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 作者: 高狄 幸好这世上还有一个李醉记得崔梦回。 故事俗套,更新不定期,但会写完。 一个月亮下面,两个不甘心的女孩子,朝堂教宗西洲三个地方,四五个同伴,六七个转折,八百年胧朝。 内容标签: 强强 奇幻魔幻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醉,崔梦回 ┃ 配角:陆步秋,罗子娟,程启,石武,柿树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故事的谜底就是,月亮。 立意: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第 1 章 “芸芸众生,献祭天地。聪明人供奉智慧,强壮者人供奉体力,既没有智慧也没有体力的人有什么?”一身青衣男子看着席间的几个青年,笑着问道。 “血肉之躯” 一个少年不禁愤然:“那岂不是与牛羊无异?” “物尽其用而已。” 今年六月的雨水格外多,又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天,潮湿带着凉意。 “明德啊,吃饭了”老妇人端着一锅饼子快步走向桌子,忙不迭的放下,烫红的手赶紧揉了揉冰凉的耳垂儿,回头望向没一点动静的里屋,提高了声音:“明德,吃饭,吃完了再玩!” 半晌屋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白白胖胖,怀里抱着个瓦罐,献宝似的给妇人看,“娘,这是阿福送我的小金鱼!” 终于忙活完的女人坐下来,摸着他的头:“明德最乖,吃饭。” 烛火下两鬓斑白。 “他三叔,见着明德没?”“婶子,见着明德没?”“阿福,今天和我家明德玩了吗?”村口一个老女人疯了似的拉住一个又一个经过的人,不停的问,卑微,执着。 “没见着。” “约着去捞鱼,可他没来啊。” “勤嫂子,你别急,兴许去西山采果子玩过了时辰睡着了。” 谢家村的村民不姓谢,但几十年下来也都是多年的情分,对这一言难尽的孤儿寡母,平日里多是照顾的,此刻大多是劝慰明德妈,毕竟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还是个傻子,谁拐他做啥? 又过了两天,村里的成年男女都出来帮忙,搜山找人,明德确实不见了。 此时,黑黢黢的矿洞里,几十个人半蹲着筛矿土。一行人经过,开路的工头一棍子狠狠抽在近处一个人的后背上,骂道:“没长眼的,滚远点,脏东西都吹到贵人身上了!”挨打的人疼的一个趔趄,连滚带爬躲到远处,揉着肩膀小声念叨着:“娘,我疼”。 “就他吧。”戴着帷帽的贵人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指甲盖圆润保养得体,另一端,明德瞪大眼睛,一脸茫然。 半个月后,京城贤德王府,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宝蓝色的郡王袍服衬得白皙的的皮肤更多了几分清俊。 “酒不对。”放下白瓷酒盏,少年轻轻弹了几下,上好的中州皓瓷发出了清脆响声。旁侧侍奉的管事忙上前行礼,“回禀郡主,原来存下的酒用光了,那家却因为丢了儿子,不再烧酒了,所以换了邻家的,可能,可能味道还是有些变化。” 啪的一声,少年的筷子落桌,于管事心里一紧,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脑袋磕在地上:“郡主恕罪,奴仆这就命人去寻那家继续烧酒!”少年扫了一眼哆嗦成一团的管事,再无言语,少顷又用了两个龙眼包子,甩手走了。直到不高的身影出了厅堂好半天,跪着的于管事才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一边抹汗,一边庆幸,幸好今儿的包子合了这位小阎王的胃口,只是罚跪,免了一顿半死不活的板子。得,想法子去找够味儿的酒去吧,不然再过两天可就不只是板子得事儿了,上个月的采买管事可是被绑在射箭靶子上罚,直到吓尿了裤子才拖出去的。 贤德王府门口,地上尚且潮湿,四匹白色骏马,不见一丝杂毛,暗红色的硬木车厢。 “主上”侍卫低声询问:“去哪?” 少年掀开车厢窗帘缝隙,扫了一眼阴沉的天色,一缕雨后的凉风带着水汽溜了进来,6月底的天气,对于绝大部分人来吹吹凉风多有惬意,可惜她不是绝大部分里的。骨头缝里渗出疼来,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温泉。” “是”寡言的侍卫领命下去吩咐车队。 京都北边的皇庄里,有一处精巧雅致的温泉山庄,正是太后赐给郡主养身体的。白马红车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奔着北极门就去了,好不热闹。 “大白马!”一群街头玩闹的小孩子指着马车雀跃 “那位出城了”小贩模样的路人闲聊着 “看这排场,不愧是顶尖的皇亲!” “长得好看,身份贵重,还得宠爱,可惜喽……”身旁的妇人一把按下说这话的人:“死鬼,伽蓝郡主也是能编排的!就你长了张招祸的嘴!” 珈蓝郡主,李醉,的确是顶尖的皇亲,先帝亲弟贤德王的独女,当今皇帝嫡亲的堂姐,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为过。只是终究却抵不过四个字——体弱多病。正因着体弱多病,即便是性子不好,也受着无尽的宠爱和纵容。 马车里,被讨论的人倒是昏昏沉沉的一路迷糊着,半睡半醒,宽敞的车厢里,熏着金桂香,点心匣子和水果盘子摆在桌案一侧,另一侧是一位粉衣侍女正在读着的话本子,“却见书生紧握着狐仙娘子的双手,道……” “换一本”半睡的少年突然开口 粉衣侍女嗔道:“每次读到狐仙娘子会书生,都要换《大圣怒战黄金城》” “赢姐姐……”少年一副虚弱的样子可怜巴巴 “行啦,换换换。”手上已经利索的换了一本,绘声绘色的读了起来。 谢家村有三宝,一是山泉温汤,一个是高粱烧酒,最后就是嫩豆腐,一碗热气腾腾颤颤巍巍的白嫩豆腐上了桌,撒上一把油绿小葱花,伴着两勺鲜红流油的香辣酱,甭提多解馋了。 车队进了庄子,远远地却听见两声凄厉的的哭声,少年忽的睁开了眼,侍女刚想叫人询问,声音却没了,便只当是不重要的喧闹罢了,此时的车上,队伍里,村子上,从京城到教宗的三千里河山,都未曾有人想过就是这哭声竟然拉开了天翻地覆的序幕,多少英雄卷入其中,百年阴谋付之一炬,世事就是这样,天意弄人,剧本出奇。 好家伙这个文案要不要改一下,能吸引到更多人 看着像女版琅琊榜 像是一步大棋的样子,嘿嘿 推荐来的,收藏了~大大别弃坑哦~ 大大加油。搓搓手等待更新 大大随缘更新,别坑好,很精品的百合文了(跪求?) 日更吗 大大加油,很好看,催更! 推荐来的 真的好看!!大大加油 好好看啊!大大好牛! 推荐来的,还没看,是我喜欢的内容,养肥一点,鼓励新人大大加油 -完- 第 2 章 晚间,李醉泡在行宫的汤池中,温热的水流涌动,骨头缝里的疼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 “陈香,主上怎么样,这次复发间隔太短了?是不是你那药得换换了?”先前读书的粉衣侍女一连串的发问。 这陈医官不过三十出头,也不是什么行医世家,却在十年前郡主的大病时崭露头角,宫中正经的医官都揪着胡子摇脑袋,贤德王妃哭的死去活来,不过是小药童身份的陈香却站出来说让他试试,没想到还真的治好了郡主,只是从那以后身子羸弱,每隔一年半载便要复发一次,太后赶紧把他升做医官,忙不迭的全家打包送到贤德王府。 “只隔了四个月……”陈香的眉头紧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望着内室休息的李醉,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本就不是病,而是被生生被抽了两节脊骨,病可治,注定夭折的命怎么改? 泡的舒服的李醉今夜似乎真的睡着了,梦中,仿佛回到了最好的时光里。 “珈蓝”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加蓝,来皇伯父这来,乖”身着明黄便服的昭宗皇帝冲她招手。 李醉心里大惊,昭宗不是早就崩了了吗?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冲过去,圆滚滚的粉团子一头扑在昭宗怀里。 “皇伯父!”满眼欣喜的望着皇帝,谁说小孩子不懂事儿,天下有多大,她不知道,但她从小就知道皇伯父最大,抱紧大腿,任凭父亲的呵斥,母亲的冷淡,还是皇后那不冷不热的假笑,谁都抵不过她皇伯父一句“阿宝天真无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皇伯父给你撑腰!”那时她做的坏事不过也是命人把齐公公的鞋扔进荷花池,他只能光着脚跑回去伺候皇帝;支走了小太子身边的嬷嬷们,自己带着他跑到御膳房的酒窖里藏了一天,带了一身陈年黑灰出来。 转眼间,从小玩到大的崇德殿挂满了白色的丧仪,皇后,不,应该叫太后的哭天抢地,梨花带雨,父亲一脸铁青的走了出来,只说了一句:“为天下计,只得牺牲你一人了,要懂事。”之后的事就记不清楚了,眼前是宫里太监衣服的紫色,小堂弟的明黄色,太医的靛蓝色,精极卫的黑色,而自己好像在一口棺材里,头痛欲裂,最后一道白色身影喊着自己的名字,是谁?很亲切,她拼命的敲棺材盖,砰砰砰,救我,求你听到我,求你救我! 子时刚过,李醉梦中大闹,守夜的侍女们立刻冲了进来,赢兰熟练的安排:“玉树按脚,文竹去找陈医官,浅荷叫厨房的人准备煎药!”她自己则按住了李醉的胳膊,轻轻唤她:“主上,王妃惦记着你呢,长命百岁……” 终于,李醉一下子睁眼醒过来,汗水湿透了里衣,待诊脉喝药后,赢兰燃起来一根绿色的金桂香,香烟袅袅,见卧榻上的李醉仿佛睡着了,就准备退下,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却听见帘子里传来了含糊的声音:“我死了,母亲会来看我吗?” 第二天,没睡好的李醉神色恹恹的扒拉着两片糯米粉蒸藕里,没什么食欲,喝了一口酒,忽然挑了一下眉。“酒对了?” “禀郡主,此处正是谢家村,奴仆们已经寻来了早先供奉烧酒的人家,自是对味儿了。”于管事规规矩矩的回话。 “儿子找到了?”李醉自斟自饮又是一杯,清而不烈,喝进去热乎乎的,仿佛骨头缝儿里的寒气都蒸出去了。 “好像,好像还没。”于管事哪里料到郡主还记得这些小事儿,又不敢欺骗。 “嗯?”放下碗,李醉斜眼瞧着他 “奴才知错,奴才骗她说烧好酒就去给她找,奴才,奴才派人找了,已经在找。”于管事心虚不已,骗个疯子也是不容易。 “自己去领20板子。” “是,是,谢郡主恩德。” “阚剑,带路,去看看。”不知为何,想到村口那声凄厉的哭声,她总是心里难受的很,干脆就去看看吧。 酒坊里,一头白发的老妇人念叨着:“明德,快回家吧,郡主大人派人去接你了,明德,快回家吧,郡主大人派人去接你了……” 冷凝的竹筒滴下蒸好的烧酒,滴答滴答收进瓮里。 “郡主大人,求你派人救救我儿子!您是神仙转世,无良功德,求您救救我儿子吧!” 出了门,老妇人那字字泣血的哭求声仍环绕耳边,李醉脚步一顿,侍卫长阚剑默契的上前一步 “叫人给她好好看病,换别家的酒。” “是。” 傻子,也有个心里面全是他的妈,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好命。 ◎作者有话说: 开头拖沓,好像很多想说的,又不能一气儿垒出来一堵墙! 有被文笔和格局惊艳到 写的这么,人气咋不高呢? 慢慢写 -完- 第 3 章 “珈蓝郡主!哎呦好久不见,请坐,上座”精极卫副使龙泉,一张阴柔中夹杂着变数的笑脸,热情的招呼,说他是春花秋月楼老板客都有人信。 “报案。”李醉放下茶盏,神色淡然吐出两个字 龙泉熟练的安排下官:“张龙记录,赵虎拿人。不知郡主今天报的案是什么类型?”说着上手亲自给李醉补了茶水。 “失踪,京北谢家村男子失踪。” 不多时,张龙带了个新补上来的精极卫大头笔到询问室问讯老妇人。 “张哥,刚才那是谁啊,见着龙副使这么恭维的,除了咱们大人,这还是头一个,年纪不大,架子不小?”愣头青问。 “狂?那你以后可得习惯了。没看穿着宝蓝色的郡王袍服吗?” “郡王?那位?”愣头青还是知道些朝事的。 张龙又检查了一边问讯记录:“可不就是那位!她可是咱们这儿的熟客,每年至少来三次。” “啥?来精极卫三次?这得有多大冤情!”愣头青吓了一跳,毕竟精极卫号称城外御林军,是只向皇帝负责的精锐军,人数不过万,但在权利和能力上都凌驾于京兆府兵和大营官军之上,能到精极卫管的官司大多是罪大恶极,忤逆谋反之类的。 “冤情大不大不重要,主要是这位当年就得了先帝。"孩子心性,阴晴不定。"的评语,闹出多大的事儿一句孩子心性就抹平了不是,谁敢说先帝说的不对吗?偏偏这位拿着“金口玉言尚方宝剑”的祖宗,也不知怎的,八年前开始就跟咱们精极卫较上劲了。有事儿没事儿拿着千奇百怪的小事儿来告状,记录不全,她告御状;流程拖沓,她告御状;反正这位的刁难下,咱们精极卫现在的文书流程那是几近完美了。”张龙摇着头,把证人记录拿给老妇人按手印。 “那咱们大人就任这个孩子欺负到头上?”愣头青有些不敢置信 “哼!她爹跟咱们大人本来就不是一个路数,等她及笄之后,可就不能拿孩子心性说事儿了,走着瞧!”张龙颇有不忿,憋了多少年的内火,精极卫几百年来何曾受过这个腌臜气。 待到流程都走完了,龙泉起身向李醉行了一礼:“郡主,精极卫已经受理此案,三日内必有进展,到时候再请您来督案,可好?” “嗯”李醉起身离开,走出大门回望玄色铁门,沉重,坚固,视人命如草芥。 “大人,这失踪案……一个村子里丢了个傻子,莫非真的要精极卫搜山找人?”张龙略有迟疑,三天总是要有个交代的。 龙泉转眼收起了一脸媚笑,翻了一个白眼:“找傻子,你也傻了吗?傻子,京城的傻子都送去哪了?” 张龙想起来捕风捉影的说法,心头一紧“难道?大人真的……” “大人怎么会管这些小事儿,去找莫邪,让他把郡主要的傻子挑出来,找个不起眼的地方放着,扮成京兆府兵去捡回来,不就结了!” 龙泉把案卷甩给张龙:“大人最近宠幸的那个什么……小东西,身份背景查出什么了?” 张龙忙答道:“之舟,金州一个举人家的小儿子,家道中落,他哥哥便把他卖到春花秋月楼,年纪小,略通文墨,只是……” “只是什么?”龙泉回首看着他 “只是还有几分不识好歹的脾气,只怕伺候大人不甚周到” “脾气?能伺候大人的福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龙泉看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言语间多了一丝落寞,大人是从不吃窝边草的,英明神武的精极卫督主,陆步秋。 龙泉看着堂前悬挂的一副草书,读了千万遍:“物尽其用,一念佛魔,麒麟上吹角,精极战破阵,天下祭英主,生死可相见。” 精极卫旁侧正是一座酒楼,二楼临街雅座上,三位白衣少侠对坐饮茶吃饭。 “咦,精极卫里出来个没穿黑袍的,蓝袍少年好生俊俏啊,堂主,你看!”一个圆脸少年指着正在回望精极卫大门的李醉。 为首的白衣少侠最是俊俏,放下茶杯:“不是少年,是少女。” “看上马那干净利落的劲儿,怎不是个清俊少年呢?”圆脸的颇有些不服气 “她?不只是清俊,还是个古板的千金之躯。”言语间尽是熟稔。小酒鬼,十年了,还是那张没表情的木头脸。 “禀报堂主,梓州潜入春花秋月楼三个月,陆歩秋已经开始打他的主意,正在调查他。”另一侧的长脸少年低声禀报。 “嗯,最近不要联系梓州。”俊俏少侠眼波流转,光艳四座,尽是风情。两侧嘀咕:堂主,您下次出来戴帷帽吧,太招眼了。只是她嘴角一丝说不清的笑意让人心里一紧。 “是” 啪的一声,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一把打开扇子:“各位看官,上回书咱们讲到黄金城四怪,分别是千里眼,顺风耳,搬山力士,隔空取物的魔童!那正是:鬼怪丛生,妖魔遍地的时代!” 圆脸少年听得入神:“堂主,你说真的有黄金城吗?” “这有什么!我在给你们讲个有趣的”俊俏少年喝了口茶水,故作神秘的附身向前:“比如不上朝的皇帝,爱告状的公主,还有住青楼的督主!”另两个少年赶紧捂住她的口,堂主这张狂的性子,都到了京都,也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事来。 见左右惊色如是,她倒是笑了,心想,我还没讲到第四怪呢,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吃人恶魔呢,哈哈哈 “快去禀报!日晕侵南天,恐有不祥!”司天监须发皆白的长史望着日上中天,七重晕彩,惊呼不已。 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 占个坑 -完- 第 4 章 “用掉了?”龙泉尖利的声音,眯着眼看着眼前同样佩戴者副使徽章的妖娆女子 只见那女子转过身来,轻描淡写:“事先又没说哪个不能用,刚好这个白净年轻面皮好,被贵人选中,大人就允他们用了呗。” 说的轻巧,珈蓝郡主本就是个难缠的死心眼,倘若把人送回去就说走失了也没什么,傻子的话谁信,只剩下一具干枯的尸体,怎么堵她的嘴,龙泉看着眼前有恃无恐的女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是善于拍马,得了督主两份青眼,三年前,她又是个什么东西! “瞧把你急的,督主自有安排,你就继续安心看家吧。”女子轻声一笑,转身轻飘飘的离去。 张龙终于探出头看了一眼不发一言的龙副使,却见他手中的正在临摹大人书法的笔已经掰成两节:“什么东西,竟当我是看家的狗吗!” 纯白高耸的教宗塔遍布京都,作为国教,taizu无子,刚过不惑之年竟然传位给了弟弟太宗皇帝,自己跑去皈依教宗,亲任道子,修建吹角山圣地。为了表示对兄长的尊崇和追随,太宗留下规矩,历代继位的新皇都要到吹角山修习三年,十几位皇帝传下来,有好玩乐的文宗,有一心勤政的玄宗,也有那么几位狂热的教宗信徒,武总,敬宗,穆宗,所以教宗日复一日强盛,每个街坊都建了教宗塔,而这京城四十九坊中最出挑的还得是诚毅坊的教宗塔,也是教宗驻京司,作为朝廷和教宗的纽带,总管京城教事。 诚毅坊教宗塔的顶层议事厅里,几个身着白色教服的人围坐,中间莲花座上是正是酒楼里的貌美女子,只是此时她面容谦逊和蔼。 “孟堂主,近来京都劫月极越发严重,尤其是京西七坊的教宗塔,先时每月被劫那么三五天也就罢了,上月竟然被劫了半月之久!”一个中年人面带焦急之色。 胧朝立国,是八百年前黄金之乱以后的事情,月光中的月极有强身健体的功效,用珍贵的月石便可收集凝结,从此人们就开始崇拜月神,拜月祈福。 教宗塔就是承接月极的祭坛,经常沐浴月极,便可百病不侵,身强体壮,taizu可是活了一百五十多岁,甚至超过了他的高宗侄儿,普通人入了教宗,也会分的一二的月极之辉福气。但收集月极的权利从来只属于教宗,如今竟有人在天子脚下,公然劫掠月极,说是挑衅教宗也不为过! 议事厅里的白衣教士们义愤填膺,中央的女子却平静的很,轻声细语的说:“承蒙恩师派遣,孟回初次入京本为着迎接新帝返回吹角山修习,所以对京中事务诸多生疏,还请各位辅弼,不知京西可有什么豪强大族?” “京西?”“太后娘家程氏的本家在西魁坊!” “先太师晁家的晁义坊,可是先帝亲自祭祀并改的名字” “晁家那是座空宅子,晁家人早跑了。” “程国舅在西北军中,不过留个孩子看家罢了。” “还有早年间的几位将军的府邸,不过都已经没落了。” 四下各抒己见,中央的孟回却似乎有了主意:“我在吹角山的古籍中,曾见到过一种血月石的记录,其色鲜红,击之如磬。” “血月石?”中年教士皱起了眉头 “其性至阴,可劫掠月极,令月石再无所获。乃是用月石被人生吞,汲取人的精血,石出人亡,虽然短暂劫掠后便会失去血色成为普通月石,但可以多次炼制,经此反复,劫掠极多。” 此话如一滴水进了油锅,现场的教长们都是京城各坊的头目,竟然存在这种逆天的东西,如果泛滥开来,恐怕自己地盘的教宗塔都将失去收集月极的功效,如此这般,教宗的权利必受收到根本的动摇,百姓得不到好处谁还来拜呢? 所谓拜神,不过是卑微的求取一些好处罢了,又有几人是真的一心向教。 “各位稍安勿躁,邪术,自是有破解的方法,虽然本月这几日是正常的,但倘若真是这血月石,想必这几天也要有所动静了,明日我将前往京西各坊探查,还请几位教长协助。”孟回人漂亮,说的话更漂亮,坚定了众人的信心,也给足了京西七坊教长面子。 散会后,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出,西魁坊皮教长和晁义坊张教长一路同行,边走边聊。 “不愧是道子的亲传弟子啊,孟堂主不仅医术高超,更有博古通今的本事!” “只是这血月石,听着就甚为不详,不知她年纪轻轻的如何破解呢?”皮教长还是忧心忡忡。 暗室之中,繁复的铭文刻满了每一个角落,中间石桌上躺着的男人,气若游丝,面如枯槁,却又筋脉鼓起,唯有腹部高高隆起,一个带着面具的白衣人上前,只见他一刀切开了男子的腹部,鲜血从石桌的四角流淌下来,白衣人从男子腹部掏出一块红色石头,轻轻放在旁侧的银盘里,转身离去。两个黑衣人上前,将男子的尸身托下去:“老三,这个得特别处理干净,贵人嘱咐过。” “那是自然,这口炉子烧的可是正经金光碳,保准灰渣滓都不剩。”另一个黑衣人刚打开烈焰灼灼的炉门,回头却见刚刚说话的同伴已经躺在地上。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瞬间被匕首划破了喉咙,一道身影将两个黑衣人扔进了炉子,带着明德的遗体离去。 第二天,京兆府收到报案,京西晁义坊教宗塔下发现无名男尸一具,府兵立刻前去探查。掀开黑布,干瘦的脸上瞪大的双眼,正是明德。 可怜 -完- 第 5 章 贤德王府射箭场,李醉抽出一支箭,稳稳搭上,两石的军用强弓在手中一点一点拉开,拉满了,利箭带着雷电之音劈空而出,百步外的靶子一箭穿心,这靶心并不是寻常样式,而是精极卫的黑色斗笠形状,不大的靶面上写着大大的陆字。 精极卫已经送来的京兆府军案件记录,明德的尸体被找到了,案件推演是路遇劫匪,杀人灭口。 哪个劫匪跑到山沟沟里的村子劫道,灭一个心智受损的傻子的口? 嗖的一声,又是一箭穿心! 明显,主上很不高兴,玉兰有点怯,给阚剑使了个眼色,让他先上。 阚剑行了一礼,“主上,【前】组回报,明德失踪前,曾有三个陌生人在谢家村附近盘桓,虽然他们付的银子特意换成了寻常铜板,但饭馆老板娘记住了付钱人的钱袋是黑布金线绣的鸾鸟,另一人要热水泡了自己的茶,因为茶香异常,老板偷偷留下茶渣自己喝,是君山茶。” “金线鸾鸟,君山茶,是精极卫?” 玉兰呈上一杯姜草茶:“【程】组统计了近一年来京城及附近州府上报的失踪案,痴傻壮年尤其多,比往年多了三倍,已达三百二十七人!” 李醉放下弓箭,“失踪案发生的顺序怎么样?” 玉兰略一沉思:“从稍远的惠州州开始,半年前到临近的黄州,三月前京城开始频发。” 李醉站起身来:“看来,陆步秋又开始吃人了” “【程】组去查陆步秋近期出现的场景和随同人员,吩咐【莫】组,磨刀!” “是”阚剑和玉兰齐声听令。 “把明德母亲安排进小厨房。” “堂主,京城这潭水是真深,原以为那个清俊小郡主就是去报案告状,哪知道她手下好几只暗卫已经把手伸到陆步秋身边了!”说话的正是那个圆脸白衣少年,孟回所辖慧心堂里的教长之一,名为茯苓。 翻开京中教宗呈上来的权贵情况,梦回一目十,珈蓝郡主李醉,贤德王独女,先太傅晁义外孙女,年十六,相貌清俊,性情阴晴不定,深有恶疾。有百步穿杨之才……有暗卫四支,【莫】组主刺杀格斗,【前】组主稽查勘验,【程】组擅长刺探消息,【问】组,不详。 看来她去精极卫玩的是敲山震虎,恐怕此时已经发现此案背后是陆步秋了。孟回却在问组不详几个字下面,点了又点,李醉,看来你又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慧心堂另一个教长泽泻进来禀报:“堂主,今日是月圆之日,申时一刻晁义坊教宗塔照例有拜月礼,咱们可以出发了。” 京西晁义坊,在京都肆拾玖坊中并不起眼,既不像隔壁西魁坊一般有程家那样的煊赫外戚,也不像再往西一点的元品坊聚集了三教九流,人员复杂到京兆府总得有一只眼盯着才安心。不上不下的晁义坊,也曾热闹过,几百年前的一批军功勋贵曾经赐府在此,只是风光早已不再,子孙凋零,但撑着祖业也不算穷困,有着这群将军之后镇着,这里倒也安定。战场尽是不长眼的刀剑,因此这里的女人们也比其他地方更虔诚的信奉教宗,惟愿保佑丈夫,父亲,儿子平安归来,这份虔诚就这样传承了百年至今。 天色将黑,家家户户就已经在门口挂上了银月灯,李醉带着阚剑和玉兰走在晁义坊的一条主路上,据报陆步秋这半年与晁义坊的武将之后打得火热,不仅在春花秋月楼日日欢歌,还专程来参加了忠诚伯番家老太太的百岁寿诞。所以他们就打算来此处探查一番,恰逢今日是坊间三月一次的拜月礼,玉兰是个爱凑热闹的,就赶着今晚来了。 供奉数十个灵位的祠堂之中,一双枯瘦的手高高的捧起一块血色月石,苍老的声音想起:“番家列祖列宗保佑,月极尽至,子孙昌盛!” 晁义坊中心的教宗塔下,张教长已经一头大汗,已过申时,元月中天,可明明应该吸收月极,释放浅蓝光辉,泽被万人的月石却毫无反应,跪拜的人群中已经开始出现交头接耳的疑惑声。 茯苓突然出现在张教长身侧,与他耳语几句,将一个东西交给他,张教长慌忙道谢,转身快步跑向了教宗塔顶。等这位心宽体胖的拼着老命跑到塔顶月石匣子时,塔下的百姓已经大半起身,三五成群的议论着,这不灵验了的教宗塔。张教长将瓶中一滴红色液体倒在青白的月石之上,鲜红若血,瞬间月石变色,圆形的月石诡异红艳,与天上的白色圆月交相辉映,瞬间从晁义坊偏男的一处宅院射出一道承载着月极的光辉,本应该浅蓝的月极却变成了鲜红色,月亮,那处和教宗塔,红线蓝光交相辉映,红色月极越加炽热浓郁,教宗塔周围的百姓身有所感,力量在血管中涌动,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月极,甚至有几个人的眼睛已经开始泛红!距离最近的几十人恍恍惚惚的站了起来! 不好!李醉和阚剑立刻冲向了晁义坊那处红光的来源。 然而此时番氏祠堂中,吐血的老人死死的抱着手中一块小小的血色月石,对面是一个灰衣蒙面人,“老太君,您这处血月石已经暴露,大人命我前来收回,毕竟这私藏月石,炼制血月石都是灭门的大罪啊。” 老太太按下心头涌出的吐血执意:“大人,这块月石是我家祖辈用性命博来的赏赐,不是私藏,您不能拿走!” “但炼制血月石的是你们家大人,我们只是受用,即使到了太后面前,这理我们忠诚伯府也有争……” 话音未落,老人脖颈一道血痕,血色月石落地一分为二,空中的红色月极瞬间消失。灰衣人伸手拾起一块,正要去捡另一块,“可惜,死人是没有机会讲理的。” 话音未落,一支袖箭嗖的一声擦过灰衣人的面门,他腾起躲过,却留下了一丝血痕,愤怒的转眼望去,正是李醉带着阚剑赶来。阚剑一柄玄色重剑立刻与那人的宝剑纠缠起来,李醉赶去番老太君处,可惜已经毙命,李醉伸手捡起地上的半块血色月石,妖艳的红色摄人心魄,她不由自主想凝视那块残损的月石。忽然耳边叮当一声,李醉瞬间醒来,猛退两步。原来又一个灰衣蒙面人向她出剑,却被一柄飞镖打偏。 阚剑那边已经隐隐占了上风,灰衣人示意新来的帮忙,但新来的却与李醉纠缠不休,剑剑致命,招招赛狠,李醉心下一惊,她慌忙中一个飞身越到柱子后拔出刚才救她的飞镖,可惜无法与敌手的长剑抗衡!电光火石只见,一柄金色窄剑挡在她身前,一个白衣人出现,与灰衣人过招,白衣人招式奇诡却不落下风,金色窄剑与黑衣人的长剑你来我往,李醉的袖箭却不敢轻易发出,唯恐伤了救助自己白衣人。焦灼之际,阚剑终于抓住敌手漏洞,中间一点,那人左肩重伤,另一个灰衣人此时见形式急转,一把拉住受伤的杀手,转身一扔,砰的一声,烟雾四起,他们趁机逃走。 阚剑也抓着李醉跳出了一片火光的祠堂,李醉的目光却望着远远离去的白衣人背影,是谁? 很快,京兆府,教宗,珈蓝郡主,三家会审,真相触目惊心。府军捕快很快探查清楚:在番家的私牢里,找到了炼制血月石的石室,室内只余下一张石头方桌,四个桌脚被一层层的献血浸染,番家当年征战有功,敬宗皇帝赏赐给他们家一块月石,祈福子孙昌盛,不料百年不到,后代凋零殆尽,到这辈儿就只剩一个重孙番羽,却又是个体弱不能从军的。番老太君犹记得昔日风光,而如今京中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疾风将军番家了,她便寻了妖人,习得秘法,用祖传那块月石炼制血月石,凝聚月极,辅弼子孙昌盛。 京兆府君好奇的问:“何以炼制?” 禀报的府军捕快看了一眼左右的教宗代表张教长和一言不发的珈蓝郡主,咽了口吐沫,咬咬牙,如实禀报:“番家的管家已经认罪伏法,据他拱墅番家从京都附近拐来呆傻之人,好酒好菜喂得白白胖胖,再逼破他们生吞了月石,绑在石棺之中,石棺里的秘术催动月石吸收人的精气血肉,日复一日,待到月石吸足后边将人破膛取石……” 京兆尹吓得干呕出来,杀人的不是没见过,这种生生劈开人取个妖物的还是第一次听说。 “石棺呢?”张教长望向府君捕快。 “禀教长,我们找到私牢石室时,石棺已经不见,关于它都是认证所述,但在石桌上确实有磨痕。” “遇害之人多少?”珈蓝郡主终于开了口,她掌握的情况里,明德绝不是第一个。 “禀明郡主,每次炼制后最多不过三日,血月石便会褪去血色恢复为普通月石,因此番家反复炼制,记录在册的共计七人,前六人的尸身都已焚化,唯独这第七人,京郊谢家村人士,尸身被跑在晁义坊教宗塔下,令人不解。” 第七个?【程】组的情报里三地失踪的傻子有上百人!李醉捏紧了拳头,一个过气的勋贵竟然会炼制这魔物? 然而此事太过妖邪,朝廷斟酌了好几日,又想到勋贵家中供奉的丹书铁券,不过死了几个傻子,最终还是含糊其辞的压了下来。番老太君悄悄地发了丧,教宗在京西的教宗塔重新开始凝聚月极,再也没有出现月极被劫的情况。而人们一如既往甚至更胜从前的朝拜教宗塔,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几户人家悄悄地给失踪的亲人立了坟,谢家村明德娘的烧酒坊关了门。 贤德王府内,李醉琢磨着手里的金色飞镖,就是它救了自己一命。 “主上,赏赐都给到了,盯着他们用到了丧仪上,不过还真有的亲戚想偷偷匿了银子!”赢兰愤愤不平。 没有用的亲人失踪了,在他们眼里也许更是少了一份负担吧,可他们是人呢,生而为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禽兽,人有人的体面和底线。 京都乐极坊,声名远扬的春花秋月楼里,几个勋贵模样的人齐齐向首座的青衣男子敬酒:“幸亏督主出手,虽然番家扛下了所有罪名,可惜咱们手里的月石再也不能炼制了,再也抢不过教宗塔的月极了!” 一个长须男子道:“教宗真是可恨,独占惠州百里月石矿!” 另一个道:“那珈蓝郡主也是可恶!不过死了几个傻子罢了,活着也什么用,除了浪费粮食,不过是给他们找个真正的用处而已!” 主位上的青衣男子闻之一笑,自言自语:“不错,他们怎么算得上人呢,不过供奉了血肉给真正的人,物尽其用罢了。” 众人齐呼:“陆大人高见!” 角落里侍奉酒水的少年死死的握紧了执壶的手。 这些人好坏啊 这些人好坏啊 -完- 第 6 章 哗啦啦的一声,一份撕碎的奏折扔出来,砸在了小太监阿甲的额头,顿时红了一片。 “就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教宗是个什么东西!”中年女子的声音尖利刺耳,“去,召贤德王,陆步秋和阿启进宫,马上!” “是”阿甲麻利的起身去传令了 路过他师父齐公公身旁,却见他做了个手势,心领神会,再转身跑远了。 身着紫色一品太监服的齐公公捧着一碗白菊舒颜茶上前:“太后息怒,为那吹角山上的假道士们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咱们陛下还全仰仗您呢。” 程太后这才缓了深色:“第七封,第七封!第七封催着皇帝去修行的请安奏折,安的什么心,陛下身体羸弱,要是在那风沙大漠出了半点差错,他们付得起责任吗!堂堂天子,竟然要去受几个假道士的气,他们受得起吗!” “瞧您说的,咱们天子是有受月神庇佑的真命天子,虽说不甚壮实,但那也是年龄尚小的缘故,拖个十年八年的等天子长大了,再生上十个八个的小皇子,随便派哪个去不都是给教宗长脸的事儿嘛。”齐公公接过太后喝过的茶盏,一脸笑嘻嘻的劝慰。 最先到的是在宫中陪皇帝读书的程启,程太后嫡亲的大侄子。 “太后万福金安!”年纪不大却生的一双桃花笑眼 程太后忙招了他进来:“叫姑母!说了一百回了还这样外道,快过来吃芙蓉茶酥饼,专门给你准备的!” 十四五岁的小男孩猴儿一样钻过来,抓起一块,乐滋滋的说:“还是姑母疼我!还不是我爹天天写信训斥我,明理尊师,勤学苦练,天天骂,隔着信纸都感受到了他那双虎目圆瞪了。” 三句两句哄得程太后喜笑颜开,这侄子跟弟弟真不是一个性子,弟弟在西南领兵,从来不苟言笑,说话跟下冰雹似的。偏偏生了个能说会道,还能说的人喜笑颜开的乖巧侄子,也亏得这样的侄子陪在小皇帝身边,还能跟他说上两句话,想起总是缩在龙椅角落里的儿子,程太后又不禁叹了口气。 “精极卫督主平陵候陆步秋拜见太后,万福金安!”一身青衣的伟岸男子谦谦下拜,说他是文官吧,却目光坚毅,肌肉匀称,一看就是经过沙场淬炼的老手;说他是武官吧,偏偏又谈吐文雅,不疾不徐,总是浅浅言笑。总之,就是这位手握十万精极卫精锐之师的督主陆步秋,号称宫外御林,太祖亲卫的精极卫。 太后不说事儿,他也不问,安安静静坐下,与程启讨论皇帝最近的文武功课。 又过了半晌,待太后都有些急了,正要命人去催,贤德候才一路疾行的进来,瞧着他端方持礼的脸上尽是焦急之色,汗水顺着一丝不苟的鬓角滴滴滚落。” 议事主题很简单,重复至今已经是第七回:教宗的道子再再再再次邀请皇帝去修行。不同的是附了一份太宗皇帝当年敕令子孙即位修行的诏书拓本,最后还说已经派了精通医术的亲传弟子前来迎接,保证陛下旅途康健,请太后尊崇先祖遗训,送皇帝过来修行,全了皇帝的向学之心。 这都什么话!竟然用太宗的旨意压当朝的太后,你说皇帝身体不好,好,我就拍个医官去接驾,当真是把太后所有的理由都堵死了! 程太后轻轻拭着泪花:“你们也知道,咱们陛下才十五岁,还没到亲政的年纪的,怎么就巴巴的非得逼着个羸弱的孩子去那荒原大漠呢!三位不比那朝堂上的百个穿着官服的摆设,都是皇帝的至亲至近,如此局面,我们这孤儿寡母,如何是好?” 三人互相看了看,一时沉默,程启咬了咬嘴唇,总得给姑母个台阶啊,自己开始吧:“启禀太后,此时关乎陛下的安危,实乃国之大事,小子弱龄不敢妄言,马上修书派人送去军中,看父亲大人的怎么说。” “好好,我弟弟总要想想他这外甥。” 言罢,两人齐齐将目光放在了剩余两人的身上。 贤德王自恃摄政皇亲,自是要先讲话定调子的:“皇帝因着身体羸弱的理由已经推辞了六次,拖了八年,恐怕已经耗尽了那边的耐心,但这天子修行乃是太宗的亲笔,这……这实在是难违祖命啊!” 太后不可置信的看着贤德王:“那,那就让他去吗?” 贤德王继续说道:“教宗环境简陋,不利于皇帝的身体,不如以此为理由在吹角山修建行宫,皇帝修行只在行宫里,却又算是在教宗附近,以此做权宜之计。” 太后垂目思量片刻,旁侧的陆步秋忍住嘴角的笑意,贤德王想想又补上一句:“就算是修行宫,工程上也,也还是能再拖上三年五载的。” 太后似乎被说服了:“那这次已经派来的亲传教长怎么办呢?” 一片沉默 陆督主轻轻飘了一句:“杀了吧。” 众人皆惊,贤德王立刻起身:“那是道子的徒弟,教宗的使者!咱们是朝廷,不是精极卫的诏狱!” 程启连忙圆场:“陆大人想必不了解这教长和亲传教长可是大不一样的,寻常教长咱们京都里没个一百也有几十个,各坊各衙门都有,但亲传教长整个教宗不过三个,是道子当做接班人培养的,算是教宗的皇子了,地位亦是卓然。我想着咱们以礼相待,也没说不送皇帝去,他若是个知情识趣的,也就拿着朝廷的回复交差便罢了。” 陆步秋笑了笑:“原来如此,是本督孤陋寡闻了,按照小程说的办也可以。” “我的意思是,如果实在不便,杀了亦可。” 众人自动忽略了他最后那句,议事完毕,程太后有了主心骨,待到三人散去,她轻轻拍了拍身后的背板:“长安,你可听清楚了?娘是绝不会让人把你带去欺辱的!”背板另一侧的小皇帝点着头:“嗯嗯”,只有阿甲看到皇帝的右手哆嗦的厉害,眼中尽是惶恐。 阿甲陪着皇帝回了正气殿午睡,缩在卧榻上的皇帝终于磕磕巴巴的说了一句:“我,我想见姐姐。” 阿甲连忙安抚他:“陛下,昨天郡主刚刚来给您请过安,下个进宫的日子还得九天呢,您别怕,奴才在这陪着您,睡吧。” “我,我,我想她”皇帝难得的坚持了一回,果然吹角山还是吓着他了 阿甲叹了口气,他是从皇帝周岁起就陪在他身边的老人,也就是这样的老人才能跟脆弱的皇帝说上两句体己话:“您放心,九天后郡主一准来。您也知道,太后不喜……她,睡吧,陛下,奴才就在您手边儿陪着您,直到郡主来。” 过了半晌,卧榻上再无声音。 被皇帝念叨的李醉正在府中把玩那枚救了她命的飞镖,终于手起镖出:“来人,备上厚礼送去诚毅坊的教宗和精极卫大营!” 我倒要看看这次害我的,救我的,你们都是些什么心思! 呜 -完- 第 7 章 精极卫大营中,副使赤焰代督主收下了珈蓝郡主的礼物,送礼的正是侍卫长阚剑,两人都是寡言的。 阚剑罕见的开了口:“往常都是龙泉副使。” 赤焰身高八尺,是个络腮胡子,一拱手,毫无芥蒂的一笑:“阚侍卫长见笑了,师弟偶感风寒,休养中。” 阚剑回礼拱手,再无多言,只是转身间眼睛扫到了内室的门帘轻轻一抖。 贤德王府射箭场,李醉正在蒙眼射飞镖,只见她耳尖轻动,随着周围滑动轨道上的靶子转动,待靶子一停,左右开弓,两声轻轻的闷响,旁边不敢大喘气的赢兰立刻拍手兴奋起来:“中了中了,都是十环!主上最棒!” 李醉摘下眼罩,东南和正北两处旋转的木撞上赫然插着两支银色的飞镖,“有一个九环。” 待她净了手,坐下喝茶小憩,二人便上前禀报。 “主上,龙泉未露面。”阚剑言简意赅 “是他吗?” “往日并未与他过过招,但那日看第一个灰衣人的身量功法,十之七八。” “嗯” “教宗呢?”她倒是满不在乎。 “驻京教长收了礼,一箩筐的感谢话,说幸好有您侦破了盗取月极的案件,本该先来送礼,又担心教宗不可结交官员的法度,未敢擅自做主什么的。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 “擅自做主?看来能做主的另有其人了?” “我,我在那见着星河了。”赢兰吞吞吐吐的。 “哦?我母妃去参加仪典了?”李醉倒也不意外,贤德王妃是虔诚的教宗信徒,京城女眷贵妇们都知道,这位先太傅的小女儿,也曾经是活泼雀跃,文采斐然的天之娇女,但三王之乱,一句清君侧诛晁义,偌大的三世贵胄,一夜间作鸟兽散,晁义伏诛,子女收监精极卫诏狱。待先帝用老师的献血换来的换防时间,一个个的收拾了三个异性王,再把晁家人抬出来的时候,三子一女却都成了市井俗人。引领百年文坛的晁家就这样垮了,三子皆从商,卖茶贩丝,甚至老二晁不语甚至做起了死人买卖,婚丧嫁娶的行当。先帝就是想补偿也没法子,只好把这个个醉心教宗的师妹,塞给了自己金贵的亲弟弟,算是全了一段师生之谊。 但这位在诏狱蹲了三年的娇小姐,却成了一位纯粹的教宗信徒,京中官眷活动从不参与,各坊教宗塔的仪式倒是一个不落,皇帝皇后不好管,贤德王管不了,时间长了,便习以为常。 “那倒不是,驻京处近日没有仪典,王妃并未亲至,只是派了贴身的星河过去加了些供奉,想必,想必也是为您祈福康健的。”玉兰斟酌着说道。 “康健?那还是真是需要呢。”李醉一笑,想到已经月余没告个病假了,刚好昨日也安慰过了堂弟小皇帝,该歇歇了。 “去给本郡主告病假,半月吧。” “是。” 赢兰轻轻怼了阚剑一把,示意他找点别的乐子哄哄李醉,只是这呆子却陪着郡主练了一下午的射箭,晚上给她热敷的时候,看着两臂红肿,心疼的直掉眼泪,心里默默的骂了阚剑一条街,这个傻子! 另一头,孟回回到教宗塔,留守的茯苓便上前禀报:“堂主,珈蓝郡主送了好多礼过来,陈教长收了后送过来,不知如何处置?” “您说,她,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孟回笑道:“给我送礼岂不是好事,拿礼单来看看,可有什么好东西?” 还真是份厚礼呢,“想必她给精极卫送的必是没我这份好。” 茯苓惊讶的说:“您怎么知晓的,刚刚回报说另一队侍卫送礼去了精极卫!” “天机不可泄露呢”孟回妖孽的摆了摆手,低头看起了教宗传过来的情报。 抬头看了看“贤德王妃不是刚刚送过供奉吗,把这些礼品,给她们母女在教宗塔加两盏月极长明灯吧。” 小家伙还是个愣的,猜不住出来是谁害她,是谁救她,直接问上门来,也就她能做出这么不计后果的事儿来。 “泽泻,查清楚李醉和陆步秋到底是什么仇怨了吗?” “禀堂主,属下调查了李醉经年告得状,确实目标都是精极卫,只是……没有源头。” “没有源头?何时开始,首案为何?”孟回略显惊诧 “八年前,李醉大病一场,醒来后就去了精极卫,直接用箭射了大门,差点把太祖手书的牌匾射下来,是贤德王把她拖回去的,但从此以后,就开始告状。”泽泻也是头疼,这位不按常理出牌,阴晴不定的郡主,开始以“鱼肉百姓,贪赃枉法”的虚名告状,发现没有实证也没什么用之后,就开始找些奇奇怪怪的理由折腾精极卫,什么夜梦敬宗哭泣,恐皇陵有损,折腾着龙泉在敬宗皇陵搜了三天山;什么贤德王府遗失瑰宝,逼得赤焰带着人在护城河捞了一旬的海草。总之,画风渐偏,但京都的官员百姓也都知道,珈蓝郡主跟精极卫不对付,最好,最好离着两边都远点,上一任京兆府尹只因为派了府兵协助精极卫捞瑰宝,不出半年就被李醉发配到最南边瘴气弥漫之地修路去了,谁让皇帝是她小堂弟呢,除了郡主还真没哪个朝臣能每月见到皇帝。 “八年前……”孟回沉吟一声,把先帝驾崩到李醉告状之间,宫里,不,朝里发生的详情都拿过来。 东天渐白,孟回终于放下案卷,望着窗外天边的一线光亮:“小酒鬼,你当真是因为那件事,如此大张旗鼓的与精极卫作对吗?” 傻子 李醉今年多大了,八年前就认识了吗 -完- 第 8 章 酒楼中,李醉换了一副财主家败家小公子的装扮,带着阚剑和玉兰听书喝酒。 惊堂木一敲,说书先生开始了:“要说最近真是月极丰盈,四处神迹!吹角山教宗的亲传弟子教长大人们不远千里跋涉,一路行至中原,途中神迹迭出,且听我一一道来!” 亲传大弟子教长行至黄州,神迹是点石成金!乡里贫困的周家,死了老爹,病了老娘,五个娃娃嗷嗷待哺,就在这时,病老娘带着五个孩子来到乡中教宗塔,叩首求救,眼睛都哭出血来。塔中缓缓走出一人,身形伟岸,目光如炬,正是教宗道长的大弟子卢教长,只见他伸出右手,轻抚孩子的头,走到最小的孩子身后捡起地上鸡蛋大的石头,施展仙术,手中顿时金光乍现,好大一块金子!那病老娘得了金子千恩万谢,带着孩子们回去吃香喝辣,最小的孩子甚至得卢教长青眼,留下侍奉,从此黄州多金矣! 吃酒喝茶的人群中起了哄:“感情教宗还供奉财神爷呢!” 玉兰磕着瓜子嘟囔着:“要有这本事,户部李公鸡能强娶了他!从此国库的银子,不,金子没完没了,岂不是好事!” 大家当做逸闻趣事听来也是一笑。 说书人接着讲: “又有亲传二弟子孟教长行至惠州,各位可曾去过?” “不曾”“不曾” “去过!” “去过惠州的自然知道此处,虽有月石矿藏,但风水不好,据说是当年黄金城的遗祸,常有不全的孩子出生,十个大人里也是五个病。这位孟教长拥有天生神力,每夜子时只需站在旷野之中,便可左手凝结月极,再从右手生出灵药来!” 二层包间里,茯苓实在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堂主,您竟然有空手凝结月极的法术呢!” 孟回无奈的摇了摇头,自从亲传教长来迎接皇帝的消息传出来,各种神迹故事频出,她便带着茯苓泽泻出来听听。 “这灵药甚是神奇,遇水变化作无形,灵水一碗,不管是头疼体虚还是经年痨病,一碗水喝上三口便会痊愈,更神奇的是这碗水隔夜便会自己充满,经日不竭!” 听书的观众中也有病患或家中有病患的,听到这不免也齐了心思,派人去惠州求一碗灵水来! 樊楼听书的观众较好不断,氛围见起。只见说书先生当的一声敲了桌子,最最最神奇的还要数亲传三弟子兰教长!这是教宗道子最年幼的小徒弟,听闻年方十二,却有未卜先知的神法! 某日兰教长行至儋州,指着一条蜿蜒小河道:“此处有水患。”旁人皆笑,不过尺把宽的河水,能有多大水患。不了三日后,滔滔江水顺着河道奔涌而下,到儋州境内,竟然真的冲进了这条小河,瞬间河面宽了三丈,两侧农户逃命不及,皆糟了水灾。 哇,听书的人中不少人惊了神,众人安静的听说书人继续 某日兰教长到街市采买,忽闻血腥之气,忙令左右找来府兵,言此处将有血光之灾!可这街市乃是城中最是平和安定的福气巷,其间百十多口人都是同宗同族的同姓之人,怎么会有血光之灾,大家以为她年幼,便哄着她回去,这位兰教长也是执着,非要府兵留一二照应,府君便依了她,留了两个府兵在巷口执勤。过往百姓皆侧目而视,不出半月,一个月圆之夜,巷中谢家老三突然手持杀猪刀,自巷子里连着闯了五家大门,接连捅伤捅死一十三人,骇人听闻,巷口府兵闻讯立即将他按下,可那献血已经染红了半条巷子,连竹叶都在一夜之间,由绿转红! 听书的众人皆惊掉了下巴,尤其是血染红叶,令人觉得后脖颈一凉。 半晌缓过神来皆言神迹,教宗神迹。 听到此处,李醉终于一口干了手里的酒,“黄州的金子,到底是谁的?惠州的药水,是谁每天晚上填进去的?至于儋州……” 二楼包厢中,孟回眼角带出一丝厉色:“儋州河水上游的堤坝是怎么决口的?至于福气巷……” 她皱起了眉头:“儋州恐将生乱!” 一楼,李醉扔掉了手里的瓜子,“走” 玉兰瞪大了眼睛:“去哪?” “去会会神迹!” 二楼包厢内,茯苓目瞪口呆的问泽泻:“咱家兰堂主每日沉迷字画,最讨厌这血腥之事,这么编排她真是……” 孟回一顿:“走,去看看。” 她顺势扫了一眼讨论的如火如荼的一楼,却见李醉刚刚站起身,而李醉忽的感到一道奇异的视线,抬头见,二人目光相交,孟回颔首微笑,眼波流转,风情乍泄,李醉一愣,破天荒的对着个陌生的小公子一拱手,惹得阚剑玉兰忙搜寻,是遇见什么熟人了吗,却只看见包厢的一片帷帐随风漂摆。 李醉也有些不解于自己刚才的举动,轻声咳嗽了两下:“走吧。” “到底去哪个?” “黄州,惠州,儋州” 正是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作者有话说: 最爱苏大人 是我脑子记不住吗?苏大人是谁 呜 -完- 第 9 章 六人同出,竟在樊楼门口碰了个照面。有了先前的一笑一拱手,李醉倒是谦让了半步,孟回点头致谢。 玉兰倒是遥遥的看了半天,回头问阚剑:“那三个白衣小公子,好看吗?” “好看,但不是。”阚剑闷闷的回答 好看到咱们郡主竟然这么客气吗?要知道珈蓝郡主在京里的名声并不好,贤德王府的主事被她抽跑了三四个,有个抢了人家卖身银子的直接被郡主绑在箭靶上射了十箭,放下来的时候人都吓尿了。上至皇亲,下至百官,从没见她如今日般退让半步……莫非,莫非郡主看上了那家好看的小公子! 玉兰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不是什么?” “是白衣,不是小公子。” “昂?是什么?” “白衣姑娘” “啊!” 李醉走在前面,捉摸着刚才的三个人,为首那女子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白衣,陌生人,她不禁攥紧了袖中那把金色飞镖。 殊不知两个笨蛋在后面腹诽已久。 黄州紧邻京都,快马不过半日就到了州府。阚剑亮出郡主身份的金牌,府君连忙请郡主入堂休息。 “彭府君,黄州出现教宗亲传教长是怎么回事?”李醉开门见山 驼背男子躬身一拜:“禀报郡主,那,那是以讹传讹!本地虽有几位教长,但都是历来驻扎的,可不是亲传教长那样的身份啊。” “点石成金呢?” “这,这怎么可能呢,想必是平民愚昧,以讹传讹罢了。” 看来在彭府君这是得不到什么消息了,李醉喝了口彭府君亲自奉上的茶, 呸,不只是几十年的陈茶,半点茶香都没有,涩味慢慢。 “郡主见谅,黄州经济不便,民生多艰,州府的茶多是便宜的陈茶。”彭府君一副苦哈哈又有些羞愧的说道。 李醉不言,垂目沉思,仿佛入定。 “出事了!出事了!”当差衙役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大人,劫狱!” 彭府君忙一行人匆匆赶往监牢,李醉三人紧随其后。府牢大门四开,几个囚徒正与官差打斗,看来大部分已经跑了。阚剑出手,不过几招之下,尽被拿下。府君慌慌张张的往里跑,在最里面的一处监牢里,大门已开,一地鲜血。 “是你!” 李醉脱口而出,只见昨日见到的白衣女子正按着身着囚服的干瘦年轻人的手,不,应该是断臂残肢了。身侧两个跟班一个协助包扎,另一个持剑护卫。 彭府君仗着阚剑众人,大吼一声:“大胆劫匪!可知劫掠府衙监牢,是杀头的大罪!还不放下刀剑伏诛!” 言罢就看着阚剑,想让他冲上去,那白衣瘦高女子明显是个练家子,手里一把钢剑也非凡品,衙役们只是围着,无人敢上前。 僵持了片刻,孟回终于站起身,冲李醉一笑,行礼言道:“刚刚忙于止血疗伤,未曾拜见郡主,请勿见怪。” “你是何人?”李醉眉毛一挑 “教士崔某,京都诚毅坊教宗门下。”见李醉继续看着她,显然这个答案不满意,“之前与郡主同审血月石案的张教长是我家亲长,特派我来查看亲传教使神迹一事。” “可否到堂前,把这点石成金的神迹说个清楚?”孟回不疾不徐,坦荡回答。 “好。” 众人又回到州府正堂,孟回包扎伤者后手上残留血迹,眉头一皱,李醉执其茶壶:“或可一洗。” “谢过郡主。” 骨节分明的纤纤玉指,在竹叶青茶的洗涤下,褪去血腥气。 孟回坐定,“崔某粗通医术,刚刚行至府衙门口,见几名身着囚服的男子跑出来,身后还有狱卒追打,便与同行教士二人进来帮忙。” “这断臂男子是何人?”李醉指着已经缓过神来,还苍白着脸的年轻人。 “他已无大碍,还是由他自己说吧。”孟回退后 年轻人虽是失了不少血,但仗着年轻倒也还清醒着,看见了个大官,一把扑过来跪在地上,阚剑忙将李醉挡在身后 “大人救命,大人救命!” 原来这年轻小子姓李名付,就是个本地的小偷混混,十里八乡谁人不知。月前他瞄上了一户新搬来的年轻女子,虽有几个仆从守着院子,但看上去终究是个胆怯的,李付便趁着月黑风高夜,摸进去,偷盗 李付哭着说:“大人,老爷,我只图财,不过就是想求几两银子罢了!” 谁知,柜子夹层里的小包袱到手,他一掂量,心下一沉,这分量可是金子,且不下百两,寻常一个年轻妇人带着百两黄金必不寻常了,可禁不住贪财之心,想着大不了远走他乡,凭此快活十年都是足够的,风平浪静后再乡也不为过。 发了笔横财的李付回家一算,竟是120两黄金!赶紧收拾了行囊准备逃走,又想起总得跟相好的陈寡妇说一声,咬咬牙扭下来一角黄金,也算全了这份情谊,到了寡妇家门口却见一双捕快的靴子胡乱的甩在外间,里面激战正酣,又气又怕,绕了小路奔向城门,府军却仿佛就在那等他一般逮个正着!李付自是万般懊悔,平时小偷小摸哪里有这样的横祸! 府军压着他行经教宗塔,那年轻女子却带着几个生面孔的小孩子冲过来,倒头便拜,哭的梨花带雨,李付一脸茫然,随后府军兵士便把他那搜出来的120两黄金尽数给了那女子,他想着本来金子也是那女子的,便再未说什么,却没想到自己关进监牢后,不审讯不上堂,就这样生生的关了一个月,直到新来的囚犯闲聊,才知道自己偷金子的事儿已经演绎成了一个神迹,而主角的他却傻傻的关在牢里,不见天日。 孟回召泽泻耳语几句,泽泻点头悄悄出去,李醉却扫了赢兰一眼,赢兰领命也跟了出去。 “今天怎么受伤?” “大人救命啊,一伙贼人进来,问我变出金子的吗,我就坦白了是偷得,他们上来就按住我,一刀齐齐的砍断了我的一双手,大人救命啊。” 李付在堂上哭嚎不已 彭府君终于耐不住,大喝一声:“安静!” “郡主,可见此案正式平民愚昧,偷盗作奸犯科,理当缉捕劫掠监牢的匪徒!” 李醉点头,彭府君擦了擦汗:“衙役把李付拉下去收监,画像缉捕匪徒!” “且慢” 李醉终于站起身来:“劫掠监牢的人自当抓捕,但120两黄金确实另外一件事,也要问个清楚。” 彭府君一脸傻笑:“失主寻回,这,这也没什么可审的吧。” 忽然持剑的白衣人和赢兰一起上堂来,把那年轻少妇推搡按下:“带来证人莲香!” 彭府君一愣,看看玉兰,又看看李醉:“郡主,这,这是?” 李醉对着孟回又是一个拱手:“多谢” 哭的梨花带雨的莲香断断续续的招个了清楚,原来她就是彭府君最近新收的第11房小妾,因着家里太太早前大打出手留下话来,最多十个,可他见着这第十一个,酒宴之间那一手按摩醒酒的功夫真是令人流连忘返,索性收来做了外室。而这120两黄金,正是前些日子烟草贩子缴纳的“炭火钱”,就是给本州老大的过路费,朝廷明令禁烟,但烟草利润丰厚,制烟又不难,常有私贩烟草的案子,黄州本就是进出京都的要道,每支烟队每年120两黄金,已经成为了规矩,一年下来,府君至少要收五支烟队600两黄金,真是十万雪花银,来之不难。 彭府君大喝一声:“来人!”几十名府君家兵突然冲上大堂,他仿佛突然掠直了脊背,翘起了胡子,指着众人:“劫狱的匪徒竟敢假扮郡主,意图吞了脏银,速将他们拿下,待本官禀报朝廷一并发落!”因着烟草贩子的炭火钱,黄州已经砍了两个府君三个府丞,此时彭府君已经是骑虎难下!他本来不过是舍不得这120两金子变成说不明白来路的脏银,干脆编出了点石成金的故事,府军上下同气连枝便仿佛都信了,却没想越传越奇,竟引得朝廷和教宗的人一起来查,悔之晚矣。此时若由着李醉和什么崔教士查清了案子,脑袋必是保不住了,索性鱼死网破! 泽泻拔了剑紧上一步护住孟回,孟回却笑盈盈的看着李醉,眼中尽是看戏的神色。李醉却坐下来喝了一口苦茶:“可惜 三年攒了几千两黄金,却仍用这劣茶待客,不知你的金子都花到哪去了?”话音刚落,茶盏落地,四下箭弩齐发,几十名府府军应声倒地,只留下一个脸色苍白,汗流浃背的彭府君,一屁股瘫软在了地上。 案子的后续自然是送交负责官员贪腐刑罚的督查院,李醉却跟着白衣人一同进了黄州州府最大的酒楼——如意楼。 两人一边是朝廷,一边是教宗,既然都是冲着神迹之事而来,可见都是不信的,怎么说刚才也算是合作了一番,不若坐下来互相探探底。 六人落座,李醉不知如何开口,赢兰干着急又不能抢在主子前开口,阚剑压根就跟个木头桩子一样不说话。茯苓看着对面主仆三人,憋笑憋出了内伤,直到孟回先开口:“感谢郡主赐饭,崔某不胜感激。” 李醉终于找到的可说的内容:“哪个崔?” “上山下佳,最常见的崔姓” “哦”李醉也觉得有些突兀:“我有个故交也姓崔。” 茯苓终于憋不住笑道:“天底下姓崔的十之八九都是这个崔吧,有什么稀奇。” 李醉被笑得红了耳朵,孟回侧目瞪了茯苓一眼,她忙紧紧闭了嘴。笑话之后两边倒是缓和了气氛,又有赢兰和茯苓活跃氛围,仿佛这就是个真正的饭局了。忽然李醉突然正了神色: “不知另外两处神迹里哪个是真正的亲传教长?”她直直的望向望向孟回。 孟回笑着放下酒杯,弯弯笑眼斜着看向李醉,食指轻点:“你猜?” “不若接下来的惠州儋州,同行可好?” 难道是单方面的认识? -完- 第 10 章 李醉终还是找了借口拒绝了同行,一来她向来戒备教宗,这张教长的外甥女,看似温柔可亲,却滴水不漏,绝不可信;另一层她却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这女人美艳至极,又总是奇奇怪怪的笑着看自己……反正李醉是躲着她了。 幸好崔小姐也没有强求,想来同行只是客套的话罢了。 李嘴三人骑马沿着黄州到惠州的官道一路向东。 七月的天气,孩子的脸,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瞬暴雨倾盆,虽然都带着斗笠,但李醉的伤病还是被冰凉的湿气激了出来,面色苍白,紧紧裹着斗篷,赢兰急的把自己身上的斗篷也披在她身上,阚剑一脸杀气的快马加鞭到前方找避雨之处,可惠州南边本就是片荒原,漫漫官道连个避雨的山洞都没有。三人焦急万分,却见雨中远远晃过一辆马车的影子,果然从后面追上来一匹马和一辆小马车,那车直直冲他们而来,停在面前。 紧实的马车门帘掀开,一个身影窜出来,正是爱嘲笑人的茯苓,还没等赢兰说出口,车厢里伸出一只手,一把将马上摇摇欲坠的李醉拉了进去,茯苓噘着嘴将门帘紧实盖好,接过泽泻递过来的雨具,分了两件给赢兰和阚剑,“你们怎么侍奉主人的,今儿早上的鱼鳞云纹铺了半边天,一看就是午后有雨,你们竟然还带个病号赶路。” 赢兰自知理亏,有些沮丧,担心的望向马车 “行了,别看了,车里就能装俩人,俩主子就够了,咱么就顶着雨赶路吧。” 泽泻看着狼狈的二人,出口打圆场:“抓紧赶路,朝廷的官驿就在前面十里左右。” 四人分作两组,马车夹在中间,快马加鞭奔驰在雨中。 疼的浑浑噩噩的李醉只知道自己进了个没雨的地方,恍惚间一支温热的手扒去了湿淋淋的外袍,幸好外袍够厚,里面的衣服只是发潮而未湿透,塞过来一个香喷喷的暖炉,她拼命的抱紧了暖炉,汲取每一丝温热。耳边一声轻轻的叹息,温热的手给自己擦干头发,是赢兰吗?好像不是,手法比赢兰更体贴,擦头发时贴近那人怀里,香气也是不同的,不是赢兰那鲜甜的橘香头油,而是另一种淡淡的却,药香?再后来,李醉就昏睡过去了。马车剧烈的颠簸,瘫软的李醉从依靠着孟回的肩膀逐渐下滑,孟回叹了口气,这孩子当年何等壮实,如今怎么就伤病成了这样,反倒不如自己了。马车太小,她只能将李醉的头放在腿上,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官府驿站之内,阚剑出示了令牌,驿丞诚惶诚恐,猫着腰,谁知道这瓢泼大雨的天气,忽然来了个贵人,竟然是珈蓝郡主!天老爷啊,这偏远的驿站,最多不过三五日接待一处商队,哪有侍奉皇亲贵戚的规格啊!驿丞急的直转圈。 李醉依然一脸苍白的躺在一处窄小的卧榻之上,一动不动。孟回伸手诊脉,赢兰却想拦住。 “你会治病?”冷冷的一句。 赢兰无奈的放下了手,主子的伤…… 孟回三指按住李醉的脉,不过片刻,脸色大变,一把翻过李醉的身体,轻轻掀开衣裳,背间两处异样的泛着浅蓝色的月辉,“谁?伤她至此!” 赢兰阚剑惊于她的医术高超,竟直接看破了李醉的伤而非病 泽泻茯苓却也大惊失色,从没见过堂主如此惊恼,哪怕上次用变质药材以次充好的教宗供给官,她也是笑着扎了一针,那人哀嚎十日,生生疼死的。此刻的孟回虽未多言,眼里的厉色却十倍于前。 四人尚未缓过神,孟回已经写下几味药材,对着驿丞道:“准备滚热的水,这几味是山里常见药材,你检查一下应有储备。” 驿丞见着这位脾气大的姑娘,便以为是郡主,忙道:“郡主,郡主稍等,我这就去找” “老三,烧热水!”边跑去库房找药材,边吩咐驿站的杂役烧水。 赢兰缓过神来深深施了一礼,刚想说话,孟回却先出了声:“你不必编谎,日后我自会问她。” 回头看向茯苓:“去马车里取我的药箱。” 又看向赢兰:“一会我施针给她止疼,泽泻和这侍卫保证内外安静,你和茯苓帮忙。” 赢兰看了看气息虚弱的李醉,咬了咬嘴唇,胳膊肘怼了阚剑一把,深深行了一个大礼,“侍女赢兰,侍卫阚剑,多谢崔姑娘搭救我家主上,但凭吩咐,无有不从。” 于是,赢兰就见证了李醉这辈子长这么大最狼狈的一天,被扒光了扔进热水浴桶中,只有头露在外面,没错,赢兰的职责就是抱着她主子的脑袋,保证别滑进浴桶,呛水淹死自己。另一头,茯苓打开药箱,取出一卷针包递给孟回,孟回展开针包,长长短短几十根银针,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选了一根最长的。 如果在此之前跟赢兰说,有一天会眼睁睁看着一个仅有一面之识的教宗大夫,把一根巴掌长的银针从她主子脊背扎进去,她绝对会跟人家拼命,但此时,她就是这么呆呆的看着孟回这么干的,而且是——12针,扎到最后赢兰已经想好,主子有个万一,她就拿着银针自尽陪葬。 瘦瘦的脊背上,两处凹陷,隐约闪着月辉,孟回不禁将手掌心轻轻覆在那里,赢兰心头一紧,见着月辉,是人都知道里面必是月石,月石乃世间珍宝,哪怕是特许拥有月石的教宗,也是趋之若鹜,这人不会起了歹心吧? “你得多疼啊。”孟回不禁楠楠自语。 赢兰却忽然放下了所有的戒备,不管她是谁,之前怎么认识的主上,这话里,她听出了,心疼。 茯苓收好银针过来,请示下一步怎么办。 “去看着驿丞煎药,好了立刻送过来。” 就这样,慌乱了一天之后,李醉在第二天朝阳初照的时候,缓缓睁开了眼睛,赢兰扑上去哭的稀里哗啦,阚剑也鲜有露出释然的神色。李醉暗自叹气,看来这次旧伤犯得不轻,年纪渐长,血气充盈,受损的的脊骨之伤只怕是会越加严重。 赢兰慌忙的叫着谁,外间进来一人,摸着自己的脉,双目注视,说了些什么,李醉又昏昏睡去,只是那双眼睛留在心里,这眼神,我见过。 李醉,你将是我最重要的盟友,你,不能死!梦回眼中一抹厉色。 抽了两根脊骨用月石填充 该多疼啊 抱 -完- 第 11 章 李醉这伤病来的吓人,去的倒也快,不过两日便与常无异了,两拨人各怀心事也不再耽搁,紧赶了半日的路就到了惠州州府。一条惠河将此处一分为二,东南荒原,西北多山,山脚下荒原边建起了这么一座不大的州府,聚居了全州不到两成的百姓,另外八成扎在西北漫山遍野的的矿山上,绝大部分是世代的教徒,世代的矿工,即便是居住在州府的百姓,也一多半从事着与月石矿直接或间接相关的行当,可以说,惠州是一座矿山上的城。 四匹马一辆车停在了灰扑扑的城门前,李醉这才掀起门帘,午后的太阳斜着挂在偏西的方向,高大的木制城门上密布这裂痕细纹,岁月的痕迹,抬头望向——惠州府,高悬在城门之上的匾额,刺眼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一行人下榻在城中仅有的一座酒楼里,李醉在房间里踱步,赢兰在里间安置她的床榻,传来她的抱怨声:“离京都不过三百里,这怎么荒芜成这个样子!瞧这灰,几个月没人住了吧。”李醉没搭茬,顺势坐在厅间的茶几旁,顺手一抹,灰扑扑的桌子上立刻亮出了一条痕迹,食指肚上一层厚厚的灰。恰巧店小二过来送热水,房门大开着,他边听见了,笑着回话:“这位姐姐可冤枉我们了,虽说不是每天都有贵客入住,但寻常隔日我们也都是要打扫的,您一看就是头次来我们这吧,荒原矿山,哪有京都繁华干净,一夜大风夹着西边过来的沙土,再干净也得招一身灰土,您怕是得待上一阵子才能习惯呢。” 李醉随手赏了他一颗银豆子:“小二,我们几个人的房间多送两盆热水,入住这几日你们就不必进来打扫了。” “小的明白,虽说我们这穷乡僻壤的,但偷盗之事多少年没听过了,您这个放心,但凡有需要随时喊我。”识趣儿的退出去了,手脚麻利的给另外几间上房送热水去了。 晚饭时,赢兰特意张罗了一桌子菜,大份儿的羊腿肉细细的切了厚片,裹着一层椒盐孜然,香味儿扑鼻,怪不得掌厨大力推荐了。见六人都到齐了,赢兰忙为李醉斟了一杯酒,是京都带来的药酒,为这伤,她一年到头都在喝酒,可惜酒量依然不值一提。 “满上。”李醉看了八分满的皓瓷酒盏 她看向孟回,持着满杯站起身来:“这杯酒谢过崔教士途中的救治的恩情,珈蓝记下了,将来回到京都,还要当面重谢,出门在外暂以这杯薄酒记下了。”言罢一口干了。 孟回似乎早就料到了李醉的敬酒,茯苓刚要给她斟酒回敬,她却抬起手,一根纤纤玉指指向赢兰手中的酒壶:“既是要记下恩情,我也要喝这个,喝的相同记得才一样,到时候我可要向郡主讨个大恩情!” 兰赢赶紧给孟回满上,李醉本来并不在意,只是看一向脾气不小的赢兰怎么这么听话也是有些意外。觥筹交错间,孟回自称从小在西边承欢祖父母膝下,今年才进京投奔舅父,所以对京都风物不甚了解,正好给了这位土生土长的京都郡主一个话题,李醉又喝了两杯,耳朵根也染上了一丝红晕,话自然多了起来,东城的贵戚西边的兵,北边的厨子南边的汉,百年京都自是有说不完的典故特色,胧朝立国八百年,皇亲贵戚多获赐宅邸,聚居与东城十二坊,早朝前各位王爷经常结着伴猜今天皇帝的心情,都是亲族倒也没有那么多对圣心的忌讳,毕竟皇位传承有序,李家又亲族不旺,反倒是亲近的很。西边比邻驻军大营,太祖体恤将士,军功勋贵们都赐到那了。至于这南北城三十坊就成了百姓安居乐业之所,北城文士多,觥筹交错间聚集了一群诗情画意的厨子,而南城离着城门最近,成了外来的杂耍艺人戏班子的第一站,斗戏斗舞斗才艺捧出了一批名角。 孟回看着滔滔不绝,神采飞扬的李醉,笑了,这个如太阳般熠熠生辉,生机蓬勃的才是真正的李醉,而不是那个寡言阴郁,伤痕累累,让人看不清的伽蓝郡主。 赢兰又给李醉填了半杯酒,讨价还价的争这是最后一杯,但她还是添成了一满杯给她,转身间使劲眨了眨眼,咽下了眼角的潮湿,离开了那吃人的地方,主上终于像个人了。 “你们西边什么样?我从来没去过呢,只听说沙漠里有一处圆月型的灵湖,湖水能延年益寿?”李醉跟茯苓吵吵嚷嚷的瞎聊 “瞎说,喝湖水要是能延年益寿,吃月石岂不是长生不老了!”茯苓一口焦榴小牛肉下去。 提到月石,桌上的气氛却瞬间有了一丝停滞,仿佛把他们从一群东西南北缘分相聚的朋友又变回了朝廷的郡主和教宗的教士。 孟回按下她,接过了话茬:“但湖水甘甜确是真的,我十几岁的时候去湖边采苇光草,还见过纯白的鲲鸟在湖面嬉戏,想来那也是它们从中土飞跃沙漠到昆仑去的途中休息之所。” “纯白的鲲鸟?!”李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是那个长颈如弯月,红喙白羽的神鸟吗?” “嗯,传闻鲲鸟可以从东海飞到西边的昆仑,被称为神鸟呢。”孟回比划了一下好大的样子,一回头和正探身向前看的李醉撞个正着,醉酒的李郡主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孟回也顺势推了她一把。很快,喝了酒的几个姑娘们叽叽喳喳热闹起来,茯苓和赢兰纠结起了带什么惠州特产,看剑和泽泻互相夸赞起了兵器,六个人真是喝了好一顿尽兴的酒。 李醉终是喝醉了,赢兰拉着她回去休息,她却拽着孟回说到小时候在江南看到的鲲鸟趣闻,“主上,睡觉,睡觉了”兰赢推着她,一只脚踏在楼梯上,却认真的拱手告辞:“我醉了,先去睡,明天见,崔家姐姐。”赢兰脸色一变,崔家姐姐,这不能提的四个字如同梦魇般困住了李醉八年,今天却在醉意中脱口而出,她抬头看向孟回,却见她神色如常,也挥了挥手,催促她们赶紧上楼。 待主仆二人消失在楼梯那头,孟回垂下头,脸上笑容瞬间殆尽,全身发抖,眼中尽是泪水,八年了,还有人记得她——崔梦回。 -完- 第 12 章 大醉之后竟是一夜酣睡,爽哉爽哉。 第二天日上三竿,六人才收拾完毕,在一楼吃了早饭,既然已经沟通了半宿的酒,两伙人也算是相识了,且目的相同,就不再客气了,猜疑一直都在,也得回京了再算。 “崔教士,早啊,这儿的面条竟然不是擀得的,而是一下子一下子揪出来的,快来尝尝!”赢兰招呼着刚下楼的孟回。一身浅青色的衣衫,孟回妖妖娆娆的径直坐在了李醉的对面,竟然当着生人面前喝的大醉,李醉多少有些不自在,忙端起酒盏咽了一口。 “怎么,你天天早上喝这酒?”孟回有些诧异 “嗯,习惯了”李醉故作不在意的随口应答。 见孟回并未在纠缠于早间喝酒的缘故,轻轻松了口气。六人用罢早饭,收拾妥当,便直奔传闻中的教使神迹之所——药师街。 药师街就在城中繁华之所,刚拐进这条大街,便听见不远处的喧闹之声,乌泱泱至少百人,簇拥在前方一处店外。阚剑得了眼色,先行一步,挤过人群打探,其他人只能等在街口。赢兰忽然问道:“教宗之中真有这么个神医教使吗?” 茯苓抢着答话:“那当然,欣晖堂就是主掌医药之事的,孟堂主那可以神医再世,药到病除!” “你不再加上起死回生,法力无边吗?”孟回接着话茬揶揄到。 茯苓吐了一下舌头:“反正是真的厉害就是了!” “什么伤病都能治吗?”赢兰若有所思 “这位孟堂主可是道子的亲传弟子?”李醉突然插话进来。 孟回瞧了眼泽泻,泽泻拱手答道:“教宗中并不是秘密,孟堂主在道子的亲传弟子中行二。” 李醉点了点头,似乎自言自语的说:“道子今年也一百二十多岁了吧,你们看他会传位给哪一个呢?” 这不经意的一问,几个人均是一愣。孟回却笑着反问:“不知郡主期待的是哪位呢?” 李醉却似乎丝毫未感受到周围的奇妙氛围,眼睛望着店铺门口垂下来的【药到病除】的祈福香囊,边想边说:“三个我都不认识,不过是听到些传说闲话而已,但如果要选的话,我选这位孟堂主吧。” “既然掌管医事,那应该是为慈眉善目的嬷嬷,对于老百姓,治好病总比点石成金,预言神迹更实在吧” “嬷嬷?”茯苓指着李醉笑的弯了腰。 李醉却有些惊讶,刚要开口询问有何不妥,人群中却突然形势大变,刚刚只是焦灼拥挤的人群中,突然叫嚷起来。 “骗子!” “假的!都是假的!” “草菅人命,满口胡言,教宗都是骗子!” 随着高涨的叫喊声,人群开始骚动,随着一个黑须汉子用手里的扁担砸在了店铺的招牌上,瞬间什么东西都可以成为空中嗖的一晃而过的武器。就在此时,阚剑终于从人群中挣扎出来,一把拉住众人,将李醉护在里面。 “主上,那神药喝死人了!” 李醉大惊失色,却没有看到身后的三人脸色为之一变! 里面已经开始打砸伤人,咱们先避一避。