鼻音把这六个字冲散了。 “以前我也以为我们俩是一样的,起码没有那么大的差距,我以为自己努努力就能赶上你。可是我错了……” 他摇了摇头,薄光下神情惨淡,“根本没有那么简单,我们都太傻了。其实人一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你什么都不缺,我……” “我来找你,连请你吃顿饭都做不到。” 年少无知,以为凭一股蛮力就能冲破阶级的桎梏,其实从头到尾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而梁泽觉得,自己只是比吴恪更早地认清了这一点。 透过昏暗的光线,吴恪眉头紧出几道深深的纹。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做朋友,现在又为什么要来找我。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耍我,不觉得可耻吗?” 明明今晚是想跟他好好谈谈的,想问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可吴恪也不知道怎么了,伤人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像是要报复梁泽把他一个人留在临江。 梁泽被他逼得脸色苍白:“不是的,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没有耍我还是没有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死盯着梁泽,像是抓住了万分之一的希望,以为能听到自己苦等多年的解释。可梁泽却把目光局促地转开,嘴唇轻轻动了动:“怎么能说是我耍你…… 当年是你先走的啊。” 当年那层窗户纸捅破得太突然,吴恪一时接受不了,没留下只言片语就从老家回城里去了。 可是—— “可是我后来给你打过电话!” 吴恪很少这么大声。他被梁泽气得浑身发抖,太阳穴下的血管突突直跳,“我说过约定依然有效,高考之后在临江等你,你呢,你是怎么说的?” 梁泽说,别等了,他选择放弃。 有些事就是这么可笑,看似被动的人其实牢牢握着主动权,口口声声喊着一辈子的那个却最先放手。 吴恪心一冷,转过去抹了把脸。他把灯打开,又把地板上的西服捡起来扔到沙发上,再回来梁泽仍然在玄关那个位置站着。背后的白墙很宽,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衬得梁泽像根过瘦的竹竿。 “你还站在这干什么,这里是我家,我家不欢迎你。” 梁泽肩膀瑟缩了一下,慢慢把眼睛抬起来:“阿恪,你变了好多。” 从前的吴恪绝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难道你没变?” 是啊。 最先变的明明是自己。 刚想开口道个别,鼻间忽然有液体涌了出来。梁泽匆忙拿手背去蹭,结果蹭了一手背殷红的血。 他这个毛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长期熬夜加营养不良导致肝功能不好,所以一激动就容易流鼻血。 因为早就习惯了,他一声不吭地背过身去掏纸,没想到手腕却被人从后面扯住。 “阿恪?” 吴恪将人拽到卫生间,拧开凉水,表情阴沉得就跟外面的夜晚一样。梁泽从镜中看了他一眼,很识时务地佝身冲洗下巴跟手背,余光里他离开片刻又走了回来。 关掉水,眼前多了包抽纸。 “谢谢。” 止好血后梁泽走回客厅,想把不小心滴到地板上的血渍擦干净,谁知吴恪却说: “我来。” 清明平淡的灯光下,他走过来,卷起袖子蹲下去。站着的时候还好,这样蹲着显得他的肩又宽又平。这道沉默坚实的背影,再一次默不作声地,打动了梁泽的心。 血不多,拿抽纸擦过后他又用湿巾擦了一遍。没见到酒精喷雾之类的东西,梁泽不安地问:“要消毒吗?” 他的洁癖一定没有任何好转。 吴恪动作停住,看着地板上的影子:“梁泽。” 梁泽微怔。 “要不要继续跟我做朋友。” 过得不好的不止梁泽一个。顶灯下吴恪微低着头,面色发青,空有一副清俊的架子,神情却无比落寞。 “你……” 梁泽心突突直跳。 “我这几年认识了不少人,也交过不少朋友。” 吴恪顿了一瞬,像是喝多了难受,又像是竭力压下某种炙热的情感,“但他们不像你,把我当成最重要的那一个。” 没有谁会像当年的梁泽一样,视吴恪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十六七岁的他们对世界懵懂,对未来更懵懂,可他们对情感、对孤独并不懵懂。尚未成年就经受许多坎坷,他们像两只敏感多情的小动物,艰难地找到一方窄仄的土洞,风雪中缩在一起互相取暖。 “前年奶奶走了。” 他起身,侧身对着梁泽,“那一次我觉得自己格外需要你。” 两个人的呼吸都开始发颤。 “而且就像你说的,以前的事我也有错。是我太冲动了,作为朋友,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现在我们都成熟了,不如忘了之前的事,再给这段友情一次机会。” 吴恪是个坦率又务实的人。这些话在他心里经年累月,字斟句酌,本以为没有机会说出口,今天老天爷却让他们再度重逢。 但是发生过的事要忘掉,可能吗?哪怕吴恪能够忘掉,若无其事地当一辈子朋友,梁泽也做不到,因为有些东西是不可改变的。 想到两个人永远跨不过的鸿沟,梁泽先是一阵强烈的心悸,紧接着就是没顶的绝望。 “不要了……” 吴恪皱紧眉:“你说什么?” “我说还是不要了吧。” 不要再重来一次。 吴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梁泽目光旁落:“你明知道我把你当成最重要的那一个,不是因为我需要朋友。” 他是有私心的。 吴恪站在那儿,身体和影子全都一动不动。梁泽攥着纸巾,鼻腔里淡淡的血腥气,后背不知不觉汗湿了一大片。 “老实说,这几年我真的很想你。那晚再见到你以后,不管醒着还是睡着,我脑子里都只有你一个人,明知道会让你反感也还是想来见你。” 他用力咬了下嘴唇,嘴里也尝到血腥味,“但越是这样我越不能跟你做回朋友,因为我知道自己做不到的。” 既然决定把话说清楚,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把头抬起来,从吴恪漆黑的瞳底见到自己的轮廓。 “每多看到你一眼我就多喜欢你一点,多相处一秒我就多离不开你一点。这样下去我只会越陷越深,而你只会越来越讨厌我,到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吴恪眉心越拧越紧,攥了把胸口。 “你不相信?我证明给你看。” 梁泽声音都变了调。 下一瞬他闭起眼,踮脚将唇印上去。那一刹那心脏触电般紧缩,灵魂仓促又狼狈地战栗着,只觉得死也值了。 可吴恪反应过来却猛地推开他,把他推得向后踉跄了一大步,险些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客厅陡然间静得吓人。 感觉到唇面那种异样的湿润,还有齿间残留的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吴恪全身汗毛通通竖起来,下一秒就走进卫生间把门重重甩上! 砰的一声,门框都在震。 梁泽条件反射般眨了下眼,浑身如坠冰窟。没等几秒,卫生间里居然传来压抑的干呕声…… 僵立片刻后,梁泽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外面风变冷了。 他沿着人行道走,地面的盲道砖一块接着一块,路灯下的飞蚊一只只绕来绕去,周围静得使人发慌。 他一声不吭,只有骨节在相互磕碰。 遥远的天幕没有一颗星,如同一块厚重的黑布盖在头顶,闷得人喘不过气,很想拿尖刀将它划破。 长长的一条街望不到尽头,像凶恶的野兽在远处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将落单的猎物一口吞噬。怀中的帆布袋非常沉,梁泽却仿佛感觉不到,先是盯着路慢行,后来双脚越走越快,越迈越急,最后竟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风声呼啸。 杂乱的树枝从脸上割过,皮肤都刺破了他也浑然不觉,只是竭尽全力地跑着。身体里那些藏了整整六年的眷恋、挂念、绝望一股脑冒了出来,连同无边无际的黑暗一起压下来,逼得他张口剧烈喘气,呼吸缺氧一样急促又压抑,可痛苦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越发沉重尖锐。 停了一秒,他撒开腿冲到马路中央,沿中轴线疯狂地跑,发了疯一样叫喊。 “啊——” “啊!” “啊!” 只有黑夜以沉默回应。 喊到后来,只剩哭腔了。他累得蹲下,鼻血啪嗒啪嗒往地上滴。 原来把伤口扒开,是这样一件让人痛苦又让人兴奋的事,兴奋到浑身颤栗。 第5章 无法抛开的过去 作者有话说: 今晚开始,应该可以一直日更到下周三,谢谢大家的收藏和海星。 一连很多天,日子就那么过去。 在店里听到客人们聊天,梁泽才意识到中秋节已经临近。 中秋有三天假期,妹妹梁宵还在念高二,打电话说要过来看他。不过越是节假日饭馆的生意越好,他也只能抽出一天时间陪她。 假期第一天,他把妹妹安置在宿舍附近的一个小旅馆。进去看到发黄的墙壁和带有污渍的床单,梁宵直接把被罩翻了一面,内里的朝外,又推开窗户换气。 “那边是个公园吗?还有湖啊。” “是东湖公园。” 梁泽在那检查门锁是否牢固,“晚上睡觉把门锁好,有什么声音别直接开门,一定要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你别紧张。” 妹妹扭头冲他笑笑。 吃过简餐后,两人来到东湖公园。仿佛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每个城市都有个小西湖,临江的小西湖就是这里了。 门票每人两元,对如今的物价而言算是合理。来玩的大致有三类人,老年人扎堆练歌喉跟舞姿的,一家人出来散步野餐的,小情侣偎在一起卿卿我我的。 小姑娘爱漂亮,梁宵打着印有水果图案的遮阳伞,只是伞骨已经断了一根。再一次看见男女亲嘴的画面后,她笑着望向梁泽:“哥,你有没有交女朋友啊?” 梁泽坦率否认:“没有。” “是没人追还是追不上?” “既没人追,也追不上。” “这个世界怎么了,怎么就没有一个眼瞎的姐姐来当我嫂子呢?” 他笑着推了下她的头:“就你贫。” 又走了一段路,两人穿过一小片竹林,来到湖边的黑色岩石上坐着乘凉。也就三四分钟时间,不远处忽然起了喧哗,一位老人在湖边惊慌失措地喊救命。 “救命!帮帮忙!孩子掉进去了——” 因为是在竹林背后,所以这里的人不如拱桥和鲤鱼池那边多。湖边拉的有铁链,小孩子多半是趁奶奶不注意顽皮翻过去的。经她一叫唤好些人围过来,见小孩在水里拼命地挣扎扑腾,场面顿时炸开了锅。 “有没有谁水性好的?” “快打管理员电话!” 路人的手机还没拿出来,身旁就突然闪过一道年轻的身影。 “哥小心!” 梁泽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一个猛子扎进湖里。梁宵跟着跑到湖边,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哥!” 幸好这湖不算特别深,下去之后梁泽身姿矫健,没几下就游到落水的小女孩身边。 “别怕,把嘴闭起来闭气!” 他先是麻利地抓住孩子左腿翻转,紧接着又用身体将孩子仰面托起来,一点一点稳稳当当地往回游。 “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岸上的人全在欢呼鼓掌。老人家千恩万谢,梁泽在袖子上蹭了把脸:“先看看孩子。” “欸,欸!” 奶奶把呛了水的孙女接过来,慌里慌张地拍孩子的背。这时工作人员也及时赶到,很快孩子就转危为安,哇哇地哭了出来。 见孩子没事了,梁泽带着妹妹离开。走到树荫下,他把湿透的上衣脱下来用力绞干,然后又拎起肩膀的位置抖了几下。 “梁宵,一会儿你先——” 抬起头,妹妹忽然不见了踪影。 “梁宵?” 目光往回一扫,他在人缝里发现妹妹的背影,还有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梁宵!” 梁泽大步奔过去,“你——” 他反应明显过激。 “哥!” 转过身来,梁宵却是满脸的喜出望外,“你看这是谁?”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张眼熟的脸,顿了几秒才乍然记起。 “刚才半路上遇见晨阳哥了,他竟然还记得我!” 梁宵耸耸鼻子,阳光下皮肤透着少女的娇柔。 “老同学,不认得我了?” 高晨阳笑得格外爽朗。 “认得,我认得,晨阳。” 梁泽第一反应是惊喜,可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没穿上衣,赶紧背过身去往头上套 T 恤。 “晨阳哥你看,我哥见到你高兴得都傻了。” “现在是高兴了,以前他可没少欺负我,咱们班好多人都怕你哥!” 从前梁泽爱打架是出了名的。 “这么久不见,变化不小啊你。” 高晨阳上下打量,“一出场就是英雄救美。” 梁泽把衣服穿好,笑着擂了他一拳,“少取笑我。” “的确是救了个小美女嘛,我们家的大英雄。” 梁宵笑逐颜开,“晨阳哥,我哥以前哪有你说得那么坏啊。” “那是你不知道,他啊,以前简直到处撒野,吴恪刚转来的时候也被他欺负过呢,只不过后来——” “好了好了……” 梁泽脸上真的挂不住了。 这时被救的那家人又过来感谢,梁泽硬是什么报答都不接受,赶紧跟妹妹和晨阳一道走掉了。 “哥,真的不用回去换身衣服吗?” “不用了。” 现在虽说是夏天,但像他这样头发到裤衩全湿得透透的,恐怕还是有着凉的风险。不过梁泽自己却并不怎么在意。 “一开始听吴恪说你来临江了我还不信,没想到今天居然能碰见。” 高晨阳对梁泽的近况显然很清楚,所以言谈中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转而去说同学们、老师们的事。 “吴恪…… 是跟我哥关系很好的那个吴恪吗?” 梁宵一边把碍事的遮阳伞收拢,一边扭过脸来搭话,“他也在临江?” “就是他。” 前面有树枝,高晨阳伸手绅士地替她挡开,“他大学毕业之后就没离开过,一直在临江这边发展。” 梁宵扭头,看了哥哥一眼。 梁泽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把她的伞接过来,低头仔仔细细地整理伞布。 “是为了他奶奶吧。” 她说,“我记得他奶奶人很好的。” “前年就不在了。” 梁宵轻轻啊了一声。 “心血管的问题。” 高晨阳说,“吴恪从临江赶回去,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三人脚步放慢。 梁泽握紧手中的伞:“奶奶留下的房子呢?” “卖了。” “卖了?” 他顿足,满眼诧异。 吴恪很喜欢那房子,曾说过退休后再回去住的。 高晨阳叹了口气:“他爸回国找过他一次,两个人闹得很僵,他爸就说再也不管他了。临江房价这么贵,不把老房子卖了怎么买得起?他也是没办法。” 梁泽声音低到尘埃里:“何必呢。” “我也是这么劝的,租房子也是住啊。可他说,他得有个自己的家。” 三人已经漫步走进竹林,扁长的树叶间洒下金粉似的阳光,给他们年轻的脸平添几分横斜的肌理,就像交错的人生轨迹一样。 正好走到一个岔路口,梁宵跑开去看牌子上的公园地图。梁泽低着头,在出神。 高晨阳忽然开口:“梁泽。” 梁泽慢慢把眼抬起来。 “你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守在临江吗?” 梁泽静默片刻,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怎么问他都不说。” 高晨阳看进他清润的眼底,“有机会的话你们也多聚聚吧,他一个人挺孤单的。以前你们不是最要好的吗?他帮我辅导功课你还不高兴。” 竹林阴凉,身上水汽蒸发又带走温度。梁泽心口极热,皮肤却又很冷,冷热夹击之下毛孔紧缩:“以前是我不懂事。” “咱们那个时候谁懂事啊,个顶个的傻。” 再逢旧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感慨,“当年梁宵还不到我胸口呢,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 梁宵中间耽搁了两年,所以十九岁才读高二。她一回来就听到自己的名字,捋了捋头发,大大方方地笑起来。 难得见一回,高晨阳提议一起吃顿饭。梁泽担心花钱太多,本来是想拒绝的,但看出梁宵非常想去,最终还是应下了。 走进一家路边的普通餐厅,选了两个菜以后高晨阳让兄妹俩再点一些,自己却走到门外打电话:“喂吴恪,我跟梁泽在一起呢,你要不要过来吃顿饭?” 那边很安静,吴恪说:“我在加班,走不开。” “中秋节还加班啊?你们公司也太没人性了。行,那你忙吧。” 电话刚挂断,他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梁泽。 “我来问你想喝什么,可乐还是橙汁。” 梁泽抬了抬嘴角。 高晨阳想,还好没听到。 当晚回宾馆的路上,梁宵还沉浸在刚才那顿饭的愉快中,不停地扯着梁泽说这说那。 “晨阳哥说下回带我去郊区烧烤,他在那儿买了房子。” “晨阳哥把他电话号码给我了,让我国庆买好票提前联系他,他开车去火车站接我。” “晨阳哥……” 说了半晌,哥哥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收住声,试探地问:“哥,怎么了,你怎么不高兴了?” 梁泽半低着头,目光铺在地面的影子上。 “没有,哥没有不高兴。”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晨阳哥?” “当然不是。” “那你下午为什么不想跟他吃饭?” 梁泽左手插在裤袋里,慢慢捻着白天摘下来的一小片落叶,指腹微微湿润:“不是不想,是不能想。” 梁宵愕住。 “这一次晨阳照顾我们,不但主动把账结了,还给你买了这么多零食。那下次呢?下一次,总该我们请了吧,可我们哪来的钱?” 梁泽的目光移到她手里提的塑料袋:“宵宵,交朋友是相互的。总是其中一方照顾另一方,那不叫友情,叫施舍。” 风自此沉寂。 把妹妹送回宾馆后,梁泽觉得双腿像灌了铅,回去就洗澡躺下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应该是着凉了。手背盖在微微发热的额头,他换了个方向,面朝窗外,望着天上疏疏落落的星。 曾经也是这种凉爽的夏夜,他打完球往三楼教室晃晃悠悠地走,刚到后门就听见吴恪很有耐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可以换一种思路,直线 AB 的斜率跟直线 PQ 的斜率之和是……” 梁泽放下球,抱臂在后门站定。 怎么又是这傻大个。 教室里就剩下吴恪跟高晨阳,两个人坐得很近,肩挨着肩。高晨阳就跟个傻子似的,一道题听半天听不懂,好不容易懂了还朝吴恪咧嘴一笑:“嚯你真厉害,这都能算出来。” 晃着他那口大白牙。 那是,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傻呢? 梁泽走过去,踢踢高晨阳屁股下面的凳子:“起来。” 高晨阳看看他,又看看吴恪,坐立难安。吴恪头也不抬,继续演算。 “你不走我走了。” 梁泽气从鼻孔里出来。高晨阳缓缓起身,又被吴恪按下去:“把这道题讲完。” 梁泽气得砰一脚踢上桌子,背着包就走。 “他……” 高晨阳结结巴巴。 “不用管。” 讲完题,吴恪让高晨阳先走,弯腰不紧不慢地收拾书包。余光里月色温柔,夜晚静谧。 走出校门口,十米外的土墙边靠着一个不爽到极点的人,双手插兜。 “舍得出来了?” 吴恪一点也不意外,拎着校服走过去,两人并肩走进夜色中,长长的一条小街没有别的声音。 “干嘛不说话,生我的气啊。” 梁泽眼睛往天上翻了翻。 “嗯。” “为了那个傻子?靠……” 吴恪:“别欺负同学。” “这算什么欺负?!我一没打他二没骂他,我就是看不惯他老耽误你时间。” “……” “你说我说得有问题吗,他是不是老耽误你回家,是不是嘛你说。” “而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听见了,有时候一道题你讲两三遍他都听不懂,天哪他那个脑子……” 他就跟竹筒倒豆子一样,叽里呱啦抱怨个没完。吴恪听着,走着,额头苦恼得发紧:“你也问我问题,你也总是听不懂,所以我也该不理你?” “这怎么能一样?” 梁泽扯住书包带子不让他走了,“你居然把我跟他放一起说,我在你心目中难道跟他没区别?” “区别在哪。” 吴恪走出去十几米,身后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又停下来。回身,月光下梁泽披着一肩青雾,嘴唇绷得紧紧的,很不甘心的眼神盯着他。 “我开玩笑的。” 吴恪说,“你们有区别。” 梁泽三两步跟上来。 “你比他傻。” 梁泽差点噎死,猛地一脚把地上的石子踢远,“行,以后我不找你了,谁聪明你辅导谁去。” 吴恪不疾不徐:“求之不得。” “吴恪!” 梁泽咬牙切齿地勾住他脖子,“我看你是想挨我一拳。” 吴恪想躲,却又被他勾得更近。 “别闹。” “叫爸爸。” “梁泽。” “叫爸爸!” 虽然梁泽看着野得很,可吴恪个子比他高,力气也比他大,没怎么使劲就把他掰开了:“梁泽,我说认真的,别欺负同学。” 梁泽撇嘴:“说了我没欺负他。” 吴恪嗯了一声。 “我只欺负你。” 吴恪有些无奈,继续往前走。梁泽双手插兜跟上,隐隐约约听到前面的人低声说:“让着你而已。” 慢悠悠走到家,两人已经重修旧好了。 分开前梁泽指指天:“阿恪,看上面。” 吴恪抬头,看见满天星斗。下一刻脖子被人双手包住,没用力,软软地前后摇晃,外加一道闷闷的声音:“我想掐死你。” 吴恪头又疼了:“干什么。” “老是气我,还老给别人讲题…… 你不能这样。” 梁泽猛地咬了他下巴一口。 “嘶……” 吴恪瞳仁微颤,身体微微后退。 梁泽咬完就没再看他,两手拉着书包带,右脚在地上搓了搓:“黄牌警告一次。以后别理高晨阳了,你晚上的时间都是我的,咱俩才是最好的朋友。” 不知是谁的心跳,大得快要惊扰树上倦怠的雏鸟。 吴恪盯了他几秒,忽然把校服罩到他头上,双手使劲揉搓他的头发和脸。 “唔——唔——!你想闷死我啊!” 梁泽好不容易才挣扎出来,还没喘匀那口气,吴恪已经转身走了。他校服搭在左肩,右手扬起挥了挥,“明天见。” “明天见!” 梁泽就那么看着,看着他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渐渐就看得痴了。 那晚的星比今晚要多得多,亮得多,夜如泼墨。梁泽躺在狭窄的上铺,枕着双臂,安静地看着窗外微弱的亮光。 耳边恍惚响起高晨阳的话: “他大学毕业之后就没离开过,一直在临江这边发展。” “临江房价这么贵,不把老房子卖了怎么买得起?” “他说,他得有个自己的家。” 头很沉,思绪也很混乱,梁泽告诉自己不要再自作多情了,吴恪不可能是为了他。 这次重逢,许许多多的幻想都被打破。与此同时,妹妹来临江找他,把他更加彻底地拉回了现实。 看到花样年华的妹妹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想到自己连让妹妹住间条件过得去的宾馆都办不到,他觉得是时候忘掉吴恪了。 人只要活着,就没有办法只为自己活着。 不能再总想着过去了。得振作起来,努力挣钱照顾好妹妹,再也不要过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第6章 久病无良医 作者有话说: 中秋还没过完,工作就像山一样压下来。 加班加得烦躁的齐斯宇开车出去买晚饭,一脚油直接到了那家 “聚齐饭馆”,本意是想照顾梁泽的生意,谁知店里店外根本没有梁泽的身影。 他问收银员:“你们老板呢?” 唐妙指向门口:“那不是吗。” 招呼客人呢。 “那是你们老板?你们有几个老板?” “就一个啊。” “那梁泽呢,他是干嘛的?” “传菜的。” 唐妙做了个端盘子的手势,“不然还能是干嘛的。” 一个传菜的,居然也敢自称老板,真是什么人都有。可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吴恪的朋友呢,而且看样子两人还交情匪浅。 齐斯宇摸不清水深,走开几步后又转身问:“他人呢。” “病了,宿舍躺着呢,你找他啊?” 病了…… 他摆摆手,“算了。” 浩瀚咨询。 节假日大家的干劲都不足,尤其是五组,至今缺兵少将。远远看到吴恪一个人坐在那的勤勉背影,齐斯宇过去敲敲桌子,“你跟我来一趟。” 吴恪动都没动。 “真有事,关于你那个老同学的。” 键盘敲击声暂停。吴恪拿上手机、烟,跟他走到安全通道。 说起他们两个认识的过程,其实有点戏剧性。入职第一年大家都还是新人,兜里没有几块钱。齐斯宇的妈妈手术需要一大笔费用,部门发起募捐,素不相识的吴恪没有参与,却一声不吭地借给他五万。 其实那时吴恪自己也很难,但他知道家人二字意味着什么,所以愿意施以援手。从那时起梁泽就知道,自己碰上个善良的傻子。 “我问你,你跟你那个高中同学有多少年没见了,他的为人你清楚吗?” 吴恪靠着扶手,背微驼,低头摸烟。 一声轻响,打火机燃起。楼道里没风,烟雾盘旋上升,最后跟青白的灯光混在一起。 “别光顾着抽烟啊,我问你话呢。” “为什么这么问。” 烟咬进嘴里,味觉发涩。 “我就是觉得他这人不太可靠。以前也没听你说过有这么个同学啊,这突然凭空冒出来,会不会是带着目的来的?” “你别不当回事我跟你说,现在就有这种人,套个光鲜亮丽的假身份,其实就是为了方便骗熟人的钱。” 吴恪缓缓地说:“你去过饭馆。” 是肯定句。 “你知道?知道那天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还以为——” “重要吗。” 他眉眼隐在升腾的烟雾里,“他就是他。” “话是这样,可这种下九流的人背景太复杂,说到底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你还是得多留个心眼。” “不用,我清楚。” 齐斯宇没听懂这句:“嗯?” “你问我清不清楚他的为人。” 吴恪看着鞋面落的一点烟灰,“我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这种话出自他口中,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意外,毕竟他极少这样带有感情色彩地、甚至是武断地评判人或事。齐斯宇还想再提醒点什么,可看了他一眼,最后却只是微微颔首:“好,你心里有数就行。” 在刚才的那一眼中,吴恪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神情。 抽完这支烟回去工作。 走到安全通道门口,齐斯宇忽然揽住吴恪的肩,饶有深意地笑了笑。 “笑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 他把脸贴过去,“你维护老同学的样子好帅呀吴经理,我都快要爱上你了。” 吴恪勾着嘴角转开头,“滚。” 玩笑后回到工位,没干多久,吴恪的电脑右下角忽然冒出一个弹窗:“啊,忘了告诉你,你老同学病了。” — 当晚下班不算太晚。 超市这两天还有节日的余味,到处都是打折促销的月饼摊。吴恪是来买牙膏的,却不知不觉走进零食区。 从前他零用钱很多,梁泽却连饭都吃不饱,所以但凡想吃什么都会缠着他去买,到后来他比梁泽都更清楚梁泽的口味。 有一回梁泽病了,肠胃炎,他妹妹一个人守着他,可是年纪太小了不会做饭。吴恪下了课去看他,他窝在床上又可怜又好笑地说:“阿恪,妹妹给我吃了十块糖,我会不会得糖尿病?” 那次起,只要梁泽生病,吴恪就会把他接到自己家的阁楼。奶奶总会奇怪孙儿的饭量怎么猛地变大了,还会突然想吃醪糟鸡蛋一类的东西,口味变得像小孩子。 做好的饭吴恪用保温饭盒装着,第一时间提到阁楼去,把梁泽扶起来吃。梁泽往往有气无力地笑笑:“这次算我欠你和奶奶的,都记在账上,以后发达了还你们。” 以后总是来得这么迟。 梁泽有梁泽的私心,吴恪有吴恪的底线。事到如今梁泽不肯再欠,所以吴恪连空头支票也收不到了。 冷柜旁边是养生茶的展台,放着电磁炉。年轻的促销员有心跟帅哥搭讪:“需要我帮你推荐一下么。” 吴恪看向手里的玻璃瓶:“我想加热这个,已经付过钱了。” “这个简单。拿来吧我帮你热一热,正好这里有食品塑料盒。” 他道了声谢,又递给她一枚鸡蛋,“麻烦你把这个也煮进去。” “这吃法怪熟悉的,咱们俩是老乡吧。怎么,你病了?” “朋友病了。” “女朋友?” 他不说话,被当成默认。对方马上偃旗息鼓:“你这个男友当得真细心。要不要再买点败火的茶?特别适合病人喝呢。”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吴恪提着吃的跟茶。 其实梁泽住的地方不远,只是找高晨阳打听费了一些时间,所以到那儿的时候已经夜里十点多了。 没电梯,楼道漆黑,灯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根本没装。地上到处是烟屁股,墙面又是脚印又是霉斑,味道像沤久了的生活垃圾。 三楼,左手边那间。平常这个时候饭馆的人还没下班,不过现在是节假日,一半人正在轮休,里面有电视机的声音,像是在看什么电影。 他抬手叩门。 “谁啊!” 电视声啪一下就停了,但没人过来。 他又敲了两下。 “他妈的谁啊!” “你好,我找梁泽。” 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一条缝,一双狭长的眼睛从缝里看出来,下面两只手还在提裤子扣皮带:“找梁泽?” 客厅那边不耐烦地喊:“他不在!赶紧把门关上。” “他去哪了?” 见吴恪穿的都不像便宜货,门后的人清了口痰:“不知道,我们又不是他爹,管他去哪呢。” 吴恪不苟言笑,递烟的动作却不生疏:“我是他朋友。” 对方接过,挑起眉瞧了瞧,态度明显好多了:“进来吧,他就在里屋呢……” 大晚上客厅没开灯,吴恪提着吃的走进去,见里面有两三个男人,地上到处是烟头和用过的卫生纸。走到电视机前,他停了一瞬—— 屏幕上的女人坦胸露乳,敞腿骑在一匹特制的木马上,表情放荡无比。 吴恪神经犹如被烟头烫到。他快步走到卧室门口,敲了几下,“梁泽,开门。” “这小子,叫他一起看他不看,不会是自己躲里面享受吧。” 身后传来不怀好意的笑声。 这样反感与错愕的情形之下,齐斯宇的话忽然闯进他脑海:“下九流的人背景太复杂,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 西装革履的吴恪跟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深吸一口气,放下吃的掉头就走。只走了两步却又立即停住,想起梁泽那句 “这次算我欠你的”,径直拧开房门。 一室沉寂。 里面没有开灯,只有窗帘附近有光。上铺的梁泽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头偏向墙的那边,很明显是身体不舒服睡过去了。 该是有多心宽,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入睡? 吴恪皱紧眉,把带来的醪糟鸡蛋放到桌上,一转头听见床上模糊沙哑的声音:“阿恪……” 病中的梁泽意识昏沉,口中断断续续地喊着他的名字。 吴恪手筋发紧,右手伸进西裤口袋,摸到棱角坚硬的打火机。许久他才镇定下来,返身走回床边,低声喊:“梁泽。” 梁泽像是听到了什么,慢慢侧过身来,苍白的脸上凝满细密的汗珠,意识是混沌的。吴恪伸手摇了两下:“梁泽?” 还是没反应。 他长臂一伸,直接越过边栏掀开棉被,将人紧张地搂到怀中。 梁泽额头滚烫,脸上身上全是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吴恪想也不想,直接将人抱下来背到背上,下颌被床角划破都浑然不觉。 客厅那些人早窝进另一个卧室了,在干什么可想而知。 下楼梯的时候梁泽头歪在吴恪背上,两只手软得挂都挂不住,全靠他一手托着一手压住。到一楼时他把人放下来,脱下西服外套严严实实地裹紧,然后才再次稳稳当当地背起来。 外面风凉。 梁泽在宽大的外套里缩着,下巴完全遮住,只剩一对睫毛黑长的眼睛。吴恪一边拦车,一边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小小一只,格外听话。 好不容易打到车,吴恪让梁泽躺在自己腿上,头却生硬地转开,盯着车窗外的景色一样样掠过。 “阿恪……” 传说五感中,听觉最敏感。 吴恪脊背僵硬,手背青筋突得明显,几秒钟后扯过外套盖在梁泽脸上,阻止自己继续听下去。 — 医院,输液室。 梁泽睁开眼睛,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哪。大厅灯光很暗,简易病床跟躺椅并排挤在一起,对面的白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机,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你醒了?” 一转头,高晨阳从旁边的椅子起身,凑过来很关切地看着他:“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吧。” 脑中一片混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梁泽撑着坐起来。 “那天我就说你不换衣服肯定感冒,怎么样,给我说着了吧?幸亏上次留了你的地址,再晚去半小时没准儿你脑袋都要烧傻。” 高晨阳叫来护士量体温。 “退烧了,” 护士调整点滴,“留观几小时,等天亮了再走,这是你的单子。” 梁泽接过来,很自然地去翻单据,目光集中在右下角的缴费金额。 “费用你朋友已经帮你结过了。” 护士说完就走。 梁泽默然。 “谢谢你晨阳,我一会儿把钱转你。” 高晨阳到旁边倒了杯水回来:“嗨小事一桩,钱你不会急着还,反正我也不等着用。” 梁泽接过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周围大部分人都睡了,病人躺在椅子上或床上,家属就随便找个地方趴着,起起伏伏的鼾声和磨牙声。高晨阳没有靠得太近,坐旁边低头发短信。 “晨阳。” 他抬起眼:“嗯?” “你今晚来找我有事吗?” 梁泽问。 “喔,是有一点事,本来是想找你帮忙的,不过你病了就算了。” “我好多了,你说。” 今晚全靠高晨阳把他送到医院,要是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梁泽当然义不容辞。 “真是小事。” 高晨阳琢磨了一下,说,“你不是会做饭么,正好下周末我搬家想邀请几个朋友来聚聚,你要是有空能不能来下一天厨,费用就按饭店包席的价格给你。” “不不,不用给钱。” 梁泽摆摆手,输液管跟着晃荡,“大家都是同学,你乔迁我也没准备礼物,炒几个菜不算什么。” 高晨阳就等他这句话:“也算不上乔迁,旧房子。那行,这钱我就省了,材料到时候我准备,你直接来就行。不过既然我不跟你客气,那你也就别跟我客气,医药费什么的你要是敢给我就敢跟你急!” 梁泽抿起笑:“嗯。” 天亮后从医院回到宿舍,下班的休假的都在睡觉。 简单洗漱过后,梁泽推开卧室的门,隐隐约约闻到一股醪糟的味道。转过身,靠墙的折叠四角桌上放着吃剩的外卖盒,气味就是从那发出来的。 他走过去,想也不想就扔掉了。 第7章 若即又若离 作者有话说: 老板侯良发现,最近几天后厨异常干净。 就拿切菜的不锈钢台面来说吧,以往因为关门时间太晚,大师傅他们都是草草一弄,等第二天来了再仔细清洁。但据他观察,近来这个清洁环节已经被省略了,仿佛有什么人在大家休息时打扫过。 这天他留了个心眼,下午两点突袭饭馆。果不其然,里面亮着灯。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后厨,见梁泽穿着大一号的厨师服,挽着袖子规规矩矩地雕萝卜呢。厨房闷得像个蒸炉,梁泽脸上也热得通红,可他神情专注,丝毫没察觉身后有人。 “上来就练雕功,切、剁、砍都学会了?” 听见声音梁泽吓了一跳,雕刻刀差点脱手。 “老板……” 侯良倚着门框盘手串。 梁泽匆忙放下萝卜:“对不起啊老板,我只是来这练练手,材料都是我自己买的。” 侯良走过去觑了眼,雕小鸟呢。再瞅梁泽,满脸的汗。 “热成这样不开风扇?” “省电。” 梁泽低下头。 侯良施施然点头:“算你懂事,切剁砍跟谁学的?” “我自己练的。” 侯良呵了一声:“切个蓑衣黄瓜我看看。” 梁泽望向老板,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转身去洗黄瓜。 这菜的难点在于跳刀切,既要薄又要均匀,该断则断,没点功夫成不了。谁知他居然一气呵成,两分钟不到就切完了,漂漂亮亮地盘在盘子里。 好小子。 侯良收起手串:“学过?” “之前上过厨师学校,但是没学完。” “怎么不上完呢?” “交不起学费了。” 之前侯良也指点过他一二,不过都是些成品菜,压根儿称不上教。俗话说三年墩再掌勺,刀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连学都没上完还能有这水平,可见是下过苦功的。 “张师傅知道你在偷偷练么。” 张师傅是这家的大厨。 梁泽想了想:“不知道。” 侯良嗤笑一声,挂手串的右手隔空点点他:“不老实。他要是不知道,店门钥匙是谁给你的?这厨房就是他的地盘,要是有人来过他都不知道,那这样眼瞎耳盲的人我还留着做什么?” “别!” 梁泽语速骤急,“您要开除就开除我,跟他没关系。张师傅没拿我任何好处,他只是照顾老乡而已。” 侯良要笑不笑的:“别跟我来这套,没用。你每天在这用我的燃气跟场地,按理就该收你的费用,本来我是想着谁给你钥匙谁负责,你要非说跟他没关系,那这钱可就得你自己出了。” 梁泽脸色发青,半晌不言不语。 “你看,不说话了。” 他手里的核桃串慢慢捻动,“心里骂我呢吧,骂我不是个东西。你是不是觉得,借用一下厨房是小事?我问你,这几个小时里万一要是失了火,我的损失谁承担,你要是受了什么伤,会不会讹上我?” “我——” “欸!” 侯良打断,“别急着说不会,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没出事的时候说得比谁都好听,出了事翻脸比谁都快,一个个的全都是我穷我有理。” 这一连串的教训、问话,把梁泽说得既难堪又愤怒,偏偏还找不出话来反驳。 侯良望着他:“现在怎么样,还跟他没关系?我可是给你机会了,你别不知道把握。” 梁泽静默片刻,咬紧牙关:“我说了跟他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说个数,多少钱我付。” 行,还算有点骨气,侯良心里笑了笑。他走到一边,双手抱臂:“瞧你也没钱。这么着吧,你就拿力气抵学费,下周起员工餐由你负责,干得好每月我再额外给你五百。” 梁泽霍地抬起眼。 “怎么着,嫌少啊。” 侯良拿起那截萝卜,啃了一口,转身幽幽离去,“傻小子……” — 很快周五就来了。 提前两天梁泽就跟关系好的同事调好班,跟老板打过招呼,下午带着一盆金鱼花出门了。 这盆花是他在花鸟市场挑的,当时店家快关门了,连盆带土十块钱处理给他。这样的礼物虽然寒酸,但起码是个心意,比空手去要强一些。 高晨阳的新家在郊区,就是他跟梁宵聊天中提到的二层小楼。梁泽坐地铁到三号线最东站,出站后依约给他打电话。 “晨阳,我出地铁了,A 口。” “你在那儿等我几分钟,我开车过去接你一趟。” 这边虽然开发得不错,但毕竟不如城里公交那么发达,单靠步行很费时间。外面烈日炎炎,地铁口连风都是热的,没几分钟梁泽就汗流浃背,为免中暑只好躲到阴凉背光的地方去。 少顷,高晨阳的电话打过来:“梁泽你在哪呢,怎么没看到你啊。” 他提起绿植往外走:“我马上就到路边了,你的车是什么颜色?” “全黑的。” 话音刚落,面前停下一辆黑色奔驰。 高晨阳说:“行了,找着了。” 车窗匀速降下,梁泽弯腰想打招呼,却意外见到吴恪的侧脸。 他微怔。 自从那晚不欢而散,在梁泽的认知中,他们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面了。吴恪握着方向盘,双眼默然地直视前方:“这里不能停车,想害我吃罚单你可以继续站着。” 梁泽抿紧唇,提着金鱼花拉开门。 “晨阳呢?” “在家招呼客人。” 他点点头,又陷入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坐吴恪的车。车里冷气很足,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木调冷质古龙香,风扇缝隙都一尘不染。梁泽腿微微分开,花放到自己双脚之间,直起腰时余光见吴恪好像在看着自己,可真正把头抬起来,那道目光却又消失了。 梁泽脸侧过去。吴恪今天穿得比之前休闲,浅蓝色短袖,肩膀线条很流畅,但下巴那儿有道尚未愈合的伤。 他下意识想问怎么回事,可出声的前一秒却克制住自己,一个字也没有问。 好像过了很短的时间,又好像很长,车子一直没有动。这是个很大的十字路口,来往的车辆不算少,上方两个醒目的监控探头。梁泽光滑的脚踝挨着砂土花盆的侧面,感觉到那种粗粝的触感,心像被一只粗糙的手揉搓着。 “怎么不走,你不是说这里不能停车吗?” 握方向盘的十指微微收紧,骨节格外分明。 “你没系安全带。” 梁泽静了一瞬,匆匆扭过头去拉安全带,劲使得不对迟迟扯不出来。 下一秒,一只大手越过他的肩。 “我来吧。” “不用!” 梁泽紧抿双唇,头偏开,“不用,我自己来。” 吴恪松开手,呼吸都滞了一瞬,脸色骤然变得格外阴沉。 车驶入主干道。 一路上梁泽轻轻吸气又轻轻呼气,唯恐过重的呼吸引发什么严重后果,泄露什么内心的秘密。 他根本没想到吴恪会来,毕竟吴恪平时工作那么忙。早知道,他也就不来了。 林荫路的树郁郁葱葱,偶尔有一两枝扫过车顶,擦出细细碎碎的响声。梁泽觉得这动静并不大,吴恪却像是很心烦,伸手按开电台。 跳出来一档家庭纠纷调解栏目,主持人操着一口聒噪的方言,刚说三句话就被切走。换到另一档卖二手车的节目,简直就像按下倍速的电视购物,这次连三句话都不到就又被切走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没有一档舒心的频道。吴恪左手开车,右手始终在那按那个调台键,越按眉头越紧。最后他手一抬,啪地拍了下方向盘,喇叭蓦地发出尖锐突兀的声音。 梁泽先是肩膀后缩,紧接着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看向他:“你要是反感我可以直说,我还没有厚脸皮到赖着不走。” 吴恪脸色阴霾,双手握紧方向盘。 到了别墅,高晨阳就在外面等着,很热情地替他们开车门。走到门口,梁泽回头看了一眼,吴恪正从后备厢往外拿东西。要是从前他是一定会过去帮忙的,可如今梁泽只抿了抿唇,转身跟高晨阳进去了。 家里已经来了三男三女,全都是高中同窗,有的跟他们一个班,有的是高晨阳所在国旗班的好友,一提名字彼此都耳熟。 这个场面令梁泽措手不及。他以为自己纯粹就是来做饭的,没想到还需要社交,当下不免就有些局促。可大家仿佛有什么默契似的,没有任何人问他住哪里、在做什么工作。 进去后大家打过招呼,笑了笑,就算是寒暄过了。高晨阳甚至还替梁泽准备了一身衣服,不过梁泽没好意思穿,找到围裙后进了厨房。 “欸别忙啊别忙啊,时间还早,先坐着聊会天。” “不用了,你们聊吧。” 他把高晨阳推出去,“你招呼他们就行了,不用管我,我先熟悉一下这里。” 高晨阳拗不过他,只好出去招呼其他人了。 梁泽洗净手,围上格子围裙走了一圈。这个小别墅像是自建房,厨房有窗,推开就是花园。园里的草长势很好,东南角一大片葡萄藤,紧挨着的还有简易木头秋千,半旧的三层猫爬架。 再往右手边看,忽然看见熟悉的背影。 吴恪没有跟大家在一起,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阳光从葡萄藤架间筛下来,照得他的脸若明若暗,下颌线清晰深邃。 梁泽呆了一呆,系围裙的双手慢下来,静静看着这副画面。 吴恪背对着,微微驼背,右臂间或抬起来。梁泽双手撑在窗边,好一会儿才看明白,他是在抽烟。 在屋里吸烟不礼貌,所以吴恪选择坐在外面。一边抽,他一边静静地注视着什么地方,没多久起身走过去,用手机拍了张照。 那是自己买的金鱼花,梁泽认得。 拍完他坐回藤椅,单手在手机上打字,打得很快。他双眼始终注视着屏幕,眉心微皱,右手偶尔垂到身侧弹烟灰,弹完再把烟送进嘴里。 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梁泽心脏怦怦直跳,说不清为什么。 一不留神,有什么小东西一跃而起,倏地跳到了吴恪身上。梁泽跟着吓了一跳,不过定睛一看,发现是只黄棕色的小猫,应该是高晨阳养的。 吴恪似乎早就认得它了,很纵容,甚至把右手移开以免烫到它。小猫舔了舔爪子,身体蜷成一个圆盘,舒舒服服地趴倒在他腿上。 吴恪低头,沉默地看着它,看了一会儿后收起手机,左手松松地揉它背上的毛。没揉几下,他忽然有所察觉,侧眸看向厨房的窗。 梁泽闪身躲到柜边,可惜还是被发现了。 余光见吴恪起身朝这里步步走近,梁泽心脏有一下没一下地乱跳,急忙把两颗土豆拿到水下冲洗。 水声很轻缓。 吴恪身材高大,往窗口一站,光源被挡住大半。梁泽却还装看不见。 “猫粮拿给我。” 他这才关掉水,仿佛刚注意到一样,说:“你在这里啊。” 吴恪有些不耐烦地瞥开眼。 梁泽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你要什么?猫粮是吧,我找找。” 因为知道要干活,所以他今天穿的是件旧 T 恤,后腰那块洗的时候染过色,从前面看不出来。吴恪的视线先是停留那截露出来的后腰,接着又注意到白 T 恤上的蓝印子,表情顿时变了变。 “你到底有没有来别人家做客的自觉。” 梁泽正弯着腰挨个柜子地找猫粮,闻言脸色微僵,大脑也空了一瞬,“我怎么了?” 吴恪盯着他的衣服:“穿成这样,难道你真是来当厨师的?” 梁泽觉得这话可笑,心底空落落一片,目光却像是被谁剖开般坦然,“不然呢。” 难道还能是来当客人吗。 “我不觉得这么穿有什么问题。” 吴恪转开头,生硬地吐出两个字:“算了……” 说话的口气就好像错的是梁泽,是梁泽完全弄错了今天这顿饭的用意,是梁泽忽视了什么东西。 梁泽胸臆间淤着一口气,控制不住地说:“你要是觉得我丢脸,可以继续装作不认识我。” 重逢那天吴恪叫不出他的名字,这件事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看着吴恪,吴恪就这么败下阵来,铁青着脸不再争辩。 梁泽深吸一口气,蹲下去继续找猫粮,碗柜被翻得叮叮咣咣地响。好不容易找到,他倒了一小碗递出去。 