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祐宦媚景 作者:长柏岁 文案: 皇都又换chūn风早,正媚景霁色,融和时候。 她说:“朕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她说:“爱卿不负朕,朕必不负爱卿。” 她说:“私禁帝王,谋逆作乱,按律当剥皮揎草,以儆效尤。” 言语只是帝王拉拢的手段,说话不算的是昏君,说话算话的是明君。她自认为是个明君,言出必行,却没想到人心易变。 盛京繁华,美人如云,帝王后宫多有三十六年不见者。 御水迢迢,河灯明灭。九曲连廊回折,白衣羸弱而跪。她也不过是想要个,同她一样心甘情愿的。 九重宫门囚了一生爱恨,却有yīn柔宦官求了一生爱恨。 表面多情女帝×yīn柔狠厉宦官 男主真宦官,真宦官也是可以的。 本书原名《东厂之宦》,书名改自曹宰的《喜迁莺》。 作者微博@长命柏岁,欢迎jiāo流。 注:随时会全文二改,全锁之后每天解锁两章。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祐温,yīn云霁 ┃ 配角:顾江离,贺希夷,李祐湛,李祐深 ┃ 其它:权宦 ================== 第1章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一轮圆月在九重宫阙的层层飞檐上慢慢显现出了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馥郁馨香。绢huáng色的宫灯四处游走,菜肴流水一般传上来,宫人正在准备夜宴。 裕朝建国一百五十余年,皇宫已经修建得初具规模,平日恢弘大气,今晚在昏huáng的灯光下又多了几分柔和。 先皇平治帝临终前,密诏皇太女李祐温榻前即位,后事从简,以日易月,二十八天后除服亲政,改年号为嘉成。 今日正是除服亲政后两日,也是中秋佳节,嘉成女帝在文华殿后园宴请群臣。 虽然皇帝和群臣已经除服,但是还在心哀时期,故此宫宴上并无酒肉,替换为果饮素食。也无歌舞,只取清雅的管弦竹乐。 亲政前两日,女帝只是在乾清宫门前与内阁策对,并未正式上朝。群臣也明白,这次宴会只是女帝希望与所有臣子互相了解的第一次契机。 酉时,在京七品以上官员陆陆续续到达文华殿。除服不久,群臣也只敢穿质地各异的素白常服,落座后与天上满月jiāo相辉映,一片月华,满宴清雅。 * 嘉成女帝李祐温动身前往慈宁宫恭请钱太后一同赴宴,也一并见了为了中秋宴而从王府入宫的庆王李祐深。 先皇子嗣艰难,唯有两女一子。皇长女李祐温为淑妃所出,淑妃难产生下李祐温便去世了,先皇最宠爱淑妃,听闻淑妃凶险不顾劝阻冲入产房,亲眼看着女儿降生爱妃身死,却不迁怒,反而却对女儿疼爱有加,后宫众人都感到不解。 皇次女和皇三子是钱皇后所出的龙凤胎,嫡女嫡子本应受宠,可惜皇次女李祐湛外貌先天不足,一大块鲜红色胎记附在左脸上,先皇见而生怖,拂袖便走,连之后降生的皇三子朱祐深也不看了。 由此皇后宫中成了先皇厌弃之地,皇长女李祐温册立东宫,封皇太女。 * 裕朝风气较宽松,女子拥有同男子相同的权利,只是获得这些权利的过程有束缚。比如女子也可以入仕当官,可是科举时却要比男子多考一科。 皇家更是立子唯贤,不拘泥太子是长还是嫡,所以群臣对封皇太女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可惜庆王受胞姐所累不得帝宠。 裕朝皇子皇女除东宫外一律封王,皇女李祐湛封楚王,皇子李祐深封庆王,十五岁出宫在京城南建庆王府。李祐湛本来也应该出宫建府,但是因为容貌有缺导致性情怯懦,所以仍旧住在宫中,由钱太后照顾。 * 今晚中秋自是要团圆,所以李祐温也下诏令李祐深入宫赴宴。李祐深倒是早早入了慈宁宫,正陪着钱太后说话。钱太后性情严苛,对待儿子却是溺爱有加。 李祐温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派母慈子孝的场景,温润的双眸一敛,行礼见过太后。李祐深看到李祐温来了,连忙行礼道:“见过皇姐。我太思念母后了,接到诏书就直接进宫了,没有先去见皇姐,皇姐不会怪我吧?”肖似其母的丹凤眼中神采飞扬,一片孩子气,让人看着就不忍心责备。 钱太后微微嗔怪:“你这孩子出宫建府好几年了,怎么还没长进。你皇姐已经除服了,叫皇上,怎么还叫皇姐。” 李祐温一笑道:“无妨无妨,兄弟姊妹间常常亲近,朕也高兴。宴会快开始了,朕同太后一同赴宴。庆王先去毓清宫见皇妹吧。” 因为容貌有缺,李祐湛照例是不参加各种宴会的。李祐深一听脸上便露出不愿意的神情,怏怏称是。慈宁宫的宫女见了也不意外,谁愿意见连累自己不受宠的人呢。 * 当群臣看到太后和女帝出现时,立刻停止了jiāo谈,一齐向太后和女帝行礼。 钱太后钱婉是陇西钱家嫡长女,凭借钱家的权势和威望,刚入宫便封皇后,先帝驾崩后被抬为太后,几十年久居上位,丹凤眼中冰冷威严,举止也常颐指气使。外戚钱家在朝中更是一党独大,暗cháo汹涌。若非先帝临终前不顾忌讳,令李祐温榻前即位,先帝身后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而嘉成女帝朝堂之上带着白玉冕旒不辨神色,此时身着天子常服青玉冠,方显出她眼眸润泽,看人时仿佛十分专注,唇边带笑,使人见之忘忧。 容貌温和,举止从容,可见后宫中女帝御下宽缓的传闻不是虚言。 钱太后径直坐到主位,李祐温坐在便坐在钱太后右手边。落座后太后令众人平身,李祐温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什么。 清越的管弦声夹着细桂香气,飘溶在文华殿的后园的月光中,中秋宴便开始了。 * 宫中的乐工和伶人自然是裕朝水准最高的,几番节目下来,大臣们在聆听之余,也免不了在席间互相称赞几番,气氛顿时轻松几分。 李祐温看着园里热闹,温润的眸中起了几分笑意,转头向钱太后说道:“太后,清歌雅宴,无酒终究不能尽兴。今日朝臣俱在,不如让他们表演一些节目助兴,太后以为如何呢?” 钱太后闻言,想了一想,笑道:“到底是皇上有主见,人又年轻,净是些新奇主意。就按皇上说的办吧,哀家也想看看这些大臣们的才能。” 李祐温唤来身边女官海棠传口谕,命大臣中有才艺的来筵前表演助兴。口谕下达之后,气氛微微一滞,群臣面色各异。 李祐温饶有兴致的看着筵下,钱太后却是脸色yīn沉的扫视群臣。 * 正在此时,群臣中有一人走至筵下,朗声道:“启禀陛下,臣愿抚琴一首,以助雅兴。” 正是已故都察院都御史顾嘉之子,都察院现都御史顾江离。金陵顾家是裕朝有名的书香门第,独子顾江离更是jīng通音律,无人能出其二。 先帝前年寿辰节顾江离曾在京城最大的酒楼越宁楼临窗抚琴,引得万人空巷,争先恐后聚于越宁楼前,是以那年的寿辰节最为热闹。今年行过冠礼后,更是无数京朝少女憧憬的对象。 顾江离礼毕后笔直的立于筵前,雪白的丝绸长袍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纹路,氤氲出诗礼簪缨之家的清贵,显出颀长纤瘦的身材。目光仿若一泓碧波澄澈,湖光山色皆倒映其中。 果然色如chūn晓,兰芝嘉树,暗华浮动。 李祐温的目光在顾江离仿佛用极好的羊脂玉雕琢出来的容貌上停了一瞬,随即笑道:“金陵顾家果然名不虚传,你父亲顾嘉生前为官就至诚高节,朕幼时有幸在先帝御前见过一面。今日见你,只觉雏凤声更清。如此,朕便静听佳音了。”言毕左右自有小太监取来宫中古琴,安排于筵前。 顾江离便坐于筵前奏乐,指骨分明的双手在深色古琴的映衬下更显得肤如凝脂。李祐温觉得这已经不仅仅是听觉上的享受,视觉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即使是钱太后也一改不悦的神情,仔细的听了下去。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琴声清越如金玉相击,妙手拨转似飞花缭乱。 盛京月华轻笼,十里桂香远飘,世家的公子独坐于宝华宫廷里热闹的筵下,一身的清贵仿佛不在红尘最繁处,而是在空谷无人地。 顾江离弹的却不是时下最流行的新曲,好像是临时自编的曲子。琴声于开始的清冷之中一转,渐渐带出流畅暖意。仿佛历经严冬霜寒之后,终于等到chūn暖花开。听到这里,李祐温收起了常年带着的漫不经心的笑意,认真的看了一眼顾江离。 一曲毕,果然余音袅袅,遏云绕梁。满座听者细细咀嚼品味,全都赞不绝口。如此高超的技艺,即便是领俸禄的乐工听了也自愧弗如。可以想象到未来几日京城谈论的话题又将是顾江离的琴艺。 李祐温道:“不落窠臼,立意高远。朕觉甚佳。朕有一玉笛,是朕从前学音律时先皇所赠,今便转赐于顾卿吧。”顾江离接过小太监取来的玉笛称谢,正待坐回群臣之中时,忽然李祐温身边御前太监川柏附身提醒道:“陛下,东厂提督yīn督公到了。” * 海外亦有天地,自这块大陆有历史以来,便一直有海外渔民、方士漂泊到这块大陆来,有的是机缘巧合,有的是百般寻觅。这些来的人通常能带来海外那个古老的王朝的风土人情和文化典籍。于是裕朝也十分重视这些海外异士,建了海方寺供他们栖居。 曾有一位方士自称来自大明朝朱棣年间,带来了当时的政治制度,其中也包括东厂制度。当时的帝王选择性的引入了部分海外的明朝制度,由是裕朝也开始建立东厂,至今已有多朝历史。 这一任东厂提督年方弱冠,却已是心狠手辣,经办了许多大案。只是出身不好,是平治年间谋反大臣的幼子,籍没入宫。因先帝厌弃那大臣行事yīn私,故抹杀了那位大臣家族的姓名记录,给灭族后唯一剩下的幼子赐姓yīn。 帝王赐姓,谁人敢起名,本名又无可考,所以宫中从来只唤其姓氏加以官职。起先多被宫人欺侮,后来不知怎的慢慢得了先帝宠幸,一路爬到司礼监掌印兼领东厂提督,内外见之都唤yīn督公。 李祐温抬眼向前看去,只见一人身着黑色银白蟒纹曵撒,腰间系玉板蹀躞带,佩芙蓉掐丝金香囊,从角门缓缓走进来。 韶举似玉山横移,凛然如细风带雪。狭长的美目冷若冰霜,立于顾江离身旁,不卑不亢,行礼道: “微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微臣因东厂事宜来迟,恳请陛下恕罪。” 第2章 李祐温笑道:“今日只是简宴,厂臣时时不忘戮力为朝,朕只会觉得高兴,怎么还会怪罪你呢。yīn爱卿快平身吧。” 李祐温想起先帝临终前的吩咐,双眸暗暗一敛。 yīn督公听罢谢恩起身,满座皆穿白色常服,独他许是刚从东厂外署进来,来不及换衣,穿的是黑色官服,在顾江离身旁,亦是高挑纤瘦,不分上下,一白一黑,对比qiáng烈,更为显眼。 yīn督公肤色本就苍白,黑色更衬出了几分肃杀之气,将刚才顾江离奏乐时的融融暖意一扫而空,文华殿后园仿若严寒。 眉如远山,薄唇轻抿,狭长墨黑的眼眸中一片薄霜。凛凛如雪,俊美无俦。 许是宦官声音多尖细,适才yīn督公说话时刻意压低声音,并不觉得暗哑,反而缓慢轻柔。 筵下的两人,都是一般年岁,都是位极人臣,在座群臣和宫人都不禁对比起来。 顾江离温文尔雅,色如chūn晓之花。yīn督公yīn柔俊美,质若岁寒松柏。容色实在是不分上下。 只是yīn督公不仅手段狠辣,还是位宦官,东厂大狱进去了几乎就没有能出来的,群臣心中又惧又恨,眼神中自然带出了鄙夷。 yīn督公虽然感受到了宴中的各种目光,不过他从小从后宫腌臜之地长出,这些目光还不足以放在心上。只是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上方嘉成女帝深思的眼神和钱太后细细的审视,眼神不禁有些变幻莫测。 * 顾江离和yīn督公落座后,武将那边的席上忽然立起一膀壮腰圆的中年武将,粗声道:“陛下,宴间都是管弦,臣愿给陛下表演she箭,请陛下恩准。”正是五军营左副将孙威。 顾江离手轻轻抬起几分,他下座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郑仁立即起身出声斥道:“大胆,圣天子面前岂能擅动刀剑?”言语神情都很刚烈。 武英殿大学士杨敬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他看了梁国公钱善达一眼,亦起身道:“先祖马背上征战得天下,武安女帝也是在刀戈中奠定我大裕根基。she本是君子六艺之一,今日演来,更有追思先祖,不废金戈之意。” 郑仁还要开口,李祐温微笑制止道:“郑卿的心意朕已经明白了。不过朕的御前侍卫统领贺希夷骑she亦佳,朕也想看看两位爱卿谁更胜一筹。”转头向太后道:“太后以为如何?” 钱太后不露声色,“今日全凭皇上做主,哀家随意看看就好。不过贺统领年纪尚轻,恐怕不如孙副将经验丰富。” 李祐温道:“无妨,贺希夷从小值宿东宫,朕也有心看看他长进如何。”传了口谕让身边的小太监将贺希夷从乾清宫前召来。 * 片刻,贺希夷赶来面君,他已经在宣旨太监口中知晓发生了何事。筵前已立好了靶子,两人各执了弓箭立于靶前。 孙威一马当先,手挽满弓,三箭连发,第一箭正中靶心,其后每一箭都将前面的箭从中破开,再扎入靶中红心。这种she箭方法可以说是传统比试中最高超的一种了,用常规的比试方法根本不可能胜出,顶多能打成平手。 贺希夷长期在后宫值宿,与后宫侍人jiāo好。此时后宫众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贺希夷自己却不以为意,闲闲的从箭壶里取了两只箭,两箭连发,却是直奔孙威心口而去。孙威没料到贺希夷竟会如此胆大妄为,大惊失色,仓促间躲闪不及。 就在第一支箭要she到胸口之时,第二支箭却赶了上来将第一支箭打偏,两箭裹挟着落下。众人定睛一看,后来的箭正插在第一支箭的箭簇后,将它深深地钉在地上,箭尾犹自震动不休。 原来贺希夷放箭的一瞬,细微的调整弓箭和抖动手腕,使两支箭一支慢而斜出,一支快而直出,第二支箭竟在最后一刻追上了第一支箭。 孙威不仅输得彻底,更兼劫后余生,满头大汗,láng狈不堪。他将眼光死死地盯住贺希夷,眼里的恨意几乎能化为实质。 贺希夷不为所动,扬起了张扬恣意的笑容,眉眼间神采飞扬,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不过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神机营营编提督贺进之子,将门之后,武艺高qiáng。自幼入宫就在东宫值宿,和女帝多年好友,今年方弱冠,是年纪最轻的御前侍卫统领官。 贺希夷将手中qiáng弓随意的扔给旁边侍立的小太监,回身向筵上朗笑道:“陛下,这是臣前日新学的一招,演练还不曾熟,惊扰了孙副将,还请陛下恕罪。” 一行礼间,值宿的侍卫官服上绣着的云鹤展翅欲飞,勾勒出不同于文官和厂臣的矫健身材,削窄挺拔的劲腰,笔直修长的双腿,使他充满了年少的朝气和力量。身法利落,线条流畅,好像裕朝圣山郁青山上偶尔出没的雪豹。 杨敬起身道:“陛下,贺希夷狂妄任性,藐视同僚,臣恳请陛下降罪。” 李祐温道:“贺爱卿武艺长进,殿前值宿朕心可安。朕更乐见钩戈之事不废。两位爱卿都是有功无过,去领赏吧。” 杨敬哑口无言只得坐下,孙威愤愤不平的和贺希夷一道去领赏入座。 之后的表演大都平平,庆王来的晚了,错过了贺希夷和孙威的比试,看得兴趣缺缺。 李祐温看着天色不早,戌时已过,便命罢宴,群臣皆起身恭送太后和女帝。 * 李祐温带着左右和贺希夷回宫,在乾清宫门口向他道:“薪火愈炽,其焰愈高,其光愈明,然焚也速。贺希夷,朕与你虽是君臣,更是年幼相jiāo的好友,朕不想看你如此。”顿了顿又说道:“朕总有一天会给你你想要的。” 贺希夷眼中却是淡漠,“臣谨遵皇上教诲。”言罢便转身去乾清门值宿了。 李祐温看着在皎洁的月光下,笔直的宫道间,渐行渐远的贺希夷和他官服上的云鹤,忍不住伸出手来,徒劳的试图拢住夜色月纱。 怅然地走进乾清宫,御前女官海棠连忙替她梳洗,御前太监川柏挑起了鎏金香炉,燃起百合安神香。两人都是宫里为数不多的从东宫起便跟着李祐温的老人,加上三人年纪相仿,李祐温也在他二人前最放松。 海棠正替李祐温将头发散下,川柏在旁随侍。李祐温想起来yīn督公,问两人道:“朕久居东宫,父皇最忌东宫勾连内廷外朝,是故对那东厂提督所知不多,你二人知道多少,但说无妨。” 川柏想了想,道:“陛下,我二人自幼随陛下在东宫,所知亦不深。只是听别的小太监说过一些,yīn督公刚入宫时好像是五岁,起初分在直殿监,后来不知怎么调到了都知监,跟在先帝身边,是引导清道的。再后来又调到了司礼监,先帝授的司礼监掌印兼领了东厂提督,能从直殿监一直到司礼监掌印,满宫是独一份。” 海棠说道:“我知道的和川柏差不多。听说提督大人容貌虽然yīn柔,手段却层出不穷。今日看来,传言恐怕不虚,否则东厂何事能耽搁得了陛下的夜宴呢。” 李祐温不出声,慢慢思索着先帝遗嘱里关于这位东厂提督的部分。 海棠放下梳子,转出了内殿,须臾从小厨房端回来一碗药,“陛下,这是今天的药,您快趁热喝了吧。” 李祐温一见这药,什么遗嘱也顾不得想了,苦着脸接了过来:“天天喝这苦药,夏安那个老头说什么也不肯给朕配甜一点,朕早晚想法子再也不喝这苦药。”虽然抱怨了几句,李祐温还是拿起药一饮而尽,把空药碗递给川柏。 海棠连忙将准备好的蜜饯喂到女帝嘴里,柔声劝道:“夏太医说了,这良药苦口,越苦效果越好,谁让他配甜的他也不配。” 李祐温笑道:“朕出生起就是他诊的脉,朕太了解他了,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早些歇了吧。” * 慈宁宫内氛围就不是这么好了。 钱太后回宫遣退了侍女,对着自己的太监总管蒋福狠狠地发了会儿脾气:“李祐温是掂量着自己亲政了,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哀家今日就是要看看,有谁敢在哀家眼皮子底下,跟皇帝抛媚眼。没想到那个顾江离和贺希夷还真是不顾忌,这么公然的站在皇帝那边。” 蒋福是钱婉从陇西钱家带出来的陪嫁太监,深宫相伴几十年,手段毒辣,差事从没出过差错,是钱婉的心腹。 蒋福yīn狠的三角眼一眯,低声道:“顾家几乎在武安女帝时就在都察院,几代经营,早把言官笼络起来了。为了不被猜忌,顾家都是嫡子单传,是纯臣,更是孤臣,只能依保皇帝。 顾家前家主顾忠走得早,顾家只剩顾江离和他母亲顾老夫人,先帝只得把顾江离提为都察院都御史。让他年纪轻轻,倒居了高位。 如今,都察院言官一系都在顾江离掌控之下,咱们的人插不上手。传言先帝临终给皇帝留了三道秘嘱,我猜其一就与这顾江离有关。 至于贺希夷,他和皇帝算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感情一直很好。贺进一直是保皇的忠臣,要不然也不能让贺希夷那么小的年纪就进宫当了侍卫,听说贺希夷那一身武功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换来的呢。” 钱太后冷哼一声:“李祐温运气是真好,当皇帝是非她莫属。可是保得保不住就不一定了。” “太后,言官是皇帝一派,内阁在我们手里,三大营双方各有人手,若想成事,那接下来,”蒋福眼中jīng光一闪, “就要看东厂的态度了。” 第3章 钱太后的样子十分不屑,又qiáng忍着问道:“那东厂提督一直在御前,又是查案的,哀家一直不敢接触。想必皇帝在东宫时也是一样。你觉得那东厂总督如何?哀家和皇帝谁能争到人?” 蒋福说道:“太后放心,今日看来,那东厂提督也是个心机颇深的,否则也不可能有意来迟。” 钱太后不解,“这是何意?” 蒋福道:“那yīn督公自然知道如今局势,皇帝与外戚相争,自己的东厂和司礼监的掌印权是关键的砝码,宦官无儿无女,也不能做朝臣,总是要投靠一方的。 至于投靠哪一方,今日皇帝做东宴请,他姗姗来迟,取得是犹豫不决,徘徊观望之意,看来他也没想好要投靠哪方,太后尚有胜算。” 钱太后想了一想,道:“马上递个消息到梁国公府,让我父亲梁国公明日午间觐见。” 蒋福低头应允,下去安排。 * yīn督公回到东华门北的东厂外署,刚一进厂门,就看院子里参天的梨花树下搭了张长桌,博|彩和划拳声四起,yīn督公笑斥几句也就放手不管了。 今日中秋,每逢传统佳节,东厂里总要热闹一番。太监无依无傍,就是有父母,大多也早失散了,想和亲人团聚也做不到。宫里的太监还有机会和宫女对食,也算是有个家庭。而他们这些宫外当差的,做的还是满手血腥的yīn暗事,早没有哪个女子能看得上。因此只能在东厂里热闹一番,聊以慰藉佳节引来的愁绪。 相比那些志向和欲望俱不相通的外朝大臣,他们这些受过同一种刑法的太监,彼此的残缺和痛苦都是一样的,同病相怜,自然会抱团取暖,关系比外臣更加团结紧密。 然而不管多放纵,在多年九死一生的生活中磨练出来的警惕心,总会让他们保持清醒。就像桌上的果饮,深筑的高墙,不会让任何有心人有弹劾中伤他们的机会。 * yīn督公进了大堂,大档头毕方连忙跟进,奉上准备好的祁门红茶,问道:“督主,今日夜宴可有不顺?” yīn督公接过茶,细细品了一口,好看的薄唇润泽成淡红色,说道:“还未定。” 毕方心里有数了,说道:“女帝虽刚刚亲政,但是先帝最宠,言官在手,性子听说也是个温和好相与的。太后有内阁,梁国公党羽众多,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督主不定,儿子们心都不安。” yīn督公冷笑道:“急什么,这笼络的手段还没使出来呢,你们就要上赶着了?该gān什么gān什么去,差事办出了差错,本督新想出来的刑法你要先试试?” 毕方一笑道:“不敢不敢,儿子知道督主嘴狠心善,最疼儿子们了,断不会给儿子苦吃。督主的意思儿子明白,儿子明天就好好敲打敲打,让底下都安稳点。” yīn督公不置可否,安歇不提。 * 第二日奉天殿早朝,李祐温身着明huáng五爪团龙袍,戴着十二白玉冕旒,遮住了清俊的容貌,端坐在龙椅之上,审视着坐下奏事的朝臣。 奉天殿规模宏大,能够容纳几千人,就是为了改变前朝在宫门议事的弊端,令百官上朝不必再风chuī日晒。 今日是正式的早朝,百官皆穿绛红色的官服,大殿里远远看去,云蒸霞蔚,灿若朝阳,列阵有序。 梁国公位列勋贵之首,顾江离是言官首位。yīn督公因为是宦者为官,只带了几位档头,站在龙椅下首,比群臣离皇帝更近一些。 今日只是一些常规的政事,李祐温一面心不在焉的听着,一面想着清晨听报,今日午后梁国公进宫觐见太后。定然是昨天一番试探起了效果,钱党外戚一脉开始行动了。 李祐温垂下眼睛看着yīn督公,下首的年轻宦官温驯的微微低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鸦雏色的柔顺长发,身影纤瘦而沉静。 看起来很美好,可是李祐温清楚的知道,都是假象。会在阳光下折she出耀眼白光的,通常不是美玉,而是利刃。 yīn督公察觉到上方的目光,刺探掺杂着侵略的感觉,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作为奉天殿中离女帝最近的朝臣,唯一有机会和女帝对视的人,他有几分试探,忽然抬起头静静的平和的看了李祐温一眼。 李祐温没想到他这么敏感,惊讶了一下,随即不慌不忙的迎着yīn督公的目光,一双桃花眼露出了温和的略带几分活泼的笑意,好像是两个人约定了什么隐秘,互相抱怨早朝无趣一样。 yīn督公倏尔收回了目光,他没想到女帝没有怪罪自己直面天颜的冒犯之罪,反而宽容至此。 曾经幼时入深宫,动辄得咎受rǔ。后来艰难爬升到先帝御前,伴君如伴虎,行动更是如履薄冰,从不曾见过这么和善的主子。自己时刻悬吊着的心终于感到片刻的轻松。 然而,也只是一瞬。 俊美的东厂提督缓缓垂下眼眸,鸦羽般的长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两道yīn影,遮住了所有微微松懈的心境。 不过是看中我手中的权力使的手段罢了,就像早朝前接到的梁国公今夜邀宴的帖子,都是冲着东厂提督的位置和司礼监的掌印来的,否则,一个阉竖有什么可拉拢的价值呢。 李祐温看着yīn督公又恢复成了温驯贤良的模样,仿佛刚才的目光jiāo错只是个错觉,便知道不是个容易笼络的。 先帝临终确实留了三道遗嘱,李祐温想着昨晚喝的夏太医配的药,忽然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 早朝结束正好是午间,梁国公直接入了慈宁宫,面见钱太后。 钱婉见了梁国公,立即遣退了宫女,只留下了蒋福一起密谋。 梁国公钱善达对钱太后说道:“太后,您的意思臣明白,昨夜接到宫里递来的消息,臣连夜备好了请帖,今日早朝前已经给了yīn督公,邀他今夜梁国公府夜宴。” 钱太后连忙问道:“父亲,府上可都准备好了?” 梁国公略略点点头,“一介宦官,还要什么,无非是求财求权。等他到了府上,贿之以厚赂,许之以高官,不怕他不上钩。” “父亲,我们的行动可要加快些了。皇帝虽然是少年天子,可是城府却不浅。她亲政的时间越久,位子坐的越稳,庆王的机会就越小了。哀家这个当母亲的,如今是心急如焚啊。”说到这里,钱婉手上一用力,殷红色的丹蔻几乎抓进扶手里。 “臣明白。说起来,楚王久居后宫,臣虽然是外戚,也等闲见不得一面,不知楚王近来身体可好?”钱善达心里一直个盘算。 提起楚王,钱太后有些不悦,“当初算是承了她的情,留在后宫好生将养着也就罢了,性子仍旧那么怯懦,哀家索性免了她每日的请安。算起来,哀家也有很长时间没见了。皇帝倒是总去看她,蒋福每次都让底下人跟了,倒一直没发现什么。” 钱善达想了一想,慢慢道:“楚王已有十九了,本朝不拘男女皆二十岁论婚嫁,如今也是应该给楚王物色夫家了。” 钱太后闻言一愣,“楚王容貌有缺,举国皆知,如何还能物色得到好夫家?” “言官一系虽然尽在皇帝手里,不过太后在这后宫也见过,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事还少么?远的不说,先帝登位时把隔了肚皮的兄弟姐妹杀得一个不留,就剩下一个同胞的弟弟,还是寄养在海方寺。所以说这世间有哪种关系能是颠扑不破的呢?” 钱太后惊讶之色更浓, “父亲是说…顾江离?” 钱善达yīnyīn一笑道:“没错。今晚若是能拉拢得了东厂,我们就有了八分胜算。若是顾江离尚了楚王,言官就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们就大权在握,稳操胜券了。” 钱太后有些担心:“顾江离是京城第一佳公子,多少的名门闺秀等着论嫁呢。尚楚王,他能同意么?” 梁国公说道:“无妨,顾江离同不同意无所谓。臣已经打听好了,顾江离年少丧父,只剩了他母亲顾老夫人徐氏和他相依为命。所以顾江离对他母亲最是孝顺,但凡是顾老夫人提的要求没有不听从的。 只要我们想办法能让顾老夫人同意,这门亲事就能定了。一个深闺妇人难道不比一个朝官好拿捏吗?” 钱太后点点头,“这事要从长计议了。” * 此时,远在宫城东南角毓清宫后花园里的楚王李祐湛还不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已经变成了母亲和外公谋权夺位的筹码。 园里的木槿花开得正好,趁着午后阳光明媚,李祐湛戴着厚厚的帷帽,带了贴身侍女石榴去赏花。 看不多时,石榴嘟起嘴,摇着李祐湛的胳膊道:“殿下,这花无甚好看。虽说暑头过去了,但是还余着热,仔细待得久了殿下又中了热,主人又要担心了。咱们快回屋吧。” 李祐湛穿着白色的云霞翟纹月华裙,身子羸弱,娉娉袅袅。气弱不能高语,娇怯不胜凉风。一双丹凤含情目,盈盈波转,如同一剪秋水,含着淡淡的哀愁和病色,让人有着qiáng烈的保护欲。 五官仔细看来不同于李祐温的如沐chūn风,而是肖似其母的采采jīng华,眉眼间可以看出与庆王一母同胞的痕迹。只是可惜鲜红色的胎记附在脸颊之上,否则定然是百媚丛生的美人。 石榴年纪比李祐湛还小,自然经不住安静赏花这种风雅却有些无聊的事情。 先帝不喜,母后不爱,毓清宫实际上与冷宫无异,偌大的宫殿服侍的人只有贴身的石榴并几个洒扫的太监婆子,所以李祐湛也不在意主仆之分。 李祐湛捏了捏石榴的鼻子,说道:“你就在意你家主人,我也是你的主子,你怎就不听我的?” 石榴调皮又夸张地吸了吸鼻子,说道:“殿下的身子得了药才好,自然是不宜久站的。都是主子,谁说的对石榴就听谁的。 好殿下,咱们快回屋吧。” 第4章 到了傍晚,城北的梁国公府仆役往来穿梭,府里各处张灯结彩,摆了一席家宴。无论是席间菜肴,还是备下的节目,全都擦着心哀的边,隐隐露出僭越的不臣之心。这座宅邸更是超过了梁国公的品制而修建得美轮美奂。 这么奢豪的晚宴只为了一个人。 yīn督公换了雪白的丝绸常服,上面用银线绣了宝相莲花纹,腰缠青玉丝绦带,带里内藏了软剑。束了银网白玉冠,踩着粉底织锦皂靴。 华而雅重,不骄不奢。若不是腰间带了东厂的印绶,根本不会有人将他和宦官联系起来,都会误以为是哪个容貌俊美的世家公子。 yīn督公带了东厂大档头毕方,二档头瞿如并十几个厂卫乘了官轿,从东厂外署出门赴宴。 从东华门北到城北,沿了一段御河,顾江离的顾府就坐落在那里。 yīn督公在软轿里看着古朴的宅子上,俊逸疏朗的顾府两个大字,落下了轿帘。 顾家的门童看见东厂一行人浩浩dàngdàng的从门口路过,连忙进去禀告家主。 顾江离正在书房,放下书本询问道:“东厂的人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门童回道:“禀公子,是向城北去的。” 京城勋贵多在城南,城北离城外三大营不远,高门只有梁国公一府。 顾江离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叫门童带几个仆役去梁国公府附近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 软轿走了半晌,终于到了梁国公府正门。梁国公府的门童们早就等在门边多时了,远远看见东厂厂公的银顶黑帷八抬官轿,连忙分人进去通传。 梁国公得讯带了几位陪宴的钱党来到二门口迎接,一路寒暄直迎到宴席上座。 梁国公府的亭台水榭,奇巧园林,与大内皇宫亦不遑多让。难以相信梁国公靠着外戚的身份究竟敛了多少财,谋权篡位之心简直呼之欲出。 宴席设在后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后陈声伎舞姬,侍女环列席间。偌大的厅堂摆了十几张桌子,看来与会的官员着实不少,然而上座却只有一主一宾两张席位。 yīn督公一路看罢,不动声色,安坐于宾座之上。 梁国公在主座笑道:“今日督公与宴,老夫这府上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啊。” 说罢,下座武英殿大学士杨敬,建极殿大学士吴省,中极殿大学士周其等人纷纷附和。 yīn督公微微一笑道:“梁国公不必自谦,若梁国公府是柴门蓬荜,这满京城没有一家是高门了。本督到此才知人间别有仙境啊。” 吴省在席间拱手谄笑道:“督公能识出仙境,前身定然是蓬莱国中人,今身是人间谪仙啊。” yīn督公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本督前身若是仙人,必然和诸位大人是同班,一起追随梁国公谪凡而来啊。” 一言罢,满堂皆笑,宾主尽欢。 杨敬、吴省等人,本就官职不高,投在梁国公手下,无非是依附传声一类的角色。见yīn督公位列二品,竟能将自己与他们相提并论,杨敬等人心中不禁起了几分好感。 * 席下轻歌靡靡,旋舞曼曼。歌者莺声啁啾婉转,舞者杨柳细腰胡旋。那些舞姬虽然穿着白衣,然而布料却用得极少,细碎奔放的舞步间,丰满的胸脯和白花花的大腿隐约可见。 席间备了果酒,虽然不如真正的酒烈辣,却后劲绵密,加之每座边都有美侍劝酒,下座很快就觥筹jiāo错,人声鼎沸。 喝醉了的官员,都甩了冠帽,解了外袍,东倒西歪,丝毫不顾及形象。更有甚者,直接拉了美姬坐在腿上灌酒喂葡萄,荒|yín无度。 yīn督公面对席下官员们的放dàng好似没看见一般,没什么反应。不止他如此,毕方、瞿如等人也是眼风不动,作壁上观。 梁国公暗暗皱眉,再也按捺不住,连忙拍拍手,令仆役将几十口大箱子抬在宾座之旁。 yīn督公仍旧不动声色,梁国公只得先开口,道:“闻听督公雅好收藏,这里有些俗物,老夫不懂收藏,放在老夫这里未免bào殄天物,不如在督公府上物善其用,督公以为如何?”说罢,令仆役将几十口大箱子尽数打开,只见箱子里金光灿灿,霞光溢彩。 原来几十口箱子里,有十几口是纯金,十几口是各种各样的彩色珠宝,还有十几口是古董字画,民间看做贵金属的银子竟成了不入流之物。 几十口箱子系数打开,围了宾座几周,席下的官员全望了过来,眼里是遮不住的羡慕和贪婪。 yīn督公坐在金山宝山之中,竟好似在无人之境,泰然自若,无动于衷。狭长冷漠的眼睛慢慢扫了一圈,不紧不慢地说道:“梁国公这是做什么。本督看来,这些宝物虽然值钱,要保存的条件却不难,放在梁国公府的库房里也不会霉掉,何必偏要放在东厂的库里呢?” 这话似要拒绝,又似只是找个收下的台阶。梁国公闻听此言,不禁有些进退两难,摸不准yīn督公的意思。 杨敬见此,连忙过去附在梁国公身边低声道:“大人,恐怕这些财宝不入督公的眼,府上可还有什么珍奇?可让督公没有拒绝的理由。” 梁国公猛然想起府上还有一物,连忙令心腹管家拿了府库的钥匙,开府库取过来。 片刻,管家双手捧一个雕刻jīng美的沉香木盒,毕恭毕敬地放到yīn督公的席案上,小心翼翼的揭开盒盖。 只见盒里静静的躺着一方玉印,玉色似冰似雪,视之光华流转,如雪山消融而成的溪水。玉本就有灵气,这一方玉印更是奇妙,仿佛不是死物,倒像是雪水往复流动。上刻了仁shòu麒麟,昂首摆尾,栩栩如生,更添了几分祥瑞之感。 玉质却不是誉满天下的蓝田和羊脂,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何种名贵的玉种。 梁国公抚须大笑道:“这是郁青山上采得的玉料,郁青山上本没有玉脉,不知何故竟于冰雪之中结出此块玉种,辗转被老夫得了。”言语间颇为得意。 众人恍然大悟,郁青山是裕朝圣山,神秘莫测,在那上面结出什么宝贝都不足为奇。若不是圣教蕴空教驻在其上,恐怕郁青山早被寻宝的人踏平了。 yīn督公拿起玉印把玩半晌,淡淡一笑道:“那些常物也就罢了。此玉触手温中带寒,叩之金石脆响,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宝物,既然梁国公不善保存之法,本督只好代为保管了。今日天色已晚,本督就不叨扰了,梁国公意下如何?” 梁国公见yīn督公收下此物,大喜过望。既然yīn督公有意回厂,他也不便qiáng留,连忙将玉印封好,jiāo予大档头毕方收好,又带着杨敬、吴省等人直送到门外。 * yīn督公入了软轿回府,梁国公府前街几个yīn影处人影闪乱。 毕方摸摸鼻子,与瞿如对视一眼,后者立刻安排人手跟上去了。而毕方跟在软轿边,隔了轿帘低声道:“督主,宴会刚开始的时候,儿子就接到线报,有几家言官派了人来梁国公府外侦查,有都察御史顾家,左副都御史郑家等,以顾家为最早。 宴会当中也陆续有人来,瞿如已经去查看了,具体又有哪些家,估计到了厂署就有结果了。” yīn督公淡淡的应了一声。自己今日出门故意乘了官轿,又带了诸多厂卫,就是要招摇过市,落到言官一系的眼中。 恐怕半夜女帝就能接到言官的密报,不知明日女帝会如何处理。这才是自己今晚真正的目的。 yīn督公闭着眼靠在轿壁上,眼前浮现的却不是刚收的价值连城的玉印,而是早朝时李祐温狡黠又温和的笑容。 权财从来不是拉拢人的关键,那么,皇帝,就让我看看你有几分诚意吧。 * 梁国公府众人目送yīn督公走远,都一反刚在宴席上的醉态,面容衣冠肃整,聚集在府内书房议事。 梁国公脸上刚刚的喜悦神色,现在消失得gāngān净净,yīn沉的脸色在昏暗的书房里有些狠厉,气息起伏得厉害,粗声道:“今日的功夫算是白费了,那个阉竖果然是城府不浅。几十箱的东西就拿走了一件,这一件的价值又能抵这几十箱。你们说这事到底算是成还是不成?” 杨敬在下首说道:“大人息怒,宴上我们故作醉态,那yīn督公都不为所动,就知道他不是个容易受人影响的,这样的人通常不好拿捏掌控,恐怕我们要循序渐进才行。” 吴省接着说道:“大人,不论此事成与不成,他拿了我们的东西,就算不投靠我们,想必也不会与我们为难。” 周其说道:“今晚府中故意大肆铺张宴请他,为得就是传到女帝的耳朵里,女帝听闻必然会对他起疑心。这样他就无可选择,咱们再拉拢拉拢定然能成。” 听了几位下属这番话,梁国公的怒气才消散了一些。又提起一事,说道:“宴席上接到侍卫密报,说今晚府前有几波人前来打听。好像是都察院一派的,其中以顾家为首。几位大人觉得这顾江离如何啊?” 杨敬说道:“顾江离才华横溢,确实是朝中少有的青年俊彦。” 这两句不偏不倚,其他人摸不清梁国公的意思,不敢多说,只得纷纷附和。 梁国公抚了抚半长的胡须,问道:“诸位觉得顾江离尚楚王如何?”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随即明白了这联姻背后的重大意义。 杨敬说道:“此事若是能成,则朝堂尽在大人掌握之中。只是这一步确实有些困难,若是从顾老夫人下手,恐怕反而容易得多。” 吴省说道:“下官先安排人手,近日尽快安插到顾府当中,接近这个顾老夫人。” 众人在书房又密谋一番后,拜别梁国公,各自归家。 第5章 早朝仍旧十分平静,这并不出乎预料。 顾江离虽然将昨夜梁国公府大肆宴请东厂,并赠厚赂的消息密报给李祐温,但是他也明白,目前外戚势大,东厂的力量不容小觑,更不能轻易发落。因此,他也在密报的最后写了自己的谏言,希望女帝不要打草惊蛇,要慢慢拉拢,切不可意气用事。 李祐温接到密报,暗暗笑了一下,道理自己当然是明白的,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被人小看了,还是顾江离本身就是这唠唠叨叨的性格。 没想到那日如同空谷幽兰的弹琴少年,还有这么苦口婆心的一面。想到此,李祐温就不禁莞尔。 奉天殿下的冗官仍旧汇报着一些常规的事物,这几年一直是风调雨顺,各地仓廪丰足,边境安静宁定,帝国这座庞大的机器只需按照惯性顺畅的运转下去即可。 真是天公作美,国泰民安,李祐温暗想,是时候拔除那些仗着祖上有开国功劳而目无法纪的勋贵们了。 言官是一把好刀,东厂也是一把好刀,不同的只在于一把已经抓到手了,而另外一把,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外戚手里。 * 早朝散了后,yīn督公出了宫门正准备回东厂外署。只见女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川柏走了过来,低声传谕道:“参见督公。陛下有旨,请您移步御书房后暖阁。” yīn督公微微一笑,道:“此等小事还要麻烦川公公亲自通传,本督真是过意不去啊。”心中暗想到,果然来旨意了。 川柏容貌清秀,此时同样笑起来,竟是gān净非常,看起来没有一点心计,十分纯真无害,“陛下待督公自然是重视非常,派了咱家来,陛下还怕咱家不够老成,怠慢了督公呢。” yīn督公保持着微笑,一面走,一面同川柏寒暄几句。到了御书房外,毕方连忙拿了一袋小金鱼,送到川柏手中,川柏笑容更深了,也不推辞,收入袖口就进去通传了。 须臾,川柏便出来将yīn督公迎进去,自己将御书房的门掩了,同毕方候在门外。 * yīn督公进了御书房,首先见了琳琅满目的文房墨宝,浩如烟海的书籍文献。地砖光滑无缝,唯有一处剑痕,据说是武安女帝留下的。墙上挂了几幅前朝名画,书房靠后一点有一张沉香大案,大案后摆了一方宝剑,是在御书房防身用的。 李祐温并不在御书房里,yīn督公举步向后走去,进了后方的暖阁。 刚一进去,就闻到一阵清宁的百合香气,看到梨花小案上满牍的奏章。鎏金香炉上烟雾袅袅,古朴的铜制宫灯矗立着。女帝用玉冠随意的束了头发,换了织锦月白的盘龙凤尾裙,裙摆逶迤从椅子上拖到地上。 李祐温手握着长峰láng毫,低头朱批不断。一双桃花眼半眯着看奏章,脸颊旁的几缕碎发柔顺的垂下来。 yīn督公前趋几步,一撩袍,利落的跪了下去,声音雌雄莫辨 ,“微臣参见陛下。” 李祐温从奏章的上边缘扫了他一眼,开口道:“督公平身。”随意的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张小书案,“赐座。” yīn督公不明所以,然而他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疑惑,来到小书案旁。 李祐温从案上拿起一叠没批过的奏章,连带着另一只沾了朱砂的毛笔,一齐递给了yīn督公:“朕记得督公还是司礼监的掌印,批红应该是分内之事吧。今日奏章多了些,所以特意召督公前来一同揽阅。” 每朝皇帝登基时,朝中大臣皆是旧臣,是故丧期也是新皇与群臣的磨合期。外臣还好说,内侍这种近身服侍的,若是不合心意或是包藏祸心,都是隐患,所以都要暂停曾经的工作,仔细勘察,重新分配。 司礼监权利虽然大,可是仍是内侍为官,所以先帝大行后,这掌印之职一直是暂停的,是继续任职,还是另换新人,都要等李祐温重新发话的。 不过yīn督公经营多年,早把适合接任的人选铲除gān净了,就算随意挑一个不合适的人上来,他也有能力将其拉下来,所以司礼监的掌印只会是他。 