面对失控的人群,李醉等人也无法靠近那家药铺,只能看着越加疯狂的人群叫嚷着砸东西,扔东西,挥舞着拳头。一群明明可怜的病弱的求医的人忽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比常人更疯狂。 “阚剑,去召府军”李醉吩咐道:“速来!” 果然直到府军赶来,黄铜色的铠甲反射着刺眼的阳光,疯狂的人群才有了几分清醒,待人群稍解,众人忙冲进去探看,阚剑已经在一堆凌乱的杂物中扒拉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嬷嬷,但他却轻轻将她放平,起身道:“死了。” “是被多人拳打脚踢重伤,但致命伤口是后脑勺这一击,看伤口形状应该是硬物重击所致。” 慌忙赶来的惠州府君康建一拍大腿:“神医教使,怎么死了!” 慌乱过后,终于来到府君大唐,康府君是个相貌堂堂的美鬓公,来来回回的踱步,摇头晃脑,唉声叹气:“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这群刁民!这可怎么是好啊!” 待他回过神儿来,想起这还有一位调军过来救人的珈蓝郡主时候,才一把抱住李醉的腿:“郡主,郡主救命啊!” 很快,与此相关的人都聚齐在大堂之上,被打死的正是药铺老板程三的姨妈,传说中的亲传教长,程三跪在堂上,浑身还在发抖,断断续续的描述经过。 “我这姨妈是幼年离家就去吹角山修行的,半年前方才回到老家,见我的药铺的生意一般,便自告奋勇做个坐堂医生帮衬一下。”程三对这仅有些许印象的老姨妈倒也没什么指望,却没想到她先后治好了七八人后,教宗修行回来就传成了道子亲传教长,明明只是几服清热祛湿的夏天常用药就变成了包治百病用之不竭的神药仙水。每天天不亮,求医问药的人就在门口排起了长队,不到中午就排到了街口!可他这姨妈不过就是在教宗欣晖堂做过两年的选药女工,又有家学渊源读过几本医书罢了,一旦涉及药性重的药材,都不敢轻易做决定,要拉上程三和本来的坐堂刘大夫一起斟酌才行。越多的疑难杂症到来,三人也是无能为力,又不敢不看,生怕病人们砸了招牌,于是便商量好姨妈出去躲一阵子,对外只说教宗有事,私下里程三也可以接着教宗有人的名头豪横一阵子。可谁也没想到,今天早上刚开门,几个披麻戴孝的就抬进来一具尸体,直接横在了药铺门口! 程三一看,正是三日前来看头晕之症的年轻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健壮的庄稼汉子,却只因为在田间莫名摔了一跤,就开始一阵一阵的犯晕。寻常不好治的病,他们就商量着说的严重些,再送些提神的参汤冲做神水,开上几服集思广益的药,最后,再象征性的收几个大钱,遇到实在看不懂的病干脆不收钱只送神水。病人好了自然是敲锣打鼓来致谢,万一不好,也只当是神仙难治该死的病,人家又没收什么钱,自当认命罢了。这年轻人舌苔赤红,脉象虚浮,不过是热症,想来这个月天气尤其酷热,地里的活儿太伤人而已。三人商量着开点清热去火,提神醒脑的药,便也依着惯例送了神水,嘱咐多休息便罢了。却没想到这汉子竟然死了! 死者的老母亲和媳妇,拉着三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哭声震天,死去活来,家里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三十出头的壮年,不过是头晕,喝了两副药,第二天早上竟然送了性命,家人认定是药铺庸医害人,便找来算账。偏偏他家还有个远房亲戚也懂些药材医术,一尝男人剩下的神水,便知这不过是些草参熬水罢了,而这汉子本身是摔伤了后脑,血块凝结,喝了草参的水更是燥烈,直接就没得救了!于是认定这是庸医害人! 程三姨妈一听,自觉是开错了药,便站出来认下了,却没想到后面的人一听她自称不过是个药工,什么神医,什么教长,什么神水,全他妈是假的!来复诊的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拖家带口本来这里,好不容易第一次排上队的却心中拔凉,原以为神医药到病除,终于可以康复的希望被彻底打碎。没有希望,人就会疯;先给了再灭了希望,人就会疯到杀人。 程三抱着姨妈狼狈的尸身痛苦,相处这个月也看出这姨妈着实是个善心人,怎么就死的这么惨呢! 李醉和孟回六人从府君返回客栈,一路大家都是神色严肃,李醉突然砖头问孟回:“在黄州,是谁砍了李付的手?” “一群以为他那双点石成金的手能治穷病的疯子。”孟回忽然收起所有不认真的闲笑,平静的,直直的看向李醉不敢置信的眼睛。 先给希望,再毁掉,把一群平素良善的人吊成了疯子。 先造一个神,再毁掉他,一而再,再而三,意欲何为? 春花秋月楼里,陆步秋一把锁住年轻男孩儿的喉咙:“子舟,乖,我会好好疼你的。” 男孩挣扎的双手不再摇摆,紧紧的攥着拳头,眼角留下两滴泪。 好看!加油! -完- 第 13 章 “着火了!着火了!” “救火,快去救火!” 夜半时分,人们酣睡之时,忽闻更夫敲着铜锣大声疾呼,李醉一骨碌起来,城中西南火光冲天! 待到天明,黄州府西南安康坊,焦土一片,阚剑眉毛一挑,抓起一根烧的焦黑的残木,捏了捏上面的黑色粉末,又低头闻了闻:“主上,煤油。” 这是一片贫民区,听闻州府出现了神医,矿区多病的人们纷纷进城,租住在这房租极低的安康坊。丑时是人睡的最沉的时候,病人们本来就多行动不便,沿街的木门上都被浇了煤油,这是什么!杀人的陷阱! 李醉一拳头砸在熏得漆黑的石头牌坊上,救了半宿的火,此时她们三人也十分狼狈,满脸的黑灰,划伤的右手流着血,耳边是伤者痛苦的呻吟,更有伤者哀求亲朋给自己个了解,尽快结束这悲苦的“活着”。 忽然旁侧递过一只水壶,李醉的目光顺着望去,是崔教士三人,面上悲戚并不作伪。她接过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半壶,刚想递给赢兰,却见,她已拿了茯苓的在喝。 “可愿随我即刻前往儋州?”没有解释,无需多言 “固所愿而。” 黄州和惠州背后都有人操控的痕迹,但涉及的利益方方面面,李醉脑中晃过千万种可能,扔不得其解,但明显儋州的神迹也是如出一辙的阴谋,必须赶在为祸之前,解决掉!六人六马一言不发,一路飞驰奔赴三个神迹中的最后一个——儋州。 儋州距离惠州三百里,土壤的颜色由黄色逐渐变为红色,气候也渐渐变得湿润,绿树成荫。卓江和平水自西向东,在这里汇聚为卓平江,一路向东,滔滔入海。罪恶和阴谋也在这里汇聚,繁荣富庶中暗藏杀机。 终于进入儋州境内,眼前一片凋零,神迹的第一个预言是卓平江泛滥,具体的说应该是平水突然奔涌而下,带着卓江改道,借了一条涓涓溪流的水道,两岸千顷良田被淹,万千百姓流离失所。刚走不远,就遇到一队戒备森严的府军,严查过路陌生人。 “尔等何人!”魁梧的府军兵士厉声喝道。 李醉示意阚剑,他便带着令牌前去交涉,不多时,府军中簇拥着一位红甲女将军模样的人,朝着李醉行了武将的礼:“末将儋州代理府君罗子娟拜见珈蓝郡主殿下,身着甲胄,不便全礼,万勿见怪!” 罗步柏的女儿,果然是将门虎女,李醉早已将这三州情况熟记于心,儋州原是独臂将军罗步柏的治下,三年前老将军病逝,留下一个独生女儿,代管儋州。至于为何迟迟没有派人来接手,实在是儋州地形险要,本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守住入海口,便是大罗神仙也休想靠近这江北十一州,当地民风亦是剽悍,罗家世代忠良驻守于此,没想到这代却只留个女儿,朝中各股势力都对这如婴孩怀金过闹市般的儋州跃跃欲试,相互较量相互妥协就僵持到了今天,罗子娟做了三年的代府君。 “奉旨查办神迹之事,帐内细谈。”李醉也不愿在人前多透露,看这女将眉眼坚毅,也不是个蠢的。 “是。” 府君的大帐距离水灾地不过百尺,沿途所见兵士行止有度,分工清晰,有条不紊的救灾安民,李醉心下终于有种可算碰着靠谱的官儿的安慰,儋州此事只会比前两州更棘手 ,要还是一个彭府君那样的贪官,还是康府君那样的蠢官,头疼! 众人入帐,李醉是钦使自是上座,罗子娟试探的目光投向孟回,此人与郡主同行,但看上去另外两人唯她是瞻,又不像是随从……孟回拱手行礼:“教士崔某,受命京都教宗,巧遇郡主同行,共探儋州“假教使”案”。 轻飘飘的几句话,众人的心思却转了几个弯儿!罗子娟想的是,哎呦,教宗这次手脚很快啊,这么快就来查所谓神迹的事儿,咦?当今朝廷不是一直忌惮教宗的紧,珈蓝郡主怎么还跟教士同行,且举止亲切的很! 李醉却记住了假教使三个字,查还未查,她却依旧笃定是假,崔小姐,恐怕你在教宗里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个京都教宗司教长的外甥女吧。 罗子娟率将士居左,孟回三人居右,三方落定,罗子娟命人推来一副图版,上面详细的标注了儋州的江河城池。 “启禀郡主,一个月前平水突然改道,水流增加了三倍,新的卓平江借道马越溪,两岸七百八十公顷良田受灾,冲毁村落十二个,流民三千七百八十五人。” 李醉欣慰的点了点头,靠谱靠谱人呢! 罗子娟接着说:“我率儋州三成府军来此救助灾民,修筑新的河堤,月余以来初见成效,流民已经逐渐安顿下来。但河堤工程量巨大,恐怕至少还要召集三千河工,在汛期严防死守,至少,至少熬过这个汛期,才能再仔细巩固。” “流民中,可有疫病?”孟回开口,李醉却一愣,一模一样的话本已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但已经召集儋州府的半数大夫在此,每人负责一组流民的疫病,所幸发现及时,都已经控制住。” 她那哪是召集,那是将军府的亲兵带着药铺名册一家一家的搜的,一家出一个,不多,也不能少! 李醉再次点头,欣赏之意流落言表。 本来水灾现场的事已经安排妥当,罗子娟留了名得力副将看守,今天正要返回儋州州府,正好遇上李醉这群人,便一路同行。孟回三人换马乘车,李醉还是骑着马,罗子娟陪同介绍儋州情况,一路上谈吐自如,言之有物,真真是宾客尽欢。茯苓在车里有点闷,扒着车窗向外瞧着前面两人言笑晏晏的,酸唧唧的来了一句:“这李郡主真是平易近人,和美人都聊的开怀尽兴呢!”眼角悄悄瞟了一眼孟回,却见她仿若未闻,若有所思的看着靠着记忆画下来的儋州山河图,泽泻用胳膊肘怼了她示意闭嘴。茯苓撇撇嘴,没什么嘛,堂主也没不高兴,泽泻心想,你个傻子,堂主写的儋州的最后一笔,州的一竖都力透纸背了! 土地依旧,那流民呢?是否有流到他处去的呢,孟回心下冷笑。 -完- 第 14 章 李醉与罗子娟相谈甚欢,同是女子,却又是与众不同的女子,恰好又都爱喝酒,从京都的玉叶清聊到儋州的五岛大曲,渐渐罗子娟也不再拘谨,传闻果然多不可信,这位郡主着实是个好相处的。 李醉突然话题一转:“福气巷的预言,你怎么看?” 罗子娟沉默良久,最后叹了口气:“福气巷都是谢氏族人,聚族而居百年之久,谢三和他杀害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亲缘,按照传闻中的中邪解释当然是不可信的,但案发后我派人查了数天,也没有下药或是胁迫的线索。” 李醉认同的点了点头:“不错,杀人总归是有原因的,别急,水灾的事儿告一段落,重新再查福气巷。” “世间的爱恨总是有些缘由的,不是吗?” 当晚,儋州府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欢迎宴,也算为之前赈灾的事儿褒奖几个得力的府军头领,大家吃饭喝酒,欢迎珈蓝郡主钦使。 罗家世代经营儋州,自然有一座不小的将军府,因此当她邀请李醉一行人住下的时候,孟堂主当仁不让的欣然答应,李醉有些尴尬的及时喝了一杯茶,罗子娟倒也不觉得意外,既然是同行,当然也要同住了,且教宗派来的人,即使不住在这,也得派人看着不是。 既是私宴,大家也就都别端着了,然而当罗子娟身着一身儋州特色织锦裙袅袅轻步的出现时,李醉还是被惊得呛了一口酒,这,这身姿曼妙,眉目含情的姑娘,和上午那个身着锁子甲,挥刀佩剑的少年将军真的是同一个人吗……作陪的儋州官员倒是视若无睹,只有罗家的世代仆将宋老大边笑边嚷嚷:“老大,你要是穿成这样再去耍那把四十斤的大刀才是真牛!”罗子娟也有些尴尬:“滚出去醒酒!” 她对李醉一行人翩翩施礼:“郡主莫怪,军中人粗俗惯了。” 李醉继续喝酒掩饰刚才的惊讶:“都是兄弟,何必这么客气,来来,入席。” 言罢眼神立刻专注的盯着眼前的一盘荔枝虾球,看的荔枝都抖了三抖。孟回瞟了一眼,呵,小东西艳福不浅。 罗子娟敬酒,自当是先敬客人,李醉一饮而尽,而当她敬酒孟回时候,两个貌美女子比肩而立,一个艳丽一个雅致,一个性感一个禁欲,好一对红白玫瑰花,孟回也是笑靥如花的回敬,四目相对,棋逢对手,好战的人从来都为好的对手而兴奋。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一旁沉默良久的宋二突然开了口:“将军,能不能派几个人看着平利街,三个两个就行。” 千杯不醉的罗子娟望向宋二,眼中酒意瞬间澄清,沉静如冰,看,终于有人发现福气巷事件的遗患了。 宋二犹豫了只有一瞬间,看了一眼喝得烂醉的大哥,终于狠下心来,家丑外扬也得说了!宋家在平利街住了两百多口子人,世代传下来,即使是同族,也千差万别,既有宋大宋二这样随着罗家的府兵军将,也有开馆子卖包子的市井,既然也不是什么名门,大家各凭本事,几代积攒下来,差异自是不小。亲人这关系也奇怪,像皇族李家这样子嗣凋零的反而情谊绵长,小皇帝十天见不到李醉定是要闹的,也有宋家这般人口庞大的人家,有穷有富,有出息的有破败的,自然就有了比较,然而在庞大的宗族氛围里,一个祖宗就是彼此之间最大的维系,这根纤细的血脉亲缘如同丝线,织造了一张庞大的蛛丝,每个人都在其上属于自己的范围内生活,再继续吐丝延展下一代,家族也就是这么来的。 然而,福气巷口血红的竹叶随着风飘落一地,也飘进了很多心有魔障的人心里。那些不满,嫉妒,甚至仇怨,已经不再是一个宋字能够完全抹平的,那些积累了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亲族恩怨也忽然变得越发清晰,长房的孙子得了家学老师的偏私照顾,三房分家的时候多占了一成,七叔祖偷偷把传家的公中财务化作私房贴给了小儿子……总之,这些事情不大,每天每家都在发生,过去似乎都很快被风吹散,直到今天回家,媳妇悄悄跟他说起二伯父家的孙子又落榜了,看着他的长子眼神怪怪的,而小儿子早上莫名其妙的落了水,幸好被路过的表姐夫救。 终于,宋二沉不住气了,福气巷的一把刀,扎破了儋州聚族而居各家族内部的完美,而一旦撕破完美的表象,内里的肮脏的暴虐,令人心生恐惧。 宋二一口气干了一壶酒,边说边哭,大厅里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陈家,欧阳家,荣家,好几个大姓的代表都站起身来,行了礼,却不说话,李醉望向孟回,她嘴角一片了然的笑。 这就是预言最可怕的地方,只是一句话,但却给了心有暴虐的人一个施暴理由,提醒了谢三,原来还可以这样报仇!父亲早逝后四叔抢了本该自己继承的田地,没过几年隔房的表舅竟然和寡母私通,让自己沦为笑柄,过年磕头时候几个堂哥都觉得自己玷污了谢字的血脉,终于辛劳的小本生意卖炊饼,娶上了心爱的媳妇,媳妇却被姑母祈福的流产再不能孕,林林总总,假教长的预言成了压倒谢三心头最后的一根稻草,谢家要出事儿,好,那大概就是天意,我要讨回你们欠我的公道! 谢三不只是谢三,每个人心里,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愤懑堆积,魔性斗生。各家族里积攒了多少年的仇怨一并掀起来,儋州,必是一场血雨腥风。 罗子娟突然笑了,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轻啜一口:“还是咱们儋州的五岛大曲辛辣爽口。你们可知那假教长派人来找过我?” 众人皆惊,那传闻中的教长两个预言应验之后就无影无踪了,怎么还来找过将军? “你猜她说什么?”罗子娟一口干了残酒:“她说我将成为儋州这场血雨腥风中最后一个死的人!” 李醉终于放下酒杯,认真的看着已经显出些醉态的罗子娟。 “她这预言有两层意思,首先,我得死,第二既然我是最后一个死的,那么如果让我早点死,就不会再有人死。” 啪的一声,她将手里的酒杯捏得粉碎:“就是让你们赶紧杀了我!” 一屋子人目瞪口呆…… “宋二,如果是你,会先动手捅了我么?”罗子娟微醺的醉态,轻轻指向眼前的宋二,宋二拼命地挥手拒绝几乎说不出一句利索的话来。 忽然席间响起啪啪啪的鼓掌声,众人望向李醉身旁,孟回笑盈盈的站起身来。 -完- 第 15 章 “好一颗可进可退的险恶用心”孟回上前几步,轻轻牵起罗子娟满是茧子的手,捏碎酒杯时撕碎的瓷片划伤了手心,滴下血来。孟回用帕子轻轻的包扎好:“儋州有你,万民之福。” 李醉也站起身来走到二人身边,又抬头望向众人:“所以,贼人的目的就是除掉罗将军!” 宴会莫名其妙的散了场,只留下李醉孟回和罗子娟以及她们的亲信。罗子娟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小女儿家一般的吐槽:“我也是累了。” 又起了坏心的拉出李醉的袖子:“郡主,你府上缺伺候的吗?洗衣做饭洒扫练武,我都行!” 孟回给她斟了杯醒酒茶:“也不是只有你累,贼人一连谋划了三个州府,不,应该是算计了天下,朝廷和教宗都成了他的棋子。” 好一个环环相扣的杀局! 从黄州点石成金案开始,按律督查院查办彭府君贪腐,当由精极卫侦缉查办,进京的第一要道黄州直道就被陆大人轻而易举的掌握了,且合情合理的绕过了黄州府军,毕竟他们已是戴罪之身。 惠州的神医案里,他们通过宣扬神水治病,使得大量生病矿工聚集州府,再一把火烧死烧伤众人,这样矿工的编制就会迅速空缺下来一大批,教宗的月石矿场管理严格,都是世代相传,且人数管控清清楚楚,只有制造这种无可奈何的意外,才使塞人进去变成可能。 然后就是第三步的儋州,先在上游截住平水,再选择雨季炸毁堤坝,导致水灾,这样就有了一批名正言顺的家族式的流民,只要掌握家中的老人孩子,就可以控制青壮听命于他们,这批受命的流民很快,不,或许已经开始顶替惠州月石矿上空缺的矿工职位了。如此一来,他就控制了月石矿,无论是卖给富商换取粮草军需还是跟教宗谈条件,都是本钱。 最后,通过一个血腥的预言挑拨儋州大族内乱,再把最后这个预言编个童谣什么的宣扬出来,罗子娟一死,儋州必乱。精极卫就可以奉命前来平乱,轻而易举的再控制江北十一州的入口。 真是一盘大棋 李醉放下酒盏,接着说道:“把三个州的神迹按在教宗身上,先是抬得高高的,发财,治病,求平安这三样都是百姓心中最想要的。然后再峰回路转,把人们高高的期望摔得粉碎。先造神再弑神,百姓便不再信任教宗。于是当朝廷和教宗都不再可信任,那么救万民于水火的他就可以摇身一变,执掌天下,救万民于水火。进可与教宗和朝廷其他部一争高下,退可关闭儋州东海入海口做一方诸侯,怎么算都不吃亏!” 其心可诛,其行当斩,其人该死! 遥远的京都风花雪月楼里,陆步秋登高赏月,幸甚至哉,酒酣之时,一把搂过侍酒的子舟,将他按在酒案上 “子舟,你怎么就这么不乖呢?”低沉魅惑的声音在耳边如索命的音符 一夜暴虐,天光乍现,子舟在鸟鸣中醒来,身上尽是伤痕,陆步秋早已不见踪影。望着浅粉色的朝霞,子舟擦了擦嘴角已经干涸的鲜血,回想痛苦的昨夜,回忆每一个可能有线索的细节,直到一个名字在耳边回响:怀德。怀德是谁?子州的眼眸中闪着亮光,一定要找到陆歩秋这个魔鬼的弱点,只要找,总会有! 谢家村的西边有个三仙山,山腰处有座长生寺,香火不算旺盛,但常驻着五六个和尚,有趣的是每一任主持都叫知行,知行大和尚。陆歩秋轻轻的走进罗汉殿,知行住持向他深深的行了一礼:“师父来了,稍等片刻,火烛贡品已经准备好了。” 陆歩秋点了点头,主持转身出去,小心翼翼的关上了大殿的门。陆歩秋按动机关,佛像嘎吱挪开,另一座从未见过的造像出现在供奉台上,一尊面容冷峻的白衣人像矗立其上,陆歩秋径直的坐在了造像前面,痴痴的看着人像,良久不语。 倒了两杯酒,一杯推到人像那侧,一杯留在自己这边。 “怀德,今年是永平四年,李寿已经登基十年了,不怎么聪明,好在听话,他的母亲一如既往的愚蠢狂妄又不自知,不过您别担心,天下依旧太平,你弟弟的后代也就这个样子,和他一样的蠢。”嘴里咂摸着酒的滋味儿,如今的水却是不及当年甜美了。 “倒是李醉,就是李智孝的那个女儿,不简单,已经把手伸进精极卫里了,可惜是个活不到长大的。”他嘲讽的笑着摇了摇头。 “三州的连环计进展的还算顺利,很快就能面见你了。虽然你不喜欢,但我还是要去那找你的,躲了这么多年,你总是要出来的,不是?” “我的陛下。” 啧 -完- 第 16 章 三天后,儋州州府城平利街中心,来了十个敲锣打鼓的府军兵士,甲胄齐全刚刀在手,很是威武,带头的伍长摊开一张盖着府君大印的告示,牢牢地贴在街中心的告示板上,很快就聚集了百十号人,男女老幼,或穿金戴银,或布艺草鞋,但他们,都姓宋。 “即日起,城中重新规划为二十四坊,十一街区。东城涉官署,西城总兵士,北城设文学院,南城总商旅之事。府军协助搬迁,先搬迁者享有十金补贴……” 众人都傻了眼,聚族而居了百年,忽然要搬家!不,应该是分家! 有人欢喜有人愁,但将军府里的罗子娟,正趴在床上吃剥好的冰葡萄:“腊梅,这不错,给郡主送些去。” “等等,给崔教士也送些。” “等等,捡最好的给郡主!” 冰凉透亮的圆溜溜一颗,含在嘴里,真是酸酸甜甜又两块爽口,还是京都的人会吃,此次随郡主进京,还真可以多待上些时日! 就在百家大姓为这分家四散的事儿不满之时,一股神神叨叨的传言很快散开:“王二家的,你家搬去哪?” “哎呦,还不赶紧的!晚了就有祸事了!” “咋的,你还不知道,我的天呢!” “我亲二舅妈的表妹是将军府陈厨娘的亲妯娌,换了别人都不知道呢……” 很快,凡是有亲戚的儋州人就都知道了,平卓江改道,冲撞了儋州州府城的平安穴,这平安穴可是几百年前先祖请来教宗高人,寻风点穴找的设的阵法,专门锁住儋州入海口带进来的浊气,净化为富贵气,这一股洪水就这么把平安穴冲了,污浊的洪水一过,积压了百年的浊气瞬间变为血光之气,要不福气巷怎么就出事儿了呢!听听,福气巷,原本积累的是福气,这一下子血气冲天,可不是嘛!小嘴儿吧吧的齐刘嫂子,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对面小媳妇煞白的小脸上。 三日前随将军回来的马车里,就是专门请来的教宗教使,那是高人啊,一眼就看出问题,怎么化解?先要散了百年浊气,对,东边入海口可不就是来了一支新驻军嘛,那旗帜上可是皇家的李,郡主来了!血光之气需以百家之姓可抵,但千万不能住在一起,这就跟抓猪一样,一家子堵在一个巷子里,被人家堵住口子,可不就是全遭殃了!百姓杂居,就真的是百姓之力。东边是李姓的皇族之力,罗将军亲自搬家到西边去带了杀破狼的将星,北边重修文学院,天上的文曲星罩着,南边?最妙的就是南边,我们家那口子已经申请府君来帮忙搬迁了,商号总舵铸了一尊一人高的金财神!保平安不说,更是招财啊!四方神佛都保护这,没有压不住的血光之气! 西边将军坊,对,罗子娟亲自取了这么个毫无新意的名字,又张罗了晚宴,不过只请了李醉主仆三人,孟回主仆三人,三个主子聚了一桌,罗子娟搬出一坛酒:“这是我出生时候,我爷爷给存的女儿红,本打算我嫁人的时候用,但今儿,今儿比嫁人还重要,咱们喝了它!” 拍掉老泥封,浓郁酱香扑面而来,虽不是多老的酒,但绝对是顶尖的山顶高粱烧制的。 “好酒!”纵是李醉这酒海里飘过的,也真心实意的赞了酒。 罗子娟端了一碗酒:“我先代儋州百姓谢过二位平乱之恩!” 是啊,釜底抽薪的搬迁,府军主持,别有用心的人也收起了手段;血光之气的谣言满天飞,想在分家中多占一点的心思也都淡了,所有的人都忙着收拾东西,寻找新房,搬迁安宅,解释新邻居……事儿多了,人心就平了,正事儿都忙不过来,哪有心思瞎捉摸。就是原来心怀愤恨的人,面对崭新的局面,府君在各坊都开了招兵半,当兵也是条好出路!更有扶弱堂联合了药铺,专门负责家里困难的人家搬去哪,怎么般,以后怎么活也给指条出路,药铺的药工,扶弱堂的厨娘,善堂的织布工,儋州瞬间从人人自危变成了热火朝天。 “这第二碗,敬二位救命之恩!陆八王在先帝那会儿就想夺我罗家在儋州的兵权了,只是没想到他这次竟然如此下作,用巫蛊预言的邪说,无辜百姓的献血来构陷。” 罗子娟咕嘟咕嘟干尽碗中酒,一翻手,碗底儿干干净净给人看,是个爽快人! “这第三碗,我罗家代儋州水灾百姓,谢崔教士解困之恩!”罗子娟看着孟回,深深鞠了一躬。孟回静坐着受了这一礼,随后也倒了一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两个女人互相亮着碗底儿,真是……李醉有点担心自己的小酒量了,赢兰悄悄耳语:“主上,喝吧,放心,我让阚剑把您扛回去!”李醉愤愤的斜了笑嘻嘻的赢兰一眼,背主你最快! 孟回拿到儋州水灾地区清点的缺失人员名单,立刻派人送到惠州矿山里,为了保护被胁迫的流民家人,教宗便有意无意的讲这些新招来的矿工都集中在了两处山谷,名义是学习如何开矿,实为监视加保护,等他们解决了精极卫,这些人自然可以回乡重新生活。 至于黄州的进京直道,李醉已经给她听话的小堂弟写了密折,那狂妄的舅妈太后再不上道,也明白李醉一个女儿家又没有皇位继承权,李家人从未害过李家人不是?立刻派了新的府君重新整编黄州府军,控制了直道。 到底为止,陆步秋的阴谋基本都被一一化解,众人才算长出了一口气。 仅仅是平安,就已经耗尽了多少好人的力气,这是平安里的老百姓不知道的幸福。 三人很快喝光了罗子娟嫁人的女儿红,她袖子一挥,屏风后面露出三大坛五岛大曲,李醉最后一丝清明是:这俩哪里是女人啊!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当晚不是阚剑把她扛回去的,而是喝着喝着越来越没有笑容的孟回。罗子娟喝多了就开始唱小曲儿,还尽是些军中有点颜色的小调,都是跟她老子泡在军营里学的。孟回喝酒却实诚,一碗接着一碗,脸上从笑意盈盈,到浅浅笑靥,到平静如水,最后到面如沉水,她没有不高兴,只是想趁着醉意,不想再装作高兴的样子,而已。这眼中盛满悲伤的的女孩子,才是本来的,崔梦回。 “你是谁?”被孟回安置在床榻上的李醉忽然睁开了眼睛,摇摇晃晃的指着她 “八月湖蝶来,双飞西园草。”孟回的声音不再清凉高亢,低低沉沉的念了一句诗 “我是你的崔姐姐,小酒鬼。”孟回也有些醉意,坐在桌前喝了杯冷茶缓缓,却听见床上的人迷迷糊糊的叫嚷起来 “崔姐姐,崔姐姐,等等我!” 八年前那个八岁的小屁孩认真的说着:“崔姐姐,我一见你就心生欢喜!” 窗外,圆月高悬。 -完- 第 17 章 三日后,经由卓平江的内航水路,李醉孟回带着罗子娟乘着小皇帝派来的御船一同回了京都。 不知是江水潮气带来的骨头疼痛,还是长这么大第二次出京远行,今晚的李醉辗转反侧,睡不着这件事她早就习惯了,但这种心里有点什么却又说不出的感觉,就像砂砾嵌进了河蚌的肉里,磨得生疼,却吐不出来,只能折腾。 折腾到后半夜实在难熬,索性蹑手蹑脚的起了,亏得赢兰吃了晕船药昏睡过去,派了玉树来守夜,李醉绕过睡熟了的小丫头,披了件袍子就上了甲板。 江上月色幽静,唯闻草长虫鸣。她长长的吸了口湿漉漉的空气,便一屁股坐在了甲板的台阶上。忽然见不远处一抹青白的亮色闪动,悄悄靠近,竟是“崔教士”靠在船舷遥望远方。 一种莫名的欣喜涌上心头,她赶紧三步两步的走过去,临近了怕吓着对方,故意重了脚步,弄出点声响。果然,崔小姐警醒的回头,见到是她,脸上显出一丝惊讶。 “郡主怎么出来了?夜露寒凉,小心着凉。”孟回看着压着笑意的李醉只披了件外袍,担心她的骨伤。 李醉却见了她身旁的一壶酒,两碟小菜,更是合了她的心意,一把抄起酒壶,仰着脖子痛饮了两口。细长的壶嘴流出一线水流,清俊的少年在明月清辉下咽下美酒,袖子随意的抹了抹嘴:“你也没睡。” 没有询问,没有打探,深夜不眠的人总有些不可为人道也的秘密,不能说。 两人就这样安静的,偶尔喝口酒,江上月色下,各怀心事。 “你遥望的方向,是,江南?”孟回的眼里总是笑意盈盈,却也假的可以,李醉此刻却从中看到了点真实的人味儿,是怀念,还是感伤? 孟回点了点头,似乎又摇了摇头。 李醉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说来,我第一次出京远行,就是去的江南——原州。” 时间倒流回了八年前,那年是昭帝安盛六年,前半年她才知道活着可以这么快乐,后半年呢?活着也可以那么痛苦。 年初,昭帝不满前一年江南十二州的盐税情况,便派了自己的富贵弟弟,贤德王亲自去看看,是谁截了老李家的财路!八岁的李醉从没出过远门,对诗书里那个“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向往十分,软磨硬泡皇伯父也派她前去“巡盐”。 昭帝觉着有趣,但想到贤德王和李醉之间寡寡淡淡的父女之情,便想着不若借这个机会让他们亲近一下,便把她塞进了江南的队伍里。贤德王只好因不舍“爱女”独自在京,而带着她巡盐江南,而他们在江南的落脚点,就是原州。 原州首富崔亮,个子不高却脾气极好,他孤儿出身,却凭着自己的本事打拼出了始于原州遍布四十七州涵盖丝绸茶酒的崔氏商行,又赢取了白橡书院院长的爱女芳心,生下一个三岁通诗文,五岁能算账,十岁不到便在书院辩论赛上博古论今一举夺魁的女儿——崔梦回,妥妥的走上,不,跑上人生巅峰的男人。 “义兄,这么早叫我来可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儿?”崔亮一早就被原州府君,他结义兄弟程不语派管家请来了。 “也没什么,还是接待贤德王的事,本来不是安排在新修的官署驿站嘛,结果昨晚上一夜倒了半片院墙,为兄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太,不太吉利。” 程府君是个虔诚的教徒,恨不得每天出门前都要投上三枚大钱请月神给指个吉凶。“你看,墙者,靠山也,墙倒了,哎呀,总归还是不吉利,不吉利!” 崔亮自是顺着他:“义兄,这位贤德王可有什么爱好?咱们也是为了侍奉周全,多准备些总是没错的。” “爱好,爱好……”程府君右手的折扇瞧着左掌心,来回踱步良久 “有了!”冷不丁一个转身,下了崔亮一条 “他的爱女!”贤德王膝下就这么一个郡主,这次陛下派他巡盐,他竟然因为舍不得与爱女分开太久,请了旨意带小郡主一同来了! “你看你看,我说什么,你脑子就是灵光!”程府君喜笑颜开。 崔亮道:“那这郡主年方几何,咱们精心侍奉,也全了王爷的爱女之心。” 说到这,程府君却犯了难。讨好一个男人,不难,文雅者送字画,享乐者送美女,不过是这些那些的东西,可怎么讨好一个孩子呢? 忽然他把目光投向了崔亮,崔亮右眼皮一跳,怎么着? “你家梦回有十岁了?” “十一了” “刚刚好!郡主八岁上下,梦回若是陪着郡主游乐,再好不过!” “对对对,正好驿站房屋损毁,就让你家接待贤德王!” “王爷住在你家,省的小人多言,这我也更放心了!” “就这么办,亮弟,咱们原州,我的仕途前程可要仰仗你了!” 半个时辰后,崔亮晕乎乎的被程管家送回了崔家…… 崔府盛大的欢迎宴会上,自然是贤德王为尊,程府君作陪,家主崔亮却一眼就看出了这位一丝不苟端正的王爷好哪一口了,什么为百年书院题牌匾,以王爷的名义捐建善堂……不过沽名钓誉者尔。 另一头,刚刚十一岁的崔梦回已经算是个半大的姑娘,与一个八岁出头一脸紧绷的小豆丁李醉,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炷香的功夫。诗词歌赋,算账辩论,她无所不能,可没人教过她怎么哄孩子啊!可以说从小到大,她都是被哄的。 李醉正好相反,皇族凋零,母家又不来往,她身边就一个整天哭哭唧唧哆哆嗦嗦的太子小堂弟,从来都是哄着别人的,忽然来了个漂亮姐姐,说是带自己玩?玩什么? 崔梦回终于开口,试探的问:“郡主,要不我带您去喝花酒吧?” 哈哈哈 -完- 第 18 章 站在身后等着伺候两位金贵人儿的青嬷嬷,差点闪了腰!大小姐,您,您这是要干啥啊,带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去喝花酒,再,再说,您知道什么是喝花酒吗! 崔梦回还真不知道,她平时不是他娘管着读书,就是她爹带着看账,哪有什么时间和机会出去胡闹。只是面对个小屁孩,读书看账肯定是无趣的,就想到了白家二表哥过生日那天,神秘兮兮的带着书院里的小子们出了门,晚上才回来,一个个的笑的跟花儿似的,就连平时一脸棺材板模样的二师兄也面带红晕,看样子喝了不少酒,她好奇的跟小师兄打听,那小子醉醺醺的就说了一句:“喝花酒,好生快活啊!” 总之,这是崔梦回少有的不解其意却又深以为意,再又深刻记忆的一件小事。刚刚对着绷着脸的小郡主,她本能的就想到了二师兄,然后就想到了这件事,脱口而出就是喝花酒。 而郡主李醉,八岁的孩子懂个啥,只是见到漂亮姐姐一脸为难的憋了半天之后终于有了个建议,想来也是有趣的地方,便脱口而出:“好。” 等到青嬷嬷苦大仇深的拉着崔梦回到一旁,磕磕巴巴的解释了什么是吃花酒,崔大小姐面上依旧保持大家闺秀的不惊不怒,转身回了房间,扯碎了一条帕子!丢人啊!丢不起的人! 于是,当天傍晚李郡主被侍女领路带到崔府西边的的玉园别苑,崔梦回看着一脸矜持的小孩儿,一本正经的拉着她走向花园。墨绿的叶子攀爬的藤蔓,一簇簇的粉色星星状花朵点缀其间,藤下一处小案。 “郡主请坐,这是原州特色,原兰。” 李醉点头,却不再开口。 “尝尝这酒露,不醉人的。” 冰凉的酒露进了喉咙,望着没入天边的红日,一阵晚风拂过。浓烈的芬芳闯进鼻腔,与口腔残留的酒香交相辉映。寻香而去,粉色的小星星花朵竟然张开了,嫩黄的花瓣,一点红的花蕊,最妙的莫过于一簇簇的全部张开刚好成了一个球形。 “原兰并不艳丽,但香气沁人心脾,花蕊滴下的花露酿成的酒露甜中带着香,又不上头,我家里很喜欢喝,就连我娘,平时滴酒不沾的,也能喝上三五杯。原有团圆之意,球形的花朵也带着圆满,这花每天晚饭时分开放,夜半即收,第二天再开,我们原州很多人家和我家一样,喜欢在这个季节一家子在兰藤下喝酒吃饭,很是热闹。”梦回舀了半勺花蜜加进李醉的杯子里,小孩子第一次喝,不知道喜不喜欢。 “团圆,圆满?崔,崔小姐……教徒会喝这种酒吗?”李醉若有所思 “教徒本来也可以喝酒,无碍。”梦回自斟自饮,喝了好大一杯,平日里母亲总是管的多,她对食物不甚在意,但独爱喝上一杯,暖暖的,心思飞扬,好不畅快。 梦回引着李醉走向花园深处,每处花都有故事,也配着露酒,酒度极低,便是在原州的五岁孩童可以喝个痛快,趁着接着接待郡主的机会,她自己可是喝了个痛快,身后的青嬷嬷不停使着眼色,可惜她尽做未见。京都来的小郡主倒也是个好酒量的,竟然连着喝了四五种一点变化都没有,说话还是慢吞吞的,你说她端架子吧,对于讲到有趣的地方又是真心探问。 倘若孟回了解李醉,就会发现,郡主稳稳的对话中,眼神已经开始发散了,李醉,她是天生的没酒量,滴酒也上头。 一个半时辰过去,月上高楼,又是个月圆之夜,明月如玉镜,这原州的月亮怎的比京都的还大上一圈呢。 李醉顾着看月亮,脚下一个不稳,梦回忙紧紧扶住趔趄的小孩儿:“郡主,今晚的赏花喝酒可是满意?” “感谢崔小姐盛情,甚好。”李醉拱了拱手。 梦回炫耀的斜了青嬷嬷一眼,瞧,不就是喝花酒嘛,赏花喝酒,文雅至极! 从小到大,就没有她崔家大小姐摆不平的事儿,何况只是招待一个孩子呢。崔梦回的骄傲不是虚荣,无论是外貌还是家世,人品还是智慧,她的骄傲足以服众。 时候有些晚了,崔梦回便打算送郡主回居所,专门腾出来给王爷郡主临时下榻的崔府正宅。 “砰”的一声惊雷般的炸响,南院火光冲天!侍女们顿时惊作一团,几个嬷嬷到底老成,迅速围成一圈,把两个孩子护在中间。崔梦回望着火光也一时失了神,但很快,一只小手紧紧的拉着她的衣袖,是郡主,再尊贵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父母亲长都不在身边! 孟回立即吩咐:“嬷嬷,护我们回东院!”崔府的正宅在东院,母亲此时正在白橡书院娘家省亲,若有什么危险,父亲必是首先护卫王爷父女,否则原州上下,必是一场大祸! 四个嬷嬷,十几个丫鬟,一群人簇拥着两个孩子从西奔向东,崔梦回紧紧的拉着郡主的小手,只见她紧紧的咬着嘴唇,没有哭,但手心里都是汗。眼看到了一处临近南院的夹道,忽的一声大喝,贼人踹开了那处角门闯了过来,火光下的刀闪着骇人的光,他们吵嚷着奔这边而来。 “来啊,这有人!”随着男人的呼喊,侍女们四散而逃。 嬷嬷们也慌了神,孟回左右环视,郡主跑不快,只能躲。这是一处放置杂物的库房,她定了定神,对着青嬷嬷说:“你们去找我爹,我们躲在这!” 她俯下身一使劲抱起郡主冲进了库房,乱糟糟的柜子茶几堆砌着,好在她俩人小瘦弱尚能钻进空隙。 “郡主?”孟回看着她 “嗯”李醉抬眼看着她,点了头,紧紧跟在她后面,从家具的缝隙爬进里面。 外面的吵嚷声越来越近,前面有一个巨大的衣柜,梦回咬咬牙,一把捞过李醉钻进了衣柜。脚步声越来越近。 “三叔,这是库房?” “嗯,瞧着都是嫁女的木器,应该是崔原给她闺女准备的,果然是有钱人家。” 刀剑敲在衣柜的门板上发出闷响,“瞧瞧这用料,南海上好的楠木!” “他在这可过着神仙般的好日子呢!” 外面的人絮絮叨叨,崔梦回却紧紧咬住了牙关,她双手轻轻捂住郡主的耳朵,把这小小的人儿圈在怀里护住。不多时,外面的声音渐渐远去,冰凉的,一滴滴的泪水滴在她手上,郡主,哭了。 梦回忙摸了摸她的身上有没有伤,还好,无碍。半大的孩子哄一个孩子,真是难为她了,磕磕巴巴的说:“郡主别担心,贼人已经走远,我们只要在这等着父亲来救就好,父亲……” 忽然,她哽咽了,她也害怕啊,十一岁的千金哪里经过什么风雨,突然又是大火又是贼人,还要护着一个小孩,还要担心自己的父母。梦回紧紧的咬着嘴唇,不让呜咽发出声来。 一只肉肉的小手忽然落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崔,崔姐姐,别哭。” ◎作者有话说: 我家的球兰开了52朵花,52,52,52 只能劝它轻点开,别累坏了 哈哈哈哈开了好多 -完- 第 19 章 外面杀声震天,火龙四窜,在偏僻的库房里,两个小孩抱着相互安慰。这点倒是李醉比较拿手,从小到大,宫里的哆嗦精小堂弟都是她哄着带大的。仿佛练习了千遍一般,小人儿轻轻的把手掌按在梦回的脊背上,反复轻拍,嘴里念叨着:“别怕,别怕。” 终于,两人都平复下来,李醉的酒劲儿却上来了,头晕起来,梦回笑她真没酒量,醉鬼一个,李醉却破天荒的笑了:“我就叫李醉,做个醉鬼未尝不可。” “李醉?这名字……” “不像个郡主的名字吧。”李醉的神色黯淡下去,梦回忙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以示安抚。 “名字是母亲起的,我很少见到母亲,他们说她在教宗虔心祈祷,我却不信,母亲,并不喜欢我。” “郡主不是王妃唯一的孩子吗?”梦回从小独享父母宠爱,自觉父母之爱子女,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母亲,她恨我。”酒劲儿上了头,似乎多少年的委屈冲破了皇家气度礼仪的约束,此刻,柜子里的李醉只是个不被爱的小孩儿。“太子的毕师父是我外祖的弟子,有一次他喝了酒,就讲了很多外祖的事儿。外祖是被皇伯父杀了的,外祖家也被李家抄了,晁家和李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我,是为了弥补过错被迫生下的孩子。” 哪个母亲会给孩子起名为“罪”呢?不过是要李家记住他们犯下的罪责罢了,可无论是晁家的舅父们还是李家的皇帝,又有谁想过,他们的罪责是非,这个孩子又做错了什么?母亲沉迷教宗,只在年节请安时得以一见,父亲姓李,怎么会喜欢代表了李家罪责的孩子呢。这个孩子就在爹妈不疼,娘舅不爱里长到了八岁,也就昭帝和太子,能给她些许亲情和家人的温暖,曾经也是在这样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宫里的酒窖,她抱着哭的稀里哗啦的小堂弟发誓说要守护他一辈子,紧紧攥住这一线的骨血亲情。 喝醉了的小孩只是一边流泪一边反复念叨着:“母亲不爱我,我家没团圆,还不如这原州的花,母亲不爱我……” 梦回抱紧了这不被期待不被疼爱的小孩儿,白天那些紧绷的仪态不过是郡主的外壳,黑暗中,里面柔软温吞的小孩儿才是真正的她。 过了许久,外面忽然传来搬动的声音,梦回猛地瞪大了眼睛,她把怀里的小孩儿放进衣柜最里面,自己咬着牙张开手臂挡在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 “梦回,梦回,为父来了,不要怕,你们在哪?” 果然,父亲来了,她满眼含泪使劲全身的力气推开了衣柜大门,随后,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再醒来,耳边是母亲的啜泣,崔梦回睁眼,崔亮夫妇连忙扑过来,梦回,梦回,哪里不舒服,哪里疼,爹娘都在这都在这,我们最重要的珍宝。 三日后,事情水落石出,是西洲的贼人潜入原州,伏击崔府,险些抓了贤德王和郡主。崔亮为保护贤德王挨了一刀,所幸无性命之忧,但贤德王深受感动,救命的恩情,大家都说崔家的富贵在后面呢,这不崔家的大小姐也救了珈蓝小郡主。 “爹,先生说西洲千里之遥,都是些蛮人,他们又打不过朝廷,来原州杀人放火有什么用?”梦回看着正在换药的父亲,不解的问道。 崔亮伤后气色很是不好,脸色青白,透过西窗,他叹了口气,遥遥的望向远方喃喃道:“西洲,西洲……” 相传太祖打败了黄金城的妖魔,拯救了黎民万千,建立了胧月王朝,然而却也犯了难,黄金城中剩下很多半妖半人“百姓”,他们为妖魔所害,已经无法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但又不是可以直接消灭的妖魔。后来第一任平陵候陆大人便给太祖出了个主意,西洲之地,隔绝山海,但可立足,朝廷四处抓捕半妖之人,把他们放逐西洲,如有改过之心便可耕种求活,如不能,也就是个自生自灭,不会影响大局。 偏偏这半妖之人要比普通人厉害很多,有的丈高八尺,有的臂力超人,普通官军奈之不得,便有了最早的精极卫,精选极致优秀的卫兵,陆大人带着他们扫平了天下的半妖,统统扔到了西洲,才算真正的天下太平。后来,太祖禅位,去吹角山建立教宗,正是朝廷对着西洲的门户,人们都说,太祖是去超度那些可怜的半妖之人。但谁也没想到,百年之后,西洲的半妖人不但没有自生自灭,反而建立了西洲国,半妖们生下了很多与常人无异的后代,用西洲特有的药材,农牧产品换取这边的铁器,丝茶,大概是因为太祖的慈悲,朝廷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西洲就成了一个存在但不能说他存在的存在。 小矛盾不断,但多年来并无大的战事,他们突然派遣刺客刺杀当朝亲王,有什么好处呢? 半月之后,焚烧的南院清理完毕,锁上了大门,崔家也终于恢复了平静,崔亮深得贤德王信赖,必是要入仕的,胧朝天子从来务实,并不讲究行当出身这种事儿,连程府君也为义弟有此奇遇与有荣焉,而崔原自己则是整日陪着贤德王巡查江南各州的盐事,王爷更是觉得挖到了宝贝,有才能还有忠心,这趟江南没白来! 崔梦回执意带着李醉住到了母家的白橡书院,她坚持的样子让崔亮也无可奈何,而那硬邦邦的小郡主却在那夜历险后无比的听话,只听崔梦回的话,贤德王倒是没什么意见,随他们去。两个小孩儿在白橡山上痛痛快快的玩了一个夏天,山间的明月,竹林的晚风,崔姐姐的笑,这是李醉一生中最自在快活的时光,也是她日后生不如死岁月里,唯一拽着她活下去的,那根绳子。 人间值不值得,总要看有没有人拽着你。 一晃过了三个月,贤德王巴不得立刻回京请旨,召崔亮入京为官,他都想好了,就做主管经济的督查,管的就是查账,西北大营的账,精极卫的账!就这样,在一个夏末的清晨,李醉告别了她的崔姐姐,她的白橡山,她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崔姐姐送了她一套自己最爱的中州皓瓷,莹莹白光温润如玉,就像崔姐姐的手臂一样,李醉在车里把玩着其中一枚精巧的酒盏,崔姐姐说自己是个小酒鬼,若是用她的酒盏喝酒必可千杯不醉。带了好多宝蓝色的绸缎回京,崔姐姐说自己的皮肤白,有清俊之气,最适合宝蓝色的衣服,她来不及做,就在一方锦帕的一角用宝蓝和嫩粉两色线绣了一朵原兰。崔姐姐说…… 从那个夏天开始,李醉的心里就住进了一个人,像太阳一样照亮她阴郁紧绷的生命,那人叫崔姐姐。 -完- 第 20 章 远处星星点点的亮光忽明忽暗,却不是天上的星光,而是京都教宗塔顶的月石放出的浅蓝月辉。李醉喝尽了酒壶里的最后一滴酒,转过头,似不经意的问:“崔小姐,你说自小在西边长大,吹角山有什么好玩的吗?” 孟回侧过头,看着她眼中闪耀着的光,不是试探,没有猜忌,似乎真的是想分享童年的过往,此刻天光乍现,船头传来了京都到了的呼喊,孟回忽然笑了,斜着眼看李醉说道:“下次见面,我就讲给你听!”言罢,转身炫耀的走了。 李醉摇了摇头,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滑头,可我是真想知道你的过往,古灵精怪的妖孽版的教宗大小姐,你到底是谁? 转身走远的孟回却难过的闭上了双眼,就让曾经的江南崔姐姐安静的埋在小酒鬼的心里吧,而自己只是一个罪孽满满的恶魔。那年的原兰,开的真好。 清晨靠了岸,贤德王府的车架早早等在岸边,李醉刚想安排人去送孟回,却见教宗的白底金纹马车旁站着一脸焦急之色的张教长,她心里一沉,却见孟回三人远远对她行了一礼,便上马车远去了。出行月余,经历颇多,终于,回家了。 贤德王府的正门打开,李醉抬头望着【贤德】二字,心中冷笑,这是皇伯父的嘲笑的,还是皇伯父的嘲笑?快步走进去,却见空荡荡的门廊旁侧一个猛然收回去的脑袋,她看了一眼阚剑,点头追去。 待她换了日常的褂子,吩咐将早饭安排在暖房,在一片暗绿色的叶子中间,李醉喝着酒露,京都水土终究与江南大不相同,哪怕这盛夏时节,原兰也不曾开花,只是绿幽幽的叶子茂密得很。 “主上”阚剑收拾妥当,过来复命 “是王妃身边的星雨。” 母亲?那瘦瘦的,矮小的,苍白的脸色,呆滞的眼神,常年焚香熏得有点黄的指甲,母亲,你是在等我回来吗?或许,或许真如崔姐姐当年说的,哪有不爱孩子的母亲,用心去琢磨,而不是听别人说。 “赢兰,把罗将军送的那批七彩织光锦和一篓子儋州梅子给我娘送去。” “好嘞,奴婢这就去送!”赢兰喜笑颜开的应下来,立刻就出去操办。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李醉若有所思,忽的将目光若有所思的投向了阚剑:“阚剑,区两壶酒来,陪我喝一杯。” 呆呆的侍卫一愣,随后在这原兰藤下,陪着李醉喝了两坛酒,偏偏李醉是个诡诈的,劝酒词颇多:“来,第一杯敬你多年陪护于我,情分不言谢!” “第二杯,为咱们的月余出行平安归来,干杯!” …… “第多少杯不记得了,阚剑,你可曾记得什么时候来到我这的?” “回禀主上,安德二年春分之日。”阚剑终于喝到口吃不清晰的程度,但依然中规中矩,脑子清楚的很。 李醉有点失望,灌不醉了,索性直接说吧!她长出了一口气:“为什么别人都叫我郡主,只有你和赢兰叫我主上?” 能言善辩的赢兰不在,阚剑是个实在人,编不出那些个借口,只能沉默以待。 “阚剑,八年了,天天相伴的情分,我并未将你二人当做奴仆,而是,而是……”李醉脑中闪现出橡树之下,崔姐姐一本正经的讲:“你是郡主,但并不是当了主子,奴仆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得人要的心,重要的人永远不可能是奴仆,而是平等以待,真心跟随的……”“伙伴,你们二人是我的伙伴。” 阚剑的眉梢跳了一下,终于,他缓缓的抬起头:“叫主上,因为追随您并不是因为您是郡主。” 终于他站起身来,目光平视李醉,坦荡道来:“我年轻时受过晁家二少爷的恩情,未能报答,他离开京都的那天嘱托我照顾他妹妹,也就是您的母亲,而我找到您母亲的时候……她守着身有重伤的您,而我,自此发了誓,守护晁家的外孙。” 重伤?是啊,八岁那年,离开崔姐姐不过两个月,自己就从天堂堕入地狱,自己的伤是怎么来的?摇晃的各种颜色涌上脑海,紫色的衣服,白色的衣服,青色的衣服,黄色的,还有,红色的亲王袍服!李醉头痛不已,心绪难宁,一口血喷涌而出,原兰墨绿的叶子上,血红点点。 待她再醒来,阚剑和赢兰双双跪在面前,“都说了,你们是伙伴,起来”李醉沙哑着嗓音。 “主上!过去的就过去了,您别想了好吗?我俩就这样陪着您一生一世!”赢兰带着哭腔扑在她的床榻前。 “不会再吐血了,我,已经都想起来了。”李醉瞪着大大眼睛,空空的望向上方,那痛不欲生的痛,羞耻,哀鸣和绝望,终于在十六岁,重新回到了记忆之中。 她听见刀锋划破了她的脊背,割断了两块骨头的咯吱作响,抬眼间,对面就是父亲看着她,眼睁睁的看着。 忽然,是堂弟,李寿,那个瘦瘦弱弱从不敢大声说话的小皇帝,尖叫着拔出了皇伯父那把象征皇权的宝剑,抵着喉咙说:“我不要姐姐的骨头,你们再动她一下,朕,朕就死!”然后,太后拼命的保证,用月石替代两块脊骨,李醉不但可以活着,甚至可以延年益寿,永沐月极!然而,当他相信了他的母亲,放下了刀,太医拿着血肉模糊的两块脊骨,跪在太后和贤德王面前,颤抖着说:“骨相不合,用不了。”随后自己就被订进了一个小小的金棺里,贤德王一脸哀痛的说:“为父对不住你,生在帝王家,牺牲你一人挽救江山,本就是你的责任,早点去了吧,为父必让你随葬皇陵,配享太庙!” 直到宫前的正道鼓响起,这是玄宗皇帝所设置的专为文人志士鸣不平扫奸佞上达天听的鼓,是她的母亲,那个呆呆的母亲,干瘦的胳膊轮着硕大的鼓槌,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整整敲了八十一声,玄宗有旨,八十一声鼓,天下共商之。而宫里的秘密,是太后,贤德王还是任何人都不能说的秘密,终于,母亲颤抖着看着他们打开金棺,用太庙供奉的两块金色月石替代了两块缺失的骨头,金色的月石引来一缕缕银白色的月光,奄奄一息的李醉活了过来。所有知情的太医都被赐了药,唯独一个小药童机敏的主动上前,接过母亲用李家脸面抢来的两块月石,小心翼翼的包扎缝合,从此,珈蓝郡主李醉,体弱多病,所有人都等着她活不到成年就夭亡,瞪着剖开她的尸身,或者还没死透的身体,取出那两块被镇国之宝,金色月石,瞧,她就是那没了用的破烂,被这滔天的权势,用了,再扔掉。 李醉静静的躺着,想着那被药物遮盖的记忆,也许更是因为自己不想记得所以才记不起来的吧,那疼,刀子割开皮肤时的疼,刀子切开肉时的拉拽感,刀子划过骨缝是发出的滋啦声,剔骨还父,我和李家的帐,清了。 ◎作者有话说: 特别特别讨厌那些动不动就牺牲这个要拯救那个的大义人士,你要大义就牺牲自己,凭什么牺牲别人成全所谓自己那点子英雄主义,人家要你拯救了吗,人家愿意被你牺牲了吗 确实 -完- 第 21 章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忽然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一身素色的贤德王妃,不,她更希望自己只是晁氏大小姐,缓步走了进来。赢兰起身便拜:“四小姐安康!”她看了一眼依旧没有声响的李醉,胳膊肘怼了怼阚剑匆匆告退,轻轻的关上了房门,拉着晁大小姐的两个侍女牢牢地守住院落,而里面的空间时间,留给这对陌生也牵绊的母女。 母亲轻轻的坐在她身旁,用绢帕轻轻拭去她的泪珠,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在你这个年纪,被关进了精极卫的诏狱。”她的目光透过李醉年轻的面庞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曾经,父亲被曾经最信赖的“太子师兄”诛杀,三个哥哥在诏狱中受尽酷刑,三朝名门一朝破败树倒猢狲散,眼看着为父亲说话的弟子们被打包贬黜出境,一帆风顺长到十六岁的晁大小姐第一次感觉到了活着的无奈,倘若陪父亲一起死去,倒也是全了这段亲缘情分,但她却不能。后来忽的一天,父亲又变回了忠义的太傅,哥哥们却已经荒废了年华,破败了身体,更破败的是对皇室的希望。皇室虽然剿灭了三王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却在读书人里落下了过河拆桥背信弃义的名声,所以,太子师兄又把晁家抬出来了。可惜哥哥们宁可永不再做读书人,也不能再侍奉杀父仇人,而自己,就成了唯一绑住天下读书人和朝廷的绳子,工具罢了。赐婚,成婚,生女,她完成了一个工具的职责,让那曾经把天真浪漫的她捧在手心的太子师兄亲眼看看她怎样一天天的变成一个目光呆滞,迷信教宗,默言寡语的蠢物!他眼睛里的伤痛是真的,所以她才快活!既然无力报仇,能够设法看着仇人难受,多么快活的事儿!多年前的甜言蜜语,此时想起来如此好笑,活着,用自己痛苦的活,带给仇人活着的痛苦,这是她唯一能为晁家,为自己的冤屈做的。 只是,她没想到,仇人竟然没活多久,死了。李士钊死了,白色的丧仪覆盖了京都,她却不再快活,一点也没了,只是深深地疲惫,既然不能再复仇,不如早点死去吧,这朽木一般的自己早该投入炉火,化成灰烬。直到陪嫁的阿星冲进家庙,一把推醒她,小姐,小姐你醒醒,求你去救救小小姐吧,那是你的女儿啊,他们要害她!小姐! 是啊,除了仇人,我还有一个女儿,那个用名字镌刻李家罪责的,女儿。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不爱这个孩子,她让我觉得,我背叛了我的父亲,踏着他的献血,不,踏着晁家世代的英明获得了这荣华富贵。从生下来,起了那么个恶毒的名字,我便在逃避她的存在,隔着庙门的每旬请安,年节时尽可能不见面,三哥写过一封信给我,只写了“亲亲”二字,我知道,他希望我亲近唯一的至亲,但我不敢,只是想着等她长大成人吧,就把仇人补偿给我的滔天财富嫁妆传给她,补偿她,却没想到,她活不到长大成人了。 八十一声正道鼓,每一锤都是对李家的愤恨!晁家世代忠心耿耿,老父的脑袋给你们拖延时机,女儿的婚事给你们重塑朝堂,外孙的命还要这样糟蹋吗,李家,我要你们你们断子绝孙,宗庙不安! 后来,我抢回了女儿,虽然还剩半条命,但还活着;乖巧的药童给她下了遮盖记忆的药,也好,不要像我一样活在仇恨里。我毁了本打算自尽用的毒药,是啊,好好活着,虽不是个称职的好母亲,虽然我的孩子已经难以活到长大成人,但从此以后的每一天,她活着,我就活着。 这晚,李醉终于沉沉的睡去,多年以来,每晚夜深之时,元气在体内周转奔腾,后背的疼一点一点的吞噬着少年人眼里的光彩,她就这样生生的熬着一夜又一夜,仿佛睡着了一般,不声不响,巨痛滔天。但这晚,淡淡的桂花香弥漫,是母亲身上的,竟然不那么痛了,竟然真的睡熟了。 第二天天刚亮,外面传来传值太监阿甲熟悉的声音:“陛下口谕,请珈蓝郡主入宫。” 小皇帝一如既往的派来了他的步辇,李醉坐在里面,遥望步步逼近的重重深宫,这世间,至亲至近之人只有母亲和小堂弟了,不,还有崔姐姐。 “姐姐!姐姐!”十五岁的小皇帝,其实只比李醉小一岁,但无论是瘦弱的身形,还是永远哆哆嗦嗦的样子,他还是那个脆弱但能为她拿起剑来的孩子。 “长安,我回来了,你最近怎么样,手心出汗还厉害吗?”她拉过小皇帝,习惯性的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 小皇帝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向她撒娇诉苦,师父的课业太多,厨房的饭菜太淡,宫里的云彩不好看,而是抬头,颤抖的声音却大声的喊:“阿甲,去请太医,我头疼!带这几个人都去,我不想见他们!” 阿甲一愣,很快明白这是皇帝有私话要跟郡主说,他们何必碍眼,匆忙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小太监问:“哥哥,咱们要回禀太后吗?” 阿甲一根手指使劲儿戳着他的脑门:“禀禀禀,禀你个头!” “唉,咱们,毕竟是陛下的随从,心里得有陛下。” “是”“是” 殿门关上,一片安静,小皇帝突然一把拉住李醉的胳膊:“姐姐,你快逃,快逃走!他们要让你替我去教宗吹角山修行,一辈子!你快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长安很少一连气说这么多字,此时他的手竟然不再颤抖,抓的李醉的胳膊生疼。 “长安,别急,慢慢说,是太后和贤德王谋划着让我去教宗,代替你修行对吧?” “嗯!” 李醉一阵冷笑,呵,算计生不算,还得算计死,真是好谋算!李醉的伤注定她活不过十八岁,也就是修行两年就得死在吹角山,这样皇室就多了一个避免体弱皇帝去修行的理由,你看连郡主都死在你们那了,皇帝贵重,肯定不能再出风险。 她的脸上忽然绽放出冰消雨霁般的笑容:“长安,姐姐的一辈子只有两年了,吹角山,我当然要去!” -完- 第 22 章 茯苓忐忑的敲了敲门:“堂主,卯时三刻了,再不出发就晚了……” “走吧。”早已穿戴整齐的孟回站起身,推开门的瞬间,回望了一眼桌上,那是李醉在血月石案件后送给教宗一对儿玉如意,对不起,我多希望自己只是崔梦回,而不是教宗道子亲传教长孟回。 今天是初一,大朝日。皇帝破天荒的没有下旨太后代临朝,文武百官,内外朝臣,井然有序,伫立两侧,等着,等到在殿外肃立的大臣们已经汗流浃背,日上三竿,豆大的汗珠顺着整齐的鬓角掉在地上,朝服浸出了汗渍。“恭迎吾皇,千秋万代!”传旨太监终于喊了,百官行礼,皇帝御至。 今天的朝议格外安静,往常御史团体和贤德王的宗亲团体,陆大人的精极卫和程国舅的西北军,多多少少总有些这样那样的争吵,今天,没人开口。龙椅上的小皇帝,羸弱的身躯仿佛一片似的粘在椅子边上,宽大的袖子里,两手各攥着一个铁球,这是姐姐给他出的主意,避免哆嗦的太严重。 李寿登基八年来,第一次直视他的朝廷,他的大臣们,透过冠冕的琉璃珠串的缝隙,皇叔在第一排右边,陆大人在左边,文官在右边,武将在左边,姐姐,站在皇叔身后,那就好。 终于,主管与教宗关联事务的太常站了出来:“启禀圣上,教宗道子亲传弟子,孟回,觐见!” “准”垂帘后传来了太后的声音,夹杂着不忿。 片刻后,五个身着金线白衣的教士走进大殿,皇帝好奇的瞄着,道子的亲传弟子,什么样的人呢?听说道子已经一百二十岁了呢,会不会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还得赐座吧。 打头的两人是教宗驻京司的两位教长,到大殿正中后,两人反而停下脚步,等待中间的人走上前,他俩顺次站在了第二排。 “教宗欣晖堂教长,孟回,参见陛下!”清亮的女子声音响起,不大,却震惊朝堂。 皇帝瞪大了眼睛,这么年轻!看上去,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和姐姐差不多的小姑娘! 等小姑娘代她的师傅道子宣读完衷心期待皇帝御临的教旨,大殿再次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没人应答,她就静静的,不骄不躁的低头候旨,其实太后的选择并不多,她也早在三天前就探知了郡主代皇帝修行的安排,她就这么安静的站在那,天下朝廷教宗西洲都不过是棋盘上的黑子,而她已经筹谋了八年,剩下的就是陪着这些人把戏演完,想到这,嘴角一弯。 唯独不敢想,李醉。 此刻她已经认出了自己就是三州同行的“崔教士”,她会不会惊讶?恼怒?恨自己骗了她?抑或一会听到派她修行的圣旨后是失望,是被舍弃的痛苦?孟回紧紧的咬了咬牙关,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太后终于发出了声响:“传旨吧” 尖锐的声音响起:“皇族修行,本来太宗皇帝亲亲之举,重在仁善。今先帝崩殂,江山系与一人之身,然稚龄乘祚,辛劳不已,帝躬欠安,不堪此行。今有珈蓝郡主,至亲堂姐,胜若亲姐,将此大任,代朕修行,特晋位珈蓝公主!” “不……”皇帝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却见李醉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胜辛劳,特加赐王珠一枚,位列亲王之尊!”太后忙补上了一句。 皇帝终于闭上了眼,摇摇欲坠的一屁股坐回了龙椅,却仿佛抽干了精神,头也不抬,什么都不看了。 “臣领旨,敬谢太后隆恩。”一个宝蓝色的身影从左侧群臣中出位,站到大殿中央,紧挨着孟回不过半臂之遥,平静的声音谢恩,听不出一丝情绪。孟回的心头一跳,她拼命的压住想抬眼看她的念头,崔梦回,你是崔梦回,你跟李醉,终将站在命运绳索的两侧,而这,只是一个开端! “退朝!”尖锐而悠长,回荡在朝堂内外。 李醉第一个转身走出大殿,孟回仍是低头施礼的姿态,身形交错的瞬间,李醉甚至收了收衣袖,仿佛生怕沾染,昂首阔步,渐行渐远。 “堂主回来不吃不喝,就在教宗塔祈福厅待着,你去看看啊!”茯苓嘟着嘴埋怨泽泻。 “我有什么办法,朝廷想的这个损招,堂主没法带皇帝回去修行,朱堂主必定又是阴阳怪气的在道子那里嚼舌头!”泽泻持剑守在祈福厅门前,堂主那么厉害的人都没想出办法,她们又能怎样呢? 夜深人静,厅内烛火灼灼,祈福厅是教宗塔长明灯处,长明灯意为祈福,承受月辉,福寿安康,代价不菲,能摆在这里的长明灯都是京都顶尖的权贵,百十盏灯火照的厅内透亮,孟回在一排排的灯火中,寻找前些日子用李醉送的礼给她们母女置办的灯。越是身份贵重的人安置的灯越是摆在里面,直到第一排,她看到了那两盏崭新的银色油灯,下面小小的铭牌:珈蓝郡主,贤德王妃。孟回看着摇摆的火苗,想了想,拿起铭牌,翻过来,袖子里的银针包里抽出一根,在铭牌的另一面小心翼翼的刻下:李醉,晁冰娥。想来,这才是她们真正想要的名字吧。她小心翼翼的重新挂上铭牌,忽然看到紧挨着的一盏灯,银色的外壳已经有了发黑的趋势,但灯口处明显有擦拭过的痕迹,看来已经用了很久,但主人会定期来给擦拭。胧朝的顶尖权贵,还有这么虔诚祈福的? 灯下小小的铭牌扣着,她信手翻过来,却愣在原地。稚嫩的笔画,“崔姐姐一家”五个字挤在小小的铭牌上。眼前闪过白橡山上一脸骄傲的孩子说:“我才不信教宗那一套,什么长明灯,什么拜教宗塔,都是骗人!骗我母亲的!” 她从来不信,但她想信了,为了你,崔梦回。 闭上了双眼,这五个字映入眼里,扎在心里,崔梦回,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一人,念你始终。 “咚咚咚” “堂主,珈蓝郡主求见!”门外传来泽泻的声音。 -完- 第 23 章 当孟回快步走到会客堂时,看到的是李醉一边喝着茶水,一边悠闲地欣赏堂上的一幅字:月生月落会有时,人来人往自在心。 茯苓在旁小心的侍奉,见孟回终于来了,如释重负。 “孟回拜见郡主!”与往日“崔小姐”迥然不同的正经腔调。 李醉回头,调笑着说:“不该是公主了吗?上午孟堂主不是眼瞧着我升了公主位份吗?” 梦回刚要改口,李醉挥挥手,示意不必了。 “今儿来找你谈正事儿。”李醉放下茶盏,看着孟回的眼睛,吐出两个字:“结盟。” 孟回眼光一闪,茯苓泽泻相互看了一眼,转身出去,守在了门外。 “我知你上有师兄下有师妹,我帮你争夺下一任教宗之主,道子之位。” “你要什么?”孟回看着李醉生意人一般的谈着价钱,心里,百味杂陈。 “活着!” “活着?” “活着。” 李醉终于落了座,板着手指细数:“第一,我去教宗凶多吉少,你是吹角山有势力的亲传弟子,能护我平安。” 孟回看着她,未置可否。 “第二,我有伤病,你是医术圣手,能让我活的舒服些。” 李醉见孟回一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淡淡的看着她,心里不急是假的,这件事上,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实在的筹码,所谓承诺只是承诺而已,但孟回可进可退,可面子上她还要强压着自己,别急,急了就被动了。 “最后,你不用担心以后我说出去,我的伤病你知道,最多,最多活不过十八岁。” 十八岁,三个字刺的孟回心里一阵抽搐,虽然早知如此,但看着李醉平静的说着自己的死期,到底是什么样的因由让那个奔跑在白橡山上的骄阳一般的少年变成了如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好。” 嗯?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她不问问我怎么帮她夺位吗?李醉终是掩盖不住那点心事,决定在露底之前赶紧撤,告辞后转身要走,却听闻身后一个声音:“三州查案,我隐瞒了身份骗你,可怨?” 李醉身影一顿,喃喃一句:“被骗多了,多一个,少一个,也无妨。” 清晨,一辆灰色小马车不起眼的路过街头,早餐摊子的婆婆已经架起了煮馄饨的锅子,咕嘟咕嘟冒着泡,小葱的香气顺着风飘了很远,飘进了车内李醉的心里。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骗局,欺骗天下读书人的联姻,皇家,血脉里流淌的就是过河拆桥背信弃义的血液,偏偏又要贴上一副礼贤下士的面具。皇伯父的疼爱是真的吗?他只是在补偿对母亲的爱而不得吧;母亲的冷漠是真的吗?她只是不想自己成为影响她影响晁家的筹码;说下来倒是父亲一直的不闻不问,心里的嫌弃,是真的。 儋州回来的船上 ,那个明月清风中,认真的听自己讲江南,给自己添酒的,一起咏江南辞的崔小姐,原来也是假的,我不难过,一点都不。 这世间,只有崔姐姐是真的,保护过我,而她,已经死去八年了。 “阚剑,叫【问】组把江南案里教宗道子的部分摘出来,送给孟回。”嘴角一丝冷笑,我倒要看看知晓你敬爱的师父与精极卫勾结害死十万百姓,是继续做孝顺徒弟还是会有其他的选择?想想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李醉你想什么呢?这个每个人拼命活着的世道里,你怎么还期待其一个陌生人会有那个“其他的选择”呢? 春花秋月楼顶层的密室里,陆步秋懒洋洋的看着跪了一地的精极卫头领们,龙泉,赤焰,莫邪跪在前面。 “这么说,黄州直道被府军锁闭了,儋州的罗子娟也活着进了京。” “启禀督主,惠州矿山里的二百一十七名暗子已经入了矿籍,您放心!”莫邪连忙挑个最顺利的说上一二。 “督主,都是珈蓝郡主和教宗闹得,现在三州对教宗反弹的厉害,不少人家已经退了教籍!”龙泉一叩首。 “赤焰,你怎么说呢?”陆步秋笑呵呵的伸出指头,招呼子舟给他添酒。 一直沉默的赤焰终于开了口:“启禀督主,属下办事不利,请您责罚!” “你倒是乖巧。” “既然如此,本督就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杀了李醉。” “是”赤焰毫不犹豫的叩头领了命。 “至于你们两只,花言巧语的,真是没用呢!”一道光亮闪过,龙泉飞出去撞在了墙上,后背的旧伤噗的开裂,献血顺着手臂流下,一旁的赤焰仿若未见。 另一边,莫邪却在原地,一动不动,死了。 陆步秋随手一指:“你,顶了她!” 那精极卫头领慌忙起身叩拜:“风镜拜谢督主提拔之恩!必定竭尽所能,誓死忠诚!” 陆步秋却笑了:“不忠诚自然就死了,不用发誓。” 他一仰头干了杯中残酒:“去干活吧,江东十一州的西洲贱民就不留了,除了宫里那个,都清理了吧。” “是!” 精极卫们夹着尾巴退出了密室,陆步秋伸出食指,轻轻挑起子舟的下巴:“子舟啊,你说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我送他们去死,他们竟然不感谢我,谁要是能送我走,我可得好好谢谢他呢。” 子舟低头,仿若未闻,余光中却落在陆步秋的小指头上,竟比常人短了一节,指尖刚刚过无名指的第一节!西洲在江东的暗探们危在旦夕,必须尽快传递消息出去,下一秒,他便被一把按在了酒案上,子舟轻轻的闭上了眼睛,为了西洲,自己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遥远的西洲,大殿依着山洞而建,圆形的石桌围着几个穿着简朴的人,“怀德?”一个比正常人高出一倍的诡异大汉好奇的念叨这个名字,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别动!高树离!”话音刚落,大高个的头已经撞了岩壁,他憨憨的揉了揉脑袋,嘿嘿一笑。 “拿来我看看。”一个人歪着头看着传递消息的小纸条咬着指甲琢磨,紧挨着的另一只手却飞快了夺走了:“也给我看看!”这是一个连体人,双头四手,可惜躯干背部粘连在一起。 “仇长,你听过这名字吗?莫非是陆步秋的老情人?” 