吴恪却不接。 六年,六年足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足以磨灭许多珍藏的回忆。 吴恪盯着他,目光极其不甘,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你一走就是六年,难道我连一句气话都不能说?” 第8章 铁锈味的初吻 作者有话说: “原来你在这儿啊,到处找你。” 高晨阳推门而入,打断了本就无法继续的对话,“进屋跟大家聊天啊,站窗户外面干什么?” 吴恪一言不发,转身消失在花园。 梁泽低头看向手中的碗。 “怎么,吵架了?” 高晨阳攀住他的肩。 “没有。他让我找猫粮,我找得太慢了。” “这也值得生气啊……” 高晨阳大哂,“你们哪,还真跟以前一模一样,早上吵晚上笑的。” 梁泽想回以笑容,可嘴角只勉强弯了弯,表情比哭还难看。 “你出去吧晨阳,我准备开始做饭了。” “好,辛苦你了老同学。” 虽然要开餐馆还有所欠缺,但以他现在的手艺,应付这种同学聚会是绰绰有余的。不到两小时,他一个人在厨房连洗带切带炒,居然弄出七个热菜两个凉菜,外加一大锅番茄玉米煲龙骨。 “天哪梁泽你也太贤惠了,我能嫁给你吗?” 从小就大大咧咧的马悦感叹。 梁泽取下围裙,低头用纸巾擦汗:“我怎么记得你以前非杨过不嫁。” 马悦哈哈大笑:“那是以前!现在把杨过送我我都不要,一只手的帅哥无法给我幸福。” “他是少了只手,又不是少了下面那条腿,怎么就不能给你性福了。” 好闺蜜秦思佳犀利吐槽。 思想解放的女士黄腔开得肆无忌惮,无家无室的男士却听得直冒汗,高晨阳紧急做了个暂停手势:“姐姐们、姐姐们!照顾一下新来的朋友,别把我们的形象败坏光了行不行。” 大家笑着落座吃饭。梁泽去洗脸了,回来时他的座位被安排在吴恪对面,高晨阳的左手边。 聊天中才知道,原来这个同学聚会是定期的,差不多每隔两三个月都会有一次,最开始是在外面的餐厅,后来熟了基本就固定在高晨阳家里。高晨阳还自封了个三中临江分会会长,负责同学们在本市的联络事宜。 三中不是什么市重点,更不存在什么尖子班,大家留在临江也只是谋生计。真要说起来,混得比较好的只有高晨阳跟吴恪两个人。前者是家里做沙土生意发了,后者则是朝九晚十,靠脑力劳动挣钱。 “好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了,我们单位那个食堂啊……” “知足吧,你们食堂好歹不要钱,哪像我们公司的饭又贵又难吃。” “要不你去开个饭馆吧梁泽,就这手艺我第一个入股!” 梁泽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们适可而止,再说我要当真的。” “真的梁泽,有没有想过自己开店当老板?” 高晨阳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指点江山,“我最近还真想投资一家餐饮店,这样要是饿了随时能有口热乎饭吃。” 秦思佳说:“我看你不是想投资,你是着急娶老婆!” 高晨阳摆摆手:“我不着急,吴恪都没娶呢我急什么?” “对了吴恪。” 马悦身体转了方向,“上回加你的那个妹妹,你怎么一直不理人家呢,没看上?” 高晨阳夹了块排骨:“不是没看上,是压根儿没看。” “不看拉倒,改天我给梁泽介绍一个,成了有你们两个后悔的。” 梁泽闷头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见好几双眼睛看着自己。 “我?” “是啊,你也没有对象吧。” “我有。” 梁泽说。 他只是想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什么?!上次你妹还说你是单身,这么快就谈恋爱了?” 高晨阳叹为观止。 “唔,” 梁泽模糊处理,“刚确定关系,同事。” 一群单身汉中间出现一个叛徒,场面顿时沸腾了。梁泽视线旁移,无意间与吴恪的擦过。吴恪看着他,眸底情绪冰凉。 梁泽移开眼。 对个人问题的八卦告一段落时,大家吃了个七八分饱。高晨阳提议玩游戏,输了的人要么喝酒要么回答问题。游戏规则也很简单,逢七跟七的倍数就敲碗。 第一轮东道主就败下阵来。他笑着摇摇头:“问吧问吧,可算给你们逮着机会了。” “你是不是喜欢马悦!” 秦思佳声如洪钟,上来就直奔主题。 马悦给了她一脚:“胡说八道什么你,谁喜欢谁啊我的天。” 高晨阳脸憋得通红,起身闷下半杯红酒:“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可这已经无异于确定的答案了。 秦思佳大声叹气:“为你们操碎了心。” 她的样子太真挚有趣,梁泽转身倒水,心想,是不是跟同学在一起总是比较容易返老还童?难怪大家这样喜欢聚会。 大概是因为心理上太放松,第二轮梁泽卡在简简单单的 28 上。鉴于他是第一次参与,被问到的问题还算温和:“你平时睡觉穿不穿衣服?” 梁泽还真的认真想了想:“如果内裤不算衣服,那我就没穿。” “就喜欢你这种游戏态度。” 秦思佳给他比了个赞,“扭扭捏捏不像样。” “你——” 高晨阳感觉被针对,“我那叫矜持,你懂个屁。” 从过往的历史经验来看,这种游戏难不倒吴恪。他数学好,人又冷静,基本很难出错。可今天却发挥失准,在第三轮败下阵来。 “难得抓到一次,千万别轻易放过他。” 高晨阳疯狂敲碗。 可吴恪为人向来有些严肃古板,跟大家也不是非常亲近,马悦怕拿捏不好尺度,就把正在兴头上的高晨阳推出去:“你问。” “干嘛我问啊。” “你比较了解他嘛。” 谁说的,比较了解也不敢问啊。毕竟吴恪只是坐在那儿,就有一种不容侵犯的禁欲感。 高晨阳一脑袋包,又不想表现得太怂,于是清了清嗓:“那我可问了啊。学习委员,你初吻什么时候?” 这就对了! 这才是大家想知道的,越是看上去一丝不苟的人,大家对他的私生活才越感兴趣。 吴恪伸手拿红酒,高晨阳电光石火拦下:“你开车来的不能喝。” 吴恪表情晦暗不明。 “算了算了,他不想说就别逼他,要不下次他不来了。” 梁泽盛了碗汤,双手端着。低头,舌尖刚尝到玉米的甜香,面前忽然传来低沉的声音:“十八。” 他手一颤,汤差点泼出去。 众人愣了一秒,旋即意识到吴恪是在说自己初吻的年纪,兴奋得简直想要起立鼓掌,“十八不晚十八不晚,好学生都不早恋!” 并不是只有恋人才会接吻。 某个最普通炎热不过的夏夜,吴恪在自己家的阁楼被人抓着肩膀,不顾一切地咬住嘴唇。 他的初吻是铁锈味的。 吴恪不愿回忆,然而那吻的滋味烙印在灵魂里,想忘也忘不掉。而罪魁祸首就坐在旁边,垂眸静静喝着一碗汤。 酒酣耳热,气氛进入白热化。 最后一轮马悦立下规矩:谁也不许选喝酒,因为酒没了。 “你们这是要刺刀见红啊……” 男生调侃。 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血战数圈,最终还是梁泽这个游戏新手,紧张之下敲着碗喊出数字。 “上吧。” 高晨阳笑着看好戏。 两男两女在一块合计片刻,转过身来说:“来个猛的,吴恪的升级版。梁泽,你初夜什么时候?” “……” 梁泽下颌收紧,眼眸也不安地动了动:“要不我还是喝酒吧。” “你看看还有吗?” 马悦把瓶子倒过来,“没蒙你,真没了。” 当然,家里还有藏酒,但高晨阳嘴巴很严的。梁泽坐在那儿静了一会儿,眼睛微微敛着,好像在苦恼什么、犹豫什么,又好像没有。 “大家都是成年人啦,这个问题也没什么嘛。” 右肩被高晨阳拍了拍,“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说,我的初夜还没来。” 秦思佳噗地一口水喷出来,匪夷所思地望着他,“你赔我衣服老高。” 高晨阳耸耸肩,鼓励般看着梁泽。 梁泽垂眸,没跟任何人对视:“我是,十八。” 空气安静了。 十八岁经历初夜,这对于地理位置很偏的三中学生而言,绝对算是非常早熟非常出乎意料的一个答案。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梁泽,吴恪双眉紧蹙,脸色黑沉得像岩石。他看出梁泽是认真的,不是信口胡诌。 可十八岁的梁泽,跟自己形影不离。 尖锐的一声—— 吴恪推着桌子站起来:“我去盛汤。”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觉得他的表情不太对劲,可他一贯就是这么一种冷淡疏远的模样,大家也不十分拿得准。 看着他冷硬低沉的背影,高晨阳心里隐约感觉到不对的苗头,但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半分钟不到,厨房就传来碗摔碎的声音。高晨阳下意识看向梁泽,梁泽起身:“我去看看。” 推开一道磨砂门,吴恪正蹲在地上处理碎掉的瓷片,他赶紧过去帮忙。 “我——” 下一秒身体被猝不及防推开。 外面全是同学,只隔一道玻璃门,吴恪把梁泽按在水槽上,冰凉的大理石台硌在梁泽后腰。 “还说你没耍我?” 口口声声说什么喜欢,非他不可,转头却跟别人发生关系,年少时的感情就这么廉价? 第9章 要就要全部 作者有话说: 隔着那道玻璃门,外面嬉嬉闹闹的声音有些模糊,吴恪沉郁的呼吸却很清晰。 “我没有耍你。” 梁泽的手腕被拽得生疼,身体也没有一个着力点,全靠腰上那只有力的大手按着,“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梁泽,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吴恪近乎有点咬牙切齿,可他一来不说脏话,二来不跟人发生肢体冲突,最激烈的举动不过就是像这样,不准梁泽走。 而且这份生气不止是对梁泽,更是对自己。因为他扪心自问,从听到那句话开始,他就止不住那种愤怒的情绪,仿佛梁泽背叛了什么极珍贵的曾经。可朋友之间谈何曾经? 右手握着的那截手腕很细,好像再使点劲就会断。梁泽那里的皮肤都快要磨破了,可硬是闭着嘴唇没喊一声疼,只是说:“我真的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吴恪自己又何尝明白? 一种从没有过的自我厌恶袭来,他手一松,向来挺拔的肩膀微微垮下去。梁泽抿紧唇,轻轻转动自己通红的手腕,一言不发地看着流理台。 “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吴恪声音很沉,“你出去吧,我把这里弄一下。” 说完就蹲下去,继续处理那些碎片。 “我帮你吧。” “不用了。” 梁泽闷头去捡他面前的碎片,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指尖瞬间冒出殷红的血珠。吴恪一把将他扯起来,脸色铁青:“我说不用了你听不懂?” 门外蓦然安静。 “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高晨阳的声音。 “出去,让他们给你包扎一下。” 吴恪背过身,语气格外生硬。 梁泽没有再说什么,简单地冲洗过后就离开了厨房。 饭后时间也还早,大家聚在沙发前玩桌游,男生一律席地而坐,梁泽也盘腿坐到座垫上。眼见吴恪半晌不出现,高晨阳撑着桌子站起来:“吴恪呢?不会帮我擦地呢吧,那我可担待不起啊哈哈。” 桌游的规则也不难,农庄经营,几人各自扮演一个角色。梁泽玩得心不在焉,很快就被淘汰出局。马悦说话最多,分析起什么来头头是道,面前的水杯没多久就空了。 “我去添点水。” 冰箱、饮水机是一体的,就在餐厅角落。梁泽拿着玻璃水壶走进去,无意间听到厨房里的交谈声。 “刚才怎么搞的嘛,怎么又吵起来了?” 没有人回答。 “老这么闷着,是个正常人都被你憋死了……” 高晨阳低声,“等你出了国,想说话都找不着人,我看你抑郁不抑郁。有什么事就跟兄弟说行不行?别老把自己想得刀枪不入。” 接着,又补上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 终于听到吴恪的声音。 “等你回来应该又能升职了吧。” 高晨阳笑了下,“仔细想想这是好事,但是怎么办兄弟,我突然有点舍不得你。” 玻璃门外,梁泽的手忽然没了力气。 吴恪终于决定出国了,因为工作。这明明是早就预想到的事,甚至已经在心里反复地做过准备,可当这一天终于来临,那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依然极具破坏性,能将所有的心理建设一夕击破。 时隔六年的重逢并没能留下这个人,他要走,拦是拦不住的,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也再难向他靠近。 梁泽眼眶微润,低头弄出一点声响,里面的谈话声果然停了。 郊区路远,大家没有玩得太晚,只有一个邻市的男生留在那儿过夜。回程路线相近的四个人挤一辆车,梁泽本来要去乘地铁,结果却被高晨阳强行推上吴恪的奔驰。 “你们俩不是顺路吗?让他载你。” 心里明白如今见一面少一面,梁泽也就没有极力推辞,上车后说了声谢谢。 老路崎岖,车速提不起来,车身颠簸摇晃。他有点想吐,不过还能忍得住,只是把车窗降到最低。 “我包里有晕车药。” 吴恪目视前方。 梁泽点了点头,扭头伸长手,去够后座那个黑色硬皮大包,举动像小孩子。终于够到以后他长舒一口气,拉开拉链,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却映入眼帘,上面印着某手机品牌的名字。 新买的? 忽视掉它,他从内兜翻出药,咽了一颗。 “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个?” 他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企图打破僵冷的气氛。 吴恪侧眼,读懂他是在问晕车药以后,目光继续盯着前面的路:“出差坐车偶尔用得上。” 梁泽轻轻颔首:“你经常出差吗?” “嗯。” “下一次…… 什么时候?” 吴恪微顿,转过脸:“怎么了。” “没什么,” 梁泽摇摇头,“我随便问问,不方便说就算了。” 渐渐的,天空中下起了雨。 暑热未消的风从没来得及合上的车窗吹进来,泥土的淡淡腥味混着雨点,猝不及防地拍在他脸上。 虽然会打湿,但梁泽觉得这样反而舒服点,脸始终朝向窗外。 吴恪开着车,看了他一眼,说:“又想着凉了?” 梁泽微微怔住,总觉得这句话哪里奇怪,一时却又钝钝地想不出来,只好退回座椅关紧车窗。 雨刷器沉闷地重复动作,车内气氛也有些沉闷。路灯一杆一杆由远及近,两旁的树把车夹在中间,穿棱其中,恍惚间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然而它终究是有尽头的。 没多久奔驰就载着他们驶入市区,路上慢慢变得车水马龙,霓虹灯影与尾灯交错。 又走了一阵子后,梁泽开始给吴恪指路,但吴恪神情却是淡淡的,就好像去梁泽住处的路他早已烂熟于心,根本用不着谁指。 红绿灯十字路口,奔驰缓慢刹住。前后左右都是车,车顶还噼里啪啦地落着雨,他们被包围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可能下月就走。” 吴恪看着前面。 其实这本没有什么可对梁泽交待的。在过往的时间长河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彼此不在身边的日子,惯于分离,惯于独处。 梁泽呢,虽然提前已经得知这个消息,心却还是没有缘由地揪扯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自己右手食指包住的创可贴:“要去多久呢?” “两年左右。” 两年,又是一段不短的时间。梁泽嗯了一声,喉咙里像含着滚水,轻易不敢再开口了。 “你要是有事就找晨阳吧,他会一直在临江。” 吴恪十指收紧,盯着前方的红灯,“需要钱也可以找他。” 梁泽鼻子一酸,笑着说:“我有钱。” 吴恪转向窗外,玻璃上多了张模糊的脸:“在我面前你不用逞强。” 什么样狼狈的梁泽吴恪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都见过。穷困潦倒的他,饿着肚子的他,意乱情迷的他,头破血流的他。梁泽的每一面吴恪都熟悉,都接受。 如果他们真的做朋友,那也一定是相伴一生的挚友,可惜梁泽偏偏不肯接受。要么就不要,要就要全部,自欺欺人的事他做不出。 只是六年又两年,分别又相聚,相聚又分别,他们的一辈子又还剩多少年呢? 吴恪忽然开口:“梁泽。” “嗯?” 梁泽看向他。 吴恪面容很生硬,静默半晌才说:“算了。” 又是算了。 什么算了,算了什么? 梁泽双手握紧膝盖,硬扛着一声不吭。半晌他才想,算了就算了吧。 “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东西要买,前面地铁口停一下吧。” “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就两站,很近。” 他坚持不肯接受。 吴恪下颌线收紧,打了把方向盘,朝路边那个亮着灯的地铁站驶去。 车刚一停稳,梁泽就抬头望了眼探头,解开安全带迅速推门下车。 关门的前一刻他扔下一句再见,跑上台阶,忽然听到背后喊:“梁泽!” 他用手掌在额前遮雨,看见那道高大的身影奔过来,“伞给你。” 吴恪肩膀被雨打湿了,手里握着一把黑伞。因为台阶的关系,两人视线平行,梁泽头一次觉得他们是平等的。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濛濛细雨中梁泽眯着眼睛,无论如何也不肯碰那把伞,“你比较远,留给你吧。” 推开伞他就朝站里跑去。跑到地铁口,忍不住又转过身来。吴恪还立在那里,雨从后面浇湿挺拔的背。 还是舍不得的。 “吴恪!” 他喊,“你穿浅蓝色最好看。” 吴恪听清了这话,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 T 恤。梁泽笑起来,眼睛里却下起小雨,匆忙转身跑下地铁。 这就好了,这就算是说过再见了。 可是梁泽不知道何去何从。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去超市,也没有什么东西要买,就只是不想再留在那辆车里而已。吴恪大概也看出来了,不过以他的性格就算看出来也不会怎么样,他是个不够冲动、永远理智的人。 就像今天晚上在厨房,一时的失控过后他会向梁泽道歉,返程路上再也没有追问半个字。 明明是在意的。 梁泽慢慢地通过安检,下楼梯,走到最后一节车厢停靠的位置。 周围的人无一不行色匆匆,车到站了,门打开,涌出一拨人又挤上去一拨人,他在拥挤中退到一旁,安静地又无目的地徘徊。 就这样过去一班又一班,他的目光随车而来又随车而去,开门,关门,不断交替。前后总有一刻钟时间,才总算定下神,决定还是出站走一走,哪怕还在下雨也没关系。 可转身绕到楼梯背面,人却蓦然站住。 吴恪半低着头,沉默地坐在长椅上,身旁放着一个白色的手机盒。 第10章 那个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因为回车上拿了趟手机,所以吴恪追下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眼睁睁看着那班地铁从面前开走。 坐在长凳上,时间的流逝变得没什么概念。周围的人从旁边经过,总要扭头看一眼这个脸色很差却很英俊的男人,只是无人驻足。 直到某一刻,视线中出现一双很旧的白色运动鞋。吴恪抬起头,梁泽站在他面前,神色很愕然。 “你怎么没走?” 梁泽脸色有一点白,恐怕又快着凉了,可是那对眼睛却又大又有神。 吴恪默然片刻,说:“雨下大了,我进来躲雨。” 梁泽抿紧唇。 “是吗,那为什么不在车上躲?” 吴恪无话可说。 两人一坐一站,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与他们无关,行人从前后擦身而过,他们的世界就只有彼此。 梁泽注意到吴恪的肩膀:“这里是风口,你衣服打湿了,坐在这很冷吧。” 吴恪说没事,不要紧。仿佛为了证明的确没事,他站起身,马上又高大起来。 可梁泽有事。 “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梁泽低下头,望着那一小片被吴恪踩湿的地面,“地铁里也有信号,给我打电话不就行了。” 吴恪上身僵了瞬,转开脸:“你没有给我留电话号码。” 梁泽嘴唇微张。 没有吗? 重逢到现在也见过不止一次了,他们连对方的手机号都还不知道,多荒唐。可是,好像真是这样的,他们声嘶力竭地质问、控诉,却没有机会平静地询问这个最基本的问题。 梁泽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老式手机,发现表面有点潮湿,就在裤子上蹭了蹭。吴恪皱了皱眉,回身拿起那个白色盒子,递过去。 “这是……” “公司团建的奖品。” 他声音不高不低。 “给我?” 一切来得有点突然,这个牌子的手机又不便宜,梁泽踟蹰着不敢接,“要不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这个还能用。” 吴恪有些烦躁:“能用什么能用。” 想要再辩解一下,梁泽按亮旧手机,结果屏幕那两个碎过的角很没有说服力。实在不想再起冲突,他只好收下了,但仍然打开旧手机的通讯录:“你的号码是多少?我记一下。” “新手机里有。” 未免出现任何差池,号码已经提前存好。 梁泽诧异地抬眸,吴恪却在看别的地方。他只好嗯了一声:“知道了,谢谢。要是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尽管开口,做饭也好别的也好……” 吴恪看向他的脸,目光比之前深了许多。 地铁下面的空气实在不怎么样,又闷又潮湿,两人却似乎都不觉得有什么讨厌之处,甘之如饴地站在那里。这一刻的沉默与以往不同,特别耐人寻味一些,又特别能够回味一些。 这时,有位孕妇占据长椅的另一边,打电话叫老公来接,但不知道为什么吵了起来,挂电话后就坐在那里抽泣。他们不便听人家的隐私,只好选择回地面去。 走前吴恪把伞留给她了。 两人拾级而上,梁泽问:“你把伞给别人了,自己怎么办?” “有车。” 梁泽点点头。 他没有车,也不会开车,所以对地下车库这类事物的概念很模糊。 可走到站外,两人都有些傻眼—— 外面几乎是暴雨如注。 夏天总是这样,天气说变就变,就像年轻人口中的喜欢。虽然只有不到五十米距离,但贸然跑过去恐怕也会淋成落汤鸡。 “不如在这等一会儿,小点了再过去。” 梁泽说。 吴恪没有反对。 两人移到角落,并肩站在卖雨衣的人背后。檐下雨声噼里啪啦的,嘈杂得使人产生困顿的感觉,雨点把水面月光的倒影砸得细碎。 “梁泽。” “嗯?” 梁泽扭头,在吴恪眸底看见自己的脸。 “你帮我一个忙。” 梁泽很意外,不由得收起放松的状态,格外认真地问:“什么事?” “等我出国以后,你搬来帮我照看房子。” 梁泽张了张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不用立刻答复我,考虑清楚再说也不迟。” 帮吴恪照看房子,这个忙听上去并不难。可梁泽不明白,真的有这个必要吗?那些要长时间出远门的,谁不是切断电源锁好门窗就走了,又有谁会特意找来一个人照看房屋? 但吴恪像是认真的。 他说:“房子是全款买的,没有贷款要还。这两年没什么事我也不会回来,你可以安心住在里面,不用担心谁会来赶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需要车,我这部可以留给你。” “不不!” 梁泽匆忙否认,“我连驾照都没有,不是,我是说…… 我是说我有住的地方,我们店是包食宿的。” 心里隐隐约约有种模糊的感觉,吴恪的行为介于怜悯跟帮助之间,就像是收留流浪的小动物,又或者把伞送给刚才的那位孕妇。 “你那个宿舍怎么住人?” 吴恪蹙起眉。 梁泽疑惑地看着他:“我的宿舍什么样你怎么知道。” 吴恪哑了一下:“想也知道。” 梁泽的自尊心有点受伤,没有继续深究刚才那个疑点,“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差,大家都能住,况且我以前在老家住的也没有多好。” 吴恪不去理会他微弱的反对:“你好好考虑过后再答复我,我下月才走。” 好吧。 拖一天算一天。 眼前最大的烦恼是雨下个没完,一点变小的趋势都没有。渐渐的梁泽腿站酸了,弯腰捶了几下,伸出手去接雨,两秒钟手心就全是水。 “不会要站到后半夜吧。” 语气是连自己都没想到的期待,梁泽脸微热。 “你有事?” “没有。” 他摇摇头,“就是有点困了。” 吴恪看了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还要下三个小时,你家离路口远么。” “不近。” 梁泽苦恼地朝他笑了笑,“没事你不用送我进去,那里面不好掉头,把我放路边就行了。” 老房子离主路通常都有一段距离。 “去我家吧。” 吴恪低声。 笑容僵在脸上,梁泽眸子颤了颤:“你家?” 吴恪两手抄在长裤里,移开眼:“不愿意就算了。” 不是不愿意,是很意外。准确说来,今晚实在发生太多出乎意料的事了,比如他们俩竟然能在一起平静地说这么多话。 梁泽心口热得发胀,头也变得昏沉,恍恍惚惚地说:“好吧,那就麻烦你收留我一晚了。” 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可就这样一敲定,两人立刻不在乎雨有多大了,肩并肩冲进雨幕。一瞬间好像回到从前的日子,校服遮在头顶一起躲雨,裤腿溅得满是泥点,脸上却是笑着的。 “阿恪,等等我啊!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终点等你。” 多少次并肩奔跑,谁慢谁一步好像都没担心过,因为跑在前面的那个总会等着后一个,等到了,才会继续往前。 现在这样的日子已经变得奢侈。 两人钻进车里,头发湿漉漉的,发梢直往下滴水。吴恪第一时间打开空调,热风吹得车里暖烘烘的,空气中蒙蒙一层雾气。 也就开了一两公里的样子,挡风玻璃就凝了一层细微的水汽。吴恪让梁泽擦一擦,梁泽往玻璃上哈了口气,小臂擦得玻璃咯吱咯吱直响。 “坐好。” 看见他半站直身子,吴恪马上说。 梁泽点点头,听话地坐回去。 还没回到小区,头发衣服就已经全干了。 吴恪把车开进地库,绕了小半圈才停到一个地方,下车的时候对梁泽说:“这里就是我的车位,你记清楚。” 梁泽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他需要记清楚。 地库的电梯直通家门口。开门前梁泽没忘背过身去,直到开了才转过来。 “进来吧。” 梁泽没动。 吴恪回头看他,他说:“我鞋脏。” “拖鞋在鞋柜里,自己拿。” 上一次来的时候没换鞋,这次不能不换了,这次规规矩矩是客人,主人请来的客人。梁泽扒拉了两下刘海,蹲下去拉开鞋柜的门,发现里面的确还有一双拖鞋。跟吴恪脚上这双款式一样,只是颜色和码数不同,像情侣鞋。 梁泽心底咯噔一下,有点异样。 进去以后他把背包放在玄关的地板上,头一件事就是洗干净双手,然后才碰这个家里的其他东西。 “你也去换身衣服。” 吴恪换好睡衣出来,比白天更居家了,裤子很垂顺。 梁泽嗯了声,一言不发推门进去。 一共两个卧室,眼前这个应该是主卧,无论装修还是陈列都很简洁。床头放着叠好的睡衣跟长裤,应该就是给他准备的。 梁泽换好,大了。上衣还勉强,裤子直接长长地拖到地上。 “阿恪——” 吴恪好像就在门外,“怎么了。” “裤子有没有短一点的,这条太长了。” 吴恪敲了两下门才进来。 梁泽低头展示:“你看。” 是长了。 但吴恪似乎没什么兴趣。他拉开衣柜最下面的两个抽屉,先是拿了条沙滩短裤出来,紧接着又找出一条纯白的内裤。 “是新的啊?” 梁泽想表现得正常一点。 “你说呢。” 以吴恪对亲密举动的厌恶程度,当然不可能给他穿旧的。梁泽马上觉得有些窘迫,好像自己故意多此一问,反而显得居心叵测似的。 进入深夜,外面雨沉云厚。 “我先去洗澡,你自便。” “好的。” 这段时间,梁泽征得吴恪的同意,去厨房烧了壶热水。 眼前的厨房简直是他见过最最大而无用的厨房,又空又干净。他从水槽下找出两个很新的杯子,洗干净后又用热水烫了一遍,然后才把喝的水倒进去。 回到客厅,吴恪已经洗完了,正站在电视机前擦头发。他的肩很宽,但背却薄得像一本书,拿毛巾的右手抬起来,睡衣随之而起,露出覆有一层肌肉的精窄腰线。 梁泽把目光无声地移开。 吴恪抬眸,注意到他:“你去洗吧。” “好,热水在这里你记得喝。” 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总之吴恪没有太多反应。梁泽走进浴室,望着眼前这个比他睡的房间大两倍不止的地方发了会呆,然后才脱掉衣服站到淋浴间。 深黑色哑光瓷砖,锃亮硕大的金属花洒,还有吴恪的洗发水,沐浴露,剃须刀。这些东西静静摆在那里,可是极有存在感,碰一下都像是某种侵犯。 梁泽把热水打开,拿起一个瓶子轻声说:“借用一下。” 对空气讲的。 在宿舍洗澡总是跟打仗一样,稍微慢一点热水就被人用光了,想洗得久一点都是痴心妄想。今晚终于没人跟他抢了,温水不疾不徐地流过皮肤,感觉很舒服,又因为是吴恪的家,所以比其他地方要自在一些。 洗着洗着忘了时间,直到吴恪过来敲门:“是不是找不到毛巾?” 他把水一关,脸色赧然地抬声:“…… 对。” “在洗手台上面的柜子里。” 他这才匆匆抹干净身体,穿上大一号的白色内裤,走到镜子前面。柜子是按吴恪的身高装的,他得踮脚,下巴扬起来探查。 果然,里面有毛巾,但又不止毛巾。 从进门到现在梁泽一直觉得哪里奇怪,此刻终于发现症结所在。吴恪一个单身贵族,柜子里竟然放着一套同色系的牙刷、漱口杯,跟拖鞋一样是情侣款。 什么也没敢碰,他一声不吭地换好衣服出去。吴恪坐在客厅工作,烟灰缸里很干净,一台黑色笔电摆在茶几上。 他抬起头,看了梁泽一眼:“把头发吹干。” 外面雨还没停。 梁泽走过去,若无其事地问:“在加班吗?” “嗯,有点事。” 吴恪注视着屏幕,“你困了就先休息,客卧可以直接睡。” 梁泽微微颔首,望向茶几上的玻璃杯,又说:“怎么没把水喝了,都凉了吧,我去换杯新的。” 等他拿着杯子走开,吴恪看了他背影一眼,目光深邃了些许。再回来,笔电已经被合上了。 梁泽一愣:“就做完了吗?” “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吴恪感觉很敏锐。 “没有啊。” 梁泽放下杯子,搓了搓通红的指腹。 “有话就说。” 他头垂着,刘海自然地搭在眼睛上方,“也没什么。” 那就是有什么。 “你交女朋友了吗?” 直到问出这句话,梁泽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可他的确有些怀疑,不问清楚心里总归不踏实。 吴恪皱眉:“怎么这么问。” “我看浴室里有其他人的牙刷。” 刚说完,吴恪的表情就变得黑沉,仿佛梁泽又搞错了什么重要的事,十分罪无可赦,令他很不满意。他把笔电推开站起来,又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半晌没回答刚才那个问题。 梁泽简直如芒在背。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有些无所适从地叫了声:“阿恪。” 吴恪顿足。 “那你呢?” “我什么?” 梁泽很茫然。 “你今天下午说自己不是单身。” 因为是随口一句,所以连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愣了下才解释道:“我随便说的,当时就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的事…… 你全知道的,我怎么可能找什么女朋友?” “男朋友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 他斩钉截铁。 吴恪脸色稍有缓和,但仍然侧对着他:“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不是十八岁就交了。” 论起话里带刺,梁泽根本不是吴恪的对手。他滞住,面容唰地白了许多。吴恪觉得他是被自己戳中了痛处,转身就走。 胳膊却被人拉住。 吴恪低头看了眼:“放开。” 梁泽用一种求饶的口吻:“阿恪……” “所以那个人是谁,” 吴恪盯着他,语气带着微微的嘲弄,“谁这么有把握,高三还在一心二用。” 客厅就此安静。 梁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要反驳却又没有真的开口,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 “我不想说。” 第11章 再无人像你 作者有话说: 不想说。 这三个字听到吴恪耳中,无异于是对那个人的一种保护。一想到当初梁泽还说什么喜欢他、只要他,吴恪就感觉自己被深深愚弄了,心底烧起来一股无名火。 他撇开脸:“那些话你当初怎么说得出口的?” 梁泽心神一晃,松开了他的手。 “我说什么了?” “你——” 吴恪回眸,眼底全是愤怒。 “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廉耻心,知不知道自己当时才多大,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鲜少这样气得失去冷静,原先的好脾气荡然无存。梁泽被这样的他震慑住了,先是错愕,紧接着才慢慢听懂他的话。 后悔? 要说完全没有,当然是自欺欺人。如果不是自己的一时冲动将吴恪推远,也许出事时吴恪就还在自己身边,那样结局或许也会随之改写。可就算重来一次,大概自己还是会那么做,因为很多东西是忍不住的。 梁泽在那道阴寒的目光中勉强镇定下来,竭力克制住内心的酸涩,声线不稳地说了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那是什么样。” 吴恪的语气咄咄逼人,“你是想说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受了别人的蒙蔽,还是想说当初是一时兴起,跟对方也只是玩玩而已。” “当然不是!” 梁泽蓦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喃喃重复,“当然不是…… 我对他是认真的。” 正因为认真,所以才会不计后果地跟他发生关系,即使知道那样做只会招来他更深的厌恶跟抵触。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不想听。” 吴恪冷硬地侧过脸去,“你们是恋爱也好,是玩玩也罢,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只要别再来缠着我,怎么都可以。” 梁泽身形微晃,靠着沙发扶手的支撑才没有倒下。 “我没有缠着你。你要是觉得我留在你家是种打扰,那我走就是了。” 外面大雨倾盆,窗户被雨点砸得噼啪直响,远处的大树在狂风中摇摇晃晃。这样的恶劣天气,贸然出去即便有伞也会淋个全湿。可梁泽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必须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想要拿上包就走,吴恪却过去将他拦住,“你到底还想给我找多少麻烦,下这么大的雨难道指望我送你?” 梁泽脸色强撑不变,下巴却在微微抖动:“我可以自己——” 吴恪厉声打断:“你是以为这么大雨能有车,还是以为自己可以靠两条腿走回去?” 梁泽上下唇相碰,几次想要说话都没有成功,最后全化为满腔哽咽。吴恪起初还看着他,后来像是再也看不下去一样背过身,嗓音低哑地下出最后通牒:“老老实实留在这过夜。等明天一早雨停了,你想去哪没人管你。” 说完就径直走到阳台处,留给梁泽一个冷硬的背影。 梁泽的目光转过去,很想再看一看那张温和淡漠的脸,可是站了好一阵子吴恪也没有回头。不知过了多久,梁泽低头捡起自己的包,一步慢似一步地进了次卧。 一室死寂。 他倒到床上,牙关紧紧咬在一起,眼泪无声又汹涌地往外流,心里头像千把万把刀在绞。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可当对方讨厌你、厌恶你的时候,这种喜欢就变得罪不可赦。它强加在对方身上,枷锁一样锁住自己的心,套牢的却只有不可企及的奢望和虚无缥缈的过去。 一份得不到回应的喜欢是如此沉重,这些年梁泽常常觉得喘不过气,咬着牙扔掉,再灰头土脸地捡回来。时间越长,这份喜欢就越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顽固地长在心脏里,要活命就别想拔除。 这一晚,梁泽又一次陷入绝境,趴在床上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而一墙之隔的阳台,吴怡面朝窗外站了许久,始终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一开始他是想跟梁泽好好说的,好不容易请了假,买了手机,甚至连接梁泽来家里谈谈都想到了,可最终还是没能谈出个好结果。 问题究竟出在梁泽身上还是自己身上?究竟是因为自己强人所难,还是因为梁泽所求太过,吴恪不知道,但他知道假如做游戏时梁泽没有说出那件事,也许今晚的谈话会和平一些。 坐在阳台抽烟的时候,吴恪想起今早出发前的那种期待,觉得自己活像只被人耍弄的猴子。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就因为梁泽睡在旁边,平常那份挥之不去的孤独感随之消减。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头一次愿意去回忆之前的那些事,尤其愿意回忆从前被梁泽缠上、摆脱不掉的日子。 那时高二刚开始,每个想提高成绩的人都在卯着劲学习,除了梁泽。梁泽在班里是个异类,别人做题的时候他打球,别人上课的时候他睡觉,别人睡觉的时候他打工。 虽然插班已经半年多了,但吴恪跟梁泽仍算不上熟,只有收作业时说过几句话。然而就是那么仅有的几次,两人的沟通也称不上愉快。 “没带。” “丢了。” “被人偷了。” “被狗啃了。” 交不上作业的梁泽借口层出不穷,吴恪起初还信过一两回,后来才发现他是根本就没写。有次梁泽足足三天没来上学,吴恪去办公室交班级作业,被班主任拦截在桌子前面。 “班里你跟梁泽住得最近,今晚你抽空过去找他一趟,就说老师们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让他这周务必来学校上课。” 梁泽家里穷得连电话也没有。 吴恪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却慢慢停住。 “他要是不肯呢。” 班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闻言把脑袋上本就不剩几根的头发狠狠一耙,说:“不肯,后果自负。” 对于无可救药的差生,学校为保住升学率是极有可能直接开除的。 一个连高中文凭都没有的人,将来会面临什么样的人生?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吴恪耳中塞着耳机,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跟梁泽的家是一个方向,但以往碰上总是井水不犯河水,到小卖店的位置就分道扬镳。 乡下没有路灯,一路上吴恪闻到淡淡的清香,只是天黑得什么也看不清。经过一洼长满青藓的池塘,水面上倒映着一轮银盘似的月,又圆又明亮。从池塘算起,听到第五首歌,他到了梁泽的家。 其实他不认识,但从眼前这间平房的破旧程度,大致可以推测得出来。拿下耳机的那一刻,远远的,一抹倔强、锋利的音色就那么扎进他心里。 “谁敢动我妹妹一下?都往后退!” 是梁泽的声音。 吴恪肩一沉,加紧脚步走过去。 原本漆黑的夜被一束光照亮。 低矮的平房前,五个人将梁泽团团围住,打头那个手里的手电筒正对着他,那束光线直直照在他脸上。 梁泽站在那儿,头微低,几缕凌乱的刘海垂下来,后面藏着警惕又有杀伤力的眼神。他肩膀侧向一边,脖子上有明显血痕,左手死死护着身后的一个小女孩。 “少他妈跟我们来这套,看你们可怜该宽限的也宽限了,欠债不还当我们几个吃素的是吧?!” “我说了月底给你们。” 梁泽语气阴沉,说话咬牙切齿,“你们别逼人太狠。” “放你娘的屁!月底又还半份利息,那几个子儿连哥几个的油钱都不够。” 吴恪站在没有光的地方,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无论是从音量还是从人数上来判断,梁泽都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可那些人却好像在忌惮着什么,围在他跟前迟迟不采取行动。 “哥哥——” 身后的女孩揪紧他的衣服。 “哭丧呢哭,你妈的……” 打头那个扬起手的一瞬间,梁泽的右手倏地抬起来,声嘶力竭大吼:“后退!” 他手里的刀闪过寒光,逼得所有人退后一步。吴恪也退到阴影里,不是因为惧怕,而是知道梁泽不需要自己的帮忙。 又僵持了十多分钟后,那帮人把平房里外砸了个稀烂,连碗柜里藏的米都扛走了。 直到车的声音再也听不到,梁泽才把手里的刀放下,扯起袖子抹了把脸,一言不发地修理被砸坏的椅子。 身后却慢慢出现脚步声。 梁泽蓦地警觉,转过身,吴恪站在面前。 “刀伤应该尽快包扎,否则会感染。” 对于他的出现梁泽明显很意外,但周身仍充满敌意,半晌方才压低声音:“少多管闲事。” 吴恪却很平静。 在国外生活的那些年他什么样的暴力都见过,当街开枪的,在学校公然吸违禁品的,抡起锤子砸华人超市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他低头,关掉手机里的音乐播放器,“没有人要管你的闲事。我来只是帮班主任通知你,下周记得按时出勤。你旷课太多,学校在考虑开除你。” “开除就开除,谁在乎。” 梁泽讥讽地笑了下,“这学老子早就上烦了,开除我正好。” 吴恪感觉自己在跟一个心智不够成熟的人对话。他拉开书包,拿出里面的试卷:“这是你的卷子,自己拿好。退学之前记得回去把课桌清干净,别影响下一个坐的同学。” “你——!” 吴恪觉得自己句句平和,梁泽却被他的态度激怒。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吴恪顿足。 “不就是投胎投得好吗,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我告诉你别让我抓住机会,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这些人全打趴下。” 此刻的梁泽满身戾气,把吴恪当成了撒火的对象。好像就那一个瞬间,吴恪看到一种属于梁泽的野性。 当然,这样的梁泽是很讨厌的。 “你抓住机会的方式就是退学?” “我——” “想把别人打趴下,首先要自己站直。” 说完,吴恪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略带嘲讽地补了一句:“高中都毕不了业的人,哪里来的底气……” 古人总说不打不相识,梁泽的自尊心薄得像纸,可是最丢脸的一幕被吴恪看尽,居然慢慢变得亲近起来。 那晚他跟妹妹是在吴恪家阁楼睡的,因为两人说话声音太大,梁宵在屋里哭得昏天黑地,以为追债的又回来了。 直到把兄妹俩带回家,吴恪才开始后悔自己爱心过分泛滥,但也为时已晚。奶奶早就睡了,泡面只剩两包,吴恪全让给他们。冲完凉回来,却发现兄妹俩在吃同一碗,妹妹吃面,梁泽喝汤。 喝完梁泽拿手一抹嘴:“我洗碗。” 吴恪眉头紧紧皱到一块:“你能洗干净?” “我打工就是在后厨洗碗!” 行,那就你洗吧。吴恪独自温书,妹妹给地上铺了个小毯子,躺下前还不忘打开书包,检查那袋剩下的泡面是否安好。 吴恪问她:“你哥哥不饿?” 妹妹性格好像挺害羞,对他摇摇头,缩下去拿被子盖住营养不良的脸,“哥哥说留着。” 后来有一天,梁泽不知道从哪搞来辆自行车,下课以后非要载吴恪回去。吴恪视死如归地坐到后座,第三次差点被摔下来之后,干脆换到前面。 他载梁泽。 小路光线昏暗,头顶零星有飞虫围绕,树上的蝉叫得不知疲倦。 梁泽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直克制地揪着他腰两侧的衣服,没有其他亲密举动。吴恪右手把着车,左手绕到后面拖近他的手,“抱紧我的腰。” 下一秒车子意外一颠,梁泽侧脸砰一下拍到吴恪身上,感觉整个背都是汗涔涔的。极力压下心跳,他把胳膊圈上去,刻意保持一点点距离,“抱什么抱啊,不觉得这样很热吗?” 吴恪说:“是你非要骑车。” 他笑着转移话题:“你会开车吗阿恪。” “嗯。” 徐风从濡湿的鬓发间穿过,带来些许柔和的爽快。梁泽开始幻想以后吴恪买了跑车,自己坐在里面会是种什么感觉,想着想着觉得那样未免有点狐假虎威,笑笑就不想了。 骑了好长一段,小卖店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天边的月亮追赶着车轮。寂静的那条小路上,吴恪忽然问:“梁泽,闻到没有。” “嗯?” 梁泽耳朵贴着潮湿的布料,“什么。” “挺香的,不知道是什么花。” 就是他第一次去梁泽家时,闻到的那一种,淡而隽永。 梁泽将目光移到路边,没费多少工夫就辨认出了,抱着他心不在焉地答了句: “那个啊,那个叫合欢。” 合欢能治失眠。 那段时间吴恪睡得很好,他觉得是合欢的功劳。因为日日载梁泽回家,日日闻见它,因此得益。而两人分开后,合欢只在回忆中出现,所以他才总是失眠。 第12章 谁对谁错,谁来厘清 作者有话说: “吴恪?” 齐斯宇意外地看着面前的人,“你今天不是休年假吗,怎么又来公司了?” “销假了。Lily,把你们昨晚改定的版本发我一份,下午我跟你们一起去找老朱。” 吴恪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除了下颌的伤还是没好。 “太好了!” 老朱看问题角度刁钻,Lily 正担心齐斯宇搞不定,这下总算是吃了定心丸,“有你在咱们今天肯定拿下。” “会不会说话,难道老吴不回来咱们还拿不下了?” “昨天一听说他请假就慌了的人可不是我……” 吴恪走回自己工位,拿出公文包中的笔记本电脑。没多久,齐斯宇过来递给他一杯美式:“说说吧,怎么突然就把假销了,不是说有重要的事吗?” 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觉得重要。 “事情办完了。” 吴恪不愿多提。 “办完了你不会休息休息?” 齐斯宇拉开一把椅子反坐上去,“好不容易请一天假,下次再想让老朱批可没那么简单。” “项目比较重要。” “兄弟,听你这口气怎么跟受了情伤似的……” 没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吴恪低头继续回复积攒了一整天的邮件,搁在旁边的手机却蓦地亮起。 