这一点yīn督公自己清楚,顾江离清楚,梁国公清楚,百官都清楚,李祐温处在政治风bào的中心,自然更清楚。司礼监掌印一职,yīn督公是稳如泰山。 然而yīn督公没料到自己的复职来得这么迅速,来得这么轻描淡写,还是在李祐温已经知晓自己昨夜赴了梁国公的宴,收了梁国公的贿赂之后。 瞬间,yīn督公的心里警铃大作,他飞快的盘算着这究竟是个怎样的yīn谋。是在我的朱批上挑错,还是在座位上治我僭越,还是奏章上有什么隐秘。 yīn督公当机立断,迅速跪下来说道:“陛下,朝廷外臣和宫中内侍有才能者不可胜数,臣愚钝不堪,不敢再忝居此位。”言罢俯首顿地,模样诚惶诚恐。 李祐温何尝不知这一番作态,心中暗暗发笑,悠悠然道:“督公何必自谦若此,满朝官员,唯有你一人堪当此任。 因为啊,自朕亲政,言官和内阁是纷纷上谏章,递奏折,互相攻讦。朕满眼看下来,竟只有督公一人未受弹劾,恐怕你是满朝唯一没有丝毫错误的人啊。 朕有如此良臣,又如何能放过呢。” 语气中满满的是对他的信任和诚恳,和对被弹劾的官员的痛心疾首。 yīn督公惊惧诚惶的面具,倏忽裂了一下。 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的jian佞,如今特殊时期竟成了良臣,yīn督公觉得世事有些玄妙。 自己正是被两大派系拉拢的对象,这个时候有谁会不长眼睛的得罪要讨好的人呢。 因为没被弹劾而重启旧职,这个理由真是让人无话可说。自己总不能说出自己的错来,这不正是给皇上递把柄呢吗。 yīn督公决定见招拆招,仍旧颤着声的道:“臣承蒙陛下厚爱不弃,焉能不尽心竭力。 只是臣一身微躯,怎敢在御书房,与帝王同处呢。还请陛下恩准,令臣在司礼监内署办公。” 李祐温笑容不变,似不在意的道:“你那司礼监内署,离御书房也不远,这两处没什么不同。朕自幼立东宫,为防东宫结党,朕从小读书都是一个人,没有伴读。 朕十分羡慕那些外臣的同窗同年之情,今后你就在御书房办公,就当是朕给自己找的同窗伴读,也算偿了朕这个小小的心愿。” yīn督公顿口无言,谁能挡着皇帝圆梦呢,再说下去就有指责皇家制度之嫌。yīn督公只好摆出当之有愧的表情,坐在了女帝不远处的梨花小案上。 奏章都是一些常规的事物,yīn督公批起来得心应手。 一时间,两人无声无息,慢慢的批着成堆的奏折。房间里有着百合花香,梨花木香,朱砂墨香,混杂成了很温柔的氛围,在空气中淡淡的氤氲着。 * 不知不觉中,奏章已经批了一大半。正在这时,海棠提着食盒进来,行了个礼说道:“参见陛下,参见督公。陛下和督公劳心半日,也该注意休息。奴婢做了一些桂花糕,还请陛下和督公用一点。” 李祐温调笑道:“这却难得,你多年不碰烟火了,今日怎么亲自下厨了。” 海棠回笑道:“陛下,您就别笑奴婢了。今时不同往日,今日督公值班,陛下省了不少心力,定然高兴。奴婢也有心讨个巧,还请陛下和督公赏个脸。” 李祐温转头对yīn督公道:“海棠的手艺可是宫中一绝,并不比御厨差,只是平日多事缠身,已经多久不下厨了。今日竟借了督公的光,来尝尝这桂花糕如何。” yīn督公连道不敢。海棠已将食盒打开,端了两盘糕点分别放在两张案前。 桂花糕香气扑鼻,糕身金huáng细腻,看起来十分可口,刀工和火候果然是上乘,越宁楼的大师傅也未必有这个手艺。 然而yīn督公心中却是一沉,因为这桂花糕竟是少见的鱼形。 刚进来御书房时,毕方给了川柏一袋小huáng鱼,这本是宫中的常事,可是李祐温想借此警告他什么?是告诉他昨夜他在梁国公受贿她已经知道了,还是警告他不要试着收买御前的人? yīn督公转瞬间心念飞动,不对,自从进了御书房,自己和女帝一直在一起,虽然自己批红不辍,但是心神一直分了一半在观察女帝。 外头什么时候递的消息,女帝又是什么时候做的指示,自己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这是川柏和海棠自己做出来的。 御书房批红已是天大的恩宠了,这么明显的拉拢和怀柔,换成一般的臣子,是特别容易得意忘形的,所以还要再敲打一番。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承宠就狂妄自大,斥责就心怀怨怼的人,总是不堪大用的。 李祐温急于增加筹码,却还有魄力仔细考察。yīn督公暗暗垂下眼睛,虽然已经向上限估计了,可是现在看来,恐怕这位少年女帝的城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啊。 川柏和海棠亦是自拿主意,心有灵犀如此,可见李祐温平时是极信任两人的。这两人也是有勇有谋,是合格的谋士,不像钱党只是对梁国公随声附和而已。 有时选好同伴比选好主子更重要,若是同伴平庸无能,最后也是不能成事的。yīn督公浸yín官场多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yīn督公低下头,慢慢的伸出玉色的手指,掂了块金huáng色的糕点,姣好的淡红的薄唇开合无声,安静地吃完了一块,便向女帝行礼告辞。 李祐温亦不多留,靠在椅背上,懒懒的应允了。 第6章 待yīn督公走后,海棠笑道:“陛下,我做的如何?” 李祐温又咬了一口桂花糕,装模作样地夸道:“手艺不错,还是那么好吃。” 海棠气结,瞪大了柳叶眼,说道:“陛下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您就说,这yīn督公如何?” 李祐温摸了摸鼻子,说道:“宠rǔ不惊,作态俱佳,可堪大用。” * yīn督公出了御书房,带了毕方,匆匆赶回东厂外署。毕方在御书房外候了一个下午,自然知道yīn督公不仅复了司礼监掌印的职,还被恩准在御书房暖阁批红。 毕方不知yīn督公的意思,一路上大气也不敢出。到了外署大堂,yīn督公理了理袖口,淡淡的道:“再等一个契机吧。”毕方不敢应声,低头下去值夜。 外署卧房的暗室里,yīn督公将自己埋在了yīn影中,慢慢的转着手指上翠绿的扳指。 自己虽然是皇帝和外戚争相拉拢的对象,目前算是有张护身符,可是自己若是迟迟不表态,恐怕两党便要一起对付自己,这护身符就要变虎头铡了。 主上非年幼暗弱,臣子非俱谋私利,在这种相对清明的政治氛围里,宦官是不能自成一党的,看来站队是迫在眉睫了。 今日看来,李祐温不愧是帝王,巧言令色,城府机锋,样样不差。相比起来,梁国公就逊色了一些。 yīn督公微微薄凉的目光一转,看着卧室里摆放着玉印的暗龛,心想是时候投桃报李了。 * 顾府的书房里,顾江离下了早朝,照例在窗前读书。因着顾江离经常在书房读书到深夜,顾徐氏心疼他,拓宽了书房,安了chuáng榻chuáng柜,是故顾府的书房比裕朝所有官员府的书房都要大。 顾江离正读着新得来的古籍,忽然听到书房外,自己的贴身小厮清笙高声通报:“公子,老夫人过来了。” 顾江离连忙放下书本,出门将母亲扶了进来。徐氏命身边的丫鬟将食盒放到书桌上。 老夫人牵过顾江离的手,眼睛笑出了褶,细细地说道:“我儿读书辛苦,快来尝尝母亲吩咐厨房给你煲的老鸭汤。” “母亲,我读书正入迷呢,您过来gān嘛。”顾江离有些无奈的笑道,却也由着母亲把他压在书桌前,拿了汤匙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 徐氏嗔道:“你这孩子,要不是你这从小到大这挑嘴的毛病,我能这么看着你吃东西么。让你多吃点饭,比登天还难。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吃的那么少,你以为你能餐风饮露么。” 顾江离尝了一口汤,皱着眉放下了汤匙,可怜兮兮的向着母亲笑道:“儿子就这一个毛病,您就多迁就着我点吧。这汤属实是难喝,今日还是老规矩,少吃点饭吧。” 徐氏早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只是挥挥手,让身边的丫鬟将汤碗撤下去,叹了口气道:“唉,这个又不行。这十几年,家里的厨子没换了几千,也有几百了,没一个能超过一个月的。”说罢,又叮嘱了顾江离几句,带着丫鬟们离开了。 顾江离笑着摇摇头,送走了母亲,回屋又拿起了书本,认真的读了起来。 * 顾老夫人回了自己的院子,对着管家忧心忡忡的说道:“今日的饭菜吃的又少了,看来咱们府又要尽快的招厨子了。” 老管家也是看着顾江离长大的,看着当初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长成如今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简直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对着他也是无限的包容。 老管家当即笑劝道:“老夫人不必忧心,明日我再贴公告,再招一个也就是了,总会找到合适公子口味的厨子。” * 一连多日早朝后,yīn督公都在御书房暖阁同女帝一起批奏章。两人一直相安无事,yīn督公慢慢也卸下来几分防备,也意外地发现两人有很多相似的喜好和习惯。 比如都喜欢喝祁门红茶,都喜欢吃甜点,都喜欢用长峰láng毫。批红也都是用牵丝行楷,柔和之中带着狠厉,大臣们常常分不清是谁批的。 虽说命御书房批红之后,李祐温再没有给yīn督公任何恩典,梁国公一党仍旧万分着急。 杨敬以玉印仍在yīn督公手未归为由,劝梁国公暂时忍耐。多方试探得到的回复,也是模糊不清,钱党一gān人等只好等待。 * 四日后,yīn督公傍晚批完折子后,照例回了东厂外署。 李祐温摸了摸下巴,觉得这几日和yīn督公相处不错,细致入微又知情知趣,她觉得十二万分的满意。 李祐温召来了川柏,淡淡的吩咐道:“明日你让毓清宫的人行动吧。” 川柏问道:“这次时间紧,要不要向城南透个信,还是照旧?” 李祐温算了算日期,说道:“再拖下去恐怕生变,找人去透个信,手脚gān净点。” 川柏低声应下,退了下去自做准备。 李祐温心情好了些,又召来了海棠,笑道:“你快去换衣服,陪朕出宫。” 海棠嗔道:“陛下,这才消停了几日,您又想出宫玩。上次招惹的吏部侍郎家的小公子,害了相思病还没好呢,您也不怕以后他科举上了金銮殿,认出您来。” 李祐温饶是脸皮再厚,也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催道:“今日朕不看美人总行了吧。看了顾江离和yīn督公,以后那些凡夫俗子朕都不看了。 今日咱们就去越宁楼吃个饭,听说越宁楼的大师傅新发明了一道菜,咱们赶紧去尝个鲜。你难道不想再多学一道新菜?” 一听到新菜,海棠不禁也有些心动。可是她又担心李祐温的安危,犹犹豫豫的说道:“陛下,要不然咱们把贺大人带上?他武艺高qiáng,也有照应。” 李祐温沉声道:“不必带他,他素来不喜欢这盛京的事物。朕今日带软剑总可以了,朕的武艺虽说不如贺希夷,但是这盛京还没几个人能胜得了朕。” 李祐温向来不轻易动怒,不高兴时也只是语气稍稍沉了些,不是亲近的人根本发现不了。海棠见李祐温有些不悦,不敢再劝,连忙换了衣服,和李祐温出宫去了。 * 越宁楼高大气派,层层飞檐,在门口,京城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今日人来的格外多,想必都收到了越宁楼大师傅研发了新菜的消息,纷纷赶过来尝鲜。 李祐温带着海棠,为了躲开宫里的侍卫,费了一番功夫,赶到越宁楼的时候,已经来得晚了。 越宁楼的掌柜裴祯正在大堂招呼客人。越宁楼背后并没有主子,能够在鱼龙混杂的盛京,立住脚跟,还开了这么大的产业,裴祯自然也不是一般人。 李祐温和海棠刚一踏入大堂,裴祯立即看出两人来历不凡,连忙迎了上去。 裴祯的表情既不谄媚,又不冷淡,看起来好像很平常,却令人不由自主的感到平和,让那些显贵不因为他是个掌柜而看轻他。李祐温觉得这应该是他的天生魅力。 裴祯笑道:“两位小姐也是来尝新菜的?来得不巧,楼里的雅间都已经订出去了。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越宁楼同其他盛京的酒楼不同,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所以楼里只设了雅间,没有散客的位置。大堂也只是个往来的通道,并没有桌椅。 李祐温暗暗觉得遗憾,自己和海棠出宫不易,下次再来这越宁楼又不知要等多久了,未免有些踌躇。 就在李祐温犹豫之际,耳听得一声明澈的声音,温和的问道:“裴老板,请问我订的雅间您还留着么?” 李祐温转过头,只见一人峨冠博带,温润如玉,正是顾家顾江离。 顾江离也听说了大师傅的出了新菜,禀告了母亲,连忙带着清笙过来尝鲜。可巧正撞见了李祐温和海棠。 裕朝风气还是比较平等的,并没有不准女子上街的道理,所以李祐温和海棠穿得还是女装,是故顾江离一眼就认出了女帝和御前女官。 顾江离一惊,明白了女帝是偷跑出来,他识趣的没有声张,只是礼貌的询问道:“两位小姐是来得晚了吗?如果不嫌弃,可否与在下共拼一座?” 李祐温看到顾江离没有丝毫慌乱,也没有bào露身份,眼睛里不禁闪过了一丝欣赏,笑道:“既然如此,只好麻烦这位公子了。越宁楼的菜享誉盛京,我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呢。” 裴祯看到两人达成了协议,也不多嘴,引着李祐温和顾江离来到了之前订好的雅间。 越宁楼三面临街,雅间里宽敞明亮。裴祯退出去将门关好后,顾江离带着清笙,一撩袍,就要跪下来行礼。 李祐温连忙止住他,说道:“朕今日是微服出宫,顾爱卿不必多礼。” 顾江离见李祐温如此吩咐,也只能罢了。两人相对而坐。 李祐温注意到顾江离身边的书童也是举止有礼,行动不慌不忙,便知道顾江离家风肃整,世家渊博。 稍顷,小二进来上了茶。越宁楼的茶是免费提供的,虽然也是顶好的茶,可是对喝惯了贡茶的李祐温和海棠来说,还是有些难喝。李祐温抿了一口,也就放下了。 顾江离注意到这个细节,对李祐温说道:“陛下,茶也算是好茶,只是供应不断,无暇仔细冲沏。若是陛下不嫌弃,可以要了茶叶茶具,臣愿亲自给您冲沏。” 第7章 李祐温正想借此同桌之机,增进一下同顾江离的君臣之谊,对此自然是无有异议。 顾江离当即叫小二,要了上等祁门红茶的茶叶,又要了檀香木的茶具。越宁楼向来招待贵客,这些风雅昂贵的事物是应有尽有。 顾江离摆好茶具,向李祐温道:“听闻陛下雅好祁门红茶,不知臣沏出来的能否和大内相比。” 李祐温饶有兴致的笑道:“顾爱卿不必自谦。朕也听说顾爱卿不仅琴艺天下第一,在饮食方面也无人能出其右。顾爱卿亲自烹茶,朕今日是大饱口福了。” 顾江离低头浅笑,熟稔的舀水在越瓷锅里煮沸。越瓷类冰类玉,和着袖口的暗纹,衬得顾江离的手仿若柔夷。 不多时,水开始一沸,顾江离稍稍加了一些盐,轻轻的将上层的水膜撇了下去。水又开始二沸,顾江离将水舀出一勺,等水三沸时又倒入进去,以育其华。 此时,从锅里舀出的第一道水,味美隽永,是水中的jīng华。顾江离将这碗水冲出的茶汤奉到李祐温面前。 李祐温低头看碗中茗沫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带着笑意看着顾江离,赞道:“焕如积雪,晔若chūn敷。” 顾江离眼中一亮,笑道:“陛下学识渊博,臣自愧不如。陆羽的《茶经》传自海外,唯一的手抄本在海方寺。若不是真心喜茶的人,是断不会去悉心求借的。没想到陛下同是茶道中人。” 李祐温摸了摸鼻子,心道,其实不止是说茶,朕说的更是顾爱卿的风姿。可惜这个想法也只能在心里转转,若是说出口,恐怕唐突佳人。 雅间里淡淡的弥漫着水沸的腾腾蒸汽,顾江离锦袍暗纹缠枝坐在其中,散落的碎发沿着白皙秀美的颌颈蜿蜒而下,手中握着孔雀翎做的拂末,清贵公子,温文尔雅,自然是当得起积雪chūn敷的评语的。 海棠看到李祐温又摆出了笑面狐狸的样子,暗暗笑了笑,她焉能不知道皇帝又犯了老毛病。 李祐温打小就喜爱好颜色,同样犯了事,长得好的就轻罚。遇到心情好,还会哄上几句。自己和川柏早就不信皇帝还有真心了。 * 正在众人默默品茶时,大师傅的新菜已经送了上来,名为“福寿全”。揭盖浓香四溢,众人定睛一看,满坛金huáng滑润,却是看不出是什么制成的。 海棠刚要问小二是何原料做的,李祐温轻抬手制止了她,笑着向顾江离道:“民以食为天,在天面前不分君臣。今日不如咱们四人一同品品,看看这菜里都有什么原料。可不要小看了朕的女官海棠,她的厨艺可也是一绝呢。” 顾江离一愣,随即兴致也高涨起来,笑道:“果然是陛下雅望非常。” 李祐温执勺先行尝了一口,笑着说道:“海参、鲍鱼、gān贝、鱼翅。” 顾江离接着尝了一口道:“鹿筋、鸭胗、jī脯、鸭脯。” 海棠说道:“鸽子肉、瑶柱、墨鱼。” 清笙跟了个挑嘴的主子,自然对饮食也颇有研究,吃了一口说道:“还有猪肚、羊肘。”海棠没想到这个清秀的书童不止举止从容,还jīng通饮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顺序又转了回去,李祐温说道:“鸭肫、冬菇、冬笋。” 李祐温说完后,海棠和清笙都尝不出还有什么了。顾江离又尝了一口说道:“还有火腿。” 海棠和清笙都不解,连忙问道何谓火腿。顾江离耐心的解释道:“前不久从海外的西方大陆传来了一种熏肉的方法,用来制作牲畜的腿。因为方法和金华地方的方法相似,故而将两者方法合并,称为火腿。 这块大陆周围俱是湍流风bào,时时不停,非机缘巧合不得入,来到这片大陆也不得出。那位海外的西方大陆人士偏偏不听劝告,不肯栖居在海方寺,qiáng行要出海回国。岸上的人看着他出海不远,船就被风làng打碎沉海。 所以这种熏肉方法传播的不广,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在那人刚来时,有幸尝过一片。后来他出海我也赠送了不少的饮食,可惜遭遇了不幸。没想到这种方法竟传给了越宁楼的大师傅。” 这事李祐温也听过,当时这位金发碧眼外国人的言行还被监视呈上过,只是后来人沉海了,她也就忘在脑后了。 李祐温说道:“顾爱卿见识广博,朕自愧弗如啊。” 顾江离笑道:“陛下不必自谦,臣也不知陛下味觉如此敏锐,没想到九重天的帝王也懂得厨艺。” 李祐温挑了挑眉,向前微微探身问道:“今日有缘能被顾爱卿发现朕还有这方特长,不知顾爱卿有何感受呢?” 李祐温容貌本就温和风流,这么一问之间,眉眼灼灼风华迫人。 顾江离怦然一动,微微垂下眸去,仓促间没有说那些奉承帝王之词,而是说了真心话:“觉得陛下很…接地气。” 李祐温笑弯了桃花眼,说道“今日总算听到了顾爱卿的心里话,纵然不吃越宁楼的新菜,朕也不虚此行。 朕之所以懂厨艺,是因为先皇教导‘治大国,如烹小鲜’。朕时时刻刻牢记,不敢有丝毫松懈。 爱卿是言官之首,朕希望今夜过后,爱卿都能如刚才一般,不要讲曲意奉承之词,而是对朕讲真心话。君臣坦诚同心,方能创清明盛世。” 临街的窗户开着,盛京的夜晚同样繁华,楼下传来熙攘的喧嚣,远处送来桂花的香气。窗边容颜温柔的少年帝王说着笃定的话语,意气风发,雄心万丈。 顾江离心下一震,没想到李祐温今日出宫背后还有如此深意。自古忠臣得遇明主,内心总会折服。 顾江离当即跪了下来,说道:“臣今日得遇陛下,死而无憾。臣愿发誓永不结党营私,对陛下披肝沥胆,坦诚相待,唯望陛下能得偿所愿。” 这一次李祐温没有制止他,只是悠悠然的看着。李祐温心里明白,曾经的顾江离只是对皇室忠诚,刀虽然能用,总归不是自己的。而这一次,才算是将他彻底收服了。今后,顾江离的忠诚是属于自己的。 也不枉自己费尽心机去借了《茶经》,今日又埋伏在越宁楼。先帝并没有教过那句话,只是李祐温为了将顾江离喜爱的美食和治国联系在一起,投其所好,胡诌的借口罢了。 李祐温看着顾江离跪伏下去的优美的脊骨,眸中有光暗暗滑过,朕为了你可是煞费苦心啊。 等顾江离说完,李祐温才起身扶起他,朗朗说道:“爱卿不负朕,朕必不负爱卿。时间不早了,朕若再不回宫,只怕侍卫该恐慌了。” 顾江离说道:“陛下,臣送您回宫。” 李祐温自是无不可,笑道:“有劳爱卿了。” * 李祐温同顾江离从越宁楼出来,一路上又说了一些朝政,两人相谈甚欢。 李祐温以谈话不便为由令顾江离不必恪守君臣之礼,可以上前半步。顾江离内心有几分感动,于是也不再推辞,同李祐温并肩而行,慢慢走回皇宫。 海棠和清笙在后面一起走着,海棠看到前面两人成双的身影,内心不禁有几分欢喜。皇帝到了要选皇夫的年纪了,顾江离容貌绝丽,性格温和,要是能和自己的主子在一起,最合适不过了。 海棠决定向自己身边的清笙套套话:“小书童,我是御前女官海棠,你叫什么名字啊?” 清笙笑了笑:“我家主子喜欢乐器,所以给我起名叫清笙。” 海棠觉得这是个突破口,问道:“你家主子都会什么乐器啊?” 清笙想了想说道:“琴瑟、笛萧、箜篌…” 海棠看路剩得不多了,连忙打断他:“不好意思,就是你家公子会得很多吗?” 清笙腼腆的笑了笑:“是的,我家公子很厉害的。当年科举也是状元的,我也想参加今年的科举,给公子争争光。” 海棠本想打听一些事就罢了,没想到一个小书童还有这等志气,倒不如培养成陛下的眼线。于是夸奖道:“顾家果然世代书香。若是你也想考科举,缺了什么书,可以去宫门口托人给我带话,宫里的藏书陛下都jiāo给我管了。” 清笙喜出望外,感激道:“多谢海棠大人。平时我家公子读书,我都在旁边伴读的,也学了不少知识,定然不会让公子和大人失望的。” 一番话下来,海棠有心为裕朝多提拔一个人才,清笙内心立志不负公子和海棠的厚望,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也增进了很多。 * 四人正有说有笑的向宫门走,走到宫门前的朱雀大街时,李祐温远远看见了一人,长剑配腰,神色焦急,正是殿前侍卫官贺希夷。 贺希夷看到了李祐温,松了一口气。走近了才发现顾江离竟和李祐温并肩而行,贺希夷慢慢握紧了手指,神情在凉凉的夜色中晦暗不明。 贺希夷走到李祐温面前,解剑下跪,行礼参见。 李祐温暗道不好,还没等自己偷偷溜回宫里,就被贺希夷找到了,这下少不了一番劝诫。 李祐温面色不改,转头向顾江离道:“天深夜凉,朕的侍卫官已经到了,顾爱卿还是早些回府吧。” 顾江离在李祐温身边,看着贺希夷在夜色中跪得笔直的身影,有心将皇帝送入宫门之内,可是此时也不得不打住,微笑行礼道:“陛下,臣告退。” 李祐温回过头,摸了摸鼻子,想将贺希夷扶起来,贺希夷却侧身避开了她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祥纹云中鹤的官服,手里握着窄长的陌刀,贺希夷抿紧了嘴角,在夜色中的侧脸有些倔qiáng。 贺希夷淡淡的道: “陛下今夜玩得可好?” 第8章 自幼一起长大,李祐温对他向来是好脾气,被质问到面前了,李祐温也只是摸了摸鼻子,讪笑道:“还行还行。贺爱卿辛苦了。” 贺希夷像是被刺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臣不辛苦,不如陛下不分夙夜的拉拢朝臣来得辛苦。” 李祐温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往常被贺希夷抓住了,顶多也是劝诫几句,怎么今日倒好似有些发怒。李祐温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贺希夷找的久了,看了盛京的景色不高兴。 李祐温暗暗有些苦恼,川柏办事总是毫厘不慡,只有这一件事有差。自己每次出宫,川柏都能瞒住阖宫上下,唯独瞒不住贺希夷。也不知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默契,还是他将门出身的敏锐,出宫时间短一些还好,时间稍微一长,总能被他发现。 李祐温无法,假装咳嗽两声,说道:“天色已晚,朕看就不必再惊动宫门守卫了,贺爱卿同朕一起从朕出来的路回去吧。” 贺希夷也想知道李祐温是如何出宫的,既要跟着她走,也不好意思再冷着脸,于是说道:“臣全凭陛下做主。” 李祐温知道,这是贺希夷无意中将主动权jiāo给了自己,把握得好了,这就是和好的机会。 * 李祐温殷殷勤勤地带着贺希夷在皇宫外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偏僻宫墙外的一颗参天大树之下。 李祐温摸了摸鼻子,施展轻功,带着海棠跳到树上,又从树上跃入高墙。贺希夷如法pào制,落地后环顾四周,已经是在宫内了。 贺希夷冷冷的问道:“陛下就是如此出去的?” 李祐温假装望天,说道:“朕找这条路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呢,今日告诉了贺爱卿,可是连川柏都不知道呢。” 贺希夷闻言,脸色好转不少,轻轻哼了一声,便行礼告辞。 待他走远,海棠不解,问道:“陛下,为什么要将这条出宫的路告诉贺大人,被他发现他这条路就不能再走了。” 李祐温笑道:“海棠,以后你要是想哄一个人,你就告诉他一个秘密,有了共同的秘密,人的关系就会更亲近一点。 用一条以后都不会再走的路,换贺希夷不要太生气,朕觉得还是很值的。” 第二天,李祐温再路过那段宫墙,发现那参天的老树已经被人毫不留情的砍掉了。 * 这日yīn督公照例入宫批红,在离御书房不远的宫道上正撞见面色不佳的庆王李祐深。 李祐深本是神色匆匆的赶往后宫,看见了yīn督公,反而止住了步伐,上扬的丹凤眼眯起来打量他。 yīn督公极擅察言观色,李祐深虽然停下了脚步,yīn督公还是在他的脸上看出急切和担忧。虽不知何事惹得李祐深如此作色,却也按规矩跪下来行礼道:“参见庆王殿下。” 李祐深不急着让他平身,yīn督公无法,只好硬挺挺的跪在石板铺的宫道上。 正是午间日头鼎盛,yīn督公本就身子偏弱,跪不多时,虚汗就一滴滴的往下掉。 李祐深冷笑一声,说道:“这就跪不住了?你们这些阉竖平日不总是拜高踩低,趾高气扬的么?” yīn督公不敢回话,只是把头压得更低。这样无故的被迁怒,他在这深宫经历过很多,最好的办法就是摆出恭顺的姿态,静静的等待那些贵人们的怒气撒尽。 李祐深年少飞扬的嗓音带着藐视,接着说道:“本王今日就让你知道,别以为皇姐准了你御书房批折子,你的尾巴就能摇起来了。今日没有本王的吩咐,你就跪着不准起来。” 说罢,李祐深再没多看yīn督公一眼,在他身边轻蔑地走过,急匆匆的赶往后宫深处。 * yīn督公只得跪着,过了半晌,李祐温得了消息,连忙赶了过来,伸手要扶起他。 yīn督公声音有些虚弱,推脱道:“陛下,庆王殿下命臣一直跪着,臣不敢起。” 李祐温气极反笑,说道:“难道朕的旨意还比不上一个亲王?朕要保的人,凭谁也不能动。”说罢,qiáng行将yīn督公扶了起来。 yīn督公本就跪得摇摇欲坠,李祐温武艺不凡,一用力间,竟将yīn督公拽到自己的怀里来了。 李祐温扑鼻间都是yīn督公身上的莲花香囊的清香,又见他墨色的头发有些散乱,唇色晒的嫣红,更衬得他肤色白皙。 触手的窄腰不盈一抱,三分可怜七分可爱。李祐温只觉得软玉温香在怀,顿时有些怔忪。 李祐温心里正担心是不是唐突了佳人,却发现yīn督公并没有反应,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晕了过去。 李祐温有几分好笑,没想到他官居高位,身子却这么虚弱。一边身子支撑着他,一边叫川柏和海棠去找一抬轿子。 一番折腾,终于将yīn督公运到了御书房的暖阁里。海棠煎好了解暑安神的药,放在了暖阁的桌子上,看到yīn督公还没醒,便向李祐温道:“陛下,刚才我去煎药,将您今天的药一并煎了,您现在喝了吧。”说罢,从食盒里又拿出了另一碗药。 李祐温苦了脸,一口饮尽了药,将空碗还给海棠,看了一眼平躺着的yīn督公安静的侧脸,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 等yīn督公在软塌上悠悠转醒,却并没有乱动,多年保持的警惕心让他闭着眼睛,细细的感知周围的环境。 他感觉自己在一方chuáng塌上,空气中有着淡淡的朱砂墨香和梨花木香,结合自己晕倒前记得的事,yīn督公判断自己应该在御书房的暖阁里。房间里还有笔纸的摩擦声,女帝应该在不远处批红。 yīn督公定了定心神,调整到最佳的状态,慢慢张开双眼,神色清冷又温驯。目光一转,看向了不远处正对着自己伏案疾书的女帝。 李祐温察觉到yīn督公已经醒来,一抬头正撞进他望过来的眼神里。如同梨花烟雨,夜莲初醒,李祐温不禁顿了一顿。 起身走到chuáng边,李祐温端着碗说道:“督公感觉还好吗?这里有一碗安神的药,你先喝一些如何?”药已经热了两番,此时温度刚好。 yīn督公半支起身子,艰难说道:“请陛下恕臣有恙在身,不能行礼。” 李祐温连忙道:“没关系,恕你无罪。你快把药喝了吧,要不然朕举得手酸。你好歹也算是朕的同窗,如今生了病,朕多照顾几分也无妨。”一张嘴,就让人说不出拒绝的理由。 yīn督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只得接过碗说道:“有劳陛下,臣不胜感激。”说罢,慢慢的把药喝下去。 yīn督公的头发在昏迷时已经被川柏解了,此时半支着身子,如瀑的鸦发丝丝垂落,jīng致的领口微微松懈,透出几分美人清减的羸弱。 李祐温将空碗放回桌面,说道:“天色还不晚,督公可以再休息一会。” yīn督公不敢再歇,仍旧起身,说道:“臣已大好,不敢再卧主榻,还请陛下准臣将今日的奏折批完。” 李祐温笑道:“督公真是严于律己,若是满朝文武都似督公这般,实乃国家之幸啊。只是朕已经将折子批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朕一个人批就足够了。督公若是尚好,不如替朕磨墨如何?” yīn督公闻言,站到李祐温身旁,葱白的素手拢了拢衣袖,随意束了头发,轻轻拿起一块上好的朱砂墨块,转着圈的在石砚中细细研磨。 李祐温时不时的用长峰láng毫沾一沾红砂,笔下朱批不断。两人相对缄默,一时间,只听得磨墨声。 鼻间萦绕着袖笼里淡淡的莲花香,李祐温知道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不是没有道理的。虽说旁边这位美人是位宦官,已经称不上是男人,但是仍旧让人想要接近。 李祐温不知道文武百官是怎么想的,可能会惧怕东厂的凌厉手段。然而自己因为不会怕他,反而能够看到他用血腥掩盖的另一面,审时度势的聪慧,yīn柔清媚的美貌,就连做出来的温驯的样子,都十分顺眼。 李祐温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情绪,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一个玩物而已,宫廷制度畸形的产物,一半供人赏玩,一半供人驱使,仅此而已。既然这样,自己为何不能好好利用一下呢。 李祐温一边假装批着折子,一边状似无意的开口道:“今日你受了大委屈,朕赐你一个恩典吧,你想要什么?” yīn督公立刻放下手中的墨块,跪在地上说道:“臣一身皆为陛下所赐,不敢再肖想其他。陛下安康,百姓安乐,就是臣最大的心愿了。” 李祐温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说道:“你一身皆为朕所赐么?朕看不尽然吧。至少你的姓氏就不是朕赐的。” yīn督公像被抽了一鞭子,拢在袖子里的手倏忽就攥紧了,死死地咬住银牙,感到嘴里血气弥漫,想要像平常一样说一些阿谀谄媚之词,却无论也如何开不了口。 自己的姓氏是裕朝绝无仅有的,它代表了自己屈rǔ的出身,它是籍没入宫的凭证,它是曾经在深宫被肆意凌|rǔ的原因,它是剥夺了一切人间欢乐的封印。 下面缺了一块,就算有再多的权势财富,也无法真正的坦然自若。yīn督公曾经也想像其他宦官一样,平时穿着粗衣布衫,虽然没有富贵,却能够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可是自己连这种假装片刻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姓氏是用镪水也洗不掉的烙印,每当别人唤他,虽然是敬称,却也相当于变相地提醒他,他的内里究竟是什么。 李祐温性格恶劣的欣赏了一会yīn督公紧闭双眼的脸上,隐忍又屈rǔ的神情,像是困在笼中的野shòu,无法躲避的,只能等待迎头抽过来的鞭子。 不过李祐温知道,抽过了鞭子,就要给颗糖了,古往今来,驯shòu都是这一个道理。 李祐温淡淡的说道:“先帝赐的姓,确实没有人能改,不过朕却可以给你赐个名。 yīn者,云蔽日也。人生总有被黑云蔽日的艰难时刻,但是汝父之罪,非卿之过。年号已经改过,朕不同于先帝,不会再为那些往事迁罪于你。 朕就赐你名为云霁吧,希望你从今以后的生命,云销雨散,雪霁光明。” 第9章 yīn督公难以置信的仰起头来,眼中的热气一冲几乎要落下泪。他等了那么久,终于有一个人来宽恕他背负着的原罪,驱散他生命中的迷雾。 有了一个名字,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健全的幻觉,就像自己是那些沐浴在阳光中的,千千万万的为着幸福而奔走的普通人中的一员。 这幻觉太美好,就算要他抛弃尊严,彻底的弯腰低头,晋身到别人手下,他也不愿意放手。 yīn督公知道李祐温想要什么,他也下定了决心,将头伏到地板上,做出最忠诚的姿势,低声说道: “谢陛下赐名,臣无以为报。愿成为陛下手中的利刃,供陛下驱使。臣肝脑涂地,无怨无悔。” 李祐温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宦官不管外表再怎么出尘绝伦,骨子都是敏感自卑又脆弱的,总是对正对心坎上的关怀毫无抵抗之力的。 李祐温满意的笑了,起身扶起他,说道:“好,朕相信云霁。时间不早了,朕命人送你出宫。” 说罢,召来川柏,将yīn云霁送出宫。 * 川柏将yīn云霁送到宫外等候的东厂官轿之中,行为神情比之前恭敬真诚得多。可是那袋小金鱼的事却也只字未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yīn云霁不以为意,如今立场相同,再提起那些前事毫无意义,反而与大局无益。更何况那事做的漂亮,即便是自己也在心里夸过一番。 yīn云霁坐在官轿中,收敛了脸上的情绪,淡淡的对轿外随行的毕方吩咐道:“去查查今日庆王为何入宫?入宫之后又去了哪里?” 毕方知道自家督公的禀性并不是好相与的,今日之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心头一凛,当即应下,着手去派人。 * 川柏回到御书房,终于在皇帝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如释重负。川柏和海棠也不禁为她高兴。 李祐温笑道:“把咱们安排在毓清宫的太监撤回来吧。明日朕再抽空去看看朕的妹妹。” 宫中的侍人惯会拜高踩低,想来自幼不被先皇喜爱的楚王和庆王也没少受到宫中侍人的刁难。这一次不过是让安插在毓清宫的太监小小的欺负了一下楚王,毕竟一母同胞,庆王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 算好时间,透点消息给庆王,让他正撞见去御书房路上的yīn云霁也不是什么难事。曾经饱受内侍磨难的庆王如今没了先帝的束缚,看见裕朝权势最大的宦官,迁怒也是合情合理的。 就算yīn云霁想去查,也只能查到楚王被欺负了的事,被迁怒也得打折了胳膊往袖子里藏。 李祐温悠悠的叹道:“庆王还是太急躁了些。本以为他斥责两句也就罢了,没想到竟让yīn云霁跪了那么久。yīn云霁毕竟是他外公和太后都想为他拉拢的人,就算想起幼时往事,也不应该如此意气用事啊。” 到底怎么样才会使一个想要逐鹿帝位的野心皇子,如此反常的惊慌失措,急躁不安呢?李祐温脑海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却怎么也抓不住。 川柏说道:“也许庆王殿下有了其他的筹码,不屑于任用宦官呢?” 李祐温笑道:“或许吧。派人好好查一查。不过朕觉得,朕今天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了?” 川柏和海棠相视一笑,都有些心动,李祐温笑道:“那我们就去乐音坊听听曲子吧。” * 等三人换好衣服,一出御书房的门,就看见贺希夷一身劲装,抱臂斜倚在门前的大理石栏杆上。 衣角轻扬,落落飒飒,贺希夷的眼睛亮若晨星,紧紧的盯着鬼鬼祟祟的主仆三人。 李祐温没想到这一次这么快就被抓包了,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的问道:“贺爱卿怎么来了?” 贺希夷的表情有些恨铁不成钢,说道:“没出一刻钟,阖宫上下都知道陛下给那东厂提督赐了名。臣猜陛下大事已定,必然要游乐一番。本还盼着臣猜错了,可是陛下终究如臣所料。” 李祐温打蛇随棍上,假模假样的夸道:“到底是自小相识,满朝文武,只有贺爱卿深明朕心啊。”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贺希夷再也□□不下去,只是有几分倔qiáng的说道:“陛下要出宫也可以,不过臣要陪同。” 贺希夷看到李祐温的神情好似要拒绝,急急的道:“臣的职责就是保护陛下,臣家父时常告诫臣,无论何时一定要护陛下周全。” 李祐温一顿,收起了玩笑的神情,眼中十分认真,直直的看进贺希夷的眼睛里,说道:“你父亲贺进忠心耿耿,可昭日月,若不然也不能将家中幼子打折了翅膀塞进宫来。 可是朕是帝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朕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但是朕不想让你不开心。” 贺希夷好像不能承受,轻轻的撇过头去,看着一侧的地砖,开口有几分苦涩,说道:“陛下何必说这些,总之臣今日定是陪着您的。” 天色初暗,光不甚亮,照的贺希夷神情并不太分明,只有倔qiáng又坚定的声音飘散在清凉的晚风中。 李祐温还想说很多话,又感到无从说起,只得打住,qiáng笑道:“如此正好,今日咱们君臣四人好好放松一下。” 因着这次被贺希夷发现了,李祐温只好走了东安门,虽然侍卫只带了一人,不过东安门的守卫知道贺希夷武功高qiáng,也不敢劝谏。 * 李祐温带着三人一路驾轻就熟的来到乐音坊。乐音坊是裕朝有名的清馆,主要招待那些文人墨客,留下过不少的才子佳人的话本。 乐音坊的场地是依水而建,处处亭台水榭,茂林修竹。馆里终日焚着檀香,冲淡了脂粉的香气。 墙壁上留了不少文人的墨宝,看起来不像个秦楼楚馆,倒像个书斋画房。 李祐温四人衣冠楚楚踏入馆中,拣了个三面环水的大亭子,随便叫了几个小丫头弹琴唱曲。分了主次坐定,上了瓜果餐盘,四人开始认真听曲。 乐音坊的曲子数一数二,可惜今日来得不巧,新曲还没排练好,众人听的都是旧曲,不免美中不足。 李祐温摸摸下巴,向乐伎说道:“你们可听过顾江离顾大人的曲?” 乐伎纷纷点头,说道:“顾大人前年在越宁楼弹琴,我们都有幸去听过。前月在宫中奏曲,宫里也有谱子流出来,我们也都演习过。” 李祐温笑道:“如此正好,那就奏来听听吧。” 乐伎们重新换过曲子。可是听过顾江离亲自弹的琴,再听这些乐伎的演奏,李祐温总觉得差了些感觉。 正怅然若失之际,只听得远处有人在喊“海棠大人。” 众人回过头去,原来是顾江离的书童清笙。 李祐温他们所在的亭子四面没有遮挡,虽然离岸远,但是眼力好的人还是能隐隐约约的看见里面的人。 等他过来,海棠问道:“你怎么来了?” 清笙笑道:“参见陛下,参见贺大人,参见川公公,参见海棠大人。我今日是陪着我家公子过来的,刚才去如厕,路过此地听见我家公子的曲子了,我就看了一眼,谁知是陛下在此。我不敢惊动,只得呼唤海棠大人。” 乐音坊是清馆,朝中大臣若有人来此,多半是清高傲骨的言官一派。 李祐温笑道:“这可凑巧,没想到抛砖还真能引来玉。清笙,若是你家公子一人在此,你就把他唤过来吧。” 清笙低头说道:“公子今日无事,只是自己过来听曲的,我这就去传陛下口谕。” 须臾,身着锦衣华服,腰佩白玉笛的顾江离到了亭子。屏退了乐伎,众人互相见礼不提。 * 李祐温笑道:“看来朕一出宫就和顾爱卿有缘啊,古人说倾盖如故也不过如此。”贺希夷垂眸不语。 顾江离和煦的笑起来:“陛下如此说,臣不胜荣幸。臣还要祝贺陛下得收良将,宝剑新硎。” 宫中藏着许多各府的暗探不是什么秘密,只要不过分,帝王们总是视若无睹,毕竟人至察则无徒。 前几年当时还是皇后的钱婉丢了中宫的牡丹凤凰印,qiáng行要搜宫中的所有太监,连冷宫的都没放过。最后虽然是找到了印,却也发现了几十个各家的暗探,搞得钱婉骑虎难下。 因此李祐温并不惊讶顾江离能这么快的收到消息,况且顾江离这么直白的说出,也是坦诚相待的意思。 李祐温并不多问,只是笑道:“顾爱卿口说无凭,可有什么贺礼啊?” 顾江离讨饶道:“陛下,臣不知今日得遇陛下,故而未带贺礼。” 李祐温摸摸下巴,说道:“朕也不要那些俗物,只有顾爱卿的心意最重要。朕看到顾爱卿带了白玉笛,可是朕亲赐的那一支?” 第10章 顾江离温和的笑起来,知道李祐温的意思,解下腰间的白玉笛,说道:“确实是前月陛下所赐,臣今日因着是来乐馆,所以佩了玉笛。臣刚知乐音馆今日没有新曲,不如臣为陛下奏一曲,以贺陛下之喜。” 