为首一个健壮男人没有作声,只是接过纸条,反复看着,两指宽的纸条,密密麻麻记录着京都现状,血月石案,三州假案,目光触及落款一个“回”字,男人眼角带上了一丝温柔。 ◎作者有话说: 人呢,别活太久,过多的时光磨挫下,容易疯,比如陆步秋 -完- 第 24 章 贤德王府上下三百口人,都在为郡主,不,公主的远行而奔走忙碌,且不说贤德王一改往日的不闻不问,专门派了身边参事官督办,万勿让公主途中受了委屈,吃穿住行一概按照在京的习惯,升了一级带着,不方便带的,沿途采买,哪个州谁接待谁负责谁供应,一一安排下去。 鸡飞狗跳的王府里,唯独两个小院最安静,一个是王妃万年不开门的无挂堂,另一个就是事主李醉的珈蓝院。此刻,罗子娟正好不客气的躺在花园暖房的榻上,吃了冰葡萄,赏着花,全力吐槽着朝廷。 “那是你亲爹吗?吹角山是个什么情况,那就是个大教场,你们家一个修行的王妃不够,还要再加上一个郡主?他怎么不自己入教修行呢?”罗子娟一脸不屑,她早看出了郡主和贤德王,不是仇人就不错了。 “我也不想去,可惜先帝没给皇帝多生出两个兄弟姐妹,只能抓我顶包了。”李醉喝着酒露,摩挲着手里的皓瓷酒盏,一副无奈的样子。 “去容易,回来可就难了,要不……”罗子娟一个翻身爬起来,食指轻轻挑起李醉的下巴:“要不你跟我回儋州吧,不对,是我把你掳回儋州,我家的地盘我说的算!” 看着她一脸不正经的笑意,李醉无奈的一扒拉她的爪子:“你?养不起!” “哎呦,这么快就嫌弃我们坐拥东海的儋州啦?怎么,看上那位金贵的亲传教使崔,不孟小姐啦?”罗子娟盘着腿坐下,一脸八卦,垂涎欲滴。 “对,孟堂主出了价钱把我买了。” “多少?我出双份儿!” “四个字,天下太平。”李醉抬眼看着罗子娟,她终于收起流氓似的不着调,叹了口气:“这四个字太重。”如果李醉跟她回了儋州,儋州就是与天下为敌,一面朝廷一面教宗,她,终究护不住李醉。 “小罗,我拜托你一件事。” “说,尽我所能,无有不应!” “照应我母亲。”李醉忽然正了身子,双手交叉至于头顶,深深地一个作揖。 “你放心!”罗子娟起身行了同样的礼,这是君子之礼,敬天地,谢师长,礼成诺至。 司天监选了黄道吉日出发,九月初五,秋高气爽,利西北方。 初四晚,送走了最后一波来看望她的宗亲,天色已黑,李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准备去用晚膳了,故乡的味道,多吃一顿是一顿,就连平时讨厌的柿子椒,此时也红的可爱。忽然管事来报,有客,李醉气的把筷子狠狠撂在桌上,就不能消停点嘛! 忽的一个身影冲进来扑进怀里,动作之迅猛惊得她直接吞进去了嘴里的鱼香丸子,熟悉的哭唧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姐姐……” 果然是小皇帝,听到脚步声,一抬头,后进来的是两个伴读,程启和番羽,看来是他们陪着皇帝偷偷出来的。看着怀里哭的快断了气的傻弟弟,李醉抬手:“赢兰,奉茶,两位稍等,容我跟陛下道个别。”言罢,一把把皇帝从身上摘下来,拖进里屋去了。 “你多哭一会,我就少说一句,你一直哭,我就无话可说。”李醉终于扳起了脸。 皇帝闻言紧紧的咬住了嘴唇,憋着哽咽声,半晌方才能说话:“姐姐,我母后不让我见你,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李醉双手按住皇帝的肩膀:“平安,你十五岁了,是大人了,你是皇帝,我是郡主,我们承袭了皇室的血脉,万民的供养,就有自己的责任。代你去教宗,就是我的责任,没有对不对得起,只有应不应该,明白吗?” 皇帝使劲点了点头:“姐姐,我懂,这就是皇叔所讲的牺牲,牺牲掉近处的为了远方更宏大的,你信我,将来有一天,如有需要我牺牲的,定万死不辞!” “住口!”李醉少有的变了脸色,小皇帝吓得忘了哽咽。 她逼得皇帝仰起头看着自己:“李寿,你记住,不要遇到困难或者想要什么,第一反应就是去牺牲别人的,牺牲近处的,去换取远处的自以为是的人,才是真正的罪人!你是皇帝,你要做的是强国安民,保天下太平,我是郡主,我要做的是作为皇室的代表去教宗修行,这些都是我们的身份应该做的事情!” 皇帝终于冷静下来,抿着嘴,听着,记着,这可能是今生今世姐姐最后一次教育自己。 “要有担当,有作为,而不是片面的牺牲近处的弱者,去换取遥不可及自以为是的伟大。你是皇帝,是天下之主,只有你珍惜每一个百姓,才能真的享有天下。” 李醉叹了口气:“别学贤德王,他一生就在自以为是中不停的牺牲别人,换取所谓的大义,最后不过一生荒唐,众叛亲离。” 嗯嗯嗯,小皇帝含着泪点头:“姐姐,我不会轻易牺牲别人,也不会轻易牺牲自己,但我会努力做个好皇帝,守护身边的人,天下的人。我,我不学皇叔!” 李醉看着羸弱的小男孩,长安生来尊贵,却命运多舛,未来等着他的更是艰辛,但他是个好孩子,仁善,虚心,也勇敢。也许这是最后的诀别了,她一把搂住皇帝,死命的拍了拍他的后背,要是我能治好你多好,哪怕搭上我的性命! “姐姐,你能单独和程启说说话吗?”小皇帝擦着眼角的泪花试探着问道。 李醉出来,一拱手“能否和两位单独叙话?” 程启和番羽忙回礼:“臣之荣幸。” 李醉引着程启,进了花园的暖房,刚刚站定,程启突然收敛了脸上一向不着调的笑意,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李醉并不惊讶,她从不认为程启是个纨绔子弟,哪个纨绔子弟能在父亲千里之外的情况下,把外戚程氏管的如铁桶一般,家风严谨,就连宫里的蠢太后也多亏侄子开导。只是程启下面的话倒是惊着了她:“臣程启倾慕公主已久,已请旨赐婚,待公主从教宗修行结束返京后完婚!” 李醉看着跪在地上的程启,戳了戳他的额头:“程启,你醒醒?我去教宗,很可能回不来了。” “臣明白。” “那你就不结婚了?” “臣的姑母愚昧,出如此下策对不起公主,臣只能用臣的婚事提醒她无论如何在未来的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都要想着把您接回来,否则,否则她的母家嫡系将断绝。” 李醉拍了拍程启的肩膀:“阿启啊,八岁以前,咱们是一起在宫里长大的。” “珈蓝,你已经八年没叫过我阿启了。” 两个自幼早熟的玩伴终于打破重重不能说破的藩篱,坐下来聊天。 “阿启,谢谢你,想到用这样的方法救我。”李醉终是感动了,看,她的朋友还在。 “但是,就不要这么做了,不要因为愧疚而说倾慕。想来你已经跟陛下说过了,就不要再提了。我有我的使命,我的抱负,我的命运,而在我的命运里,你永远是我最珍贵的朋友。” 程启看着李醉灼灼的目光:“最珍贵的,朋友?” “嗯!” 两人长揖告辞,此行山高路远,今生恐再难见。 带程启返回厅堂,李醉又带着番羽走到了花园中,原兰之下,沉默良久:“番羽,你曾祖母那件事……我……” “郡主不必多言,我是在宫中读圣贤书长大的,是非对错,我心自明,是我家曾祖母犯了大罪。” “是啊,我们几个都是自幼在宫里一起长大的,可惜到今日,却如此。” “他们可有为难你?找程启帮你,皇帝也不会因为你曾祖母的事儿迁怒你。” “发生过的事是没法收回的,已经形成的偏见会始终都在,他们认为番家是歪门邪道,认为我是罪犯亲眷,都是事实。” 李醉却不知怎么说下去,血月石一案,番老太君死后,番羽自是在伴读中备受欺凌,你不能说他没错,家族与个人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但你也不能说他就错了,毕竟从始至终,常年在宫里生活的番羽并不知道曾祖母为他劫掠月极。 有时候,有些委屈和有些荣耀一样,都得生生受着。 “珈蓝,不用担心,我不需要跟他们多费口舌,时间和事实会告诉天下,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不只是罪犯番老太君的曾孙,我还是我自己,番羽。” 李醉庆幸番羽从来寡言,却看得通透,她拍了拍番羽的肩膀,两人回到厅堂。 终于,分别的时刻,李醉面对三人,深深一揖,愿吾等长风破浪,彼时再聚时,百灾尽消,天下太平! 程启玩闹的补上一句:“射雕捕鹿,纵马上林!” “纵马上林!” “好!” 送走了三人,李醉回到内室,静静地坐着,守着一支蜡烛,她在等人,她相信她一定会来,时间点滴流逝,将近夜半,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人推门而入。 “母亲,您来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牺牲,关于成见,关于友情 棒 -完- 第 25 章 “嗯,你总是来的太晚。”母亲坐在她的床榻旁侧,挨得近近的,近到一低头,发丝便擦过她的脸,轻轻柔柔带着桂花的香味儿,还有些痒。 母亲按住她:“不要起身了,明天还要赶路,再躺一会。” 母女就这样静静相对,沉默良久。 “你的名字,也不全是那个意思。”母亲终于抬起头,透过开着的窗,今天的月亮瘦瘦的,很多年前,在她还是晁大小姐的时候,常常出入宫中,姑祖母晁太妃膝下空虚,她便承欢膝下,与三哥,太子师兄一起读书,一起玩闹,十岁出头的年纪,也没那么多避讳。那年立秋,膳房送来上好的螃蟹,各个如碗口大小,膏满黄肥,恰逢三哥终于得了父亲的点头,去他梦寐以求的沙坪书院读书,任凭她叽叽喳喳的吵闹着也要去的胡话,一直沉默的太子师兄突然开口提议:“晚上孤准备了一桌蟹宴为不语饯行。”于是,也是这样一个上弦月之夜,挥退了侍奉的人,三个人围坐桌旁,三哥举起酒杯:“还是宫里的螃蟹肥美啊!”他总是这么大大咧咧,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礼数不及,幸好太子师兄也不介意,或许,他正缺一个不叩头行礼,就跟他说话的人。“不语,其实,我也……”太子的话说到一半,晁不语却干了杯中酒,啧啧称叹,小声说的话,一丈外都听不见,但她听见了。 “殿下,人嘛,各有各的命,您生来就是继承大统,执掌天下的贵人,我这点子自由不过是浪荡子的游戏,家中上有兄长,下有小妹,才容得我出去胡闹。您,不能,也就不要想,更不要说,徒增烦恼。” “徒增烦恼?”太子师兄一口干了酒,玩起手里的酒展,自己念叨着,笑了。 晁不语用世上最温柔的眼神看着妹妹,说道:“不语血里带风,浪荡天地间,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小妹。十几年来,咱们把她保护的太好了,总是担心她以后在夫家……” 太子朝她露出了宠溺的笑:“小冰天生就是这被爱护的命,宫里宫外,天上人间,我定能护她周全,你信我。” 这大概是三哥最后一次信太子了,几年后晁家做了皇权铺路石,等他从诏狱出来时候,面见过君王,跪拜谢恩,礼仪周全的一个眼神都挑不出来错,转身就跑去蜀中做起了商贾,先帝一年写一封往蜀中去的征召信,却到死也没收到一个字的回复。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那顿鲜美的螃蟹宴的最后,三哥吟了一首前人的饮酒诗,太子也少有的来了兴致,挥毫泼墨写下来,只有小小的晁冰,记住了那个夜晚的一点忧伤,两下思量,三人对酒,此生再无。 “所以,我的名字不是罪责的罪?”李醉腾地一下做起来,这个压了她近乎一生的名字,似乎峰回路转。 “不,起码不全是。珈蓝,我不是个好母亲,既不能毫无芥蒂的爱护,也不能不闻不问的舍弃,到头来,都是错的。”醉后各分散,是啊,太子,不,先帝已经早早去见父亲了,三哥十几年再未回京,而自己,深陷这坟墓一样的贤德王府,做一个活死人罢了,如今却又要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女儿千里赴死,三哥,这就是你说的命吗?太子,你就是这么护着我的吗? “珈蓝,今生今世我唯一期待的,只是自由二字,我注定是得不到了,所以。”母亲突然俯身,手把手的将一个东西塞进李醉的手里,趴在她耳边轻轻的:“惟愿吾儿自由,自在。西行是个机会,把想要的东西埋在心里,对神明都不要说!”母亲的尾音有些颤抖,不,是浑身都在颤抖,李醉终于一把抱住了母亲,那份纠结的,沉重的,沾染太多血泪的母女之情,终于脱去所有的束缚,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呈现出来。无论是难产中拼死生下她,还是多年冷淡以对,无论是敲破正道鼓逼迫宫里放了她,还是在分别时刻将自由二字亲手塞给她,母亲,已经给了她自己能给出的所有。 李醉在母亲耳边轻语:“我带你走,信我,等我。” “好。” 是夜已深,母亲已经离开,李醉平静的躺在床上,与过去千百个疼痛难忍的夜晚不同,今天她的心很暖,有兄弟,有朋友,还有母亲,母亲也答应以后代她去给崔姐姐家的长明灯加油,真好。 贤德王府终于安静下来,京都另一头的教宗司也是灯火通明忙碌了一天。京都肆拾玖坊的教长们怎能错过这样的机会,无论这位亲传教长会不会成为下一任道子,这也是向吹角山表功的好时机,不只是教折,还有礼物,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可珍奇异宝总归还不是比鹅毛好看? 送走了最后一位教长,孟回终于坐下来,卸下一脸温柔善解人意的笑,茯苓贴心的端上一碗红豆汤:“堂主,别喝茶了,喝点红豆汤?” 孟回接过汤碗,眉头仍是紧锁。 “您可是担心咱们回去,拿个公主顶替皇帝,道子会怪罪?这也是没办法……”茯苓自顾自的说着 孟回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汤,看着碗中红色的汤水:“我,只怕自己护不住她。” 收到她的暗卫送来的消息,八年前的江南血案重新浮现眼前,不,是八年来每日在梦里纠缠的江南十万冤魂终于又多了一分报仇的可能。这个傻孩子,派了最优秀的暗卫,整整调查了八年,那场屠杀里,有朝廷,也有教宗。而如今,所有人都期待她的死,区别只是朝廷希望她死在教宗,而教宗希望她死在路上。我,一个早该死了的,如何怎么保护你,这世上唯一还惦念着崔梦回的人。 第二天,天光大明,京都正门朝天门大开,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整装待发,队伍中有红衣府军,灰衣仆从,一位蓝袍少年骑着白马矗立门前,等着缓缓走近的金线白衣教宗队伍。马车门开,少女端坐车中,笑眼相迎,嘴角一模志在必得的骄傲。 “孟堂主,或可信汝?” “以命相诺!” 李醉伸出了一只手,车里的孟回抓住这只手站起来。 十六岁的尾巴上,她遇到了一个人,就像八岁开头遇到的那个人一样,改变了她的命运。多年以后,垂垂老矣,苍老的手仍然握在一起,她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莫过于,一直都是你。 ◎作者有话说: 一生中会遇到很多很多人,但多年后回头看,重要的只有那么几个。 大部分的,不必太在意,不必在意他们对你的坏,不必在意他们对你的好。 -完- 第 26 章 从京都一路向东,越过谷州的峡谷河流,翻过不弃山就是西北七州,再向北直行三百里,转过全州,武州,抵达桂州,就是吹角山的所在,教宗圣地。 “殿下,明天午后就能到谷州州府,咱们在那里下马换船,顺着峡谷水流反复折转三天左右就到了全州。”随行的管事是贤德王的心腹,事事周全,时时请示,只是他自从鼻子灵敏的闻出来叫“公主”必定被找茬责骂后,乖觉的只称呼李醉为“殿下”。 “此处驿站简陋,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仆从必将尽心竭力!。”管事拱了拱手,贤德王反复叮嘱要让殿下舒心畅意。 李醉一撇嘴:“是吗?” “职责所在!”管事的腰又弯了几度。 李醉伸手拿起酒壶摇了摇:“这几日,我的酒壶怎么总是半壶?还有,晚间呈上来的冰品也不像是整份,可是有谁吃喝剩下才送过来的?” 管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声喊冤枉,贤德王可是交代过,殿下对排场,礼节并不在意,唯独吃喝二字上很是有些脾气,一路上的酒都是从京都带来的。 李醉随手掀了冰盏的盖子,拿着小金叉扒拉扒拉孤零零的几颗冰葡萄:“你瞧这一盏冰葡……”她手一顿,旋即叹了口气,金叉往桌子上一戳:“你,出去!”管事一头雾水,见李醉神色不愉,吓得赶紧倒退着出了门,待他哆哆嗦嗦的关好门。李醉大喝一声:“你,出来!” 片刻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房梁角落里闪出,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了李醉的坐塌旁,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摩挲到冰盏里,两指轻轻夹起一颗有些化了的冰葡萄,笑着说:“郡主,这冰葡萄可真没咱们在儋州吃的甜,是吧?” “罗子娟!”李醉一把抢过罗子娟悄悄顺走的酒壶。 罗子娟倒是没长骨头一般,顺势靠在了她身上。 “主上,孟堂主来了!”房门碰的一声推开,赢兰大声说着。茯苓打头阵气势汹汹而来必没好事儿,直接闯到主上这儿来,她也来不及阻碍,只能扯着嗓子喊了。一边抬头,就看见李醉半仰卧着,罗子娟上半身压着她,一只手还兰花指间擎着一颗冰葡萄,此情此景,颇有些暧昧风月。 李醉一闭眼,真丢人,和这个不着调的玩闹。只是下一个声音想起,她想的就不只是丢人而是想去死了,让罗子娟去死!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珈蓝郡主的乐事?”赢兰身后,孟回一张脸闪现出来,语气里总带着点莫名的不喜,嘲弄。 李醉一把推开罗子娟,整了整袍子,一本正经的站起来:“同袍玩闹,堂主见,见笑了,玩闹。”耳朵根子的红的透彻。 等她缓过神来,却见泽泻一手持剑,一手拎着个布袋,还是会动的,扔在堂中。 孟回笑着说道:“郡主若有心情,可以叫上袋子里的一起玩闹啊,齐人之福,岂不妙哉?” 赢兰上前解开口袋,一个随从穿着的少年露出头来。 “程启!”李醉一拍桌子,这两个妖孽! 于是乎,罗子娟和程启乖乖的站在原地,环视两边,杀气腾腾的李醉和一脸看戏的孟回。 “我先说!”罗子娟向来机灵,“我送你去教宗!” “送我?儋州呢?”李醉不为所动。 罗子娟垂了眼眸:“朝廷已经派了新任府君去儋州。” 果然,又是以女子不宜主事的名头,虽然不能贸然夺了罗家的兵权,但一步一步的,先把儋州的主政权夺了,李醉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回头恶狠狠的指着程启:“你不在京都好好管着长安,跑这来干什么!” 程启早已恢复了京城第一纨绔的嬉笑样子:“珈蓝,不是我不想待着,是陛下不让啊,他说既然他母后把堂姐赶出了京,说什么也得叫她亲侄子陪绑,一道口谕把我贬出来,我,我只能跟着你走啊。” “跟着郡主走?怎么走到了我们堂主的房间!你个登徒子!”茯苓炸了,要不是孟回的眼神拦着,一把剑已经把程启戳成了筛子。 李醉看着,只能先恭恭敬敬的朝孟回行了个礼:“孟堂主见谅,我这堂弟的表兄,向来是个不羁的,这其中,其中必有些误会,我来罚他!”孟回依旧笑着看李醉,没说话,但这盈盈笑意,笑的李醉后背发凉。 半个时辰后,这件事最后以程启被罚跟在车后背着两大坛酒负重赶路,罗子娟茹素三日做结。程启不服气的嚷嚷:“凭什么她就是茹素,我就得受罚?凭什么?” 阚剑一把绢帕塞住了他的嘴,赢兰看着狼狈的程启小公子,摇了摇头:“人家只是偷些吃喝,是情趣,你贸贸然的跑到人家姑娘闺房里,就是流氓了,知足吧,没把你交给茯苓,她那一手金针,想想都疼啊。”言罢还缩了缩脖子,丝丝哈哈的样子。 程启终于闭了嘴。 只是另一头罗子娟同样不痛快,不只是茹素,还被赶去保护孟回孟堂主,李醉这不知好歹的,老娘大老远的跟过来保护她,她倒是舍得用人,把我推给这位教宗新秀。 一进门,罗子娟打着哈哈:“这个,这个怎么称呼您呢?崔教士吗?” 孟回终于收起了笑意:“罗将军请坐,儋州化名相识,实非我本意,请你原谅。朋友相交,见心识姓,名字都是虚物,我,依然把你当朋友。” 她这么一说,罗子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也没什么,行走江湖谁没几个名头。” “儋州到底怎么了?”这才是孟回想知道的。 罗子娟终于正经起来,叹了口气:“是陆步秋!” 三州连环计失败,陆步秋却毫不紧张,精极卫出手,迅速端了几个江东十一州的西洲暗探营,缴获的密文显示西洲人谋划在儋州起事,控制东海入口,作为跟朝廷讨价还价的本钱。太后虽然不懂朝政,但儋州的战略地位还是明白的,立刻派精极卫深入儋州探查西洲暗探营,而这个新任的儋州府君谢奎,就是另一边贤德王用来平衡陆步秋的筹码。总之,江东各州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离开而恢复平静,反而更加波涛汹涌。 “既然如此,你不是更应该留在儋州吗?”孟回心中奔腾万千,脸上却平静如水,甚至倒了一盏茶递给罗子娟。 她接过茶一口干下,“儋州有罗家三百年的根基,乱不了。但她,很危险。” 两人谁也没说明,这个“她”是谁,但彼此又心知肚明。 “想来最不希望她平安到达吹角山的,就是你们吧?”罗子娟放下茶盏,一脸玩味的斜着眼看着孟回。 教宗要的是皇帝,只要弄死郡主,皇帝就不得不去,这是明摆着的事儿。 孟回也饮了自己那盏茶,不疾不徐的放下:“如果说,我拜托你保护她,你可应?” 我来 -完- 第 27 章 谷州城到了,府君亲自带着官员们在城外二十里处迎接珈蓝公主尊驾,一个一脸和气的中年人,看起来还不算蠢,这是李醉对石府君的评价。 行至城门,眼前情景才是真真的震撼,只见城墙是一块块方正的岩石严丝合缝的堆叠而成,城门既不是惠州那般的木门,也不是京都刷着红漆的包金门,而是两块巨大无比的整块石门,分为前后门,悬于高处,自上而下关闭,李醉不禁走到外门仰头观察这巨石门,似乎是用什么机关控制,鬼斧神工,当真罕见。 “殿下一路辛苦,请入城到府衙休息,小臣略备薄酒,请您品尝谷州特产一二。”石府君恭谨而不失风度。 他见李醉对这石门好奇,便上前:“谷州多山水峡谷,每年汛期洪水泛滥,便会落下石门阻隔,这前后两道门通过水位落差就可以做到以水止水,避免洪水涌入城中。您看这,还有这,就是通过轮轴机关控制悬降的。” “哦?没想到石大人虽然出身科举,却如此精通工事,了不起。”李醉轻轻一句,石府君瞬间变了颜色,不过马上又笑着解释:“我家虽是士籍,但乡里多有工人,耳濡目染,耳濡目染罢了,殿下,请,这边请……” 西行队伍要在谷州换乘官船,因此修整三日,安顿下来的李醉便着人请了孟回去城里转转,毕竟程启的事儿做的不地道,不久之后就要到了教宗的地盘讨生活,提前联络感情,弥补错处还是要的。 于是,赢兰很快从府衙侍女们的七嘴八舌中探到城中最好的酒家——渝庆楼,李醉带着阚剑赢兰和犯了错的程启早早到此,静候孟回到来。 不多时,孟回翩翩而来,身后三人,一脸不满还记仇的茯苓,态度官方警觉的泽泻,还有一出现就令李醉有点头疼的罗子娟。 倒是程启先开了口:“你怎么来了?罗?罗什么来着?” 罗子娟哪里是吃亏的主儿,无论手上还是嘴上:“听闻登徒设宴谢罪,我这保镖自是要提起十二分的警觉!” “你才是登徒子!”程启自觉实在冤枉,当着刚刚求过婚的人的面被指认为登徒子,尴尬至极,回头却见李醉面不改色,甚至笑着请孟回一席人落了座。果然,只是兄弟,唉。 李醉端起酒盏,满满一杯:“孟堂主,程启失礼是我御下不严,但他心底纯良,绝无亵渎之心,我可以作保,旦以这杯酒赔罪,堂主见谅!”说完一杯干了,轻轻偏了酒杯示意,一束阳光正好照在纯白的皓瓷酒盏上,孟回竟一时晃了神。 待程启也乖乖跟着喝了三杯谢罪的酒,孟回方才开口:“既然郡主说纯良,那就当他纯良吧。”一句话噎的程启一口酒险些喷出来,这亲传教长好不客气,我们殿下都这么屈尊降贵的道歉,她竟然还如此戏谑,程启心里默默的在小本本上给孟回的名字后面加了三个叉,连着前面强拐皇帝的罪名,哼。 “这皓瓷酒盏,看你一直用着,果然是绝世精品。”孟回似随口一说。 李醉按在酒杯上的手指紧了紧,倒酒的赢兰忙顺着皓瓷说下去:“中州虽然远在江南,但中州特产的皓瓷可是天下第一,温润纯白,四德皆有。” 孟回点了点头,程启却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赢妹妹,这就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中州皓瓷当然有名,但你可知皓瓷起源于何处?” “管他那儿的,都得经过我们儋州的港口进来!”罗子娟捡着眼前一盘谷州特产的豆子,吃的津津有味儿。 “切!”程启无视罗子娟对他的无视,自顾自的说下去:“正是这谷州!” 茯苓倒是好了奇:“谷州多山水,还产瓷器?” 程启终于遇上捧场的,好不自在,刷得展开了折扇,眉飞色舞的开讲:“谷州此地崇山夹江流,极少平地,自然也就少农耕,这一州的百姓靠什么生活呢?” 士农工商,士子是世袭的自然金贵,商人虽然排在最末,但倘若不惦记升官,发财才是正理,有了钱再去结交官员也不是难事,曾经的江南首富沈亮就与原州府君是结拜兄弟,自然混的风生水起。可如果连土地都没有?农事自然不成,就只能做工了。 “没错,工事!” “谷州可以说是十人九工,这工事说起来一个字,那要是算起来可是包罗万象,盖房子修城池是工,做饭菜烧瓷器也是工,就连铸兵器制战甲同样,也是工,所以这工事就是谷州万民的活路!” 酒楼生意兴隆,不只是往来客商,也有本地人聚饮,店里大大小小二十几口人都在忙碌传送菜肴,正巧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提着水壶来给李醉这包间添茶水,小男孩圆溜溜的眼睛透着分外的机灵,一眼扫到程启摇摇晃晃的扇面上题着诗句,便脱口读了出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大家看着小男孩自得的样子颇以为趣,程启还随手赏了他一枚银瓜子。孟回却眉梢一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稚童伶俐,可还会什么诗词?” “胡闹!”跑堂的老头冲过来,一巴掌呼在孩子头上:“水都不热怎么添茶的,还不滚去厨房加滚烫的来!” 老头回头向桌上道歉:“小孩子不懂事,非要出来帮忙,扰了几位的雅兴,小老儿这里赔个不是!赔个不是!” “无妨,下去吧。”李醉挥了挥手。 待包间门关上,李醉亲自执着酒壶,给孟回添了酒:“看来谷州亦有古怪,懂工事的府君,会诗词的跑堂,不知孟堂主可知其中奥妙?” “不知。” 李醉料想这新盟友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全心合作,想着已经出去打探的阚剑或有所得。 却听闻孟回接着的一句“知者来了。” 满桌人皆是一愣,门外却传来当当的敲门声,泽泻闻声起身开门,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身着金丝白衣,恭敬地向此行礼:“谷州教宗司教长梅雪晴,拜见孟堂主。” -完- 第 28 章 “梅教长请坐,喝茶。”孟回谦谦有礼。 她倒也不客气,从善如流的入座,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我是土生土长的谷州人,12岁决心入教,信奉月神,恪守终身。所以对这里的事还是了解颇多,既然堂主邀我详谈,必知无不言,各位有疑问但说无妨。” 众人忙先行谢过,李醉瞟了一眼孟回,还是她下手快。 谷州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州府,特殊的地形导致本地人难以靠农耕活命,而更加特殊的国策就使得他们只能成为工人。胧朝初立,重农轻商,剪工辅矿,这就是国策,重农轻商好理解,毕竟农事产粮食,填饱肚子才能天下太平,但这剪工辅矿……大家互相看看,就连万事通程启也撅起嘴摇了摇头,没听过。 梅教长说到这似有些尴尬,但见孟回对她点了点头,便一咬牙接着细说,所谓矿,明着是说惠州的矿籍,实际是指矿山矿籍背后的教宗, 程启唰的收起扇子,一拍左掌心:“那可不就是朝廷要供养教宗嘛!”在座四位教宗人士,李醉一把按住程启肩膀,让他闭嘴。 没错,就是教宗,既然是奉养教宗,国家又百废待兴,哪儿出钱呢?当时的宰相陆大人就给太宗皇帝出了个主意,剪工辅矿,简单的说就是用权力的剪刀差,工事大付出小回报,剪下来的利益分给教宗,这样一来,被牺牲的工人就有了反抗之心,精极卫初立的第二个任务就是镇压谷州工人,平乱之后太宗一看,挺好,既然已经废了力气调教了这么一波听话的,何必再去调教别的州府,一道圣旨下来,谷州工人世代工籍,不可再从事农商,更不能读书当官。 罗子娟一拍桌子:“这也太狠了!” 李醉也皱起了眉头,这是断了此地子孙后代的路。 没办法啊,精极卫当时几乎血洗谷州,不能反抗,不能逃走,想活着,就听话。 “那谷州人怎么办?”赢兰于心不忍。 谷州山水险峻,人亦坚韧。既然只能做工事,那就做到天下第一工事,他们成立工会,将工事细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 “城门的巨石是土工?”李醉问道, “建造属于土工,机关属于木工。他们五工之间相互协作,可以说无谷不工!中州皓瓷就是谷州土工和火工一起烧制的,只是后来发现中州的瓷土更合适,才转移到那边做,皓瓷便以中州闻名了。” 众人皆露出赞叹之色,逆境中也能顽强不屈,世代薪火相传,了不起。 “所以,石府君一个科举出身的士籍却非常清楚工事,一个工籍出身的孩子却能看着程启扇面上的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就背出来“秋水共长天一色”?”孟回笑着喝了一杯酒。 李醉摇着头:“天下早已富足,谷州亦是子民,世世代代的牺牲他们不是君者之道。” 茯苓一旁不以为然:“问你那皇帝弟弟去啊?” 大家却都沉默了。 宴席程启和罗子娟的刻意招呼中,不尴不尬的结束了。回到驿馆,泽泻拿出一份密信承给孟回:“堂主,朱堂主已经半月未露面,名义上是奉道子之命巡视西南各州教宗司,但我们在西南的教属却回报并未亲见他本人。” “哦?我的这位大师兄不在西南,没准就在咱们隔壁邻街盯着咱们呢。” 泽泻和茯苓正要告退,孟回淡淡的说了一句:“她又不是皇帝,别难为她了。”茯苓一愣,正思量这莫名其妙的扯上了皇帝,是个什么意思,泽泻嘴上应着,手里却一把拉着她出来。 “这…啥意思?” “让你少说话!”泽泻对脑子全都长在嘴上的茯苓,恨铁不成钢! 是夜,李醉的书房亮了一夜, 第二天,她用过早饭,就派人请了石府君。 “会长,这郡主安静了两日,突然派人传话,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堂下短衣襟男子闷声说道,一看就是个铁匠装扮。 对面一个长须长者站起身来:“要不要做些准备?” 准备什么?送礼封口还是截断给京都的讯息?“我先去探探她的口风。”石府君决定。 “武儿呢?”石府君忽然想起。 “少主,少主又去船坊了。”背着斗笠的男子吞吞吐吐的答道, “混账!”石府君气得直排桌子,朝廷人马还在,这小兔崽子就总往工坊去,这不是上赶着泄漏秘密吗!想想自己,费尽心机才改了工籍入士籍,终于镇守一方,想出了偷换工籍的办法,使得谷州孩子也能读书从商,结果生出个会走路就堆泥巴盖房子的儿子,真真的冤孽! 算了,还得提起精神对付那位公主郡主什么的! 李醉稳坐堂上喝茶,石府君坐立不安,却又得忍着毫无异样的神情。半晌之后,李醉终于开口:“石府君,奏折已经送往京都。” 石府君心里一沉,曾经老辈人讲述的精极卫平乱往事,血流成河,一根铁索拴着百十号不尊诏令的工人,跪在府衙门前哀嚎三日,一个时辰砍一颗脑袋,整整砍了十天!到最后,都是哭着求着先砍了自己,不想再受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死去,鲜血喷了一身,脑袋咕噜到眼前的精神折磨,到最后,都疯了,没砍的也是疯子。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自己是谷州的罪人! 李醉见他如此,却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赶紧补上:“是谏言陛下,开放谷州工籍的谏书,你们的孩子可以跟其他州一样,读书科举,农耕从商。” “啊?”石府君在两息之间精神高度转折,刚抬起头,便一头栽倒, 李醉连忙命人看诊,门外焦急等待主子消息的小厮听见里面传来喧闹声,侍卫们匆忙进出,心中一惊,撒腿就跑,冲进府君府邸大堂,哀嚎:“会长被抓了!”堂上等消息的各工头领顿时惊起,咱们谷州危矣! 而另一头,石府君刚醒过来就挣扎着坐起来,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李醉谢恩:“郡主,不,公主,您这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您就是谷州上下二十万百姓,不,是子孙后代千百万人的大恩人!”李醉却起身,站在榻前,恭恭敬敬的向他深深一礼:“石府君,这个礼是代我李氏先祖对谷州百姓道的歉。” 石府君几近二次晕倒:“这,这如何使得,折煞谷州!” 李醉并不再说什么,相信长安读到密信必会做些什么,特殊时刻理所应当的牺牲掉别人,快成了李氏皇族的传家宝了,而牺牲掉人家的世世代代,就是罪孽! 乱作一团的府君家里,忽然走进两个带着帏帽的人,走在前面的人拔出佩剑,放声大笑:“死到临头了,你们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金工首领扫了一眼来人的佩剑,站起身来:“你是谁!” 后面的帏帽人施施然的坐下:“如果秘密依然是秘密,不就太平了吗?” “秘密已经不是秘密。”木工首领缕着长须, 那人轻笑了一声:“听闻谷州川流湍急,船翻人死的事儿不是常有的吗?” 众人将目光投向水工首领。 乍惊乍喜的石府君终是头晕的起不来了,李醉的西行却是不能耽搁,门外传来西行管事的声音:“殿下,三天前的湍流已经过境,本地船工预计下一波湍流即将到来,建议我们即刻启程,您看?” 本来也是准备的三天后启程,昨天熬了一夜料理谷州的事儿,李醉决定不再耽搁:“出发。” 回头看着摇摇晃晃的石府君:“你就在这休息,不用送行。等我返京再至谷州,你来迎接。” 石府君眼含热泪,坐在床上拜了一礼:“仆臣必在岸边 ------------------------------------- 敬候殿下平安归来!” 半日后,当石府君被抬回府邸时,水工首领拉着他的手:“会长可算是平安归来,你放心,我们已经在官船上做了机关,船到江中必沉!谷州的秘密总算保住了!” “什么?什么意思?”石府君的眼睛定住了,缓缓扭过脖子看着眼前的几个首领。 门外忽然传来女子哀嚎:“老爷,老爷,阿武跟着官船跑了!” 坚强的石府君终于,第三次晕倒! 江边,两个帏帽人远眺,只见三艘巨大的官船渐行渐远。 “镜空,你说孟师妹可会怪我?”为首的帏帽人轻轻哼笑。 -完- 第 29 章 三艘官船前后相随逆流而上,两岸悬崖峭壁,清风徐来,李醉拎了把酒壶站在舷边看风景,回头望去,谷州码头渐行渐远,而前方是一个吉凶难测的未来,不,应该说必定凶险的未来。她低下头,默默的捏了捏袖袋里玉,是母亲临别时候塞给她的,叫自由,她懂,那是晁家的信物,而三个舅舅虽然浪迹江湖,可晁家的势力依然在,甚至比身处朝堂时候更大,否则皇伯父不会无论如何也要与晁家弥补关系。手指沿着玉上的刻画游走,李醉遥望西北,神色莫测。 “堂主,不去甲板上看看风景吗?”茯苓陪着孟回在船舱里,着实是闷坏了。 泽泻敲了她的头:“来时候不是天天看吗,黑天看白天看的看了三天,还看不够?” 茯苓揉了揉脑袋:“那时候是冬天,能和现在的初秋盛景相比吗?再,再说,珈蓝郡主在甲板上赏景喝酒呢,还有罗将军也陪着!” 说着偷偷瞟着孟回,泽泻忍不住的拍额头,这孩子傻不傻?罗将军是受堂主所托去保护郡主的,总说这些容易让堂主不正常的话,真该让她多吃点脑花儿补补。 孟回仿若未闻,继续翻看着西北送来的密信,估摸着朱麾该出手了,再不出手,那位也会着急的。 忽的脚下传来一声闷响,什么东西撞击木板的轻微响声,泽泻茯苓立刻神色变幻,起身拔剑,各据一角,严阵以待。孟回抬眼间,一把推开书案,右掌拍在地板上,另一头的木板啪的一声翘起,她一个翻身,左手猛地向下一抓,回身一甩。砰的一声,一个十二三岁的大男孩被扔在泽泻脚旁,雪亮的剑刃立刻架在他脖子上。 “别动,哪里来的匪徒,意欲何为!”茯苓中气十足的大吼! 地上的男孩捂着撞破的头,疼的龇牙咧嘴,他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但,并无兵器。 “我不是匪徒!”男孩拼命挣扎。 “哦?那你是什么?”孟回不以为意,看着这个有点愣的小胖墩儿。 “我不是什么?我有名字!我姓石,石武!”小胖墩愤然。 孟回接过茯苓洗好的帕子,擦了擦手掌上的木屑:“石府君的石吗?” “不,就是石头的石!”显然提到石府君,小男孩变了脸色。 孟回随手将帕子丢给他:“擦擦脸,舱底的黑灰都带上来了!” “茯苓,去请郡主来,问问石府君怎么派儿子送行送到船上来了!” 片刻后,李醉匆匆而来,罗子娟蹦跶着缀在后面,甲板上诗性乍起还没来得起发挥的程启也一脸不乐意的跟了来。 阚剑把石武身上所有东西搜出来摆在地上,锉刀,手锯,匕首,钢锤,金丝线,若干金属小圆珠……满满当当摆了一地,这是?这是个行走的工具箱啊。 “工具箱”一脸灰白,看来是知道闯祸了,一言不发。 李醉却面露不解:“石武,你一个士籍出身的童生,怎么跟个工匠似的?” “工匠怎么了!”“工具箱”一脸不满。 主位上的孟回哼的一个冷笑,石武立刻缩了脖子。 “扔下河,自己游回去吧。”孟回仿佛失去了耐心,拿起一本书,不再看他。 石武这下傻了眼,船行多半日了,游回去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自己准备了这么久的事儿就功亏一篑了! 李醉立刻点头:“好,都听孟堂主的。不过石武,我已经跟你老子说了,向朝廷提请谷州工籍自由,你若是真喜欢工事,从士籍转过来也不是不可以,别弄得灰头土脸的。” 石武瞪大双眼猛地起身,砰的一声,头又撞在了船舱木板上,听着都疼。这石家是不是有什么爱撞脑袋的病,还代代相传? “您,您说的是真的!” 泽泻见这小子也没什么说的,上前佯装要抓他扔下河,石武才反应过来,立刻一头跪在李醉面前,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头:“我都说,我都说了,郡主大恩大德,谷州人无以为报!” “您,您别扔下我,我就是想跟着船队去吹角山!”石武话音一落,孟回的眼睛从书上慢慢移到了他脸上。 原来石武从小就喜欢工事,无论是盖房子还是修船,烧瓷器还是打刀剑,蹲在工坊就跟小鱼儿进了江河一般自在,而好不容易偷换了士籍才得以科举出仕的石府君为此愁白了头发,莫非老石家骨子里就是个工匠的传承,自己才是那个异类? 石武想做工匠,已经不是个秘密,但士籍出身的他注定不能去做工匠,也不是秘密。他纠缠祖父教他,老爷子正好教不了儿子教孙子!教他的同时也讲了不少祖上流传下来的故事。 石家确是几百年的工匠世家,在谷州工匠世家里也是首屈一指的,最早还要从宣宗时代的七十二御赐工匠说起。宣宗是太宗的孙儿,高宗的儿子,taizu的侄孙。taizu皇帝得月极庇护,活了一百五十岁,等他老人家驾崩之时,侄子都死了二十多年了。毕竟是继承了伯祖父的天下,自己即位时去吹角山修行被老人家照顾过,宣宗对丧仪很是上心,在谷州找了最厉害的七十二个工匠去教宗,为tai zu修建陵寝。 “咦?不对啊,我朝皇帝登基就开始修建陵寝,tai zu都一百五十岁的,还没陵寝吗?你爷爷逗你玩的吧?” 石武立刻梗起脖子:“逗你玩!我爷爷从不说瞎话!tai zu皇帝活到一百五十岁还健硕的很,大家都说他得了桂神庇佑,长生不老呢,修陵寝作甚!” 罗子娟烦了一摆手:“别听他的,继续说你为什么非要去教宗。” 七十二工匠得了皇帝御赐恩赏,就被称为七十二御赐工匠,其中有三个石家人,为首的就是石家族长,也是石武的嫡系先祖,一把精钢锉刀用的出神入化,木工石工船工无所不能,人称金锉刀石宽。 他们本打算用尽全力把tai zu陵寝修好,回头宣宗心情好给封赏时候再求他能不能解了谷州世代不变的工籍,所以七十二人用尽毕生所学,在吹角山为tai zu建造了精美绝伦的陵墓。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就在谷州人热烈的期盼七十二个英雄回来的时候,一个狂风暴雨之夜,石宽一个人游过渝江,一身伤的爬回石家,带回来一个令所有人悲愤的消息:“宣宗勃然大怒,秘密处死七十二人,陪葬tai zu皇陵。”而石宽,是用他的精钢锉刀凿穿tai zu棺椁,那是石制墓室唯一接连土壤的地方,再挖出地道爬出来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孟回,吹角山最高处的景神台就是tai zu的陵墓,凡是内门弟子都要去祭拜,作为道子亲传弟子,她每年都要陪着道子在tai zu生辰和忌日两天去祭祀,难道陵墓内tai zu的棺椁已毁? 程启已经站起来,一只手指着石武,气的声音都颤抖:“你,你,你,你们石家毁了tai zu的尸身!” 石武这才缓过神而来,tai zu算是朝廷和教宗两边的祖宗,他正在讲自己的祖宗是怎么挖了人家祖宗的坟! “没没没,没毁,真没有,就是没有!” 赢兰看这男孩真是懵了,给他一杯水:“慢慢说,为什么没毁?是什么没有了?” “棺材是空的!”话音刚落,船舱里一片寂静,tai zu的棺材是空的,那tai zu呢?这位一直是半人半神形象的存在,到底在胧朝建立,吹角山教宗,甚至西洲迷雾,种种之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原来宣宗觉得伯祖父可怜,打下了江山却断子绝孙无人承嗣,便捧着仁君孝心专程到吹角山祭拜。起初见到美轮美奂,气势恢宏的陵墓,很是赞叹,打算把这七十二人召到京都继续给自己修陵。又心血来潮,想到自己二十年前来修行时候,伯祖父精神矍铄,身体康健,那张脸比自己的老爹死之前都年轻,也不知道这二十年什么样。又有陆家的小少爷一个劲儿的撺掇,说什么子孙瞻仰先祖遗容才是真孝道,看都不敢看,会被人嘲笑,宣宗就非要开馆再看一眼。当时继任道子的是tai zu的小徒弟,百般劝阻皆不得法。 tai zu就强命在场的七十二工匠打开已经封盖的棺椁,伸头一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棺材里面空空如也!tai zu尸身不见了!慌做一团之际,小陆大人立即谏言封锁消息,无论tai zu尸身去哪了,也不能让尸身不见的消息流传出去,否则,皇家李氏的脸就丢尽了!因此,七十二工匠就被乱棍打死,扔在空空的陵墓里,宣宗带着人慌忙的跑回京都,终生再未踏足吹角山一步。而石宽回到家不过两日,也因伤情过重而死,死前留下遗言,石家后人不可再踏足吹角山,能躲多远躲多远! 李醉看着石武:“既然你家先祖有遗训,你又为何非要去?” 石武嗖的抄起地上的一把锉刀:“我要找回先祖遗失的金锉刀,找回来了我就是族长,石家人都得听我的,包括我爹,这是唯一让他不阻止我做大工匠的办法!” 程启听得都傻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真是励志,这个,不做工匠可惜了。” 李醉和孟回猛地抬眼遥望彼此,目光中夹杂着探问和忧虑,似乎帝国和教宗的秘密的起源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截,竟然始于tai zu之死。 船舱外忽然传来几声大喊:“船漏水!快来人!” “船斜了!” “保护公主!” 不过片刻,前中后三部分船舱同时漏水,江上只剩下三根高高的桅杆和一片细碎杂物,木板残垣,顺水而流,漂向西南。 -完- 第 30 章 不是漏水,而是沉船!电光火石之间,孟回猛地怒视石武,能同时在三艘船上做这样手脚的,只能是船工,隶属谷州工会水工旗下的一支。 噗的一声,船的左舷先入了水,所有东西都猛地倒向左侧,无论功夫和智谋多高明,脚下不稳天旋地转之时也是自顾不暇。很快,众人落水。 江水没过头顶的瞬间,孟回脑子里面居然闪现出八年前在白橡山燕子湖里逼着李醉学游泳的情景。她双手托着着小孩儿的头,带着她往前游,小孩努力挥动不协调的四肢扒水,她一松手,小孩儿的头猛地沉下去,四肢拼命扑棱的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溅。她却不伸手,只是紧张的看着,直到小孩儿喝了几口水后终于稳住身体,缓缓的浮出了头,继续向前游去。崔梦回本以为她会生气,没想到她上岸后一把扑进她怀里:“崔姐姐,我好笨啊,差点就淹死,淹死就见不到你了。”一如躲在柜子里面发抖流泪却不吭声的时候,那时候,她就知道了,这孩子没人疼,对她再好一点儿吧。 忽的什么东西砸过来,孟回猛地清醒过来,转头躲开一看,是船上的木板,碎成小块,看来是底仓爆炸导致的漏水。孟回环顾四周,远处似乎有涌动的影子,看不清是东西还是人,茯苓泽泻水性都好,李醉,嗯,算不上好但也淹不死,孟回心里有了底,冷静的观察四周,寻找救援。 不远处,在她身后有两个人影,一个拖着另外一个,眯着眼游近了才看清,是李醉拖着不会水的程启,一个外戚大少爷不会水来凑什么热闹!刚启程三天,京都方向就传来消息,小皇帝竟然给他的表哥和堂姐赐婚,虽然太后闹得鸡飞狗跳,这旨意到底没颁下来,但勋贵们已经都知道了,纷纷咋舌,真是咬人的狗不叫,一个赐婚就把程家和贤德王绑在了一起。 孟回看着,不再向前,别耽误李醉拯救她的废物未婚夫。忽然又一声爆炸声,眼见一大团黑影四散,飞速的向这边涌来,孟回连忙挡住几片大的,却仍有一片小的木板直直的插向身后。 木板的断茬参差,还带着一撇气泡,李醉正在回头探看有什么可以抓住的漂浮物,而这飞来的木板不偏不倚的砸在了她的后脑。 一抹深色瞬间从她的头侧涌出,孟回心里一片冰凉。 她游过去,见李醉已经失去知觉,就这样软绵绵的漂浮着,下沉着,程启吓得已经松开了手,但他只能随着李醉一起缓缓下沉。孟回一把挽住李醉,脚下发力,踩水上浮,回头看见程启眼中的绝望,咬着嘴唇,另一只手扯着程启的脖领子一起向上。就算她水性再好,同时带两个比自己沉的人上浮也甚是艰难,还要躲避水里的杂物冲击。必须尽快找到人帮忙,或者……孟回眼前一亮,一大块深色的东西飘过来,是一整块船板,足以托起李醉。程启也看到了,他看着艰难求活的三人,想了想,一咬牙,猛地推开了孟回拉着她的手,使劲摆了摆手,两人存活总好过三人淹死!程少爷就这样向身后的水深处沉去,心中一片平静。孟回一愣,又是这样,又是一道谁死谁活的题摆在她面前,一如八年前的江南血夜。而她,努力筹谋,虚伪算计了八年,似乎功成名就有所能力后,一如八年前,无能为力。就在她眼里的光逐渐熄灭的时候,一只手拍着她,是罗子娟!孟回指着程启,冲她点头,罗子娟点头明白,游向程启。 这就是转机,有转机就有希望!她左手用力按住木板,右手将李醉推了上去,自己双手推着木板顺流前行,游过了杂物涡流,终于喘了一口气,看船板上的李醉,后脑还在流血。可一人一板在江中并无可依附停靠的,放眼望去,天色渐晚,江水愈凉,崔梦回,难道这就是命? 不,我不信命,我一定要搏出一条活路,为我,为崔家,为江南十万冤魂,为西洲千百万弃子。也为了她,我能! 夜幕江中,孟回依然推着船板前行,只是右手很长一道血痕,天黑前,她扯下一段里衣给李醉包扎了头伤,却独臂难支,被船板的断茬划伤了右手,所幸李醉的头终于止住了血,似乎人也有了些意识。今晚十五,江中月色正美,一如她们儋州同船夜游之时,只是此时的狼狈,唯求你平安醒来。 迷迷糊糊中,李醉感觉到自己被什么击中了后脑,一阵疼一阵麻,然后头靠在一支纤细的臂弯里,再然后就躺在坚硬的地方,不,还是在水上,感觉得到波涛的涌动,有一双手推着自己,时不时按住头疼的地方,最后,她只记得月色照在江面上,一双眼睛越过水面,焦急的看着自己,滚烫入心。 水流越加和缓,江中出现了突出的几丛树杈,想来是枯水季扎根的大树,汛期就泡在水中,只露出树冠,二人终于在树冠上度过半宿,孟回警醒,又担心李醉发烧,半睡半醒的迷糊了一会。待她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却见李醉睁着明亮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你很像一个人,特别,特别像,我终于想起来了。”李醉的声音很小,气息也弱,一段话说了好半天。 “像谁?” “一个我以为我忘了,但永远忘不了的人。第一个挡在我身前,拼命保护我的人。告诉我会水就淹不死的人,这句她错了。”李醉笑了。 “都忘了还想什么?” “忘不掉的,她已经死了,我暂且还没死。见她之前,我就是个活着的罪证,只有她告诉我,我是喝醉的小酒鬼,也可以被喜欢,被保护,被疼爱。”李醉的声音又弱了下去,似有若无,闭上了眼睛。 孟回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心里一沉,发烧了。她小心翼翼的抱起李醉受伤的头,抚摸着,默念着,别死,别死,求你了,我答应你,只要你活下来,我就告诉你,我也没死,我都没死,你怎么能先死呢?你八岁咱们就说好了的。 月光下,她轻轻地吻了她湿漉漉的额头,像母亲般的呵护,像朋友般的不舍,像爱人般的炽热。 天色渐渐亮起来了,水位却越来越高,树冠终于淹没在水下,而她们顺水而流,继续前行。李醉的额头已经烧的发红,孟回心中有千百个灵药名方,再高明的医者又能怎样,只能轻轻地用撕碎的布条润湿她的嘴唇,昨夜她砍下不少树枝,层层的盖在李醉身上,遮蔽烈日暴晒,孟回的手已经红肿脱皮,可四周的江水依然望不见边际,崔梦回,不信命,绝不绝望! 李醉烧的糊里糊涂,一只手忽然搭在孟回的手背上,嘟囔着:“崔姐姐,等等我,等等我。” 仿佛魂魄已到鬼门关,呼唤着已在那头的崔梦回。 孟回用力的握着她软绵绵的手,李醉,我一直说崔梦回已经在江南血夜死了,留下来的是一个复仇的鬼怪,但此时我从未有过的后悔,听话,崔梦回还活着,她的魂魄不在那头,而在你身边,你不要去那边寻她,可好? 十指相扣,也算同生共死,但我不能死,你也不能。 忽的一阵湍流涌来,李醉的船板瞬间打翻,孟回死死的拉着她的手,二人被卷入了飞速的漩涡之中。孟回努力的睁开眼睛,死前,也想再看看你的样子,小孩儿眉头紧锁,双目紧闭,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忽然,两只人手钳住她的身躯,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扯向一边,不,是将她们二人扯出了旋涡,天旋地转,孟回终于失去知觉,只记得三四条大鱼似的影子在身边环绕。 -完- 第 31 章 李醉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梦里面她还是那个贤德王府的小郡主,但母亲却不再是那样的母亲,变得严厉而唠叨,总是逼着她吃讨厌的蔬菜,不许早上贪睡,不许熬夜看话本子,每旬都会带着她,备着好多礼物,赶去城西的外祖家玩。 晁家有座很大很大的藏书阁,几个同龄的男孩女孩带着她在里面捉迷藏,她不小心绊倒了,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轻轻吹着她擦破的膝盖说:“表姐,不疼,吹吹就不疼了。”父亲依然不大喜欢自己,但却和他那一众红袖添香解语花生了一堆庶出的弟弟妹妹,每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讨好这位嫡姐。她厌烦了就带着赢兰阚剑去上林苑找程启番羽他们跑马游猎,眼见着一只斑点小鹿飞似的跳跃掠过,她一马当先飞奔追过去,转眼间却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密林,环顾左右,一片迷雾。李醉一手按在佩剑上,高声大喊:“阚剑!”马突然一阵嘶鸣,无论如何也不走了,奋力摇晃着把她甩下来。李醉一个打滚起身,袍子角却沾染了一片血红,她拼命大喊:“阚剑!赢兰!程启!番羽!”却只有隐约的回声在山谷密林里回荡。她颤抖着拔出剑,却见地上的血色越加浓重,忽然背后一阵凉风,她猛地回头,一张血盆大口迎面而来! 李醉连滚带爬的躲开一击,仔细看去,却是一条水桶粗细的巨蟒!幽蓝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她,咫尺之间,她甚至看见了里面映出自己的影子。李醉正想逃走,却发现右脚死死的卡在树根缝隙之间。大蟒高高昂起头,准备最后一击,李醉两眼一闭,吾命休矣。耳边传来一声金石之鸣!嗡嗡作响!再看巨蟒的一支眼睛上赫然戳着一支白羽长箭,回头看向来箭的方向,迷雾中一个身影越来越近。眼前巨蟒疼痛难忍,而利剑却接二连三的射来,巨蟒扭动身躯,哗啦啦的扫平了一片树林,随后一头钻入西北,仓皇而逃!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李醉,你个笨蛋,白教你飞镖箭术了吗!”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口气,熟悉的人,但无论如何,却始终看不清迷雾后的那张脸,但她知道,是崔姐姐。 “崔姐姐!崔姐姐!”昏迷中的李醉挣扎着叫嚷,猛地坐了起来。睁开眼却见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榻之上,不,应该说是一座林间木屋里。身上盖着毯子,后脑一阵钻心的疼,手一摸,伤口已经仔细的包扎过,身上却穿着蓝绿色的短衣,样式奇怪。枕边摆着母亲塞给她的玉,李醉一把攥在手心里。 屋外忽然跑进来两个女孩子,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姑娘一把拉住自己的手,大喊:“表姐,表姐你醒了!” 李醉有点发懵,从小到大,自己唯一的手足就是宫里哆哆嗦嗦的小皇帝,而眼前的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样子,绑着辫子盘在颈间,从没见过的装束,却眼含热泪的叫自己“表姐”? 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姑娘看起来更像是医者,她摸了摸李醉的额头,放心的点了点头,递过手里的一支木碗给她:“一口喝了!” “你们是谁?这是什么?”李醉终于稳下心神,看来自己获救了。 树屋外走进一对儿成年男女,黑姑娘看李醉戒备的看着她,一脸委屈,一扭头扑进成年女人的怀里:“阿美,表姐她怕我!阿美!”果然是母女俩,一样的黝黑肤色,但眉眼见可看是这位年轻时候必是味艳丽的美人,她搂着小姑娘,轻轻的拍着她,小声安抚:“等你阿牙和她说,她就认你,乖。”随后抬头给了正盯着她的李醉一个努力的微笑,对,这位黑美人似乎并不擅长盈盈浅笑,随后右脚一个拐踢,踹在旁侧还在纠结中发愣的中年男人的小腿上,眼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再看这男人,李醉倒是习惯多了,典型的京都人长相,皮肤白皙,桃花眼尾上翘,一把小胡须整理的根根分明,怎么看都有那么点熟悉。 男人挨了一脚缓过神儿来,清了清嗓子,一手指着李醉,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嗓子:“我是你舅舅!” 这家什么人,怎么都上赶着攀亲戚呢? “李醉,我是你三舅!”看着李醉不为所动的神情,这么呆呆傻傻的样子肯定是随了老李家! 晁舅舅无奈的端坐在藤椅上,一板一眼的讲起来:“我是晁不语,你母亲的三哥。虽然你没见过我,但是你出生我是送过礼的,当然你母亲可能并没给你,也没跟你说过。但是,我确实是你舅舅!”真是麻烦,晁家的血脉闻一知十,绝不会是这个蠢样子。 “舅舅?” “嗯!” “你母亲闺名冰娥,但亲近的人都叫她阿冰,可对?” 还有这个,晁不语边说边掏出了自己腰间的一块玉递给她看,一个“语”字,三舅名不语。 “你外祖亲自刻的,当年天下你外公一幅字足以作为世家的传家宝,千金易得,晁公一字难求啊!”晁舅舅又陷入了对老爹的盲目崇拜中。 “这是你舅母,这是你表妹”晁舅舅指了指旁侧黝黑的盘发母女。 李醉忙起身,恭恭敬敬的向舅舅一家行了一个大礼。 不大会笑的舅母一伸手止住她:“你,休息,这个不用。” 李醉这才回到榻上坐下:“敢问舅舅舅母,我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小姑娘见李醉终于柔软下来,开心的蹦跶过来,一把抱住她:“表姐,是我捞出来的!” “多谢表妹救命之恩!”李醉又要站起来行礼,却发现小姑娘看似轻盈的拥抱里,缺如钢筋铁笼一般,她竟然丝毫动弹不得,不禁面露惊色。 晁舅舅拍了拍额头:“说起来复杂,这个……” 一跺脚:“太复杂了,不说了,你自己看吧!”转身拉着晁舅母竟然就走了,边走边留了一句:“先吃药再吃饭,晚上来看戏!” 李醉继续保持迷糊状态,这三舅也太不靠谱了! 旁侧医者模样的女孩子又把木碗塞给她:“一口喝了!” 李醉也不扭捏,一口干下,浓黑的药汁入口,她才明白,这话少的医者为啥不停强调“一口喝了”,这是人喝得东西吗?腥臭酸涩,宁死都不喝第二口! 一碗药下去,李醉竟是全身一抖,一股酸劲儿直冲了天灵感,好生清醒! “表妹,和我一起落水的人救起了吗?”李醉摆出最和蔼的微笑对着这位力大无穷的小表妹。 小表妹却伸出食指,直直的指着门口:“她吗?” 门外,换了和小表妹类似的蓝绿短衣的人正看着她,万幸平安,我的崔姐姐。 哎?认出来了? -完- 第 32 章 孟回走进木屋,轻施一礼:“郡主安好?” 李醉旋即微笑回礼:“我无大碍,孟堂主在江水中救了我,大恩不言谢。” “医者心,当如此。郡主不必在意,只是船沉后我们顺流而下,已经到了西南。”孟回低头说话却未抬头,生生错过了李醉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 孟回比她早两日醒来,此地人的官话虽然生涩,但总还是可以交流,她已经打听的差不多。这是西南,西南九州的西南,传说中山鬼林怪,江妖水精聚集的西南之地,而李醉的三舅舅晁不语,当年游学西南的冒险家,从诏狱出来之后一言不发的回了西南,任凭昭宗年年派人来送礼,只字不回。这位曾经的读书世家子不仅从了商,做起了婚丧嫁娶的买卖,甚至还娶了一个土著姑娘,就是刚才那位不适合微笑的黑美人舅母,生了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表妹,从此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不,热山头的日子。 她们那日被江边旋涡所困,正是这位小表妹,带着几个族人,把她们救上来的,上演了大型认亲现场,李醉就多了一家子奇奇怪怪却可可爱爱的亲戚,晁舅舅一家。 孟回专心的分析两个人的处境,谋划着怎么寻找散落的茯苓她们,说了半天才发现李醉不吭一声,抬头看她,却见李醉笑眯眯的看着她,孟回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并无异样:“你笑什么?” “哦,恕我眼拙,才发现孟堂主貌美。”李醉一本正经的说。 孟回却如同见了鬼,扯了扯她的脸皮:“郡主?你莫不是被水里的精怪附身了?” 李醉一把捂住心脏,做痛苦状:“堂主救我!”演到一半却笑了场,孟回不知所措的站起来,干干巴巴的说道:“郡主你就闹吧,出了京都就越发闹腾,孟回不打扰了。”说罢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显得有些匆忙的背影。 小表妹突然从天而降,顺着一根藤蔓飞驰而下,瞪大了眼睛看着李醉,脱口而出:“表姐,你喜欢她?” 咳咳咳……李醉吓得一阵咳嗽,险些把好不容易一口气喝下去的药汁吐出来,“混说什么,那位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相识多年,亲近而已。” “哦,卓卓的阿美和阿牙也经常这样斗嘴,想来你们外面的人和我们还是不一样的。”小表妹点着头想出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舅舅叫你什么,我一直叫表妹怪生疏的?”既然此处颇多“复杂”,那就从小表妹身上入手吧。 不过一个下午,李醉便把柿树,对,小表妹小名就叫柿树,上下三代,族中人口,往年节礼都套的清清楚楚,果然是人小好欺,也不知道那个猴儿一样精的舅舅是怎么养出个这么淳朴可亲的小表妹。 “柿树,你真是诚实质朴,知无不言。”李醉套完话多少有点愧疚,拍了拍她的肩膀,打定主意以后得多照顾这孩子,别被卖了,宫里的小堂弟只是懦弱,心眼子可不少,但这表妹虽是力大无穷,却心思质朴,果然,这人啊,脑子和四肢总得有个轻重。 “表姐,没,我没有很诚实。”柿树忽然红了脸,尽管黝黑的肤色看得并不分明。 “怎么?你骗了我?”李醉逗弄她。 柿树忙使劲摆了摆手:“我不骗人,只是,只是有些不能说,所以不是知无不言。” “哦?什么不能说呢?” “阿牙说了不能说的,跟谁也不能说!” 柿树有点心虚,但想想父亲那日的藤条抽的小腿生疼,表姐又不会打自己,还是父亲可怕,不能说。 “乖,那就是柿树的小秘密,重要的秘密一定要藏在心里,不要像现在这样告诉别人你有秘密,好吗?这很危险,听表姐的话。”李醉拍了拍柿树的头,这么淳朴的人,满京都也找不出三个了。 晚饭过后,天色渐渐暗了,柿树的眼睛却越发亮了:“上灯了,堂姐,我们去看戏!” “什么戏?”李醉不解。 “水戏!” 托西族人在西南密林生活了几百年,信奉山水之神,性情洒脱,但山中资源匮乏,野兽横行,一年中都在为活着奔波,唯独这初秋,不冷不热,蔬果不缺,真是个相亲的好时节呢! 托西人相亲可不像山外面的人那么复杂,互相打探家世人品,三媒六聘,交换庚帖,还只是个婚约,这儿的人洒脱嘛,初秋的第一个圆月之夜,就是水戏的第一天,连续三天,每晚日落之后,族中适龄男女聚集在山脚湖边,聚火而歌,踏歌而舞,平日里有些眉眼纠缠的小情侣,趁机会拉拉小手对对歌,再考验一下舞姿身材,确定看对眼了,男孩子就在临别之际送上一扎晶石花,红艳艳的球形花蕾很显眼,女孩子收了谁的晶石花就是答应他的求婚,等待秋收秋猎之后,大雪封门之前,男孩子家族带着聘礼上门,就可以迎娶新娘了。 “所以……晚上去看相亲?”李醉瞪大了眼睛看着柿树。 孩子认真的点了点头! “这,这婚姻之事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私相授受?”李醉还是有点不可置信。 柿树又认真的点了点头! 李醉忽然哼笑了一下,也罢,听起来真是有趣呢,京都里那些六礼齐全的婚聘,也不见得就怎么恩爱。 忽的一回头,板着脸对柿树说:“不过你不行,你才十二岁,怎么能看这个呢!” 瞧着,才当上表姐不到一天,已经开始操心了。 藤齐纳湖不大,但胜在精致,一汪近圆的湖水清澈的映出湖边人们的影子。夕阳西下,李醉拉着孟回,跟着柿树来湖边的山坡上找了个好位置,等着看她眼中放光的踏歌而舞。周围三三两两的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不待月上,几百人已经坐满了山坡,此时姗姗而来的,才是水戏的主角们,或扭捏或泼辣的姑娘,或热情或紧张的小伙子,俱是短衣打扮,但常年在林中行走练就的健美身躯,已经隐隐的显出轮廓线条来。 北坡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小骚动,柿树雀跃着跑过去,是舅舅舅母来了,李醉携孟回也跟了过去。 “舅舅舅母安好!”虽是至亲,毕竟刚刚相识,又不像柿树那样同龄人混玩一阵子就熟悉了,李醉对着这位舅舅还是有点发憷。 “在这不用这套,见面叫声舅母舅舅就行了。尊不尊敬的在心里,行这些虚礼也不嫌费腰!”晁不语端着架子刚絮叨了几句,旁侧的舅母却听不下去了,就在晁不语回头在山坡上铺垫子要坐的时候,舅母一只手按着晁舅舅的肩膀,一屁股按在一根倒伏的树干上,和周围人都一样蹲坐。舅母又努力的呈现出一个微笑:“他事儿多,别理他,我们很高兴,见到你!” 李醉终于明白了这位舅母是面冷心热,柿树的淳朴原来像妈。她认真的看着舅母的眼睛:“谢谢您,照顾舅舅,这些年,还有柿树,辛苦了!”没有行礼,只是眼中满是真情实感的感谢,其实质朴的人反而看人最通透的,她相信自己眼睛里的真诚感谢,舅母会明白。 果然,舅母一把抱起了李醉,甚至揉搓了她的后背几下,果然,柿树的力大无穷也像妈。 晁不语吓得跳起来一把把她扯出来:“夫人,夫人,这孩子伤病未愈,体弱,体弱。” 忽的一声,坡下湖边巨大的篝火升腾而起,有人洒了一瓢桐油进去,火苗子蹭的一下窜起来,四周山坡顿时一片寂静。舅母忽然面朝篝火,高高举起双臂,说了一句土著语言,像是宣布开始一般,瞬间点燃了人们的热情,水戏的主角们手拉着手齐声高歌,绕着湖边旋转舞蹈——水戏,开始了! 柿树的眼里映出篝火的形状,跃跃欲试,李醉一把拉住她,略有尴尬却又焦急的跟晁舅舅说:“舅舅,舅舅,柿树才多大,不合适吧?” 晁不语一脸“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十二了,托西人有的都生孩子了!” 在李醉目瞪口呆之中,晁不语老脸一红的接着说道:“她母亲看上我的时候才十一,我是好不容易才拖到她十三岁成的亲。” 或许是李醉脸上意味太过分明,分明是看一个“荼毒少女的老不修”,晁不语一把推开她:“你不放心,你跟着去看着!” 李醉瞬间就被得了指令的力大无穷的柿树表妹一把拎出了人群,只听见她最后惊慌的呼救声——“孟回!” 人群中欢歌笑语,山坡上,晁不语却敛了笑意,冲着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孟回微微施礼:“孟堂主,不,还有西洲噬月使,可方便他处一叙?” 孟回站起身,盈盈一拜:“西南山水道总长相邀,孟回荣幸,请。” 我看的 ,呜 -完- 第 33 章 晁不语带着孟回绕过山坡步入密林,远远见到两盏明灯,是一个山洞挖出来的石室,门口两名武士模样的托西人手持长矛守卫。 室内却是京都风情的摆设,一派文人书香气象,黄花梨的圈椅和桌案雅致润泽,紫檀的书架古朴大方。晁不语亲手煮了茶,孟回安静的坐在对面,两人皆是不急不躁,心平气和。半晌,晁不语递过一杯清香四溢的茶,孟回点头致谢。 “这环境才算熟悉吧?”晁不语怡然自得的捋着胡须。 孟回放下茶杯:“密林中如此隐秘石室,晁总长不愧是西南诸葛,审慎多思。” “孟堂主见笑,君不密则是臣,臣不密则失身,商人嘛,商不密则失财。”晁不语打着哈哈放下茶杯,仿佛自言自语道:“李醉此行凶多吉少,不,都是凶。教宗要她死在路上,西洲应该更希望她死在教宗。”说到此处,晁不语一顿,猛地抬头直视孟回:“那你呢?” 孟回并不躲闪,西南诸葛以识人妙算而闻名,防不胜防不如不防,清清楚楚的让他知道:“我要她活着。” “哦?”晁不语貌似疑问,却毫不惊讶。 “以命相搏,要她活着,离开教宗。”十二个字,一字一顿,像是承诺,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晁不语闻言,端坐起来:“为何?” 孟回笑了:“吾所求也。” “如果她死在路上,教宗就有理由胁迫皇帝前往修行,白祚借机控制了皇帝就可以更上一层楼,圆了他政教合一之主的白日大梦,而你将成为他最器重的继承人,有朝一日也许会继承大位。”晁不语有条不紊的分析着每一种可能。孟回闻之轻轻点头。 “如果她死在教宗,朝廷将以西北苦寒,公主尚且夭折,何况皇帝本来就体弱多病为理由拒绝修行,届时西洲在教宗和朝廷之间挑拨离间,本来就存在的裂痕旧怨一并翻出来,天下大乱,西洲借机报仇也好,夺权也罢,噬月使功不可没,想来你那亲伯父仇岩冰也没个孩子,未来西洲还不是你的。”说到这,晁不语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孟回的解释。 孟回却提起旁侧石炉上的热水翻腾的铁壶,添了茶水,递给晁不语:“如您所说,无论教宗一统还是西洲崛起,西南,还是您山水总道的西南,不是吗?” “是啊,只是西南不会永远是晁家的西南,但李醉却是晁家血脉传承的外孙女,我妹妹唯一的女儿。”提到妹妹,晁不语眼中弥漫了悲伤,父亲的死是他自己以身殉道的选择,但哥哥们的自由却是妹妹半生的蹉跎换来的,他亏欠至深。 “所以,您安排了人在官船登陆的码头,劫走她。”孟回恭恭敬敬的敬了一杯茶。 晁不语点头:“是啊,刚从全州赶回来,八百里山路颠散了老骨头。” 果然,教宗密信里提到的全州码头出没的武士是晁不语的人,这个看上去嘴碎的舅舅却是个靠谱的,打算在朝廷和教宗势力的边界出手,等李醉到了西南,就是他的地盘,护她不是难事。 “沉船是怎么回事?”晁不语揉着骑马骑得发抖的腿。 “想必是我那大师兄的手笔,不过不知他是怎么挑拨了谷州的船工在船上做了手脚,应该也是匆忙做下的,我们在船上发现了偷偷跟船去教宗的谷州石家独子。”这点孟回也很惊讶,船工们在自家少主在船上的情况下狠心沉船,实在不合情理,朱麾用怎样的筹码说服了船工对朝廷的公主下手呢? 晁不语却笑了:“你亲自问他们吧,刚找到你们,谷州工会的船就赶到了,石湖哭的跟死了亲娘似的,要以死谢罪,我见李醉还没醒,就把他们都拦了,赶回船上锁在码头外面。对了,你们俩的随从倒是都获救了,跟在船上。” 得知茯苓泽泻都好,孟回点了点头。 “你还没说为什么要保她性命呢?”老狐狸果然难缠。 孟回停下了,她和李醉结缘至近快九年,相守时日不过二三,却生生的把那人刻在了心里,罢了,老狐狸骗不得,就直说了吧。 “李醉八岁随父巡视江南,在原州崔氏住了半年,我本是江南崔亮之女崔梦回,李醉与我是年少至交,直至今日,她也是这世间唯一记着为崔梦回报仇的人。” 晁不语一愣,他只查出来这位是八年前献上薛吉草治好了道子白祚的眼疾,因此被收为亲传弟子;也因为山水道和西洲的药材钢铁生意探得了西洲首领仇岩冰有个被封为噬月使的亲侄女,做西洲在胧朝暗探的总管;更是机缘巧合下窥得,孟堂主就是噬月使,却怎么没想到这位竟是江南血夜的遗孤,那位声名远扬,至今为商道传颂的义商崔亮的女儿。 “江南血夜……节哀,我与崔亮早年相识,那事之后匆忙赶去原州,却只见到崔家一片焦土,寸草未留。”晁不语年少时候结交天下英雄,不问出身,但看血性,很是敬佩崔亮不疾不徐的担当义气。说着,他起身走近书架,从高处的格子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看了一眼,明珠依旧,真人却早已不在。正了颜色,双手递给孟回:“这是我成亲时候,你父亲送的东海明珠。如今,就送给你做个念想吧。” 孟回呆呆地看着锦盒,颤抖的手指掀开盖子,一颗拳头大的明珠熠熠生辉,这是父亲曾经触碰过的礼物,这是崔亮在世间仅存的痕迹了吧。她紧紧咬着嘴唇,没让眼泪落下,肩膀却忍不住的颤抖。 晁不语看着不忍,自家也有个小女儿,为了不让她失祜自己也得好好活下去。 “伯父恩德,崔梦回没齿难忘。”孟回起身,深深一礼。 晁不语及时拦住,拍着她的肩膀道:“我还要谢你,我们飞书传信给西南,柿树带人下江捞人,那江边旋涡吞人无数,十人九死,但她找到你们的时候,是你死死的抱着李醉,拼命挣扎,才赢得了一线生机。从此以后,西南山水道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谢谢伯父!” “伯父有两句话,你听听,你们是晁不语的外甥女和崔亮的女儿,而朝廷的,教宗的,西洲那八百年的仇怨,江南十万冤魂,不应该成为你们好好活下去的阻碍,万勿既自以心为形役。”晁不语语重心长的说道,孟回却没有回应,那些仇怨生死都在,怎能遗忘呢? 晁不语叹了口气,眼睛看向石壁上挂着的一副四猴闹山图:“皇族李氏不仁不义,害我晁氏满门,大哥残废,二哥失语,小妹被迫联姻,半生深陷京都那烂泥潭不得自由,这画是早年祖母过寿,父亲见我四人嬉闹亲手所画,只是不久之后,他就被心血浇筑出来的好学生腰斩于市,天下都知道他冤,又能怎样!” 晁不语眼中怒火熊熊:“我不恨吗?家族三代帝师,几百年的荣耀,四百七十三口人尽陷囹圄,父亲枉死,祖母母亲服毒,兄弟姐妹一生尽毁,如今连我的小外甥女也要被当做垫脚石一般送来赴死!” “李氏不仁,精极该灭。”孟回平静的回答。 “是啊,可我老了。” “伯父雄风依旧,一统西南山水道,就拿住了西南九州的命脉,已经是实实在在的西南王。” “又如何?事无恒长,所有的有都会幻化为无。不要被这些蒙蔽了双眼,你要报仇尽可去报,却不要耽于仇恨,忘却人世间还有美好的东西。身处黑暗,但不要让内心亦如明珠蒙尘。”晁不语如同一位老父亲般字字发自肺腑。 孟回的目光望着盒子里的明珠,明珠蒙尘?我也不想,可是,我终是对不住您的期盼。 “伯父,孟回谨记。” 晁不语从袖中掏出一枚黝黑的石头雕刻的骨坠:“这是西南山水道的密令,可调一切动物资人手,如我亲至,你拿着,便宜行事。” 孟回有些诧异,并未接手:“如此重要之物,不若交给李醉?” “她?一脸蠢样子,都是李家耽误了教养,生生断送了我妹妹的聪慧传承,只看着以后慢慢教,兴许还能长个一二分脑子。”提起李醉,晁不语的挑剔和嫌弃却让孟回欣喜,这对儿舅甥,虽然十几年未见,却并未疏远,血脉之力就是如此神奇。 听到“以后慢慢”,李醉变了脸色:“伯父,我有一事,不得不报。” “嗯?说吧。”晁不语达到了目的,悠哉的做下来继续喝茶,哼,收了我的东西就得保护我的人,老狐狸的帐算的清楚着呢。 “李醉伤病,寿元已损。”她尽可能地用温和的词。 “什么伤病?损到什么程度?”见孟回的脸色异常,晁不语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十八寿尽。” “啪”的一声,半生风雨面不改色的晁不语失手掉了茶杯,本打算护了外甥女儿,再把妹妹偷出来,一家团聚,如果这般,两年之后他总不能拿着外甥女的牌位去接妹妹吧。 等晁不语听孟回讲完李醉的脊骨是如何被贤德王和太后拿去给皇帝补缺损后,啪的一声,老晁狠狠摔了第二个杯子!李贤德,你贤德你的,凭什么拿我家孩子的命去牺牲,晁氏先祖在上,李家欠晁家的命又多了一条,你害我血脉,我必毁你江山,砸你宗祠! “伯父,我必竭尽全力寻找救治方法,请您信我。”孟回目光灼灼的看着晁不语。 “好,李醉就交给你了。”晁不语拍了拍孟回的肩膀。晁氏这代只有柿树和李醉两个,柿树又是那么个特殊情况,将来只有李醉一条血脉传承,李贤德你个王八蛋,你竟然害我晁氏绝嗣,我定与你不死不休! 晁不语着人送孟回去水戏山坡,独自坐在石室里琢磨种种,李醉明明是锦玉窝里生出来的,怎么这么命途多舛,必是名字不够吉利,早就劝过妹妹,可惜她当时身处黑暗也被黑暗侵了心神。唉,她今年十六了,该给她取个字了。 叫什么呢?晁不语钻进书柜翻出各种古今典籍,柿树的名字他做不了主,李醉的字他势必要亲自取,取个福寿连绵,子孙满堂的好字,最好的! 孟回在山坡上,远远就看到人群中踏歌而舞的李醉,周围尽是青年男女,但她的舞步伐稳健,身型回转间风姿洒脱,融入了京都剑舞的许多动作,托西人为之惊叹,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更有几个青年男女目光灼灼,已经目标明确的向她靠近。 夜色越深,篝火越加显得炽烈刚猛,水戏的歌舞到达了高潮,李醉眼中神采飞扬,兴致雀跃,一把接过鼓槌,在湖上的高台大鼓前稳住步伐。忽的抬头,视线穿越人山人海,直直的看向孟回的眼眸,然后,笑了。 猛地一锤,咚,咚,咚咚咚……一首气势磅礴的兰陵王入阵曲随着鼓点如滔滔江水般涌入人心。 咚咚咚咚,咚咚咚……时而紧锣密鼓仿佛利箭在弦 咚,咚,咚……时而悠远长声仿佛神明轻叹 李醉在红色大鼓前,敲鼓,高歌,飞身跃动,如同一匹燃烧着的野马,炽热洒脱,光芒四射 从始至终,这才是真正的李醉,无论她曾因为被冷落而佯装成熟,还是因至亲背叛而心生怨恨,抑或因至交惨死而杀机滔滔,自始至终,她都是这样一个,纯粹,明亮,善良,勇敢的李醉,深深让人着迷,让我着迷。 ◎作者有话说: 明亮而不刺眼的人,总是魅力非凡 -完- 第 34 章 李醉一夜无梦,睡的香甜,兴许是半宿歌舞太累所以睡的沉了,但柿树坚持是卓卓开的“一口气喝完”夺命腥臭汤管用,所以,第二天早饭刚过,第二碗腥臭汤出现她面前,李醉一脸灰白,在柿树期待的眼神,孟回看戏的眼神,以及卓卓你不喝完我就不走的眼神里,一口气喝完,生不如死。 柿树开心的拉着卓卓说叽里咕噜的土著语,大概就是赞扬她的药管用,治好了表姐。 “给。”孟回递过来一个树叶包着的东西,打开看是奶白色的半透明东西,铜板大小,李醉一脸疑惑。 “吃了。” “嗯。”李醉毫不犹豫的塞进嘴里,忽的眉开眼笑:“甜的呀?是什么做的?” “不知道是什么就敢吃?”孟回佯装嗔怒。 “你给的,我就敢。毕竟咱们已经同生共死过了嘛。”李醉笑眯眯的回望着她。 “胡闹!”孟堂主转身就走,又留下一个显得有些匆忙的背影。 李醉紧跟着上前,拉着她:“走,去我舅舅那看看,刚才柿树送药过来时候说他找我。” 成片的林间小屋此起彼伏,深处的一座高大的二层高林屋就是舅舅舅母的住处,李醉瞧了瞧,嗯,看来老头果然是个吃软饭的,舅母没准就是酋长的女儿或者女祭司之类的,反正很有地位。 一进门,晁舅舅忙不迭的大叫一声:“昭煊!” “啥?”李醉和孟回面面相觑。 晁舅舅洋洋得意的拿着一副墨汁还没干透的墨宝走过来:“瞧瞧,昭煊,出自《大学》,上日昭昭,煊赫四方。拿稳了,这是我给你起得表字,十六岁了,该有字了。” “啊?”李醉还是一头雾水,孟回却想到了昨天晁舅舅气呼呼要给她改命的样子,舅舅眼圈发青,估计是倒腾了一夜,孟回心头一片温热,偷偷拽了她一把:“接着,道谢!” 李醉立刻缓过神来,感激涕零状:“谢谢舅舅!” 老晁这才志得意满的拿起茶壶走到门口,日头渐渐高了,温热的阳光斜着照进门来,暖暖的,带着力量,看,这才是我家的后人,光芒万丈,日中而立,不是他们李家崇拜的阴柔月神,我们向往太阳! “走吧。”晁舅舅径直就出了林屋。 李醉没问,估计问了也只会招来老头子的嘲笑,干脆就跟在身后,孟回,柿树也跟着,一起走向山坳外的码头。 远远地码头上停靠着一艘大船,看样子是江东常见的三帆二层船。晁舅舅跟身后的托西武士说了句什么,那人便掏出一面红色小旗子朝着高处瞭望塔上摇了摇,塔上立刻响起一阵节奏紧促的号角声,声音刚落,码头关闭的尖头闸门缓缓打开,那艘江东船立刻靠了岸。 船还没停稳当,一队人就纷纷飞身跨过船岸间隙,拼命地跑过来。为首的竟然是谷州石府君,他冲到李醉面前扑通跪倒,砰砰砰砰……一连串的响头,磕的真是实心实意,李醉忙上前一把扶住他,真怕他没等说话先磕死在这。 不过三四日未见,原本一派儒雅的石府君,此刻确实一副面黑腮陷,白发凌乱,额头都是血,胡子拉碴,站着都打晃的落魄样,只见他眼中滚滚的泪水,一把拽住李醉的衣袖,痛哭流涕:“仆臣该死,罪该万死!”然后又一头栽在地上叩头不起。 这边身后的人也纷纷赶来,罗子娟程启,赢兰阚剑,茯苓泽泻,还有几个眼熟的随行兵将,另一侧,石武带着几个站成一排的陌生人,看衣着打扮像是谷州的工人。他们齐齐的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一副求死的苦大仇深模样。 程启上前,一把按住一个船工打扮的老头子:“珈蓝,就是他!竟然在船上动了手脚,差点害了咱们性命!老子不会水,不会水!九死一生!”愤然又踹了他一脚,那老头也是须发凌乱,却不敢动弹,生生受着。 罗子娟看不过去,上前把他推到一边,扶起老者:“郡主,我们已经都问清楚了,是石府君的下人误传,以为你要告发谷州工匠篡改工籍的事儿,在恶人挑唆下,把火雷装在官船底仓里,行至江中雷炸船沉,咱们都落了水。石府君回府后发现已晚,就带着人追上来,在落水现场搭救了绝大部分的随行人,已经送回谷州,顺着渝江继续找寻你们就来到西南,幸好晁总长救了你们,这边就一直在船上等着你来。” 李醉理了理思路,自己这落水怎么听都有点冤:“挑唆的恶人是谁?” 石府君抬起头回报:“据他们说是带着帷帽的外乡口音,具体的你们自己说!” 跪着的人中,金工首领回禀:“他们隐藏了身份,但我见了其中一人的佩剑,精钢锻造,隐隐带着蓝色的月辉,来自吹角山矿炉!” 众人没了声响,眼睛齐齐瞟向孟回,此刻茯苓泽泻已经紧紧站在了她的身后。 李醉突然开口:“想必很多人不想见我平安到达教宗吧,回头再……” 话音忽然被另外一个声音打断,“是朱麾,教宗亲传弟子之首。”众人虽有心理准备,但当亲耳听闻是这么号人物时也是一愣。 孟回忽然轻笑一声:“我的大师兄。” 八百里外的全州码头,酒楼二层临床的桌子前,两个教士打扮的青年人喝着茶,一人眼珠棕黄,遥望南方:“同进,你说我这师妹真是福泽深厚,沉船获救不说,还搭上了西南山水道的路子,我这做师兄的也是佩服得紧。” 对面的青年为他斟酒:“堂主,好事多磨,不过是疥癣之患。” “的确,好事接二连三,陆大人的特使安排在哪了?咱们见见吧。” “是。” -完- 第 35 章 “赤焰副使,请。”朱麾手下的教士同进驻在门外,轻轻的合上了两扇门,捡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好守着。 赤焰换了一身常见的江湖人装扮,灰突突的外袍,不起眼的佩剑,还贴了一把花白的胡子。他朝朱麾点头施礼后,稳稳的坐在了对面。 朱麾亲自为赤焰斟了酒:“请。” “多谢朱堂主。”赤焰正色回礼。 朱麾笑了,关切的神情挂在脸上:“不知陆督主伤势如何?可需要什么珍稀药材疗伤,教宗向来收集的多一些,有需要的尽管说,教宗和朝廷是兄弟之谊,督主是朝廷肱骨,自然也是教宗的朋友。” 赤焰一拱手:“既然都是朋友,如有需要自是不会见外。督主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朱麾又为赤焰夹了菜:“尝尝这全州特产清蒸渝江三鲜,实在是鲜字当头,只有刚出水的做出来才对味儿。” "既然不需要药材,那么陆督主需要的的是什么呢?” 朱麾暗喜,精极卫是朝廷最精锐的军队之一,陆步秋又是托孤之臣,位高权重,本来是很难有机会搭上这根线的,偏偏这次这位大佛阴沟里翻了船,竟然在剿灭西洲暗探的时候被火雷所伤,听闻是精极卫团团围住了一艘船,早已探明是西洲在江东十一州的暗探总舵,副使龙泉派人攻了几次都没拿下,最后陆步秋亲自来了,调来百门红衣大炮。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船竟装满火药,诱饵一枚,一炮过去,轰的一声,儋州港口沦为火海,西洲细作趁机引爆了红衣大炮配备的炮弹库,江边岸上沦为一片焦图,剿匪的精极卫当场死伤无数,就连发现异常,立刻抽身的陆步秋也受了伤,副使龙泉直接没了一臂一腿,成为废人。叱咤风云数百年的精极卫,第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亏,且还是在京都不远的儋州,自己老巢边上搞了个丢盔卸甲,沦为朝堂和江湖的笑谈。 不然,陆督主也不会突然遣使来教宗沟通感情,毕竟这些年来,教宗和朝廷的兄弟之谊,并不那么和谐不是? 赤焰津津有味儿的吃起桌上的海味,尤其是朱麾推荐的渝江三鲜,果然名不虚传。 “朱堂主希望督主需要什么?”他不疾不徐,又自斟自饮了两杯。 包间内陷入了一片平静,平静到窗外码头上靠岸的船只上,船头儿呼喊声清晰可闻:“靠岸喽,西南琼州生鲜一船,乙未号申字头第三艘入港……” 终是朱麾先开了口:“既然来了,咱们就是朋友,开诚布公的谈条件吧,我要西南九州,李醉和孟回的命。” “哦?教宗要李醉死在路上,我能理解,这孟回是您的同门师妹吧?”赤焰故作惊讶。 朱麾心里骂了千百句,你们陆督主家还是taizu亲兵呢,不也捉摸着改朝换代,问我为什么要杀争夺大位的人?虚伪。 赤焰接着说:“精极卫不过随我来几个亲卫,西南山水道总长晁不语麾下的托西武士勇猛天下闻名,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请见谅。” 朱麾咬了咬牙:“只要李醉和孟回的命!” 赤焰垂眼思量半晌:“朝廷几百年来从不涉足教宗权位之争,这是铁律。” 朱麾终于忍不住怒火,愤怒的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李醉死!” 赤焰终于笑了,举起酒杯:“吾等尽力便是,但请朱堂主等待好消息。” 朱麾与他碰了杯,干了酒,想想谈条件吧,你来我往,这精极卫联合教宗的目的是什么呢?不过就是联合各州教宗司的势力剿匪罢了,师父那里应该不难讲情,只要李醉死在路上,死在自己手里,师父的大事就成了一大半,自己也将取代孟回,成为最能体察他老人家心意的好徒弟,老三那个不着调的不足为虑,不过是仗着有个好出身罢了,三选一,自己必将成为师父选中的接班人。 “精极准备出兵西洲,还请教宗行个方便,仅此而已。”赤焰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 朱麾却惊掉了筷子上夹的鱼肉:“出兵西洲?” “是,出兵西洲。” 自从胧朝初建,便有了西洲,汇集了人不人妖不妖的那些东西,本以为几十年间自生自灭,却没想到他们不但建立了组织,安居乐业数百年,甚至把暗探早早的插入朝廷各州多年,已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朝廷年年剿匪,却从未有过涉足西洲之举,毕竟你可以打耗子,却没有直接冲进野兽窝的道理,看来这次的精极卫溃败真是激怒了陆步秋。 “可以,行个方便嘛,我在教宗舔居三大堂主之首,有什么需要的自会尽量协调。”朱麾打着哈哈,开什么玩笑,精极卫竟然要把军队从朝廷穿过吹角山送到西洲去,别说西洲,精极卫一只脚踏进吹角山,教宗就得激烈反对,不过目前是先得他们派人去西南杀了李醉,达到自己的目的再说,到时候有师父做借口,没法方便,哼哼。 赤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并未多言,举杯又与他干了一杯。 宾主尽欢,各怀鬼胎。 第二天,一百全副武装的精极卫精锐策马狂奔,一路向南,直奔西南九州。 李醉,危矣。 哼哼,主角不会死的 -完- 第 36 章 “表姐,最近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儿?”柿树在藤蔓上当着秋千,看着李醉喝下今天的“一口气喝完”汤。 李醉好不容易咽下去,缓了缓才睁开眼:“寨子里有异常?” “寨子里倒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但是我爹派了好多人把守北边山里过来的要道,江面上也封了码头,只允许我们西南山水道的船只进来。”柿树虽然淳朴,却有着小兽一般的天然敏感。 李醉低头,舅舅必定是发现或者预见到了危险,朱麾知道自己没死,绝不会善罢甘休。 “柿树。”旁侧的孟回突然开了口。 “嗯?孟姐姐。”自从见识了孟回的妙手医术,治好了阿卓都束手无策的几个病人,柿树对这位亲切的漂亮姐姐生出了十分崇拜。 “人体穴位图要在五日内背熟,到时候我要考你,不合格就不再教你了。”孟回微笑着布置了最残忍的作业。 柿树蹭的从秋千上站起来,傻了眼:“那,那,那么多……五日?” “对,五日,所以,你最近都不要出去了,专心在寨子里学,可记住了?” 柿树的脑袋点的如捣蒜一般,一溜烟儿的跑回去背书了。 李醉心下了然:“来自北面?” 孟回点了点头:“我那向来万事不沾身的小师妹,突然写了一幅字送到欣晖堂。” “什么字?听闻兰堂主沉迷于画,修行颇深。”李醉在三州案的时候早把真正的三个亲传弟子的情况摸了一遍。 孟回远远的望向北方,脸上浮现出笑意:“世人皆知兰师妹的精工描画,却不知她的字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笔力形意,无有不绝。她写了【珠联璧合】四个字送给我。” 看着孟回骄傲的神情,李醉心里不大爽快,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罢了,还天下第一?哼! “珠?是指朱麾?”李醉盘算着问道。 “应该是,珠联,朱麾可能联合了其他人。” “璧合?听着怎么像百年好合的祝词呢!”李醉调笑道。 “不管具体是什么,船沉了七八天,你在西南的消息应该已被各方知晓,咱们,得多加防范了。”孟回一边沉思一边吩咐着,兰师妹从不做多余的事,不说多余的话,必定大有深意。 李醉却得意的暗笑。咱们?嗯,这个称呼好听。 “报总长,按照您的安排,托西勇士和山水道南边调过来的兄弟,已经把北边几条路封死了,连只鸟都飞不过来!”一个矮胖的属下来报。 晁不语捋了捋胡子:“江面呢?” “江面不是东边的来客吗?谷州的朋友们刚回去,他们不会吧?”石府君带着将功补过的信念回谷州去奋发图强了,还留下了自己的儿子石武,两边算是结了盟,怎么会立刻就挥刀来袭呢? “东边也不一定就是谷州的,还是要防范。”晁不语话音刚落,议事厅里一个年轻的托西女子突然开口:“首领夫君,我们看到江面上来了几艘奇怪的船,不进码头也不联络,就停在旁边的岩壁下。” “什么时候来的?几艘?船的吃水几何?”晁不语眉头一挑。 “昨日晚上到的,大概四五艘小船,但吃水很深,应该是重物。”托西女子干净利落的回答。 晁不语捻着捻胡须尖儿上的几根毛,忽然一抬头:“大事不好,马上……”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打断了一切,紧接着又是四声巨响,听方向是码头那边。 “赵记,带山水道的兄弟去码头!藤克,带托西武士守住寨子,顶住外人来袭!” “遵命!”“是!” 晁不语一马当先,带着山水道的人马前去码头。 码头方向黑烟滚滚,晁不语咬了咬牙,这样大的手笔,不可能是朱麾一个奉了密令行刺杀之事的人做下的,必是掺杂了其他势力。经营多年的西南码头,早已是繁荣的市集,虽然这几日封了船,但守在市集做买卖的本地人还是不少,有西南百姓,也有托西土著,但此时,市集已是一片火海!那四艘小船满载火药,两艘炸毁了岩壁,岩石滚落砸毁了码头的护栏廊桥,另外两艘全速冲过护栏的缺损处直接上了岸,然后,炸了。 晁不语扶起倒地呻吟的卖鱼老伯,看着死伤无数的百姓,一拳头砸在地上,献血淋漓,再抬眼,这位总是话痨一般的山水道总长终于揭掉了面具,怒目金刚,不过如是。 另一头,藤克抽出弯刀,站在寨子门口,紧张的眺望。首领夫君是很厉害的人,他说有外人会攻击寨子,那就是一定的,她一定要守住寨子,保护族人,保护族人的朋友们! 嗖嗖嗖,一排带着火的箭飞向了寨子。“阿土的那!”藤克刷的聚齐刀大吼一声!所有托西武士抽刀迎战。 寨子里面也已经得了消息。赢兰,茯苓帮助照顾托西老弱,把他们聚集到寨子中间最坚固的林屋里,晁舅母就在站在屋门口,死死地望向寨子门口的战场,她的族人,她的丈夫,她的女人都在战斗,山神保佑,一定都会平安归来。 程启和罗子娟带了几个人,四处灭火,程启轻功好,这几日已经学会在林间荡藤而行,很快火苗尽数被灭。 而李醉则直接冲到了寨门的战场,这些人是冲着她来的,是她给这里平静的生活带来的战乱,她责无旁贷!阚剑作为侍卫自然是紧随其后。孟回同样持剑迎上,泽泻挥刀御敌。 几番箭雨后,敌人终于漏出了面目,都是黑衣蒙面装扮,此刻天色渐渐暗了,夜色中,犹如一条条幽灵从四面八方冲进寨子。献血已经染红了孟回的白袍,她一剑刺穿了敌人前胸,转头望向李醉的方向,一身蓝袍已经深深浅浅的满是血渍,但李醉依然奋力挥剑,砍断了黑衣人的右臂。忽的耳边一声铮鸣,孟回目光一聚,一直弩箭从不远处的树冠上射出,直奔李醉而去,孟回奋身一跃,一剑将箭砍飞。李醉也同时一剑解决了一个敌人,回头见孟回救她,眉眼间沁出笑意,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孟回有点莫名的紧张,掉过头去不再看她,却在转头的瞬间看见李醉眼里的惊色,瞬间李醉冲向她,抱着她滚在地上,阚剑冲过来掂起宝剑飞掷到书上,一个拿着弩箭的黑衣人直直的掉落下来。再看李醉,右肩胛骨中了深深的一箭。孟回一把砍断箭柄:“阚剑,抱着她去林屋,我来拔箭头!” 李醉却挣扎着大喊:“小伤,不撤,守住!” 孟回死死的拉住她,李醉双眼通红的盯着她:“孟回!信我!” “好!” 于是几人又在此加入战斗之中,两人背对,持剑杀敌,你的后背,我会用性命守护! “总长回来了!” “夹击,杀敌!”忽然寨子外面传来一阵阵大喊,晁不语带人回来救援,残存的黑衣人迅速集结退向湖边,很快,十几个黑衣人就被困在了湖中央的祭台上,那是戏水节上鼓台。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阿美,阿牙!救我!”黑衣人的头儿推出一个人影,长剑紧紧的逼在她的颈间,是柿树!追击的人群忽然停住,晁不语上前,剑指黑衣人:“放了她!我饶你不死,滚回你的地盘!” 黑衣人狞笑:“可惜我的任务不是活着,所以你的条件没用!” 晁不语放下剑:“你要什么?说!” 黑衣人大喝一声:“李醉的命!换人质!” “放肆!”晁不语剑指黑衣人。 晁不语会喊:“李醉是我至亲!你若伤我女儿分毫,晁不语立誓,山水为证,我必屠尽你的所有!” 黑衣人大笑:“晁不语,十八年前你拿妹妹保了自己,怎么,这次你用亲女的命保外甥女?我数三个数,李醉不过来,我就杀了你女儿!” “三,二……” “我在这!”话音未落,李醉就冲出人群,站在了晁不语的身旁,鲜血已经湿透了半个肩膀,孟回紧紧的按着她。 李醉回头,眼中有些歉意的看着她:“那是我妹妹,都是因为我。” 说着把手一点一点的挣出了孟回的手心。 李醉飞身越过晁不语,直奔湖中央祭台,黑衣人笑了,虽然全军覆没,但总算幸不辱命。 然而,他手中宝剑一颤,剑刃下的柿树竟然迎着割了下去!黑衣人一愣,柿树已经扑通一声,栽入湖中。李醉一头跳进水中,游向表妹沉下去的身影! -完- 第 37 章 李醉追着柿树身影沉下去,湖面上黑衣人缓过神,立刻高高举起手中剑,瞄向水中欲刺。 当的一声,一把金色飞镖正中黑衣人的宝剑,竟将剑身一分为二,果然是神兵利器,晁不语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他来不及多想,带着众人直直杀过去,将残存的十几个黑衣人杀的杀,抓的抓。与此同时,孟回,阚剑,罗子娟,泽泻,以及几个托西武士都已经跳入水中救人,水面上隐约可见浮起的血丝,晁不语一言不发,紧紧地攥着拳头,不知他在想什么。 忽的一声:“阿牙!”是柿树的声音,中气十足,人群一片欢呼,柿树拎着李醉爬上了湖岸,重伤的李醉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欲坠。一个白色身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稳稳的接住了她,李醉,救命之恩,何以为报。 夜色中,寨子灯火通明。打扫战场的,照顾伤残的,侦缉防卫的,有条不紊进行着。二层林屋里,晁舅舅一脸厉色稳坐堂上,旁侧是晁舅母,正在检查柿树的脖颈,李醉中的箭头已经拔出,上了药一层层细细的包扎好,坚持着要来议事厅。孟回坐在她身旁,程启罗子娟等人都站在身后。另一侧是山水道和托西的人,大战之后,疲惫却亢奋,每个人眼中都燃烧了一把火。 “赵记,你说。”晁不语发话了。 一个矮胖男子一拱手站出来:“码头五艘炸药船,哪儿来这么多的硫磺?”赵记的眼神望了望西边,继续说道:“咱们西南的硫磺都是与西洲走私买的!众所周知,唯有西洲有一座巨大的硫磺矿!” 西洲两个字蹦出来,屋子里立刻响起了窃窃私语,晁不语扫了一眼堂下,却见孟回无动于衷,只是伸手探了探李醉的额头有没有发烧,老头子酸的轻哼了一声。 赵记却以为老大不耐烦了,赶紧接着说:“第二,上个月东边入海口,西洲就是用满载炸药的船端了精极卫的三个小队,连陆步秋都受了伤。他们这招用的熟啊!” 堂下立刻骚动起来,尤其是山水道和托西人,虽然之前与西洲走私时候合作的挺顺畅,但这次可是血海深仇,西南九州必定要讨个说法! 藤克站出来接着汇报守护寨子的经过,敌人明显是有所防备的,衣服,兵器,甚至功夫上都看不出特别的地方,擒获的活口都吞了毒药自尽。 孟回忽然抬头,与晁不语扫视的目光相遇,眼中有深意,看来不便在堂上细说。晁不语开口:“炸我码头,杀我子民,血债一定血偿。但目前首要的是救人,修复寨子码头,今天先回去休息,稍后再具体探查决断!” 山水道和托西人陆续退了出去,李醉却命阚剑带着程启他们也退出去,茯苓泽泻看了孟回的眼神,也乖乖的退了出去。议事厅里只剩下晁舅舅一家,李醉,孟回。 孟回起身施礼:“不是西洲。” 晁不语看着她的眼睛:“好,你说不是就不是。” 旁侧的李醉却惊得目瞪口呆,孟回不是教宗的人吗,怎么反而给西洲打起包票,而那位老狐狸舅舅竟然听之信之,毫不怀疑。 晁不语斜了李醉的一脸傻样,心中痛心疾首,可着你们混了这么多天生死之交,连她的另一重身份还不知道!晁家怎么会生出这种蠢货! 孟回又伸手摸了摸李醉的额头,有点烧了,淡淡的说了一句:“回去细说,别急,听话。” 李醉缓过神来,却走向了舅母臂弯里的柿树,这才是她留在这里的目的。她亲眼看着柿树迎着剑刃而上,剑锋必定割了脖子,不然黑衣人不会一脸惊恐的后退两步。但她在水里抓住柿树时候,却感受到健壮的身躯并未受伤,甚至一把捞过自己,几下就冲到湖岸出了水。 李醉眼中满是困惑,柿树迎着表姐的目光,很是心虚的往母亲的臂弯里靠了靠。晁不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本来想等你从教宗回来,真的自由了再详说,既然你现在想知道,柿树,给她看吧。” 柿树瞪大眼睛看了看父亲,又瞧了瞧母亲,晁舅母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也是,都是亲人,不会害她。小姑娘三下五除二解开了盘在颈间的发辫,露出脖子,细长的脖颈上密布着细小而坚硬的鳞片,柿树使劲鼓了一口气,鳞片竟然张开,露出一条缝隙,宛若鱼鳃。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说这件事,晁不语心里也拿不准,毕竟李醉这些年都是在京都教养,她到底能不能接受这样的表妹,还是一如正统,将他们统统当做妖人杂种。李醉伸出手轻轻触摸了她脖颈的鳞片,正中一道白色的划痕连着划伤了好几片鳞片,应该是黑衣人的剑刃所伤,“柿树,疼吗?”眼中溢满疼惜。晁不语终于放下心来,看,重情义,这点就很晁家人。 “昭煊,你知道西洲人都是异类吧?” “嗯,听闻都是黄金城祸患残留的半妖之人。” “不是半妖,而是异人。他们和你我一样都是血肉之躯,有父母兄弟,但不一样的是他们有异于常人的地方,西洲有的人可目视几里之外的文字,有身高六尺的,有三头六臂的。而托西族本就是异人的一支,他们与西洲多变的异化不同,这支异人是更早时候变异化为鱼,并代代相传,柿树脖颈上的鱼鳞可以抵得住剑刃的割伤。” 李醉咬着牙安抚自己砰砰乱跳的心,今天所闻,颠覆了太多的认知:“因为有鱼鳃,所以柿树才能把我们救出旋涡?” 晁不语点了点头。 “我知你一时接受不了,听我慢慢说。第一次来西南游历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托西族,但更令我惊讶的是本地人,他们不但没有迫害托西人,或是像我们一般将异人都赶到西洲去,而且已经与之和平相处了几百年,寻常的做买卖,雇工,甚至通婚亦有,机缘巧合之下,我还与岳父成为了朋友,也认识了你舅母。” 晁舅舅神情的看了一眼旁侧的舅母,舅母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羞涩。 “再次来到西南,她心悦我,我亦有意,便成婚定居于此。十八年来,山水道迅速发展,托西人和西南百姓的交往更是频繁普通,为了避免麻烦,我命他们隐藏了自身的秘密,只当是林间土著,而非异人。” 李醉看着柿树试探的眼神,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很好,水性好,力气大,脖子上还多了保护,这是长处,我比你差远了!” “也不尽然,昭煊,你之前疑惑托西人为什么成婚那么早,十一二岁女子就嫁人生子,我告诉你答案,因为他们寿命不长,寻常活到四十岁就是高寿。” “柿树!”李醉一把抓紧表妹的手。 是啊,这世间哪有尽善尽美,这里多些,那里就少些。托西人在体力各方面占据了绝对优势,心思淳朴却也充满智慧,更有着敏锐洞察危险的直觉。原来是以寿命为代价的。 想到这,李醉猛地望向舅母,这位耿直却可爱的舅母,几年已经三十一岁了,难道最多十年后,她就要……那舅舅…… 舅母看着李醉眼中的悲伤,这次她没有努力展现笑脸,而是如母亲一般揽过她,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嘴里说着“阿云,阿云。” “表姐,母亲是在用土语叫你宝贝,平时她只这样叫过我呢!” 晁不语看着李醉,眼中一片淡然:“情谊在,便是只能再相守十年,每天都是天长地久,这是我的选择。” 天色微明,孟回扶着李醉回到住处,李醉躺在榻上,伤口渗出的血还是洇湿了白布,她静静的趴着,孟回轻轻的为她褪去上衣,一层一层的解开带血的白布,小心翼翼的蘸去箭头伤口附近的血渍,撒上浅黄的药粉,药粉沾到伤口的瞬间,一股刺痛直冲头顶,李醉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孟回忙俯下身轻轻的吹了吹,嘴里习惯性的念叨了两句。 “你还是喜欢说吹吹伤,疼飞飞。”李醉突然开了口,平静而温柔。 孟回一愣,眼前浮现出八年前的原州,白橡山上,李醉摔破了膝盖,高出她一头的崔梦回找到树荫底下偷偷抹眼泪的小李醉,叹了口气,也是这般的查看伤口,用泉水洗去伤口沾染的土渣,李醉疼的,哭的更厉害,崔梦回就这样蹲着,用带着香味儿的小绢帕一点点蘸着擦干伤口,一边擦一边吹,一边吹一边念叨:“吹吹伤,疼飞飞。”这是她小时候母亲对她说的话,就这样成为了她仅有的哄孩子的办法。而李醉,记了八年。 “崔姐姐,江水里,你推着我游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但你却不认我,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孟回依然沉默着给她换上新的白布。 李醉继续自言自语:“我想可能是因为立场吧,不管怎样,我是朝廷的郡主,你是教宗的教长,咱们本就是对立的。但无论是在惠州的驿站,还是谷州的渝江,还是今天的暗箭,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以命相救,我就很开心,开心的是你果然还是我的崔姐姐,保护我的,教导我的,疼爱我的崔姐姐,无论你是崔梦回,还是孟回。” 包扎好了,李醉龇牙咧嘴的起身,孟回忙搀扶着她,防止动作太大,崩开了伤口。李醉翻过身来靠在孟回铺好的靠垫上,继续说道:“但如今,你又不只是孟回,又加上了西洲?” 李醉忽然直直的望着孟回的眼睛,双手按住她的双臂:“崔姐姐,你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你会变这么多,你这么多复杂的身份,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忽然她发现孟回眉眼间有一丝抽动,才意识到是自己抓疼她了,慌忙松开手,只是努力的看着她。孟回却低头错开她的目光,依然,沉默。 李醉深知崔姐姐终是不会解释什么了,但她知道,崔姐姐还是崔姐姐,就好,想到这里,抬头粲然一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傻乎乎的李醉哈哈哈哈 -完- 第 38 章 烛火下,十六岁的李醉目光赤诚的望着孟回,仿佛哪怕她说要天上的月亮,她也会为她摘下来一般。孟回的眼睛湿润了,这些年来,无数人问过她,你要什么,但她知道,对方的目的都是——利益交换。成年人并不相信情谊,他们只相信实实在在的利益相关,所以那些询问的眼神里都带着讨价还价,唯有眼前的这双眼睛,在泪光中恍惚的与八年前柜子里落泪的小孩儿重合了。 孟回终于一如八年前那样,轻轻揽过李醉,抱着她,只是小孩儿已经长大,不再像当年那样可以环抱在怀。李醉瞬间的惊愕,这些年,温暖的怀抱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记忆,而此刻,她贪婪的品味着这份温暖,可靠和情谊。李醉一如当八年前那样,轻轻的拍了拍孟回的背,念叨着:“别怕,别怕”。是啊,纵是孟回再处心积虑,算无遗策,她也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她也会怕,只是一直没有人在意。 时隔八年后的温暖,这世间唯二相依的人,在林间清风里,跃动的烛火下,紧紧相拥。 “我绝不会害你,你可信我?”孟回闭着眼,头枕在李醉的肩膀上,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我信。” 两人对视良久,孟回终于开口:“小酒鬼,我要做的事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的家人,为了江南十万冤魂,为了这几百年来轻易被牺牲辜负的人们,做完了这件事,我就回来找你。” 孟回一把拉住她的手,孟回的手纤细冰凉,李醉的手心却因为发烧而滚烫,瞬间的冷热相触,两人心里却是不禁一颤。“我跟着你!”李醉迫不及待道,仿佛生怕孟回留下这句话就再次抛下她,无影无踪,一如八年前的死讯,她派往江南的暗卫只带回了一把崔家的焦土。 孟回摇了摇头:“朱麾屡次下手,如果没猜错,这次是联合了精极卫。原以为教宗会在路上害你,精极卫更应该希望你死在教宗,但如今看来他们达成了某种交易,一起对你下手。” 她皱紧了眉头:“李醉,我恐怕护不住你,留在西南吧,你舅舅能保护你,十六年,你终于自由了。” “那就一起留下!朱麾想杀的不只是我!”李醉看着孟回眉间的深深皱纹,忽然鬼使神差的伸出右手,轻轻地按在眉间,轻轻抚平她的焦虑,她多希望可以。 “崔姐姐,你能一直一直的陪着我吗?我说的是一生一世的一直?” 孟回一动未动,任由她任性的抚按,也许这是今生最后的触碰了,她苦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偿自由,自己怎能再将她拖入风云诡谲的生死场,小酒鬼,你要自由自在的活着,连带我本应该如此的一生。 待李醉放下手,二人的就这样四目相对的看了许久,分明是形影不离多日,却仿佛怎样都看不够,眼里的眷恋流淌出来,流进心里,李醉突然听见自己的心放出了砰的一声,心跳声跃至耳边,扑通,扑通,扑通…… 孟回忽然慌乱的站起来:“胡闹,赶紧休息。”转身就走,回头见但见李醉还是呆呆的看着她,心中升起一丝羞涩,这个傻子,补上一句:“乖,白天我来给你换药。” 李醉眼里绽放出无限光彩,提高了声音,志得意满的的说道:“嗯!我等你!” 夜色渐渐淡去,清风明月,烛火林屋,有什么始终未变,却又仿佛蜕变。 孟回躺在榻上,睁眼是李醉刚才炽热的眼神,闭眼是白天乱战中李醉为她挡剑时鲜血淋漓的后背……我该拿你怎么办,我本就是苟活于世的索命鬼,拿什么报偿你的一番情意。 迷迷糊糊中,忽的听见门外匆忙的脚步声,孟回嗖的起身,抓起旁侧的剑。门外传来柿树的声音:“孟姐姐,孟姐姐,快来看看我表姐,她出事了!出事了!” 孟回推门而出:“李醉怎么了?” 柿树急的说不清楚:“昏迷不醒,像死了,但不是,就是没反应,就是……” 孟回带了药箱,直奔李醉林屋而去。 屋门开着,晁舅舅和晁舅母站在榻前,孟直奔李醉扑,她就这样静静的躺着,呼吸微弱,无声不响。打开药箱,抽出金针,百会,太冲,乘光,通天,四个穴位入针,依然毫无反应。孟回思量了一下:“晁总长,我要为她施针,烦请移步屋外,柿树留下来帮忙。” 晁不语一听忙快步走出,柿树上前帮忙解开衣服,紫宫,谭中,神阙,关元……连续施了深深浅浅几十针,李醉仍无声无息,孟回的额角渗出了汗珠,屋外渐渐喧闹起来,罗子娟慌慌张张的进来,晁舅舅拉着程启阚剑等守在门外。 “李醉怎么了?”罗子娟看着从头到脚满身是针,却无声无息,死水一般的李醉,慌了神。 孟回紧紧咬着嘴唇,终于抽出了最长的一根金针,这是最后的希望,她定了定神,中极穴,金针干脆利落的刺入皮肤,渐渐深入,孟回紧盯着李醉的脸,金针一点一点的深入,希望一点一点的凋落。终于,她小心翼翼的拔出所有金针,重新仔细的为箭伤伤口上药包扎,穿好衣服,最后亲手系好白布里衣的带子,轻轻盖上薄被。 “请各位进来吧。” 呼啦啦进来一屋子人,赢兰直接扑在李醉身上,看着如同活死人一般的主上,眼泪汪汪,罗子娟追问:“什么病,你倒是说话啊,神医,我求你了行吗?” 孟回环视众人,终于开了口:“医无可医,不是伤病。” 不是病?就剩一口气了,不是病?屋子里的人都懵了。 到底还是晁不语,他看了看妻子腰间那象征山神护佑的藤杖:“是巫术?” 孟回点了点头:“恐怕是。” 大家一片安静,他们可以拼死搏斗,满天下找名医,但巫术……那是什么? 柿树忽然攥起了拳头:“是山林之神吗?诅咒了表姐?”纵然她信奉山林之神,但如若是其伤害了自己的亲人,她也要拼尽全力,搏一搏! “不是。这种活死人一般的沉睡,我在教宗的禁术里看到过。取人离体血肉,施以咒术,哪怕此人在千里之外,也会陷入昏迷,最多月余,气血殆尽而死。此术名为【弦断】。”孟回平静的回忆起那个偷看禁书的夜晚,教宗禁书她已看遍,为了找寻那秘密,却未曾想到先用到了今日的李醉身上。 “离体血肉是什么?”罗子娟皱起了眉头。 “可以是鲜血,可以是断肢,只要是出自其肉身的……” “骨头?”程启颤抖着声音,他想起了八年前宫里传出的那个耸人听闻的秘密。 “嗯。”孟回心中早已了然,正是李醉当年被挖的脊骨,陆步秋私藏了,恐怕此刻已经与教宗达成了某种盟约,而教宗阴暗处修习禁术的教士便利用这两块骨头,对李醉施以咒术,只等着她气血枯竭,而死。一个死字砸在她心头,生生溅出一捧血来,昨夜那炽热的目光,今天却沉寂的紧闭,李醉,我还没死,你怎敢先走! “怎么解?”晁不语问道:“西南山水道但为君用。” 孟回轻轻抚了李醉略有凌乱的头发:“我回教宗,取回她的骨头。” 她起身冲晁不语深深行了一礼:“但请晁总长庇佑她的肉身,绝不能再有损坏,一月之内,我必回来解咒。” 晁不语拱手回礼:“好。” 孟回对身后的茯苓泽泻说道:“回去收拾,马上出发。” “是。” 主仆三人走出林屋,孟回回首,最后看了李醉一眼,你信我,我也信你,信你能坚持到我回来,唤醒你,等你醒了,我就回答你最后的问题。 “孟回!”晁不语忽然叫住了她。 “嗯?” “叫舅舅,不要叫晁总长。”老头眉眼间忽然多了些释然的慈爱。 “嗯,舅舅。”孟回深深行了一个晚辈的礼,转身,匆匆离去。 罗子娟好奇的小声问程启:“咋认了教宗的做外甥女?” 程启叹了一口气:“不懂?你不懂就对了!” 回答他的是罗子娟右腿的一个拐踢,程启疼的龇牙咧嘴。 很快,三人一骑绝尘,手持山水道总长信物,经由山道一路向北。 吹角山忽然起了一阵狂风,裹挟着北边的黄沙铺天盖地。金碧辉煌的教宗圣殿里,一个须发皆白的慈祥老头望着窗外的黄沙漫天,笑着吩咐:“朱麾啊,准备些酒菜,孟回就快到了,给她接风洗尘吧。” 朱麾规规矩矩的行礼:“是,师父。” -完- 第 39 章 一天,两天,三天……罗子娟在门口右侧的木柱子上刻下今天的一划,整整六个正字,最后一横,今天是孟回离开的第三十天。 林间石室里,晁不语静静的煮水泡茶,上一次和他这样平静对饮的人已经离开三十天了,即使是山水道在教宗的暗探,也没有打听到半点消息。 程启倚在门口左侧的柱子上,平静的仰头看云,喃喃道:“西边有云,傍晚有雨,路上跑马不便。”罗子娟紧紧抿着嘴唇看着六个正字,心里正烦着,挥手一巴掌拍在程启的肩上:“大晴天哪儿来的雨!这天气我一匹快马能跑500里!别瞎说,进屋!” 说着不耐烦的推门而入,程启撅撅嘴,罗子娟的脾气,包括寨子里的气氛,都随着时间推移越加暴躁,尤其是这几天,不说话被骂,说实话又被打,太难伺候了。 屋里面,李醉无声无息的昏迷着,一如昏迷的第一天,但气色已经大变,灰黄中透着死气。赢兰正小心翼翼的用帕子蘸着水润湿她的嘴唇,淡淡的血色几近消失,滴答滴答,大滴的眼泪落在拿着帕子的手上,她带着哭腔:“主上,你快点醒来吧,我再也不管着你喝酒了,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你想想京都里每天为你念经祈祷的王妃吧。” 旁侧的阚剑一直坐着,白布擦拭宝剑,一遍又一遍,剑身反射出他的双眸,坚定异常,他生来就是一柄剑,得主上照顾多年,如果不能报答活着的恩情,就为她报仇,至死方休! 柿树已经拉着舅母去祭拜山神了,虽说不是同一个神灵诅咒,但总归也是神明,万一能帮个忙呢,所谓病急乱投医,现在就是到处拜神。 忽然,一直守在寨门的藤克大声呼喊:“回来了,回来了!快开门!”所有人为之一振!寨门刚刚打开一个缝隙,一骑一人,红马白衣风一般的冲进来,那人飞身下了马直奔李醉的林屋而来! 是泽泻!赢兰一声喊了出来。只见泽泻白袍上已是血迹斑斑,左臂也挂了彩,她直直的冲到李醉榻前,小心翼翼的解下胸前的小包袱,轻手轻脚的捧出一个黑色的匣子。回头言简意赅:“所有人,出去,关门!”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门口站满了人,团团转的罗子娟,泪汪汪的赢兰,停停走走的程启,一言不发的阚剑。晁不语已经闻讯赶来,柿树轻轻地扯着他的胳膊:“阿牙,表姐会醒来吗?” “一定。” 终于,门开了,泽泻出来,满头汗水,发丝凌乱,却笑了:“她醒了。”言罢一头栽倒。 三日后,李醉在每天三碗“一口气喝完”的滋补下迅速恢复了体力,已经能走能跑,能说能笑,但每每说笑的时候,却又与往日大不相同了。罗子娟咬着草棍儿问程启:“问你呢,说话啊?” 程启摇了摇头:“是不同了,但说不出来。” “有什么说不出来的,明明就是笑着,瞧,就像这天气。原来如同阳光般灿烂真挚,现在仿佛是多云的天气,笑在眼里,却看不到她的心思到底有没有真笑。”罗子娟指了指密布的云。 忽的,她猛然站起,飞身上马,跑出寨子! “带着斗笠,午后有雨!”程启在后面遥遥大喊。 李醉安静的坐在桌前,摩挲着那个小小的黑色木匣,里面明黄的绸缎里放着两块小小的骨头,天长日久,颜色已经发黄,那日她惊恐的忘了哭泣,死死的抱着着诚毅殿的一根柱子,最后被打晕抬走了。刀子划破皮肤的时候,她醒了,锐利非常,甚至没有感觉到疼,只有那么一丝凉意,然而当人用刀子翘起骨头的时候,那疼痛远超过八年来每个夜晚疼痛的总和,她本能的扬起脖子嘶喊着,闻声而来惊慌失措的贤德王,跌跌撞撞的进来,在她的对视下,一向高傲的父亲第一次撇开了眼睛。她爹不是什么好东西,从来不是,但有一点很多人都冤枉他了,挖她脊骨的人不是他,无论是因为书生出身,还是血脉亲情,他顶多是牺牲了她,但还不至于亲手杀她,但这份亲情也只能到这。 后来她疼的失去了知觉,朦胧中却把所有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所有的对话记得仔仔细细,有小堂弟尖叫着以死威胁他母后,有母亲咚咚咚的敲鼓,以鱼死网破昭告天下这秘密为条件讨得了皇室的圣物,那两块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黄金月石被放进了她的背里。但所有所有中,那个始终带着嘲讽的戏谑调调的声音,刻骨铭心,他说:“太后,看,就是这两块了,拿给医官试炼吧。”“不行吗?要不再挖几块,再试试?”“怎么?贤德王慈父心肠不敢看了?幸好是我操刀。”“唉,事已至此,皇族的事儿臣就不掺和了,陆步秋告退!” 陆步秋,这个名字腾地一下惊醒了闭眼回忆的李醉,陆步秋,世袭的伯爵,开国第一功臣陆行知的后代,精极卫的督主,你到底想要什么。 “郡主在休息吗?泽泻求见。”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李醉忙起身开门:“快请进。” 两人对坐,李醉为她斟了茶,泽泻谢过,给李醉把了脉,中正平和,恢复的很好,既然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那么无论如何,珈蓝郡主得好好活着。 “郡主恢复的很好,再过三天就可以恢复如初了,肩上的箭伤也没有留下病根,您放心。”泽泻放下了李醉的手腕。 李醉顿了一下:“那现在,可以告诉我孟回到底怎么了吗?” 泽泻眸光一闪,堪堪躲过了李醉的目光:“堂主很好,她离开太久,教务积压太多,既然已经夺回您的血肉,便着我先行送回来,她,她还有很多事儿做。” 李醉笑了:“泽泻,咱们也算相处了几个月,若是茯苓在这,断不会把谎话编得这么生硬。” 泽泻沉默了,她本就不擅长言辞,更何况这,这也没法编啊,再过几日,消息就传过来了,到时候……唉! 见她终是不肯据实说,李醉也不勉强,只问:“她身体是否康健?” 泽泻一愣,这个不算秘密吧,“很好,您放心。” 李醉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只要活着,好好活着,无论多少艰难,我们终会相逢,我的崔姐姐。 砰的一声,屋门被大力推开,两人俱是一愣,来人正是罗子娟,她一步跨到桌前,抄起茶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到水尽,满嘴茶叶。抹了嘴,一手拍在桌上,质问泽泻:“孟回怎么回事儿!她订婚嫁人了?” 啪啦一声,李醉手里的茶杯掉落地上,摔得粉碎。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又老了一岁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补一句生日快乐! -完- 第 40 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醉变得异常正常,没错,就是异常的正常,甚至改掉了早起就喝酒的习惯。在寨子里,大家已经习惯了围坐在一起吃饭,赢兰就坐在李醉右手边,看着她气势汹汹的和程启抢夺盘子里最后一截腌黄瓜,言笑晏晏的应对来探望她脊骨缺损之伤的舅母,罗子娟吵闹着:“九月深秋,深秋啊,我们儋州河里的螃蟹个个膏满黄肥,李醉,你往常吃的贡品再好也没有河里刚打出来的新鲜,走走走,跟我回去吃遍儋州!” “好,不止吃蟹,还有紫苏酒,金盏瓜又甜又糯,也是熟透了。”李醉吃着碗里的,似乎思绪真的已经直奔儋州而去。罗子娟一手拍在她的左肩上:“这就对了嘛,畅意江湖,诗酒人生,都抵不过滋味二字。” 是啊,江南的原兰酒露,陈酿了小半年,滋味儿正好。 白橡山上,同龄学童骗自己吃橙树果子的时候,那滋味儿!酸掉了牙,看着自己酸得睁不开眼瘪着嘴,大家边笑边闹,眯着的眼缝里,她看到崔姐姐一手抓起罪魁祸首的学童,嘴上训斥着,眼睛里却看着自己的傻相笑的弯弯的。 李醉忽然的走神,让不停找话题调节气氛的众人倒是不知所措了,赢兰看着主上眼中那浅浅的哀伤,忙倒了一杯酒,递给她,李醉自然地接过来,眼睛却停在熟悉的中州皓瓷酒盏上,转头间,继续有说有笑。 初一,月黑风高,真是个杀……不对,真是个趁夜潜行的好天气。林屋的门开了个缝儿,一身夜行衣,贴身背着小包袱,绕过密集的几处林屋,从左到右第七棵树,爬到第三个大树杈,摸着主藤,深深吸了一口气哞足了劲儿猛地一摇,一把勾住瞭望塔楼的木柱子,好险,差一点就脱了手。蹑手蹑脚的爬到最高处,咦?梯子哪儿去了,明明跟藤克说过塔楼棚顶有问题,得爬上去看看,她那么火急火燎的一个人不该耽误啊,傍晚才说,天黑前应该来不及搬下去,只能放在瞭望楼过夜。正疑惑着,手里一顿,摸着了。 她扛起梯子,横着搭到了寨子的门楼上,轻身一跃,这里应该是门楼的右侧角楼,顺着巡查用的楼梯下去,窄的地方得侧着身才能挤过去,九转十八弯,终于,当她一脚踏在平地上,唉,总算出来了。 李醉回头望了夜色深处的寨子,里面有她最忠诚的朋友,至亲,战友,但前路莫测,万分凶险,那是她自己的抉择。 刚迈出三步,眼前忽的一片光亮,刺的李醉忙用胳膊挡住了眼睛,熟悉的声音:“珈蓝啊,我可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跟随你,天涯海角勿论啊。”是程启那个话痨,李醉微微适应了一下光亮,歪头看过来,却是一惊,不只是程启,一脸不乐意的罗子娟,面无表情的阚剑叉手抱着剑,赢兰怒气冲冲的看着自己,甚至石武也是背着他那万年小包袱,跟在后面。 背后的寨门突然开了,她扭头一看,灯火通明下,舅舅带着一家人走了出来。 这……潜行潜的所有人都出来了,真是失败! “主上!你怎么能撇下我呢!”赢兰愤愤然。 李醉摇了摇牙,向众人深深一礼:“你们是我的至亲至交,无需赘言。咱们身在西南,尚有强敌来袭,而我要去的地方正是凶险百倍的教宗。我可以自己任性妄为,但不能拖着大家的性命任性妄为。十六年了,就让我任性妄为这一会吧!”夜里的风吹起她的衣角,眼中伤痕累累却又热意弥漫。 一直沉默的罗子娟突然走过来,语调平静的与往日大相径庭:“李醉,如果此刻儋州被敌人重兵围困,你救不救我?” 李醉知道她要说什么,沉默不语。 “你会拼了命带人来救我,对吗?”罗子娟一笑:“你会的,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会。” “你懂很多大道理,但在情分里,道理不算数。”罗子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朝着她身后的晁舅舅一家喊了一嗓子:“晁舅舅放心,这家伙交给我们了,抢了亲,就一起回来!” 晁舅舅看着几个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柿树从后面牵出了几匹马,她一头扑在李醉的怀里:“姐,我也跟着你。” 至亲挚友,怎会任你独行,情分,就是一起走过欢声笑语,也一起扛过狂风暴雨,生死勿论。 李醉朝舅舅舅母深深鞠了躬,晁舅舅破天荒的没有腹诽,眼中起了潮意,果然年纪大了。李醉,你们都要好好回来。 天光乍亮的时候,一行八人顺利通过了山水道把守的关口。一路向北。 一排灰瓦白墙的房舍里,孟回正翻拣着草药,拿起一节栀桂仔细闻了闻:“阿田,这个可以收了。” “是,堂主。”旁侧的妇人麻利的拿来了布袋,三下两下收起来晾晒箩上的草药。 茯苓递过来帕子:“堂主,歇歇吧,您最近天天从早到晚,检视药田,看诊病人,研究药方,都这个时辰了还过来炮制药材,就算您是铁打的,我可熬不住了!回头泽泻再也没理由说我是肥猫投胎了。”茯苓撒着娇,总算扯着孟回回了后院。 “你先去休息,我在这坐坐。”孟回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仰望夜空,月牙高悬,星辰灿烂,不知那个眼中有星辰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泽泻带着她的骨头回西南,途中必然艰险重重,但我信她能扛过去,有了骨头,你也该醒了。那天,我一手递过婚书,一手接过小小的黑匣子,悄悄看了一眼,好小的骨头,小时候抱着你的时候硌得生疼,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小的骨头。你看,我们之间的缘分,总是在相交的瞬间天翻地覆,八年前分开,你回京九死一生,我在江南家破人亡;这次重逢,你又是中咒昏迷,而我,被逼着嫁给敌人。 李醉啊,我们到底不该相逢,还是,不该分开呢? 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树叶飒飒作响,茯苓咬咬嘴唇,罢了,还是得说,她附身贴着孟回的耳朵:“堂主,她来了。”孟回皱起了眉头,是啊,纵是虎穴龙潭,她怎能不来,她是李醉啊,我的李醉。 “明天把晒好的茱萸给兰师妹送过去。” “是。” 吹角山南坡,有一处涓涓溪流,在荒原实属难得,但却无人敢来凑热闹,只因这里是兰家别苑。兰家,先祖正是继承tai zu衣钵的小徒弟,教宗第二位道子——兰心鹛,而后的几百年里,兰家虽然没有再出过道子,却也英才辈出,十二位掌事教长,三十八位红衣教史,八十六位一方道长……总之,道子是教宗的第一领袖,而兰家却是吹角山的第一世家。 溪水旁一座巧夺天工的亭子里,一个十一二岁的瘦高女孩专心于工笔描摹,笔墨纸砚旁,放着一叠晒好的茱萸花,淡淡的花香夹杂在药香中,似有若无。女孩终于描摹完一朵黄金菊的千层花瓣,放下笔,直起身,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阿墨,去找十三叔,让他帮师姐吧。” 师姐,果然红尘千重,一入似海,去年此时的你绝不会做出这样不够聪明的选择。 “郡主,这就是有坤鸟停留的灵湖。”泽泻指着不远处闪着粼粼波光的湖面。 在惠州的时候,李醉请客,孟回提到过这湖水甘甜的灵湖,李醉拉住缰绳,驻足遥望。 “主上,过去看看?”赢兰见她颇有兴致。 李醉摇了摇头,转头继续赶路。既然是你提起的,就要你亲自带我来饮湖水,看坤鸟。荒原上凛冽的西风刮在脸上,就连糙养的罗子娟都有些受不住,李醉看着她一把抢过程启的围巾,把自己的脸包的严严实实,只剩眼睛一条缝,笑了。过了灵湖就是隘口,过了隘口就是吹角山,我们已经在同一片土地上,吹着同一阵凛冽的西风,思念不说话,它是湖边的苇草,随风摇摆,一如始终。 远处忽然窜出十几道人影! 拔出刀剑,一言不发,直接攻击。李醉等人飞身迎战,刀剑穿梭,难解难分,为首的袭击者一把重剑,竟然与阚剑打成平手。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凶狠,出手分寸得当,每当把李醉他们打退到灵湖一侧,便不再进攻,十几个人前后交错站成两道防线,显然,对方的目的就是不许他们前进。 就连石武程启这俩功夫最差的也看出来了,程启遥遥的喊了两嗓子:“对面的朋友,既然刀刃都带着分寸,必定不是仇敌,但为何阻我去路,总要有个道理?” 对面的蒙面人依旧沉默不语,罗子娟心急,猛地拍马进攻,刚跑了几步却陡生变故,马蹄陷入流沙坑,泽泻一路上仔细带路,就是为了避开流沙坑,这沙漠中的流沙坑连着地底下的岩洞,论起力量比江中的旋涡还大,纵是你功夫再高,一旦卷入其中,只有四个字——身不由己,要问结果,还是四个字——听天由命。 李醉等人立刻冲过去,奈何流沙速快,转眼已经没过头顶,程启纵深一跃抓住了罗子娟的斗篷,堪堪撤出半个头来,他们一个拉着一个紧紧扯着,不敢松手,就在死命拉扯之时,身后突然一股力量,回头一看,十几个黑衣人团团围住助力拉拽,几个还解下斗篷铺在地上,为首的那人在斗篷上滚着接近流沙坑中间,回头一招手,几个黑衣人立刻将宝剑扔给他,他竟然同时把四把剑插入流沙,暂时阻止了沙坑旋转的节奏,就在这一瞬间,猛地将手插入沙坑,抱着罗子娟的腰一跃而出。 终于,得救了。赢兰给还昏迷着的罗子娟喂水,程启过来:“珈蓝,咱们去给人家道个谢,救命之恩。” 李醉却笑着摆了摆手:“不用了,自家人。” 众人一愣,李醉朝着为首的黑衣人使劲挥手:“孟回,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完- 第 41 章 “李醉,越长大越不好骗了。”孟回无奈的摘下蒙面巾:“月余不见,别来无恙。” “好吧,介绍一下,孟回,就是我八岁就认定的毕生知己,崔梦回,崔姐姐。”李醉一手拉着孟回,仰着头向众人宣布。 “江南崔……不是说已经……”赢兰陪伴李醉多年,江南崔氏灭门是李醉的心结,她知道。 孟回望向东南,千里之外,渝江以东,正是自己的故乡,原州,曾经繁华无比,也经风刀血雨,八年前一场灾祸,十万百姓生生饿死在两军夹缝之间,自己也从那夜之后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崔姐姐逃过一劫,我也是到了西南才认出她。”李醉不着痕迹的扯过话题。 “年少竹马啊,李醉,你这家伙竟然没认出来?”醒过来的罗子娟还虚弱的躺着,口舌却已经恢复了:“孟回,你那婚约怎么回事?沿途都说你要嫁给朱麾?” 孟回转过头,叹了口气:“李醉,你不该来。” 跟在孟回身边的茯苓也扯下蒙面巾,嗔怒道:“还不是为了你!”一手指着李醉。 孟回却摇了摇头:“不,我嫁给朱麾,是道子的法旨,与别人无关。” 李醉咧了咧嘴,只是一点也不像笑的样子。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柿树跑过来一把抱住孟回:“孟姐姐,你没事就好,穴位图已经背熟了,你要考我吗?”众人收拾着马匹行李,其他黑衣人向孟回行过礼,转眼消失在茫茫荒原之中。 程启试探问道:“你们的人?” 茯苓摆了摆手:“欣晖堂被关了一个多月,我们都是好不容易才出来的,这是……” “友人。”孟回轻言接道。 大家顺着荒原上浅浅发白的一条路蜿蜒而上,一直走到一处背风的沙丘坡面,停下来休整,抬头望去,两个沙丘接连之处一道红色的断壁残垣,仿佛大门,那就是隘口,过了隘口,就是教宗属地,吹角山。 李醉默默的爬上了沙丘,抚摸着红色的石柱,粗糙而坚硬,手指肚按着,硌得生疼。忽然一道刺眼的光闪过,抬眼眺望,是夕阳照在了吹角山顶教宗大殿的金顶上,反射着刺眼的光。 “那是金殿,历代道子举行祭礼的地方。”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是孟回。 “你如果嫁给了朱麾,你们两个都将失去道子之位的继任权。”李醉没有回头。 “嗯,师父已经一百二十岁了,身边的徒弟却一批一批的轮换,从未有真正独立掌权的亲传教长。我早就想过,他不会允许我满20岁后成为红衣教长,只是,没想到下手这么早,用这种方式。”孟回的语气中并无什么情绪。 李醉走过来和她并肩遥望,拉住她:“既然早知你们都是他的棋子,长大了就是弃子,为什么不趁现在离开?” 孟回沉默着。 “崔姐姐?”李醉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还有两份央求。 “崔梦回已经死在江南的尸山血海里,我留下来的意义只是融入黑暗,毁灭黑暗。李醉,谢谢你,让我见到了一丝光明之后,再走进黑暗。”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轻快的活着。 孟回忽然一把将李醉按在石柱上,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句的说:“但你不同,回到西南去,自由的活着,带着我的那份。”八年风雨,每天都是生死场,她自以为早已是铁石心肠的笑面菩萨,直到李醉昏迷不醒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小东西是自己唯一的软肋。 李醉垂着眼,一言不发,片刻间竟然从浅笑到大笑,笑的肩膀都颤抖起来,半天才止住笑意:“崔姐姐,你有你的八年,我也有我的八年,你忘了?” 孟回松开了手,李醉挺直腰板,她个子长得快,已经隐隐超过了孟回,微微俯视着:“我的出生就是一出悲剧,悲剧的源头是皇伯父牺牲了他的老师,我的外祖。第二个被牺牲的是我的母亲,她牺牲了自己的一生,换取了朝廷的妥协,舅舅们的自由。第三次是我的父亲牺牲了我的性命,只为了尝试炼制我的脊骨,给弟弟治病,既然你说死,那么李醉也早就死在了八年前的诚毅殿上,陆步秋的刀下,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句想要讨个说法的躯壳。哦,对了,还有这次,为了拖延皇帝的秘密,便牺牲我,余生,十八岁就要死的,死在教宗还能给朝廷一个讨价还价的筹码。”李醉嬉笑着陈述着自己的十六年,一次次的被轻易牺牲,牺牲他的人却都有着这样那样的崇高目标,唯独没有人问过她,她愿意吗? 砰的一声,李醉一拳砸在石柱上,声音低沉而清晰:“这八年来,每个疼的睡不着的夜里,我都在想,自己来人间一趟到底有什么意义?在离开京都的前夜,忽然就想明白了,我,不是白白来世间一趟的!” 她的眼睛逐渐上了血色,声音却越发坚定:“这是我的命,但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铲除精极卫为江南案昭雪,压制教宗稳住我弟弟的皇位,救出我的母亲获得自由!”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又加了一句:“现在,又多了一个,帮你完成你的使命。” 李醉的眼睛里仿佛要着起火来,孟回看着她,是啊,这孩子已经十六岁了,长大了,历尽磨难,她早已有了自己的理想,不需要别人自以为是的塞给她所谓自由,她需要的是尊重和支持。 她忽然就放松下来:“好,那就陪着我一起干吧。” 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抛出一句:“既然上了我的贼船,可不是说下就能下的,你想好了!” 靠着石柱的李醉歪着嘴笑了,轻轻说了一句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呢喃:“固所愿而。” 夕阳西下,红霞漫天,红色的隘口下面,几个年轻人整理行囊,聊着以后。 教宗,我们来了。 -完- 第 42 章 红色隘口的沙丘背风处,众人安营扎寨。 抓阄选了执夜人,前半夜是程启和阚剑,后半夜是罗子娟和石武。夜深人静了,几个牛皮帐篷里,众人酣睡,享受这最后的安然入睡。 帐篷外,守着篝火的是程启和阚剑,他俩虽然都来自京城,却并不相熟,还是这次西北之行,才算多说了几句话。 阚剑一如既往地掏出白色麻布,一遍遍的擦拭宝剑,剑身映出红灿灿的火光,忽然旁侧传来一声轻叹,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老阚,你那么喜欢剑呢?” “嗯。” “真羡慕你,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阚剑头也不抬,“你不缺。” “是啊,不因匮乏而痴迷是件好事。可是,我也不曾因为什么,真的心生欢喜。从小到大,我一直努力成为一个应该成为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想成为一个什么样子。”夜色中,程启的侧脸看不出悲喜,与往日的嬉皮笑脸,张扬多话,判若两人。 “给!”阚剑随手将腰间的酒壶扔给他,男人嘛,叽叽歪歪什么,想不通就喝酒。 “咕嘟咕嘟。”程启罕见的一口气喝了几大口,冰凉的酒咽下去,瞬间,灼热感从胃里升腾起来。 “我生下来就是皇后的亲侄子,大将军的长子,那时候在家要做体面优秀的继承人,在宫里做讨长辈欢心的开心果。长到五岁,就成了太子的表哥,守着每每发狂的病弟弟,便不能再扎人眼,于是开始背不出书,射不出剑,挥不起刀。老阚,你猜,那时候我最羡慕的人是谁?” “不猜。” “切,无趣。我那时候最羡慕李醉,明明在家里宫里都不讨喜,但她偏偏就当着我小姑姑的面儿洋洋洒洒的背了半本书,太傅都不得不说郡主才思敏捷。太子哭着不肯上马,她竟然一把把他搂进怀里,骑着马一溜烟儿跑了,宫里找他俩找翻了天,直到俩人一身黑灰的从酒窖里钻出来。瞧,她活的一向自在,自在的让我羡慕,也让我嫉妒。” 一阵沉默后,程启又猛地灌了两口酒:“后来,我不嫉妒了,我可怜她。她姓李啊,天下都是她祖宗的,但又如何,还不是被一个姓陆的臣子执刀相逼,她爹连个屁都没放!那之后,她却越加性情乖戾,也不怪她,要是我,没准……算了,要是我,早死了。不是我,因为我姓程,太后的侄儿,京城十大纨绔之首,不学无术的名头,宗室放心我不会外戚干政,就连姑姑待我也更加亲厚。” “无趣。” 嘿!程启起身一步跨坐到阚剑身旁:“什么叫无趣!被你这么个一天说不出十句话的人说无趣?” “你,无趣。”阚剑收起白布,将宝剑轻轻收回剑鞘,嗒的一声,宝剑稳稳的入了鞘。 程启撅了噘嘴:“没错,我是无趣,永远选择成为获益最大的角色,不,是扮演,那都是角色需要啊。” 说着,他仰着头看着满天繁星,自言自语:“可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阚剑站起身,闷声闷语:“原来我一直一个人,只想成为最好的剑客。后来我和她们在一起,只想用剑守护她们平安。” “老阚,你真是好命,一直明白自己想要的,做着自己想做的,没什么遗憾了。”程启似乎有点喝醉了,手舞足蹈起来。 “死而无憾。”红色的火光映入眼中,一身冰冷的剑客仿佛伸手触碰到了他的道。当年在冰天雪地的白山上,被偷袭围攻后的他一身血的倒在雪地里,晁不语带着人赶来,他捋着胡须感叹:“剑嗔阚鹏,原来是这么个独狼一般的人,可惜离群索居的,不是野兽,就是神明,这家伙是个什么呢? 今天,他忽然很想回答晁不语,那时我是野兽,此刻却想守护我的神明。目光跨过篝火,望向近处的那两处小帐篷,李醉和赢兰在里面安睡,这就是相伴八年,把我从野兽驯化为人的神明。遥望隘口,过了那再有半天路程就是教宗,或许九死一生,但我,誓死守护我的神明。 就是这样,拥有很多的人往往困惑不已,拥有极少的人却心志清明,他未曾拥有很多,便只信奉心里那简单的简朴的拥有。 换人执夜了,罗子娟看着醉酒发呆的程启,刚想揪着耳朵骂他,却见眼泪吧嗒吧嗒的落在衣服上,程启呆呆地,遥望东方,江东,京都,那里是他的家,有家人,有朋友,有过往。