他转头。 齐斯宇抢先看见了,咦了一声:“新换的手机桌面?不是你风格啊。” 认识吴恪这么久了,还没见他用过自带桌面以外的图片。眼前这盆什么植物,浓绿色的叶片,金鱼一样的花苞,看起来像是他自己拍的。 吴恪没有答话,拿过手机读完新消息,眼神不由得暗了暗。 “我出去打个电话。” “欸!” 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齐斯宇心里那种违和感愈发浓重。怎么回事,他之前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呢? — 其实梁泽醒得不算晚,但睁开眼时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在房间顿了一阵子,他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去。吴恪不在家,昨晚那台笔电也带走了,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碗豆浆、一袋紫薯包。 这是…… 怔了怔神,梁泽走到沙发边。 豆浆跟紫薯包都还留有余温。因为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的,所以他没有动,只是从厨房拿来一个碗扣在它们上面,想着这样应该就能凉得慢一些。 换下来的衣服叠好,送去阳台的洗衣机。一过去,却看见角落的小圆桌上有个烟灰缸,里面横七竖八地插满烟头。 昨晚吴恪在这里坐了很久吗?是因为自己激怒了他,还是因为有个讨厌的人在身边他连觉都睡不着。 梁泽摇了摇头,竭力赶走那些陡然滋生的负面情绪,回卧室找到昨晚被自己扔在床角的背包。 包比来时沉。他把里面的手机盒子拿出来,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才打开。 开机后等待了几十秒,桌面出现一个时钟,分秒静默流逝的样子就像吴恪一样,一板一眼。 翻开通讯录,里面只有唯一的一串号码,姓名是冷冰冰的两个字:吴恪,右边还有一列紧急联系人,点开,仍是吴恪两个字。 也许是默认的吧。因为有且仅有一个联系人,所以理所当然也是紧急联系人。梁泽站在玄关,给这个冰冷的名字发送了一条消息—— “号码已存,手机我放在鞋柜上,你回来后记得自己收起来。” 鞋还没有换完,电话就打来了。梁泽微微一怔,紧着背接通,下一秒就听到吴恪低沉又严厉的声音:“你敢不把手机带走试试。” 这样恶劣的态度令梁泽措手不及。 他张了张嘴,声带微微收缩:“我…… 你在上班吗?” 吴恪大概也觉得自己太过火了,沉沉地应了声,态度有所缓和:“早饭吃了没有。” “嗯?” “我问你早饭吃了没有。” “我不知道那是给我的。” 梁泽说,“而且我也不饿,我帮你把它们放冰箱吧。” 吴恪静默片刻,极力压制着怒火,半晌方道:“鞋柜里有伞,走的时候拿一把。” “好,谢谢。” 梁泽喉咙微微肿痛,很用力才能把感谢的话说出来,“谢谢你昨晚的收留。总是你帮我,我也没能帮到你什么。” 吴恪像是觉得讽刺,低不可闻地笑了声。 梁泽心脏缩紧:“那你忙吧,我马上就走了。手机我真的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给我也是浪费,你自己留着用吧。” 吴恪一顿,嗓音骤然下沉:“梁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了?” 因为已经换好鞋,所以梁泽多一步也不敢走,只能站在原地接受突如其来的质问。 “我没有跟你讨价还价,我只是——” 他敛起一半的音量,“我只是不想再欠你的。” “你欠我的还少吗?” 想起那个未兑现的承诺,吴恪声音猛地高了好几度,“一句‘不想再欠’就想把那些一笔勾销?” “不是!当然不是!” 梁泽从来不知道吴恪这样厉害,说出的话句句像刀子一样,直往人的心窝里扎。同时他也完全搞错了吴恪的意思,他以为吴恪说的 “欠” 是指那些钱,那些吴恪借给他还债的钱。 “你放心,欠你的我不会赖。” 他语气涩然,“从你那里借的钱,一笔一笔我都记得很清楚。不过我手头暂时不宽裕,分期还你可以吗?” 话音落地,电话里气压骤然变得极低。梁泽听不到吴恪的声音,但可以听到他压抑的呼吸,重若千斤地擂在耳膜。 “分期?这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我的意思是——” “那你最好别再玩什么失踪。哪天要是找你找不到人,我完全可以去法院起诉你。” 吴恪的嗓音半威胁半认真,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梁泽站在那儿,茫茫然地看了眼手机,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们没有再联络。 对于梁泽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挣钱,而不是修补跟吴恪的关系。至于吴恪,也许他是太忙了,忙到抽不出时间给梁泽发一条消息。 好在梁泽也有自己的生活。他把自己的生活那样平平地过下去,独自医治着心上的病症,独自面对许多生活中的湍流。 老板侯良对他不错,不仅给他机会锻炼手艺,有时还会在他面前露上两手。梁泽为此特意准备了个厚厚的笔记本,里面详细记录着三十多道菜和面点的要点、原理、操作心得。每学会一道他都会做成员工餐,请同事们尝一尝给点反馈,之后再加以改进。 干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实践,像他这样肯吃苦,人又聪明,不到一个月水平就突飞猛进。 对于梁泽的进步,聚齐饭馆的其他人当然是看在眼里,有无所谓的,有为他高兴的,也免不了还有眼红的。不光是眼红他学东西,更重要的是利益。为了成本账目清楚,员工餐的采买向来跟餐厅进货分开,每人每顿餐标二十,这也就意味着梁泽每天光买菜就能经手三百来块。 梁泽做事规矩,别人却并非如此。要是换了其他人,每天光吃小贩回扣的油水就能有五六十块,一个月下来绝不是小数目。 那天下午开张之前,大家都在餐厅里吹风扇吃员工餐,梁泽留在厨房没有出去。刚吃完没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吵嚷起来,有人气势汹汹地喊他的名字。 “梁泽!你给我们吃的什么脏东西?” “就知道你做饭不干净,这回可算是吃坏了,哎哟…… 哎哟…… 我这肚子疼得一抽一抽的,不行我得去趟厕所。” 外面十几个人站着一半趴着一半,趴着的那些以陈军波为首,全都捂着肚子喊难受。站着的那些没说话,个个面面相觑。 梁泽觉得不对劲,说:“我去给你们倒点水。” 刚一转身就被陈军波狠狠扯住领子:“我告诉你你别想跑,等会儿老板来了咱们非把这事说说不可!连员工餐你都敢随便糊弄,我看老板还帮不帮你!” 短暂的慌乱后梁泽迅速镇定下来,推开他的手冷声问:“你们想怎么样,想要钱?” “放屁!少在这倒打一耙,我们要是图钱干嘛不喊着上医院?” 旁边还有人附和:“是啊,我们早觉得你做饭不讲究,今儿怎么样,吃坏了吧!大夏天的材料也不往冰箱放,买回来就往水池子里一堆,出问题是早晚的事!” 他们说的那些东西是生鲜,买来马上就要开背破膛处理,不放水池里放哪里?梁泽双手攥拳,硬压下火深吸一口气。 “张师傅你看看,这就是你挑的徒弟。” 陈军波啐了口,“识相的就赶紧从厨房滚出去该传菜传菜,别整天妄想学成一招半式做大师傅,你还欠火候我告诉你!” “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张师傅出面做和事佬,“梁泽,给军波他们道个歉,这事没必要闹到老板那去。” 陈军波他们一听,立刻相互递起眼色,心里都以为今天这事做成了。没想到梁泽脸上却浮起淡淡的讽笑:“我做的饭有问题,把人吃坏了光道歉怎么行,得上医院。” 这句话出乎所有人意料。 梁泽这小子平时穷得叮光响,怎么可能出得起这么多人的看病钱? “怎么,不愿意去?” 他铁了心要争这口气。 陈军波被他逼得下不来台,半晌一咬牙,“去就去,老子求之不得。正好给老子来个全身检查。” — 医院。 高晨阳赶到的时候,那伙人化验都已经做完了,正歪头斜背地坐着等结果。梁泽靠墙站立,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梁泽!” “晨阳?” 梁泽抬头,“不是说你不用过来了吗。” 到医院后因为钱不够,他第一件事就是给高晨阳打电话,也把前因后果都复述了一遍。 “我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再加上晚上也没什么事,干脆!我说我过来一趟。” 高晨阳目光从陈军波等人身上颇有威慑力地掠过,然后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没吃亏吧。” “没有。” 梁泽摇了摇头,“走,出去说。” 夏天天黑得迟,眼下外面还有最后一抹晚霞。 两人肩并肩走在楼前的石子路上,高晨阳边聊边骂:“这帮孙子,那是瞧准了你老实所以才下黑手。你做得对梁泽,这种事有一就有二,绝对不能轻易就范。” 老实? 梁泽笑了笑:“他们要是知道我以前是怎么欺负你的,大概就不会在我身上动脑筋了。” “去你的吧。” 高晨阳笑着撞开他的肩,“以前我那是发育慢,现在就咱这块头,你再欺负我一个试试?” 如今的高晨阳可以算是人高马大,刚才陈军波那帮人见到他表情还都有点怂。 “不过说真的,你这工作环境也太恶劣了。难怪之前吴恪还说要帮你找房子,要早知道我也得劝你搬走!” 梁泽一怔:“他要帮我找房子?” “对啊,他说跟你住一起那帮人都——” 话还没说完,高晨阳猛然刹住。 梁泽已经意识到什么。 他侧过脸,楼前的昏黄灯光映着错愕的面容,久久没有恢复平静。 高晨阳起先还想继续瞒,可是不管怎么打岔梁泽都不发一语,后来就只好放弃了。 那晚的输液大厅人满为患。 吴恪很不容易才找到一张空床,是个远离电视机的安静角落。护士过来扎针,他就出去找被子、找枕套,交费买水。 一切都弄完,他一个人坐在那。 起初周围很多声音,很多人走过,后来渐渐的也少了。每隔半个小时,定好的闹钟会响起一回,他就起身检查架子上的输液瓶。 到后半夜,梁泽还没有醒。他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再回来高晨阳已经到了。 “怎么样,退烧了吧。” 高晨阳往床边走,脚下意外碰倒两个空的咖啡罐,“好家伙,这都是你喝的?” 吴恪捡起来扔进门外的垃圾桶。 “我还有事,先走了。” “得了,你走吧,这儿我看着就行。” 高晨阳拍拍他的肩。 西服外套一直盖在梁泽身上,吴恪俯身拿。昏昏沉沉中,梁泽若有所觉似的扭过头,紧紧拽着那件衣服不肯松。 吴恪僵了一瞬,手上用力:“松手,梁泽。” “阿恪……” 梁泽声音很低很含糊,身后的高晨阳并没有听清,只有近在咫尺的吴恪听清了。他看着烧得浑身滚烫的梁泽,眉头一点一点皱紧,静默少顷才掰开衣袖上的手指,抽出已经被攥出褶皱的外套穿到身上。 然后他拿上公文包就走。 夜色?黑,虫鸣繁密如落雨。 往大门口走的路上吴恪想起一个梦,一个称得上荒唐的梦。在某个他回忆不起的夜晚,湿得能绞出水的床单上,有人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也那样叫过他,只为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安抚性的吻。 “阿恪,你能亲我一下么……” “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疼了……” 梦是梦,现实是现实。 同样静寂的夜,门诊大楼前,梁泽诧异地望着高晨阳。 “我不知道……” 不知道原来吴恪去宿舍找过自己,更不知道那晚送自己来医院的人竟就是吴恪。 “他想要瞒的事情,你哪有那么容易知道?” 高晨阳意味深长,“算了,既然说了,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猜猜,毕业后我跟吴恪是怎么联系上的?” 梁泽抿着嘴站在那儿,心里忽然充满了不可言说的近乡情怯。他透过那双敏感多情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高晨阳。 长长的影子寂寞地投在地面。 高晨阳在手机上翻了一阵子,走过去递到他眼前,“那条短信我至今还留着,你自己看吧,看完就什么都明白了。” 接过手机,梁泽看到屏幕上一条长长的信息,长到不像是吴恪会发的。 “晨阳,新年好。我是吴恪,高中时咱们一个班的,不知道你是否还有印象?从田老师处得到你的联系方式,一是问好,二是想向你打听另一位同学,梁泽的消息。这几年一直联络不上他,听说咱们班留在临江的都和你熟,请问梁泽有没有跟你们联系过?如不方便可不回复,抱歉假期打扰。” 梁泽深吸一口气。 周围的一切变得很模糊,包括高晨阳的声音。 “我告诉你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知道,吴恪这个朋友绝对值得你交。” “从以前我就觉得他为人够义气。” “你别看他话少,沉默,其实他比谁都重感情,他——” “这条短信……” 梁泽忽然打断了他。 高晨阳:“嗯?” 梁泽眼眸低垂,凝视着屏幕上的那个接收时间,声线微微颤抖:“这条短信是前年春节发的。” “没错,怎么了?” 抬起头来,他怔怔地望着高晨阳,脸上的表情既无措又懊悔。 “奶奶就是那时候走的,对不对?” 高晨阳张着嘴说不出话,像是压根记不清了,又像是诧异于他为什么猜得这么准。 梁泽屏住呼吸,动弹不得地站在那里,然后就听到了心底反复出现的一个声音:“前年奶奶走了,那一次我觉得自己格外需要你。” 他需要你,可是你呢? 梁泽,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第13章 在乎不在乎 作者有话说: 从医院回来,店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 陈军波他们作恶被拆穿,在被侯良训斥之后老实了很多,可是看梁泽的眼神还是充满敌意。而梁泽呢?受了冤枉,搭进去许多检查费用,却是什么也不提,和谁也没吵,一径的沉默着。 他像平常一样给厨房打下手,在外面端盘子,脸上一点波澜也没有。连张师傅都说:“梁泽,你脾气太好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抬抬嘴角,并不辩驳。 其实谁也不知道,他的心不是那样的,他的心被许许多多的念头占据着。 想去找吴恪,想要告诉他自己也一样想他,一样需要他,又觉得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 人都有脆弱的时候,那时候是最无助、最需要朋友的。曾经吴恪或许的确需要过他这个朋友,可他自己错过了。独自熬过那段时间后,如今吴恪还会需要他吗? 况且吴恪既然选择把高晨阳叫去医院,就说明他不想造成误会,更不想梁泽知道以后纠缠不休。想到这里,梁泽苦笑了一下。恐怕在吴恪心里,自己早就只剩死缠烂打的形象了吧,他要是知道—— 算了,不能让他知道,那件事。 下班后梁泽留下收拾厨房,回到宿舍时其他人刚洗完澡。他想起高晨阳走前说那天吴恪给自己买过东西,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因为下午才被老板警告过,所以去隔壁之前他已经做足心理建设,不管其他人态度有多恶劣,都不能再起正面冲突。 陈军波正打算躺下睡觉,一见他来了立马坐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就两句话,问完我就走。” 他没有拐弯抹角,“上个月我发烧生病那天,有个朋友来看我,是不是带来过什么东西。” “你的东西来问我们?” 陈军波横笑一下,身上毽子肉直颤,“别没事找事。” 其他三人分头坐在下铺,一句话也没有讲。梁泽察言观色,点另一个人的名:“小秦,你知不知道?” 这是个新来的,几人中数他胆子最小,被这么一问心顿时就虚了:“我、我不知道啊,没见过,没见过什么茶叶。” 话音刚落就挨了一巴掌:“他妈的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梁泽身体微侧,半张脸隐在灯下的阴影里,目光一点温度都没有:“拿出来。” “妈的你听不懂话?” 陈军波恼羞成怒:“老子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平常穷得破袜子都舍不得扔,现在在这装什么阔,还他妈茶叶,我看你是想讹老子!” “我不跟你废话。” 梁泽声音不算大,语气却很坚决。 “其他东西就算了,我朋友给我的东西,你们不能碰。拿出来。” “一罐破茶叶以为老子稀罕?” “拿出来!” 平时梁泽安静的时候居多,遇事总是不争不抢、不出风头,陡然间这样声色俱厉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站在那里,环顾宿舍:“现在给我我就当没这回事,别逼我自己找。” “操!” 陈军波狠踹桌子站起来,“逼你你想怎么样?他妈的,早就看你小子不爽了,成天在宿舍拉着个脸搞特殊,干什么,高中文凭都没有一个还想升官发财?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 梁泽一不打牌二不贪色,整天在宿舍不是学做菜就是看杂书。他这样淤泥里力求上进的活法,其他人看不惯实在太正常了。因为许多时候,不同流合污就是一种原罪。 眼看事情愈发难收场,小秦几个拦在中间两头劝:“一人少说一句吧,老板才刚强调了别惹事,在宿舍打架谁也别想讨着好。那个茶叶我们一开始真不知道是你的,宿舍里什么东西都公用,谁的洗发水肥皂大家不是拿起来就用啊?别那么斤斤计较的,喏,还有半盒还给你!” 角落的抽屉拉开,一个正方形铝罐被塞到梁泽手中,里面的茶叶喝得就剩小半盒了。他在原地看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才冷着脸往回走。 “你们跟他废什么话,就一死了妈的玩意儿,这辈子没见过好东西!这破茶叶那天我凑合喝了一口,日老娘的,跟他妈喝尿一样,送我我都不要!” 陈军波还在谩骂。 听见这话,梁泽倏地停足。 “怎么着?有种就跟老子练练,老子正愁没地方筹点钱花花,你敢打我就敢再去趟医院!” 当下梁泽一个字也没再多说,转身回到自己那边。陈军波在他身后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关了门。 两个小时后,天刚蒙蒙亮。 宿舍里其余的人还在呼呼大睡,陈军波被一泡尿给憋醒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甩着裤裆走进厕所。到马桶前一掀盖,灯也没开,扒下裤头就开始解手。 周围黢黑。 解完,他提起裤子。摸到冲水键的前一刻,一只手从后按住他的背,猛地将他摁进马桶中! 砰的一声—— 扎进去时他还是张着嘴的,腥臭无比的尿骚味铺天盖地,直接让他哇一声吐了出来。 “你不是喜欢喝尿吗?” 梁泽在他身后,声音冷凝,“我让你喝个够。” “唔!唔!” 陈军波两手被梁泽反剪,背被死死按住,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口鼻间全是自己的尿,他的头抬起来又被摁进去,黑暗里喉咙一直咕噜咕噜地响。 梁泽身形远不如他壮,然而身体里却像是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狠劲,牙关咬紧脸色绷得发青。 不小的动静终于把其他人招来了,灯一亮,瞌睡被瞬间吓醒。刚想上去帮忙,梁泽就扭过头,扫向他们的眼神锋利无比。 巴掌大的门口站着六个人,雅雀无声,忽然间其中一人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指着他后腰惊恐地叫出来。 一把三十厘米的主厨刀别在梁泽腰后。 陈军波的哀号和呼叫还在继续,可再也没人敢上前一步。他手一松,陈军波哗啦一下后仰倒地。 “我操你——” 后面的还没说出口,就被当胸一脚踹上镜子,镜面撞得粉碎。殴打中陈军波掰住了梁泽的手指头,可梁泽仿佛感觉不到,抄起旁边的洗发露瓶子就给了他脑袋一下。 瓶子是塑料的,死不了人,但两道鲜血还是唰一下从陈军波鼻孔里淌出来。梁泽出手太狠太决绝,一点退路都不留,就好像旁边是块砖他也敢抄起来就拍。陈军波被打得头皮发麻,撑在洗手台边喘着粗气。 “以后我的东西你们谁都不能碰,记住没有。” 卫生间一片死寂。 梁泽拽起陈军波的头发,乓一声摔到碎开的镜子上,“我问你记住没有?” “记住了…… 记住了……” 陈军波五官扭曲,眼珠惊恐地颤动。 “记住了就滚。” 人走了之后梁泽拧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冲干净手上的污渍,这个时候才发觉手指有点疼。回到房间,他把茶叶收好,把刀放回枕头下。枕芯太薄,竟能感到一点硌。 天边晨曦初现。 第二天,聚齐饭馆。 “梁泽你这手怎么弄的。” 瞧见他右手食指上厚厚的纱布,老板侯良一脸恨铁不成钢,“昨天不还好好的吗,不是又跟他们几个干起来了吧。” “没有。” 他戴上薄膜手套,开始跟平常一样洗菜,“老板你放心,能有个学本事的地方不容易,我不会不珍惜,更不会给你惹事。” “这还像句人话……” 到夜里十一点多,店里开始等位。 人声鼎沸的夜市街,每家店前都放着许多红色或蓝色的胶凳,客人坐着边嗑瓜子边聊天。 这也是梁泽最忙的时候。他既要在厨房打下手,又要见缝插针地出去端菜,忙起来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二号桌的拍黄瓜!” “欸!” 端起盘子往外走,走到门口却滞了一下。门外等候区坐着一帮白领,因为八九个人都穿着西服所以很显眼,其中有张熟面孔,齐斯宇。他很多天没来过了,今天不知为什么有空。 想起之前还说自己是老板,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梁泽有点不自然。可齐斯宇却很平常地朝他点了下头,然后就收回目光跟别人聊天去了。 市井的烟火气溶于夜色。 没多久这群白领换进包厢。他们招呼梁泽过去收盘子擦桌子,梁泽应了声,进去时里面的人正在聊天。 “吴恪怎么不过来?” “这得问你啊小梦,他不来那明显是怕了你嘛。知道你在,怕你吃了他!” 众人大笑。 被调侃的姑娘不仅长相出众,性格也非常落落大方,半点忸怩的意思都没有:“我今晚是真有事请教他,早知道他不来我也不来了,活多得干不完呢。” “斯宇你听见没有,赶紧把吴恪叫来,人家小梦有事请教他。” 齐斯宇瞟了她一眼,语气酸溜溜的不大情愿:“他都下班了,我哪来那么大面子。” “不是你面子大,是人家小梦面子大!快叫快叫,再不叫我可要认为你暗恋小梦了。” “胡说什么呢!” 齐斯宇脸腾一下红了,“行吧,我试试,叫不来可不要怪我。” “我赌一百,吴恪肯定来!” 铺完一次性桌布,梁泽离开包厢。 他回到后厨,双手在脸上搓了搓,感觉受伤的那根手指又疼又麻。 歇了几分钟体力缓过来不少,那些不该有的想法也通通抛诸脑后,只剩眼前这些做也做不完的事。 等位高峰期过去,他被叫去外面收凳子。一摞摞全叠好,抱到怀里那刻余光却像是触电,蓦地颤了颤。 夏夜如斯,躁动却平静。 夜市街对面,吴恪高大的身影正在等红绿灯,远远的看不清表情。 昨晚那些恶斗如烟散尽,只剩下满腔柔软。梁泽条件反射般低下头,拿起凳子就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明明很想见到这个人,可是真的见到了,又宁愿吴恪没来。 “当心,不好意思,当心。” 侧身从几个人的椅背中穿过,还没走进店内身后就传来一声:“梁泽。” 他僵住。 “你跑什么。” 吴恪的声音带着微微的不耐,“躲我?” 梁泽很想问他为什么来这,可是觉得这样既无理又莫名其妙,于是丢下一句 “你同事他们在包厢”,径直落荒而逃。 “梁泽你干嘛,丢了魂啊。” 差点撞到后厨其他人,对方狐疑地看着他。他垂首道了声歉,再扭头外面那道身影已经不见了。 但饭馆就这么大,想躲也躲不开。 送菜时路过包间,梁泽被里面的人喊住,“服务员,再帮我们拿套餐具进来。” “稍等。” 别人上衣都是白色或黑色,只有吴恪穿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兴许是因为来得最晚,他就坐在门口,背对着门外。 “哪位要的餐具?” 梁泽声音不大。 小梦愉快地抬手示意,指了指他面前的背影:“这里。” 梁泽走过去,站在吴恪左边拆餐具,手上的纱布很显眼。 吴恪目光从他手上移到脸上,眉心紧紧皱起,似乎想要问点什么,右边的小梦却扭过脸来:“听说你们组最近要接一个新能源项目,牵头的还是老朱吗?” 梁泽趁机离开包厢,十分钟后才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汤进来。 当时小梦正在给吴恪看什么东西,两人的注意力都在手机屏幕上。小梦说得太开心抬了下肘,梁泽躲避不及,汤顷刻间洒出大半。 “啊!” 她吓得花容失色,梁泽立马把盆放到一边:“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烫到你?” 其他人纷纷围过来,仔细一看其实汤几乎全泼在梁泽手上,小梦只是下裙溅了些,皮肤并没有烫到。 她惊魂未定:“吓死了,好险。呀,你的手烫伤了,没事吧?” 梁泽这才发现自己左手手背被烫得通红,右手包的那几层纱布也淋湿了,不过他皮糙肉厚应该没事。正想开口,侧眼却见吴恪脸色黑沉地盯着自己,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 这时小梦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走了:“坏了,吴恪你的鞋……” 梁泽心一紧,低头发现吴恪鞋头溅了一大片汤,急忙转身去拿干净的纸巾。 “我帮你——” “你怎么做事的。” 梁泽眼神动了动,回身见吴恪似乎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里头酸得没控制住情绪,“不是…… 是我右手手指有伤,所以才没端稳。” “手有伤你来上什么班。” 吴恪的表情紧张又严厉,“这么烫的水为什么不知道小心?” 作为公司出了名的面冷心热,他在浩瀚是有口皆碑的好性格,鲜少这样疾言厉色地训斥一个人。小梦还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出头,先是心里一暖,紧接着声音柔和地安抚:“没什么的吴恪,消消气,我一点也没伤到,你看,就是裙子打湿了点,洗洗就好了。” 吴恪却连余光都没给她,仍旧脸色铁青地盯着梁泽的手。 齐斯宇见气氛不对,忍不住出来解围:“出来吃饭别弄得不开心,他又不是有意的,再说小梦也没伤到。” 转头低声对梁泽说,“你忙你的吧,这里我们自己处理。” “就是的。” 小梦也笑笑,“你出去吧服务员,裙子我自己擦擦就好。” 梁泽抿紧唇,低头快步走出去,“那你们有需要再叫我。” 包厢的门被带上。 “这饭吃的……” “不是我说,刚那服务员也太楞了。明明是他把汤洒到吴恪鞋上了,连句对不起都不说还在那儿犟嘴,我要是吴恪我也生气。” “可不是?这服务态度是真不行,也就模样还凑合,是吧吴恪。” 吴恪深沉的目光从门口收回:“什么?” “我说——” 对方喝了口水,“我说那服务员一点眼力劲都没有,也就模样长得还凑合。” 在场只有齐斯宇知道他们的关系,见他们言语中有些贬低梁泽,他马上就想岔开话题。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听到吴恪冷冷地接了句:“一般。” “嗯?” “他长得。” 吴恪撇开眼。 愣了两秒,大家骇笑起来:“不是吧,你吴恪也会评价别人?这还是你吗,该不会是哪里来的替身吧。小梦你看看,你一来,把咱们公司这座阿尔卑斯山都给融化了。” 吴恪没再开口。两分钟后,手机轻微震动。他眼微低,目光落在屏幕上。 拿走手机这么长时间,刚刚梁泽给他发来了第一条消息:“刚才对不起,没烫到你吧?”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没有什么值得细想的,发的人也不见得用了多少心。可是,吴恪却看了许久才把眼移开。 他还知道手机是用来联系的吗? 第14章 我还有没有资格 作者有话说: 吴恪他们没有吃太久,很快就结账离开了。 但梁泽的心却并未随之平静下来。相反,他心里惶惶的,做什么都不踏实。 其实刚从包厢出来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那样,没道理那样。情感上他难以接受吴恪站在别人那边,可理智上,他知道,刚才吴恪完全有理由生气。 在第十多次掏出手机,查看消息却发现是一场空后,梁泽再也按捺不住,凌晨一点半时跑去请假。 “大半夜的去做贼?” 侯良坐收银台后斜眼打量。 “不是。就是有点私事,我少要两个小时的工资行吗老板,反正现在店里的客人也就几个了。” “哟,钱都不要啦,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没有。” 梁泽低下头。 侯良哼笑一声:“去吧。” “谢谢老板!” 他转身就跑,没跑几米又折返回来,“店里有擦鞋的东西吗老板?” “呵!” 侯良回身递他一瓶皮革清洁剂,“你这业务范围够广的啊,谈恋爱还附带擦鞋?” “真不是……” 梁泽在老板要笑不笑的表情中转身走掉了。蹬自行车来到吴恪家,到门口他却又陷入犹豫。吴恪会不会已经睡了,或者跟先前那帮同事去别处续摊了,又或者,送那位女同事回家了? 站了几分钟后,终于还是决定试试。 叩叩—— 声音不大,不过感应灯随之亮起。 这个地方梁泽来过两次,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这一次再不能那样了,无论如何都不和吴恪起争执。 等了一阵子没有应,他又敲了一遍,再等,再敲。第四遍时手刚抬起来,门后传来拖鞋与地板轻微摩擦的响动。 “哪位。” 嗓音有一点沙哑。 大概是因为感应灯又灭了,所以透过猫眼看不清外面是谁。 梁泽轻声:“是我。” 说出这两个字时梁泽内心感到一种奇异的慰藉,因为起码他不用自报家门,吴恪也一定听得出他的声音,他还有这样一点自信。 沉寂大约数十秒,门才打开。 吴恪一身全黑色的光面睡衣,领口微敞,发型不像之前那么硬挺但也不邋遢,客厅的暖光从背后照过来,将他描摹得像道剪影。 他看着梁泽,目光没有任何遮挡。 只是被这样简简单单的打量,梁泽的心脏就砰砰直跳,低下头:“你睡了吗?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吴恪拧眉。 “有事?” 梁泽的目光往左右偏了偏,看见右边墙面上一块硬币大的污渍,又看见左边楼梯上一点细微的灰尘。看来看去,就是不敢往吴恪脸上看。 “没有,就是……” 他顿了顿,“怎么不回我消息?” 真是一个糟糕的开场白,开口就是质问,好像吴恪必须 24 小时随时关注他的消息一样。 果然,吴恪静了下,背过身往里走,“为什么要回。” 梁泽张了张嘴,看着他的背影。 吴恪走到沙发附近,停下来:“你想发就发,发了我就必须要回?梁泽,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的语气很冷淡,说的时候也没有看过梁泽。梁泽虽然觉得他的话很在理,可在门口给自己打的那些气、鼓的那些劲却一下子泄掉,只能站在门外进退两难。 半晌,吴恪侧眼:“不进来就把门关上。” 梁泽微低下头,看见自己手里的那瓶皮鞋清洁剂,最终还是迈腿走了进去。 玄关没开灯,客厅的光源是一盏乳白灯罩的落地灯,灰色地毯上静静映出椭圆的光晕。 吴恪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到手上,淡淡地看着,没有开口。 梁泽停在玄关,指腹残留一点金属门把表面的冰凉:“刚才敲了半天门,你没开,我还以为你不在家。” “那你以为我在哪。” “我以为你送那个女同事回家了。” 梁泽感觉自己处在一个真空的环境里,呼吸都放得更轻,血液也流得更慢,“她挺漂亮的。” 这是句发自内心的称赞。他是真的觉得她好看,而且以他对吴恪的了解,那是吴恪喜欢的类型,不黏人。 谁知吴恪却撇开脸,有点不耐烦地说:“是么,我不觉得。” “你要求也太高了。” 梁泽难看地笑了笑,“这样下去找不到女朋友的。” “是我要求高么。” 吴恪的语气更冷了,甚至还带了些轻微的嘲弄,“要不是你这些年一直捣乱,我的女人缘还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竟然还敢提女朋友的事,难道他忘了以前扔掉自己多少封情书? 罪魁祸首梁泽心虚地站在那儿,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替自己开脱,只好走到鞋柜前找出那双已经被擦过的黑色皮鞋。 “你干什么。” 他背一僵,低头把清洁剂仔细地喷在鞋面上。 “我问你干什么?” 吴恪起身,“有人的时候装作不认识我,没人的时候又跑过来献殷勤。你把我家当成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对于这样的冷言冷语,重逢以来梁泽几乎已经习惯了,只是心脏还是会麻麻的。他把头低得更深,继续手里的事。 “不要做了,鞋我自己会擦。” 梁泽置若罔闻。 吴恪蹙紧眉走过来,从背后一把将他扯起,他手里的皮鞋咚一声砸在地板上。梁泽嘶了一声,手腕微微收缩。 吴恪这才想起之前看到的伤,视线低下去,“手没上药?” “冷水冲过就好了,不用涂药。” 他目光更冷了,盯着梁泽一句话都没有。梁泽在这道目光下动弹不得,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遍了,看透了,整个人是赤条条的,赶紧用另一套说辞推翻自己刚才的话:“我着急过来找你,没时间回宿舍拿药。” 很拙劣的伎俩,听得梁泽自己都羞愧。 可是吴恪听完却转身走到沙发边,两边肘撑在分开的膝盖上,神情变得有些晦暗不明。梁泽远远地望向他,觉得他轮廓生硬,一时拿不准他是不是要发火。 半晌,吴恪声音沉下去:“过来。” 他不吼人,不骂人,但严肃起来也很有威慑力。梁泽马上抿紧唇,放下东西走过去,规规矩矩地坐在单人沙发上。 吴恪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在克制什么马上就要失控的情绪,然后才起身走到梁泽面前,蹲下去。 手腕刚被碰到梁泽就蓦地往回躲:“别别!我刚碰过鞋,还没来得及洗手。” 吴恪说:“我先看看。” 梁泽只好不躲了。 纱布本来就包得不严,很轻易就从手上拆了下来,受伤的手指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食指前半截肿得跟萝卜一样,皮肤因为胀大而发红发紫,指尖却因为缺血而泛白。梁泽不想让吴恪觉得自己到处惹事,所以脑子里迅速紧张起来。 吴恪抬头:“这怎么搞的?” 手心出汗了,梁泽攥了攥,又湿又热,讪讪地移开眼:“你猜。” 吴恪起身面色难看地往卧室走,“先去洗手。” 去卫生间的路上,梁泽忽然发现墙角立了个黑色行李箱,箱子上还搁着正在充电的移动电源,不由得微微一怔。 之前因为关系太僵,所以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此刻再想到吴恪要走这件事,他的内心轻易就被不舍的情绪淹没。 好不容易才重逢,这么快又要说再见了,天晓得,他连吴恪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都还没来得及问。 梁泽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舍不得吴恪,这简直是显而易见的。任何人只要看上自己一眼,就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不舍。那吴恪呢? 吴恪心里怎么想的,梁泽并没有几分把握。因为吴恪的心思总是很深,从以前起他就比班里的同学都早熟,许多话他选择藏在心里而不是表达出来。他说这样能省去很多麻烦,可他不知道,这样带给梁泽很多麻烦。 洗完手回到客厅,吴恪已经坐在沙发前了。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下颌往身旁的药箱偏了偏,梁泽就十分听话且自觉地站到他面前。 不知道多少次 “惨痛” 经历,才会形成这样无须开口的默契。梁泽觉得有点好笑,本以为只是心里在笑,没想到吴恪撇了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 没见过这样没心没肺的人。 梁泽马上收敛:“只是忽然想到一件蛮搞笑的事。” 吴恪转头拿药,眼皮都没再抬一下,冷声冷调地问:“什么事。” 又示意他坐下。 茶几是实木长形桌,可以坐人的。梁泽不放心,还是拿左手试了试,确定很结实才坐到上面,然后弯着嘴角伸去右手:“齐斯宇是不是喜欢你们那个女同事。” 吴恪面色稍霁,“你怎么知道。” 消毒、上药、包扎,所有动作都一丝不苟,比门诊医生还专业。 “我看出来的啊。今晚在外面等位的时候,齐斯宇一直找她讲话,而且一说叫你他就说你下班了,明显不太希望你过去。” 吴恪讽刺地回:“你倒是很懂他在想什么。” 梁泽脱口而出:“我当然懂。” 钟情一个人时那种小心翼翼的心情,那种不愿其他人分走他哪怕一秒钟的吝啬,谁会比梁泽更懂得? 吴恪动作停滞,没有做出反应。他那样微微低头,脑后的头发是塌的,显然之前已经睡下又被梁泽的敲门声吵醒了。 以前也是这样。 有一次吴恪睡到半夜,房间的窗户被什么东西扑扑砰砰地拍响。他起身一看,发现是梁泽站在楼下,用一根长长的、顶上粘着硬纸板的竹竿在拍玻璃。 真亏他想得出。 吴恪额头钝痛,下去把门打开。 “没吵醒你奶奶吧?” 梁泽讨好地笑。 “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 “我胳膊受伤了,来找你包扎一下。” 他伸出自己右肘,炫耀什么军功章一样给吴恪看,“喏,流血了。” 见到那道长长的伤口,吴恪侧身让他进门,脸色也变得不大好:“又跟人打架?” 梁泽右手还跟那儿晃荡着,左手却插着裤兜,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网吧来了几个小混混叫我给收拾了。” 吴恪转身,一言不发地上了楼。 梁泽跟在后面,一开始还有点吊儿郎当的,后来发觉吴恪是真生气了,这才变得老实许多。上去以后他就坐吴恪床上,晃着腿,嘴里左咬咬右咬咬,望着抽屉前翻找东西的背影。 找到药跟纱布以后吴恪走过去,蹲下替他清创和包扎,后面腿蹲麻了干脆坐地板上。 “你别坐地上啊,凉!” 吴恪抬眼,满脸冷漠:“要么你自己来?” 梁泽眼睛笑成月牙:“我左手不灵活,你来你来。” 吴恪低下头,继续。 梁泽对着他的头顶无声耍横,表情精彩纷呈,过会儿又问:“你数学作业做完了吗,明早借我抄抄。” 吴恪半晌没说话。 梁泽觉得无趣,扭头看向窗外。可视线刚移到树梢,忽然听吴恪叫了他一声:“梁泽。” 心神微晃,他愣了一下,“啊?” “以后再这样,我就不会再管你了。” 当时那一刻的心悸,梁泽铭记至今。 如今多少时光都过去了,许多事不知还来不来得及,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留在他身边的资格。 长久的静寂后,吴恪刻意忽略了梁泽的那句话,没有再去追问为什么他 “当然懂”。耳边是轻轻吸气呼气的声音,吴恪没有抬头,只是一圈一圈地缠着纱布。 “阿恪……” 梁泽却不甘沉默。 “干什么。” 吴恪语气冷硬。 梁泽胆怯了,左手攥着手心:“有点疼,你包松一点。” 吴恪动作一滞:“怎么不早说。” 很快松开纱布重新来过。 梁泽痛恨这样没出息的自己。他连拿得起都做不到,谈何放得下。如果吴恪自始至终就没给过他任何希望,那他也许不会这样反复挣扎。可吴恪偏偏那样好,好得让他忘不掉,时时有不顾一切、飞蛾扑火的冲动。 客厅的落地窗外也飞来只小虫子,贴着角落那一点光打转。它以为自己离那明亮的光源很近,其实中间所隔的障碍坚不可破,你看不到不代表那不存在。可是那只小虫子就是不肯走,不耗到精疲力尽不肯罢休。 梁泽闭了闭眼,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失去了的,吴恪原本也不属于他,这一辈子再相处多少天都是赚来的。 胡乱地想了一阵子后,他抓紧膝盖,轻声问:“阿恪,你还肯管我吗?” 吴恪身形骤僵。 梁泽一吸气,什么面子都不顾了,扑过去将他抱住:“你还肯管我吗?” 第15章 不讨厌,也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淡淡的消毒水味跟药膏味混在一起,空气仿佛是凝固的,时间一分一秒流淌得极慢。 梁泽想抱吴恪,以前只是在心里想想,今天居然真的抱了。他把头埋在吴恪肩上,尽管动作非常勇敢用力,眼睛却闭得很紧,睫毛害怕到轻微颤抖。 屏住呼吸的同时,他听见自己心跳混乱极了,扑通扑通几乎跳出嗓子。 “放开我。” 吴恪这样说,但身体没动。 从来都不敢想还有这么一天,吴恪竟没推开自己。梁泽手臂收紧,讲话也带上了鼻音:“我马上就放,在那之前你听我把话说完行吗?” 吴恪拧紧眉,试图从狭窄的空间里摆脱出来,但梁泽全身重量如泰山压顶,强行动了动反而在沙发中陷得更深。 “你……” 推不开,索性就这样让梁泽趴在自己身上,“有话就快说,说完坐回去。” “我就是想知道,那次是不是你送我去医院的?” 明明就是确定的事实,他却还是有些底气不足,又因为极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所以一直在轻轻喘息。 吴恪皱眉:“谁告诉你的?” “是晨阳,不过他不是有意的!是我逼他讲的。” 替朋友解释完,他换上一种试探的语气,“为什么不让他告诉我呢?” “顺便而已,没什么可说的。” “是怕我误会?” 吴恪僵冷地沉默。 梁泽心头酸胀,语气却很坚强:“我猜到是这样了。其实你不用这么小心的,你能去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还没有糊涂到以为那是出于喜欢。 “至于别的,我根本不敢奢望。” 原本紧绷的气氛因为这句话有所缓和,吴恪顿了一下,低声道:“梁泽,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那天我只是——” “我知道!” 梁泽仓促打断,“我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帮助朋友而已。但是阿恪,我还是…… 还是很想谢谢你,因为之前我以为……” 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消失。吴恪原本那些故作冷淡的话也被堵了回去,不由得下颌收紧:“你以为什么。” “以为你讨厌我。” 声音轻轻的,颤动的呼吸落在耳边,紧张莫名。吴恪把目光侧过去,看见梁泽清秀的鼻梁和通红的耳朵,觉得这样的距离实在近得有些过分了。 “你先起来。” 梁泽没动,执着追问:“那你讨厌我吗?” 再没有多说一句,吴恪推开他站起来,高大的影子平直地铺在地毯上,起起伏伏间就像可靠的山脉。 梁泽也跟着起身,忐忑地望着他的背影,“阿恪——” 吴恪终于松口:“不讨厌,也不喜欢。” 语气硬邦邦的。 梁泽眼神一黯,刚想说那也不错,吴恪却又补上一句:“以后怎么样是以后的事,现在我只能做到这样。” 这句话梁泽没有完全听懂,但隐约明白,自己还有一点渺茫的希望。抬头看向吴恪,吴恪却已经转身进了卧室。 短短一个晚上又是难受又是高兴,梁泽额头都因为激动而发烫。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到卫生间洗了个手,然后走过去敲主卧的门:“阿恪,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 “等等。” 隔着门,扣皮带的声音很轻微,但因为周围实在是太静了,想不听到也难。梁泽低头守在门口,一声不吭。 两分钟后吴恪出来,睡衣已经换成衬衫西裤,匀称的腰杆宽阔的背。梁泽看着他,嘴唇微微抿起。 “你要出去?” 吴恪目光从他脸上一带而过,看向门口:“我送你。” “不用了。” 梁泽忙摇摇下巴,“不远,我可以骑自行车回去。” 根本没有理会他的说辞,吴恪拿起车钥匙就去换鞋了。梁泽定了定神,提步跟上去。 月明星稀。 深更半夜的小区静悄悄的,连夜猫子都已经在花园中安稳入眠。吴恪走在前面,梁泽跟在后面,地库闷热的空气中混入一种柔软的湿意。 因为今晚发生太多事,心情像是坐过好几趟过山车,所以梁泽一直低着头整理思绪。没想到吴恪忽然顿足,他直直就撞上去—— “…… 对不起。” 吴恪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走前面。” 梁泽微微张嘴。 吴恪蹙眉:“上次不是教过你怎么找车位?” 可是那次也就随便一听,梁泽根本没有当真,况且时间又过了这么多天,哪里还能从这些一模一样的车位中找出属于某人的那一个。 他眼神紧张地乱晃:“我就记得你车位旁边有部电梯。” 吴恪一动不动:“你带我去。” 没办法,梁泽只好硬着头皮上阵,每走错一个路口都感觉后面的目光又严厉了一分。兜兜转转十几分钟,最后终于见到那辆熟悉的车。他赶紧用手机拍了张照片,把车位号和周围的一些标识也统统拍进去。 上车后,梁泽发觉自己后背都汗湿了,真是太没出息。他回身系好安全带,有点不解地问:“为什么非要我找车位?” 吴恪将车发动:“我说了会把车留给你。” 梁泽扭头,眼睛张得很大:“真的不用,我不会开。” “不会开就学。” 沾过雨水的树叶铺在地上,车轮轧上去悄无声息,白天川流不息的马路此刻只剩几盏安静的路灯。 吴恪的固执令梁泽觉得,眼前这个人是真的要离开很久。慢慢的,在沉默的车厢中,他又想起那个黑色的行李箱,莫名一阵心悸。 他问:“你哪天走?” “你说出差还是出国。” 他愣住了。 吴恪平静地目视前方:“我明天中午的飞机去出差,至于出国的时间,还没定。你很着急吗?” “怎么会。” 梁泽心神微荡,手控制不住地握紧膝盖,轻轻重复了一遍,“怎么会。” 半晌无言。 “那你出差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六。” 梁泽点了点头。 “有事?” “没事。” 又是一阵沉默。 有时候梁泽自己也纳闷,从前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哪来的那么多话说?虽然大部分时候是他说,吴恪听,但那时的吴恪话比现在多得多。 被一种酸楚的甜蜜驱使着,梁泽转过身:“阿恪,你现在怎么这么不爱说话了?” 吴恪目不斜视:“没人听,说给谁。” 