贺希夷那日中秋宴来得晚了,不曾知道赐笛之事,此时一见那白玉笛,微微睁大了眼睛,露出几分震惊无措。 李祐温笑道:“如此正合朕心。只是笛声比琴声更清越,独奏未免单薄。今日入馆随俗,朕给爱卿的笛音配乐如何?” 顾江离微微讶然,随即内心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笑道:“陛下雅兴,如此正好。可是乐伎已退,席间无琴瑟,陛下可是再召人拿琴?” 李祐温道:“不必。” 随即一转手,在贺希夷腰间抽出了那把寒光凛冽的窄长陌刀,眉目疏朗,笑道:“弹剑为卿助之。” 顾江离眼中光亮更盛,抬手轻舒广袖,将白玉笛横在唇间,一曲悠扬清越的旋律慢慢溢出。 笛声轻快,百转千回,如同幼莺初啼,chūn芽初发。高音处如白云出岫上九霄,低音处如流水暗淙淙。盛京一切明媚的清雅的繁华,都揉碎在其中。 馆里暗香浮动,晚风送来习习水汽。顾江离的发带和衣边微微飘动,材质细腻,暗纹滚动。 清贵公子,持笛而立。面似羊脂玉,色如chūn晓花。亭中诸人看着这一幕,都不禁心中怦然而动。 唯有李祐温还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容,眼波随意,和着笛声的节拍,轻弹手中的长剑。 弹铗声微沉,寒气肃杀,尾音轻轻的震动,仿若龙吟虎啸,使乐曲柔情中又带铁骨,倒显出奏曲人志存高远。 贺希夷亦和着节拍,低声唱到:“帝京信佳丽,国容何赫然。剑戟拥九关,歌钟沸三川。”歌声悠然神往。 海棠、川柏和清笙都将手安放在膝上,从容的静静聆听,亭中雅意非常。一时间,笛声、铗声、歌声融为一体,随着蒙蒙水汽和碧波草荇,飘散在远方。 一曲终了,众人都觉得苍苍渺渺,意犹未尽,可是天色已晚,也只得作罢。 顾江离将笛子细心的重新配于腰间,笑道:“臣实在不知陛下如此jīng通音律,不知下次陛下又有什么惊喜让臣再开眼界。” 李祐温笑道:“自古知音多于曲中得,今日合作一曲,朕不敢说是顾爱卿的知音,至少也能算是至jiāo好友。朕准你以后常常入宫,若想再看什么,你亲自来看吧。” 顾江离犹豫的说道:“陛下高洁,知音难觅。臣怎敢凑数其间。” 李祐温说道:“世人都求良师益友,朕也不例外。爱卿之才足以为帝师,怎奈年纪尚轻。只把你当做益友已是屈才,你又何必推却。” 顾江离笑了笑,不再多说,只道:“如此只望日后陛下不要嫌臣叨扰。” 说罢,拜别诸人,带着清笙回府。 * 李祐温回了乾清宫,正要入大殿内,一路沉默的贺希夷突然出声拦下了她。 李祐温听到他叫自己,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好脾气的转过身来看着他。 天色暗得多了,李祐温并不太看得清他的神色,但是也感觉出了贺希夷仿佛有些犹豫,所以屏退了海棠和川柏。 两个人相对站在乾清宫殿前。贺希夷闭了闭眼睛,问道:“陛下,赐顾江离的玉笛可是当年您亲手刻的那支吗?” 李祐温一愣,不知他是如何得知,又记到现在。不过这等小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慡快的点头承认了,“不错,就是那一支。” 贺希夷茫然道:“那一支不是……” 后面的话声音渐渐变小,李祐温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贺希夷道:“没什么,陛下觉得臣的歌和顾大人的曲,哪一个更好?” 他的眼睛里带了连自己也不知道的隐秘的期望,可惜湮灭在了深沉的夜色里,无人发现。 李祐温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解道:“‘桃李何处开,此花非我chūn’是你一贯的抱负,今日怎么纠结于此?” 贺希夷怔然,自嘲的勾了勾唇角,说道:“也是。那臣就先告退了。”说罢,也不管李祐温反应,径直离开了。 * 李祐温回到后殿的卧房,海棠和川柏贴身伺候着。海棠问道:“今日回来怎么感觉贺大人闷闷不乐的。陛下,是不是贺大人觉得自己被顾大人比下去了,所以才不高兴?” 李祐温有些失笑,说道:“怎么可能,难道你没听得那歌么?帝京佳丽,国容赫然,如此美景在前,他还想着剑拥九关,钟沸三川。贺希夷心怀高远,怎么可能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海棠想了想说道:“也对,我还记得贺大人刚入宫时才六岁,那么小的孩子就立志要去边关。被贺大人的父亲知晓了,狠狠打了好几回,贺大人也不改口,后来被先帝劝阻了,才不再挨打了。 现在太平盛世,唯有边关局势紧张。像贺大人这样自愿去守险地的武将已经不多了。” 李祐温低头将朝中武将都想了一遍,说道:“确实是不多了。” * 毕方探得了后宫的消息,连忙进了东厂外署内院禀告yīn云霁。 毕方靠近yīn云霁,微微躬身说道:“督主,儿子听得消息,今日上午,毓清宫有一个洒扫太监言语冲撞了楚王殿下,导致殿下郁结于心,引发了旧疾,现下还在病榻上修养。 楚王殿下本不欲声张,不知怎的,被庆王殿下知晓了,因此禀过钱太后,赶往后宫,在官道上遇见了督主。” yīn云霁坐在暗处,碎发垂落在白皙的脸庞上,看不清神色。闻言只是微微点头,慢慢的转着手上翠绿的扳指,并不出声。 他虽然不说话,暗室中仍旧充满了威压。毕方大气不敢出,只得继续保持着那个恭敬的姿势。 半晌听到yīn云霁冷冷地说道:“此事有蹊跷。一来,传言庆王一向不喜楚王,可是本督今日觉得,庆王倒是有些关怀心切;二来,上午发生的事,若真姐弟不睦,楚王又不欲多言,何以传的这样快?你再去给本督仔细严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方不敢多言,连忙加派人手,亲自去查。 * 与此同时,梁国公府内的书房里,钱善达正对着李祐深发脾气。 钱善达听闻今日中午自己的外孙在宫里官道上罚了yīn云霁,几乎气了个倒仰。当场就叫人去庆王府把李祐深给他叫过来。 没想到李祐深直到傍晚才姗姗来迟,又是一副懒懒散散,毫不在意的样子。 钱善达气得脸红脖子粗,斥道:“你怎么这么意气用事。听闻皇上给那东厂督公赐了名,拉拢的手段如此厉害。你不效仿一二也就算了,怎么反倒结怨?” 李祐深斜坐在软皮扶手椅里,小半个身子都陷进去了,目光散漫,也不分辨,只是任他说。 钱善达怒火正盛,继续说道:“如此一对比,那yīn云霁定然是要投皇帝那边去了,你外公我一片心血都白费了。 不过是楚王被欺负了,忍忍也就算了。你难道不知道秋后算账的道理吗?你要是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不愁有仇报不了,何必急于一时啊。” 钱善达气得唉声跺脚,眉头紧锁,不住的在屋里转圈踱步。 冷不防李祐深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上扬的丹凤眼中目光如电,直直的盯着钱善达,说道:“外公,我什么都忍得下,唯有此事忍不了。我不能让皇姐再多受一丝伤害。若不能护得皇姐周全,我就算荣登大宝,又有什么用?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拿了太监官位最高的开刀,看看日后宫里还有哪个阉狗再敢欺负皇姐。就算以后因此失了前程,我也无怨无悔。” 钱善达被李祐深的气势一震,心下有几分打怵,只得缓和了语气说道:“就算你心中有愧,可是你能护得了她一时,难道还能护得了她一世?若是日后楚王出嫁,你难道还能随着去到她夫家不成?” 李祐深大惊失色,一叠声的问道:“什么出嫁?什么夫家?要嫁给谁?” 钱善达皱眉说道:“你跟yīn云霁jiāo恶,眼瞅着这条线是搭不上了。如今只能试试顾江离这条路了。若是楚王能嫁给顾江离,咱们还有一搏之力。” 李祐深几乎要把椅背掰断,高声叫道:“你为了那个位置,牺牲你女儿的幸福还不够,难道还要把你外孙女的终生大事也当做jiāo易的筹码吗?” 钱善达沉下脸,不悦道:“什么筹码,说的这样难听。顾江离是盛京第一的佳公子,难道还委屈了楚王吗?既然两全其美,又何乐而不为呢?” 李祐深只觉得深深的挫败和对周遭一切的厌恶,定定的看了钱善达一眼,转身出了梁国公府。 第11章 早朝散后,李祐温回了乾清宫,脱了团龙朝服,换了一件朱紫色游龙常服。一边侧着头让尚服宫女整理衣领,一面对海棠和川柏说道:“摆驾毓清宫,朕去探望探望皇妹。” 二十四抬的鎏金御辇,都知监的寺人在前清路,一行人来到了离南安门只有一墙之隔的后宫边缘的毓清宫。 李祐湛此时正在寝殿卧chuáng休息,毓清宫的布置十分朴素。卧房里只是在书架上的摆了几件玉器,质地也很普通,除此之外什么摆件也没有。 李祐温其实心里对弟弟妹妹是有喜爱之情的,奈何这皇宫虎láng环伺,身不由己。见到李祐湛的卧房简陋如此,心里也不好受,只是暗想着,等除掉梁国公后,一定好好补偿她。 石榴引了李祐温到chuáng边探望。一chuáng天青色的绸缎被子虽然gān净,但是毫无光泽,显得很旧了。 李祐湛小巧的瓜子脸上又瘦了几分,头发在枕上摩擦的有些散乱。姣好的丹凤眼半闭着看过来,好似没有力气睁开,脸颊上一片gān红,一看就知道是发了低烧。 李祐温心下不忍,连忙叫川柏将带来的上等药材jiāo给石榴。自己坐在chuáng边,握着李祐湛的手,问道:“皇妹,朕来看你了,你感觉如何了?” 李祐湛神志是清醒的,奈何身体虚弱,声音比往常更细弱了几分,娇怯地说道:“谢皇姐来看我,多谢皇姐昨日派夏太医来诊,夏太医医术高超,我感觉已经好多了,想必不日就会痊愈。” 李祐温听得如此说,心下放心几分。又问道:“听闻昨日皇弟来看你了?” 李祐湛虚弱的笑了笑,说道:“他是来了,略略的看了我一眼,就要抓那洒扫太监杖毙。我不忍心便止住了他。” 李祐温这才知道那太监为何毫发无损的就回来复命了,挑眉笑道:“到底你们两个是一母同胞,关系总是分外的亲些。要不然皇弟那跳脱的性子,怎么会有这么怒发冲冠的时候。” 李祐湛到底病中,没有往常机敏,还是露了点口风,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皇弟也不是为了我,只是些微想起了幼年时的往事罢了。我姐弟幼时艰辛,多遭侍宦欺rǔ,直到皇姐登了帝位,几番敲打情况才好些。我们依仗皇姐才能有今日,心里其实和皇姐更亲密。” 李祐温柔声说道:“皇妹,都是一家人,什么依仗不依仗的,都是见外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接着多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又怕她jīng力支撑不住,便起身同她告别,摆驾回宫了。 李祐温出毓清宫是石榴送到殿前。李祐温又嘱咐了石榴几句:“朕带来的都是宫里上好的药材,按夏太医的方子好好煎药。朕看你年纪小,做事要知道稳重,不要反叫你家殿下忧心。” 石榴心下一震,还以为李祐温发现了什么,后来才反应过来连忙低头称是。 李祐温的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眼中一线寒光闪过。虽然石榴隐藏的很好,但是刚才那一瞬间的惊惧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李祐温感觉眼前的这个埋着头的小侍女有些反常。李祐温上前一步,渐渐bī近石榴。 正待要仔细查问一番,只听得殿前院子里传来了咣当一声巨响。 众人都骇了一跳,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穿着粗布衣的中年洒扫宫女站在院中墙边,脚下还躺着一个铁皮大桶,桶里的水洒了大半。 中年宫女看到自己闯了大祸,连忙跪在地上请罪,浑身上下抖如糠筛,颤声道:“奴婢不小心打翻了水桶,惊扰了皇上,请皇上饶奴婢一命,请皇上饶奴婢一命。”说罢不住的磕头。 李祐温暗想,恐怕下人看见自己都是这么惊惧的,便没再bī问石榴。转头令中年宫女起身,免了她的罪,只是让石榴以后多加看管,也就罢了。 出了毓清宫,李祐温心中模模糊糊的感觉又浮了上来。忽然回想起,那个中年宫女的面容,仿佛在哪里见过。 * 东厂外署中,yīn云霁将卧房里暗龛的麒麟白玉印拿了出来,唤来了毕方,吩咐道:“本督已决意为陛下效命,将此物退回给梁国公吧。” 毕方接过玉印,又听yīn云霁吩咐道:“开库房取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里面撒满南海珍珠,将玉印封装其间。毕竟此事有几分对不住梁国公,就当还了他的宴请之情吧。” 说罢,yīn云霁暗暗有几分好笑,李祐温不费一丝一毫,仅凭一句话就收服了自己,端的是好买卖。自己倒还要搭不少的礼物给梁国公,想想这些东西的价值自己就心痛。 总还是要想个办法,在皇帝身上捞回来一些才是。 毕方应声退下,自去开府库不提。 * 顾府前几日招厨子的公告终于有人上门。 顾家的当家公子格外挑嘴的事,盛京是人尽皆知。起先几次招厨子倒还是踊跃报名,可是都待不长久,更有甚者只进府一天就被辞退了,落得个众人嘲笑,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敢上门了。 如今来人,定然是对自己的手艺极为自信的好厨子。顾老夫人不敢等闲待之,连忙让老管家带人到前厅,亲自来考察。 顾老夫人带着身边几个大丫鬟来到前厅,只见那厨子是个妙龄少女,穿了彩裙。柳叶细眉,琼鼻杏眼,神情机敏。顾夫人看罢,先喜欢了几分。只是看她年岁不大,怕她厨艺不jīng,心下不免有几分踌躇。 顾老夫人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细细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 那少女俏声说道:“回老夫人,我是冀州人氏,父母俱已故去。我不得已凭一手厨艺来盛京安身,看到贵府上的布告,有心来试一试。老夫人唤我阿杞就好。” 顾老夫人一听阿杞父母双亡,心中更是怜爱,便有了让她试试看的想法,说道:“姑娘,让管家带你去厨房看看吧。” 阿杞乖巧地应下,跟着老管家去了厨房。 顾家的厨房也是种类丰富,各种各样的调料、刀具和器皿应有尽有,案板旁备了多种新鲜肉类。 老管家将阿杞领了进来,笑容慈祥的说道:“阿杞姑娘,这里就是厨房。这里的材料姑娘都可以随意使用。姑娘不必紧张,老夫人和公子都是极宽和的。” 阿杞点点头,送走了老管家,拣了块新鲜的jī肉,手上的菜刀起起落落,很快的切好了jī块,又加了几种调料,添柴生火加水,不久就熬好了一锅jī汤。 顾老夫人和老管家已到后厅摆桌等候多时,远远的看到丫鬟捧着砂锅,就闻到了香浓的jī汤味, 勾得人心里痒痒的。 等到端到近前,盖一揭起,味道更添了几分鲜香。丫鬟舀了一碗到老夫人的碗里,试过没有任何问题后,老夫人拿起汤匙尝了一口,心里不禁甚为惊艳。 光看jī块的切法,刀工就是极妙的,熬得火候老道,汤匙轻轻一碰,肉就和骨头脱离,溶上jī汤品尝,味道鲜香浓郁,几乎要人把舌头也吞进去。 顾老夫人心花怒放,赞不绝口,连忙要丫鬟盛了一碗肉汤,一起来到顾江离的书房。 * 顾江离正在书房里给要准备科举的清笙讲解经纶古籍,看到母亲过来了,放下书本恭迎老夫人。 顾徐氏笑道:“今日老天保佑,可算找来了一位好厨子。这是新应聘的阿杞姑娘做的jī汤,我儿快尝尝。” 顾江离无可奈何的笑笑,在清笙同情的目光中,只得拿起汤匙尝了一口。本来心里不报任何希望,不料一饮之下竟有几分欲罢不能,不多时喝了大半碗。 老夫人许久不见顾江离胃口这么好,高兴的连连念佛,直道老天保佑。 府上杂事多,又不想多打扰顾江离读书,老夫人嘱咐了顾江离几句,就带着管家和阿杞离开了。 顾江离送走了母亲,心情反而有些沉重。清笙察言观色,试探着开口问道:“公子,怎么了?” 顾江离说道:“简单的食材就能做出这样好汤,就是越宁楼的大师傅也没有这样的手艺。那位姑娘年纪不大,手艺却如此好,想必是自幼时起就开始学厨了。 可是那碗汤的味道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是具体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可能人外有人,是我想多了吧。” * 顾老夫人喜出望外的出了书房,连忙要老管家在自己的院子里,收拾出来一间上房,聘请阿杞姑娘做了顾府的厨娘。 顾老夫人的院子里忙忙碌碌收拾了一会儿,等到阿杞将自己简单的行李安顿好,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第12章 早朝之后,梁国公的党羽杨敬、吴省等人相约来到梁国公府议事,正商议着,东厂大档头毕方到了府上。 众人心知肚明是何事,因此梁国公也不避嫌。 梁国公看着面前的金丝楠木盒子,压着怒气打了开来。只见满目莹润亮泽的海南珍珠装满了盒子,麒麟玉印埋没其中,堪堪只露出了半个头顶。 因着钱党众人还要继续商讨事情,梁国公只是草草的看了一眼,就命令府上的管家收入库房。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梁国公也不愿再客套,收下礼物便命人送毕方出府,连话都没多说一句。 * yīn云霁收到自己最得力的下属在梁国公府热茶都没喝上一口的消息时,正要赶往御书房批折子。 yīn云霁心中觉得好笑,没想到钱善达倒是个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的人,不过转念一想,钱善达估计已经恨不得除自己而后快了,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到底失了格局,成不得大事。 李祐温感觉到了身边的人心情不错,温和的开口说道:“云霁遇见什么趣事了?说来给朕听听如何?” yīn云霁转过头,狭长的眼底是浅浅的笑意,说道:“臣是想梁国公如此敷衍悭吝,比不上陛下出手阔绰。” 李祐温自然也是知道yīn云霁将玉印退回一事,心里明白yīn云霁想的什么。 玉印价值不菲,宦官贪墨是常态,要yīn云霁吐出了煮熟的鸭子,自己于情于理都是要弥补一些的。 李祐温眼睛一转,说道:“说起来朕还没赏过云霁什么呢,下个月是朕的寿辰节,这盛京里街上必定张灯结彩,各铺奇珍异宝都摆出来。朕就带云霁走走,看上什么朕买给你。” yīn云霁彻底满意了。 * 梁国公府众人仍在商议,可是局势已经隐隐对己方不利了,众人不免内心有些焦躁。 杨敬对梁国公说道:“东厂已经归属皇帝,如今缇骑四出,专门盯着内阁诸人,恐怕长此以往,吾等只能坐以待毙啊。” 杨敬说完,吴省、周其纷纷点头,回想起自己家门前不断出没的番子,都心有余悸。 梁国公不免烦躁,谁也不想谋大事时总有眼睛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粗声道:“诸位大人可有什么好建议吗?” 周其说道:“既然拉拢不成,何不早除去?” 吴省赞同道:“俗话说先下手为qiáng,虽然东厂番子众多,但是太监挨了一刀,身子骨都脆,姓yīn的武功想必并不高qiáng。挑个他身边侍从少的时候下手,想必万无一失。 再密禀太后,留意宫中的太监,若有能为咱们所用的,等姓yīn的做掉后,提拔为东厂提督即可。如此东厂就仍在咱们的掌控之中。” 众人思来想去也唯有这个方法可行了,梁国公也不是怕事的,当即决定派出府里的死士,准备找机会下手。 * 当钱太后收到楚王重病的消息时,李祐湛都已经痊愈好几天了。 虽然不亲,但也是自己生的女儿,若是太过于苛待,落人口实总归不好。钱婉决定去看毓清宫探望一下。 当钱婉带人来到毓清宫时,李祐湛已经戴好藩篱在宫门口迎接了。 久病初愈,李祐湛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大氅,脊骨挺得笔直,虽然娇柔虚弱但是自有清冷傲骨。 恰在此时,一阵风chuī过,掀开了面纱,一起一落之间,李祐湛脸上鲜红的胎记格外明显。 钱婉厌恶的皱了皱眉,本就不喜欢她这么素淡的打扮,如今心情更不悦了几分,索性连宫都不进了,停在毓清宫门口。 钱婉身后的仪仗和侍卫也只得停在毓清宫门外,侍从如云,竟将官道都堵住了。 毓清宫外水泄不通,毓清宫内冷冷清清,一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只有一主一仆穿着朴素的衣服,站在门口,不卑不亢的仰视那坐在huáng金轿舆上,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钱婉丝毫没有下轿的打算,坐在轿子上,居高临下的问道:“听说你病了,如今身子如何了?” 李祐湛行礼答道:“谢太后关心,已经痊愈了。” 钱婉点点头,说道:“你素来身子虚弱,生病也是常事,自己平日应当多加小心,不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李祐湛早就不对钱婉再抱有什么期待了,闻听此言毫无波动,只是说道:“谢太后关心。” 钱婉看到李祐湛顺从的样子就生气,当即也不多说,正准备摆驾回宫,忽然感到李祐湛身后,毓清宫敞开的大门内,有一道灼热的视线,钱婉抬头去看时,只捕捉到一个宫女的背影。 钱婉觉得有些熟悉,但是转念一想,自己怎会认识形同冷宫的毓清宫中的宫女呢,更何况自己接到梁国公的消息,还有要事在身,便懒得深究,起驾回慈宁宫了。 * yīn云霁每日早朝后,仍旧于御书房暖阁批红。渐渐的,李祐温和yīn云霁都发现自己同对方在政治上也颇相契合。 yīn云霁为官,走的是狠厉一派,本以为李祐温为君温和,为政也必定是怀柔一派,没想到李祐温杀伐果断不在自己之下。 李祐温笑道:“云霁很惊讶吗?朕虽然为君宽容,那是小时候有一个人教得好。只不过朕心里清楚,朕骨子里还是比较冷血的。说起来,内阁诸人都有什么动向?” yīn云霁说道:“臣已经命令东厂的番役昼夜盯着内阁,目前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把柄。倒是知道了另外一件事,听说顾江离顾大人的府邸,混进了探子。” 互相安插探子,这都是朝中常事,李祐温并不惊讶,只是问道:“可知这探子有什么任务吗?” yīn云霁说道:“还不知。臣还在探查。” 李祐温笑道:“辛苦云霁和东厂的番役了。” 帝王感谢自己尚还好,但是没想到连东厂番役这种低贱的小太监,李祐温都能够想到,yīn云霁心中微动。 李祐温说道:“过几天是朕的寿辰节,云霁就给东厂上下放个假吧。朕带云霁去上阳街走走怎么样?云霁相中什么,朕买给你,权当同窗赠礼如何?” 寿辰节不是传统节日,只是一种半官方半民间的节日,所以皇帝不必设宴,百官都可以休假,李祐温有自己的时间可以支配。 yīn云霁自然无有不可。 * 寿辰节当日,街上人声鼎沸,各处张灯结彩。裕朝民风比前朝开放,女子上街可穿裙,也可穿一种中服,虽不是男装,却也比裙子方便点。 李祐温穿了浅蓝色jiāo领祥云纹的绸缎中服,用缠丝掐金冠束了头发,手里拿了一把洒金象牙骨小扇。桃花眼中含情带笑,玩世不恭,活脱脱一个盛京贵女的装扮。 若是女子长得雌雄莫辨,大多数是眉宇间有一种英气,比如武安女帝常年在战场上磨砺,她的画像就有飒慡英姿。 而李祐温却不是,李祐温是容貌过于温和多情,如同chūn风拂面,不寒杨柳,从而磨灭了男女之别。 若是同样着贵族子弟的装扮,顾江离是一种清贵,而李祐温则是一种风流。 可是,李祐温微微垂眸看着yīn云霁,月白长衫,薄唇轻抿,暗想道都比不上yīn云霁的冷艳。 yīn云霁有着yīn柔的脸庞,脆弱的身体,可是偏偏掌着滔天的权势,使觊觎他的人望而却步。想着去压倒他,却也知道他是宁折不弯,永不臣服的。 这样的处处是矛盾,处处是反差,让人心痒痒的想要将他理顺了服帖了,却处处扎手,不可得又不肯放。 自古倾城者众,得宠者多,但是能让君王动用军队取乐的唯有褒姒而已。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倾国换倾国,非要博美人一笑。 所以得不到的总是最勾人的,勾了人之后故事就开始了。 就像寒冰总是要涂上一抹血色,画纸上美人总是要得口仙气活过来,这都是顺理成章的让人想要深入的容色。 清贵让人钦羡,风流让人仰慕,但是也仅此而已了。只有冷艳才让人想得到,想抓牢,想毁灭,想把基业都虚掷换他一笑,又想施加痛苦看他轻蹙娥眉。 若是不看yīn云霁宦官的身份和狠厉的手段,他确实是一个像罂粟一样让人欲罢不能的人。 李祐温停了一瞬,那些念头在脑中转了一圈也就散了。 九重帝位的本质其实只是囚笼,自己很早就知道,不管富贵多迷人眼,总有人是不屑一顾的,自己找的,不过是一个心甘情愿的罢了。 李祐温打开了洒金小扇,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故作轻佻的说道:“今夜可有幸邀请督主大人同游?” yīn云霁挑挑眉,笑道:“劳烦陛下了。” * 上阳街是盛京商业最繁荣的街道,街上游人如织,街边的小摊鳞次栉比,临街的商铺灯火通明,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和鲜活的市井气。 李祐温带着yīn云霁顺着人流走,时不时看看街边的小摊,不过只是看个新奇而已,两个人要买的东西是绝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街上不时有chuī着笙箫的艺人从人群中踏歌穿过,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还有舞着游龙的的戏班子,敲着铜锣讨赏钱。天上绽开大户人家放的漫天烟花,眼前是熙攘的盛装的人群。 yīn云霁看着身边目不转睛的李祐温,忽然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可是,自己的想法从来都不重要,能够得到名字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还有什么资格追求幸福呢,我不过是个阉人罢了。 这样想着,yīn云霁忽然觉得不仅从来没有欢愉,现在就连曾经的痛苦都平常起来了,因为自己的人生是如此的索然无味。 第13章 李祐温和yīn云霁走到了位于上阳街的裕朝最大的古董店天宝阁。 天宝阁内客人并不多,因为这家古董店卖的都是稀世珍宝,非腰缠万贯者不敢入。况且古董又不是硬通货,所谓乱世huáng金,盛世古董,只有如今裕朝经过几朝沉淀的盛世,购买古董的人才稍稍的多了起来。 天宝阁内古董琳琅满目,李祐温和yīn云霁一踏入阁内,就有些目不暇接。 天宝阁里梨花木的架子上立着一些瓷器,墙上挂着裱起来的字画,后面的柜子里还展示着很多金石器。 李祐温说道:“这些都是年份短一些的,年份长的是在内室藏着的,若是没有关系介绍,连看都看不到的。云霁要去看看吗?” yīn云霁刚想点头,就看到有一个柜子摆的是玉器,他眼神极好,一眼就看到一支雕花玉簪。 yīn云霁走过去看了一眼,笑道:“怪不得天宝阁短短几年就迅速崛起,收得如此多的古董,原来陛下就是天宝阁背后的东家啊。” 李祐温摸了摸鼻子,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索性承认了,笑道:“云霁如何得知?” yīn云霁笑道:“臣记得这玉簪明明是宫中之物,若不是陛下监守自盗,如何能流到民间啊?” 李祐温笑道:“云霁果然聪颖过人,只是云霁不妨拿出来仔细看看。” yīn云霁唤来掌柜,将玉簪仔细取出观看,通体用昆仑白玉,上刻流云白莲纹,其余并无杂饰,用于男子挽发。雕工玉质都和记忆中的那支一模一样。 yīn云霁不解的抬头看着李祐温,李祐温指着一处镂空雕花的背面,笑道:“这个玉簪若是打碎了,你将这处翻转过来,就能看到刻出来的祐温二字。” yīn云霁讶然,满脸的不可置信,他自己也会玉雕,闲时偶尔也会刻个章印,自然知道这种雕刻手法有多高超。 李祐温笑道:“没错,朕可gān不出来偷卖老祖宗东西的事,这一支是朕仿照宫里的收藏的那支,亲自刻出来的。 自古字画玉器的制作者都希望将自己的名号留在作品上,朕也不例外。但是朕若用明刻,难免不被言官规劝玩物丧志,所以朕独创了暗刻手法,能够将文字刻在玉器的里面。 虽然是仿品,但也是朕亲自刻的,稍稍降价一些出售,朕都觉得亏了呢。不过朕刻的也不多,满店只有这一支,竟然还被云霁发现了。云霁何时见到的宫中那支?竟记得如此清楚。” yīn云霁淡淡一笑,说道:“时间太久了,臣只记得玉簪形状,如何看到的,臣已经记不清了。” 李祐温觉得他并没有说实话,不过她也不qiáng迫,说道:“既然如此,朕将这支玉簪送给你,如何?” yīn云霁笑道:“陛下做的好买卖,不花一文钱,就要将臣打发了吗?” 李祐温大笑了起来,比平日漫不经心的笑容,真实了很多,眼中如带桃花,宛然十分有情。 李祐温笑道:“既然云霁看不上朕的雕工就算了,朕带你去内室看看如何?那里都是历朝历代的珍宝,任卿挑选,免得朕落得个小气吝啬的罪名。” 李祐温正想举步入内室,却见yīn云霁并没有行动,仍旧紧紧的握着那支玉簪。 yīn云霁说道:“臣还是心仪这一支,纵然内室有再多的珍奇异宝,臣也不想改心意了。” 李祐温笑道:“这可是云霁自己说的,朕乐得省了一笔。” 说罢,李祐温从yīn云霁的手中,抽出那支玉簪,高抬手插入了他的玉冠当中。 退后一步细看,果然是极为相配,yīn柔中又添了几分玉树临风。 yīn云霁从没有这样被人肆无忌惮的打量过,不禁有些窘涩,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故作镇定的说道:“谢陛下赏赐。天色还不算晚,不如再出去走走如何?” 李祐温明明看到yīn云霁的耳尖微微发红,也不拆穿他,只是轻笑了一下,出了天宝阁继续顺着上阳街漫步。 * 上阳街仍旧熙熙攘攘,李祐温和yīn云霁走了一段,正想离开,就看到街上行人纷纷避让,远处来了一队锦衣华服的骑兵,前面还有飘扬的绣金旗帜。 等走进了一看,俱是高头大马,腰佩陌刀,原来是金吾卫。今夜金吾不禁夜,只是锦衣巡街,一来保卫盛京安全,二来彰显天子威仪。 金吾卫的阵势和服侍是盛京所有军队里最风光潇洒的,描金绣银,鲜衣怒马。沿街走过,所有百姓莫不仰头张望,连手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李祐温生性|爱美,也驻足观望好久。今夜良辰美景,身边美人如玉,想着眼前繁盛江山尽属于自己,心中有些狂放得意,开口叹道:“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夫当得yīn云霁。” yīn云霁闻言一震,难以置信的侧过头看着李祐温在灯火中明明灭灭的脸庞。 霎时间,今夜的烟花、仪仗、人流,统统远去,灯火辉煌的画面模糊成光点,声音消失到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一下,在喧闹中如同在寂静的暗室,剧烈弹动,轰然作响。 他当然知道汉光武帝娶妻yīn丽华的佳话,今夜皇帝将后半句换掉,是否在暗示着什么呢?yīn云霁不可遏制的想。 是否自己也可以呢?成家,这个普通人唾手可得的词汇,这个早已被自己放弃了的卑微的愿望,还可不可以实现呢? 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像是激流涌过四肢百骸,所有的细胞都在叫嚣,渴望着近在眼前的光明,渴望着有机会挣脱身下的泥沼。 可是,虽然同姓yīn,汉朝yīn家是高门世家,而自己只是获罪的赐姓,yīn云霁只激动了一瞬就冷静下来了。 假的吧,只是她的拉拢手段罢了,yīn云霁垂下眼眸,自嘲的笑了笑。普通人家的好女儿都不愿嫁给太监,更何况是帝王贵胄呢。 刚才都在想什么呢,自从在暗室受了宫刑,之后的生活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哪里有摆脱的机会。皇帝不过是哄着我玩罢了。 李祐温的话脱口而出后,自己也有些吃惊和懊恼,她的话从没有这么不经过思考就说出来。 果然是色令智昏,得意忘形。 看着yīn云霁脸上的神情yīn晴不定,一时间也想不到如何补救。 *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的走到了东厂外署,李祐温刚想开口要yīn云霁不要将自己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就感觉这条巷子有点不对劲。 现在天色已晚,东厂冤狱不知死了凡几,百姓白日里都无人敢在这条巷子附近走,夜晚四周更是寂静无声。 李祐温感到了空气中的杀气,她知道宦官大多武艺不高,便将yīn云霁护在身后,抽出了腰间的软剑。 看到两人有了防备,黑暗中的梁国公府的死士都冲了出来,十余个杀手将两人团团围住。 李祐温是微服出宫,不大可能被人知道行踪,杀手又在东厂外署埋伏,可以断定是冲着yīn云霁来的。 李祐温怕混乱中护不好yīn云霁,情急之下紧紧握着yīn云霁的手,带着他一起杀出重围。 李祐温自幼册立东宫,先帝请来天下最好的武师来教她,自然武艺出众。 一柄锋利的软剑挟风抖动,专门挑喉颈的脆弱处下手,剑光晃过处血花飞溅,脚下步伐绝妙。yīn云霁在她身后好几次要被刀砍中,都被她提拽着闪过,杀手的刀每次都堪堪地擦过他的衣角。 yīn云霁在生死搏杀之中,看着李祐温的背影,竟然莫名的有几分心安,反而什么都不去想。 今夜东厂放了假,外署门前并没有人值守,署里只有几个人,又隔着比宫墙还高的厂墙,外面的腥风血雨竟是一概不知。李祐温只得靠自己拼杀。 巷子里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尸体,李祐温的丝绸中服都快被敌人喷溅的鲜血洗了个遍,十余人的杀手现在只剩下两人,李祐温仍旧不敢掉以轻心。所谓死士,不杀光是不会罢休的,不管这个杀光是指敌人,还是自己人。 两个人李祐温还是防得住的,她放开了yīn云霁,向前一步冲了过去,三人缠斗片刻,李祐温又绞杀了一人。 现在只剩下一人,看到自己的伙伴全部被杀仍旧无动于衷,不见任何求饶或者逃跑的举动。 李祐温一来有心留个活口,审问出背后的主谋,二来也想趁机将刚才的失言补救回来,想来眼下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使一个苦肉计。 李祐温便卖了一个破绽,杀手果然向她左肩刺过来,一瞬间剑入肉中,杀手的身体向前不停,李祐温忍痛侧身一兜,手中软剑绞住他的手,成了个贴身肉搏的局面,制住他后,连忙将他的下巴卸开,用手刀劈晕了,防止他自杀。 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等yīn云霁看明白的时候,只剩下李祐温带着剑伤立在原地。 * yīn云霁如坠梦里,朝廷的阉竖jian宦,就算不是政敌,又不知天下有多少仁人志士想要杀他而后快。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能挡在他身前呢,可是伤口处流出的血是那么的鲜红,好像刺伤了他的心,惊醒了他。 他向着李祐温走过去,一步步踏着青石板上的鲜血,跨过血肉横飞的死尸,越走越快竟有些迫不及待。他的心一寸寸的提起来,血液冲撞着肌体,像是嫌弃躯体太慢,想要飞溅到她身边。 不受控制。别无他法。心甘情愿。 就像磁针司南指着唯一的方向,就像污泥毒沼中唯一的光明。 yīn云霁清醒的知道,那在黑暗中挺立的温柔身影,是自己唯一的救赎。 yīn云霁扶住她,根本不在意被蹭了一身的血,脑中回想着刚才的话,眼神透着些微的薄凉和决心迎向命运的沉静。 “就这样吧,”他想,“不管是拉拢也好,是玩笑也罢,既然你给了我另一种生命的可能,那我必不甘心仍陷泥沼。我的陛下。” 第14章 yīn云霁扶着李祐温,叩开了东厂外署的门,东厂留守的侍卫毕方等人都惊呆了。 自家督公的眼中流转着森然的寒芒,冷冷的吩咐道:“快把厂医找来,再去把门口的尸体抬到停尸房里,检查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活口扔进大牢里,严加看管,等本督亲自去审。若是让他死了,可别怪本督不念旧情。” 马上就有番役应声下去,找医生的找医生,绑人的绑人,抬死尸的抬死尸,扫血的扫血。 有个小番役担心督主扶的辛苦,想要上前搭把手,没想到被督主冷若冰霜的一瞥吓得冻在原地。 yīn云霁扶着李祐温来到自己的卧房,毕方早认出了皇帝,不敢声张,只是毕恭毕敬的跟在身后。 李祐温虽然浑身是血,但是都是别人的,自己伤口只有左肩一处,情况比较乐观,她还是清醒的,正打量着房间里的情况。 yīn云霁的房间有些昏暗,虽然是向阳的房间,但是房檐好像故意修的极长,遮掩了大部分的阳光。 房间里东西很少,整洁gān净。yīn云霁将李祐温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的chuáng榻上,鲜血瞬间沾到了洁白的绸缎被子上,yīn云霁看得心里发紧。 毕方觉得自己督主好像整个人都变了,虽然还是惯常的yīn鸷狠厉,但是又多了一分柔情,仿佛将自己仅有的柔软都剖了开来,毫无防备的送了出去。 * yīn云霁的手有些颤抖,想要解开李祐温左边的外袍,但是又担心冒犯天子,只能将手悬在衣衫上方,用眼睛询问李祐温。 李祐温看着yīn云霁紧张的目光,不禁笑了笑,说道:“劳烦云霁了。” yīn云霁动作轻柔的解开左边的外袍,隔着里衣隐约看到了一个狰狞的伤口,心中痛的不能自抑。 李祐温看到yīn云霁的脸色有些扭曲,但是失血的虚弱让她不能细想,只能开口说之前打的腹稿,“今晚的杀手十有八九是梁国公派来的。日后你出门要多带些侍卫,朕明日多赐你一个恩典。 另外,朕之前是一时失……” 话还没说完,就被yīn云霁打断了,“陛下现在失血过多,还是静心修养为好。”说完,yīn云霁露出一个温柔的不容置喙的笑容,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李祐温渐渐的已经开始头脑发昏,也没有力气说什么,只得想着以后再说。 恰在此时,府里的厂医匆匆赶到,连忙打开随身携带的小药箱,给李祐温上了止血的药,粉末撒了厚厚的一层,堪堪止住了血。yīn云霁一直在旁边安静的陪着。 血止住后,李祐温的jīng神好转了几分,问道:“什么时辰了?” yīn云霁看了看刻漏,说道:“已经戌时三刻了。” 李祐温有几分急迫,说道:“云霁,备轿,朕要回宫。” yīn云霁有几分担心,说道:“陛下伤重,不宜轻动,还请陛下在臣这里歇息一晚,明日再回宫不迟。” 李祐温不听,仍要起身。 yīn云霁怕她伤口再裂开,声音有些急切道:“陛下放心,臣是一介宦官,就算传出去,也不会对陛下的名声有什么影响的。还是陛下嫌弃臣这里腌臜,不愿多留吗?”眼里qiáng压着浓郁的yīn暗。 李祐温无奈,只得解释道:“云霁多虑了,只是朕忽然想起来夏太医给朕煎的安神药,朕还没有喝呢。” yīn云霁说道:“区区一碗安神药,我府里的厂医也可以煎出来,陛下何必连夜赶回。” 李祐温说道:“夏太医是裕朝杏林第一圣手,云霁府里的厂医恐怕不能与他相比。” 这个理由让人无法反驳,yīn云霁只得命厂卫抬了软轿,送李祐温回宫。 * 一行人从东安门入了宫,宫门的侍卫都惊动了,想必明日整个朝堂都会知道李祐温遇刺的消息。 yīn云霁跟着李祐温一直到乾清宫,看到御前女官海棠正在宫前来回踱步。一看到李祐温这个样子回来,骇了一跳,连忙迎进了后面的寝殿。因为yīn云霁是宦官,也准许一并入内。 寝殿的沉香木桌上放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海棠将李祐温安顿好,就将药碗端了过去。李祐温喝了下去,刚舒了一口气,就见一人带着怒气闯进了寝殿。 贺希夷听说李祐温在宫外遇刺,带了伤回来,肺都要气炸了,一点都没有进入帝王寝殿的应该惶恐的自觉,说道:“陛下为何不以自己的身体为重,陛下总是这么只身犯险,还要臣等侍卫何用?陛下这一次又是从哪里出宫的?” yīn云霁不动声色的在一旁暗暗打量,贺希夷虽然表现的愤怒,但是眼睛里却带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担心焦急。 李祐温伸手揉揉了太阳xué说道:“只是一点小伤,朕并无大碍。朕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梁国公已经穷途末路了,等朕将他除掉,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李祐温一讨饶,贺希夷就没了脾气,而且李祐温有伤在身,jīng神不济,确实不是劝谏她的好时候。自己是侍卫官,在皇帝的寝殿里也终归是不妥。 贺希夷放软了语气说道:“陛下千万好生休息,臣去准备军队事宜,以防梁国公狗急跳墙,造成大乱。” 李祐温点点头,说道:“云霁你去送送贺大人。” * yīn云霁依言将贺希夷送到乾清宫外,夜风凉薄,宫道肃静,月光朦胧,两人各怀心事。 贺希夷冷冷的打量他,问道:“听说今日陛下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 yīn云霁淡淡的说道:“是的。” 