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祈祷 作者:一棵开花的树 三十四 艾青临走时要我有时间去看看刘风,说我大约和刘风还有些共同语言。我觉得挺可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共同语言”这个词。 刘风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艾青他们几个拿他已经没办法了。刘风的命很苦,初三毕业那年,他父母不让他念书了,他就从家里跑出来,跑到他二叔家,他二婶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办法。 每个假期他都自己去赚学费,生活费。卖冰棍,卸车,到工地上当小工,逢年过节给人家糊灯笼,总之,什么都干,后来上了大学,还是一样的刻苦。不幸的是大二的时候却得了甲亢和植物神经紊乱,算是治好了。可他每天悲天悯人的样子,多少总有些神经兮兮的。 我心里酸酸的,想起他走路时紧耸着肩膀,使得右肩比左肩略高的紧张样子,就起了怜惜之情。 “刘风除了写小说,一天到晚总在想什么。他的小说你看过吗?” “看过,写的都是于连式的人物,想凭着个人奋斗获得成功。可能和他的身世有关吧。在中国,个人奋斗是很难的。尤其像他那种落落寡和的个性,很难适应社会。学校也是个复杂的地方,他除了上课、写作,全然不懂人际关系。所以在单位上也不是很愉快。” “人际关系就那么重要吗?” “真的很重要,我们毕竟是社会性的人,人不是孤独的动物,人需要伙伴,哪怕是酒肉朋友,狐朋狗友。” “我不要狐朋狗友,我坚决不要。” 艾青笑了笑说:“你可以不要,你是女孩子。不用给自己背太多的压力。清纯一点更好。” “我也想凭着个人奋斗获得成功。” “太难了。”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等你步入社会就知道了。” “其实刘风也该改变一下自己,他给人的感觉很难接近。至少给我这样的感觉。” “性格这种东西很难改变,更何况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小说世界里,也很难和人沟通。” “那刘风岂不太寂寞了,没有家庭的温暖,没有狐朋狗友的关照,你们毕竟还能给他一些快乐。” “我们给他的快乐太有限了,每个人都很忙。他真的该有一个自己的家了。” “那你就赶快行动啊,你的女同事、女同学,亲戚、朋友里面有没有合适的,快想啊。” “我经常想也正在想,也许是缘分没到吧,介绍了总是不成。这种事男的应该主动一点,可是他从来都不主动,你总不能让人家女孩子去追他吧。” “女孩子凭什么不能主动,看上了就追,也没什么掉价的。” “那你看来是没看上我,你一点都不主动。” “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又拉扯上我了。这是两码事吗。” “这怎么是两码事,这种事应该是相互的,如果一方总是没有回应,另一方迟早也会放弃的。” “我明白,我只是想帮帮刘风。我总觉得上帝太不公平,为什么把苦都给刘风一个人,为什么不给你吃些。” “冬玉,你希望我吃苦吗?” “吃苦有什么不好,吃苦可以成就一个人。” “那你又何必同情刘风,那不是天将降大任于刘风也,上帝在成就他。” “也许真的是上帝在成就他。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我真希望他早日成名,越早越好。好了,说归说,那些东西到底太虚妄,你还是抓紧给刘风介绍个女朋友,才更真实。” 三十五 刘风鬼使神差的第二天竟然来了。我诧异的把他让进来,赶紧倒了杯热茶让他暖一暖。他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我想让他轻松起来,就没话找话的说些废话。他只管一边用手转着杯子,一边“嗯啊”的应着。我弄不清他来的目的。 我也始终无法把话题转到那种对他的关心上去,就只好随便问些过年回不回家之类的话。我又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话太多了,没机会让他说话,我就沉默下来。 他终于开口了,说:“不知道艾青什么时候回来,非常想见他。所以跑来问你。” 我说:“艾青三十前准回来,你要不回家,就到我家来过年,我妈特好客,多一个人也热闹些。你找艾青没啥事吧。” “没事。就是想见见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你还是到我家来过年吧。”我再次邀请他。 “好吧,如果还有时间,我一定来。” “大家都在放假啊,怎么会没有时间。” “我还有点事,代问艾青过年好吧。” “你要去哪儿?”我追问了一句。 “我想回家了。” “是该回去一趟了,你父母肯定会很高兴。代问你父母好吧。” “我是该回去了。”说罢就执着的要走。我也没有留他。 三十六 艾青到二十八才回来,一身的疲惫的风尘。我说你才到家也不歇会跑来干什么。他说只是想看看我。我说有你看厌的时候。他吐了口气笑了笑,和母亲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晚上下了雪,我和母亲站在阳台上看了看雪花,又进来边聊天边看电视,电视上一片歌舞声平的景象。我忽然想起振华的小屋,想起刘风,无缘无故的想起。我说我要出去。母亲说太晚了,一个女孩子家不安全。我说去看一个人,非去不可。母亲说那早去早回,下着雪呢。 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雪花和我。我闷着头只管踏着车子。雪花飘到我脸上,冰冰凉却让我很清醒。 振华的房里亮着灯,窗帘拉着,可我却怎么也敲不开门。我想离去,可又总觉得牵着点什么。门仍然敲不开,我喊了几声振华,刘风,也没人答应。我借着灯光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十分了,我跺了跺脚,推起车子离开了那儿。 多么平静的夜晚,多么美丽的雪花,什么事都没有。我告诉自己。 三十七 艾青来了,说想在这过年夜,不知我是否欢迎。我说我无所谓,你问我妈去。艾青去对母亲说,母亲看着我,好像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样子。 “你父母要没意见,那你就呆这儿。今年冬玉姐姐回她婆婆家过年去了,我们也冷清些,你来了还好,我们也热闹些。”母亲想了想笑着说。 “我们家热闹,有没有我都无所谓。我妈说我每年过年都不知野哪儿去了,这回的目标还算明确,算我进步。这不,我就进步到这儿来了。”他说罢对我一笑。 母亲说有些累,要去躺一会儿,让我俩准备饺子馅。我摘韭黄,艾青剁肉,分工协作,配合还算默契。 “前天晚上我做了件傻事。” “怎么了?” “八点多了,我忽然觉得要出事,就冒着雪跑到振华那去找刘风,可结果连门都没敲开。” “你找刘风干什么?以后晚上少出门,现在外面乱得很。” “知道了。可我总觉得会出事心里烦得很。你说奇怪不。” “你也太敏感了,会出什么事,刘风最近心情挺好。” “没事当然最好了。”我边说边端着韭黄去洗,水很凉。 母亲进来说:“你们两个休息会儿,面和了吗?馅儿我来调。” “面和好了,馅也切好了,包吗?”我问。 “不包,晚上边看电视边包。” 我说:“消停着看不好吗。” “那晚会一个劲儿的看也无聊,边看边包也不错。”艾青附和着母亲说。 我知道自己是少数,就转移了话题,“妈,炮放到暖气上烘着没有?” “早烘上了。” “艾青,今晚的炮就看你了,你可要好好的放。”我说。 “没问题,保证十二点咱们的炮头一个响。” 母亲乐呵呵的说:“放炮还得男孩子。” 艾青就开始讲二踢脚在手里炸了的事以及彩竹筒的彩球倒钻进他侄儿袖筒里的情景。母亲也说了些陈年旧事,艾青听的有滋有味,并不时的插嘴问东问西。我不由的想起“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 三十八 包完了饺子,把东西收拾好晚会也差不多演了大半。我说节目不怎么样。大嘴说消磨时光吗,也无所谓。正说着听见有人敲门,跑去开了门一看是张林。把他让进来,我说不好好看电视乱窜什么。他说你家住的高,可以看十二点的好景致。我一看表还差一刻钟。我们就要到年的那边去了,就又长了一岁了。 我说:“行动起来,保证第一炮。” 母亲却开始煞风景,说什么阳台上不许放炮之类的话。 “得了得了,那通知是专门吓唬您的,既然不让放,那您让我买那么多炮做什么。”我很生气的说。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起来。 艾青站出来和稀泥,说:“要不这样,等有人放了我们再放,法不责众。阿姨您说怎么样。”母亲看着我点点头。 炮挂在竹竿上等别人家的炮响了,我们才点着。噼呖啪啦的一嘣,也就忘了生母亲的气了。阳台上几乎不敢站人,五楼的炮干脆就吊在我们头顶上。 大嘴放了五百,张林放了五百,我也提心吊胆的放了二百,放罢却连呼痛快痛快。鞭炮声此起彼落,彩竹筒的彩球冲上天空,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适合楼房燃放的花炮也不断在空中炸开,色彩斑斓,煞是好看。张林更是手舞足蹈喜不自胜。看见他如此高兴,我就把买的炮全搬出来让他挑着放。 炮声渐渐小了、少了,高潮已经过去了,我们还站在阳台上想把几只“月里行”放了。放了两只都成功了,第三只却出了故障:也不知它哪根神经出了毛病,飞了不足两米高,忽然一个急转弯,掉头向邻单元三楼的阳台上扎去,倒也没响。我们伸着头使劲的看,想弄清楚有没有火星,可总觉得有。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应该告诉母亲。我把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我们就撤了回来。母亲什么也不知道。我心里一直不安,艾青说大约没事,就算有事也怀疑不到咱们。 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我出去一看,那家的阳台上冒着烟。我心里一阵发急,把他俩喊出来,说怎么办。大嘴说镇静,咱们就装作发现着火了,把他家人喊出来就行了,他们要吵架让他们找别人去。正商量着,火已经着起来了。我们三个对着下面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就是没人出来。我急得干跺脚。 “着火了——三楼的。着火了——着火了——”那家人总算出来了,忙乱了一阵终于把火扑灭了。我的心也放了下来。他们开始骂骂咧咧地把那堆东西拎起来挂在铁丝上,展览着他们的损失:原来是一个麻袋片,大概是盖什么东西的,烧了两个大洞;还有一块不知名的破布片也给烧了一大片。我听着三楼的动静,似乎还有纸箱子之类的东西也被烧着了。 三楼的开始骂。头顶上的那家坐不住了,也伸出头来说炮我们是放了,可没落到你们阳台上呀。那你说谁家的炮还能落到我们家阳台上。两家一上一下的斗着口,周围的邻居都在阳台上站着看。 四楼的让给骂糊涂了,仿佛那火就是他们给弄着的,理亏的说以后小心些,对不住了,大过年的。三楼的则说幸亏别人发现的早,否则咱们可没完。两家都悻悻的回去了。也许是因为过年吧,人们的火气都不太大,我们三个出了口长气,相视而笑。一场风波总算遮掩过去了。 母亲给艾青抱了一床被子放在另一间屋子,说熬不住就睡,别硬撑着。说罢自己先去睡了。 我和艾青在客厅里坐着,我忽然想起“相看两不厌,唯有静亭山。”这句诗,不由得笑了一声。 “笑什么?”艾青疑惑地问。 “没笑什么。艾青,我给你算命好不好?我很会算的。” “怎么算?扑克牌吗?” “扑克牌那是小儿科,我给你看手相。”艾青把手伸给我,我握住他的手指尖,心上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我有点后悔。艾青是个敏感的人。他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我笑了一下说:“没什么。” 可我还是假模假式的研究了一番,然后说:“艾青,你注定长寿,你很重感情,是个性情中人。可后天本性为世俗所困扰,变的很世故。你原本天分很高。你命定恋爱三次,有一子一女,晚年很幸福。” 艾青笑着说:“晚年幸福比什么都好,说明我的命还不错。可我么会有一子一女,那我岂不破坏计划生育政策了。” “总有变通的方法吗。比如结婚两次啦,生个双胞胎啊,偶然捡一个弃婴啊。” “好了冬玉,”艾青温和地打断我的话说,“我只想结一次婚,生一个女。冬玉,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好吗?” “不。” “为什么?我不好吗?” “你很好。” “为什么?” “不知道。有些事没有理由。” 大嘴淡淡一笑说他们厂新试制的面将是一流的美容佳品,问我愿当笫一个用户否。我说愿意,哪怕起一脸的痘也在所不惜。 大嘴微笑着说:“冬玉,你真的很有趣。” 我说:“你的词汇太贫乏了。我要去睡了。” 三十九 初五,去了大嘴家,才知道他妈的嘴大。真遗传的绝了。我忍俊不禁,真的很想哈哈大笑几声。但在这个有可能成为我未来婆婆的妇人面前是不能随便乱笑的。我得文文静静的,为了我的母亲我也得这样。 我淑女似的斜身坐在沙发上,这样更便于回答他母亲的问话,也可显出我做小辈的恭敬和礼貌以及我的家教来。她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审视我呢?我猜不出来。不过我想,婆婆挑儿媳妇可能都比较挑剔,老太太们肯定喜欢本份、老实、能干活的那一类,我第一面给她留下什么印象呢?我真的要给她做儿媳妇吗?我这么琢磨着,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冬玉,你快开学了吧,这一阵没事就常来家玩,让我们艾青也收收心。要不过年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 “是吗。我有时间一定来。” “艾青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好,心眼也好,上学的时候经常帮助班里的贫困学生。” “是吗。没听他说过。” “他自己肯定不说。这孩子就是感情的事一直不顺利。先前谈了一个女朋友,谈的好好的,双方家长都见了面,谁知道怎么就吹了,问他也不肯说。就一直拖着不肯找,也可能和你有缘吧,倒肯和你去见面,回来好像很高兴。现在看来你们真是有缘。”老太太笑呵呵的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笑笑。 艾青进进出出的窥探着我和她母亲大人谈话的结果。见我一片安详,他大大的放了心,站在他母亲背后给我挤眼睛。我做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老太太叫艾青陪我聊着,她去弄点儿吃的。我说:“阿姨,您别太麻烦。”老太太说:“不麻烦。下午饭还早呢,你们俩先垫点儿。”说着就出去了。 艾青挨着我坐下,低声问:“感觉如何?” 我说:“简直没感觉,让你母亲大人把魂都吓到爪哇国去了。” “我妈是老虎吗?” “纸老虎。”我绷着脸说。艾青笑了起来,说:“老太太听了一定高兴。” 这时他母亲进来了,端着两盘凉菜:一盘卤肉,一盘粉丝、豆芽、菠菜之类混到一起的凉拌菜。看着这些东西真觉得有些饿了。老太太让艾青去拿几个馒头,顺便把那几个咸鸡蛋和火腿也切了端来。 老太太笑眯眯的坐在对面看着我和艾青吃着,一脸的慈祥。我挟了一块咸鸡蛋,偏偏就要进口了,它从筷子挟着的地方断了,“叭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让我很尴尬。 “艾青,去给冬玉拿个勺子,鸡蛋滑溜溜的就是不好挟。冬玉,味道怎么样?” “挺好的。阿姨。” 我忽然想起萨特的话:他从不到别人家里去,他一直厌恶被请去和陌生人一起吃饭,这种场合不是人吃东西,倒是人被吃掉了。总之我想起了这句话,艾青是陌生人吗?似乎是,似乎又不是。陌生与不陌生全凭感觉,有的人相处一辈子依旧是陌生人。 “瞧我们艾青,只顾自己吃,也不知道让让冬玉。” 我醒悟过来,见老太太脸上充满了爱意,我很有些感动。 四十 从艾青家出来已经九点半了。艾青用车子带着我在路边慢慢骑着,我觉得自己的心很宁静,心情很好,就把脸靠在了他的脊背上。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奇怪。 当我自认为脸色苍白患有严重贫血症的时候,我盼望有一种精神,有一个人能给我以新鲜的血液,把我从厌倦中拯救出来。那时我常想起波德莱尔的这几句诗: 有一个更丑陋,更凶残,更卑鄙! 它不张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 却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芜不毛, 还打着呵欠将世界一口吞噬。 它叫“厌倦”!——眼中带着无意的泪。 我投靠了尼采,他又使我发现自己简直就是一具骷髅,一副断肢,血液不红,很淡,肌肉纤细无力,肢体结构疏松,似一阵风就可吹散了架。 我钻在自己有如孤岛一样的纹帐里,用手术刀剖析着自己:缺乏真诚,缺乏勇气,缺乏热情,缺乏直面人生应该具有的一切。我发现自己仅剩下冷漠和苍白。我翘了整整一星期的课,思考着自己将和去和从。 但我没有取得团圆的结局,系主任说弄不清我的思想为什么老气横秋,不过才二十岁,还大有作为吗。系书记说是世界观、人生观的问题。于是结论是还可以挽救。 当我再次走进校园的时候,承受了各种各样的目光,我好似橡皮人一样无表情的蔑视他们。 那个时候,我懂得了生活的目的就是要学会忍耐,忍耐无聊的侵袭,忍耐活着的乏味,忍耐一节节排满的课程,忍耐心灵的日渐干涸,忍耐内心的痛苦使之复于平静。 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株荒原上的小树,总也弄不明白自己来自哪里。有一天,一只老老的鸟停在我枝上,说:“你本是我的腹中餐,无意中失落在这里。” 我的心鼠啮般痛。可我却从此平静下来。 艾青慢慢的蹬着车子,他并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如果我们将来走到一起,那也是因为隔膜;如果分手,一定还是因为隔膜。我们已经认识了半年多了,可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任何事,其实我并不了解他,就像他也并不了解我一样。我只知道他在哪上班,住哪,在哪读的大学,以及他的确切年龄,此外,我对他一无所知。也许我太冷了。可是,他又问过我什么呢?也一样没有。我们太相似了,又好像太不同了,以至于反而无法沟通了。 艾青骑得好慢。他突然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要和你过一份平平安安的生活。”说出这话的人竟然是我,我令自己惊奇。 他停下来,但却没转身。只是把手伸到背后,拍拍我,一种温暖的感觉在我们之间弥漫。 我忽然明白自己并不想要这种人为的隔膜,我想要一份真实的人生。 四十一 回到家,母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织毛衣。我真不知道这几年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出门一把锁,回家一盏灯,一天到晚除了自己就是影子。 “妈,我今天碰上王姨了,和那个老头在一起。见了我好像怪怪的,没有以前亲热了。” “你怎么也学着没礼貌了,以后要叫伯伯。你王姨这步走对了,老伴老伴老来才做伴呢。只是她见了我们这些老人儿,总有些不自在。” “就是,谁想说让他说去好了。现在的社会是自由的社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人管不着。” “你这话太自由了。” “妈,你就让我自由一回吧。我只是觉得王姨挺勇敢吗。” “你王姨是个了不起的人。以前在一家纺织厂上班,年年的先进劳模,五六年和你马叔叔一起支边去了新疆,偏偏你马叔叔又出事故死了,你王姨带着两个孩子,又遇上精简,没了工作,就靠抚恤金和那点精简生活费生活,苦着呢。” “我还不知道王姨的经历这么坎坷。” “你是个孩子,谁给你说这些。后来经人介绍这才和你李叔叔结了婚。你李叔叔也带着两个孩子,真是穷得叮当响。你王姨把四个孩子拉扯大,可真不容易。没有偏疼过哪一个,有几个后妈能做到这一步。最困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四个孩子三个大学生,都有体面的工作,正该过好日子的时候,你李叔叔不争气,跳舞跳出了故事,这不,好端端一个家就完了。” “我明白了,王姨再结婚有点赌气的成份。” “赌不赌气也没多大意思了,像你王姨这样的人晚年应该幸福。否则这世道就太不公平了。有时候坐下来静静的想,人这一辈子,一天天也就这么过来了,好像很自然、很容易,可是又一想,这一辈子可真是太漫长太不容易了。” “是啊,既然连您都想明白了,王姨又何必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呢?” “是啊,何必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呢?”母亲感叹着,“比如你,让妈操了多少心,连长大都这么不容易。你以后让我怎么放得下心。” “妈,你说哪去儿了,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不扯你我还能扯谁。比如你和艾青的事吧,你就很执着,这点你很像你爸爸,你大约总要弄清楚你对艾青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才会甘心吧。” “是的,妈。我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就嫁了。” “没人让你马上嫁人,妈妈只是想有个人帮帮你。” “可是,如果艾青把工作联系好了,我不是非得嫁他吗?” “是的,要不我们就太没良心了。” “妈,我的感情就这样被出卖了。我真的很难受。” “冬玉,别说的这么难听,不要这样去想问题,去慢慢培养你对艾青的感情。艾青是个好孩子。这件事是建立在艾青是个好孩子的基础上的,妈妈没有那么浑,用女儿一生的幸福去赌一份还是未知的工作。” “我知道。可我心里就是别扭。” “妈知道你心里别扭,可你其实挺喜欢艾青啊,这点连妈都看得出来。” 我看着母亲,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不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我的傻孩子。” “可我还是别扭,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平等,我想做一个独立的人,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我不想依靠别人。” 母亲笑了,说:“有个性。我也希望你做一个独立的人。可是这件事妈妈没有办法。妈妈希望你和艾青能成。” 我没有说话。 “冬玉,你其实很清楚,你喜欢艾青。” “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了解我。” “你错了,冬玉,其实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很容易理解,就看你愿不愿意让别人理解你,你愿不愿意理解别人了。不要总觉得自己孤独,这对你没好处。时间长了你只能落落寡和,没有朋友。” “妈,你想多了,我在学校人缘很好的。” “人缘事小,重要的是你的心,要明朗起来。我有时候甚至弄不明白,我和你爸爸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怪孩子。” “妈,咱们母女俩可难得有这种情形的谈话,您再说我怪,我可拒绝和您说话了。” “我只是说了句实话。总之,你要明朗起来,学学你爸爸。” “我为什么不可以学你呢?” “不在世的人容易学些。” “妈,你其实很了不起。” “每个母亲都很了不起。” “也许吧。” “等你作了母亲的时候你就明白了。你现在理解不了。” “那就等吧,我有的是耐心。” 母亲听我这样说,不由得笑了。 四十二 我的心又开始烦,莫名其妙的烦,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话也不想说。母亲说你哪不舒服去医院看看。我说我好着呢,就是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我决定出去,就对母亲说艾青来了让他去振华那儿找我。母亲用焦虑的眼神看着我,我有些茫然,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想做什么。就对母亲说:“我就出去一小会儿,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小巷里冷冷清清,才初六给我的感觉好像年已经过罢了。初七就有社火了,不知今年的社火怎样,往年的干脆不如说是化了妆被围观了去走路,实在没有看的价值。清一色的腰鼓队,清一色的西装革履,偶尔几个多彩些的,又冷若冰霜的踏步而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冷的天大街小巷的嘭嘭嚓嚓的转,要是我也没心情热烈的表演。 振华的屋里大白天灯还亮着,我开始敲门,耐心的敲门。隔壁的邻居出来说里面没人。我说那灯怎么亮着呢。她说灯一直就亮着,大概那小伙子出门忘关灯了。说罢就进去了。我望着门,总觉得刘风在里面。我赶不走这个念头。 我靠着车子等在那儿,艾青也许一会儿会来,期望他不要说我敏感。艾青好像有这的钥匙。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艾青还是没有来。我开始盼望随便来个人好了,只要能打开那扇门就行。我真想自己会七十二变,变个小虫子飞进去有多好,我只想看看刘风在还是不在。 我已经把能胡思乱想的东西都胡思乱想过了,可是艾青还是没有踪影,他不会来了。我开始烦躁,渐渐失去了耐心。我想喊,我想叫,可我仍然默默的站着。 我等了两个小时,终于等来了振华。他穿着藏蓝色的风衣,背着一个大包灰头灰脑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很惊奇,问我怎么会在这儿,艾青呢?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只想进去。他瞥了我一眼,就去开门。当他推开门的时候,我就站在门边,他侧着身子让我先进,我迈了一步就呆住了。 刘风躺在床上,手臂搭拉在床边上,地上有一条暗红色的血带,一直延伸到我的脚下。我没有动,振华说怎么了,推了我一把,我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的包掉在地上,也和我一样目瞪口呆了。我看见刘风的手腕上血肉模糊,已经成了暗黑色了。我跑出去大吐特吐起来。我想起前几天看的犯罪学,说自杀是一种违法行为。我忽然想笑,想对着天笑,对着地笑,对着一切可以笑可以不笑的东西笑。我继续吐着,胃一直在痉挛,一阵阵抽的难受。 振华跑了出来,像个疯子。他说得报警,就窜了出去。我擦了擦嘴,看见雪地上一片狼籍,我定了定神,就扑到台阶上开始挖雪,我一层层地拂着,我看到了红色的雪。 警车轰鸣着来了,振华把我从台阶上拉开,警察冲了进去。镁光灯一直闪闪烁烁。院子里围了很多人,一帮嘁嘁喳喳的四脚蛇。 警察询问了我、振华和那位邻居妇女。邻居妇女说我二十八晚上来过,敲了很长时间的门。我说是的,可没敲开。警察问我和死者什么关系。我说普通朋友。他又问二十八晚上你来干什么。我说直觉让我到这里来看一下。再以后我就拒绝回答任何问题。我知道刘风在这个房子里整整躺了八天,流尽了他的最后一滴血。一场大雪掩盖了他的死亡,掩盖了他红色的血。 几天后警察送回来刘风的几件遗物,有一个牛皮纸袋是给我的。里面有一大沓稿纸,菲页上写着给冬玉。我把稿纸贴在脸上哭了。 四十三 那天我实在看厌了电视,又无事可做,就到街上闲逛,这个商店出,那个商店进,又拐到文化广场的石凳上坐了半个小时,吃了三只雪糕,然后迈进了新华书店。天可怜见让我碰上了刘风,使得我现在还有个回忆的故事。 我和刘风是在被蚕食的千疮百孔的新华书店问口碰上的。他刚从书店出来,手里捏着本书,只顾低头走路。我喊了他一声,他很茫然的四顾,才发现我。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没带眼镜。 我问他怎么没上班,他说他也在放假啊。我才想起来他是老师。我说我倒天天盼着开学呢,每天闲得发慌。他说找点儿事做吗。我说我其实挺喜欢无所事是。他看了我一眼很可笑的笑了一下说这不像我说的话。我也笑起来,说走啊去广场上白痴似的晒太阳去。 我们找了个双人的长石凳坐下来,夏末的阳光已经开始温柔起来了。在阳光下的刘风似乎年轻了许多。 我说:“刘风,你瞧着这些晒太阳的老人有什么感觉?” 刘风观察了一阵自言自语似的说。“的确,和白痴似的。” 我说:“要不人们怎么说大智若愚呢。这些人本身就是生活了。” 刘风说:“人要是能从白痴到白痴那该多好,不要那些过程。” 我说:“那不出生该多好,简简单单,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刘风说:“是啊,那有多好。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命结束期。” 他的话让我的心里升起一股凉意,我笑着说:“我们是有这个权利,可我们还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任。说归说,到底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并不容易。我们是社会人,我们有父母,有兄弟姊妹,有亲戚朋友,我们有时也得为他们活着,考虑他们的感受。我们不是孙悟空,一个石猴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刘风说:“你说的很对。可对生命太负责任了,只会产生烦恼、忧愁、孤独,甚至厌倦。” 我又想起了波得莱尔的那首诗。它叫“厌倦”!它打着呵欠将世界一口吞噬。波得莱尔啊,你这可恶的诗人。你的深刻害了多少人啊!我悲哀起来,可我不愿附和一个本身悲观的人,就接着说:“我常想,世界大的很,并非只有一个山头,在这个山头无景致可看,就换一个看看。” 我见他不接我的话,想了想又说:“你不是喜欢写作吗?那你为什么不写写你的这些朋友,艾青、振华、建新,都是很有个性的人,还有你自己。” 刘风说:“我在写,我已经写了很久了。” 我说:“那我可要当你的第一个读者,说定了。” 他点点头,算是对我的回答。 我接着说:“我有一个高我一级的校友给我写信,说工作是最乏味的事,单位的别名就是无所事是、无事生非的场所,让我千万别抱太多幻想,以免踏入社会有种颇受打击之感。” 