像他这样一板一眼的性格,交朋友本就不易,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也都不在身边,平常独处的时候居多。 前面红灯,车子平稳刹住。等候的间隙吴恪把手机拿出来,给自己订了一辆明天白天去机场的出租车。快要变灯的时候,他听见身旁不稳的声线:“要是你有时间,可以跟我说。” 转过头,梁泽垂眸盯着膝盖。 “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我随时都愿意听,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也许我们现在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但是你的生活我可以去了解,你喜欢的东西我可以看、可以学,时间长了你的话我就都能听懂了。” 梁泽不傻,相反,他很聪明,可他面对吴恪时总有种无措的稚拙。与此同时,他又有种毫无保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这是他的愚笨之处,更是他的动人之处。 变灯的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吴恪把视线转回前方,动作竟有些僵硬:“你怎么又愿意了?” “啊?” 吴恪又露出那种嘲弄的神色:“之前不是说不要再做朋友,做不到,怎么现在又这样态度积极。” 梁泽抿紧唇,半晌松开,嘴唇都缺血了:“我之前不知道……”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看到了那条短信,才知道吴恪早就找过自己。他明白吴恪要面子。 吴恪却会错意,以为他是说以前不知道有希望,脸色马上就变得不自然:“我说了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你不要抱有太高的期待。” 梁泽点头:“这个我明白的。” 到底你明白什么?知不知道乱期待会受伤? 明明梁泽的答案没有不妥,吴恪却挑出许多毛病,心底涌起一阵烦闷,只能选择降下车窗透气。 天上云很薄,明天应该是个晴天。 到老巷子的路口后,梁泽坚持不让吴恪开进去,拿上手机就推开车门,“回去路上小心点。” 没想到吴恪也从另一边下车,走到他面前,“我这次去的地方离老家不远,你有什么需要买的可以告诉我,我买好带回来。” “需要买的?” 梁泽没明白。 “就是那些吃的喝的,以前你不是最喜欢?” 老家的许多土特产全国知名,为此吴恪曾损失许多珍贵的压岁钱。 梁泽微讪:“那是以前。” “现在呢。” “我自己会做。” 小点心之类的又不难。 吴恪却看他一眼,有些讽刺他能力的意思,“我记得你还连厨师都不算。总之有要买的下周三之前告诉我,过时不候。”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梁泽有点羞愧,却又莫名有种轻松的感觉。他转身朝昏暗的巷中走去,没走多久身后却传来两束光。回头一看,是奔驰车的两束远光灯。 一直到他上了楼,灯才熄。 回到宿舍梁泽什么都顾不上做,直奔唯一一间能看见大马路的厨房。还不到凌晨三点,室友们都不在,他一个人把锅碗瓢盆全挪开,手脚并用爬到台面上,扒着上面的透气窗远远地眺望过去。 奔驰还在,吴恪坐在车里,可是没两分钟就开走了。梁泽踮起双脚,透过锈迹斑斑的防盗网看着汽车尾灯,久久没有回神。 其实也不是看,他就是在想今晚发生的那些事,还有跟吴恪说过的那些话。他在仔细回忆自己趴在吴恪身上的时候,吴恪的手是摆在哪里的,脸是朝向哪边的,眼睛里又有多少反感。他在回忆刚才当他提出要吴恪找他聊天时,吴恪究竟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还是拿话搪塞过去。 这些细节在发生时是模糊的,含糊的,一蹴而就的。可是回想起来,它们却又变得那么清晰,那么真切,那么缓慢而有余韵。甚至于发生时的那一点苦涩,过后细细品尝,竟有长久的回甘。 望着望着,眼前像是出现幻觉,因为奔驰又开回来了。 梁泽呼吸一滞。 视线中吴恪将车停稳,并没有下车,只是把灯关了静静坐在里面,看不清在干什么。 半分钟后,身上的手机响了。见是吴恪,他赶紧接起来。 “下来。” 吴恪言简意赅。 梁泽什么也不问:“好的。” 说完拔腿飞奔。 气喘吁吁地跑到路边,远远的他却停了下来。他看见吴恪靠在车门上抽烟,地上一道笔直的影子,手指间一点明灭的火星。 他心脏快要从腔子里跳出去,反复好几个深呼吸才镇定下来,一步一喘气地走过去。 “你……” 没等他问完,吴恪左手掐烟,右手从身后的车窗探进去,拿出那瓶被他遗忘的皮革清洁剂,抛给他。 原来是为了这个。 梁泽接住,半晌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道了声谢。 吴恪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向北边的路口:“我刚才在前面遇见两个人,应该也是你们店里的,上次去找你的时候在你宿舍见过。” 梁泽心不在焉:“那应该是吧,他们现在可能刚下班。” “他们不上班的时候都干什么?” “赌博,还有——” 他把嫖妓两个字咽了下去,可这是多此一举,因为吴恪刚刚目睹他们进了一家红色暗灯的洗头房。 “回去收拾东西,明天搬到我那去。” 吴恪说。 梁泽微微张嘴,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怎么,“这么快?先不用吧,等你走了我再……” 他怕自己会每晚都像今晚一样失态。 “再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暂时住在这里没关系的。” 吴恪蹙紧眉,声音顿时冷凝:“你到底知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 梁泽头脑一热,不假思索地反驳:“也没有那么严重。你可能不知道,其实这种事在打工的人当中挺普遍的,只不过我——” 他想说只不过他是绝对不会这样的,吴恪却望了他一眼,嗓音变得冷淡:“看来你是已经习惯了。也对,差点忘了那种事你高中就发生过,应该不会感到惊讶才对。” 无论如何,这话说得太过了。梁泽一听,脸色蓦地苍白。 吴恪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再怎么样,梁泽是梁泽,不该把他跟那些下三滥的事相提并论,可自己再一次没有控制住怒意,或者说,介意。 他转开脸,道歉的话堵在喉咙间,说不出也咽不下。感觉自己是进了一个死胡同,既想要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又不想听到跟那件事有关的一切。 梁泽等了半晌,没等来一句对不起。看见远处好像是室友们回来了,他低下头:“我先回去了,你路上小心。” “梁泽。” 少有的,吴恪叫他,他没回头。 到宿舍洗完澡,躺上床才发现手机上有一条十分钟前的新消息。是吴恪发的,从字里行间很难推测出究竟是什么语气,却让梁泽失眠了一整夜。 “有什么顾虑就直说,如果担心搬过来会让我不自在,出国之前我可以不回来。” 第16章 从未消失的默契 作者有话说: 吴恪猜得很准。 梁泽不想搬去的确是因为顾虑他,怕自己在那儿他会不舒服,怕他认为那是种纠缠。可天地良心,梁泽怎么可能希望他不回来? 不过,内心复杂的想法梁泽也不知道怎么去解释,更不想再扭捏作态地拒绝吴恪的一番好意。几经权衡后,他在吴恪离开的第三天搬了过去。 家门密码是一早就有的,吴恪告诉过他,说是 112233。梁泽的行李并不多,几身衣服,几本书,几件趁手的刀跟炊具,别的也就没有什么了。 因为没钱请人,所以搬的时候他是自己一趟趟上下的。中途动静比较大时,对门的那个老人家又出来好奇地张望:“这是什么情况,小吴搬走了?” “您好。” 梁泽客气微笑,“他出差了。我是他同学,过来借住一段时间。” 放下戒心的同时,老人家想起跟他好像有过一面之缘,于是回屋拿了一兜子枇杷塞给他,“自己老家种的,尝尝!” “这怎么好意思……” “哎呀让你拿着就拿着。这是我表侄女寄来的,上一次春节小吴还帮她搬过行李,她对小吴印象啊相当深刻,一直夸他年轻有为又一表人才。” 谁说吴恪女人缘差的? 梁泽笑笑,不知道说什么。 “小吴交女朋友了没有啊?” 拐弯抹角的打听开始了。 “对不起,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他把头低下去,看着自己的鞋。也许是这副样子太苦闷,老人家还以为他是想帮忙帮不上愁的,赶紧说没关系:“改天我当面问他也是一样的嘛,你忙你的你忙你的。” 改天,改天人就走了,要交外国女朋友的。 所有东西都搬完,梁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总觉得一切很不真实。眼前这些粗尼龙袋横七竖八地堆在客厅,样子有些寒酸,跟这套房的格调并不相衬。至于他自己,此时此刻本该是在破旧的宿舍睡觉,突然间出现在这里也显得格格不入。 发了一阵呆后,他拨通吴恪的电话。 很快就通了。 他嘴唇掀了掀,阿恪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生生忍下去的后果就是结结巴巴地一声喂。 那边环境比较嘈杂,吴恪低沉的声音突出重围:“说。” “我搬过来了。” 紧接着背景音就越来越小,吴恪似乎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什么时候?” “刚刚。” 梁泽迟钝地问,“我是睡次卧吗?” “不然你想睡哪,主卧?”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梁泽只是想说沙发也可以。他很无所适从地并紧膝盖,已经开始感觉到寄人篱下的煎熬了。可是就在下一秒,吴恪却微微敛起嗓音:“要是你真想睡主卧,就把我的东西挪到次卧去。” “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 那边是自嘲的语气,“我说过可以不回去。” “你……” 许许多多的话在梁泽喉咙里滚了一圈,最后化为有些紧张的三个字:“当真的?” 一阵沉默,随后响起打火机的声音。 梁泽觉得这样不行,觉得自己必须得拿出点办法来解除这个危机,于是在短时间内迅速地组织了一遍措辞,鼓足勇气问:“你是开玩笑的吧。” “嗯?” 吴恪应该已经在抽烟了,嗓音不温不火。 “我是说,你刚才说不回来,这句话是开玩笑的吧。这里是你家,我贸然搬进来已经很失礼了,要是你以后都不回来,我怎么可能安心住下去?” 这段话里有些词吴恪爱听,有些词吴恪不爱听,不过大体上没有让他不高兴。他顿了片刻,说:“既然我是主人,我让你住,有什么可不安心的。” “话不能这么讲,你肯让我住是你的事,但我不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啊。” “让你出点房租,你是不是就理所当然了?” “……” 梁泽硬着头皮沉默。 耳边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笑。难得没有任何嘲弄或是讥讽,只是一种愉悦情绪的表达。吴恪低声贬损:“真是没救了。” 梁泽的嘴角也不自觉抬起来,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对了,大门密码会不会太简单了,小偷破解了怎么办?要不我改一个吧。” 如果不是担心有些人记不住,当然不会改得这么简单。吴恪无可无不可地问:“你预备改成什么。” “…… 你的生日,或者你的身高体重?” 说完梁泽也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 “随便你。” 吴恪把手机挪开压下两声咳嗽。 “你嗓子不舒服?” “抽烟抽的。就这样吧,你想住哪住哪,想改什么改什么,我去工作了。” 梁泽唔了一声:“多喝水。” 像是不习惯这种关心,吴恪居然就这样把电话挂了。直到听见耳边的忙音,梁泽才惊愕地发觉自己手脚是麻的,大概是一次性听吴恪说话听得太多。 他软手软脚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将自己的东西一样样拖进次卧,收拾了一下午总算是收拾得大差不差。 下午上班,锁门时忽然想起改密码的事。 在手机上下好门锁的管理软件,按指导说明一样样操作,弄了近三分钟才终于到了修改步骤。 “请输入旧密码。” ——112233 “请输入新密码。” 软件中女声温柔。 想一想,设成吴恪生日并不保险,设成他的身高体重…… 他如今体重多少,现在问也来不及了。想来想去,梁泽推翻之前的想法,一键一键地输入他们两个人之间,唯一还算比较有意义的那串数字。 ——302015 下一秒,跳出的提示却令他措手不及。 “此密码近期使用过,请重新输入。” 梁泽呆呆地愣在门口。 秘密谁都有。 说不出口,不代表不存在。 许多秘密经时光掩埋,受岁月冲刷,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仍不失其光彩。它久而弥坚,盘踞在一个人的心里,无声地承受着孤独、折磨与误解。可那不要紧,因为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正是因为这个人有要守护的东西。也许是另一个人,也许是一段感情,总之,它们高于一切。 梁泽守着吴恪,而吴恪守着回忆。 — 当晚,老板给每个员工都发了工资。梁泽因为多做一份员工餐,因此比其他人要多五百块,加上这月他跟随张师傅出过一次户外自助餐的外勤,所以另外还有三百块的工钱。 下班后他凑了个整,给吴恪转账一千。 头一次独自在这房子里过夜,梁泽称不上心乱如麻,却也并不平静。冲过凉后他想洗衣服,走到阳台发现头顶晾着衬衫、睡衣,还有…… 内裤。 款式并无特别,平角的,颜色更是普通,浅灰色。只因为是吴恪的,所以才会令梁泽心潮微微起伏。他把衣服取下来,一件件挂在手臂上,感觉连质地都尤为柔软。 主卧面积很大,有一面墙全是衣柜,里面的衬衫按颜色从浅到深排列,内裤则是卷起来分格收纳的。叠衣服的时候梁泽自觉定力不够,目光根本不知道该往哪放,心脏像被一只手托着,偶尔揉一下,偶尔掐一把。 住进来真是错误极了。 他轻叹。 横竖睡不着,索性找点事做。 在冰箱里翻来翻去,看到邻居给的那一兜子枇杷,又想起吴恪今天早上有点咳嗽,于是决定熬枇杷膏。 这个不难做,只是要费点工夫。先剥皮,再去核,然后再放进锅里加黄糖熬,过程漫长。做到第三步时,围裙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 这么晚,会是谁? 拿出来一瞧,居然是吴恪,冷冰冰地发来了四个字:“什么意思。” 梁泽擦擦手,翻来覆去地看这四个字,最后还是不解地问:“什么?” 这一次吴恪没废话,直接发来一张截图:银行到账通知。 唔。 梁泽恍然大悟,低头迅速打字:“之前不是说分期还你钱吗?这个月我的工资比较多,所以就先还你一千。” 咻—— 消息发出。 锅里的黄糖全化了,咕嘟咕嘟地冒起小泡,枇杷的香气也一点点散发出来。隔了很久,吴恪才回:“在干什么。” 梁泽举起手机,拍了张面前的照片给他发过去。照片没有加滤镜,不过白净的瓷砖、澄黄的枇杷,跟格子围裙的一角还是组成了不错的画面。 “这是什么。” “我在厨房做东西。” “我知道。” 他简直已经接收到吴恪的不耐烦。 “我是问锅里是什么。” 喔。 梁泽本来想回语音,考虑到吴恪那边可能还没下班,最后还是改成了文字:“我在熬枇杷膏,枇杷是对门那个大爷给的,沾了你的光。” 吴恪又问:“什么意思。” 梁泽口中紧张地咬来咬去,后腮轻微鼓动,“他说,这是他表侄女特意寄给你的。” 说完又立刻后悔,总觉得太刻意了。正在想办法岔开话题,吴恪却回了三个字: “还回去。” 真的是很冷酷无情。 可是一瞬间,梁泽就像是去掉了一道沉重的枷锁,身体轻飘飘的,心脏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点,眼底更是浮现安心的笑意。 “不好吧,人家一番心意。我称了下,有两斤左右,不如回赠他一点什么?” 礼尚往来一下,既不失礼又不怕对方误会,到时候顺便把吴恪要出国的消息透露出去。 “随你。” 他咬咬唇,拿不定主意:“送什么比较好?” “我买了特产,回去后送他一些。” 心突地一跳。 “你哪天回来?” 顶部的 “正在输入……” 字样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 “不是告诉过你。” 语气不近人情。 梁泽心想,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早上问你你也不松口,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改的主意?不过这些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只是发了三个点过去。 “…” “周六好像有雨,你飞机会不会延误?” 吴恪惜字如金:“高铁。” 好吧,言下之意就是会准时到家。梁泽心情忽然更好了些,放下手机搅了几下锅,再拿出来,上面并没有什么新消息。 他猜吴恪在忙,本来还想问一下周六的火车是几点到,这下也问不出口了,只能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发出一行简短的话:“知道了,你早点休息。” 没想到很快,却收到一句不算短的回复。 “睡觉之前记得关天然气,周六不用等我,我坐最后一班回临江的车。” 梁泽对着这句话发了很久的呆,直到锅里的枇杷膏稠得都咕嘟不动了,他才回神关火。躺回次卧的床上,枇杷的味道闻不到了,只剩齿间一点漱口水的薄荷味。 那是吴恪的。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接过一个绵长的吻,唾液交换,思绪翻飞,身体莫名肿胀。梁泽摇了摇头,极力摆脱这种荒唐的联想。 扯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寝被柔软的触感却又让他想起那条内裤,和它曾包裹过的东西。 尺寸很大,这他知道,至于形状…… 记不得了。从前太仓促太慌乱,没好好看过,也没来得及仔细感受,除了大什么都不记得了。 越回想越不受控制,他将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鼻尖嗅着棉麻的气味,右手用力敲打了两下后脑勺。 都过去了,算了,睡吧。 第17章 你辅导我 作者有话说: 本文将于后天入 v,到时会有两章更新,提前感谢大家支持~ 最近聚齐饭馆的气氛很僵冷。 老板侯良不常来,陈军波那帮人沉寂了一段时间,没有再次轻举妄动。但他们并不是真老实了,只是在等时机而已。 不过这些梁泽并不是很在意,他打算再做半年,等钱攒够了就去报名酒店培训班,这样一来工作环境能好一些,二来今后的发展空间也更大。 这个想法目前还只是自己想想,等吴恪明天回来了,他还想听听吴恪的意见。 下过两场雨后,天气渐渐凉爽。 周六晚上七点多,齐斯宇又带着一帮人来饭馆。梁泽决心要为之前隐瞒自己身份的事道歉,因此趁送饮料的机会走到他们身后。 “斯宇,刚吃晚饭啊。” 齐斯宇最近事业爱情全都不太顺心,眼下两团巨大的黑眼圈,说话也有气无力,“是你啊梁泽,有事吗?” 这样的态度令梁泽误以为他还心有芥蒂,但错在自己,这个歉无论如何得道。他声音不自觉放低:“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能不能耽误你一会儿?” “着急吗,不急等我吃完饭再说。” 这里都是吴恪一个公司的同事,当着他们的面说的确不太好。 “那好,你先吃饭吧。” 梁泽不做他想,先去忙自己的事了。没想到快要吃完的时候,齐斯宇却扬声把他叫了过去:“你们老板在吗?” “你找他有事?” “肯定啊,没事我找他干嘛,他在不在?” 虽然不清楚他的意图,梁泽还是点了点头:“在,我去帮你叫。” 侯良今天难得在,正在收银台后面打游戏,半晌方才慢慢悠悠地过来赔笑,“各位,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招呼不周啊?” 齐斯宇起身笑笑。 “没什么不周的。老板,叫你过来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们公司就在隔壁广场 A 座,名叫浩瀚咨询。平时工作时间比较赶,很多同事不想出楼,想从你这儿订中午的工作餐,不知道你这边接不接。” 他给老板递上名片说明来意,老板听得简直喜笑颜开。梁泽站在老板身后,也是一脸意料之外。 “我们想先试一周,咱们拉个群,具体每天订多少份前一天晚上 8 点统计出来告诉你们。你们呢,先把下周的菜色定一定,两荤两素带例汤可以吧?价格今晚合计合计,这两天告诉我们就行。” 做盒饭利润丰厚,这种白捡的好事老板哪有什么不可以的?立马表示能做。留好联系方式以后齐斯宇也不耽搁,老板跟梁泽将人一路送到门口。 “对了梁泽。” 出门时他脚下一顿,回过身来像是闲聊一样说,“你掌勺,OK 吗?之前吃过你做的饭,手艺我比较信得过。” 梁泽事先根本不知情,半点准备都没有。他神情错愕,还没反应过来,侯良已经一口应下:“没问题没问题,我们自己的员工餐也是他负责,手艺棒着呢!” 齐斯宇点点头,跟同事开车走了。 侯良是什么,人精。他心如明镜,收回目光推了下梁泽的头:“可以啊,都会给饭馆拉生意了。你朋友?” 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梁泽还有些回不过神,更没有注意到旁边陈军波他们愤恨的眼神。 齐斯宇能够不计前嫌已经算很看得起他了,怎么还会突然给饭馆招揽来这么大单的生意,并且点明要他做? “老板,刚才那张名片呢?” “干嘛。” “我好奇,想看看。” 梁泽拿来拍了张照,不多时躲到角落存好号码,给齐斯宇发了条短信:“斯宇你好,我是梁泽,今天的事太谢谢你了。另外…… 我是后厨帮工的事,之前不是有意瞒你们的,真的很抱歉。” 很快,回复收到,简短的一句:“小事一桩,不必感谢。” 梁泽哑然。 为了准备下周的菜单,凌晨他提前收工,到家时累得骨头都快散架。推开门的那一刻,他却愣住了。 一室静谧,玄关放着一双没来得及收起的黑色皮鞋,客厅入口贴墙搁着行李箱,箱子表面风尘仆仆。 梁泽微微一滞,马上换鞋走进去,转了一圈却不见有人。 “阿恪?” 走到卫生间外面,终于听见隐隐约约的动静。卫生间的门是开着的,灯光暖黄,一进去就看到浴室磨砂玻璃上的轮廓。 吴恪在洗澡。 准确地说,是在抹洗发露。 大约还不习惯家里有人,所以他只是关了挡水的这道门。不大不小的浴室四面挂满水蒸气,他高大的身影很模糊,后背松松地弓出弯刀一样的弧线,劲瘦的腰杆向内凹进小一块,腹股沟两边硬槽拉得极紧,贲张的荷尔蒙隔着门扑出来。 梁泽心里一颤,迅速背过身,垂下眼帘。 “阿恪。” 里面动作骤停。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说明晚才到吗?” 安静片刻,吴恪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有点低沉,“工作忙完了。” “怎么没告诉我?” 想来改签车票也不会是临时起意吧。 吴恪被问得微顿:“这种事我也要向你报备吗。” 到底这里是谁家。 “我没有这个意思,就是随便问问。” 梁泽背对着浴室没回头,不知道吴恪是在看着他还是没有,整个人如同一只煮熟的软脚虾,“你饿吗?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别忙了。” 吴恪抬手,打开花洒,热水哗啦一下淋到身体和瓷砖上,“我有点累,洗完就睡了,你方便的话帮我铺个床。” “好的。” 梁泽垂首走到洗水台那边,想洗个手来掩饰自己的局促,结果看见脚下脏衣篓里的白衬衣、黑西裤、格纹领带,顿时更局促了。他低头打开水、挤洗手液,最后连自己冲干净泡沫没有都不晓得,镜子更是一眼都不敢看。 洗完,轻轻退出去,还把门也给关上了。 然后他靠着墙,深吸一口气。到此刻才有了实感:他跟吴恪,居然真的住到一起了。 以后他们会每天见面,吴恪洗澡的时候他可以在旁边洗手,吴恪工作的时候也许会让他把电视机声音关小一点,夜里饿了他们也许会一起吃东西…… 仅仅只是想到这些,他就感觉骨头里又软又麻,人都站不直。吴恪刚才那点轻微的态度不好,一点也不值得放在心上。 好不容易定下神,他推开主卧的门,把前几天洗干净的四件套换上了。因为有轻微洁癖,所以吴恪家里是备有紫外线消毒灯的,衣服被子烘干后全都拿灯烤过,此刻闻起来是种织物的松软味道。 刚刚换好,吴恪就从浴室出来了。他打开行李箱,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充电。 梁泽跟过去,对着他蹲下的背影说:“阿恪你等我一下,我也去洗个澡,然后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吴恪停下手,回过身:“什么事不能现在说。” 梁泽是觉得衣服有油烟味,可是又不好明讲,只能另找理由搪塞:“身上出了汗,黏黏的不太舒服。” 吴恪目光轻微打量片刻,像是觉得他搞鬼,又转回头去整理行李箱。梁泽有点忐忑:“等等我行吗?我尽快。” 吴恪不温不火地嗯了声。 梁泽飞快地去洗了个澡,洗完出来,主卧房门虚掩,缝隙里透出微弱的亮光。他抬手敲了两下。 “进。” 里面只开了一盏智能的床头灯,光线柔和,灯长得像个圆形的大笔筒,里面放上手机可以充电。吴恪坐在床头拿平板看文件,视线微低。听见门开,他抬头看向梁泽,目光在梁泽的白色睡衣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淡淡移开。 梁泽走到床边,“那个……” “我刚才是不是忘了把脏衣服拿出来。” 吴恪突然问。 梁泽怔了一下:“喔,是。我没碰,还在脏衣篓里,需要帮你放进洗衣机吗?” “不用,待会我自己过去。什么事,说吧。” 吴恪把平板息屏,随手搁到枕边,回头见梁泽一直看着,就蹙眉问:“你想用?” 梁泽眼睛微微睁大:“嗯?” “算了。” 见他没有明白自己的话,吴恪也不想再多作解释,只说,“你坐过来,我不想一直仰着头。” 于是梁泽走过去,挨着床坐下。 今天换的这套床单被套是丝光面的,摸上去很凉快也很滑,但颜色较深,接近绀蓝,衬得吴恪皮肤也泛起一层疲倦的青色。 梁泽满肚子话,右手压在被边,声音温温和和地开始了:“是这样的。今天晚上齐斯宇他跟几个人过来吃晚饭,应该都是你同事,不过我基本上不认识。他们——” “说重点。” “…… 好的。” 他声音放得更低,“就是齐斯宇他说他要从我们店里订盒饭,还指定要我做,我问了一下大概一天会有三四十份吧至少。这个事你知道吗?” 其实不是想问他知不知道,是想问自己过去卖盒饭会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吴恪倦怠地半躺在床上,喉结轻微滚动:“知道。我们楼里没有食堂,大家也吃厌了便利店的东西。” “那他怎么会想到我呢?” 吴恪原本双眼已经闭上,闻言慢慢打开,转首。梁泽直直地看着他,满眼疑惑。转回视线,他蹙起眉,掐了掐鼻梁,“当然是我提议的。” 梁泽嘴唇微微张开。 “难怪……” 原来是吴恪提议,齐斯宇才会考虑到自己,这么简单的因果关系一开始竟没想通。梁泽下巴动了动,刚想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提议,又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愚蠢。 “老板答应给我 10%的提成,我算了算,干得好的话一个月起码有三四千。” 梁泽有点兴奋。 吴恪像没听见一样,沉默地闭目养神。梁泽抬眸,透过昏黄的灯光悄悄望着他,直到他微微侧首才敛声道:“阿恪,谢谢。” 吴恪仍然不做声。 梁泽又说:“你说我下半年去报名参加那种酒店大厨培训班怎么样,我自己是对西式面点蛮感兴趣的,张师傅也说我有天赋,可以多往这方面学一学。” “本来我还担心学费的事,现在店里接了这个活,学费好像也不用愁了,三四个月应该就能攒下来。” “过段时间我先打个电话咨询一下,不知道上课的酒店远不远,如果太远的话时间成本也要考虑上。但是多出来的钱可以买个小电瓶也说不定,那样的话交通问题也就解决了。” 说着说着,耳边的鼻息愈发均匀。 梁泽在床沿坐着,抬眸一看,吴恪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这趟出差回来他好像特别累,眼眶微微凹陷下去,眼底也泛起淡青。梁泽屏住呼吸靠近,一点声响都没有地凝视着他,发现他眉心多出两道浅浅的纹,下颌角的旧伤却快要看不出痕迹了。 如果可以的话,梁泽想把嘴唇贴上去,哪怕只是半秒。想在他身边睡一晚,什么都不做也行,但是如果能抱一抱,那就再好不过。 犹豫再三,梁泽伸出手,用指腹碰了碰他的喉结。谁知吴恪恰好做了个无意识的吞咽动作,梁泽心突的一跳,电光石火间迅速将手收回。 “阿恪……” 气声叫没叫醒,确定安全。他压着心跳从床边起身,研究了两分钟才找到那个灯的开关在哪,头昏脑涨地关灯离开了。 跟卧室的灯比起来,客厅的光显得有点刺眼。一出去他就感觉眩晕,在沙发扶手旁站了片刻才过去关灯。关到卫生间,忽然发现脏衣篓里那几件衣服,于是走过去拿出来。 领带是真丝的,只能干洗,衬衫跟西裤可以机洗,需要分门别类放好,这个吴恪之前提过。 将衬衫放进洗衣机前,梁泽迟疑了。 四周安静。 心底有个声音在轻轻劝说:“你喜欢就拿走好了,这不算什么,他不会知道。” 他蓦地背过身。 不行,这样太过了。可是那个声音却不依不饶:“这有什么过的?你们两个什么事没做过,以前你还自己往他身上坐,忘了吗?” 不是这样,那次是他先摸我的,梁泽无声辩驳。 “他摸你是因为他喝多了,你也喝多了?承认吧,你做梦都想让他摸你亲你,不要在这里假正经了,你有多疯他最知道。” 最后这句实实在在说动了梁泽。梁泽想,自己有多喜欢吴恪,吴恪全知道,这个世界上就数吴恪最了解自己。何况吴恪都要走了,他一走,再想摸摸他的衣角都不可能,那时日子才叫难过。 一旦下定了决心,动作就快得多了。 梁泽把屋里灯全关了,摸黑走进次卧锁好门,脱下衣服放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他拉过薄薄的空调毯盖住胸口以下,胸口以上却盖的是吴恪的衬衣。 里面松松的,面料微微透光,呼吸时全是吴恪的味道。他起初睁着眼睛,后来心跳得太快了,缺氧缺得厉害,只能颤抖着把眼睛闭上。 因为没来得及开空调,所以很快就热了。湿漉漉的发梢一直往下滴汗,汗珠顺着脸颊滑到颈间,然后泅进衬衫的棉质布料里,有种水乳交融的错觉。过程中他咬紧唇一声不吭,不多时全身竟然湿得像刚洗完澡。 忍到忍不住时,他薄唇微启,下唇一道深深的咬痕,齿间溢出细细密密的喘息。因为出汗,手指碰到皮肤会有粘连的触感。 他长腿伸直,双脚蹬在床垫尾端那道棱上,踩着踩着又踩不住了,膝盖无措地蜷缩起来。 这样如同在海上漂浮着的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中那个时候,摊开吴恪的书盖在脸上,嘴唇衔起一页咬在牙间,触感比此刻紧紧含着、咬着的衬衣要薄。 羞耻又享受,他脑子里乱极了,模模糊糊的,很想要求吴恪辅导自己。 只是,具体辅导什么事情,再过去一万年他也没有脸说出口。 第18章 说不出口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温馨好几章了,接下来上点强度,来点刺激的吧? 日子紧锣密鼓地往下过。 因为老板说浩瀚咨询的人收入高,餐标可以提得高一些,所以最后他们商定的标准是每人每份三十元,要是一次买齐整周的可以打九折。 齐斯宇办事效率极高,不到一天就拉了七十多人进群。聚齐饭馆在写字楼的老顾客也不少,有外送的事大家口口相传,不少人还主动过来加群,三天不到群里人数就快两百了。 [聚齐粮食局浩瀚分局] 这是齐斯宇给取的名字,相当有年代感。 梁泽也在群里。因为他样子显小,下来拿饭的人都叫他小梁,后来他干脆就把在群里的名字也改成小梁,既来之则安之。 每天中午十二点半,他把做好的盒饭拿保温箱装好,再用电瓶车运到公司楼下,然后发消息通知大家派代表下楼领餐。 这件事算是他揽下的,不仅要负责统计订餐人数、做饭,还要负责送餐、收款,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事情上正轨后老板本来说让他专门做这事,其余的不用管了,可他出于工资的考虑,还是主动申请把晚班上到凌晨 12 点。 这样高强度连轴转了两周,很快身体就有点吃不消,可他谁也没说,一直自己咬牙坚持着。 周五那天做完饭他腰都直不起来,想着也许能见吴恪一面,所以还是没让其他人代劳。 把饭送去,一直在大厅等了许久,都拿完了齐斯宇才大步跑过来:“对不住,等久了吧?会议一直没结束,吴恪还在上面应付老板呢。” 梁泽弯腰拿出泡沫箱里的最后一盒饭,又把桌上的保温桶也提起来。给吴恪的一直都跟别人的不一样,是用保温桶单独装的。 直起身的瞬间他头有点晕,身形晃了一晃,齐斯宇赶紧接过东西:“没事吧。” “没事。” 梁泽站直。 “你怎么搞的,是不是病了?脸色白成这样。” “不要紧,就是这几天做饭太累了。” “干嘛这么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做不过来可以限量啊。对了你怎么过来的,还是电瓶车?要不我把吴恪叫下来让他开车送你吧,你这样子骑车上路太危险了。” 梁泽连连摇头:“别打扰他工作,我休息休息就好了。” 或许是回程路上吹了风比较凉爽,他头也没那么晕了,力气找回大半。本来以为没什么事了,没想到凌晨十一点多下班回家,走到半路就感觉自己不对劲。 肝一抽一抽地疼,紧接着就流鼻血了。 他赶紧退到马路边坐下,手忙脚乱地找卫生纸。还没找到,一辆电瓶车经过他面前,片刻后又退了回来。 “哥们儿,吐了?赶紧擦擦吧。” 递给他纸巾的人戴着头盔,听声音是个男的。 “谢谢谢谢,我不是吐了,我是流鼻血……” 梁泽抽出纸捂在鼻子上,然后才在夜色中抬起头来。 “嗯?” 对方却仿佛是认识他,辨认了几眼后,不太确定地问,“你是不是梁泽啊?” 他微怔,点了点头。 “我就觉得像你。” 头盔取下来,一张汗涔涔的脸,右眉尾下一小道疤,“还认得我吗?何峰。” “何峰?” 大概是他茫然的表情太明显了,何峰咧嘴一笑:“不是吧你,好歹我当年还救过你这条小命,这么快就把你救命恩人忘了?” 梁泽张着嘴,半晌才从记忆深处把这个人挖出来,脸色顷刻间变得极不自然。什么救命恩人,哪有那么夸张。 “看来是想起来了。” 何峰笑容痞痞的。 怎么会在这碰上这个人…… 他合上嘴,余光闪烁片刻,然后才问:“你怎么也来临江了?” “你能来我不能来啊。” 说话调调还跟以前一样欠揍,“而且镇上有点本事的都来临江了,在老家守着只能饿死,我也来赚几个钱花花呗。” 他们俩以前住得很近,不过初中开始何峰就辍学了,所以从小到大交集不算太多。要不是当年梁泽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伤晕倒在家门口,恐怕这辈子也不会跟他太熟。 “你现在干嘛呢,怎么还在大街上流上鼻血了,我记得你以为没这毛病啊。” 何峰把头盔挂到车把上,又翻出一瓶水递给他,“给,洗洗手吧,大半夜满手的血太吓人了。” “谢谢。我在饭馆给人做饭,这两天太累了,不是什么大毛病。” “懂了,我们工地上有个人也这样,就是娇惯的。” “你在工地上班?” “对,就前面不远,你有空可以去那找我,咱俩一起出去玩啊。” 他乡遇故知,比起尴尬还是亲切多一些,聊着聊着就熟悉起来。梁泽点点头:“可以是可以,但我最近太忙了,过段时间吧。” “你住哪儿,我送你一段。” 也的确累得不想走了,梁泽就坐到后座给他指路,“你前面第二个路口右拐,进去大概五六百米就到了。” 相比梁泽,何峰的电瓶车明显开得比较好,一路上车速很快,梁泽只好抱紧他的腰。到小区门口后他提议留个联系方式,可手机的输入法是笔画,梁泽不会用,打字慢慢吞吞的。 “对了,还没问你,你跟你那个暗恋对象怎么样了?” 何峰忽然扭头,“前几年听说你去了南方打工,我还以为是找他去了呢。” 梁泽手一僵,差点把他手机给摔了。 “我靠你激动什么,老子新买的。” 何峰心疼地接过去。 “…… 你能不能别乱说。” “我乱说啥?就随便问问也不行啊,当时你不是还跟他表——” “梁泽。” 不远处忽然传来关车门的声音。 两人同时回头,看见吴恪挺拔宽阔的身影走过来。梁泽马上从电瓶车上面爬下来,下意识挡在了两人的视线之间。 可吴恪的视线还是第一时间越过他,径直看向后面的何峰。何峰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们俩一眼,然后有点暧昧地笑了笑,“这个是——” “这个是我朋友。” 梁泽抢先帮他们介绍,“这是我老乡。” “你好。” 大概是吴恪点头的样子看起来太正派太一丝不苟,何峰对其印象深刻,马上就想起曾在哪里见过他,“我靠,你不就是——” “你不是还有事吗?” 梁泽回头投去恳求的眼神。 “喔我认错了。” 何峰反应很快,笑着戴上头盔,“觉得你有点像电影里一个明星,还以为我今天走狗屎运了呢。我先走了啊梁泽,回头见。” 接着摆摆手,扬长而去。 吴恪拧眉。 他注意到何峰眉下的疤,总觉得这个特征有些眼熟,只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正回忆时,手肘却被人碰了碰。 低头,是梁泽很自然地拉了他一下,动作既克制又亲昵,“别看了,也不是很熟的那种老乡,就是偶然碰上了。回家吧。” 被最后三个字触动心弦,刚才的那点疑虑顷刻间消失无影。吴恪嗯了一声,转身向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梁泽本来碰完他还有点紧张,害怕他反感这样的肢体接触,见他没什么过激的反应才放下心,提步跟上去。 “中午的饭吃了么?” “嗯。” “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那个蛤蜊冬瓜汤腥吗?” 作为新菜的第一位食客,吴恪偶尔也会给他提一些宝贵的意见。 “冬瓜的皮去得不够彻底,有的咬起来偏硬。” 梁泽拿出手机:“我记一下。” 下一秒屏幕上却跳出一条新短信:“我是何峰,这是我在临江的号码。改天约你出天喝酒,别给我拉黑啊。” 他立刻锁屏。 “怎么又不记了?” 吴恪眼神敛深。 “回去再记吧,边走边打字太危险了。” 直到进家门两人也没再说一句话。梁泽洗完澡出来,无意间听到吴恪讲电话。 “刚下班。” “放心…… 嗯…… 你身体怎么样小姨……” 吴恪注意到他,起身走向阳台,“下个月就走。” 擦头发的手顿住,梁泽就站在客厅一角,望着玻璃门外打电话的背影。最近这两周过得太顺遂,顺遂到几乎忘了吴恪要走的事。可是时间不等人,分别的日子还是一天天临近。 隔着门,声音听不清了。吴恪左手插着口袋,右手握着手机,面朝远处的寂静黑夜。 看着看着梁泽心口收紧,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只好转身去卫生间放毛巾。再回来电话已经打完了。 “你小姨?” “嗯,她周末过来做客。” 梁泽轻轻点了点头:“好的,那我周末回宿舍去住。” “不用,她过来是谈生意,顺路看看我。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留下一起吃顿饭。” 以前就知道吴恪有位小姨也在临江,只是一直没见过面。梁泽问:“可以吗?” “我跟她提过你。” “提过…… 我吗?” 吴恪没有解释,转身去拿睡衣。 梁泽心里一暖:“那我负责做饭吧,在家吃比出去吃卫生点,老人家应该也会喜欢。” “她不是老人家。” “嗯?” “见面你就知道了。” 他喔了一声,望着门打开,虚掩。隔着门,很多话变得比较容易问出口。 “你出国的时间定了吗?” “下月十七。” 刚浮起的笑意凝固在脸上:“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到下月末。” “早点走不好吗,” 吴恪声音远远的,淡淡的,“拖着做什么。”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冷淡了一些,跟之前比起来。梁泽隐约知道是为什么,就站在原地等他拿完衣服,出来的时候笑笑说:“今天我又流鼻血了,跟演电视剧一样,莫名其妙的。” 吴恪抬头,蹙紧眉:“什么时候,在店里?” “不是,回家路上。突然就流了,我又没带纸,还好碰到我那个老乡,他骑电瓶车路过以为我喝多了,还问我‘你是吐了吗’,真的很好笑。” 站立片刻,吴恪一言不发地回卧室拿出手机:“你身份证号报给我。” “做什么?” “我帮你约个体检,明天就去。” 梁泽双眼微微睁大,一瞬间,鼻酸得说不出话,胸腔也被愧疚淹没了。自己为了转移话题才故意说的,可吴恪却这样当真,这样重视,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在乎。 他又想哭又想笑,所以表情难看得很,很不成样子。 吴恪拧眉:“多少,说啊。” 他摇摇头。 “不去?” “嗯。” 一开口声音已经哽咽得没形。他走近两步抬起眸,自下而上凝视吴恪严肃的脸,“一个人我不去,要去一起去。” 吴恪眉心皱得更紧:“你几岁了,这种事也开玩笑?” 梁泽真的就笑起来,可是眼底却湿润得快要绷不住了,“不是啊,不是玩笑。你也天天熬夜,你怎么知道自己知道一定很健康?要去就一起去,我还没在大医院体检过,怕出洋相。” “你——” 吴恪拿他根本没有办法。 好像骗不骗的也不那么重要了,梁泽有他不想说的事,那就不说吧,吴恪开始认命。如果在离开以前他们能过得平和、愉快一些,又何必事事追问至底。 而梁泽站在那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吴恪对他好,这是毋庸置疑的。即便只是一份友谊,也是一份叫人永生难忘的友谊。以前他总说吴恪是他最重要的那一个,如今却渐渐发现,自己也是吴恪最重要的那一个,尽管末尾要用朋友二字加以注解。 但那又怎样,他爱吴恪,无怨无悔。不管最后是得到抑或失去,有过这样一段称得上死而无憾的感情,他已经比别人勇敢得多,终点遥远与否又如何? 第19章 他会和别人结婚 作者有话说: 回到房中,两人默契地打起电话。 梁泽是打给自己老板。侯良还没下班,坐店里接到他的这个电话,“体检?你小子怎么心血来潮想起来去体检了?” “我最近老是流鼻血,还头晕,恶心。” 梁泽把情况往夸张了说,“害怕是白血病或者肝有什么毛病,还是去检查一下比较安心。” “放你的屁!” 侯良骂起人来相当利落,“小小年纪说话不知道避讳,哪有像你这样自己咒自己的?不过我跟你说啊,要检查就得弄得全面点儿,别到了那儿又心疼这心疼那,没钱就吱声听见没有。” “知道了,谢谢老板。” 梁泽笑逐颜开。 另一边,吴恪则是打给模范同事齐斯宇。 “什么?” 齐斯宇半梦半醒,困得跟孙子一样,“又体检,你前两月不刚检过吗,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啊。” “不是我。” 吴恪坐在床边,摸到自己坚硬的膝盖骨,“是梁泽,他不舒服,让我陪他去。” “我操他都多大人了体个检还让你陪,这是同学还是祖宗?你给我打起精神啊吴恪,老朱再爱你也不可能接受你这种烂理由!” 困到睁不开眼的人让另一个人打起精神,怎么听都觉得莫名幽默。吴恪难得露出轻松的神情,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没打算让他接受,只是知会你一声我明早不在。” “…… 你自己好自为之,反正我不替你解释。” 是同学还是祖宗,没人知道。吴恪只知道自己摊上了这个包袱,想甩也甩不掉。他放下手机,右手习惯性地摸到烟盒,可想起梁泽说的那句 “要去就一起去”,最终还是没有抽。 第二天清晨。 体检约的是八点,所以梁泽一大早就起来做早饭,七点跑去叫人起床,“阿恪,起来了,再不起我们就要迟到了。” 两分钟后,吴恪打开房门。 梁泽含笑看着他。 “干什么?” 吴恪抬了抬眼,动作缓慢地往卫生间移动。 梁泽跟在后面,很讨人厌地说:“你老了会长络腮胡。” 也是住到一起后他才发现,原来吴恪的胡子长得这么快,一晚上不刮下巴上就全是又黑又硬的胡茬。都说这样的人是荷尔蒙分泌过剩,很重欲的,怎么吴恪看起来反倒寡欲清心? 正说着话,吴恪脚步顿住,回身,“什么味道。” 厨房的方向隐隐有食物的香味。 “我蒸了玉米。” 这个人,有没有常识? 不满意的眸光刚刚抬起,吴恪就在梁泽脸上见到讷讷的神情,蓦然意识到梁泽很可能从来没有做过体检。 霎那间他心潮起伏,沉默久久后把眼转开:“除了玉米,还有呢?” “还有粥……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昨天预约页面写了注意事项,里面提到抽血前不能喝水进食。” 梁泽啊了一声,神情又变得有些迷茫,“是吗,还好你想起来了,要不然——” “拿盒子装起来吧,带去体检的地方,我吃不惯那里的东西。” “好,” 刚才那点失望烟消云散,梁泽马上就钻进厨房,“阿恪你等我一下,我再热两张牛肉饼带去。” “不急。” 吴恪看着厨房,看了一阵子,很久没能移开目光。 简单地换过衣服,两人坐上车出发。 他们去的是家专业体检机构不是医院,到那儿后也没有排队,一位护士打扮的职员领着两人按流程做完所有项目。拍胸片的时候梁泽后进去,吴恪在外面等,对护士说:“等我朋友出来后麻烦你带我们去用餐的地方。” “稍等我去给你们拿两张餐券。” “不用了。” 吴恪说,“我们自己带了吃的,只是想借用你们的地方。” 护士诧异了一下。哪怕是已婚夫妇一起来也很少有这么细致,想不到他们两个大男人,居然这样有生活气息,太难得了。 在她暧昧的视线中,吴恪不自在地移开眼。 这里的早饭比较简单,每人一枚鸡蛋、一个面包、一盒奶。相较之下他们带来的就丰盛多了,杂粮粥、玉米、烙得香喷喷的牛肉馅饼,而且拿出来还是热的,周围其他人全都投来羡慕的眼神。 吃到一半,梁泽悄悄问吴恪:“好吃吗?” 吴恪喝着粥,眼也不抬:“食不言寝不语。” 不过看他吃得这么干净,应该是不讨厌吧,梁泽在心里笑了下。 体检结果要三天后才会出来,收拾好东西后梁泽说:“你要是着急上班就先走吧,我自己坐地铁去饭馆。” “我送你。” 吴恪拉开车门,“顺路。” 中午不算堵,就是红绿灯比较多,一路上走走停停。 路过一个工地时,梁泽忽然想起何峰那天说他现在在工地上干活,而眼前这个地方离他们的小区也的确不远,就问吴恪:“这里是在开发什么?” 吴恪往窗外看了一眼:“商场,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红绿灯前停下,梁泽慢慢收回目光,发现吴恪正看着自己。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吴恪转头正视前方:“那天那个骑电动车的人,你是说你老乡,我怎么没见过。”