贺希夷扬了扬头,桀骜不驯的冷笑道:“一个阉人罢了,你也配让陛下涉险?若是你再让她因为你受伤,我绝对饶不了你。”说罢,转身就走,张扬潇洒。 yīn云霁站在原地未动,微微侧过头,夜风轻chuī碎发拂过脸庞。 半晌,轻轻的笑了一声,“青梅竹马又如何?本督定要你远隔山河。”话音轻柔好似呢喃情语,飘散在夜里,无人听见。 * 今天寿辰节的夜晚,顾老夫人徐氏也上了街。 阿杞一直在老夫人的院子里居住。老夫人顿顿都离不开阿杞做的饭菜,阿杞又机灵可爱,老夫人简直疼到心尖上了,索性认了阿杞做了gān女儿。 寿辰节这天就带着gān女儿阿杞和几个大丫鬟也上街游玩了。 上阳街不仅有最好的古董店,还有裕朝顶尖的胭脂水粉店舜华阁。 老夫人自己想买一些水粉,更重要的是给阿杞买一些胭脂,好好打扮打扮。于是一行人在街上也只是略看了一看,就直奔舜华阁。 舜华阁里的各种胭脂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香气,远远的就飘散出来了。舜华阁的胭脂水粉都是顶好的,连皇宫内务府里的都比不上。每次出新货,盛京里各府的名媛淑女都争相购买。 舜华阁里人很多,都是挑花了眼的各府小姐和贴身丫鬟,莺莺燕燕的娇声说着话。 顾老夫人挑了一些水粉,看着阿杞的样子好像没用过胭脂似的,束手无策的站在那里,不禁起了为人父母的怜爱之心,握着她的手,帮她细细的挑胭脂。 阿杞感觉到了老夫人的手,gān净又温暖,像极了久远记忆中的母亲,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半晌,老夫人挑了一大堆胭脂水粉,身边的丫鬟都有些拿不过来。 老夫人笑道:“这可好了,买了这么多,我们家的阿杞可以换着法的打扮了。” 阿杞刚要回话,忽然看到舜华阁里来了位俊朗的少年。 舜华阁里大都是女眷,未出阁的小姐们都有些红了脸。可是那少年竟是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掌柜的要了些最新到的胭脂,付了账之后就转身离开了,不做片刻的停留。 虽然俊朗年少,却是有些无情。 阿杞向老夫人说道:“那位好像是庆王殿下,想必是给心上人买胭脂的。” 顾老夫人说道:“看起来是有皇家的风采,英姿飒慡,气宇轩昂。” 阿杞笑道:“说起来,庆王殿下还有同胞所出的姐姐楚王殿下,听说模样肖似庆王,想必也不会差。想来顾哥哥也到了该论婚娶的年纪了。” 一提这事,顾老夫人就忧心忡忡,这件事和顾江离挑嘴的毛病一样,都成了顾老夫人的心病了。 后者的难题已经被阿杞解了,难不成前者也要靠阿杞吗? 顾老夫人连忙问道:“好闺女,你可有什么好建议吗?” 阿杞笑道:“顾哥哥和楚王殿下就是极般配的。” 顾老夫人叹道:“我何尝没这么想过,可是楚王殿下容貌有缺,令人惋惜啊。” 阿杞执了老夫人的手,悄声说道:“顾哥哥为什么没有兄弟姐妹?都是因为顾家要做不被皇帝猜忌的孤臣,子嗣少才显得单纯不起异心。 可是这样顾家就能幸福吗?顾哥哥从小就孤单寂寞,顾老爷老夫人也只有一个孩子,牺牲未免太大了。 老夫人难道忍心顾哥哥也走上这条路吗?” 顾老夫人只有一个孩子是她毕生的遗憾,她是极喜爱小孩子的,要不然也不会收养阿杞。阿杞这番话是说到顾老夫人的心坎上了。 阿杞接着说道:“若是顾哥哥尚了楚王殿下,情况就不同了。楚王殿下是皇室中人,断不能只要一个孩子的。 更何况顾家和皇室结了亲,自然能够消除皇帝的疑虑,顾家单传的规矩就能够打破了。这可是为了子孙后代着想的好事啊。 楚王殿下只是脸上有块胎记罢了,听说她其实五官端正,性格又通情达理,没有一般皇女的飞扬跋扈。俗话说娶妻娶贤,外表不过一副皮囊,有什么重要的呢。” 顾老夫人茅塞顿开,觉得十分有道理,笑道:“闺女真是机灵过人,老天保佑你到咱们家来,就是帮咱们家解决难题的。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阿杞笑道:“老夫人过奖了,只不过这事还要从长计议,免得顾哥哥不好意思。” 顾徐氏连连点头,一行人提着买好的胭脂,出了舜华阁又在街上看了看烟花,也就打道回府了。 第15章 梁国公接到刺杀yīn云霁失手,反倒误伤了李祐温的消息时,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梁国公惊慌失措,不断的在书房里踱步,将手里的茶盏狠狠地掼在地上,溅起来的碎片吓了众人一跳。 刺客是建极殿大学士吴省派去的,他怕梁国公怪罪下来,连忙说道:“大人,这次派去的都是死士,绝对不会留下任何马脚。” 杨敬有心为他开脱,说道:“皇上的寿辰节,东厂都放了假,人员空虚。本以为是下手的好机会,谁也没想到皇帝会微服出宫,更没想到会和yīn云霁在一起。大人,这一次纯属意料之外,无心之失啊。” 梁国公更生气了,说道:“无心之失也是失。这一次失败后,姓yīn的肯定会加qiáng防备,再要下手可就难了。更何况伤了皇帝可是杀头的死罪,万一被人从这里抓住了把柄,趁机发难怎么办?” 杨敬一时语塞,勉qiáng宽慰道:“派去的都是死士,皇帝应该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会牵扯到咱们身上的。” 梁国公哼笑一声,说道:“未必,你太小看那个姓yīn的了,在他手里滚过的犯人,没有不说实话的。听说这一次留了一个活口,恐怕离咱们被咬出来不远了。” 杨敬默然无语,心里暗暗的盘算着。 吴省有些急切,说道:“大人,事情还有转机。就算皇帝知道是咱们做的,以现在的局势,仅凭一个来历不明的刺客的话,只要咱们咬死不承认,就说是诬陷,料想皇帝也不能轻易发难。宫里还有太后在呢,请太后密切注意皇帝的动向也就是了。” 梁国公也没有别的主意,只能如此,说道:“这样就罢了。不过也要早做两手准备了。bī不得已,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 所谓最坏的打算,就是bī宫的意思了。众人听罢,心中俱是一凛,沉默着各怀心思。 * yīn云霁连夜回了东厂,亲自审讯那个活口。尸体都摆在停尸房里,毕方过来报告说,尸体身上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一概没有,什么都没查出来。 yīn云霁冷冷的一笑,命令小太监将十余具尸体,一半浇油烧了,骨灰当风扬了,剩下一半肢解掉,仍在乱葬岗喂野狗。 毕方听了如此吩咐,狠狠地打了个颤,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残忍的命令了,看来这一次督主真的是气得狠了。 yīn云霁来到了东厂私设的大牢,牢里石板铺的地面已经变成了深黑色,这是日积月累的流淌的鲜血浸染的结果。墙壁上燃烧着熊熊的火把,飘忽的火焰将人的身影投映在墙上,影子被拉抻的时长时短。脚下的足音回dàng在长廊中,带着yīn森的肃杀和恐惧。 在牢房最深的一间屋子,暗无天日,是yīn云霁专用的刑讯室,里面绑着那个唯一的活口。 刑架上的人头发散乱,满身血污,四肢都已经被打断了,十个手指甲也已经被拔下去了,可见毕方等人已经审讯过了,可是还是什么都没招。 自从yīn云霁带出了几个gān儿子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亲自来到牢房了,没想到这位还是个硬骨头。 不过瞬间的疼痛可以忍受,无尽的痛苦就不能忍受了。 yīn云霁冰冷的嗓音在审讯室响起来:“本督也懒得和你废话,你知道本督想要什么。你不说,刑就不停。” yīn云霁从刑具架子上取下来一根锋利的长钢针,在一盒铜锈中沾了沾,对毕方和瞿如面无表情的说道:“今儿个本督再教给你们一招。人的面部靠近耳朵上方,有三条神经分别连着眼部、上颌和下颌,这三条神经jiāo汇处,称为三叉神经。找准位置,用长针刺下去,引发的疼痛,剧烈到被称为天下第一痛。” yīn云霁掂着针,右手托起犯人的下巴,使他不得不把头仰起来,露出了被头发遮盖的脸部。yīn云霁用左手摸索片刻,找准地方,gān脆利落的扎了下去。 那个活口立哀嚎起来,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剧烈的疼痛使他的嘴都合不拢,叫声渐渐的含混不清起来。 这种惨叫连毕方和瞿如这种见惯了刑讯的老手都不禁头皮发麻,yīn云霁却充耳不闻,仿佛只是开胃小菜一般,不感兴趣。 犯人在泪眼模糊中看着yīn云霁冷静的神色,眼睛里慢慢的带上了惊恐,他意识到接下来不会有人问他任何话,也不会让他休息片刻,更不会有什么金钱利诱,有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花样百出的折磨。 他感到了巨大的绝望,他只想停止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折磨,甚至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只要能够停止这一切。 他模模糊糊的吐出了那个关键的人物:“梁国公。” yīn云霁并不意外,只是想要个确定的供词罢了,他稳稳的抽出了那根钢针,钢针上沾的铜锈已经扎进了神经当中,神经受到了感染,引发的炎症永远也不会治愈,就算他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走出这间牢房,他的余生也只会伴随着这种漫无尽头的疼痛。 口供已经画押好,yīn云霁吩咐道:“以后用这种方法,gān净不见血。将他身上其余的伤都治好,只留下脸部的。严加看管,好生伺候着。” 毕方有些不解,说道:“他既然已经没有用了,任他自生自灭就好,何必还派人照顾他呢?” yīn云霁道:“伤了陛下,怎么能让他那么轻巧的就死了呢?死里逃生,又好生伺候,必然不会再有勇气寻死,也没有机会。而三叉神经痛最难治愈,只会永远的折磨着他。又不能死,又要忍受天下第一痛,想来不是最好的刑罚吗?” 毕方不知道人死后究竟有没有地狱,有没有业火焚身,有没有十八层孽果,但是他清楚的知道,这东厂就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而那yīn戾无情的督主掌握着天下所有巧妙的令人痛不欲生又不敢自我了断的方法,简直是活脱脱的地君阎王。 * 回到自己的卧房后,yīn云霁接到了手下直系暗探隐部的密报。隐部不同于在明面上盯梢的番子,而是专门进入达官显贵家里改变身份刺探消息。隐部人员用数字命名,由yīn云霁直接掌管。 这一次带过来的消息是关于顾府的,密探已经清楚了梁国公的目的,是想要将顾江离尚楚王。 yīn云霁急忙提笔想要禀报李祐温,可是当他狭长的眼睛掠过李祐温躺过的chuáng榻时,手中的笔不禁顿了一顿。 自己的卧室如果自己不在,是不准任何人入内的,当时他和李祐温一起回宫,所以带血的chuáng单被罩还没有被换下去。 yīn云霁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已经gān涸发硬的血迹。苍白纤长的手指,覆盖在变得红黑色的血迹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这是她为我流的血。”yīn云霁明知道这种说法不但不准确还有歧义,但是仍然私心的顺着那个歧义,不可遏制的偏执的想道。 这是一个甜蜜的想法,可是还没有保持多久,就因为想到了那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而倏忽打破。 他想起中秋宴上李祐温在顾江离俊雅的容貌上流连的目光,慢慢将手中写了一半的密报撕碎,暗暗想道,“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的。” 做完了这些,yīn云霁安然的躺在带血的chuáng铺上,血腥味已经散得很淡了。 她的血液,她身体的一部分,在我身下。 yīn云霁在黑暗中勾勒出病态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 李祐温接到刺客的供词,并没有多说什么,明眼人都知道是谁gān的,但是仅这一项罪证还不足以搬倒梁国公,因此李祐温只能把这份供词收好,为日后清算时添上一笔。 第二日早朝,李祐温带着伤上朝。这个时候满朝文武都已经知道了皇帝遇刺的消息,纷纷出列嘘寒问暖。内阁众人还假惺惺的要求严惩凶手。 李祐温肩疼得厉害,但是也qiáng撑着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端坐在龙椅之上。好在今日朝臣并没有往日互相攻讦的行为。 顾江离半夜接到消息时,惊痛jiāo加。但是他也知道,如果这个时候放任言官揪着内阁不放,bī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他约束着言官不要发难,所以今日早朝竟是奇异的和谐。 yīn云霁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却焦灼的不行,他害怕李祐温的伤口再次裂开。 李祐温听了半晌朝臣的吉祥话,终于说出了今天早朝最重要的事:“朕昨夜遇刺,带伤而归,险些丧命。多亏了东厂督主yīn云霁舍身相救,朕才安然无事。yīn大人忠心耿耿,理应嘉奖。着吏部拟旨,诏yīn云霁领三千营,报国安民,拱卫盛京。” 此旨一出,满朝哗然。 阉人领军不是没有先例,可是往往酿成祸乱。宦官若是手下无人,就像没有根的浮萍,没有筋的藤蔓,只能紧紧依附皇室,任人驱使任人宰割。一旦手下有了兵,权力就会具象化,离皇帝又近,无异于卧榻之侧的尖刀。因此皇帝和朝臣对于这类旨意都是慎之又慎。 顾江离面露担忧,隐隐有不赞同之意。 梁国公闻旨更是极力阻止,递了一个眼色,吴省连忙出列上言道:“陛下,宦官领军,多生祸患,于国无利,还请陛下三思。” 李祐温微微蹙起眉,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第一次在朝堂上发了怒,道:“yīn云霁对朕有救命之恩,朕难道还赏不得了吗?你们满口忠君爱民,朕遇刺的内情可曾查清楚了?有时间在这里吵嚷,不如好好查查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要行刺朕!” 这一串问下来,内阁众人连忙噤声。吴省有心辩解不是要行刺皇帝,可是怎么说出口,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暗杀太监的行为扩大成了行刺皇帝,不大不小的事情变成了诛九族的大罪,也只能打折胳膊往袖子里藏。 yīn云霁垂下眼帘,昨日李祐温说要给他一个赏赐,没想到竟是这么大手笔。 可是那又怎么样,yīn云霁暗暗冷笑,想用兵权作为jiāo换,让他忘记她的失言吗? 怎么可能,那句话早就撕碎了,烧着了,碾成灰,和水吞了下去,融进了他的骨血里,除非拆了他的骨,放了他的血,否则休想换掉。 yīn云霁撩起绛红色蟒纹官服的下摆,gān脆利落的跪下来,“谢陛下隆恩,臣定不rǔ命。” 温驯的宦官垂首辨不出神色,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会是嘉成年间的第一位宠宦。 ☆、番外一 多年以后,李祐温在地府边听阎王引路,边欣赏妖冶凄美的彼岸花时,才知真的有地宫的存在。 不是帝王在寝陵建造的人造产物,而是用法术凝结的虚幻空间。 人间帝王,可号令仙鬼,又不成为仙鬼。没有法术无法飞天,只能栖居地府。可是就算身归地府,也不是阎王能管束的。 若是碰上某个帝王恰好是神君历劫的化身,更是要提一万个小心招待,还要恭送神君回归天界。 剩下的人界孕育出来的帝王,个个都是登过大宝的,谁也不服谁。 残bào嗜杀的,搅得地府不宁。派去伺候的小鬼,要一天摘八遍脑袋,虽说不能再死一次,可是脑袋拔下来再按上去也容易卡。 贪恋美色的,要小鬼一天变出好几副火辣的身材和面孔。变得次数多了,连没有实体的鬼魂都走了形。 历朝的末代皇帝,丢了老子的江山,碰见地府的父皇,更是闹得不可开jiāo。都是皇帝,小鬼们谁敢听这一个的话去打另一个。没法子,当老子的只能亲自上手教训,毫无帝王的威仪。当爷爷的又要教训老子选错了人。 最糟糕的是一个朝代灭了另一个朝代,两个朝代的历届帝王组团打群架的。一个朝代灭了上个朝代,替上上个朝代报了仇于是互相结盟的。 搞得地府整日乌烟瘴气,jī飞狗跳。 不知道哪一年,阎王在劝架的时候挨了一眼pào,实在是忍不了了,顶着乌青眼,上禀玉帝要求妥善安置历朝历代的帝王。玉帝想了个办法,集众多神君的法力,费尽心血在地府建造了一个虚拟的空间。 这个空间中有人间四季、山河湖海和无数位于各个地方的宫殿,每位帝王分了一座。封后的敕令也有驱神走鬼的能力,因此历朝皇后或者皇夫也同住其中。 若是不想被别的帝王看见,也可以将自己的宫殿隐藏起来。若是想探望自己的父皇母后,也可以去拜访。从此地府消停多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宫。 不知哪位帝王回光返照、缥缈冥路时知晓了,又在弥留之际说了出来,可惜后世会错了意,开始在寝陵中大肆修建虚假的宫殿。 * 李祐温选好了自己的宫殿,就在一处山的山顶处,风景秀丽,景色怡人。 李祐温进了宫门,慢慢的环顾了一圈大殿。宫殿是用法术建造的,物随主人心意出现,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 李祐温陡然失了人间常理,正想着先去拜访一下父皇,多了解了解地府的规则,忽然yīn云霁凭空出现在了宫殿里。 看着眼前一如既往的羸弱却执拗的人,李祐温震惊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祐温当帝王时,再不信怪力乱神,也听说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说法。 自己不过是转了一个念头的功夫,yīn云霁就出现在这里。就是说自己去世没几天,yīn云霁就亡故了。yīn云霁的身体再弱,也不至于如此。 李祐温出离愤怒的问道:“怎么回事?朕死了几天你就下来了,难道是李祐深gān的吗?” 双目圆睁,手握成拳,仿佛要择人而噬。 李祐温风度绝佳,等闲不会如此作色。相伴几十年,yīn云霁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 yīn云霁忙道:“没有没有,我下来的之前才把他召回来,他一直很安分,没做过什么。” 李祐温问道:“那你怎么这么快下来了?” yīn云霁淡淡的笑道:“急病。” 李祐温并不相信,急切的解他的衣服,yīn云霁连忙闪躲,笑道:“这是做什么?陛下,哪有这么心急的。” 李祐温冷哼一声,“朕看你不乖得很,只好亲自查一查了。地府能显示出致命的伤口,但凡有外伤,就会有痕迹。” 正拉扯间,yīn云霁要拉住衣领,不意袖子滑了下来,露出左手腕内侧鲜红的一道疤痕,被李祐温抓了个正着。 李祐温怔然的看着那道伤痕,心里五味杂陈。 这倒像是他会做的事。 yīn云霁有些忐忑,试着用右手轻轻碰了碰李祐温。 李祐温攥紧了他的手腕,用拇指摩挲着伤痕,低低的叹了口气。“第几天gān的这傻事?” yīn云霁笑道:“怎么是傻事,这不是顺利的见到陛下了么。”故作轻松的说道,“第七天,办完了陛下的大行仪式,朝中的势力捋了一遍,扶了太子登基。” 又顿了顿说道“然后我有些…有些想陛下了,就来…找陛下了。” 李祐温猛然抱住了他清瘦柔软的腰身,手臂勒得死紧,几乎要将他箍进身体里。 她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是他总是有本事让自己说不出那些信手拈来的情话。从前是,现在也是。 yīn云霁温柔的笑了,抬手摸了摸她埋在怀中的长发。昔日困苦yīn郁不可得,早已在相伴中改变。 彩云散去琉璃透,眉目早平顺。 * 因着遗嘱的事,yīn云霁虽不在意,李祐温却怕惹父皇不高兴,只得独自拜访父皇母后,留yīn云霁一人在宫殿里。 帝后都住在一起,不过帝后通常是一对怨偶,永恒的时间那么漫长,大多数都只能忍耐。 李祐温知道这些的时候,十分庆幸自己褫夺了钱婉的封号,又将自己的母亲追封为先皇后,误打误撞的避免了父皇和钱婉住在一起相看两相厌。 在伺候的小鬼的带领下,李祐温找到了父母所在的宫殿,忐忑不安的叩开门,却意外的看见一张年轻的娃娃脸。 进了宫殿,三叩九拜的觐见了父皇才知,娃娃脸的女子竟是自己的母亲,曾经的淑妃沈丹。 原来自己追封母后的时候,淑妃早已转世了。一纸敕令,驱使阎王,淑妃回位,钱婉投胎。地府派了黑白无常将转世的淑妃的魂魄勾了过来。 这一世的淑妃被勾魂时尚年轻未嫁,性子也比曾经飞扬跳脱。 非说自己是什么研究生,李祐温和父皇都默认她的转世是个产婆,研究怎么生,不是产婆是什么? 父皇觉得丢人,堂堂皇妃成了产婆。偏她还跟父皇犟嘴,说女子做研究生不容易。女子做产婆不容易,那男子容易?不对,产婆还有男子吗? 要不是那双眼睛和淑妃的一模一样,来了地府之后还有了前世的记忆,李祐温和父皇都要怀疑鬼差勾错了魂。 聊了片刻,反正以后会有大把的时间,话也不急于一时说完,李祐温拜别父母,慢慢的走回自己的地宫。 路过忘川,看到走过huáng泉路时看见的彼岸花海。 缱绻的细花瓣鲜红热烈,挺直无叶的花杆翠色|欲滴,外表妖娆不可一世,内里却婉转深情,仿佛在诉说着无人问津的忠贞的爱意。 此等冥府之花,凡间从未见过。李祐温爱美,驻足观赏良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是彼岸花化成人类,那该有多美。 脑中回想起成婚那一夜,yīn云霁波光潋滟含chūn水,眼角cháo红生桃花的妖冶容貌,李祐温就有些耳热,想必就算彼岸花化成了人,也不过如此吧。 * 李祐温匆匆回了自己的宫殿,yīn云霁仍在殿中温驯的等待,成了鬼魂后不需要进食,李祐温早晨走后,yīn云霁坐在软椅里竟是一动不动的等她回来。 李祐温进了大殿,并不知道这些,拉起他的手,走进了后殿的卧房。 yīn云霁跟在她后面,知道她要做什么,包容温和的笑了笑,说道:“陛下今日怎么如此急色?” 李祐温心里正热,笑道:“哪里,只是更深露重,朕与卿家取暖。” yīn云霁挑眉笑道:“鬼魂也会感到冷吗?” 对自己已经身故的事实,两人都不甚在意。李祐温笑道:“不会吗?反正朕是冷得紧。” yīn云霁明知道她是说反话,也不点破,顺着她来到了那张帷幕重重的龙chuáng。 * 李祐温带着他钻了进去,这宫殿一切的都随李祐温心意所化,她一挥手,chuáng幕层层落了下来。 yīn云霁头次看到李祐温施展法术,不禁有些莞尔。 李祐温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如何?朕厉害吗?” 轻柔的热气chuī拂着耳垂痒痒的,yīn云霁的耳尖霎时间红了起来,同样低声道:“陛下总是圣明。” 宦官的声线本就偏yīn柔轻细,压低呢喃,更是缠绵悱恻,仿佛将人的心尖含在唇齿间揉吮。一句话撩得李祐温后颈如同羽毛刷过,激起一阵颤栗,心更热了。 李祐温搬过他的肩,用了点摔跤的手法,带着他一起重重的砸进松软的大chuáng里,有些微的痛,又砸出了一些狠劲。 李祐温扭过身,抬腿制住yīn云霁,顺势滑了上去,压在他的腰腹处。这里是人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yīn云霁知道,李祐温的恶劣性情又发作了。 不管心里多情愿,人只要被控制住这里,都本能的想反抗,这是千百年进化的应激反应,不是人为能改得了的。 yīn云霁下意识的微微扭动了一下,可是有意温顺又被死死压制,当然挣脱不能,反而显得身段柔韧。yīn云霁的脸上就理所当然的露出了猎物被捕无力反抗的屈rǔ隐忍,又因是爱人所为而略带羞涩的表情。 李祐温爱极了yīn云霁的这幅神情。 chuáng帐顶上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线,居高临下的照到他的脸上。紧闭的睫毛勾勒出优美的弧度,微微颤抖着,开合的瞬间闪现着晶亮的水光。浓淡适宜的眉毛轻轻的蹙起,眉间的皮肤不能承受这样的挤压,不一会就皱出了浅浅的红痕。 绮靡而秾丽,华美无匹又羸弱易碎。 李祐温捉住yīn云霁的左手腕,细细的吻他的伤痕,yīn云霁不知道怎么回事,割腕的疤痕仿佛变成了他新的敏感点。yīn云霁只觉得柔软的唇瓣贴着新长出的嫩肉,颤栗顺着手臂内侧一路攀援。 yīn云霁一生,和命运作斗争,和情|欲作斗争,和她李祐温作斗争。明明能赢过命运,能赢过情|欲,却心甘情愿的低伏于她。可是她又带来命运,带来情|欲,所以他只能一退再退,到如今,任由命运摆布,任由情|欲摆布,任由她…摆布。 李祐温慢条斯理的解着yīn云霁外袍的腰带,布料的摩擦好像研磨着彼此的内心,yīn云霁难耐的扭动了一下,有些急切燥热。 李祐温轻笑一下,一挥手,chuáng边就出现了一盒玳瑁玉具。李祐温俯身吻上yīn云霁,边吻边带着他翻了个身。yīn云霁的上衣本就解了开来,一动就彻底滑落,衣料堆积在腰间,恰恰遮住了最重要的部位。 若不是惩罚,李祐温不会qiáng行让他露出腹下羞rǔ他。 yīn云霁虚虚罩在李祐温身上,热烈的回吻她。纤长的手指顺着两人衣服之间的缝隙向下,描摹着明huáng色腰带上,丝丝缕缕的纹路。 这一次蹙眉的人变成了李祐温,桃花眼中泛着水光,如同一片花瓣落入流水,打着旋的飘dàng。yīn云霁对爱人可没有她那么恶劣,舍不得她这么皱着眉,松开她的唇,薄唇吻平眉间眼上。 过了一会李祐温逸出轻轻的叹息,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yīn云霁顾不得自己,备好的玳瑁玉具随意念触手温热。 如何使用它,他早就驾轻就熟。 索性在这地宫里,他有漫长的时间可以伺候她,伺候他的陛下。 * 过了几日,李祐温又独自拜访父母。家人一起赏着亭中用法术生长的奇花异草,一边说一些闲话。 等李祐温告辞的时候,平治帝李见铭不自然的轻轻咳嗽几声,说道:“下次也带他来吧。” 李祐温像是听见了幻觉,呆呆的问道:“谁?” 平治帝哼道:“事到如今还敢瞒朕吗?你母后转世,已经在后世的书上知道了你的光荣事迹。朕的遗嘱你都敢违拗,居然还和那个低贱的宦官在一起。本待好好教训你,不过你母后说了什么恋爱自由,唠叨了这几十日,朕看在你母后的面子上,也懒得过问了。当日他也是朕的属下,改日你领来,叙叙旧吧。” 李祐温迟疑,“女儿不敢,恐惹父皇不悦。” 淑妃连忙扯了李祐温的袖子,眨了眨温柔的大眼,暗中示意李祐温。 李祐温恍然大悟,父皇向来杀伐果决,不愿示弱,如今这样带着几分别扭,分明是口是心非,同意了此事。 李祐温大喜过望,手足都无措起来,她知道这事最该感谢母后,若不是母后学会了什么自由民主的怪词,父皇一辈子也不可能同意。 李祐温当即跪了下来,面对父皇淑妃叩头道:“多谢父皇母后成全。” * 李祐温出了父母的寝宫,越走越快,两边的景色快速的晃动,她几乎飞奔了起来,迫不及待的赶回去。 一路跑到忘川边上,一不留神绊了一跤,径直跌进了彼岸花海。 李祐温滚过身,仰天躺在地上,剧烈的喘息着,平复自己的心情。不能再跑了,她纵然再心急也没力气了,更何况帝王失态只有一瞬就够了。 身边是那妖冶的花儿,鲜红的冠顶下是光洁的杆。李祐温直直的看着,想起了关于它的传说。 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 一株完整的植物是有花有叶的。花和叶都是它的组成部分。 自己和自己不相见。谁能和自己的一部分不相见呢?和哪个部分不相见呢? 冠顶下没有叶。 不完整的。残缺的。美的。 彼岸花和妖冶的他。 * 当yīn云霁打开叩响的宫门时,已经是huáng昏时分了。一抬眼看到温润的她怀里抱了一大捧彼岸花,鲜红的花瓣仿若夕阳在怀,热烈却不灼人。 李祐温那双眸子晶亮,发髻有些散乱的微拂,身上还有斑点泥土,她就这么不伦不类的抱着花站在门口。 “送你。”她笑着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花。” 她举手前伸,握住花束的根根手指,被橘色的夕阳投映到地上,仿若蔓叶缠生在枝杆。 无论如何,此刻地上的影儿,完整得花叶相依。 ☆、番外一剧场 剧场一 某天,李祐温面红耳赤的回到宫殿。 两人坐在chuáng边,李祐温对yīn云霁说母后告诉她一件新奇事物叫水chuáng。 yīn云霁不解何谓水chuáng。 李祐温催动法术,刹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冷水,将两人淋透,chuáng也全湿了。 两人面面相觑,yīn云霁疑惑道:“这就是水chuáng?” 幸而这宫殿换新衣新chuáng不过一瞬间的事。 李祐温吞吞吐吐道:“好像不是。据说是用什么塑胶做的,可是朕想象不出来塑胶是什么样子。” 李祐温将母后告诉她的大概原理转述给了yīn云霁。 yīn云霁说道:“既然要不透水又柔软的,那不如用鲛绡制成,鲛绡据说防水又和帕子无异,应该能想象出来。不过这水chuáng有什么用呢?” 李祐温脸红了,默默的制了出来。 一夜水波dàng漾,yīn云霁明白了。 剧场二 宫殿里的东西都随李祐温心意而变化。 这一天,李祐温突发奇想,既然yīn云霁也属于宫殿里的人,那他能不能也随自己的心意而变化呢? 比如,某个部件重新长出来什么的。 李祐温拉着yīn云霁把这个想法说了。 yīn云霁挑眉道:“可以是可以,可是你知道那物长成何样?” 李祐温摸了摸鼻子,“不知。你知道吗?” yīn云霁苦笑道:“我也不知。”行刑时还小,形状与成人不同。长大后自己又不找nüè,甚至可以说避讳见到,自然不知。 李祐温说道:“平时见那些玉具的形状,再想象成肉做的,应该可以吧。” 两人决定试试。 李祐温冥想了片刻后,yīn云霁感到有什么在腿间生长了出来。 yīn云霁硬着头皮,在李祐温的注视下,慢慢把手伸进衣服下摆,轻轻的摸了摸。 李祐温忐忑的问道:“如何?” yīn云霁慢慢道:“形状应该无异,也是软的。只是…好像是…实心的。” 李祐温不清楚内部的构造,没办法开孔dòng。 两人的脸双双爆红,低着头,都快蒸发出热气了。 “要不就算了吧…” “好…好吧…” 第18章 顾江离回府后并不急着回书房,而是在顾府的小花园里慢慢散步,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顾老夫人正在阿杞的陪伴下来小花园晒晒太阳,没想到正遇见鲜少游乐的儿子。 老夫人有些惊喜,问道:“好儿子今日怎么有兴致来花园?” 顾江离见到母亲连忙行了礼道:“母亲,今日儿子心绪不佳,故此来花园散散心罢了。” 顾老夫人问道:“何事烦忧?跟母亲说说如何?” 此事涉及朝堂,顾江离不愿对家人多言,只是含混的说道:“只是朝中一人位高权重,行事却多乖戾,日久恐生祸患,故此忧心罢了。” 他也没说是谁,顾老夫人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看到儿子忧虑,自己也暗暗担心,却帮不上什么忙。 正在此时,挽着顾老夫人的阿杞,轻轻的捏了一下顾老夫人的手。 顾老夫人诧异一瞬就想起了一直和阿杞商量的事,微笑着朝顾江离说道:“既然是朝堂的事,何不暗地里同皇上劝谏呢。母亲听清笙说皇上准你无诏即可入宫觐见,想来也是极信任你极倚重你的。我也没见你入宫过几回,何不趁此机会,多与皇上接触,说不定皇上就改变主意了呢?” 顾江离踌躇道:“母亲不要听清笙胡说,皇上只是随口一说,儿子怎能当真。” 顾老夫人笑道:“你不必哄我,久闻嘉成女帝宽容和缓,我听清笙的形容,皇上定然是真心实意的。你改日就入宫去,一来多劝谏皇上,二来宫中若有佳人,你也到论婚嫁的年纪了。” 宫中宫女是各地良家子选入宫,其中不乏小官员的女儿,大多眉清目秀,聪慧伶俐。 若是男子为帝,后宫女子皆是皇帝的所有物,外臣入宫极严格,就是防止私通宫女。若是女帝当朝,则对宫女的约束宽松得多,可以外配朝臣,所以裕朝历史上有很多女帝时期的宫女和朝臣的佳话。 听到宫中佳人,顾江离的眼前浮现出李祐温风流多情的眉眼,神情倏忽就变得羞赧。 养了二十年,终于看到自家儿子有些开窍,顾老夫人感到十分欣慰,笑道:“这样才对,皇上既然发话了,你就多入宫看看,宫女中有才者不少,不过个中佼佼者非楚王殿下莫属。” 顾江离心思早就乱了,也不在意母亲说什么,只是胡乱的点点头,跟母亲和阿杞姑娘道了别,就匆忙的回到书房去了。 * 李祐温受伤后,yīn云霁将司礼监内署收拾妥当就住了进去。内署离乾清宫不远,yīn云霁每日都到乾清宫侍立。 宦者都隶属于内侍范畴,侍立在君王左右是职责所在。只是东厂gān系重大,东厂的宦官通常宿在外署,久而久之,yīn云霁不必值宿后宫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如今yīn云霁不仅主动回宫,还每日在乾清宫值宿,李祐温不禁有些不习惯。 李祐温摸了摸鼻子,看向那个温驯的端着药碗的年轻宦官,问道:“东厂监察百官,事务繁忙,云霁怎么还得闲入宫?” yīn云霁面不改色说道:“陛下,东厂诸事,臣仍旧管理不误,只是司礼监的工作同样重要,臣每日在御书房的工作量远远不够,所以搬回到内署,万望能为陛下分忧。” 李祐温说道:“那云霁在内署安心办公即可,乾清宫就不用分心了,如何?” yīn云霁低下头,慢慢说道:“陛下为救臣而受伤,臣恨不能以身相替,只能来乾清宫值宿,表露臣心,陛下明鉴。臣已经请川公公将臣排在值宿表中,还请陛下给臣尽心竭力的机会。” 一番话说得忠贞不渝,李祐温一时也分不清真假,倒也随他去了。 只是单单送药也就罢了,每当夏太医给李祐温换药的时候,yīn云霁总在旁侍立,不论解纱布还是缠纱布的时候都要插手,有意无意的排挤夏太医。 夏太医虽然年迈,也是男子,换药确实多有不便,索性教了yīn云霁方法,以后换药都由他来了。 李祐温本想要海棠来换,可是每每提出来,海棠都有点畏缩,仿佛有些惧怕yīn云霁。 李祐温转念一想,yīn云霁是内侍中官职最高的,宫中诸人有些惧怕也是正常的,她不愿qiáng人所难,也只得作罢。 * 这一日,李祐温照例要换药,伤口已经大好了,新肉隐隐长出,粉嫩的肉色蜿蜒在白皙的皮肤上。 yīn云霁熟练的将纱布涂上药,正要缠上肩膀,看到一块鲜红色的印记在伤口的边缘。以前也看到过,但是以为是血痂,也没在意,现下伤口好了大半,鲜红色的印记仍在,yīn云霁不禁有些奇怪,想要拿丝帕擦一下。 李祐温注意到yīn云霁的动作,偏过头看上自己的伤口,了然道:“不必擦了,那是块胎记。” yīn云霁有些惊讶。 李祐温说道:“皇室血脉都有一块这样的玉带状的鲜红色胎记,只是大小和出现的位置不同罢了。这是祖上开国时四处征战,不能确定所生子女的血脉,所以到蕴空教求一方法以验证子女的血统。 每朝皇帝都可以到郁青山,一生求一件非财非寿不逆气数的愿望,所以蕴空教就给施了这道秘法。 楚王脸上的胎记就是这样来的,只是她运气不好,显在了脸上。朕的这一块在肩上。” yīn云霁放回了湿布,恍然道:“原来如此。”又想起一个问题,问道:“那庆王殿下的胎记在何处?” 李祐温刚想作答,才发现未曾注意过,就顿了顿说道:“庆王降生时朕才一岁,如何得知。不过夏天穿纱衣时没见到在胳膊上,可能在更隐蔽一点的地方吧。虽然是亲姐弟,但男女有别,朕也没问过。” 李祐温的胎记正中被剑伤贯穿了,完全看不出玉带的优美弧度,就是伤好后,恐怕也会在胎记上留一道疤。 yīn云霁这样想来,有些失落,这样漂亮的皇室身份的象征就这样被毁坏了。他想看看原来的形状应该是什么样的,毕竟是李祐温身上曾经的印记。可是他也不好去看楚王的,只想着以后找机会看看庆王的,然后再描摹下来。 陛下的肌肤,他可是一寸都不想错过。 * yīn云霁有心日日宿在内署,可是东厂事务繁忙不说,刚接手了三千营还要好好的下功夫整顿,也只得时常离开宫中。 这一日沐休,yīn云霁又不在宫里,海棠却高高兴兴的进了乾清宫,趋身靠近李祐温,小声禀告道:“陛下,顾大人在宫外递了牌子求见。”说罢,有些隐秘的笑意。 海棠和清笙一直希望自己的两个主子能够在一起,今日顾江离能在沐休时求见,显然不是为了朝堂的事,可见自己的期盼有望成真,故而海棠心里十分欢喜。 李祐温不知道海棠怎么这么高兴,说道:“那就让顾江离到御书房吧,朕在那里见他。” 海棠眼珠转了转说道:“陛下,今日沐休,论理不办公,御书房的炭火减半了,如今十月末,恐怕有些冷。御书房旁边是怡华阁,下面的小花园景致不错,阁里又暖和。陛下,不如改在怡华阁接见可好?” 怡华阁在御书房旁,其实是御花园沿着窄长石板路拐出来的一角,形似个口袋,隐蔽又幽静。内有嶙峋怪石,花草庭阁,是历代帝王批折子闲暇时养眼的地方。 李祐温想起来她在此处曾和顾家颇有缘,便道:“也罢,那就在怡华阁吧。” * 少顷,顾江离在怡华阁觐见,阁中温暖如chūn,李祐温笑道:“顾爱卿何事入宫?” 顾江离早已找好了藉口,笑道:“臣的书童清笙想参加明年二月的会试考试,臣想开口向陛下借几本藏书楼里的书,陛下可否恩准?” 李祐温笑道:“这个朕可做不了主,朕的藏书都是海棠管着的,朕要看几本,还要问过她才行。” 顾江离有些微讶,海棠跺脚道:“陛下惯会拿奴婢打趣,陛下问奴婢哪里是能不能拿书,分明是陛下找不到书放哪儿。” 顾江离回过神知道是李祐温和他开了个小玩笑,不禁也有些莞尔。 海棠看着气氛刚好,便故意道:“陛下这里拿奴婢打趣,奴婢还是去藏书楼吧。清笙想必是被拦在了宫门口,奴婢带他去藏书楼挑书。” 李祐温笑道:“你可不要受了朕的打趣,回过头去捉弄清笙。” 海棠笑得狡黠,出阁去找清笙了。 顾江离说道:“陛下有海棠大人一直服侍,想必添了不少乐趣。” 李祐温眉眼风流,带着些说不出的隐秘深意,笑道:“只是一个女官就能添不少乐趣,若是换成顾爱卿,想必更有其他乐趣。” 李祐温好颜色早就名声在外,顾江离有些禁不住这番话,脸色有些微红,倒像是染了薄薄的胭脂,玉透润泽,流光溢彩。 李祐温流连了一会,站起身来,邀请道:“十月份了,御花园的芙蓉都开了,不如朕和顾爱卿同赏如何?” 第19章 顾江离起身笑道:“能陪陛下游园,是臣的荣幸。” 李祐温闲闲散散,施施然步下小亭。顾江离缓缓垂眸,将目光放在李祐温的龙袍上。各色丝线绣成的游龙在深秋的gān燥明亮的阳光下鳞片闪烁,和着李祐温通身看似慵懒无害的气质,夺人心神般的炫目。 顾江离心想:“再没有哪位帝王能比得上她这般丰神俊秀。”他的目光中已经带出了留恋的追逐,可是他尚不自知。 御花园修得大气jīng致,一路险峻山石,奇花异草,令人目不暇接。不过这个季节还是芙蓉开得最好,在宫道两侧花枝招展连绵不绝。 李祐温平日批奏折理朝政,鲜少来到御花园,今日正好放松一下,故而两人走得极慢。 李祐温侧头看去,顾江离穿着灵芝纹的丝绸常服,腰间配着白玉笛。走在御花园的夹道上,穿花拂柳,chūn风年少,将满园的花都压了下去。 感觉到帝王的注目,顾江离微抬起头,眼神清澈明亮,回给了她一抹温柔如玉的微笑。 李祐温能感觉到自己和顾江离之间有些朦胧的情愫,带着慢慢的试探和游离。若是有心栽培,定然能开花结果。若是置之不理,那自然是了无痕迹。 这一切只在于她的选择。 眼前是艳阳,宫花,盛京城,温颜良玉的少年。 端的是chūn风得意,人间快事。 只要她想,他自然也会和这满园芙蓉一样,从此居于这盛京城内,半步不得离开,守着重重宫墙,每日单等她闲暇时狎戏赏玩。 身为皇帝,她就有着如斯的权力。有权力享受这无限江山,有权力享受这举国金银,同样也有权力享受后宫三千如花美眷。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莫非王臣。 这个臣是栋梁之臣,当然也可以是入幕之臣。 既然如此,李祐温似有似无的笑了一下,她何不使用自己的权力,将顾江离收进后宫。 她也到了需要填充后宫的年纪。虽说她不必像男子为帝那样后宫无数,但是她后宫也不可能只有一人。目前放眼朝内,似乎顾江离是适合进入后宫的首选。 可是,这个念头出现后,李祐温却发现她开不了口。 她不是害怕顾江离拒绝,先不说顾江离似乎有意,单凭他固有的忠诚,也不会让他拒绝皇帝的要求。 如果这些情绪目前仍不足使顾江离自愿留在深宫,那么将他囚禁在后宫,对于李祐温来说也是易如反掌。 李祐温在石板铺就的宫道上缓慢的走着,一边是顾江离,一边是盛开的芙蓉。 芙蓉娇嫩鲜艳,和风带俏,像十六少女的笑靥。从遥远的江南移植过来,仍旧开得热烈,无忧无虑,也无知无觉。 可是人终究不同于植物,不是给一方土壤就能活的快乐的。 李祐温明白,她开不了口是因为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她只想找一个真正愿意留在深宫的伴侣。 她年少时长在绮罗丛中,满眼只见繁华,不知辛苦,那时她以为必定人人都愿意留在皇宫。后来她知道了自己的谬误,不但知道,她甚至也想逃离。可是她肩负家国重担,逃不了,也不能逃。 她幼时想要留住一个人,那时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求疼爱她的父皇下旨,把他qiáng留下来。 她去求旨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好为人师的青年重臣,他知道了原委后,倒给太女殿下上了好大的一堂课。