刘风说:“其实做个老师挺好,至少充实,没有这些烦恼。还有那些孩子们,一个个青春活泼,让人充满希望。” 我说:“后面还有可笑的呢。他的结论是马上结婚,而且越快越好,那样生活就会有趣的多,双方条件差不多就行了,别爱情爱情的肉麻。” 刘风说:“你的意思我明白。” 我说:“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都应该试着去爱一个人,在爱的过程中,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原本很可爱。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需要我们的关心和爱护,值得我们牵挂;反过来,那个人也牵挂着我们。这有多好。” 刘风说:“太理想了,我一个从农村出来的一个教书匠,单身一人,没有任何社会背景,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又其貌不扬,凭什么让别人牵挂我呢?” 我说:“你太内敛、太谦虚了,你并不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你的气质就很好。更何况单身又怎么样,能考上大学分配到这样一个城市,就说明你很优秀。” 刘风说:“谢谢你的夸奖。看来我还应该有点自信。” 这时商业大厦的大钟“咚咚咚”的敲了五下,我抬头望望天,太阳还很高,就对刘风说:“该走了,还要做饭。要不你也去我家吧,艾青下班也要来。”他迟疑了一会儿说:“还是不去了,中午还剩了馒头,不吃掉就得扔了,太可惜了。”我想也是,就不强邀他,和他握手告别,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过于郑重了。我看着这只手,脑子里轰的一声,明白了刘风是被那句话杀死的。 四十四 艾青原本初七就开始上班的,因为刘风的事,请了两天的假。他们三个都明显的消瘦和苍白了。 建新是个乐天派,常说他安于天命,喜欢这种波平浪静的生活,刘风有点痴迷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他最好的归宿,我们不必太悲伤。话虽如此说,但建新脸上的失落还像刀刻的一般。 初八那天我们送刘风去了火葬场,场面很冷清,就他的二叔和两个堂弟是亲人,剩下就是我们四个和单位上的一些人,没有追悼会,没有悼词,没有一切烦琐的东西。他静悄悄的死了,其实也不需要别人热热闹闹的送他。 我们收了他的骨灰,和他二叔商量骨灰存放的问题,最后他被安置在骨灰堂一个最阴暗的角落里。我把自己做的一个小花圈从包里拿出来放在他的灵前,我知道刘风从此以后就要在这里寂寞的生存了。愿他的灵魂安息! 回来的路上我问他们:“自杀对人来讲是一件奢侈品吗?” 没有人理我。 我继续问:“自杀是人的权利吗?” 依然没有人理我。 我不死心,继续问:“自杀的人是勇敢的人对吗?” 艾青握住我的手轻轻地说:“冬玉,你安静会儿好吗?” 我忍着快要流下来眼泪说:“艾青,我真得很想安静,可我真得很难受。” 振华说:“让她说罢,一个性情中人。” 我再一次为刘风哭了。 四十五 艾青一上班就开始忙他的新产品,我和他自然很少见面。日历一天天往后翻,正月十五就在眼前了。说好和母亲一起去看灯的,可到了晚上母亲竟然开始发烧。我和艾青手忙脚乱起来。 母亲吃了药沉沉的睡去了,我和艾青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艾青小声说:“我们去那屋,让你妈休息。” 我和艾青在沙发上坐下,他默默地望着我,然后吻了我一下,就把我搂在怀里,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心里多了一丝丝安慰。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脆弱了,难道是找到了男朋友,觉得自己有了依靠不成?我不想否定自己的看法,任何人都有脆弱的一面,更何况我的母亲正在生病。艾青的怀抱是温暖的,可我依然希望自己是个独立而坚强的人。 “艾青,你说我什么时候走,我妈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的下。” “你放心走吧,一切都有我。我将来是你妈妈的半个儿子。” “你就贫吧,都这样了。” “我不是贫,我天天都在想这一天。” “你说我妈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你别太在意,头疼脑热的还不是常事吗。” “我后天不想走了,我要看着我妈病好了才行。” “我赞成,可你妈那关成吗。” “我不管。” 四十六 母亲第二天醒来,只是人有些疲倦,再无其它异样,根本不像昨晚发过烧的样子。我多少有些安慰。 我拧了毛巾让母亲擦把脸,母亲说算了,还是她自己去洗吧。母亲再无往日的利索,连下床的动作也缓慢而悠长了。我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怅惘和恐惧。 母亲边洗脸边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后天。”母亲“嗯”了一声说:“后天不是就正式上课了吗。”我说:“迟一天也无所谓,你身体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的下。”母亲说:“我没事了,你明天走。”声音不大却很坚决。我知道只能如此了,跺跺脚却又不敢发作。 我走进厨房,掀开锅盖,见水开了,就把鸡蛋打进锅里,盖上锅盖,心里才慢慢平静下来。明天走就明天走吧,别惹她老人家生气了,反正她是个坚强的人,一个不需要依靠别人的人。 锅“哧哧”的溢了,我才掀开盖,把鸡蛋翻了个个,就去问母亲是放糖还是盐。母亲两眼盯着电视很漠然很犹豫的说放糖吧。我觉得自己挺委屈。 回到厨房把鸡蛋舀出来,放了糖给母亲端过去,说趁热吃了吧。母亲说先放下吧。我没说话,也坐下来看电视。 母亲是个奇怪的人。骨子里她相当淡漠,但表面上又有一团火一样的热情。工作起来有一种忘我的精神,待人接物礼貌周全,还经常喜欢帮助别人,如果有问路的,她恨不得领上人家走;碰上个要饭的,她恨不得管人家一辈子饭。 可母亲有时候的确很淡漠,包括对我。母亲就像吃毒药似的吃着两个荷包蛋。我斜坐在沙发上,心里不停的翻云覆雨,心想不如今晚就走,坐火车走,反正母亲这个样子。我产生了一种罪恶感。也就在这一刹,我明白了母亲热情的全部意义。 母亲又躺下了。我收拾了碗筷,然后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思绪飞得厉害,连家庭的产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嫉妒都跳到脑海了。我拍了拍额头站起来。 母亲在床上躺着悄无声息。我晃晃悠悠的晃到自己的屋里,看到床头上放着的《红楼梦》,没有想看的欲望。爱情故事。爱情故事。我的故事正在发生,是说不清有没有爱情的故事。 我知道自己缺乏什么,我最缺乏的是爱!爱别人和被别人爱。我爱过别人吗?没有。包括艾青。那只是感情上的冲动,因为自己从未恋爱过,而把和他交往的新鲜感和偶尔对他的眷恋当作了爱。前一阵的痛苦,只是为了如今让我反思,那不过是出于自己的善良,伤害了别人的感情,总想设法弥补罢了。 我躺在床上,眼睛空洞洞的望着天花板。我听见母亲起来了,又听见母亲走到了客厅。可我不想动,我静静的躺着。母亲坐在了沙发上。母亲站起来望着窗外。我也坐起来下了床,打开门一看,客厅里并没有母亲。母亲的房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看见母亲仍然躺在床上。 我退出来开始收拾东西,模模糊糊想着走还是不走。我的眼泪滴下来,明白伤害别人的同时,其实对自己的伤害更深。我把包整理好,在母亲门前徘徊,无法推开门进去对母亲说我今晚走的话。我忽然觉得自己好残忍。眼泪不知不觉又掉下来。我仰起头把眼泪咽到肚子里,对自己说不许哭,可眼泪还是不停的流。 我去卫生间洗了脸,仔细看了看眼睛,几乎没有哭过的痕迹了,就去对母亲说:“中午饭要不不吃了,下午早点儿吃。”母亲说:“那下午吃什么。”我说:“包饺子吧。我去买些韭黄。”母亲沉吟了一下说:“我和你一起去吧。”外面天很冷,可我不敢说拒绝的话。 我和母亲一起在菜市场逛了半天,只有一家卖韭黄的,价钱高的惊人。母亲要买,我说罢了,韭菜的味道也不错。 我们吃罢饺子已经五点了,我收拾完碗筷坐在沙发上。 母亲说:“艾青不知道今晚来不来。” 我说:“不知道,也许过一会儿就来了。” “要不你去打个电话。”母亲又说。 “没必要,他想来自然就来了。” 母亲站起来说“好吧,随你便吧,你也大了,可以自己做主了。“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母亲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难道艾青对她来讲比我还重要吗?她关心我的学业、关心我的分配、关心我的恋爱,她什么都关心,就是没有关心过我这个人到底需要什么。 艾青晚上来玩,见我的眼睛是肿的,就开玩笑说:“冬玉,这么大了,去上学还哭。” “谁哭了,我就那么没出息吗。” “艾青,你以后多关心多照顾一下冬玉,这丫头太任性了,你多包涵她。我最近身体也一直不太好,这个母亲也做的有些力不从心了。” “妈,你别说了好不好,我这么大了,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阿姨,您不舒服就先休息,冬玉您就放心,有我呢。”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四十七 第二天我坐汽车回学校,一路上晕车晕的死去活来,我发誓这辈子再不坐长途汽车。到了宿舍,胡乱收拾了一下就躺在床上。我听见开门的声音,进来的是菲菲。她早来了,我看见她的行李在地上扔着。 我起来倒了杯开水就又躺下了。菲菲开始眉飞色舞的和我谈论假期趣事,我也就和她闲扯。扯的愉快了,她就把我叫起来去吃饭。 我们俩并肩走着,可我很孤单。我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漠然,不参与,对一切不感兴趣似的逍遥自在,与世无争、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要踏踏实实过一种平平淡淡生活的信念,已经不堪一击了。 我和菲菲说着些无聊的话,吃完了烩面片。就又说着些无聊的话在校园里逛了一圈,然后回到了宿舍。另外两个家伙还没有来。 菲菲给了我一个苹果,又往桌子上放了一袋油果子。而我却什么都没带。她又在谝她姐给她介绍的军官,如何如何的。我忽然想起一句从公共汽车上听到的话,就笑起来。 “笑什么?”菲菲问。 “你知道像你这类和当兵的恋爱的女孩子,被叫做什么吗?” “叫什么?我不知道,快说来听听。” “军需品。” “哇——太难听了。” “菲菲,别生气,我是从公共汽车上听到的,觉得好玩才说给你听的。” “我不生气,生气是最没意思的事。我不会找他的,那人很没劲,傻大兵一个,没情趣。” “得了,有情趣的你说不老实,老实的你说没情趣,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 “其实我只是觉得没劲,开开心罢了,实在认真不起来。” “菲菲,你这话说的像个曾经沧海的女人。” 菲菲不置可否的耸耸肩,说:“冬玉,这和沧海无关,我就是觉得没劲。你也一样,你也觉得一切都没劲。别装了。” 我也不置可否的耸耸肩,没有说话。 菲菲爬到了上铺,压得床吱吱咛咛的响了起来。我们就静静地躺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四十八 我怎么会一直都有没想起艾青呢?我不是很为他伤了一阵心吗?可我这几天的确没想起过他,我觉得很奇怪。 阳光爬到窗台上,也照在我的脸上。望着正午的阳光想着心事,倒也是一件美事。我听见咪咪轻轻的扯着细长的鼾。咪咪有时有点儿无事忙。她能连着看一个月的电影,跳一个月的舞而不厌倦。我有时真怀着一种好奇心看她。我不明白。 她拉着我逛过两三次舞会,看着里面晃来晃去的人影,若明若暗的灯光,我知道自己实在不适应这种环境。精心化了妆的咪咪兴奋的像个自由电子,随时打算释放能量。 也许因为咪咪的反衬吧,我显得很寒素,很呆板,也就只好一直坐冷板凳了。虽然一向自认为大方洒脱,但一直这样坐冷板凳,心里也觉得很没趣,一点点的虚荣心还是有的。总算盼到咪咪能单独和我说说话,我告诉她已经十点一刻了,晚了就得睡马路了。咪咪夸张的说:“真的还想跳啊!”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只听见车子“克啷啷、克啷啷”的声音。咪咪偶尔会有一声长笑刺破夜晚,让人很不舒服。我说狼来了,她就笑的愈发狂了。 我们平安到达,虽没招来狼,倒也招来几声怪叫。我觉得没劲。收拾完刚躺下就熄灯了,我对咪咪说多悬。 其实一切都很明白,并不是说钻电影院、钻录像厅、逛舞会是消磨时光,而是久而久之形成的一种定势。愈是无聊就愈是这样消磨,愈是这样消磨就愈是无聊。久而久之,就一个个如橡皮人一般虚假不真实了。 我不属于那类人,我看上几场电影就会厌倦。一是片子质量太次,二是自己心理失衡。但我明白,我的易于厌倦比他们的无聊更可怕。 所以我觉得自己有些喜欢王洁了。她也和我们扎堆,可她把学习从不耽误。不像我们几个总是临阵磨枪,挑灯夜战。虽然她有些平淡,什么事都不问,什么事都不管,好像什么都和她无关,可是她并没有给我自私的感觉。 “冬玉。”咪咪喊我。 “你老人家醒了。”我说。 咪咪伸了个懒腰,说:“我们今晚去跳舞吧。” 我不由得笑了。 “我就知道你也爱跳舞,正中下怀不是?”咪咪狡黠的看着我说。 “是的是的,我真的很爱跳舞,我也想做一个自由电子,随时准备放电。”我笑着说。咪咪有时真的很可爱,可爱的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 “自由电子?说的好,我跳舞的时候就是想放电,想对每一个人放电。”咪咪做遐想状。 “你就放电吧,小心电着你自己。” “我不怕。让电来的更猛烈些吧。” “你就疯吧。有你后悔的时候。” “绝不后悔。” 四十九 我仍然按部就班的一天天上课,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天气渐渐也暖和起来了,我翻出一条灰色的条绒裙子和一件短宽的淡粉色勾着花边的薄毛衣装扮起来。出门打饭的时候,一个同学很欣赏的说越来越漂亮了。我说你不觉得我们就要获得新生了吗?他会意的一笑说是的。我们就擦肩而过。 我从心底涌出一股激情,一股无法遏止的激情,恨不得一步就跨到楼下去。我喊了一嗓子“我的疾病就是没有感觉,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我昂首阔步的撒着手走进饭厅,心情好了看见什么都有觉得愉快,连平时最可恶的那个卖馒头的三角眼大师傅也可爱了些。 回到宿舍,我翻开笔记本,看见扉页写的话,很是克制了一下才没使有眼泪流下来。“我原本以为自己是来学习生活的,我却学会了死亡。”这句话曾经写在了我的每一个笔记本和教科书的扉页上。 我提笔问自己,这个时候我该写点儿什么。死亡,生活,生活,死亡。我不断的划着,思绪乱的无法理顺。我希冀一种生活,那种生活可以把我从厌倦中拯救出来,给我一份理想,让我有活下去的目标;给我一份勇气,让我去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我觉得自己现在简直是一座一触即发的活火山,随时都可能喷发而把自己活活烧死。我两手相握控制着自己无法遏止的激情。 我靠在被子上,又爬起来放下纹帐,这两面平方的净土啊,陪了我四年。这四年里,哭哭笑笑,留下我几多热情,几多冷漠,我该如何回首啊。 太阳穴凉冰冰的,我知道自己哭了。我明白自己为什么哭,我也知道自己应该哭,因为我问了自己:“谷子是长在树上,还是草上,桑间濮上如何情形,自由恋爱怎样态度?您在半夜里可忽然觉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点悔么?四斤的担,您能挑吗?三四里的道,您能跑吗?”我细细的想了,也慢慢的悔了,这便是我的希望吗? 五十 我一直乍喜乍忧的过着,竟忘了许多现实的东西。艾青的一封信把我从伊甸园中扔到了现实的土地上,这土地又冷又硬。 他正在给我联系工作,让我实习一定要争取回去,这样有利于工作分配。并没有半句责备我不辞而别的话,只是信尾附了一句:大姐常去和母亲做伴,母亲的身体很不好,大约上次生病伤了元气。我有些内疚,觉得自己做人做到这种地步,实在面目可憎。 毕业生的骚动已经很明显了。宿舍里不断有学生家长出入,有得意的,也有疲惫忧愁的。而学生会里那些长袖善舞的家伙,这下发挥的更好了,一脸得色的走来走去。 我仍旧每天在宿舍里躲着看小说看鲁迅的杂文和一些简明的哲学读本。我的平静并不是因为我的工作有艾青在跑,不用我操心,而是因为我自己是一个“全无用处”的人。如果没有母亲的铺垫,我会任由表格把我填到哪算哪,不管到哪人都会活下去。我不愿意去看那些高高在上的脸。他们的脸告诉我,我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我不知道哪一段道路才真正属于我自己,哪一个关口才真正是我自己的选择。日瓦戈医生说的对,时代不会考虑我是什么,它把它的愿望强加在我的头上。 五十一 已经有好几个系的学生出去实习了,有些系的学生一开学就走了。只有我们系还磨蹭着课结束不了。于是我们就成了最后去实习的班。 我如愿以偿的回到家门口实习了,艾青来接我时,咪咪使劲给我挤眉弄眼。我把艾青介绍给他们,男生都很友好的握了握手,咪咪也伸出了手,艾青也就大大方方的和她握了一下。我忽然觉得咪咪是个很洒脱的女孩子。我对她笑了笑。 实习老师准许我回家去住,让我明早九点去实习单位,不许迟到。我说是是,我就是想迟到都不行,我们家老太太特严厉。我和大家告辞,和艾青一起往家走。我忽然希望这条路长长的没有尽头,我们就这样走下去,不停的走下去。 母亲包了素馅饺子等我。一进屋母亲就笑眯眯的说:“饿了吧,马上就煮,一会就好了。”接着又问坐什么车,几点出来的。我说是系里包的车,速度够快。这是归家的路,倒不晕车,我这才明白晕车和心情有很大关系。 我走进卫生间洗脸。一路上天气变得让人捉摸不透,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还滴了一阵小雨。我穿了一条牛仔短裙,冻得够呛。 母亲说:“才四月份就穿短裙子,想得关节炎啊。” 我说:“没关系,我根本就没觉得冷。” 艾青坐在沙发上对我笑。我做了个鬼脸。 “家里真的好温暖啊!”我感叹道。 母亲说:“那你还经常想逃跑。” “我什么时候想逃跑了,妈,您不要冤枉一个无辜的好人。” 母亲笑笑没有接我的话,只管往我的小碗里挟饺子。 我只吃了几个饺子就吃不下了。我把筷子放下说:“妈,我饿过劲了,不想吃了。” 母亲说:“那喝点面汤。总没感冒?穿这么少。”说着伸手摸我的额头。 “是穿的太少了。”艾青附和着说。 我斜着眼睛看他。 他笑笑说:“我去舀面汤。” “不要斜着眼睛看人,别人说的对就要听。等一会给你煮姜汤。” “又是姜汤。”我感叹。 艾青把面汤放在我跟前,我看着他笑了笑。今天我得到了太多的关怀和温暖。 吃罢饭我们又谈了些实习和分配的事情,似乎一切都亮光光的,充满了希望。母亲说她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我,我有个好归宿,她就放心了。母亲的话很伤感,也很现实。可我听不惯“归宿”这个词,让人有种“终结”的感觉。我又想起肖磊的话:“你的命运将被一眼看穿。”这难道真是我的归宿?我看了一眼艾青,他竟是我的归宿。我笑不出来。温暖的感觉又被破坏了。 五十二 我和艾青几乎每天晚上都出去,大多时候是闲逛,偶尔也去会一下能帮我分个“理想”工作的人。我知道我必须去,为了我的母亲,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和艾青脆弱的感情,以及那份唾手可得的工作。 月亮冷冷地照着,我和艾青就在月光里慢慢走着,说着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说着说着,似乎又觉得无话可说,于是就沉默,总有一个人再打破沉默,如此反复着。我忽然感到孤独,就停下来,看着艾青,我想让他抱抱我。他看着我,无动于衷。我们就这样站着,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过来,伸手要拥我入怀,可我已经没有那份渴望了。我转身继续往前走,让他的手落在了夜色中。 我真的很悲伤。 艾青拉起我的手,我们就这样手拉手走着,漫无目的的走着。 艾青把我送到楼下,就和我告别骑上车子走了。我摸黑上了楼,母亲已经睡了。我把灯熄了,蹑手蹑脚的回到我的房间,换上拖鞋,悄无声息的穿梭于黑暗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六点了。我去了趟卫生间,顺便去母亲的房里看了一眼,见母亲的手臂搭在床沿上,头只枕了个枕头边,侧向门的方向,另一只手放在胸前,被子也没盖好。我把被子给母亲掖好,母亲的胳膊冰凉。 回到屋里,心里很不痛快,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就似睡非睡的躺着。当我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半了。我穿好衣服出来,见母亲的房里还是没有动静,就觉得有些奇怪,照习惯母亲早该起来了。 我喊了一声“妈!”没有动静,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动静,我觉得不妙。推门进去一看,母亲还是那个姿势。我又喊了几声,母亲没有任何反应。我把手放在母亲的鼻子跟前,没有呼吸,母亲死了。 再后来怎么样,我不记得了。我眼前总是一幅母亲侧着头睡在那的画面,脸灰灰的。母亲是睡着了。 五十三 后来艾青说,我和母亲在那个屋子里呆了整整一天,直到他晚上来看我。 他打开门进来,屋里好暗,喊了我一声也听不见回音。他穿过走廊,看见我呆呆地跌坐在母亲的床前。他心里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以为母亲病了。就嘴里说着:“冬玉,怎么了?”脚已经迈进来了。 他说我就和一具塑像差不多。他问我怎么了,我只说了声“死了。”就摔倒在他的怀里。他说那一瞬间,他除了清楚我活着以外,什么都糊涂了。不过他马上就明白过来,把我抱到床上,让我躺下,他就去找张姨。 张姨说她和张叔进得屋来,哪有出事的气氛,屋里那么宁静、祥和,这倒让他们有些毛骨悚然了。他们见母亲安静的躺在床上,实在不敢相信母亲已经去了。张姨又去喊了几个邻居妇女,来帮忙给母亲穿衣服,母亲就被送去了医院。医生说母亲死于心肌梗塞,大约是晚上两点左右的事。 大姐说她怎么也弄不懂,我竟然和母亲在房里呆了一整天却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只比死人多口气罢了。 我说我始终在做梦。我在山路上追一只兔子,追呀追,一直追得兔子掉到悬崖下。我亲眼看见那只兔子翻了个身就死掉了。我一直在追那只兔子,那只兔子一直在跑,一直跑到悬崖边,它摔了下去,翻了个身就死掉了。母亲是属兔的,是我把母亲杀死的。我确信。 以后就是办丧事。我人虽清醒了,可我弄不懂那些规矩,所幸大撒手让至亲好友们去操办吧。我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滴眼泪也没有,始终也弄不明白。 我始终沉默着。每每想起母亲灰灰的头颅斜枕在枕头上的样子,我就如鼠啮心般的疼痛,连死的心都有了。 母亲没有留下任何话就走了,就好像是一种强大的外力骤然间把我们分开了,让我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却已从此阴阳两界永不相见。 母亲单位的住房相对紧张,他们准许我对房子的使用权行使到我毕业后有了单位时为止。我成了孤儿,一个真正的孤儿了。那只老老的鸟停在我枝上说:“你本是我的腹中餐,无意中失落在这里。” 五十四 实习老师闻知我丧母,就对我格外照顾,实习时对我放的很松,我也就得过且过逍遥自在起来。艾青的伙伴也来热闹过几次,告诉我化悲痛为力量的道理。我说我明白,就是落到谁头上谁就不明白了。 自从刘风消失后,他们的“四人帮”也基本上覆灭了。建新有了小家,有了一个娇小玲珑的温柔妻子,日子温馨而伤感;振华又死灰复燃野心勃勃地要考托福,时间金子般贵了起来;艾青则和我成了一根绳子上拴的两个蚂蚱,蹦蹦达达的。 但当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影子就是我自己的时候,我就只好让电视的几个频道都对我道了晚安,然后再打开收音机,在它的嗡嗡声中睡去。我常会从梦中惊醒,在黑漆漆一片中看见母亲灰灰的头颅斜枕在枕头上的样子。 我要把自己解脱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这几间房子。我带了东西去实习单位住,我和咪咪挤在一个铺上,倒真的没有半夜从梦中惊醒。 我摘掉了黑孝,然后把它压在了柜子底层。我的悲哀,我的思念,我丧失了亲人,为什么非要寻找出一种形式来展现给别人呢?“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和人之间的悲伤是不相通的。张姨为此对我颇多责难,我置若惘闻。 咪咪每天给我讲些班里的轶闻趣事,似乎人人都在及时行乐。我感叹自己已经成了傻瓜。咪咪痴笑我。傻瓜就傻瓜吧,傻瓜简简单单,无烦心事。说罢我大笑,笑得没头没脑。 五十五 艾青给班里几个女生很好的印象,只要他一来,就被缠住你一言我一语的和他斗口。我只在旁边幸灾乐祸的笑。他一解脱出来,就埋怨我狼心狗肺,见死不救,被几个灵牙利齿的小妖精弄得疲惫不堪。我说我看你挺愉快的吗。真是胡言乱语,我那是给你撑面子,我没闲情逸致和这些小丫头玩开心。好好好,下次我一定见死就救。我笑着说。 我们在夜市上胡乱吃了些东西,就慢慢地往回踱。夜市上人来人往,都满嘴流油,一副富足的样子。 “平淡的日子有多好啊!”我感叹道。 “你真这样认为吗?”艾青侧过脸认真地问我。 “那当然。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不像你说的话。” 我笑起来,说:“我该说什么样的话?活在别人给画的框框里会很累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们依然慢慢地走着。 “冬玉,这两天你搬回来住好吗?你要害怕,就住到我家。” “为什么?我喜欢集体生活。” “我为你好。” “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吗?你太年轻了。” “我当然明白,可你也并不比我老多少啊。” “我这两天在看戴高乐的传记,有一段写的非常精彩。1968年的5月,是个多事之秋。法国的巴黎大约受了中国闹红卫兵的影响也闹烘烘的。学生们差不多都动员起来了,他们游行、示威、抗议,他们占领了巴黎大学,在校园里上演戏剧,就像过狂欢节。工人、医生、作家、甚至一些神职人员都宣布自己革命了。连戴高乐总统都从后门溜出了爱丽舍宫,去了他的家乡科隆贝。学生们晕乎乎地以为革命马上就成功了。可是5月30日,戴高乐总统回到巴黎,在电台发表了演讲,于是厌倦了喧闹的人们响应了领袖的号召,骚乱在6月份结束了。那年我四岁。” 我看着艾青,他也非常认真地看着我,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就那么握着,内心充满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感动。他接着说:“年轻人永远认真,永远幼稚,但却永远可爱。” “我明白,所有可爱的年轻人都会变老,都会圆滑世故,成熟的令人无法和当年的他划上等号。人为什么要成熟,人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年轻人最终都消失了。”我伤心的说不下去,我放任的哭起来。 “冬玉,人总是要长大的。” 我依然哭泣,旁若无人的哭泣。 五十六 当我们返校的时候,毕业论文都已经被老师修改了几遍,全都整整齐齐的塞在老师的公文包里。我和另外一个同学的论文还被老师推荐给了一家杂志社。 一路上非常安静,没有了来时的兴奋和愉快,连最调皮的男生都默默的坐着,不再讲笑话或者搞恶作剧了。我和咪咪并排坐着,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迷迷糊糊的睡着。来的时候咪咪是何等的活跃,整个车上都是她的声音,而现在,她却迷迷糊糊的睡着。我很伤感。 “唉。”坐在后面的赵国平拍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看他。 “工作联系好了吧。”他问。 “基本上算好了。” “真羡慕你。听说我们这届学生分配情况不好。” “事在人为,做十二分的努力吧。” 他惆怅的叹了口气说:“我感觉自己只能听天由命了。” “当一个人自己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就会听天由命,放弃努力。去深圳吧,如果不是为了我妈,我会去的。” “谁要去深圳,我也报个名。大家结伴走。”坐在赵国平后面的乔坤说。 车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悲伤的情绪渐渐淡化。大部分同学的工作都已经落实,只不过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罢了。 “要去深圳的来报名。”乔坤再一次喊。可是无人响应。不管将来的那份工作好与不好,那都是看的见摸的着的一份工作,一个踏实的承诺。而深圳,太远了,太不踏实了。我们还不习惯用自己的翅膀去飞翔。 我悲哀的望着乔坤,他很沮丧。 终于到学校了,我从车上下来,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宿舍楼,心里充满了伤感和留恋。一起进校的同学们,我们就要天各一方,谁知道何时何地才能再相见。四年的时光是那么的匆忙,回头想想心上真的好难过。 “走啊。”咪咪说。 “不行,我走不了了。”我说。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咪咪怪异的看着我说:“不舒服吗?” “不,就是难过。”我说。 又有几个同学围过来,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做焦点。我挽起咪咪往楼上走。回到宿舍,王洁和菲菲已经在等我和咪咪了。我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最近我的眼泪这么多,怎么会变的这样脆弱。 