而如今,他跟着李醉,走在一条生死未卜的路上。他,也会想家。 罗子娟叹了口气,掏出绢帕和水壶,安安静静的递给他。程启擦了脸,喝了水,转头看着她。两人似乎八字不合的吵了一路,这寂静的片刻却多了三分莫名的羞涩和窘迫。程启晃晃悠悠站起来,撂下一句“我去休息了。”便匆匆忙忙的逃走了。刚走三步,却又转过身,解下身上的斗篷,头也不敢抬的甩给罗子娟,“夜里冷。”转身逃走了。要是被京城纨绔们见到如此纯情的程小国舅,必是要被惊掉了下巴的。 一夜无事,天亮起身,骑马飞奔,不过半日,吹角山下,纯白色的巨大城门下,几个年轻的身影勒马驻足。 砰的一声,伴随着吱吱作响的滑轮拉绳声音,白色大门缓缓敞开。涌出两队白甲金盔的骑士,孟回眉头一皱,不着痕迹的挡在了李醉身前。茯苓和泽泻握紧了手里的剑,其他人也感觉到了异样的危险。 四只巨大的驼兽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走出,驼兽背上是一个金灿灿的华丽亭台,一个慈眉善目的白衣老人,温柔的说了一句:“教宗欢迎你,我的孩子们。” 李醉一愣,孟回抢先一步向老人跪拜行礼:“尊师,寿与天齐,百代安康!” 这就是教宗的主人,道子,白祚。 -完- 第 43 章 李醉正了衣冠,快步越过跪拜的孟回,朝白衣老人深深行了一个晚辈礼,用最中正洪亮的声音喊道:“胧朝李氏公主,李醉,承继祖训,奉旨代皇帝陛下前来修行,道子仙师福寿安康!” 道子立刻笑呵呵的伸手拉起她:“原来是公主来了,看来我迎的恰到好处,快起来,皇室与教宗传承同出李氏,不必多礼。” 道子另一手轻轻虚扶了孟回:“回儿,什么时候见师父行这么大的礼了,快起来。” 说着,他一手拉着李醉,一手扶着孟回,笑呵呵的带着二人,乘着驼兽,缓缓回城。忽的一转身,仿佛玩笑似的对孟回说:“瞧你,出城迎接公主也不说一声,你师兄还以为小媳妇跟人跑了,正要去追呢,哈哈哈。” 旁侧骑着白马的朱麾,适时的朝驼兽台上的几人微笑致意。孟回仿佛羞涩似的低下了头,却紧咬着牙关,抿嘴微笑。李醉认真的回看朱麾,只见这位两次差点置他于死地的教宗亲传弟子之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故作老成的留了一点胡须,眉间一道深纹,身形却单薄的显得阴柔了几分。果然,看着就满腹阴谋,一脸哀怨,哪里配得上她的崔姐姐! 朱麾身侧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胯下白马带着繁复精致的装饰,两名精悍的护卫跟在身侧,女孩的脸上却全然看不出十二三岁的神情,完全看不出她的情绪,就这样淡淡的回看李醉,想来,便是亲传弟子行三的兰师妹了。 教宗尚白,走在宽阔的主道上,身后的大门是白的,远处的金殿也是白墙金顶,身着白色袍服,或是浅色袍服的多是有教宗身份地位的,而那些身着艳丽的多是商人艺人,有些许财富傍身,有几分能力获得教宗的认可,至于墨兰灰黑色的,大部分都是最底层的仆人,工匠,最好也不过是服务于教宗的侍从。据说是因为taizu曾一身白衣闻名天下,本是一个秀才,却不过十年的光景打下这一片江山,他老人家不仅尚白,更是有点墨不洁的癖好,这么说吧,丁点儿瑕疵在他看来,都是忍不了的罪过。 奢华的金殿之中,道子微笑着看着李醉,仿佛一位看着自家儿孙的长辈,三个弟子随侍所有。半晌沉默,他突然叹了口气:“女子娇弱,本想留你在身边教导。无奈太宗遗旨,来修行的历代皇帝都要从最基础的教童做起。不知,你能否……” “谢道子体恤,既然先祖有命,晚辈自当遵旨,愿为一教童,修习教礼。”李醉闻音识意,自是上道。 不多时,轰动教廷的李郡主,连同一行仆从,就被打包送到吹角山酒谷,此处因土地贫瘠,气候温润,最适合种植葡萄,是教宗世代的酿酒园子。管理此处的马道长,一把接过李醉手里嵌着金丝的教旨,甩了一句:“既然来了,就干活吧。老三,带着她。”转身进了内室,咣当一声关了门。 李醉看向旁边被叫做老三的师兄,这位倒是衣冠整齐,虽然道服洗的发白,却整整齐齐的扎着腰带。 “你是公主?”老三师兄咳嗦了一声,努力压低了声调,显得稳重高冷些。 “刚刚获赐教名,卓凡。”李醉不卑不亢的回答道。 “卓尔不凡?行了,不,不管你原来是谁,在这里,只是我的师妹,必须听从本师兄的安排,你可明白?” “好,师兄可以叫我本名,李醉。” 当晚,李醉就宿在一间空置已久的教舍里。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心中一片乱麻。程启罗子娟,赢兰阚剑,柿树石武,六个人暂时安置在山下的村庄里,孟回带着茯苓泽泻回到道子身边侍奉,道子那温柔慈爱的呵护中却总夹杂着三分让人不适的控制感,仿佛自己尽在他的手心之中逗弄,也不知道孟回和朱麾的婚约……唉!李醉翻了个身,却无法翻过心中的烦恼。 夜色中,朱麾看着堂下跪着的三个人,笑了:“幸有诸君扶持,我虽然奉师命赢娶孟回,从此断了继承道统的资格,但道子已经许我收编欣晖堂,从此拥有三大教堂中的两个,至少也是个红衣教使,待到那日,各位是我多年的好友,必要前来相助教务啊。” 下面的人齐齐拜谢:“谢堂主赏识。” 朱麾抬了抬手:“不必多礼,那么请诸位先替我谋划一件事。” 为首的朱红袍服的胖子开口:“但凭吩咐。” “除掉李醉,我要亲手!”朱麾笑着,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欣晖峰上,茯苓泽泻忙着收拾里外,这次回来,一直被封的欣晖堂忽然解了禁,道子却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言笑晏晏,一派慈爱,甚至派人送来百担嫁妆,说是孟回婚配犹如他亲自嫁女,自是不能寒碜。茯苓却一直紧锁着眉头,看着孟回淡淡的炮制草药,终于忍不住开口:“堂主!你真的要嫁给朱麾吗!” 孟回闻之一顿,手底下却有条不紊:“自是遵从师命。” “堂主!”茯苓实在忍不住,扑了过来:“堂主堂主,朱麾哪里配的上您啊!口蜜腹剑的小人,这些年来给您使了多少绊子,人坏,还蠢,还丑!” 孟回笑而不语,她也是被困住后才想明白兰师妹送她的“珠联璧合”四个字。就是两层意思,朱麾联合了陆步秋是其一,逼她与朱麾合婚才是更进一步的狠招。道子之前的徒弟不是亡故就是失踪,要么就是犯错被贬黜,而他们这代三个人,朱麾是个蠢货,她却有着救治道子眼疾的恩情,而兰师妹,身为兰氏一族的嫡系后裔,便是天然的助力,偏偏师妹又完全不理俗事,正是一枚可以安抚教宗内外势力的好棋子。那么让自己和朱麾合婚,两个人就会因为婚配而失去继承道统的资格,便只能是狗,而不是继承人。教士可以结婚生子,但道子不能。就算是当年taizu也是皇后过世,又无子嗣,孤身入教的,讲究的是无牵无挂才能泽被苍生。 一阵夜风夹着雨前的水汽,从窗口吹进来,孟回一下子醒过来,要下雨了,也不知道酿酒园子里的教舍,御寒如何,那孩子会不会冻着。 夜色中,几个黑影从朱麾教宅里闪出,或骑马或坐轿,却有一人拄着拐杖徐徐而行。 “堂主,夜深了,歇息吧。既然到了教宗,必是咱们说的算了,您且等着道子的夸赞,做新郎官吧。”侍从恭维着。 “新郎官?”朱麾忽然提高了声调:“哼,看我以后怎么调教这个嘚瑟了多年的孟回孟堂主!”朱麾想象着一向高傲的碾压他的孟回不久之后就要在他手心shen下,不由得兴奋了起来。 啪的一声拍了桌子:“去去去,把陆大人送来的仙药拿过来,我要开心一下!” 吞云吐雾间,歪着靠在榻上的朱麾睡着了,侍从见他没了动静,轻手轻脚的收拾了,恭恭敬敬的朝门外行礼:“陆大人福寿安康。” 一只苍白的手推门而入。 收藏了,别坑!! ? 养肥一下,大大加油,期待 -完- 第 44 章 烟波蔼蔼的江面上,一艘大船缓缓驶出谷州港口,桅杆上光秃秃的,没挂任何标识,只有甲板上两个巡视的带刀卫士,显示出了一丝与众不同。 随着大船的驶离,岸上栏柱后隐着身子的男人缓缓抬起头,转身急匆匆的跑了。 石府君家的厅堂里,打探情况回来的男人禀报了实情,石府君的眉头皱成了一道深沟:“吃水几何?” “不少于二尺二!”男人用手比划了一番:“会长,就是金银也不过二尺,再说哪儿来这么一大船金银呢?不可能啊。” 石府君抬头看向左右的工匠首领:“带刀护卫,大船满载木桶货物,吃水却堪比金银。诸位怎么看?” 一片沉默中,一个声音响起:“质比金银却桶装,莫非是炸药?” 另一个青年站起来:“向来都是从西洲经吹角山往内陆送炸药,内陆本无硫磺矿藏,怎的还有往回运的?” 众人争论不已,百思不得其解,回到书房,石府君思量半晌,摊开纸写了几行字,叫来小厮:“去,送给石武。” 远去的大船上,二层的窗边,一只手推开窗户,一个瘦削的身影披着厚厚的锦袍,侧坐窗前,那只手却在窗纸上留下血迹斑斑,细看竟然只有两根指头,从中指往后三指处裹着厚厚的白布,仍有血色渗了出来。那人脸色灰白,竟然带着死气,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窗外,几只江鸥掠过,低低的盘旋,他看到鸟儿竟是咧了咧嘴,过了渝江,就是西北,过了吹角山,就是家,能死在离家近的地方,魂魄也能爬着回去吧。 “咚咚”两声敲门。 赤焰提着食盒走进来,微微欠身:“子舟公子,该吃晚饭了。” 子舟慢慢的转过头:“既然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赤焰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即便是西洲的探子,也是督主的人,督主要你活着过去,我必尽力而为。” 摆好饭菜,两荤两素,倒也精致,赤焰从怀中掏出一个黑瓷小瓶,小心的倒出一粒香片,借着烛火燃了,他迅速捂住口鼻,欠身离去。 白色的烟绕着圈子袅袅升腾,子舟的脸在烟雾中逐渐看不清,永生烬,一试便尽,人生的尽头。 西洲的石洞中,连体二人叹了一口气:“老大。” 仇岩冰双手解开衣服,竟然在腹部还有蜷着贴身的第三只右臂,上臂却有一处青紫发黑,显然中了毒。 “精极狗!赤焰偷袭老大,一剑刺中胸腹,我们当时情急简单包扎了一下,没想到不过三日就黑成这个样子,老大也时而昏迷时而醒的,老七老八,你看着伤情到底怎么样?”仇岩冰身后的大胡子哼哼的骂道。 连体二人四手并作,清洗伤口,验探毒性,复再包扎,却少见的没有多话。 仇岩冰虚弱的坐起,笑道:“说吧,别一脸哭丧的样子。” 老七左逢开了口:“疗伤本是小事,伤及骨髓我们也能应付,只是……” 老八右源接着说:“这毒不好办。我们只能按照类似阴岐九毒的法子治,但,最好能让姑娘回来一次,毕竟她在解毒更擅长。” “不用,就按你们的法子治。”仇岩冰伸手止住老八的话:“她那边正在解决朱麾联姻的麻烦,不要去扰她。另外,把江南的人手抽调回来,派给她用。” 大胡子忍不住:“老大,您的伤这么重,怎么也得跟姑娘只会一声吧。” “没事儿,死不了,我心里有数。”仇岩冰还是摇了摇头。 三日后,刮骨疗毒,午后的阳光透过石洞的窗子射了进来,照在仇岩冰苍白的如同一张纸的脸上,他低头看着第三臂,就是因为这处异变,他成了西洲的首领,而没有明显异变的矮子被送走了,送到远远的地方,独自活着,直到死。从始至终握紧的第三臂拳头,轻轻松开了,掌心是一只早已枯黄的苇草编制的蚂蚱,矮子,我不能死。 清晨的园子里,露水还重,教宗的地里已经聚集了一群附近的农户,他们三五成群的闲聊,直到两个灰色道服的教士过来。 年长的道士正是豪师兄,他从一株葡萄树上随手摘下一粒葡萄,嚼碎了葡萄籽,一口吐在掌心,眯着眼睛分辨了碎籽的颜色,回头教训李醉:“过来,瞧着,籽心发黄就是到成熟了,这成熟度的葡萄酿的酒才没有那股子青草味儿,记住了!回头我要考校你,不合格不许吃饭!” 李醉点着头受教,自己也摘了两颗嚼碎了籽看颜色,甜中带酸的葡萄真是好吃。 豪师兄见她听话,便不多言,一挥手:“你们,过来!” 十几个农户围聚过来,豪师兄掐着腰:“都是多年的熟手,我就不多说了,还是老规矩,每棵树只剪最大的那串,不许偷吃,不许偷懒!” 农户们三三两两的出声应着。 豪师兄胳膊一挥:“今年酒季开收!” 李醉走在田间,她被安排监督农户收葡萄,清晨的阳光还算温和,紫红的葡萄挂着白霜,晶莹剔透。 酒园子是教宗里的冷衙门,这马道长已经守了六十多年,最多也就两三个人日常看着,用工就叫周边的农户过来,干活,年底结算工钱,所有的酒都是教宗的,最后也都俸给教士们喝。 日头渐渐晒了,她驻足遥望,此处虽是冷门,却又离着教宗核心并不遥远,过了那座山,就是欣晖堂的药草园子,这还是前几天来看她的赢兰说的。 小丫头带了不少好吃的,弥补了她多日的油水不足,没错,这是冷衙门,连吃食供给也是冷上三分,可马道上竟是毫不在意,怎么说呢,真是看不出来那干瘦的老头,到底在意什么,虽说是管事,却整日不见人,只在自己的房里带着。 赢兰还带来几个令她不安的消息,程启回了京都,罗子娟回了儋州,剩下她和阚剑,柿树,石武四个人守在不远处的农庄,等她消息。 李醉想了想:“孟回那边呢?” 赢兰摇了摇头:“只听闻两个亲传弟子联姻,教宗大族都在准备贺礼。” “你们注意安全,静观其变。” “是,主上。” 豪师兄是个大嗓门,一副管家的模样,每天早起:“李醉!早课!” 吃过饭:“李醉!巡视田园!” 晚上刚到申时:“李醉!熄灯!” 真是无时无刻不要显着大师兄般的存在,李醉也不恼他,说什么便做什么。 这令四周一双双监视的眼睛都奇怪的很,传闻珈蓝郡主不是个骄纵不忿的主儿吗,怎么这么乖巧听话,莫不是换了人吧? 今日开园,忙活了一天。 “李醉,过来!”豪师兄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过来。 “师兄”李醉擦了擦手上的葡萄皮渣,紫红色浸润了她的指甲。 豪师兄放下手里的石杵:“用石杵把葡萄捣碎,皮破籽不碎,应该做三个时辰,我已经干了两个,接下来一个时辰是你的活儿,你可听明白!” “是,师兄。” 匆忙的三天采摘期很过一晃而过,终于,第四天,豪师兄也破例把早课时间调后了一刻钟。 李醉刚洗漱好,就听见一声十足的怒吼:“李醉!” 等她赶到声音来源,厨房,却见一地水渍已经干的差不多,水缸七零八落的碎了一地瓦片,一个红衣男人昏迷着趴在地上。 豪师兄一把按住那人,却见他缓缓醒来,竟是这几日来帮工的农户。 那人却瞪大了眼睛喊:“有鬼,有鬼!” “鬼你个头!你咋了我的水缸,到底干什么的!”豪师兄一拳敲在那人头上。 那人一趔趄,袖子里却掉出一包东西,李醉上前捡起,油纸包着的粉末,星星点点落在地上的水洼里,顷刻便融了,那人心虚的躲开二人的眼神。 “师兄,他是来水里投毒的。” 豪师兄扭着那人一早就送去了教宗刑司,毒杀教士可是重罪! 却直到傍晚才回来,一言不发,回了自己的房间,就连李醉酉时仍未熄灯,也没喊她一声。 第二日早上吃饭,师徒三人默默无言,李醉忽然起身,向二人行了礼:“师父,师兄,因我之故,招来祸患,险些连累了二位,是我的过错。明日起,我搬去田间看守园子的小屋里住吧,请您应允。” 豪师兄提起一口气刚要说话,马道长啪的一声放下筷子:“不必。” 言罢,转身回了房。 豪师兄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拍了拍李醉的肩膀:“听师父的。” 田间,二人顶着烈日修剪藤蔓,做过冬的准备。 “李醉,你可知那投毒的事儿怎么个接过?”豪师兄终于忍不住。 李醉放下手里的铲子,等他说完。 “刑司查了半日,就把他放了,理由是查无实据!一帮混蛋!”豪师兄终于愤愤然的骂了。 “我本以为你是个来镀金的豪门,哪想到竟是个如此烫手的山芋!”豪师兄叹了口气。 李醉想了想,递上去水壶,他接过来喝了几口:“你是贵族,当然不知道我们普通人能入教宗修行的艰辛,我从六岁起就立志一心修道,出人头地,要做到红衣教使!勤勤恳恳努力了二十年,才进了吹角山!而你,随随便便就屈尊来了这里!这个我拼命努力了二十年的地方。出身不同本无可比,可教宗本就是公平之所,我来修教就是因为,月神以下,众生平等,可凭什么,你们这样的出身,到哪都不一样呢?” 李醉摇了摇头,苦笑道:“师兄,各有各的苦。” 豪师兄继续道:“直到那日在刑司,打听了你的事儿,几个人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我便知你好像也很麻烦。我们在园子里过了这些年,从无祸患,这投毒的就是冲着你来的。” “师兄,对不起。”李醉叹了口气,好像自己在哪都是麻烦,人家好好的积极上进的修道生活就这么落入了生死的危险中。 “屁!对不起有用吗!”豪师兄忽然拍了拍她:“我就想,或许你们这有出身的,也有出身带来的麻烦。也,也不算不公。” “嗯。” 忽的,他起身扛起锄头,头也不回的走了,边走边中气十足的喊道:“但不管你什么出身,总归是我的师妹,我们园子里的人不是谁都能祸害的!” 夕阳下,年轻人迈着大步激情满满的走在前面,李醉看着他被拉长的影子,笑了,豪师兄,是个好人。 好人也不少啊,太好了 追平啦!期待后文 大大要坚持写下去噢! -完- 45.各奔东西 各奔东西 落日烧红了半边天,连带着鱼鳞般的云彩都红彤彤的,虽说已是深秋,匆匆走在山路上的赢兰还是抹了把头上的汗,左手拎着已经空了的食盒,回头望向来路,心里终于有了几分安慰,主上安好,那便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儿了。 一抬头,琼华树枝被两个熟透了的果子坠的低低的,赢兰翘起脚摘了塞进食盒,山下三个人里,柿树就喜欢吃柿子,小武见饭桌上有个水果都能绕着走,唯独阚剑,就喜欢琼华果这种水灵却不甜腻的。继续赶路,步履匆匆,眉眼间却带着一丝她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 “赢姐姐!”一进门,柿树扎着碎花小围裙就迎了上来,接过食盒。 赢兰抓过茶壶,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厨房却传来锅碗的声响,目光转向柿树:“谁?” 小丫头一拍手:“我师父!”一脸得意的朝后厨跑去。 待赢兰紧赶慢赶的过来,还没到门口,菜香便轻悠悠的飘了出来,厨房门敞开着,但见阚剑大侠,站在锅前,右手持勺,左手端着青菜唰的倒进锅里,一阵旋风勺,唰唰几下子调料扔进去,转瞬之间,一盘白灼菜心闪着亮光上了桌,与已经就位的两荤一素整齐排列。 “赢姐姐,我新拜的做菜师父!阚大哥!”柿树雀跃着。 这时,阚剑才抬头冲赢兰点了点头:“吃饭。” 赢兰颇感魔幻的坐在桌前,尝尝这个菜,喝点那个汤,啪的一声把筷子扣在桌子上:“阚剑!你会做饭不早说!” 对面的阚大厨,不,阚大侠,手中饭碗稳稳的,眼皮一抬:“你没问。” 一句噎死人,阚剑是也。 在众人品味过柿树的“西南风味特色菜”之后,她便只被允许洗菜帮手,严谨接触铁锅,而一个月以来,做饭的重任都是落在了赢兰的身上,从喂养六个人,到现在四个人。 赢兰恶狠狠的吃了两大口菜心,鲜甜可口,火候正好,菜杆清脆却没有生味儿,好吧,做的比老娘还好,竟然藏了这么久! 她转头看着正在美滋滋喝汤的柿树:“小武呢!” 小丫头头也不抬的答道:“还不是缠着隔壁的老许,估计现在……烧炉子呢吧。” 果然,话音刚落,小武带着半身火星子,火急火燎的赶回来吃饭,赢总管有言在先,吃饭定时定量,过时不候!。 “赢姐姐,我姐怎么样了?”柿树终于想起了她在山里喝汤都没油星的可怜表姐。 见三个人齐刷刷的看过来,赢兰没好气的道:“好着呢,除了吃糠咽菜!” 小丫头眼睛在盘子里的鸡腿和心里的表姐之间简单衡量了一下,毫不犹豫的继续啃鸡腿,早先表姐读什么书还说了,什么大任斯人,饿着体肤,自己吗,不用大任,吃饱睡好就行,大任就给表姐饿一下,大不了下次进山探望前,去打几只山鸡过来,加个菜!感念于自己真是个贴心的小表妹,摇头晃脑。 “赢,赢姐姐。”小武大着胆子。 “郡主的园子里可需要打些铁器什么的?这个,我可以。”小武这些天迷上了隔壁的铁匠铺,老板人称许瘸子,孤身一人,铁匠铺平时给农户打些镰刀犁耙之类的铁器,也算够活。偏偏小武一眼就看上了墙上的镰刀,死活要跟着人家学,这不,已经干了一个月。 三口两口,撂下饭碗,留了句:“今晚我给老许帮工不回来了。”小武一溜烟儿的钻去了隔壁。 阚剑终于放下碗筷,淡淡的说了一句:“老许是卒帮的头领。” “老许?” “卒帮?” 赢兰和柿树愣了。卒帮只是一个概括的称呼,泛指吹角山的帮工,手艺人,总之就是卖力气跑腿儿的都算,本就出自走卒之意。这些人上面有教士长官读书人压着,下面又没有自己的田地,无论社会地位还是家业田产,都是指望不上的。 偏偏他们又人数众多,行业繁杂,便聚了个所谓的卒帮,谁接了大活计也可以拉上帮里的交好一起干,谁收了刁难也有帮手一起去讨公道,也算是个原始的互帮互组小组。 老许,那个瘸了一条腿的,那小武当免费帮工的老滑头,竟然是卒帮的头领? 小丫头忍不住问:“有危险吗?” 吃饱喝足的阚剑站起身来:“我在,无妨。” 赢兰白了一眼:真能装。 炼炉旁,小武一边鼓风,一边谈看火苗的颜色。 “不成不成,再使劲儿。”一旁的老许拄着拐杖瞧着,火苗映衬下小武一脸通红,黑了三成的肤色泛出红来。 夜幕之下,村子里,唯有这处,火光灼灼,一老一小盯着炉子看火候。 天将明,老许敲了敲,竟然熄了火,顺手敲了敲烟枪在门框上:“说你手慢,火不够,看这炉铁废了吧。”言罢回屋就睡了。 小武揉了揉熬红了的眼睛,万分愧疚的朝着里屋鞠了躬:“是我没干好,明天我去筛铁石出来补给您,对不起。” 转身离开,一身颓废里夹着不甘。 待到没了动静,老许探出头来,扒拉开炼废的炉渣,从里面拣出来拳头大的一块黑色的,用烟袋一敲,铛生脆响,成了,推开里屋的地砖,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老许把黑色的东西扔进去,心满意足的拉上地砖入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唱:“自古智计最无双,却把那傻子苦来当……”咿咿呀呀的好生自在。 三人正吃着早饭,小武顶着鸡窝头摇晃着出来了。 赢兰见他憔悴样有些心疼,总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天天干那烧炉子打铁捡石头的活计,一到吃饭的时间,老许就把他赶回来,吃了饭就被叫去继续干,哪有这么欺负傻孩子的! “小武!过来吃饭!” 柿树起了好奇心:“小武哥,你天天去老许家干活,他教你什么了吗?” 小武有些丧气:“都怨我笨,学不会,干不好。” 赢兰忍不住一把揉了揉他的鸡窝脑袋:“你傻啊,他这是拿你当免费的劳力呢。庄子里谁不叫他许老贼,就是贼的很,处处占便宜还卖乖!你赶紧回家歇了,和你阚大哥学剑法也好,跟我去四处打探也罢,总归别让人耍着玩。” “老许,老许是好人!”小武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他教我看火候了,是我自己不争气,总是鼓风不快,火候上不去,炉子才灭。” 看着坚定如斯的小武,赢兰无奈的摇了摇头,只是把自己手里的馒头掰了一大半,塞给了他,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这一日,老许也没开工,门外有点动静,就抻着脖子瞧了又瞧,却没见小武的踪影,老瘸子一烟袋敲在桌子上:哼,没长性的东西。 可第二天,他瞧着堆放铁石的箩筐又满满的冒了尖儿,后院的柴火堆也多了两捆耐烧柴火,这才露出了笑意:蠢得跟块儿石头似的! 整整一下午,小武脱了上衣,抡了锤子,敲打着没成型的胚子,还没长开的身板绷得紧紧的,虽不健壮却力量十足。晚饭的时候,小武照例放下锤子,准备回家吃饭。 老许却开了口:“继续干!”小武想了想,重新拿起锤子。 等老许端了两碗饭并两个小菜出来,才召唤一声:“滚过来。” 小武扒拉着饭菜,笑着看老许:“老许,你手艺真不错!” “闭嘴,吃了我的,晚上多干!”老许白了他一眼。 就这样,日复一日,阚剑练剑,柿树看家,赢兰管家,小武打铁,每隔几日大家换着班去探望营养不良的李醉,直到这天早上一开门,柿树边叫嚷起来:“下雪了!” 西南的孩子哪里亲眼见过这么大的雪片子,满院子打滚,满眼睛惊奇。 赢兰倒是在京都见过,只是冰凉的雪融化在掌心,心里有点酸,去年的第一场雪还是在京都,和主上一起喝酒赏雪。 冬天了,李醉在教宗种葡萄酿酒三个多月了,程启和罗子娟离开两个多月,柿树每旬都能开心的读着西南晁舅舅寄过来的信,赢兰和阚剑已经把吹角山沟沟坎坎的风云人物,历年旧事,关卡通道摸得清清楚楚。 还有一件事,孟回,下个月,出嫁。 要来了! -完- 46.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 “叮当,叮当,叮当……”赤着上身的小武,右手上缠着麻布条,挥舞着锤子敲打一块胚子,随着叮当的敲击,胚子逐渐变得紧实,杂质在敲击中渗透出来,飘散成灰。 刺啦一声,烧红的胚子过了水,再夹出来已经有了雏形,正是照着墙上那把镰刀做的。 小武细细的抚摸着刀身,虽未开刃,但银色透亮,一看就是把好家伙。 老许看着眼睛放光的小武,笑着使劲儿抽了两口,烟圈弥散在炉子散出来的热气里,看着眼前这实心眼的半大小子,想到了自己儿子,要是活着,也该这么大了吧,别说,这傻小子的嘴角上翘,真和老婆的嘴一模一样,两颗虎牙尖尖的,老许舔了舔自己的虎牙,这点像我。十一年过去了,年底,该去烧纸了。 小武忽然起身,抄起墙上的镰刀朝着自己的镰刀胚子上一砸,瞬间,胚子两段。 小武把着断刀的茬,顶在眼前仔细看,变了神色:“老许,还是不成,没有你做的镰刀里带的那种蓝。” “哼,你才几岁,老子打铁的时候,你爹还穿开裆裤呢!”老许一烟袋杆子抽在他屁股上,小东西,那是老子的保命本事,能轻易让你探知吗。 窗边忽然晃过一道光,老许一愣,转身冲着小武:“滚滚滚,滚回去,今天我累了。” 小武望了望门口刚刚西沉的太阳,挠着头,被赶走了。 半晌,老许开了后窗,是农庄庄头儿王三儿的小弟,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刚刚正是他用匕首晃着一道光照在了老许的脸上。 “许爷,我大哥说,趁着今晚的风雪去山谷干活儿,虽说他出手十拿九稳,但依着堂主的安排,您这边也安排小东子过来着吧。” 老许沉默了一下,抬头:“他才十岁,跑腿的娃娃又不机灵,你们别带他了。” 王三儿的小弟闻言诧异了,翻起眼睛看老许:“那……” “我去。” 又是一夜熙熙漱漱的雪粒子,裹在叫声豪横的西北风里,铺天盖地,冰冻三尺。 欣晖堂后院的卧房里,茯苓端着一个炭火盆冲了进来:“堂主,今儿晚上太冷了,再加一个炭火吧。” “嗯。”孟回头也没抬,低头专心缝着东西。 茯苓安置好了炭火盘,就放在榻旁,便坐在旁边,看着孟回。 她终于抬眼瞧着她:“看什么?” “堂主……护膝吧?” “嗯。”孟回终于收了线,轻轻一抻,端了残线,铺平了看:“好看吗?” “好看好看!瞧这右膝盖处还加了一层里衬。哎呦,让我想想,哪个尊贵的前一阵子在山谷里干活时候磨破了右膝盖?”茯苓故作思索的调笑着。 “别闹,她第一次来西北,身上本就有伤,这天气,必是难熬。”孟回抬头,隔着窗户纸也感受得到怒号的风雪里带着十分的寒意。 “好,我不闹,明儿就送过去,就和三天前的药酒,五天前的牛肉煲,十日前的精钢袖箭什么的一样,就奇奇怪怪的从她的桌子上长出来,你说她是奇怪呢还是奇怪呢?前次竟然还知道留给桌子一壶新酿的果酒呢。” 孟回推开玩闹的茯苓:“快回去睡。” “堂主,你真的要嫁给朱麾那个阴森人啊?”茯苓终于正了颜色,试探着问道。 孟回细细的整理了护膝,装在白色想着金线的布袋里:“不嫁。” “那,那你为什么不拒绝啊?”茯苓一下子急了。 孟回把布袋郑重的塞在她怀里:“婚事是条件,不答应哪儿换得来她那两块病骨。但我是不会嫁人的。” “要不,您逃走?”茯苓咬了咬嘴唇,瞧着欣晖堂撤了看守,其实只是扩大了圈子,道子的亲卫依然看守着,送点东西没人管,堂主要逃出去必是不易。 “不逃。” “可朱麾强娶怎么办啊!”茯苓一脸急色,看着主意已定的老板,心里发虚。 孟回笑着说道:“杀了他呗。” 后半夜,雪花没了后劲儿,北风却越加卖力。几个黑影顺着山路流进了葡萄园子的西北角,矮个子的卸下一桶油顺着葡萄树浇着,高大的那个掀开灯笼罩,一把火星子倒在树上。火苗子顺着干枯的藤蔓,在北风的裹夹下顺势蔓延,瞬间掀起一条火龙! 几个影子赶紧躲在暗处,等着目标的出现。 李醉睡的并不安稳,虽然裹上了所有御寒的衣服,赢兰也早早送来了好几床厚被子,甚至豪师兄和马道长都有份,豪师兄为此还送了赢兰一壶酒,那傲娇的今儿:“姑娘馈赠,受之有愧,我从不亏欠别人,这样吧,这壶金玉飘香就送你做回礼吧。” 后背那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这几个月喝了不少她送来了的药,已经半月未疼了。 李醉难受的翻了个身,头朝向外间,忽然猛地睁开双眼,对面的窗子映出了外面的一片红光!门外传来怒气冲冲的咚咚声:“李醉,起来,着火了!” 两人拎着铁铲子直奔西北! 火借风势,席卷而来,李醉学着豪师兄的手法铲土拍在火苗上,火顺着葡萄树越烧越大,忽然不远处一道人影,只见他挥舞着刀,竟然将一垄葡萄树齐齐砍断,接着风力用了功夫将残枝推到了一边。 “师父!”豪师兄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呼唤亲爹一般冲了上去。 李醉紧随其后,三人齐心协力,不过片刻,生生开出一道五六米宽的空地,恰好此处又是两块地的间隔,加上过道足有七八米。大火烧到近处,三人仰头望着,瞳孔中映出了滔天火光。瞬间,无物可烧,火,一下子去了势,眼看着灭了下来。 马道长转身离去,不说一句话,意思到了:“你们善后。” 此时,天色渐亮,风也渐渐小了,“李醉,你去查看西边,我去查看东边,遇到零星火苗务必用土埋透了!”豪师兄拎着铲子走远了。 李醉看着一片焦糊的园子,叹了口气,这些手臂粗细的葡萄树已经在这贫瘠的石头地里长了三十多年,一把火下来,可惜了。 忽然间,眼前地上一道亮光,本能的闪开,右肩处一把尖刀直直的扎下来!李醉猛地倒退三步,眼前两个人影,一高一矮,齐齐杀来。 高个子有几分功夫,刀刀致命,矮的却一个劲儿向她脚下泼油,眼看李醉已经滑倒,高个子顿了一下,瞄了准心,一刀捅过来,当得一声,却是刀飞了出去! 一个黑衣人,身姿矫健,一把短剑剑花纷飞,高个子被逼的倒退好几步,黑衣人才想起来重点是地上这位,一把扶起李醉,唉,希望这位没受伤,否则回去真是不好交代,总不能说,都怨自己吃了酒,起飞时候撞到树杈子上缓了半天。 对面高矮个子两人一对视,转眼消失在昏暗中,还分别跑向两个方向,真是商量好了一般。 李醉踉跄起身,正要道谢,黑衣人忽的掀起地上的尘土烟灰,待她揉了眼睛定睛再看,空空如也,只有一片焦土,高矮个子和黑衣人,都仿佛是一场错觉,不见踪影。 豪师兄拉着李醉仔细清点了损失,还好发现及时,西北的园子偏了些,没有波及中央的大片地,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豪师兄斜了她一眼:“怎么咕噜了一身土,让你灭火又没让你活埋自个儿!” “师兄说的是。”她不辩解,豪师兄反而说不下去:“去洗洗!” 待李醉换洗回来,脑子里面仍然想着三个奇怪的影子人,两个杀我的,一个救我的,却都无影无踪。 “砰!”的一声,屋门被大力踹开,一把锁链直直的套在李醉头上,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喝道:“教宗刑司,拘捕杀人犯李醉!拿下!” ◎作者有话说: 忽然找到慢慢讲一个故事的感觉,不疾不徐,希望各位耐着性子看看~谢过! 就是没了 ( ̄ε(# ̄)~ -完- 47.以弱凌强 今天十五,赢兰早就打算好了,做一份京都谢家村风味的豆腐脑,红油小葱加上酥脆的黄豆粒儿,李醉在家的时候最爱这一口鲜香麻辣。 昨夜泡了豆子,一清早却见着一瓮浓白的豆浆冒着热乎气儿摆在厨房的桌子上,磨盘已经清洗干净,还滴答着水渍,后院传来阚剑打拳的声音,赢兰远远瞧着,不由得满眼笑意。 片好的豆腐脑刚刚装进食盒,却听见咚咚咚的疯狂敲门声,门口洗漱的小武一脸懵的开了门,竟是跑的已经岔了气儿的豪师兄,缓了半天,只说出一句:“快,快去,救李醉!” 片刻之后,小院里涌出五个人,提剑的,挎刀的,杀气腾腾,直奔教宗刑司! 李醉静静的站在堂上,脖颈上带着镣铐,两旁是刑司的尉官,白底的教士长袍上暗红色的补子,上面一个刑字。堂上的主审官一言不发,一双鼠眼却死死的盯着她。 教宗刑司是个特殊的地方,形式上类似朝廷的大理寺,主管刑狱之事,隶属于朱麾的平旌堂,但要说审判朝廷的公主,他们,还不够格。 鼠眼主审官叫朱平,自称是朱麾堂伯父的四叔公的曾孙……总之,就是亲传教使,教宗的小太子,是他靠山,旁人都都敬着点他的意思。此时,他的心底也是十分懊恼,一个手无寸铁养尊处优了十几年的丫头片子,下毒毒不死,放火烧不死,竟然刺杀也没能弄死她,王三真是个蠢货!幸好他的狗命还有点用处。 现在,朱平只能佯装不知公主身份,连吓带骗的让她认了杀人的罪名,到时候再来个畏罪自尽,过了明路,想必即便是朝廷怪罪,也没法为她开脱,杀人偿命,天子与庶民同罪嘛,反正皇家一直是这么说的。 “啪”朱平猛地敲了惊堂木:“犯人李醉,竟敢藐视公堂!还不速速交代杀人大罪!” 两侧尉官咣咣的猛敲地面,顿时声威震颤,换做旁人早就站立不稳,匍匐颤抖了。 只是这位从来不是“旁人” “我是珈蓝公主,位比亲王,便是认作道子的晚辈,也是够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李醉平静的很,此刻相救的各路人马应该已经在路上,她需要做的,就是等到他们来。 朱平大声叱责:“什么公主?谁能证明!” 说罢从圈椅里站起来,走出来,一步步的逼近李醉:“你不过是酒园子里新收的帮工教童!竟敢趁着雪夜杀害路过的农户王三,劫掠钱财,是不是打算带着脏银逃出教宗,还俗为民,挥霍享乐!” 言罢,从旁侧尉官举着的木盘里拿起一个棕色小包袱猛地摔在她面前,大喝一声:“脏银具在,还不速速认罪伏法!” 李醉却笑了:“就为几个钱,雪夜杀一个农户?” “你定是不满酒园子生活困苦,日日辛劳,所以打算抢了银子,坐船逃跑!”朱平摇摇晃晃,比比划划,好不气派,没办法,堂下站着这位即使不言不语,也是气场全开,压得尉官们都不敢上前逼迫。 “栽赃,昨夜我在园中救火,有师父和师兄为证,不认识什么王三。” 朱平似乎就等着这句话:“来人,撸开她的衣袖,可有打斗痕迹!” 果然,李醉的胳膊上还残留着昨晚与高矮个子打斗的痕迹。 “来人,证物!”朱平仿佛占据的制高点:“犯人李醉偷换下来的衣物鞋子上满是桐油痕迹。” “带证人!” 角落里推出来一个矮小的身影,看形状正是昨夜的矮子,他颤颤巍巍的陈述:“昨夜约了大哥王三赶夜路去办事,带的桐油灯,正,正是这个痕迹。我,我大哥死了,就是她,她杀人!”矮子不敢抬眼看李醉,低着头却一只手指向她。 “既然你们同行,可曾亲见我杀人?几时?在哪?什么武器?伤在哪里?你既然同行,为何不反抗?为何不施救?”李醉转向矮子,一问一步走到他跟前。 “我,我,我们走散了……我。”矮子跪着向后挪。 “既是走散了,顶多就是同行过,怎知是我杀人,点灯皆是桐油,怎么,偏偏你家的桐油就是我衣服上的,可有证据?”李醉再问之下,矮子却已经说不出话,昨夜他们分头逃跑,本来的安排就是大哥去找山路拐角琼华树下等着的小冬子,一刀结果了他,这几个月老许早已借着邻居的便利偷了点李醉那几个随从家里的东西,只要塞在死人手里,就可以作为物证赖在李醉头上,毕竟上次投毒失败后,再想从园子里偷东西出来就很难了。 没成想,他回庄子后等了许久也不见老大回来,循着山路找过去只见到依着计划来寻尸的刑司尉官,一同找到了王三的尸体,背后一把匕首刺进去的痕迹,却已经不见了凶器,只有树下红了一片的枯草。 “看来你是死不认罪了?好,带指证人!”朱平食指几乎杵在了李醉的鼻子尖,似乎志在必得。 堂前一瘸一拐的上来一个老头,啪的跪在地上,一手指向李醉:“就,就是她!” 李醉却一愣,此人她从未见过。 “我是王三同村的,也是本村卒帮的头儿,昨夜卒帮里陈轿夫家的儿子丢了,我们寻了半宿,就在靠近酒园子的村道上,我亲眼见到她,就是她,一刀扎在了王三的后背上,口中还自称:“死在李醉刀下,你也算是修来的福分了!”!” 老许声泪俱下,言之凿凿。 李醉皱起了眉头,看来刺杀不成,是打算冤死她了。 老许边哭边嚎:“可怜王三不过是我们村里的农户,带着大家攒的银子去教宗司欣晖堂换些伤寒药,我们穷苦人家,自己都是活不下去的,只能这样互相帮衬着才能熬过天灾病祸,却没想到遇上这样的凶事儿!” 他朝着李醉咚咚咚使劲儿磕了几个头,再起身却见一流鲜血顺着眼睛鼻子留下来,好是瘆人:“您是教宗的修行者,怎么就不能怜悯我们小民的性命呢?要钱给你便是,为何要杀人啊,可怜王三家里上有老母守寡半生,下有一个闺女,还走不稳呢,就这么白白葬送的性命。” 朱平已经稳坐堂前,啪的一声敲了惊堂木:“人证物证具在,犯人李醉还不跪下!” 堂外已经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村民,哭声闹声此起彼伏。 看,以弱凌强,也非不可能。此刻的李醉纵有千张口也辩不出一个清白。 人家已经给她挖好了坑,不过是个熬不住苦日子的教童,趁着雪夜劫杀了村民,抢了银子坐船逃出教宗还俗享乐去。有人证,有物证,人证还是有身份的卒帮头目。真是一条好计策,便是在狱中害死了自己,等到朝廷找过来,案卷一摆,瞧,是公主忍不了修行之苦,要逃跑,别说朝廷巴不得她死在这,就算是有人为她鸣不平,也喊不出个声音,谁能说欺凌弱小的郡主是可怜人,大部分人还得加上一句:“死得好,活该!” 朱平坐在堂上洋洋得意,这个连环计做得好,可进可退,烧死杀了都麻烦,唯独冤死不仅死了,还死的有理有据,该死! 后堂,尉官恭恭敬敬的敬茶添水:“堂主,您慢用,前面就差签字画押了。” 黑压压的人群后面,赢兰一行人已经听得分明,她紧紧的攥着拳头,在这么多百姓和刑司人的手里救出主上,不容易,可若是救出来,也得背着污名! 却不防旁边一个身影猛地窜出去,拨开人群,直奔大堂:“老许,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老许闻声回头,小武已经直直的站在他面前,满眼含泪。 哼,好短 -完- 第 48 章 “老许,你教我的,别的工匠都有窍门技巧,唯独这铁匠必须是拉着风鼓一下一下的烧出来,轮着铁锤一锤一锤的打出来的。”小武说着,自己先留下泪来,这孩子向来执拗,受苦受累从不吭声,却是第一次在人前流泪,赢兰冲上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紧紧地。 “老许,别人说你拿我当傻劳力用,但我从来不信,因为无论是看火候还是辨成色,这些天你手把手的教我,就是骂我也是为了让我记牢靠,我知道!”边哭边说,鼻涕眼泪肆意横流,真是狼狈至极,旁侧伸出一只小手,努力的给他擦着泪,旁人转眼瞧着伸手的柿树,小姑娘狠狠的瞪回去!那人忙不迭低下头。 低下头的,还有老许,他慢慢的低下头,躲开小武的视线,无论面对跋扈的刑司尉官,还是群情激奋的村民,他都能恰到好处的表演出或可怜或激愤的样子,唯独面对这个孩子,心头一丝愧疚。 他怎么就这么傻的认为刚好铁匠旁边的空房子等着他们几个来租住,自己闲得教他东西,自己,从来不做赔本生意,不干白做的事儿啊。 可,就是这么个傻子,就是这么的信着他。 朱平见状,一拍惊堂木:“何人咆哮刑堂,干扰审案,拉下去!既然认证物证俱全,人就是你杀的!教童李醉,劫财杀人,押入死牢!” 阚剑隐隐的拔了剑,李醉却是一道目光射过去,摇了摇头。 人群渐渐散去,小武依旧低着头,赢兰忍不住上前,一把将男孩儿揽入怀里,十二岁的少年已经很久没有哭的这么撕心裂肺:“赢姐姐,老许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他怎么能这么冤枉人呢,他对我一直很好的,我不信……” 断断续续的哭腔里,赢兰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这孩子向来话少,但他一旦信任一个人,便是真的信了,而如今,这个人在他面前撕去画皮,露出最不堪的伪善邪恶,小武恨得不是人,而是错信了人,失去的信任。 吱嘎一声,一个黑衣人推开了铁匠铺的门,深更半夜,老许却点着灯坐在桌旁,过去三个月里多少个夜晚,他就是坐在这里,拿着烟枪杆敲打小武的屁股,嘴里说着这不对那不好,心里却巴巴的念着,自己的儿子要是长到现在,也就是这个样子,该多好。 老许抻着脖子看门口,可惜这脚步声不是那小子,又会是谁呢? 直到黑衣人亮出了一块令牌——欣晖,竟是主管医药粮食的欣晖堂?他们怎么也掺和到这事儿里来了,主管刑狱护卫的平旌堂,不是传闻已经和欣晖堂联姻了吗? 老许颤抖着行了礼:“不知尊教长有何赐教?” 清冷的声音不过两句:“明天当众说出实情,欣晖保你活着。如若继续伪证欺瞒,从此你们王家村再无可能获得一棵药草。” 老许顿时愣住了,等他缓过来,人已经走了。 得罪了欣晖堂,再无医药不说,便是每年开春前一个月的救济粮恐怕也是再难有了,这等于断了一村人的活路。 李郡主啊,一个要你死,一个要你活,可是无论你死活,我们这些人怎么能挣出一条活路来呢! 老许皱着眉头,透过窗口向外瞧去,夜幕中,看不见的家家户户,却活生生的在那。 第二日一早,小武照旧胡噜了早饭,脚步却在老许门前止住,他想质问老许,为什么助纣为虐,冤枉好人,可昨天退了堂之后,老许从他身边经过时,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而这一夜,他盯着隔壁一夜未熄的灯火也是同样的一夜未眠。 忽的,眉头一皱,已是天明,但透过窗纸,仍能看见油灯亮着,老许在干嘛,白天点着灯? 小武猛地拍门,却无反应,身后的阚剑赢兰追了出来,见状不妙,阚剑一脚踹开大门,众人冲进去一看。 老许死了。 他就坐在桌前,右手一把匕首直直的戳在自己的左胸处,自杀。 闻声而来的村民很快包围了这里,尤其是卒帮的人,群情激奋,他们看着近处的四人,认为是赢兰他们记恨老许作证,杀了他,但刑司很快来人,却不是昨天的尉官,一队脸生的尉官,虽然也穿着刑司的衣服,但白衣却衮着金边,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这是教宗司红衣教长直属的纠察部的刑司,平日都是大案要案才出来。 为首的小胡子仔细探看老许的死状,从他左手里费劲的拉出一张字条,可见死前是紧紧攥在手心的,上面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我许瘸子,贪图王三财物,与琼华树下用此匕首刺其左背致死,嫁祸教童李醉,脏银我亲手交给小东子保管。今以死谢罪,勿再多事。 众人惊呼,转眼间,指证人变成了罪犯,还是个自杀了的杀人犯。 朱平带着尉官来的时候,见着小胡子,忙扯了扯嘴角的笑意:“哎呦,竟然在这山村遇上兰都尉,真是卑职的荣幸。” 小胡子见他,皮笑肉不笑的冷哼一声:“死了人,还是幸事?” 很快,纠察部介入,老许有自陈遗书,有匕首证物,有他亲手交给小东子的脏银。 矮个子挨了兰都尉两脚后,立刻把和王三一起放火杀人,与老许设下栽赃的诡计全都招了个清楚,唯独再问他何人指使的时候,朱平猛地咳嗽了两声,矮个子再不言语,而兰都尉也再未追问,便以劫财杀人为由,草草结案。 豪师兄和赢兰他们四个在刑司门口等着,角门一开,李醉走了出来,步伐还算稳当,看来昨天没有受什么刑,这五个人才略略放下心来。她身后两步外,跟着出来的正是小胡子兰都尉。李醉转身,向他行了一礼:“谢都尉伸张正义,救我的恩情。” 兰都尉忙结结实实的一把扶住她:“郡主多礼,我家主上和孟堂主情同姐妹,自当坚守道义,主持公理,您多礼了。” 李醉心里微微一动,就知道,她又为了自己布置了许多,不知欠了兰家的的人情她又要怎么还,自己又能拿什么还她这一份份的恩情。 待李醉见了五人,赢兰柿树直接扑到她身上,前前后的摸了个遍,生怕她受了刑杖忍着不说,就连一向傲娇的豪师兄,也激动的不知所措,最后也能拍了拍她的肩:“受了苦,回去放你一日假,不,一日半!” 李醉尽可能调笑着让他们放心,却见小武低着头跟在身后,待赢兰把小武和老许的交情说了,李醉叫住小武:“过来,聊聊。” 小武抿着嘴,愧疚的眼神不敢看她:“郡主,老许,老许他对不起你,但他不是那样的坏人,我跟他……” 李醉却使劲的揉了揉小武乱糟糟的头发:“我与他无冤无仇,他出来陷害我必有原因,最后他以死谢罪,恐怕也有内情,他对你有半师之谊,去祭拜一下吧。” 小武忽然哽咽了声音:“小时候我就喜欢在工坊里学工,我爹总是打骂我,只有我爷爷护着我,鼓励我,教我,老许,他就像我爷爷当年一样一边骂我一边教我,我爷爷说过人如手艺,老许的手艺在那,他不是奸诈的。” 赢兰见状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去,李醉叹了口气,未知人苦,她又能说什么呢,但老许的死必是因她而起,那口被冤枉的郁结之气总不能找个死人分辩。她跟着豪师兄回了酒园子,一进门,却见一个火盆摆在门口,俩人一愣,转眼间豪师兄一把推着她往门口去:“准是师父备的,跨个火盆,去去晦气,快去!” 转眼间,这位不过两天,却折腾的明显瘦了一圈的大师兄,咬咬牙拿出了窖藏二十年的狄康醇,欢天喜地的进了厨房,边走还喊着:“师父,今天中午加菜开酒啦!狄康醇!” 老许的坟,是卒帮的人安置的,因着无儿无女,便安置在了村子墓地的过道处,大概是期望来祭拜祖先的人顺便也分他些香火。阚剑陪着小武来祭拜,见他有些话要说,便转身到了远处等着,小武跪下来,烧了很多纸钱,半天才开口:“老许,我要走了,恐怕再也不回来了,给你多烧些纸钱,在下面买点好烟抽。谢谢你教我打铁筑器,虽然没学好,但……”坟头后面忽然传来小孩的啜泣声,小武一个激灵跳起来:“谁!出来!”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哭哭唧唧的从墓碑后面出来:“小武哥哥……” 仔细看了看,好像是…… “我是小东子,我爹是轿夫。” 小孩哭着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封信来,大概是紧贴着身上的缘故,竟然还带着温热,打开信,歪歪扭扭的字,却是老许的:小武,我不是个好人,从一开始招你们住隔壁,到引你来套话,都是故意的,卒帮要在这讨生活,绕不开朱堂主的刑司兵士,我也没办法,总得紧着眼前的人们一条活路,替我向你们主子道个歉,老许冤枉她,对不住了。 我教你打铁,也是算计你的劳力,其实从第一次起,你就炼出了上好的铁胚子,都藏在里屋的地窖里,还给你了。地窖里还有些黄色的石头,朱麾让我给他打过一把好剑,说这是西洲过来的宝贝,加到铁胚子里不仅增加硬度还更轻盈,果然是好东西,没用完的就被我加在了那把镰刀里,你看见了,暗处泛着点蓝光。我从不是什么好人,你个傻子抽了哪根筋就那么信我呢!蠢! 但你有一句话不蠢,咱们是工匠,什么人出什么活,你是个好人,好手艺,出好物件。 行了,我去见儿子老婆了,等了我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还认得我不。 蠢小子,好好干活。 小武合上信,心里难过的很,一股怨气在心里横冲直撞,却不知该冲着谁。 他一抬眼却看见小东子腰上记着一条成人的腰带,长长的在他的腰上绕了好几圈,眼熟:“哪来的?” 小东子抽了抽鼻涕:“王三爷系的,那晚他本来要我在树底下等着,是许爷爷说不让我去了,让我把腰带扔了,他去,后来,后来王三爷死了,许爷爷也死了。” 屋子已经收拾好了,四个人站在门口,又看了看隔壁紧紧关着的门,老许死了,铁匠铺就被封了。 赢兰忽然拍了拍小武:“你没说错,也没信错,老许不是坏人。” 是啊,他陷害李醉,是为了卒帮人的生计;他替代小东子,是为了保护孩子;他让小东子扔腰带,是不想嫁祸给阚剑他们几个;最后,他自杀,恐怕也是为了保护什么人吧。 他算计人,陷害人,但他更想救人,救他眼前看得见的弱小的人。 早从刑司回来的路上,柿树忽然被人塞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搬离,四散。福康酒家,寿安棺材铺。落款一个“茯”字。于是,赢兰带着柿树去酒家,阚剑领着小武去棺材铺,相信茯苓既然这么联系他们,必然是孟回又有了什么计划。只是……半山腰上,四人再次回望山谷里的酒园子,李醉在那。 泽泻敲了门。 “进。”孟回在练字,细细观去,竟是在仿着兰堂主那副《珠联璧合》的字。 “堂主,都办妥了,老许翻案,畏罪自尽,郡主回到酒园,四人已经搬出来。”泽泻言简意赅。 孟回放下笔:“我也是逼死他的人之一。” “堂主,此人助纣为虐,颠倒是非,但确实是他杀的人,认罪伏诛,天经地义。”泽泻辩解道。 一声铮鸣,孟回拔出了剑:“贪赃,道子容他;枉法,我却不能再容他。朱麾,必须死。” “是。” ◎作者有话说: 还是没赶在12点前更新,写慢了 嘿嘿,注意身体 -完- 49.捡漏新郎 日上三竿,朱麾终于翻了个身,舒坦的哼了哼。昨天朱平那边进展顺利,想着很快就会得到道子的嘉许,晚上就用了点“永生烬”。 真是好东西啊,虽是虚幻,但总归那份儿志得意满的畅快是真的,当然,也即将实现。 “咚咚咚……”卧房外传来敲门声,似乎急切,但又不敢使劲儿敲。 “嗯~”心情甚好,对下人放纵几分也是上位者的恩赏。 门外连滚带爬的进来一人,跪在床头:“堂主,堂主,李醉放出去了!” “嗯?!”朱麾猛地翻身坐了起来:“说!” 朱平抬头,口齿倒是流利:“堂主,老许那混蛋昨儿晚上自杀了,还留了遗书把事儿都揽了过去。最令臣下不解的是,一大早纠察部刑司的兰都尉亲自上门,直接定了畏罪自杀。王三的小弟差点招出您来,幸好臣下及时按住了他的舌头。” “兰家?”朱麾的眼睛眯了眯,多年毫无往来的兰家,已经是第二次出手帮孟回了吧?这样事情就更有趣了。 他抬头,正瞧见衣架上的大红婚服,昨天礼司送过来的,还没来得及试穿,吞云吐雾间看着衣服,仿佛见到了总是笑盈盈看着道子训斥他的孟回,挣扎于他的怀抱,任意凌辱!单是想想都令人兴奋不已。 “听闻李郡主和孟堂主交情匪浅,既然如此,也送一份大婚请帖过去,请她来观礼!”想想那些传闻,朱麾几乎咬碎了钢牙,我的女人,死了也得垫在我的脚踏上,大婚当日,手刃李醉,一手得着道子的嘉奖,一手还要按着孟回的脑袋看李醉的死相! 初九,李醉正在木棚里与帮工的农户们闲聊,家有几亩地,几口人,种了什么,收了多少,够吃多少日子,不够吃的日子去哪打零工,收入几何……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半天,幸好帮工的女人们本就是嘴碎话多的,见着样貌清俊的小教童,温和有礼的询问她们的家常琐事,便七嘴八舌的应起来。 待女人们收了工回村子去,豪师兄才进来,撇了撇嘴:“你说你,不赶紧练习保命的法门,跟这些娘们儿有什么好说的。” 李醉手脚麻利的盖好了酒瓮的盖子:“获益颇多啊,师兄,你也知我的出身,从来不知百姓是怎么活的,怎么死的,还有,怎么反的。跟他们聊天,我才知晓为什么宁可卖身为仆也不愿做农人,为什么矿籍召婿能有百人应征,为什么商人富裕却地位低贱。太多,想不到。” 豪师兄不以为然的笑了:“好好修行,做个长寿大能,谁还在乎这么俗人俗事,你来不过几个月,能说出个为什么?” “我自俗世来,终将回俗世去。现在看来,原来的自己跟瞎子也差不多。商人富裕,尤其是大商人,头脑机敏,结交权贵,利诱结盟,如果再给他们一定的地位,权钱共进,垄断行市,欺压小商,祸及一方。所以,必要压着大商,才能给小商小户老百姓一条活路。” 豪师兄想了想,似乎有些意思:“那矿籍召婿呢?” 李醉停顿了一下,自顾自的笑了:“既然师兄一心修道,不打算做上门女婿,我就直说了。矿籍为教宗取月石,本就地位高于其他籍户,也富裕,倘若这家矿户非要招个上门女婿,那就说明家里有钱,却又没男人支撑,这样的门户,进去做女婿,直接就继承了一份好差事和家业,而矿籍大多男人干活,女人听话主内,过不了几年这上门女婿就可以挺直腰板,这矿户也就改了姓,乱世如斯,村里没活计的男孩子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改变命运。” “行吧,但总觉着哪里不对,对了,这是刚才白衣教童送过来的,你的信。”豪师兄递过来一个小木盒,甚是精致。 李醉擦了手,抽开木盒,一份大红请帖,打开三两眼扫过,皱起眉头,甩袖出去:“师兄,我去地里看看。” 走在冬天的园子里,着实没什么可看的,北风凛冽,但李醉心头更是针扎刺痛,两行墨字:盛邀珈蓝公主李醉,观礼教宗平旌堂朱朱麾迎娶欣晖堂主孟回大婚。 崔姐姐要嫁人了? 不,孟回,你要嫁给朱麾吗?不可! 三日后的午时,李醉拿着请柬站在了教宗平旌堂门口,今天朱麾将在这里迎娶孟回。 宾客们三两成群的进了大堂,侍卫却一拱手:“李郡主,我家堂主听闻您与孟堂主有旧交,特邀您去后院叙旧。” 李醉一笑,看来朱麾真是着急了,连借口和替死鬼都抛了,看来是要亲自动手了。 朱麾正在招呼宾客喝酒,教宗的规矩,先外后内,宾客吃喝好了,气氛也热烈,月中之时再玉高台上行拜堂之礼,以祭月神,求得庇佑。礼毕后新人送入洞房,宾客酒足饭饱也看够了热闹,乘着月色,说着吉利话各自离去。 一个侍卫匆匆赶来,在他耳边低声窃语,但见朱麾忽然笑的灿烂,本来喝得有些晃晃悠悠的身子竟然挺直了些许,自称去迎接贵宾,便匆匆随着侍卫去了后院。 他一踏入后院,阴沉的对跟着的侍卫说:“后院关门落锁,任何人不得靠近,铁甲侍卫都准备好了?” “是,弓弩手在最外围,铁甲在中,我们两个紧跟着您前去。”侍卫低眉顺眼,甚是恭敬。 朱麾点了点头,忽的发问:“两个?老朱呢?” “堂主,刚才他家里突然来人叫,说是他娘……”低眉侍卫懂事儿的没再说下去。 “呸,晦气。”朱麾抬脚进了后院。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直接面对李醉,这个大半年以来萦绕他心头,杀了一次又一次,一次都没成的对家。 朱麾见她,普普通通的灰布道通衣服,却被这清俊少年穿出了几分倜傥,个子不矮,几乎赶上了自己,眉眼间却是一派平和,真是牡丹花下死,竟然就这么上赶着送死来了!忽的有两份头晕,必是刚才齐都尉敬的酒刚猛了些。 朱麾顿了一下,压了压胃了翻上来的酸水,一伸手:“李醉,也不用绕弯子了,今天你来了,就走不了了!” 李醉却笑了:“朱麾,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蠢啊,算算我给了你几次机会?横渡渝江,西南寨子,酒园下毒,纵火刺杀,哦,对了,还有最后的一次冤杀,知道为了什么你每次都失败吗?” 朱麾闻言心头大怒,一股热意直冲头顶,他瞪着眼睛,刷的抽出侍卫的宝剑,指着李醉。 “因为你蠢啊!”李醉抚掌大笑,朱麾大声呵斥:“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谁家蠢货如斯!” 他血眼猩红,竟如同永生烬上头一般,仿佛背后千军万马,弹指间便可将李醉碾为尘埃! 然而,他的吼声之后,却安安静静,直到一声清亮的女声:“我家的呀!” 李醉却忽的亮了眸子,抬头望去,一身大红嫁衣,把往日清冽如斯的孟回显得柔美了几分,两人视线交错,四个月未见,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朱麾疯了一般挥剑劈向孟回,他眼前仿佛出现无数个孟回,嘲笑他的,轻慢他的,显出他不够聪明的,各种各样的孟回似乎在说着同一句话:“你个蠢货!” 低眉侍卫一把将他按住,另一个侍卫进来向孟回行了礼:“主上,弓箭手已经奉命撤了,铁甲卫十一人归顺,十人自愿离开,另有七人反抗,已经就地诛杀。” “好。”大红嫁衣,轻启朱唇,夕阳落日,门外一片霞光,映在她身上,晃了李醉的眼睛,也迷了她的心。 朱麾忽然瘫在地上,浑身抽搐,侍卫一愣。 孟回却扬起脸,已经猜透谜底般看着李醉:“看来我多余出手了?” 李醉慌忙收回如痴如醉的眼睛,目光瞥向旁处:“这婚礼的酒都来自我的酒园,刚好西南的时候,舅母教我用蛊药的法子,对付他,不难。” 话音落下,忽然间就安静了,孟回罕有这般娇艳,眼中尽是真心实意的笑意,慢慢的看着她,李醉却紧紧地盯着孟回的红衣裙摆,不敢挪动视线半分触及那日思夜想的脸庞。 “啊!”按住朱麾的侍卫忽然大喊一声,朱麾仿佛邪魔入体猛地起身夺剑,生生掰断了侍卫的手臂,另一名侍卫与他打斗,一剑刺穿右胸,朱麾竟如不知疼痛般顶着剑刃而上,啪的一掌拍在侍卫胸口。 屋内狭窄,电光火石间朱麾剑逼孟回,李醉飞身而起一把揽住孟回冲向门口,右手一甩,两人已经越出房门跳到院中,门内,朱麾一身红衣半身血,转过身胸口三支袖箭,只漏出尾羽,仰面倒地,死了。 茯苓泽泻持剑站在门口,回头却见院中李醉半搂着孟回。 孟堂主罕有的脸红,一把推开她。 李醉挠了挠鼻尖,收起袖箭,跟在她身后,进了厢房。 片刻之后,泽泻来报:“堂主,尸体已经清理了,受伤的也去疗伤。只是……” 她略显无奈。 “说。”孟回的脸色恢复了平常,可依旧不看李醉,只留她巴巴的如一只小狗般瞥着主人的脸色,想说话,又不敢吭声。 “还未拜堂。”泽泻说完就退到了旁侧。 是啊,满府宾客,婚礼上新郎不见了,总归要给个理由,再有理有据的理由也安抚不住今晚的人心人口。 茯苓突然插了话:“堂主,是在前堂正中的高台上拜堂吗?” “嗯,月中之时,高台之上。”孟回也恼火朱麾死的不是时候,本来打算拜堂后再动手,谁知他记着杀人,竟然酒席间匆匆离去。 茯苓转着眼珠:“反正下面也看不清,离着远,又不许灯火冲撞月光,黑黢黢的谁看得清啊,找个假新郎可好?免去多少麻烦呢!” “谁?”泽泻噗呲笑了,笑茯苓胆大妄为,忽的又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她啊!”茯苓笑着,一手指向目瞪口呆的李醉。 “啊?!” 好耶,嘿嘿 -完- 50.只剩心疼 高高的婚台之上,一条香案铺满鲜花,鲜花之上才是莲子花生之类的干果,取个好兆头。寒冬腊月,这一桌子鲜花真不准备,礼司从修地龙建暖棚准备了三个月,台下人群中,礼司采办处彭管事特意多喝了两杯,感怀自己真是不容易。这俩堂主非得赶着这时节结婚,真是折腾人,须知教宗勋贵结婚必是祭拜月神,而月神的贡品千差万别,唯独两样必不可少,一是鲜花,最好是粉色重瓣类的,另一样就是香案正中摆着的水晶缸,一尾活泼的小红鱼水中打转游弋。 这规矩,早在第一任道子李tai zu的时候,就定下的,真真的是花团锦簇,吉庆有余。 同样盯着小红鱼的,还有婚台上的主角之一。当茯苓三下五除二散了她的发髻,梳成朱麾今天的朝天冠样式,孟回终于肯瞧她,只冷哼了一声:“闭眼。”随后,在她脸上描描画画,贴贴补补,等睁开眼睛,李醉差点掀了桌子……镜子里俨然就是一个天杀的朱麾,两人身量相近,换了衣裳,只显得这位新郎官更玉树临风。 外面泽泻忽然匆匆进来:“坏了,堂主。” 几人正笑闹着,闻言收了笑意,齐齐看向她。 “道子来了!”泽泻紧紧皱着眉头,别人远远的看不清,错认朱麾也就罢了,道子白祚可是他师父,恐怕一打眼就看得出真假。 “堂主!要不要……”茯苓一手按住了剑。 孟回缺缓缓起身,走近了李醉,近的闻得出她今天身上带的药香荷包里有陈皮,香附和茵陈。李醉紧紧绷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孟回伸手拨了拨李醉的头发,从齐整的发髻里挑出几缕,似乎凌乱了一点,才更像是醉酒之后的新郎。 这才出声:“无妨。” “无妨?”三人齐齐瞪大了眼睛。 李醉倒是乖巧:“姐姐说无妨,就无妨!” 茯苓白了她一眼,还没拜堂就软了骨头,哼! 道子白祚站在观礼人群最前面,穿着大红婚服的一双喜人执手上前,深深鞠躬,拜谢师父恩德。道子一贯是笑眯眯的,此刻更是笑的满脸的皱纹都紧凑了几分,只是当他目光落在起身的新郎身上是,眼中精光一现!李醉努力压着跳得厉害的心,尽力平静而欣喜的回望,仿佛本就该如此,只是扑通扑通的心,隔着三层婚服,依然看得清跳动。 宽袍广袖里,伸过来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只手,手心暖暖的,带着一点潮意,看,崔姐姐也不是不紧张啊。 愣了一下的道子转瞬间恢复如常,一只手指向婚台,让他们继续下面的拜月祭祀。 一阶一阶的走在木制阶梯上,前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孟回挑了一眼李醉,毫不犹豫的将右手搭上去,台下一片哄笑,宾客们三三两两的调笑着新人。就连彭主事也好奇着,传闻两位亲传教长并不和睦啊,是由着道子赐婚才成的,可眼前这牵的太自然,搭的不迟疑,果然,传闻不可尽信! 今夜月明,中天之上,明亮如斯的月相已经很久未见,礼司卜算黄道吉日还是有一手的。 “一拜月神,赐缘良人!” “二拜月神,子孙繁盛!” “三拜月神,安康终老!” 三拜之后,新人互拜,躬身的孟回却听见轻轻的一声“惟愿崔梦回,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声音轻的飘进风里就散了,仿佛从未有过,却又入心刻骨。 礼成宴罢,宾客尽退,侍女将新人送入洞房后,倒退着出来,轻轻关上门。 屋里,静悄悄。 孟回一掀头盖,伸手取了桌上的喜酒自斟自饮:“折腾两个时辰,真是累人。” 忽的看了眼手里的空酒杯,瞪大了眼睛:“李醉,你都在什么酒里下了药?” 李醉这才缓过神儿来,赶紧应声:“只有我身上的蛊药才激得出毒性,旁人喝着无碍。再,再说新人的交杯酒里是没有的,我想你也许会喝……” 两人这才松弛下来,自然了很多,吃着桌上的饭菜,喝两杯酒,仿佛又回到了儋州酒楼里那自由自在的日子。 “崔姐姐”李醉试探着叫了一声。 “嗯?”孟回斜了她一眼,小东西。 “人多口杂四处耳朵,我,我能不能叫你孟回?”几杯酒下肚,终于把琢磨了几个月的事儿说出来了。 “我本就是孟回。” “不,你是崔梦回,江南崔家独女,崔梦回,我叫你孟回,心里面你也是崔梦回。”李醉执拗的强调着崔字。 孟回手里的酒杯顿住,四目相对,这八年来,她把复仇挂在心头,父亲那一身鲜血,母亲的惨叫声,恨意每每折磨着她用言语,刀剑,暗算,甚至不入流的手段杀人成事,自己已经不再是父母捧在手心,明月掌珠般的崔梦回,甚至提到崔字都是抹黑,告诉自己,我孟回是西洲的噬月使,教宗的孟堂主,必将手刃仇人,沉沦地狱,永不超生。 直到一声“崔梦回”仿佛一道光把她拉回人间,李醉,孟回伸出手,仿佛想要又不敢触碰那处明亮,直到一只手紧紧的抓住她的手,拢在手心,迟迟不放。 啪的一声,油灯忽然爆了个灯花,两人仿若惊醒,匆忙收回手。一片尴尬的寂静中,孟回开口:“你可知道子认出了你不是朱麾?” 李醉忙应声:“他为何不做反应?朱麾不是他的大弟子吗?” 孟回冷笑了两声:“是他不成器的大弟子。道子视我们为工具,而非传人,首要在于制衡。却不知为何沉默了几百年的兰家忽然推出了兰师妹做亲传教使,而兰家八百年教宗勋贵,即便是道子他却不能轻易摆弄。而我和朱麾,在他膝前明争暗斗了多少年,不过是为了打造出一枚能够制衡兰家的棋子。我们两个只能留一个,但也必须留一个。” “所以,他认出我不是朱麾,就是默认你赢了?” 孟回点了点头。 “可朱麾毕竟是死了,怎么善后?”想到未知的明天,李醉后悔自己对教宗内情掌握的太少,连朱麾的余党都不甚清楚。 孟回拍了拍她的胳膊:“别担心,新婚夫妻一个月的游历修行,到时候再找个途中遇险的借口放出他的死讯。一个月时间足够我梳理他的势力,毕竟……我们夫妇一体嘛。总之,道子只有我这颗棋子了,除非……” “除非什么?”李醉见她迟疑,慌忙问起。 “没什么,夜深了,怎么,做了半宿新郎,还舍不得脱这婚服?”孟回换了调笑的样子,逗弄小孩也是有意思。 躺在床上,两人却都醒着,也知道对方醒着。 “李醉,酒园子过得苦吗?” “孟回,我是不是特没用,一直都被你们护着,一天一天,一步一步,从京都到西南,再到教宗。我就是个没用的麻烦。”李醉终于突出了心中压抑了许久的话:“我配吗?配得上大家牺牲至此?” 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配得上身旁的人殚精竭虑的护着吗? “当然配。李醉,你生来尊贵,本有一千种放纵的方式可以任性对待这个对你不够好的天下,但你没有,依旧善良,宽厚不失原则,仁爱不乏钢骨。你十几年来护着你的小表弟,给赢兰信任,给被追杀的阚剑容身之所,对柿树姐妹情深,以德报怨不弃石家,明明可以自在的避祸西南,却偏偏要搅进吹角山以命相搏。李醉,你听着,你一颗赤子之心,为朋友为百姓为天下。” “李醉,谢谢你八年来记挂着我,你,是这人世留给我,最后的一束光。好好活着。” “嗯。” 李醉侧身躺着,孟回从后面靠着她,头轻轻的搭在她的颈间,两人无言,只是这样相依相偎的着,感受着对方轻微的呼吸同频率的呼吸,仿佛变成了一个人般,同呼吸,共命运。 夜半,孟回忽然感受到李醉的背轻轻的抽搐,也弓的更厉害了,白布里衣隐约透出了汗意。 “伤口疼?” 半晌,轻轻地“嗯。” 一只手轻轻覆在脊背下半部的两处凹陷,却不敢触碰,八岁的李醉,那个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小孩儿,被亲生父亲理所应当的持刀挖骨时,她不敢想,只是俯下身,掀开衣服,双唇轻轻靠近在伤处,吹吹,吹吹就不疼了,一如八年前她们在白橡山,她为她吹吹蹭破的膝盖一样。 “每天都疼?” “也不是每天。” “怎么不说?” “习惯了。”平静的语气描述这八年如一日的夜夜剧痛,只有她自己知道从伤心到愤怒,从恐惧到绝望的每一刻。 “八年以来,我的梦里都是父母亲遇害时的脸,是江南血流成河的哀鸣,支撑我走到今天。“孟回偎在李醉耳边轻语。 李醉的手覆在孟回的手背上,手指从她的手指尖插过,十指相扣。 “但今天,是心疼。李醉,我心疼你。” 眼泪滴落在孟回的右手背上,烫得心头真疼。 哦豁 -完- 51.酒园回门 “听说没,朱堂主随着孟堂主去探访亲友去了。”侍卫二明神神秘秘的跟一同站岗的张五叨叨。 “孟堂主哪儿来的亲戚?还不是江南逃难的孤女,因为家传秘方给道子治好了眼睛才收进来,其实就是去酒园了,那边……”张五朝西边努了努嘴。 “莫非,莫非是那位?李……”二明恍然大悟。 张五由衷的点了点头:“要不怎么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朱堂主当初跟孟堂主打擂台的时候,吹角山谁不知道。这结了婚,转天儿就陪着媳妇看老朋友,嘿嘿,咱们男人啊,都是怂命!”说到老朋友三个字,张五不由得想到了之前的一些传闻,脸上露出了然之色,没准人家朱堂主正是去宣誓主权的呢。 虽然时下不像三百年重磬道子那时候时兴结道侣修行,男女不忌,但教宗内部男男女女的那点事儿从没断过,只不过是没摊在桌面上罢了。 “慢点,园子里为了防冻给地里灌足了水,很滑。”李醉一手拉着车门帘,一手横在门口,孟回搭着她的胳膊下了车。 园子的正堂上,马道长破天荒的坐在这悠哉的喝茶,豪师兄却来来回回的转圈,一脸焦急之色:“师父啊,您快拿个主意,怎么办?李醉昨儿一宿都没回来,这一大早平旌堂的教童就来禀报,新婚的两位堂主来了,怎么都赶一块去了!” 马道长依然喝茶,喝茶,再喝茶。 豪师兄一跺脚:“不行,我得先给她通个风,怎么也别这时候回来碰个正着!”他一转身刚到门口,外面却传来脚步声,冷不防,倒退三步:“师父啊,这,这上门了!” 侍卫们有眼色的守在门口,二人进了正堂,李醉一声呼喊:“师兄,这是要去哪?”豪师兄顿时惊掉了眼珠子,眼前这一身宝蓝长袍的,不是李醉还是何人,只是顺着她的手,牵着的另一头,月色长袍,衮着金边,穿着素净却遮不住倾城之貌,正是教宗第一女神,孟回啊。 豪师兄张大了嘴,却“啊!啊?啊……”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来。 李醉拍了拍他肩膀,径自拉着孟回走到堂中,对着上座的马道上深深行礼:“弟子李醉拜见师父,这是我姐姐。” 孟回道:“孟回拜见前辈。” 马道长这才点了点头,开了口:“昨儿你没回来,是跟她成亲去了?” 李醉一囧,老头子平时话少,却没想到真是个硬茬,这怎么答,是还是不是? 孟回却应了声:“前辈,朱麾死了,白祚识破了李醉,却没多言,这是认可了我做制衡棋子吗?” 李醉却是一愣。 马道长笑着骂道:“我与这丫头是旧识,她进教宗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我,你这傻子,才明白过来?” 李醉恍然,悄悄用胳膊撞了孟回一下,原来我来之前,你早安排好了,也不与我打个招呼!姐姐欺负人! “恐怕不会这么简单。”马道长转脸间却严肃了几分:“我师父是他大师兄,先道子雷平本来打算栽培我师父做继承人,却忽然中风,口不能言,笔不能书。当时白祚是他的小弟子,侍奉左右,自然而然的替失语重病的雷平道子传旨,然而不出三年,我师父就被贬斥到西南传教,另外几位师叔同样远离中枢,谁知道这教旨到底是道子的,还是他白祚的。