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李祐温的目光带出了追忆。 幼时自己城府太浅,被人哄了两三句就把自己的事和盘托出,倒挨了一场说教,最后竟然还被说服了。 直至那位青年朝臣病逝,李祐温也仅见过他那一面,可就这一面教导,影响了李祐温一生。 当时她起了qiáng留的念头,被他阻止了。如今她对顾江离起了同样的念头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 李祐温轻轻的笑了一下,那时的顾嘉不会知道,这席话竟会在多年以后帮助了他的儿子。 李祐温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有些久,顾江离也不敢多话,两个人就这样慢慢的走,衬着宫道两旁的花,倒生出几分和谐。 李祐温意识到了这一点,打破了沉默,开口说道:“顾爱卿还记得中秋宴上,朕说过幼时曾见过你父亲顾嘉大人的事吗?” 顾江离回道:“臣记得。” 李祐温微笑道:“那个时候朕遇到了一件烦心事,跑到刚才召见你的怡华阁里偷偷的哭,朕本来想哭过之后去找父皇的。 可巧当日父皇在御书房召见了你的父亲。因为你父亲对论时有些疲累,父皇就命令当时的御前太监陈寿领你父亲去怡华阁休息一下。 你父亲走过怡华阁的假山时,听到了朕的哭声。他认出了朕,和朕一起坐在亭子里,安慰了朕一番。他是朕亲政前唯一见到的在朝官员。 你的父亲顾嘉确实是一位温柔善良的人,他影响了朕很多。可是朕可能永远也不能真正的像他教导的那样吧。” 顾江离说道:“臣只记得幼时一次,父母发生了争执,臣只隐约的听到御花园和玉佩什么的,没想到竟是和陛下有关。” 李祐温举手作势,说道:“原来顾嘉大人回家还挨了训了吗?朕可以作证,那日你父亲只遇见了朕,可没有什么戏文里的巧遇宫女的戏码。” 顾江离一下子笑弯了眉眼,如同chūn水迢迢,波光中粼粼中,闪烁的都是温柔,笑道:“陛下从哪里听得这些戏文,真是出乎臣的预料。” 李祐温看着顾江离的笑靥只觉得如醉chūn风,可惜她心里时时有一根红线,提醒她要克制自己的各种欲望,做一个盛世明君。因此若是顾江离不愿意,李祐温打定主意,她永不qiáng迫他,也算对得起当年顾嘉的悉心教导。 可是,李祐温问道:“那你说的玉佩是怎么回事?” 顾江离笑道:“那年臣七岁,开始分席了,男孩子要出外走动,臣的服饰还缺一枚合适的腰悬玉佩。母亲多方打探,才在莎车国商人手里买了一块上好的和田玉。 本待要雕刻灵芝松柏,不知为何,父亲入宫一趟回来后要改雕牡丹。母亲不愿男孩子配花饰,可父亲偏偏在此事上执拗,两人因此争执。最后仍是雕了牡丹。因为此物曾致父母失和,臣佩戴过几次后就收起来了。” “牡丹是吗?”李祐温心里暗想,“最后竟是牡丹纹吗?那么,顾嘉,你是这个意思吗?” 李祐温问道:“那顾大人回府后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顾江离回忆道:“没什么了,只是还有一件,那之前臣一直学辅国策论,那天之后父亲却要臣改学制衡之术。” 李祐温心里一动,明白了几分。她停在宫道上,驻足侧头看向顾江离。 顾江离不解其意,却也陪着李祐温相对而站,两人之间只有深秋的微风细细卷过。 顾江离有一种奇异的预感,仿佛眼前的嘉成女帝即将要说的话,会改变他的一生。 顾江离心如擂鼓,他在一瞬之间回想了很多。第一次相遇的中秋宴上,被钱婉压制却泰然自若的李祐温;在越宁楼倚坐在窗边雄心万丈的李祐温;在乐音坊淡然弹铗,仿佛只是一介隐逸书生的李祐温。 原来林林总总,早已镌刻在心底,汇成了一个流光溢彩意气风发的李祐温。 这绝不是对皇帝的忠诚所致,顾江离清楚的明白。 他明白为何他记得那样清楚,为何他会在沐休前来,他明白他为什么心跳,为什么微笑。他的心没有一刻这么明彻,只有这一个原因。 他想要永远的陪在她身边。 顾江离决定不管接下来李祐温要说什么,什么都无所谓,他都答应她。 他温柔坚定的等待着。 李祐温看着顾江离的眼睛,慢慢说道:“你可知道牡丹纹……” 可是这时一个yīn冷的声音截断了她。 “陛下,顾大人。臣侍奉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李祐温和顾江离同时扭头去看,只见身后的官道上,黑色的曵撒起起落落,粉底皂靴沓飒而行,卷起几片芙蓉纷飞。短短几步带着的肃杀之气就将站着的两人之间流淌的情愫冲得半点不剩。 立在李祐温面前,鎏金束冠下留的几缕头发微微飘动,眼深如渊如雾沼,明明后面是波云诡谲,却偏偏一丝不漏。 他行礼后抬起头,红唇微微提起,露出了一个yīn暗莫测的笑容。 yīn云霁从东厂回宫了。 第20章 yīn云霁一点也没有打断了什么的诚惶,身姿挺拔,闲闲的立在那里,像一柄标枪定定地钉在李祐温和顾江离的面前。 yīn柔的嗓音,看似随意的说道:“臣从东厂一忙完就回了乾清宫,不成想陛下却在御花园,让臣心急不已。恕臣身为近侍,身负劝谏之责,不得不向陛下进言。陛下重伤初愈,不宜操劳,还请陛下回宫。” 语罢,不等李祐温反应,又向顾江离说道:“顾大人应该知道陛下伤势,陛下此时若要游玩,咱们做臣子的理应劝谏。顾大人是御史台都御史,言官之首,想必应该同样进言吧?” yīn云霁一番话有理有据,狭长的美目直视着顾江离,仿佛带着笑意人畜无害,实则被注视的人才能感到压迫。 顾江离回过神来,连忙向李祐温行礼道:“是臣疏忽,还请陛下恕罪。” 李祐温顿了一顿,终究没把话说完,也只得一笑打住,伸手向顾江离道:“不是顾爱卿的错,朕的伤早已好了,并不算初愈。今日是朕起了游乐的心思,倒是劳烦顾爱卿了。” “能陪同陛下是臣的荣幸,臣不觉辛劳。”李祐温去扶顾江离,两人挨得极近,近得顾江离能看清明huáng色袖袍的纹路。 顾江离想反手握住她的臂膀,心里的君臣礼数却压住了他。可是终究是心有不甘,顾江离垂眸问道:“陛下,臣日后还能有今日之幸吗?” 李祐温一低头,正看进顾江离柔和的目光里,她已经明白顾忠的意思了,对顾江离更有一种新的感觉。 她身为帝王,虽然有风流做派,但真正的情感从来都深藏似海。把感情孤注一掷,那是为君大忌。 她没有任性的资格,也不可能有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她做所有事情都要权衡利弊。就算是喜欢,也要慢慢培养。 所以她想尝试一次,和顾江离,是否可以。 “朕说过,允你可无召入宫。改日你若来,”李祐温的桃花眼微弯,“改日若来,不必再找什么藉口了。” 顾江离霎时红了脸,目光只向左右躲闪,明眼人却能从眼角眉梢看出他的欣喜。 yīn云霁身为侍官,理应后退在两人身后,陪着李祐温和顾江离,沿着来时的宫道从御花园回乾清宫。 三人一路无言,各想各的心事。 yīn云霁将刚才的一切收入眼底,李祐温的承诺和顾江离的期待,他都明明白白地看清了。他能感觉得到两人之间的氛围已经不止是君臣相得,都快要君臣一体了。 yīn云霁面上带着轻笑,仿佛风轻云淡漠不关心,袍底却狠狠地捏住了纤长的手指。 他那狭长冰冷的双眸紧盯着两人的背影,恰似玉柳扶风,相伴成双。 yīn云霁抿紧了唇角,呵,真是好一对璧人。 他生性敏感,阅人无数。他看得出来,短短一趟游园,一定有什么改变了。幸亏自己赶得及时,事情还没有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不过若是放任顾江离经常无召入宫,恐怕自己迟早要没有丝毫胜算。 yīn云霁垂下头,看着自己纹绣曵撒的下摆,纯黑的布料与他的眸子相映成辉。 他需要想个法子,要顾江离以后入宫,比登天还难。 * 海棠出了怡华阁,果然找见了被拦在东华门外的清笙。深秋的太阳虽不热,直晒到人脸上还是有些受不住。清笙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焦急。 海棠暗想:“若是科举的书要到藏书楼来借,那天下那些没有门路的举子岂不都要落了第?看来顾大人不仅为官清正,连谎都说不圆。 不过顾大人做戏还真是做全套,当真扔了这个小书童在这里晒日头。这个小书童看起来呆呆的,反正陛下和顾大人估计要聊一阵子,左右无事,待我耍他一耍。” 海棠轻咳一声,从宫门后露了身形。清笙一见她,露出了惊喜的神情,连忙行礼道:“海棠大人。” 海棠颔颔首,明知故问道:“你在这里何事?” 清笙挠挠头,说道:“公子说今日带我入宫借书,我说府里的书已经足够了,可是公子不听,非要带我来这里。结果到了宫门口,侍卫只让公子进去,把我拦了下来。公子让我放心,就入宫了。 我左等右等不见公子出来,也不见公子传话,实在是有些焦急。敢问海棠大人可在宫内看见我家公子?” 海棠噗嗤一笑,这小书童晒了半晌,开口还是问把自己扔在这里的公子,当真是被卖了还数钱。 海棠说道:“放心吧,你家公子没事。我是奉命来接你的,带你去藏书楼,挑书。” 清笙茫然道:“真要去藏书楼挑书?可是我没什么书可挑啊,我的书都不缺啊。” 海棠一跺脚,说道:“当然是真的。真是个书呆子,去藏书楼那么好的机会,其他举子哪个不翘首以盼,偏你不知道把握好。废话少说,快跟我来。” 清笙懦懦的,不敢多言,跟在海棠侧后面走。可是不几步,仍是忍不住,端详海棠的神色好像并不是真的生气,壮着胆子说道:“大人,我书读的不多,还不算是个书呆子。” 海棠没回头,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别人是书蠹呆子,虽不好听,却好歹还是一肚子学问。你更惨,你是书童呆子,一样简称书呆子。你若不愿意,我再给你简略一下,直接就叫你呆子吧。” 清笙不敢多言,也只闷闷的垂头走,秀挺的鼻尖晒得红红的,倒像是有些丧气的小奶狗。 藏书楼足有五层楼高,整体圆筒状,仿照的是闽南一带的土楼建筑。为了和盛京更好的融合,用了木竹做材料,更突显了浓浓的书卷气息。 清笙抬起头来瞻仰这天下书库,裕朝的读书人心中都有两处读书圣地,一是海方寺,另一就是皇家藏书楼。 可惜前者出身佛门,讲求缘分。若是有缘,寺中藏书任借,若无缘,想一睹都难。 后者也是诸多规矩难以亲近。不想今日自己却是毫无阻拦的进来了,虽说没有要借的书,进去游历一番倒也不错。 清笙正想踏入门槛,却被海棠拦了下来。 海棠站在台阶上看着他,眉毛一挑,居高临下的说道:“这藏书楼若叫你一个普通的举子大摇大摆,直来直去,岂不委屈了?我倒要考教考教你,看看你有没有点本事进去。” 海棠倒不是有意难为他,只是不知道怎么的,看见他那呆呆的样子,就想欺负他。 清笙心里没底,但是气势上不愿服输。眼睛睁得挺大,黑白分明的晶亮。挺了挺胸膛,故作镇定道:“任凭大人出题。” 他以为自己不露破绽,殊不知自己暗自警惕装腔作势的样子,在每日接触朝臣的海棠眼里,分明只是一只露出奶牙的幼犬。 海棠暗自发笑,说道:“那好,我就考考你。天下建筑,各省不同,为何藏书楼偏偏仿土家圆楼?若是你连它的寓意都不知道,进去了也只是个书呆子。” 清笙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何?因为喜欢?还是哪本典故有记载?清笙一边焦急的思索,一边抬眼睛偷偷的向海棠脸上看,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一抬头正看见海棠盯着自己,一惊之下倒把刚才的思路打断了,典籍忘了七七八八,只是下意识的徒劳的在脑海中一遍遍的重复刚才的问题。 海棠正看着清笙苦思的样子好笑,冷不防这呆子竟抬头往自己脸上看了一眼,海棠还没来得及做出羞恼的样子,他就低下了头。海棠飞红了脸,可惜没人看见了。 清笙在脑中重复了几遍问题,终于茅塞顿开。 清笙说道:“我懂了。读书人难免迂腐,藏书楼修成圆形,就是警示天下举子学会事不凝滞,融会贯通。世事经纶俱要通晓,方为集大成者。” 海棠笑道:“你这呆子倒懂得了。现在很有些读书人,自视清高,不肯钻研人事经济。殊不知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皆是外圆内方,缺一不可。一味圆滑,惹人生厌。若是一味方正,终究碰壁。轻则头破血流埋没一身才华,重则获罪于上牵连家人。到那时,却不知他是为了实现抱负还是专为失败而来。没想到你这个小小书童竟明白其中的道理。” 清笙腼腆的说道:“也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海棠大人先说了以后要叫我呆子,提问时又叫我书呆子。这必定不是书童呆子,而是书蠹呆子了。书蠹呆子的缺点我自然清楚。海棠大人表面严厉实则心善,是有意提点我的,对不对?” 海棠面上微微一抹红润,歪了歪头,杏眼轻瞥了清笙一眼,嗔道:“怎么,我叫你呆子你难道不愿意吗?” 清笙想板起面孔,证明自己对这个称呼的不满,可是嘴角怎么也绷不住,慢慢地咧开了,露出了脸颊边两个小酒窝。这一笑破了功,神情也更加腼腆了,想要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 “愿意。” 第21章 来到乾清宫门前,顾江离再不舍也得离宫了。李祐温吩咐yīn云霁送顾江离到藏书楼,连清笙一起送出宫外。 能亲手将情敌送出去,yīn云霁自然是无不可,正好顺路还能试探敲打一番。 宫道两侧宫墙高耸,两人并排行走。一人灵芝华服腰悬长笛,一人银纹曵撒粉底皂靴。一温雅一yīn柔,走时衣袍微动,如踏chūn风。虽不是有意较劲,倒也是不分上下。 yīn云霁一面走,一面状似无意的搭话:“能无召入宫,本朝顾大人还是首例。顾大人荣宠非常,令本督羡慕不已啊。” 顾江离身为清流,平素最厌恶随意构陷,喜用酷刑的东厂宦官,尤其以这位最近掌了三千营的东厂督主为甚。 可是他从小学的是制衡之术,不同于其它权术。制衡更内敛,讲究平衡各方势力,为己所用。因此顾江离也不像那些老古板,也不是碰见了看不过眼的就非要批评一番的。 顾江离随意笑笑,声音疏离的说道:“督公过谦了。要说荣宠,也大不过督公,执掌东厂,日前又领了三千兵马,下官这点荣宠不见得能入督公的眼。” yīn云霁笑了笑,yīn柔的嗓音轻缓:“本督是恶名远播,时常出入宫闱,被人骂是佞臣也是常事。家常便饭,本督习惯了,却也不在意。 可是顾大人清流之首,天下敬仰。学生举子都以顾大人为对抗浊流jian臣,洁身自好的榜样。若是顾大人经常无事入宫,岂非也有宠佞之嫌,于名声有碍? 日后若是传出流言,顾大人岂不是要令天下清流失望,令顾家先贤失望?” 顾江离眉头一敛,声音微冷道:“清者自清,只要我问心无愧,又有何妨?” yīn云霁不依不饶,墨黑的眼睛紧盯着他,进一步bī迫道:“只怕顾大人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吧?” 顾江离冷笑道:“那好,督公若说我无事入宫,我就告诉你一件事。顾府坐落在东华门北御河旁,家中水榭掌管御河河道出口,专为防止御河在出口栅栏处淤塞。 今年是女帝在朝,宫禁开放。来年正月元宵花灯节,宫中御河定然飘满了满宫侍人祈愿的花灯,从御河流入普通河道。若是仍用往年的方式,只派人在栅栏处疏通肯定是不管用的。 改日我要向陛下进言,在宫中河道上新建一亭,以便元宵节时及时瞭望,提早警戒。若是陛下纳言,我理当亲自入宫督造。 如此,我就是有要务在身而入宫,督公还有何话说?只是恐怕督公要从中作梗吧?” yīn云霁闻言,并不慌张,如同翠蛇张开了毒牙,露出了一个yīn鸷的笑容道:“顾大人神机妙算,早已想好办法,看来本督的担心倒是多余的了。” 不过,yīn云霁随意的理了理银边纹绣的袖袍,细长的手指慢慢抚过丝线的纹路,暗想道:你以为如此一来我就没有办法了么?我不防她,难道你以为你那点小伎俩我也防不住?只要有我在,她身边决计不可再有旁人。 两人到了藏书楼。海棠和清笙正聊得投怀,还暗暗定下了共同撮合李祐温和顾江离的约定,是以分别之时很是有些不舍。 顾江离对这些暗cháo汹涌的情愫并不敏感,却被yīn云霁看了出来。 yīn云霁留心看了清笙片刻,也就送他们出宫了。 * 李祐温进了乾清宫,命川柏将御书房里剩的今日份的奏折送过来。上午去游园,耽误了批折子的时间,然而每日的折子李祐温一向是当天就要批完的。 幸亏有司礼监在,过滤掉了无用的请安折子和写了一些废话的折子,李祐温的工作量减轻了很多。 正批着,川柏照例端来了每日的安神药。这一次,李祐温倒是毫不犹豫,一口饮尽了。 川柏笑道:“今日陛下怎么如此勇猛?” 李祐温笑道:“你们倒是惯会打趣朕。没什么,只是心里有盼头,也就可以忍受了。” yīn云霁回到乾清宫述职,正好看见了这一幕。他不动声色的替李祐温磨墨,心中却不可自抑的微微泛着苦涩。 看情形,陛下是想和顾江离尝试一下了。可是自己呢,有何胜算? yīn云霁微微闭了闭目,自己都不愿看见的残破身体,拿什么去竞争? 可是,我不甘愿。yīn云霁倏忽睁开眼睛,要我在你身后眼看着后宫要入主,眼看着你大婚开庙堂,服侍着你同旁人琴瑟和鸣吗?yīn云霁光是想想,就有些承受不住。 yīn云霁看着李祐温专注批奏折的侧脸,近在咫尺,一抬手就能触到。没错,我是不能gān什么,我也不想gān什么。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永生离不开这皇宫,总归是要陪着你的。 但是我要陪的不是佳人环绕的你,而是孑然独立的你。这样,当你茫然四顾的时候,就会发现只有我在你身边。 yīn云霁不自觉的笑了一下,目光款款,真心实意的温柔和煦。陛下,和顾江离双宿双栖的生活你想都不要想。 现在围绕你身边的人太多了,所以你看不到我的心意。没关系,我不怪你。 等到臣将那些人都铲除了,陛下就会看到我了吧。 * 梁国公一府,仍是忙忙碌碌。书房内室大家共聚一堂。 梁国公钱善达上次派人刺杀yīn云霁失败,反被扣上意图谋害皇帝的帽子后,也歇了改换东厂督主的念头。 女儿钱婉在后宫也传信道没有可堪接任的宦官人手,言辞中倒是有些怀念故人的意味,把钱善达气个倒仰。外孙庆王李祐深对夺位也懒懒散散,不甚积极。 整个梁国公府显出了几分颓唐丧气,虽然门客幕僚极力阻止,却免不了败相渐显。 建极殿大学士吴省是个做事鲁莽武断的人,上次刺杀一事,便是他主事的。他对于眼前的局势没什么好建议,只是狠绝的老路,他向梁国公进言道:“国公,不如早日召集京城外三大营的兵马,暗中操练,一举bī宫,以成大事。” 中极殿大学士周其没什么真才实学,是靠着溜须拍马收贿授贿才进入内阁的,他遇事总是随声附和,此时应声道:“五军营已尽在掌握,bī宫时可以令副将孙威打头阵。 神机营是贺家掌管,不过家主贺希夷在宫内任职领侍卫军,不常出来,难免看管不周,有可趁之机。咱们能策反多少再多策反一些。 只是三千营自从姓yīn的接手后,日日操练盘查。宦官那眼睛毒得很,好人都能抓起来审一顿,更何况咱们的探子,都被拔的一gān二净。目前三千营,咱们插不进手。 若是贸然bī宫,宫内有两万禁卫军,咱们兵力恐怕不足。” 杨敬接着说道:“只能加紧训练了,盼望能以一当百,也就弥补了兵力不足。日子也不可定得太仓促。同时神机营策反和顾江离尚楚王的事也要加快了。” 梁国公点点头,吩咐道:“神机营的事就让孙威去吧,都是军人,能更容易接触。若是你们去,兵营冒出书生,不惹人注目才怪。 顾府的事是吴省在办,你再加紧时间,劝动那个顾老太太,赶紧把婚事定下来,什么日子吉凶都不必顾及了,能尽快就好。” 顿了一顿,梁国公又补充道:“能在盛京城内解决就不要扩大战场,寄希望于能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的改朝换代。否则边关收到消息勤王,到时候人人都想过来分一杯羹,京城就会更乱。 况且边关局势复杂,若边关军动,蛮夷难保不趁虚而入,若是那样,咱们手下无大将,就算打下江山也坐不稳了。” 众人心里都明白,自己就是攀着梁国公和钱太后的权势成事,若不一举成功,那就是个群雄逐鹿的局面了。不管李家还在不在,钱家一定是不值钱了,自己等人更是不知在何方。 因此梁国公他们只有一次机会,若不成功,就死无葬身之地。众人领命称是,又商议了一番,周详了计划,便各自归家了。 * 此后城外五军营提议举办三大营联谊,以此为借口,开始操练兵马。孙威也开始走动神机营,明面上是为联谊做准备,实则暗中结jiāo一些不服贺家管理的神机营官兵。 当然,这一切也逃不过东厂番役的眼睛。 第22章 过几日,顾江离果然上书,奏请于后宫御河设一亭以便及时瞭望。 李祐温心里清楚顾江离脸皮薄,不愿意冒天下之不韪。自己既然决定了和他试试,他这点小心思自己还是要包容的。况且一个小亭子也不费多少人力物力,李祐温也就依了他。 顾江离要亲自选址,免不了又要入宫去御花园。李祐温推开了手边的事陪他一起去看,正巧不知为何这几日yīn云霁都留在宫内,也就一并带上他了。 yīn云霁照例跟在后面几步,看着前面李祐温和顾江离走走停停,一边选址一边聊天。 园中经过几代帝王修建,各处皆有亭台楼阁,流水步桥。若是再加盖一亭,着实破坏格局,无处下手。 唯有离乾清宫不远的澄瑞湖上还没有建筑。因为澄瑞湖离皇帝寝宫极近,动土需要工人,若是排查不力,恐怕有人趁机浑水摸鱼,谋害皇上。所以此湖至今未兴建任何建筑。 顾江离很是为难,他不能将李祐温置于危险之中,却也顾忌朝中议论的压力,他正在踌躇是否要放弃建亭的计划。yīn云霁却站了出来。 yīn云霁向李祐温笑道:“陛下若想建亭就尽管建,至于人员的排查问题,有臣在,决不会让陛下涉险。若是陛下信不过臣,还信不过臣的东厂么?”yīn云霁的声线本就偏细偏柔,最后一句似嗔似诉,更有缠绵悱恻之感。 进园以来,李祐温的目光第一次落在yīn云霁身上,他的眼睛如浓墨看不出深意,表情却是自信又轻快,看起来极是可靠。 李祐温笑道:“朕怎么会信不过你呢,何必抬出东厂。既然你如此说了,那工人的底细就都jiāo给你排查了。” yīn云霁薄唇绽开一丝微笑,侧头撞向顾江离的视线,显得几分天真和狠绝。 就这样,最后亭子敲定建在澄瑞湖上。澄瑞湖也是御河的主流湖泊,两头通路贯穿,保证了湖里都是活水。形状仿佛一个鹅蛋,两岸上面的水流兜住,倒显得表面风平làng静,实际底下暗流汹涌,直通东华门御河。 若是亭子建在岸边,两岸弧形的结构挡住了出口,不利于及时观察。若是直接建在出口旁,水汇到此处甚是湍急,地基是打不下去的。 思来想去,唯有建在岸中央水流相对平缓处,用连桥的方法,将亭子延伸到湖中,盖成湖中亭。 李祐温对顾江离说道:“明日朕下旨,让工部尚书卢邻带人设计图纸和勘察施工。东厂督公yīn云霁传唤工人和监工。钦天监拟一吉日动工。动土之后,你就一直陪同,对外也说是监工,你觉得怎样?” 顾江离微笑道:“臣遵旨。那臣日后就要时时叨扰陛下了。” 李祐温点点头,待要嘱咐他不必那么忧谗畏讥,不必找什么藉口,但想想他历来如此,况也有为难之处,也就迁就了。 * 工部尚书卢邻接到旨意后,带着学生入宫勘察地质。几日后,画出了澄瑞湖的图纸承到御前。 御书房内,李祐温召了顾江离一同观看卢邻的图纸和奏折。 因为湖下水流汹涌,若是做直桥容易冲垮。故而图纸上曲折起亭,可以加固连桥,抵御水流的冲击。 连桥弯折九曲一直到接近湖心。湖心亭上两重飞檐,四周缀满琉璃塔。 顾江离说道:“此亭jīng巧,无名不可动土。还请陛下赐名。” 李祐温想了一瞬,说道:“待到明年花灯节,岸边的桃花也该开了。此亭从岸边曲曲折折,破出湖面,恰似一剪桃枝横逸,蘸在湖中。就叫桃枝亭吧。到时和澄瑞湖两岸的桃花相应,不知是何等的chūn光。” yīn云霁也在御书房批折子,此时在李祐温身后一同观看图纸。 yīn云霁笑道:“陛下才思敏捷,臣等不及。钦天监上书十一月五日是吉日,陛下,可在那日动工?” 李祐温说道:“那就是明日,正好,尽快动工,免得赶不上花灯节。” 桃枝亭开始兴建,朝中倒是没有多少议论。李祐温平日节俭,建个小亭子也无可厚非。 梁国公一党也松了口气,放松了警惕。李祐温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建亭子,想必没有发现自己的yīn谋。暗中纷纷猜测李祐温本就是贪爱游玩,只是前段时间刚登基,还勉qiáng装装样子,这不,时间一长就显现出来了。 朝中都没有过多的关注顾江离监工的事。只是顾老夫人却注意到了。 * 顾江离这段时间频繁出入宫闱,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自己的母亲和阿杞。 顾老夫人本是乐见其成,也不多加gān涉,每日只和阿杞闲聊几句,说说母亲对儿子的期待而已。 这日,顾老夫人照旧在屋子里,坐在太妃椅上,和阿杞说话,不料阿杞却提了一句,“顾哥哥近日时常去宫里,也不知能不能见到楚王殿下。” 一句话点醒了顾老夫人,深宫如海,也不知自己的儿子有没有机会见到。 顾老夫人疑迟道:“江离机敏,若是用心是能找到机会的。上次我向他提了一次他就时常进宫了,想必早已经见了楚王了吧。” 阿杞柔声道:“陛下身边的御前女官海棠近来和顾哥哥身边的清笙走的很近。常常趁着出宫采买的机会来找清笙说话。我听到海棠和清笙说,顾哥哥好像一直都没遇见楚王,反倒是和陛下关系很好。” 顾老夫人没转过头脑,一时有些不解。 阿杞解释道:“老夫人,您说顾哥哥会不会对陛下生情?若是如此,顾哥哥进了后宫,日后不能时常见您不说,还要和众多宫人争宠。老夫人,您忍心吗?” 顾老夫人这才明白事情的重要性,手瞬间就颤抖了,慌忙抓住阿杞,一叠声的问:“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阿杞忙扶住老夫人,说道:“老夫人放心,您既认了阿杞做gān女儿,顾哥哥就像亲哥哥一样对我好,阿杞一定为老夫人分忧。我听说宫中新建亭子,顾哥哥在监工。这亭子是为了咱家管理御河,跟陛下专赐给咱家的也差不多。 现在庆王殿下隔三差五就去宫中看望太后,顾哥哥要遇见他不是难事。何不让顾哥哥想办法,邀请庆王殿下一同看看施工的亭子。若是两人临湖远眺,相谈投机,说不定庆王殿下会在太后和楚王殿下面前为顾哥哥美言几句呢?” 顾老夫人闻听此计,觉得很好,遂定了心神笑道:“真是上了年纪了,不服老不行。最近也不知怎么的,成天头脑昏昏沉沉的,什么主意也想不出,只想喝喝你做的汤,睡上几觉。多亏了有你这个好闺女,要不然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杞笑了笑,柳叶眉毛弯弯的,说道:“老夫人喜欢阿杞的手艺是阿杞的福气。刚巧了厨房里还煲着汤,老夫人想喝我给您端过来。” 说罢起身,穿过几个院子转到厨房,小心的将熬得香浓的jī汤盛到官窑瓷盅里,纤纤玉指稳稳的托着餐盘,又回到了顾老夫人的屋子里。不料打帘进去,却看到顾老夫人在太妃椅里睡着了。 阿杞将餐盘轻轻的放在桌前,一手撑着腮,一手慢慢的转着瓷盅的边缘,歪着头注视着顾老夫人,静静的等着她醒来。 * 注意到顾江离频繁入宫还有御前侍卫贺希夷。贺希夷值守东华门,离乾清宫相对较近,也是顾江离每次入宫的必经之路。 这段时间,每次顾江离入宫,必然要佩戴那支白玉笛。贺希夷总是盯着他腰间很久,恐怕玉笛的长短都要估量出来了。 贺希夷这种怪异的行为,早就传遍了禁卫军营。当副都统冯鸣告诉贺希夷禁卫军里有传言时,贺希夷正在夜色中擦着自己那把窄长的陌刀,紧身的侍卫服将矫健的身姿勾勒得像剪影。 贺希夷慡朗意气,武艺无双,又亲近下官。虽然统领宫中两万禁卫军,同僚们却也不怕他。 夜色不明,冯鸣在东华门找了半天才在城楼的角落找到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跟他说道:“头儿,我今晚上跟南安门的兄弟说话时,才知道禁卫军里都传遍了。” 贺希夷头也不抬,随性的问道:“传遍什么?” 冯鸣笑道:“传你其实是断袖,喜欢上了顾江离。” 贺希夷皱皱眉,轻哂一声,说道:“无稽之谈,这怎么可能。” 冯鸣反驳道:“那人家顾江离每次入宫过咱东华门的时候,你死盯着人家gān什么。而且目光一点都不单纯。” 贺希夷这次抬了头,问道:“怎么个不单纯,你要是说不出来看我不打爆你的狗头。” 冯鸣缩缩脑袋,说道:“说不好,雾气迷离的看不清。而且你一直没有相好,也不爱去秦楼楚馆,不能怪别人多想啊。” 贺希夷这次是彻彻底底的蔑视,说道:“你懂什么,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我大好年华要去平定边关,做什么在脂粉堆里耗着。看你真是不成器,有时间去南安门闲聊不如去城外神机营教场上练练武功。” 冯鸣的小眼睛眨了眨,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道:“头儿,就算咱禁卫军宫里没场地,也不能上神机营的大教场啊。虽然神机营听你的,但咱也得避嫌啊,要不然就是内外军勾连的罪名。皇上信贺家,可不见得会信我冯家。所以我还是选择不去了。”说完,趁着夜色一溜烟的跑了。 贺希夷说跑了冯鸣也不以为意,手中正在擦拭的陌刀反she着泠泠月光,清晰的映出刀身上刻的“展眉”二字。 贺希夷在夜色中侧头看着这两个字,眼里暗光滑过,不经意攥紧了刀柄,提步下了角楼。 第23章 十一月五日难得天晴无风,桃枝亭井然有序的开始建造了。 这几日不知盛京风起云涌的消息是否传到了边关,从武安女帝时期关外残余的戎夷开始伺机而动,李祐温在御书房召朝臣奏对边疆事宜,并未来此。 而工部尚书卢邻、都御史顾江离、司礼监掌印yīn云霁都到了场,看着下面下人开始清扫场地,挖土奠基。最外围是司礼监的太监们围了一圈监视着。 半日过去,工人清扫结束,准备向湖chuáng打桥基。工人们不仅抬来了桥基,还抬来了多只牛皮浮囊。 顾江离不解,向卢邻问道:“这些牛皮浮囊是做什么的?” 卢邻笑道:“顾大人有所不知,澄瑞湖下水流急劲,直接埋桥基,则需桥基极重,如此耗费物力。若桥基轻几分,则极易入水就被冲走或者冲偏,不能落在既定的位置。 若是用这些浮囊拴于桥基之上,桥基下由擅长闭气潜水的南海采蚌人用绳索固在湖底,则桥基悬于湖中。待桥基和水流一体稳定后,逐一刺破浮囊,桥基慢慢下沉,采蚌人在下拉绳索,如此桥基沉槽不偏,连桥可成。此法可以极大的节约物力,乃臣所创,谓之‘浮囊法’。” yīn云霁在旁听到,说道:“本督听闻在流水中造桥还有一种‘沉箱法’对么?” 卢邻一低头,回道:“回禀督公,督公见多识广,确实有这种方法。不过沉箱法比浮囊法更耗费人力物力,更适用于湍急的河流或者海边。澄瑞湖水流虽急,但也比河水缓一些。下官认为浮囊法造此桥已经足以胜任。” yīn云霁的眼睛眯了一下,看着卢邻笑道:“是么,那本督就放心了。只是那些采蚌人也是穷苦渔民,下湖若是有什么好歹,一来圣上必定不忍,二来脏了乾清宫前的御湖也不妥。 传令下去,采蚌人身上系紧长绳,上缀铃铛,下湖若有凶险则摇铃,岸上众人拉上来。” 卢邻一听,确实是自己疏忽了,连忙传令去办。又听得yīn云霁冷声吩咐道:“卢尚书,你今日将此法教会众人,明日就不必来了。圣上吩咐本督与顾大人监工,卢尚书在此地恐怕多有不便吧?” 卢邻本想藉此机会,在女帝面前献献殷勤,好令官职更进一步,因此仗着自己工部与此事有些联系,也就腆着脸待在此处。 经过yīn云霁一点,猛然意识到今日女帝并未到场,才容自己在这里耗了半日。如果一会女帝驾到看见自己,女帝时期外男无旨入宫,若是女帝看重避嫌,自己是福是祸还说不定呢。思来想去,自己大半生仕途,还是稳扎稳打,没必要靠赌。 想通后,卢邻拜倒道:“谢督公提点,下官这就回去。” 说罢抬眼,正对上yīn云霁冷冰冰的双眼,激出了一后背冷汗,暗自思忖道,督公提点自己究竟是好心还是嫌自己碍了眼?再偷看一眼,yīn云霁看自己像看个死人似的,卢邻觉得好像后者可能性更高一点,可是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得罪督公了? 卢邻满腹疑惑的出了皇宫,其余人等仍旧有条不紊的挖基造桥。yīn云霁和顾江离各占一个棚子,相对着坐镇监督,连场面话也懒得多说。 就这样过了几日,yīn云霁算算时间,看了看天,暗想道最近也该请顾江离打道回府了,还有该了账的也一并了了吧。 * 秋越深越容易下雨,这日连绵秋雨。城南庆王府,从小巷中暗暗闪出一人,叩响了王府的后门,悄声低语几句,不待门房盘问,就快速的离去了。 花厅里,庆王李祐深瘫在雕花楠木扶手椅里,挑眉听着阶下的人禀报。 门房小声禀告道:“王爷,来人只说给王爷传句话,说完就走了,待小人回过神要去问他,他已经走远了,小人实在是…实在是…” 李祐深不耐烦道:“好了,本王问你那人要给本王传什么话?” 门房说道:“来人说宫中有人想见王爷。就这一句,没头没尾的,小人也不知…” 李祐深说道:“行了,别啰嗦。本王问你,来得是什么样的人?” 门房回忆道:“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一直低着头看不清眉目,不过声音尖细,像是宫里的太监。小人估摸着…” 李祐深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分到守后门了。李祐深这次连话也不说了,只摆摆手,门房终于安静的退下了。 李祐深站了起来,边换正装边思忖道,宫里想见自己的人身边有自己的眼线,不大可能通过别人来找自己,多半是个局。 可若真是她有了危险呢?李祐深不敢不去,万一真有事,那就是悔之晚矣,所以这趟宫门他也只得去入。 来人偏偏捏住了自己的七寸,也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误打误撞,不过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要连根铲除。 李祐深看着穿衣镜里被仆人穿戴好的自己,入宫穿的正装中和了几分懒散的气质,正好调出一种长辈会喜欢的朝气蓬勃的少年感。 李祐深冷眼看了半晌,突然微微一笑,镜子里的丹凤眼微弯,整个人立刻神采飞扬,无形中减了几分年龄,显得乖巧又聪慧。 李祐深保持着这副面孔,吩咐管家道:“备轿备文书,本殿要入宫,看望太后。” 李祐深坐在王府的轿子里,外面雨下得绵绵,却丝毫不能影响李祐深的思绪。 不知道宫里的局是什么在等他,也不知道是谁布的局,可是就算刀山火海他也只能径入宫门。 如果真是宫里的太监传话,那多半设局的是他那个皇帝姐姐李祐温了。自己的外公争权的心欲盖弥彰,自己是扶植的对象,这点李祐温应该清楚得很,难道终于等不得要杀自己了?李祐深觉得不太可能。 从小到大,李祐温对自己不算坏,在互相压轧的皇室里,不算坏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没道理在此时没抓住自己的把柄的情况下,对自己痛下杀手。 若不是李祐温,其他人等闲也不能把堂堂王爷随便杀了,所以自己入宫大抵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王府的轿子落在了南安门前,庆王府在城南,离南安门极近,因此不一会就到了。 随从递了文书,南安门守卫验勘无误后,便放了行。轿抬到二道宫门,守卫又验了一遍文书。 李祐深下轿,随着都知监的寺人走向慈宁宫。 路上,李祐深开口问那小太监道:“太后近来可好?” 小太监回道:“奴才实在不知,都知监只负责引路。不过奴才路过慈宁宫门口,只见井然有序,太后应该如常。” 李祐深其实不理会他说了什么,只是留心观察这小太监的神色。只见他神色卑怯,没有事先背诵的痕迹,也不惊慌失措,显然并不是设局之人派来的。他说的是真话。 李祐深有些放心,这证明慈宁宫里应该无事,这样他在后宫还有依仗,设局之人想要动他就更难了。 到了慈宁宫,李祐深不让通报,径直入了后殿,见了钱婉叫了一声“太后金安”纳头便拜,抬起头来眼中亮晶晶的,有着兴冲冲的热切。 钱婉唬了一跳,见是他,假意嗔怪道:“你这孩子,成天泼皮猴子一般,总也长不大,让哀家怎么放心得下。” 李祐深嬉笑道:“太后若是放心不下,那便不放了,让儿子一直待在心尖上不好?” 钱婉最是疼他,招招手让李祐深更近一些,偏李祐深忸怩着挨得更近,一番折腾,李祐深伏到了钱婉膝上。 钱婉摸着李祐深的头,说道:“这孩子偏要作怪。说罢,今日入宫何事?” 李祐深说道:“儿子想念太后就过来了,太后难道不想儿子吗?” 钱婉心怀大慰,做父母的,时常被儿女想念,是很高兴的事。钱婉说道:“哀家也想你,只是碍于规矩不便派人召你。你不是前几日刚来吗,不要入宫太频繁了,皇帝会猜疑的。” 李祐深眼睛闪了一闪,说道:“既如此,我再去看看皇姐吧,今日后我就不常入宫了,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 钱婉心中实在不喜,待要阻拦,又怕显得自己厚此薄彼,也就随他去了。 * 李祐深出了慈宁宫,前往毓清宫。 慈宁宫和毓清宫离得远,宫道纵横jiāo错,李祐深左躲右闪,确定身后无人盯梢后,站在毓清宫的门前。整理了一番衣服,叩响了毓清宫的宫门。 李祐深规规矩矩的等待通报后再进去,后殿里李祐湛和石榴正在等他。 毓清宫的后殿素极,唯有佛龛前供的鲜花为殿中添几分颜色。 李祐湛穿着银白的小袄,并未戴藩篱。鲜红的玉带般的胎记在素白的瓜子小脸上格外明显。 李祐深却视若不见,因为他从来只看着她的眼睛,遗传自钱婉的丹凤眼,形状同他的一般无二。 李祐深开口道:“阿姐,近来可好?” 第24章 李祐湛温婉一笑,说道:“近来大好了。” 李祐深说道:“如今旁人才穿长衫,偏你都穿袄了。这是大好了?阿姐莫要哄我。” 李祐湛笑嗔道:“就你眼睛厉害。属实是大好了,毓清宫本就素冷,多穿着正好。更何况石榴是你的人,我身体好不好你也知道。” 李祐深摸摸鼻子,苦笑道:“阿姐可是嫌烦了?若如此弟弟换了她就是,何苦拿话刺我?” 李祐湛笑道:“你少用那副可怜相来哄我,太后吃这套我可不吃。石榴很好,你不必再换了。我问你,你怎么来毓清宫了?” 李祐深收了乖巧的表情,沉稳的说道:“有人设了局,派了个太监传话给我,说宫中有人想见我,我怕你有危险,就来了。” 李祐湛思忖道:“你不该来,这话虽听起来意有所指,实际上设局人恐怕并不知道什么。想要观察你的反应再行动。” 李祐深点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明知道是局我也不得不来。你身边不能多放人,石榴虽然会些功夫,但也是女流,算不得稳妥。若你有事,我都难以想象我会怎么样。” 李祐湛叹了口气,她也是同样的心情,如何再反倒去说他,只说道:“你来就来吧,直接闪进来,再等人通报岂不耽搁?” 李祐深说道:“我怕不遵礼数,唐突了你。不过你放心,我来时已在路上留心了,并无人尾随。” 李祐湛担忧道:“即便如此,你也早些回去吧。”想了想,复又加上一句:“不在这一时。” 李祐深咬了咬下唇,起身说道:“外公准备的差不多了,起事也只在半月内。你等我,待我登基,我必不让你再住这寒窑雪dòng般的地方,我要你风风光光立于天下人前,被天下人仰视。” 李祐湛点点头,露出一抹微笑,说道:“我等你,快去吧。” 李祐深再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有些不舍的离去了。 * 待他走远,石榴对李祐湛笑着扳手指道:“殿下,若是庆王殿下成功了,赶走了太后,我们是不是就能搬出毓清宫了?那我们搬去哪儿呢?坤宁宫好是好,可是是皇后的寝宫。唔,景仁、景阳、储秀…还是承乾宫好一点,那宫里有座梨树长得极漂亮。殿下,我们以后搬到那里怎么样?” 李祐湛笑了笑,用力点点头,却不防从眼眶中甩出几滴眼泪。 石榴慌忙跪下,请罪道:“好端端的,殿下,您怎么哭了?” 李祐湛擦擦眼睛,qiáng笑道:“偏你和你家殿下眼睛一样尖。”却不说自己为何落泪。 石榴不肯起来,非要问李祐湛究竟是为什么。她年纪小,性子又犟又不怕挨罚。李祐湛被她磨得没办法,淡淡的说道:“我拿你当亲妹妹看,我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要对庆王说。” 石榴说道:“我被庆王爷分给了殿下,早就把殿下当成了唯一的主子。殿下虽时常开玩笑,说我有两个主子,但我知道殿下也把我当做心腹。若没有殿下的命令,我绝不会对庆王爷说的。只盼殿下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憋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李祐湛点点头,说道:“庆王以为他登基了,就万事皆在掌握再不生波折,就可以昭告天下了。可惜他还是小孩子心性,看不透他登基之日就是我命丧之时。” 石榴惊恐道:“怎么会?到那时殿下是和庆王爷关系最近的人,还有谁敢伤害殿下?” 李祐湛苦笑道:“你比庆王还小呢,他都看不透的事,你如何能看透?太后平时对他太好了,虽然他也知道太后不喜欢我,但他也难以想象太后会对另外一个孩子下杀手。 等到他登基,太后的权力更大了,她必然会抹掉所有的污点。若是庆王将我接出毓清宫,那就是我该离开这世间的时候了。” 石榴慌忙说道:“那殿下怎么不对庆王爷说?” 李祐湛看着殿外落满秋叶的庭院,声音悠远的说道:“我若对他说了,他必然不愿再起事,但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若他不愿意,外公定会用他的把柄bī迫他,又何苦玉石俱焚?其实我们哪有什么选择的机会呢,生下来就只能走这条路了。 只是他是我唯一的亲弟弟,我只盼他可以顺利登顶。就算让我用命送他一程,我也是甘愿的。” 