咪咪说:“我们只有两天的时间,后天就天各一方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我提议:今晚聚餐,聊通宵。” “同意!”我们三个齐声回答。 这时有人敲门,是隔壁宿舍的马芸。她说她们宿舍的想和我们宿舍的聚一聚。虽然是一个班的,四年了,却从来没有在一起聚过。饭还没有吃,却已经是八双婆娑的泪眼。 五十七 离校前一天晚上,八点钟左右,大家被通知去系办公室领取毕业证、学位证以及派遣单。这是最后一夜了,所有的人都疯了。毕业生宿舍里乱成了一锅粥,哭的笑的,打的闹的,走廊里铺了一层玻璃渣子,能砸的都砸了,该分手的情人就公然的在宿舍里呻吟,通宵达旦的狂欢。 那天晚上我摸了一夜的麻将。我是生手,可我总是胡,胡的一塌糊涂。我不知道菲菲、咪咪、王洁都跑到哪去了,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同学加朋友忽然之间都消失了,就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麻将桌旁一个劲的喊“胡了。” 第二天眼睛涩涩地上了校车,又糊里糊涂的上了火车,就晕乎乎的睡过去了。当我醒来的时候,车窗外已经黑乎乎的了,我嘴里乱嚷着:到哪儿了。到哪儿了。可是没人回答我。我冲进值班室一问,我已经离家很远了。 完 一、二、三、四 祈祷 作者一棵开花的树 我原本以为自己是来学习生活的,可我却学会了死亡。 ————题记 一 认识艾青是在大三时的暑假。那时期终考试刚结束,一封电报就摆在了桌上,让我放假速归。当时的我一点儿不往好处想,净往坏处想,总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是母亲病了、家里被盗了,还是小贝生病了、姐姐有麻烦了……总之,胡思乱想了一大堆,可我又觉得都不太可能,是什么事值得母亲大惊小怪的拍封电报来呢?我想还是慎重对待,别让母亲又说我。 于是我背起行囊,急匆匆离开学校。可我一进家门,看着给我开门的母亲,并未感到有什么异样,家里还是那样——空落落的三间房,几件很老式的家具,宁静孤寂充满着伤感的气息。唯一有生气的就是母亲,以及扔在沙发上的母亲正织着的那件红毛衣。 我喊了一声“妈。”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紧接着就朦胧起来,我的鼻子也有些酸。我和母亲都是那种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母女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相互之间真是太了解也太相似了。 “我听着敲门还以为是你姐呢。没想到你会回来的这么快。”母亲掩饰着内心的喜悦说。 “我能不快吗,‘放假速归’四个字的分量有多重啊,几乎吓死我。”我把包扔在地上,故做轻松地说。 “回来就好,饿了吧。”母亲温和的说。 “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拍电报催我,您老知道,我长这么大只有奶奶不在那年见过一次电报。” “你呀,人越大心越野,从不知道恋家的,不拍电报你能回来的这么快吗。”母亲有些伤感又有些得意的说。 “妈,您也太过分了吧,就为了让我早点回来这么简单的小事,您就拍电报吓唬我。您以后没事别拍什么电报,不要打扰人家邮局的正常工作,把人家真正有急事的人给耽误了。您知道吗,电报是专供急事用的。” “谁说没急事就不能拍电报,它也不过就是一种联系方式罢了。现在看来,这种方式对你还是挺管用。”母亲说着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了毛衣。 “是挺管用。妈,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挺听话的人吗,您何必用此杀招。不过我先声明:用多了可就成狼来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不把它当回事。”看母亲不搭理我,我只好接着说,“话又说回来了,当然是没事最好,吓一跳算什么呀,更何况是自己母亲吓的呢。” “你就贫吧。”母亲说。 说归说我还是叹了口气,心想母亲怎么也学会搞恶作剧了,也许真的有事。我太了解她了,她不是那种虚张声势、动辄大呼小叫没主意的小妇人。 “妈,到底是什么事,您就说吧,您不会莫名其妙发电报的。是不是我姐有什么事,姐姐和姐夫掐架了?”我坐在母亲身边用手比划着说。 “别胡说,你姐和你姐夫好着呢。就算他俩闹矛盾也轮不到你来操心。好了,一会儿再说吧。反正是好事。我去给你煮挂面,坐了一晚上车,先吃点儿,睡一会儿。”母亲说着就站起来往厨房走,大有避开我的纠缠之意。 “您可别把我往闷葫芦里装,我急着呢,一路上心都不踏实。是不是我大姨要来了,要不就是我哥要回来了,还有新嫂子。我还没见过我嫂子呢。”我追着母亲进了厨房。 “都不是。别猜了。你先洗洗去。一会儿就跟你说。” “妈,您现在就说吧,别卖关子了。我随您,是急性子。要是好事大家一同分享;坏事呢,就共同对付,打他个落花流水春去也。” “你呀,一天不耍贫嘴就过不去,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母亲边剥葱边说。看着母亲安详的样子,我知道母亲有她卖关子的理由,不说就不说吧,我有的是耐心,于是从包里取出毛巾进了卫生间。 我听见母亲喊:“把饭晾上了,你快点儿。”我心里猛然涌起了一丝歉疚。如果没有那封电报,自己现在会在哪儿呢?母亲又在做什么呢?也许我真的跑到敦煌去了也未必……而母亲却依然坐在沙发上寂寞地织着毛衣。养儿养女像我这样又有什么意思。我有些伤感,觉得对不起母亲。 我出来看见茶几上放着的饭,细细的葱丝、碎碎的香菜、黄黄的蛋花,还有一碟酱黄瓜,觉得肚子真的有点饿了。我一直爱吃母亲做的清汤挂面,所以每次回来我的第一顿饭都是它,就着小咸菜,真的很舒服。 母亲又端了一碗面进来,说:“多吃点,坐了一晚上车。” 我说:“妈,我自己去舀就行了。您坐着吧,我都多大了。” “好了,别跟妈做假了,我自己的女儿,我不清楚谁清楚。就直接用这个碗吃,不用倒了。” “好吧,看来我在您的心目中也就这样了。”我说罢就埋头苦吃。 吃完饭我把两个碗摞起来,准备拿到厨房去。母亲说:“好了,冬玉。碗先搁着,妈要给你认真说件事,我说的时候你少给我耍贫嘴。” “妈,您终于要说了,您也有装不住的时候,我还以为您要等我睡一觉醒了才说呢。”我把碗往里推了一点儿说。 母亲看着我目光中带着一丝爱怜,母亲很少用这种眼光看我。我避开她的目光说:“妈,我洗耳恭听。您就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了,我受不了。” 母亲收回了她的目光说:“怎么说呢?冬玉,你也知道,我一直把你当个孩子,好多事情都和你没有说起过,你自己也经常给我一种长不大的感觉,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行,现在我只想告诉你,你已经长大了。” “妈,只有您这样看我,我自认为是一个标准的成年人,我们老师都说我有城俯,很深沉。” “你们老师那是开玩笑,亏你还当真。” “此话怎讲?” “你要有城俯,你的那点儿城俯也全在嘴上,嘴上的城俯也能叫城俯?城俯是在这,这里能搁得住事。”母亲用手指着心脏的部位说。 “是有一点点说服力。”我有点懊丧的说,“不过,妈,您最大的嗜好就是打击我。好在我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耶稣在他的邻居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木匠罢了,更何况我呢?” “你是我的女儿,我打击你干什么。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懂得慎于言谈的道理,许多是是非非都是因为话多。口舌之争有什么意义,白白浪费生命而已。生活是一本大书,你要认真去学习,它才不会亏待你。” “学习生活?我不是天天都在生活吗,我只要有自己的生活原则,就完全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真还是个孩子,一切都想当然。生活是要学习的,不要永远住在象牙塔里。我们扯远了,今天先不谈这个。我现在更关心你的工作分配和个人问题。” “噢,上帝啊,”我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说,“救救我吧,我的个人问题已经开始困扰我的母亲了。” 母亲不由得笑了下说:“你就贫吧。就你这样,还有城俯,还很深沉呢。还嫌我打击你。” 看着母亲难得一见的笑容,我真的很感慨。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有多寂寞,只有母亲自己最清楚。我多希望我在家的日子,母亲能多一点笑容,家里能多一点温暖、多一点快乐。 母亲继续说,“言归正传,你不要再打岔,我和你说的是正经事。家里的情况你清楚,你爸爸不在了,你哥哥姐姐都有稳定的工作,也都成家立业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你姐呢就在跟前,我也看得见。你哥呢是单位上的业务骨干,你嫂子家世背景又好,你哥在那里也有个依靠。虽然他们离的远,我也放心了。现在只有你最让我放心不下,大学快毕业了,工作要分配,个人问题要解决,我一个人还能为你撑多久。” “好了妈,您别老让我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好不好,您这些话让人听着很不舒服。”我打断母亲的话插了一句。 “你知道眼前一片漆黑就好了,你长大了,就要毕业了,应该面对的问题就必须面对。明年个这个时候,你已经开始上班了,这是你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可你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也不知道在学校里找一个。不过也好,现在找也来得及。” “妈,说来说去您不就是要给我找个男朋友吗,兜那么大一个圈子干什么。连‘人生’啊、‘转折点’啊这类词都用上了。” “个人问题那是终生大事,关系到你将来的生活。我不兜那么大一个圈子能行吗。你自己信天游似的一点儿不上心,没办法,妈妈我就只好赤膊上阵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妈,您老人家也懂幽默,真真难得。不过您可要小心,许褚可是被射伤了。” 母亲也笑了,目光温暖的看着我说:“笑够了没有。我不赤膊上阵,你非当老姑娘不可。” “老姑娘怎么了,那是人家的自由。再说了我也没觉得自己那么困难吗。” “好了,自由以后再谈吧……不管困难不困难,你现在都必须面对,这是个现实问题。好在现在毕业分配是哪来哪去,你总得回来。妈已经给你物色了一个男孩儿,长相、个头、家庭背景各方面都不错,就在市里工作,工作单位也不错。也是大学生。只要你同意,哪天见个面。这也算妈最重要的一件事了。”母亲说罢就耐心地等着我的反应。 我真有点儿哭笑不得。就这事也值得一封电报把我往回催。我还不至于已经这么困难了吧。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吗,怎么可以把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硬往一起撮合呢?罢了罢了,反正做父母的对儿女的婚事多少都有些神经质,我又怎能奈何得了。可我又不甘心,就这样俯首就擒了岂不太亏了。我得说点啥,让母亲明白我并不希望她老人家在这方面操太多的心。 “妈,您别老对我说什么终生大事,现在的婚姻都不是终身制的,找上谁就一辈子吃定谁,把一生都交给谁,那前途也太渺茫了吧。更何况只不过是找个男朋友罢了,就弄得如临大敌……”我自顾自说着,却发现母亲看我的眼神忧郁起来,我的心软了,母亲毕竟是为我好啊。 “终生大事就是终生大事,小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害臊。”母亲说的很严肃。 “那臊啥,你在谈论我的事又不让我发言,那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时代还有什么区别。” “好了好了,越来越没人样了,这学也不知怎么上的。”母亲的脸色有点儿变,我赶紧撤退,回到母亲的战壕里接着说:“妈,咱们可得说好了,面可以见,同不同意可在我。” “妈还会逼你吗。不过你得给我当回事,别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个男孩子各方面都不错,妈妈觉得很适合你。” “您老人家已经见过人啦?交谈过啦?考察过了?” “还没有。听你张姨说的。” “天哪!那您凭什么认为他适合我。就凭张姨的几句话?”我大声说。 母亲真是奇怪,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就听别人说了那么两句,就认定适合自己的女儿,这哪里是把女儿的终生幸福当回事,简直就是儿戏吗,还弄得一本正经、郑重其事。真是莫名其妙。 “张姨的几句话并不重要,是我自己想了很久,这个男孩你应该见见,对你只有好处。” “什么好处?先说来听听。看看这份好处是否足以让我做一个趋利避害的投机分子。”” “你这孩子,让我怎么说你。你以后就明白了。你的这点儿自由先让妈妈发挥一下吧。” 二 大学三年,我从未涉足恋爱游戏,偶然别人问起,怎么至今单飞、形影相吊的,何不谈一个辉煌一下,以做将来的回忆和谈资。我总是似笑非笑地说我这人喜欢包办婚姻,我父母就是包办的,并没有大喜大悲的恋爱过,可这大半辈子照样过得恩恩爱爱。到时候让我妈给我也包办一个,嫁过去了事。于是乎大家一笑也就不了了之了。真没想到却给说成真的了。 你说人的思维是不是真的会穿越自己的生命时空,会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某个时候不经意的一句话,很可能就言中了自己的命运,只是自己当时不知道,需要时间去验证罢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宿命的味道,就感叹了一句“谁能知道自己这一生会遇到些什么人什么事呢?这只不过是一种巧合。” 我忽然想起了艾米莉·狄更生的诗《预感》: “预感——是草坪上——长曳的阴影—— 暗示着夕阳西沉—— 启示惊惶的青草 黑暗行将笼罩——” 黑暗行将笼罩,是什么样的一种“黑暗”将要把我笼罩?是母亲发挥的我的“自由”将要把我笼罩吗?母亲发挥的我的“自由”像夕阳西下一样令人不安吗?也许吧,我放弃了我的自由,我自己放弃的,没有任何人强迫我。我不由得有些黯然。 大学是一个自由放纵的地方,只要你愿意,不论是行为上还是思想上你都可以充分的展示、充分的放纵。可是我并不想放纵自己,也不想展示自己,我需要一个宁静的心灵。 看着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女孩出双入对,一脸幸福的做小女儿态,我很感慨,感慨幸福是那样的简单,仅此而已。我无法产生去和别人恋爱的念头,因为我对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一个明晰的认识,我还没有想过一个什么样的男生是我喜欢的,是我想要的;更重要的是我还没有弄清楚——我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我才能找到我自己的简单的幸福。 我常常一个人孤独的钻在蚊帐里看书,这样就可以避免和别人说话,因为她们不会掀起纹帐说:喂,你躲在里面干什么。我可以自由的按我自己的书单一本一本的把我想读的书一本一本的读完。钻出纹帐,我会看着外面的那棵大杉树发呆,那棵大杉树真的很高大,把它旁边的杉树比得自惭形秽。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同样的环境,不同的结果。 那天咪咪回来,嘬着嘴学吹口哨,看着倒也活泼可爱。我非常清晰的记得,她还涂了口红——那种淡淡的娇艳的粉色。 我对咪咪说:“别吹了,快过来和我分享一下读书的快乐吧,这几本书我只能用惊心动魄这四个字来形容。” “别装神弄鬼了,还惊心动魄呢。长这么大除了课本我就从来就没有完整的看过一本书。”咪咪干脆地说。 我差点从凳子上滚下来,连忙吃惊的问:“你连琼瑶也不看?”我目光灼灼两只眼睛像两只探照灯般的射向她…… “不看。”回答的非常干脆,“不过我看琼瑶的电视剧,真的好好看哟。”咪咪学着琼瑶剧中女主角的的音调说。 “真的好好恶心哟。”我夸张的说。 “你的金庸多有材,你的令狐冲多潇洒啊。”咪咪兮兮笑着说。 “我的天哪。我还是死了算了,这就是我们的现实,一个从不读书的人,就因为有了一张学历,将来还要被称为知识分子,多么荒谬!” “你竟敢嘲笑我。”咪咪作凶狠状。 “岂敢岂敢,在下佩服还来不及。佩服佩服!”我像江湖人士一样抱拳行礼。 “你自己想当作家也就罢了,还要拉上我做垫背的,你真够狠的你。” 我笑了,我觉得咪咪真的很可笑,就笑着说:“拉你当垫背的我还闲硌呢。我并不想当作家,我只是喜欢读书而已,我一直梦想我的人生有一本书有一杯茶就够了。” “你还必须有饭吃,我的乖乖。”咪咪笑着说。 “是的,我必须活着,必须有饭吃。说的好,谢谢。” “这就对了,你经常本末倒置。” “越说你还越来了。”我拍她一下,心里多少有些怅然。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敲了三下,把我从遥远的宿舍拉回家里,眼前没有纹帐、没有怅然、没有咪咪,只有现实:我要去赴我的约会。 我开始收拾做饭,可我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饭了,今天吃什么竟然成了难题。我觉得有点可笑。按照母亲的旨意,我下午五点必须把饭做好了等她。我沉思了一会儿,决定吃凉面。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买面条,回来赶紧烧水。又以最快的速度把肉剁碎放着备用。水开了,煮面。煮面的时候洗菜。面条用清油拌匀了静静的躺在案板上,是那么温柔。我松了一口气,开始做菜。 我刚把肉末用郫县豆瓣炒出来放到桌上,母亲就回来了。 “凉面。”母亲说。 “是的。” “不要放蒜晚上还有事。” “不放蒜不好吃,先饱了口福再说吧。” “也好,那就嚼嚼茶叶刷牙吧。”母亲说。 我们静静地吃完饭,母亲说她收拾洗碗,让我去梳妆打扮。我再次按照母亲的意思梳洗打扮换好了衣服,就坐在沙发上开始静静地等。因为说好今天下午七点半,我和那个姓李的小子在双方家长的陪同下在介绍人张姨家见面。我没有权利破坏这次约会,我必须服从。 虽然一向天马行空没肝没肺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这次毕竟是有母亲做主的、有媒妁之言的、正式的去和一个男孩子见面,来谈谈所谓的终生大事,如果双方满意就继续处下去;如果有一方或者双方都不满意,那就只好说“永别”了,因为没有再见的机会了。想到这我竟然也有些莫名其妙得心慌意乱。 我觉得自己挺可笑,怎么能让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孩子弄得心慌意乱、想入非非呢?可话又说回来了,正因为没有见过面又被赞得不错,才能让人浮想联翩激动不已吗。一切都因为这等待而变得美丽。我认为这个理由很好,心慌意乱、想入非非有什么不可以,就愈发觉得时间走得太慢,干脆盼不到七点半了。 母亲一直微笑着看着我,对我充满信心的样子。 “妈,你放心吧,你不想想我是谁的女儿,我是你柳超群的女儿。” “好了,妈对你有信心。” “有信心就好。我肯定把他手到擒来,捉来给您当什么全凭您一句话。” “好了,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贫嘴丫头。” 《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我忽然心血来潮把过膝的长裙换成了一条短裙,却被母亲严厉训斥:“初次见面就打扮得如此不庄重,给人家什么印象。马上换了去。” 我说:“我又不是修女,要那么‘淑’干什么。” 但到头来我还是换上了那条白色的V字领连衣裙,长裙的裙摆上每隔二三寸就绣着几朵淡蓝色的小花,非常雅致。我用手提起足有二百度的裙摆转了一圈,穿衣镜里的我也跟着反向转了一圈。 母亲说:“这样好,又文雅又大方。” 我翻了一个白眼说:“妈,我迟早有一天要把自己弄成嬉皮士的样子,爆炸式的头发、浑身破洞的衣裳,然后招摇过市。” “行,等我死了。”母亲说得干脆利索。 “妈,sorry。我只是随便乱说的。不管你在与不在,我都是清清爽爽文文雅雅的那个肖冬玉。”我说得很心虚。我并不想惹母亲生气,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我相亲的日子,不管是对我还是对母亲来讲都是个特殊的日子。 三 母亲让我穿那双白色的高跟细带皮凉鞋,鞋面上镶着一颗蓝色的装饰扣,非常适合这条白色的连衣裙。可我不想穿,我讨厌这种形象,我真的很讨厌这种形象,我不想去人前扮演淑女。我想穿另外一双鞋,亚麻布的平底凉鞋,我忽然非常想破坏这份和谐。 母亲站在门口等我。我看了一下表:七点二十。我穿着那双白色的高跟细带皮凉鞋和母亲往楼下走,鞋跟“得得”的响,敲着我的心。在楼下碰上张林,他说那人已经来了,请我们快过去。说罢对我扮了个鬼脸就先跑了,让我觉得又滑稽又可笑。 张林是张姨的小儿子,一个爱跟在我的屁股后面玩的小家伙,一到寒暑假我还经常做他的家教,甚至还帮他赶写过作业。不过现在不能再叫人家小家伙了,他已经上初二了,只不过个子小一点罢了。 张家的客厅很美,整个一面墙几乎被一个足有一米高的玻璃鱼缸占据了,里面的鱼儿游来荡去,水草招摇。这让我想起我的父亲,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也有两大缸金鱼,一到夏天,父亲会把鱼缸搬到院子里给鱼换水,鱼缸里、脸盆里受惊的鱼儿快速的游来游去,惊惶失措。旁边还有许多张可爱的小脸。而现在,那两个大鱼缸,被扔在储藏室里不见天日。我很想马上站到鱼缸前去陶醉一下,追寻一下早已逝去的美好时光,但眼前这个挺一本正经的男孩子提醒我,你不是来看金鱼的,你不能忽略我的存在。我只好很规矩的也坐在了沙发上。 反正一切寒暄客套都开始了,不外乎介绍人——张姨在母亲和他的姐姐之间穿针引线说些成人之美的好话罢了,而我和他却一言不发的坐在那尴尴尬尬。我知道他在打量我。我自认为今天打扮得够淑女的,如果他非看不上,那我也没办法,只好自我解嘲说他有眼不识金香玉罢了。 他也挺可笑:雪白的长袖衬衫,藏青色的长筒裤,这么热的天,连领口的扣子都扣上了;头发也梳的和衣服一样板正一丝不乱;唯有那双脚放在一双挺舒服的棕色皮凉鞋里。也幸亏这双脚救了他,否则他的样子可真让人紧张、让人想出汗。想必他也和我一样没办法吧,不愿意来,又不得不来,不由得我颇同情他。可是他的眼睛,他坐在那的感觉却很放松,并不显得拘束,让我的同情心多少打了些折扣。 这见面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以为我们俩会是主角,可以互作介绍畅所欲言,现在我才明白,我们不过是个配角,说得更惨一点儿的话,我们只是个跑龙套的,举着小旗子绕场一周,亮亮相罢了。妈妈、张姨、还有他的姐姐热烈的说着,声音不大不小,如果你想听,你只管听好了。可是我不想听,不知道他听着没有。 我们之间相互正视的时间几乎没有,目光都很散淡。就这么默默地坐了三十多分钟。我和他没有说一句话。就算我们是配角,是跑龙套的,可话还是能说的吗。可我们就是没说一句话。他是个很普通的男孩子,留给我的唯一印象就是嘴大。我不知道我给他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反正张姨说这是冬玉时我很“迷人”的笑了一下。不知他认为我笑的“迷人”否?我从心里笑了起来。 想必双方互相刺探得差不多了,于是我和母亲起身告辞了,等着介绍人给个答复就行了。一进家门我就说:“多滑稽呀,打扮的漂漂亮亮兴兴冲冲的去就那么干坐了三十分钟,早知如此相什么鬼亲。” 母亲说:“你省省行吗?给你说话的机会你不说,想怪谁,你不是一向挺爱说的吗。” 我说:“我没想怪谁,是您自己让我慎于言谈的。” “你倒会活学活用。”母亲说罢笑了一下。 为了不再给母亲添麻烦,我不在说话,只是坐在沙发上静静的想,总是不由得想起他那张大嘴和莫名其妙总给我一种故作一本正经和夸张的打扮,又觉得不虚此行,和这个大嘴交往一下又何妨。 大约九点的时候,张姨来了,一脸兴奋的样子对母亲说:“超群,那头很满意,就看你们这头了。如果没什么意见我就去给说一声,让两个孩子先处着看。他们还在我那儿等回话呢。” 母亲说:“我们也没什么意见,你就去给递个话吧。只是这么晚了还让你两头跑,我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我忽然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说这种客气话干什么。怎么样,小李子还行吧。”张姨说。 “挺不错。挺斯文的。”母亲说。 “主要是人品好,家庭条件又好,没什么负担。如果成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冬玉受不了罪。” “我也这么想,要不我怎么可能让她还没毕业就找对象呢。” “小李子这孩子不错,人又勤快,又懂礼貌。现在的年轻人懂礼貌的少了。” “是吗。看冬玉的造化吧。” “超群,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冬玉还不就和我的孩子一样吗。我能看走眼吗。你瞧我的那两个女婿,人前比比哪个差。” “是啊。” “小李子在他们单位很受器重,很有前途。” “男孩子就是要有事业心。” “不过那孩子就是嘴大点儿。” “我倒没觉得怎么,配他那张脸倒也合适。” 母亲和张姨嘁嘁喳喳分析着大嘴的优缺点,我听着觉得挺有趣,弄不清到底是我找男朋友还是她们二位找,真让人费解,今天晚上所有的事情都让人费解。最后总算想起来问我一声:“冬玉,你觉得怎样。”我说:“很好很好。”就像也在说别人的事。 张姨走了,为我的终身大事牵线搭桥去了。我不知是不是该感激她。 母亲坐下来,拿起那件红色的毛衣开始织。我坐在旁边静静的看着。 四 我和大嘴的事就这么被确认了,并且商定他星期天正式登门。母亲星期六就去采购了大量的东西,准备着招待她认为能给她的女儿带来幸福的那个人。 星期天一大早我就被母亲给轰了起来,让我洒扫以待宾。我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人家来也得到十二点以后了,那么慌干什么,现在才七点半。不过我还是起来了,母亲是很倔的,还是不和她叫真儿的好。 就两个人的家,又都是大人,有什么可收拾的。我只是象征性地抹了抹桌子,擦了擦地板,把小摆设和放得乱七八糟的一堆书都归类放整齐,我的工作也就大体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打扮自己。 母亲说:“你乐意穿啥就穿啥吧。” “您不怕我给人家留下坏印象了?” “打扮的青春有朝气,这和好坏没什么关系。” “妈,算你还开明。记得我第一次穿牛仔裤,被你逼着硬给脱下来,说是奇装异服。” “你忘了,那条裤子有点儿喇叭。那几年穿喇叭裤的十个有九个是阿飞,这你总知道吗。” “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后来穿牛仔裤,一个同学对我说‘肖冬玉,你一直穿衣服比较肥大,我一直都以为你很胖。没想到你这么瘦。’当时我才知道自己平时的样子有多难看,一个没型的胖子。” “是吗。还有这种事。可我一直觉得你挺好看,腰细细的。” “你是我妈,你要再嫌我难看那还了得,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于是我穿了条水磨蓝牛仔短裙,一件浅咖啡色刚齐腰没松紧边的宽松毛背心,一副很活泼的样子。 母亲又说:“你不会也给脸上抹点啥吗。” 我觉得母亲很可笑,好像我已经嫁不出去了,让她操碎了心。非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让人赏心悦目,让人喜欢让人产生娶我的冲动。 “擦点啥呢?面粉吗?白白的,正好去做面粉广告。您老不是一向也反对我用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吗。您就别操这份闲心了。更何况谈朋友的时候最好别涂脂抹粉的,就让他见见本姑娘的本来面目吧。免得有一天卸了妆让人家惊呼:啊!原来她的脸上有雀般!大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你的脸上又没有雀般,你怕什么怕。” “我只是举个例子。” “都是你的理。化妆是你的自由不化妆也是你的自由。这句话说到你的心坎上了吧。” “不是的妈,这和自由没有关系。只是您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嫁不出去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等人家来要我,所以我不想化妆。我真想扮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黄蓉要装成叫花子,一个肯爱叫花子的人那才是真正爱你的人。妈,痖弦你知道吗,他有一首诗《乞丐》,我非常喜欢。依旧是关帝庙,依旧是洗了的袜子晒在偃月刀上,依旧是小调儿那个唱,莲花儿那个落,酸枣树,酸枣树,大家的太阳照着,照着酸枣那个树。而主要的是,一个子儿也没有。妈,一个子儿也没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你是看《射雕》看疯了。” “妈,我想当疯子,我想当梅超风,天天披头散发,黑嘴黑脸,谁也不认识,这样把洗发膏的钱也省了,擦脸油的钱也省了,买衣服的钱也省了,把饭钱也省了,有多好。” “你这丫头看来是真有点疯了。从今天开始不许看什么武侠电视武侠小说。” “妈,我有一个梦想,如果时间能倒流,我真想回到曹雪芹的时代,去给他磨墨,洗衣做饭,给他买酒,照顾他唯一的儿子,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能专心的把《红楼梦》写完。” 母亲看着我,说:“你真的有点疯了。不过我得告诉你,第一,《红楼梦》曹雪芹写完了,后四十回只是散失了;第二,曹雪芹有史湘云,用不着你,这里边根本没你什么事,你就别多情了。” “太受打击了。”我叹息。 母亲递过来两头蒜,说:“这是现实。剥蒜。” 我接过蒜,觉得母亲这句话很合禅意,和“道在屎溺”大有一拼。我把这两头蒜端详了一会儿,开始剥这有了禅意的大蒜头。 “六个凉菜六个热菜,再做一个蛋卷汤。应该差不多了。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初次登门,还是认真一点儿当回事的好。”