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这么一句,不过如果梁泽真的不想说,吴恪不会逼他。 梁泽心想,你见过的,只是见的次数不多,所以没有印象了而已。可他一点也不想让吴恪想起这个人,所以下意识地撒谎了:“他只有小的时候在老家,初中就去外地打工了。” 吴恪微微颔首,不再追问了。 三天后体检报告新鲜出炉,两人都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梁泽右肾有颗直径不算大的结石。医生嘱咐他平时多喝水,多蹦蹦,没准儿结石能自己掉下来。 周六天气特别好,湛蓝的天很洗练,阳光晒在身上筋骨都跟着舒展。 这天梁泽轮休,一大早就出去买了好多菜,并且还去活禽市场杀了一只乌鸡。因为东西多,所以他是骑店里那辆小电瓶去的。 骑回小区,车速放缓,他在中心喷泉旁边被人叫住。 “小伙子。” 把着车头环顾四周,发现身后不远处开来一辆锃亮的黑色汽车,车身又高又长,看起来比吴恪的那辆还要气派。后座玻璃半降,里面露出女人的半张脸,看不清,不过眼睛是笑着的。 “小伙子,五号楼怎么走。” “我也去五号楼,你们跟我走吧。” 对方点点头,吩咐司机跟着他。到了单元楼下,梁泽把电瓶车停好,“这里就是了。” 司机打开车门,那位女士走下来,手里提着一只鳄鱼皮的铂金包,身上是一条真丝面料的齐膝包身裙。不过这些梁泽没在意,也不懂,只顾闷头把菜一样样从车上搬下来。 “你去帮一下忙。” 司机得到指示,即刻小跑过来帮忙拎东西,梁泽只好连声道谢:“你们去几楼?” 女士拿出手机查了下,说:“十二楼。” 摁下按钮,手指蓦地顿住。 同一层…… 一瞬间,他领悟旁边这位女士是谁。潜意识里一直以为小姨应该跟妈妈差不了几岁,可她除了眼角有几道并不明显的细纹,其余地方的皮肤都很紧致,最多最多也就四十岁。难怪吴恪会说,她不是老人家。 大概是他的错愕表现得太明显,对方笑了笑:“你呢,你去几层?” 此时电梯已经开始上升,头顶的红色数字论秒变化。梁泽猛地一低头,看见自己这一身破破烂烂的打扮,顿时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不过对方似乎也是礼貌一问,并不真的关心答案。见他不接话,她微笑着扭回头,端庄地对着门口。 很快,十二楼到了。门打开,她从容地走了出去。 “您是不是吴恪的小姨?” 梁泽终于从背后叫住她。 她回身,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 “我是吴恪的同学,暂时借住在这里。” 根本不知道怎么界定自己的身份。说是室友,他没有交房租,说是朋友,哪有工作和家庭条件差距这么大的朋友? 吴恪的小姨涵养显然非常好,马上就收起惊讶换上笑容,“就是你啊,这么巧的。” 然后对司机说,“你先走吧,晚上我让我外甥送我。” 司机坐电梯下了楼。 输密码时梁泽站在她前面,可以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一道探询的目光,将自己不动声色地从头打量到脚。 “您请进,吴恪他昨晚加班太晚了,现在应该还没有起。” 他把事先准备好的拖鞋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玄关,“您坐一下,我去叫他起来。” 然后跑去拍主卧的房门:“吴恪,起来了,你小姨来了,吴恪?” 里面模糊地应了一声。 他这才放下心,又跑回玄关,把刚才那些菜一样样挪去厨房。吴恪的小姨此时已经坐到沙发,见状又起身,“我帮你吧。” 他急忙说不用,“没事我马上就搬完了,您先坐,您先坐,我洗个手再来给您倒水。” 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梁泽从镜中瞧见自己的脸,红彤彤的,简直紧张极了。 倒好水切好水果端过去,吴恪小姨非常客气地道了声谢,抬眼环顾这套两室一厅:“之前次次都约在外面,这房子我还是第一次来,想不到收拾得这么干净。他工作那么忙,平时净麻烦你了吧?” “不麻烦,都是应该的。” 梁泽想把乌鸡清理一遍再放进冰箱,弯腰拿盆时又想起空调没开,于是盆也顾不上拿了,赶紧跑回客厅找遥控器。 见他一趟趟如临大敌的样子,吴恪的小姨忍不住笑起来,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别忙了,你也坐下休息会儿,瞧这满头大汗。” “马上就好了……” 刚打开空调,主卧的门格勒一声开了。 吴恪一身短袖长裤,全套都是灰色,看表情还没完全清醒。梁泽往旁边指指,“小姨来了。” 他不紧不慢地点了下头,目光右移:“小姨,你怎么来这么早。” 声音也很沙哑。 他小姨坐在沙发上抱着手臂,仰头翘起嘴角打量:“越来越不像话,都几点了才起。等着你下去接我一趟,结果电话左打不通右打也不通,要不是在楼下碰到——” 这才想起来问,“对了,你同学叫……” “梁泽,栋梁的梁,恩泽的泽。” 吴恪很自然地接上,又看向梁泽,“我小姨,翟竹音,你也叫小姨就行。” 说完,顿了顿,目光忽然敛紧,“你又流鼻血了?” 刚才还有些混沌的嗓音瞬间变得清明。 梁泽微怔,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才发现他是在看自己衣服下摆的血迹,急忙把两手用力摆了摆:“不是不是,这是鸡血。” “什么?” 吴恪双眉紧蹙。 “鸡血…… 就是…… 鸡的血。” 他低下头,“我去市场杀了只鸡回来,这是路上蹭的。” 客厅一阵沉默。 “去把衣服换了。” 吴恪声音变得有些严厉。 梁泽羞愧地点点头,简直落荒而逃。看着他的背影,吴恪眉头越拧越紧,直到翟竹音从背后叫他才回过神。 “舟舟,你同学会做饭?” “……” 吴恪身形一僵,脖子一节节扭过去,“小姨,我有名字。” 舟舟是他的小名。 直到梁泽换好衣服出来翟竹音还在笑。她问:“小梁,你平时都怎么称呼他?” 明明是个很平常的问题,梁泽却忽然心虚,抿唇看向吴恪,“就叫名字。” 吴恪转开眼。 “我们一直叫他舟舟,就是破釜沉舟的那个舟,可是他呢,总是为这个发脾气。” 翟竹音笑着看向吴恪,“他说叫小名太肉麻了,我说你帮帮忙好吧,往后还会有人叫你老公,叫你亲爱的,哪个不比舟舟肉麻呀?” 第20章 这场漫长的马拉松 作者有话说: 听了这话梁泽心里酸楚,讪讪站了片刻,终于还是挤出一点笑来。 迟早有一天吴恪会为人夫,为人父,跟自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这件事梁泽是早有准备的。他不知道这一天何时到来,也不知道那时自己能不能承受住这个打击,可是他很清楚,或早或迟,这一天终将来临。 陪着聊了一阵子后,开始准备午饭。虽然没料到翟竹音会到得这么早,但好在要做的菜都是提前两天就想好了的,材料又买得足,所以还不至于手忙脚乱。 厨房的门一关,客厅顿时静下来。 翟竹音的目光慢慢收回,若有所思地喝了口水。她本来在想这个同学怎么看着比吴恪要小一些,可这一喝忽然顿住,低头往杯中看了一眼。 水是凉的不是冰的,有蜂蜜淡淡的甜味,杯底两片切得薄薄的青柠檬片,柠檬的籽还都提前去掉了。 “你这个同学,人挺细心的。我记得你说,是高中同学?” 这两天事多,吴恪低头用手机回工作邮件,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小姨跟你说话呢。” “我在听。” 她叹了口气:“你呀你,真是个工作狂。当初回国的时候让你来找我就不肯,现在好不容易毕业工作了,说过多少遍来公司帮我,还是不听,脾气怎么那么倔?” 与硕士毕业的大姐不同,翟竹音是国内很早一批做外贸服装的,早期在市场开过档口,经营过实体店,最多的时候同时有四十多家门店。大约也是因为世面见得太多,眼光也比其他人要高些,她至今未婚,一个人过得潇洒自得。 回完重要的邮件,吴恪把手机放回桌上,“我现在这样也不错,小姨,不用为我操心。” 翟竹音知道说也没用,索性不费那个口舌了。两人聊了些这几个月的近况,话题兜兜转转,又转回家里多出来的那个人——梁泽身上。 “小梁做什么工作的?我看他样子蛮朴实的,应该不是坐办公室的吧。” 吴恪神色如常:“他是厨师。” “厨师?” “而且还在学。” 脑子笨得很,混了几年还是学徒。 翟竹音微觉诧异,视线往厨房一偏,“我说呢,看架势就知道身上是有点功夫的,你最近有口福吧?” 想起那些被迫试吃的新菜,吴恪靠在沙发上展了展眉,虽然没有夸梁泽一句,可神情却不像以前那么冰冷了。 正聊到这儿,梁泽忽然把厨房门打开,低着头安静地往主卧走。吴恪的目光立刻聚焦到他脸上:“干什么?” 他被人抓包般颤颤背:“我拿张创可贴,刚才手指被蟹钳夹了。” 吴恪皱了下眉,径直走过去查看他手指的伤势。梁泽目光越过他的肩,往翟竹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吴恪却全神贯注,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他,“你不会小心点?” “小心了。” 声音很轻。 翟竹音也站起来:“不要紧吧?现在的蟹真是凶得很,我也买过一回,搞来搞去搞不定的,最后还是保姆帮忙弄好了。” “一点小伤,不要紧。” 等创可贴拿来,梁泽以最快速度包好,转身就往厨房走。 “等等,你还要刷蟹?” 不等他回答,吴恪就转头对翟竹音说,“小姨你坐一下,我去给他搭把手。” 梁泽微弱地表示反对,然而反对无效。 看着两人一同进入厨房的背影,翟竹音心里莫名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过稍纵即逝。 刷蟹这事吴恪显然很厌恶,不仅始终皱着眉,身体姿态也比较抗拒。梁泽几次说:“要不我来吧。” 他都没反应,直到第五次被挣扎的蟹溅到水,才用一种轻微责备的口气说:“跟你说过吃顿便饭就行,我小姨不在乎这些。” 梁泽抿抿唇,低下头不说话了。 弄完后吴恪还在洗手,外面就喊了一声:“舟舟,你出来一下,帮我调下电视。” 他走出去,电视机却根本没打开,翟竹音端坐沙发看着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你坐过来。” 外甥坐到身边,她放低声音:“怎么能跟你同学那么说话,他款待我是出于礼貌热情,你不帮忙、不领情就算了还泼冷水,人家借住在这里难不成还要看你脸色?” 看脸色? 有吗。 自从梁泽搬来,浴室的水温都低了好几度,许多事全依他习惯。 吴恪下颌微收:“我们一直是这样相处。” “你还狡辩,哪会有朋友像你们这样相处的?对别人你可不是这样的啊,路上的小草你都舍不得踩,怎么单单对小梁态度这么差?” 自己对他很差吗? 翟竹音审判一样看着他:“来的时候我在楼下遇见他,他一个人拎那么多东西,你呢?你在家里睡大觉。到家了人家叫你起床,三请四催你才有反应,醒了以后什么也不用做,水有人倒好了,水果有人切好了,到底我是谁的小姨?” “舟舟,交朋友不是这样交的。你得以诚相交,不能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更不能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去区别对待。” 吴恪没有反驳。 尽管他知道,自己并非因为身份而看轻这个人,却也说不清为什么总是那样对梁泽。仅仅因为当年的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思绪沉淀半晌,他坦诚:“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你的什么问题?” 居然少有的词穷。 吴恪无法解释他跟梁泽的关系,更难以描述自己对梁泽的感情,只能把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说给最亲的人听:“也许因为他对我来说不是外人,所以我在他面前比较放松。不过我以后会注意自己对他的态度,有不对的地方尽量改。” 说这话时他脸上淡淡的,没有太多表情,可是他的语气却亲密无间,眼眸中也蕴藏着极深的感情,仿佛话里提到的那个人不是同学,而是久处不厌的另一半。看着他的样子,翟竹音刚散不久的诧异霎时重回眼底,视线久久没能从脸上移开。 一时间,脑中转过好几个念头,好几种可能。她心底鸣钟,脸上却迅速镇定下来:“那就好,你可不许找小梁要房租啊。” 吴恪笑了下:“当然不会。” 中午一点时,饭做好了。 梁泽把刚蒸好的螃蟹煨在锅里,其余的菜一一上桌,还提前给长辈盛了碗板栗乌鸡汤。 进餐厅以后,翟竹音很自然地拉吴恪坐在自己身边,于是梁泽就一个人坐在对面,偶尔碗里还会被夹进一箸菜。 “小梁,多吃点,你今天辛苦了。” “您别忙,我自己来就好。” “听吴恪说你是厨师?” 咀嚼的动作慢下来,梁泽声音放低,“目前还是学徒,最少要再学半年才能出师。” “当厨师这事不轻松,你平常一定吃了很多苦吧?上班的地方离这里远不远,吴恪送你还是自己过去?” “不远,我是晚班,下午自己坐公交车过去。” 她微微颔首:“之后你找房子也可以在周围找。我看这附近交通方便,环境总体也不错的,治安又好。” 梁泽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吴恪说:“他短时间内不搬走。” “你不是马上要出国了吗,小梁接着租你的房子?” “不是租,是住。” 他神色平淡,“他会在我这里住几年,等经济条件改善再搬。” 翟竹音看向梁泽,静了瞬才接着道:“也好。吴恪成家肯定是几年后的事了,这段时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小梁只管安心住在这里。” 梁泽低下头。 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理由长期住在吴恪家。现在吴恪真正的亲人就在对面坐着,把一些从前不愿去想的事情说破了,他忽然无地自容。 “其实我不打算长住。” 他轻声。 “已经麻烦吴恪太久了。等过段时间经济条件好一些,我打算搬出去跟认识的朋友合租。” 吴恪蹙紧眉,面色冷凝地看着他。 “小梁你别误会,阿姨没有赶你的意思,你们按你们商量的来。” “嗯。” 他肩膀微垂,“我只是觉得这房子吴恪以后肯定要结婚用。就算我再怎么爱惜,房子里住人还是比空着要损坏大,我心里过意不去。” 翟竹音放下筷子,转头看向吴恪:“舟舟,你交了个好朋友,不仅很有骨气,还处处为你考虑。” “我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 吴恪居然语出惊人。 梁泽握筷子的右手一滞,筷尖虚浮地悬在碗口上方。抬起头,发现吴恪敛着眸,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脸色很难看。 他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梁泽眼底微颤,手指慢慢收紧,胸腔被一种酸涩的感觉填满了。 “不结婚没有问题,可不结婚不代表你不恋爱。不管多大年纪、身在哪里,你都得允许自己爱别人,也得允许别人爱你,不能丧失爱一个人的能力。” 翟竹音缓慢靠向椅背,“小梁,你觉得呢?” 短暂的失神后,梁泽平静下来:“您说得对。不过我想,吴恪有爱一个人的能力,只是还没遇到那个让他动心的人。要是哪天遇到了,他会对她很好的,您不用太着急。” 吴恪是优秀的,更是温柔的,他拥有爱一个人的能力,也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尽管他爱的不是梁泽,但梁泽可以肯定,他有这个能力。 翟竹音沉默地颔首,不知道是认同还是不想再多说。 话题就此结束。 饭后,一直有头疼毛病的翟竹音想歇歇午觉,吴恪就把她安置在自己房间,又打电话让司机把她落在车上的头疼药送过来。 梁泽在厨房收拾,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你小姨休息了?” “嗯。” 水槽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碗,地上还搁着等待清洗的蒸锅、汤锅。吴恪皱眉:“怎么不用洗碗机?” “先处理一下。” 吴恪走过去帮忙,把桌上吃剩的食物拿保鲜盒装好,整齐地摆放进冰箱上层。背对着厨房的时候,梁泽忽然叫了他一声,嗓音很温和。 “阿恪。” 他手一顿:“嗯?” 转过身,梁泽蹲在地上,低头在做垃圾分类。 “怎么了。” “没怎么,叫你一声。” 他蜷曲的背影有些落寞,脊骨一节节从上衣透出来,胳膊在空空的袖管里晃。想到很快要和他分开,吴恪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你真的要找房子?” 梁泽轻轻颔首:“算是吧。你在这儿我借住还说得过去,你走了,我想我还是不住了吧。最近托你的福我收入变多了,跟朋友合租也能承受,你别担心。” 他这样说,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不是一时冲动,吴恪找不出理由不同意。可是吴恪站在冰箱前,门都忘了关,半晌就是说不出同意两个字。 时间一长梁泽腿蹲麻了,起身扶着流理台活动了两下,转身对他笑了笑:“干嘛这副表情,我是不住这里,又不是不和你做朋友了。之前那些话依然有效啊,等你去了国外,无聊了还是可以联系我,我陪你说话。” 这份洒脱把吴恪的不舍反衬得很难堪。 他一言不发地收好垃圾,径直转身下楼。梁泽在后面注视着他换鞋、出门,眼底都微微发涩。看了半晌,连人影都没有了,才转身继续收拾厨房那一片狼藉。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吴恪身上多了股烟味。梁泽洗净手出来时他就在沙发坐着,面前是笔记本电脑。 “在工作吗?” 他没有应声。 梁泽心中怅然若失,只好把手机拿出来,想提前看看现在租房的价位。 午后的阳光很亮,从右边的落地窗照进来。看了一会儿,他就觉得眼睛微酸,放下手机揉了揉眼。 “不用看了,我帮你问过。” 微微一滞,他扭过头。吴恪的目光还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可是敲键盘的手已经停下。 “刚才我去了附近的三家中介,最近是应届生租房的高峰期,性价比高的房源很紧张,你最好过段时间再找。这里有几张名片,电话你存好。” 中介的名片摆在茶几上,吴恪手指微一用力,就将它们推到梁泽眼前。 “还有上次那一千块,我已经转回到你卡上。” 寥寥的几句话,却被他说得很缓,“欠我的你不用有心理负担,先把自己日子过好。” 早就已经习惯了,想尽办法对一个人好,不一定能收获想要的回报,况且也不图什么。 人生很长,漫长的一场马拉松,跑道上只有自己一个,未免太孤单了。假如梁泽肯一起跑那当然好,无论落下多远吴恪都愿意等。假如梁泽选择换条跑道,那也是他的权利,仅剩的一瓶水吴恪愿意让他带走。 第21章 就是他? 作者有话说: 说完这些话吴恪很快就从沙发上起身,“我去你房间办公,如果送药的司机来了帮忙开门。” 梁泽嗯了一声,连 “好的” 两个字都说不出来。手中的三张名片温度很高,灼烧着指腹。他默然垂首,等吴恪关上房门才松开紧咬的牙关,茫然望着脚下的地板。 痛苦没有用,这他知道。 该走的迟早要走,不属于他的迟早要还,既然还能相处几天,那就尽量让这些天过得快乐一些。 司机把药送到翟竹音也醒了,尽管并不蓬头垢面,面色相比早上还是苍白许多。梁泽给她倒了杯水,她接过,抬眸后神情动了动。 “小梁,你眼睛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 梁泽微肿的眼皮抬起来,笑意浮现眼底,“刚才看了会儿电视节目,眼睛有点累了。” 这房子隔音不会太好,可自己睡觉时什么也没有听到,想必是他没开声音。想到这一层,翟竹音心里不禁对这个孩子又多了几分复杂的好感。 “累了下午就不做饭了,咱们娘仨出去吃,小姨请客。” “我晚上还有点事,就不去了。” 梁泽摇了摇头,“您跟吴恪去吧,这么久没见了正好多聊聊天。” 翟竹音也没勉强:“那好,以后还有机会。” 到下午五点多,吴恪换好衣服随她出门。临走前问梁泽:“你晚上有什么事?” 梁泽也穿好了外出的衣服,可是心里一点打算也没有,只好说:“跟朋友见个面。” “哪个朋友?” “……” 竟然答不出。 两人站在玄关,面对面,吴恪的脸色有点沉。已经换好鞋的翟竹音站在门外叫了他一声,声音不高不低。 他说:“马上来。” 可目光仍不移开。 梁泽只好撒了个谎:“以前打工认识的,你没见过。” 又回身拿过雨伞递给他,“把伞带着吧,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 吴恪面色缓和:“下雨就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嗯。” 等他们走了,梁泽泄了一口气。想把这间房子再打扫一遍,可是怎么也提不起力气,于是就静静地坐在那儿,一直坐到夕阳西下。 远处起先还弥散着晚霞,后来就一点点沉下去,落下去,澄黄的太阳消失在天边。 另一边,奔驰在车流里缓慢穿棱。 翟竹音订的是间吃家乡菜的餐厅,离吴恪住处比较远,恰巧又是周末,所以路况不算通畅。 望了会窗外后,她转头看向自己唯一的外甥。不知不觉吴恪都这么大了。小的时候他还是个会喊 “小姨抱抱” 的奶娃娃,再大一些就总是板起脸,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后来…… 后来姐姐走了,他的笑容也更少了。 此时此刻,吴恪在她身边,车开得很专注,眉头却微微蹙着,神色有些少见的消沉。 “舟舟,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吴恪侧目:“什么?” 他心里有事,所以没听清。 “我说,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说什么。” “说你的生活,说你对未来、对家庭的想法,说你这段时间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变化。” 这些话关在安静的车厢里,因为语调温和且音量低,所以听上去很像是母子俩之间的体己话,剥离了侵略性,只剩关心。 “咱们是最亲的亲人,有什么事你可以信任地告诉我。我毕竟年长你十五岁,怎么也有些生活经验供你借鉴,凡事不要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 吴恪静了会,低声否认:“没有。” “没有事,还是没有闷在心里?” 都不是。 从他的表情翟竹音就看得出。 可吴恪并不擅长向人吐露心声,何况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又如何能向翟竹音说清楚呢? 半晌沉默,他握紧方向盘。 “小姨,我留在国内,你觉得怎么样。” 声音很低,仿佛自己也觉得荒唐。 翟竹音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她这个外甥一向早熟,做决定前常常不跟家人商量,想好怎么做就去做了,意志异常坚定。就拿回国的事来说,当初他爸百般反对,他仍是毅然办好签证回了国,就连老家的插班手续都是自己回去弄的,完全没有让她经手。 这一次要出国发展,计划也是早早拟定,关系到未来几年的人生路径。 “你改变主意了?” 她侧过身,“出于什么理由。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是你老板指定你去的,全部门今年只有你一个,这是个很不错的机会。” “是。” 只要在外面待上两三年,再回来就又能晋升一大级,这绝对是目前的最优选。可最优选不意味着内心最渴望的选择。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他看着前方的红色尾灯,“我只是更喜欢国内的环境,暂时不想离开这里。” “是不想离开这个地方,还是不想离开哪个人?” 吴恪一向坦率的眼眸里,浮现些许与性格不符的回避。 “舟舟,这次见面我发现你变了很多。以前的你很少意气用事,也很少像现在这样情绪化,更不会临时改变已经定好的计划。当然我不是说这样不行,我只是很好奇原因。” 或许是她太过一针见血,吴恪胸口有些闷,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翟竹音却轻拍他的肩:“停一停,吃饭不着急,先让我们把话题聊完。” 车停到路边,离小区铁栏杆中斜窜出的藤蔓一步之遥,路灯把树影照得婆娑,两人有些相似的面部轮廓也变得柔和许多。 “告诉小姨,是不是因为梁泽?” 听到这个名字,吴恪缓慢地侧过眸,呼吸节奏乱了一些。 “是不是?” 他喉结微动:“是。” 翟竹音并没有太多意外。她凝思片刻,没有再绕弯子,在寂静的车厢里径直发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是说,你们什么时候成为恋人的?”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称他们为恋人。 “我的问题或许太直接了,如果你不想谈论隐私我们可以——” “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吴恪忽然出声。 翟竹音心如明镜:“暂时还不是那种关系。即便如此,你依然愿意为他留在国内,小姨理解得对不对?” 一时间,沉默占领了车厢。 吴恪说:“很早以前我就答应过他,毕业后跟他一起留在临江,我不想食言。” “那他呢?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可是说过未来要搬出去。舟舟,你能跟小姨坦诚相待小姨很高兴,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干涉你。只是有一点,你确定拿得准他心里的想法吗?不要剃头挑子一头热。” 她以为他们之所以没有成为那种关系,是其中一方而在犹豫,而这个人是梁泽。 “这个我知道。” 吴恪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因为他从没想过梁泽会不愿意,相信自己牢牢占据着主动权。 “你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 翟竹音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口,“一切事情都由你自己决定,小姨只要知道你过得好就行。” 晚餐因为这场谈话延后了半个多小时,结束时已经快八点半。把人送回酒店后,吴恪开车在城里绕了半圈,最后停在家附近的一个健步公园出口。 回去抽烟不方便,所以他想在这抽完再走。点燃烟,他给梁泽发了条短信:“吃饭没有,给你带了牛排。” 等了大约两分钟才收到回复:“吃了。” “见完朋友了?” “还在聊天,晚点才回去,你已经到家了吗?” 他答非所问:“我有事跟你说。” 左边车窗开着,烟雾慢慢飘出去。拿烟的左手搭在窗边,他用右手在手机上打字,回消息的速度依然快梁泽许多。 既然已经有了决断,就没必要拖泥带水。把留在国内的决定告诉梁泽,梁泽就不用找房子了。至于公司那边,明天可以当面向老朱道歉。 回复来得慢吞吞:“什么事?” 公园里四处亮着灯,不时有人漫步经过。余光里,灯下远远地过来两个人。 吴恪握着手机,下意识转头。先注意到的是个倒着走路、吃着东西的男人,然后才看到梁泽瘦长的身影。 — “梁泽你老低着头干嘛,地上有钱啊?” 何峰一边吃着他拿来的剩菜剩饭,一边嘴里还在不停地数落他,“我记得你以前脾气拽上天了,怎么,现在学会夹起尾巴做人了?” “我在回消息。” 打完字,梁泽收起手机,上前坐在他身边。 公园附近多是这种木头做的长椅,两个人坐绰绰有余。何峰扒饭的速度很快,三两下就把其中一盒吃没了,扭头打开另外一盒,“嚯!螃蟹!可惜就是吃起来不太方便。” “不方便就带回去。” 梁泽拿出一个保鲜袋递给他。 “太体贴了……” 他啧啧两声,“这么贵的东西干嘛不留着自己吃?” “做多了,一个人吃不完。” 冰箱里那些剩菜一个人根本解决不掉,况且明天吴恪不在家,螃蟹这些又是放不得的,不如拿出来送人。 何峰抹抹嘴,右手攀到他肩头:“谢了哥们儿,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尽管说。” 又拍拍胸脯,“只要我何峰能做得到!” 梁泽低头莞尔:“你想多了,真的只是吃不完。这么巧碰上你了,回家一趟也近,所以我才回去拿给你的。” “不管怎么说,你真够意思。” 何峰也扬眉一笑,“可你既然吃不完干嘛还做这么多,难不成厨子买菜不要钱?” 梁泽摇了摇头:“家里有客人,所以就多做了点。” “你妹妹?” “不是,是我朋友的亲戚。” “朋友?” 何峰似笑非笑地挠了挠下巴,勾住他脖子把他拖近,姿态极其亲昵,“是那个朋友吧?叫什么来着…… 我那天回去想了半天,总算让我给想起来了,吴恪,对吧。” 梁泽脸色霎时变得不自然。 还真是他。 何峰内心暗哂,梁泽这人可真够执着的,当年为他要死要活还能用年轻来解释,现在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居然还在跟他纠缠不清! “你们好上了?” “没有。” 大概也只有面对何峰时,梁泽才不用遮掩自己对吴恪的感情,“他不喜欢男人,现在还是不喜欢。” 果然执着。 何峰难得收敛起吊儿郎当的表情:“我说你不累吗?努力了这么多年一点结果都没有,人家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要是以前梁泽可能会回答不累,可是今天,他的确觉得有点累了,所以没有跟何峰解释什么。 “算了,看你这样子也是个死脑筋,完全——” 刚想滔滔不绝,梁泽兜里的手机震了。他拿出一看,见是吴恪,赶紧朝何峰比了个嘘。 “喂,阿恪。” 一听这称呼,何峰嗤之以鼻,撇开头看别人玩健身器械。 梁泽背过身,左手摸着自己的膝盖,“你是不是到家了?我很快回去。” 刚才发了几条消息就没后续了,还以为吴恪正在开车。 电话彼端一开始没有声音,只有一些模糊的呼吸,连同隐隐约约的车鸣喧嚣。很快,像是车窗关上了,完全的安静下来。 没人讲话。 梁泽拿下手机,见是通的,又问:“阿恪?” “你在什么地方?” 吴恪声音比平常要暗哑。 “我……” 他顿了顿,“我在外面。” “外面哪里。” “一个吃饭的地方。” “我去接你。” “不用了!” 那边静默片刻:“要下雨了。” “我知道。” 梁泽抬头望向天空,黑压压的天幕上乌云密布,“我马上就回去,不是很远。” “梁泽。” “嗯?” “没什么,叫你一声。” 短暂的安静后,电话挂断。 梁泽对着手机发怔,直到何峰猛地拍了下他的肩,“想什么呢,魂都没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这儿蚊子太多咬死我了。” 两人步出公园侧门,满腹心事的他跟路边的车子擦肩而过。 车里,吴恪静静坐着。 再一次看见何峰眉下的疤,终于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是高二的时候,在老家,他见过这个人蹲在梁泽家门口,找梁泽借钱去网吧打游戏。 所以他们是邻居,一早相识,甚至比自己跟梁泽认识得还要早,并且联系至今。 看着他们俩并肩而行的背影,看着他们离得很近的身体,几乎牵在一起的手,吴恪眼底一片痛楚的清明。 就是这个人? 第22章 玩疯了 作者有话说: 你们把海星送我,我把脱裙子的机会送给吴恪。(怎么感觉吃亏的只有梁泽) 到家时不算太晚,吴恪却已经进房间了。 茶几上放着外带餐盒,里面是煎好的牛排。梁泽看到后心里一暖,低头凝想了片刻,转身去敲主卧的房门。 “阿恪。” 无人应声,可仅有的那抹灯光却随之熄灭,刚要推门的手就此顿住。 “你睡了?” 还是没有人说话。 梁泽转身走开两步,又回身问:“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讲吗,是什么事?” 难得有一次是吴恪主动开口,郑重地说有事要聊,他当然牢记在心。一路上他脑子里都在猜是什么事,不过猜来猜去也没个思路。 “明天再说吧。” 吴恪语气却格外的淡。 “好,那你早点休息。” 等了一会儿,再没听到里面有声音,梁泽才将牛排拿到餐厅,用微波炉热了一下,安静地吃完了。 天暗得彻底,然后慢慢亮起来。 第二天清晨醒来,虽然是周日,吴恪却已经去公司加班。梁泽也没有多想,跟平常一样出门上班。 到了下午,侯良忽然把他叫到收银台后面,背着其他人塞给他两张票。 “喏,拿去跟女朋友看吧,今天晚上的。” “啊?” 见是电影票,梁泽微愕,“您怎么——” “哥被人放鸽子了。” 侯良不知又在哪受了挫,“看见这票就觉得晦气。” “……” 梁泽捡了这个便宜,心里挺高兴的,跑到店外给吴恪打电话。第一遍没打通,第二遍才听到吴恪略显冷淡的声音:“什么事。” “我老板给了我两张电影票,今天晚上十点的。” 他低头看着票上印的 VIP 情侣座,“你今晚能早点下班吗?我们一起去看吧,我还没有去过临江的电影院。” “我今晚加班,你跟朋友去吧。” “可今天是周日,周日也不能提前一点走吗?” 他喉咙咽了咽,“我想跟你去。” 连侯良都准了几小时的假。 “我走不掉,你另找朋友吧。” 吴恪语气生硬。 “好吧,那我自己去。” 梁泽没再纠缠。 电话旋即被挂断。 可最终他也没有自己去。 难得能歇一晚,梁泽选择提早回家休息休息。谁知刚走到家门口,人就愣住了。 门下有光。 输入密码走进去,客厅亮着灯,空气里淡淡的烟味。主卧开着门,吴恪高大的身影坐在桌前。 他在抽烟,电脑开着没碰。 “不是说有事,走不掉吗?” 梁泽张了张嘴。 听见声音他也没有转过来。 “临时取消了。” 取消了…… 梁泽看了眼挂钟,才八点半,“那我们要不然现在去看电影吧,反正还来不及,我查过了那个电影院——” “你跟朋友去吧。” “什么?” “我说你跟朋友去。” 格外干脆。 “你还有事?” 吴恪掐了烟,没应声,背影很冷硬。梁泽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动也不动地站在主卧门口,“所以你只是不想跟我看?” 不是加班,不是有事,就只是不想跟他看而已。 “没兴趣。” 说完这三个字后,房中出奇的安静。 面对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吴恪,一种无力感袭上梁泽心头。又站了一阵子,他穿上鞋离开了。 夜幕低垂,街上灯火霓虹。 沿着小区外的马路走,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地铁都经过两站,还是不知道应该去哪里。站在路口的斑马线边,他拨通何峰的电话。 “你晚上有空吗,我这里有两张电影票,十点的,想送给你。” 电话那头很嘈杂,说笑声此起彼伏,何峰捂着话筒喊:“什么?” “我说送你两张电影票。” “送什么?” “电影票!” 这一嗓子带着压抑多时的情绪,直接把何峰喊得一激灵,终于快步走到安静的地方:“你要请我看电影?就咱俩吗?这不好吧。” 调侃的意思很浓重,梁泽却笑不出来。 他迎着风缓慢地呼吸:“不是和你去看,是把票送你,你不要我就扔了。” “扔了干嘛?你等着我。” 工地连电影院很近,不到一刻钟何峰开着小电驴找到他,带他到影院门口把票给卖了。 “这不就解决了?” 票可以转手,自己跟吴恪的关系呢?总是忽冷忽热的,似乎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梁泽望着检票口,很长时间一言不发。 何峰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回神:“干嘛垮着脸,不就是场电影吗?黑灯瞎火的有啥意思。走,跟我一起喝酒去。” “我不去了。” “走走走……” 推搡间梁泽注意到何峰身上有酒气:“你喝了酒还敢骑车?” “狗鼻子啊你……” 何峰低头闻了闻,“我就出门前喝了半瓶而已。” 今晚工友聚在一起放松,喝酒的喝酒打扑克的打扑克,有两个工友的老婆还给大家做了卤货和炸花生米,一群人把最便宜的啤酒喝得有滋有味。 “难得周末,你回去不也是睡觉?” 被何峰连拖带拽地带到路边,看到路旁停着的电瓶车,梁泽无奈地拿过头盔,“算了,我来骑,你坐后面吧。” 他还不想死于非命。 何峰嘿嘿一笑,迈腿跨了上去。 工地照明靠的都是施工用的灯,几个光秃秃的灯杆插在碎石地里,电线当晾衣绳用,上面几条大码男式裤衩迎风飘扬。 他俩过去的时候那帮工友已经喝高好几个,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不少啤酒瓶。见何峰带了生面孔来,大家也都不拘束。 “小梁是吧,来来来咱们这好多都是老乡!” “坐这儿,这儿有凳子。” 其中一位工友的老婆还把自己的板凳让给他,上面系的有她自己做的海绵垫,“坐这个软乎。” 比起吴恪和吴恪的那帮同事,也许这里才是更适合自己的地方。梁泽这样想着,笑了笑,转头接过工友递来的酒,漾出来的泡沫沾了一手。 在这里喝酒不可能不划拳,输家的惩罚也是五花八门,不过他是新来的,大家一开始也没好意思拖他下水。 今晚何峰运气极臭,可以用屡战屡败来形容。几轮下来他上衣全脱光了,脸也喝得酡红,光着膀子蹲在椅子上啪啪甩牌,“操,我还不信了,今晚上不把你们几个打趴下我就不睡觉!” 话不能说得太满,很快他就输得惨烈。嫌打牌费事,众人干脆改掰腕子。都是卖力气的,这种玩法最直截了当也最能激发大家的斗志。 所有人围成一圈,中间放一张吃饭用的桌子,连椅子都不摆,掰的人直接扎马步。何峰醉得站都站不稳了还要求上场,结果又是输得一塌糊涂,中途还跑去哇啦哇啦地吐。 “再来再来!” 他摇摇晃晃地回来,马步刚刚扎好,肩膀被人拍了拍。 “我替你来吧。” 一扭头,竟然是梁泽。 瞅着他那细细长长的小胳膊,秀气白皙的瓜子脸,何峰皱起眉:“你行么你。” 事实证明,梁泽挺行的,起码比何峰行。 在他连杀两员大将之后,周围气氛顿时攀到顶点,所有人都开始嗷嗷起哄。何峰站他身后给他加油鼓劲:“牛逼,牛逼!看见没这就是我老乡!” 这才哪到哪。 梁泽活动了一下腕子,脸上浮现久违的兴奋和放松的神情,脸色也微微发红。 第三个跟他掰的有 190 多斤,战斗一开始何峰就大喊大叫,嗓门高得能把房顶掀翻。梁泽咬紧牙关,太阳穴两条筋都突出来了,足足掰了一分多钟才艰难赢下来。 “真人不露相啊你!” “不玩了。” 他笑着走到一旁,“总是我赢没意思。” 何峰哈哈大笑:“你小子还吹上了!” 虽然比这个梁泽行,其他的梁泽就不行了。熟络起来后划拳他也逃不过,硬着头皮来了几回基本都是输,不知不觉就喝得有点多了。一旦玩疯了大男人们也没什么节操可言,脱衣服的、扎小辫儿的、拔腿毛的齐齐上阵,轮到梁泽时惩罚简直不能算狠了—— 穿女人的吊带裙。 他被灌得晕头转向,换上工友老婆的荷叶边吊带裙以后,还跟另一个光膀子扎冲天炮的又划了两轮,甚至还是单脚踩在凳子上划的。那架势,把何峰笑得差点当场岔气。 就在这样的吵闹中,时间越来越晚。 另一边,吴恪试图集中精神工作,却怎么也做不到。 到底自己在气什么?原因难以辨清。可自从发现那个人的存在后,内心许多怒意就再也压制不住。也许是因为备受欺骗的感觉,也许是为自己这些年的放不下感到屈辱,总之他再也无法当成什么也不知道。 尤其是今晚梁泽离开后,他几乎是控制不了地去想,梁泽是不是又去找那个人了,是不是会和那个人一起看场电影,度过愉快的一晚。 想着想着他再也按捺不住,开始尝试给梁泽打电话。连续拨了好几次,始终没有回音。 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你去哪儿了? 凌晨 12 点,他打给他们共同的熟人,“喂,晨阳,梁泽在你家吗。” 高晨阳还没睡:“没有啊,我今晚在外地不在临江。怎么着,又找不到人了?” 向来得体稳重的吴恪,好像也只会为了梁泽半夜打扰朋友。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转头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夜色,“晚上我们吵了两句,他没说去哪了。” 高晨阳乐了:“你们俩怎么跟小孩子似的,吵架还带离家出走的。不过他都这么大的人了,我估计出不了什么事。” “他没带钱包。” “没带钱包不就没带身份证吗?那他开不了房,今晚肯定会回来的,放心等着吧。” 这句话点醒了吴恪。 打开梁泽的钱包,里面除了一点零钱就是几张证件,身份证也在里面。 在梁泽失踪这件事上,吴恪已经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沉默地坐到 12 点半,他又一次尝试打电话,可是出乎意料的,这回却通了。 “梁泽——” 一开口是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急,“你在什么地方?” “喂。”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是梁泽的室友吗?你们住在几楼啊,他喝多了我把他送回来。” 吴恪心一凛,顾不上追问对方的身份,立刻转身拿起沙发上的外套:“你们在哪儿,我去接他。” “不用不用,我已经在楼下了,正在等电梯。” 他身形滞住。 “所以在几层?” 对方催促。 “十二层。” 挂断电话吴恪就开门等在走廊。楼层数一级级往上跳,他的呼吸渐渐深重。 终于,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泽穿着裙子,光着腿,软绵绵地趴在另一个男人的背上,从脸颊到胸口全是淡淡的红色。 第23章 他也是这样碰你的吗? 作者有话说: “亲娘的,可算是到了。” 何峰累得满头大汗,却仍把人背得稳稳当当,两只手牢牢地捏在腰侧的大腿上。看到这一幕,吴恪双手紧攥成拳又蓦地松开,快步上前接过他背上的人。 梁泽满身酒气,身躯又热又软。被吴恪抱着,他还是站不稳,没骨头一样靠在熟悉的身体上,脑袋也耷拉到吴恪肩头。 “行了你照顾他吧。” 何峰擦了把汗,气喘吁吁地说,“我回去睡觉了。” “等等。” 他脚下猛地一顿。 “你是不是姓何,以前住在梁泽家隔壁。” 居然想起来了? 心中暗晒两秒钟后,何峰施施然转身:“可以啊,记性还挺不错。” 真的是他。 “梁泽晚上是跟你在一起?” “这不明摆着的嘛。” “所以你们是什么关系。” 无论伪装得多淡漠,低哑的声音还是暴露了吴恪的在意。何峰站在电梯里笑了下,表情暧昧不清:“你猜。” 吴恪深深吸气。 “你们是不是很早之前就在一起了。” “这个嘛……” 刚要问下去,怀中的人忽然说起胡话:“再来…… 干杯……” 温热的气息抚过颈间,下巴轻轻磨蹭,柔软的触感激得吴恪眉头紧紧皱起。 何峰就此打住,朝他响亮地一弹舌:“照顾好他,回见!” 吴恪在他的痞笑中慢慢僵立,直到梯门关紧,走廊安静到感应灯都暗了,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唔……” 楼道漏风,梁泽觉得冷,身体瑟缩了一下,头也埋得更深。吴恪转头凝视一瞬,明明人就在身边,他却忽然觉得他们之间距离很远。 把人抱回次卧放到床上,梁泽自己知道哪里舒服,闭着眼睛默默然地往被子当中钻。印象中他酒量不错,今晚却醉成这样,连呼吸都紧凑粗重,一下又一下,几乎是用喘的。 时间静静流逝,吴恪坐在床边看着他,身躯僵硬至极。 梁泽,你到底在干什么? 烂醉如泥,衣不蔽体,最后还让另一个男人背回来。这些事就算放到以前的他身上,也是根本难以想象的。 吴恪闭了闭眼,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恼怒跟在意,俯身替他脱衣服。 准确地说,是脱吊带裙。 他身上这条裙子不仅旧,材质也很廉价,两条肩带细得仿佛一扯就断。但颜色是漂亮的水墨粉色,淡淡的一抹红晕,显得他的皮肤既白又有光泽。 解开结以后吴恪先是试着往下拉,可胸围太窄,脱到腰部就卡住了。 胸口被松紧带勒出的那一圈红印,此刻在灯下一览无余。还有他的脖子,右边一小枚蚊子叮的包,已经静悄悄地肿起来了。 腰上箍得太紧,梁泽不舒服地动了动,袒露的上半身遍布绯红,细白的手腕像是被谁狠狠凌虐过,几道痕圈深深浅浅地套在那里。 看着这样的他,吴恪已经分不清心里到底是厌恶还是什么,只觉得有种莫名的情绪快要冲破天灵盖,恨不得把他身上这块破布撕个粉碎。 往下脱不掉,只能从头上脱,裙子一掀起来遮住了梁泽的脸,可松松垮垮的内裤却遮不住大腿跟臀后的掐痕。 这是…… 忍了又忍,内心汹涌的怒意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吴恪近乎粗暴地扯掉裙子,咬牙切齿地扔到了地板上。 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谁让你穿的? 他尊重过你吗,替你考虑过吗? 俯身撑在梁泽身体两侧,吴恪像是要把这个人关在自己的世界里,哪里都不让他去。可梁泽什么都不知道,平坦白皙的胸口仍然在有节奏地一起一伏,鼻间吐纳着浓重的酒精气息,仿佛置身什么最安全的港湾。 再没有办法克制住颓丧的情绪,吴恪垂首低哑地喃喃:“知不知道你穿成这样有多难看?” 真的,很难看,难看到不想再多看一秒。 他狼狈地撇开眼。 曾经愚蠢地以为自己是梁泽最重要、最特别的那一个,他们知道彼此最多事,相互陪伴着走过许多狼狈不堪的日夜,拥有无数不可磨灭的回忆。他甚至说服自己接受梁泽喜欢自己这件事…… 结果呢。 结果证明他吴恪也没有那么特别,梁泽是喜欢男人,但不代表一辈子只喜欢他这一个男人。 可对他而言梁泽是最特别的,不管以前还是现在。 在梁泽离开后,他几乎是发了疯地找过一段时间,当时不满二十的他能力有限,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问,得到的答案都是梁泽南下讨生活去了。 那段分开的日子里,一个念头始终支撑着吴恪:尽管不在一起,但梁泽一定跟他一样,放不下过去,摸不到未来。他们彼此想念,靠回忆熬过对方不在身边的时间,做梦都希望重逢的那天能早些来到。 现在终于重逢了,梁泽就在他身边,他们终于再次朝夕相处。可是梁泽却多了许多他不知道的秘密,甚至很有可能—— 很有可能,他早已不是梁泽最重要的人。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吴恪就觉得呼吸困难,脑中神经撕扯般疼痛。可始作俑者却浑然不觉,在他身体的阴影中蜷缩着,怀中还舒服地抱着薄被。 不要再自以为是了,该还梁泽自由。 吴恪命令自己起身离开这里,但他做不到。眼前的梁泽穿着女装,脸色潮红,满身的放浪形骸,明明该是令人讨厌甚至是令人反胃的,可不知为什么身上却好像有什么引力,牢牢地攫着他,就连那种醉醺醺的气息都是好闻的。 难道就因为是梁泽,所以连这副样子自己也能接受? 吴恪左手撑着床,右手先是慢慢靠近梁泽的脸颊,指关节轻轻摩挲了一阵子,后来,又把手指插进漆黑柔软的发间。 出了好多汗…… 梁泽发根湿漉漉的,鼻尖不仅泛红还挂着汗液,微张的唇间酒气浑浊。手下的触感陌生却又活色生香,吴恪需要极大的定力才能阻止自己的性幻想,他觉得梁泽已经不再是梁泽了,梁泽变成了洪水猛兽,能一口把他的所有理智吞下去。 