话到此时,方显出李祐湛柔弱单薄的外表下,内藏着刚qiáng坚定的心。 * 澄瑞湖旁,桃枝亭的桥基已经搭了两段了,上面铺了一段桥板。采蚌人腰系粗绳,不时的冒出湖面,搭接剩下的桥基。 yīn云霁在棚子里避雨,悠哉的看着外面工人仍旧冒雨劳作。 毕方接了消息附在yīn云霁耳边低语几句,说道:“督公料事如神,我们派去盯着的小太监都被甩掉了,唯有埋伏在毓清宫附近的小太监看得真真的,确实是进了毓清宫了。幸亏他在毓清宫外耽搁了一会,若不然一晃眼功夫进去了,也就逮不着了。 督公真是神机妙算,只是这两位,外面人看着都不和,甚至是有几分仇的。怎么督公能算到偏偏是毓清宫,而不是别的地方呢?” yīn云霁冷笑一声:“呵,不外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那套小伎俩罢了。那日庆王罚本督的时候,本督就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现在看来,什么为人所累不得帝宠,因此两人不和有仇云云,都是假的。 楚王身边也定是有庆王的人,才能让他在楚王生病时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赶来后宫。中秋之后楚王久病恰好就好转了,多半是中秋那天庆王带去了名药。 看来庆王平日去看望太后,各种节日入宫,都是幌子,实际是去看楚王的。” 毕方俯身问道:“督公,现在是按计划行事吗?” yīn云霁挑了挑眉,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毒蛇一般的,盯着在远处桥板上巡视的顾江离的背影,微微一笑道:“碍眼的该除了,有仇的也该报了。” 毕方点点头,后退几步,出了棚子。暗中找了几个经过东厂训练的小心谨慎的司礼监太监,吩咐几句,转身站到了yīn云霁的身后,等着一起看戏。 * 顾江离正在雨中忙碌,冷不防身边桥上踏上了两个司礼监太监查看桥面。 顾江离询问道:“两位公公应该在外围戍守,为何到桥面上?” 两个司礼监的太监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说道:“回禀大人。庆王殿下今日入宫看望太后,一会多半会路过御花园,若是兴起过来看看这座亭子,难免杂乱不堪入贵人的眼,奴才们还是早做准备。” 顾江离猛然想起自己被母亲唠叨了许久,说要请庆王到桃枝亭一叙。这要求莫名其妙,偏偏母亲一定要自己和庆王接触。若是不借着手头的工程还有几分名目,平日里朝臣无故私下联络王爷,更是容易被人非议。 自己素来孝顺,因此虽不情愿,也绝不敢拂了母亲的意思,所以也只得硬着头皮,步下小桥,拐出澄瑞湖,准备去请庆王李祐深。 * 御花园南角门离慈宁宫不远,李祐深从毓清宫出来为了掩人耳目,又折回到了慈宁宫附近再出宫,正遇见等候多时的顾江离。 两人之前也远远见过寥寥几面,李祐深平日眼高于顶,对这位温雅的年轻重臣,本就不冷不热,兼之从梁国公那里知晓了内阁一系有意将他尚给楚王。李祐深对顾江离更可谓是仇视已久。 顾江离并不知道李祐深的心理活动,上前一步,恭敬的行了礼之后,开口邀请道:“庆王殿下,皇上命臣监工桃枝亭,臣多有愚钝之处,不胜惶恐。听闻庆王殿下博学广识,特来此请殿下移步,指点一番。” 李祐深本待要视他如空气,自顾自走,闻言却改变了主意,认定了顾江离是来挑衅的,看着他微笑的脸恨不得揍上两拳。 李祐深冷笑一声,“那就走吧,前头带路。” 顾江离也知道李祐深身上有些皇族的张扬跋扈,所以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只想着把李祐深带到桃枝亭,寒暄几句,也就算完成母亲对自己的吩咐了。 * 远远看去,桃枝亭虽被烟雨笼罩,显得朦朦胧胧,湖面上几只浮囊却十分明显。 李祐深从未见过这般行事,虽然他是怀着找茬的心过来的,不禁也对此有些好奇,边走边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些浮囊是做什么的?” 顾江离回道:“殿下,这是‘浮囊法’,行之有效,省物省力,应是首次用于造桥。” 李祐深奇道:“‘浮囊法’?本王倒要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奇技yín巧。” 说罢大步踏上已经造好一段的桥面上,桥前几只浮囊正悬吊着下一段的桥基,桥面下能望进几尺深的湖水,隐约能看见身系长绳的采蚌人在慢慢拽下桥基。 李祐深看了半晌,桥面gān净,建材有序,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处,微微上扬的丹凤眼有些不满,扫了眼顾江离,正要挑几句刺,却忽然觉得脚下桥面剧动。 李祐深仓促间转头看见离他不远的,还没来得及踏上桥面的顾江离。 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恐。 正建了一段的桃枝桥,突然毫无征兆的,塌了。 第25章 这桥塌得离奇,并不是分崩离析的塌一段留一段,而是整座桥都向一个方向倾覆,李祐深根本没有自救的机会,连着桃枝桥一起倒入澄瑞湖中。 一瞬间,湖水被搅得浑浊不堪,采蚌人身上缀的铃铛一齐乱响,工人四散奔逃,场面混乱不堪。 李祐深虽会游泳,可是一来湖水暗涌急劲,二来仓促惊吓之间,使不出全力,连浮在湖面都勉qiáng,只是几个起伏,人就漂得有点远了。 yīn云霁早就等着看了,见此也不慌张,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身后的毕方自然明白,假意的喊两声救人也就算了。 岸上工人只有六七个,偏生都是不会游泳的。采蚌人倒是熟识水性,可是身体被长绳牢牢系住,根本游不到李祐深身边。 有的工人想起来,要割断绳子让他们去救人,可是却找不到工具。他们手中的都是抹泥的铲子之类的钝器,根本铲不断长绳,但凡锋利点的工具早被司礼监的太监们收走磨钝了。 正在岸上众团团乱转时,顾江离一把脱了外袍,径直跃入水中,奋勇的游向在水里苦苦挣扎的李祐深。 * 深秋的湖水很冷,游在里面冰冷刺骨,尤其是离岸近的水域,几股水流阻挡,想游过去如同翻越刀山。 可是顾江离不得不向前。 他游得极快,也顾不得优美不优美,几个猛子扎下去,迅速的就游到了李祐深身边。 所幸李祐深会点游泳,又端着惯了,虽呛了点水,却没有完全的失去理智,见了顾江离也没有死缠着他,使得两人免于一同沉底。 顾江离到他身边安抚几句,帮着他脱了吸水的蟒纹外袍,开始带着他往回游。 yīn云霁冷眼看着顾江离和李祐深慢慢的从湖里游到岸边,低声说道:“呵,金陵顾家,果然名不虚传。本以为顾家在盛京扎根数年,已经同北方人差不多了,没想到骨子里的东西还是没变,这水性不是一般的好啊。 本想今日让庆王葬身鱼腹,顾江离获罪陪葬。谁料人算不如天算,他自己倒救了自己。不过也无妨,他再怎么立功,最后也是活罪难逃。” * 顾江离和李祐深好不容易游到岸边,被岸边的人七手八脚的拉上了岸,冻得浑身直打摆子,披上了好几件也不知是谁的外袍。 这面刚稳当不久,得到消息的李祐温就匆匆赶了过来。 在场工人、宦官齐刷刷的跪了一地,李祐温来时就看见这满地láng藉的场面,索性人已经没事了,她揉了揉眉间,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江离和李祐深都冻得说不出话,yīn云霁适时地站了出来,柔声的说道:“陛下,桃枝桥不知何故突然垮塌,庆王殿下当时正在桥上查看,不幸一同落水。幸亏顾大人水性极佳,施救得宜,庆王殿下方能转危为安。” 李祐温点点头,问道:“桃枝桥为何会无故倒塌?” yīn云霁答道:“臣亦不知何故。这桥使用工部卢尚书提出的‘浮囊法’兴建,乃是大胆创新,也许是方法欠妥也未可知。” 李祐温说道:“给朕宣卢邻,朕要亲自问他。另外庆王为何当时会在桥上?” yīn云霁状似为难的说道:“似乎是…似乎是顾大人邀请庆王殿下过来的。” 朝臣私会王爷,李祐温微微有些不悦,但也没有表现出来,转向李祐深道:“太后听闻你落水,惊悸过度晕了过去,朕已经派太医过去守着了,等她一醒就会告诉她你已无大碍,你不必忧心。” 李祐深声音微颤,说道:“多谢皇姐。”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这次多亏顾大人,只是几面之jiāo,便肯舍己救人,颇有侠义之风。”这句既是为顾江离求情,也是撇清自己并未私下结jiāo朝臣。 还未等李祐温反应,yīn云霁适时地说道:“陛下,这次多亏了顾大人,否则当时没一个人能下水救庆王殿下。 采蚌人身系长绳虽使自己没有被桥面倒塌的冲劲卷走,却够不到在远处的庆王殿下。” 李祐温问道:“采蚌人可是用来水下作业?谁令他们腰系长绳的?岸上的工人又怎么不下去救?还有司礼监的寺人们当时何在?” yīn云霁微垂下眼睛,回道:“正是。臣怕采蚌人因为水寒抽筋或下潜过度而发生危险,因此命他们危急时摇动绳上铃铛,使岸上人知晓,拽将上来。 岸上工人只负责桥板栏杆雕饰等工作,所以都是一些不太会游泳的工人,贸然下水相当于去送命,因此臣并未qiáng迫他们。 司礼监寺人都在最外围监守,一向纪律森严,就算听到这里有动静,也不会擅离岗位,臣还没来得及去叫他们,顾大人就已经下水了。 臣自作主张,差点害了庆王殿下和顾大人,还请陛下降罪。” 李祐温一听,yīn云霁竟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工作,有些欣慰的说道:“这次没有其他人伤亡,已经算得上是极大的幸事了,你做的很好。” 顿了顿,眼光扫向顾江离和李祐深身上,两人都穿着七八件工人的脏衣服,却没有披一件宦官的衣服。 李祐温不知道是yīn云霁和毕方等人压根就没脱下来给他们,还以为是他们嫌弃宦官用过的东西,心里不禁有些恼怒,又对yīn云霁说道:“朕知道,你在朝中有些受排挤。没关系,朕做你的靠山。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请罪,不是你的错,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件事你有功无过,赏金鱼袋。” * 其实顾江离同样做了不少的工作,每日都在场地忙碌清扫,为了让李祐温来时看到gān净整洁而心情舒畅;每日调度人员分配,才使桃枝桥的进度比建其他桥时的进度更快。 可惜李祐温忙于朝政,这几日未曾来得及过来。如今现场一片láng藉,既看不出曾经的gān净整洁,也看不出曾经的井然有序,倒显得顾江离什么也没做。 顾江离生性高洁,即使别人误会,也不愿意解释什么。更何况李祐温什么也没说,自己主动去说自己的功绩,显眼刻意,近乎谄媚。因此顾江离始终缄口不言,听着yīn云霁和李祐温奏对。 这个工程本就是为了让顾江离方便入宫做的名目,就算他真的不做什么,李祐温也权当包容他了,但是她心里确实对他些许失望,故而看着他沉吟不语。 正在此时,工部尚书卢邻匆匆忙忙赶到了澄瑞湖,他在工部衙门时得到桃枝桥倒塌的消息,三魂走了七魄,一路跌跌撞撞能过来都已经不错了。到了澄瑞湖又见到了李祐温这怒气引而未发的局面,恨不得立时晕过去才好。 李祐温的怒火不愿冲顾江离发,见了卢邻,眉毛一跳,对他沉声问道:“你这个工部尚书是怎么勘察设计的?桃枝桥到底是怎么塌的?你给朕说清楚。” 卢邻匆匆一扫现场就已经知了大概,这大抵是桥基打的不稳造成的,倘若自己能在现场,必定能阻止这场意外。可是,自己第一日在时,第一段桥基已经打了下去,并没有发现异常。 卢邻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关窍,李祐温又没让自己勘察现场,只让自己跪在这里奏对,分明只想尽快要个回答,将事情了了。 卢邻思来想去,自己是在场诸人中官职最低的,若是照实说出,必然成为皇帝雷霆之怒的发泄口。不行,他要想个借口,能混过这一次,就算自己烧了高香。 卢邻重重磕头,焦急的说道:“回禀陛下,近日连绵秋雨,澄瑞湖水位上涨,因此冲毁了桥面。臣勘察不力,请陛下恕罪。” 怪到天气上,总比怪到自己或者在场的任何一位其他的朝臣qiáng,卢邻不禁默默地称赞了自己的机智一把。 yīn云霁在这里,偷工减料是不可能的。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卢邻的这个说法与她心中的猜想倒是不谋而合。 可是,yīn云霁声音yīn冷的说道:“澄瑞湖水位虽然上涨,可是并无大风,怎么可能将桥冲垮?臣听说‘沉箱法’比‘浮囊法’更好,卢大人是否也用错了方法?” 卢邻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yīn云霁,此时也无言以对,只求饶道:“陛下,还请陛下恕罪,恕罪啊。” 李祐温黛眉一皱,沉声喝道:“够了。”天子一怒,众人又齐齐跪下,每个人都不能预料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全场鸦雀无声。 李祐温却在快速的思考着,这一次,庆王险些丧命,若是钱太后和梁国公误认为自己想将李祐深置于死地,因此提前发动,那盛京就会乱作一团。 现如今边疆也频频动作,她处理得正头痛,如果可以,她并不想现在就动钱家。 李祐温沉吟片刻,她需要给一些人降罪,来安抚钱家。幸亏钱太后晕在慈宁宫没有过来,否则太后过来,在场众人都逃不了死罪。如今她来降罪,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方法,既让他们的罪责轻了,又免于钱太后秋后算账。 李祐温的目光在眼前诸人身上扫过一遍,声音有些冷,下旨道:“工部尚书卢邻,勘察不利,行事不预,贬出盛京,降为南京工部员外郎,罚俸半年。 御台都御史顾江离,无故邀约庆王,致使庆王遇险。虽最后救了庆王,但是功不抵过。罚俸三月,禁足十日。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顿了顿,又对顾江离说道:“桃枝亭修建事宜,就全权jiāo给yīn云霁吧,你…你最近不要再来皇宫了。” 卢邻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喜出望外,别的也都顾不得了,连忙高呼:“谢主隆恩。” 顾江离紧紧的咬着下唇,本来冻得发白的嘴唇,被硬生生的咬出了血色。可是他不愿意解释,也不愿意示弱,将头埋得低低的,随声谢恩了一句,谁也没注意他声调的颤抖。 yīn云霁在心里微微冷笑一声,言官就是清高太过,什么也不肯挣,什么也不肯抢。就算老天厚待你,让你先占了上风,顾江离,你也照样守不住。 接下来,只要将自己命人暗中在安放桥基时,插在结合处一侧的三角木楔偷偷销毁,就高枕无忧了。正是自己命人在李祐深上桥时抽出这些木楔导致桥基不稳坍塌的。不过,想要销毁木楔,必须先支开在场的这些人。 卢邻和顾江离都已经告退,被宫人送出宫了。yīn云霁想了一想,说道:“陛下,庆王殿下落水已久,秋深水凉,臣恐怕庆王殿下再湿着身子,极易感染风寒。臣记得宫中玉泉宫有温泉池,还请陛下令庆王殿下前去沐浴一番,洗去体寒。臣愿陪同伺候庆王殿下。” 李祐温点点头,笑道:“还是云霁考虑的周到,朕几乎疏忽了。玉泉宫的温泉极好,命御膳房备好姜汤送到玉泉宫。朕和你们一起过去。” 这样一来,皇上和朝臣都走了,毕方能够将善后的事情办妥,yīn云霁并不担心。 随御驾来到玉泉宫,yīn云霁走在李祐温的轿侧,眼睛的余光只能够看到明huáng色滚边绣纹的下摆。抬眼向前看,长长的宫中甬道昏huáng的宫灯燃起,光不亮却足够温暖。 yīn云霁很奇怪,今日竟从这看惯了的宫灯的中看出温暖,从这看惯了的冰冷的皇宫里看出温暖。 他想,一定是因为她叫了自己一声云霁,因为她在这深秋的晚宫中在自己身边。 ☆、女帝番外一:西池雪 贺希夷走的那天,我在漫天大雪里想到的最多的,却不是他,而是顾江离的父亲顾嘉。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看见过这世上最qiáng烈的爱恨,我对贺希夷那年少的平淡的情谊,早已经不知不觉的在时光的长河中慢慢消散了。 可是我在一开始分明也是想过,同yīn云霁后来对我那样,把贺希夷囚禁在我身边的。 我之于贺希夷,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可以说是责之所在,但是我想要是让贺希夷来形容的话,应该是避之不及。 我从出生就被立为储君,我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他们追在我身后服侍我,头低得不可思议。即使我的身高还没有桌子高时,我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我有一座宫殿做我的学堂,我有很多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做我的太傅,我有最上等的笔墨纸砚。 可是我没有伴读。 我在御花园发现的奇特的花,我在书桌背面用墨画的小乌guī,我在御膳房偷吃的芙蓉糕,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 我在很小的时候,尝试过述说,可是身边的人只会随声附和。对的,对的,太女真是天资聪颖,奴才们天天路过御花园竟从未发现这么美的花。 可是我并不是尧舜,怎么可能事事都对呢? 我变得愈发孤寂,开始慢慢的尝试着,和这座坚固的宫城相互融合。 直到贺希夷被他的父亲反扭着胳膊送到我身边。 那年我和他都是六岁,我是夏末出生的,他只比我大几个月,可是他的武功比我好很多。 父皇不会让文臣之子陪我玩,可是会让武将之子陪我练武。 因为做帝王文采不一定要出色,但一定要能保命。武功要切磋才能长进,而宫中的奴才们从不敢使出全力。 这个人选的选拔,是通过一场比武。 贺希夷不知道这是场骗局,他以为只要在这场比武中获胜,他就能进入边防军的预备营。 下至与我同岁,上至十岁,只要是习武的孩子都要去参加那场比试。 贺希夷是年纪最小的,却也是站到最后的。 听说他最后站到擂台上,稚气十足的对着自己的戎马半生的老父亲宣布,自己不要他的奖励,只要他允许自己前往边关,去守卫国家的第一道防线。 我光是想象当时的画面,就有些想笑。 他尚且天真,以为自己赢得了这场比武,以为自己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翅膀就硬了,便能叫板自己的父亲了。 结果被他父亲贺进冲到擂台上,一只手拧了他的翅膀,不,拧了他的胳膊,像拎一只小斗jī,直接拎入了东宫。 他小时候是我唯一的玩伴,长大后是我唯一的朋友。 可是我小时候是他唯一的烦恼,长大后是他唯一的君主。 他的朋友无数,里面没有我。 这种关系并不平等。 那时,当我得知他以后都要陪着我,做我的侍卫时,我简直要高兴疯了。 他是不一样的,我将他定义为和我平等的,人。 我那时以为,奴才不算是人。 而贺希夷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同类。 我开始疯狂的黏着他,像一场浩劫后的幸存者们相遇了。 我以为我可以从孤寂中挣脱出来,将尚未与我同化的城墙从我的身体里剥离。 我开始给他讲我遇见他之前,六年积累下来的秘密。比如蓬云池里的莲花越红结的莲子反而越苦,比如站在北定门的角楼望去能看到的景色最远,能看得到长安门。 我以为他也同样会对这些秘密感到惊讶,可是我忘了,他长在宫外。 他见过很多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他对我珍藏的秘密不屑一顾。 我不得不停止了述说。 我开始嫉妒他,嫉妒他比我知道的更多。但是我又对宫外的事好奇,于是我开始央求他给我讲宫外的故事。 可是这种想法很快也不得不停止。 因为他不想被我缠着。 他厌烦我,厌烦这皇宫,厌烦这盛京城。他心里只有边关万里,辽阔广袤,可以任他自由自在的翱翔,任他肆意挥洒胸中的热血。 而不是在这里,陪一个年幼的女童,玩折花的游戏。 然后我们开始互相敌视。 作为习武的陪练,贺希夷也许是古往今来最成功的。他不仅不会放水,他甚至想废掉我的武功,使他没有留在东宫的必要。 我也是。 我也想废掉他的武功,使他没有出宫的必要。 我嫉妒他憎恨他,恨他不肯老实待在我身边。 每次我们在东宫演武场比试,剑剑直指要害。我稍逊他一筹,可是他的武功也不足以废掉我。 我们的武功在一次次的试炼中jīng进得很快。 可是我始终无法压倒他。 在一次次剑锋擦过我的手筋之后,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即使拥有太女,甚至帝王的身份,我也只能命令他们的身体,无法命令他们的心。 这个道理使我感到灰心。 我觉得我无法摆脱寂寞,无法控制人心。 我跑向御书房,我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我想请父皇下旨,令贺家幼子贺希夷,永远成为我的侍卫,终生不得出盛京城。 我跑着跑着,不知怎么的,委屈漫上心头。我想这可能是幼童残存的对于寂寞的抵抗在影响着我。 我直接拐进怡华阁,躲在假山里大声哭泣。我想哭过之后再去请旨。我不想让父皇发现,发现我不能像他一样,忍受孤独游刃有余。 然后,顾嘉发现了我。 后来我想,他不是我的太傅,而是我唯一的老师。 顾江离的眼睛遗传自他,温柔得如同三月杨柳风,可以抚平人心。 他好奇的扒开假山dòng口的树枝,对上我哭红的眼睛,笑出了几道很浅很浅的纹。 他伸手把我抱了出来,父皇也没这么抱过我,我有几分贪恋,坐在他柔白的常服上面,不愿意下去。 他抱着我坐在怡华阁的亭子里,问我:“太女殿下为什么哭啊?” 我抽抽噎噎的回答,间或夹杂着哭嗝:“你是谁…嗝…怎么…嗝…知道本宫?” 顾嘉笑道:“臣是都御史顾嘉。臣不仅知道是太女殿下,还知道太女殿下为什么哭。” 顾嘉的名字我听过,他是父皇的伴读,也是朝堂的青年重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父皇不让我也有伴读。 他还有一个被称为“神童”的独子,可惜我从未见过。 我奇道:“那你说说本宫为什么哭?” 顾嘉道:“因为太女殿下打碎了杯子。” 我怒道:“你胡说!嗝…打碎杯子就…嗝…哭,是小孩子gān的事,本宫才不是小孩子。” 为了证明他说错了,我将想要请父皇降旨的念头都和他说了,说过之后心情好了很多。 顾嘉沉吟片刻,再开口,他的声音像被洗过的晴空,gān净又悠远,他说:“殿下现在是太女,未来是帝王,孤独是避无可避的。如果殿下未来注定要疏远朋友,那么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 我说:“可是本宫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如果本宫能留下贺希夷,以后一定不会疏远他,一定会对他好的。” 顾嘉笑了笑,说道:“殿下身边有很多人,只是殿下从来没有观察过。若是殿下仔细观察,他们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不信,臣可以和殿下打赌,赌殿下的贴身宫女喜欢珠花,赌殿下的东宫总管太监最喜欢画竹子。” 我开始沉默,我确实从未仔细观察过他们。 顾嘉说道:“殿下,站在世间最高处,那就意味着周围没有遮挡,孤寂是抵挡不了的。殿下不如尝试着用温柔做自己的防护。” 我想了想,问道:“那你的温柔也是伪装吗?” 顾嘉低下头,看了看我的眼睛,说道:“殿下很敏锐。臣知道那个位置有多冷,甚至臣在周围都感到心寒。所以,有些事情臣也没有办法,久而久之,臣就摸索出了这套道理,今日就教给殿下吧。 孤寂是殿下的本质,那殿下就用温柔去做表象吧。殿下若是想要控制人心,那就不要尝试用自己的心去换。人只有一颗心,用心去换只能换到一个人。可是殿下可以说很多的话,用语言来控制,这样殿下就可以笼络很多人了。 臣也有能力关住一个人,可是若是心不甘情不愿,又有什么意思呢。每日也只能互相伤害,互相憎恨,互相折磨,到最后只剩下一地伤心。 不如放手,也许还能看见他的孩子,同他幼年时相似,对臣来说,也就够了。”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我认真的盯着顾嘉。他对我笑了笑,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在一片黑暗中听见他如水的声音:“殿下,若是日后有人心甘情愿踏入皇宫,同殿下分担生命的孤寂,还请殿下不要拒绝。” 贺希夷的反抗那么激烈,我早已不抱希望,能遇见一个同类。 我问顾嘉:“会有这样的人吗?”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一定会的。殿下,臣保证,一定会有这样的人,在未来等您。”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抱住他的脖子,说道:“如果那个人像你,任他是谁,我一定不会像父皇。” 我最后还是没有去请旨,而是回到东宫,长久的发呆。 如果连爱都是寂寞的,那么我应该放弃所有的挣扎。 我开始练习像顾嘉那样微笑。 直到有一天,我找到贺希夷,我对他说:“孤知道你想要什么,目前这种状况我们都无法改变。不过孤答应你,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贺希夷当时看我的目光很惊慌,可能他并不知道我对他的打算早已心知肚明。 后来他确实安分了,我们比武不再针锋相对,偶尔高兴了还会一起喝酒。 顾嘉说得对,语言比真心管用。 我开始观察我的随从们,记住他们的喜好,向他们温柔的笑。然后我发现他们真的也有自己的喜悦和痛苦,我不再把他们当做奴才,每个人都是和我一样的,活生生的人。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心里有了一座城,所有人都在城外。 海外有书传过来,上面记载着,昔日晋明帝为太子时,欲起一池,其父晋元帝不准。晋明帝豢养武士,一夜间挖池塘,天亮时便挖成,此为太子西池。 我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想到的是晋明帝在那个夜晚的心情。 不知道自己天亮后会不会惹怒父亲被降罪,不知道天亮后这座池塘会不会被填平。所以能够确定的可以欣赏的时间,只有这一夜。 这一夜看它起,这一夜秉烛游。 无人来得及宴请,无人来得及述说。 大抵古往今来,做储君的,心里都有这一夜西池。 雪下得很大。 从那以后我再未见过顾嘉,他英年早逝。我想人的心是不能承受太多的寒冷的。 而从今日以后我也再见不到贺希夷。 我生命中唯一一个,不愿意亲近我的朋友,离开了。 第27章 李祐温送庆王到玉泉宫,玉泉宫早得了消息,宫里灯火通明,来往宫人都跪下迎接。 李祐温笑笑,对庆王说:“你今日受惊了,好好泡一泡,然后去慈宁宫服侍太后。朕让yīn云霁陪你。” 李祐深闻言,一肚子火有了发泄的出口,转身向yīn云霁轻佻的说道:“如此就有劳督公了。不过督公辛苦半日,不如同本王一起洗洗?” 说完,眼睛还故意向yīn云霁的袍下瞟了瞟,神色暧|昧不清。 玉泉宫门口无数宫女太监,李祐温御辇在旁。如此众目睽睽之下,李祐深简直是把yīn云霁的脸皮扯下来踩。 因为李祐温在旁边,yīn云霁更觉得耻rǔ。 哈,自己果然是一刻也松懈不得。yīn云霁在袍底捏紧了手指。 纵然自己机关算尽,流放了卢邻,禁足了顾江离,差点淹死他李祐深,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仍旧是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自己卑贱如泥。 yīn云霁不知道李祐温会怎么想,可是他不得不开口应对:“殿下,臣…” 李祐温打断了他,声音略带薄怒,沉声道:“庆王不会是这么快就起烧了吧?yīn云霁是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三千营营编提督,朝之重臣,朕之肱骨。在旁侍立都是朕给你的恩赐,庆王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觉得僭越么?” 李祐温说了一串官职,都是在抬yīn云霁的身份。而且僭越是在说除了她谁也不能让yīn云霁作陪。 yīn云霁的心情瞬间开朗,眼睛亮的耀人,唇边怎么也抑制不住上扬,只好微微用手遮挡一下。 这种事,他经历得如同恒河沙数,每次都是他自己,或者去回击,或者去赔笑,或者去算计,虽然应对方式不同,可是总归是自己独自承受。 今日却有一人挡在他前面,用最坦dàng的方式维护他。yīn云霁几乎想说,陛下,别太欺负人呢。 李祐深被申斥了一顿,脸上也无光。只恨那个位置不是自己坐的,否则何须受此训斥,只能忍气吞声的连声说不敢。 李祐温看着yīn云霁风轻云淡的样子,也明白他经历这种事太多,微微有些心疼。不过替他找回了面子,御书房还有折子要批,接着也就起驾回御书房了。 * 玉泉宫里的温泉水取自盛京城外不远的海方寺后山上,砌池石取自泉州花岗岩。水里加了很多中药,汤水温腻,久泡养身。 李祐深一入宫就赶紧脱了难以忍受的工人的外套,入了温泉池。 池里热气腾腾,周围美貌宫女环绕跪伺,或捧新衣,或捧浴具,或捧新鲜蔬果,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远处丝竹管弦暗送香风。 yīn云霁举步转过雀鸟花绣屏风,穿着和柔媚的玉泉宫格格不入的黑色曵撒,站在李祐深身后。 他本可以避开这令他难堪的工作,他要想支开李祐深有无数理由,没必要自荐来玉泉宫自取其rǔ。 他是为了看李祐深的玉带般的胎记,他错过的和李祐温身上一样的图案。为此他甘愿忍受他最大的耻rǔ。 李祐深浸在水里,微微泛白的药汤遮挡了视线,yīn云霁不得不在雾汽腾腾的浴室里耐心等待。 泡了片刻,饮了姜汤,李祐深感觉身体好了很多,心中的郁气消散了不少。 慈宁宫的小太监赶来玉泉宫传信,太后已经转醒,正在慈宁宫等他。 李祐深点点头,赤|luǒ着身体从池子里出来。与yīn云霁苍白的瘦弱不同,李祐深的皮肤微微有些蜜色,身材矫健,肌肉线条充满力量。 李祐深径直站在yīn云霁面前,一览无余,避无可避。那个漂亮的胎记偏巧就长在小腹上,是暗红色的。 李祐深看见yīn云霁的目光停留在那个难以描述的位置,轻蔑的笑了笑,将头偏到yīn云霁的脸侧,慢慢说道:“劳烦yīn督公伺候本王更衣。” yīn云霁眉毛一跳,不置可否的挥挥手,旁边捧衣的婢女们上前,一件件的替李祐深更衣。 李祐深被无声的拒绝了也不恼,笑眯眯的上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偏要在yīn云霁眼前穿衣。几乎将萦绕的雾汽挤出去,让自己被看得清清楚楚。 李祐深举着手方便宫女们动作,头一歪带着孩童般天真的残忍,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yīn云霁,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痛不欲生的隐忍表情。 可是他有些失望,yīn云霁确实盯着那里,可是表情却没有半分波动。殊不知,yīn云霁只把目光定在胎记上,根本没下移半分。 李祐深不甘心,穿好衣服后,问道:“督公,本王的身材如何啊?” yīn云霁垂下眼眸,回答道:“极好。” 李祐深讥讽道:“督公练一辈子也练不成本王这样吧?”说罢扬声大笑,转身出了玉泉宫,直奔慈宁宫。直到很远,玉泉宫内还是能听到他张狂得意的笑声。 玉泉宫的宫人全都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这位以残酷手段著称的东厂督主将自己灭了口。 玉泉宫内鸦雀无声,只听得李祐深的笑声回dàng,渐渐消散至不闻,然后就是死一样的压迫。 yīn云霁淡淡笑道:“都起来吧,本督若是如此就要杀人,盛京城岂不都空了?只是可惜脏了陛下的宫池,你们把水放掉,池子要彻底洗刷三遍再放新水,记住了吗?”最后一句,声音yīnyīn柔柔,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宫侍们将头压得更低,齐声道:“谨遵督公吩咐。” * 李祐温回了御书房,思来想去,还是不能不安抚顾江离。 自己后宫总空着是不行的,这样朝堂不稳臣子离心。现在是众人知晓朝中风向不对,都不愿送儿子入宫蹚浑水。万一梁国公胜了,现在入宫就是送命。因此今年李祐温其实应当选秀,却因为众人推脱而作罢。 这是人之常情,李祐温也不以为意,若是qiáng行拉人采选,反倒激起群愤。等扳倒梁国公后,选秀填充后宫就要提到首要任务了。 李祐温头有些痛,与其到那时纳了一些不知心性的夫侍,不如先将皇夫的人选定下来,帮助她协理后宫。当然如果他贤德,她也会尊重他,维护他,立他的孩子做下一任太子。 如果可能的话。 这个人选目前非顾江离莫属。顾江离长得好,家世好,在朝中有影响力。况且性情温柔,未来有他镇着,后宫不会起大风làng。 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是顾嘉。 是对她影响最大的人,也是她做出过承诺的人。而且现在她也知道了,顾嘉也早就暗自和她约定好了。 李祐温垂下了眼眸,在桌上抽了一张洒金生宣,换了黑墨,用牵丝行楷写了一封信。写完后,装入信封,正待送出去,想了想,提笔又在信封上画了一树梨花。 唤来海棠,吩咐道:“你最近顾府跑的勤,朕给你个差事,让你光明正大的去。你把这封信送到顾府上,jiāo给顾大人。” 海棠立刻跪了下来,说道:“陛下,奴婢不敢瞒您,确实私下去过顾府。但是陛下,奴婢绝没有透露过陛下的事情,也没有接触过顾大人。” 李祐温让她起来,说道:“朕信你,朕也信顾家。朕若不信你连辩驳都没有机会。朕知道你是去找那个书童的,你今年二十一了,过几年也该婚配了。这倒是朕的疏忽,你要是喜欢那个书童,朕赐他个小官,赐他座宅子你俩好好安住,也不是什么难事。” 海棠羞红了脸,低了头不说话。 李祐温倒是笑了,说道:“你是跟着朕一起长大的,在朕面前,有什么说什么,这般忸怩gān什么。你不说,朕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海棠抬眼,满脸红霞,略带埋怨的说了一句:“陛下让奴婢怎么说。陛下心里头只有算计,说这种事竟也不羞。可是陛下,奴婢得劝一句,这种事算计不得。” 李祐温闻言,低头沉吟不语。 又听见海棠说:“陛下,清笙说过,既不要您的帮助,也不要他主子顾大人的帮助,来年他要靠自己的本事考。 我们皆无父母,若他能高中,我们也不需要媒人,自己置办个宅子,权当成家了。只是陛下,奴婢是绝不会离开您的。” 李祐温点点头,放心的将信jiāo给了她,看着海棠踏出门槛的背影,思忖片刻,仍旧继续批折子。 早知这种事,自己和海棠是不一样的,又何必去听她的劝告呢。 * 顾江离回府后,顾老夫人早就安歇了。他制止了下人去通报,披着乱七八糟的外套走到了顾府的小花园里,径直挨着湖边坐着。 顾府的下人都惊慌不已,他们从没见过顾江离这么失魂落魄不顾形象。顾府的下人们几乎觉顾江离被鬼附身了。 尤其以顾府的老管家心痛为甚,他看着顾江离长大,几乎是半子一样。可是他去问了好几次,也打发了清笙去问了好几次,顾江离只推脱说自己无事,任他心急如焚,也是无可奈何。 老管家不敢惊动老夫人,急得在老夫人的院子外团团转。可是奇怪,即使是阖府这么大动静,也没惊醒老夫人,反倒是惊动了和老夫人一个院的阿杞。 阿杞出了院门,看见老管家,打听清楚了发生何事,自告奋勇的去帮助老管家。 老管家喜出望外,阿杞平日乖巧又可靠,深得老夫人信任,又做得一手好菜,自然是个好帮手。 阿杞先到厨房熬了一碗浓姜汤,跟着老管家找到了顾江离。顾江离看到老管家忙前忙后多次,实在是不忍心,终于接过了姜汤。 阿杞看到顾江离终于有了反应,连忙示意老管家把下人都撤走,让顾江离自己待一会。 老管家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撤走了其他人,只留下了阿杞陪他说说话。 阿杞轻声说道:“公子有什么事郁结在心里,总归对身体不好的。” 顾江离喝着人家的姜汤,也不好意思赶她走。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湖边,看着湖面在夜里闪烁的粼粼波光,chuī拂着湖边微冷的夜风,幽静又沉郁。 过了半晌,顾江离双手环着膝盖,开口有几分委屈道:“她没注意到,其实我也很冷。” 第28章 顾江离的目光深远,看着湖面水波dàng漾,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累。他想去她的身边,却没想到,才开始就如此困难,他束手无策。 帝宫九重高,原来是真的。他每踏一步,如惧讥讽,如防冷箭,如面恩威。 他本以为能够借这次机会走到他身边,谁料一朝不慎,打回顾府,在这里,坐困愁城。 他茫然不知所措,也许他并不适合生存在皇宫。 顾江离问道:“母亲为什么一定要我接近庆王?” 阿杞笑了笑,说道:“老夫人想让公子尚楚王。” 顾江离恍然大悟,可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他心里只有李祐温。 可是,他能忤逆自己的母亲吗? 顾江离急切的说道:“阿杞姑娘,你能不能帮我,打消母亲的这个念头?” 阿杞看着顾江离脆弱又急切的眼光,好像孩子一样单纯,看不清世道人心。不知怎么,心中忽然一软,想要去保护他。 阿杞定了定神,说道:“这个我可做不了主,还得公子亲自去说。” 顾江离有些失望,咬咬牙,平时第一次想要去和母亲提自己的想法。他准备起身,谁料被阿杞拉住了。 阿杞笑道:“公子可是有喜欢的人了?若不然为何要去找老夫人?” 顾江离想了想,阿杞是母亲的义女,那也就是自己的半个妹妹,告诉她也无妨,便点点头,说道:“我是有喜欢的人了。” 阿杞笑容不变,说道:“那你可得了人家的承诺?” 顾江离踌躇道:“还没有。” 阿杞拊掌大笑,说道:“我的好公子,你什么也没得,人家喜不喜欢你尚未可知。你怎么去和老夫人说?老夫人怎么可能同意?” 顾江离想起母亲的脾气,确实不敢去找她,便问道:“那阿杞姑娘意下如何?” 阿杞笑了笑,说道:“这还不简单,公子平日聪明绝伦,怎么遇上这种事便没主意。公子自然是要与公子的心上人多接触,得了人家的承诺。如此一来,两厢情愿。老夫人也便松口了。” 顾江离惆怅道:“只是那位不是一般人,不知我能有几分幸运,能得到她的垂青。” 正说着,海棠到了顾府。清笙领着她,到了湖边找到顾江离。海棠见礼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阿杞笑着对顾江离说道:“这可不是巧吗?今夜公子必不烦恼了,我们这就告退吧。”说罢,阿杞回了院。 清笙送海棠出府,一路免不了又是小儿女的喁喁私语。 顾江离回到书房,沐浴更衣,梳洗一番,方才展开信封。 信上只有寥寥几句:“朕如此发落,实非得已。近日变动渐起,兼之今日庆王落水,事必急切。卿为文臣,逢乱世兵马喧嚣,若轻出则易伤。朕将卿禁足府中,其中心意卿应自悟。回府后好生休养,训练家丁,加固府邸。另,令尊昔日所赠牡丹纹玉佩,卿寻出佩戴,来日见朕,朕有事相告。” 顾江离看完信,豁然开朗,一扫之前的沉郁委屈,对着信纸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他在箱底寻出昔日父亲赠他的玉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观赏,突然发现这块玉佩的玉质有些眼熟。 他思忖片刻,将李祐温送他的白玉笛拿出,两者摆在一起。他这才发现,两者玉质相同,通透度细腻度都一致,这竟是出自同一块玉料。 这意味着什么,顾江离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可是他不敢相信。他不再细想下去,来日面见李祐温,他自然就知道了。 夜深了,他将信妥帖放于匣内,带着喜悦的心情chuī熄了灯,将chuáng帐放下放心的安睡。 等他的呼吸变得平稳,房间中忽的闪进一道身影,拿走了那封信,身手轻的如同一片羽毛。 * 不出三刻钟,这封信到了yīn云霁手中。 yīn云霁看着信封上的梨花片刻,仍旧展开了信,亲手打碎了他今日唯一的喜悦。 信纸摊开放在桌上,还散发着纸和墨的清香,笔迹是他暗中临摹了千百遍的牵丝行楷,yīn云霁却好似拿不住了一样。 是因为他并未上过学堂,在深宫忍饥挨饿的空隙自学识字的缘故吗?为什么这些话他忽然看不懂了呢? 原来,原来陛下你禁足他是为了保护他,那我呢?你赐我金鱼袋,是想将我当靶子,让他们伤害我,好保护顾江离,对吗? yīn云霁感到一阵心悸,他揪住胸口处的衣料,硬生生掐出褶皱。 陛下,我还以为,我以为这是你对我的奖励。我很高兴。我想要好好保存它。可是现在不必了。 