母亲寄着围裙把一样样的菜都切好了放在盘子里,嘴里唠叨着说。 我说:“您说的对,安排的非常得当。‘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这话说得太对了。” “你呀,就知道耍贫嘴,啥时候才能让人不操心了。” “对了,妈,我大姐和姐夫可该来了,都十一点了。”我看着表说。 “是该来了,是不是家里有啥事。再等等吧。”母亲说。 “妈,休息一会吧,站了一早上了。” “我也觉得腿困了。” 我和母亲坐在沙发,母亲闭着眼睛把头仰在靠背上。我打开电视有意无意的看着,随手翻着《读者文摘》。 我听见楼下有“姥姥、姥姥”的叫声,是小贝的声音。我跑过去推开纱窗向下看,果然是他。就大声喊:“快上来。”喊罢关上纱窗,拉开门,等着人未到声音先到的小家伙。 小贝冲进来粘在我身上,“小姨小姨”的乱叫。还不停嘴的乱问“小姨夫呢。不是说有小姨夫吗。”跟小孩子没法计较,我只好转移他的注意力:“妈妈是不是说小姨给你买了件漂亮的小衣服。” “是不是妈妈。”小贝回头去问大姐。 大姐不置可否的笑笑。我这才注意到大姐和姐夫也都是很可笑的表情,这让我多少有些恼火。 “冬玉今天打扮得可真俏丽。”大姐说。 “为什么说俏丽,应该是青春,妈妈说的。”我看着大姐说。 “秋玉,去和我收拾凉菜,你拌的凉菜味道不错。”母亲对大姐说。大姐笑着和母亲进了厨房。姐夫到里屋坐着看电视。 我给小贝拨了根香蕉,就开始给他编故事:“小贝,昨天晚上我的两只眼睛忽然会发光了,绿绿的,都能看见掉在地上的一根针。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就像两个活动的小灯笼在走。” 小贝睁大眼睛说:“那你是猫变的吧。” 我说:“有可能。我果然就找到一根针,你猜猜这根针是干什么用的,这根针原来是一把钥匙,是开启通往其它遥远星球的时光隧道的钥匙。我真的好激动。这时来了两个外星人,全长的金鱼眼,有嘴又好象没嘴,和我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却没见他们的嘴动。他们还让我去他们那旅行,坐上时光机器,穿越时光隧道,真是妙不可言。我说你们明天再来好不好,把小贝也带上。他们说不行,小贝太小了。” “我不小,我长大了。”小贝认真的说。 “我也这么说。” “你看,我都长胡子了。”小贝用手摸着他的上嘴唇。 我不由得笑了。 我摸摸他的小脸,说:“不要着急,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坐上UFO去另外的星球做客的。 “在幼儿园我也画过UFO,像我的草帽。”小贝说。 “叮呤”门铃响了。母亲在厨房里喊我开门。 五 我打开门,艾青提了一大堆的东西站在那。他的样子和见面那天迥然不同,今天穿了件咖啡色的圆领短袖?恤,洗水布的萝卜裤,挺有派,是我喜欢的那种风格:散漫却不失风度。我也穿了件咖啡色的上衣,站在一起还真有股子情侣的味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份吗?我和这个人真的有缘吗? “冬玉,发什么呆,赶紧把人家让进来。小李,快进来,进来。”母亲从厨房里出来,站在了我的旁边。 小贝在问大姐“是小姨夫吗?”我瞪了他一眼,他依然在问。大姐说:“要叫叔叔,不许乱说,你小姨会生气的。” “小姨为什么会生气呀,妈妈。”他依然在问。我不由得笑了,气氛顿时自然了许多,小孩子有时是必不可少的。 母亲给大姐和姐夫做了介绍,然后各就各位,端茶倒水,一切就绪,双方就寒暄起来。 没想到艾青倒很健谈,而姐夫本来就是个话匣子,今天总算逮住个爱说的,两个人很快就开始讨论起各单位的现状,紧接着又谈论起国家的经济状况,两个人俨然一副社会学家、经济学家的派头。我觉得嗓子挺痒,就咳嗽了一声。 “噢冬玉,有什么高论。”姐夫似乎才发现我的样子,问了我一声。 “我吗,我更关心我们这些普通人普普通通的生活。” “冬玉最适合做什么工作,小李你猜猜。”姐夫一本正经的说,但言语间却掩饰不住他的鬼心思,他又想开玩笑了。 “猜不出。”艾青善意地笑了下。 “精神科大夫,时髦的说法就是心理医生。我早就说过你上错了专业。那些疯子很需要你的关怀。” 我有些生气,毕竟我和艾青才是第二次见面,姐夫这样说很伤我的面子,想回敬几句,又觉得没意思。 “看来冬玉很善良。”艾青说。 “我也是这个意思。”姐夫也附和着说。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我看着姐夫说,“不和你说了,我走了,我带小贝玩去。” “你就说了一句话,再说两句。我又喧宾夺主了。我领小贝玩去,小李,你们聊会儿。”姐夫呵呵笑着说。 我不领情的说:“你抓紧时间聊吧,李艾青走了就没人陪你聊了。我要领小贝玩去了。”说罢我就出了客厅,走到厨房门口,听见母亲说:“这我就放心了,女孩子家有个好工作就行了,我也就放心了。”我觉得这话蹊跷,就放慢脚步,打算听听她们再说些什么。可这时,小贝却开口了:“妈妈我要吃生鱼片。”姐姐喊:“杨昆,带小贝去买鱼片。”我站着没动。里面的谈话也没有继续,只有小贝“鱼片鱼片”吵吵声。 姐夫走过来说:“冬玉,你去和小李聊会儿,这小伙子不错。我带小贝出去逛逛。”母亲在厨房里说“带瓶酱油回来。”姐夫答应着领着小贝出去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我们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两个人都有点儿不自然。姐夫要是不领小贝出去就好了,多一个人到底气氛随意些。我装作很随便的样子坐下来,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咳了一声。 “你们男生一般都对军事、政治、体育这一类话题比较感兴趣。是吧。”他一咳嗽,倒咳嗽出我的一句话。 我说完这句话,微笑着打量了他一眼。鼻子挺棱的,眼睛不太大,倒也不算小,很精神的那种。没办法,我看人总是先把五官分开来看,每部分看完了才能自然的把它们组合起来进行综合分析,做出综合评价。 “差不多。就我个人来说,我更喜欢体育和绘画。”他一说话,嘴大的特征就暴露无遗,给人很深刻的印象。我忽然觉得这种大嘴接吻一定不错。 “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我问。 “就和诗人艾青的名字一样,不过得读艾(义)青。” “艾青,艾(义)青。”我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是轶事的轶呢。” “你怎么会以为是轶事的轶呢?”他偏着头问我。 “轶是超群的意思。” “你喜欢超群的男孩子?” “不,我喜欢与众不同的男孩子,那样我容易一眼就认出他。” 艾青笑起来说:“那我太普通了,我总是和别人见至少十次面才能给人留下印象。” “我更惨,一张大众化的脸,常常给人留不下印象。上了三年大学,就没有一个男生肯屈就追一下我,真的很没面子。” “你挺有趣。我不相信没有男生愿意和你做朋友。大学里男生不谈恋爱还让人相信,女生不谈恋爱的倒是少见。” “我也不想当少见的那一个,可是没人追有什么办法。换个话题吧,这个话题让人太没面子。” 他又笑了一下,问我:“你觉得大学生活怎么样。” “我上的大学特没个性,像一个陈旧知识的加工厂。你知道我们用的课本是什么年代的吗?说出来吓死你。这样的加工厂你能指望它什么。有些年轻的男老师就像得了感情饥渴症,只管在年轻的女学生里寻找可以发展成未来夫人的对象;还有的凭着手里所谓的成果要官、要房、要车,把做学问当成扣门砖;自以为英俊潇洒的就拚命的想当成龙快婿。总之,非常有趣。年轻的女老师里倒有一个厉害的,真的很厉害。还有那些老教授,真真可怜,熬啊熬啊,就熬成那副样子了,没有一点儿学术见地,也一样的不思进取。可是我们学校的创始人有多厉害你知道吗,如果他老人家在世,肯定会气死的,我有时想,他老人家也可能正在九泉之下坐着生闷气也未可知。你觉得在这样的加工厂里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看了他两眼也没说话,就继续研究他的五官。整个一张脸算不上英俊,但还可以,可面部不知怎么总给我一种孤傲夸张的感觉。一个很不错的嘴大大的男孩儿。 “你认为大学像加工厂吗?你怎么会这样看。”他看着我问。 “我不敢说全部是,但我上的大学绝对是。我应该再修饰一下,大学是一个不断产生出废品的知识加工厂。” 他叹了口气说:“可我们都被称为天之骄子,你不觉得骄傲吗?” “我不觉得骄傲。”我说,我不想掩饰自己的看法。 “是吗。也对,不过多上了几年学而已,的确没什么骄傲的。”他说的有点像自言自语。 “你在哪上的大学。也许你上的大学比较好,让你和我的感觉截然相反。”我说。 “在重庆,一个很热很潮湿的地方。我可能比你幸运,我们学校的学术氛围还是比较浓的。我对我的大学生活挺满意。”他看着我说。 “很羡慕你。”我说。 “怎么说呢?大学其实是个很复杂很现实的地方,太理想主义了以为大学真是象牙塔自然会很失落。” 我忽然想他大约早研究完我的五官了,男生更注意女朋友的外貌,这和他们的虚荣心有关,而女孩子更实际一点儿,她们更看重男生背后的东西,那会让她们心里更踏实一点。那我更看重什么呢?也许是感觉吧。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想,现在想好像时间有点紧张了,因为这个人已经坐在我面前了。 我还没打算找男朋友,母亲就硬塞给我一个,这多少有些遗憾。而我理想中的那个人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这时超人在我脑海中闪过,我忽然想笑,我总不至于幼稚到想嫁给超人吧。上初中的时候,倒是非常想碰上超人,上学的路上放学的路上总是幻想超人从天而降,站在我面前优雅地说:“我们一起飞吧。”于是就和他一起在天空中飞翔。最好是人消失了,在地上留一只鞋子,留下一个千古之迷。 “你没听我说话。”他忽然直指人心,“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品我的头,论我的足?”他张着大嘴调侃的说。 “你说话挺风趣。”我笑了笑说。 “希望我的风趣能让你一眼认出来。” “一眼认出来,也容易转眼忘掉。” 也许是我的话让他有些尴尬,他没有吭声,端起起杯子喝了口茶。 “重庆很美吧。我怎么一想就是渣滓洞白公馆的,一片阴森森的鬼气。”我说。 “那是你看《红岩》中毒太深了。四川是个好地方,天府之国。古代哪个诗人不入蜀都是个缺憾。杜甫草堂,武侯祠,太白故里都可以去凭吊一下。” “四川的地图我都快翻烂了,就是没机会去逛一下。口袋里缺money。” “我在那呆了四年,也没逛几个地方,当时总想四年时间长着呢,到头来也就只好作罢了。” “人有时就这样。我们楼道里一个女生和男朋友堵气要跳楼,让男朋友揪回来扇了俩耳刮子就不跳了。”他笑了一下,我也笑了,才觉得自己接的话是有些不伦不类。 “大学生活可笑的很。我上学的时候,宿舍里有一个同伴,外号叫音乐细胞,每天尖声尖气的唱进唱出,天天穷乐。有一天忽然不乐了,晚上也没回来,第二天第三天还不见他的影子。我们觉得不妙,就去报告了班主任。全班出动找遍了校园每一个角落,就差翻蚂蚁窝了,可就是没他的影子。后来不知哪个聪明人提醒说看看他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每个人心里都咯噔一下,可别自杀了吧。跑到宿舍一阵乱翻,你猜找到了什么?”他看着我问。 “遗书和日记。”我立即回答。 “小傻瓜。”他笑了。 “那你说是啥。”我有些气恼,这个人才见我第二面就竟然敢叫我小傻瓜,实在太过分了。 “你永远都想不到。” 六 姐夫领着小贝进来,后面还跟着张姨。我和艾青站起来和张姨打招呼。张姨笑着说:“看着你们年轻人心里都舒服。超群,你看看,是不是珠联壁和啊。”母亲笑笑,正准备说话,小贝已经耐不住寂寞了,扑到我身上拿着鱼片非要给我吃。 我说:“小姨不爱吃。” 姐夫略微弯弯腰温和地说:“给叔叔了没有。” 小贝看了看艾青,然后看着姐夫说:“不行爸爸,叔叔嘴大。”然后就把鱼片藏到了背后。 我们都笑起来。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小孩子有这么重要的作用,今天我真是彻底领教了,我怀着惊奇的心情看着小贝,他已经成功的帮助了我两次。 艾青倒很自然,并没有尴尬的样子。他伸手去拉小贝说:“叔叔一口可以吃下一个大苹果,你信不信?”说罢他鼓起了腮帮子。 “啊!叔叔是河马变的。叔叔是河马变的。”小贝拍手叫了起来。 “坏了坏了,小姨是猫变的,叔叔是河马变的,姥姥不让你猛吃糖变成了狼外婆,这里成动物园了。”我拉着小贝说。 我们正说笑着,大姐过来说都有些饿了吧,现在就开饭,慢慢吃着,反正也没什么事。于是小贝喊起来,让大姐顺手给了一下子。 饭桌上姐夫和艾青很自然的划着拳喝着酒;母亲则是吃一会儿就忙着去看汤;大姐和张姨拉着家常。而我呢?就属于那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夹缝年龄,虽然主要是为我招待人,我还是被亮在一边。好在我这人生性洒脱,只顾自得其乐吃着喝着,逗着小外甥,倒也颇有滋味。 虽然喝的是啤酒,我听着二位男士的话也多起来。低头看时地下已经摆了五个空瓶,抬头看墙上的石英钟正指着六点。我只管低头吃着,我一个人已经喝了叁杯甜酒,头有些晕。我从张姨身后绕过去,拐进了走廊进了卫生间,在镜子里我看见自己的脸很黄。 姐夫又开始吹他的那一点点光荣历史,颠来倒去的我都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大姐说:“这人喝点酒就开始陈糠烂谷子的乱抖了。” 姐夫说:“你们不懂,喝酒的快乐你们不喝酒的哪知道。” 我说:“行了姐夫,就你那点酒量还总爱说大话瞧不起我们,我要和你比比,未必输给你。”母亲假装关心的看着我。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我哪想和人赌酒,不过是顺嘴说说罢了,什么事只要一比就没意思了。 “冬玉,你也能喝啤酒吗?”艾青问。 “不爱喝,一股子怪味。”我说。母亲不再看我,她如释重负,可我觉得她根本就不应该有什么“负”。 小贝的小嘴吃的油油的,开始打瞌睡,大姐就抱他睡觉去了。妈妈和张姨头对头扯的很带劲儿。 我觉得很没劲,心情似乎也变坏了,就一个人跑到母亲的卧室看电视。几个台不是动画片就是讲座,我换在动画片上有心没心的看着。 大姐过来对我说:“人不错,挺有个性的。好好把握。” “你们都说不错,看来是不错吧。”我不置可否的说。 “那你认为呢?你不满意吗?” “才第二次见面也无所谓满意不满意,就是觉得空虚,好像有一种外在的力量在强迫我接受什么,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我。” “没人强迫你,也没有人喜欢被强迫做什么。主意还是你自己拿。” “妈妈你还不了解。” “妈妈也是为你好。小李的家庭条件好,人又好,你还挑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挑,我凭什么挑别人,大家都是人,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只是想自自然然地认识一个人,自自然然地相处,自自然然地走到一起,白头偕老,相濡以沫。” “你不管那个人的背景吗?如果那个人没有读过书,没有工作,负担一大堆,你也愿意吗?” “为什么不愿意,只要我们真诚的相爱,我们可以奋斗。就像《麦琪的礼物》里的德拉和吉姆,过那种贫穷却心里幸福的生活。” “我的傻妹妹,你就在脑子里傻一下吧,千万别付诸现实。” “这就是傻吗?” “反正不是聪明人说的话。” “我讨厌做聪明人。” 大姐不再理我,出去和他们说话去了。我不知道他们哪来的那么多话要说。 七 大概九点的时候,大姐和姐夫走了。九点半左右大嘴和张姨告辞了。我和妈就钻到厨房开始清理一大堆的碗筷。 我很烦,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不是我想要的见面方式,这不是我想要的恋爱,有那么多人搅在里面,乱糟糟的,弄不清到底是谁要恋爱。我想要的是另外一种生活:自由而浪漫,只有我们两个人,为爱而生,为爱而死。要不最起码也应该是我自己去努力寻找过后的生活。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在学校潇洒一下寻找点儿感觉,到时往家一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们看着办吧。可是,真要如此,我和母亲该怎么看着办呢?天哪,我真的不敢想像。如果父亲还在的话,一切都好说,可是父亲不在了,母亲是那样要强、倔强。我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手底下已经洗的差不多了。 记得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极爱请同事、朋友来家吃饭。虽然是清茶淡饭,但家里整天是热热闹闹的。父亲爱钓鱼,每个星期天出去钓回来十几条两叁寸长的小鱼,用鸡蛋裹了油炸,东家送几条,西家送几条,说就图个热闹,图个见面都满脸笑容。现在父亲不在了,家里很冷清。不知父亲知否,他的好传统招待了有可能成为我未来夫婿的李艾青。 母亲说:“你想什么呢,一脸的严肃。” “我想我爸了。” “想你爸爸需要一张严肃的脸吗?” “妈,你给我一点儿自由行不行,连我想问题的方式你都要管。” “你这孩子,妈妈今天高兴和你玩的。” “妈妈,我怕你了,你最好不要和我玩。你连和我玩都带有侵略性。” “侵略性,妈妈有侵略性,这孩子。好了,不和你说了。收拾完赶紧去睡吧。” “知道了。”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总想起父亲,可一想起他,脑海里就是他穿一身藏蓝色的衣服(式样都想不清),从远远的地方走过来的样子,就那么走着,却怎么也走不近我,而且时间好像也总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么爱我的父亲却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都走不近我。 再想呢,就星期六的晚上他自己制作鱼饵(用面拌着红色的蚯蚓),修理自制的鱼杆(一节一节从粗到细的竹竿)或者修补那个长长的黄绿色帆布鱼杆套。星期天包里装上几张烙饼,身背一个军用水壶,骑上那辆二八加重车子,约二三好友就出发了,直到晚上才回来。然后我们家的盆里就会多几条小鱼游来游去。可是在我的印象里,我却从来没有吃过父亲钓来的小鱼。那些可爱的小鱼都被谁吃掉了,那些可爱的小鱼。 我忽然非常想和别人谈谈我的父亲,我的历经风雨的父亲。我跑到母亲的屋子,见母亲躺在床上看报纸,就说:“妈,我睡不着,我们聊聊天好吗?”说着上了床靠在床头上。母亲放下报纸把毛巾被给我盖上。 “怎么了?”母亲问。 “我想听你讲讲我爸。” “讲什么呢,你对你爸爸并不陌生,你应该很了解你的爸爸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我永远都忘不了爸爸抓着那只受伤的野鸽子的情景,鸽子尖尖的嘴拧着爸爸食指的肉,我都能感觉到疼痛,可是爸爸一直坚持到给鸽子包扎完。” “你爸爸真的是个好人。” “太泛了,妈,我知道爸爸是好人。我想听听爸爸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子。” “你这个丫头,是想听这个。”母亲静静的呆了一会儿接着说,“你知道我忽然想给你说什么吗?说出来你可能会非常奇怪,因为你毕竟离那个年代有点远,未必能理解我当时的感受。不过也没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今天说出来,也就到了该忘记的时候了,也不需要什么理解了。 “你姐姐小时候,有一次吃饭不好好吃,弄得到处都是,我就打了她一巴掌。你知道你爸爸的,从来没动过你们姊妹一指头。见我动手,心里自然非常不舒服,他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可他偏偏说什么‘到底是资本家出身,下手就是重。’出身问题在当时是我最大的痛,你的父亲竟然来揭。你不知道当时我的心有多痛。这句话在我的心里埋了快三十年了,今天终于说出来了,现在说给你听心里还隐隐地痛。冬玉,当时我经常为这句话伤感,对你的父亲有一段时间也很冷淡,现在想想,也挺可笑。”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爸沟通,告诉他那句话太伤人了。” “是啊,我也弄不清楚,可能是自卑和自尊的混合物在作祟吧,心里痛的要死,就是说不出口。” “我想我爸早忘了。” “可我却心痛了快三十年。” “从今天开始您就不用痛了。我们班一个同学天天吹他爷爷是国民党军官,黄浦几期的,如果是真的,我估计他的手上沾有人民的鲜血,这种刽子手他们都敢吹,资本家凭本事挣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邵逸夫不就是资本家吗,可你看看人家的操守,令人钦佩。” “你理解不了我们这代人的感受。如果妈妈的出身好一点,也许我的人生就是另一个样子了。你知道遇罗克吗?他写过一篇文章《出身论》,他最后被枪毙了,死的时候是那么年轻。” “我看过他妹妹遇罗锦的文章,感觉很惨。”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绝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那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母亲轻轻的吟诵着,眼睛里流露出令我感动的光芒。 “妈,这是北岛的诗。您竟然能背诵,佩服佩服。”我惊喜的说。 “我也就喜欢北岛的诗,我一读他的诗心就痛,那种感觉你理解不了。他的诗我几乎都手抄了。你爸爸当时也帮我到处找他的诗。你爸爸有时候真的让我很感动。” “噢,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记得我也凑热闹看过,也就记下了最有名的‘卑鄙和高尚’那两句,再看北岛是上大学以后的事了。让我看一看你的手抄本。对你的女儿不要太吝啬。” “好吧,我找找看。我再背一首你听听,算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竟然和你背起诗来了。” “再背一首吧,妈。北岛的诗我连一首都背不下来。” “还是和遇罗克有关的,有点长,背个片段吧。 我是人 我需要爱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 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 在摇篮的晃动中 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 在草地和落叶上 在每一道真挚的目光上 我写下生活的诗 这普普通通的愿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一生中 我多次撒谎 却始终诚实地遵守着 一个儿时的诺言 因此,那与孩子的心 不能相容的世界 再也没有饶恕过我 也许有一天 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垂放在 每一个不朽的战士 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 纷纷扬扬” 母亲舒了一口气,说:“有多久了,诗离我是那么远。都过去了,人也老了。今天怎么想起这个了,真是奇了怪了。不说了,去睡吧,我明天还要上班。” “好吧。妈,记着给我找手抄本。”我说。 我回到自己屋里,躺在那胡思乱想。母亲竟然喜欢北岛的诗到这种程度,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父母亲一直给我一种美满幸福的感觉,可母亲的心里却有一个痛了三十年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父亲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也永远都无法弥补了。每个人的身后都藏着多少个秘密啊! 八 虽然和艾青交往了几天,但我的生活还是处在正轨上。每天早上六点半起来和母亲一起出去,和一大帮老头老太太一起打太极拳。 这一大帮老头老太太个个善良热情,张大爷还主动送我一本太极拳图谱,让我既要练拳也要练功,不可偏废。我很感慨:只有那些经历了风雨的人才会更宽容更善良。 还有一个老太太,每天背着剑袋拖着一条腿准时准点来到公园,练完拳还用不太清晰的语言咨询着老师,认真地纠正每一个动作。母亲说这个老太太早些年因为中风半身不遂了,可是她坚持打太极打得现在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了。说罢母亲感叹: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七点半回到家,母亲简单吃点饭就上班去了。我梳洗完伴着电视吃罢饭,就开始收拾家。一切就绪也就十点多了。然后上街买菜,回来做饭,十二点母亲下班正好可以吃上现成饭。 母亲也快到退休年龄了,可劲头还大的不行。爱厂如家,大有过去那些老劳模的遗风。我总觉得可笑,有一次就和母亲开玩笑说:“您老悠着点儿不行吗,您这样干,年轻人还有出头之日吗。” 母亲就瞪起眼说:“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就压制年轻人了,年轻人应该更努力,比妈妈更认真才对。” “我就开开玩笑,您就全当我没说行了吧。” “你瞧瞧你,天天除了耍贫嘴还会干什么。” “妈,我怕您了,您那么认真干什么,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吗。” 老太太气得瞪了我好几眼。我有些哭笑不得,这种玩笑以后还是少开为妙。母亲和我不属于一个年代的人,母亲喜欢《乡村女教师》,爱唱《卡秋莎》和《红莓花儿开》。她在哼这些歌的时候,人好像都年轻了许多。 我看了看表,已经12:40了,母亲还没有回来。我也不大惊小怪,这反正是常有的事,这种老太太经常弄不清楚家和单位是怎么划分的,个人和集体是怎么一回事。我把饭菜都遮好,就继续看电视。暑假的节目是很好的,我常常一整天都窝在电视里看得不亦乐乎。 小说连播都开始了,母亲还没回来。我也懒得再等,就自己先吃。夏天的饭最好打发,蔬菜丰富,矿物质和维生素绝对不会缺乏。我一个人吃了一盘凉拌西红柿,打算回头再给母亲重拌一盘。让她老人家也消消火,大夏天的。 快两点的时候母亲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渴死了,快给妈倒杯水。我赶紧从凉杯里倒了一杯水端给母亲,她一气喝了下去。母亲身上是有些大家闺秀气质的,很少有这样豪爽的举动。我有些诧异。 我说:“您慢点行不,怎么渴成这样了。” 母亲缓了一下说:“一个同事闹家庭纠纷,去调解了,大热天说的我口干舌燥。总算还有些结果。” 我说:“您老人家啥时候变成居委会大妈了,连别人的家庭纠纷您也管。清官难断家务事,您调解得了吗,怎么越来越爱多管闲事了。” “怎么叫多管闲事,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像样子了。不要摆事不关已高高挂起这种姿态,这种姿态对一个年轻人的发展是极不好的。更何况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小吴子早跳楼了。” “不值得吗,过不下去离吗。干吗和自己过不去,干吗要跳楼。都什么年代了。” “什么年代了!不管到什么年代了,离婚二字都不是随便说出口的。你以为你多读了几本书,多上了几天学就什么都懂都了解吗?你知道真要破坏一个家庭有多难多痛苦吗?” “反正我认为长痛不如短痛来的痛快。” “就图痛快吧,人有时候不是为了痛快活着的。” “都要跳楼了,还过个什么劲儿。”我撇撇嘴不愿再和母亲说,根本没有共同语言。 “这几天和艾青谈的怎么样。人还可以吧。”沉默了几分钟母亲开口问我。 “西红柿才叁毛一斤,又大又红,味道挺好的吧。”我打岔说。 “问你话呢!”母亲提了提嗓门。 “大夏天的您就少操点儿心行不,小心上火。都调解了一上午了,您老人家也不闲累。” “算了,算了。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随你吧。”母亲拉下脸来只管往嘴里扒饭。 “我们谈的很好,行了吧。都几点了,好好吃饭吧。”我说着给母亲的碗里又添了些米饭。 九 大嘴今天一下班就跑来说他的几个朋友想见见我,且其中一位还有斗室一间,正可海阔天空。我给母亲留了条子让她老人家别等我吃饭。 那斗室也就十几个平米。墙角摆了张单人床,墙上挂了把吉它。床边是一张写字台,上面摞满了书。和门正对的墙角摆着一只煤油炉,已经熏得没有本来面目了。几个可以称为凳子的各种形状的东西散布在地上。是一个非常散漫没有多少装饰的房间。 里面的三个小伙子都挺精神,也挺有个性。一个梳着寸头,眼睛特亮。一个穿件白色的大T恤,胸前一只乌黑大手。还有一个带着副眼镜,有一种很忧郁的气质。 我站在门口打量这间小屋的时候,里面的三个小伙子也在打量我,并且热情的把我往里让。那个梳着寸头的撞了撞艾青挤了下眼睛。我权当自己没看见。 “我介绍一下,这是肖冬玉。”艾青指着我说。我微微笑了笑。艾青接着说,“这是……”我打断他说:“我来猜猜好吗?”艾青看着我笑了一下。 “你是赵建新。”我指着梳着寸头的小伙子说。 “猜对了。”建新做了个OK的手势。 “我自我介绍,”大T恤说:“我叫陈振华。他是我们的小说家刘风。”带眼镜的小伙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赵建新说:“艾青,你艳福不浅啊。你的感情故事又要增添新篇章了。”艾青皱了下眉。 我笑了下说:“艾青你什么时候讲给我听听,我最喜欢听故事,尤其是情感故事。” “来来,把招待冬玉的东西都拿出来。”振华细心的岔开话说,“你随便点儿。我们和艾青都是哥们。” “我这人一向随遇而安。”我说。 他说:“那更好。”说着就转身把写字台上的书都扔到被子后面。 我注意到那个刘风始终没有说话,他只顾把能当坐具的东西摆好,又去洗了杯子,也就是各种形状的罐头瓶子。 振华倒了四杯啤酒说:“艾青,你招呼冬玉,我们大家自便。”说罢自己端起一杯啤酒喝了一口,然后把啤酒放在写字台上,又取下墙上的吉它,自弹自唱起来。 建新也大呼小叫地端起啤酒和刘风对饮起来。 我丝毫没有被冷落的感觉,只觉得有些新奇和兴奋。这才是最惬意的聚会。我庆幸认识了艾青,遇上了这帮男孩子。 艾青给我倒了一杯香槟,又把几袋锅巴、麦圈之类的小食品撕开了放在我面前的一个箱子上,说这是专门招待我的。我说了声谢谢。 我和艾青面对面坐着,他喝他的啤酒,我喝我的香槟,好像两条平行线。