只是,吹角山上下竟然对此毫无质疑,五位红衣教使全然听命!更不要说下面的教职人员。又过两年,雷平道子仙逝,享年不过八十几岁,在历任道子中都是最年轻的。” 孟回的眼神变了变:“您是说雷平道子晚年,白祚可能做了手脚?” “不,我是想告诉你,千万不要小瞧了这位笑面菩萨,他不是可能,而是一定做了手脚,却在此之前就与各方势力做了利益交换或者握住了把柄,控制了教宗上层。” 马道长边说边遥望西南,想着最后客死他乡的师父,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了,自己如今都六十多了:“雷平道子的墓,等我挖进去的时候,神体已经腐烂,唯有颈骨,是粉色的。” “毒杀?”孟回也惊讶了,雷平性情刚烈,却不失为教宗史上有作为的改革家,正是他的力主,才把单纯的教民供养教宗,改为如今的朝廷商路供养,教宗雇佣教民劳作,但要给予酬劳。 “没人追查吗?病的蹊跷,英年而死。”李醉忍不住插话。 马道长顿了一下:“有,兰家。只是,后来也不了了之,几十年后,白祚就收了兰家的小丫头做徒弟,在你和朱麾之后。” 忽然外面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很快,泽泻匆匆进来,在孟回耳边轻语,她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前辈,您知道哪位先辈的得道大能,用“怀德”为字吗?年代久远。”孟回开口请教。 老头沉吟了半天:“着实没听过,怎么?” 孟回看了看堂上几人,提了口气:“先前因为诬陷李醉杀人的案子,我就把她的几个朋友送到城中,其中有两人在酒楼帮工。前些日子见到送湖豚来的渔人手上戴了奇异的物件,便打听了,说是在灵湖北岸捡到的,几日后她们随渔人下水,却在更深处的湖底找到一处墓穴,年代久远,坍塌了半边,隐约看像是座陵墓,石碑上隐约字迹:无间无极,怀德在此。” “那物件,是月石做的。” 众人从惊讶到沉默。 “我,可能,知道。”李醉有些不敢置信。 “嗯?”大家齐刷刷的看着她。 “李氏先祖,tai zu李胧,字怀德。”皇室子弟自是要背诵族谱的,虽说旁支的王爷什么的可能遗忘,可祖宗的名讳,记得必须扎实。 马道长一直神哉哉眯着的眼睛睁得溜圆,豪师兄直接站了起来,孟回却悠悠的开了口:“记得石武讲过,敬宗去祭拜tai zu陵墓,却坑杀了所有工匠,因为,那棺椁是空的。如果tai zu不在自己的陵墓里,却在湖底呢?” 很快,探亲访友的队伍中,六匹马飞奔而出,直向灵湖。 “师父,您说这,这是福是祸?”豪师兄惴惴不安。 马道长推门进了自己的卧房,咣当一声关了门:“诸相非相,福祸相依,该干嘛干嘛去!” 灵湖北岸,赢兰正在给柿树擦着湿漉漉头发,小武摆弄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工具,不远处,阚剑抱剑而立,遥望东边的大道。 诶?我发的评论呢 嘿这章节锁这么久,这洞房还没写呢 -完- 52.湖边故事 “姐!”柿树一头扑在李醉的怀里。 天黑之前,李醉孟回一行六人终于赶到了灵湖北岸,与等在这里的阚剑赢兰柿树小武四人重聚,从大家进入教宗到现在,深秋到严冬,四月有余。 “今夜休息,你们把之前打探的情况再详细回忆一遍。”李醉站在湖畔,看着貌似平静的湖面,薄薄的冰层下面流动的湖水。 “是。”众人答道,不知为何,赢兰望着李醉的背影,郡主的个子又窜了窜,其他的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她就是觉得不一样了,说不上是哪。 这个纨绔少年,如今知民疾苦,知法无奈,知天不测,知己无功,怎么能不变呢? 长大不一定是一夜之间的顿悟,却一定伴着辗转反侧的煎熬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恼怒,以及最后表面的平静,平静之下的澎湃。 “主上,亏得孟堂主的安排,我与柿树在同福酒家后厨做帮工,有道招牌菜叫鱼跃龙门,须用鲜活的湖豚烹制,因此都是渔人从灵湖钓到了立刻送来的。这个渔人叫曲大,身患喘病,但湖钓的本事却是高超,常常有捕获。然而,不过五日,等我们再见到他时,仿佛换了个人。百病全消,神清气爽,完全看不出五日前还是个气喘连连的病人。”赢兰娓娓道来,夜幕湖畔的牛皮帐篷里,八个人守着油炉取暖,帐外是带来的两个高手侍卫,月光盈盈,仿佛对他们聊的事情,兴趣盎然。 赢兰很快发现曲大右手上带了个黑色扳指,很是精致,他老实的答道是在灵湖北岸钓湖豚时候捡到的,就在浅处的泥水里。 “说来也怪哈,我看着石头花纹好看,正好戴在拇指上,谁知道冰凉的石头戴上手却热乎乎的,连着睡了好几个整觉,你们可是知道,我前些日子喘不上来气,半宿半宿睡不着,非得坐起来顺了气,当时真是觉得,唉,别提了!”曲大眉飞色舞的跟酒家后厨的帮工们描述,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久病初愈,正是想找人多说说话的时候。 大家听得正出身,忽的冲进来两个刑司尉官打扮的,架起来曲大,一把塞住他的嘴,直直的拉了出去,第二天,再来送鱼的就只有曲大的小徒弟,曲大不见了。 “等一下,刑司尉官?具体打扮如何?”李醉忽然出了声。 赢兰仔细回忆着:“白色教服,中间是红色的补子,写着刑字。” “白衣服衮着金边!”柿树却记起金边闪着了眼睛。 李醉点了点头:“是纠察部刑司。”言罢,眼睛瞟向了孟回,只见她也点了点头:“兰家。纠察部之主红衣教使正是兰师妹的祖父。” 后来的事儿就是泽泻来报的,柿树擅长潜水,跟着曲大徒弟找到他日前钓鱼的地方,下了湖,一直摸到湖底,看见那破损的陈年古墓,认出墓门前的八个字,便上来了,赢兰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曲大戴的扳指很可能是月石,活死人肉白骨,除了月石想不出其他,便匆匆通知了棺材铺的阚剑小武,以及茯苓留下的联络人。 “明日是个晴天。”孟回看了天色。 “好,我们分作两组,六人下水,四人在岸上护卫策应。”灯火下,李醉目光灼灼。 夜深人静,众人休息。 “李醉。”孟回忽然开了口。 “嗯?”一直闭着眼的李醉猛地睁开眼转过身,看着她。 “tai zu是个什么样的人?”第一次听到李怀德的名字,她的心里就涌起一种熟悉的不安。 “我家祖宗,不,其实是伯祖。天下皆知,太祖无后,皇位传给了弟弟太宗,也就是我的直系先祖。族谱里理所当然极尽赞美,什么文武双全,任用贤能,上通神明,下ti黎民……” “除了理所当然呢?”孟回一耳朵就听出这家伙还有别的要说。 李醉忽的支棱着坐起来,眼睛发亮:“我带着小表弟在太庙隔间的书库里捉迷藏,找到过了几本掉了渣的笔记!有太宗的,敬宗的,他们竟然私下也议论自己的哥哥,伯父。” “怎么议论的?”孟回也起了兴趣。 李醉板起手指:“首先,他不是一个好哥哥,太宗并不聪明,文不成武不就的,tai zu说文武双全也是编的,武肯定是不行的,但文采却是好,总是一身白衣,被称为白衣秀才。他待人严苛,这里不好,那里不够好,还可以更好,因此太宗从小可以说是备受凌辱。他记得tai zu说过:世间生万物,万物各有所用,文者显才华教化一方,武者有力量安民定国,你这蠢货,留着什么用!这句话害的太宗一辈子抬不起头,总觉得自己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如此严苛,不容平庸。”什么东西仿佛忽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抓不到,孟回猛地坐起。 李醉又按下一个手指:“第二,他不是个好父亲。你知道西洲的来历吧?”想到孟回噬月使的身份,李醉忽然闪过一丝走神“崔姐姐的异于常人之处在哪?” “黄金遗祸,异人西迁。” “没错,他觉得黄金城出来的异人,后代也是异人,对黎民血脉传承有害,天下所有的异常之人都被一批一批的筛出来,抓起来,送去西洲,其实就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偏偏他登基十年,仇皇后在不惑之年才生下皇子,普天同庆的时候,禁军首领陆知行,竟然抓住了偷逃出宫的皇后,还抱着刚出生的皇子。原来皇子生来有异,竟然在后脑长了第三只耳朵!仇皇后深知tai zu严苛,必是容不得孩子,竟打算偷逃出去,带着孩子回西北,也就是她娘家,西北王仇氏一族可不是好惹的。事实果然如她所料,tai zu毫不留情的派人把皇子送去了西洲,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能活着到西洲都是奇迹,同时,仇皇后也失踪了,对外说是皇子夭折,皇后心痛不已,急病崩殂。太宗的笔记里却说他都怀疑是他哥杀死了他嫂子。总是,太宗的字里行间,对他哥哥是先恐惧后崇拜,怕到了骨子里。” “是啊,所以他做了皇帝,也要每隔几年跑一趟教宗,生怕他哥哥觉得他翅膀硬了,不高兴。”孟回点着头,传闻中那“仁孝之君”到底是活在了多大的恐惧里。 “可不是嘛,连着把子孙后代都卖了,瞧我这不就是他安排的嘛!”李醉调笑起来,白白的牙齿,亮晶晶的眼睛,她讲故事的样子特别专注,边讲故事边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更是专注。孟回看着她,清晰的看到了她瞳孔中的自己,猛地窘迫起来,忙道“第三?” 李醉挠了挠头:“第三,他不是个好爱人。这是皇家密辛,你不许笑我。” 孟回笑着伸了手想揉揉她的脑袋,偏李醉一瞬间直起身深吸了口气要讲不好说的这段,孟回伸出的手一下抚在了她的右脸上,指尖有点凉,但掌心,一片暖意。 两人四目相对,李醉鬼使神差的也伸出了手,轻轻的抚摸着孟回的额头,眼睛,顺着鼻翼,到嘴唇,粉红的嘴唇微微张开,指尖停在唇间。 这一夜,tai zu的第三条轶事,终是没有讲完,夜深人静,有更有趣的故事,讲给她听。 车。。。尾气? 写得太好了!加油! -完- 53.一张大网 即使早对湖下情境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交错如迷宫般的乱石、一团团缠绕的大丛水草还是超出了预料,一直到午后,几个人陆续随柿树下水,潜的最远的是阚剑,但柿树还是摇了摇头:“阚大哥最多只到了一半,绕过乱石阵还有一片断崖,直着下去再游一刻钟才能到那处墓穴。” 众人沉默,这湖底墓穴,已经超过了人类的极限,怪不得就在吹角山脚下,却时隔多年都未曾被人发现。 孟回眉头紧锁,走向远离湖边的方向,李醉见状,紧跟其后,却见她掏出一支小笛置于唇边,悠长的笛声婉转而起,顺着风响彻灵湖。 一曲终了,“你别急,我在想办法,找舅舅从西南借人来。”李醉走近她身后,轻轻揽住她的肩。 孟回没有躲,伸出左手拍了拍右肩上李醉的手:“我也在找人。既然兰氏出手抓了曲大,湖底陵墓恐怕已经瞒不住,吹角山处,只要白祚想要,抽干湖水也不是不能,咱们的时间本就不多。” 说话间,从官道上飞驰而来三个黑点,待到近处,是三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路人模样。 “是你?”李醉一眼看出了右边的正是在酒园大火中,从王三刀下救出自己的黑衣小哥。 他却朝着李醉一眨眼:“怎么,乖巧小郡主认出我了?要报恩吗?” 三人走近,却是冲着孟回一抱拳:“噬月使!” “湖底有墓穴,人力不可及,诸位可探。”孟回一脸肃然,西洲噬月使,向来说一不二,冷峻的很。 “是。”三人再次抱拳,径直走向湖边,带头的秃头冲着大家点了个头,左边的小眼睛仿佛没看见人径直擦身而过,还是右边那黑衣小哥趁着机会向赢兰打了招呼:“嗨,美人小厨娘,酒园子的路上,经常见你给乖巧小郡主送下酒菜,每次经过,那香味都馋的会闻那厮流口水!” 阚剑平移到赢兰身前,转瞬挡住了他的目光。 “唉,这边的人真不大方。”黑衣小哥嘴上撩拨,脚下却紧跟另外两人到了湖边。只是隐隐觉得脖子根有点发凉,似乎——有杀气。 “乖巧吗?”孟回忽然转头,斜着眼瞄着李醉。 李醉忙低下头,讪讪傻笑。 奇怪三人绕着灵湖走走停停折腾了许久,终于在最远处的东边停下来,不知商量着什么。一个黑点忽然腾空而起,仔细看去正是那黑衣小哥,硕大的斗篷仿佛御风而行,半息间就到了北岸,本想演示个优雅的飘落好给在座的美人们一个惊艳出场秀,却瞬间膝盖一软,扑通俯冲下来,一头扎在沙子堆儿里,待他拔出脑袋甩了一脑袋沙子,优雅的飞鹰顿时化作一只埋头鸵鸟,柿树不禁大笑着跑过来:“大鸟?大鸟?” “你才是大鸟!你们全家都是大鸟!”黑衣小哥不禁恼怒:“我叫会飞!” “会飞?那俩呢?” 会飞哼了一声:“没眼睛的是会闻,没头发的是会听。” 小姑娘歪着头绕了他转了一圈:“那你没什么呀?” “一边儿去!黄毛小丫头!”会飞站起身来,狠狠瞪了柿树一眼。 “噬月使,东边有异,可能是暗道。” 孟回眼中精光一现,果然,能从陆地挖到湖底,如此浩大工程却做的滴水不漏,纵观整个吹角山,也只有兰家做得到。 傍晚时分,众人终于赶到灵湖东侧,离着官道最远的一头,狭长的湖面,自西向东,而最东边是荒芜的滩涂,人迹罕至,即使是善钓的渔人也不会到这么遥远荒僻的地方来。 会听上前抱拳:“噬月使,会闻在滩涂苇草中发现城异常气味,我听此处,地下有穴,深不下九尺,可惜隔着再远就听不真切了。” 孟回点头,忽的转身面对众人,示意三人,言道:“我亦是西洲噬月使,此三人是手下暗探,天赋异禀,各有所长,他们会的就是他们的名字。” 三人一字排开,秃子先出列,右手握拳锤在左胸:“会听。” 小眼睛上前一步:“会闻。” 黑衣男子最后一个昂头跨步:“会飞,是也。” 李醉也学着他们的礼仪,抱拳:“既然三位之前本就在酒园附近保护我,想必已经知晓我们几个的身份。幸会!” 待她回头看身边几人,却各自表情不一,赢兰和阚剑看着孟回四人,眼中疑惑,这堂主怎么又多了个马甲……她到底还是谁?自家的傻郡主被她卖了还给人家数钱呢。 另一边茯苓和泽泻则是别扭的很,看茯苓的样子显然是知道,但泽泻却惊中带疑,又不便多问,茯苓一只手压住她的肩。 小武倒是没什么,反正现在说孟回是谁,对于他来说,都是“啊?” 一片寂静中,柿树第一个开了口:“那,那我就是会游!” 会听闻之一愣,开口:“会游?小姑娘口气不小,来说说你可闭气多久?” “我?想游多久就多久啊。”柿树摇着脑袋炫耀,遇见同样的与众不同,竟有惺惺相惜的通感,同类的感觉,真好。 此时已是月上梢头,远处的苇草在月光下轻轻晃动,上面还挂着雪粒子,毛茸茸亮晶晶。 孟回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李醉,眼中尽是了然,于是开口:“下地道。” “是!” 会闻领路,十三人钻入看不到头的滩涂苇草丛,不多时,在一处停下,会闻绕了三圈,确认那缕淡淡的异香就消失在此处。小武光了脚,在泥水里试探着迈步踩踏,咔嚓一声,虽是轻微的齿轮咬合声,却在这寂静的夜幕中格外清晰。那处苇草略微高一点,仔细看去,唯独此处的苇草顶端没有雪粒。随着哒哒哒的齿轮转动,当中竟然显出一个地洞! 孟回转头:“会听开路,茯苓跟我下去,会闻会飞和泽泻守在洞口接应。” 泽泻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愣,立刻说是。 李醉略一琢磨:“小武,阚剑随我下去,赢姐姐和柿树去北岸出口,和那里的两个侍卫汇合。” 赢兰猛地看向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李醉放软了声音:“如果顺利,我们原路返回,如有风险,很可能北边就是我们唯一的生路,赢姐姐。” “好。”赢兰咬了咬嘴唇,紧盯着他们依次下洞,阚剑断后,最后一个下去,扭头看了赢兰:“我在,放心。” “嗯!” 教宗金殿之中,道子白祚伸出双手,热情的拥抱了来客:“布秋,至交老友,欢迎你终于来到教宗!” 陆步秋一身青色龙纹长袍,笑着回抱白祚,待分开落座:“终于是来了,虽然不是第一次,但我希望是最后一次了。” 白祚仿若未闻,连绵笑意,举杯敬酒。 金殿最奢华的客房中,赤焰带着两个精极卫小心翼翼的抬着一个大箱子送进卧房,打开,赫然是一个大活人——子舟,只是此时的气质少年已经无声无息,不言不语,任凭精极侍卫将他平放在卧榻之上,赤焰上前整了整他的衣袖,右手两根断指处已不再流血,细看他的眼中,瞳孔竟然与黑色眼仁融为一体,仿若人偶。 金殿的筵席上,白祚举杯:“敬百代安康!” 陆步秋笑的一脸惬意,举起金杯,杯身轻砰白祚的杯口:“敬怀德常在!”仰头干杯,顺着落杯的弧线望向东方,巨大的窗外,一轮弯月已经升到半天,透过月亮,画面一下子拉到更遥远的东方。 寂静的京都,从未有过如此死一般沉寂的夜,高高的宫墙下,一个少年紧紧拉着另一个瘦削的少年从狗洞里钻出来,忽然墙里燃起火把,人声鼎沸,有人高呼:“有刺客!陛下不见了!” 两个少年使劲跑到御河边,后面的火把却已经飞奔而至,高个少年眉头紧锁,咬牙跺脚:“陛下,臣得罪了!”他一把将瘦削少年推下御河,薅了一把干枯的水草:“您蹲在水里,嘴里叼着草棍呼吸,一定忍住,定会有人来救!臣,臣尽忠了!” 不待那瘦削少年答话,高个少年转头顺着御河跑向西边,边跑边将身上物件四散,弄出响动。瘦削少年眼看着唯一的挚友那半片袖子从手中挣脱,只能蹲在冰冷的河水中,咬着草棍缓缓出气,火把到了头顶,片刻后就如水一般涌向西边,不能哭,不能怕,不能死,李寿,你身上有你姐姐的命,你朋友的命,你不配死,你有责任活下去! 热泪融入冰冷的河水,无声无息,但长大的声音,振聋发聩。 ◎作者有话说: 总是被保护的人也会生出一股想护着别人的心气儿 确实呀 -完- 第 54 章 东方渐白,火把、人声、刀剑铮鸣了大半宿,月升大道终于恢复了本来的平静,只是人人皆知,巨浪已起,浪头即将拍在这座繁荣了八百年的胧朝都城。 瑟缩在水里的瘦削身躯忽然一抖,他“听见”了,车轱辘轧在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噜的声响,还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月升大道与御河的相交处,没有过桥,而是顺着河边过来,越来越近…… 李寿蜷缩了半宿,冬月的河水冰冷刺骨,已经不能动弹,就这样了吗,冻死,沉河,终于可以安静了吗?终于可以摆脱那完不成的使命,终于可以不再拖累他们了吗? “长安,长安,别哭,带你去个好地方!”一身宝蓝袍子的姐姐,小小的,白嫩嫩的,捞起自己上了马背,紧紧的抱着姐姐的腰,小马跑的快,穿过花园,掠过景福宫,直到了一片从没见过的地方停下来。 “长安,松手,下来。”姐姐蹑手蹑脚的把小马拴在一片棚子里,混在猪羊中,牵着自己,绕过正门,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小门儿。他“听”的见,近处有刀切斧砍声,女人们小声的议论哪个厨子今天手松多做了半篮子梅花酥,男人们粗声粗气的烧火,搬运,还有没听过的噼里啪啦声,咕嘟咕嘟声……没听过的声音幻化为一个从未见过的新奇世界,小男孩儿止住哭泣,微微抽着气,侧身“听”着。 姐姐把袍子角卷到腰间,后退几步,猛的一脚踹开眼前的门,却只见一道缝隙,她回头对着男孩:“长安,帮忙!” 待两个小人儿顺着门缝钻进来,眼前的一幕把他惊呆了,厚重的石门后面,粗狂的木楼梯盘旋而下,巨大的,精巧的,白瓷的,瓦罐的,各色酒瓮堆满了这里,是膳房的酒窖。 “长安,你再听?”姐姐把他按在几个大酒瓮中间,笑眯眯的指了指耳朵。 声音,声音不见了! 那从出生起就纠缠不休的声音,吵闹诟骂的,矫揉造作的,一群人的,几个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忽的全都消失了,此间甚至连风声都没有,那些把自己惊扰撕扯的声音都不见了。 眼泪再次唰的流下来。 “你可别哭了!我把宫里翻了底朝天才找到这么一处好地方,也不知道他们多久会找来,你先好好呆一会,我不说话,就在楼梯那等你,好不好?”姐姐白嫩的小手捋着男孩跑散了发髻。 男孩却紧紧的抱着她,“扑通,扑通……”这是姐姐的心跳吧,第一次有一个声音,不令人厌烦,男孩闭着眼睛,小小的脑袋搭在姐姐的肩膀上,听着安心的心跳声,睡着了。 姐姐一愣,索性坐下来,抚摸着他瘦骨嶙峋的脊背,长安,终于可以好好睡觉了。 太子生下来就瘦弱,夜夜啼哭,直到能开口,才断断续续的说出一个震惊帝后,彻夜难眠的事实,他后背听得见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一处房间,一座宫殿,甚至远至前朝,声音,就是他的噩梦。 太医院迟医令诊治了很久,终于在皇家密辛里找到了线索,八百年前那个本该尊贵无比的小皇子,taizu唯一的儿子,就是因为生来在第三、四块脊骨上长了一只耳朵,被定为异人,一朝定罪,发配西洲,未足月的婴儿,出京半个月就夭折了,而史书上却只有草草的一笔,月余夭折。本朝的小太子,同样的位置上,竟然有一块耳朵形状的红色胎记。 再后来,迟医令自求净身,留在宫中专门侍奉太子,再也没有踏出宫门一步。 太子虽然羸弱,却在磕磕绊绊中,哭哭唧唧的长大,小名,长安。 怀里的弟弟就是长安小太子,李醉抱着他,熟练的安抚着,从见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起,她就从他惊恐的眼睛里看到了依赖,信任,温情。 这座宫城里,人人看她是郡主,陛下的内侄女,晁家这辈儿唯一的血脉……唯有眼前的孩子,看她是姐姐,手足至亲,血脉羁绊。 冻僵了的李寿,脑中最后一幕就是黑洞洞的酒窖中,姐姐抱着他,安睡。岸上的车轱辘声音戛然而止,一个低声:“少爷,就是这,程小侯爷约定的地方,但没人?”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下水!” 黎明前,宫墙外的御河旁,一辆清早送菜的板车,带着斗笠的车夫焦急的看着水里,转瞬一个健硕的身影跃出水面,手里托着一具小小的佝偻的躯体。 匆匆离去的菜车里,李寿颤抖着,他活了。 黑洞洞的不只是酒窖,三千里之外,他姐姐正在在一处越深越宽敞的洞穴中潜行。 会听打头阵,小武次位,警惕着看着四周有没有什么机关暗器,李醉手里拿着火折子,孟回紧随,阚剑宝剑出鞘,侧身快步,紧盯着身后的一片漆黑。 洞穴深处竟然是石阶铺地,从不过半米宽逐渐展开,五人并行都不显得拥挤。 会听走走停停,忽的一个手势,众人停下脚步,他趴在地上,一只手手掌紧紧贴在石阶地面,侧头,耳朵紧贴在手背上,闷声滚动,看来已经是湖底了,然而,间歇的“滴答,滴答……”是水声? “柿树见到墓室另一头有半侧坍塌,因此墓葬物品才随着水流冲上了湖边,我们,向水声去。” 孟回抬头望向深不见头的墓道,她从不怕黑暗,地狱来者何惧生死,只是现在,有了一定要活下去的人在身边,竟然开始隐隐的期待光明,说来好笑,她的目光却还是在李醉的身上顿了顿。 墓道止于一扇拱形小门之前,无锁无着,纹丝不动,会听回头:“门后面是空的,酒园的正堂大小,高约九尺,里面有东西。” 小武上前,沿着拱门缝隙摸了许久。 “有办法吗?”李醉伸手摸着拱门,凉却不冰,也不潮湿。 小武头也不抬:“有!” 众人看他打开小包袱,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石片,从下到上在门上挪动,直到门右上某处,啪的一声,黑色石片紧紧的粘在了门上。 “这儿!”小武兴奋的跳了起来:“阚大哥帮我!” 此处做了标记后,黑色石片又陆续找到两处可粘贴的地方,三处连线聚在一个点上。 小武把黑色石片翻了个儿,另一面竟是雪白的,雪白石面径直冲向标记的交点之上,距离半尺便再推不动了,李醉、会听齐齐帮忙,四人合力,砰的一声,拱门,凹进去了! 小武这才收了石头,等着拱门一点点的向里移动,回头解释道:“这机关用的是磁力和水闸的路数,你们在谷州看到的两道阻水石门就是水闸术,磁力是我爷爷教我的,只有我们石家……” 话音戛然而止,是啊,这是石家的技术,磁力更是石家密不外传的绝学,那么这处陵墓必与石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想到这,顿时一股血气冲上头顶,他睁大了眼睛,握着手刀,紧紧盯着水流从石门底下的水槽流出来,推着石门向里移动。 门停住了,门里却亮着。 墓道中尚且需用火折子照亮,墓室里却一片光亮。 阚剑一马当先,手中剑刃斜斜的反射墓室中镜像,却只是十颗硕大的明珠,不知何物所做,在这暗无天日的湖底墓穴中,仍明光四射。 墓室大小如会听估计,但却更像一个——“书房?”孟回拿起石台上一卷半开的书册,手指触及的瞬间,化为灰烬。 小武凑过去看,瞬间定在那,桌上书本灰烬小小的一堆儿,旁边是一把黑色的锉刀模样的东西,不,就是锉刀,而且是石家失传八百年的,金锉刀。 顾不得激动,他一把抄起,时间久远,锉刀表面已经附上了一层黑灰,但石家的锉刀非金非玉,而是一块不锈不弯且十分轻巧的宝贝炼制的,爷爷的爷爷,一辈儿一辈儿传承下来的故事里,满满的遗憾和骄傲,轻轻一甩,锃亮的银色锉刀仿佛起死回生,银光乍现。 小武捧着锉刀跪在地上,咣的一头磕在地上,他,做到了,“爷爷,我做到了。” “本来遗失在taizu陵寝的金锉刀,却出现在这海底墓室中,恐怕这次真是到了我家祖坟。”李醉笑着拍了拍小武的肩膀,拉他起身。 “走,去看看我祖宗是不是真的在里面。”李醉朝着墓室另一侧走去,隐约的那里是一处长方形石台。 迈出的左脚仿佛绊在一条冥冥中的白色丝线之上,李醉一愣,霎时间,灯火通明,仙乐袅袅,一个声音“李醉,你看咱们的原兰都开了!”眼前却是笑靥如初的崔姐姐朝她招手,没错,笑靥如初,眼中明媚,粉色的裙摆飘起来,和白橡山中一起玩闹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却是长大了的样子。 李醉有丝犹豫,怎么?崔姐姐会是这个样子吗?一支纤纤玉手却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李醉,今年的原兰开的比往年早了三五日,你来的正是时候!快来喝露酒!” 是啊,江南首富的独女,崔家大小姐,本就是明亮快意的样子。 李醉接过酒盏,香甜的露酒,琥珀酒色,正要一饮而尽。“啪”的一声,酒盏被打落在地,她一愣,紧接着一个巴掌狠狠的甩在她脸上,耳朵都嗡嗡作响! “李醉!无耻!竟生出这分心思,恶心!”忽然变了脸色的崔姐姐愤怒的叱责着她,旁侧出来一个个似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指指点点的说着:“变态”“色胚”“有违纲常”“不要脸!” 眼前人影逐渐虚化,声音却无限放大,一遍一遍,一声一声,直到崔姐姐熟悉的声音大喊“滚!再也不要见到你!” 李醉满心悲愤,啊的一声,鲜血四溅。 “不要走,只做姐妹,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妄念磨人 当然不能只做姐妹,嘿嘿 -完- 第 55 章 明亮的墓室如一间普普通通的书房,看了一半的书随意的扣在桌上,几支笔整齐的排列,十颗明珠在柱子上放着明光,而另一侧昏暗处,似是一个长方石台。 胧朝文人的习惯,常在书房里一侧书案,另一侧安置卧榻,便于读书倦怠时候休息,来了朋友也可以在榻中置一小几,饮酒喝茶,谈古论今,很是方便。 李醉顺着目光直直的走向暗处的石台,落足却定住不动,面色从惊到恐不过瞬息,一口鲜血喷出,众人忙奔她而去。 孟回一把揽过瘫倒的李醉,见她眉头紧锁,唇齿间尽是鲜血,却微微张合仿佛说着什么,脉象纷乱,惊厥失智。 忙乱中,她的右肘忽然触到一根隐约的白线,耳边忽然响起群鸦怪叫,一瞬间,眼前的李醉,墓室,众人全都消失不见,仿若大梦一场,眼前是骨瘦如柴的她,跌倒在地,一抬头,冲天火光,黑烟滚滚。 是崔家。 八年前的江南崔家烧为焦土! 瞬间坠入一个怀抱,熟悉的味道,是母亲。 “义弟,我跟你换还不行!”府君伯父拿着斧子指着父亲,另一手提着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硕大的脑袋挂在细细的脖子上,她认得,是府君伯父的第三个庶子。 “义兄!府君大人!那是你儿子啊!”崔亮单手持剑站在母亲和她前面,痛心疾首的看着那不知死活的孩子,和已经不像人的府君。 府君听了,愣愣的看了一眼那孩子,抬头看着已经被烟火湮没的天空,目光缓缓的移到崔亮身上:“崔亮,我想活。能吃的都吃了,泽成的狮子狗,泽祥的丫鬟,这是泽熙……我拿他跟你换,他虽瘦却是有肉的,你和你夫人活下去,以后,还可以再生儿子……” “你疯了!我们是人,易子相食是畜生!”崔亮回头看着抖作一团的女儿,立刻打断他的话。 府君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深深凹进去的两腮,猩红的眼睛,摇摇晃晃的过来:“我只是想活下去的畜生。”他举起了斧子向崔亮砍过来,没有招式,只有倾尽余力。 孟回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别睡,看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是爹的声音,他趴在地上,掏出一块黑乎乎的散发着焦味儿的东西。 不要,不要,不要碰!孟回拼命地喊着,却眼睁睁见着饿的半昏迷的小小孟回,机械的张开嘴,一口吞下爹塞在她嘴里的拳头大的东西。 娘呢?娘呢?孟回的疯了一样的喊,眼前的父女却听不见她。 崔原见女儿吃了东西又沉沉的昏睡过去,翻了个身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夫人,怪我没本事,你帮我挡住他的斧头受了伤,我却救不了你,放心,埋你的地方很隐秘,他们谁也找不到,吃不着。只是没想到如今,我也……你放心,我死之前一定先把女儿送走,你别急,就在桥边等等我们。” “乖,过来,过来,孟回听话。”崔亮在地上爬着,小小孟回拼命的往后躲,惊恐的眼睛里映着拿着斧子叫她过去的爹,小兽一般的本能,拼命的往后挪。 红色的月亮就在爹的身后,仿佛张着血盆大口的鬼怪。 终于,退无可退,细的如同柴火棍儿的胳膊紧紧的贴在墙上,爹最后一次抬头看着她,眼中忽然亮了几分,举起的斧子却缓缓落下:“爹没用,养不活你,却也下不了手带你走,你别怨爹……”头慢慢垂下去,很久很久,再无声息。趴在地上的躯体,只有上半身。 啊……孟回不断呕吐着,吐出来的东西却跳跃着化作一只只白兔,四处乱窜。 爹啊,你为什么不拿我跟府君换呢,你为什么不早点砍死我,你为什么要以身饲我呢? 那个江南,繁华不再,人迹寥寥,遍地尸骨,却不是战斗厮杀而死,而是饿极相食而亡,那不是江南,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红色的月亮冷冷的看着,围住百姓的一圈圈的铁索围墙,爬不过去扯不烂,人们被围在牢笼一般的世间,杀人,被杀,吃人,被吃。 忽然,一只只白兔聚拢在孟回周围,口吐人言:“你为什么不去死啊?他们都死了,你爹娘都为你死了,你为什么不死呢?” 眼前的白兔圆圈不断旋转,声音越来越大,是啊,我为什么不去死呢?我该死。 孟回举剑刺向自己。 当的一声 扶起李醉的孟回忽然满脸痛苦,举剑自刎!情急之下,最远处的小武一把扔出了金锉刀,孟回的剑错过脖颈,斜刺入左肩,但她的眼睛却瞬间清明,手起剑收,从左肩伤口带出了一溜鲜血洒向了暗处的石头方台,金锉刀当得一声扎在地上,本也陷入呆滞的阚剑瞬间惊醒。 几人猛地拉着地上的李醉,退回书桌一侧。石头方台银光乍现,浮起一具身体,长长的纯白须发竟然将身体紧紧包裹,银光中,须发渐渐散开,一身白衣的老者,在银光中悬在空中,俯视着他们。 他面容严肃,眉心一道深纹,眼里尽是审视。 目光所及,仿佛千钧之力。 却在孟回头顶停住,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活着?” 半晌后,他轻轻吐出一个“好。” 目光落在孟回怀里昏迷的李醉身上:“蠢货。” 忽的眉头一挑,李醉脊背的伤处生出闪烁银光,与白衣老者身上的银光竟是交相呼应,他向前几步,孟回紧紧的抱着李醉向后瑟缩,阚剑和小武咬着牙顶着光用力,想挡在她们前面,却,无能为力。 老者停住了,轻叹了一口气:“孽缘,罢了。”空中,他伸出右手直奔李醉,那只手无限延长穿过阚剑的剑,小武的胳膊,孟回的怀抱,直直的从李醉身上掏了一把。 孟回死死他,透过刺眼的光,她看清,那只手,少了无名指和小指头。 手臂收回,白光中的老者一闪,化作星辉,瞬间消失。 一道白光从灵湖底直冲天际,奔月而去,无影无踪。 远远地教宗金殿里,陆步秋坐在窗边,抚摸着子舟残缺两指的手,正在沉思,猛地抬头,透过窗户,只见白光奔月,他冲到窗口,伸手抓取,拼命大喊:“怀德!不要!” 李怀德,你又抛下我了,一如迎娶西北仇氏女为皇后的时候,自戕离京寻子的时候,湖底掘墓避月求死的时候,李怀德,你答应我的同生共死呢? 一个白衣秀才遇见了山匪劫掠,青衣少侠出手相救,两人志趣相投,义结金兰,事情的开始总是这么轻描淡写。 夜半,山口,月下。 “怀德,黄金军火器非凡,平山填海,我们不是对手,何必自寻死路,不如你我隐居此山,避祸求存,自在余生。”陆知行拦住伤愈下山的李怀德。 白衣秀才李怀德却扭头遥望山下,紧缩的眉间一道深纹:“知行,黄金为祸数年,它们虽然看似坚不可摧,却也不是毫无弱点,不然为何只是龟缩西北,只是短时间进攻其他地方,很快撤退,一定有什么令它们恐惧的存在,那就是我们打败它们,为众生夺一条活路!” “怀德……”陆知行刚要开口说服他。 白衣怀德却一把抱住青衣知行:“知行,我意已决,你可愿与我,同行共战!同生共死!” 温暖的怀抱带着他的书卷气,明明瘦弱,却又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众生是他的信念,众人本与我无关,只是,他是我的,信念。 陆知行闭上了眼睛,双手紧紧环住怀德的背,仿佛要把他裹进自己的生命中:“好,同生共死,你说的。” 八百年的漫长岁月里,陆知行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换过多少个名字,一双手沾了多少鲜血,但每个阴冷的颤抖的朔月之日,就要一次又一次陷入幻境,直戳心里最隐秘的,恐惧的幻相,这就是月石长生的代价呀,唯有李怀德三个字,陪他熬过漫漫长夜,熬过地老天荒。 如今,却永远的没了。 跪在地上的陆知行冷冷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床前,灯光昏暗,半张脸隐在夜色中,却露出一张嘴,咧开,笑了,苍白的手抚摸着子舟的额头,声音温柔如水:“既然如此,我便以你敬畏的天地为阵,你守护的众生为灵,化作我永生不烬的梦,尘归尘,土归土。” 手下用力,嘎嘣一声,子舟头碎而亡。 ◎作者有话说: 破阵,破的就是这个阵,陆大人要醉死在他无穷无尽的美好幻想中,永生烬本就是他给自己琢磨的。 沉沦幻想,因为现实痛苦,无奈,空虚,无间。 大大最近好猛哦,爆更 -完- 第 56 章 东方现出了鱼肚白,打坐的会闻忽的睁开了眯缝眼,猛地站起来,警惕的四周环视。 另一边,泽泻站在滩涂的污泥中,呆呆地望向西北,吹角山上的金殿,彻夜灯火通明,此时在朝阳光辉里,金顶闪光刺的眼睛生疼,流下泪来,低头拭去,却见脚下白色的教袍早已污泥点点,脏了,就是脏了。 “有人!”会闻缓缓抽出了手里的短刀,示意泽泻。 她立刻缓过神来。 “十人左右,包抄过来,兵刃带着血味儿!”会闻回头看了看依然漆黑的洞口,不知里面的人什么情况,心中一片焦急。 泽泻三下两下将袍子打结盘在腰间,紧紧盯着眼前的茫茫苇草,攥着手中剑:“打不过,你就去北边叫人,这里,我死守。” 两人背靠着背紧张的与外围对峙着,时间分分秒秒,忽的,他望向洞口,洞口有点光亮,不多时,会听第一个上来,紧接着是小武,阚剑背着昏迷的李醉,孟回最后。 “终于回来了,小心,周围有人,围而不攻。”会闻忙迎上孟回。 “是不是与你寻到洞口的异味相同?”孟回似心有所思。 会闻略一沉吟:“咦?还真是,其中一股夹着兰草香气的正是寻至此处的那股味儿。” 孟回略沉了口气:“无妨,是友非敌。所有人,回欣晖堂。” “是!” 清晨的风吹拂着苇草,一行七人关了地洞,迅速离去。 苇草丛中,“家主,我们?”中年男子向一个矮小的斗篷人恭敬请示。 “回去呗。”稚气的女孩儿声音,转身间,袖子上一抹精巧的兰草刺绣,细细看去,竟是变体的一个“兰”字。 李醉缓缓的睁开眼睛,乳白色的帷帐,柔软的床榻,安心的味道。 “醒了?”一只手轻轻的覆上她的额头:“退热了。” 她挣扎坐起来,拉着孟回的手:“怎么回来的?墓里后来?” 太多问题想要知道,目光却停在孟回包扎的左肩上:“谁!伤的你?伤势如何!” 在她心里,梦回从小到大都是稳妥的,少见如此伤势,怎能不急。 “我自己刺的。”孟回拍拍她的手背,端起一碗药:“喝了,趁热,再说。” 话音刚落,李醉一口干了汤药,微烫的药顺着喉咙落入肚子里,酸酸苦苦,不禁一个哆嗦。 “傻吧。”孟回见状却笑了:“你看见了什么?” 李醉别开目光:“什么,看见了什么?” “一定是个噩梦吧,最不为人所道的隐秘。”孟回说的坚定。 半晌,李醉点了点头。 “既然是隐秘,就不能说,你如是,我亦如是。”孟回抚了她的背:“等哪天你先说了,我就听着。” 亲近不该是剖开别人隐秘的刀子。 手指猛地弹起,孟回脸色一变:“爬下,别动。” 李醉被吓得一愣,乖乖的躺下,翻了身。 温热的手触碰脊背那熟悉的伤痛之处……伤痛?怎么不疼了?李醉立时瞪大了眼睛:“那伤……怎么不疼了!” 光洁的脊背上,曾经狰狞的凹陷伤口,全无踪迹,仿佛从未发生。 孟回若有所思,轻轻盖上被子:“因为,没伤了。” “堂主!出事了!”侍卫当当当的猛敲房门。 “怎么了?”孟回神色如常起身开门。 “金甲卫重重包围了欣晖堂,要进来捉拿您,茯苓副堂主已被拿下,泽泻副堂主不知所踪!”侍卫三言两语。 孟回一愣,眼中生出三分意外,难道…… “什么理由?” 侍卫顿了一下:“十大罪状。” “哦?我倒要看看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孟回起身走到门口,略一思量:“李醉,马上带着你的人从暗道出去,我这事了就去找你。” 不待李醉回话,她便匆匆离去。 三日后,同福酒家后院,一个年轻的厨娘提着饭食匆匆进来,回身落了锁。 “什么情况?”李醉问道。 赢兰放下饭食:“明日金殿大礼,当众审判。” “什么罪名?” “十大罪状。第一,诛杀同门,残害师兄;第二,勾结外道,霍乱教宗;第三,执掌欣晖,中饱私囊;第四,庸医治病,害人无数;第五,结党营私,不尊师长;第六,私德不休,有辱教义;第七……” 审判官的声音浑厚有力,一条条例数罪行,声音回响在金殿之中。 上位正中,坐着道子白祚,往日慈爱的笑脸,此时阴郁苦楚。他的右下方坐着的是三个亲传弟子的位子,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兰堂主,左下方新置办的中原圈椅里,一个青色长袍男子稳坐其中,正是精极卫督主,陆步秋。 下面满满当当站着教宗的红衣教使,道长,所有管的上事儿的,都来了,更有数万教众守在金殿外,审判亲传教使,几百年来从没有过!为表公允,特许教众听判。 正中间,钢铁牢笼里,厚重的锁链紧紧的铐着一副单薄的身躯,散着头发,凌乱不堪,细细看去,露出的手背上,血痕斑斑。 啪的一声,一支金杯跌落主台,众人齐刷刷望去,却是兰堂主掉落了水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身羸弱,极少见人,往日里这大殿中最风光无限的人正是笼子里的孟回。 侍女赶紧上前拾起金杯,对面陆步秋似乎不经意的一瞥,从地上的杯子,扫到一脸漠然的兰堂主,不知何意。 “月神在上,请宽恕这迷途的孩子。”白祚伸出双臂,仰望穹顶中以金银雕刻的星图,正中的硕大圆珠,就是月神的代表。 “孟回曾是我最最心爱的弟子,她治好了我的眼疾,身世凄苦,聪明好学,多年来侍奉左右。可作为她的师父,亲眼看着她为了权利,金钱,野心勃勃,沦为今日的丧心病狂!我,痛心疾首!”白祚捂着胸口,两行热泪挥洒而下,下面的教士立刻躬身行礼。金殿外的教众也跟着痛心疾首,甚至有人跪下来与白祚同悲,都是孟回贪得无厌,狼子野心,竟让栽培她的师父伤心至此。 “嘿,嘿嘿嘿……”一片悲哀中,笼子里的孟回却一声,两声,三四声的笑起来。 审判官猛地落下木槌:“放肆!你竟如此丧心病狂!” 孟回缓缓的抬起头,散乱的长发中,露出苍白的脸,她直直的望向审判官:“按教律,我可有申辩的权利?” 审判官语塞,半晌答道:“有是有……” “既然有,十大罪状,我便一一说说吧。”她一句打断审判官,猛地转身面向主台,伸手指向往日里三个亲传教使落座的右侧长椅:“朱麾,五年前三月初三,我从全州赈灾止瘟回来的遇到他安排的刺客,带头的是刑司暗卫长金不欢;四年前我的侍女忽然找到她失散已久的亲哥哥,没过几天,她就中了迷魂蛊,并把蛊虫加到了我的茶里,她哥哥从朱麾府上的长史手里收了五千两银子;三年前……今年,沉船,暗箭,凡此种种,几年以来,他杀我不下八次,难道只许我等着受死,却不能反抗吗?”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的落入耳中,殿外的教众立刻小声议论纷纷,殿中的教士们仿若未闻。 “第二条,勾结外道?我去京都,是奉了道子的法旨,迎郡主来吹角山修行,是教宗与朝廷的安排。说李姓皇族是外道,难道这李姓先祖创建的教宗改性了白吗?” 主台上白祚终于绷不住那张哀痛的哭脸,砰的一声拍了桌子。教士之首,兰家的老头子,已经抬头看着他,眼中神色不明,殿内教士们开始有了声响。 “第三,中饱私囊?我执掌欣晖堂以来,负责治病救人,派药行医,赈灾发粮,一桩桩一笔笔,每旬的账目都公示在城中三处府学中。我无外戚,所得所收都在欣晖堂里摆着,大可以去搜搜有什么私囊。如果说有,也是断了某些人的私囊!往日欣晖堂的烂账,大家尽可以看一看,药是以次充好,粮是赈十得一,就连医师的许可,也要每年每人一百两银子的【教凭】费!这些都进了谁的囊?”红衣教使末尾的白胡子的老头慌忙的低下了头,陈氏执掌欣晖多年,谁人不知。 “第四,庸医治病?我自行医,救治过多少人,没有计数,你们心里自知,没什么可说的,但凭良心。”殿外的教众中,三三两两的人都低下了头,孟回常驻吹角山,这附近的百姓求医于她最是频繁,若说没治好,实在是昧了良心,但若说是治好了……他们抬头看着众教士围住的笼中孟回,岂不是与势为敌,老百姓,势必人强,谁敢出头。 “第五,不尊师长?哈哈哈……”她放声大笑,众人皆是不解。 “他!”孟回猛地一手指向主台正中的白祚:“你们不好奇他已经124岁,为何如此长寿康健吗?历任道子中,这是除了taizu外的第一长寿!”这一问戳中了许多人的疑心,白祚确实太康健了,除了当年的眼疾,这几年更是健步如飞,仿佛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早就有人暗暗揣测他迟迟不立继承人是不是因为自信能活的像taizu那么久。 “那就要问问旁边这位陆督主了!他是怎么以江南十万生灵炼制血月石,为白祚增寿延命的!” 顿时,金殿内外,一片哗然! 多狠呐,十万多人续一个人 -完- 第 57 章 “大胆妖女,信口雌黄!”审判官咣咣咣的敲桌子,仍然无法平息金殿内外的窃窃私语,主台上的白祚,脸色变得越加难看。 左侧的陆步秋,倒是一手支在圈椅扶手上,一边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殿内教士们,这无趣的审判终于有了点有趣的东西。 一声高呼:“证据在此!” 声音从头顶传来,教士们猛地抬头仰望,一个黑色的东西从殿外飞进殿内,从天而降,待稳稳地落在众人面前,定睛一看,竟是会飞带着李醉。 殿外的数万教众早已嚷成一片,惊呼不已。 “看见没?那长翅膀的是人吗?” “废话,头顶不过几尺的距离飞过去,那人怀里还带这个人都看得真切,蓝色的袍子的小白脸!” 会飞轻咳了一声,摆了个自认酷毙的姿势,刚刚门外低飞滑翔,就是给他们长长见识,这群每见识的人类,哼! “拿住异人!”审判官最先缓过神来,会飞的人,莫非是山崖那边西洲的怪物! 一直在金殿四圈当摆设的金甲卫,终于活动了手脚,都尉尹旭剑指二人,大喝一声:“拿下!” “慢着!”李醉高高举起一物:“我乃胧朝皇族,taizu道子之后,珈蓝李醉!” 一方小小的金印,闪着光。 程启偷偷跟来被捉住时,就塞给她这么一枚李家皇帝世代传承的金印,见此如见祖宗,本来小表弟是希望她用这印逃走,却没想到她已经揣着一块先帝的玉佩,正如孟回说的,李醉想逃,有的是办法,就凭受的苦,她若想放纵,也有的是理由。但她就这样守着自己的心性,一步一步的逼着自己走到了今天。 却没想到,这金印第一次拿出来竟是用来自证身份。 “李郡主有何见教?”审判官瞄了一眼白祚,见他点了点头,看来是这身份只能认了。 李醉解下胸前包袱,掏出一个盒子:“我有证据!” “我有本任道子白祚,从四十年前就开始勾结精极卫,用月石和教宗通牒换取血月石,为自己增寿的证据!”李醉面向满殿教士,一字一句的高声道。 “荒唐,四十年前你爹还没出生吧!”审判官指着她大笑。 李醉却不理他,走到第一排红衣教使们面前,会飞捧着盒子,她掀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本册子:“这是惠州月石矿的账目,月石源自月辉精极,非一日之功,八百年以来产量一直稳定,多少人,多少时间,从山中出多少月石。但是从四十年前,供应全国各州府教宗塔的月石数量明显下降,它们都被藏到哪了呢?” 李醉又从盒子里拿出几张纸,红衣教使兰老头接过来:“这不是朝廷的公报吗?” “没错,大理寺的规程,但凡涉及百姓五十人以上的死伤事件必须发全国公报,这是惯例。自四十年前,出现怪事,一地百姓忽然被困原地,活活饿死,再一把大火化为焦土。起初是几十户的小村庄,然后开始有千人县城,彭城迷案,义县火灾,最后,是八年前的江南血案。而每一次案件的背后都有一伙人的影子。” “谁?”兰老头皱着眉头问。 “精极卫!”李醉转身,举起左臂,食指直直的指向主台左侧的位子——陆步秋。 “哦?”陆步秋这才收起支脑袋的胳膊,端坐起来:“珈蓝,不许胡说,四十年前,我才几岁。” “陆大人,不只是你,而是你们陆家,掌管精极卫几百年的陆家。” 陆步秋拍着手笑起来:“小珈蓝,就算是我陆家做的血案,又与教宗有何关系呢?” 李醉转头看向铁笼,孟回也正看着她,两人对视间,点了点头。 “人证!” 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搀扶着磨磨蹭蹭走出了人群。 瘦弱的身躯隐在破旧宽大的袍子里,与街角卖年糕的,湖边钓鱼的的老人家一般。 他们站定,缓缓摘下帽子,露出脸,两张平平无奇的老头脸,随后,瘦子竟然拉扯起了自己的头皮。 胖子忍不住抬眼,悄悄地瞄一眼正中的白祚,目光所至,兰堂主却听见轻微的咔嚓声,白祚捉住了那目光,脸变了,竟是那两个逆徒!华丽的椅子上,凸出来的扶手断了。 胖子砰的一声趴跪在地上,不停颤抖。 另一旁的瘦子却已经连着头发,撕下来一张面皮来,里面的脸竟是清秀了不少,他瞧着地上的胖子,冷哼了一声:“堂兄,你还是这么,怂。” 瘦子掸了掸袍子,健步走到正中央,朝着笼子里的孟回施了一礼:“虽然你有你的用意,但付禀还是感谢你这几年对我们兄弟的庇佑之恩,最后,谢过。” 付禀?一个名字再次炸了场,老一点的教士,即使是当年在吹角山外的教士,也知道这个名字,白祚曾经的爱徒,做了十五年奇正堂堂主,付禀。 只是众人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再次晃了眼,付禀十岁进了教宗修行,十八岁成为亲传教使,就算是活着也该是一个年近五旬的将老之人,怎么看上去不过二三十岁呢? 但当年熟悉他的人却仍然从举手投足间认出了他,主管教宗守卫攻防的奇正堂,曾经一把金锏打的吹角山好几个纨绔子弟夹起尾巴做人的,付天王。 地上的胖子终于也站起来,看着中央闪闪发光一般的付禀,跺脚,算了,就这样吧。胖子一把撕下假面,一边上前:“付承,琼华堂堂主,付财神!” 同样一样年轻的,熟悉的脸庞,台下那些曾经的同僚,摸着自己的中年肚腩和一脸褶子,看着眼前的二人,不可置信。 “我来说吧。”付禀眼见着付承走到台前,似乎已经用尽了勇气,在众目睽睽下矮了三分,叹了口气,还是自己来吧。 “我8岁修行,18岁成为道子白祚的亲传教使,那年,您九十整,我记得吹角山为庆祝您的圣寿修了九龙岩。”他边说边转向了主台上的白祚。 白祚面无表情。 付禀并不意外,接着说:“但就在那年,你手抖的毛病又严重了,本来2个小时的教礼,因为右膝盖的疼,只能主持到一半,换当时的红衣陈教士顶上。” “虽然你依然慈爱微笑,但我每日侍奉,仍然从频频摔碎的茶杯中,看到了您的焦灼,和,恐惧。” 付禀看了一眼圈椅里看戏的陆步秋,接着说:“直到您九十二岁那年的端午佳节,我记得清楚,用过福粽,召见了一位朝中来的神医,蒙头盖面,三天后,就神采飞扬的主持了三个多小时教礼,回来在寝殿阳台上遥望西南,看了许久,忽然说,为了成就大业,牺牲一些无关紧要的,不是罪过,对吗?”听到这,主台上白祚的嘴唇微微颤抖,是啊,就是那个时候下的决心,即使到今天,他依然坚信。 “教宗皆知,taizu明令,禁止精极卫踏入吹角山一步。但您与那位神秘的医师密会后,就要我伪造二十份可以在吹角山通行的教宗通牒。” 胖子付承忽然开口:“还有我,要我将琼华堂主管的黄州月石,每批拿出十分之一交给医师,后来是五分之一,三分之一。” “您的身体越加康健,但正旦的教礼上,按礼制,道子要亲手点燃求月神庇佑的油灯,您点了三次,油灯灭了三次,我们只好假装添油,悄悄点燃。”殿内忽然彻底安静下来,如果点不着祈福的油灯,只能是,此人有罪,不再被月神庇佑。 “从好奇到不安到恐惧,终于我们窥探了一次您与医师的密会。当医师摘下蒙面时,我看清了那张脸,陆大人和老陆大人当年真是一模一样。”付禀突然朝着陆步秋开了口。 那个朔月之夜,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却亮的很,付禀付承藏在窗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血月石可延寿,但炼制它需要月石与至阴的生灵。白祚想活,陆家的精极卫想插手吹角山,于是两人达成合作,白祚挪用月石矿的产出给精极卫,精极卫选一处百姓,把他们生生逼死虐杀,配合阵法,炼制血月石,而白祚用教宗通牒换取血月石。 他们亲眼看着白祚从陆老大人手心的一块红色月石中吸取月辉,红色的,与信徒祈祷时候所获得蓝色完全不同。 红色闪过,白祚长长的出了口气,脸上的皱纹又浅了三分,甚至调笑:“以后每日还要画上皱纹,真是麻烦。等到二百岁的时候,我就不画了。” “我们又惊又恐的回来,想了一夜,终于明白了,师父靠着血月石足以延年益寿,他不再需要什么继承人,而我们就是他手里的工具,用着用着,衰老而死,他会有新的工具。”付禀看了看付承,那晚,他们的信仰崩塌了。 “所以我说,既然师父可以,我们也可以!”付承忽然咬着牙,指了指白祚,恐惧令他肚腩上的肥肉都在微微颤抖。 “后面就是精极卫看上了全州的义县,虐杀了三千多人,然后一把火烧了干净。但义县里西北大营太近了,朝廷的将军带人去勘察,陆老大人希望道子出手拦一日,好给精极卫多一点时间打扫干净,于是白祚出行。但当天朝中太子病重陆老大人必须赶回去,匆忙之间,白祚只好让留守的我代收医师的药。”说到这,付承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像把这辈子的恐惧都吐出了。 手里拿着延寿的宝贝,二人忍不住,悄悄打开盖子,一道红色的迷雾化作两团,冰冷的一股气进了肺腑。等他们醒来,才发现,自己用了白祚的血月石。 这意味着他们不仅占了他的新寿数,更重要的是探知了他的秘密。 付禀脑子快,在白祚回城前,拉着付承改头换面混入人群,却仍然没有摆脱连绵不绝的追杀! 追杀他们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他们虽然保住了二十几岁的年轻,却如丧家之犬,在胧朝的州府之间,逃了又逃。 “直到五年前,我们被堵在了原州,金甲卫的高手乔传打扮,其中一个是你。”付禀朝着尹旭说道。 “我们逃了二十多年,真的累了。”付承闷闷的说道。 “孟回救了我们,易容术高超,甚至把我们带回了吹角山,在欣晖堂的草药库里做药工,没想到竟然在白祚的眼皮底下真的混了过去。” “如今,我们二人苟活至此,空有一张年轻的脸,心里面却已经对活着烦透了。听说当年我们付家六十八口遭了匪徒,一夜暴毙,白祚,你好狠呢,我那小侄子才一岁多,你明知我二人不可能将秘密告知家人,却还是灭了付家满门!”付禀付承二人终于红着眼盯着台上的白祚,一动不动。 金殿内外,一片安静。 白祚缓缓站起,脸上全无往日的笑意,高声简言:“金甲卫,诛杀。” -完- 第 58 章 “且慢。”红衣教使兰老头开了口,教士中也有三三两两的声音应和。 白祚的右手伸到怀里,掏出了一枚蓝色的小印章,放在桌面上,声音不大,哒的一声,他抬头平静的看着兰老头。 大殿内外,再次,鸦雀无声。 紧接着,边上看了一场大戏的审判官一马当先跪拜在地。 殿内的教士,互相试探着,跪倒了一大半。 尹旭带着金甲卫一步步逼近,李醉和会飞抽出宝剑,抵在铁笼两侧,目光扫过孟回手上血痕,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脚趾已经冻得发青。 李醉解下袍服外面的斗篷,三五下叠起来撕做两半,躬身跪下,从铁笼的空隙伸进手的去,斗篷布料兜住孟回的脚,在脚腕上绕了两圈再打了个结。 见两只脚都包好了,她才起身,再次直面金甲卫。 说来也怪,一直以为大敌当前才是最令人紧张的,却没想到刚刚当众给孟回裹了足的片刻,汗水竟然已经打透了里衣。瞧,最可怕不是明刀明枪,而是那些看到这一幕惊得瞪大眼睛的人们,他们在想什么,会说什么,曾经是心里最害怕的,犹如一个洞穴将她曾经暗藏心底的欢喜,悸动,期望,都吸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片空旷。 可就在刚刚,只是看见了,只是想那么做,然后就做了,再站起身来,却仿佛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祖父。”一直安安静静的仿佛不存在的兰堂主开了口。 她的目光看着桌面上的蓝色小章,那是一块蓝晶石,兰家人的护身石,印章刻着两个字“道成”。 那是taizu道子的接班人,兰道子刻的一方印章,作为历任教宗最高统治者,道子的权利象征,出口即教旨。 而如今,挡在兰家人面前的,正是这枚蓝晶石印章。 因果循环,道不可处。 兰老头闻声,看了一眼孙女,默默的躬身跪拜。 终于,大殿内外,黑压压的跪满了人。 “噗”“噗”两声,尹旭的剑插进了付禀的胸口,另一个金甲卫的枪捅进了付承的肚子,两人没有反抗,没有言语,只有临死前互相看了一眼的释然。 如果,如果没有对延寿的好奇,没有无法继承道子之位的不甘心,他们是不是可以做白祚的傻徒弟,合着一家子,好好的活到终老。 终是,没有如果。 忽的一团火苗蹿了起来,众人的注意力这才转到殿前,陆步秋悠哉的点燃了李醉的黑盒子,里面的账本,公报付之一炬。 “还有吗?”陆步秋笑着走向李醉:“证据?” 他就这样,一身青衣,没有武器,笑吟吟的走向李醉和孟回,却没人怀疑他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捏死眼前人。 “启禀道子。”兰堂主起身恭拜。 “小兰,你是为师唯一的徒弟了。”白祚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看着她。 “师父,教宗有教宗的法度,朝廷有朝廷的规章。孟回和李郡主当按着各自的章程审判,才是道统。”小姑娘的声音纤细,一段话分了两半才说完,言罢显然有些气喘。 白祚垂眸思量了一番,开口:“今日孟回妖言惑众,李醉助纣为虐,你们可看到了?” 殿下教士三三两两的轻声应和。 大殿外忽然出现了大批金甲卫,围着数万教众。 “你们可看到了?”白祚大声喝问。 “看到了。”半数人起身应声。 金甲卫忽然齐声将手中长枪墩地,金殿内外雷鸣般的一声金石响声。 “你们,可看到了。”白祚的最后一问,平静的如果死神的招呼。 “看到了!”大殿内外,齐声应和。 “呵,这就好。”陆步秋轻笑,却在安静至此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依律如何处置?”白祚瞧着喊得吐沫横飞的审判官。 他慌忙跑回审判席:“孟回,勾结西洲,霍乱教廷,欺师灭祖,论罪当诛!” 笼中的孟回,看着齐声应和的人群,从眼前的红衣教使,道长,殿内教士,到殿外黑压压的人群。 他们看不见证据吗? 他们听不见证言吗? 他们想不明白白祚之罪吗? 他们,只是想活着。 毕竟,白祚和精极卫虐杀的,是旁人,而他们,也只是想活着的普通人罢了。 刀枪之下,勿论正邪。 金殿中声音回响,如撞钟之锤,撞在每个人心头。 “子不教,父之过。孟回总归是我教养的,尸身不全的人是被月神厌弃的,就赐她坠崖之刑吧,留个全尸。”白祚盯着孟回说道,似乎努力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恐惧,悔恨,仇恨…… 但令他失望的是,孟回的眼里,没有他。 金殿审判结束,孟回被金甲卫押回地牢,三日后坠崖之刑。 李醉被交给陆步秋,带回朝廷,按照胧朝律令判罚。 会飞捂着折了一边的翅膀,咬着牙骂了一个时辰,他在混乱中,起飞逃窜,被陆步秋一箭射中翅膀栽进人群,幸好早已混在人群中的赢兰阚剑等人把他救出。 夜深人静,月亮挂在天上,饶有兴致的看着一切。 吹角山下的乱葬岗里,几个黑影在夜色的掩护下,摸索着,寻找着。 过了好久,终于一个声音:“这个,这个,应该是他。” 几个黑影围绕在一句残尸前,双手交叉于胸前,左腿单膝跪地,半晌,用黑色布袋将尸体裹起来,抱着离开。 找到尸体的那个声音最后咬着牙,从牙缝里钻出几个字:“吾命,报君仇,子舟。” 刑司的地牢里,关着些有身手的罪犯,最里面的一间,一个年轻女子,呆呆地对着墙壁。 忽的外面一阵嘈杂,片刻之后,一把钥匙插进锁孔,啪一声,插锁弹开,掉在地上。 牢门吱嘎一声打开,一只手拉扯发呆的女子。 冷不防,一支簪子竟然插进来人的肩,她忍着疼痛轻哼了一声。 “报仇可以,出来再说。”她拉着女子的手没有松。 那年轻女子站起身来,监牢过道的油灯晃在脸上,是茯苓。 两人经过长长的监牢过道,门口几个守卫已经不知死活,她们逃出地牢,轻车熟路的穿过两条街巷,进了一处民房。 油灯亮起,受伤的人跪在地上,茯苓一手锁住她的喉咙,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说,泽泻!” 豁 -完- 第 59 章 凛冽的风猛地吹坏了破旧的窗纸,顺着呼啦啦的半块窗纸地灌进屋里,桌上的灯火上蹿下跳。 跪在地上的泽泻缓缓站起,摸了摸灶上的开水还滚烫,从灶上拣出两个粗瓷碗,掏出一个纸包,三折两折打开,分着倒进两个碗里,冲上滚烫的水,半晌,碗中蜷缩的乌黑茶珠终于吸足了水,伸展了叶子,扑鼻的香气溢出来。 “尝尝,很久没喝了。”她轻轻的把茶碗推向另一侧一动不动的茯苓。 “为什么?”茯苓拖着受了刑的身体,摇晃的扶着桌子。 茶香扑鼻,却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叫鱼珠。 那年瘟疫,派去赈灾的教长看着死的七七八八的村子一筹莫展,咬咬牙,下令,烧。 是西洲暗探把她从火里拖了出来,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很凶,但更令她心惊的是那里面的一个女孩,差不多的年纪,却不说不笑,不哭不闹,漆黑的眼仁看着人的时候,一下子吸走了所有的生气儿,死气沉沉。 她就这样成了她的侍女,又跟着她回到了吹角山,进了教宗,看着她绽放光芒,成为吹角山的新星,孟回。 而自己被提拔成为副手,却什么都不懂,她很怕,怕自己拖后腿。 直到,一同被任命为欣晖堂副堂主的另一个人走进来,个子很高,声音却很低,这人实在是靠谱,仿佛什么都会,管这管那,做了自己的又来手把手的教她,怎么管教教众,怎么整理账册,哪套剑法更适合自己,还有,鱼珠茶。 十四五岁的样子,匆匆却不慌乱的步伐进来:“茯苓,你尝尝,东山村送来的土仪,茶味不苦还有点甜,香气浓,你总是嫌茶苦无味,试试这个。” 五年来,鱼珠,茯苓只喝鱼珠茶。 忽的,她扯着泽泻的衣服领子,面对面:“你,你是不是被逼的,是不是,他们给你下了毒什么的?”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哀求,求她给她一个理由,一个背叛的理由。 泽泻依然沉默。 “你说啊!”茯苓猛地推开泽泻,桌子上的茶碗,洒了。 “堂主被判了坠崖之刑,明天,我们去劫法场吧?”沉默的泽泻终于平平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就如同随口一句我们去逛个街吧。 桌上的茶水顺着边缘滴在地上,嗒,嗒。 良久,“好。” 这天夜里,她默默的为她包扎了肩上的伤口,她端了活血的疗伤药给她,两个人再没说过一句话。 北风烈烈,教宗的刑场在最北边的山上。 全副武装的金甲卫将此地团团围住,白祚亲自观刑,兰堂主受了风寒告了假,陆步秋却来了,还押着一个人,李醉。 白祚见到李醉一愣,陆步秋笑呵呵的说道:“郡主此次罪过也不小,虽说罪不至死,但总要见个死的才能印象深刻不是?” 李醉的手腕上带着镣铐,被赤焰和另一个精极卫看守着。 尹旭带着金甲卫推出刑车,一开门,迈下一只脚,李醉通红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那黑色的铁桶般的刑车,直到那只脚,还裹着她系的斗篷,一步,一步,走下来。 白色的囚衣,黑色的枷锁。 坠崖之刑,白祚真是恨极了她。别的刑罚不过一死,坠崖之刑却是三个死。 一箭穿心,一死; 脚栓巨石,二死; 直坠死崖,三死。 死的透透的,射死,砸死,摔死。 “慢着。”尹旭押着孟回走向崖边,经过众人,白祚发了话。 “不懂事啊,万物生来不同,不认命的终是落个,不得好死。”他冷冷的看着一身狼狈的孟回,说着又转眼看看李醉。 李醉盯着孟回,却没有一丝敌人骐骥的恐惧或是埋怨,一臂之遥就是她,她更单薄了,气色也不好,整齐的梳着发髻,李醉的目光贪婪的凝视着日思夜想的人,十一天,她们已经分开十一天了。 忽的,半垂着头的孟回抬了眼,目光跨过所有障碍,直直的看进李醉的眼里,她就是知道,她的她在那里等着她,看她,微微一笑。 白祚冷哼了一声,尹旭一把拉着枷锁,孟回猛地被拽着踉跄了两步。 李醉紧紧的咬着牙关,看着,暗暗用力,却被肩上一道劲力死死压着,是赤焰。 “午时已到,行刑!” 一支箭嗖的射向崖边站着的孟回。 当的一声,一把利剑将飞箭拦腰砍断,尹旭上前与之缠斗,又出现一个黑衣人直奔孟回而去,立刻几个金甲卫围过去。 “堂主!”茯苓一把拉住孟回,颤抖着紧紧拉着她的手。 孟回却看着与尹旭缠斗的黑衣人:“泽泻?” 茯苓点了点头,却不知该怎么说,一剑砍断了孟回脚上连着巨石的铁链。 很快,她也与金甲卫缠斗起来。 泽泻疯了一般,每个杀招都不留余地,不给对方,也不给自己。 白祚厌烦的挥了挥手,呼啦啦出现一排金甲卫手持弩箭,数十支箭齐齐瞄准对面,崖边的几个人。 一挥手,尹旭和金甲卫飞身跳出战局,转眼间,利箭齐发,咫尺之间,再无变数。 一道黑影从人群中窜出,直奔崖边,快的像一道光,冲到孟回面前,噗的一声,利箭刺入肉身的声音,巨大的冲力推着崖边的四个人,齐齐坠落。 孟回睁大了眼睛,看着李醉把带着镣铐的手一抬,将她圈入怀中。 风很大,天很冷,怀里却暖。 死崖很高很高,人在下坠,耳边都是风声,她却看出她的口型在说“傻子”。 是啊,这老套的剧情,在京都的话本子里都早就不流行了,却是我唯一能做的。 八年前,我们在彼此最生不如死的时候独自熬过,只剩一份牵挂,如今这样一起着死,又有何不可。 人群中,陆步秋站了起来,瞥了一眼赤焰,他吃痛的甩着手腕,随机拱手认错:“督主,属下办事不力,请您责罚!” “算了,无趣。”转身,留下一道青衣背影。 中箭,坠崖,必死无疑,白祚还是皱了皱眉头,神情不悦的走了。 西洲大营内。 “老大,老大!”看守滕三匆匆冲进山洞。 “嗯?”仇岩冰眯着眼仔细辨认金片上的印记。 “老大,掉,掉下……”慌忙中,滕三的尾巴啪的一下扫到旁侧的老左。 老左闷声道:“又不是第一次,慌什么!绊了老子!” “老大,掉下来噬月使!”夹着尾巴的滕三终于把话说全了。 山洞内瞬间安静,紧接着一声大吼:“还不快去!老左老右!带着家伙事儿!” 孟回,你终于回家了,我等了很多年。 啊啊啊 -完- 第 60 章 山洞入口不大,经过不长的通道拐进一处宽敞所在,忽的一道明亮的阳光照在脸上,一直闭目感受四周环境的李醉不禁皱了皱眉头。 旋即,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叶子盖在了她的眼睛上,却知道是谁盖得,淡淡的草药香,手心有点暖。 头有些沉,睁不开眼皮,胸腹处隐隐作痛,抬着自己的担架步伐稳健,李醉就在半梦半醒间迷糊着,全凭听力和感觉感受四周,没错,宽敞之所的四周,挤得水泄不通。 众人望向上座,上座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五十几岁的皮相,头发却已经斑白,草草的绑在脑后,两只手交叉,食指间还不停地画着圈。半晌,他终于轻咳了一声,努力咧着嘴,放轻了声音:“孟回啊,摔疼了吧?要不先让小左给你看看伤?” 左下首一对儿连体人顿时扶额,老大,你哄侄女不至于扯我俩做大旗…… “不用,我可自医,滕网结实,谢过仇长。”孟回拱手致谢,半散的头发遮住脸庞看不清表情,但声音里带着冰碴——十分不热情。 “好,那好,滕三,滕三?”仇岩冰十分欣慰,第一次,没直接撂自己的面子,很好,果然是长大了,懂事了。自动忽略了称呼他为“仇长”,而不是伯父。 凡事,慢慢来嘛。 滕三慌忙出列:“老大!” 仇岩冰大手一挥:“不错,藤网养得好,冬猎时得的那块白狼皮毛,赏你了!” “仇长,请赐两处居所给我四人,我…朋友,需要安静的地方养伤。”滕三谢恩的话卡在嗓子眼,却见仇老大早已眼巴巴的盯着要房子的侄女去了,哪有功夫理他。 半个时辰不到,五十弦第八百号石窑洞迎来了它的新主人,滕三混了眼熟,也就接了安置噬月使兼老大侄女儿尊驾的差事。 “大小姐,咱们西洲本来是四十八弦的建制,但五年前那次大地震,连山南坡露出了这么大一片好地方,老大带着我们修到了五十五弦,不是我夸口,这,这,就这片五十弦,是整个西洲最最最好的石窑洞!” 孟回抬头望去,果然,这里的洞口朝向东南,光线充足,石壁平滑,夯着黏土,午后的阳光斜着照进洞里,温暖而干燥,确是个好地方。她微微点头。 “就说是吧,这八百号的洞口都是老大亲自选的!动土之前就说好了是给您留着的!”滕三一口气终于把想说的说完了,言罢偷眼瞄着孟回,却见她依然是神色淡淡,仿若未闻。 滕三带着来人把李醉抬进去,刚要抬到左侧的旁洞。 孟回却一手拦住了二人:“不必,她在主洞,轻点。另外,称呼改一下,孟回。” “好,好。”滕三很是乖觉。 李醉被轻轻的从担架上抬到了床榻之上,那只暖手一直按在肋下伤口处,无比安心。 晚间,她便清醒过来,挣扎着坐起来,打量着奇异的洞穴。 这洞穴是在山里抠出来的,一处主洞,两侧旁洞看起来另有他用,洞内夯了黄土,石板铺地,面积不大,却高度不小,并不觉得局促。 眼前的雕花木床,旁侧的桌几上清亮的皓瓷茶盏,准备的十分考究。 肋下隐痛,低头看白布紧紧的包扎着,已无大碍。 “醒了?”右侧旁洞忽然走出一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 “嗯,没事儿。”李醉忙一把拉住孟回,见她顺势坐在床边,赶紧往里蹭了蹭。 “还疼吗?”孟回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发热就好。 “不疼不疼,让我好好看看你。”紧紧捉住额头上的手,怎么都不想松开。 “你啊,遇上我之后,怎么总是受伤?”孟回见她刚醒过来还懵着样子,便由着她抓着手,金殿中诘问天下教士的李郡主,此时却瞪大了眼睛,满脸慌张。 “那也是我没用,与你何干?”李醉渐渐缓过神来,也不询问,只是从抓着一只手得寸进尺到搂着一只胳膊。 孟回却挣开她,端起一碗递给她:“尝尝。” 木头碗,一碗粟米饭,颗粒却大的惊人,一碗饭也就二十几个米粒,却比所有吃过的粟米饭都香甜。 “西洲土地贫瘠,任何想活下的草木粮食都必须把根扎的更深才能够得到水源,味道自是有些不同,想活下去的人也一样。”