yīn云霁从怀里拿出金鱼袋,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丝线纹路jīng美,他第一次收到这般jīng致的小物,若是挂在腰间,定然能引来众人钦羡,自己也会觉得很温暖吧。 他用手摩挲片刻,仿佛在留恋想象中的情景。 可是下一秒,他就抄起桌上的银剪刀,将金鱼袋铰得粉碎。 不必了陛下,你想我怎么样都可以,给别人挡灾也好,给别人做嫁衣也好,直说即可,不必哄我。 哈,牡丹纹。我自知是罪臣之子,刑余之身,终此一生也配不上那个位置,可是我也不甘心眼睁睁看着,拱手让人! 若是让我服侍你和别人成婚,我不如让盛京无一个活人能贺你。 自己的家族不是误判,当年确实是暗中谋反,这谋逆的血脉也同样流淌在我身上。陛下,你越为了保护他,就越给我加荣宠。可是陛下,你焉知有朝一日我不会用你给我的荣宠,兴风作làng呢? yīn云霁唤人,正气血翻涌,压不住那雌雄莫辨的声线,声音yīn戾莫名。 毕方连忙进屋跪下,听他吩咐道:“去舜华阁,找掌柜的,要最上好的胭脂水粉。” 毕方闻言心中一颤,膝行两步,不管不顾的抬头劝道:“督主,使不得啊。” yīn云霁一手撑着桌子,看向他的眼睛,走火入魔般的发红,沉声道:“快去。” 毕方不敢再劝,出了东厂,打马飞骑到上阳街,买了胭脂水粉回来,竟都不出一炷香的时间。 毕方颤抖着将包裹放在地板上,眼中噙着泪,一盒盒的打开递上。 舜华阁的胭脂是最好的,内务府的都比不上。太监也是有水粉份例的,可是yīn云霁从来未取过。如今,如今,毕方不敢再想,只是心中无限心酸。 yīn云霁问道:“这些可是最好的?” “是是。”毕方忙不迭的说,他怕一停下来,眼泪就会掉下来,“这是最好的,掌柜的还不肯拿,说是定制的不卖,儿子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怕丢了命才拿出来。颜色离鲜红还差着点,可是最好的工艺也限制,这已经是最红的了,而且还能防水,流汗下雨也不会花妆。” yīn云霁失了魂魄一般,素手拿起螺子黛,对着镜子,开始细细的画眉。接着水粉浅浅一层,胭脂打了淡淡的眼妆和腮红。最后是口脂,轻轻一抿,毕方的泪就落了下来。 yīn云霁长在宫中,虽没伺候过宫妃,这种事也是耳濡目染,给自己上的妆定是不出错的。 yīn云霁转过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毕方,再开口,声音都有几分变了,音清却缠绵柔软,问道:“如何?” 毕方已经哭得不能自抑,仰面看去,泪眼朦胧之中,只见yīn云霁半侧着身,倚在桌前,纤瘦的仿佛承不起衣服的重量。身后几盏立地烛台,烛光摇动,chuī出几缕暧|昧的轻烟。 冠下的白玉脸庞,眉毛如远山翠,狭长的眼眸波光流转,其中痴缠愁怨,仿佛水雾一样绵延。鼻梁高挺笔直,下颌微尖。唇色不再是虚弱的淡红色,红润的十分健康。 上了妆的yīn云霁,从前十分清冷,如今化了三分绮靡,七分柔媚,端得是活色生香,颠倒风华。 yīn云霁的容貌一直是朝中冠首,又兼是宦者的身份,无端端总是惹起无数下|流的心思。 娈、宦、娼、伶总是被狎|玩的对象,若不是yīn云霁一直不假辞色,宁可多吃多少苦头也不肯低头,手里又有权力,否则早就不能保全。 如今这般行动,分明是自卸爪牙。若成,满朝讥讽,本身也连名分都不可能有。若不成,一朝权收,任人赏玩,白玉落于泥中。毕方如何能忍心。 毕方仰面泣涕道:“督主岂不闻,以色侍人,色衰则爱弛。这男女之间方法千万种,督主何必选这一种。” yīn云霁竟然笑了,垂眸说道:“哈,方法千万没错,可惜本督偏偏缺了一样东西,也就只能走这一条路了。 本督若是文臣,可凭借文采得她青睐;若是武将,可征战沙场得她器重。可是本督偏偏是宦官,即使办事得力,也只是挡箭的牌。你说本督还能在哪里努力? 乐音坊的头牌弹得不比他顾江离差,祥福班的武生耍得不比他贺希夷差,你说,他们为什么上不了金銮殿?都是下九流,本督已经比他们走的远得多,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若是计谋没用,本督还剩了这张皮囊,能入得了她的眼,哈,就算没白长。” 语到最后,声音早已经走调,终究是不甘心,气血逆行,竟硬生生呕了一口血,喷在舜华阁的胭脂上。 鲜红的血和暗红的胭脂混在一处,刺疼了yīn云霁的眼。 第29章 庆王李祐深去慈宁宫见了太后,免不了又是一阵母慈子孝的场面。李祐深已经见过了楚王,再回慈宁宫也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态度比来时淡了许多。 钱婉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冷淡,一心想着自己的儿子受了苦,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咬牙切齿。 恨卢邻造桥不稳,他已经流放了;恨顾江离没事勾庆王上桥,他也禁足了;恨yīn云霁,她也瞧不上他。恨来恨去,倒是深恨皇位没落到她儿子头上。 这次李祐深落水,太后视为李祐温要陷害的信号,心急不已,连着发信催梁国公赶快动手。 李祐深出了慈宁宫,便带着母命去往梁国公府,梁国公府在城北,庆王府在城南,传了信回府已经是深夜了。 梁国公得知李祐深在宫内差点没淹死,也是后怕不已。这里面有几分亲情,更重要的是李祐深要是死了,他发兵就没有了名头,造反篡位就彻底没戏了。 因此梁国公也决定尽快动手,暗自传信给孙威,令他着手准备兵马。 第二日下朝后,梁国公传信给内阁,众人商议后,决定在十一月七日夜间动手。 * 不知是否感觉到了什么,天气yīn沉的吓人,街上也是躁动不安,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就在这种时刻,今日本该在东厂的yīn云霁入宫了。 李祐温在御书房,刚一见他,心就飘忽了一下。 她不知何故,yīn云霁与往日迥然不同。她知道yīn云霁美,但从不知还可以这样,清冷与妖媚纠缠,如同莲妖。 李祐温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将自己的目光从yīn云霁极具侵略性的惊艳的脸上移开。 李祐温为了掩饰,用手摸了摸鼻子,眼睛没有焦距的看着yīn云霁身侧的地板,问道:“云霁今天过来何事?” yīn云霁跪伏下来,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还请陛下示下。” 李祐温仍旧没有看他,问道:“什么事啊?” yīn云霁没有回话,径直站了起来,走到李祐温的身侧,离她极近,跪了下来,眼光落到李祐温明huáng的革带上,轻声说道:“陛下,臣想再看一眼陛下的胎记。或许与庆王谋反一事有关。” 李祐温闻言与国祚有关,便丝毫没有起疑,点头同意了。 yīn云霁极慢的起身,他黑色曵撒的布料摩擦着她明huáng的龙袍,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挠在李祐温的心里。 yīn云霁纤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的解开李祐温的腰带。他站得这么近,完全可以绕住坐着的李祐温。笼罩着他身上清新的气息,李祐温突然心里微动,忽的偏了头。 李祐温的胎记在肩上,yīn云霁没有解开太多的衣服,只露出了一个圆润的肩膀。 李祐温侧头看去,胎记上有一道疤痕,但是没有完全覆盖住胎记,还是能看到鲜红的颜色。 李祐温左看右看没有特别的,便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yīn云霁,不解的问道:“云霁,有什么问题吗?” yīn云霁笑笑,说道:“陛下,楚王脸上的胎记是否也是鲜红的呢?” 这点李祐温是知道的,肯定的点点头,说道:“不错。所有的皇室印记都是一样的。” yīn云霁说道:“陛下,这道胎记是太|祖皇帝去郁青山求的,自然与凡物不同。胎记直接凸出皮肤上,鲜红实际是血的颜色。陛下,您看臣的唇色与往日有何区别?” 李祐温不得不看向yīn云霁,说道:“好像比往日红了一些。”顿了顿,又鬼使神差的说了句,“很漂亮。” yīn云霁恍若未闻,笑了一下,说道:“那与陛下的胎记颜色相比呢?” 李祐温说道:“朕看不出来。” yīn云霁挑眉,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笑道:“那请陛下恕臣唐突。”说罢,竟低下头,俯身在李祐温的胎记上印下一吻。 李祐温惊讶得忘了动作,微凉的温度落在她的肩膀上,却仿佛一路火烧到心里。几缕头发落在luǒ|露的皮肤上,温热的呼吸浮动,苏苏痒痒的难以忍受,李祐温硬生生颤栗了一下。 yīn云霁一击得手,不待她反应,迅速的起身,用正经的声音说道:“陛下请看。” 李祐温转过头去看,肩膀上竟留下了yīn云霁的唇印。 姣好的唇形正好落在胎记旁边,暗红和鲜红对比不甚明显,却也能看出不同。 yīn云霁说道:“臣的唇上是舜华阁最新的胭脂,定制不外卖,成色已经是全国最红的了。可是与鲜血般的红还是有区别。” 李祐温还在那一吻中没回过神,呆呆的问道:“所以呢?” yīn云霁说道:“臣怀疑,庆王不是先帝的血脉。” 这句话仿佛晴天霹雳,李祐温一下子就清醒了。她沉声道:“督公有何凭证?” yīn云霁跪下道:“陛下,当日臣在玉泉宫侍奉庆王沐浴,看到庆王的胎记就在腹部,形状与玉带无异,可是颜色稍暗。 后来臣买了舜华阁的胭脂,不慎将鲜血洒在上面,臣看到两种颜色对比,发现胭脂的颜色和庆王胎记的颜色一致。 此胭脂防水不易褪色,舜华阁掌柜说了这种胭脂是定制的,但不知定制者是何人。 臣推测,庆王的胎记正是用此胭脂画上去的。因此才会在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会保护好的小腹。” 李祐温说道:“你为了让朕对比出两种红色的差异才…作此举动的?” yīn云霁面不改色的说道:“正是。臣莽撞,还请陛下恕罪。” 李祐温不知为何,心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可是她还是没有细想,说道:“无妨,你做事都有道理,不必请罪。 可是当年太后生产,父皇亦在宫中,虽提前离去,但所生确实是双子,而且庆王的五官与太后和父皇相似,这作何解释?” yīn云霁慢慢说道:“除非同母异父。” yīn柔的话语如同一桶冷水,李祐温讶道:“这怎么可能?” yīn云霁说道:“臣曾看到书中记载,东海有妇人,与丈夫和情人先后jiāo,起初众皆不知,后一胎双生,容貌殊异,乃知父不同,其事方败露。 庆王与先帝容貌相似,还有一种可能。先帝登基时,兄弟姐妹尽数伏诛,唯独留了同胞的弟弟在海方寺。” 晴空一个霹雳照亮了大殿,yīn了半日的天,倏忽下起倾盆大雨。御书房里,李祐温和yīn云霁面对面,在哗哗的雨声中,共同默默思考着这些推测。 yīn云霁说道:“陛下,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那么庆王生下来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不管藏的多小心,一生那么长,难免被人发现。若是被人发现了,庆王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只能造反,只能坐在这个最高的位置,才能保证自己一生无虞。” 李祐温点点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庆王放着锦衣玉食不要,非要造反。换了自己,恐怕也会这么做。 yīn云霁接着说道:“陛下,若是庆王一定会反,我们也不必等什么证据了,也不必寄希望于能感化他。直接发兵,剿灭叛逆。” 李祐温问道:“若是你推测错了呢?” yīn云霁露出了一个yīn戾的微笑,轻轻说道:“陛下放心,就算臣真的猜错了,臣也早有准备。只是想等到抓住庆王的把柄再告诉陛下。如今,十有□□了,还请陛下听臣的计划。” 半晌,yīn云霁离开了御书房,直奔回东厂。 * 李祐温思考了片刻,召来了贺希夷。 李祐温下旨说道:“宫内两万禁卫军,派兵五千,请太后移步毓清宫之后,将毓清宫团团守住,不许进不许出。 你再领兵五千,守在长安门。再令冯鸣领三千禁卫军听候差遣。其余人等各自监守岗位。 神机营是你堂弟贺锋统领,传信给他,听候调遣,同三千营协作。 今日天公作美,雨势正好,准备今晚行动。” 贺希夷在这些命令中听出来刀光剑影的血气,他知道这是准备向梁国公动手了,领命下去准备了。 当天傍晚,天极暗,雨势倾盆,正好掩盖了行军时甲胄的声音。 yīn云霁领东厂一千厂卫,倾巢而出,银盔铁甲,明火执仗,顷刻间将梁国公府团团围住。 yīn云霁当先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牵紧缰绳,脸上挂着yīn鸷的笑容,看着这座几个月前还大肆宴请过他的jīng美府邸,灯火通明朱门紧闭。 十一月六日,晚,盛京城百姓都闭门不出,嘉成史上最血腥的一夜拉开了帷幕。 第30章 雨势渐小,夜色渐浓,梁国公府外杀气腾腾,yīn云霁座下的高头黑马躁动不安,摆尾喷鼻,四顾逡巡。 在火光照耀下的苍白容貌忽明忽暗,幽暗的凤眸盯着紧闭的朱红大门,门后面隐约能听见府内人声嘈杂,如同一瓢水浇了蚂蚁窝,众人惊慌四散忙忙碌碌。 yīn云霁拉紧缰绳,控住黑马,唇边逸出微笑,慢条斯理的说道:“本督来府上做客,梁国公何以闭门谢客啊?” 声虽不高,可是朱门后一直有眼睛紧紧的盯着外面的动向,听闻此言连忙去前厅禀报梁国公。 梁国公也是方寸大乱,他准备兵马起事是明天,谁料今夜被围,突然失了先机,心里就已经先输了气势,此时也是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府中纷乱,也控制不住场面。 管家看到这事态紧急,连忙站了出来,对梁国公说道:“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是门外的人等得久了,说不定要攻门,到时府上就玉石俱焚了。 大人,依小的之见,不如放姓yīn的进来,当面对质,若是他们没拿到证据就来围府,我们在皇上面前也是有理的。况且打开了府门,大人还可以趁乱派死士出去,到五军营找孙威,提前起事。 国公府离城北外三大营不远,等兵马到了,姓yīn的只有一千厂卫,杀了他,也能救大人了。” 梁国公一听有理,连忙喝住场面,整整衣服,在下人的簇拥下走到院中。吩咐了府上的死士后,命管家打开府门。 随着大门吱呀作响,门外厂卫铁甲寒光径直冲入,刀剑铿锵作响,顷刻间围住了梁国公众人。家丁奴婢莫不引颈四顾,惊慌不定。 钱善达故作镇定的看着策马徐徐而入的yīn云霁,问道:“姓yīn的,你为何夜里带兵马围我?你若说不出道理来,明日在皇上面前,本国公定要参你入狱。” yīn云霁冷笑一声,脸庞在火把的照耀下明暗不定,如同玉面修罗。 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慢慢轻启檀口说道:“明日?恐怕梁国公明日不是想上奏皇上,而是想自己审本督了吧?” 梁国公惊慌,恨不得上去堵他的嘴,“姓yīn的,你胡说什么?” yīn云霁说道:“本督说什么,梁国公不是盘算已久了么?多说无益,给本督搜。”说罢,厂卫四下散去,带兵搜查。 梁国公府上家丁不少,但是为了避嫌,府卫并不多,根本不是东厂的对手,况他又带旨,阻止不住又不敢贸然相抗。 梁国公气愤不已又无可奈何,不过他知道自己平时都是口头传信,处处小心翼翼,根本没有把柄在府中,他也不怕yīn云霁去搜。因此梁国公决定要刺他一刺,出一口胸中的恶气。 梁国公傲慢的说道:“yīn督公,若是你找不出证据你该当何罪?” yīn云霁眼皮都没抬,不咸不淡的说道:“随你怎么定罪啊。” 梁国公几乎要狂笑出声,说道:“你深夜领兵,惊扰官民,不应该再在司礼监和东厂当值。” yīn云霁把玩着手里的七宝马鞭,闲闲道:“可以呀。” 梁国公眼睛一眯,说道:“你污蔑同僚,居心不良,理应下狱。” yīn云霁一嗤:“可以。” “你以下犯上,意图谋害国公府,应当斩首。” “也可以。” 这次梁国公倒是哑火了,内心不免狐疑,难不成他真有证据,这绝不可能啊。可是偷偷看一眼,又觉得yīn云霁气定神闲,好似胜券在握,难不成在诈我? 就这样梁国公反复猜测,不知不觉竟出了一头大汗。yīn云霁看着眼里,暗暗冷笑一声。 正在此时,毕方带着数十厂卫,从库房出来,径直跪在yīn云霁的马下,双手奉上一个金丝楠木盒子,用大得能让全场听到的声音说道:“督主,儿子在库房里搜出梁国公私刻传国玉玺一枚。” 这一声好似炸雷,梁国公厉声高叫:“你胡说!这绝无可能。” yīn云霁抬眼,目光深沉,在火光照映下明灭着嗜血的光芒。伸手接过木盒,打开后是满满一盒的南海珍珠,闪闪发亮的人间至宝。 yīn云霁素手插入珍珠,抓了一把,又伸出手微微松开,珍珠就在手中一颗颗的,映着火光坠落下去,几乎形成闪耀的线,落在黑色骏马周围,滚了一地。 庭院里的众人谁也不敢妄动,听着火把的噼啪之声,静静的看着珍珠委于尘土。yīn云霁端坐马上,不自知的迷乱人心。 yīn云霁一把把的扔,扔到最后一把,麒麟白玉印终于露出了全貌。 yīn云霁轻笑一声,眼睛盯着钱善达,如同看自己的猎物,右手掐着麒麟的头,将玉印的底翻上来,赫然刻着八个字“天命钱氏,既寿永昌。” 众皆大惊,同时心里也明白,大势已去,有不少家丁当场放弃抵抗,跪下投降。 这正是yīn云霁还回来那块玉印,珍珠取出麻烦,梁国公当时待客并未详查。却不料早已被yīn云霁另做了文章。 梁国公尚且顽抗,嘶声喊道:“姓yīn的,这是你刻的,你竟敢诬陷本国公。只恨本国公被你“珍珠埋玉”的障眼法给蒙住,没有好好检查就收入库房了,以致今日上了你的恶当。无根阉竖,你如此诡计多端,你不得好死,你恶鬼不如。” yīn云霁用手遮掩着唇边的笑容,指使左右将梁国公拿下,说道:“国公何必口出恶言?是不是诬陷,皇上面前自有分晓。这物件大家都看到了,是从国公府里的库房拿出来的,可不是本督带过来的。 任凭你怎么说,只这一点,你就是谋反重罪。若是你等着人通风报信去救你,不如回头看看?” 身后赫然扭着几个刚才派出去的想趁乱报信的死士,梁国公府被东厂围的铁桶一般,这些人竟无一人逃脱。 毕方带人手起刀落,不降者就地正法,零星几个反抗的也被压制住。不多时,血浸土里泡成泥,哀嚎声渐消,场面gān净利索。 yīn云霁驱马走到梁国公面前,地上的珍珠尽皆踩成粉末,踏着一地珠光,对梁国公笑道:“国公未免太小看我东厂了吧?我东厂抄家是不会让一人走脱的。来人,请国公和这些降了的同党去东厂走一遭吧。” 梁国公府三百七十七口,降二百九十五口,杀七十一口,自杀者十一口。梁国公府再无动乱,赫赫豪府就此岑寂。 内阁众学士杨敬、吴省等人的府邸是二档头瞿如带人去围的,同样是东厂的作风,离开时各府中都没有活人了。 杨敬等人并其家眷自然也去了东厂诏狱中。 * 冯鸣领兵三千,去围的是庆王府,人手足够,可惜庆王武艺高qiáng,竟拼着性命从府中逃脱了。 李祐深骑着白马,一路从城南飞驰,想要跑到城北外五军营起兵。他在前逃命,身后冯鸣带着兵马疾追。 一行人喊打喊杀着在道上奔走,惊扰了半城百姓,尤其是在必经之路上的顾府。 顾江离带着清笙站在府门后,微微开了一道门缝,亲眼看着官兵在门前疾驰而过。 顾江离也想出去杀敌,可惜有心无力。自己只是一介文臣,手无缚jī之力,到这种时候什么用处也派不上,深恨自己以前为什么不习武。 顾江离思考片刻,觉得不能什么也不做,他要帮助李祐温。于是点起府上三十家丁,备好马匹,准备出门。 冷不防顾老夫人在阿杞的搀扶下出现在他面前,顾老夫人见此情景勃然大怒,说道:“外面正乱着套呢,连我这老妇人在后宅都听见了。你只有这三十个人,你要gān什么去啊!咱们顾家只有你这一个独苗,你要是有闪失,你让你母亲怎么办?” 顾江离最是孝顺,遇见这种忠孝难两全的棘手难题,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阿杞也劝道:“是啊,皇上让公子禁足,不就是庇护之意吗?公子若是执意要去,岂不拂了皇上的意思,又让老夫人难受,何苦来哉。” 可是顾江离还是踌躇,他想去到李祐温身边保护她。顾老夫人看着他还是犹豫,心中又气又急竟然昏了过去。 这下顾府上下乱作一团,顾江离也不能再想着离开了。禁卫军看起来早有准备,李祐温应该不会有事。 他只能用手握着腰间的玉佩,暗暗祈祷上天保佑,不要让李祐深跑到三大营。 可惜上天好像没有听到顾江离的祈祷。李祐深仗着皇室专用的西域骏马,远远的甩开了冯鸣,一路飞驰到五军营。 李祐深汇合孙威,点起五军营和部分神机营的兵马共一万,提军出营,杀气腾腾,如同山洪崩泄,猛虎出闸,直奔皇城而来。 第31章 庆王带着一万兵马,先攻盛京城的城门,守城兵当然不是官兵的对手,过了一会,城门便被攻破。众人提枪带刀,冲入街道。 就在庆王攻城门的时候,yīn云霁将梁国公和内阁等人押进了东厂厂狱,然后回兵勤王,在朱雀大街上正遇见前来会和的冯鸣。 冯鸣接到的命令是听从yīn云霁指挥,因此一见yīn云霁,滚鞍下马,行礼道:“参见督公。末将无能,让庆王逃跑了,如今正在攻打盛京城的城门,估计还有一刻钟就要进来了。” 时间紧迫,yīn云霁没有功夫追究冯鸣的责任。夜色冷峻,他知道自己面临着险境。 宦官挨过宫刑,身体脆弱,他没有多少武功,乱军之中极易丧命,但是他没有想过退却。 yīn云霁没有犹豫,从怀里掏出信号筒发she,耀眼白光划破黑暗,同时落到所有人眼中。 yīn云霁快速的吩咐道:“毕方,领全部东厂人马共一千,给本督守住东厂,防止反贼营救钱善达。 瞿如,带人给五城兵马司传令,让他们监守街区,不必支援,但凡有叛军劫掠民宅,格杀勿论。 冯鸣,你领你的三千禁卫军跟本督走,到长安门准备迎敌。” yīn云霁清楚,刚刚的信号意味着最糟糕的局面发生了。这信号三千营能看到,长安门能看到,李祐温在乾清宫也能看到。同样,也将yīn云霁所在的位置bào露在叛军的视线之中。 三千营yīn云霁留的是东厂的三档头朱厌,此刻看见信号,领三千营兵马直奔长安门。三千营兵马本是五千,因为宦官领兵,朝中攻讦,硬生生减到三千兵马。不过也借此将滥竽充数的兵痞等开除,剩下的俱是身体矫健的jīng兵。 神机营此刻倒是乱成一团,谁也没料到五军营竟不知何时策反了一半多的兵力。叛军在神机营打杀了不少兄弟,冲开营寨木栅,和五军营汇合而去。只留下神机营一片láng藉,伤兵遍地。 贺峰陡临惊变,知道自己少不得是一个大罪,但是也别无他法,草草清点了一下人数,还能行动的兵马竟只剩下两千,与原定的六千兵马相比,战力下降的非同小可。 贺峰硬着头皮带着这两千兵马和朱厌的三千兵马一起,赶到盛京城时,城门已经被攻成废墟。 两人心知因为神机营叛乱来得有些晚,来不及多想,带着兵马踏着城门的废墟进入盛京。 有的街道寂静无人,有的街道有零星jiāo手,不过主战场不在街道上。远远可以看到长安门有无数火把,亮如白昼,厮杀声震天响。 yīn云霁、冯鸣、贺希夷都在长安门迎敌,一共八千禁卫军对庆王带的一万叛军,人数虽不占优势,但也是有胜算的。 可是谁料禁卫军早就武艺荒废,成了空壳,平日走马斗jī还看不出来,等到真正和暗中训练过的叛军一jiāo手,贺希夷才知道禁卫军如此不堪一击。 jiāo手还不到两刻钟的时间,禁卫军已经丢下上千具尸体了,甚至还有临阵脱逃的。 长安门前宽阔的大街上,人人脚下都踩着鲜血,火光照亮的地方处处是刀光剑影。 叛军虽然也死伤不少人,但是他们看出了禁卫军的无能,和攻克皇宫的希望,因此士气十分高涨。更何况背水一战,gān的是成王败寇的事,叛军们不退反进,像cháo水一样涌向长安门。 贺希夷和冯鸣亲自带兵厮杀,数次和死亡擦肩而过。yīn云霁依赖的近侍保护圈也在攻击中渐渐薄弱。 正在此危机时刻,朱厌和贺峰赶到,连忙加入了战场。yīn云霁一手训练的三千营,个个是以一当百的jīng兵,配的是最坚固的铠甲,使的是最锋利的刀剑。忠于皇室的神机营士兵也是jīng诚报国,怀着坚定的信念反而比平时更有战斗力。 这样一来,战事开始胶着起来,时间拖得越久,京畿地方军就会过来勤王,这对叛军越不利。 孙威见此,心急不已,向李祐深进言道:“殿下,我们不如放弃长安门,转而攻打南安门。” 长安门因为是正门,是四方门外唯一还有宫门的。其后是午门,午门后是北定门,连二道宫门一共是四道门,墙厚城高,易守难攻。 东华门外是极宽的御河,水流湍急,桥窄容不下兵马过去,得有大军填了河才能走。西和门外是商街,越宁楼天宝阁什么的,店铺鳞次栉比,骑兵不能巷战,拆了商铺才能摸着宫门。两种方法时间都来不及。 算来算去只有南安门外没有防御,连着二道宫门,只有两道门,比较薄弱,容易攻破。 李祐深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若是想攻打南安门,早就领兵过去了,何必在这长安门苦苦支撑。李祐深咬牙道:“谁也不许去,就在长安门攻,我不信攻不下来。” yīn云霁在近侍的包围当中,也发现了李祐深并没有向南安门移动,电光火石之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连忙叫来已经传话回来的瞿如,摘下自己腰间提督东厂的金牌,说道:“凭此金牌到南安门调动守门禁卫军尽皆来此支援。” 瞿如惊恐道:“督主,如此一来南安门守卫虚空,若是庆王趁机绕去,如何是好?” yīn云霁来不及解释,只说道:“快去,皇上命我负责调度,她如此信我,我怎么可能让她有闪失。” 瞿如只得领命而去,兵荒马乱之中,夜深黯淡之处,他一人悄悄溜走,竟无人发现。瞿如一路急奔,从长安门到南安门足有千米,路上不敢歇息,到了南安门几乎喘不过气。 瞿如直接出示了yīn云霁的腰牌,调动南安门三千禁卫军,奔向长安门救援。 李祐温在乾清宫已经看到了yīn云霁的烟火信号,意识到了事态紧急,她不想在乾清宫坐以待毙。若是叛军攻进宫门,那么她不管在哪儿都难逃一死。 李祐温穿好护心锁子甲,带了一百乾清宫侍卫登上北定门的角楼,天上漫天星子,地上流火晃动,远远的能看到长安门兵马嘶鸣,龙血玄huáng。 南安门守卫三千人赶到,禁卫军人数上有了优势,立刻扭转了战局。叛军终究是谋反作乱,师出无名,一旦有一点溃败的迹象就心中胆怯,像是连锁反应,越胆怯越手软,越手软越胆怯,更显露出败相。 孙威看到大势已去,心中更是不平,在乱军中看见贺希夷,想起中秋宴上几乎被他she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抽刀过去便要偷袭他。 孙威驱马赶去,却不知自己的行踪落在了一直靠近侍保护正在观战的yīn云霁眼中,别人没看见孙威的小动作,yīn云霁看的一清二楚。 趁着兵荒马乱,孙威的刀闪着寒光,就要劈向贺希夷的后背。yīn云霁提醒贺希夷也听不见,只得驱马上前,拔出自己的佩剑,替贺希夷挡了一下。 yīn云霁的剑法平平,挡了一剑后和孙威jiāo手便左支右绌起来,只几个刀光闪过,yīn云霁身上就挂了彩,幸亏有甲胄保护,否则几乎丧命。 这一幕正好落在李祐温眼里,她搭在窗棂上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她不能动,即使她武艺高qiáng,但是下面是千军万马,刀剑无眼。她身系李家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水火,岂能轻易立于危墙之下。更何况…更何况是为了一个宦官。 不能动,李祐温默默的告诉自己,今夜不论谁死在下面,她也不能出宫营救。 若是yīn云霁真的殉国,李祐温的心里微微有些疼,就以国士之礼厚葬吧。 贺希夷震惊不已,没想到yīn云霁竟会去救他,连忙过来支援。孙威不是贺希夷的对手,几个回合就被贺希夷刺中心窝,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倒栽于马下。 将领枭首,兵士胆寒,以孙威的尸体为中心,叛军开始疑迟着放下武器,心里没有信仰,投降就像患了传染病,瞬间就在人群之中蔓延开来。 叛军大半都投降了,只有李祐深和几个近侍负隅顽抗,贺希夷驱马向前,几个回合下来,生擒李祐深。 由此,激战了大半夜的攻防战,叛军溃败,绞杀者众,尘埃落定。李祐温下了北定门,回到乾清宫。 来不及庆贺,贺希夷押着李祐深关入宗人府,冯鸣押着所有投降叛军关入大理寺和刑部大牢,yīn云霁传令京兆府清点战场,京畿地方军和边防军勿得妄动,五城兵马司扑灭明火安抚百姓,工部修缮城门。 比及黎明,百姓经过惶恐的一夜,挨家挨户开门张望。百官也几乎整夜没睡,早得了消息,照例入朝。 长安门外的尸体都已不见踪影,血迹也洗刷得很淡,唯有地砖和墙上的刀剑砍过的痕迹,和火把焚烧的黑色印记证明昨夜经历的惨烈动乱。 鼓楼钟响后,奉天殿内,百官上朝,照例是官服鲜亮,众人神色却各异。殿内空了一小半,内阁竟是全部不在,可是无人敢议论此事。 江崖九龙纹,红裳绛纱袍,十二五采玉缀于眼前。李祐温出现在大殿时,照例带着温润的笑意,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是一颤。 太后和楚王至今仍囚于毓清宫,从此盛京豪门再无钱氏。 笑面君王,雷霆手段,踏着刀戈鲜血,终于坐稳了裕朝江山。从今日起,再无人敢轻视她。 第32章 奉天殿内,百官跪伏,只听yīn云霁雌雄莫辨的yīn柔声音回dàng在大殿内。 “启奏陛下,昨夜禁卫军伤一千九百五十八人,亡两千一百七十二人。五城兵马司伤七十二人,亡六十五人。叛军亡三千一百二十一人,降六千二百九十三人,逃约七百余人,已有番役追捕。有百姓好事者夜出,伤二十七人,亡十一人。无辜遭戮者三十七人。损毁民宅二十一所,城门一座。长安宫门轻损。” yīn云霁眼底乌青。东厂上下一夜未合眼,撺掇着五城兵马司、京兆府、兵部也整宿未眠,统计出来这些数据,全让东厂拿了去。 今日果然yīn云霁大出风头。 京兆府尹和兵部尚书暗暗打了个哈欠,眼睛半睁不睁,这也是无可奈何。现今钱氏已倒,朝中最有权势的就是yīn云霁了,自己以后少不得要多多巴结,昨夜有幸能鞍前马后的帮忙,倒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呢。 李祐温也惊讶,短短一夜能做出这么多事,心里对yīn云霁更多了几分欣赏。 果然是一把好刀。 * yīn云霁仍旧禀告道:“陛下,另外东厂连夜审了梁国公和内阁,缴获攀附结党官员名单一份,吏部尚书赵询、礼部侍郎关荣、工部侍郎韩理……” yīn云霁每说出一个人名,冯鸣带着御前侍卫就将人拖走。一时间大殿内求饶喊冤之声四起,仍旧留下的官员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参与其中,但是没有人敢出言求情。 一刻钟过后,剩下的官员几乎都是言官和宦党,只有零星几个小官没有站队的。 李祐温淡淡的看着,直到名单上最后一人哀嚎着被拖下去,终于开口命所有人平身,说道:“这些官员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东厂协理。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除恶务尽。 损毁的城门和民宅,工部负责修缮。百姓伤亡者,京兆府拨款安抚。 官员空缺的,上一年考核排名最高的代理。尚书空缺,侍郎里上一年考核第一的暂代,以此类推。来年科举结束,空缺再拟任命。劳烦各位再辛苦加班几个月。” 百官又是哗啦啦的跪倒,齐声说道:“陛下圣明,臣等不觉辛苦。” 就这样,早朝在人人心悸的高压氛围中结束了。可是对于有些人来说,还要面对一关。 * 贺希夷带着贺峰,下朝后匆匆赶到御书房,单独递了折子求见。 李祐温刚回御书房,朝服还没有换下,叹了口气,命川柏将人带了过来,yīn云霁也是随侍在旁的。 贺希夷和贺峰进屋就跪了下来。李祐温头痛不已,用手撑着桌面,看着底下跪的笔直的人,忽然心头火起,一推手,桌上一尺高的奏折劈头盖脸的砸在他俩身上。 贺希夷心里一痛,简直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自己竟疏忽至此,禁卫军脆弱不堪,神机营被策反了大半,桩桩件件都是大罪,他无法自辩。 若是自己被降罪,他没有丝毫怨言,可是堂弟贺峰也身负重罪。同族同宗,他没办法不试着搭救。他没什么能拿来求情的,只有和李祐温一同长大的几丝情分。 李祐温淡淡道:“朕没在早朝当众发落你们,是在百官面前给你们留脸面了。八千禁卫军挡不住反贼三刻钟,神机营竟然给朕倒戈。朕信你们贺家,就是这个结果吗?” 贺希夷跪下求情道:“陛下,禁卫军是臣管理不当,神机营也当在臣的管理范围之内。贺峰年纪还小,经验尚浅,臣为贺家家主,应负主要责任。” 李祐温定定的看着他,眼里的沉痛一闪而过,慢慢说道:“不堪一击,同谋造反。贺希夷,你是想让朕死吗?” 如同霹雳当头劈下,贺希夷难以置信的抬眼,急切的说道:“我…臣没有。” 李祐温推开椅子,站起身来,绕过梨花桌子,走到贺希夷面前,说道:“贺希夷,朕早就知道你想离开盛京城。朕若在昨夜崩了,你趁此机会,远走高飞,岂不正合了你的心意?” 贺希夷百口莫辩,叩首道:“臣不敢。” 李祐温说道:“你不敢?你敢说你不想离开盛京城吗?” 贺希夷默然无语,垂首以对。 李祐温点点头,“果然,果然。朕倒是问的晚了,都是心大的人。皇宫容不下你,你就扔下禁卫军不管。想必盛京城也容不下你贺家,贺峰就扔下神机营不管,对吗?” 贺希夷浑身一颤,别无他法,说道:“陛下,此事实在是臣一人之过,与贺家无关。就请陛下看在臣同陛下一起长大的情分上,饶过贺峰,饶过贺家。” 李祐温气得笑了:“一同长大,嗯,的确。可是朕是如何对你的,你又是如何对朕的?来人,把贺峰拖……” 贺希夷抢先磕了个响头,打断了李祐温的话,再开口道:“陛下,臣当时年幼无知,致使与陛下离心离德。如今臣再不敢了,陛下若能放过贺家一次,臣愿…臣愿入宫,留在陛下身边,再不起出京之念。” 嗓音低沉,字字泣血,低首跪伏的姿态,仿佛苍鹰折了翅膀,再没了少年意气。 yīn云霁闻言,眼瞳剧烈的收缩,针一样扎在贺希夷身上。 李祐温看着贺希夷的头顶,心里微微刺痛,说道:“不必了,贺统领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何必说这违心之语,做这委屈之态。” 贺希夷还要再开口,yīn云霁上前一步跪下,抢先说道:“陛下,贺大人平日忠心耿耿,此次确实是无心之失,牵连贺家惩处太过,易使天下武将寒心,还请陛下三思。” yīn云霁平乱有功,现在眼下还带着青,李祐温就是有火也不能对他发,柔声问道:“那云霁以为如何?” yīn云霁轻笑,仰着头面目皎然,句句带着柔媚,说道:“陛下,渎职罪当徙一千公里。贺大人执意代贺峰之罪,罪上加罪,理当徙两千公里。两千公里外,恰是边关。近几日戎夷频频妄动,皆因边关从武安帝后无大将。 贺大人此去一来戴罪立功,二来安定边关,三么…遂了贺大人的夙愿。陛下,您说呢” 听到最后一句,所有人都沉默了。 yīn云霁内心波云诡谲,偏偏面上一丝不显。他飞快的盘算着,如果李祐温还是不改主意,真的答应了贺希夷的请求,他还能使什么招数阻止。 yīn云霁说的话,句句戳中要害。李祐温倏忽笑了,真心实意的笑,她明白这一天早晚会到来,所谓孤家寡人,从她出生那天就已经注定了的。 李祐温点点头,时间到了啊,她说道:“贺希夷,朕明日会降旨,封你为镇关将军,调北关大营。朕保了你贺家的颜面,你自己要知道是明升实放,在边关平疆定域,好自为之。贺峰罚俸一年,禁足一月好好反省,若是再管不好神机营,定斩不饶。” 金口玉言,尘埃落定。贺希夷心里无知无觉,既不像是终于能够去边关的喜悦,也不像是没有入后宫的失落,空空dàngdàng一片惘然。 贺希夷和贺峰谢恩跪退,走到门口,李祐温忽然叫住了贺希夷。 贺希夷回头看去,李祐温的脸上无悲无喜,她的声音有着涤dàng一切的gān净,她说道:“贺希夷,朕说过,朕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今日你终于如愿,朕,恭喜你。” 贺希夷茫然的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李祐温低低笑道:“你和朕,六岁相识,至今十四年。能撑到现在,够久的了。以后,如无诏,你就不要回京了。” yīn云霁暗自松了口气,终于如愿让贺希夷从盛京城里消失了,再也不会碍他的眼了。 * 御书房的门开合,李祐温颓然的坐回了梨花木椅子,慢慢的闭上了眼睛,离别于她,走的不是贺希夷,而是生命的一段时光。 yīn云霁轻轻的拾起散乱一地的奏折,仍旧拢好,却全放在了自己桌面上。轻轻的挑起鎏金炉点燃安神香,静谧的香气缓缓充盈了整个房间。 安静的做完这些,yīn云霁走到李祐温身边,温驯的跪了下来,恰好在李祐温能摸到的地方。 温顺熨帖,引不起任何人排斥。yīn云霁用这种方式安慰她,好在李祐温没有赶走他。 时间静静的流逝了片刻,光线缓缓的移动了寸许。李祐温睁开眼睛,流转着清冷的目光看向手边的yīn云霁。 光线给他的脸庞镀了一层光,脸上细细的绒毛都显得可爱,他却仿佛毫不自知。 坐拥倾城容貌,行事却乖巧体贴。 贺希夷远走,顾江离禁足,现在身边只剩下他,却奇异的让她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 yīn云霁感觉到李祐温在看他,他心里有着隐秘的欢喜。他知道李祐温现在的心里出现了细缝,他要抓紧时机挤进去,能进一寸进一寸。 就在yīn云霁觉得自己有胜算的时候,忽然听见李祐温用冰冷又怀疑的声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庆王不会攻打南安门的?” 第33章 钱婉和李祐湛仍被关押在毓清宫,不知道等待她们的命运如何。虽同处一宫,钱婉却仍是和女儿半句话都没有。 李祐温换了常服,领着yīn云霁分开层层守卫,踏入宫中。 她先到了主殿,去看钱婉。钱婉仍是养尊处优的样子,李祐温来了,她也不见礼。丹凤眼一挑,看着指甲上染的丹蔻,可是任谁也能看出来,她已是qiáng弩之末。 李祐温并不怪罪,左右搬了椅子,她就坐在钱婉对面。钱婉打定了主意不去看她。 李祐温笑笑,不以为意,闲闲的开口道:“先帝当年夺嫡艰险,异母兄弟姊妹一个没留,太后是经历过的。” 钱婉冷笑一声,“是又怎么样?庆王虽是我钱家生的,他也是你弟弟。怎么,你想学你父亲的本事,向你亲弟弟下手?” 李祐温不动声色,接着说道:“先帝唯有一个同母弟弟,虽然当年不亲,也不忍杀之,至今囚在海方寺的后山上,对吧?” 钱婉瞳孔一缩,神情yīn晴不定,故作镇定的说道:“是又怎么样?” 李祐温说道:“朕确实不想对亲弟弟下手。可若是,庆王不是朕的亲弟弟呢?” 钱婉惊恐的说道:“你放肆,你这是诬陷。你心狠手辣,和你父亲如出一辙,竟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李祐温的桃花眼不再带着常年的温柔,一眨眼中寒芒刺骨,她厉声喝道:“钱婉,你仍旧不知悔改。皇室胎记做不了假,李祐深在宗人府,扒了衣服洗涮。你以为一盆水洗不掉那胭脂,十盆水还洗不掉吗?浑身上下一丝印记也无,你敢说他是朕的亲弟弟,是先帝的亲儿子?” 钱婉没料到李祐温已经发现了最核心的秘密,惊骇不已。她知道这次钱家是灭顶诛族之灾,根本没有翻身的可能。她保养得当的脸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再无一丝趾高气昂的jīng神气,瘫软在雕花椅里。 李祐温沉痛的问道:“先帝待你不薄,封了你做皇后,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钱婉如同死灰般的眼珠转了转,闻言忽然笑了,笑得凄凉悲哀:“他待我不薄?哈,你父亲的心都在你母亲淑妃沈丹身上,那皇后的位置是我陇西钱家挣来的,可不是他给的。 但是他也没为难过我,好吧,就算他待我不薄吧,可是不薄又如何?我根本就没想进这道宫门。我爱的从来都不是他,而是他的弟弟,齐王李见钦。 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才是一对。却硬生生被我父亲钱善达拆散了,为了钱家的前程,qiáng送我进宫。你以为我们会放弃吗?哈,我们绝不可能向命运低头,绝不可能心甘情愿被宫墙禁锢住。 我们寻找一切机会在皇宫里幽会,可是你父亲还是不放过我们。就在你出生那天,你母亲沈丹难产死了,你父亲就疯魔了,齐王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还是被关押进了海方寺。 你父亲是天煞孤星,从此他谁也不让靠近,他甘心做困shòu。但是我和齐王不会,谁也关不住我们,什么也阻挡不了我们的爱。 就在他被关进海方寺不久,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他逃了出来。海方寺留的是替身。他用了手中仅有的力量,不为远走高飞,而是混进了皇宫,做了我身边的一个假太监。 哈,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年,我们在坤宁宫里不顾世俗,解放天性。