胸腔里有股马上要冲出来的欲望,双臂青筋暴起。甚至他想咬梁泽,把梁泽咬疼,疼得五官都皱起来,最好喉咙间还发出轻微呻吟。 这种冲动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以前还从来没有过,分不清是惩罚还是疼惜。 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脱了鞋躺到梁泽身边,将人紧紧搂在怀里。 因为长年在厨房工作,不需要出去风吹日晒,所以梁泽全身的皮肤都很细白紧绷。加上平时吃得不多,他小腹尤其平坦,腰侧有道内收的弧线,肚脐很标致地凹陷进去。 大概是感受到有身体靠近,或者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梁泽轻轻动了下,脸埋进吴恪胸腔里。 也就一瞬间的事,吴恪手覆了上去。 沿着那些青紫的掐痕,手掌稍作停顿,慢慢伸进了洗得松垮的裤管。第一感觉不是滑,是热,很有弹性的皮肤下涌动着旺盛的生命力,就像梁泽这个人一样韧性十足。而且他虽然瘦,大腿却匀称结实,握在掌中手感很好,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骨瘦如柴。 这一刻吴恪清楚地意识到梁泽是男人,不管他穿的是裤子还是裙子,他都跟自己一样是个男人。可这种意识非但没有浇灭他身体里的热情,反而激发出一种奇异的征服欲,想用最原始的方式令梁泽俯首称臣。 不自觉的,手掌微微用力。 ——他也是这样摸你的吗? 这句话是在心里问的,没有问出口。吴恪不想承认自己妒忌得眼底发红,可是愈发粗重低沉的呼吸已经把内心暴露无遗,一点掩饰的余地都没有。 他要摸,你就给他摸? 他把你掐成这样,你不知道疼? 你不是说—— 吴恪呼吸停滞。 你不是说这辈子只喜欢我吗? 年少的承诺作不得数,谁当真,谁就是糊涂,吴恪觉得自己真是糊涂透顶。可是梁泽总是有许多花言巧语,许多厉害手段哄得他当真,最后终于一败涂地。 现在梁泽就在他怀里匀细地呼吸着,不一会儿还把膝盖屈起来,毫不设防地搭在他腿上。吴恪太阳穴的两条筋绷得快要断了,手指也抻得极直,指腹经过哪里哪里就会迎合般地凹下去。再后来梁泽甚至会屏住呼吸,身体轻微战栗,在被碰触的那一瞬缩紧小腹。 这世界上总会出现一些人,令你放弃原则,令你丢失坚守的阵地,推翻过往人生中认定的某些大道理。 比如,梁泽的出现就模糊了吴恪的性别概念。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不可能爱男人,现在才发现有些男人没有任何女性特征,可是照样极具吸引力。那种吸引力是由灵魂散发出来的,身体只是将之具象化,身体只是灵魂的载体。 今晚令吴恪明白,再多相处一段时间,他的一切原则就都会化为泡影。 就在这个时候枕边的手机微震。那是梁泽的,刚才吴恪随手扔在那里。视线一移,他看到上面的新消息:“想不到你喝多了还蛮可爱的嘛,跟只醉猫一样。” 也就是这个时候,吴恪骤然清醒过来。看着眼前一丝不挂的梁泽,他身躯一僵,几乎想要抽自己一耳光。 不要再这样了。 这样太卑鄙,太悲哀。 第24章 再抱我一次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翌日清晨,梁泽不舒服地醒来。 头好痛…… 掀开毯子看见自己光溜溜的身体,扭头又看到地上躺着的吊带裙,他脸色霎时变得极不自然。 昨天自己那副尊容,难道吴恪全都看到了?吴恪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自己疯了。 苦闷半晌,他才发现自己的尴尬很多余。家里只剩他一个人,吴恪早已不在,手机上也没收到任何新消息。 已经九点半,想必吴恪是上班去了。 梁泽松了口气,可又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想不起吴恪帮他换衣服的事,记忆出现断档。 一整个白天,他都有点浑浑噩噩,宿醉的感觉直到夜晚才慢慢过去。夜里十点,拖着疲劳的身体提早下班,没想到有人比他还早。 主卧开着灯,吴恪在床边整理衣物,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转过来。 从昨晚到现在他态度一直出奇的冷淡。梁泽站在房门口,犹豫再三还是决心主动打破僵局,于是鼓起勇气往房间里走去。没想到走近却发现,床脚放着摊开的行李箱。 “你在收拾东西?” 梁泽莫名心慌,“要出差?” “不是。” 当着他的面,吴恪从抽屉里拿出护照本、国际驾驶证,还有以前没有用完的一些美钞,分门别类装进一个随身的旅行袋。 “那你……” “我把机票提前了,明天晚上八点飞。” 什么? 梁泽心脏突地一跳:“你是说出国?怎么这么突然,是有什么变动吗?” 吴恪仍旧一言不发,胳膊却被人拉了一下。四目相对,梁泽眼底慌乱,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公司临时有安排。” 看着他生硬的表情,梁泽觉得自己的某些猜测得到证实:“是不是你小姨劝你早点走?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就觉得…… 觉得她跟我说话的语气不对。你可以跟她说,你跟她说请她放心,我很快就搬走。” 长辈接受不了他们这种关系,实在再正常不过了,他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吴恪却说:“跟她没关系,只是工作提前了。” 前后不过两个晚上,一切就全变了。之前那些愉快的相处时光眨眼过去,取而代之的是疏远、沉默和离别。面对这样的吴恪,梁泽无计可施,又没有什么理由劝他留下,整个人几乎是呆住了。 吴恪看也没看梁泽,继续收拾一些必要的东西。收拾到过去的那些照片时,从班级合照里看到两张熟悉的脸,沉默半晌最终还是选择不带走。 既然决定要放下,那就不要再拖泥带水。何况曾以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过去陡然多了一个人,一切不再那么独一无二,再珍而重之的对待就显得太傻。他深吸一口气,将照片重新插回书里。 刚刚放下,后背就被人抱住了。 梁泽没有出声,两只手穿过他腰侧,脸颊靠在他背上一动也不动。 “梁泽,松手。” 当年分别的不舍辗转六年,忽然在今晚洪水般涌出。吴恪想掰开他的手,可他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将手臂收得更紧。 “是你跟我说的,我们之间有话要直说。你要去哪里都可以,但是能不能让我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和你带着遗憾分开。” 这些话几乎耗尽了梁泽全身力气,说完,像是虚脱了一样喘不上气。他既怕吴恪推开他,又怕吴恪什么也不做。两人之间比定力,输的一定是他。 久久的沉默后,吴恪强行推开了他。 “梁泽,刚才的话不应该是你对我说。” 六年前自己按照约定,一直在临江苦等梁泽。可是梁泽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说走就走了。 你要去哪里都可以,但是能不能让我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和你带着遗憾分开。这些话,他可以原封不动地送给当年的梁泽。 “你要求我做到坦诚,那你对我坦诚过吗?” 吴恪转身凝视,语气平缓,“不管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你做到过吗?” 在他冷冰冰的注视之下梁泽眼底微颤,心脏不自觉蜷缩到一起,辩驳的话淤积到喉间却又无法说出口。因为吴恪说得对,他总是不够坦诚,有时是因为胆怯,有时是为了保护更重要的人。 见梁泽一声不吭,吴恪眸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可是很快就恢复淡漠。 该清理的都清理完之后,他将行李箱推到玄关,公文包也放在上面,仿佛是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梁泽神情恍惚地跟着他,大脑神经像有根针在刺,从头顶到脊背一条筋贯穿下来扯得生疼,半晌才声音沙哑地问:“所以那天你要跟我说的事,就是这件事?” 怪不得一直拖着不肯说,原来是怕自己知道了会纠缠,干脆留到临行前再讲。 吴恪没有否认:“明天你不用送我了,我定了车直接从公司走。至于这套房,想住到什么时候由你自己决定,水电物业的费用我都交了三年的。” “阿恪——” 梁泽亦步亦趋,“阿恪你等等。” 吴恪微微侧眸:“还有什么事。” “你……” 该怎么跟一个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谁来教教我?梁泽感到一种不可克制的绝望,半晌才声线颤抖:“你能再抱我一下吗?” 吴恪后背蓦然僵硬。 “次次都是我抱你,你都要走了,可不可以主动一次。” 就当是给往后留个念想。 吴恪转过身来,发现梁泽居然勉力维持着笑容,尽管眼底是湿的。 “就抱一下。” 他双手攥紧,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梁泽就迫不及待地上前拥住他,撞上来的力气大得他后退了一小步,“我当你主动过了。” 怀中的身躯比从前还要瘦,哽咽的气息就在颈边徘徊。他两只手僵硬地圈在梁泽腰后,甚至能感觉到胸口的起伏,和身体细微的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梁泽没有出声,脸靠在他肩上没有动,渐渐的,吴恪肩头却感到一片潮湿。 彻夜难眠。 早上门响时梁泽还醒着。听到外面推行李箱的声音时他坐起来,一个人靠在床头发呆,直到关门声传来才蓦地回神,身体慢慢倒到床上。 额头发烫,感觉像是感冒了,他自己却知道这是心病。浑浑噩噩地爬起来,穿好衣服出门上班,外面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梁泽,梁泽——” 第几次叫他无果后,侯良过来拍了下他的背,“你小子怎么回事,魂被人偷了?” 梁泽回神,转头对侯良道歉:“对不起老板,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病了?病了就歇,没什么大不了的。” “中午送餐我就不去了,麻烦您安排个人替我一天。” 侯良点点头,也没再多问。 一直熬到下午六七点,太阳都开始落山了,店里的客人也渐渐多起来。梁泽在后厨切菜,外面喊他:“梁泽、梁泽!外面有人找!” 何峰叼着烟蹲坐在路边,见他出来才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在忙?聊两句。” “是你啊。” 他实在已经没有精力应付,“我还要工作,有什么事晚点再讲吧。” 说完就转身往店里走,步伐很疲惫。何峰从后面喊住他:“你跟那个姓吴的吵架了?” 他顿足。 “那天晚上送你回去,我见着他了,还跟他聊了几句。” “你们说什么了?” 他急忙转身。 “瞧你这点出息。” 何峰走到他旁边,一脸的漫不经心,“其实也没聊什么,就是他把我认出来了。” “认出你载我回过小区?” “载你?你也太小瞧他了。他连我姓何、住你家旁边都记得,还问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梁泽嘴唇微张,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怎么可能? 想起当时吴恪那么介意,可又不能拿自己怎么办的样子,何峰禁不住乐出来:“你别说他这人还挺客气,我让他猜他还真猜,关键猜得还特别离谱,以为我是你的老相好。” 吴恪居然…… 居然会那么以为。 一瞬间,梁泽什么都明白了。 “你没解释吗?” “我心想逗他玩玩儿嘛,当你相好的又不吃亏。” 以为自己是在做好人好事,何峰扭脸嘿嘿一笑,没想到梁泽脸上却风云变色,五官瞬间紧到一起:“你害死我了!” “啊?” 他迅速跑回后厨拿出自己的手机,躲到店外给吴恪打电话,可尝试了两三次都打不通。正急得手腕发抖,高晨阳的电话打了进来。 “喂梁泽。” 听到好友声音的一瞬间,梁泽心神激荡,两行眼泪唰地掉下来。委屈,难受,舍不得,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交缠到一起,忍耐了整整两天的感情冲破临界点。他顺着墙角蹲下,两条胳膊死死抱着膝盖,对着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靠你……” 何峰瞠目结舌。 电话彼端的高晨阳也很诧异:“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你说,你别哭啊梁泽,发生什么事你跟我说。” “晨阳……” 恸哭压不下止不住,梁泽握着手机,眼前一片模糊,“他走了,他出国了,再也不管我了。” “不是你先别哭啊。” 从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的高晨阳口拙,“谁走了?” “吴恪。” 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清。 何峰低骂一句脏话,内心愧疚不已。那头的高晨阳停滞片刻,语气却更加疑问重重:“你说吴恪,他走了?走哪去?我刚跟他打过电话,他不是下周才走吗?” 什么。 梁泽蓦地止声,抬起肿胀的眼皮茫然望着马路,“你说什么?” “我说他下周才走啊。” 隔着信号,高晨阳的嗓音依然稳健可信。 “他下周一的机票飞洛杉矶,我还说到时候去送他呢,什么意思难不成时间改了?” “那他现在在哪儿?!” 梁泽猛地一下站起来,额头都隐隐发晕。 报出某酒店的名字后,高晨阳劝他别急:“你现在先别过去,去了他也不在,这么早他肯定还没下班呢。” 原来吴恪根本没走,就住在公司旁边。那地方就在浩瀚咨询对面,送餐的时候梁泽看到过招牌。 吴恪在躲他。可并不是因为讨厌他,只是误会他了,想结束这种混乱的关系而已。 梁泽傻傻站着,面朝墙壁,眼泪跟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偏偏还强忍着不肯发出任何声音。何峰在旁边看了他一阵后,径直掏出他兜里的手机,抄了个电话号码走了。 回到后厨,侯良被吓了一跳:“好家伙这是怎么了?!家里出事了?男子汉大丈夫出了事也不兴哭啊!” 梁泽摇了摇头,抬起下颌看着侯良,先是笑,笑着笑着眼眶里却滚出大颗大颗的泪,只能拿衣服拼命地擦。 “疯了,这孩子疯了。” 侯良指着他。 他把衣服下摆放下去,又哭又笑地看着侯良:“老板,我想唱歌。” 侯良噎住,半晌憋出一个字—— “唱!” 天色渐晚,可繁星璀璨。 忙完所有要紧事后梁泽请好假,洗了把脸就往酒店跑。路上碰到一辆自行车,他蹬上站着骑,一路挥汗如雨。 跑到酒店大堂才发现,压根不知道吴恪住哪间房。电话还是打不通,不知道是不是被拉黑了。问前台,前台看他穿得破破烂烂,撩起眼皮来了一句,“告诉你也没用,你没有房卡根本刷不进电梯。” 那就等。 多少年都熬过来了,这么一会儿,他不怕。 坐在大堂角落的沙发上,他眼睛错都不错地盯着入口。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快到零点才终于看见熟悉的身影。 吴恪还是一身衬衫西裤,简简单单的,手里提着黑色皮质公文包。他后背挺得很直,脸色却有些疲惫,人也清减不少。 明明才一天不见,梁泽却觉得,自己想他想得都受不了了,一见他就想哭。强忍住即将失控的情绪,他抬起僵麻的腿走过去。 “阿恪——” 嗯? 吴恪微僵,刚一转身人就被紧紧抱住。 大庭广众之下,梁泽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可是他就想这么做,一刻也等不了。他双手环紧,头埋在宽阔的胸膛上。 吴恪被他的突然出现弄得措手不及,短暂的错愕后凝声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松手。” 就连这种不耐烦的口气都让人不舍,梁泽不想松。 周围的目光越来越耐人寻味,吴恪既恼火又尴尬,压低声音训斥他:“梁泽你干什么,把手松开!” 强行把人扒开,结果就是看到一双尚未消肿的眼睛。梁泽抿紧唇,被他盯视时眼中闪过一些退缩,可是马上又自行打消掉了。 谁也没开口,数秒后吴恪转身直直朝电梯走去,提公文包的右手蓦地收紧。 按键,刷卡,等待。终于开门,他提起一口气走进去。 关门的一刹那,梁泽跟了进来。 第25章 等你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公共场合,吴恪没办法拿梁泽怎么样。可等到刷开自己房间的门,身后那人又一次大着胆子跟进来,他脚步终于骤停。 “谁让你进来的。” 梁泽关上门,慢吞吞地转过身:“我有话跟你说。” 又是这样。 为什么这个人总在这种时候出现,总是自私地闯进自己的生活,撼动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不想再看他,吴恪扔掉公文包跟领带,径直推开阳台的落地窗。外面夜色漆黑,散落的星点缀在天边,远处城市霓虹灯影繁华。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底的烦闷。 身后,梁泽默然靠近,却没有真的越界,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你明明没走,为什么要骗我说已经走了?” 居然还敢问。 “请你搞清楚,想什么时候走是我的事,我不认为自己有向你交待的必要。” 吴恪口气生硬。 没想到梁泽竟然说:“不是你的事。” “什么?” 吴恪转身盯着他。 “不光是你的事。” 彼此对视,梁泽像是徒然找回了什么勇气,“你是因为误会我才要走的,所以这是你和我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你——” “我都知道了,那天晚上何峰跟你乱说话了。阿恪,你想知道为什么不问我呢,难道你觉得我会骗你?” 吴恪静了会,语带讽刺地说:“难道你没有骗过我吗。” 他话里有话,梁泽立马听明白了,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我有我的苦衷,希望你能谅解。可是请你相信我,我跟何峰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而已。” “朋友……” 吴恪笑了下,“你好像很喜欢拿这两个字当幌子。是不是对你而言没有在一起过就不算数,哪怕有过一夜情也叫朋友?” 梁泽脸色蓦地一白,茫然地抬起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猜错了,那个人不是他?” “哪个人……” “十八岁,第一次。” 他抛出两个关键词。 “当然不是!” 梁泽慌忙否认,“你、谁告诉你是他的?他说的?你别听他的,他那是故意跟你开玩笑的,根本就不是他!” “不是他那是谁?” 吴恪视线紧迫,盯着他片刻都不放松。 “是……” “是谁?” 那件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何况也没脸说。梁泽语塞片刻,心里却蓦地贯通,抬起眸,两人视线不偏不倚撞到一起。 “可是阿恪,你为什么这么好奇这个问题?” “我——” “是不是因为你在乎我?” 空气顿时凝固。 梁泽看着他,心脏的空白一点点填满,追着他的视线继续问:“是不是因为,你吃醋?” “够了,你在胡说什么。” 吴恪转身走进房中,不算明亮的灯光却让梁泽完全看清了他的脸。他脸上有烦闷,有逃避,唯独没有反感。 “我没有胡说,你是在乎我的。要是你不在乎我,怎么会因为何峰的出现而生气,宁愿住酒店也不回去?” 默默半晌,梁泽孤注一掷,声音轻得犹如耳语:“你怕我。” 吴恪已经忍无可忍,马上就要发脾气。梁泽却走到他面前,抬起眼睛凝视着他:“你怕见到我,一看见我就生气,就不舒服,是不是?” 只有在乎一个人,才会被这个人影响情绪,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吴恪正是因为无法容忍这样的自己,所以才一天都不愿再留,干脆收拾东西住到酒店。这样的心情,梁泽恐怕比他自己看得还要明白。 “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但是……” 梁泽扣住他的手腕,“但是我就想让你知道,从头到尾我就只喜欢过你一个,你去哪我的心就跟着你去哪。只要你一句话,不要说三五年,要我等你一辈子我都愿意,我——” 吴恪突然挣脱他的手走开,打断了他最后一句表白。 看着眼前冷硬的背影,梁泽撇开头讪了一会儿,脸上热得发烫。静默半晌,却还是忍不住闷声问:“你相信我吧?” 吴恪站在落地窗那里,僵着背:“梁泽,你怎么连这种话都讲得出来。” 是啊。 这种没有羞耻心的话,梁泽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说出口的。可是真的说出来了,心里反而轻松、快活。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只要吴恪不误解他疏远他就行了。 “也不是很难,肯正视自己的心就可以。” 不过他还是会不好意思的。 无所适从地站了一阵子后,他扔下一句 “借用一下卫生间”,跑进浴室锁紧门。 真是的,一切几乎是搞砸了,就在悬崖边,岌岌可危。不过吴恪的反应也很暧昧模糊,说生气不像生气,说高兴不像高兴,介于二者之间的一种状况。 里面的人在纠结苦恼,外面的人也并不轻松。 吴恪没想到梁泽会直接找过来,更没想到梁泽为了不让自己误会什么话都敢说,半点委婉的意思都没有。在阳台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后,他走过去敲响卫生间的门:“你还打算在里面呆多久。” “我想洗个澡,刚才骑车出了好多汗。” 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为什么不回去洗?” 几秒钟的沉默后,梁泽轻声:“今晚我要留下来。” 一个人走远,另一个人就该追上来,这样两个人才能继续结伴。 “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在你走之前多相处一些时间。” 突如其来的坦诚打得吴恪毫无招架之力。 答应,房间里就一张床,怎么睡?不答应,难道真的强行将人赶回去? 不过梁泽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也就半分钟时间,卫生间里就传来花洒的声音,安静的房间顿时变得嘈杂。吴恪一言不发,直接去阳台抽烟了。 洗完出来,梁泽手里拿着脱下来的脏衣服,身上裹着一张大浴巾,赤脚踩在地毯上。吴恪看也没看他,径直把头撇开。 当然,梁泽也没看吴恪。 不甚明亮的流线灯下,他占用四分之一张床,蓬松的被子拉到脸上:“我吹过头发了。你也去洗一下吧,好困,我们早点睡。” 熟悉的耍赖方式。 吴恪烦躁地掐了掐鼻梁,简直想把人从被子里拎出来,可最终还是认命。等他面色铁青地进了浴室,房间里就只剩空调运转的声音。梁泽在被子里憋了一会儿,憋不住了才把头伸出来透气。 空气里有酒店洗浴套装的味道,尽管不如家里的那么熟悉,却莫名让人安心。 还好,没被赶出去。 吴恪洗完顺手把主灯关了,只留了盏床头灯。然后从箱子里随便找了件 T 恤,站在窗帘旁边,双臂一抬,自头上套下。 梁泽就在后面看着,一颗心差点从阳台蹦下去,很艰难才调匀自己的气息。 “我那天穿裙子是因为划拳输了,” 他讷讷地解释,越说声音越小,“你放心,我不是变态。” 或许是他过于语出惊人,吴恪僵了几秒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梁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了片刻,目光开始左顾右盼:“所以你可以过来了,我不会吃了你。” 事实证明解释是有效果的。吴恪没有发火,掀开被子睡了进来。两人之间空隙很大,可身边多了个大活人,被子里的温度还是比往常要高得多。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吴恪将空调调低了两度。 “到下周一行不行,周一你走了我再搬回去。我保证不打扰你睡觉,只要让我住在这里就可以了。” 他也知道自己是有点得寸近尺了,可是事已至此,没有退缩的道理。何况吴恪要是真的无法忍受早就将他推开,又怎么会放任他靠得这么近? 果然,吴恪气息浑浊,却最终默许这一切。 梁泽在他身后轻微挪动些许,挪到只隔三四拳的位置,盯着他的后背低声说:“阿恪你知道吗?我昨天一晚上都没有睡着,一直在想怎么办。” 吴恪语气冷淡:“什么怎么办。” “你走了怎么办。” 心中浮起淡淡的苦涩,梁泽却笑了笑,“我算了一晚上,算自己要攒多久钱才够买一张机票,要多久才能去看你。” 昨晚的那些难受,此刻想起仍觉得煎熬。 “我知道你是不会主动回国看我的,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过去找你。我都想好了,从这个月开始多打一份工,晚上去酒吧做果盘之类的应该能行,反正也不累。等钱存够了我就去找齐斯宇,问到地址马上飞过去见你,不管……” 声线轻轻地颤了一下,“不管你愿不愿意见我。” 过去的六年他就是这样撑过来的。一分一厘地攒钱,一包方便面对付一餐,攒够钱第一时间就来了临江。要是没有这么幸运,一直遇不到吴恪,那他就会一直守在这里。 其实一开始喜欢吴恪时,他喜欢得很糊涂,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真正的原因是在分开后明白的。 挣扎在泥潭之中的人,满身泥,却向往纯粹和干净,向往有一天能够爬回岸边,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有一天吴恪路过那里,向他伸出手,说愿意拉他一把。从那天起吴恪就是他的梯子,是他的绳子,是他反复挣扎时脑海中仅存的一点念想,是他在咽气之前都不愿放弃的一点信仰。而信仰何其珍贵,人人甘愿为之献祭生命。 呼吸由缓至急,又由急变缓,吴恪始终都没有开口。梁泽等了半晌,知道等不来回应了,就说了一声晚安。他以为自己睡不着,其实他心安至极,很快便安然入眠。 真正睡不着的是吴恪。 时间慢慢流逝,窗帘外的夜色愈发深沉。他把过去六年许多事都想了一遍,从跟梁泽分开起,想到上大学,想到奶奶去世,工作。过去那些痛苦和孤独如同走马灯,所有画面全都是黑白的,全都只有他一个人,直到那天巷口跟梁泽重逢。 身边又多了一个人,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偶尔拿削皮的刀,偶尔拿炒菜的勺,偶尔什么也不拿,只轻轻碰一碰他的手。那个人偶尔在厨房,偶尔在阳台的洗衣机前,偶尔在自行车上,偶尔又在自己身边。自己才刚离开一天,那个人就追上来,追到房间里赖着不走。 吴恪心烦意乱,可又不得不承认,这种被人赖着的感觉是如此的令人怀念。 他无声地吸了口气,正打算闭眼休息,突然注意到身后低低的、痛苦的呻吟。转首一看,梁泽在黑暗里蜷缩成一团,双手压着自己的腰,不知何时已经疼得满头是汗。 “梁泽——” “阿恪……” 勉强睁开汗湿的眼皮,梁泽嘴唇轻颤:“阿恪,我不太舒服……” 第26章 我有权利知道 作者有话说: 昨天看到有留言说 “勇敢泽泽,不怕困难” 觉得很可爱,我们小梁是打不倒、打不死的直球小天才。连我们都觉得小梁超有魅力,朝夕相处的吴恪会不觉得吗?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这里。” 梁泽摁着后腰,咬紧牙关爬起来,断断续续地说,“这里一阵一阵的绞着疼。” 他忍耐力一向惊人,不到疼得受不了时绝不会吭一声。吴恪心里异常紧张,拿了套衣服给他换上,“还能坚持吗?” 梁泽点点头,可是已经疼得坐都坐不直,更别说走路。 “我背你。” 穿好衣服拿上东西,目光掠过手机的那刻吴恪稍顿—— 上面有条未读短信。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迅速收起手机,单膝蹲到床边:“上来,慢点。” 深夜的酒店走廊寂静空荡,只有匆忙的脚步声。吴恪一手固定住人一手去按电梯,按完就抬眼盯着头顶的数字,脸上是极少出现的急切。 “不舒服就出声,别忍着。” 梁泽虚弱地颔首,见他额头上也渗了汗出来,竟然还想抬手替他擦掉。 “都这样了还不老实?” “我没有……” 听他语气严厉,梁泽虚弱地笑笑,不动了,只是侧脸趴在他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喘气。 车开到医院,又是一路从停车场背到急诊。几项检查做下来确诊是结石犯了,需要立刻接受体外碎石。做 B 超时医生还表扬梁泽:“年轻人就是底子好,像你这种情况好多人疼得大喊大叫的,你倒厉害,哼都不哼一声!” 其实昨天梁泽就发现自己有点尿血,只是吴恪出国的事占据了大脑,别的什么都顾不上想。 “像他这种情况需要打止疼药吗?” “都快疼完了,还打什么止疼药。” 医生云淡风轻,“忍着吧,问题不大。” 吴恪还是不放心,转头看向他:“疼得受不了要说。” 梁泽嘴唇动了动。 吴恪俯身:“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事,别小看我。” 竟然还知道逞强。 跟发作时的痛苦相比,碎石的过程实在不值一提。碎完以后医生让他留下观察一晚,但暂时没有收拾好的病床,只能权且坐在走廊的座椅上。 凌晨一点半的急诊大楼灯火通明,医生和病人脚步匆匆,只有这里还算安静。梁泽虚虚地阖着眼,脸颊苍白得像纸,漆黑的睫毛静静垂着。吴恪请护士拿来一个枕头,替他垫在腰后,“自己坐一会儿,我去帮你买瓶水。” 梁泽没把眼睛睁开,只是慢吞吞地动了动下巴,“你快点回来。” 走到分诊台附近,吴恪回头看了眼走廊尽头。刚刚还勉强坐直的人此刻已经弯下腰,枕着枕头侧躺在椅子上了。 是该快点回去。 定了定神,他走到大楼外,拨通何峰的电话。 没想到何峰也没睡。 “喂谁啊。” “我是吴恪,” 望着路旁浸了雨水的落叶,他语气平淡,“晚上你给我发过短信,说要见我。” 电话里静了两秒,随即传来一声拖泥带水的哈欠。 “哦,是你啊。看你一直没反应,我还以为号码抄错了呢。” “找我有什么事。” “你说呢大学霸?你不是智商很高吗,猜中了我就告诉你。” 何峰似乎对他有成见,语气带刺,不过吴恪却并未被他激怒:“有话直说,不用跟我兜圈子。” “谁有空跟你兜圈子,要不是为了梁泽我压根儿不想沾惹你们这种人。” 何峰收起玩笑,嗓音陡然冷下来,“我说,是男人就利索点,别老这么钓着梁泽。兜里有几个钱就玩别人…… 老子最瞧不起你们这样的。” 话里话外对梁泽全是维护,吴恪听了很不舒服。 “听梁泽说你们并不熟。” 他背微弓,靠着树干摸烟,“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知道你是出于什么立场说这些话。” 何峰一听,低声骂了句操:“真他妈没良心…… 好歹算救过他的命,居然说跟老子不熟……” 救命? 吴恪抬眸:“什么意思。” 停顿几秒,何峰嗤了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六年前他差点死了,因为你。” 身旁停下一辆抢救的救护车,车顶红灯闪烁,刺得吴恪不得不背过身:“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他因为我差点死了。” “你真想知道?” 电话里沙沙直响,何峰的声音却清晰得像在身边,一字一字扎进他耳朵,“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是梁泽不让说。他这个人,犯傻,死脑筋……” 犯傻。 死脑筋。 的确,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面对跟吴恪有关的事梁泽总是表现得很拧巴,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捡到梁泽那次是大半夜。 那晚何峰在网吧打游戏,回来的时候记不清几点了,只记得天上黑漆漆的没几颗星。离家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看见一个人倒在路边,他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走进一看,人还是活的,而且竟然是梁泽。 “喂,喂!” 踢了两脚没踢醒,他只好把人翻过来,架着胳膊一路拖回破破烂烂的家。 打开灯的那一刻何峰至今记得。梁泽躺在水泥地上,头上身上全是冷汗,嘴唇咬得到处都是血口子。 “喂,怎么回事啊你,被人打了?” 他处于半昏迷状态,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何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弄上床,本来是好心想看看他哪受伤了,结果一动腿他口中就发生痛苦的呻吟,吓得何峰以为他腿被人废了。 脱下裤子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梁泽内裤后面洇着血,腰上深一道浅一道的掐痕,大腿根还有分不清是什么黏液干掉后的痕迹。 饶是已经在社会上混过几年,这种事何峰也是头一回碰上。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把人往诊所送。 那个晚上他照顾了梁泽一通宵,发着烧、下面受伤的梁泽才不至于在外面冻一夜。四舍五入,也算是救命之恩吧,何峰一直这样觉得。 天蒙蒙亮的时候梁泽醒了,嘴唇半点血色都没有。见他怎么也不肯说受伤的原因,何峰猜他是被什么小混混给欺负了抹不开面子,于是也就忍住了没去多管闲事。不过他伤得非常厉害,下面撕裂了好几道口子又不方便去医院,最后还是何峰替他去药店买了点退烧消炎的药。 那一整个白天他一直在卧床。先是发呆,什么话也不说,一口饭也不吃。后来躺到晚上,他好像好多了,告辞回了自己家。 真正知道他出事原因,是在第三天晚上。那晚何峰帮别家走电线,干完活以后刚八九点,经过附近的池塘时看到梁泽坐在那儿出神。 “干嘛,想游泳啊,伤这么快就好全了?” 过去一看,月光下梁泽满脸是泪,上衣前襟湿了一大片。 “你……” 梁泽双手捏着一部手机,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身旁多了一个人。 他一直在低头拨打一个电话。 黑暗里手机亮得刺眼,豆腐块大小的屏幕落了不少眼泪,“阿恪” 两个字模糊不清。 没有人接。 何峰目睹梁泽打了无数次,反反复复打,始终没有打通。 不知道为什么,漫长的岁月过后,他甚至连梁泽的脸都记不清了,可是依然清晰记得当时在池塘旁边的那个画面。 年轻的男生坐在又湿又脏的草地上,一边无声地流眼泪,一边用尽方法,试图拨通某个没有回音的号码。喜欢的人抛弃他了,他的痛苦和绝望是没有声音的,一切全憋在胸腔里,可是何峰听得一清二楚,如同暴雨惊雷一样砸在耳边。 时隔六年,这个男生又一次当着他的面,为了同一个人伤心绝望。哪怕理解不了男人喜欢男人,何峰也没办法再坐视不理。 回忆完这些,他在电话里深吸一口气,冷冰冰地骂了一句:“你他妈不是个东西,吴恪,把人上了拍拍屁股就走,要是真不喜欢男人你碰他干什么?” 吴恪手里的烟早就燃尽了。 他僵靠在树上,看着远处的急诊楼,许久许久没说出一个字。 那晚喝多了酒,醒来梁泽躺在旁边,神色的确跟平时不太一样,可是—— 实在觉得难以置信,他快步走回急诊大厅二楼,得知梁泽已经被安置在病房了。 推开门,里面八张床位满满当当睡了八个人,梁泽在最南角面朝窗边。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慢吞吞地转过来,见是吴恪,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水呢?” 声音轻得很,怕吵醒病房其他人。 吴恪深深地呼吸,几次后方才起身,迅速拉紧四周的床帘。 “阿恪……” 梁泽顿时错愕。 吴恪俯身,紧紧盯住他的眼睛:“那个人是我,是不是。” 梁泽先是没听懂,怔忡片刻,猛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脸色唰一下变得紧张。 “何峰都告诉我了。” 吴恪根本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目光逃到哪里就追到哪里,“我要听你亲口说,到底是不是我。” 梁泽嘴唇微动,身躯早已僵住了。一瞬间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该坦白还是该继续隐瞒,后果会是什么,大脑一片混乱。 可就在这几秒的空隙,吴恪的眼底却迅速变红,“梁泽你怎么能这么自私,我是当事人,我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要瞒我这么久?” 混乱的思维顷刻间归零,梁泽蓦地哑了火,“我……” 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是始终没有勇气,怕你因为这件事疏远我。 “对不起。” “我不想听对不起,” 吴恪拧紧眉,“我要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事后我一点都不记得?” 梁泽嘴唇掀了掀,可是没能发出声音。 “说啊!” 吴恪忍无可忍地吼了他。被瞒了这么多年,实在已经全无耐性可言。 “你别喊,别发火——我说。” 羞耻不已的两片唇紧紧抿起,好几秒后才慢慢分开,嘴唇颜色由白到红。 “那天晚上你喝多了吐在衣服上,我把你架到卫生间去,脱掉衣服替你冲水,在那里我就……” 他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往外蹦,并且跳过了某些最难堪的部分,“后来回到床上,我又用嘴给你弄了一回。当时你的反应让我觉得,你是不反感的,所以我才……” 刚解释到一半,吴恪的脸色已经铁青。 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人会是自己。那一晚的细节他没有清晰印象,只记得会考后一帮人在 KTV 聚会,他跟梁泽都喝得酩酊大醉,回到阁楼倒头就睡。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漫长又混乱的春梦,谁知一切竟是真的,他跟梁泽…… 他们发生过关系,早在十八岁时。 被强烈的愤怒驱使着,他俯身逼近梁泽绯红的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从现在开始你一个字也不准再骗我,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每说一个字,炙热的气息就贴脸而过。梁泽眼微侧,看到吴恪鹰一样的眼眸,心口就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了,根本说不出反对的话,“好……” “后来是谁主动的?” 梁泽喉咙轻咽:“我。” “我们做了什么?” 实在没脸再说下去,梁泽把脸深深埋进枕头,耳畔都嗡嗡直响,“别问了好不好,你不会愿意听的。况且事情都过去了,干嘛还追问这些细节呢?” “对你过去了,对我没有。” 吴恪抓起他的手腕,声音蓦地沙哑,“你敢做就不要怕我问,我有权利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应该承担什么责任。” 第27章 亲爱的 作者有话说: 做过什么,你说呢? 面对这样的明知故问,梁泽脸颊缺氧通红,胸臆间却渐渐产生一种豁出去的果敢。 算了,是死是活,总要有个结果。 “还能做什么?我们就是睡了。” 他浓密的睫毛盖住一半眼眸,“整个过程都是我主动的,你只是躺在那被动接受。而且我很小心,没有用力亲你也没有用力坐,连你的肩膀我都没扶。本来打算慢慢告诉你,这样你就不会生气,没想到你那么快就走了。” 以为缓一缓,循序渐进会比较好。所以他当时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在最难受的时候还撑着换了床单。只是离开前,看着吴恪眼睛的那一刻无论如何也没有忍住,故意借喝醉表了白。没想到吴恪连接吻都不能接受,说推开就推开,说走就走。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不是不想说,是没脸说。对不起。” 除了道歉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吴恪减少一点怒火,“我知道我不该那样做,不该明知道你反感,还是趁你喝醉和你发生关系,我太自私了。” “你真的是……” 吴恪气极了,咬牙切齿地盯着他。 梁泽说得没错,他的确很自私,明知自己接受不了还那样做,等于剥夺了自己拒绝的权利。 可吴恪气的不是这个。他气的是梁泽做了,胆大包天地做了,又胆小如鼠地逃走。梁泽不仅剥夺了他拒绝的权利,还剥夺了他面对这一切、解决这些问题的权利。 “就为了这个,所以你才逃到南方去?” 所以消失了整整六年? “当然不是!” 梁泽激动地从床上坐起来,刚想进一步解释,旁边床位的病人就不满地咳嗽了一声,提醒他们说话声音小一点。 “给我躺好。” 吴恪沉着脸将人一推,径直把他推倒在床上。 梁泽揪紧被子,羞耻的情绪半晌才缓过来,“我不是为这个走的,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你别生我的气行么,当时我真的是一时冲动,况且——” 况且他也付出相当的代价了。连着两天高烧不退,间接导致他们二人分开,事后每每想起也总是满心的愧疚。 “你别觉得我恶心。” 吴恪双眉紧蹙,神情难以琢磨。 “我真的不是有意那样做的。一开始只是想告白试试看,如果你太反感我就说是喝多了胡说的。” 有时酒精是一种退路。 他苍白地辩驳:“没想到你酒量那么差……” “我酒量差你就敢——” 吴恪提起一口气,下颌骨都微微挫动。 就敢怎么样呢? 后面的话生生被咽下去,换成咬牙切齿的一句:“梁泽你真的是无法无天。” 当年是自己无法无天乱来没错,可能不能别再用这种表情看我了?好像要吃了我一样。梁泽被关禁闭一样关在吴恪身下,四面八方的光线遮得一点不剩,空调的风也全挡完了,很快额头和鼻尖就开始发汗。 他两边胳膊动了动,试图换一个通风的位置,可刚挪了一寸就动不了了,因为小臂被人用力摁住。 “话还没说完你又想往哪跑?” 音量有些失控。 “我没想跑。” 他压低声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别这么大声讲话,要是旁边的人听到就糟了。” “你还知道害臊?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吴恪气得开始口不择言。 “对不起。” 又来了。 “说了我不想听对不起,要说对不起你当时就应该说,而不是瞒到现在,瞒到瞒不住了,把我像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我没耍你。” 梁泽眼一红,无措地看着他,“可是你觉得我敢告诉你吗,就连我亲你一下你都会吐,你那么讨厌同性恋,我除了隐瞒还能怎么办?” 竟然还倒打一耙! 吴恪深吸一口气,声色俱厉地反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明知我接受不了你不做就是了,难道我接受不了是我对不起你?” “我没有这么说!” 梁泽嗓音霎时哑掉,“我没有这么说……” 曾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东窗事发时应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可真到了这时才发现一切辩解都是苍白的,因为做了就是做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他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我会那么做完全是因为忍不住,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占有你。” “你要是真的能占有我,恐怕我第二天不会什么都不记得。” 这番嘲弄激得梁泽都快融化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里一字一顿地呐呐道:“我肯定不愿意让你疼的。” 他以为真心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宁愿自己疼到昏倒在半路,也不肯趁人之危伤对方一根汗毛。 “你——” 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种人,吴恪真不知道。不仅不知道怕羞,还自以为是,自觉伟大,满肚子强盗逻辑。 “喂!我说你们有完没完!” 隔壁传来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不看看现在几点了,还在里面叽里咕噜个没完,你们不睡别人也要睡!” “是啊,你们再吵架我就叫护士了!” 竟然还有人附和。 不过幸好,外面到底没听清对话的内容,不然他们俩恐怕要上社会新闻。 静了片刻后,吴恪撑着床直起身。 明明身上已经没有了束缚,梁泽却还像被焊在床上一样动弹不得,只能怔忡地盯着床边的人那对深沉难解的眼睛。 没人说话,只是沉默地四目相对。吴恪决定出去冷静冷静,拿起车钥匙的下一刻手臂却被人轻轻拽住。 他皱眉往外抽,那只手却死死箍紧。 板起脸转头,一道恳求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撞进眼底。梁泽没有吭声,但眼神分明在问:生气了吗? 难道他还不应该生气? 吴恪觉得梁泽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他抽出手臂,拿上东西就掀开帘子,刚走两步却又陡然顿足。回身,梁泽居然在试图下床。 空气安静了一瞬。 在他冷冷的注视下,梁泽慢吞吞地躺了回去。 走出急诊大楼,一阵微凉的夜风吹过,吴恪做了个深呼吸。 这一晚上他几次忍下火气,几次想要撬开梁泽的脑子看看,心情起伏跌宕得如同坐过山车。