我自顾自吃着喝着,听着振华颇有摇滚韵味的歌,觉得自己从认识艾青的那天开始,就和过去发生了断裂,今天的我模糊,昨天的我更像蒙着纱幕般朦胧起来。 艾青开始和我很亲密的说话,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我问他常这样聚吗?他说他们常常这样,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永远都不会说,就这样乱吃乱喝一气,胡乱讲一阵笑话,然后说声再见就各走各的路了。 他的嘴真的很吸引我,一股子淡淡的啤酒味直往我的鼻子里钻,我伸出食指摸了摸他的嘴唇,心尖颤颤的。他愣了愣。 “我是不是很轻佻?”我问。 “不。”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的眼光散淡起来。振华正在唱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 “流水他带走古老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 “多么伤感的旋律。”我感叹。 “青春总是在不经意间流走。”他说。 我忽然有些伤感,青春啊,为什么总是这样潦草。 “振华,唱一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说。 “听着,肖冬玉开始点歌了。”建新喊。 振华开始唱。他的嗓音特别适合唱这种歌。 刘风好像在谈文学。并说自己最崇拜卡夫卡和萨特。建新则一个劲的嘲笑他,并无豆腐块大的文章发表,邮票倒赔了不少。哈哈。刘风装出很蔑视的样子灌了一口酒。 “别的别的哟~别的别的哟~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说大嘴……”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你叫我什么?”他两眼放光地看着我说。 我调皮的眨眨眼睛说:“叫你大嘴,不高兴吗?那我以后不叫了。” “你尽管叫。我一直为自己的大嘴自豪,吃四方吗,就是没人欣赏,总算有你这个知音了。” 我听见建新在乱说话。 “我想问你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都是你搅的。”我拍拍头,他顺手拉住我的手握着,说我的手很美。 “喂,艾青,真可以,才几天就这样了。”建新端着一杯啤酒过来,一副无赖相。 “这是最纯情的方式了,就拉拉手罢了。”艾青一本正经的说。 “纯情,多么可笑的字眼。”建新举着酒杯夸张的说。 “建新,听说你的条件高的很,说来听听,看看我的同学里有没有适合你的。”我抽出手笑着说。 “我根本就没有条件,相了几次亲都以失败而告终。主要原因是我这个人经济基础薄弱,也就是家庭负担较重;上层建筑不硬,也就是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老百姓,没有什么后台,过硬的亲戚。你说说就我这条件哪个不势利的清纯女孩肯嫁给我。”建新大大咧咧的说。 “行了,你把我们女同胞也说的特俗了。清纯女孩一抓一把。” “你抓给我看看。为什么我毕业都三年了还找不上对象。” “大学里到处都是。你为什么不上大学的时候谈。” “你当我没上过大学。那些可笑的女大学生眼睛全长在额头上。”建新说罢笑起来,回头对刘风说:“刘作家,过来,冬玉这有一把一把的纯精神的女孩。” 刘风没理建新,却对振华说星期天把房子借给他如何。振华心不在焉的说行啊,十点以后归你。吉它已经被扔在了床上,他什么时候不唱的我竟没有注意。 “你欺付他俩有点残忍,两个单纯的人。”艾青说。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单纯的人。刘风一天到晚想着成名成家,他单纯吗?肖冬玉,大学还没毕业就忙着找对象,她单纯吗?他们都不单纯。”建新说。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们都不单纯。”艾青说罢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看我的反应。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建新可能喝昏了头,为了“单纯”和艾青夹缠不清。我一看表已经九点了,真够快的。我问振华有茶叶吗。他从写字台的小柜里取出一个生满锈的铁筒子递给我。他声明:今天忘记提水了。我把煤油炉端到院子里点着烧了一锅水。我看见一个中年妇女猛盯了我几眼。 我没有进去,我只想守着这锅水。好在炉子很旺,水很快就开了。我把茶叶放进去,把锅端掉,把炉子熄了,一股子油烟四散飘开了。 我进了屋让他们把杯子里的酒要么倒掉要么喝掉,给每个人添了一杯浓茶。我觉得这几个家伙都需要醒醒酒,虽然我知道他们都没醉。 “你们说我走还是不走。我实在下不了决心。”振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看了艾青一眼,他笑了笑说:“想走就走吧。” “走。”建新说。 “走。”刘风说。 “我该说什么?”我问。 艾青笑了下说:“你什么也别说。” “可我想说怎么办。”我说。 “那你就说。”振华说。 “鸡肋,鸡肋。”我说。 十 从夜市上吃罢饭已经十点多了。艾青说要送我回家,就和他们分手。我听见振华沙哑的歌声,很高亢,很辽远,好像鲁迅笔下的那两棵枣树。 我说:“振华应该去做歌手,不唱歌那么好的嗓子真是浪费。” 艾青没有说话。 我说:“为什么不说话。” “我们不要说别人的事好吗?”他说。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和他默默地走着,他靠近我搂着我的腰。我说今天真热,他就很自觉的松开了我。 “去那边走好吗?”我知道他指的是长着浓密风景树的林荫小道。我们常开玩笑叫它恋人路。我的心开始跳,就说:“顺着大路走吧,太晚了。” “我只想吻你一下,没别的意思。”他轻轻地说。 我有些呆。在一星期前想象和男生拉拉手都很遥远,而现在却有一个人想吻我。母亲真的在改变我的生活,她要发挥我的自由,她塞给我一个男朋友,而我也接受了,实际的结果就成了我在享受她带给我的自由:和一个男孩儿单独的约会,不仅可以拉手竟然还可以接吻。 他牵着我的手去了那条小路,一个很幽静的角落。我的心咚咚跳着,既紧张又羞怯,还有一丝丝兴奋与渴望。他捧起我的脸,低下头开始吻我。我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会丢失感觉,会很长时间才清醒过来。我虽然很紧张,但我很清醒。他的嘴真大,又湿又滑像一条鱼。当他松开我的时候,我很迷惑自己的清醒。 “第一次?”黑暗中他的眼睛很亮。 我没有吭声。我很迷惑,第一次怎么会是这样呢?没有感觉的感觉。他的嘴又湿又滑像一条鱼。太真实了反而不美。现实总让人失去想象力。我恨恨地想。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的脸上唇上依然清晰的留着他吻我的感觉,他的嘴又湿又滑像一条鱼。到了家门口,他摸了摸我的脸说我走了。就转身离开了,没有一点点的迟疑,那肥肥的老板裤被夜风吹得很飘。我忽然很悲伤。 “冬玉。冬玉。把门锁好。”母亲在卧室喊。 我“嗯”了一声,把门反锁上了。 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反复看着自己的脸,还是那样清爽,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心里却两样了,在那个有着浓密风景树的幽静角落,有一个男孩儿吻了我,在我的脸上唇上依然清晰的留着他吻我的感觉,他的嘴又湿又滑像一条鱼。我洗了脸,可我的脸上唇上依然清晰的留着他吻我的感觉,洗不掉挥不去。 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在跳跃,像一个提线木偶似的在跳跃,那个提线的人是谁?故事在顺理成章的发展着,我们已经开始接吻,因为我并没有拒绝,这是不是意味着内心深处我并不反感他,甚至多少也有些喜欢他呢?接下来我们又该做什么。我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儿,被动的去尝试着恋爱;他也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可是他已经进入了角色,开始积极主动的恋爱了。在我们的故事里,我依然不是主宰,虽然我应该是女主角,可我永远站不到舞台的中央,我没有这份渴望。我很悲伤。 房子里太热,最上面的小窗户始终开着,可还是没有一丝凉意。我关了灯躺在床上摸着自己的嘴唇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十一 早上一睁眼已经十点了。夏天天亮的那么早,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到现在才醒来。刷了牙洗了把脸,把早饭戒了,提上兜子就去买菜。 天天就吃的这几样菜,改善生活的时候不多,除了大姐一家过来的日子。毕竟是两个人的生活,实在太习惯了,习惯的连花样都懒得翻。牛顿真伟大,惯性定律在日常生活中更加有用。我喜欢牛顿,喜欢牛顿的苹果树,以及那个落在牛顿头上的大苹果。 我顺手就把饭做了出来:一盘红烧茄子,一盘西红柿炒蛋。母亲爱吃辣椒,我又顺便煎了五六个虎皮辣子。我坐在饭桌旁发呆,最后眼前的饭菜就消失了。 母亲总算回来了。我去厨房盛了两碗米饭放在桌上,就自顾自的吃了起来。母亲洗了手坐下来问我:“信看了吗?小敏现在怎么样。” “小敏来信了?我咋不知道。”我吃惊的说,夹着鸡蛋的筷子停在脸前。 “昨晚你回来的太晚了,忘告诉你了。我给你放床头柜上了。”母亲看了我一眼继续吃她的辣椒。 “我去看信了。”说罢我就站起来跑进我的房间,从从裙子下面拿起信撕开了。 冬玉: 你好!明年就毕业了,现在情况怎么样。自从高中毕业,我就对你的事了解甚少了。在信中你总是只言片语,能否来信详细谈谈。如果你能来走一趟,那相聚一定会很开心。 我现在情况糟透了,我失恋了。这件事对我打击太大了,真有种万念俱灰、世界末日将到的感觉。我真的没想到这样的悲剧会在我的身上发生。也许是我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比较保守,我希望一次成功。 现在回想什么海誓山盟,真是不值一哂,到头来飞鸟终投林,不过一场空罢了。世界上的一切都会变卦,我和他的感情就像建立在空中的楼阁,经不起任何雨打风吹,稍有风浪,便会自行毁灭。经过这场变故,我怀疑是否有真正的爱情,一切都是假的。人生不过是一场骗局。 说起我们之间的故事,酸甜苦辣咸各味俱全,却也有几分浪漫。自从那第一缕情丝将我们连在一起的时候起,就经历了等待和沉默的煎熬。也许双方都有几分自尊、几分自傲、几分羞怯,让这事整整拖了一年。当我们最终拥抱到一起的时候,我们都非常珍惜这份感情。 我们的这份感情进展的非常顺利。双方家长都未表示反对。也许顺利仅仅是表象,幸福使我们忽略了暗藏的不幸预兆吧,他的母亲忽然跳出来表示反对,并让他在我和家庭之间做出选择。他苦思冥想了几天,终于把我们的感情一笔抹杀了。看他长的高高大大,其实是个十足的懦夫! 我不清楚他是否还爱着我,如果他还爱我,那我多少还会有些安慰。可我现在看见的总是他冷漠的眼神、无情的脸,这让我如何承受!他口口声声说什么正是因为爱我才离开我。多么美丽的谎言,多么漂亮的藉口,我算看透了,你说我对他除了恨还应该有什么? 归根到底是我自己太理想主义了,总想过一种桃花源式的生活,但毕竟是不现实的。现实很残酷,总是打破我们的梦想。如果我们的家长都不在跟前,也许我们会有情人终成眷属,但现实毕竟是现实,分手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我现在很无聊也很伤感,觉得前途渺茫、人生惨淡。我的心情就像这鬼天气一样一直阴雨连绵。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阴暗,或许很快,或许永远都走不出来。 祝好!问阿姨好! 你母亲的名字真厉害,叫超群。佩服!佩服!忽然想到的。 小敏 七月二十二日 我吞下了每一个字,靠在被子上发了会呆,觉得无滋无味的。自从她高一随父母调动去了南京,我们就仅仅是书信联系了。时间一长,信也是疏疏落落的。今年总算收到一封长信,却是这般愁云惨淡。我的小敏,我最好的朋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问自己。 我觉得饭也无味。 母亲问我怎么了。我说小敏已经工作了,在一个大型的机械厂。不过人很没落,男朋友的妈是个老巫婆,硬生生拆散了他们。 母亲没说话。我稀里糊涂把饭全扒进肚子里,把剩下的菜也一扫而光,才觉得稍微痛快些。母亲看着我说慢慢吃。说罢后面又跟了几个字:做巫婆其实也很痛苦。 十二 艾青来了,还带着拿着吉它的振华,说没事来乐一乐。我才想起是星期天,母亲也没有去上班,也才明白自己把日子过得太粗糙了。母亲乐呵呵地说年轻人在一起,讨厌他们这些人掺和,她出去窜个门,让我下午留他们吃饭。说罢拿着给我织的毛衣出去了。 振华一坐下来就开始调弦,边调边说:“我刚学了首新歌,唱给你们听听。” 我说:“你也给我个过渡吗。” 艾青示意我别说话。 振华侧身坐在那儿,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前额,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抖动着,轻轻拨动了琴弦,他又很有风度的抬起眼帘,用一双迷茫的眼睛望着我也说不清的远方,一段低沉的内心独白流出了他的双唇: 不要问我祈祷些什么 不要问我想要些什么 不要问我血管里是否还有血 不要问我是否还有热情 也不要问我是否还想改变 当那只老老的鸟飞走的时候 也带走了我的希望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男孩的声音、语气和表情搭配到一起会令我如此感动。我盯着他。 振华又扫了几下弦,紧接着就声嘶力竭的唱起来: 那天是我祈祷着向往 于是我拥有了一颗带翅的心 那疯狂的翅膀扇起疯狂的风 总是把我迷失在其中 那狂风掠过我的面颊 使我阵阵狂喜、使我阵阵颤栗 使我飘忽不定恍惚又迷离 噢……我痴迷在那狂风中 那巨大的翅膀想要遮天蔽日 才知道自己的空间如此狭小 才知道自己的心儿原本无处可去 噢……才知道心儿原本无处可去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那翅膀有多么沉重和无奈 当我含着泪水要拔掉它 才发现我们已经血肉相连 噢……才发现我们已经血肉相连 那天是我祈祷着向往 …… 我呆呆的看着振华,承受着自己内心的渴望、冲动与悲哀。他把弦发泄似的一扫,结束了他的弹唱。静了一会儿,艾青说:“哪学的,纯粹的重金属。” 振华放下吉它,又顺手拨了一下,说:“就我们班读了研究生的那个家伙,自称和金庸有亲戚关系的查凯。前天我收到他寄给我的几本专业资料,里面有这盘带子,带子上反反复复只有这首歌。我真不明白他给我寄这么首歌干什么。不过这首歌真的很打动我。查凯这小子一向诡计多端,不知这次他的目的何在。”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目的,只是有一种想与人分享的渴望,或者是想寻求一种解脱的方式。这首歌太迷茫了,也许他认为更适合你来唱。更何况你的歌唱得那么好。”我咬文嚼字的找着字眼,“又比如你,这不也让我和艾青分享了迷失在狂风中的那份迷乱的感觉吗?难道你也有目的吗?你没有。” “冬玉,没想到你的感觉这么好,‘迷乱’这个词很贴切。不过,迷乱一点好处都没有,让人心情沉重。说些开心的。我去给咱们倒茶。”艾青说着就站起来。 “我去吧,你和振华坐会儿。”我说。 泡了三杯茶,我就去厨房把西红柿、黄瓜、辣椒都洗了盛在盘子里,喊艾青来帮忙,把醋、酱油、盐和糖一股脑端到客厅里,说你们俩边吃边聊,我去炸一盘土豆。 等我把土豆端过去的时候,二位正在“嘶啦”着比赛吃辣椒呢。我说:“你们哪个吃辣椒也吃不过我妈,哪位敢跟老太太比比。”他俩都笑了起来。 我拿起半个黄瓜边醮着酱油边问:“刘风和建新怎么没来。” “建新相亲去了,他妈想孙子都快想疯了;刘风忙着做梦当作家,总想当中国的卡夫卡,我看他能当咱市的‘四眼’就不错了。”振华吃着一块土豆无所谓的说。 “我挺欣赏刘风的那股子痴劲,对理想有执著的追求。我就不行,做事总是半途而废,我缺乏勇气。”艾青说罢“咔哧”咬了一口黄瓜。 “别谦虚了,艾青。你不错了。刘风是真的可怜,想当什么不好,偏偏想当作家,还痴心不改。痴有痴的烦恼啊。”振华感叹到。 “想当作家不好吗?有理想真的让人感觉很可怜吗?”我看着振华问。 “看来我的表达出问题了。不是有理想让人感觉很可怜,而是理想不能落实在现实的层面上就显得很可怜。”振华认真的说。 “我同意振华的观点。理想和现实不能脱节,毕竟我们是社会动物。我们还是应该现实一点。我觉得刘风的问题不是理想的问题而是心态的问题。”艾青说。 “我不否认他有才气,可小才情能成就大作家吗?一个作家需要多方面的素质。我觉得他就在晚报上写写小散文,抒发一下感情就行了。”振华说。 我不喜欢他们评论刘风就岔开话题说:“平常人的日子最好了,我喜欢平平常常的生活。柴米油盐多么温暖。听见建新相亲是个多好的消息。真希望他这次成功。”我说。 “看不出来,这么老气横秋的话是肖冬玉说的。”振华说。 “振华,你给冬玉写首歌,纯情加伤感的那种,再来点摇滚味。”艾青说。 “什么?我纯粹一杂拌呀。我没那么惨吧。振华别理他。” “我一个学物理的哪会写什么歌。别抬举我了。”振华叮叮咚咚拨了下吉它。 “振华,你还记得我们班那个5000米冠军吗?”艾青问。 “当然记得。那家伙用鞋带绑着眼镜拿了个校运动会5000米冠军,弄得好几个女生害了单相思。” “你小子记了个清楚。那家伙去美国了,这倒提醒我了,你也该考虑一下出国的事了。你的同学差不多的都出去了。更何况你还是你们班最优秀的。抓紧时间考托福去美国。将来让我儿子去投奔你。” “就是,试试看,你一定行。”我也附和着说。 “我再考虑一下,出国是要花钱的。更何况背井离乡总让人心里伤感。” “这倒也是,美国太远了点。去日本吧,离家近一点,我一个同学的姑姑就在日本。” “别提日本,我恨日本人。我有两个叔叔一个姑姑死在日本人手里。我主张抗日且抵制日货。”振华说。 “对不起。”我有点羞愧。 “没关系。个人观点不同很正常。”振华说。 “好男儿志在四方,能出去就出去,有什么好犹豫的。”艾青说。 “好你个李艾青,为了你儿子你也太心狠了。”振华说。 我听着他们“儿子儿子”的说得挺可笑,就插嘴说:“你现在出去正好,将来你儿子在美国出生,直接就是一个美国鬼子,不用像你还得辛辛苦苦弄绿卡。” “艾青,”振华笑兮兮地说,“你们俩说话的语气、方式、措辞都极其相似,真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啊。”说罢他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就自我解嘲地说,“我不给你们当灯泡了,看别人谈恋爱还真不是滋味,我先走一步,不打扰了。狂风告辞了。” 艾青给振华眨了下眼睛,我看在眼里想他会顾及兄弟情谊,就大大方方的说:“你也走吧,兄弟是手足。” 艾青笑着说:“下半句要我告诉你吗?” “快走吧你。”我说。 十三 我给母亲留了条让她别等我吃午饭,就提了背包装了一袋饼干和几个西红柿出门了,打算找个书摊去坐一天。 记得上高中的时候,班主任说我是孤家寡人。我说是的。他很不以为然。开家长会时他对母亲说肖冬玉在学校几乎和谁都不往来,话也很少,他也不好说什么。母亲说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只记得她老人家回来数落我,让我在学校多少要随和些,别一条道走到黑。我说是是。 说归说我每天依然踏着铃声进教室,踏着铃声出教室,我没有和别人说话的愿望,别人也觉得我就那么副德性还牛的不行,也不知牛啥呢,自然也不搭理我,而我也乐得清静。 偏偏奶奶过世母亲回老家尽孝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守着三间房。母亲不放心要找个人来和我做伴,我说不要不要。母亲没办法只好去给张姨打招呼,让常过来看着我点;又给姐姐打招呼,让关照我;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饿着肚子,就半个月准回来。 自从母亲走后,我才知道她老人家的重要性。那半个月我几乎天天迟到,说迟吧,也不过就是没赶上点名。你哪怕再跟着队伍跑早操也白搭。于是我的大名就常常挂在黑板的右上角,每个老师上课都要参观一下念一遍,偶尔,多事的老师还盯着那名单叫起来回答问题。后来我总结经验,如果你想回答问题,而老师又总不叫你,那你就迟到吧。 那半个月的卫生也几乎让我承包了。“迟到了罚值日天经地义吗。”班主任一手插腰一手挥舞着说。我也不说一句废话,迟到了把名字挂在黑板上,下午挥舞笤帚做罢值日再回家。 这制度实行了没几天,就开始蜕变。和体育委员关系好的或是班干部迟到了,就可以不挂名字。我一直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但那天真的很有趣,竟有很多人迟到,包括班头,大约是晚上做功课做的太迟了。可偏偏黑板上就只有我和另外几个老师很蔑视的名字。大家都在自学,我坐在那想了想,就走上讲台把肖冬玉三个字给擦了,又很骄傲的走了下来。 当时下面唏嘘一片,体育委员色厉内荏(我就是那时真正明白这个成语含义的)的说:“谁把名字擦掉了,谁再写上去。告诉你。” 我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弄不懂他要告诉谁。我坐下来读着课文。 同桌说:“行,不同凡响。” 我对她笑笑说:“其实特没意思。” 我和艾青路过我上中学的校门时,对他讲了肖冬玉挂黑板罚值日的故事。他说没想到我也被罚过值日,因为张姨告诉他我一直是个好学生。我的确是个好学生,可好学生也可以迟到,也可以被罚值日。 我拎着东西转了半天也没找到以前经常光顾的书摊。是取缔了搬走了还是那个爱读书的人也不再读书了,我不得而知。我拦住一个人问这里的书摊哪去了。他冷漠的看了我一眼没有理我。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看见拐角那有一个鞋摊,就过去说我坐一会可以吗?她说可以。她没有主顾,一脸的风霜。我坐下掏出西红柿递给她一个,她不要。我说别客气。她拿上了,手非常粗糙显得很脏。我想说擦擦手吧,又怕伤了人家的自尊心,就闷头只顾吃自己的。 十四 艾青兴冲冲地来找我说他们试制的新产品成功了,大概二十号就能拿上奖金。他想给我买条裙子。我明确表示不想要,说自己的裙子够多的了。他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很有些尴尬,我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分直率,就解释说:“我只是不想花你的钱,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对。一个人不能随便花别人的钱,尤其是女孩子。”” “这不是你要花我的钱,是我要送你礼物。” “性质是一样的。更何况花了别人的钱,也影响自己的判断力。”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礼物,没有目的,不需要什么判断力。” “可对我来讲是有目的的。因为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们将来目的,而将来的那个结果真的太不确定了,真的还是一个未知数。在求解的过程中我不想有金钱的影子。给你讲个小笑话,我同学的姐和男朋友吹的时候赔偿经济损失,那男士连一根冰棍五分钱都算上了,简直可笑,让人哭笑不得。” “那你也是怕我和你算冰棍钱了?” “你这样说既小瞧了你自己也小瞧了我。我只是不喜欢金钱无处不在那种感觉。我不想别人买东西给我,我需要什么,只有我自己清楚,别人是不会了解的。”我忽然有些伤感。 “冬玉,试着让我了解你好吗?” 我一下子觉得怪怪的,艾青温柔的声音让我有很不真实的那种感觉,就笑笑说:“像我这种人没心没肺的,再好了解不过了。” “你让我说什么好。我只不过想送你一件礼物而已,你想那么复杂干什么。” “不是我复杂,而是事情本身太复杂了。” “事情并不复杂。我只是想送你一条裙子,我真的很想送你一件礼物。” “如果我不接受呢?” “你为什么不接受呢?我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有时会具体到一件衣服,一束鲜花,一串项链,一句不经意的问候,一个意外的惊喜……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又何必太在意呢?那些东西都是一种纪念。”他很认真地说。 “人都不见了,还要什么纪念。”我发现自己今天有些问题,他越认真我就越生气,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冬玉,我今天是高高兴兴来的,你这样很伤我的自尊心。”他声音低低地说。 我明白自己错了,可却不想承认,就只好沉默。艾青若有所思地斜倚在床头上,两只眼睛却盯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眼睛却不知道该看哪里,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冬玉。”艾青一开口竟吓了我一跳。我定了下神,看着他。他接着说:“一切顺其自然好吗?能成就成,不成就散,现在何必考虑那么多。” “行啊,只要你哪天说散我立马同意。”话一出口,我就明白自己又说了伤人的错话了。 “别在我跟前端你的架子了,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我这么牵就你。”艾青翻了脸。 “我端不端架子那是你的感觉,和我没关系。”我也拉下脸,刚才的一丝歉疚也消失了,我盯着他说:“我告诉你,谁也不配我以为我是他。我只是我自己。值不值……” “闭嘴吧。”艾青恨恨地说。 “值不值得你牵就那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我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把话说完,根本没在乎他的“闭嘴”。 “是和你没关系,你说的对。”他说罢竟“嘿嘿”笑了两声。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像在演戏,当你想回到真实的现实中时,似乎一切都得碎裂了重新组装。 “一切若过眼云烟。”我轻轻地说。 他看了我一眼说“再见”,我回敬了他一句“请便”。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到大门又返回来到里间对母亲说了声要走的话,母亲唠叨着说再坐会儿。 我把他送出门外说“您走好了。”就关上了门。我不知道艾青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下楼走的,而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挺无聊,好端端就掰了,掰了就掰了,免得徒增烦恼。我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毫无心肝的人。 十五 母亲今天回来的挺早,进门就去床上躺下了。当时我正在厨房和面,准备晚上做面片儿。我和好面洗了手,就去问母亲是不是不舒服。母亲没有回答我。我拉上门出来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饭熟了我喊母亲吃饭,母亲出来了在餐桌旁坐下,脸上很正常。我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反应。我知道母亲是遇上事了,一有事她就这个样子,从不向别人诉说,总是自己慢慢地消化掉。 我问:“妈,没事吧。” 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你大姨被烧伤了,实验室爆炸。不过已经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他们瞒着我,怕我着急。” “严重吗?大姨不是已经退休了吗?”我关切地问。 母亲很小姥姥就去世了,可以说是大姨把她拉大的,她们之间的感情与其说是姊妹不如说更像母女。 “在家不是闲不住吗,正好单位上要反聘一批老同志,她也就去上班了。没想到就弄出这事了。唉,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从字里行间感觉还是挺严重的。” “怎么就让我大姨摊上,真是的。生活能自理吧。” “生活上倒是能自理,就是脸给毁了,还有手。行了,能捡条命已经不错。”母亲叹息着说。 “退休了还上什么班,大姨也真是的。” “你大姨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直紧紧张张。行了,再不说了,反正已经这样了,谁也无能为力了。对了,这几天怎么没见艾青。”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怕母亲接连受打击,就没有说话。 “怎么回事,不说话。” 我犹豫了一下,反正纸也包不住火,母亲迟早都会知道,于是慢慢的边想边说:“李艾青太傲慢,真让人受不了。” 母亲警觉的看着我说:“艾青怎么傲慢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又没有单独和他在一起,你当然不知道了。他说起话来盛气凌人,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你什么意思?”母亲盯着我说。 “我们分手了。”我知道只能实话实说了。 果然不出所料,母亲立即就皱着眉头严厉的说:“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你知不知道你多大了,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我还不够烦吗。我思前想后的为你操心,你怎么随随便便就吹了,也不和大人商量一下。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妈吗。” 我也有些恼火,原本就够烦的,还要听别人“怎么怎么”的教训,而且还上纲上线说我眼里没人。可是一想到大姨的事我就忍着没有吭声。 “瞧瞧你,翅膀还没硬呢,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还瞒着我,如果我今天不问,你打算瞒我多久。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当妈的没有。