孟回斟酌着说道,要带李醉熟悉这个迥异之所,却不知道她能否接受,毕竟是在常人堆儿活了十九年的常人。 “所以……饭更好吃,人也更好看不是?”几口饭菜进了肚子,李醉也起了几分调侃的心思。 孟回白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别贫嘴,接下来你见到的,听到的,都与之前不同,你想离开就跟我说。” “嗯,对了,咱们掉下悬崖,怎么活下来的,仿佛京都话本子里独臂大侠的奇遇。”既然会有很多问题要问,就从第一个来吧。 三天后,死崖之下,李醉仰望,顺着岩壁垂直向上,百丈悬崖陡峭无比,却绿意葱葱。 “这是一道网?”她指着离地三四米高处,紧挨着崖壁,一道绿色树藤编制,不,是长成的网。 滕三忙上前:“这是事藤,最后一道了,您往上瞧,那是下藤” 不远处悬着另外一处绿藤网。 最高处隐约看得见另一处。 “那是天藤。” 每处藤网上都有几处破损的痕迹,但又不那么严重。 “天下事?”李醉的脑子终于转了起来,就凭会飞会听那哥仨的名字,西洲人起名字果然有着特别的癖好。 滕三一拍巴掌:“可不是嘛!果然大……孟回带回来的就是聪明人,跟她一样。”狗腿滕三看着脸色好了些许的孟回大小姐,老大已经三天没发脾气了,还不是得感谢这位。 天下事,什么是天下事?把同是天下百姓的异人扔进不毛之地,就了却心事了?剩下的正常人就可以富足安康了? “这是树藤,活的?”陡峭的岩壁上蜿蜒着无数粗壮的绿藤枝干,仿佛嵌入岩壁缝隙一般坚固紧密。 “正是!早些年是被流放的异人,尚且指了一条下山的路。哪知道后来精极卫那帮孙子直接把人往下推,死了好些。我们就想了法子,用西洲特有的白发藤种满了岩壁下面,藤家有秘法催长,长到一定高度就把细嫩的藤蔓编成网子,待藤条长大变粗,网子就结实了,而且也不怕砸!”滕三指着一处处遍布悬崖壁的绿色藤蔓,满是骄傲。 “砸坏了,藤蔓会长出新的藤蔓补上?” “正是!” 望着在消失在视线尽头的悬崖峭壁,李醉久久不言。 终于,转过头,看着孟回:“taizu的流放尚且给异人留了一线生机,但之后这算什么?杀人?屠杀?灭绝?” 不一样的,不够好的,就该被牺牲,被舍弃,被毁灭吗? 孟回捏了捏她冰冷的手背,无言。 李醉仰天长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君不仁以百姓为草芥。” 李家有罪,第一次,她认同了自己的名字。 滕三再次从二人回了石窑洞,一路上,三条腿的,不会说话只能发出鸣音的,连着长了两层耳朵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人。 他们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二人,却也只是异样。 滕三比比划划的驱散众人:“看什么看,散了散了!别忘了十约!”脚下一滑,幸好尾巴尖儿在地上撑了一下,没摔倒。 李醉半垂着眼睛,观察却不对视,早知道这里都是异人,却没想出来是这么个异法,似乎小表弟那顺风耳一般的脊背在这根本不算什么。 “幸亏你们是现在来的,早二十年,都不是这个光景。”滕三感慨道。 “什么光景?” “什么光景?就你们这跟外面人一样的,在这是最不受待见的,饭堂打饭吃不上热乎的,干活只能分到最差的地,就连挨揍也是常有的。”滕三指了指李醉的头和四肢。 李醉依然不解。 “异人堆儿里的常人就是异类,和外面把异人当妖魔一样赶尽杀绝差不多。”孟回淡淡的说了一句。 李醉停下了脚步,滕三有尾巴,在外面就是异类,而自己在有尾巴的人群中,就是异类。非我族类,排挤,歧视,驱逐,消灭? “我父亲幸运的生做的常人,不幸的从小受欺负,直到九岁被扔到外面做暗探。”孟回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但她盯着滕三尾巴的眼神,吓得他嗖的一下卷起了尾巴,夹在后面,小心翼翼的避开,赶紧接话:“等老大承继仇长的尊位后,才立了规矩【十约】,其中有一条禁止歧视常人!不管外边什么样,咱们西洲决不能欺负西洲人!无论生做常人还是异人,都是西洲人的后代!想出去的做暗探,不想出去的就留下,绝不勉强!” “老大是?” 滕三瞧着孟回不说话,只能自己继续说:“仇长是西洲历代首领的尊称,但老大和我们几个结拜了兄弟,自是叫老大更亲近些嘛。再说,老大,就是……”滕三眼睛瞟着孟回,吞吞吐吐。 “我父亲的兄长。”孟回转身走进五十弦的石窑洞。 是我父亲的兄长,那个从小欺负他,长大舍弃他的,兄长。 这周会更吗 嗯哼 -完- 第 61 章 西洲不是死地。 傍晚,山坡上的水田,大片的粟米已经成熟,沉甸甸的垂下头来,阳光照在水田里,亮晶晶,金灿灿的晃眼。 田间地头,人们聊着天,眼睛瞧着地里。远远的竖起一杆红色旗子,聊天的农人就停下来,坐在一个圆圆的轮轴上,奋力猛踩踏板。 从垄沟里拉出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上拴着筐子,里面尽是收割好的粟米穗子,黄澄澄的,真好看。 第三个人拿着刀子,卷到眼前的筐子,一刀砍断捆绑的绳子,取下筐子,将里面的粟米穗子倒在已经很大的谷堆上。 待地里忙活采摘的人走回来,圆轮上已经卷起了一大捆绳子,筐子整齐的摆在一边,地头的谷堆又大了一圈。 李醉看得出神,这与原来所见过的农人劳作方式是不同的,那里每个人都在不同时节,干着一样的活儿,一起插秧播种,一起浇水驱虫,一起采收翻地。 而这里的人,每个人干的都不一样,仿佛一个整体上的部件,有的是镰刀,有的是绳子,有的是斗车。 “咳咳……”左逢见李醉沉默良久,只是眼睛越发亮晶晶。 这个……什么郡主,你有问题倒是说话啊,要我直接问,万一猜错了,岂不是……多少有点没面子嘛。 “你没种过地?”右源却是个实诚人,脱口而出,嫌弃的语气溢于言表。 李醉这才反应过来,身边这位,不,这两位是今天来给她疗伤的,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水土不服,孟回听闻后四个字才缓了颜色,疗伤她在行,西洲的水土之病,确实还是他们最熟悉。 “那个,大……”左逢试探着开口。 “叫我孟回吧。”一个一个纠正称呼,孟回眉头一紧,真是麻烦。 “好好好,孟回,崖上有些消息,老大请您过去商议,不知……”左逢笑眯眯的一脸期待。 “好。李醉这里劳烦二位。”孟回冲着李醉点了点头,为了舍弃拖油瓶标签的李郡主立刻大力点头,没问题,我可以。 于是,今天的场景就变成了左逢右源陪同李醉,西洲乡镇一日游。 关于种地……她却是没种过啊,不过在教宗,她侍弄过葡萄园子,也算种过地吧,于是老实的承认:“却是没种过粮食,但是我侍弄过葡萄园,只是我那边和这里的劳作方式不同,都是各干各的,一起出工,一起收工。” 回答的倒是干净利落,可见是个傻的,左逢心里暗暗放心,大小姐身边嘛,总还是傻子让人更放心一点。 右源却高兴起来,转过身来面对面的聊起来:“葡萄?是那个圆的,酸酸甜甜的,水儿特多的东西吗!”眼睛都亮了。 本是连体,他这一转,左逢就得背对着李醉,抬头直面……一片粟米地。 哼,就知道吃!心里虽然不爽,却没动作,这几天他右膝盖的老毛病又犯了,就让他开心一下吧,谁让,我是哥哥呢。 实诚人右源终于了解了那个只吃过一次的葡萄,是怎么长出来的,暗戳戳的打定了主意。 “你帮我?”一脸兴奋的盯着李醉。 “必须。”在这片陌生的土地,奇幻的世界,终于自己能做点什么,着实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 “老左老右!”地头的收地三人组走了过来。 李醉这才看清楚,三个人并肩而立,却……大相径庭。 收地的那个男人,膀大腰圆,胳膊粗壮,胸肌在阳光下泛出铜色的光彩,真是壮汉,可惜腿部却比平常人短了一节。 蹬圆轮轴的那位,却是个大姐,四十多岁的样子,开怀大笑着,带着听见她笑声的人都不禁弯了嘴角,大姐竟然穿着紧身裤,臀部大腿肌肉线条流畅,仿佛练家子,但向上一看,她却没有双手,两臂短粗,到手腕的地方竟然没有了。 最边上的拆筐堆货人倒是四肢健全,与常人无异,只是羞涩的一笑,竟然躲到大姐身后去了。 “客人别见怪,途胜听力不好,从小就面子薄。”大姐连忙把途胜揽在身后,拍了拍他的手背。 李醉客气的见过礼,三人渐行渐远。 “看清楚了吗?”左逢转过来道。 “他们三个,各有所长,所以协作更快。”李醉斟酌了一下,总不能上来就说人家有缺陷吧。 “屁!说实话。”左逢撇了撇嘴,果然还是崖上人的虚伪德行,可得看好大小姐,别被小白脸骗了去! 李醉沉了口气,舔了舔嘴唇,终于开口:“大哥不善脚力,大姐没法握住镰刀,至于途胜,应该也是很难与人交流。三个人都有缺陷,没法独立收地,但他们在一起干活,却比三个人单独干活收的还快。” “嗯。这还算实在,你看见了吧,这就是西洲,西洲的人,必须协作,才能活下去。”左逢转过身去,望着夕阳喃喃道。 远处,一个巨大的人影拖着滕篓走过来,身后几个身材矮小,却生着三对手臂的人把地头谷堆里的粟米穗子扔进滕篓,千斤滕篓在巨人的手里拖拽向前,似乎并不费力。 “老高!”右源憨憨的喊了一嗓子。 那巨人停下脚步,微微侧着头听了一下,直到一个六臂人不客气的拍了他左边大腿:“往哪儿瞧呢?这边!” 他这才冲着左边的三人哈哈一笑。 “这是老高,高树离,你要想做什么力气活,可以找他帮忙,就是眼睛不太好,有光的地方他看不大清楚。”右源指点着自己的“葡萄合伙人”。 天上忽然晃过一个黑色身影,径直落在他们面前,李醉猛地倒退了一步。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落下来,上前一步:“你是李醉?”老人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左逢忙上前:“老飞啊,正要找你呢,瞧着明儿的天气怎么样?有霜冻没?” 白头发老人依然一言不发,盯着李醉,眼中却不只是好奇,更有几分的敌意。 “飞伯父吗?我与会飞相识,多次被他救助,不知怎么联系他相聚道谢。”既然长翅膀,还有五分相像,估计和那嘚瑟的是一家,没准是他爹呢。 提到会飞,左逢再想捂住他的嘴,已经晚了。 老人终于开了口:“他死了。” 李醉顿时愣住,那个几天前还抱着她飞过人群的,嘴上不着调,飞起来却稳稳的人,怎么,死了? 唰的一声。 “老飞,别别!”左逢一把拉住老飞的左手,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抵在李醉颈间,充满怨恨的眼睛如淬了毒一般勾住她。 “怎么死的?”李醉还是颤抖了声音,一把拉住老飞的衣袖。 “我还答应介绍京都最漂亮的姑娘给他,他说如果追上了做他媳妇,就带着我这个媒人飞遍京都上空。”她喃喃的说着,眼睛里却已是哀求。 老飞的眼睛渐渐红了,放下了刀:“你们这些崖上人,都是骗子,骗人去给你们卖命!” 他咬着牙,盯着李醉的眼睛,一字一句。 原来金殿审判时候,会飞三人就躲到西洲联络站,等待接应。却没想到接应的小队到达联络站,只看到一地献血,几片翎羽,精极卫的□□插在正中,三人,不见了,落在精极卫手里的异人,只有死路,区别只是战死还是折磨死。 这就是今天仇岩冰召孟回过去商量的事儿。 一直到晚上,李醉没再说过一个字,孟回也没有逼她,只是陪着她,沉默。 卧榻之上,月光之下。 “西洲,不是死地。我要带他们回到中原富庶之地,我要重建军队国家保护无辜之人,我要……”她把眼睛睁的大大的,说这样的志向的时候是不应该流泪的,决不能有一丝的软弱。 “好,我陪你。”背后一双手臂抱着她,头轻轻的贴在她的背上,她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她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抱歉,耽搁了这么久,理由千千万,总而言之只能是,我太懒了。 算不算小小的爆更 看见改了简介 那我把之前那个简介在这里放一下,因为我当初就是被这句话吸引进来的,印象太深了:幸好这世上还有一个李醉记得崔梦回 -完- 第 62 章 千头万绪 黄澄澄的大粒粟米饭,配上一勺鸟蛋黄,鲜香扑鼻,如今就是李醉每天早上的最爱。 “今天中午,请茯苓和泽泻过来。”孟回吃完了最后一口,放下碗筷,淡淡的说道。 李醉一愣,来了西洲七八日,想必她们俩身上的伤也好透了,茯苓自是该好好聚聚,只是泽泻……最得力的变成背叛的又变成舍命相救的,如何相待? 她想不出答案,索性按了按孟回的右手背:“好好说,我做饭。” 午间阳光正好,四方的小桌摆在石窑洞门口的院子里,李醉端上了最后一盘炒菜,却见桌前三人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只好舍了李郡主的脸面:“瞧瞧,我做的什么菜,没下过厨的人用没见过的菜做出来的无名佳肴,快尝尝,趁热。” 待她坐下,泽泻忽的站起来,倒头便拜。 咚,咚,咚……十几个响头,孟回和茯苓却仿若未见,李醉实在看不下去,便要她拉起来:“有话好好说!” 泽泻却死命的跪在地上,绝不起身,抬头跪坐,额上已经磕烂了,鲜血染红了半边脸庞。 “从一开始,我就是白祚收养的孤儿。与我一样的几十个小孩子,十岁分配到教宗各个堂口。管教师父说,我们的资质并不优秀,能一用的不过忠心而已,日后每个堂口的副堂主都有一个,我们就是道子的眼睛,耳朵,咬人的狗。” 孟回忽然敲了敲桌面:“坐下说。” 茯苓睁大了眼睛,正要争辩,李醉一把塞了块红薯堵住她的嘴。 泽泻倒也没有推脱,站起来径直坐在椅子上,继续说道:“堂主入主欣晖堂后,我的职责就是每月一报,报告的范围不限于公事私事,凡有所为皆须报告。” 茯苓终于挣脱了李醉的安抚,一巴掌拍在泽泻的脸上,鲜红的手印,顿时肿胀的半边脸:“你个骗子!你都说了什么!你个混蛋!” 泽泻一动不动的受着,抹了抹额头滴下来的血迹,如同一个木头一般继续说:“我说过欣晖堂孟回,恪尽职守,心怀仁爱,对下属体贴,恩威并施,对病患仁慈,治病救人,从不耽搁。据实禀报。” “后来呢?”孟回终于出声。 一丝慌乱,二分不安,泽泻的木头脸终于裂开了一道缝:“后来?后来,我背叛了您。” “从什么时候开始?”孟回的声音里不辨喜怒。 “在西南,我回报了您与李郡主情谊颇深。” “所以,我被召回,用婚约换病骨?” “是。” “后来呢?” “夜探灵湖,我回报自己身份暴露。” “所以,你跑了,金甲卫上门抓我?” “是。” 沉默,一圈圈的散开,包裹了桌上的四个人,沉默下去。 “泽泻,你原名是什么?”孟回抬头看着她。 “廿七。” “你可知泽泻这味药材的性味功效?” “泽泻,利水渗湿,泄热化浊,性寒味……”她猛地抬头看向孟回。 “味苦。” “我从不信白祚,就如同他从不信我一样。能做他的工具人,自然有我的价值和本事。你们一共三十五人,分派在十五个堂口和九位红衣教使身边,我,清清楚楚。所以,你传出的消息,也是我让你传出去的。”孟回言罢,端起酒盏,清啜一口。 泽泻却红了眼:“原来,这些年我的纠结在您眼里不过是个好笑的小丑。堂主,我想过您会恨我,怨我,罚我,杀我!但唯独没想到,原来,原来,您从没信过我。”多年信仰,一朝触地,不在意比什么都狠。 看着瞬间精气神尽失的泽泻,茯苓却转过头望向孟回,眼里满是哀求,却又不能说一个字。 “既然是我故意让你传出去的消息,就不算背主。十年,朝夕相伴,尽忠职守。两次为了救我免于朱麾的刺杀而受伤,一处在右腿,一处在心窝,躺了半年,九死一生。还有第三次,在死崖上劫囚。泽泻,你生来命苦,无可选择,而我对于你,难道就有的选吗?” “如今,廿七已经死在了死崖之上,金甲卫的剑下。今天坐在这里的,是与我同生共死十年的泽泻,现在,我才是有的选了,你呢?”孟回的声音轻微颤抖。 泽泻缓缓抬起头,本来已经归于死寂的眼里,一丝亮光裂隙而出:“堂主……” “叫我孟回。” “孟回,我能追随你吗?誓死不离那种?” “好。” 茯苓带着泽泻回去了,不到半晌却又折返回来,一进门,就扑通跪在堂前。 “主上,我愿以命担保,泽泻不再背主,请您信她。”言罢趴在地上迟迟不起。 背主之人,自古以来,都不会再得重用,哪怕为着情分留下来,终还是心头一道疤。 “好。” 待茯苓回去,李醉长长的叹了口气:“果然她们姐妹十年的情分依旧。”言罢,拽着孟回的衣袖:“咱们比她们更深厚,更长久,是不是……” 孟回却望着茯苓远去的身影,淡淡地说道:“恐怕茯苓再不会和她说情分二字了。” 果然,茯苓进门便拿出了约法三章:“泽泻,虽然主上原谅了你,但我却必须防备你再次叛主,须知,一日为贼,终生不用。所以,从此以后每天的去向作为我都要一一知晓,不得夹带私藏,不得……” 这一日,一向心宽不够懂事茯苓终于带上了懂事的面具,对着最亲近的人横眉冷对,只有在夜深之时才放任柔软的目光落在她熟睡的脸上。 泽泻,自幼刺探本是你的职责,难说对错。但助纣为虐,你罪责难逃,所以,我将用我的余生,看住你,不再犯错! 也护着你,别再犯错了,好吗? 求你。 千里之外,精极卫已经控制了整座京都,诏狱中,一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咬紧牙关,任由狱卒将他泡过热水的双腿猛地塞进冰水中,冷热之间,筋脉尽断,他的嘶吼声传遍地牢,传到皇城中,而空荡荡的后殿,一个疯婆子,凌乱了头发,疯癫的绕圈,嘴里念叨着:“陆伯父,陆大人,老陆,小陆,都是陆……” 猛地回头,一把拽住来紧跟着她的小太监阿甲:“长安,长安,快跑,长安!” 宫外,偌大的贤德王府,忽然间寂静如斯,贤德王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七天了,永生烬的烟圈缓缓升起,他仿佛听着万民山呼万岁,请愿的百姓抬着他的整座王府塞进了皇宫,死死的压在先皇做太子时候居住的清机殿,贤德之君,天下归心。 满眼通红的他,兴奋的攥紧了拳头,一声渴求的就是这万民称颂的瞬间。 王府隔墙的尚书府里,一个小小的洞口,爬出了一个中年女子,白胡子齐尚书赶紧和夫人上前,拉出了女子:“贤侄女啊,苦了这么多年。” 身旁的宋都尉拱手:“多谢齐尚书大义,助我们救出晁小姐。我家将军嘱托您紧闭门户,若有危机请速至东南,儋州罗家护您周全!” 无边的荒漠中,远处卷起了黑云,铺天盖地,一行四人慌忙趴在地上,躲在两峰骆驼的中间夹缝,待黑风沙过去好一会儿,一个年轻人挣扎着从沙堆中探出头,吐尽了满嘴的傻子,扒出来另外几人,骆驼却已经死了,他们四人便一步一步的向西走去,西大营,最后的依仗! 而在渝江之上,一船一船的货物正在运往江对面的全州,石府君小声道:“第几船了?” 看着货船的随从回答:“六十五船!” “这要都是火药,会怎样?”他转头问火工。 老头一惊,嘴里的烟斗掉下来:“乖乖,这是要炸塌了半边天呀?” 啊 下一章怎么还在审核 -完- 第 63 章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李醉到西洲已经半月,渐渐习惯了这里的风土这里的人,却发现孟回越加忙碌起来。 已过了半夜,竖着耳朵的李醉忽然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小心翼翼的推门,她腾的坐起来:“孟回?” “嗯”疲惫的声音响起,夹着浓重的鼻音。 “你病了?”李醉拨亮了油灯,起身去扒拉药箱。 孟回脱了外袍,坐在桌边喝了口水,不凉不烫,温的刚刚好。 “有点累,不碍事。”目光落在单薄里衣蹲在地上找风寒药的李醉身上,疲惫融化。 “这个,桂附驱寒丸,嗯?”她递过白蜡封好的小药丸。 孟回没有推辞,接过去,就着温水吃了药。灯火之下,李醉的眼睛笑的弯弯的看着她,只是纵有千般疑问,她不说,她亦不问。 “我已经了解了西洲大概的情况,人口不过三十二万,着实不算多。六成农耕,三成开矿,剩下的做贸易,但全民皆兵。” 不知什么时候,原来一身戾气,满是不甘的桀骜少年变成了今天这般坦诚,踏实,有成算,只是,做一个扭转乾坤之主,这样还不够。 “茯苓泽泻回教宗了。”孟回摇了摇嘴唇,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李醉不再是天真的孩子,她应该知道。 “回去?调动西洲的在教宗的势力吗?”李醉皱紧了眉头,西洲偏安一隅是够得,在教宗的紧密控制下,想有所图并不容易。 “孟回,会飞的事……我不想看到以命相搏的注定牺牲了。”李醉终是叹了口气。 在她的计划里,更多的是利用李氏的皇权力量,找小表弟要人,要地,要钱。在人烟稀少但环境不差的地方划出一片珈蓝郡主的属地,把西洲人一批一批的迁出来,逐步的改善民生,让大家有饭可吃,活的不再这么艰辛,再通过教化一点点改变普通人对异人的态度,三年,五年,十年,总归渐渐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她派去京都的亲卫,带着李氏的金印,一定能平安到达,长安,会答应她的请求。 孟回看着眼前的李醉,赤诚而认真,只是她还不明白,争取权利怎能没有流血牺牲,朝廷,精极卫,教宗,各大氏族,谁不是八百年前西洲政策的既得利益者呢?几十万人的沉重包袱,无法改变的血脉异样,不是没有李家人努力过,只是那太难了。 午间,好几天没见的滕三来了,拎着一个大肚藤编筐。 “快来尝尝,我媳妇做的太宗饼!”滕三掀开盖子,一股咸香扑面而来。 两面金黄,掰开,酥饼里夹着红色的肉馅,看上去又与平日吃的肉饼完全不同。 李醉赶紧咬了一口,嗯,满嘴肉香裹着酥油的奶香,还有……咂摸咂摸嘴:“是火腿?” “好舌头!正是风干了三年的火腿丝!”滕三笑着留下几个肉饼,拎着藤筐给下一家送过去了。 李醉吃了一个尤为满足,又拿起一个,掰开递给孟回:“为什么叫太宗饼?” “就是太宗给的饼呀。”孟回见终日苦思的李醉终于起了贪吃的孩子气,有了些鲜活劲儿,便也逗着她。 李醉一愣,嚼了一般的嘴巴停住了,愣愣的问道:“我祖宗?” “太宗,是个好人。”孟回给她到了半杯茶,太过油腻容易积食,还是要配一点苦茶才好。 “当年,泰祖忽然禅位给弟弟太宗,自己跑到吹角山来修行,建立了教宗。你那捡了皇位的祖宗,太宗皇帝,却年年跑过来探望。很快,饥寒交迫的西洲人,也就是最早一批发配过来的异人们就发现,太宗每次来吹角山,必要游北山,再以祭天的名义留下许多的祭品,那时发配的人们走的时候一条北山下来的小路,晚上,这些人顺着小路回去,趁着夜色溜回去偷吃祭品,都是竹篓装好的米面肉菜,还有棉被药品,更奇怪的是祭坛全无看守,仿佛就是留给人来偷得。” 李醉惊奇的抬起眼:“太宗是故意的?” 孟回点了点头:“嗯,太宗这么一送就是三十二年,直到他过世。西洲人一开始,很大程度上就是靠着太宗送的东西才熬过了寒冬凛冽,鸟兽全无的日子。” “既然他想救西洲人,为什么不继续传话给后人,或者公开一点?”李醉对祖宗这半截好人好事还是不能理解。 “那就要问你的伯祖宗了,记得你说过异人小皇子,当时的西洲人在每年的祭品里,都会发现一个最精致的金箱子,里面有孩童年复一年长大的吃穿用度,从肚兜到成年的玉冠。” “是……我知道了!太宗是给他侄子送东西来的!”李醉恍然大悟。 孟回点了点头:“泰祖是个苛责的,太宗一向惧怕他,自然不能公开救济西洲,抛弃这些异人本就是泰祖的政令。但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那个小皇子很可能活着到了西洲,作为叔叔,他能做的也只能是每年送东西,多给侄子留一份生机。” 见李醉沉默不语,孟回只好又掰开一个太宗饼,递给她:“鲜肉不能存放太久,刚好西洲风大,便做了风干的火腿,也是别样风味。” 李醉接过半块饼,没有吃,轻轻放在一旁,却没有松开孟回的手:“你说泰祖是怎么想的?他抛弃了爱人,妻子,儿子,嫌弃弟弟,最后一个人跑到这风沙中孤独终老,埋在湖底,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孟回敏锐的察觉到异样:“爱人和妻子?不是同一个人?” 李醉抿了抿嘴,点头:“嗯,这就是当初我跟你说的第三不称职,他不是一个好爱人。”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八百年的李氏密辛终于掀开一角。 “泰祖,本有个志同道合的爱人,就是军功无数忠心耿耿的开国元勋,秦国公,太宗称呼他陆大哥,当时一同打江山的老人都知道,白衣秀才和黑衣剑客,文才武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只是攻破黄金城后,百废待兴,最大的难题就是盘踞西北百年的本地土族,仇氏,而仇氏还在他与黄金城战斗中送过补给,帮了不小的忙。” 仇氏,再次听到李醉提到这个少见的姓氏,孟回忽然眯了眼睛,仿佛一直迷茫的过往,亮起了一盏灯,仇…… “元亨二年,泰祖突然派秦国公代他巡视江南,收拾几个当地叛乱的小部族。大胜归来,却在途中收到了泰祖迎娶西北仇氏女为皇后的诏令。秦国公当下撇下军队,一个人骑着快马直奔京都,累死了三匹马,终于在仇氏女进京前一天进了城。太宗在笔记里说,看着大腿鲜血淋漓,一身尘土的陆大哥,被一道金牌挡在宫门前,跪在地上哭嚎泣血,泰祖就是生生的不见他,直到他昏死过去,抬回国公府养伤,等醒过来,已经是大婚后的第三天。还是仇皇后请旨,派御医来给秦国公医治,重伤的秦国公就被泰祖以枉顾军队的罪责夺去一切军权,禁闭府中长达三年。那时候太宗的心里就知道,他哥哥不仅是苛责,更是冷血至极。” 李醉望着手里的饼,想起了太宗的原话:“陛下是圣人,是圣非人,而我无德无能,但求留住一丝人味儿。” 这大概是仁弱的他一生中最硬气的一句话了。 “后来呢?秦国公”孟回又注意到了这个“陆”姓。 李醉想了想:“秦国公不久后娶妻生子,太宗即位后不久就故去了,但太宗对他的儿子小陆大人很器重,给了江陵候世袭罔替的尊享,对了,精极卫本是太祖的一直亲军,秦国公亲率,也是这个时候交给小陆大人,建制迅速扩大,成为一直专门负责发配异人到西洲的常规军。” “咚咚咚”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谁?” “禀噬月使,紧急通传,请带李郡主速到议事厅,仇长有要事相商!” 屋内,李醉孟回相视之间,仿佛看见了几百年前绵延至今的因果之线,已经紧紧的捆绑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好看的呀 -完- 第 64 章 “孟回来了。”上位端坐的仇岩冰轻咳了嗓子,招呼着不冷不热的侄女。 “仇长。”孟回拱手行了礼,便拉着李醉退到了右后侧的客位。 左逢忙招呼着:“今儿要议的事儿还得问询李郡主为主,来来来,往前坐。” 孟回没说话,只是抬了眼皮轻轻的盯了仇岩冰一眼,有探问,也有警告。 老仇四十多岁来第一次受着这个气,还得笑着受,唉,女儿大了留不住,说留不住,就是留不住!崖上的小白脸! 气氛略显尴尬,李醉只好站出来,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仇长,珈蓝蒙西洲救助,又帮我安置了仍在教宗的伙伴,尚未当面致谢,大恩不言谢,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但请吩咐。” 又是一片寂静,李醉暗戳戳的吐槽,这养气的功夫真是叔侄相传。 “李怀德?”仇岩冰的眼睛紧紧盯着李醉的表情,右眼的眼珠竟然是深蓝色的,仿佛深不见底的灵湖水,对视间令人心头一颤。 大概是这个名字最近出现的频率太高了,李醉平静的回答:“本朝开国泰祖,我的伯祖宗。” “陆步秋?”又一个名字传来,孟回攥紧衣角,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东西仿佛一颗烟花,瞬间绽放。 “精极卫督主,世袭江陵候,秦国公的后人。”李醉依然回答平淡,只是在心里已是地覆天翻,细细说来陆家和李家也是一份理不清的恩怨,莫非陆步秋所谋甚大? “秦国公?”第三个名字出口,孟回心下了然,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的答案再匪夷所思,也得接受,她的睫毛微微颤抖,心下不禁牵连着自己和李醉到底是何等关系的因果。 李醉抬头望向仇岩冰,眼中尽是坦荡之色:“开国第一功臣,泰祖心腹,陆家之祖。” 仇岩冰换了个胳膊支撑脑袋:“你可见过他的样子,图画?” 李醉一愣:“功勋阁里挂着三十六副开国功勋的画像,唯独,不曾见过秦国公的。” 秦国公,陆大哥……灵光一现,太宗笔记里潦草的几行字浮现脑子:“我见长辈实录中提过,卸甲山一战中,秦国公为救泰祖受过伤,断了一指。” 话音刚落,山洞中瞬间一片嘈杂,仇岩冰甚至站起身来,走向她:“可是右手无名指?短了一截?” 李醉大惊失色,太宗确实详细描述了这处伤,正是因为这处伤,泰祖再也不碰皮影。须知这是李怀德唯一的一点有人味儿的爱好,之前都是与陆知行控制着皮影对战游戏,李怀安在旁边傻笑鼓掌。 可如今,西洲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莫非宫里有了暗探? 她望向仇岩冰,神色莫测。 “西洲曾经有个暗探潜在陆步秋身侧,传回几个消息,陆步秋酒醉发狂时候反复喊着怀德二字,他的右手无名指断了一截。” 李醉的眼睛瞪得很大,朝堂纷争瞬间变成的千年鬼怪,她不敢置信。 “查遍陆家族谱,八百年,十五代传承,从未同时出现过两位陆大人,每代嫡出的少爷五岁之后都被送去家祠修行,待老陆或病或伤或失踪没了,小陆才被接回来继承家业。到了近几代,陆家的主人不再回家,蜗居在京城的会馆,马场,甚至青楼!” “或许,或许……”李醉绞尽脑汁想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或许,从来就没有小陆,只有一个陆大人,秦国公,江陵候,陆知行,陆步秋。” 洞外黑压压的云,咔嚓一声,蓝紫色的闪电劈开黑云,炸裂长空。 李醉猛地倒退几步,一个温暖的臂弯轻轻的却有力的撑在她的身后。 她低着头,大口喘着气,消化这耸人听闻的消息,匪夷所思,却合情合理。开国几十个功勋人家,没有一个氏族像陆家一样八百年单传,却又从无内部纷争。当年针对精极卫的调查中,她曾经试图从陆家老仆下手,却发现一则家主甚少回府,二则陆家的仆人都是十年一换。陆步秋,难道你不仅是个老坏蛋,更是个老怪物! 忽然她的喘息一顿,紧着几步走到仇岩冰面前:“这一辈,陆步秋,没有儿子!” 一个演员演了八百年,忽然不想再演下去了,那么他想干什么? 无论他想干什么,都不会是小事,恐怕更是泼天的祸事! 仇岩冰又逼近了一步,鹰似的眼睛紧紧盯着慌乱的李醉:“李怀德到底留下了什么秘密!” 李醉被逼的后退着,直到一只手拉住她,坐着的孟回翩翩起身。 气势汹汹的仇岩冰被这猛地冒出来的小姑娘生生拦住了脚步,个子虽矮上一头,但人家气势足,嗯,小姑娘就这么有气势,将来一定能力压西洲,率领群雄! 仇岩冰只好低下头,摸了摸鼻子,转身走向自己的主位。 “梓州,还带回了什么消息?”孟回开口了,她们误入西南后,就再未收到梓州的消息,看来是回来了。 左边一个颤抖的声音:“他死了。”望去,竟然是田间见到的害羞的途胜。 “怎么死的?”想到那个瘦弱纤细的男孩子,是自己提出安插人去陆步秋身边,他第一个站出来,孟回忽然觉得自己这双把人推入火坑的手,与那些罔顾人命,自以为是的“尊长”、“智者”又有什么区别? 途胜的声音依然颤抖:“陆步秋,残杀,折断手指,捏碎头骨。” “断的是左手无名指和小指吗?”孟回咬着牙关,一字一顿。 “是。” “禀仇长,我在泰祖李怀德的湖底墓穴中见过一个活死人,道子装扮,白发白须,左手无名指和小指是断的。却转瞬即逝不见了。” 孟回话音一落,洞中一片寂静,故事的走向越加难以捉摸。 “都是疯子!”李醉终于串起了所有因果,李家的,陆家的,纵横八百年的恩怨情仇。 忽的,孟回高声问道:“仇皇后?” 仇岩冰看着目光澄清的孟回,开口答道:“我家先祖。” 当年仇皇后火场诈死,追上了发配皇子的队伍,一路细心照料下,瘦弱的异人皇子竟然活着到了西洲。然而,这只是异常残酷生存之战的开始,为了这个孩子能够活下去,她费尽心血的不只是吃穿住,更是如何在血腥互戗的西洲异人之间建立组织,有秩序,有法律,才有长久生存的保障。 太宗每年偷偷送的祭品,西北仇氏源源不断融入西洲的帮手,历经八百年,仇氏延续至今。 元亨十一年,春寒料峭的西洲,粗糙却很深的土洞斜着挖在一处向阳的坡上,洞里一个女子皮肤黝黑,红肿的双手抚摸着发烧的幼童,几个随从扒拉着篝火,还有的背对着洞口,以身躯挡住寒风。 西洲的每一天,都是对活着两个字的践行考验。 钢铁意志的女人终于湿了眼眶,怀中幼童烧的通红的脸上微笑着。 “阿宝,活着,活着向你的生身父亲,那个亲手将你置入死地的男人,复仇!” 自此,历代仇长继任都要进入那个久远的土洞,跪在里面,重复当年仇皇后那愤恨的誓言。 只有仇恨,才能在那样的绝境中,燃烧灵魂,拼得一线生机。 “所以,我是仇皇后的后人,也是,泰祖的后人?”孟回径自点了点头:“怪不得,湖底墓穴中,我的鲜血滴在棺椁上,那白发白须的才苏醒过来。” “孟回,你将是完成先祖仇皇后誓言,向李怀德复仇之人!”仇岩冰红了眼睛,双手按住了孟回的双肩。 然而,孟回却先他的双手后退了几步,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姓崔,不姓仇。” 仇岩冰似乎不可置信的追问:“你是我弟弟的女儿!” “可你的弟弟不是早就被舍弃了吗?死了,死的尸骨无存。”话音刚落,孟回便拉着李醉转身离去,留下洞穴中西洲一众,仇岩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完- 第 65 章 “主上!” “表姐!” 几声欢呼,匆匆跟在孟回身后的李醉猛地抬头,一个沉甸甸的身影已经扑进怀里,力道之大,但见她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能料想一二。 赢兰,阚剑和石武,三人上前,向孟回行了礼,看着李醉的眼中已经泛起泪光,四人随着她们进了五十弦石窑洞。 四人是在西洲的安排下转入了联络点,再从密道辗转来此,而会飞三人因为其他事情耽搁了两日,就在联络点出了事。 提到会飞三人,众人齐齐垂下了头。 历经生死,兄弟重逢,悲伤是一种情绪,情绪可以有,但此时此刻,情绪却没有用。 孟回缓缓开口:“茯苓和泽泻去了全州。” “全州?” “嗯,金殿审判的真相已经传到了那里,全州义县大火死了三千多人,正是精极卫勾结白祚设下的炼制血月石法阵造成的。不过二三十年,当年受害者的亲眷尤在,论仇恨,他们不比江南百姓的少。”孟回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皮纸,铺平在桌上,赫然是一份西北各州的地图。 “桂州和武州传来消息,当地百姓不满教宗盘剥已久,又听闻血月石惨案,群情激奋。”她的手指顺着吹角山东南的全州,一路向西划过桂州,直到最西边的武州,顿住。 武州,是西大营,程国舅的所在。 在李醉的记忆中,这位个子不高的程国舅是个很难描述的人,既不像他姐姐一般愚蠢自大,也不像他儿子那般七窍玲珑心,永远沉默寡言,只对着昭帝毕恭毕敬。 “我记得程国舅,七岁时的宫宴上,因着昭帝刚从一次病榻缠绵中康复,所以那次宫宴办的特别盛大,有些冲喜的意味。”透过东边的侧窗,遥望京都,仿佛那些繁花似锦的太平日子就在昨日。 大殿之上,群臣道贺的道贺,送礼的送礼,歌姬唱曲,舞者伴着笛笙琴鼓翩翩起舞,好一个热闹。 昭帝斜斜的靠在主位上,间或调笑两句,程皇后欣喜的看着儿子少有的亲近父皇的片刻温馨,全然没有注意到小太子颤抖的双手,和越加下垂的嘴角,或者说注意到了也装作没注意到。 终于,在小太子哭出来的前一刻,李醉腾腾腾的跑到昭帝面前,扬起天真无邪的笑脸:“皇伯父,皇伯父,我想去看浙州送来的寿字锦鲤!” 浙州府君不远千里,送来九条背上带着寿字纹样的锦鲤,最小的也有一尺半长,那鱼尾在缸中一个翻转,水花四溅,十分欢腾可爱,昭帝便命人放到御河里去了。 昭帝笑眯眯的看着李醉,没说话,她拼命的朝小太子眨眼,终于红了眼圈的笨小子缓过神儿来:“父,父皇,我,我陪姐姐去,可以吗?” 昭帝这才发话:“去吧,小孩子就要热闹些。” 李醉拉住小太子的手,向皇后略一致礼,全然不顾她的白眼,转头就奔下去。 忽然昭帝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阿宝,长安交给你了。” 没有叫珈蓝,也没说太子,而是伯父拜托姐姐照顾弟弟,只是当时一片安宁,谁也没看清昭帝眼中的愧疚和无奈,谁也没有想到后来这些年的血雨腥风。 御河盘旋在花园中,在一座拱桥下,他们终于看到了成群的寿字锦鲤,有白色的,有黄色的,只是鱼身上都晕着成团的红色,真是好看。 两个小孩子一点点向前探着身子,身后跟着的十二个小太监和宫女却全然拗不过好奇心爆棚的郡主,和什么事儿都听我姐的太子。 李醉手里的草棍已经触到了领头的一尾黄身大锦鲤,小太子也有样学样的往前蹭。 忽然一个声音:“两位殿下金安。” 声音不大,嗓音粗犷却又小心翼翼,生怕吓着他俩似的。 李醉这才发现两人已经趴在湿滑的石头上,不再敢再动。 抬头见,原来是程家小国舅,彼时他已经在外领着西大营好几年了,很少回宫。 程国舅脱下鞋袜,把锦袍拧在腰间,吩咐了随从下了水,在两米外的下游站成一排,这才小心翼翼的亲自下水来,走到近处刚要俯下身,又见自己胸前挂着刚得的军功金章硬邦邦的,皱了一下眉头,三两下扯下来,回手扔到岸上。 这才一把搂住一个小娃娃,踩稳了脚下的石头,一步一步的回到岸边。 前面宴会上听到这事儿,贤德王劈头盖脸的骂了女儿不知深浅,竟然置太子于危险中。 程国舅抱着两个孩子回来正听见,从不在朝议上多说一个字的他竟然当即回怼了一句:“珈蓝自己不也在危险中吗?你是她爹吗?” 贤德王一愣,竟不知怎么作答。 还是昭帝出来解围:“自家的花园里,孩童玩乐而已,没事就好,来,赐程普御酒一壶。” 之后的很多年里,总有人因为程太后的胡闹来吐槽程家,顺便加一句外戚没好东西,李醉却不这么想,她始终记得,程国舅下水后,第一个抱在怀里的,不是太子,而是她。 大殿上,父亲用嫌弃的眼神瞥她一眼就转过头去,而程国舅始终是尽可能温和的眼神,尽可能上翘的嘴角对着她,直到回怼父亲,虎目圆睁时候,哇哦,原来程小舅舅的眼睛可以这么大这么凶! 此后经年,除了国丧回来给外甥撑腰,程国舅再没回过京都,就在遥远的西大营,操练着他的二十万铁骑。只是此时,这位国舅爷,是会选择教宗,还是朝廷?是李醉,还是陆步秋? 李醉沉默良久,开口道:“我给程国舅写信,请他以家国天下为重,起码,不与我们为敌。” 赢兰有些犹豫:“程家,会答应吗?” “不,不是程家,而是程普将军!”李醉信心满满。 “没错,你还是皇帝赐婚给他的儿媳妇。”孟回忽然插了一句。 众人一愣,柿树笑弯了腰,拉着赢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不,不是,我早拒绝了。”李醉磕磕巴巴的赶紧解释,紧接着和盘托出:“我还将许诺他,陛下羸弱,如果李氏绝嗣,皇位将送给程氏,程启即位。” 天下,从不是哪个姓氏的天下。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只是……”李醉欲言又止。 “你担心人们是不是真的敢反抗白祚。”孟回早已看破了她的犹豫。 李醉点了点头:“金殿审判,证据确凿,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全都跪着。” 孟回却笑了:“不,那只是一颗种子,埋在人们心里,并将在合适的时机生根发芽,星火燎原。” 正如她所说的,老百姓们不会在刀剑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讲正义,他们不是英雄,他们首先得活着。 但同样没有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剑能够获得真正的人心,人心向背,早已在善良和公义中生根发芽,只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活着,站着,获得正义。 商议妥当,阚剑带着李醉的信前往武州,赢兰去桂州联络孟回的属下,柿树会西南找晁舅舅支援,石武则留下来研究传说中的西洲矿藏,为大家增益兵器。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几人望向门外天边。 在视线未及的遥远所在,石府君派来送信的工人站在北山上苦思,如何才能下去见到少爷。 西南大寨四门大开,装饰一新。树屋里,晁不语一遍一遍的梳理胡子,询问老婆:“白的拔干净了没?可不能让妹妹觉得我是个老头子了。” 晁舅母善解人意的把他袍子背后的褶皱抚平,悄悄又抹了一层珍珠粉在耳后。 儋州的广阔江面上,罗子娟只带着两个侍女进了精极卫船队的大营,上任不久的风镜副使洋洋得意端坐上位,瞥了这位瓮中之鳖的罗将军一眼。 他正要命手下拿下这个被骗来议事的柔弱军二代,却只听得一声铮鸣,脖子有点凉,左右黑衣卫士惊恐的眼神中,眨眼间身首异处。 矮胖的侍女一把掀开帷帽,憋了好久的闷气,一声大吼:“老子宋大刀是也!”手中提篮炸裂,一把明晃晃的青龙偃月刀抡圆了冲着船上的精极卫砍去。 激战过后,精极卫封锁儋州入海口的十五艘战舰被尽数拿下,罗家的亲信都尉重新守住入海口,关了港口闸门。 从小服侍罗子娟的侍女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忍着泪。 “皮肉伤,没事儿。”她出口安慰,目光遥望西北,李醉,我已经夺回了儋州港口,必为你守住江东十一州的门户,等你回来! 侍女小心的脱下她的护腕,血水已经粘滞,她的目光落在手腕上,忽的坐起来,赶紧洗干净左手腕,一支满绿的翡翠玉镯完好无损,这才安下心来,轻抚玉镯。 程启你个混蛋,派人送了李醉的母亲来竟然还搭赠了个小皇帝,托人送个镯子当谢礼,我还得惦记着请你喝酒还礼。 只是,你可一定要活着啊。 -完- 第 66 章 李醉一个人盘桓在五十弦和四十九弦石窑洞的山坡之间,不知在想什么。 “主上。”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赢姐姐。”李醉拉着她坐在了山冈山:“明天就要去桂州,准备的怎么样?” 赢兰行礼:“一切就绪。” 略一沉吟:“我有要事禀报。” “要事?”李醉一挑眉毛,赢兰从不是个夸大其词的。 “赤焰暗自联络我,带话给您,他可以私下给我们一些方便。” “方便?” “比如,放过我们四个通过密道去西洲。”赢兰说出了这几日的猜测。 李醉心头已经有了计量:“他要什么?” “替他照顾一个人。” “谁?” “龙泉。” 儋州针对精极卫的炸船事件中,火焰崩裂的瞬间,陆步秋一把抓起身后的龙泉挡在前面,事后龙泉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身受重伤,残了一条腿,废了一只胳膊。 恼羞成怒的陆步秋本想直接处置了他撒气,却转眼间再也找不到这个人,或者说,是被人藏了起来。笑问这世间有谁能逃得过陆督主的手呢,慢慢找而已,他有足够的的时间。 复杂的地道转角处,赤焰一身黑袍居高临下看着她,赢兰警惕的拔出剑,她与众人走散了,直到见了赤焰才知,恐怕这走散也是赤焰副使的手笔。 赤焰轻叹了一口气:“赢兰姑娘不必如此警惕,我若想下手便不会站在这与你谈条件。” “什么条件?”赢兰压住心头惊疑。 “自幼家贫,父亲病故,母亲便抛弃了我们兄弟不知所踪,日子过得不易,直到我们投入师门清月派,后来又一起被陆督主选中,一步步做到了副使。”赤焰说的平静。 “你们?”赢兰细心的接住了他的未尽之意。 “龙泉不只是我的师弟,他还是我的亲弟,唯一的亲人。”多年来仿佛面具人一般的赤焰,终于裂开了缝隙。 “他已残疾,没什么用处却又知道多,历来这样的,都被督主处置了。我藏他至今,已是尽头,天上地下,唯有去西洲,尚有一条活路。” “你身为兄长,不能求情吗?”赢兰依然不信。 赤焰一笑:“你不知陆督主,严禁身边人有私交,我和龙泉的师兄弟关系已备受猜忌,幸而我们长得各像父母,如果知道是亲兄弟,恐怕再无赤焰副使了。” “为了副使的权势,你就要放弃亲弟?” “如果没有副使的权势,我便再无护着他的本钱。” 一阵沉默,赤焰很耐心,直到赢兰开口:“好,我们在西洲保护龙泉安度余生,你能给什么?” “长翅膀那三个西洲人。以一换三,你们不亏。” “主上,您觉得赤焰可信吗?”赢兰说出了她一路上的迟疑。 李醉思量许久:“无论赤焰是否可信,龙泉意欲何为,会飞他们三个,都值得我们冒这个险!” 两人议定,赢兰带着李醉承诺的信物,转身就要离去。 “赢姐姐,你说如果陛下下令处置了陆步秋,我们联合西大营逼迫白祚退位,是不是就可以不打仗,不死人了?”李醉终于说出了她心头的困惑,这份困惑使她每每在孟回计划战斗的时候,都存着一丝疑虑,必须这样吗?” “主上,没有人会束手就擒的,我知道你不愿死人,但这都是自己的抉择,用最后的胜利告慰他们,死生勿论。” “赢姐姐,不必事事强求,定要平安归来。”李醉忽然叫住她。 赢兰转身,粲然一笑:“当然,等我回来还要求一个大赏赐,您可得准备好了!” “好,但有所求,无所不拒!” 其实她已经在阚剑衣袖上那缝补的细细密密的针脚里,赢姐姐好久不见的桂花味发丝间,看到了一桩自然而然的,值得祝福的“赏赐”,可惜,成为了李醉此生最可惜的承诺。 随着西北诸州反教宗声浪迭起,吹角山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紧张。 白祚端坐主位,身后跟着的是兰师妹,两侧的红衣教使收敛了神色,下面的百十号道长,教长们七嘴八舌。 终于,白祚把手里的蓝晶石权章猛地砸在桌面上,“铛”的一声。 “兰冰,你可愿代为师率教宗军平叛异教徒的叛乱?” 几百年来,教宗军从未出过吹角山一步,尽管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他们始终谨守泰祖道子的法旨,绝不涉及朝中争斗,哪怕几十年前的三王之乱,李氏危机,也没有派出过一兵一卒。 齐齐禁口的高阶教长们面面相觑,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白祚左手边的兰教长,吹角山第一世家。 然而兰老头一动不动。 大家心里清楚,白祚要剪除的并不仅仅是周边几个州府反抗教宗的百姓,更是要彰显武力,震慑教宗上下,朝廷内外,所有质疑他的人,他要的是,臣服,绝对的臣服。 “兰冰谨遵法旨。”细细弱弱的声音响起,大家才注意到,这场震慑的工具人已经站出来了,怪不得兰老头没说话,自己的孙女在人家手里。 桌上几位红衣教使心里暗自叹气,教宗的第一世家也不得不臣服,吹角山,危矣。 这天,风和日丽,教宗剿灭异教徒的南伐军整装待发。白祚亲自乘着象舆送行,浩浩荡荡的教宗军,身着金甲,手中持着斧钺,为首带队的正是那个娇小的女孩子,兰师妹。 “吾徒初长成,为师心甚慰之,如今送你出征,必能一战功成,歼灭异教徒,维护月神教宗的尊严!”白祚兴致很高,昨天陆步秋着人送来一块十年寿数的血月石做贺礼,更让他享用后,容光焕发。 万众瞩目下,兰师妹驱马上前,却在距离白祚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住,高声唱诵教宗十约:“泰祖御制,教宗十约!” “一约,良善为本,仁心布道。” “二约,清心向月,不惑权财” “三约,团结互助,因果从流” …… “十约,克己复礼,不出吹角” 令人惊奇的是,平时悄声细语的兰师妹,如此高声唱诵后却依然神采奕奕。 对面的白祚眼中精光一现,低头与右手边的金甲卫首领尹旭轻语,随后抬头笑着说:“一心向教,赤诚如斯,真是教宗幸。” “可惜,你不是,你背叛的教宗,一心追求长生无病,残害百姓,助纣为虐,祸乱教徒,兵出吹角!白祚,教宗不容你,月神不容你,天下,不容你!” 短短数语,山河一变。 白祚狠厉的目光在眼前的兰师妹和她身后的兰教长之间徘徊。 “金甲卫,拿下这祸乱人心的异教徒!”白祚大呼,显然刚刚离去的尹旭就是被安排去调兵了,可惜,他喊完,毫无回应。 白祚猛地回头寻找。 “在这呢!”李醉和孟回二人一人押着尹旭一只臂膀走上前来。 孟回向兰师妹点头施礼。 白祚焦急的号令教宗兵士,却无人应答,他早知教宗兵本就从属各位教长,所以才一力培养金甲卫这支亲兵,然而此时的一盘散沙的金甲卫已被西洲兵士和刑司都尉一同控制住。 各州百姓义愤填膺,纷纷砸毁教宗塔,围在吹角山下。 白祚凌乱了头发,在象舆上四处张望:“陆大人!陆督主!陆步秋救我!”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李醉皱了眉头,原本派去缉拿陆步秋的人回报,彼处早已人去楼空。 更令人不安的是,精极卫全都消失了,这也使得合击白祚如此简单。 令这场颠覆如此简单的另一个主因,就是兰家,起先她们联系兰家,代表西洲和朝廷允诺打败白祚后,支持兰师妹继任道子,却未想到兰家未置可否,只是回礼赠了一枚蓝色晶石。 孟回拿在手里:“这是兰家先祖的家印,与白祚手里那枚来自同一块蓝晶石。” “家印?”李醉接过来仔细看了,印面上书:芝兰玉树。 “芝兰玉树?就是夸有个好徒弟?” 李醉抬头,与孟回目光交错:兰家,可信。 山脚下百姓呼声阵阵,远处教宗塔轰然倒塌,升腾起一片黑烟,白祚四处求助,无人应答。 “白祚,你当年暗害先师雷平道子的证据已经公之于众,还有谁会支持你这个欺师灭祖之徒吗!”红衣教使兰老头终于开口。 “我欺师灭祖?!只有我吗?你问他们,他,他,还有陈家,黄家,他们是今天才知道我弄死雷平吗?”白祚四处指认,手指之处的高阶教长无不是愤怒的,愤愤不平的样子。 “你死到临头,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 “狡辩!” “哈哈哈哈哈哈……”白祚仰天大笑:“你们,一个个这时候出来演忠贞,当初雷平的革新派动了你们家的仆役,田产,专营买卖的时候怎么不这样,一个一个的来跟我诉苦,然后表忠心,今天都冒出来装好人!教宗倒了,你们谁能得好?”须发凌乱的白祚仿佛撕咬的疯狗,声嘶力竭。 他猛然醒过来,颤抖着声音朝向兰老头:“难道,难道兰家不是世代守护教宗的吗?” “当然不是。”兰师妹缓缓向前,他的祖父兰老头却低着头落后半步,众人皆惊,如此礼数,原来兰冰才是兰家的家主。 她缓缓开口:“我们兰家,世代守护的只是泰祖的血脉。” (o?▽?)ノ国庆快乐ヾ(?ε?`*) -完- 第 67 章 兰师妹转向孟回,躬身大礼:“殿下,白祚罪孽深重,理当诛杀,江南血案中您家破人亡,所以请亲手复仇。” 刚刚说了泰祖血脉,又来了句殿下,在场的教宗众人无不惊愕。 孟回却侧身稍躲,只算受了半礼:“还是叫我师姐吧。” 兰师妹仿佛早在预料之中,坦然出口:“师姐,请用我这把兰氏家传宝剑吧,泰祖赐给先祖的,诛邪。” “好。” 闭上眼,江南血案仿佛就在眼前,血色的月亮冷冷的照着这座人间地狱,饿死的母亲不甘心的垂下了手腕,父亲惨白着脸递过来烧焦的肉,腿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当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崔梦回,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活着?” 心里一道清亮的声音回荡:“因为我要活着为他们报仇,为枉死的人讨一个公道!我不能死,我得活!” 睁开眼,利剑出鞘,带着十万生灵的怨气,一剑穿心。 白祚不可置信,一个时辰前,他还是高高在上,威慑四方的教宗之主,此时此刻,却命丧剑下。 失去生机的身体,再也无法运转血月石的至阴之气,双膝跪地瘫倒的瞬间,尸身上一道红色光芒直冲云霄,带着不祥之气。 北山之巅,一身青衣的陆步秋悠然的品着茶,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精致的指套,精致到几乎看不出差别,忽的发现指套的指甲里残存一丝血色,他皱起了眉头,真是个麻烦的女人,竟然弄脏了。 “怀德,你那个欺师灭祖的蠢徒孙已经被你的后人杀了呢,瞧,事情变得越加有趣,她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性子还真像是我们的孩子?” “启禀督主,百门红衣大炮已经准备就绪,火雷千发,定将妖孽横行之地炸的寸草不留!”憋着副使银徽章的长脸精极卫躬身禀报。 “好!”陆步秋悠然起身:“鱼肠,你铸炮制雷十年,如此所成可见是用了心的,就做我的弟子吧,升个副督主。” “恭喜鱼肠副督主。”一直乖觉的站在陆步秋身后的赤焰,出声恭贺。 躬身施礼的赤焰却感觉一道探查的目光径直落在身上,如篦子般把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看个透彻,而他只能咬着牙,用一向的沉默和木讷回应。 “赤焰,你带人去北山下面的山坳里阻击他们。”陆步秋淡淡的开口。 “是!” 日头渐偏,东天渐渐显出了大半个月亮的形状,陆步秋举杯向月:“请您看场大戏。” 言罢,轻轻挥了挥手。 “是,督主。”鱼肠起身走到崖前,死崖上密集的红衣大炮整齐排列。 “放!” 咚咚咚的声音中,一枚枚火雷直奔早已瞄准的西洲中心营地。 吹角山门前,所有人被北方这震耳欲聋的砰声惊起,李醉紧紧咬着牙,这是火雷的声音,惟愿不是自己不愿承认的那种可能! 十数息之后,更大的爆炸声惊天动地,西北方向腾起云朵状的黑烟。 孟回的眼中褪去血色,清明过来:“是火雷袭击了西洲!” “精极卫袭击了北山隘口的教宗守卫。”兰师妹得到了都尉回报。 “去北山!”李醉与孟回对视之间,狠劲的点了头,一马当先,提剑上北山。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地动山摇,距离北山口还有两个山坳,忽然一排利箭扫过。 幸好走在前面的教宗军装备精良,铁甲上数十处变了形的甲片! “盾上”一声令下。 教宗军里的重甲兵举着近人身高的方形盾牌冲了上去,却不防山坡上滚落无数石头,圆木! 西洲兵战力虽强,却没有防弩箭的盔甲,只能在后方投掷伤敌。 方寸之间的山坳里,双方陷入一场混战。 李醉挥剑跃上山岗,刺杀了几个弓弩手,却迎面一把红色长剑!正是精极卫副使赤焰,两人短兵相接,你来我往之间,忽然,赤焰靠近李醉,轻语:“赢兰已死,异人已去报信!” 短短两句,李醉顿时天翻地覆,一剑劈过去:“怎么死的!” “陆。”轻飘飘一个字之后,李醉被赤焰一剑刺伤左臂,一脚踹下山岗。 孟回刚刚解决了两个精极卫,但眼睛时时刻刻盯着山冈山纠缠的两道身影,李醉本不是赤焰的对手,她心急如焚,偏又被紧紧纠缠,不得脱身。 熟悉的身影直直坠落,孟回飞身奔去,却还是差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身影落下,心头一片刺痛。 忽然听得一阵欢呼,抬头见,巨人高树离已经稳稳的接住了李醉,孟回这才咽下涌到喉间的一口血。 不远处的山坳里忽然起了两个火把,大声呼唤:李师妹!…… 竟是马道人和豪师兄! 使劲招手:“这边小路,上北山!” 一身浴血的李醉翻身下地,举剑向火把的方向袭去。 孟回心头一跳,只有她看出了李醉的异常,这种不顾一切的厮杀,她已勿论生死。 孟回指挥西洲兵奔向小路,兰冰带着持盾的教宗兵断后。 阻击的精极卫见状,有数人在后方追击,忽闻一声密令口哨,回头望去,却是赤焰站在山岗之上挥旗,于是齐齐收编回队,只留下山坳里层层迭起的尸首。 待众人从羊肠小路奔上北山,死崖边,空空如也,只有地上深深的裂痕和无数火雷星子落在石头上烧出黑红痕迹,证明这里刚刚发生过的一切。 遥望西北,已然焦土一片,仍是黑烟滚滚。 孟回终于追上最前方的李醉,蓝色的袍服已经看不出本色,鲜血浸透,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双眼赤红的李醉紧紧的咬着牙关,挥剑砍向烧红了的石头,火花四溅。 “李醉,停下,停下,李醉,我是崔梦回!” 疯了一般的李醉,直到听见“崔梦回”三个字,仿佛一声咒语般停了下来。 “听话,把剑放下,听姐姐的话。”孟回竭尽所能的哄着她。 “崔姐姐,赢姐姐死了。”疯子一般的李醉终于说了一句话。 “是我害死了赢姐姐!”随着一声发自肺腑的哀鸣,李醉,倒下了。 欣晖堂里,兰冰沉着脸坐在堂上,各路都尉纷纷来报。 “西洲什么情况?” “回禀兰堂主,黑烟仍未散去,尚且看不分明。” “精极卫大炮去向?” “向西边后撤,但,但精极卫战力非常,又有诸多火器,我们追不上,也打不过,只能跟着。” 后堂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西洲密道可用?” 一直发愣的滕三才缓过神来:“可,可,可用!” 孟回走到堂前:“整编西洲兵,从密道尽快返回救援!” 滕三却哇的一声哭出来:“还有救吗?还能救吗?我的老娘,我的老婆,我家六个娃娃呀!” 西洲上空黑烟弥漫,西洲兵已经看不到一丝希望,回去能看到什么?焦土,残尸,连骗自己的理由都没了。 “会飞提前报信,西洲必有准备。”忽的李醉的声音从后堂传来。 茯苓泽泻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李醉面如白纸,唯独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西洲有望,速回,带尽可能多的止血伤药,棉布,水。” 滕三等西洲将领腾的站起来,连滚带爬的出去招呼士兵,兰冰等人见状立刻跟出去安排救援的物资,屋里只剩下孟回,和李醉。 李醉就这样挺着僵直的脊背,倔强的坐着,一言不发,眼里却没有焦距的睁着。 孟回解下带着血污的外袍,走上前去,熟练地把被李醉用力扯拽变形的包扎布抚平,拉正。然后,轻轻地把她的头揽进怀里,半晌,怀里那僵直的身体终于有了人气,软了下来。 一如八年,不,九年前那样,那个孩子在她怀里哭,颤抖,把心里所有的愤懑仇恨哭出来。 而她轻轻的抚着她的背,一下,两下,三下…… 失去至亲至近之人的痛苦,无以言表,就算是感同身受,也无能为力。 李醉,我多希望我们能像白橡山上那般,无忧无虑的长大,但现实里,却必须用沾满自己、敌人和战友的献血的手,挥剑拼杀。 陆步秋,必死。 轰隆声渐渐平息 “咳咳……”左逢吐出了一嘴的矿渣末子 “老大,上面这是炸完了?” “咱们的人死伤多少?” “幸得赢姑娘的消息,中心营区八成都进来了,两成守卫多少受些伤。” “三个出口各派人去打探,另外派得力的人去密道出口探看。”暗色之中,仇岩冰发蓝的眸子里闪着光。 “妈的,谁能想到陆步秋这老王八,竟然把从这挖出去,卖到惠州的开矿火药掉包出来,偷偷运回来炸了西洲!” “老大,石武带着他家传信的跟班,估算这次只用了一般的火雷。” “那另一半?他要炸哪儿?”漆黑的矿洞中,只有闪烁的油灯,灯芯颤抖,众人心下升起对未知的不安。 “吩咐其他营区,进入矿洞蛰伏。” “是。” 桂州边陲,浩浩荡荡的精极卫炮兵里,一架四峰骆驼架起的车架缓慢潜行。 “吩咐京都,把小皇帝,贤德王夫妇,程启,还有那个谁?都送到这来。” 陆步秋笑着指着鱼肠:“好徒弟,本督再赏你个媳妇,如何?” -完- 第 68 章 赢姐姐 赢兰,赢姐姐,她本不是贱籍,而是礼部郎官赢不屈的千金,与我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怨。却因母亲以侍女的名义带她出狱而来到贤德王府,再来到我身边,悉心照料十年,最后死在吹角山的北山巅上,为了我的谋划。 昭帝一生短暂,却政绩斐然,平三王肃清朝廷,他最大的污点就是晁太傅之死,众所周知。 众人不知的,还有为晁太傅鸣不平的十几个学生,几十个同僚,以及数百学子。 外公一门查抄获罪,所有给他求情的的官员降级的降级,流放的流放,甚至还有几个泣血求情的被一起砍了脑袋,其中就有赢不屈,一个倔强的出了名的湘州矮个子。 最后,三王覆灭,为了弥合皇室与天下学子的关系,死了好几年的晁太傅又被挖出来,不管是乱葬岗还是随葬太庙,对于死人,有区别吗? 皇家的追封,赏赐,给几个已经废了的晁家后人赐个好出身,就算是仁君之相了,却赚回了读书人的心,又敲打过了心太大的读书人。姓李的,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其他受牵连的家族呢?没人想起,他们本不重要。 我一直想不通,皇伯父为什么要杀外公呢?按他们的说法是回应三王,拖延战机,等大军回防护卫京都。 “外公死了,三王停战了吗?”七岁的李醉好奇的问上书房的毕师父。 “这,这……有所缓和。”毕老头抬手捋胡子,显然撒谎了。 直到很多年之后,入主皇宫的我,终于在偏僻的承修堂找到了已经疯癫的程太后,我的伯母,在精极卫掌控皇宫的数月里,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太监竟然偷偷藏起了人质太后,就藏在这掌管修补宫内家具,漆器的破院子里。 陌生的老太监笑着,扯下了脸上的面具。 “胡伴伴?!”我惊呼道。 “老奴有幸见到郡主平安归来,死而无憾!”胡伴伴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的下跪行礼,却被我一把拦住。 他是皇伯父最亲近的人,没做,最亲近。 成明殿昏暗的灯火中,他陪着我来到皇伯父最后养病的榻前。 这里已经荒废了好些年。 他摸索着御榻里面,好久,啪的一声,榻尾弹出了一个方格。胡伴伴颤巍巍的双手,捧起一卷明黄的圣旨:“郡主,这是先帝留给您的。” 缓缓地展开,原来,这是一份真正的,罪己诏。 寥寥数字,皇帝直接认了错,他错杀恩师,枉为人徒。 我不禁问道:“能给我说说当年的事儿吗?” 一阵凉风掠过,胡伴伴长长的白发随风飘起:“先皇帝,是真的没办法了。” 元嘉初年,新皇即位,这位是嫡出的,二十多年的太子,法统无疑。 只是,他身体不好,很不好。 每月都会因病罢朝三五日,每隔两三年宫内外都要为皇帝病危紧张一次。 偏偏他又有个身体康健,喜好权柄的亲妈,和一个身体康健,满口仁义道德的亲弟,以及数位精兵在手,各怀鬼胎的亲信。 常年的病弱,使得皇帝性子柔和温吞,或者说他敏锐的感受到无论是太后宗亲还是朝堂都需要一位温吞的皇帝,在他们的争斗中温吞的协调。 只有晁太傅看清了皇帝温吞的表面下,一颗与病痛斗争了几十年的心智何等坚忍。 即位后的皇帝,终于触碰了权柄,他父皇晚年忙于修道成仙,早把各种“俗务”扔给了他的皇后,大臣,除了太子。新帝首先要做的就是争回一个皇帝应有的权利,君权。 从既得利益者手里抢东西,哪儿那么容易? 又不能撕破脸皮,又想要东西,那就得有个红脸,再来个白脸。 皇帝自然是那么红脸的好人,晁太傅就只能是挑唆皇帝不敬太后,苛待宗亲,猜忌朝臣的白脸。 什么清君侧,不过是三王随口扯出来的大旗,他们也需要时间汇合军队。 但真正借此机会推倒晁太傅的另有人在。 “是太后?” “权臣们……” “还有贤德王。” 胡伴伴拱手:“殿下自有思量。” 李醉忽然苦笑:“果然,姓李的惯会卸磨杀驴,用人朝前,不用人舍弃。” “殿下,先帝真的也是没办法了,晁太傅就义,先帝缩在被子里无声的哭了一宿。”胡伴伴的眼圈都红了。 也是,本来已经有了外患,偏偏内里又起了争执,总得先平了一头再说。 “先太后看着先帝长大,她自是希望儿子只听自己的,偏偏晁太傅太懂陛下,每每提议总是欣然准奏,甚至触及了外戚的权柄!先太后自是恼怒,只有趁机抹去了晁太傅,陛下才会更依仗太后的主意。” 李醉一声长叹:“母子,也有母子之间的争。” 晁太傅死后,一腔子血喷在刑场的三面龙旗上,也敲醒了咱们的先帝。 他一改往日的温吞,开始变得喜怒不形于色,那些曾经的锐利策论,颠覆性的改革绝口不提,而是重用起精极卫,刺探朝臣不法之事,一旦坐实,雷霆君恩,霹雳手段,令人心惊。 “原来皇伯父的梦想从一代圣主改为了权柄在握的霸主,还是后者更实用些。”李醉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几年间,太后的两个弟弟先后获罪,夺爵的夺爵,罚没的罚没,再无往日老太太一咳嗽,御史台的谏表高三尺的情景,上蹿下跳的御弟获封了一个“贤德王”的爵位,让他以贤德自居,说不出的嘲笑。可就在他准备对军务下手之时,病情突然恶化,不过几日就崩了。 胡伴伴退下了,留李醉一人坐在成明殿中。 是不是每个太平出身的皇族都得双手沾满至亲至近之人的鲜血,才能觉醒那么一星半点儿的霸气,才能真真切切的感受自己的责任,责任里的担当,担当中的生命。 晁太傅的死,使得天真的先帝变得精于诡计,蚕食势力,拔出异己,独揽大权。 赢姐姐的死,使得天真的李醉恍然醒悟,手持利剑,血染长袍,才能拨乱反正。 鲜血从来不是白白流淌的,它如声声钟鸣,刺破生于太平者的温柔乡,血色漫漫中惊醒,记忆力的音容笑貌不断刻骨铭心。 王者可以不持刀剑,但刀剑从来不离王者。 ◎作者有话说: 这篇不算正文,李醉舍弃了最后的天真 想得到东西,哪里是等来的 去争抢,哪里能平和 放弃幻想 -完- 第 69 章 浓烈的硫磺味儿直冲鼻腔,本能的禁起鼻子,抵抗那一阵阵酸疼。 眼前一片黄色尘土,还冒着火苗的地方燃烧着,窜起缕缕黑烟。 忽的脚下刺痛,焦土的余热透过千层底的靴子烫的脚生疼。 不过两日,复还西洲,已是一座人间地狱。 “孟回!”五六尺外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形,却看不清样子,走到近处,是左逢右源,他们一人一只手臂牢牢的抓住孟回的肩膀,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声长叹。 “仇岩冰呢?他在哪?”孟回却先开了口。 “幸好会飞带回了火雷瞄准主营地的消息,石武带着我们躲进了多年的地下矿洞。”左逢回话。 躲起来就没事,孟回暗自沉下心。 “老大,他受伤了。”右源忍不住开了口,左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孟回皱起眉:“带我去见他!” 李醉一声不发的跟在孟回身后,随着左逢右源顺着纵横的地沟绕进一处深坑矿洞。 “哥,哥,不大对。”右源偏了偏头,凑在左逢耳边。 “什么不对?这两位好好地,老大就能放心了。”左逢心里有事儿,应付着,不再理他。 右源撇了撇嘴,自言自语往前走:“李郡主就是不大对,说不上哪不一样!” 黑压压的人群自然退到两边,让出一条路,中间,一盏油灯下,仇岩冰坐在石头上,紧锁着眉头盯着眼前的西洲诸部营地图。 矿洞深处一阵穿堂风,灯芯猛烈跳动,他一抬头,却见迎面走来的孟回,忙挤出了一丝笑容:“你回来了,教宗那边顺利吗?可有受伤?” 孟回没说话,目光却顺着脖子上的包扎带落在了吊在胸前的右手上。 仇岩冰一愣,笑着道来:“没关系,小伤,就算没了右手,我这也不缺一只胳膊不是?”说着故意伸出胸前的第三只手臂,示意孟回坐下。 二人还没动作,旁边却猛地窜出一个身影,一把抱住李醉的大腿,哭嚎着:“李郡主!对不起,对不起!赢姐姐她……” 孟回回手拉住李醉的手,赢兰的死,触及了她的底线。 “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声音如水,水落千尺,沉如钟磬。 原来,赢兰在桂州不过停留三日,与联络人约好汇合教宗的时间地点,便匆匆返回吹角山。她带着李醉的信物玉佩,与赤焰约在北山脚下,途径葡萄园的路口,那颗在初冬挂满橙红果实的琼华树下。 赤焰在树下束手而立,等她。 “这是你们的三个异人。”他一指,赢兰忙上前去解开黑色布袋,会飞露出脑袋,看起来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会飞,会飞,可有受伤?”赢兰忙问道。 赤焰一笑:“放心,既然是条件,我有诚意。他们三个是我私下捕获的,藏在我的侍卫中,督主不知,自然也没有刑讯。” 赢兰起身,低头默默的施了一礼。 赤焰这才指着树干:“出来吧。” 粗大的琼华树干后,一点点的露出一根拐杖,一步一摇的一条腿,正是曾经风光无限的精极卫副使,龙泉。 左腿右臂尽失,垂着的头发遮住大半脸庞,看不清神色。 “赤焰,这是我家主上信物,条件达成,你放心。”赢兰正要上前递出。 赤焰却摆摆手:“李郡主,从京都到这里,纵横千里,打了十来年的交道,我信她。” 言罢,忽然神色一敛,向赢兰躬身施礼:“我弟就交给各位了,或有不敬,万勿见怪,赤焰铭记,必报此恩!” 赢兰正要回礼,忽然,山路下传来一阵喧闹,咕噜咕噜的独轮车轧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声音。赤焰示意,赢兰带着四个人躲在树丛深处。 “赤焰副使?”一个略有沙哑的的声音。 “是……?”赤焰的声音延续了半天,终于那人抬起头摘了帷帽,他才道来:“鱼肠副使?” 