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他前额钝痛,太阳穴也充血发胀,双手用力揉了揉才勉强压住突跳的青筋。只可惜在回想起刚才那些对话时,这些努力又烟消云散。 应该反感的,不是吗? 梁泽当年做出那种事,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会觉得无法接受吧,何况还是像他这样反感同性感情的男人。可是为什么,心里的反感并不明显,反而隐隐有种可耻的庆幸,庆幸那个人是自己。 甚至忽然松了口气。梁泽从来没有变过心,他喜欢的一直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是太大度还是出于对梁泽的占有欲? 套牢在这些令人烦闷的想法中,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吴恪干脆走到树下去抽烟。大部分病人都睡了,健步石径附近安安静静,远处偶尔有脚步声经过。 摸出打火机,草丛里蹿过一只黑白花纹的野猫。他蓦地想起那晚在梁泽手机上看到的那条短信,刚点燃的烟就此夹在指间,眉头也跟着紧紧皱起。 虽然何峰让人没有好感,但那句话说得对,梁泽是像猫,又野又顽劣,偶尔的听话也是装出来的,时间一长本性暴露无遗。 所以以后呢? 以后该怎样和他相处。 没来得及想清楚,手机就涌现好几条新消息,通通是忐忑的梁泽发来的。 “回酒店了吗?” “刚才我又尿血了,应该是正常的吧。” “明天你要是过来能不能帮我带条裤子。不过明天下午我就可以回家了,你不来也行。” “怎么不回消息,还在开车?” 不知是因为信号还是什么,这些消息此刻才收到,最后一条是:“到酒店后告诉我一声,我等你到了再睡。” 起码这种时候,犯了错的人是识时务的,知道卖乖。 吴恪紧皱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不多时扔了烟回病房。中途路过护士站,当值的护士把急诊分来的药交给他,让他拍下一张碎石后的注意事项,还帮他约了复查时间。 房间里鼾声起伏。 掀开隔帘,梁泽早就侧向窗边,在止疼药的作用下握着手机安然入眠。 还说什么等他。 俯身将手机抽走,低头的瞬间吴恪闻到属于这个人的气味,是一种混杂着药水、汗味和体香的味道,野性又蛮横。 这种感觉久违了,梁泽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感觉,谁也拿不走。 一瞬间好像没那么难接受了。何必跟本性如此的人怄气?梁泽一直就是这样的,不会改也改不了。相较于自己的四平八稳,他永远是自己生命中的惊喜,像电影的彩蛋,猜不到下一秒会干出什么。 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后,吴恪低下头,把刚才拍的注意事项发给他。 嗡一声响。 梁泽的手机亮了,屏幕显示消息来自一个特别的称谓:“亲爱的” ——这竟然是他给自己的备注。 他怎么敢的?吴恪皱起眉头,沉思少顷后,面容线条却慢慢柔和。 是因为小姨那天说的话吧。因为小姨说往后会有人叫他老公,亲爱的,所以梁泽就先下手为强,私自赋予自己这项称呼的权利。 不是说我有权利结婚,有权利爱其他人吗?吴恪眼微抬,看向病床上熟睡的人。 梁泽你装什么大方。 第28章 我们试试 作者有话说: 再也不想一个人。 第二天还要上班,一大堆事等着自己做,可是吴恪忽然也想任性一回,于是就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天边翻出鱼肚白时,周围出现一些动静。睁开眼,梁泽正弓着身穿鞋。 “吵醒你了?” 感觉背有些僵,他掐了掐鼻梁才直起上半身,一开口声音格外沙哑:“你去哪。” “去厕所。” 梁泽扶着腰坐起来,没有叫他帮忙,自己步伐缓慢地往卫生间挪。但完事时吴恪已经等在门口,搀扶他回了床上。 “谢谢。” 他把被子局促地展了展,“今天不是工作日吗?我以为你昨晚就回酒店了。” “你很希望我回去?” 吴恪的态度倒还是那样,冷淡中带着点嘲弄,保持着中规中矩的距离。 “怎么会。” 经历过昨晚的坦白后,梁泽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缓慢地把头摇了摇。再躺到床上,他也睡不着了,连着翻了好几次身。 “不想睡就回去。” 吴恪站起来。 “那…… 好吧。” 回去的车上两人没怎么说话,静寂的空气中有让人宁下心神的东西。慢慢的梁泽的腰没那么痛了,给老板请完假后就倚着靠背打盹。 再醒来,已经到停车场,身上多了件西服外套。 这是? 扭过头,吴恪却没有看他,只是把车里的东西一一拿到手上。差点忘了,阿恪的心胸是很宽广的,梁泽攥着西服松了口气。 外面再好究竟比不上家里。才离开一晚,再回来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两人轮流进卫生间冲澡,等梁泽出来时吴恪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昨晚他几乎没有阖眼,倒不是单纯地紧张梁泽,只是想睡也睡不着,快五点时才勉强眯着一会儿。刚才听着浴室的水声,不知为什么,自然而然就觉得困乏。 看时间还早,梁泽就没有叫醒他,只在沙发旁边静静看着他。吴恪眼下有很深的黑眼圈,刚刮过胡茬的皮肤隐隐泛青,下颌线还留着那道伤口愈合后的疤痕。可神奇的是,这样的颓废并不减淡他的英俊,只是增添许多成熟的意味。 到现在梁泽还是不知道,吴恪下巴上这道伤究竟怎么来的,只知道这疤痕也许永远也不会消除了。 他双脚蹲地,两条胳膊抱紧膝盖,看了一会儿后把头倚在胳膊上,心里说不出的踏实。 不管怎么样,他们之间少了一个疙瘩。往后不用再想方设法隐瞒吴恪,就算从此分开,彼此之间也全无遗憾。 想到这里,身体陡然生出许多勇气。那种夹杂着豁达的不舍,让梁泽头晕目眩,对吴恪的喜欢又深了许多。 以为绝对不会被发现,所以他大着胆子凑过去,嘴唇轻轻触碰吴恪半干的发梢,唇面感觉到若有似无的湿意。发间那股洗发水的淡淡香气,跟他头上是一模一样的。含住一缕头发抿了抿,微微的涩味在舌尖蔓延。 下一瞬,吴恪的喉结却轻微滚动。 梁泽心脏突的一跳,意识到自己得赶紧走开了。刚一转身,背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梁泽。” 声音完全清明,哪里像是刚醒的人?难道自己刚才那一连串的举动…… 梁泽尴尬到后背发僵:“嗯?” “我们试试。” 没料到吴恪会蹦出这么四个字,他不觉一呆,“试什么?” “试着交往。” 口气平淡得像在描述今晚吃什么,“我和你。” 窗外晨曦微红,客厅的灯光温暖橘黄,吴恪的脸在阴影里暧昧不清。 大脑短暂的空白后,梁泽慢吞吞地转身:“阿恪,你……” 是认真的吗? 他以为自己听到这句话会狂喜,谁知第一反应竟是害怕,怕这只是一场玩笑,又或者只是成年人的一时冲动。 吴恪却忽然很坦诚:“我想过了,如果那个人是你,我愿意试一试。” 就像从前一样,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因为一方的坚持和另一方的妥协,由不可能变为可能。即使还不能确定自己可以百分之百接受梁泽,但吴恪确信,自己绝对无法失去梁泽。 一步步来,会好的。 梁泽看向吴恪,发现吴恪虽然没有看他,神色却很郑重,这才明白刚才那话是认真的。心脏一下子提起来,他结结巴巴地问:“那、那我们——” “不过我有条件。” “…… 你说。” 他声音骤低,从气势上就输了一半。 “什么时候做什么由我说了算,我需要时间适应。” 吴恪微微侧首,“像刚才那样的事以后不准再做,明白么?” 就是让他别再动手动脚,梁泽听懂了。他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短短半分钟变换好几次,半晌方才羞愧地讷讷:“明白,我全听你的。” 其余的,他也不懂表达了。嗓子干巴巴的,大脑被惊喜和忐忑冲击得很混乱,反复纠结后还是想最后再确认一下:“你不是为了当年那件事吧?咱俩都是男人,其实我不需要你负责任。” “这我当然知道。” 吴恪对他不够热烈的回应不满意,因此语气也生硬起来,梁泽却顾不上了。 不是这个原因就好。 巨大的喜悦退潮一样返上来,并不像想象中那般惊涛骇浪。它平缓又温柔地冲刷过心田,轻轻拍打岩礁,带动强而有力的心跳。 直到吴恪起身走进主卧,梁泽还傻站在那儿,人木木的。 这就算是在一起了吗? 他和吴恪。 回到房间,他先是发愣,后来又爬起来,翻出相册里那张工卡照片。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成熟稳重的一个吴恪。 有点可惜,要是从前他们有合照,那该多好? 没有端详太久,梁泽就莫名其妙地流泪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吴恪的时候,吴恪有手机,能听音乐,身上衣服特别干净。想起高中时睡在吴恪身边,听见那道呼吸声都会失眠。想起第一次私自拆开别人写给吴恪的情书,认认真真读完,一字一字分明就是他的心情,他却没有勇气告诉吴恪,自己是那么的爱他,比任何人爱得都深。 他甚至想起离开临江那天早上,在大巴站幻想吴恪会在开车之前出现,他还可以念书,他们还能在一起。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又哭又笑地对手机里的人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太多的过去蹉跎在时间里,把年少的他打磨成如今的模样,只在吴恪面前还依稀留下从前的影子。 就这样睁眼直到天明。 后来吴恪上班去了,留他一个人在家养病。医生嘱咐过前两天要多休息多喝水,所以他给自己网购了一副跳绳,打算第三天再开始运动,这样也好早点回去上班。 中午一点时,那个订饭群里陆陆续续有人冒泡。打开群消息一看,居然是许多人在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小梁听说你累病了?现在还好吧!” “都怪咱们公司的人太能吃……” “侯老板,得给小梁加钱啊。” 侯良也出现了,不仅在群里感谢大家支持,还私下给梁泽发了个两百块的大红包。梁泽没好意思收,口头承诺会为饭馆肝脑涂地。 侯良发来语音:“少废话,赶紧把身体养好回来上班,忙不过来了都。” 刚打算下床再喝杯水,又收到一条新消息,来自齐斯宇。 “朋友你结石了?去年我也查出来这毛病,还去医院做了微创手术,这个不算什么大事放心吧。” 苍天。 梁泽头皮微麻。 怎么连什么病都知道,难道是吴恪?可是以吴恪的性格应该不会到处说才对。 “没事了,谢谢关心。” 他斟酌着回复道,“不过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病了的,吴恪说的?”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 可以这么…… 认为? 什么意思。 小小卖了个关子后,齐斯宇发来一段十几秒的视频。 点开,微微晃动的画面中,镜头朝向一间开着门的半透明办公室,吴恪站在靠近门的位置,背影挺拔宽阔。一个中年男人在办公桌后叉着腰,看样子应该是他上司,发福的肚子从西服外套里挺出来,个子虽然比他矮但气势和派头都很足。 “这是求人的态度?帮帮忙啦大哥!这么好的机会说放弃就放弃,都快走了又给我反悔,你是不是吃准了我 Eric Zhu 少不了你?” 反悔,意思是阿恪不出国了吗?梁泽心下微动,有种想期待又不敢太期待的感觉。还有,这应该就是他们常提到的老朱吧,发起火来果然吓人,连他都不自觉缩缩肩。 可吴恪却很沉得住气的样子,平平淡淡地听完,将牛皮纸袋里某杯喝的放到了桌上。 这算,另类的示好? 阿恪居然也有这样的一面。 不过老朱仿佛很吃他这一套,火气瞬间压下去不少:“算了算了不去也行,但你今天必须给我说出个一二三。” “说什么?” “说你因为什么事不能去!” 是啊,因为什么?梁泽也想知道。 这回吴恪没有再保持沉默,可声音比较低,听不清说了什么。只是他一说完,视频里立马有人噗一声笑出来,估计是掌镜的齐斯宇。老朱也是满脸震惊,接着开始拍桌子发飙。 直到视频结束,梁泽仍是一头雾水。这跟他病了有什么关系? “最后吴恪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他说他室友病了,肾结石。” 这句齐斯宇是用语音回的,边说边乐,“吴恪真是,又牛逼又幽默。老朱后面骂都骂不出来了,一脸震惊地问他说:‘你居然用这么烂的借口敷衍我,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当我傻的是不是!’不行我快要笑死了。” “……” 许久的沉默后,梁泽打出两个字:“哈哈。” “恭喜你,你在我们部门出名了。” 对话以梁泽的一个悲伤表情结束。 不到八点吴恪居然就回了家,手里还提着几个装食品的外带盒。 “这么早就下班了?”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抱着枕头走过去。 “嗯。” “吃饭了吗,我煮的有粥。” “我买了。” 吴恪抬抬手。 头一天确定关系,两人相处起来还有些不自然。梁泽微微颔首,不知道聊点什么好,只能人走到哪就跟到哪,看着吴恪脱外套、挽袖口、洗手,最后把吃的拎到厨房。 饭菜一样样拿出来,吴恪用盘子把它们装好,微微低着头:“你吃么。” “我也吃一点吧。” 他就又拿了个碗出来,盛了点煮好的粥,顺便也替梁泽加热。 在门框旁看着眼前一丝不苟的背影,梁泽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柔软,好像此刻才有点实感了,关于他们在一起这件事。 安静的厨房里,微波炉在低声运转。吴恪两手撑着台沿,眼微垂,看不出在想什么。 “阿恪。” 梁泽还把靠枕抱着,“你决定不走了?” 吴恪顿了下,嗯了一声。 “是…… 为了我吗?” 空气变得沉默。 等了半晌,梁泽有点失望地笑了下:“好吧,是我自作多情了。” 微波炉发出低闷的噪音。 两人相对而站,他温吞地想,何必自讨没趣呢。 “我们才刚刚在一起。” 什么?他抬起头。 吴恪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异地恋容易出问题。” 短暂呆愣后,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没错,不要、我们不要异地恋。” 他慌里慌张地接上话,紧接着就默默然半晌,心里熨帖极了。 少顷,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开始轻声谴责:“不过你也不用拿我的病当借口吧,现在简直人尽皆知了。” 多丢脸。 叮的一声,饭热好了。 打开微波炉,碗中还在冒热气。因为这个烟火气渐渐浓郁的厨房,因为这个一天天越靠越近的 “室友”,吴恪觉得自己的生活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寂寥。 就这样吧,再也不想一个人。 “这叫理由,不叫借口。” 没有想通二者有什么不同,梁泽小声分辩:“呃,都一样吧。” 哪里一样,天差地别。 “梁泽,你语文真的很差。” 他无情地打击梁泽本就薄弱的自信心。 连理由跟借口都分不清的人,当初在最后那通电话里编出的说辞,吴恪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信。现在这个人刚得了一点小病,自己竟然又开始心神不宁,一天也不愿离开临江。吴恪你怎么搞的,怎么每次遇到这个人的事,你就变得这样冲动又糊涂? 第29章 再吻我一次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明后天应该都能更新。 “晨阳哥,这是你的车吗?” 高铁站地下一层,梁宵看着面前这辆漆面干净、形状魁梧的汽车,剪水双眸中流露出新奇的神色。 “是啊。” 高晨阳替她打开车门,笑着做了个请公主上车的手势,“走,带你去吃东西。” 正赶上周末,梁宵想给哥哥一个惊喜,所以这次是私自跑来的,还不知道梁泽正在家养病呢。高晨阳也是同一趟车回临江,两人一个普通座一个商务座,出站时恰好遇上。 上了车,她连安全带都不大会扣,座椅太挤也不懂调节。高晨阳一扭头,见她神情局促,可脸上却一直挂着腼腆的笑,嘴唇微微张着想问又不敢问似的,样子跟她哥哥很神似,心底顿时又多了几分亲切。 “这次来玩几天?” “两天,后天就回去。” “该着你碰上我了,你哥这会儿肯定忙得热火朝天。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先带你在城里转转吧。” “好啊,谢谢晨阳哥。” 梁宵转头冲他笑了下,年轻灿烂的脸庞看得他浑身暖融融的,仿佛自己也跟着年轻了好几岁。 两人先下馆子吃午饭,顶着大太阳不大方便去室外玩,吃完就转去附近的购物商场。恰好五楼廊桥有小动物展览,一米高的篱笆栅栏圈着两头羊驼、几只小兔子和正在玩滚轮的花栗鼠。 买完奶茶回来,高晨阳乍一看没见到人,找了一圈才发现梁宵正蹲在角落逗兔子。别人逗小动物要么是上手摸,要么是用食物引诱,她不是。她是把脸贴过去,用柔软的脸颊轻轻磨蹭那只灰毛垂耳兔的长耳朵。 “喜欢?” 扭头见是他,她敛眸莞尔,“也没有,就是觉得挺乖的。” “这玩意儿很臭。” “养得好就不会!” 她立刻维护兔子的名声,“臭的话一般是主人喂养方式不对。” “你养过?” 高晨阳将管插上,奶茶递给她。她接过抿了一口,鼻尖热得红红的:“小时候养过,但是我要上学没时间照顾,而且哥哥也不喜欢,后来就送给他同学吴恪的奶奶了。” 这当哥哥的真够坏的,那哪是不喜欢,分明就是有意讨好人家奶奶吧,高晨阳笑而不语。 “再后来就……” “翘辫子了?” “……” 梁宵咽下椰果,“寿终正寝了。” 它被吴恪奶奶养得很好,走的时候已经是成仙的老兔子了,到天庭说不定能混个一官半职。 不过几个小时的相处,高晨阳就发现血缘是种神奇的东西。梁泽梁宵两兄妹不仅长得像,性格也是一样的外柔内刚。比如她接受了这杯奶茶,却坚持要把饭钱付给他,说是哥哥特意嘱咐过的,十几二十块的小心意可以收,大额的一定不能接受。 这样听话的妹妹,自己怎么就没有一个? 大约是因为身边有这么个小太阳,一整个下午高晨阳都有种回到高中的错觉,吃过晚饭后才想起问问梁泽下班了没。 “我在家呀,” 梁泽心情好像很不错,“这两天休息。” “哥。” 梁宵凑到话筒边喊了他一声,笑盈盈的。 愣了好几秒梁泽才反应过来:“宵宵?你怎么来了,你跟晨阳在一起?” 梁宵就把下午的事一一跟梁泽说了,梁泽拜托高晨阳把她送来家里,挂电话前高晨阳还不忘问:“你晚饭吃了没,要不要我给你打包点吃的过去?” “不用,我吃过了,吴恪做的。” “他?!” 高晨阳倒吸一口气。吴恪的厨艺他是见识过的,连个肉串都烤不熟的人还会做饭? “他会吗他。” “勉强算会吧。” 电话那边声音小多了,似乎正捂着话筒,“不过确实有点难吃。” 挂断电话高晨阳还在嘲笑吴恪,梁宵好奇地问:“哥哥现在和他住在一起吗?” “对,吴恪的房子,免费给梁泽住的。” “免费?” 听她很诧异的语气,等车停在十字路口,高晨阳扭过头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 她只是想起哥哥说过的话。 “就是哥哥之前说过交朋友是相互的,总是其中一方照顾另一方,那不叫友情,叫施舍。” 为什么又肯接受吴恪的帮忙呢? 红灯转绿,高晨阳笑着摇了摇头:“那不同。” “哪里不同?” “吴恪对梁泽不能叫照顾。” 他手指在方向盘上缓慢地磕了两下,脸上浮现一种感慨的神情,“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不是你哥哥少不了吴恪,是吴恪少不了你哥哥。哪天你哥哥要是再搞一次失踪,我都不敢想象吴恪会怎么样。” 想起当时初见吴恪时他看似平静,实则颓废消沉的精神状态,高晨阳心里幽幽叹了口气。梁泽啊梁泽,你可千万别再不见了,否则我这个兄弟大概很难再重整旗鼓。 另一边,家里的气氛挺安静。 今晚因为赶着回家做饭,所以手头还有很多工作还没有完成。可是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吴恪却一时难以集中精神。 刚才吃饭的时候梁泽不仅脸色发白,坐姿也有点坐立难安,现在不知道有没有乖乖去休息。 想来想去,他索性推开电脑去外面看看,没想到却在厨房把人抓个正着。 梁泽关起门来在洗碗。 “不是让你别动?” 他皱眉,“我发完邮件会来处理。” 虽然脸色看起来好一点了,但梁泽的背仍然没有办法挺得很直。他戴着橡胶手套站在水池前,朝吴恪笑了笑:“你忙你的吧。跟以前一样,你做饭我就洗碗。” 跟以前一样。 以前是两包泡面、一个碗,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是梁泽吃得多,所以几乎次次都是由他来洗。这些事原来他也还记得? 那些称得上温暖的回忆浮现眼前,吴恪将目光移到梁泽脸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这样的沉默别有一番意味。梁泽想要显得从容一些,就没话找话:“怎么了,我脸脏了?” 说完还伸出满是泡沫的手作势要戳他一下。吴恪蹙着眉往后躲,梁泽本就酸痛的腰有点发软,快要失去平稳之际被他眼疾手快地扶住。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为免把脏东西蹭到他身上,梁泽两只手在两旁高高举着,可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吴恪。很难得的,吴恪也看着他,眼神也没有丝毫闪躲。 按照成年人的恋爱法则,此时此刻接个吻不过分吧? 一秒又一秒,两个人谁也没作声,直到他率先把眼睛闭起来。周围安静极了,所以越来越近的呼吸能听见,心跳声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可惜大好局面被人打断。 叩叩—— 外面有人敲门。 以为是梁宵来了,吴恪身体微僵,放开梁泽过去开门。没想到邻居魏叔一脸抱歉地搓着手站在外面:“对不住啊吴恪,刚才我家孙子一不小心把你车刮了道口子,大概这么长,就在那个右车门上。” 他用虎口比了六七厘米,“等你去补完漆定完损,多少钱到时候我赔给你。” “好,我再找您。” 吴恪要把门关上,魏叔却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你不是说要出国了吗,哪天走?” “暂时不走了,留在国内结婚。” “什么?!” “没办法。” 他揉了揉眉心,“家里催得紧。” 魏叔惊愕地张嘴看着他,半晌方才冒出一句:“年轻人真是…… 计划赶不上变化。” 居然被人捷足先登。 合上门,转身撞上梁泽含笑的目光。 “你要结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吴恪扬扬眉,转身朝主卧走去,“这样解决得比较彻底。” 釜底抽薪,永绝后患,何况他并不喜欢吃枇杷。 强迫自己高效地加完班后,他换了衣服去洗澡。路过客厅,梁泽正在外面看烹饪节目,甚至还戴着眼镜有模有样地做笔记。 明明没有读过几年书,居然还把自己搞成了近视,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洗了吗。” 梁泽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比平时迟钝,“嗯?” “我问你洗过澡没有。” “喔,洗过了。” 或许是他的神情太呆滞,或许是他的目光太清澈,总之吴恪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触动到了神经,就此停在门口。 “过来。” 声音有些沙哑。 以为是有什么事让自己做,梁泽忙放下本子和笔,扶着腰慢吞吞地挪过去。 等到面对面站到一起,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吴恪看自己的眼神跟平时不太一样,平时总是蜻蜓点水,此刻却深邃又有穿透力。 还没有回过神,腰就被一只手握紧。吴恪摘掉他的眼镜,偏头将他吻住。 “唔。” 侧腰向内凹陷,可想而知那只手有多使劲,但梁泽迟钝到没觉得疼。一开始他还傻傻睁着眼,直到嘴唇被加深的力度压紧,身体才产生连锁反应。 先是后颈发酸,然后是腰肢发麻,最后终于大脑缺血头晕目眩。吴恪往回吸了下他的唇,夺走他口腔中所剩无几的氧气,接着却用握眼镜的手抬起他的胳膊,示意他搂住自己的腰。 “闭上眼睛。” 命令低哑又含糊,梁泽却极听话地照办,慢慢闭紧的眼睫轻微颤抖。 他第一次明白原来接吻真的有动静,嘴唇被吮紧有声音,齿关被撬开有声音,柔软的舌探入口腔更是有声音的。站着站着他站不住了,因为大腿完全是软的,吴恪就从后面托住他的脑袋,五指深深插进温热的发间。 这一刻任何的词语都显得很苍白,梁泽只觉得,很舒服,哪里都很舒服。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就是眨眼的功夫,吴恪放开了他。可他们的嘴唇却像是没有吻够,分开时发生轻微的粘连。 可以接吻,显然是不反感的。 梁泽撑住墙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口中轻轻喘息。吴恪也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对视片刻,梁泽猛地扑过去搂住吴恪,双手挂在吴恪脖子上。 “我好喜欢。” 说完没等吴恪有所反应,就带着热气咬上他耳垂:“再来……” 再来。 再亲我一次。 短暂的静默后,吴恪略显急躁地将他从身上拉下来,再次吻下来的力道也大了许多。呼吸交缠间,唇舌压在刚刚已经熨烫过的地方,没来得及消失的痕迹又一次加深。 这样简单直接、敢爱敢恨的梁泽,实在久违到怀念,六年间时常令吴恪朝思暮想。现在终于梁泽又回到他身边了,一伸手就可以抱在怀里,柔软得不可思议。 第30章 你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在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高晨阳带着梁宵来了。 门铃响起时,梁泽正处在要晕不晕的边缘,上衣也因为抬胳膊的时间太长而翻到腰上。吴恪定力总算比较强,把人放开后替他拉下衣服,在他耳边低声说:“去换件衣服,这次一定是你妹妹。” “衣服…… 怎么了?” “太皱了。” 他低头一看,的确,胸口都皱得不成样子了,这才听吴恪的话返回卧室。门一关上,身体却麻得动弹不得。隐约听到吴恪去开门了,还听到妹妹和高晨阳的声音。他双手捂住脸,靠在门板上用力平复呼吸,勉强缓过来后又用手把脸拍了拍,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三分钟后再出去,其他人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了。 “小梁同志我要说说你。” 高晨阳似乎心情大好,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你家公主又不是外人,有必要搞得这么正式吗?还专程换身衣服出来接驾。” 沙发拢共就那么长,三人坐得满满当当。梁泽笑了笑:“公主殿下今天玩得怎么样?” “蛮好玩的,就是天气太热了,对了哥我看见草泥马了,它还朝我吐口水!” 梁宵语气微微兴奋,“幸好晨阳哥及时拉开我。” “臣救驾有功,公主殿下特赏臣一支冰淇淋吃。” 商场一楼的甜筒买一送一,他们俩感觉占了大便宜。正聊得兴高采烈,吴恪从厨房端来两杯水,梁宵顿时收起笑容礼貌接过:“谢谢吴恪哥哥。” “这有水果。” 吴恪又给她递叉子。 “我自己来,谢谢。” 声音又细又客气。 客厅里明明是多了一个人,可空气却陡然安静许多,刚才还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梁宵不言语了。没过多久,吴恪就以还有工作为由起身离开,望着他的背影,梁宵神色有点复杂。 高晨阳本身就是个爱玩的,加上他对梁宵的高中生活非常感兴趣,什么样天马行空的话题都能聊得起来,反倒是梁泽这个当哥哥的听得兴致缺缺。等两人开始聊梁宵以后想学什么专业,要不要考虑临江某大学的知名书法专业时,他扶着额走向主卧。 叩叩—— “进。” 吴恪回头看了眼,见是梁泽,又把头转回去,对着一整个屏幕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数字。 主卧的工作台很大,三块屏幕拼接在一起,中间那块横着,左右两边的竖着,且界面常常是西半球的股市曲线图。起初梁泽觉得很神奇,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在忙?” 吴恪停下鼠标:“没有。” “那怎么不出去跟他们聊天?” “我不在你们会轻松一些。” 梁泽走到他身边,故意弯下腰,把脸对准他的脸,“什么意思啊大佬,这里是你家,哪有把客人扔在外面的道理,除非你想让客人早点识趣地走掉。” 吴恪撇开眼淡淡笑了:“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怎么了?” 梁泽凑近,胳膊圈到他肩上,额头抵着额头,“我妹妹来,你不高兴了?” “不是。” 吴恪说,“我只是觉得宵宵好像很怕我。” 他怕自己在外面会让梁宵不自在,所以干脆一个人回房间来坐着。 梁泽安静地想了一阵子,轻声说:“好像是有一点。” 吴恪嗯了一声,表面看上去云淡风轻,眼底却有潜藏的失落。 “可你总不能一直躲着吧。” 梁泽双手轻轻摇撼,“今天躲得过,明天呢,明年呢?她的岁数可比咱们俩小,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这番话似乎是在说妹妹和他的关系,又似乎是在说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意思深不见底。吴恪听完,眼眸缓慢抬起来,沉默地凝视着梁泽。因为距离很近,所以什么都是模糊的,心里的一些东西却在慢慢变得清晰。 尘埃落定的感觉能给人极大的安全感,哪怕是吴恪这样内心强大的人,仍然非常渴望和需要这种安全感。他后悔没有早一点认清自己的心,以至于走了这么多的弯路才跟梁泽在一起。 晚上梁宵当然是留在这里,高晨阳因为回他那个别墅也是一个人,于是死乞白赖地要求留下来跟他们挤。没办法,最后的安排就是梁宵睡次卧,吴恪和梁泽睡主卧,高晨阳将就一下睡沙发。 换床单被罩的时候梁宵进来找梁泽,坐在旁边看他干活。 “困了就去洗漱。” “不困,哥,咱们聊聊天吧。” 梁泽跪在床上展床单:“想聊什么?” “嗯……” 梁宵把脑袋歪在椅把上想了想,对他说,“哥,你在这里住着舒服吗?” “挺好的。” “真的?” “嗯。” “那好吧。听晨阳哥说他有一栋大别墅,房间比这里要多得多,我还想着你可以住那儿去呢。” 梁泽手顿住,梁宵以为他累了,于是起身接过他手里的活。寂寂半晌,身后忽然传来哥哥的声音:“宵宵,你不喜欢吴恪?” 她默然一阵子,摇了摇头,“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希望我住在这里?” “这里地方太小了。” 她抿了抿唇,“你瞧,住我们四个人都紧巴巴的。” 这显然不是实话。从小到大他们兄妹俩多差的地方都住过,相比而言这里已是天堂。 梁泽虽然很疼妹妹,但原则问题上从不含糊。他站在灯下,颇有哥哥威严地凝声:“宵宵,你过来。” 梁宵只好放下东西走过去。 “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交朋友不能带有目的,更不能老想着占别人的便宜,这些话你是不是全忘了?” “没有。” 她低着头。 “况且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以前吴恪帮过我们那么多你忘了?就因为晨阳比他有钱、比他风趣你就觉得他不如晨阳了?” “我没有。” “那你说,你到底为什么。” “我只是……” 也许是被哥哥训得,梁宵紧抿双唇抬起头,声音微微有点哽咽,“我只是忘不了他离开的时候你有多伤心。” 无论吴恪救过他们多少次,收留过他们多少次,最后他一声不吭离开临江总是让梁宵难以释怀。并非她不知好歹,只是妹妹永远会替哥哥难过。 “过去的都过去了。” 梁泽移开眼,“我自己都忘了,你没必要再放在心上。还有,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不要跟吴恪讲什么听到没有。” 梁宵赌气般对着他,半晌不说一句话。 十几米之隔的主卧里,高晨阳正兴致勃勃地躺在床上,“说吧。” “说什么?” “你自己心里有数。” 吴恪一笑:“我有什么数。还有,你能不能从我床上下来。” “还装!” 高晨阳右腿架到左腿上,单手撑着脑袋,“你百分之百是恋爱了,别想瞒我。” “怎么推断出来的。” “这还用推断?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高晨阳努努嘴,“也不看看自己脖子上是什么。” 吴恪用手摸了下,随即意识到应该是他们来之前梁泽吮出来的。不过高晨阳哪会往梁泽身上想,只以为是他最近新交了女朋友,亲热的印子还没消。 “蚊子叮的。” “你唬弄鬼呢。” 正说着,卧室的门开了。 见是梁泽,高晨阳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梁泽你快来戳穿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啊?” “这厮非说自己没交女朋友,还说脖子上的草莓是蚊子咬的。” “……” 空气凝固片刻,梁泽跟吴恪对视一眼,默契地看向别处。 “我能在这儿打地铺吗哥们儿,这么久没见了想跟你们聊聊天。” 高晨阳笑了,“你不会有了梁泽就只跟他哥俩好了吧?” “多余的被子在衣柜里。” 吴恪无奈地抬了抬下巴,“自己拿。” “够意思。” 真的够意思应该是主人打地铺,客人和梁泽睡床吧?可惜吴恪自认没有那个心胸。 等高晨阳去洗澡后,梁泽默默地坐在床沿,轻轻搓了搓膝盖:“我下回轻一点。” 吴恪坐在桌前,脸色罕见得不够自然。 三人轮流洗漱完毕,熄灯卧倒聊天,有种大学男寝室的气氛。窗帘没拉,薄纱一样的月光静静泻入室内,角落的电热蚊香液发出微弱的红光。 聊起吴恪留在国内的决定,高晨阳觉得有点突然,顺着问:“是为了你的新女朋友?” 床上的两人并排躺在一起,身上暂时什么都没有盖,温凉的脚后跟挨在一起。 “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走。” 吴恪说。 高晨阳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 安静的这几秒钟间隙里,吴恪的左手被人轻轻握住。转头,借着月光看到梁泽莹亮的眸子,他便将十指交缠扣紧。 “也对,你年纪也不算小了,交往一两年然后结婚,没毛病。哎,羡慕你,我也想好好交个女朋友。” 吴恪微微扬眉:“马悦呢,又被拒了?” 左手被捏了捏:“又?” 他扭过头,梁泽很迷茫地看着他,样子有点呆。静默一瞬,他啄了下梁泽的鼻尖,用不高不低地声音说:“晨阳很早就表白过,没成功。” 梁泽眼睫唰一下眨动,心虚地应了一声,“这样啊。” “……” 高晨阳背对着他们,有些凄凉地看着窗外,“你到底是不是我哥们儿,怎么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哎我还没跟你说,上个月我又约了她一次,怎么说呢,比之前算有点进步吧,不过……” 他说他的,床上的两人都听不进去。 梁泽看着吴恪的眼睛,吴恪却看着梁泽的嘴唇,少顷无声吻紧。梁泽从来都不知道吴恪会这样放肆,胆子这么大,不知情的好朋友就在旁边,隔着不到两米距离,他居然敢做这种事。 可梁泽非但不想推开他,反而主动加深着这个吻,呼吸渐渐紊乱。偷情一样的刺激感令大脑皮层兴奋莫名,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危险又让触感更加敏锐。吴恪的唇每动一下,腰上的手每掐一下,梁泽都感觉自己兴奋得快要死了,心像加了泵一样突突直跳。 “…… 所以我决定放弃了。勉强也没什么意思,而且其实她说得对吧,我跟她确实是不合适,她喜欢那种踏实上进的,可能类似你这种类型?我吧…… 我散漫惯了,而且我也没有喜欢她喜欢到愿意改变自己。” 吴恪放开梁泽,低声问:“舒服么。” 原以为声音足够小,谁知高晨阳这个耳尖的竟听到一点,扭头问:“你说什么?” 梁泽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吴恪却用身体挡住高晨阳的视线,从容自然地应答:“我问你心情恢复了么?” “嗨……” 高晨阳又把身体转过去,深深叹了口气,“开始还是难过了几天的,不过我的性格你知道,没多久就又该吃吃该喝喝,现在差不多算是恢复了吧。哎哥们儿,爱情的滋味我是不想尝了,真他妈苦。” “是么,” 吴恪衔住梁泽上唇,温柔地抿了一下,“我挺喜欢的。” 第31章 过分热情 作者有话说: 前段时间梁泽攒了许多假,生病这几天休掉大半,剩下的刚好够陪妹妹在临江转转。 比起上一次,这次兄妹俩荷包鼓了许多,也能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去游乐场、电影院消费了。这期间吴恪全程没有参与,梁宵问起过一回,梁泽只说他工作太忙没有时间。 最后一天梁宵是下午的高铁票,梁泽要去上班送不了她,好在她也是大姑娘了,自己一个人坐地铁过去没有问题。 中午一点左右,她在房间收拾东西,大门的门锁忽然响了。放下背包出去一看,竟然是两天没露过面的吴恪。 他站在玄关,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看到杵在客厅的梁宵,他微微颔首。 “吴恪哥哥你怎么回来了,不用上班吗?” “现在是午休时间。” “哦。” 梁宵低头看着自己的拖鞋,没有多说什么,眼前却慢慢出现一个粉白色的行李箱。 吴恪将箱子推到她面前,手里还拎着一个装满零食的塑料袋,“回来的时候路过商场,行李箱在打折我就帮你挑了一个。你看看喜不喜欢,如果不喜欢这个颜色我再带你去换。” 梁宵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不用的不用的,总共也没有多少东西,用我那个背包就可以了。” “你们女孩子衣服多,下次寒暑假过来,有个箱子会方便一些。” 吴恪走到沙发坐下,购物袋放到茶几上,“一会儿我送你去火车站。” “真的不用…… 太客气了……” “实在不想让我送,叫辆出租车也行。” 明明六年前他就把她当小妹妹,她也把他当大哥哥,可是六年过去,彼此竟这样生疏了。梁宵无措地站在那儿,实在不懂怎么拒绝他的好意。气氛很僵硬,直到吴恪问:“你吃饭了吗?” 她张了张口,没说话。 “我还没有。” 吴恪说。 “那……” “家里还有两袋泡面,” 他起身,“我来煮吧。” 如果说从前吴恪跟梁泽是关系最紧密的朋友,那唯一能插进他们俩之间的大概就是妹妹梁宵了。她就像一株漂亮的野姜花,顽强地盛开,安静地长大。她从不打扰哥哥们的生活,但她却分享到哥哥们的快乐,就像她总能在他们吃泡面时分到一小碗。 须臾即逝的时光里,女大十八变,那天开门时吴恪几乎已经认不出她。而她,似乎也把吴恪这个大哥哥抛诸脑后了,就跟那天在公园里问高晨阳的那句话一样,“吴恪…… 是跟我哥关系很好的那个吴恪吗?” 她已经需要用这种问题来确认这个名字代表着谁。 可是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那些最纯粹的帮助,最赤诚的友好没有那么轻易忘掉,只需要一阵微风,记忆写就的书卷就能随之翻动。 煮面的时候吴恪挽起袖子,梁宵就在他身后听话地坐着。 “帮我拿两个鸡蛋来宵宵。” 她拿了来,默不作声地放到他手边。 “你还是吃煎的?” “嗯。” 应了声,顿了片刻,她又加了两个字,“谢谢。” “冰箱里有饮料,想喝什么自己拿。” “好,你要喝什么吗吴恪哥哥?” 这个称呼还是跟以前一样。 吴恪笑了下:“我不用了。” 拿完饮料,梁宵坐在餐桌前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产生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熟悉的是吴恪还像以前一样沉默寡言、为他人着想,陌生的是他的身形愈发高大,穿着也跟以往截然不同了。 等面熟的间隙,吴恪随口问:“你们一个班有多少人?” “六十多个。” 梁宵说。 “比我们那个时候多。” 手里的筷子平稳搅动,“听你哥哥说你是班长。” “嗯。” 对于这件事梁宵似乎有点害羞,不愿让他人觉得自己当班长是很厉害的缘故,就主动解释道,“我是我们班年纪最大的,所以大家才会选我。” 这件事吴恪知道。梁泽曾对他说过,妹妹梁宵中学念到一半生病了,因此耽误了两年。 “我们班好多人都叫我姐姐,” 她显得懊恼又难为情,“等到上大学我就 21 岁了,到时候估计全班还是我最大。” “晚读两年不影响什么,21 岁也还是很适龄的年纪。” 吴恪说,“何况生病是没有办法的事。” 梁宵背一僵,接着苦涩地笑出来:“是啊,没办法……” 接下来就没有什么话了。 面煮好,吴恪端到她面前,“吃吧。” “嗯,你也吃。” 梁宵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碗虽然跟他的一样大,面却明显比他的多,心底有些触动。抬起头看着他,见他吃东西很斯文,而且神色如常,似乎并不把她这几天的刻意疏远放在心上。 “吴恪哥哥。” “怎么?” “以后你不会再不理我哥了吧。” 吴恪面容浮现诧异,皱了下眉。 “其实这几年,我一直有点生你的气。” 也许是肚子被填饱会让人变笨,梁宵忽然决定傻傻地坦诚内心。她在他的注视下低下头,“哥哥不让我问,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初你到底为什么忽然就走了?” 原来分开的日子里,小姑娘已经悄然懂事。 吴恪喉咙发紧:“有些事现在还不方便告诉你,以后你慢慢会知道的。” “我就猜到。” 她嘴唇紧抿,“你跟哥哥一样,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宵宵……” “当初你不辞而别,哥哥难过得连觉都睡不着,还要应付那些上门讨债的人。” 她把筷子放下,下巴伏到胳膊上,眼眶里迅速蓄满泪,“为什么你要走,是不是嫌我们兄妹俩是累赘,只会给你惹麻烦?” 年纪小的时候不懂表达感情,于是喜欢放在心里,感激也放在心里。吴恪犹记得当年跟梁宵说话时,她总喜欢把脸背过去,或是把头埋起来,看起来丝毫不与自己亲近。其实他不知道,梁宵心里很愿意亲近他,只是从小没有妈妈,没人教她怎样正确、从容地与人相处。 吴恪不懂得安慰女孩子。他僵硬地坐在她对面,几次想伸手拍拍她微颤的背,又几次放弃。 空气里仿佛有眼泪的咸味。 他嗓音干涩:“那时候我和你哥吵架了,恰好家里有点事,所以——” “吵架了就不能打通电话讲和吗?” 梁宵把头抬起来,泪眼婆娑地谴责他,“为什么你要那么绝情,连我哥的电话都不肯接。你知不知道,连我都好想你,转学之后我还想过给你打电话……” 不舍得的又岂止她一个。 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被辜负的,如今吴恪却自责到心揪成一团。沉默半晌,他终于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是我不好,我不知道宵宵会想我。” 还以为只有自己在乎。 “最后为什么没给我打电话?” “哥哥说……” 她一字一顿,哭得泣不成声,“哥哥说你换号了,原来的号码打不通了。” 打不通? 吴恪顿住。 这六年他从未换过手机号,为的就是等电话。可就连高考前那最后一通,都是他主动打给梁泽的。 为什么梁泽要这么说?换号的分明另有其人,分明是梁泽自己。难道仅仅因为告白被拒绝?不,梁泽不是这样的人,更不会出于自私阻止妹妹联系他。 一整个下午,吴恪都在想当年的事。 深夜梁泽回到家,客厅已经熄灯了,他还在阳台边打电话边抽烟,“到了?嗯,好,有什么事随时打给我。” 挂断电话,被人从腰后圈紧。 “谁啊。” 梁泽贴着吴恪的背,语气有些不满,“这么晚了还给你打电话。” “你妹妹。” “……” 原来是梁宵。 “她到学校了?” “嗯。”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居然还会问她到了没。 “刚刚。” 吴恪拉开他,夹烟的右手伸远,“不怕烫?” 梁泽仰起下巴,觉得吴恪眼下这抹疲惫都格外有男人味,昏了头说:“把烟给我,我也想抽一口。” 手臂拉过来,他直接用嘴去凑烟屁股,吴恪不温不火地躲开:“别闹。” “没闹…… 不让我抽是吧,不让我抽我就抽你嘴里的……” 嘴唇紧紧贴到一起,残留在口腔中的烟味随津液渡到口中,神经微微发颤发麻。吻到气喘吁吁,他靠在吴恪耳边软声说:“这个烟,劲好大。” 吴恪掐灭烟,拇指指腹替他擦净唇角的唾液,“你到底知不知道害臊两个字怎么写。” “不知道。” 梁泽抬起头,痴痴地看着他。很快,眼睛却被一只大手捂住,热烈的吻铺天盖地侵袭而来。幸好阳台没开灯,否则此时此刻的情状足以让邻居们傻眼。 吻到缺氧,吴恪把人打横抱起来,关灯卧在沙发,蚕蛹一样包裹在自己的胸膛里。 “阿恪我看不到你。” 梁泽尝试扭头,可吴恪却从后面吻他的颈,把他弄得全身又酥又麻,连转个身都做不到。 好吧。 他只好放弃了。 “你今晚不对劲。” 后颈的发梢被人用嘴唇扫过:“哪里不对劲?” 过分热情。 梁泽这样想着,却没把话说出来,只是安心地蜷在身后那片阴影中,享受来之不易的惬意时刻。 都说谈恋爱使人懈怠,吴恪心想,这话实在没错。明明今晚还有不少工作要完成,可他心里牵挂着梁泽,带着工作电脑早早回了家。 现在也挺晚了,按理说他应该早点把问题问出来,这样也能早些去干活。可是仅仅这样抱着梁泽,心里却又感到无比的治愈,好像许多事已经没有追究的必要。 也许真应了老话说的,富人才会不在乎钱。他拥有了梁泽,才会不在乎过去的那些分离。 时间安静地流淌着,怀抱太暖,暖到梁泽都快睡着了,才终于决定听到低沉的嗓音:“我有事想问你。” 懒懒的应答:“嗯?” “那年你为什么跟宵宵说我换号码了?” 怀中的身躯应声僵住。 “你们忽然离开老家,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 空气有些微停滞。 梁泽顿了一下,没有开口。吴恪在后面低声说:“你不想说我不逼你,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也不会再揪着不放。” 当年的事既是他的伤疤,也是梁泽的伤疤,贸然揭开也许只是徒增伤心。可梁泽也不是逃避的性格。 