还撒谎说人家傲慢,盛气凌人,你长本事了你。”母亲看来是真生气了。 我越听越生气,好像我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似的,竟然还说我撒谎。不就一个李艾青吗,难道我非他不嫁不可,可笑可笑太可笑了。想着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顶嘴:“是我谈又不是你谈,谈不来吹了有什么错。” “当然错了。” “错在哪了?我不是早说过了吗,面可以见,成不成在我。你这个当妈的怎么说变就变,还讲不讲理。”我没理会母亲,只管继续说着,因为觉得自己也很委屈。 母亲越发生气了,声音变得有点尖厉:“可你知不知道只要你们成了你的工作分配就没有问题。” 我愣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不早说。” “这还迟吗?” “迟了。否则我连面都不要见。” “天真,怎么还这么天真。你对这个社会了解多少,个人主义没有市场。生活是个什么面目你看清了多少。” “我从来就没有看清过,也不想看清。妈,原来你也不太高尚吗。” 母亲有点脸红,可仍然态度强硬的说:“我都是为你好,如果还有余地,我希望你挽回。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和你讲道理。” 我不想和母亲说话,就跑出去乱逛,心情坏透了。母亲没有错,她仅仅是希望她的女儿有个好的归宿,过一种她认为幸福的生活。艾青也没有错,既然是有条件的爱情,他当然可以端架子,可以傲慢。那我呢?我算什么,我的自尊,我的爱情,我的理想又算什么。在他们眼里也许我什么都不算。我很生气,为什么他们都漠视我的权利。 看来是我错了,是我不够现实,不谈爱情一样可以过日子,也许还过的更滋润。可是,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等式:爱情=工作。这实在是太可笑了,就算我真的爱上了李艾青,他也真的爱上了我,我的心里也不会痛快,因为追根溯源,还是这个等式:爱情=工作。这关系到一个人的自尊。我错了吗?是我错了吗?一个人的自尊真的很重要吗? 如果我不认识艾青,我依然会有一份工作,那又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呢?我又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未来的夫君又会是谁呢?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这样的疯狂,这样的无序,这样的清晰,又这样的模糊。命运似乎被一眼看穿了,似乎又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在大街上游荡到晚上十点多才进门。母亲在客厅等我,我没说话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听见一声叹息。 十六 母亲一整天没和我说话,我也不吭声。只顾做饭洗碗看电视。反正怎么样日子都得过去。当没有可看的电视的时候,我就无可无不可的翻翻杂志,又这屋进那屋出的打发时光。 这时我听见楼下有人喊我,就趴在窗户上往下看,是张林那个可爱的臭小子,就喊他上来。他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封信,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说:“是那个李艾青让我送来的。” 我拿着信问:“他人呢。” 他说:“早走了。” 我说:“那你玩会儿,我给你洗个桃子。” 他说:“不行,暑假作业还没做完,马上就要开学了。”说完就拉开门跑掉了。 我撕开信抽出信纸,觉得一切都何苦来呢。信上只有五个字:“原谅我好吗?” 母亲下班回来脸色似乎好一些,我也就趁势说了些家常话,想讨母亲欢心。母亲沉吟了许久才说她已经和张姨说了,再给我们调解调解,没什么大不了的。 “妈,我们已经没事了。你以后别动不动就去和张姨说我的事。” “你捣什么鬼,还让我当个事似的和你张姨说了半天,你以为我乐意说。”母亲懊恼地说。 “您老人家就别介意了。捣鬼的人其实是你和张姨。” “为你好还成捣鬼了,真是莫名其妙。我的心真是白操了。” “没白操心,老了我养你。” “我进养老院,跟着你还不把我气死。” 晚上艾青就来了,坐在沙发上一直非常温柔的看着我,根本不管母亲的存在。我很尴尬。母亲却很开心,话一直很多,说了一会儿就回自己的房间看电视去了。我和艾青去了我的房间。 他拉着我的手说:“冬玉,我真的很想你。” 我低下头,心里无限悲伤。 我和艾青和好了,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那五个字的信我烧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十七 后天我就要出发了,才觉得有一大堆的事没做。该去走一走的同学没去走;文庙里几千年前美丽的女尸也没去看一眼,据说栩栩如生,头发似墨,肌肤似雪。我叹了口气,说等下一次吧。 我喊张林去吃冰淇淋,他一路上哇啦哇啦说个不停,我很喜欢这个小男孩,单纯、善良,眼睛永远那么清澈。我想起那个被问滥了的问题,也是最富于想象的问题:长大了想干什么。 他非常干脆的说:“当警察。” 我看了他一眼说:“当警察可不太棒。” “警察棒得很。”他依然干脆的说。 瞧着他认真执着的样子,我笑了。 “笑什么?”他仰着头问我。男孩子晚熟,都初二了还是个小不点。 “笑我笑你,谁知道你将来会做什么。” “我想当警察就一定能当上。” 看着他我心上涌出一丝丝说不清的感慨。理想和现实的差距一个十二三的少年是不会弄明白的。他们永远以为理想唾手可得,今天想明天就会拥有。他不明白社会造就人的道理。我苦笑了一下。 “你又笑什么?” “我笑上小学中学时老师出的‘我的理想’的作文题是最糟糕的题目。” “我也讨厌这个题目。我写我想当警察,可老师说我写的平淡乏味。”他一脸的不平之气,让我觉得他真的很有趣。 “平淡乏味又怎么样,你将来做一个有声有色的好警察给他看看,气死他。”我乐颠颠的说。 “冬玉姐,我不喜欢李艾青。”我愣了一下,却看见一张一本正经的小脸。 “为什么?”我也故作严肃地说,并不想让他看出我有逗他的意思。 “他的嘴太大了,不配你。”他撇了下嘴说。 我哈哈笑起来说:“要是艾青没有那张大嘴才叫配不上我呢。” 张林呆兮兮的“噢”了一声。 “别噢了,让李艾青见鬼去吧。我们去动物园,我最喜欢看黑豹了。”我拍了拍张林说。 “别去动物园。我想看电影,《红高粱》。” “什么《红高粱》,少儿不宜。” “谁是少儿,我们班同学都看了,就我没看,太没面子。冬玉姐,我们去看吧。” “我不看,我已经看过了。” “你看过了!” “是的。” “那我自己去看。” “你有钱吗?”我使出了杀手锏。 “没有。”张林一下子蔫了。我窃笑不止。 “和你去看吧。我的小弟弟。”我摆出姐姐的姿态宽容的说。 张林叫起来。我非常有成就感,做姐姐的感觉真好。 十八 艾青晚上没来,也不知道票买上了没有,我很烦的睡下了。早上差五分十一点的火车,我早早就起来收拾。可已经九点了,还不见他的影子。说好了他买好票昨晚送过来,好让我安心,今天早上九点来送我去车站。可现在全乱套了。母亲以为艾青会来,也上班去了,以为总算卸掉送女儿出门的担子了。 公交车站上人不多,可就是不见车过来。我很急,怕再晚了买不上车票赶不上车就糟了。我不时地伸伸头望望来车的方向。当车终于晃过来的时候,我几乎想冲上去拥抱它,对它说我几乎等死你。原本没有几个人,可大家依然挤成了一团。当车门在我身后合上时,我松了口气,略定定神就开始把行李往里挪。 真倒霉,如果在车站碰不上艾青,我就得买全票,因为学生证在他那。全票就全票,怕的是根本买不上票。这一阵正是学生返校的高峰期。看来以后还是要靠自己,不能指望别人。 总算到了火车站,这牛车整整走了四十五分钟,一节课的时间。已经十点十分了,还有四十五分钟。我满候车室的找也没见他。 我心里开始骂,骂那个李大嘴打乱了我的计划,可心里还是想着他会不会来。我咬着牙拎着越拎越沉的一个大包以及两个小包去售票口买票,我每次走母亲都恨不得把什么东西都给我带上,尤其是这次,以为有了李艾青这个不花钱的免费劳动力,就更是变本加厉,在我的一再拒绝下,结果还是一个大包两个小包被塞得满满的。现在可好,免费劳动力没抓着,自己的女儿倒被累了个臭死。这真是报应。 售票口那挤成了堆,尾巴倒也不长。我实在弄不懂这个时候除了学生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人要坐车。我走过去问站在铁栏杆入口那儿的一个人:“您买哪天的票?” “明天的。”他目无表情的说。我心里叹了口气。 “帮帮忙,让我夹您这好吗?我就坐10:55那趟车。”我恳求着说。那人看了我一眼冷漠地说:“后面的人同意吗?” 我又问他后面的人,一直问了八个,这个人发了善心,让我夹到他的前面。我站在队伍里却总不见队伍移动。我听见后面有人在骂,我弄不清他在骂谁。 已经10:30了,根本是没有希望的等待,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那大的忍耐力一气问了八个人非要插上队不可。售票员和买票的吵起来了,我看见人堆里挤出一个人来,一张气急败坏的脸。 不等了,还是走吧。我转身对那个人说“谢谢您了,祝您好运常伴。”他有些脸红,说:“不谢不谢。”我背着大包离开队伍,脑子里却没有留下他的容颜,不知为什么。 我买了张站台票就去进站,乌鸦鸦一片全是学生。 我站在站台上依然东张西望地搜寻着,我渴望能看到艾青,看到他咖啡色的T恤,看到他潇洒的漫不经心的步态。可是,没有他的影子。人实在是太多了,就算他来了,我也不会看到他的。我忽然很悲伤。 火车进站了,只停八分钟。我背着包用力挤也挤不到门边。我有点万念俱灰。上不去拉倒。我把包扔在地上,看着人们疯狂的往上挤。我发誓,我毕业以后再不坐火车。我痛恨火车。我痛恨火车。 “冬玉,冬玉。”我听到喊声,知道是艾青。我不顾一切的拎起包就往前冲。我伸手抓住了门边,就往上挤,可该死的大包给夹住了,后面的人帮忙托了一下,我总算上来了。 我不往里走就站在门边上望着艾青。看他东张西望的找我,看他气急败坏的脸。后上来的人不断的推我搡我让我让路,我没什么感觉。 列车启动了,我一下子急了,我抓着铁栏杆探出身子“艾青艾青”的大叫。列车员很厉害的推我,说出事了她要负责任。艾青冲过来,手里举着学生证,红红的学生证像他的心在跳跃。我说让我拿上学生证学生证。艾青把学生证扔进了车门。 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仿佛感受到空气的波动,使我看不清艾青的脸。列车员锁上车门,狠狠盯了我一眼,我不在乎。我趴在车门上看着艾青,他站在那没有动。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离别。 我拎着包站在过道上,想着大约要站到学校了。 十九 一个月的假期过罢,再看这所学府仍然没有一丝感触。依旧一片灰蒙蒙的宿舍楼,路边柏树下依旧摇曳着淡淡的黄色野花,杂草也依旧疯狂的长着,一切还是那么单调,我也依旧又恢复到学校生活的惯性中去。 上午前两节课逃课的人太多了,空了太多的座位,而老师却视而不见,几个调皮的学生不停的喊“点名点名”,他也听而不闻。这也怪不得他。上次点名的情形我依然历历在目。当时的情形和现在差不多,也是空了很多座位,逼得他不得不点名。可是他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却谁也没抓住。一是因为有人胡乱带到,不在的也带,在的还带;二是因为花名册是油印的,很不清晰;三是有些学生的名姓都是生僻字,很难认。他出了洋相败下阵来。好几个同学也因为他而有了外号。大家都觉得他在课堂上点名简直就像节日里的放焰火一样令人快乐。以后只要上他的课同学们就喊“点名点名”,而他总是像今天一样听而不闻,让人多少有些遗憾。 我忽然觉得做老师也挺可怜,尤其是不被学生尊重的老师更可怜。 后两节是英语课,实在不想上,可是又没有办法,一旦旷一次课,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英语老师一向自视颇高,又去美国呆了几天,回来后眼睛更是长到了头顶上,也就更加对自己的现状不满,天天牢骚满腹,英语课都快变成他的发泄课了,实在影响人的情绪,渐渐地让我对英语也失去了兴趣。有时我想,既然这样不满,为什么不留在美国呢?在我想来,美国应该是一个只要真有本事就比较容易出人头地的地方。我看着他并不算年轻的脸,心上很不舒服。 后来他终于出国了,去了澳大利亚,夫人和孩子也都一起走了。现在过的到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好不容易盼到下课,去食堂打了饭懒得回宿舍就坐在大厅里细嚼慢咽,脑子里想着艾青的信上会写些什么,不算那封五个字的信,这是我收到的他的第一封信。洗了碗回到宿舍,只有王洁一个人。 “你今天怎么了,一个人坐在大厅吃饭,感觉像失恋了一样。”王洁说。 我不由得笑了,说:“你的感觉好奇怪。咪咪和菲菲呢?” “约会去了。下午又没课。” “那你不回家吗。” “这周不回了,约了同学去玩,你去不去。” “不去。你的同学我又不熟。” “玩玩不就熟了。” “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王洁拿了本书去教室了,而我则放下纹帐躺在床上看艾青的信,我用剪刀剪开信封,我不想破坏这封信外观的完美,因为我想保存它。我抽出信纸,他只写了不满一页纸,只是很简略地说了些别后的情况。我很失落,这就是我想保存的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 冬玉: 你好。这一阵我一直比较忙,也没有早点给你写信,请原谅。 这几天阿姨有点感冒,一直在吃中药,又不肯休息,下了班我会去看她的。你放心好了。大姐也常过来。 这两天我在写一个实验方案,挺麻烦。 昨天碰上你的一个高中同学,叫马功成,不知你有印象没有。他对你印象很好,讲了不少你的事。 前天的晚报上登了刘风的诗《落叶》,我们都很高兴,去喝了啤酒。 就写到这吧,注意身体。 李艾青 我把信收起来放在床头的盒子里,那个蓝色的硬纸盒是我的百宝箱,里面收藏着许多有趣的东西。比如小贝写给我的明信片,上面尽情的展示着他的学问:有一幅画,一个脸上只有两个圆圈的娃娃;有四道算术题1+2=3,4+3=7,4+5=9,3+5=8;有八个汉字,头、手、足、飞机、萝卜、鸭,“萝”字中间的四写成了日;又叫了我一声“小姨”,“小”字向左提的那一勾,勾向了右面,“姨”字纯粹是别字。当时看罢忍俊不禁,就把它收起来,将来让他长大了看。现在,我觉得艾青的信也挺有趣,如果有可能,将来也读给他听。 我也受了他的影响,给他写了一封更简略的信。原本想问一下那天为什么那么晚才去车站,可又一想,他根本就不想告诉我,我又何苦一问。我有些莫名的惆怅。 我忽然觉得认识艾青也许是一个错误。错误。错误。错误。我在纸上一气写了几个错误,才明白自己根本就没打算摆脱这种错误。 我提笔又给母亲写了封信说我一切都好,问艾青是否去家里,并让母亲大人最好注意身体,感冒了就别早出晚归的,年轻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蒸蒸日上,您老人家就多多享受点儿这些个太阳的热力,尽早退休把孙子看上得了。最后写上永远都一样的那句话:祝母亲身体健康。 我封了信权当散步似的去了邮局。在把艾青的信扔进邮箱的瞬间,我捏着信的手没有松开。 二十 父亲常说这是一个没有秋天的城市。炎炎夏日刚挥挥手,深秋似的日子就叩门了。这几天气温骤然下降,气象预报说西伯利亚的寒流来了。教室里一片“唏溜”声。 课间的时候王洁喊我去取信,每天取信也是个不小的事情,小小的一把钥匙也意味着权力。既然意味着权力,也就意味着纷争。最后不知哪个捣蛋鬼往锁眼里灌了胶水,弄的生活部长紫胀了面皮,矛盾也算暂时划上了休止符。 我今天竟然一下子收到了三封信,被同学们称之为幸福国里的幸福人。其中一封是一个很陌生的地址,我不记得那个地方还有我的朋友。信挺厚至少有四五页。回到教室撕开信一看称呼,我就知道是谁了。我是冬至那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就一直叫我消寒。 他比我高两级,我进校的时候是他接待的,因为同姓,他就总以兄长自居,我不过淡淡一笑,告诉他我有两个哥哥,他们自称肖氏兄弟,全都潇洒的紧。他有些尴尬的笑笑,就不在扯这个话题。我也乐得丢开手。 他在信上说再过些日子你就要毕业了,毕业后走上新的工作岗位,分配的好坏是关键的一步,万不可放弃。女孩子不比男孩子,应该有一份安定的职业,这样收入也比较稳定,对将来的成家立业以及自身的独立都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我有些怅然。依然是分配,依然是工作。现在每个人都在谈论工作,连这个不修边幅、喜欢畅谈理想之人也开始关心我的工作了。 他劝我争取留在省城,省会毕竟是省会,交通便利信息灵通,不论以后发展什么都容易些。万不可不努力随着别人的表格把你填到哪算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爬一百层楼,起步从五十层与一层的,哪个容易到达你总该明白。 他长篇大套给了我分配经以后,语气却忽然转了,使我觉得又像那个一天到晚只关注灵魂而忽略周围世界目光忧郁的小伙子了。 转眼间,我也工作快两年,除了刚工作时因报到正赶上月末多拿了国家半个月工资,沐浴了这种母爱式的社会主义温暖以外,再没有特别的感受,更多的只有厌倦。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我希望周围的一切都是朝气蓬勃的,我们能齐心协力做些什么,可是我们每天什么都不做。真的,什么都不做! 这两天我一直在思考,呆在这种单位的悲哀就在于你一眼可以看穿你的前途和未来。而这种前途和未来又是那样的普通和平庸。这种彬彬有礼的现实天天伴着我走来走去,令我惧怕。我现在很脆弱,也很孤独。我和几个同事谈过一次理想问题,他们就像在听一个怪物说话,表情很诧异。 有时我想,所谓的迷茫和痛苦都源于我们期求的太高,觉悟的太早,不甘心平庸,不甘心普通,而又没有勇气和力量改变这一切,就自然而然的陷入了一种无助无奈又无力的境地。 我现在感觉自己在思想上举步唯艰。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思想最活跃最积极的校园,似乎思想也跟着停滞不前了。过去在学校里读西方的一些书读多了,把人读伤感了,也读厌了,我记得你有一本红宝书,好像是《毛主席的五篇光辉著作》,不知你认真读过没有。 前两天有朋友让我看《血色黄昏》,我很欣赏里面的徐佐,那个瘦弱的有着不屈灵魂的徐佐。不知你看了没有,可以读一下,看看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是个什么风貌。 他写到这,就祝我永钟天地之灵秀,然后属名肖磊,还是那不拘一格有着刚骨的字体。 我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对他始终都无法产生那种微妙的感觉,而使他遗憾的回到了故乡。记得那天送他离校时,他说了一句“以后只有你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当时感动的心痛,真想坐上车和他一起走,可我只说了声谢谢。他挽着一条裤腿上车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总是不修边幅。 又过了不久,当我也拿到了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半个月工资的时候,他死了。他没有成为徐佐,他说:“理想和现实差距太大了,我要走了。”这是他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唯一的两句话,十五个字。没有叫我肖寒,也没有属名肖磊。拿着信我痴了好久。艾青拍了我一下,我才清醒过来。 其实我一直想给他回封信,可是终于还是没有提笔。可我会经常想起他,想起他的信,想起在学校里和他发生争论的情景。我不知道这个“想起”里面有没有爱的影子,也许有吧,因为想到“爱”这个字,我的心是酸的。 可是他死了!那个长着理想主义额角的肖磊死掉了。青春的额角实在经不起碰撞,一撞就碎了,就死掉了。就算我再想写只言片语,他也无法看到了。要是他有灵魂,我愿意写下我的感谢、我的心痛、我的后悔,让它们化了灰去他阅读。我真的很后悔,为什么手懒、心懒,无视别人的存在。 可是,肖磊,你为什么就不能把你的理想降下来,降到现实的层面上来呢?肖磊,这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后来他的一个朋友辗转联系到我,说就为了看看我,替他的好友来看看我。因为他来到这个城市的当晚梦见了肖磊。 我的眼泪开始不停的流。我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他说:“看见你的眼泪,我觉得肖磊值了。” 我没有回答,站起来去了洗手间。当我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平静多了。 “能谈谈他吗?”我说。 他说:“你知道吗?他为你写了厚厚的五本日记。你能想像吗。我是无法想像。这五本日记在我手里,我没想到今天会和你面对面坐在这里,否则我会带来的。这五本日记本应该属于你。回去我会把日记本寄给你,你自己去看吧。对不起,这五本日记我全看了,当时我想,如果我是一个女孩,有人给我写这样的日记,哪怕只给我写一本,我都将义无反顾的嫁给他。 “你去日记上认识他吧,一个真实的肖磊。肖磊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真实的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可是,他原本可以属于你。”他说到这站起来俯视着我继续说:“你很幸福,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是那么的爱你。我要走了,看见你,我心里更难受。” 我抬起头仰视着他,心里阵阵刺痛,可我依然坚定地说:“日记请你不要寄给我,让我彻头彻尾做一个自私的人吧。让所有的包袱、所有的爱都随那个人去吧。” 他诧异地看着我,说:“你真的是肖冬玉?” “如假包换。”我冷酷的说。 “应该是你。再见。”他抽身走了。 我在那坐了很久,直到服务员来告诉我要下班了。我出了门往家走,抬头看见艾青远远站在一棵树下。他一直在等我。 我走过去和他面对面站着,他拉起我的手握着说:“我真的很怕失去你。” “我也是。”我声音涩涩地说。 二十一 我刚夹着课本进来,华菲菲就对我乱叫请客请客。我笑兮兮的说:“是不是又换了,你换男朋友还要我请客。” 菲菲一跺脚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瞧瞧,这是什么?”说着从床上拿起一封信举得高高的大叫:“冬玉狡猾狡猾的。” 我估计是艾青的信,可我还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不就一封普通的信吗,值得你大呼小叫的,让人笑话,简直一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这句话果然奏效,华菲菲歪着脑袋看着我,两手把玩着那封信。我趁她不注意一把把信抢走了。等她反应过来,一切都迟了,就只好哇哇乱叫,说我狡猾狡猾的。 这时楼下有人喊华菲菲,一个男生的声音。我趴在窗子上一看,不是原来的那个了,就说:“唉,挺帅的。几时钓上的。我咋觉得你的前世一定是个渔夫。” “你才渔夫转世呢。这可是他愣追我的,什么我钓他,我才懒得钓他呢。” 我笑起来说:“没什么,要做先锋派就要做彻底。说归说,你还是老实点吧。” “冬玉,谢智慧那个笨家伙这两天阴阴的。我怕他纠缠我。你可要帮我。” “你别说人家笨家伙,人家爱你爱的死去活来,你甩人家也得尊重人家吧。” “帮不帮?” “这种事我怎么帮,我跑过去当头一顿棒喝,我算什么呀我。” 楼下的人继续喊。 “你快去吧。鱼儿已经急了。再喊下去你就更出名了。”我推她。 菲菲走了,我也安静下来。艾青的文字功底到底如何,我说不清楚,总之,他的信总是三言两语,也许他不想在纸上流露情感,怕着了痕迹。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像菲菲所说吗?现代爱情观就是双方没有责任和义务,恋爱时珍惜每一天,分手时潇洒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 我正在认真的思考情为何物,菲菲忽然又回来了,一脸的怒气。我很奇怪,但又不好直言相问,就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菲菲爬到上铺翻来翻去,弄得我这个下铺的人也跟着遭殃。 我实在忍不住就问:“你到底怎么了,弄得我吃灰尘。” 她气哼哼的说:“那个该死的谢智慧,竟然让我当众下不来台。我非得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智慧先生的名字真是叫错了,要是他真的智慧,你一个白眼他就应该立即消失。” “不许拿我开心。” “谁拿你开心了,我是为你好。你和谢智慧分手是必然的结果,你们根本就不合适。” “你也认为我们不合适?可他愣说他爱我,愿意为我去死,你说恐怖不。” “真是太恐怖了。怎么可以用感情去束缚别人,不能说因为你爱我,我就得放弃我的自由,卷缩到你的身旁任你爱抚。最卑鄙的藉口就是用我爱你来束缚你,限制你,让你牺牲。菲菲,我也想劝你两句,你认真点行吗?” “我很认真。我们这里不同。”她指着脑袋说,“你保守,我浪漫。” 二十二 晚上菲菲回来和咪咪对我发起了总攻。咪咪圆睁着一对猫眼说:“冬玉的问题必须立即摆在桌面上,不能让她再度成为漏网之鱼。”菲菲和王洁也在旁边鼓噪。 “我有什么问题,你们这些人真的很奇怪,好奇心也太重了吧,这样会无事生非的。” “好啊,竟敢说我们无事生非。你别想转移话题。交待了吧。”菲菲说。 “都什么年代了,还值得我做古典派的掌门人。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满不在乎的说,其实我心里真的很在乎。 “别卖关子。不能让她再次滑走。冬玉狡猾狡猾的。”咪咪怪声怪气的说。 “冬玉,你保什么密吗。我们四个人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也太不够意思了。”王洁慢条斯理的说。她生就的这么一种中性脾气,总是不急不火的,像一杯温开水。 “瞧瞧,你们哪个给我说话的机会呀。”我知道今天很难过关了。 “嘘——你开说。”咪咪一本正经地在我对面坐下来打算开听。 “小时没娘,到大话长。”我忍不住笑了。咪咪再一次警告我不要妄想,赶紧招了吧。 “他免贵姓李名艾青。记着,是大诗人艾青那两个字,只不过要读艾(义)青。他三年前就工作了,我们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太不够意思了,和我们玩了三年深沉。”菲菲说。 “他太普通了,而且对我来说这件事是自然而然的,说不说都无所谓。” “瞧瞧,根扎的多深。”菲菲继续她的感叹。 “根倒不深,唯一的好处就是自然,自然到我经常忘了他的存在。” “我不信,你又打算漏网了。快说实话。”咪咪笑兮兮的说。 “那你要我说什么,真没什么好说的。”我看着咪咪,咪咪瞪着我。心想撒谎真不是件好事。 “看不出来,你这么老土。你不是挺洒脱的吗。”菲菲说。 “这和洒脱两回事,菲菲。让我怎么说呢,你们逼死我算了。逼上梁山啦。逼上梁山啦。”我喊起来。 “不许喊。再不招就大刑伺候。”咪咪瞪着眼两手做鹰爪状恶狠狠地说。 “好好,我招我招。”我做恐怖状。 “快说吧,你怎么也不大方了,这么小家子气。”王洁说。 “我宣布:他很爱我。这下你们满意了吧。”我真的很迷惑,自己竟然想当然的把他很爱我说出了口。 “瞧她美的,竟然瞒了咱们三年多,还姐们儿呢,太不够意思了。”咪咪说。 “那你爱他吗?”王洁问。 “天哪!王洁你太厉害了。我不能回答。”我的心有点跳。 “说一个爱字那么难吗?”王洁盯着我问。 “王洁我怕你了,你太可怕了。” “好了王洁,哪那么容易就爱上一个人呀。比如我,我就爱我自己,很自恋。”咪咪说。 “怪了,你们怎么从来不写信?”菲菲说。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和他都特懒,谁都不爱写信,都觉得在心里默默思念更诗意些。”说罢我忽然感觉自己太过分了。 “我们还以为你单飞呢,你却一个人在那默默地诗意。冬玉你真的好狡猾。”王洁说。 “狡猾就狡猾吧。其实不是我不说,只是我们一直平平淡淡,哪像你们谈的天昏地暗海枯石烂有辉煌的故事可讲。” “瞧瞧,又拿我们这些伤心人开心。”菲菲说。 “你真行。咱们这三年就热心这个话题,你竟然装得和没事一样,滴水不漏。这才叫‘胸有成竹’。你的确有大家风度,在下佩服。”咪咪抱着拳说。 我笑起来。我认识艾青不过才两个月,以前本来就没事,哪用得着装。 “没想到你的他已经工作了,那你毕业后可自由不了几天了。”王洁说。 “不合算,还是先自由几年再说,何苦把自己早早拴住呢。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菲菲说。 “我也热爱自由啊,可艾青比我大好几岁,不可能给我太久的自由。” “找一个爱你的人过一辈子也很不错。别听菲菲的自由论。”王洁说。 “我也这么想,怎么不都是一辈子。”说罢我有些茫然,觉得自己都有些相信青梅竹马的故事了。 二十三 系里办了一份刊物叫《蓝星星》,那个一年级的新生是个文学爱好者,被任命为小编辑后就非常认真的四处约稿,我有幸也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我有些受宠若惊。我问他是否找错人了,他认真的说没有。我知道自己是个默默无闻不引人注目的人,这个文弱的小书生倒让我要重新认识我自己了,我自嘲的想。 他说:“我们的这份刊物就像天上的蓝星星一样,是一个充满幻想的梦,闪闪烁烁昭示着希望。我们希望热爱文学的同学们和我们一起来做梦,做一个美丽的梦,直到梦想成真。”他有明显的口音,像是云贵川一带的人。 我说:“蓝星星,是很美。可我不爱做梦。” 他说:“为什么不做梦呢?趁年轻,抓紧时间做梦,以后步入社会就没时间做梦了。” 我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挺现实。” 他说:“现实有什么不好,现实并不妨碍做梦。” 我说:“说的好。” 他说:“你写诗吗?我们需要诗歌。” 正好昨天英语老师发牢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孤独,就信笔涂鸦写了些长短句,我去桌子上的英语书里取出那张草稿递给他说:“你看能不能用,能用你就拿去吧。” 他接过纸看了看说:“我回去看了再说吧。” 