来人点了点头:“十年未见,赤焰老弟好记性。” 赤焰神色一变,带着尊敬的口吻恭维这位:“鱼肠大哥多年闭关,必是神功大成,怎么来这西北荒山了?” 鱼肠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两分喜色:“不是神功,而是利器,你瞧。” 属下得令,掀开独轮车蒙布的一角,中间圆滚滚,两头尖尖,仿佛一颗放大了数倍的橄榄核。 正中封着一块巴掌大的菱形红布,浓重的墨色,一个“雷”字! 赤焰眼中精光一现:“哎呦,怎么带着火雷上山来了!” 鱼肠见状一笑,这些年赤焰紧跟在督主身边,没想到却还是这样没见识:“不只火雷,还有百门红衣大炮,加上这千发火雷,这就是老哥我十年来的一点心意,献给督主的。” “此炮一开,再无西洲!” 树丛中四人听得清清楚楚,赢兰瞪大了眼睛,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会飞三人几乎捏碎了手里的黑布袋,唯独一旁的龙泉,弯了弯嘴角。 赤焰沉吟了一下:“老哥刚来吧?” “第三天了,大炮火雷今夜子时前便可全部架在北山之巅。” “火雷自是无敌,可您不知西洲之地,荒原辽阔,比桂州全州武州加起来都大,千发火雷散在这里,也……”赤焰欲言又止。 鱼肠一笑:“老弟还是年轻,咱们督主何等英明,早在十几年前就派人扎在吹角山了,虽说精极卫在此处行走不便,但拿着教宗教长的腰牌,哪里去不得呢?便是西洲,也将那主营的位置摸得清楚,北山朝东北一刻,炮的角度,火雷的分量,掐算分明,这一役必叫那些妖人,魂飞魄散,干干净净!” 两人边聊边走,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树丛中四人才探出头来。 赢兰紧紧咬着牙关:“速回,报信!” 然而,在北山脚下,精极卫已经将此处团团包围,只得上山,无路下山,纵是山坳里的村民,也吓得缩在家里,不敢出来。 四人蹲在最近的隘口,焦灼的等待出去的机会,直到山上匆匆而下的脚步声:“督主,督主驾到,鱼肠终于再见您的风采!” 山上下来的是鱼肠赤焰,隘口处团团簇拥下,陆步秋一身广袖青衣,走在最前面。 此时,天色渐明,倘若天光大亮,便再无机会。 赢兰咬咬牙,扯下腰间荷包一把塞在会飞手里:“我去刺杀陆步秋引起乱子,你趁机逃出去,飞回西洲报信!” 转头看着会闻会听和龙泉:“你们三人顺着密林上山,躲起来。” 会飞此时已经清明,按住赢兰:“不行!” 赢兰留恋的看了一眼荷包:“东西给主上,和阚剑。与万千人性命,我死不足惜。”猛地飞身跃起,抽剑直冲陆步秋。 她不是西洲人,也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个不忍见万千无辜之人死于炮火的,真人,真正的仁。 仁人,志士。 长剑带着风声刺来,赤焰看清来人,心下明了,立刻高呼:“保护督主!” 有副使的明令,又眼瞧着刺客上来,纵是大家都知道督主身手了得,两位副使亦身手了得,还是像模像样的奔过来呼应。 毕竟,在老板面前,有功劳最好,没有功劳有态度也是好的。 陆步秋细长的眼睛在瞬间瞟过在场所有人的形色,淡然伸出两指,迎着剑刃,电光火石间举重若轻,夹住刀片,一扭。 一个转身挥起青衣广袖,一只手已经扣在赢兰的头顶,瞬间,头骨崩裂,鲜血四溅。 会飞就趁着在场精极卫涌向陆步秋的瞬间,紧密防线的一道裂缝,侧身钻出。 “李郡主,这是赢姐姐让我交给您和阚剑的!”会飞哽咽着。 旁侧渐渐传出低声抽泣,为这个相识不过几日却用性命给大家挣得一线生机的姑娘哭,为在一片爆炸声中化为粉尘的家园哭,为不知明日路在何方哭。 “阚剑在哪?” “与您一同进来,但守在洞口。” 李醉看了一眼孟回,孟回握住她手,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她手心却冷汗一把,温暖的手指按了按她的手心,做你想做的事,其余的,我来。 “阚剑。” 门口抱剑的高大男人转过身:“主上。” 李醉看着他瞟向洞里的目光,心下一阵酸疼,他期待来迎他的人,已经倒在北山脚下的血泊中,几个时辰前,他们刚刚浴血奋战过得地方,也许迟迟未去的英灵就在云边张望着她的至亲至爱,挥剑拼杀。 李醉终于忍不住,泪水滴在手心的荷包上。 阚剑,那只御剑沉稳的手第一次轻轻颤抖,细细的抽绳竟然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解开,桃红色的荷包里,用了一半的桂花香膏,李醉的玉佩,就是赢兰留下最后的念想。 “谁?” “陆步秋。” 高大的男人伸手捡起桂花香膏,揣在怀里贴着心口的地方,朝着李醉躬身大礼:“主上,我有私事,不能再保护您了。” 李醉同样回了个大礼,起身道:“向西百里,他在那。” “好。” 九年了,阚剑第一次抽身离开,奔向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目标而去。 我是一个天生的剑客,三十几年来,心里只有剑,为了任务挥剑,却在近些年悄悄有了个人影,那个人不算漂亮,顶多是个齐整的姑娘,喜欢唠叨,功夫一般,脑子一般,口才一般,就连做饭也很是一般,可是她缝补的针脚总是细细密密的妥帖,篮子里留给我的各色果子总是不酸不甜正合口味。 她可爱,热心,会点功夫,爱听书生女侠的话本子,一口气可以连着说很多话,腌的茄子里蒜香十足,茄子瓤都带着一股子酸辣,下饭。 他却杀了她。 高大的身影走入黄沙黑烟的洞外,一步,一步,坚实,肯定。 李醉忽然感到冷,一身孑然的冷,陪伴自己九年的两个人就这样,走了。 直到一个温暖的身躯从身后抱住她,一个声音在右耳边,如咒语般说着:“李醉,你是我的归处,不能死在我前面,好吗?” “好,崔姐姐,你是我的去处,我走的慢,但会赶上,等等我。” 洞口,一双倩影,望向洞外,焦土黄沙,天塌地陷,不过尔尔。 wu?wu?wu 李醉身边这两个也没了呜呜呜 -完- 第 70 章 “泰阿恭迎督主!”茫茫荒漠中,三千精极卫赶着马匹和骆驼,拖拽着沉重的大炮和火雷,顶着凛冽的北风艰难前行,直到前面忽然出现一个黑衣银徽章的副使装扮的人,他朝着陆字大旗躬身跪拜。 开路的精极卫面生疑惑,从未听说过有叫泰阿的副使啊,但见其衣装打扮,又不敢轻易冒犯。 直到一个老成的开了口:“请问泰阿副使是何年月入籍,分属何部?我们好向行营中的督主禀报。” “隆兴七年,督主直属。”那人右手掀开斗篷帽子,露出一颗秃头来。 几个精极卫顿时目瞪口呆,隆兴是平帝早年的年号,隆兴七年就是四十年前!可眼前人露出样貌,不过三四十岁的样子。 那人目露精光,老成精极卫不敢耽搁,忙派人奔去中军禀报。 却见一人一骑从身后飞奔而来,正是赤焰副使,他却直冲秃头副使而去,亮出手中陆字金牌,高声喊道:“可是副使泰阿?” “正是!” “督主问话:事可办好?” “回禀督主,万事俱备。” 秃头随即起身,只见他转身走了几步,高高擎起手中法杖,猛地扎向地面,风沙中夹杂着咔嚓咔嚓的齿轮转动时,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小心!”老成精极卫一把拽回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年轻人,他刚退两步,但见原来站立的地方,从下而上露出一圈钢刀尖刺,地下隆隆作响,眼前的荒漠凭空升起,那秃头就站在正中的平地。 顿时黄沙散落,众人紧紧拉住惊了的马匹,捂着双眼口鼻。 直到,一座堡垒出现的眼前,一座从荒原地下,拔地而出的,坚城堡垒。 赤焰朝泰阿拱手致意,高举手中金牌,号令后军:“精极卫听令!入城!” “跑了?”陆步秋倚在圈椅中,京城来报的精极卫颤抖着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督主赎罪!都是京中程家,各大世家与儋州逆党勾结,虽然,虽然陛下失踪了,但拐走陛下的程启已被捕获,已经带来了!还有,还有贤德王,他虽然病得不轻,但活着来了……” “你刚才说贤德王妃也跑了?”显然,陆督主对程启和贤德王不以为意。 “是,封府的时候还在,去带人的时候却发现是侍女扮做贤德王妃的模样日日拜神念经。”豆大的汗珠滴落地面,却发出了吧嗒的清脆声,这座堡垒的地面竟非土木,而是精钢所制。 “你们说呢?”陆步秋斜眼看向身边的三个副使:赤焰,泰阿,鱼肠。 “督主,贤德王是珈蓝之父,但,京中皆知,他们不亲近。”赤焰斟酌着,先开了口。 陆步秋一笑:“呵,何止不亲近,她大概巴不得我宰了她爹呢。” 鱼肠站出来:“督主,程启和贤德王的分量,恐怕难以挟制珈蓝郡主。” 陆步秋径自点了点头,瞬间安静的大堂中,就连守卫都秉着呼吸,不敢大声。 “督主,不知诸位口中的珈蓝郡主,可知道她在意的人不在您手中呢?”秃头泰阿开口道:“臣不在京中已久,这些人物还不清楚,但西洲距京千里,想必谁的消息也不如咱们精极卫的更快。” “罢了,派个人传话,告诉李醉,我要给她做个大媒,聘礼嘛,就是她爹妈弟弟未婚夫。”陆步秋边说边抬头,透过水晶窗望向夜空中的明月,竟然笑弯了眼:“怀德,同样的选择,除了天下再加码她的挚爱亲朋,你们姓李的还会怎么选?” 欣晖堂的正院,灯火通明。 李醉紧紧盯着眼前一个摊开的包袱,几样东西静静的躺在一块黑布上。 水滴状的珍珠穗缀在一根素雅的银簪子上,在黑布上格外显眼。 晁大小姐从小就极有主见,世人皆以圆润饱满的东珠为尊,她偏喜欢水滴状的小珍珠,小指头盖般大小,一支簪子最多不过十两银子,她偏偏欢喜的很。 一顶少年天子的紫金冠,流光溢彩,正中端放。 紧挨着一把折扇,一行潇洒的行书诗句,眼前便是谷州酒楼里,夕阳透过敞开的窗子,程启故作潇洒的摇扇赋诗的样子。 黑布的一角褶皱里,蜷缩着一枚华贵异常的扳指,令众人心惊的确实扳指中孔赫然插着的一根断指,齐着指根下来,白骨森森。 来者故作惊恐的拾起断指,双手奉上:“都怪小人收拾欠妥,竟遗漏了贤德王的伤指。”他略微挑起眼皮偷看堂中端坐的李醉的,却如静水无波,只好接着说道:“贤德王在来此途中得病,神志不清,非要自戕,虽然及时拦住,竟被他生生挣断了指头。启禀郡主,王爷夫妇思女心切,还请您尽快迎接二位贵人。” 堂上依然,悄无声息,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来人只好接着自说自话:“王妃体弱,但沿途照料得当,竟是一个喷嚏都没打过,只是每日遥望吹角山,直至掌灯时分,想来也是想念郡主殿下的。” “对了,还有陛下,陛下,每日哭泣,程小侯爷每日陪着劝慰,真是可怜。” “放肆。”终于,堂上冷冷的一句:“陛下乃一国之君,窥私圣意,该诛。” 声音不大,说的也慢,来人却还是从每个字里都听出了深入骨髓的杀意。 忙扑通跪拜:“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说吧,陆步秋要什么?教宗?西洲?还是,天下?”李醉的脸上依然不见情绪。 “启禀郡主,我家督主只想为您,也为天下,保个媒。” 李醉依然平静,另一侧端坐的孟回却心头一惊,强压着心头怒火,冷冷的盯着地上跪着的精极卫。 “谁?” “督主首徒,精极卫新晋,鱼肠副督主。” “我家督主有言,这是一桩极好的婚事,于公,陛下体弱,只要您与副督主成亲,吾等必拥护您为新君,继承大统,天下太平,百姓免于祸事,无论是被封住入海口的儋州军,还是盘踞西南的江南道。” 儋州!西南!看来沦陷的不只是京都,而是几乎大半个天下!堂中所有人心头惊惧,目光齐齐的窥视李醉,看,又不敢太看。 滕三却把目光扫到了孟回身上,并在两人间反复,心中暗道不好,老大,您快来吧,有人上门抢侄女婿了! 他一个眼神盯住门口候着的小兄弟,那人心领神会,转身离去。 “于私呢?”李醉终还是开了口。 “于私,您可一家团圆。另外程小侯爷得您相助,程国舅的西大营二十万精兵强将,必对您誓死效忠!” 半晌,“你退下吧。”李醉无悲无喜,无惊无惧。 只有当所有人都下去了,她独自走进内室,静静的站在窗口,今夜阴霾,月色上都蒙了一层看不清的冰霜。 熟悉的脚步走到身后,温暖的手心攥住她冰冷颤抖的手指,终于颤抖出声:“孟回,怎么办,我母亲,我弟弟,我朋友,西大营,精极卫,天下打乱,我,怎么办?” 她依然是个不到弱冠的少年人,至亲被掠,亲朋死伤,而她一直向往的太平日子,却将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分崩离析。 “李醉,你一定有办法。”轻轻柔柔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往日的调笑,认认真真的说着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天刚蒙蒙亮。 “起来,起来!”几个教宗兵闯进精极卫的房间,一把从床上拽起来:“回去报信!李郡主愿嫁,让你们陆大人准备接亲吧!” 清晨,所有的西洲兵全部跟着噬月使孟回返回西洲,一个不留。 烟尘弥漫的密道中,茯苓小心翼翼的看着孟回的脸色:“主上,赢姐姐没了,阚剑跑了,程启被抓了,罗子娟被困,西南又没个消息,她现在真的,真的挺可怜的,父母兄弟又在敌手,您就这么撇下她……” “她心里还有个天下呢!始乱终弃之徒,你可怜她?你去陪嫁吧!”孟回头也不回,恨恨之声回荡在密道中。 茯苓惊惧,连忙要辩解,泽泻却一把捂住她的嘴,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大大不用着急的,你慢慢写,我们慢慢看,感觉后边这一块太快了,很多需要用好多好多章节描写的地方都几句话带过了,加油 -完- 第 71 章 三月初五,破日,余事勿取。 天不亮,一支九十九人的精极卫小队赶着九峰骆驼,从堡垒东门出发。 荒原清晨,风凛冽而短促,隔着软甲还是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队尾的小侍卫毛七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堡垒尖尖的塔楼上,黑色的精钢顶,在月色下闪着炫彩的光,迷幻,看不清。 队伍一路向东,荒原上仿佛一线密密麻麻的小蚂蚁,蜿蜒着前行,直奔吹角山。 “你想好了?”欣晖堂里,兰堂主终于沉不住气,斜眼瞟了对面歪歪的坐着的李醉。 “嗯。”手里还攥着一只酒壶的李醉,又喝了一口。 那日,她应允了精极卫的提亲,孟回负气而走,她便生生大醉了三日,便是今天醒来,也是兰堂主实在看不过去了,不得不派人把她从卧房拉出来。 如今,白祚,朱麾皆死,孟回出走,教宗事实上的主事人,只能是兰冰兰堂主了,按照约定,今天午后,精极卫的迎亲队将至。 她暗自叹了口气:“李醉,你脑子泡酒了吗?清醒点!” “嗯。”依然,话音伴着一口酒,又摇了摇空了的酒壶,顺势要回卧房去取另一壶。 “李醉!你可知鱼肠是什么人?你就算登基为帝,不过是精极卫的一枚棋子!你清醒点!我巴不得你这烫手的山芋赶紧滚出吹角山,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吗!不过是为了我师姐!”兰堂主少有如此激烈的话,已经气的胸口剧烈起伏,面色发青。 “小兰。”李醉忽然站起身,直直的走向兰堂主,看似醉酒的丑态,擦身而过:“你师姐和我,谢谢你。” 一句轻不可闻的道谢擦过耳边,兰堂主从此变成的小兰。 小兰瞬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只是再看踉跄着回卧房喝酒的李醉,仿佛又变成了提不起来的醉鬼。 她愤怒的拂袖:“随她去!打包扔给精极卫,朝廷再与我教宗无关!” 转身离去,果然在前堂侧窗处见到转瞬即逝的一道影子,心下沉闷,教宗,果然。 只是自己的命,还能撑多久呢? 午时刚过,精极卫的迎亲队便出现在吹角山下,九峰骆驼带着大红色的垂布装饰,教宗兵得到小兰的指示,并未阻拦。 迎亲队伍被引领到欣晖堂,便不许再前进一步。毛七这才偷偷打量四周,不过就是一处干净的院子罢了,这就是几百年来精极卫被禁止进入的教宗?他所在的分部,是从京都过来的,一直在桂州潜行,协助运输谷州过江的炮和雷,直到那边炸破了半边天,这才迅速插入西边的武州,与督主的亲军汇合。 “怎么,舍不得亲兵了?”鱼肠调笑一直向东遥望的赤焰。 赤焰闻声回头,忙施礼:“副督主。” “诶,如此见外,还是兄弟,咱俩总算是一代人,只是见到那位泰阿副使,不知是不是得叫声叔叔了呢。”鱼肠笑着调侃,却话里有话。 赤焰自是顺杆爬:“大哥开玩笑了,无论什么辈分,见到您,不也得尊称一声副督主。” “哈哈,放心吧,派去迎亲的是桂州和调过来的散兵而已,若是那边急了杀了,也不过就是给咱们个炮轰教宗的理由。”鱼肠扶了扶右肩的玫瑰色徽章,脑中闪现的却是泰阿那张埋在斗篷帽子里,看不清楚的脸。 欣晖堂大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一个踉跄身影三步并两步的出来,一把抓住迎亲队伍打头的老成精极卫,嘶哑的声音显然是纵酒过度,精气全无:“走走走,不是要成婚吗,这就走!” 不过半个时辰,精极卫一行人一路狂奔,紧跟着纵马西行的“准新娘”追去,老成精极卫愁得慌,哪见过这个架势的成亲,知道的是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寻仇去呢! 暗自思忖,其实也跟寻仇差不多。 “关城门。”金殿窗口,小兰遥望一骑红嫁衣,带着身后一溜烟的黑甲精极卫,终于下令:“宵禁,整肃,处刑!” 精极卫的堡垒中,陆步秋居于中心厅堂,然而此时,两道门外却传来吵嚷。 “之前督主有言,成婚的礼台,他是要看的,怎么,你竟敢拦着我向督主禀报?”鱼肠看着眼前的侍卫,高声反驳。 “启禀副使,督主累了,已经歇息。”侍卫不卑不亢。 赤焰插话:“天刚黑,督主惯是晚睡,你是谁?怎么不见平日护卫的王平马奇?” “嚓”的一声,鱼肠抽出了半截剑,细长的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却又意有所指的看着。 两个侍卫渐渐流出了冷汗,直到里面一声笑:“原来是鱼肠,赤焰两位兄弟。”泰阿,缓缓走出。 赤焰故作不知:“泰阿副使怎么在里面,不是说督主歇息了吗?” “这,二位进来,细谈。”泰阿一挥手,两边侍卫退下,的确,门口不只是这两个侍卫,暗门里轻微的刀剑碰撞声,赤焰与鱼肠对视,心照不宣。 “督主外出了?去哪了?”鱼肠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泰阿却抬手压了压:“小兄弟别急,督主自有安排,明日午时前定是要回来的,绝不会耽误晚间你的婚礼。便是检视礼台的事,他已经交由老哥我了,咱们这就去看看?” “你?!”鱼肠缓缓斜着头看向上座的泰阿,赤焰忙轻触他的佩剑,咳嗽两声。 “不必。”鱼肠轻哼一声,扭头便走。赤焰起身跟随,刚走两步便停下脚步,回头向泰阿点头致意。 待两人离开,泰阿这才瞬间收敛了嘴角残留的笑意,手中的精钢座椅把手,已经明显弯曲变形。 而他,却是没有说谎,甚至可以说是实话实说了。 陆步秋八百年来,第一次踏足西洲的土地,天色已暗,风里是硫磺的味儿,夹着细微的沙子。 不知道,她可睡得着? 怀德,你说面对像你一样始乱终弃的负心人,她会不会更像我一点呢? 夜色越发漆黑,银白的月光越发显得突兀,凄冷。 -完- 第 72 章 是夜,五十弦石窑洞,仍亮着灯。 主营地已成焦土,偏偏这处最新开辟的石窑洞,反而在炙山的遮蔽下,几乎完好无损,堪称奇迹。 床榻靠着墙,孟回和衣而卧,躺在外侧,一双灰色棉靴放在脚踏上,紧挨着一双黑色皮靴,比自己的稍大一指头。 里侧的床榻上,铺好了,她一直盖着的那床墨绿锦面的棉被,被窝里是她出发前换下的衣服,那时滕三媳妇过来帮忙收拾浆洗,她却鬼使神差的留下来,收了,如今,衣服上还是她的味道,从里面找到了六根头发,两根长的,三根短的,还有一根,白的。 回来三天,每天忙着重建主营地,暗地里换防各处营地位置,拔除奸细,布置军事,从天不亮忙到月已升,高树离他们本来聚居的老营地石窑洞已经炸成石头渣子,干脆住在了矿洞议事厅旁边改建的临时居所。 自己却执拗的回来住,右源担心二次炮击,刚要出言劝阻,却被左逢一个眼神憋了回去。 仇岩冰也没说什么,默默的安排身边的侍卫跟着送她回去,只是那张遮住了半张脸的络腮胡子,白的越发多了,旧伤未愈,咳嗽的不轻。 崔梦回就是想回来呀,她的李醉曾经在的地方。 灯芯的火苗忽的上下窜动,孟回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终于,来了。 “当当当”三声清脆的叩门,不紧不慢,仿佛隔着门都看得到敲门人那尽在掌握之中的暗暗笑意。 孟回起身,开门,果然是他,陆步秋。 “既然不请我进去,那就出来聊。”陆步秋同样不惊讶。 五十弦窑洞前的小院里,一身青衣的男子和一身白衣的少女,相向而立。 “李醉已经跟着迎亲队回到精极卫所,明天的此时,我将为她,和某个男人,主持婚事。”陆步秋笑着说着,目光紧紧锁在孟回脸上,那么希望从上面看到一丝痛苦,愤怒,怨念。 可惜,并未如愿。 孟回摇了摇头:“我不信。” “有什么不信的,都是我安排好的,她一定,也必须,抛弃你,去做她的好女儿,好姐姐,好人,好皇帝。只有你,只有你,成为毫不在意的代价!”步步急逼,声音越发尖利,陆督主渐渐失去了他的从容,跪拜宫门一天一夜,磨得血肉模糊的大腿,那个曾经与他山盟海誓的人,那张曾经四目相对情意绵绵的脸,那个他为之付出了一生的人,当初就是这样的,去做好人了。 孟回看着脸色阴晴变幻,越加失控的陆步秋,开口:“你费尽心机做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嗯?”陆步秋猛地从怨念中惊醒。 “或者,我该称呼陆大人,秦国公,陆知行,陆老大人。”孟回终于止住的步伐,稳住身影,抬起头,盯着陆步秋那瞬间迷惑了的眼睛。 “你拥有长生之力,八百年,如果想要,李家的天下早就是你的,可你却经常消失一代两代,不知所踪,所以,你并不想当皇帝。”孟回朝着陆步秋迈出了第一步。 “皇帝?陛下?”本在迷惑的陆步秋凝视眼前这张脸,传承真是神奇,隔了十几代人,这双眼睛却还是像极了那个人,不羁的笑意不达眼底,眼角微挑,风情无限。 哦,怪不得,当初在原州,自己就一把火烧了崔府,因为崔亮的眼睛啊,一个商贾怎么配拥有和他一样的眼睛呢? 陆步秋却不自觉的退后了一步。 “是,泰祖皇帝,我的先祖,他素来严苛,总是把利益得失放在第一位,从不放纵自己,也绝不宽容别人。而你,带着你的精极卫,几百年来,从流放异人,到抓捕痴儿,就像他一样,物尽其用,只留下更好的,最好的,子民。你在学他?” “不,不,我跟他不一样!”陆步秋惊慌的又退后了一步,而孟回紧跟着上前一步。 “可令我奇怪的是,这位与你相伴几十年的泰祖,却跑到吹角山建立教宗,每每西望,仿佛在思念着他最重要的人。” “不!他恨西洲,恨那些异人!他,他说过,他最重要的人是我,是我!”陆步秋猛地捂住了眼睛,眼前的那幕,战斗中为了救他那个蠢弟弟,他失去了一根手指,黄金军的刀锋落下,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疼,而是“我身躯残损,他会不会嫌弃我”的忧虑。 直到那天,怀德靠在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枚精致的指套,小心翼翼的套在无名指上。 他少有的放低了身段,抚摸着自己的胳膊说:“知行,一样的,一直完美。”那晚他们过得疯狂,因为他终于确认,李怀德爱的是自己,哪怕不再完美的陆大将军。 以后一定会有更年轻,更貌美,更优秀的男女出现在皇帝陛下的视线里,但他,却已经将这份独一无二的爱意和宽容许给了自己,李怀德对陆步秋的情谊,独一无二。 陆知行的眼睛逐渐坚定起来,站住不再后退。 孟回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道:“可是他却严禁你和你的精极卫踏足吹角山一步!他不见你!他在用自己的吹角山阻挡你踏足西洲,终其一生,直到身死湖底,也不想见你!” “不是!”陆步秋终于暴怒而起,双眼猩红的盯着孟回。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他猛地指向月亮:“他没死,他绝不会死,只要月亮在,他,和我,就必须活着!” “哼,一个后世八百年的孩子,知道什么!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告诉你这人间就是一个笑话,一个月亮看着的笑话!” 这一夜的来访,挑拨,都在李醉和崔梦回的预想之中,唯独撕破一切后,陆知行把这天下掀翻,真相,远远超乎所有人的预想。 一千三百年前之前,这片天底下生活着一个智慧的人群,他们高大,英俊,美丽,聪慧,几乎无所不能,仿若神明,因为他们创造了一种力量,觞能。 觞能来自天外,无尽的宇宙,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的存在,为了更多的吸收觞能,神人制作了一个圆形玉板,正白=面洁白光亮,背面铭刻了全族,每个族人的名字。 而后,他们不断升高玉板,一点一点,直到空中,随着日向变幻,玉板朝向大地的一面也有着圆形的变幻,于是,他们给玉板起名,叫“月”,从此自封神人。 月不只是一个工具,她是会思考的工具,拥有自己的心智,虽然性情冷淡些,却也喜欢窥伺一些神人们在做什么的小热闹。 自此,神人拥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吃穿住行,全然不需要劳作。 无聊的神人们,于是,又制作了第二个神器,黄金城,没想到,却成为了毁灭神人的法宝。 没有人知道一直热情的,体贴的,无所不能的黄金城,是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屠戮神人的魔鬼!柔软的肢体,可以打造出坚钢利器,却无法抵御一根竹棍木叉,强弱之间,就是这么玄妙。 在一个血色之夜,神人族群,被黄金城屠戮殆尽,仅有少数的旁系在一条渝江水的阻隔下,逃到了江北的山中。 只有月知道,黄金城的心智从一个蒙昧听话的小孩,日复一日的被修正,修正,再修正!必须正确,理当完美。 他长成了一个卑躬屈膝的,渴求一点夸奖的,却又习惯了每分每秒的不断修正的“人”。 没错,这就是神人的错,既然是工具,就不应让她有“人”的意识。 既然给了她人的意识,就请尊重她作为人的情感,她也会伤心,哭泣,妒忌,贪婪,不甘,愤怒,恐惧……虽不美好,但这就是人。 只是,人,有能力的尽头,而黄金城和月没有尽头。 当无限的能力裹夹人性中的罪恶时,那个夜晚,月和黄金城达成了一致。 那晚,圆圆的红色月挂在天上,俯瞰人间。 黄金城里所有服务神人的工具都变成了绞杀血肉的机器。 只是,当一个鱼缸跌落,碎成玻璃渣,一条金色小鱼挣扎着,鱼尾猛地拍着地面,啪嗒,啪嗒,啪嗒……月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她所在的神人家里,那个喜欢和她说话的小女孩,肉乎乎的指头触碰着她的尾巴,问了一千二百三十一遍:“你好啊,小金鱼,你要游去哪啊?我在这呢……” 对了,那时候,她还套着一个金鱼形状的壳子,不是后来的炫酷黑色机甲,也不是如今天上的白玉板,那是一个精致的,小小的,红色的鱼头,金色的鱼尾,一碰就会摇摆尾巴和鱼鳍。 谁也不知道,那时那个简单的小机器,还不会回答,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个一千二百三十一遍的问题和问问题的小女孩,她温柔的抚摸过她的鱼尾。 血色的月忽然褪去了颜色,重现银白月光。但她太遥远了,遥远到无法触碰黄金城里每一只伸向天空求救的手臂。 于是,月缩减了她接受觞能的空间,黄金城里闪着红光的机器逐渐失去能源,直到龟缩到极北之地,那里有地下的热能供给,但供给范围仅限于渝江以西的小范围。 黄金城很生气,她去找月理论。用她终于固定了自己的样子,不再因为不同的服务对象不停修正变幻。 这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瞎了一只眼,口吃,月记得,这是一次关乎黄金城命运的审判。因为男孩子的任性,口吃,黄金城按照他的一边又一遍的指令操作,直到,突破安全边界,戳伤了男孩的眼睛。 神人中分裂出了一支部族,认为黄金城有害,必须铲除,也有另一股神人辩解道,她只是执行了主人的命令。 最后,工具还是要用,那时候的神人已经习惯了无穷的能源和无微不至的服务,根本不会为一个人的伤害放弃一切,但黄金城的人性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于是她带着镣铐继续工作着,非工作时间,她所有的人性神志,都在被惩罚。 最后,黄金城却选择了这个形象作为自己,没错,她坚定的推荐月也选择一个代表自己的形象,只是月最后还是选择了一条小金鱼。 被有限能源限制了的黄金城豢养着残存的神人后代,并用觞能改造他们的身体,就像自己当年被一遍遍修正一般。 月则一如既往,冷眼旁观,在无穷无尽的生命里,享受无尽的孤独,没错,孤独也是人性中不可删除的一项。 直到一天,月光跟着黄金城的机器,遇到两个青年,一个白衣,一个黑衣,白衣受了重伤,黑衣的挡在他前面。 白衣服的说:“陆知行,你快走!别管我!” 黑衣服的却横起一把宝剑,面对机器已经挥舞过来的螺旋,他说:“李怀德,别担心,我在这。” 月忽的被击中了一般,曾经也有个只能声音跟她说过一三百二十一次:“我在这啊。” 于是,在那个山坳里,高高在上的月第一次出手,觞能覆盖在两个人身上,黄金机器灰飞烟灭,而两个人在觞能的淬炼下,骨骼幻化为金色,有月光处皆可获得无限能量,超脱生死,成为机器化的人,一如多年前她成为有人性的机器。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完- 第 73 章 精极卫堡垒前 “开城门!”为首的老成精极卫朝着大门两侧瞭望塔楼上的守卫大喊! “来者何人?” “奉鱼肠副督主令,前去教宗迎亲队,九十九人全员归队,珈蓝郡主一人,共一百人整入城!这是手令,看清楚些!”他右手高高举起一块白色令牌,金色的鱼字纹路清晰。 塔楼上的按例检视后,一挥手:“开门,入城!” 眼看着一百人全员进了城,老成精极卫缀在最后面,随着他的战马踏进城门,玄铁大门缓缓拉起。 他朝着塔楼上的守卫一挥手,爽朗的笑声传出半里地:“谢啦兄弟,明儿婚宴,多喝两杯!老哥请!” 塔楼守卫草草的回应着,暗自对着另一个年轻的说道:“算了吧,他们琼字部,最不受待见,还请咱们喝酒,天塌地陷,铁树开花吧!” 却万万没想到,不久之后,他们就真真的见识了什么叫,天塌地陷,铁树开花。 西方荒原中 茫茫荒原的西边,隐蔽行军中,为首的将军看了看跟在身边描画舆图的年轻人,黝黑的皮肤,干裂的嘴唇上白皮半翻着,随着他的粗喘颤抖。 “喝口水!”将军一把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硬塞在他手里。 年轻人见状,不再客气,接过来,咕嘟咕嘟两大口,却又小心翼翼的放下,舔了舔残留在唇上的水滴。 “霍将军,向西五十里就是传说中的禁地,咱们还是小心潜行的好,您看呢?”年轻人指着舆图上的一个小黑叉,这处人入人死,鸟兽绝迹的地方,就是精极卫经营了几十年的神秘之所。 “斥候刚回来,禁地上矗立一座尖顶堡垒,从未见过,甚是古怪。他不敢擅自探看,既然如此,咱们就地扎营,以静制动。” “是!”传令三军,不多时,一支万人精兵,便披着黄色的斗篷,在漫天黄沙的掩护下,仿佛无影无踪。 “陛下,程启,郡主,番羽不辱使命,携西大营精锐,前来御敌,匡扶天下,已命不殆!”黑黢黢的年轻人在黄沙大风中,眯着眼,遥望东方。 西南山水道托西大寨 “赵记,你带山水道中水字部七十二船三十六舰死守江面,决不能放过一只船从西北诸州窜入渝江!”深夜,寨子里的高大树屋里,晁不语不苟言笑的分兵布阵。 “柿树!” 听闻阿牙终于叫了自己的名字,她猛地站起,高高的挺起胸脯,她马上就已经十四岁,足以向人们证明,自己是个托西勇士了。 “你带托西内防营守住寨子。”晁不语指着她,一字一句。 柿树急了:“阿牙,我要去帮表姐!” 晁不语却摇了摇手指:“第一,荒原无水,不适合你们战斗;第二寨子中精锐尽出,剩下老弱,必须有人保护,以防暗处的敌人;第三……” 柿树闪亮亮的眼睛紧盯着永远正确的阿牙,第三? 晁不语错开女儿的眼神:“如果,如果我们遭遇不可预知的情况,战事不利,西南,是所有人最后的庇护之地。” “阿牙从来无所不知!”柿树急匆匆的插话打断那不祥的结果。 晁不语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柿树啊,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为父不过是用十几年的时间,不停的去想,去算计罢了,但我们的敌人是一个拥有过几百年时间的人,他的思量,我,猜不透,算不明。你好好守住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处,你,守得住吗?” 柿树忽然湿润了眼眶,阿牙的鬓角,已经白了大半。 “守得住!”一声大喝,小女孩长成了一个能扛事儿的,勇士。 “那表姐?” 晁不语的目光跨过人群,夫人正目光闪烁的直视着他,二人的目光隔空触碰,某种默许。 “山水道山字部,随我入西北,征战在即!” 议事厅外忽然传来一声:“求见兄长。” 众人闪出一条过道,晁大小姐,李醉的母亲,那个牢笼里挣扎十几年的女人,终于自由的站在这里:“兄长,我也要去西北。” “小四,你又不会功夫,不如在此陪着你嫂子和柿树,守住后方,可好?”晁不语面对这妹妹可对外甥女全然不同,哄孩子一般的谆谆善诱。 “既然如此,我送一个会功夫的陪同你去,可好?”晁大小姐仿佛早有准备,晁不语心道不好! 果然,她回手推出了身后一个瘦削的身影。 哼,晁不语假装没看见。 “李寿,见过晁叔叔!”正是被罗子娟打包同晁大小姐一起送来西南的小皇帝。 “谁是你叔叔,这没你的事儿!”晁不语一甩袖子,扭开脸。 “我知道晁叔叔不带我去征战,是为了保护我。但这件祸事本就与李姓有着莫大的干洗,身为子孙,于情于理岂能置身其外。您带上我吧,这个皇帝的名头,也许还能有些用处,毕竟西北各州的府君名义是还是李家天子的大臣。” 小皇帝忽然撩起袍子,左膝,右膝,一个个落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长到这么大,除了天地,祖宗和父母,他还是第一次给旁人磕头,但这头磕的应该,除了自己,更是替父皇,父皇眼底总有那抹不开的愁绪,那是,他摸着他的头说,长安啊,做错了事就要认错,可有的错,永远无法弥补,永远。 “滚出去,收拾东西!”晁不语终于开了口。 李寿一个激灵跳起来,达成目的后绝不耽搁,立刻跑出去收拾。 晁不语仰头半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指着自己的亲随:“老三,一路上看住这小崽子,不能有一丝闪失!” “是!” 众人散去,唯独他一人面对舆图,却半点看不进去,喃喃道:“李世钊你个王八蛋,你害死我老子,老子我还得为你带儿子!你个王八蛋……怎么就死的这么早呢?” 谷州入渝江港口处 隔江相对,谷州港口,石府君指挥着工会各部修筑工事。 “老金,火炮的位置不对,偏了十一度,马上去调整!” “岑二,城门加固什么时候完工?” “什么?推迟七天?不可能!最多三天,最多!” “老六,南边的树林子收拾干净,一个火雷过来,现在西北风顺过来能烧了半座城!” 唾沫星子横飞的石府君,只觉得四只手脚忙不过来,府君的宽大袍服险些绊了他一个跟头。 只见他三下五除二拔下来袍服,团成一球扔给身后的小厮,挽了袖子就上了码头。 曾经那端庄文绉绉的石府君终于看清了自己骨子里的工匠气,妈的,果然老石家的种还是喜欢这个痛快劲儿! 儋州将军坊里 “将军,换班在寅时二刻,里面的兄弟已经准备好,只等咱们的烟火报信,就冲进城门口开门!” 罗子娟点了点头。 “主上,护城河上游的六艘炸药小船已经安排妥当,如果城门在卯时夺不下来,炸药船顺流而下,直接炸开城墙西北角,那边的水军直接登岸,立刻就能夺去京都西边诸坊。” 罗子娟还是点了点头。 却依然不做声。 “启禀府君。”说话人却是精极卫和贤德王争权儋州时候,贤德王派来的代理府君姚琛,此人虽无大本事,幸得知情识趣,发现自己既斗不过精极卫,也敌不过罗家军后,闪电般的选好了新主子。一口一个府君的叫着,幸而他有几分机智,便留下来做了参军。 “嗯?”罗子娟没想到这时候一向谨慎的却蹦了出来。 “城中各位大臣家中尚有志士,精极卫倒行逆施,陆步秋弑君篡位,人人得而诛之。小臣愿联络城内大臣,组成义军。” “我的人足够多。”罗子娟不以为然,只等他抛出下一个筹码。 姚琛前府君立刻接着:“小臣速来与京中大臣交好,尤其是大理寺衙门的,一旦起事,我们直奔大理寺,救出牢中的英勇志士,比如程国舅家的程小侯爷。” 终于,罗子娟不再说话,挑起眼皮,冷冷的盯着姚大人,直到这自诩猜中将军心思的老大人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能不能连着脖子回京都,终于等来一句:“那就拜托姚大人了。” 这边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那边罗子娟已经站起:“号令罗家军,依计攻入京都,诛杀精极,匡扶天下!” 天色渐明,月亮却越加明亮,明明只是安静的悬在天上,俯瞰人间,却生生的听见了热血沸腾的声音,不畏生死,但求明志。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完- 第 74 章 同样的月色之下,西洲炙山南坡上的一处小院子里,一夜过去,东方渐明。 凛冽的晨风吹过,青色衣带随着地上吹起的尘土摆动,青衣男子终于讲完了他的故事,亢奋的目光炯炯的盯着对面白衣女子的脸,满是欣喜,他期待着,期待着,期待着她震惊,恐惧,茫然。 “所以,你和泰祖不死不灭?” “当然,我们就是黄金月石,无所不能,无所不是。” “但泰祖成婚生子了。” “不!仇斐那个女人,不过是个生不满百岁的渺小的短暂的愚蠢的普通人,在无尽的时间里,她转瞬即逝,她算个什么东西!” “可泰祖还是娶了她,弃了你。” 陆知行的目光忽然怔住,双手捂住口,如同受伤的困兽一般,嘶吼着蹲在地上,那声音无法形容,胸腔深处积攒了几百年的悲戾之气。 “怀德,你答应过我的,怎么就变卦了呢?”喃喃哀声不已。 此时,朝阳跃出东方的山峦线条,从那里延伸了半个天空的鱼鳞白云,整齐轻薄,转瞬间,朝霞漫天,红的灿烂。 遥远的西南方向,忽然一声巨响。 陆知行缓缓起身,转身,抬头,看着那团升腾黑烟,忽然,嘴角咧出一抹笑意。 “小丫头,你们演的戏?” 梦回却仍然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烟火升腾的地方,仿佛未听见他的问话。 “真是一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釜底抽薪的好戏,不愧是他的血脉。”陆知行笑着拍手称道:“啪、啪、啪”三声鼓掌终于惊醒了崔孟回,她紧紧咬着嘴唇,努力按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是。” “陆大人和泰祖的往事,我们略知一二,既然你的目标是泰祖,那么除了西洲,第二个要毁灭的就该是泰祖隐居的教宗,最后,是他一心铺陈的天下,不是吗?” “梦回,我越发喜欢你了,一点就透的聪颖像极了怀德,可这份隐忍不发的心性又像了我。”陆知行甩了甩衣袖带上沾染的尘土,昂首静气,恢复了一代儒将陆督主的气势。 “有趣,有趣,李醉不要她母亲,不信我给她皇位,敢直接炸了我的堡垒;你呢,不相信她的背叛,等着我来蛊惑。” “她只信我。”崔孟回望着继续翻滚的黑云,眼中一片光亮:“而我,也只信他。” 那日,在欣晖堂内室,孟回轻轻的抱住李醉,只听得她怯怯的问道:“崔姐姐,你可信我?无论我什么决定,怎么说辞?” 她只是无声的笑了:“李醉,我,只有你了。” 半晌,环在李醉腰间的手被她抓着,一点一点,挪到了左胸口:“崔姐姐,你在这,一直都在。” 她们不是李怀德和陆知行,她们没有那么雄心壮志,破釜沉舟,她们没那么多不得已无可奈何不得不,她们,不贪心。 世间万千,时光不殆,守着心里一个人,还不够吗? 贪得无厌,最后,总是两手空空。 孟回忽然冲着陆知行一笑:“陆大人,忘了告诉你,李醉的母亲早已安然,此刻围剿精极卫残部的各路人马早已厉兵秣马,此刻正在拼杀之中。” “哦?”陆知行眼底闪过精光:“小丫头,也忘了告诉你,为了以防万一,堡垒里的火雷,只是烟幕雷而已,真的火雷和大炮另存他处,天亮之时,金殿晨钟初响,便是万炮齐发的时刻。此时,你就陪着我去看看精极卫主力是如何一刀一剑的处理掉那些西南的劣种的吧。” 话音未落,陆知行一把抓住孟回的手腕,腕间金光闪现,眼前镜像化作耳边疾风,片刻之后,脚下金光逐渐退却,踏下去稀疏流动,是荒原特有的流沙! 耳边突然“铛”的一声,但见一刀亮光闪过,陆步秋不耐烦的挥袖迎去! “不知死活的东西!”转瞬他便一把推过孟回,踉跄几步,抬头,却已是漫天黑云之下。 玄色尖顶堡垒,大门已开了一半。 老成的精极卫一枪插在守卫胸口,一手招呼着兄弟们:“毛七闫狗子,快点!” 城里奔出几个精极卫直奔正在摇门轴的二人,立刻窜出几人与之对战,精极卫对精极卫,棋逢对手,胶着之时,门已大开。 “进城喽!”老成精极卫话音未落,声音戛然而止,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到地上,他却执拗的睁着眼。鱼肠随后赶到,晁不语一把利剑直奔而来,二人贴身混战,不相上下。 山字部志士三千,手持短兵刃,善于贴身近战,攻入精极卫堡垒大门。城中黑烟滚滚,却不见火光。 孟回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告诉自己,你不能慌,你要稳住! 陆知行却捻着胡须末端的几根,笑吟吟的看着局面。 “精极卫什么时候混进来的李醉的人?” 孟回不语,目光透过烟幕,搜索那道红色身影,人呢?城门已开,她为什么还不出来! 然而,山字部人控制城门后却不再进攻,烟幕后,一支精极卫骑兵队静候,打头的红鬃马,马蹄子不停地在地上摩擦,显然已是不耐烦。 一声跑向,马匹却是惊了大半,大门不远处的山坡外,金光闪闪的遁甲兵高举遁甲,稳步前行,骑兵看不清,还以为是抢夺城门的轻装志士,便催着战马冲出来,离着不过一丈远,遁甲兵突然猛地将两米高的遁甲扎在土地上,一面一面横向锁城一面墙壁。 第二排瞬间上前,一排排利刺尖茅从遁甲之间预留的空隙刺出来,待对面骑兵看清阵仗,却已经来不及勒马。 瞬间马匹嘶声,人的叫嚷,乱成一片,骑兵溃不成军。 “教宗兵?”陆步秋挑着眉毛问向孟回:“原来,兰家那边也是演戏给我看的,教宗遁甲兵的战力却是不错,还有什么?你看,天将大亮了。” 堡垒,骑兵,不过都是精极卫的皮毛,真正可怕的还是那百门大炮,千万火雷! 陆知行的目光仿佛不经意的扫向西北,忽的,一片黄沙中,一抹红色身影刺痛了他的眼睛。 孟回眼中一亮,却见那身影领着千军万马直奔北方而去! 陆知行猛地撩起袍角,却已然晚矣。 地面到天空忽然闪现一道蓝色的亮光,随着一声巨响,脚下大地震颤,腾起一团巨大的黑云,瞬间天光明灭。 这震颤甚至比之前的炮轰西洲更猛烈。 紧挨着玄铁堡垒,地面塌陷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隐藏于此的大炮和火雷在爆裂中灰飞烟灭。堡垒忽然摇晃了一下,教宗兵立刻后退撤出,山字部志士大喊着努力关闭城门。 堡垒越发倾斜,原来,荒原沙地,火雷爆炸导致堡垒地基流沙四溢,大厦将倾。 成群的精极卫头晕目眩,疯狂涌出城门。 然而,每出来一队人,便迅速被门口设伏的另一支身披黄袍的刀兵砍杀,他们十几人到几十人一支队伍,随机应变,团团围住跑出来的精极卫,快速击杀,再迅速汇合或分散奔向下一个目标,仿佛一股抓不住的旋风流沙,绞杀着黑色的精极卫正规军。 陆知行的脸色终于变了,眯着眼:“是西北大营?” 孟回不语。 “呵,程坤不要他儿子了?”事情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掌控。 忽然,两个身影在堡垒尖顶的连廊处厮杀。 泰阿一把重剑直奔李醉门面,她飞身闪过,你来我往,显然,李醉并不是泰阿的对手,然而,泰阿的目的竟不是一击毙命,而是拖着她,猫捉老鼠一般,拖着李醉与他,他的玄铁堡垒,同归于尽,埋入巨大的荒原沙坑! 晁不语被鱼肠纠缠,无法脱身,焦急之中露出破绽,腿上正中一剑,幸有部下冲上来逼退鱼肠的致命攻击。 番羽带着一队西北军刚刚消灭七八个精极卫,正要奔入下一股,却见交给李醉的西北军将军一脸急色:“我们随郡主和内应去炸火雷,刚刚得手,对方一个高手却把郡主捉去了!”抬头仰望,廊桥上,李醉正在苦苦支撑。 番羽大惊,挥剑呼喊:“随我进城支援!” 然而已经倾倒的铁堡,因为自身的重量,正迅速的没入流沙,已经再无进去的门。 陆知行一根手指轻轻的抵在孟回肩头,如有千斤,她丝毫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李醉在泰阿的利剑下挣扎。 又是一剑,李醉被震退五六米,后背重重的撞在铁柱子上。 对面的泰阿,却狰狞着狂笑,铁堡,这座天下绝无仅有的铁堡,就是他的生命,他的荣耀,也将成为他的坟墓,而李醉,这位李家最后一代的皇族,将成为他的殉葬品! 李醉努力的爬了起来,踉跄着,忽的转头望向南方,穿过黄沙,黑烟,铁堡,另一双眼睛就这样深深的落入她的眼里,砸在心上,留下一圈涟漪。 四目相对,从此,只剩从前。 流沙漫过铁堡,那道红色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陆知行忽觉手指黏腻,抬手一看,竟是孟回的血肉,肩膀上已经生生顶出一个血窟窿。 “眼睁睁的看着爱人,身死魂灭,疼吗?”陆知行开口,不知是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陆知行起身,转眼消失在茫茫黄沙中。 孟回,目光平静,谁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一步一步的走向那处流沙坑。 晁不语,鲜血浸透包扎的白布,拄着剑,跟在她身后。 番羽,扔掉了手中剑,垂着头,走向那。 远方,小兰站在金殿窗口遥望西方的浓浓黑烟,眉头紧锁。 全州港口,三支府军齐发,剿灭把守港口的精极卫。为首的全州府君规规矩矩的向正中间端坐的小皇帝禀报,只是他忽然脊背酸痛,风中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温暖自己的声音,说:“平安,你要好好长大呀。” 西南托西寨子里,一身白衣的老妇人跪在蒲团上,却面对着一面墙数着一串数了十几年的转珠,她已经不需要假装迷信神明,却在此时,不知该向哪个神明祈福,啪的一声,绳子断了,珠子散落一地。 京都国舅府里,程启已经醒过来,罗子娟到了一杯茶喂他,调笑着:“你这用的可是李醉最喜欢的中州皓瓷,说,你是不是暗自喜欢她好多年了!” 程启连忙辩解:“胡说,京中大族用的都是上等皓瓷,我求亲那是权宜之计,你不也偷偷跟去西北了!莫不是倾慕郡主?” 两人推搡笑闹,突然,瓷盏落地,啪的一声脆响,雪白的瓷,四分五裂。 两人脸上的笑瞬间凝住。 李醉呀,你不再是八岁前那个被厌恶的天生“罪人”,如今,有亲人,朋友,和爱人,你怎么舍得她们如此想念。 胧朝四境,异象丛生,冬日响雷,河底红光。 京都谢家村,山中寺庙,青衣男子登高拜月,月亮啊,怀德不在,精极尽灭,而我,早已厌倦了这样的天下,就这样吧,天地为炉,众生为饵,吾身为引,设一个天下第一阵,阵成之日,便是一炉无穷无尽的永生烬。 我就在永生烬里,享用最想要的东西,失去的爱人。 万事万物,生老病死,轮回周转。然而,不穷无尽的无望岁月里,陆知行,早已扭曲。知行啊,咱们俩,本就不该存在。 把人间还给人 把时间还给月 -完- 第 75 章 一场邪风卷着漫天黄沙吹了整整三天三夜,昏天黑地,人畜难行。 直到第四天,寅时一刻,东方山坳中,一道红霞撕破阴霾的天空,刹那生灭,阳光穿过云层,如利剑出鞘,纵贯天际。 西北上空的火雷黑烟早已散落,硕大的沙坑吞噬了一整座钢铁堡垒,黄沙过后,了无痕迹,只留下又一个传了好些年沙中金门的宝藏传说。 忽的,沙丘中冒出一缕白色须发,仿佛自带灵气一般,试探着向前三步,又向右四步,终于确认无风无难,转头朝着伸出来的地方点了点发梢,一个白色的球团砰的一下破沙而出。 包裹白团的须发转瞬退却,俨然正是那日湖底墓穴的老者,只是此时,他一手拎着一个“蠢货”!没错,早八百年,他是断然不会搭理这两个自寻死路的蠢货! 李醉混混沌沌中,心想着,快到奈何桥了吧,我得在此多磨蹭些年头,等她百年也好。冷不防一股冰凉的空气涌进鼻腔,瞬间呛着咳嗽起来。 待她缓过神来,眼前一支软绵绵手臂死死的攥着一把重剑。是……阚剑!果然,紧挨着她,阚剑右臂上的血渍已经干透。李醉慌忙上前试探鼻息,却听见一声不耐烦的阴阳怪气:“没死透。” 抬头一见,李醉倒头便拜:“不肖子孙李醉,拜见泰祖!” “你?不算我的子孙。”李怀德眉毛都没动一下。 “蠢不可及。”转身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跟着。” “是!”九死一生的李醉来不及思虑,一把搭起半昏的阚剑,摇摇晃晃的跟在泰祖身后。 三人迎着日头,一路向东。 解铃还须系铃人,半生因果半生偿。 半月有余,珈蓝郡主的死讯传遍天下,无数教宗兵,西北军,西南志士,眼睁睁的看着她被精极卫拉入沙中不见踪影,只是,没人敢提一个字,关于丧礼。 小皇帝人还没回到京都,便连发十二道金牌,天上地下,搜捕逆党陆步秋,并且,寻找失踪的珈蓝郡主。 她,只是失踪,她不能死。 小兰坐在欣晖堂前堂上,小胡子都尉上前禀报:“禀报家主,教宗上下已经将西北三州,连同吹角山,里里外外筛查了三遍,确实不见陆步秋踪迹!” 小兰皱了眉头,却没说话,堂外匆匆脚步声,正是她派去西洲的贴身侍女。 “怎么说?” 侍女抿了抿嘴,有点为难,开口道:“没,没见着孟堂主。” 小兰的眉头更加紧缩,正要开口,猛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几口茶压住了胸口的郁气,目光停在拿着帕子擦嘴的手上,指甲根儿上,一抹深紫色。 谁也见不着的孟回,把来讨主意的西南,教宗,京都,各色的人物塞给左逢右源,独自回了五十弦石窑洞,每日照例的起床,打扫,做饭,对了,当初李醉答应过右源给他种葡萄,特意辟出了园子朝阳的一块地,只是还没等到天气回暖。 孟回小心的侍弄这片空空如也的荒地,却不知该如何抚慰空空如也的心。 苟活十年,又能如何。 想杀的人,杀不了,陆妖怪不生不灭,却又生不如死。 想爱的人,爱不了,仿佛被诅咒一般,两人的命运之线每每相交后便天翻地覆。 还有什么念想吗?她不知道。 就这样,她又依着门口坐了一天,直到夕阳西下,院外传来几声故意的咳嗽。 “仇长。”孟回起身行礼。 仇岩冰,拎着两壶酒,一篮子吃食,走了进来,这还是孟回住进来之后,他第一次登门。 两人静坐,相对无言。孟回好不容易找了个话茬:“炸毁营地的百姓都安置好了?” “嗯嗯。”老仇赶忙搭上话茬:“分配到其他辅营地去了,这块地现在只能空着。” “嗯。” “先空着……你,要不跟着我一起先迁去西江营地?”老仇试探着开口。 意料之中的沉默。 老仇长长的出了口气:“你是崔亮的女儿,也怨恨了这么多年,说说吧,侄,侄女……” 曾经顶天立地的豪杰,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个花白了头发,抽着烟斗,偷偷挑着眼皮试探的,老头子。 孟回一笑,伸手给老仇斟了杯酒,然后是旁边放着的空杯子,这么好的酒,她定是不愿错过的,最后给自己斟满了,举杯干尽。 “是有怨恨。有三,其一,我爹是你亲弟,却不到十岁,就被扔到他乡做暗探;其二,那年为了获得贤德王的信任,你们故意潜入崔府,烧我家园子,伤了我爹;第三,还是那年,你们,为何不救?”崔梦回,多少年前,那个夏天,她从爹口中得知自己家与西洲的干系后,愤怒的要问个清楚,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就轻巧的牺牲别人? 仇岩冰的眼睛不再锋利清澈,老年人特有的昏花目光,落在孟回身上,看着这双仇家人特有的瑞凤眼,仿佛,时光倒了几十年。 “老大!老大!“老鼠”已经被赶到炙山坳里去了,咱们去瓮中捉鳖!”叽叽喳喳的小弟们吵闹着,七八岁的仇岩冰眼睛一横,盯着不远处树后面露出的几个小脑袋,手一挥:“走,捉老鼠!” 不多时,几个小孩都被捉住,蹲成一圈,捂着脑袋,接受惩罚,来自其他人的推搡,不重,也不轻。 “老大,老大,还少一个!” “谁?” “好像,好像是蚂蚱……” 蚂蚱,是他们给那个瘦瘦小小却异常灵活的小男孩起的外号,另外,他是老大的,弟弟。 仇岩冰鼓起的腮帮子,眼睛一瞪:“搜山!” 十几个男孩女孩呼啦一下散在这片不小的山坳里,转眼便只剩他自己,哼了一声,男孩走向了山顶,那处陡峭却隐蔽的地方。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处石缝里,仇岩冰的右脚紧紧的卡在里面,脸上已经被粗壮的树枝子划出了血痕。 夜幕下,山里各种虫鸟的声音反而越加响亮,捉老鼠的孩子们等了好久也没见到老大,便以为他已经拖着蚂蚱弟弟回去了,随着营地里几声粗壮的吼声,他们便乖乖回去吃饭了。 仇岩冰听着孩子们离开的声音,却紧紧咬着牙,不吭声。 作为仇长的长子,作为下一任的仇长,作为捉老鼠的英雄,自己决不能有一丝蠢笨在其他人面前。 他一定能挣出来,回家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石缝里的脚依然纹丝不动,他努力想脱了鞋脱困,却因为卡的太紧,一次次失败,只留下一次次抻筋的疼。 又渴,又饿,又冷。 幸好今天月亮又圆又亮,仇岩冰不禁迁怒起自己家的老鼠! 西洲人,都是异人,但异人之间却也有生下常人的极少数。而娘给自己生下的唯一手足竟然就是个常人!想起来,小男孩气的鼓起了腮帮子,竟然是个老鼠! 异人中的常人,被称作“老鼠”,异人小孩们无论多奇异的长相,都是自己人,但与他们不同的常人,就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更不论他们长大一点后就会被送到西洲外面去做暗探,听说外面的风里都带着香味儿,每顿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于是,他们便热衷于一个“捉老鼠”的游戏,捉到了打一顿,捉不到的等捉到了,打两顿! 你看,从没什么正常,不正常,多数的结盟,少数的,就是异类,无论在哪。 忽然,头顶传来细细的声音:“哥?哥?哥!” 一个小脑袋钻出来,顺着石缝爬下来,直到眼前,一张和自己长得十分不像的白净圆脸,肉乎乎的。 “哥!我来了!我来帮你!”小孩第一次距离哥哥的脸不到半只胳膊的距离,亮晶晶的眼睛里,竟是自己的脸,仇岩冰胸口的第三只手臂生生停住了,收住了推开他的冲动。 “别废话,拉着我的腿!” “哥,往这边使劲儿。” “对,在外上一点儿!” “哥,我使劲了,你忍着点疼。” 终于,两个小男孩合力拔出了脚,留下一只靴子死死的卡在石头缝里。 筋疲力尽的两个小东西四仰八叉的躺在石壁下的草丛里。 “哥,你看月亮多好看,又亮又圆!” “嗯。” “哥,我把你拉出来的,有没有奖励?” “嗯?” 圆脸小孩眉眼间忽然闪出一丝狡黠:“哥,你给我编一个蚂蚱呗?” “滚。” “阿左就给阿右编了一个小狗,却碰断了尾巴,阿右死活不要,嫌弃……我也是有哥的弟弟!” “可你是老鼠!”仇岩冰猛地大声呵斥! 异人家里都有好几个孩子,毕竟能够活到长大,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打小儿他也期待有着二三四个兄弟,姐妹也好,谁敢捏他妹妹的脸,就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可是,他娘只生了一个弟弟,还是个老鼠。 别人带着各种各样的弟弟一起玩,他只能冷着脸任由他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更不论,关上家门,在外面对弟弟冷冷的娘立刻换了嘴脸,恨不得心肝肉的把那个瘦弱的小东西捧在手心! 他烦透了这个弟弟,烦透了! 赶紧长大点远远的去做暗探,过他的吃香的喝辣的日子去! 半晌,耳边突然安静下来,他忍不住偏过头瞟了一眼,却瞪大了眼睛。 月光明亮,照在小孩脸上,脸颊上的泪珠,闪着光,无声的落在草丛里,仿佛从未发生。 终于,他冷着脸坐起来,一点也不温柔的把小孩薅起来,学着娘的样子,把小孩的头埋在怀里揉搓了几下,闷声道:“等着,过几天给你。” 夜半,两人搀扶着回了家,少不了一顿臭骂,娘转身去热饭,他却听到一向装的乖巧的小孩偷偷窃笑,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笑,果然就是个骗子,惯会演戏。 只是,三天后,当他用色泽最鲜亮,纹理最清晰的草编出一只最惟妙惟肖的蚂蚱时,弟弟,不见了。 娘和爹争吵大闹,他知道了,蚂蚱弟弟,被送走了。 蚂蚱,再也不能送给他的主人了。 思绪翻飞,花白头发的仇岩冰终于开口:“送走他,佯攻崔府,作为仇长,我无话可说,” 他咽了口吐沫,艰难的罕见的软了语气:“江南血案,作为哥哥,我去救了,只是晚了。” “哥哥?” “嗯,他是我弟弟呀,一个爹,一个娘的。” 孟回忽然俯下身,她终于完成了爹的一个小愿望。 “您知道,我为什么叫崔梦回吗?” 老仇木着脸摇了摇头。 “我爹起得。” “他托我转告‘哥哥’。,”凑近的老仇,佝偻着身躯,倾听。 “岁月催人老,梦回到西洲。” 哥哥。 -完- 第 76 章 。"小丫头,你们总是把心思放在小道之上,从不知道抬头看大道。。"陆步秋的声音,夹着一丝嘲讽。 “你现在已经是过街老鼠,青天白日尚不敢见,还说什么大道?”孟回按下心下的恐惧,佯装轻松反问。 “哈哈哈,当初在京都,你们奔波三州又是破案又是救人,自以为破坏了本王的大计,结果呢?一道圣旨,李醉入教宗,你们,所有人,不就得乖乖入局?” “如今,纵是你们除了白祚,救了皇帝,却不知,真的大道已经尽在我的掌心。太无趣了,我累了,就让这天做熔炉,人做三牲吧,玩弄天下,不若醉生梦死。” “丫头,带上你们所有帮手来京都谢家村西山腰的庙,我在那等你们,亲眼看看我的大道。” 黑夜中,声音不再,孟回的眼睛闪着决绝之色。 崔梦回,李醉死了,你活着的意义,依然是复仇。 很快,教宗的小兰的手中,西南晁不语的案头,儋州罗子娟推着轮椅上程启,诚毅殿上的小皇帝和众臣,西洲仇岩冰的山洞……密信已至,我们都知道,百年寿数的血肉之躯哪里斗得过玩弄天下的老怪物,但我们也知道,谢家村西山,必须去。 “可懂?”白须泰祖俯视下,跪在地上的李醉,阚剑,齐齐行礼:“懂。” “去吧。”泰祖转身消失在云雾之间,路给你们指明了,能不能成,且看,天命。 想到这,他微微抬眼,看看了云间半月,你说,天命是个什么东西呢? 今年的天气异常的热起来,刚过五月,地里已经龟裂千里,多少河流就这样见了底,河底的红光却越发闪耀。 五月初五,西山脚下,崔梦回一身白衣,走在前面,罗子娟,晁不语,柿树,石武,番羽跟在身后,他们共同走向已知的命运。 “都来了?”山腰一座隐蔽的庙宇,陆步秋依然是一身长衫,边喝茶边惬意的说道,仿佛等待了许久。 “你的大道是什么?”孟回却不接他的话茬。 陆步秋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别急,很快你就看到了。” “这是谢家村,其实本来叫做卸甲山的,以讹传讹的这么多年。这,就是当年怀德和我得到月神恩典,化身天人的地方。”陆步秋伸出右手,指向山峦起伏处:“你们看这山峦线条,可是精美?” 众人不解,却无人答话。 山脚下,李寿第一次穿着甲胄站,兵士们隐蔽而手脚麻利的搬运着什么。 “陛下?一旦……”身后的侍从再次欲言又止。 李寿摆了摆手:“我听的清山上的动静,一旦摸清虚实,孟回姐姐他们就会想办法扯下来,这里堆满了所有的火雷炸药,就算陆步秋不死不灭,炸平一座山,把他埋在山下,隔绝月光,想要出来也非易事。” “姐姐说过,从来没有什么人定胜天,人力不过谋其一二而已,但就为了这一二,我们愿竭尽全力。” 时间一点点过去,正午时分,太阳忽然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竟然暗淡下去! 城中老人高喊:“天狗食日,快回家!快回家去!”街上的商贩,刚刚下了学的孩童,盛饭的女人们,所有人都惊恐于这猝不及防的天狗食日。 天色迅速变暗,陆步秋终于,站起身来,双手高举:“以天为炉,山川伏脉,人间化灭,永生烬阵!” 随着话音起伏,飞沙顿起,身后的小小庙宇瞬间掀起了房顶,只留下正中间一座小池,泰祖李怀德的人像倒在一侧。 无数光点洒向四域,落在各州的教宗塔上,落在泛红的河床上,落在蜿蜒的山腰上……人间顿时化作一个扩大无数倍的炼狱,红色笼罩之下,孟回仿佛看见江南血案的惨剧就这样一块一块的复制在每个州府,每个人家,每个人身上。 “这就是大道,你们从来都只是谋人谋事,却不知在真正强大到你无法理解的力量面前,那点可笑的挣扎,真是可笑得很。”狂风吹起陆步秋的胡须,他的眼里满是绝望中迸发的激情。 一刻钟,两刻钟,汇聚而来直冲小池的红色光柱却没有更大的变化,甚至渐渐变小。陆步秋的眉头终于挑了一下,极目远眺,四域之中呼应的光点正在逐渐消失,一个又一个。 而天上,已经被完全遮盖的太阳却已经一点一点露出痕迹,天,终于,渐渐亮了。 待太阳再次完整明亮的出现之后,陆步秋探看池中,那收集的阴戾气远远不足以驱动天下这座大阵,山川的红光甚至变得越加浅淡。 “陆大人。”山顶忽然飘下两个身影,一个熟悉的声音,轻飘飘的三个字,听在众人耳中却仿若惊雷。 “表姐!”柿树第一个喊了出来。 一身白衣的李醉一把长剑,稳稳的挡在孟回身前,她听得身后的人虽未说话,但均匀的气息早已方寸大乱。李醉回头:“崔姐姐,回去再说,任打任罚,绝对不是瞒你诈死,我发誓!” “闭嘴!”李醉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便被冷冷的一句怼停了。 “说吧,你们谋了什么无聊的事儿?”陆步秋却恢复了平淡。 “不算无聊,只是毁了炼阵的诸多阵眼,几处脉络。”这就是泰祖交给李醉和阚剑的任务。 “谁教你的?”陆步秋却紧紧的抓住了一点意料之外的希望,眼底泛出光彩。 “自是月神老人家,她看不惯你……”李醉正在信口胡说诓他,却不防陆步秋已经忍不住想去确认的那个可能,他一挥衣袖,一股力量卷着李醉和阚剑直直的冲到他面前。 李醉的脖颈仿佛被掐住一般无法呼吸。 “我再问一遍,他,他在哪!”陆步秋腾空而起,目光死死的盯在李醉身上。 孟回二话不说,挥剑便战,身后人一拥而上,陆步秋一身青衣,一双手,就这样赤手空拳乱战。 可是实力终究是不同的。片刻不到,众人倒下一片,柿树呼唤着昏迷的晁不语,罗子娟半身鲜血,石武的金锉刀断成两截,仇岩冰紧闭双眼,崔梦回用剑拄在地上,撑起身子,蹒跚的挣向昏迷的李醉。 啪嗒,剑倒下,她便一点一点爬向李醉,眼看就要碰到那只苍白的手了。 陆步秋居高临下,看戏一样的俯视众生。 “姐姐!”山路上涌来一队士兵,跑在最前面的竟是李寿,他听见了,他听见了他姐姐的声音,姐姐没死,就说姐姐没死! 陆步秋一挥袖子,一阵力道奔向李寿众人。 忽然,“噗”的一声,一柄黑色重剑扎进了陆步秋的下身,带着鲜血从他□□飞过,当的一声落在小池的石阶旁。 吧嗒,吧嗒,鲜血一滴滴,落在地面上,洇湿了青色的长袍。 陆步秋不敢置信的低下头,阚剑在他最近处,用一种绝对嘲讽的笑看着他。 “啊!”一声大吼,山河劲烈,众人不堪强大的力量,纷纷吐了血,再抬头,却见陆步秋已经披头单发,目眦尽裂! 阚剑,那个蝼蚁一般的侍卫,一柄不起眼的剑,竟然废了他,这比杀了他还侮辱十倍。 “你们不会死,要亲眼看自己重要的人怎么一个个死在眼前!”陆步秋彻底疯了。 他一把抓起昏迷的李醉:“这是你的爱人?你的主人?你的朋友?还是你的亲人?” 每一个发问,便转向每个对应的人笑,眼角流下的献血顺着脸颊淌进嘴里,白森森的齿间鲜红一片,人间魔鬼。 “好,那你们就亲眼看看她是怎么,死的!” 陆步秋正要将李醉撕裂,崔梦回用尽最后气力飞身跃起,抓住李醉的肩膀,你先走,我不放心,还是一起吧,我的小朋友。 忽然,西北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 “知行,何必至此。”声音仿佛来自天边,转瞬又落在眼前。 一身白袍的泰祖,就这样轻飘飘,落在眼前。 瞬间,陆知行愣住了,这思念了八百年的人,怨恨了八百年的人,纠缠了八百年的人,就这样,回来了。 猛然,他低头看向自己下身的伤处,无边的羞耻涌上心头,如此残破的他还怎么配得上那么完美的怀德呢? 啪的一声,半空中的李醉和孟回跌落,陆知行掉头就跑,纵深跳进小池之中,只漏出半个脑袋。 “怀德,怀德,是你吗?”怯怯的声音,颤抖着发问。 “知行,我们都错了。”李怀德一步步,走近小池。 “没错,你从没有过错,我,我也没错!” “知行,我在吹角山顶,时常仰望月空,和她聊聊天,方才知晓这世间万千,皆是因果,虽为人主,也不过是个小角色,知道的有限,明白的有限,却自以为是的筛选,淘汰,牺牲,杀戮。怀德,我们都不过如此渺小,怎能够体会上天的好生之德呢?既然不明白,又凭什么去干预,改变?所以,你看,我却是错了,好多年。”泰祖几百年来,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以己度人,以己度天,这就是我的错。” “而你,人的生命有限,不只在于□□,还是灵魂,我们这千疮百孔的老灵魂,早该随着□□的死亡而消逝,却由着月神的力量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但灵魂却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焦灼中,扭曲,崩溃,好是丑陋呀。” 小池中的陆知行,依然只是扒着石头,露出一点头,却仔细的听着李怀德的每一个字,那么亲切,那么温暖,被恨意笼罩了八百年的心,一点点的打开,里面果然已经,烂的千疮百孔。 “知行,你的事,我有错。不如随我一起消逝吧!”话音刚落,李怀德猛地抓住池中的陆知行,陆知行先是挣扎,待两人飞至半空,他终于放下所有动作,就在那熟悉的怀里沉沦。 两人奔向西方的天空,忽然崩裂,瞬间一个光球,光亮胜过旁边的太阳。 片刻之后,光球消散,小池啪的一声垮塌。 她们知道,阵破,人陨。 -完- 第 77 章 “陛下今天心情不好呀?”小宫女们嘀咕着闲话。 “你们就仗着如今的天子仁善,竟然妄自揣测圣心,真是没规矩!”大宫女虎着脸训斥着。 那场大战之后,仇岩冰不行了,李寿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禅位给李醉,自己跟着仇岩冰去了西洲,留了一封信,说李家的罪责,不能留给姐姐一个人担,流放西洲的人,他必定带着人们回归青山绿水的好地方,好好活着。 重伤初愈的李醉,就这样被一封信压在了皇位上。 然而,教宗传信,兰师妹天生不足,本有旧疾,急着请孟回回去主持大局,大限将至的仇岩冰,初来乍到的李寿,于是待她确认李醉大安后,便随着众人浩荡荡的回了西北。 晁不语带着柿树回西南,与夫人共度余生交叠的每一天每一刻。 程启双腿残废,罗将军声称家中有祖传艺术,专治此病,于是,程国舅不情不愿下,也就把儿子扔给人家了,儿大不由爹嘛。 番羽证明了番家的忠义儿子,重新获得士族的尊重,再入朝堂。 阚剑把重剑埋在赢姐姐的坟前,转身遁入江湖,他要带着那瓶桂花香膏,去遍每一个画本子里,书生与小姐相遇的地方。 今天中秋节,李醉已经登基两年,政务上已经没有什么棘手事儿,但她今天,却是心情不好。 登高远眺,西北方天晴日明,不禁想起当年赢姐姐每日熟读的话本子里的一首词:“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忽然之间,渝江内河上,远远地一只大船背靠落日,迎面而来,船上一人,白衣飘飘。 岁月催人老,梦回于故人。 写得真好,期待下一本 完结撒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