想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就必须互不隐瞒,彼此信任。 动了下胳膊后,梁泽翻身躲进他的怀抱里,头深深埋进去,“其实我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第32章 翻开过去的伤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就保持日更。这两章算是过渡,没有无聊到你们吧? 虽然梁泽的人生并不总是布满阳光,但如果要从过去挑出最黑暗的一年,毫无疑问会是高三那年。 那时吴恪刚走,他每天过得浑浑噩噩,满脑子想的都是跑到临江去找人。这种连一日三餐都无心解决的日子,当然不可能注意到妹妹的异样。 直到某天躺在床上,远远看到妹妹在灶台前走路姿势不太对劲,抓过来一审才审出大问题。就在他跟吴恪打得最火热的这半年,梁宵的身体竟然悄悄起了变化,没有告诉自己唯一的亲人。 彼时她还只有 13 岁,身边没有母亲,性格又内向安静。这样的一个农村小姑娘,不具备基本的生理概念,第一次见血一定是慌张的。可她却本能地觉得,下面流血是件令人羞耻的事,既不能告诉哥哥也不能告诉老师。 帮助她的是一名校医,那所中学唯一的校医,一个卫校毕业、三十多岁的本地男人。他告诉她为什么会流血,给她买卫生巾,甚至用一些方法替她 “治病”。 梁泽发现的时候,梁宵已经染上妇科病,却只会说自己 “那里不太舒服”,还傻到认为对方是喜欢她、疼她。没有丝毫犹豫,他用一晚的时间决定不声张,以最快的速度搬家,转学。一年治疗,一年复读,两年后梁宵的人生才重新走上正轨。 讲到这里,吴恪衬衫前已经湿了一大片。 梁泽抱着他,无声地流了会儿泪,声音嘶哑又压抑:“我一直以为自己有世界上最好的妹妹,又安静又听话,什么事都不用我操心,直到出事后才明白我给她的关心太少了。不是吃饱了就行的,不是,她经历那些的时候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阿恪你知道吗,当时我不愿意吃东西,她还给我熬粥喝……” 明明自己正经历着最可怕的事,梁宵却无知无觉,仍在全心照顾失恋后颓废不已的哥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差一点就毁了。 “我真是猪脑子,真是个猪脑子——” 他右手攥拳,重重地砸自己的脑袋,“我怎么就没想到她需要有人教她呢……” 妈妈这个女性角色是哥哥替代不了的,何况是这样粗心大意的哥哥。梁宵不仅需要有人教她生理上的事,更需要有人告诉她一包卫生巾、一双鞋、一次爱抚不叫爱,那是有目的的引诱,是对方对她身心最肮脏的侮辱。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全靠梁泽的当机立断,那段黑暗的过往才会过去得无声无息。时间冲淡了一切,也冲淡了梁宵身上的那些痕迹。可有一段时间,梁宵还是总做噩梦。梦里有黑漆漆的小房间、斑驳生锈的暗绿色铁门,有惨白的、无数同学盖过的薄棉被,还有赤身裸体的自己,和幽灵一样挥之不去的听诊器。 被噩梦吓醒的时候,她会紧紧抱住哥哥的胳膊,兄妹俩蜷在不足一米的凉席上,像两只没有人要的丧家之犬。 “哥,他们会知道吗?” 她惊恐地问梁泽,“同学们,老师们会知道吗?我害怕,我不要他们知道。” 梁泽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不会,不会,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咱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所以他们会忘了我吗?” 忘了曾有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子叫梁宵。 梁泽无言可答。 梁宵在黑暗中抱紧他的手,声线剧烈颤抖:“哥,可我不想让他们忘了我……” 温暖的过去谁又愿意舍弃,哪怕是像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也会希望旧同学还记得自己。梁泽完全明白梁宵在想什么,他只是无能为力。 吴恪抓紧他的手腕,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都过去了,那个时候你也没有成年,我知道你在尽自己所能保护她。” 可那有什么用?到底还是耽误了两年。梁泽拉开一点距离,模糊的视线看进吴恪眼底:“对不起,我为了自己的妹妹,放弃了跟你之间的约定。” “不用说对不起,换作是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而且你不仅养大了她,还把她教育得很好。” 沉默良久,吴恪才得以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你瞧,她走之前把客厅打扫得多干净,起码比你打扫得干净。” 梁泽泪眼朦胧,终是笑了。 这个漫长又珍贵的晚上,两人躺在沙发里说了许许多多话。他告诉吴恪自己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在哪里学的厨师,为什么没有学完,过后又在哪些餐馆打过工,什么时候来的临江。吴恪缄默地听着,偶尔提问一两句,偶尔安抚一两句,或是吻他一两次。 后来说累了,他又在吴恪怀里翻了次身,面朝窗外的深沉夜色:“真好,沙发可以睡下我们两个人。” “你喜欢今晚我们就在这睡。” 他摇头笑了下,“那会落枕的。” 静默一阵子,吴恪低啄他的颈:“梁泽,我会帮你。你这个哥哥要努力生活,让她知道走弯路不可怕,只要方向正确,一切都还来得及。” 真的到了这种时候,言语反而是最苍白的。梁泽满腹的委屈就这样随眼泪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踏实和满足。后来他渐渐睡去,吴恪却仍一动不动地抱着他,直至天际将明。 翌日清晨。 梁泽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主卧的床上,身旁的枕头没动过。 人呢? 推开卧室的门,吴恪竟然已经洗漱完毕,西服笔挺地穿在身上,看似很精神,可掐鼻根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困倦。 “阿恪,你要去上班了?” 梁泽揉揉肿痛的眼睛。 “嗯。” 吴恪回过头,上下扫了一眼,“裤子穿上。” 梁泽这才注意到自己下面是光着的,脸一热,掉头就往卧室走。 “晚上我去接你下班。” 远远的听见吴恪说。他点点头,直到门响才松了口气。 可是也有点失落。 阿恪好像对他的身体,很没兴趣的样子。 — 浩瀚咨询。 五组最近一连做成两个大项目,大家总算得以喘口气,不像之前那样天天奋战到深夜了。下午齐斯宇做完了手头的活,端着杯冰咖啡在组内到处讨嫌,后来晃到吴恪身后站定。 “好啊你,终于被我逮着你摸鱼的时候了!” 电脑屏幕无遮无挡,页面正停留在某厨师学校的报名须知和联络方式。 “xx 高级厨师培训…… 帮你那个宝贝室友看呢?” 吴恪将网址加入收藏夹,合上电脑,淡定转头:“你现在有空吗?有件事找你帮忙。” “帮忙?” 齐斯宇马上立正,“你说。” “下楼帮我买杯咖啡,就要你手里这种。” “操你大爷吴——喂你干嘛去?” 他扬扬手里的烟,“记得少冰。” 走到防火通道,吴恪坐到楼梯上,很快楼道就烟雾缭绕。抽到一半,他拿出手机拨通老家那所初中的校办电话。 “喂,哪位。” 乡音很熟悉。 “您好,我想打听一个人。” 小地方人员流动慢,接电话的行政老师十多年没变过岗,一提起某某校医顿时就有印象,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却令吴恪意外。 “那人早不干了。好几年前吧,他好像是惹上什么仇家,腿让人给打瘸了不说,脸上还叫人划了几刀。哎哟那刀疤看着就瘆人,学校这种教书育人的地方哪里还敢用呀,后来只好另招人咯。你是他什么人呀,找他有什么事?” 沉默之后,吴恪说:“没什么,谢谢。” 收起手机,久久无言。 是自己低估了梁泽。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梁泽从来就不需要谁的保护,他拳脚有力,心里有数。 晚上周围的同事陆续下班,唯独吴恪一个人等到 11 点半才起身收拾东西离开。 “下班了。” 梁泽给他发消息。 “我现在过来。” “不急,开车小心点。” 之前觉得从浩瀚到饭馆这段路很近,现在明明不堵车,还是感觉远得熬人。 车拐进小路,远远就看见梁泽瘦瘦长长的身影站在路边。他穿着宽大的白 T 恤,卡其色短裤两侧有两个大口袋,身上背着一个黑色的三角斜跨包,头发短短的很清爽,乍一看就像是刚入学的大学生。 吴恪按响喇叭。 梁泽把原本低着的头抬起来,看到熟悉的车牌后眼睛亮了一下,抓着包带的手扬起挥了挥。 “等很久了?” 他摇摇头,“我出来得也晚,走之前帮老板搬了几箱货。” 可是刚说完,就弯腰挠左边的小腿肚。 “被蚊子咬了?” “嗯。” 两个红红的大包还是很显眼的。他薅薅头发,有点抓狂的表情:“都已经入秋了,怎么街上的蚊子还是那么多,而且它们还是跟以前一样只叮我不叮你。” 以前读书的时候就这样,哪天晚上要是不点蚊香梁泽能被叮十几口,可蚊子偏偏就对睡他旁边的吴恪熟视无睹。 “听说身上有味道的人比较招蚊子。” 梁泽系着安全带,扭头疑惑了一声:“嗯?” 是说我身上比较难闻吗。 他低头,心虚地嗅了嗅领口,好像的确挺难闻的,油烟味又呛又重。 还没来得及再把头抬起来,眼前的光线却被人遮住。是吴恪忽然起身把他吻住了。吴恪弓着背,整个人挡在他身前,右手越过他的肩撑着椅背。 梁泽两只手无措地揪紧安全带,呼吸有一搭没一搭,呆呆的不懂得回应。吴恪吻他的时候会闭上眼睛,尝一会儿又拉开距离把人松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干嘛。” 梁泽说,“干嘛突然亲我,我身上又不好闻。” “是不好闻,” 吴恪哑声打击他,“所以最好不要跟别人靠得太近。” 传说蚊子在挑选叮咬对象时,会特别看重身体所散发的气味。甜的,香的,二氧化碳释放较多的人群更易中招。其他人吴恪不清楚,但梁泽这么招蚊子,大概是因为他的气味太诱人。 还没来得及生气,口腔中的氧气就被再度夺走。梁泽想,这或许也是一种策略,把敌人的头吻晕,这样敌人就没办法反抗了。 吻完两人分开坐好,余光忽然看到不远处站着几个人,打头的就是陈军波。 “快走阿恪,我们饭馆的人在那儿,他们好像看见我们了。” 吴恪转过头,恰好看到陈军波身后的某个人收起手机,眉头轻微皱起。 “走吧。” 梁泽没有看到对方的这个动作,可是表现得比他还要紧张。 “你怕?” 吴恪回头。 “不是,” 梁泽下巴摇了摇,“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给他们拿住把柄了。” 经历过那么多事,他的性格终于也比从前沉稳了些,终于也知道怕了。吴恪没有再多说,微微颔首,踩下油门径直离开了那里。 第33章 谁也不能伤害他 作者有话说: 没几天,梁泽就 “被” 报名了某高级厨师课程。 晚上翻看培训班的简介时,他一边惊愕一边心虚。报名费这么贵,学成后要工作多久才能还上吴恪这笔钱啊…… 债主下班回来时,负债累累的梁泽正躺在主卧的床上,想法天马行空。吴恪拉开衣柜的门拿睡衣换,梁泽翻了个身望着他,表情有点苦恼:“你怎么会这么有钱,几万块的班说报就报,都不考虑我的经济实力。” “我有钱不好么。” 吴恪波澜不惊。 “好是好,” 谁会嫌钱多?“就是你这样我很有压力……” “什么压力。” 走到床边俯身,他双手搓了搓梁泽的脸,动作活像搓汤圆。 “总觉得被你包养了。” 梁泽被搓得口齿不清。 他失笑:“都是哪来的联想。” “本来就是啊。” 躲开他的手,梁泽顺了顺头发,洗发水的味道令人莫名悸动。 “花你的钱,坐你的车,住你的房,这不是包养是什么?” 听上去是有点不像话,不过账不是这样算的。吴恪收回手,低眉抬了抬嘴角。 梁泽:“你要不要考虑睡我的人啊。” 这样才比较公平。 吴恪抬眸,没有听清,示意他再说一次。 “没什么没什么。” 没听见就算了,好话不说第二遍。 洗完澡躺到床上,梁泽在吴恪身边支起平板看菜谱,眼镜规规矩矩地戴着。 兜兜转转,这平板最后还是落他手里了,他用两天时间才学会基本使用方法。吴恪拿起书又放下,转头见他读得艰难,决定重新订一台尺寸更大的。 “你喜欢黑色还是银色?” “什么?” 镜片后眼神发懵。 “我问你喜欢黑色还是银色。” “呃什么意思?” 吴恪耐心不足:“回答我。” “喔。” 梁泽想了想,“银色吧,黑色代表菜烧糊了,不是个好兆头。” “……” 这个人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什么? 没精力再跟他纠缠,吴恪赶他回自己房间去。梁泽关掉平板,隔着被子扶住两条修长的腿爬下床,到了床边却弯腰磨磨蹭蹭。 “在做什么?” “我拖鞋找不到了。” 他低声。 “找不到就穿我的。” “那你明早穿什么啊?” 吴恪揉揉眉心:“明早起床过来还我。” “好吧。” 诡计无效,终于穿上大号黑色拖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熄灯,睡觉。 到半夜一两点,吴恪仿佛刚眯着一会儿,被子里忽然钻进来一个热源。有人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胳膊,躺下,再把胳膊盖到身上,老老实实地依偎在他身边。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他困倦地睁开眼,嗓音沙哑:“这么晚不睡,又来做什么?” 蓬松的暖意靠得极近,皮肤摩擦时毛孔温顺地舒展开来。 梁泽自知吵醒了他,神情惭愧,语气心虚:“我来还你拖鞋……” 还用手遮住他的眼睛。 这个人。 吴恪头疼极了。 都说恋爱使人变傻,他却觉得梁泽不是变傻,是一直就傻。面对这种傻头傻脑的人,只有用更傻的方式才能将其打败。 他抽出手,无奈地将人搂紧,“我们玩个游戏。” 啊? 梁泽眼睛骤然亮了,心里乱七八糟地期待起来:“什么、什么游戏?” 声音尽量克制着雀跃。 “一二三,木头人。” “喂……” 真没劲。 梁泽在他的臂弯里撇撇嘴,半晌方才不甘心地闭上眼。 夜晚格外恬静。 第二天,闹钟响后吴恪照常出门上班。梁泽一晚上梦做得大胆,在床上赖到九点多才起床,风风火火地骑自行车去饭馆做饭。 跟平常一样,后厨只有他一个人。正午时分紧张地打包饭菜,店里却出现不速之客。 “能耐不小哇,自个儿做这么多饭。” 陈军波站在门口,上衣撩起露着肚皮,“有多的没有?给我也来上一份。” 自从上次冲突后两人很久没打过交道,在店里遇上也不会交流,今天他专程来这很明显是来者不善。梁泽双手未停,只把眼睛抬起扫了一眼,“想吃自己买。” 陈军波脏兮兮的手掀开饭盒盖,手指伸进去扒拉了几下。 “你干什么?别动。” “还横上了。” 他鼻腔冷冷地嗤了声,“炒个破盒饭还他妈来劲了。怎么着,不喜欢老子这一型所以不给啊。” 动作一顿,梁泽倏地把头抬起来,双眼目光如炬,“你什么意思。” “跟我装傻呢。少来这套,我早就看见了。喂说真的梁泽,喜欢男的你怎么不早说,之前在宿舍哥几个动不动就光膀子光屁股的,便宜全他妈让你占了,想想老子都后怕!” 陈军波双手抱臂,做了个激灵的动作,“你他妈不会还意淫老子吧,哎哟我操……” 梁泽脸颊的青筋一点点浮现,下颌缓慢咬紧。 “你别多心啊,我这人就是直肠子憋不住个屁。像我们这种纯爷们儿,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类娘娘腔,恶心人不说还他妈脏!要是早知道——” 最后半句没来得及说出口,脖子已经被一只手钳住,“再敢满嘴喷粪,我让你以后坐着撒尿。” “咳咳、咳咳——” 陈军波被掐得面容紫涨,神色却半点也不紧张,“动手是吧,我劝你悠着点,把我惹急了有你后悔的。” “就凭你?” 呛咳着笑了一声后,他艰难扭过脖子,亮出手里头的筹码,“来看看吧,凭这个够不够?” 或许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要顺顺当当地生活总是不易。那晚两人在车里接吻的画面被他拍下,梁泽挡得只剩一截下巴,但吴恪露的是大正面,相貌非常清晰。 “你想怎么样。” 梁泽脸色陡变。 “操你妈的手劲真大……” 松开手,陈军波拧正险些错位的下颏骨,“本来我还想放你一马,可你看看你现在这什么态度?也就是我心善,换了别人早他妈把照片发网上赚个乐呵了。你姘头干什么的来着?干金融的?炒股的?大公司的人是不是都讲究个面子。” “少废话,” 梁泽面色沉冷,“有什么条件就说。” “爽快!” 陈军波想了想,笑了,“别说哥们儿不仗义,好歹相识一场,我也不多要。” 他竖起手指,比出一个三,“低于这个数我可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三万,多了没戏,不如要个实际的数。 “行。” 梁泽想也不想。 回答来得太干脆,以至于陈军波都愣了一秒,“这就答应了?” “钱我可以给你,不过我需要时间。” 看来自己估计得一点错没有,那个男的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回梁泽再厉害都得认栽!陈军波脸色一松:“那就给你两天时间,两天之后必须把钱送到我面前,一分都不能少。” 说完他收起手机,看了梁泽一眼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后厨变得异常安静。 一秒,两秒过去,梁泽一声不吭地站在灶台,咬紧牙啪一下摔了炒勺。都怪自己太大意。 被陈军波威胁的第二天,他给高晨阳打了个电话,开口要借三万块钱。 “借钱?没问题啊,卡号发我我马上打给你。不过你要这钱是干什么用?” “周转一下。” 他蹲在马路边,看着面前的车来车往,“最晚后天还你。” 的确就是周转,很快还。 高晨阳乐了:“着什么急,你看我像缺这仨瓜俩枣的人?” 梁泽也跟着笑起来:“你不急我急。” 这件事不解决他睡不好觉。 挂电话不出十分钟,三万块钱即时到账。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钱全部取出来,三捆现金拿塑料袋一裹装进背包,并且不忘给吴恪打电话说自己要临时顶一天班,大概凌晨五六点才能回去。 一切准备妥当,他还忙里偷闲,中午回家睡了个午觉。 当晚凌晨,陈军波特意站在巷口等他:“你还挺守时。” 抬头看见巷口的监控探头,梁泽放下包,咚的一声:“怎么,怕我下狠手?” “你那把刀子我可没忘。” 陈军波也不怕认怂,舔湿手指点了半晌才把三百张点清楚,脸上黝黑的皮肤因为兴奋变得深红泛紫。 “算你识相。” 他当着梁泽的面拿出手机,“看清楚,照片老子删了。” “我怎么知道你没有留备份。” “我要是真留了,你拿我也没辙。” 收好钱他慢悠悠地笑起来,“怪就怪你自己不小心,明知见不得人还不躲着点,大街上就他娘的嘬上了,丢人现眼,该!” 凌晨三点的马路几乎没有行人,只是偶尔有一两辆运沙的大货车经过,夜风把这些恶狠狠的话吹进耳朵。梁泽深吸一口气,面上纹丝不动,“拿了钱就快滚。” 陈军波朝他淬了口唾沫,满面春风地离开,背影渐行渐远。就在人快要从视野中消失时,梁泽身形微侧,拉紧连帽衫拉链,迅速提步跟了上去。 不出所料,那不是回宿舍的方向。 在路上七拐八拐了一阵后,那道人影大喇喇拐进某个隐蔽的胡同,双手推开洗头房的玻璃门。 陈军波是这里的常客,少的时候半月一次,多的时候一周能来两三回,视那月拿到手的工资而定。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所谓的前台早就下班了,只剩零星几个房间还亮着灯。一进店他就熟门熟路地钻进其中一间房,翘起二郎腿等相熟的小姐。 几分钟后小姐姗姗来迟。 “磨蹭啥呢你。” “陈哥你前天不是刚来过嘛,怎么这么快就又来了?哎哟我这头发都乱着呢。” “哥有钱想来就来!” 讹到钱他心情好,嗓门更是尤其高,恨不能吆喝得全世界都听见,“今晚把你的看家本事拿出来,把哥伺候好了多给你五百!” 这种小地方嫖一次一般也就一两百,小姐一听乐开了花,丰腴的胸立马主动往他身上蹭:“哥这是在哪发财了?” “遇着个二百五,活该老子发财。” 他三下五除二扒下裤子,腿一抬就直奔主题,“那傻逼也不知道哪来的钱,三万块钱答应得跟玩儿似的,早知道老子就要五万了…… 哎我说你他娘的磨蹭什么脱衣服啊!” “欸欸欸……” 猝不及防挨了打,小姐慌里慌张地脱内裤。 洗头房条件很次,连被子都没给配一床,窄小的单人铁床把墙撞得砰砰响。因为今晚兴致特别高,陈军波动作格外粗鲁直接,很快下流粗鄙的叫唤就从房间里传了出去。 外面有人在安静等待。 等到里面干得兴起,房门忽然发出轻微的拧动,梁泽闪身而入。床上的陈军波其实隐约听到了,可是反应不及,眨眼间就被一股猛劲掀翻在地。 “你——” 惊喊还没出口,嘴已经被捂住。梁泽跨骑在他身上,双手捂嘴的同时利落地一侧首,对正要扯着嗓子尖叫的女人说:“我不动你,别出声。” 森冷的语气极有震慑力,吓得女人瞬间用手捂紧嘴。 “唔、唔!” 短短几秒钟陈军波已经面部充血,眼眶憋得快要裂开。梁泽从腰后扯出事先准备好的宽胶带,用牙咬断把他的嘴封死,然后又拿绳子捆住手脚。黑暗里旁观的女人吓得魂不附体,正在浑身发抖的时候,隔空抛来一件外套—— “衣服穿上。” 女人哆嗦着接住,颤颤缩缩地往自己身上套:“大、大哥,你这是要……” 房间的灯啪地亮起。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只见梁泽脸上毫无温度,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人。顺着他的目光,地上的陈军波惊恐万分,下面那活计早就软得像瓜瓤。 梁泽拿出手机拍照,各个角度都来了几张。拍完有几秒钟他什么也没做,地板上影子静止,少顷,才抬脚踩住陈军波的脸颊。然后他扭头对她说:“今晚的事你就当没看见,行吗?” 礼貌的语气配合着那张娃娃脸,竟让人感觉他是在诚恳地请求。女人心里默念阿弥陀佛,愣了一秒后拼命点头,就差指天发誓绝不透露半个字。 “谢谢。” 目光移到陈军波脸上,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咬紧牙关发力。那张脸被他踩得完全扭曲变形,惨叫却被胶带关在喉咙里。 “被人拍的滋味怎么样?要不要让你的亲戚朋友看看,你下面这东西到底有多短。” 陈军波疼得两眼上翻,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喉咙里濒死一样喘着粗气,“你…… 你为什么……” 他压根儿想不通,三万块也值得搏命?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无父无母,不怕坐牢。” 梁泽捡起地上的包,埋头把掉出来的钱重新装回去,“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谁要是敢动他我就跟谁玩儿命,不信邪你可以试试。” 这份决然听得女人呆住。 梁泽在她的注视下背起包往外走,走到房门口却又蓦地停住,回头问:“他给你钱了么。” “什、什么?” 她早吓得灵魂出窍,半晌方才听清他的话,畏缩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多少。” “不用……” “我问你多少钱。” 女人惶恐地张开嘴唇:“两百,我们这里不过夜都是两百……” 梁泽微微颔首,先是抽出两张钞票放到床上,想了想,又添了两张,“帮我个忙,过五分钟你再叫人。” 第34章 安分点 作者有话说: 明天长佩有七夕特别活动,签到就送 777 海星,给我留点昂 站在家门口,梁泽跺亮楼道的灯,低头看向右手的淤青。 怎么搞的,居然还受伤了。吴恪应该不会发现吧? 揉揉脸走进去,家里的空气静谧安稳,跟洗头房发生的事仿佛不在一个世界。主卧房门留了道缝,不过里面的人确实已经睡了。 轻手轻脚地洗完澡,路过主卧时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回了自己房间。算了,别打扰阿恪。 第二天上午去饭馆上班,他在门口撞见贴招工启示的侯良。 “老板,要招工?” 回头见是他,侯良咬着烟应道:“可不就是招工。你的死对头陈军波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说自己不干了,明天就从宿舍搬走。” “喔。” 早料到会这样。 侯良嘶了一声:“你小子是不是提前知道点什么,一点都不觉得惊喜?我还以为你要高兴得蹦起来。” 他笑了下:“我还不至于。” 从头到尾他就没把陈军波当对头,因为不够格。 “对了老板,下个月我要去上一个厨师培训班,到时候估计就不能再在店里帮忙了,您看要不要提前招个人来替我。” 这简直是平地一声惊雷,直接把侯良给震傻了。 “什么?你也要走?!” “嗯。” 他颔首,“我还是想扎扎实实地学点东西,算是给自己充充电吧。” 其实侯良心里也清楚,梁泽羽翼丰满离开这里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了解完培训班的具体情况,他拍了拍梁泽的肩:“我看挺靠谱的,去了好好学,学完要是愿意回来我花高薪请你。” “嗯,谢谢老板。” 想到很快就要告别这间饭馆,梁泽心里很不舍。当晚他留下来关门,等所有人走后将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厨具也重新归整了一遍。 凌晨下班回到家,吴恪已经准备睡了。 其实他们也并不每天都说很多话,有时工作太累就只是互道晚安,有时吴恪下班太晚梁泽也会选择自己先睡。本以为今天也是一样,所以他往主卧里看了一眼,确定人在家就放了心,没打算进去打扰。 “回来了?” 刚一转身就听到吴恪的声音。 “……” 想到自己受伤的右手腕,梁泽莫名有些紧张,把背包轻手轻脚地卸在门口后又将袖子扯长,“刚到家。” 走进去停在床边,看到桌上一大堆打印的 A4 纸,“你还在忙啊?” 吴恪放下手中的文件,抬手揉了揉酸疼的鼻根。随后目光落在他脸上,一声不响。 梁泽又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跟着左手揉揉眼睛:“好困啊,眼睛都睁不开了。” “过来。” 怎么回事,他都不困吗。慢吞吞地挪过去,还要演出一副很困的样子,“干嘛。” “你找晨阳借钱做什么?” 果然。 这个高晨阳,居然一点都守不住秘密。梁泽大脑飞速转动,可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吴恪的眼睛。 “又想动歪脑筋?” “没有。” 声音顿时心虚。 “那就老实告诉我。” 吴恪盯着他,“你说要三万块钱周转,周转什么?” 梁泽答不出,闷头不讲话。 “很难回答?那我换种问法,这钱是自己用还是给你妹妹。” 无非这两种可能。 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想,他只好推到妹妹身上,“喔我之前本来想告诉你的,最近太忙就给忘了。梁宵前两天把同学的东西碰坏了,需要赔人家三万块钱。” “为什么不找我借?” “晨阳比较有钱嘛。” 谎话编得倒流利。 不动声色地静默三秒后,吴恪滑开自己的手机,上面的最新对话令梁泽尴尬不已。 “宵宵,你最近有没有闯祸?” “没有啊,怎么啦?” “你哥哥说你闯祸了,急需三万块钱。以后这种事可以直接告诉我,他的钱我暂时帮他管着。” 半晌宵宵才回:“喔,是的,是我。” 字里行间隐约有点咬牙切齿。 原来十五分钟前有人已经先下手为强,提前发消息套过梁宵的话了,真可怕。 怎么阿恪就像自己肚里的蛔虫一样,自己想什么他全知道,任何事都瞒不过他呢?梁泽低下头,很惭愧地一言不发。 “还有什么借口,现在说出来。” “……” 再有多少借口,在吴恪面前自己也讨不了好。想来想去没办法,梁泽只好老实地承认:“好吧,是我。” 兄妹俩连认罪都一套说辞。 他把门口的背包拿进去,拉开拉链给吴恪看里面的钱,然后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听到洗头房那段,吴恪眉心慢慢紧皱,“胆子这么大,难道你就不怕出事?” 万一对方是个亡命徒,万一有人不管不顾地报警呢,危险概率太高了。 梁泽却坐在地板,仰头摸了摸鼻子,“不会出事的,我提前踩过点,那个时间段基本没人。就算有人听见他们也不会多管闲事的。去那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们躲起来还来不及。” “那你就那么肯定自己打得过他?” “是啊。” 梁泽笑笑,“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吴恪揉了揉眉心,觉得很头疼。他很想问梁泽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决定怎么处理,但又觉得这个问题不需要问。梁泽打小依靠自己,习惯了自己给自己拿主意。 大概是他的神色太严肃,梁泽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推推他的膝盖:“你别担心,他应该不敢再乱发照片了。” 毕竟那么丢脸的场面被自己拍下来,就算发动 “自杀式袭击” 也要想想谁死得比较快吧。可是直到睡前,吴恪的脸色也并未缓和。 熄灯后梁泽蹑手蹑脚地走进主卧,吴恪翻身面朝墙壁,看起来已经闭眼了,不过梁泽知道他肯定没睡着。 掀开被子缩进去,面前是宽阔的背。钝钝地盯了一会儿后,梁泽忍不住伸出右手食指,自颈后一寸寸慢慢划下。 吴恪的背很坚实,触感硬挺又有轻微的弹性,脊骨一节一节很分明,指腹滑过时有小小起伏。房间里的空调已经关了,梁泽觉得有点热,可吴恪的睡衣却薄薄一层,清爽无汗。 “干什么。” 果然没睡着。 他把额头抵上去,声音又低又软:“数数你后背有多少节骨头。” 说完右手就像弹钢琴一样轻轻弹过他的背,到腰侧的时候停顿片刻,指尖在睡衣下摆徘徊:“我能进去数吗?” 话音刚落,手腕就被一只手攥住。 “嘶——” 吴恪本意只是想阻止他乱来,听见声音皱紧眉头:“怎么了?” 淤青的地方有点痛。梁泽抽出手,活动了几下手腕:“没什么啊。” 吴恪长臂一伸,直接越过他拧开台灯,灯光下只见梁泽手腕有一圈淤青,颜色已经偏深紫色。 “怎么弄的?” “打架的时候不小心。” 估计是扭到了,“我可没有挨揍啊,他根本不是我对手。” 仔细检查过后,吴恪拿来药给他喷,又把手腕厚实地包好。忙完这些,房间里充斥着一股跌打药水的气味。 梁泽吸吸鼻子,心想,真难闻,嘴上却说:“哇你包得太标准了吧,我估计明天一早伤就能好。这个药味还挺好闻的,最近买的?” 上次打开药箱好像没见到。 吴恪面色不虞地关灯,睡觉。梁泽又从后面抱上去,双手不老实地捏捏这里,摸摸那里。吴恪被他弄得心烦意乱,翻身冷峻地看着他,面色微微发沉。 呃。 其实他知错了。 梁泽:“对不起,下次我不这样了。” 这句话很老套,然而用在此处不会出错,“可是我没办法啊,是他先威胁我的,他说要把照片传网上去,还说要让你身败名裂。” 他把吴恪抱紧,头枕在胸膛上。 “你放心,我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做错事却还振振有词,被这样赖着好像就会是一辈子。吴恪心里的火气被一盆凉水滋地浇灭,只剩满腔温情无处可去。 “你的意思是你在保护我?” 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多温柔。 梁泽想了想,轻轻颔首,“嗯。” 也算吧。 吴恪无声地笑了。 梁泽下巴仰起来看着他,“你笑什么?” “知不知道法律也可以保护我。” 梁泽有点泄气:“你是说可以报案是吧,嗯,也有道理,不过——” “不过还是得感谢。” 吴恪收紧手臂,圈住他的上半身,“感谢我们家梁泽的保护。” “我们家” 三个字把人电晕了。头晕目眩了好一阵子,梁泽还是觉得神志不清,有好几分钟没有说话。吴恪一开始还等着他回应,后来发觉他气息渐匀像是睡着了,便低头拨开他前额碎发,印上一个极淡的吻,“晚安。” 刚刚闭上眼睛,睡衣底下就钻进来一只手。梁泽哪里睡得着,尤其刚刚还接收到一点显而易见的爱意。他用手急躁地抚摸吴恪的背,指腹在肌肉凹陷处反复画圈,仿佛是有什么克制不住的东西在疯狂涌动。 “又做什么?” 这回吴恪的嗓音也变得沙哑。 “你能不能用行动证明一下。” 梁泽抿紧唇。 “证明什么?” “证明我是你家的。” 两人面对面躺着,梁泽却只把头蜷缩在他颈窝里,闭着眼睛摸索雕塑一样的身体。没多久吴恪的呼吸就变得粗重,黑暗里缓慢地将人推开。 “安分点。” 梁泽把头埋得很深,手指从腰间绕到前面,在吴恪宽厚结实的胸肌上打转,“真的不行么?我让你在上面啊,你又不会难受。” 正因为这样才更不能随便对待,毕竟第一次就让梁泽伤得那么重,身心都是。半晌的天人交战后,吴恪起身穿鞋,“你先睡吧,我去冲个澡。” 直到浴室传来哗哗水声,梁泽还在茫然。虽然明白自己应该给吴恪时间,可这样迟迟到不了最后一步,他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翻来覆去半晌,他掀开被子光脚往外走去。 卫生间的门没关严,窄缝里透出银辉月光和氤氲的蒸汽。里面没有灯,可是依稀看得到吴恪的身体轮廓。头顶的花洒开着,热水源源不断地往下淋,他背对花洒站在里面,弓紧背,左手撑墙,右手的动作被身体挡住了。 但瓷砖上有影子。 三十厘米宽的乳白瓷砖,严丝合缝地排列在一起,严谨而又刻板。上面的身影屈着背,收紧腹,小臂一紧一松地发着力,线条鼓起后立刻松弛下去。 水声将喘息盖住了,只剩沉而湿的尾音。 他—— 梁泽惊愕地吸气,下一秒,吴恪连贯的动作顿住片刻。然而片刻后,不知是不在意还是刻意忽视,右手又开始重复之前的事。 哗啦啦的水声就在耳边,那些热水仿佛隔空打到他背上。梁泽的小腹一抽一抽地直跳,可身体却错愕到僵直。 半晌,时间浑似静止了,直到浴室水一停,传出模糊暗哑的嗓音:“你还要看多久?” 这才如梦初醒。 “对不起对不起!” 匆忙退到门外,他脑中还在嗡嗡直响。一步一停地挪回房间,空调被里残留的味道满是荷尔蒙,能把人的意志力瞬间打得溃不成军。 梁泽感觉浴室是面照妖镜,而自己刚刚就是被迫显形的妖怪,满脑子想的都是吃到一口唐僧肉。 翻身,埋进枕头,郁闷得连连磕头。 阿恪那么注重隐私的一个人,做那种事竟然不关门。如果不是太急太大意,那他简直就是故意为之的。 第35章 给我 作者有话说: 七夕快乐。今天完结算是给大家一个惊喜吧,到这里结束我觉得足够圆满,希望你们也会喜欢。PS,番外已经在写了,不会少,而且有存稿了,欢迎监督、催促、鞭打。 这个秋天软塌塌的,风也仿佛老天爷打了个慵懒的哈欠,不像以往那样单薄中透着刮骨的萧索。 在培训班上了两周课后,正好赶上三天的公共假期。梁泽本打算在家好好休息休息,谁知刚睡了一个懒觉,吴恪就忽然通知他要出远门。 “收拾一下东西,下午我们回老家去。” “回老家?” 走到房门口,见吴恪在系领带,梁泽眼神有些迷茫,“穿得这么正式,是要回去见什么人吗?” 不会是高中班主任吧,不要啊。当年老班就常明里暗里敲打他:“有些平时不努力学习的同学,自己心里要有数,不要总影响其他人学习,更不要把好苗子带坏。” 现在要是知道他挪到好苗子家的地里长着了,大概会气得吐血吧。 “嗯,见一个人。” “老同学?” 吴恪没答,回身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 呃,低头看到自己的休闲装扮,梁泽有点自惭形秽:“那我也穿得正式点?” “不用,你穿得好看点。” 并且强调,“别太孩子气。” 好看点,但不能太孩子气,这是什么要求。梁泽一头雾水,不过还是照办。 他自觉品味不够,最后是请吴恪帮忙挑的。走到穿衣镜前,前后左右都照了照,领子立起来又翻下去,觉得自己长得好像不赖,起码不至于给吴恪丢脸。 虽然路程并不很长,但一个人开车还是会很辛苦。梁泽怕吴恪犯困或是太疲劳,一路上都在想话题聊天。 “阿恪,我们为什么突然要回去?” “回去看看。” 都离开好多年了,怎么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回去看看? 察觉身边的目光停留了许久,吴恪转首,车速也不由得放缓,“怎么了。” “没怎么,” 他注视着吴恪的侧颜,“就是觉得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错。” “是吗?” 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嗯。” 梁泽牵了牵嘴角。 大概是天气比较好吧。秋高气朗,风轻云淡,身边还坐着一个他。降下车窗拧开电台,吴恪无言地吹着风。梁泽在旁边,先是小声哼歌,后来仰头打瞌睡。 抵达目的地,他被吴恪的声音叫醒,“到了。” “嗯?啊……” 拿手背蹭干净嘴角的不明液体,他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脸,发现身上盖着吴恪的西服外套,而且已经被自己的手臂压皱了…… “到了啊?这里是——” 转过头,外面竟是墓地入口。 整整三个小时的车程,阳光已没有出发时那么耀眼,它沉默而内敛地洒在这片寂静之地。 在山脚下买好花后两人拾级而上,朝墓地高处慢慢走去。因为始终注视着前方,吴恪连长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也没察觉,直到梁泽轻轻喊了他一声—— “阿恪。” 转头,梁泽目光中饱含某种情绪,似乎有话想对自己说。 “怎么?” “今天不是扫墓的日子。” 的确不是。 早不过春分,晚不过夏至,很少有人挑现在这种时候来扫墓。不过吴恪不拘泥这些,“清明节我有事没能过来,现在清静,正好来看看。” 是这样吗? 梁泽喔了一声,“我看你是想奶奶了吧。” 吴恪沉默不语。 山上的湿度比较高,空气也比山下凉,一路上两人却走得浑身发暖。 “到了,就是这里。” 很偏的一处地。 当初安置时吴恪囊中羞涩,又执意不肯拿父亲一分一毫,所以只能一切从简。墓选在拐角的一个背荫处,周围的 “邻居” 都有供奉鲜果和糕点用的盘碗,只有奶奶这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不过奶奶的样子是最慈祥的。 照片里的她还跟以前一样,笑容满面,两边颧骨肉鼓鼓,耳朵上戴着珍珠首饰。梁泽静立墓前,想起有一次奶奶把腿摔坏了,需要他跟吴恪轮流背着上下楼梯。放到别的老人身上兴许会唉声叹气,她却不,她总是特别满足地说:“我比他们都有福气,两个大孙子都孝顺懂事,将来还要赚钱养我呢。” 奶奶就是这样乐观慈爱的一个人。 梁泽以为吴恪一定是想她了,一定是有话要跟她说,所以才会开这么久的车来这里。 没想到吴恪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把枯枝和落叶捡开,把照片上的灰擦干净,然后就站在墓前沉默着,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梁泽在他身后,看着地上的身影慢慢拉长,最后跟旁边的树干渐渐重合在一起。 这是最安静的一次扫墓,无香无烛,无声无息,唯有草间的风跟叶隙的光。 下山时梁泽还是走在后面,他怕吴恪有心事,所以也没有开口打扰。到半山腰,吴恪却停下来,主动牵起他的手。 十指紧扣。 周围人不多,梁泽的心仍漏跳了一拍。 “可以吗?” 这样…… 是不是不太尊重。奶奶如果还活着,也许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低头看向牵在一起的手,他觉得他们在做一件不被祝福的事。 “还是各走各的吧。” “我已经告诉过奶奶了。” 吴恪却面不改色地下楼梯。 梁泽微怔:“什么时候?” “刚刚。” 所谓的在天有灵,大概就是不必出声也能听清最亲的人心底的话,毕竟那是她生前最疼爱的孙子。 “我以为我不会再有勇气回这里,因为我没有信心告诉奶奶,我过得很好。” 吴恪看着前面的台阶,“可是你回来了。” 心里的那个洞从找回梁泽的那一刻开始慢慢填满,失去的勇气也渐渐回来。他终于可以坦然地说,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会过得很好。 梁泽牵紧他的手,很小声地开口,比起说给他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以后有我陪着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再也不离开了。” 又捏捏他的手,“你相信我。” “我很难再相信你。” 梁泽错愕。 吴恪没有看他。缄默片刻后,脸上却浮现释怀的神情:“不过你以后要是又闹失踪,天涯海角我也会去找你。” 以前没有认清梁泽也没有认清自己,现在彼此坦诚地剖开内心,尝过,拥有过,吴恪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放手。 回到山脚下,本以为就此要打道回府,谁知车却被开回旧住址。 “这房子…… 不是卖了吗?” 梁泽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小洋房。 “改成民宿了,我包了两天。” 六年过去,房子却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不过门口的小径做了个鲜花拱门,院子里还多了刷着白漆的长椅和木桌,大概是为了揽客吧。不过一走进去,里面就大有不同了,不仅家具全新,楼下的厨房还做成了半开放式。 放好东西后两人步行到附近的超市买了点速食和啤酒,回到家里一个热饭另一个切水果,简单的事情也变得格外生动有趣。 晚餐吃得很温馨。鉴于吴恪酒量不佳,梁泽原本是不打算让他喝的,可他却自行打开了一罐。 “你确定能喝吗?” 他仰头送入一口,喉结往下滑动:“现在不想着灌醉我了?” “我——” 这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什么时候想着灌醉你了?” 不要说得我好像别有居心一样行不行。 一罐啤酒还没喝完,吴恪的呼吸已经重了许多。有的人喝酒是这样的,不上脸,上头,醉没醉全反映在呼吸节奏。梁泽怕他真喝多了难受,剩下小半罐就替他喝掉了。 窗外夜色渐浓,茶几上吃剩的毛豆壳堆成小山,电视节目也进入合家欢环节。 梁泽起来拉紧窗帘,再回身,吴恪已经倒在沙发上。客厅的灯光是淡茶色,他仰面横躺,半边身体侧朝沙发,喉结格外凸出。 走过去近距离端详他,梁泽表情相当轻松愉快,“喂,半瓶啤的而已。” 所以呢。 吴恪掀起眼皮撇了眼:“客厅是不是没开空调。” “开了,再说心静自然凉,你现在这叫浑身燥热。” 吴恪懒得与他争辩,趁还清醒时洗漱完毕,回到阁楼去了。梁泽收拾好客厅的垃圾,洗过澡才上楼吹头发。 楼梯虽然经过维修,但踩上去还是会吱呀吱呀的响,像老旧的提琴发出的岁月吟音。阁楼的墙上也挂着一台电视,只是尺寸比下面的要小一些。梁泽推开门,吴恪躺在床上看电视,面容倒还是清峻俊朗的,可惜目光暴露了此刻的神志模糊。 听见门响他慢慢侧首,见是梁泽,拍了拍旁边的空位。梁泽笑了下,爬上床跟他睡在一起。 耳边是如同白噪音一般的综艺节目声音,不高也不低。他们头挨着头,睁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阿恪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做梦梦到这个天花板塌下来,当时头发都吓直了。” 吴恪右臂搭着他的肩,右手揉着他微微软湿的发,神情懒散地应了一声,“为什么塌了?” “好像是老鼠咬的吧,记不清了。” “我在不在?” “什么在不在?喔你说梦里啊,你在,在我旁边呢,我们俩一起被压死的。” “不是梦里,我是问当时我在不在。” 吴恪靠得近了些,下巴自梁泽的额角擦过,空气中有种能迷惑人的酒精味,以至于梁泽的理解能力直线下降。 “在、你在。当时吓醒之后我一把就把你抱住了,不过你睡得太死不知道。” “怎么抱的。” 吴恪嗓音沙哑。 梁泽双手穿过吴恪腋下,宝贝一样将人搂紧,埋下头不说话。 “这样抱的?” 听见头顶低声的笑,他闷声:“嗯。” 再然后也没有话了。 吴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他,手臂给他枕着。梁泽也不贪心,不乱动,渐渐地睡熟了。 到半夜,却被脚踝的麻痒弄醒。 电视机不知道何时被关掉的,身边的吴恪不见了,床尾的天丝被却隆起一处,脚踝好像正在被什么人轻轻地亲吻。 “阿恪?” 梁泽在黑暗里喊了一声,三秒后被中才传来回应:“嗯。” 跟骨的凹陷处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渐渐地又移动到小腿肚、膝盖、腰窝。随着距离的拉近吴恪的动作变得愈发清晰,喘息声隔着被子传到梁泽耳中,带来强烈的眩晕和失重感。 直到衣裤被完全脱掉,梁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有点迷茫地问吴恪:“你——你晚上是故意喝酒的吗?” “嗯。” “为了……” 为了做的时候不那么反感? “为了找回初夜的感觉。” 吴恪哑声说。 只一句就卸掉了梁泽全副力气。 “今天晚上由我主动。” 吴恪引导着他,把他生疏的身体摆出自己想要的姿势,一点一点点燃压抑已久的热情。 这个晚上两人都有种新婚燕尔的错觉。 累到手脚都抬不起来,嗓子也叫得完全哑掉,梁泽在昏睡过去之前掐了自己一把。他勉力睁着汗湿的双眼,两条胳膊挂在吴恪脖子上,尽管夜色深沉还是将人看得很清。 他们终究是走到一起了,像曾经无数次梦到过的那样,美梦成真是这世上最令人头昏的词语。 起起伏伏间,发觉他在盯着自己,吴恪竟然腾出一只手遮挡住他的眼睛。 “我看不见你了……” 他抗议。 “别这样看着我。” 抗议被驳回,“你这样看着我,我会发挥失常。” “不赖我……” 梁泽没能完全领悟吴恪的意思,但也不重要了,他隐约觉得那是好话。 曾经没能在年少时做的事,今晚以一种极有仪式感的方式、在有过遗憾的地方实现,那些遗憾也跟着成为完满的注脚。他在黑暗里感受到吴恪的卖力,感觉身体被一点点填满,人也像躺在海浪翻涌的一艘大船上,迷迷糊糊却又无比享受地度过了一整夜。 晨曦初现时,摇晃终于停下。他气喘吁吁地躺在吴恪怀里,许久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翻过身,吴恪闭着眼,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我都饿了。” 他把下巴搁上去,“饿得头晕眼花的。” 时间太长了。 吴恪慢慢睁开眼,视线重合到一起,“又想玩什么把戏?” 哪就算把戏了?顶多算是有潜台词。 “再躺一会儿起来煮泡面吃吧。” 他明眸含笑,“还是老规矩,你做饭,我洗碗。”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