结果第一期《蓝星星》上登了我的所谓的诗《我是谁的孩子》: 我是谁的孩子 孤单单矗立在这荒原 软软的藤蔓想扼死我 而野花却坦然面对这场谋杀 我是谁的孩子 孤单单矗立在这荒原 我问飞翔的小鸟 “傻瓜,你是父母的孩子!” 我听见野花在窃笑 藤蔓已使我喘不上气来 我是谁的孩子 我是谁的孩子 孤单单矗立在这荒原 “你原本是我的腹中餐 却无意中失落在这里” 一只老老的鸟停在我枝上 我受到了菲菲、咪咪和王洁的攻击。 菲菲胡乱编着唱:“一粒籽呀,落地下呀,过了几天就发芽,发个芽芽,开个花花,结了一个肖冬玉。” 咪咪说:“既然你是一粒需要风媒、虫媒、鸟媒还有其它乱七八糟的媒来传播的种子,那你落哪就在哪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就行了,你乱喊什么孤独。” 王洁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非树,焉知树之忧。你怎么会把自己比做一棵树,奇怪、奇怪。” 我说:“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你们凭什么不允许我当一棵树,不允许一棵树有孤独。” 菲菲说:“我们天天在一起,我把你当铁姐们,你凭什么要当一棵树,还要有野地里一棵树的孤独。首先你对不起我。” 咪咪说:“你行行好吧,别这样了。你已经折磨过我一次了。” 王洁说:“是的,你为什么要当一棵树,而且还是荒原上的一棵树。难道我们的宿舍像荒原吗?难道我们生活在一个情感的荒原上吗?” 我说:“这是哪跟哪呀,这是什么年代,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想干什么。” 她们三个异口同声说:“我们什么都不想干。” 我笑起来,她们也笑起来。 我本来懒得想起那个小男孩,可是他又来了,依然说需要诗。我觉得挺可笑,就说:“你太认真了。句子分了行不一定就是诗。我只是让自己高兴罢了,你还当真了。那不是诗,我自己很清楚,你也很清楚。”” 他说:“那你就再让自己高兴高兴吧。” 我说:“你喜欢夸父吗?” 他说:“喜欢。” 我说:“我也喜欢。前两天看《古代神话选》心里很感慨,觉得自己缺乏理想,缺乏追求,夸父、精卫、刑天是多么的了不起。” 第二期《蓝星星》上又登了我的诗《夸父逐日》: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我去追太阳啊追太阳追太阳 我热啊热啊热啊 我渴啊渴啊渴啊 我喝干了黄河黄河黄河 我喝干了渭水渭水渭水 我累了累了累了 我飞起来了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我去追太阳啊追太阳追太阳 我追啊追啊追啊 我被菲菲、咪咪和王洁目为无聊。 我再没见过那个小男孩。 二十四 国庆节再加上星期天放三天假,王洁回家了,咪咪和菲菲窜同学去了,宿舍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而我总是无处可去。偏偏窗户还破了一块,糊了张破报纸,晚风吹得飒飒作响.倒真有客居他乡的苍凉之感了。 三十号我一气读了三本小说,根本无所谓白天黑夜。吃了一顿方便面勉强裹腹。现在回忆起来,只记得当时读罢张爱玲的《十八春》,走出宿舍站在阳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感觉张爱玲的小说就像这西北的秋天,没有色彩,没有音韵,连太阳也是白的,随之而来的就是凄冷的冬天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份感觉。 十一早上十点我才爬起来,看着扯满帘子、纹帐的房间真的有点落寞了。我跑到校门口的小饭馆要了份炒面慢慢的吃着,想着这一天如何打发。 我实在无处可去。逛校园一方面有些形单影只让人认为有失恋之嫌疑,另一方面也实在不想逛了。去逛街吧,今天肯定人挤人,逢年过节大家都爱去大街上挤,空间太小了,娱乐的方式太少了,实在没有更多可做的事。人其实挺可怜的。 打开收音机,净是音乐节目,我似是而非的听着,手里织着毛衣。我想在母亲的生日前织好寄回去,让母亲高兴一下,免得她老人家总唠叨我不孝顺。 有人敲门,我喊了声“进——”。外面有声音答:“门锁着呢,进不来。”我打开门,是同班的三个男生,声称实在无处可去,但求收留一小时,绝不多呆一分钟。我说那请,到时我下逐客令你们可别难过。 四个人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现在我只记得自己说了一句“我不一定非让别人理解”引起了其中一位的共鸣,使得自己也颇觉悲壮,似乎自己的落寞有了很好的注解。其它再说了些什么也就模糊了。 等到实在无话可说了,我们就讲笑话。到笑话大家都不笑的时候他们就起身告辞了。我一个人静静的呆着,思绪像一缕缕的轻纱,在脑子里飘啊飘,渐渐的我真的飘了起来。 我听见外面叮叮当当饭盒响,知道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要了份土豆炖排骨和一个馒头坐在餐厅里慢慢吃。我只是偶尔在餐厅吃饭,女生基本上都是在宿舍吃饭,我也未能免俗。 回到宿舍,有点百无聊赖的感觉,就拿出毛笔临摩颜真卿的《多宝塔碑》。记得那年去虎丘,大概是心理因素吧,远远就觉得有一股肃杀之气,毕竟是墓葬之地。沿着山路向上走,看见石壁上有两个大大的鲜红的楷书:剑池。我觉得它那么眼熟,似曾相识。这时听旁边的人说:“这是颜真卿的真迹。”我汗颜。我从小开始学习颜体字,学了这么多年,见了真迹却茫然不知,真是荒谬。知耻而后勇。我对自己说。 二十五 谁知又过了多久,我又听到了敲门声。今晚怎么了,不让我清静。我真不知该不该去开门。盯着门发了一会呆,才站起来。当门打开的时候我愣住了,竟是艾青!竟是穿着一身黑西装的大嘴站在门外像个幽灵。我有些手足无措了。 他主人似的进来站在宿舍中央看着那扇破窗,慢慢说:“不想家吗?”我呆了呆说:“谁知道。”他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的淡漠并没有掩盖住自己的失措。 我实在不知道他现在跑来干什么! “不欢迎我?”艾青很敏感。 “不不。”我掩饰着说,“请坐,我给你泡茶。洗一下吧,我去端水。”我有点语无伦次,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艾青看着我,是一种奇怪的表情。我怕他看出我的慌乱拿着盆赶紧出去了。我真是太奇怪了,怎么会这样手足无措、言语混乱呢?我一向不是以潇洒自居吗?难道我真的爱上他了吗?楼道里暗暗的,只有我“塌啦、塌啦”的脚步声。 我端了水回来,见艾青正在看我枕头上的几页纸,那是我刚写的草稿,我还不想让人看。就说:“先洗吧,别看了。” “这诗是你写的?”他望着我问。我看了一眼说是的。他丝毫不明白我此时的心境,竟很有心情的读起了那首歪诗。 我曾试着迈过那门槛 你想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走在街上,疑心一阵风会把自己吹倒 突然间心无所住 记忆却也从此丢失 阿?就着臭豆腐做了早点 老师走上讲台,才想起自己高度近视 空着的座位是一种诱惑 该坐在那的人,令人纳闷 吃饭时才发现眼镜丢了 遂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 而我却胖了 或许原本就该如此 也就无所谓对结局的关怀 他读罢看着我说:“我喜欢这首诗,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在里面,虽然表面是淡漠的。”我坐着没说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见我呆若木鸡,就站起来去洗脸。 他会怎么想呢?定会认为我此时是多么寂寞,多么孤单,多么需要他的理解和关心。也许心里已经对我生出怜悯了吧。想着,我竟有些气愤。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想他这么远来,带来的是关心,是怜惜,自己应该感激才对,而不应该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揣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应该乐才对。我把嘴角向上提做出微笑的样子。 二十六 艾青刚洗罢脸,我再次听到了敲门声。我看了艾青一眼说:“今晚倒是门庭若市,真是……”话没说完我就不得不“来了来了”喊着去开门,敲门的人似乎疯了。 开了门,我叹了口气,也只有他们才敢如此无理的敲门——公寓的管理者。其中一个因脸蛋儿发红而荣升红二团团长。团长把我和艾青上下打量了半天,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女生宿舍不能留宿男生。”我觉得挺好笑,就说:“没人会在这儿留宿。您多虑了。”团长嘴脸严厉的说了些防患于未然之类的废话。我愈发觉得可笑了。 “证件,证件。”团长生硬地说。 我递过去学生证,问他要不要看身份证。 他说:“你的有学生证就可以了。” 艾青把身份证递给他,团长的脸色愈发严峻了。我看了艾青一眼,艾青笑了。我觉得他很从容。 团长说必须去公寓登记,否则的话后果自负如是云云。我的火渐渐往上冒,不由得冷笑一声说:“艾青,我们走。”艾青拉住了我的手。 那家伙说:“还是登记一下的好。” 艾青说:“我上来的时候登记过了。” 团长很严厉的说:“节日期间的治安保卫工作更不能放松。” 我说:“是的是的,你好好的保卫吧。” 于是我换掉拖鞋往外走,做出要锁门的样子。 大约团长的威严被冒犯了,厉声问我:“你是哪个系的。” 我想了一下说:“忘了。” 团长狠狠盯了我一眼说:“会查出来的。” “那您就多费心了。”说罢我“砰”的一声锁上了门,扭头就走。 艾青跟上我谨慎地问:“不会给你惹麻烦吧。” “不会。这帮臭狗屎从来不干好事,你也看见了,我们的玻璃破了,从公寓到房产科,从房产科再到公寓,跑了几趟都没安上。换个托布、扫帚也那么难。还动不动以查电炉为名趁学生上课去了乱翻东西。我有时候甚至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变态。” “好了冬玉,你别生气了。这帮人是你大学生活的点缀,不协调的音符,响过去就完了,没必要和他们计较。也许等你大学毕业了想起他们反而会觉得自己现在挺可笑。” “也许吧。也许我会觉得自己可笑,可是现在的我只能认为他们无聊。你瞧我,光顾生气了,忘了更重要的事了。往那边走,去招待所。” 订了房间我们就安心的在校园里乱逛,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似乎两个人都在避免说那些泄露自己情感的话。 “艾青,我妈好吗?”我忽然有点想家了。 “阿姨身体挺好,就是挺惦记你。你为什么不回家呢?”艾青轻轻地问。 “我说不清。妈妈是那么的爱我,可我就是不想回家。我总想一个人呆着,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外面的世界我不喜欢。我总是和别人格格不入。虽然我也讲笑话,我也和她们一起疯,可我心里总是不快活。”我有些伤感的说。 艾青伸手把我揽进怀里,轻轻地抱着,我第一次被艾青这么温柔的拥抱,温暖的感觉传遍全身。过了一会儿,我轻轻推开他问:“你怎么会想到来看我。” “想你就来了,很简单。” “我问的真无聊。我也喜欢简单的生活,可我又总是把问题搞复杂。” “没关系,我来帮你去掉那些细枝末节。” “你不嫌烦吗?” “为什么要烦,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时我看见宿舍楼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就对艾青说:“十一点准时停电,我该回去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坐了一天的车。”” 艾青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女生楼的大门晚上就锁了,你们是不是也锁门。” “刚开始也不锁,后来出了点事,才开始锁门。从此我们就失去了自由。有时候我真的挺讨厌那个不知名的惹事生非的人。让我们所有的人都跟着受水。想当初,一到夏天,尤其是到了十五的晚上,那月亮简直就是一种诱惑,那么朦胧美丽,总是丰富人的想象力。我一直以为月光下的一切都是美丽的。我们就出来逛,校园里净是夜游的。我见过一个男生斜倚着宿舍楼拨着吉它,淡淡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以至于让我想起了雀巢咖啡的广告词:味道好极了。” 艾青在月光下笑起来,脸部棱角分明,很是动人。月光下的一切真的都是美丽的。我不由得也笑起来,想让他看见月光下我的美丽。可我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就试着问:“月光下的人是不是很美丽?” “是的。”艾青说。 不知道他是不是指的我。 “冬玉,你真的很有趣。” “你为什么总用有趣这个词,也不换个花样,别出心裁一下。” “见了你我的新裁就都没有了。” 我笑着说:“可我见了你却新裁叠出。” “这就是我们俩不同的地方。” “好了。我真该回去了。” “你别去碰钉子了。那些人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我陪你逛一晚上。我好像又回到了学校的感觉。” “你太累了,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妖魔鬼怪吃了我。吃我可会消化不良闹胃病的。” “算了冬玉,明知是钉子为什么还要去碰呢?我一点不累,大不了我陪你逛一晚上。” 我没有吭声。母亲总是说我一条道走到黑,不到黄河心不死,看来没有说错。艾青见我不说话,又接着说: “算了,冬玉。别弄的自己也消化不良闹胃病。你也去招待所,不过就一个晚上,也算不得奢侈。” 我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艾青说:“我别出心裁一下,用四川话朗诵一下李白的《月下独酌》怎么样?” 我明白他在逗我开心就说:“好啊。” 艾青拿腔捏调的开始朗诵:“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笑着说:“李白恐怕要从天边飘过来了,看看谁在这胡闹。” 艾青依然用四川话说:“这不是胡闹。李白肯定很高兴,他是四川人吗。” “我真想李白飘过来,何等的仙风道骨。”我望着月亮说。 “你会打太极拳吗?我认识的一位太极拳师傅,就很有大侠风范。” “介绍我认识好吗?我喜欢太极拳,也会一点点。” “没想到你有这个爱好,寒假的时候介绍你认识。他是我师傅。” “彼此彼此,我也没想到。”我笑着说。 二十七 宿舍里还是空荡荡的,我这个留守人员四年已经注定了。我让艾青先坐会儿,自己径自去了水房。等我回来的时候,艾青已经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在帮我糊那扇破窗子。贴的是一张英格兰足球队的著名守门员舒马赫的海报。我也顾不上心疼那张海报,只管连声说谢谢。 我说:“你先出去一下好吗?” 他说:“换衣服吗?” 我点点头。 我换了件雪青色的有袖长裙,套上丝袜,穿好鞋就去给他开门。 我问他:“好看吗?” “挺好看。” “你说的是人还是衣服。” “都好看。” “我很谦虚的,光夸衣服就可以了。不过,我要不问你,你不会说这个话吧。” 他笑了,说:“女孩子好难缠。” 我说:“你见我换了衣服,顺嘴夸一句又不费你的力气,我还心花怒放又对你生出许多好感,你何乐而不为呢?” 艾青抱着胳膊靠着桌子说:“冬玉,你像一个双面人,一会儿那么忧郁,一会儿又那么活泼。就像川戏的变脸。” “那我也太可怕了,我只是偶尔喜欢在你跟前任性一下而已。” “是吗。”艾青笑着说。 “允许吗?永远?”我轻声问。 “永远!”艾青也轻声说。 我忽然很悲伤,眼泪几乎要下来,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高兴带给自己的依然是悲伤。 “怎么了?” “永远这两个字已经随着风儿飞走了。”说罢,我假装缕头发快速的抹去了眼角的眼泪。 我们出了门,心情都很好,看着什么都亮堂堂的,充满暖意。 艾青说:“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总是暮气沉沉。” 我说:“那你和我多逛逛包你年轻几岁。” “我求之不得。”大嘴张着他的大嘴说。 我觉得我又受到他的大嘴诱惑了,就扭过头不在看他。 “怎么了?”艾青问。 “没什么。”我说。 艾青伸手揽着我的肩膀,我愣了一下,一个人自在惯了,猛然这样还不太习惯。大街上人来人往,消磨着自己的时光。我和艾青在这些人中走走停停,所谓漫无目的的闲逛,大约就是我们这样吧。 我拉着他在市场上逛,看一个粗糙的外乡人编出翠绿翠绿的蚂蚱,还点上红红的眼睛;还有一个盲人用二胡拉着很好听的《十五的月亮》。 “如果我和他们一样,我真不知道自己该靠什么解决温饱,我既不会编蚂蚱又不会拉二胡。”我认真的说。 艾青看着我一笑,说:“没关系,我会拉二胡,你拉着我的衣襟装瞎子就行了。” “真的吗?不许反悔。” “我倒是担心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混到那么惨的地步。” 我笑起来。笑罢我认真的看着他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落魄了,惨到要饭的地步,你真能来帮我拉二胡,陪我一起要饭吗?” “当然。不过,我永远不会让你去要饭的。如果有一天真惨到要饭的地步,也只能是我一个人去要饭。”他认真的说。 我笑笑说:“随便说说,随便听听,象风一样吹过就算了。” 我知道这是疯话,恋爱时人们都爱说些疯话,但疯话常常让人感动。许多年后,我和咪咪再见面的时候,我对咪咪说了我和艾青说的疯话。 咪咪眼泪掉下来。她说她为了一句疯话把自己嫁了,她的前夫说:即使她瘫痪了,他也会爱她一辈子伺候她一辈子。可是,结婚没多久,他就去对别的女人说这样的疯话去了。 那天咪咪喝了很多酒,吐了好几次,我劝不住,也不想劝。我只是后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们拐进一家商店,我俩几乎同时指着一件手工编织的大毛衣说好看:桔红色的毛衣上缀满了一大朵一大朵的金黄色的向日葵,颜色热烈而耀眼。让我想起了梵高。可毛衣毕竟是毛衣,向日葵的花瓣没有动感,没有梵高的那份张力与躁动。梵高的每一片花瓣都像火焰,都想燃烧,都想脱离向日葵而独立存在。梵高的画太焦虑了,看着会让人心痛。 他说:“给你买上如何。” 我说:“走吧,我会割掉自己耳朵的。” 他愣了一下,说:“那我更应该买给你。”说罢就去讲价。天那,他竟然把价杀到了五十五块钱,斩掉了一半还多。老板把毛衣装进塑料袋里递给我。 我说:“做生意报实价有多好,免的口干舌燥杀来杀去。艾青,你真行,我就杀不来价,人家一甜言蜜语,我就全军覆没、溃不成军,多付了钱还觉得人家态度太好,让人不好意思。” “那以后我来帮你买东西,包你称心如意。” 我笑着搀起他的胳膊说:“你够模范。” 他说:“这是美德,男子汉就要能屈能伸。” 我拍拍他的脸笑了。 大街上除了人就是人,逛得人很累。 我说:“歇会儿吧。早知如此去逛公园多好。” 他说:“逛公园和这情况一样。人太多了。那有家电影院,去看电影吧。” 我说:“现在有几部好片子。” 艾青说:“权当坐坐。” 我们过了马路,去了对面的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演了,反正权当坐坐的,就买了票进去,竟忘了问是什么片子。电影院里人稀稀落落的,我们在门边摸了个坐位坐下,屏幕上正是晚上,下着雨,有一个穿风衣带礼帽打着伞的男士在走。 我小声说:“也不知道啥片子,莫名其妙的。” 艾青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说:“我想吻你,可以吗?” 我的心狂跳起来。可是我却说:“不可以,这是电影院。” “我们再往里坐一点,没有人会看见。” “不行的,我认为不可以。” 他拉着我的手要往里坐,我没有动,并甩开了他的手。他静静地坐着。我不知道我做的对还是不对。 我把手放在他的腿上,他握住了我的手,就那么握着,再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电影里演了些什么,后来灯亮了,散场了,我看他好像并没有生气。 我们出了电影院,他看了看表说:“六点多了,吃点什么。” “去吃牛肉面吧。”我说。 他说:“那你选一家,我不熟。 我们穿过马路进了对面的一家牛肉面馆。清真寺上悬挂的星星和月亮标志据说代表的是黑暗和苦难。穆罕默德是个奇怪的人。我想。 牛肉面的味道很不好,我凑合着勉强下咽。虽然吃的很努力,可还是剩了大半碗。艾青倒是吃完了。 艾青说:“不想吃就别吃了。吃饭应该是一种享受,而不是受罪。” 我忽然想哭。 艾青继续说:“走吧,找个商店去给你买点儿零食。”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痛恨自己怎么这么脆弱。艾青拉着我的手出了牛肉面馆,我们在马路边上,静静地站着。 艾青说:“哪安静些我们坐坐。” 我说:“我知道一个情缘咖啡屋,去的几乎都是学生,很不错。” 他说:“就那儿吧。” 我们去的算合适,正好有一个小格子空着。我们面对面坐下,艾青点了两杯咖啡,要了锅巴、麦圈和葵花籽。老板娘把东西摆好,知趣的帮忙放下帘子,离开了。 我一直搅着咖啡等着他开口。可他只是两眼鳏鳏看着我,始终沉默着。刚才那个善解人意的艾青消失了。难道是这里的环境不适合说话吗?不适合表达感情吗?我后悔自己的眼泪。我后悔自己的脆弱。我想起一句话:“孤独像一勺咖啡。”我明白自己现在品尝的就是孤独。我忽然有些伤心,又有些气恼。伤心自己的孤独,气恼艾青的沉默。我甚至开始默默的数数,下决心在数到一百的时候站起来走掉。可我已经数了几个一百,却仍然在那坐着。 艾青的沉默开始令我难堪,也让我给自己选择男朋友开出了第一个条件:那就是坦率。 外面不时传来一帮年轻人的声音,他们在讨论一些时髦的话题,其中一个声音很熟,也很有辩才。我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是一个中学同学,我知道他很书生意气。我放下帘子,想着该不该去打个招呼。 我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他来坐坐的目的,于是我打破沉默说咖啡苦得很。他看着我眼里竟隐隐有了泪光。我的心大痛。这时不断传来很激烈很尖锐的对话。我站起来,我觉得自己必须站起来,可心里却觉得自己真的很残忍很冷酷,对艾青太不公平。可我还是站起来走了出去。 “李树维。”我喊了一声。那几个男生都转过头来望着我,唯有李树维愣怔了一下,连忙站起来说:“肖冬玉,快请坐。难得一见。” 于是我加入了他们的恳谈会。他们的话题有时候很激烈很偏激,不过我可以理解他们,我可以接受,因为我和他们一样年轻。到谈话结束的时候,我们只有一个观点是统一的,那就是:共产主义只是人类的最高理想,它具有一种空想的美和诱惑力。 二十八 我和艾青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他把我送到宿舍楼下,把咖啡馆点的小食品塞在我手里就走了,并未和我告别。我站在那看着他模糊的背影,失落感充满了我的心,又酸又痛。 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往上爬,我住在618,我从来没觉得六楼有多高,可我今天觉得它真高。我明白自己其实是不愿见咪咪她们,怕她们问东问西,刺痛我的心。可是我必须回去,已经快十点半了,我无路可逃、无处可去。 我推开门,见她们一个个都逛回来了,倒是我这个留守人员未做好本职工作。 咪咪看着我问:“干什么去了,老实交待。” 我说:“逛去了,太累了,明天再说好吗?” 菲菲在床上坐着边照镜子边插嘴:“先放她一马吧。” 我说:“谢谢你菲菲,你太好了。” 咪咪接着说:“你不说我们也早知道了。明天我们将一睹其风采。” 鬼个风采,我心里暗想。 我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往床上一躺,才觉得腿酸酸的。就放下纹帐打算好好睡一觉。可我却头脑异常清醒怎么也睡不着。我知道咪咪她们会猜测我,我和艾青童话般的爱情故事就要破灭了。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们本来就不是童话中的人物,童话是没有背景的,童话是属于王子和公主的,而我和艾青都是现实生活中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可是普通人也会有爱情,是世俗的那种爱情,却更真实些。想到这,我有些悲哀了,真实的东西并不美丽。 早晨醒来,头很痛,就让咪咪给我请个假。咪咪说怕是心病吧。我说拜托是真病了。咪咪嬉皮笑脸的说上班愉快哟。我苦笑着说赶紧吧,迟到了。她才颠颠的跑了。 八点钟爬起来,见外面下着小雨。如果艾青出门没有伞可不行,就把昨天买的毛衣穿上,打着伞出了门。 我耐心的三下三下的敲了三遍门,才听见里面趿拉趿拉的声音,艾青开了门说等等,有人。然后就关上了门。我在楼道里乱转,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漂亮女服务员盯着我的大毛衣看。我笑了笑。 她说:“毛衣是买的吗?” 我说:“是的。” “挺别致的,就是现在穿有点早。” “是早点儿,好在今天下雨不算太过分。” 漂亮的女服务员又说:“是你男朋友吗?” 我说:“好像是。” “怎么好像呢?” “当然是好像啦,因为我们才认识。正好你帮我看看人怎么样?” “挺帅的,就是嘴大些。” “就是,怎么长那么张大嘴。” “其实男孩子嘴大点倒挺有味儿。” 我垂下眼帘笑了笑,说:“他不是这儿的,不过离的也不远,人很能干,我给你介绍一下如何。” 女孩儿笑了起来说:“看你文文静静的,还挺会开玩笑。” 我说:“是真的。我们也不过认识才几天,咱们可以公平竞争。”我话音刚落,就看见大嘴出来了。里面一件银灰色的低领?恤,外面是一身非常合体的黑西装,没记扣子,袖口挽了一截,讲究而不失散漫。 我对那女孩儿小声说:“怎么样。” 那女孩儿说:“别开玩笑了。”就不再理我。 大嘴过来问:“你们在谈什么。” 我说:“我们在谈论自由,你我她,我们这些普通人的自由。” 她有些尴尬的一笑说:“你女朋友很风趣。” 大嘴说:“这是她的优点。” 我说:“我叫肖冬玉,住6号楼618,你有空去玩。你真的很漂亮,我喜欢你。” 也许是艾青在的缘故,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羞涩让她如此美丽。”我在心里感叹。 “你叫什么名字,我来找你玩可以吗?”我问。 “我叫方玉瑶。有空我也会找你去玩的。”说罢她走进了办公室。 美丽的女孩消失了,楼道里也失去了色彩。楼道里非常昏暗,空荡荡的就我和艾青相对站着,刚才愉快、融洽的氛围也骤然蒸发了。 我忽然觉得艾青面目不清,离我很远。我觉得我们之间急需一点点说不清的东西来打破我们之间的这份隔膜。 我说:“下雨了,给你送把伞。” “你怎么不上课。”他问。 “头痛。” “感冒了?” “大概吧。” “我陪你去医院看一下。” “不用了。” 我们沉默下来,似乎谁也再找不出话可说了。楼道里静悄悄的,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伞你收着,我走了。”我打破了沉默。 艾青沉吟了一下说:“一起走吧。” 我说:“好。” 楼梯破损的很厉害,修补过几次的样子。楼里很暗,只能听见我们“哒哒”的脚步声。 出了门他撑开伞,伞显得很小,他大半个身子都在伞外。我往他身上靠了靠,说搂着我岂不省地方。他望着我说他一向喜欢小雨。我咧嘴一笑,像牙痛似的。我想把伞抢过来,干脆谁也别遮。我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去抢,只试着在脑海里想象了一番。 回到宿舍,艾青的大半个身子都湿了。我把毛巾递给他擦了擦。我坐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玻璃上蒙着一层雾气,看不清外面淅淅沥沥的世界了。 “冬玉,我想我还是走吧。”他对我说话,却不看着我。 “不是说好明天走吗?”我也不看他,但不是对抗,而是一种失落。 “今天和明天又有什么区别。” “明白了。你走吧。”我放下纹帐把毛衣脱掉,套了件毛背心,穿上母亲给我寄来的短?恤。何苦呢,我巴巴的穿了件大毛衣去讨好他,他不仅视而不见,还冷若冰霜,你以为你冷若冰霜就会艳若桃李了。我恨恨地想着。走就走吧,有什么值得我非留你不可呢?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累,那你就去休息好了。 我拉起纹帐,对艾青说:“我送你。” 他说:“你感冒了,外面下着雨,别送了。” 我把课本拿出来说:“顺路吗。” 他搓了下手,算是对我的回答。 我忽然很难受,就说:“算了,你还要去结帐。”顺手把书扔在了床上。 艾青走了,像来时一样出乎我的意料。校园里不知谁“噢”的一声怪叫。而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直很乱,思绪上下纷飞。等我清醒过来,一看表已经9:40,我叹了口气,闲着也是闲着,还是去教室吧。 我猛然想起艾青没拿伞,这一路出去岂不淋透了,就赶紧跳下床去送伞。我顺着出校门的路往招待所走,期待着能碰上他,可我心里真的不抱希望。 我看着虚拟的艾青的影子,在期待中走通了那条路,进了招待所,漂亮的女服务员说他早结账走了。并奇怪的看着我。我勉强笑了笑说您忙着,麻烦您了。 我夹着课本茫然地往教学楼走,不时地踩进了水窝里,鞋子吱吱的冒着水泡。雨打着伞噼噼啪啪的响。 进了教室,老师已经来了,站在讲台边上疯狂地吸着烟。今天是大课,几乎没有空座位,我只好将就着坐在门边上的一个空座上。坐下没两分钟,老师就开始喋喋不休。他卖力得讲着,嘴巴一张一合,我也卖力地听着记着,手底下的笔记也翻过了两页。可没想到课间休息了五分钟,我一看笔记竟恍若隔世。我心想完了完了,可恶之至,你这个不吃人头的李大嘴。 二十九 这几天心里一直很烦,我知道自己烦什么,可我并不想改变什么。可是到了晚上,梦却把他带到了我的身边,他总是穿着那身黑西装,站在我面前,给我一种压迫感。不过,他最终拉起我的手,带我去了一个朦胧的古庙,两个人扒在围栏上出了半天神,等我再回头时他已经不见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天边。我闭上眼睛,轻轻的叹了口气。 日子一天天过着,宿舍慢慢就温暖起来了。学校的暖气烧的很好,到了半夜半夜温度也不会下降。那个锅炉工一定很忠厚。我常这样想。 我始终没收到艾青的信,也没有家里的,更没有小敏的信。我想大概谁都把我忘了吧。忘了就忘了吧,其实人生原本寂寥,只是人们硬说它热闹罢了。 母亲的生日快到了,毛背心我已经织好了,过几天寄回去生日前刚好可以收到。母亲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也好像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可我的生日她却永远记着,那天总有一碗长面等着我。我的生日也快到了,我和母亲都是十一月的。在这冷冷清清的日子里,想起母亲,想起生日,想起长长的面条多少是件温暖的事。 可我又想起李艾青,那个李大嘴。他会给我寄生日卡片吗?不会的,他不知道我的生日。我总算明白忘掉一个人有多难。我想不出来艾青有什么地方值得我留恋,但我的的确确留恋他。我想哭,觉得心里酸酸的却滴不下泪来。 我拿出信纸打算给他写信,既然爱上一个人又何来骄傲可言,机会一旦失去,也就不会再来,能抓住就抓住吧,不要放弃。我对自己说。 可刚写下艾青这两个字,就心痛得要死,不知再写些什么,只觉得宿舍里的一切对我都是一种压迫,使得我无法思考,无法表达感情。我把纸笔放进书包,跑到校门口的饮食店要了一杯酸奶慢慢啜着。脑子里一遍一遍的想着:爱上一个人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我铺开信纸提笔写到: 艾青: 你好吗?那天一别,至今未见你只言片语,你有些薄情寡义了吧。 是的,他的确太过分了,我顺手把纸撕掉揉了扔进包里。想了一会儿,我又提起了笔: 艾青: 那天一别,至今未见你只言片语,你有些薄情寡义了吧。就算那天我的错多些,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扔在那儿,可我已经向你缴械投降了,只是你冷言拒绝了罢了。我去给你送伞,你却结账走了,一去就不回头。 你知道吗,我在雨中走着,心里有多失落,都这样了,我还得在人前笑,因为我还背负着我们青梅竹马的童话,我为什么要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我真的好累。 我都觉得自己太可笑,竟然编造出青梅竹马这样荒塘的童话给别人吹牛,来美化自己所谓的爱情。 写到这,我的心里涌出一股淡淡的伤感,我扔了笔,把信纸再次揉成团扔进了包里。是啊,我何苦作这种可怜状去跳着脚要别人施舍爱与我,而根本无爱在他心中。罢了罢了,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我要吃时间这剂良药。 我把酸奶喝完付了帐离去冷风呼呼地吹着,树影斑斑驳驳,路灯眨着苍白的怪眼,周围的景象是那么离奇、诡异。抬头看看天,一弯惨白的月牙,星星闪闪烁烁幸灾乐祸,对我没有一丝温情。我低下头匆匆的走着,不想看到任何东西。 三十 为了忘记李大嘴,我开始自娱自乐写小说,我想沉浸在自己虚构的故事里会快乐些。可我依然不快乐。我铺开稿纸开始写《死亡通知书》。我想起一句话:不知生,焉知死。可我真的感觉死亡离我们是那么的近,甚至唾手可得。 A 不知为什么,竟有人给我送来了死亡通知书。 “开什么玩笑,谁死了?”我的两个眼睛无疑像两个“?” “那上面写得很清楚!”那人说。 “可我一直认为自己活着。”我皱着眉头申辩道。 “你的确活着!”那人似乎审视了一下我。 “既然我活着,那你开什么玩笑,给我送这么一张晦气的东西,有这样开玩笑的吗。”我很恼火。 “可你的确死了。”那人盯着我说。 “笑话。既然我死了,这张纸总不会送到一个死人手里吧,这对死人是没有意义的;况且一个死人还和你这样辩论她本人是否死了,这也太荒塘了。” “你说的是事实,我说的也是事实。有时候死亡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在这个层面上的死亡更令人痛苦。” “真是莫名其妙,我竟然抽象的死掉了。罢了罢了,死就死了吧,这纸我收下了,您要是没有什么事我还要出去一下。”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会明白的,你也应该明白的。”说完就向门口走。 “我无所谓明白,如果这就是死,我倒希望几年前就死掉,你也根本没必要送什么通知书给我,反正都是一回事。” 我关上门,一股从未经验过的痛楚涌上心头。我坐下来,把顽着通知书,看见上面清楚的写着我的名字。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难道真的在不知不觉中死掉了吗? B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必要去上课。如果说我死了,死人是不会去上课的;可是,我和周围的人都认为我活着,那么我就应该去上课。旷课总是不好的。 教室里一切如常。我惯常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听课,墙角上的那只蜘蛛还静静地伏在网上。我觉得它有些僵硬,仔细一看,才发现它已经死了。 “可能也是昨天死的,不知可有其它蜘蛛给它通知书没有。”我呆呆的想,“我也死了,可我还能走动,地狱和人间竟然和谐的统一了。” 老师的声音就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飘过去,我努力的捕捉着。我很累。蜘蛛死了,而关注它死亡的人又是一个收到死亡通知书的人。 我用钢笔把蜘蛛小小的尸体弄到桌子上,呆呆的看着它。两节课很快就过去了,我得出一个结论:这蜘蛛是自杀。因为网上粘有小虫,温饱不用愁;从尸体判断,它并不太老,也没有被袭击的痕迹。我不由得恍然大悟:这蜘蛛没有白结网于教室。 我听见门响,知道是她们逛回来了,就收拾起稿纸放在床头上。 咪咪冲进来看见我说:“哇,你在呢。” “我在呢。”我说。 “外面太冷了。”咪咪说。 “是吗。”我依然沉浸在我的死亡里无力自拔。 “你没事吧。”她看着我说。 “我很好。”我也看着她说。 “怎么觉得你怪怪的。”她跑过来对着我的脸看。 “是吗。”我避开她的眼睛说,“菲菲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 “不说则罢,一说就生气。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半路上跑了,等她晚上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我笑起来,说:“这是典型的菲菲行为,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气死我也!”咪咪大叫。 三十一 我对艾青既不抱什么希望,也就无所谓了。想想自己那天会如此痛苦,竟觉荒塘。我会干着什么事突然笑起来,笑自己太可笑。弄得别人问:“笑什么?”自己只好回答:“只是想笑罢了。” 我依然自娱自乐写我的小说。可我依然不快乐。李艾青,认识你也有好处,你让我可以静下心来把对你的思念变成文字,甚至变成对死亡的思考,你可真伟大。 C 回到宿舍,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竟然在。我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就说:“你又有什么事。难道还有什么单子要给我吗?”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想知道你的一些想法。”他在虚空中说话,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能有什么想法,宿舍里的人都已经发神经了,虽然我和她们一样的吃饭、睡觉、上课、谈天。我不希望你来打搅我的生活,我活着,不是一个死了还混迹于活人世界的魔鬼。” “你对这种死亡状态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死就是这么回事,我这不还没有感觉就被你判定死掉了吗?我还能有什么看法,一个死人还能对死亡有什么看法。死了很快活,和活着没有什么区别。这外回答你满意吗?” “我不满意。” “你不满意又能怎么样?因为我根本无法让我自己明白‘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你死了。” “我死了,我死了。不要再说了好吗?” “我走了。”他拉开门走了。 我呆若木鸡的站在宿舍里,觉得虚空中有一股巨大的压力向我扑过来,我摔倒在床上。 王洁抱着课本进来,递给我一封信。 是母亲的信。母亲在信上说艾青不时去家里做些体力活,只是人有些不精神。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说没有。问他是不是和我闹别扭了,他也说没有。母亲不便深问,让我关心一下艾青的疾苦。 我叹了口气。这个李大嘴,真是可笑,对我不闻不问,却跑到家里去搏母亲的欢心,想必以为我是孝女吧。不过的的心真的轻松多了,我真的那么怕失去他吗?我真的爱上他了吗? 母亲又一次论述了李艾青的许多优点,尤其是工作、工作,要我切不可任意妄为,辜负了她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我收了信,想着寂寞的母亲与那三间空荡荡的房子,我就很难受。母亲处心积虑的为我操劳,可我却很少感动,尤其是这件事,为了我能不被那些人看着表格随便填到哪,她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改变我的命运。我很心痛。 可是,该死的工作为什么要和感情搅在一起呢?为什么?为什么?谁能告诉我。我觉得我很惨,那么纯洁、纯粹、水晶般的爱情,在我这怎么就变味了,我的初恋竟是这样的世俗,我真的不能接受。看来菲菲并没有错,至少菲菲的感情不俗气,她不会为了工作为了钱去和别人恋爱。 我放下纹帐,我的这一片天地就成了孤岛。 明年就毕业了,说是明年,其实只有半年了。虽然我始终头脑清醒的知道终有一天,我们都要被送到我们该去的地方,可我还是想和别人谈谈,谈谈到了那个地方又会怎样呢?可周围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也就没有话好说。 既然艾青总去家里,想必并没有忘了我,也许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那一点自尊而不好意思提笔写信吧,我先提笔求和又能怎样,人要是总为面子活着,那也太累了,那活着的乐趣也就大打折扣了。 我告诉艾青,自己滥竽充数去参加了大合唱,以纪念一二九。我们唱的是《毕业歌》和《五月的鲜花》,每天中午都要去练,不去是不行的。其实这些歌都是从小学唱到中学,从中学唱到大学的,早就唱得倒唱如流了。我原本以为今年的一二九和我们无关了,让低年级的小东西们去唱吧,可今年偏偏不放过我们,说四年级的太散漫了,不狠抓影响校风校纪。 可是我问了几个同学,他们都说不清楚一二九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一二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区别呢?不一样都是热闹一阵,唱些歌子罢了。 艾青,我这几天情绪很低落,虽然夹杂在那些人中间唱着“同学们大家起来,肩负起天下的兴亡……”可我还是不快乐,我很孤独。我总觉得我的生命正在歌声中流走,我会死掉,会永远在这块土地上消失,这个可恶的念头纠缠着我,使我无法摆脱,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一阵总是绝望般的想到时光的飞逝,而我自己将会永远在这块土地上消失,会死掉。 我看过一篇散文,名字已经忘掉了,写了一位巧匠,他用永恒悲哀的青铜制成了一个短暂欢乐的形象,从此欢乐也是永恒的了。现在,我把这短暂欢乐的形象送给你,我真希望我们两个永远快乐。这时我想到了艾青写给我的那五个字“原谅我好吗?”我把它写在了信尾。 把信丢进邮筒,心上忽然轻松了。是的,该做的我已经做了,至于他回不回信,是他的事了。缘分是乞求不来的。我想起金钏儿的话:“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只是我还想在再接一句,就算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没有你的依旧只是没有你的。 三十一 三十二 吃罢饭出来闲逛,感觉自己就像穿行在空旷的荒野上,像一颗逃离了秩序的流星,是必要归于毁灭。“毁灭?”我的心酸楚起来。 一个男生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擦过,因为他的披肩长发随风飞舞,我不免多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也一再的回头看我,让我不免以为自己头上长了角,引得别人多看几眼,就很谨慎的摸了一下额头,并无异状,于是就冷冷地盯了他一眼。 “肖冬玉。”那人试探着喊了一声,自行车划了一个大弧线停在了我面前。 “你是——张振。”我惊喜的喊出了他的名字。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他笑了笑,牙齿是雪白的。 “谁不记得也得记着你呀。头一次见面你就对我大侃裸体艺术,大大的指责国人思想保守,封建意识。还说你不鸣则已,一鸣就要惊人,而且要惊得人家瞠目结舌,摔几个跟头。对否?”我想起了那天他那副神经质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 他哈哈笑开了,披肩的长发也跟着抖动起来。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短短的,像个男孩子。我们站在一起真是怪物一对。 “我的头发太长了是不是?” “哪里,艺术家吗,不能用常人的眼光来看。” “欺负我。” “没有,绝对真诚。和我去红房子坐坐,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话了。我没有说话的欲望。” 红房子老板殷勤的端来一碟花生、一碟瓜籽,并问我们要什么饮料。 “来两瓶啤酒吧,提提精神。”张振说。老板应声而去。 “你怎么有空跑这来了,来了也没想着找我,不仗义。” “我只知道你在这个学校,我连你是哪个系的都不知道,怎么找你。你总是把自己弄得挺神秘,名字都是从朋友那打听来的。” “瞧你把我说的。你一见人就大侃你的艺术、你的野心,哪给我说话的机会。” “现在你可以多说些了。先说说为什么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 “我给你那种感觉吗?那可太糟糕了,看来我得调整心态了。” “肖冬玉,你知道你最打动我的是什么吗?就是这副了无痕迹的样子。” “好了,别说我了,反正我这人了无痕迹,存在和不存在一个样。说说你吧。你最近在忙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说:“我准备去敦煌。这几天正忙着准备东西。我不想再这样晃下去了。生命是很短暂的。我想为我的生命留下点什么。” 看着他,我的脑海里不断飘过艾青的影子。他和艾青是多么的不同。也许因为他是搞艺术的,多少有些神经质,而这种神经质其实就是激情、就是责任、就是爱。 他上二年级的时候,就举办过个人画展。还主办过艺术沙龙、读书会之类的活动,一直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有一次他画了一幅有黑有红似乎还有绿有黄的画,我研究了一个多小时,也没弄明白。他却脸色苍白的对我乱嚷:“你难道感受不到生命的脉膊吗?你看,种子在萌芽、细胞在分裂,一片混沌之中生命正在孕育,风起云涌一般的燥动不安。你怎么会不懂,这是生与死的永恒……”他手舞足蹈的喊着。 望着他我有些惭愧。我说:“我感受到了,但那是从你身上。”他愣了愣,脸上现出了微笑,然后挥舞着手继续他生与死的演说。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继续往下说:“对生命和人生的体验不是读几本书,看几幅画就可以获得的。我要去寻找那些深刻到撕心裂肺的体验。我要去找一片沃土,把自己当一棵树种下去。” “而在那片茫茫戈壁上,有壁画,有泥塑,还有风沙和太阳,而人是星星点点的,是那么渺小,而这渺小、脆弱却会成就我的生命意识和创作激情。有机会我还会继续往西,进新疆,去西藏。我要不停的前进,直到自己摔倒,再也爬不起来。” “张振,真希望你长成一棵茂盛的大树,硕果累累。我真的很佩服你,你总是令我感动。” “谢谢你冬玉,在以后孤独的日子里,想起你这几句话,我会很温暖。” “希望你和我保持联系,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看你,敦煌也是我想往的地方。” “我会的。” “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到时候我通知你。” “我去为你壮行。”我端起杯子象征性的和他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很苦。我还是那种找不到轨迹的感觉。 “冬玉,只有你不认为我是疯子。” “你很幸运,我倒希望自己是个疯子。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正好没课,和你逛去。” 我们出了红房子,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让他推我走。他看着我笑了。我想起了艾青。他实在无法和张振相比,他缺乏热情,缺乏和别人交流的渴望,包括和我。 “张振,如果你失恋一百次,你会怎么办。” “那我就第一百零一次的去恋爱。而且还要爱的真诚、坦率、痴迷,不故作深沉和伤口无法愈合的样子。”张振说罢又立起眉毛说:“为什么会问这么个怪问题?” “我大约快失恋了。”我慢慢地说。 “不怕,要有契而不舍的勇气。”张振举起右手把我的短发揉成了鸡窝状。 五天后张振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站台上发呆。 三十三 我依然自娱自乐写我的小说。李艾青,我把对你的思念变成文字,变成和死亡的游戏。 D 通知书仍然扔在书桌上,那个人却消失了。我们商量了一阵,一至认为那个人一定是疯了,竟敢跑到本姑娘头上寻开心,下次如果有机会,她们一定和我一起对他群起而攻之。 我苦笑了一下说:“虽然是个玩笑,可它对我刺激太深了。你们想想,你活的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一个人跑过来对你说你死了。这有多可怕。” “你没死。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你的事就只有小范围的几个人知道,你别有压力。” “压力倒没有,只有恐怖。” “别说了,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叹了口气,夹了本书去教室上自习。我快走到教学楼的时候,从旁边的小路上横插过来一个人,也夹着本书拦住我。我吃了一惊,可很快就镇定下来。我知道是那个“讨厌的搅乱我平静生活的家伙。” “这两天好吗?”他问。 “很好。劳您操心了。”我调侃的说。 “那份表格真的对你没用?”他又问。 “有什么用。和尘世的表格一模一样。我讨厌表格。” “那你喜欢什么?” “我什么都不喜欢。别烦我了,我已经死了,我承认自己死了,你离我远点好不好。”我几乎要喊起来,可来来往往的人让我控制住了情绪。 “你有感觉就好。”他竟然笑了。 “我有没有感觉和你无关。我警告你,离我远点。否则我会杀了你。” “我是不死的。”他说。 我扭头就走,我怎么会碰上这样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宣布别人的死亡,也宣布自己的永生。 “要面对现实,请不要逃避。” 老师已经站到讲台上了,我收起稿纸,打开笔记本。坐在我旁边的一个男生捅了下我的胳膊说:“写的什么,让我看看。” “情书你也要看吗。”我说。 “不是情书,情书不分ABCD。”他说。 “下面的同学不要说话了。”老师说。 我把稿纸递给他。 下课了他对我说:“肖冬玉,你的文章总和你本人离的特远。你平常挺阳光的。太奇怪了。” “是吗。”我说。 “你真的经常想到死亡吗?” “是的。我很早就没有父亲了,所以我很早就开始面对死亡了。这没有什么奇怪。只不过是人与人相互不了解罢了。” “是这样。”他一时找不出话来,我也不再说话。 三十四 期末试考罢,假期也就来了。一个平淡的学期。我现在才明白,平平淡淡并不真实,有种浮在空中没有归宿的感觉。我呆在宿舍里一直等到人去楼空,才闷 闷的去了车站。我总没有那种归家的渴望,常常站在售票处犹犹豫豫的不知该去哪里。 我一向回家没有结伴的习惯,可一上火车认识的人又都一个个冒了出来。更何况在火车上逛逛荡荡的,谁也觉得单调乏味,也就你一言我一语的闲扯,哪来寂寞可言。 十二点以后,大家几乎都瞌睡了,我也不敢睡,只能闭一会儿眼就睁开。这一路贼是很多的,一不小心就得自认倒霉。我怕自己这么打着瞌睡睡过去了,就从包里取出本小说,灯光很暗,看一会儿眼睛就花了。 放下书已没有丝毫睡意了。大睁着两眼看着其他人呼呼地睡着,姿势是千姿百态。一想起姐姐说晚上在火车上看人的睡相有种恐惧感,我就想笑。 有一次问坐在身边的一个男生为什么这些人睡觉都张着嘴?那男生瞥了我一眼说重力作用呗。我点点头说:“噢,原来如彼,茅塞顿开呀。”他见我如此有趣,也就开始和我胡拉乱扯。不过交流些在哪上学,学的专业,学校的状况,毕业分配的去向之类的罢了。 下车时他说建立通讯联系如何?我说大家萍水相逢潇洒挥挥手再合适不过,天下哪来不散的筵席。他看着我说有理。就再不理我。人生原本如此,聚聚散散,哭哭笑笑,何必对结局如此关怀。窗外越来越亮,这些变化似乎都是瞬间完成的。人们已陆续从梦中醒来,打着呵欠,一脸的疲乏,坐硬座晚上自然休息不好。 前一排的打开了窗子,一股冷风迎面扑来,让人狠狠的清醒了一下,才觉得车厢里的空气好污浊。那人又放下了窗子。 我很无聊,再过半小时就到家了。这是最后一个假期了,该如何过,一想就有些茫然。 火车进站了,我拎着包随着人流往外走。冷风吹的脸生疼,我只得停下来把口罩带上,围巾系紧,提起包继续走。在出站口听见检票员正在训斥什么人,又停下来把学生证和车票从口袋里掏出来捏在手里,再往前走。检票员把车票从我手里一把抢了过去,我“唉”了一声,她说半票又不报销。出了站,我松了口气,就往候车室走。 我急匆匆只顾走,见一人拦住我,我一抬头并不觉得意外,把包递给他说:“我去去就来。” 我站在候车室的大门上,看着艾青,有种说不出的怅然。他穿着黑呢子大衣,围着一条暗红色的毛围巾,显眼的要死。我走过去说:“冷得很,瞧你的耳朵都冻红了。走吧。” 上了公共汽车,人不太多。我们坐在一个双座上,谁也没说话。可我的心里还是挺温暖。上了四年大学,这是第一次有人来车站接我,而这个人就是坐在我身边的李艾青。我偏过头来看着他,他对我笑笑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下了车,我们依然拉着手走着,依然谁也没说话。街道的树沟里还残留着积雪,商店拉着彩带,挂着些“迎新春上海羊毛衫大展销”、“欢度春节烟花爆竹展销”之类的横幅或条幅,并不时的有“嘣”、“叭”的声音。毕竟到了年根了。 我们拐进巷道,还是老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想要什么变化呢?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楼道里只有我家住的四楼还干净。母亲隔一两天就会扫楼道,夏天还用托布托了,隔三岔五还要擦扶手,说小娃娃、老人走路难免扶一下。 打开门,母亲不在家。我很奇怪,大清早母亲跑哪去了。就问艾青母亲的退休手续办妥了没有。艾青说都妥了。 艾青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目光很深情。我想自己脸红,就说:“不要这样看我。”他叹了口气说:“你真的那么烦我吗?”我想说不,我只是承受不住这种目光而已。可我说不出来。艾青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单位上这两天还忙。” 我默默地看着他穿上大衣,却忽然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就喊了一声“艾青。”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可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笑笑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我忽然有些气恼。 “我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好吗?”艾青用哄孩子的语气说。 我忽然觉得自己挺可笑,就说:“你走吧,我累了,我要休息了。” “你不催我也该走了,下午我来看你。” 我看着他转身、迈步、拉门,就说了声“再见。”觉得头脑中充满着艾青转身、迈步、拉门的动作。 三十五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竟睡了过去。一睁眼见身上盖着被子,屋里很暗。我翻个身想再睡一会儿,可躺了半天,眼睛涩涩的,却睡不着。 我跳起来,揉了下揉眼睛拉开门喊了声“妈……”没人答应。拉开灯一看表已经六点多钟了,才知道自己一气睡了将近八个小时。厨房里没人,阳台上也没人,就我一个。 外面越来越黑,不知谁家在放彩竹筒,一个个彩球冲上天空,映得窗子色彩斑斓。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肚子咕咕乱叫,才记起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 好在是过年,吃的东西不缺,我凑合着吃了点,就开始收拾行李。拿着给母亲织的围巾,却不见她老人家的面。真是的,大过年的也不着家,又到哪去了,也不知人烦的。 三间房子走来走去就我和影子。把电视打开,边看电视边剥花生,一会儿茶几上就排满了白白胖胖的花生仁,看着这些白家伙,我却不想吃。屏幕上打出了20:00的字样,母亲还没回来。我穿上大衣,想去张姨家问问,母亲到底去哪了。 我摸黑下了楼,远远看见那栋黑黢黢的楼房隐在树影里,心里挺害怕。黑暗中我摸上了三楼,站在门口心里却很矛盾,下不了敲门的决心。对门的门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倒垃圾,见我不尴不尬的样子就盯了我几眼。我按了门铃。 猫眼亮了一下,然后门才打开,是张林。我说你妈在吗。他说在。就把我往里让,小家伙喊了一嗓子。张家满屋子飘香,正炸着油果子。 “是冬玉吗,啥时候回来的。”张姨说着从厨房出来,带着围裙,手里还拿着筷子。 我说:“张姨,您忙着呢。您知不知道我妈去哪了。” “你妈去你姐那了。小贝病了,急性肺炎,高烧了两天,你姐夫又出差了,吓得你姐什么似的,就把你妈喊去了。不过现在没事了,已经输了四天液了,明天再输一天也就差不多了。” 我如释重负,却又添新愁,可怜的小贝怎么样了,晚上是否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这一场病下来小脸又是黄飘飘的了。 我告辞出来,下了楼梯又融入黑暗中。在黑暗中我忽然觉得人活着是需要理由的,比如姐姐,为了小贝,她也必须活着,那么柔弱的一个孩子,多么需要母爱啊。你对某个人来讲很重要,有人需要你这是多么幸福的一种感觉。 进了屋发现艾青主人似的坐在沙发上。就问怎么现在跑来了。他站起来边帮我脱大衣边说:“没办法,我得出差,谁让我是一个人。我现在对单身简直深恶而痛绝之。” 我笑了笑问:“去哪儿?” “重庆。大概得六七天。” “重庆不是你上大学的地方吗?回去看看母校也不错。只可惜就过年了。” “没办法,为了生活。”他叹了口气。 “我倒想去,可没机会。你公款旅游还不满足。” “你倒提醒我了,要不和我一起去。” “做梦吧你。我可不跟你受罪去。更何况我妈孤单单一个人,又不像你家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阿姨怎么还没回来。” “和我姐做伴去了,小贝病了。” “严重吗?不要紧吧。”艾青关切的问。 “急性肺炎,高烧了两天,不过现在没事了,已经输了四天液了,明天再输一天也就差不多了。” “小孩子太可怜,我侄儿才三个多月的时候得过一次肺炎,输了七天液,闹得人仰马翻,把个小脑袋瓜扎的和小筛子一样。我嫂子是给孩子扎一次针她哭一次,那场面实在是没法说。还有我妈,孩子他奶奶,更别提了,那个热闹,也是哭天抹泪的。” “你也太夸张了。” “你不信,小贝的场面我估计也差不多。” “我妈可坚强着呢。我姐有可能哭成泪人,她本来就爱哭。” “让她们尽情的哭吧,这样心里会舒服些。当妈的都这样。” “你还挺善解人意。” “听到你的表扬可真不容易。晚上你一个人怕不怕。” “别翘尾巴了。你以为我胆小如鼠啊,我从不知怕为何物。” “冬玉,你迟早会气死我。” “我为什么要气死你,咱们又不是仇人。” “真的很奇怪,我还是头一次有这种感觉,这是真的,冬玉。在你面前,我不知道怎样才会让你高兴,怎样才会让你喜欢我,怎样才会让你愿意靠在我肩上,讲讲你自己,也让我讲讲我自己,让你了解我。可你总是伶牙利齿,一副坚不可摧的样子,你实在太坚强了,我不知道什么事能击垮你。” 我听着这话有些难过,我太自私了,可我已无法改变。 他望着我,见我脸上并无异样,又接着说:“也许我不适合你。我很想关心的问问你身体怎么样,功课如何,学校生活可丰富多彩,可见了你所有的话都说不出来,你的样子拒我于千里之外。而且你从没有关心地问过我什么,我的工作、生活好像和你无关,离得很远。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和你交往。” 我看着他有些茫然,不知他今天发什么神经,竟长篇大套的说了这么多,他不是个话多的人。 “你是不明白,可我明白我为什么和你交往。”我看着他说。 他愣了一下,说:“冬玉,你太坦率了,也太伤人了。” “是你先伤害我的。” “冬玉,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我爱你还来不及,为什么要伤害你呢?在这样一个冰冷的世界,能和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相拥一生是一件多么幸福又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啊。”” 我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艾青捧起我的脸,把我揽进怀里。我在他的怀里静静地靠着,他也静静地抱着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