就算是你父亲刚走,我们也会紧紧的拥抱。 后来我一胎双生,而父不同。的确,这种事情世所罕见。你父亲看到楚王降生,因为厌恶她的容貌就提前离开了,所以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那是何等的惊险,我们谁也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什么准备都没有,可是就这样只凭着天意逃过了一劫。这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所以我执意请求一改封地为号的传统,给他取号为庆。 承了楚王的情,庆王顺利活了下来。先帝后宫只有两女一子,楚王容貌有缺,庆王不是亲子,你是唯一能当皇帝的人。所以你从小顺顺利利长大,一直到你登基,我都没有太过为难过你。 皇上,今天我把这一切陈年往事都和盘托出,庆王就算不是你亲弟弟,也是你的亲堂弟,就请你看在这一线血缘的情分上,饶他一命吧。” 沉沉往事,伴随着钱婉娓娓的嗓音,缠杂的旧日激烈的爱恨,摊开在李祐温面前,使得她得以籍此窥探到祖辈的一缕生命,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活在皇宫里的一缕常态。 李祐温不置可否,问道:“后来齐王去哪里了?” 钱婉摇摇头,说道:“庆王身上的遮掩就是他想出的方法。他定制了胭脂,留下了配方后,就离开了。他用这种方法保护我们。可是我不怕事情bào露,我只怕不能见到他。 后来我借口丢了中宫牡丹凤凰印,大肆搜宫,彻查了全皇宫的太监,也没有找到他。可能他离开皇宫了吧。” 李祐温点点头,说道:“你倒是有一句话说对了,朕确实害怕天下人耻笑,害怕给皇室抹黑。朕不会将这件事公开发落的。可是钱婉,你通|jian、谋反、毒害嫔妃,桩桩件件都是诛族的罪。 可是你是太后,轻易不能因伏法而死。朕会褫夺你的封号,贬为太妃,罚你去守皇陵寺庙。以后,你就在那里青灯古佛过一生吧。” 钱婉急道:“我没有毒害妃嫔。我没动过手,让你在东宫平安长大。就请你看在这点上,放过庆王一命。” 李祐温闭了闭眼睛,掐住了椅子的扶手,说道:“你犯了这么多重罪,也不差这一件,认与不认都是一样的。若不是这么多年抓不住你的把柄,你也不能活到今日。 过去你不对朕动手,是因为那时候父皇还在。朕若死了,父皇的注意力就会集中在唯一能承祧的庆王身上,定会发现你们的秘密。 不管你怎么狡辩,庆王的事你都改不了分毫。至于怎么发落他,你明日就知道了。” 说罢,李祐温站起身,不顾后面钱婉凄厉的求饶和谩骂,转到了偏殿,去看李祐湛。 * 毓清宫本就清寒,偏殿更是简陋不堪。缺chuáng褥,缺摆设。李祐湛带着石榴,已经在这种环境了待了一夜了。 李祐温本以为仍旧会遇到冷待,却没想到进殿时,李祐湛早已等候多时。 桌上还有热茶,椅子上竟然还有软垫,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 李祐湛没有戴面纱,玉带般的胎记明显。正统皇室,端庄至此,就算一败涂地,也要展露风华。 李祐温端起了热茶,正要向嘴里送,冷不防插了一只手接了过去。 yīn云霁端过茶,垂眸没犹豫,先饮了一口。 李祐温反应过来,她刚刚是习惯了,还以为惯常在妹妹的宫中,却忘了如今的身份已经是敌人了。难保李祐湛故意做出大方的假象,在茶里下毒,孤注一掷鱼死网破。 李祐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祐湛先笑了起来,说道:“yīn督公是在以身试毒吗?果然是对皇上忠心耿耿。可是你也太小瞧本宫了,胜负已定,何必做这些小人伎俩。” yīn云霁充耳不闻,连抬眼也没看她一眼,轻轻抬起手,仍旧默默喝完了茶,退到李祐温身后。 不像对着钱婉,李祐温对楚王像是有千言万语。昔日同为天潢贵胄,今日已有一人为阶下囚。她们相对坐在凋敝的偏殿里,茫茫落落的寒凉慢慢涌上心头。 李祐温勉qiáng微笑道:“你是朕唯一的亲妹妹了。我们的父皇孤独终老,想必是宿命,我们也逃不过。同枝一脉,何以零落至此。” 李祐湛轻叹道:“陛下,我和庆王的命运从一下生就已经定好的了。事已至此,确实是我们姐弟对不起您,只是我们身不由己。” 李祐温微笑道:“不错不错,这皇城深宫里的人,谁的命不是定好了的。勉qiáng能伴着走一场,时候到了,也就该散了。 今日朕有幸,散了昔日旧友,散了后母,散了妹妹弟弟,哈,倒是一天里囫囵齐了。” 顿了半晌,终于启齿说道:“皇妹,你比朕幸运,你还有个好弟弟。不,应该说是好情人。” 这话轻飘飘的,倒像是有千斤的重量,砸在殿中众人的心上。李祐湛睁大了眼睛,瞬间惨白了脸色,说道:“皇姐,你怎么知道的。” 李祐温闭上眼睛,仿佛承受不起,过了半晌,方才睁眼开口道:“朕多希望是猜错的。你可知庆王是怎么失败的? 他宁可长安门久攻不下,也不肯取道南安门。他怕南安门破,乱军一哄而入,容易伤到离南安门最近的毓清宫。而你,在那里面。” 李祐湛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划过她清秀的五官,一滴滴折she着最清亮的光芒,映出了微勾的充满苦涩的唇角,她又哭又笑可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李祐温说道:“庆王是你亲弟弟,也是你亲堂弟。不管怎么算,都是血缘最近的。他胡闹,你是姐姐,难道就和他一起糊涂吗?” 李祐湛笑了,脸上尤带着泪痕,样子仿佛几分轻悯,说道:“糊涂?陛下,人生难得糊涂。 陛下,你久居东宫,并不能感同身受。我生下来,父不爱,母不疼,阖宫上下欺负我。只有他一人敬我,护我,怜我。 他如此爱我,我如何负他。难道要我为那些伤害我的人,去伤害爱我的人吗? 世俗未给过我青眼,那我也不用睁眼理它。就这样闭目塞听,互相慰藉,在这深宫里倒也温暖。 这皇宫里圈了这么多人,古往今来藏污纳垢,什么污糟稀奇事没有。活下来都是不易,能得到爱更是大幸。陛下你以为我会怕吗?他生我生,他亡我亡,要管什么伦理纲常。” 话语掷地有声,谁也没想到,她竟有如此铮铮铁骨。李祐湛微昂着头,荏弱和坚毅两种形象在她的身上奇异的融合在一起,像是受难的凤凰,有着用烈火焚毁一切的决心。 ☆、夫妻相性一百问 1.请问您的名字? 李祐温:嘉成(朕的剧本是皇帝,名字要避讳) yīn云霁:本名不知道,后来yīn云霁就是我的本名了 2.您的年龄是? 李祐温&yīn云霁:二十 3.您的性别是? 李祐温:女 yīn云霁(低头):不清楚 李祐温(皱眉):他是男孩子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李祐温:温柔宽缓 yīn云霁:跟姓一样 5.对方的性格? 李祐温:固执脆弱 yīn云霁:无心冷淡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李祐温:亲政第一年中秋宴上 yīn云霁:同样在那里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李祐温(侧头看):你好像迟到了吧? yīn云霁(摸鼻子):不是故意的…应该…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李祐温&yīn云霁:对方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9.讨厌对方哪一点? 李祐温:有话不直说,不过别扭也是他的可爱之处 yīn云霁:到处撩人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李祐温&yīn云霁:很好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李祐温:云霁 yīn云霁:陛下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李祐温:嘉成 yīn云霁:云霁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李祐温:猫和狗的结合体 yīn云霁:当然是龙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李祐温:所有,除了朕的江山 yīn云霁:自己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李祐温:没什么想要的,已经坐拥天下了 yīn云霁:她的爱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李祐温:总是不开心,在朕提拔青年官吏的时候 yīn云霁:总是露出让人沉迷的笑容,在她私下接见朝臣的时候 17.您的癖好是? 李祐温:做玉制品 yīn云霁:在她身后 18.对方的癖好是? 李祐温:掌权? yīn云霁:做玉制品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李祐温:绑朕 yīn云霁:对别人承诺和笑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李祐温:不知道 yīn云霁:可能有的时候手段太偏激了吧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李祐温:帝后 yīn云霁:她说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我无所谓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李祐温(茫然):从哪里开始算约会? yīn云霁:她二十岁的寿辰节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李祐温:那算吗? yīn云霁:很好,如果没有后来的刺客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李祐温:成功收入麾下? yīn云霁:她拉了我的手,还把血留在了我的chuáng上 李祐温(侧头疑惑):听你的形容有点怪啊…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李祐温&yīn云霁:后宫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李祐温:推了奏折陪他 yīn云霁:趁她睡了之后替她批奏折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李祐温:他 yīn云霁:我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李祐温:仅次于祖宗留下的江山 yīn云霁:高于一切 29.那么,您爱对方么? 李祐温:当然 yīn云霁:很爱,爱到不知道该如何去爱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李祐温:朕觉得没辙的就是他不说话! yīn云霁:对别人的承诺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李祐温:放走,朕不缺人,只缺真心的 yīn云霁:把她关起来,让使她变心的人远离(距离远离或生命远离)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李祐温:不可能 yīn云霁:可以,不过之后她会失去一些自由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李祐温&yīn云霁:几乎时时刻刻在一起,不会有这种情况 34.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李祐温&yīn云霁:所有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李祐温(笑):被压下去的时候 yīn云霁:在chuáng|上的所有表情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李祐温:chuáng|上 yīn云霁:chuáng|上(喜悦的)、她和朝臣接触的时候(警惕的) 37.您会向对方说谎么?您善于说谎么? 李祐温:朕言出必诺;不善于 yīn云霁:不会,但会隐瞒;善于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李祐温:做对黎民百姓有益的事 yīn云霁:能够离她更近一步的所有事 39.曾经吵架么? 李祐温&yīn云霁:不算是吵架吧,只是意见分歧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李祐温:意见分歧的话,他的思想对朕产生威胁 yīn云霁:感觉自己没有办法留住她 41.之后如何和好? 李祐温:朕觉得他是对的 yīn云霁:乞求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李祐温&yīn云霁:我们不会转世,一直在地宫生活下去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李祐温:平时感觉不到,但是总是在细节中体味出来 yīn云霁:她能够同意和我在一起就已经十分满足了,不敢再奢望太多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李祐温:昭告天下 yīn云霁:陪在她身边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李祐温:经常,他不怎么表达,但是每当出现这种想法下一刻就会被他打消 yīn云霁:经常,在她拉拢年轻英俊的朝臣的时候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李祐温:彼岸花 yīn云霁:牡丹花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李祐温&yīn云霁:这逻辑有问题,既然互相隐瞒怎么知道对方隐瞒了? 作者:呃…后来被揭穿了就知道了啊 李祐温:没有 yīn云霁:我做的很严密,不会被揭穿 48.您的自卑感来自? 李祐温:没有 yīn云霁:受过宫刑,罪臣之子 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李祐温:公开 yīn云霁:秘密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李祐温:能 yīn云霁:取决于她,不过离开是不可能的,只是爱侣或者怨偶的区别罢了,关系倒是变相的维持永久了 5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李祐温:朕这么攻怎么会是受 yīn云霁(脸红):攻… 52.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李祐温:武力决定地位 yīn云霁:她高兴就好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李祐温:满意 yīn云霁:满意,如果她别总看那个吏部侍郎的小公子 李祐温(摸鼻子):朕哪有… 54.初次H的地点? 李祐温:承乾宫 yīn云霁:宗人府 李祐温(疑惑):那算吗? 55.当时的感觉? 李祐温:心跳加快(高兴的) yīn云霁:心跳加快(愤怒的) 56.当时对方的样子? 李祐温(回味):身着吉服,羞怯恐慌,完全是新嫁的样子 yīn云霁:漫不经心,还拿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李祐温:皇夫,朕要上早朝了 yīn云霁:我等陛下 58.每星期H的次数? 李祐温&yīn云霁:不定 59.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李祐温:很少,手会酸 yīn云霁:很少,对这方面兴趣不大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李祐温:很平常,朕不觉得和天下人有什么不同 yīn云霁:尽力让她舒服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李祐温:眼睛,看到他就会心动,尤其是他上妆之后 yīn云霁:腰吧…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李祐温:腰 yīn云霁:耳垂和脖颈 63.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李祐温:很多事情他知道但是没接触过,所以意外的单纯和隐忍 yīn云霁: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奇奇怪怪的事情 64.坦白的说,您喜欢H么? 李祐温:一般 yīn云霁:不喜欢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李祐温:很正常的chuáng yīn云霁(侧目):其实…算了,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66.您想尝试的H地点? 李祐温:没有 yīn云霁:不想尝试的也尝试了个遍 67.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李祐温:前后都会,他是洁癖 yīn云霁:前后都会,害怕不gān净她会不让我躺在她身边 68.H时有什么约定么? 李祐温:没有,约定都是提前给好的 yīn云霁:没有,她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给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 李祐温&yīn云霁:没有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李祐温:坚决反对 yīn云霁:是我的想法 71.如果对方被bào徒qiáng|jian了,您会怎麽做? 李祐温:在朕的羽翼下基本不会发生这种事,如果真的有,朕会陪他护他,会杀人 yīn云霁:陛下武功高qiáng基本不会发生这种事,如果有,会找人配药让她失忆,会杀人,知道这件事的人也要杀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李祐温:前,不管相处多久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 yīn云霁:前后都会,怕她厌恶我的身体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李祐温:这人是不知道云霁管得有多严吗? yīn云霁(冷笑):呵,这对陛下来说很常见吧 李祐温:…朕也很冤枉 yīn云霁:我的话,可能会杀掉那个人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李祐温:哈,不是朕夸张,朕很厉害呢,你要试试吗? 作者感到督主的冷气:不不不,我还要留命继续给读者码字呢…(其实真的很想和皇上试试…) yīn云霁:还行吧,反正陛下很满意 75.那么对方呢? 李祐温:马马虎虎,不过没朕厉害的 yīn云霁:其实会弄疼我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李祐温:不要… yīn云霁:说她爱我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李祐温:隐忍的羞怯的,带着隐秘的欢喜 yīn云霁:很放松的感到舒适的表情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李祐温&yīn云霁:绝对不可以 79.您对SM有兴趣吗? 李祐温:有 yīn云霁:没有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李祐温:很正常,他不太喜欢这种事 yīn云霁:会死的吧,唯一筹码没有了 81.您对qiáng|jian怎麽看? 李祐温:不对的行为 yīn云霁:绝不会做的行为 82.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李祐温:他会忽然情绪低落 yīn云霁:害怕她会不满意 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李祐温:第一次在承乾宫,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 yīn云霁:在承乾宫,真正的将身体展露给她,害怕她会觉得恶心 84.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李祐温:他经常啊 yīn云霁:她对我笑和叫我的名字就会让我陷进去 85.那时攻方的表情? 李祐温:朕吗?会兴奋会心动啊 yīn云霁:我没什么表情的,情绪都在心里 86.攻方有过qiáng|bào的行为吗? 李祐温:如果他表情不太情愿的就算的话,朕应该是有过吧… yīn云霁:没有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李祐温:他反抗很激烈啊,表情很绝望,但是反而更诱惑 yīn云霁:没有过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对象是? 李祐温:之前是适龄朝臣中谁愿意就可以收到后宫啊,后来就只有云霁了 yīn云霁:一直是陛下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李祐温:符合,很完美 yīn云霁:符合,如果她不在我身上做一些奇怪的实验的话 90.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李祐温:有啊,朕有很多,都是庆王贡上来的 yīn云霁:有…总算知道那些东西都是哪来的了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李祐温:二十一岁大婚 yīn云霁:二十一岁她结婚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李祐温&yīn云霁:是啊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李祐温:随便 yīn云霁:唇 94.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李祐温:全身 yīn云霁:除了唇,因为我不敢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李祐温:说爱他 yīn云霁:躺平任意 96.H时您会想些什麽呢? 李祐温:身娇体柔易推倒,朕捡到宝了 yīn云霁:为什么会选择和我做这种事 97.一晚H的次数是? 李祐温:不定 yīn云霁:取决于她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李祐温:对方 yīn云霁:自己 99.对您而言H是? 李祐温:想要亲近自然而然的事 yīn云霁:内心深处一直被压抑的事 100.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李祐温:我爱你的灵魂 yīn云霁:如果所有的磨难都是为了能够到达陛下的身边,那么我很感谢。 第35章 宗人府在后宫深处,早已有三十多年不用了。初设时有皇族长辈看管,后来先帝登基,皇族嫡脉凋零一空,旁支更是战战兢兢,遵纪守法不敢妄动,宗人府的惩戒作用也变得可有可无了。 平日宗人府里皇族不来,都是由寺人看管的,yīn冷幽暗的模样和皇宫的jīng美格格不入,反倒和东厂监牢差不多了。 今年负责管宗人府的皇族看上去还没有熟悉规矩,匆匆忙忙从宅邸赶来,按吩咐给李祐深洗了印记之后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把李祐深关在单间里,也不问也不靠近,自己在外面团团转。 李祐温带着yīn云霁过来时,领路的皇族如释重负,穿过长长的监道,不甚熟悉的找到最里面的单间。 初冬了,宗人府里更是yīn冷。单间里供着一个火盆,焚出来的烟比它能提供的热量更多,昏暗的火苗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拉抻出扭曲的影子,橘色的光照亮的范围有限,大半个地方隐在yīn影里。除了简陋的一张chuáng,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李祐深在chuáng上懒懒散散的坐着,看到李祐温过来,脸上仍旧带着玩世不恭的张扬,开口清脆:“皇上,臣弟在这里寂寞半天了,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正好您来了,不知道有什么要对臣弟说的?” 李祐温看着这个当成亲弟弟二十年的人,心里五味杂陈。 李祐温是传统的皇族,最重视的就是血脉传承。李祐深的存在绝对是皇室的污点,她应该毫不犹豫的抹掉他。 杀意翻涌上来,却又被压了下去。毕竟是当亲弟弟放在心里多年的人,关心爱护如何能说断就断,李祐温一时不能狠下心来。 她思绪万千,开口却先问了一句:“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李祐深挑了挑眉毛,笑道:“皇上还是这么仁慈。臣弟过得不错,只是皇上派来审讯的人不太中用,竟送了个火盆过来,也不怕我点了自己。” 李祐温脸色微变,身旁的yīn云霁倒是仍旧波澜不惊。 李祐深笑道:“皇上放心,臣弟就算到如此地步,也决计不会寻短见的。毕竟就算只有一线希望,臣弟也要追求在皇宫里绝得不到的东西。” 李祐温声音微沉,温润的脸庞透着几许寒意,说道:“朕看你留着命是想护着楚王,没得到她平安的消息,你怎么会安心呢。从看守那里什么也套不出来,现在就想拿命来要挟朕了吗?” 李祐深抿紧了唇角,被戳中心事也不发一言,只是眼中带了些微微的祈求。这一眼,又让李祐温想起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呵护弟弟妹妹的时光。 李祐温闭了一下眼睛,缓缓说道:“楚王和你不同,她是真正的凤子皇孙,朕不会动她。你害怕什么?怕朕和先帝一样吗?”蓦地声音转戾,“怕你还犯此大错,引诱楚王,图谋篡位。你若一直安安分分的,就算有天bào露了,朕也不会苛待你,你难道连这都看不透吗?” 李祐深苦笑道:“臣弟若不知,早就反了,何必犹豫许久。臣弟心中顾念陛下的情谊,顾忌钱家势大,顾惜百姓安稳。臣弟若坐在那个位置上,未必比陛下治理的更好,多半还会被钱家架空成为傀儡,成为李家的千古罪人。” 李祐温冷冷的说道:“你既想得如此透彻,为何还要谋反?” 李祐深仰起头,目光不知透过屋顶看到了什么,声音去掉了刻意的轻扬,露出了沉稳和温柔,“陛下想必知道了臣弟和楚王的事。我谋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能和姐姐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不必畏惧流言蜚语,不必畏惧积毁销骨,不必畏惧相爱却不能相守。 陛下,若想要拥有异于常人的情,就得要有高于众人的权来守。我要用这权保她不再受束,护她此生恣意。” 李祐温皱了皱眉,说道:“天下人悠悠众口,你若成了皇帝待要如何?” 李祐深笑得带着几分血气:“若有人书,便是血书。若有人谏,便是死谏。我要这天下人皆缄口,史书也不敢留名。” 李祐温眉心一跳,说道:“你果然好大的胆子。若按你的法子,不出多久天下皆反。你违背伦理纲常不算,竟还要糟蹋祖宗的江山。” 李祐深但笑不语,满不在乎的神色,就算在简陋的牢房也不能遮掩他的气度。果然恣意张扬,不可一世。 李祐温终究还是不愿意苛责他,沉默良久说道:“朕记得你小时候聪明伶俐,在先帝面前也是乖巧懂事。你何时竟变成这个样子了,祖宗规矩皇家威严一并都不放在眼里,可见情之一字误你深矣。” 李祐深一笑,带着这个年纪不谙世事的横冲直撞说道:“不是情误我,是这皇宫误我。它一直禁锢着我,用礼法家规,用旁人意愿。曾经我从未在意,但是当我遇见了情,我才恍然发觉,这世间处处是看不见的荆棘,裹挟着我束缚着我。 臣弟要披荆斩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这等事非重权不能行。臣弟也是无可奈何,你会原谅我的对吗?皇姐?” 这还是动乱之后李祐深第一次开口再叫她皇姐,李祐温心里叹息。她流着先帝的血脉,发落手足杀伐果决并不忌讳,更何况李祐深的罪名都是确凿的,杀他更是名正言顺。 只是她还是贪恋这一份份稀薄的陪伴,即使对方每一个都视这皇宫内苑为牢笼。 李祐温并不答话,沉默了一会便起身离开了。yīn云霁稍慢,就感觉到李祐深的目光紧盯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便借故要添置牢房用具留下了。 李祐温不在,李祐深便收起了做弟弟的软糯和讨巧的神色,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一样沉稳,和yīn云霁对视,互相做着谈判。 李祐深声音低沉,说道:“yīn大人想必也将我刚才的话听进心里了,这都是我特意对yīn大人说的。” yīn云霁面不改色,还流露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哦?不知庆王为什么要对臣说这些?” 李祐深笑了,丹凤眼中闪烁的却是冷光:“yīn大人好演技,若我真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就要被你给骗过去了。我自己经历着有悖伦常世俗的情感,怎么还可能看不出你看我皇姐的眼神呢? 那样yīn郁幽深的目光,比我和楚王对视时更加偏激疯狂。若你要说只是尽忠本分,房顶的檐角都不信。” yīn云霁秀气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原来竟是这般显露了痕迹。霎时间杀心大起,思索着要不要想法子除掉李祐深,方可保全此事。若是李祐深在陛下面前说起,即便没有证据,他也担心会让李祐温起疑,这对他来讲,不啻于灭顶之灾。 李祐深见他不说话,便知道自己已然猜中,说道:“yīn大人放心,旁人是决计猜不到的。只有我和yīn大人的心思差不多,才能了解一二。yīn大人,刚才我说的法子就是说给你听的,算是示好,如何?” yīn云霁冷笑道:“可是这法子并不好。” 李祐深不以为意,笑道:“自然是比不上yīn大人计谋迭出来得高明,只是这一次yīn大人却是非要帮我不可了。” yīn云霁确实在犹豫是救是杀,不得不说,李祐深抓住了这可能是唯一一次再面圣的机会,通过刚才的短短一次的会面,将所有的信息点和筹码都摆明了。自己确实有救他的理由。 李祐深接着说道:“yīn大人若是救我一命,利处有三。其一,若是皇上今日能放过混淆血脉平日疏远的我,他日自然也会放过手握重权朝夕相处的你。其二,皇上放了我,自然也就会把我的话听进去几分,他日你只需说情深意切,皇上便会想起此事,两下相加,更会心软几分。其三,若留我性命,倘若真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我会拼尽全力替yīn大人从中斡旋。想必到了那时,朝中不是皇姐的人,便是yīn大人的人,皇姐不信我这身处局外又有亲缘之人,还会信谁呢? yīn大人若要杀我,除了泄私愤外无一利,相信yīn大人也不是这么短视的人。我言尽于此,不知yīn大人意下如何?” 李祐深说的这些好处正是yīn云霁想到的救他的理由,都是聪明通透之人,自然不必多说。 yīn云霁红唇轻启,冷笑一声道:“庆王还真是把陛下卖了个彻底。同样是姐姐,庆王相待陛下和楚王之差竟如此多。” 李祐深听着话音不对,心里一跳暗道糟糕,刚才的胸有成竹开始变得没有底气,qiáng自镇定道:“难道yīn大人要替皇上出气吗?” yīn云霁紧紧的盯着他,yīn柔的声音低语道:“不,庆王做的很好,只有这样,才会让陛下发现身边人都在背叛她,才会让她注意到我。不过你要记住,你只能把她卖给我。” 李祐深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人皆传言yīn云霁心思叵测幽深难辨,今日方才见识到果然如此。短时间内大起大落,李祐深心里也服服帖帖的了。 yīn云霁起身,雌雄莫辨的声音从简陋的监室回dàng,仿佛从地狱传来的yīn风测测:“庆王只是暂时落难,皇恩浩dàng,自有重见天日之时。只是他日别忘了提携本督啊。”说罢,曵撒回折,皂靴踏远,转身出了宗人府。 李祐深长出了一口气,有了yīn云霁的承诺,自己自然性命无虞。方才的威压qiáng烈,自己竟想向yīn云霁表忠心了。如此厉害的人物,幸好是个阉人,要不然朝臣追随他的不知凡几,岂不成了他的一言堂。 不过,李祐深转念一想,yīn云霁答应救自己,可见他也预见了,总有一天要走上和自己一样的道路,一言堂想必也不远了。 他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性子,也不知道皇上能否消受得了。自己既仰仗yīn云霁保命,也不能向皇上预警。 李祐温是福是祸,全看天意,与自己无关了。 第36章 yīn云霁回到御书房,李祐温正在拟旨。明huáng的绢摊开在书案上,沾了朱砂的笔搁在山海形状的笔架上,绢上一片空白,一看李祐温就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 天色已晚,御书房里烛火摇摆不定,绢纸上的暗纹随着明灭的烛光时现时隐。房中人如山黛的眉低垂,桃花眼里chūn寒料峭,没了往日的多情温柔。 听见门扉开合,李祐温抬眼撞进yīn云霁心里,知她不好受,yīn云霁并不多问,安安静静的陪在旁边,房中一片静默。 半晌,李祐温长吐一口气,面沉如水,却起伏不定,可见心中并不平静:“一个两个的,都是有主意的人,都想扔下一切就走。呵,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锦衣玉食的养到大,受够了天下所有的好处,一句束缚就想离开了?” yīn云霁压下声音时十分轻柔,缓缓如温泉水,安抚李祐温:“若是皇上不愿分离,也可以下旨留下他们,庆王、楚王、甚至贺统领…” 提到贺希夷的名字,仿佛火上浇油,新仇旧怨一齐涌上心头,李祐温再也压不住情绪,一把抓起案上的明huáng绢纸就甩到地上,“呵,朕难道还要求着他们吗?他们不屑的东西,朕也不屑。不是都要走么,朕成全他们,离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才好。” 李祐温气息喘伏不定,发泄了一通后,反而情绪低落,蜷缩在软椅里,仿佛脱下了帝王的身份,这时才像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少女。 李祐温平日并不如此喜怒无常,她有些痛恨,为何自己长到这么大了,还是不能抵御这种分离的寂寞,一提起这种事,反应就这么激烈。她想她抹灭了父辈的荣光,她并不能像她的父皇那样,心甘情愿的孤寂终老。 yīn云霁看着李祐温难得的脆弱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想抱住蜷缩起来的她。yīn云霁动了动手指,又qiáng行压了下去。还不到时候,他没有允许失手的机会。 yīn云霁弯腰拾起地上的huáng绢,不放在桌上,反而拿在手中。他不敢做任何有bī迫她的嫌疑的举动。 李祐温感觉到他无声的支持,心情好了几分,闷闷的说道:“朕真是受够了后宫的这些怨侣,为家族所迫,为权势所迫,一个个貌合神离,同chuáng异梦,有什么意思。” yīn云霁低头看着李祐温的乌发,柔声说道:“也并不都是怨侣,比如庆王和楚王就是两厢情愿,所谓法外容情,陛下何不开恩呢?” 楚王和庆王前后两番话,早已在李祐温心里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她向来不忌讳正常的爱恋,甚至可以用自己的婚事做拉拢朝臣的jiāo易,可是这样违背常理的情感还是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 这样被视为妖异的情感,不被世人接受,按理是要肃清的。此种关系一旦大白于天下,皇家会被世人诟病,李祐温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看到李祐温沉吟不语,yīn云霁决定再加一把火,“庆王和楚王的这种关系,虽然惊世骇俗,但是贵在流于天性本心,未加压抑修饰,反而情真意切,陛下以为呢?” yīn云霁的话一下子点醒了李祐温。其实说起来,自己虽身为长姐,却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负起多少教导的责任,徒然在心里挂念又有什么用呢? 李祐温转而内疚起来,没能引导弟弟妹妹走上宗教礼法的正途,使他们依着本性任意生长,做错了可能他们也不知道。 一旦李祐温心里有愧,仿佛庆王和楚王的错误也减轻了很多。 yīn云霁接着说道:“陛下见得都是平淡的感情,殊不知只有真正的爱恋才会这么qiáng烈。人非圣贤,只要出于本心,谁也压制不了,怎么能够因为这种控制不了的事苛责于人呢?人间贵在真情,陛下也看厌了那些假模假样的怨侣。陛下何不开恩容这一点真情呢?” yīn云霁狭长的眼睛微眯,枯瘦的手指在身侧的衣袍上轻点,一字一句yīn柔舒缓,也不知是为谁开脱。 李祐温将话慢慢在心里咀嚼,见过了这么qiáng烈的爱恨,她心里能够接受的范围仿佛扩大了一点。可是她终究有些不舍。 yīn云霁一撩袍,gān脆利落的跪在李祐温身边,双手捧上明huáng绢帛,仰面说道:“陛下,弃我去者不可留,当断则应断。若是陛下留恋,日后自有更好的一心一意的人在您身边,何必为旁人徒费心神?” 这话听着耳熟,李祐温转过头,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会有这样的人吗?” yīn云霁淡淡微笑,眸目流光,红唇潋滟,皎洁的面容如同华美的锦缎,“会的,不管怎样臣都会陪在陛下身边的。” 李祐温的心升起几分涟漪,她终于不再犹疑,从yīn云霁的手中接过绢纸,仿佛从中汲取了力量。她坐直了身体,摊开明huáng绢帛,提起朱砂láng毫,终落笔尘埃已定。 写完了梁国公一党和太后等人的旨意,李祐温提笔准备写给贺希夷的圣旨。 yīn云霁在旁适时地提点道:“陛下本意是想保全贺家的面子,因此明升实放。可是若贺希夷就这么只身离京,恐怕明眼人都会议论纷纷,枉费了陛下一番苦心。” 李祐温一顿,想来确实如此,示意他接着向下说。 yīn云霁提议道:“禁卫军久不经沙场磨练,难免不堪一击,岂不将陛下置于危险之中。边军多历生死,军容备整,实力qiáng悍。不如将禁卫军与边军换防,可保盛京安危无虞。现在后宫空虚,各宫侍人无事,若不及早准备,到时候人多手杂,更难行事了。” 李祐温沉吟片刻,说道:“禁卫军确实脆弱无比,可是边军千里迢迢的换防,劳民伤财,还容易引起边境动dàng。前不久还有小股戎夷骚扰边镇,局势紧张,边军不能轻易调动。 不过云霁你说的对,朕后宫空虚,来年大选朕也不打算选太多的人了,把几个主宫填满就行了,像武安帝那样后宫只有一人,也不是不可以。这样宫里的侍人就剩下很多,留着也是làng费。现在宫里大概有一万的太监,朕拨给你五千,你来操练成兵马,与禁卫军编制分开。 朕将禁卫军拨五千jiāo给贺希夷带到边关,也算是荣升的样子,堵了悠悠众口。云霁,朕信你,你可别像贺希夷那样,操练得兵马不成个气候。” yīn云霁暗中松了口气,这才是他的本来意思,只是若是他直接提出,难免李祐温不会起疑,用话引她自己来说,正中了yīn云霁下怀。 yīn云霁不敢表露出喜悦之情,垂头叩首道:“陛下放心,臣定不rǔ使命。” * 第二日早朝,百官跪伏,川柏宣了旨意。 “梁国公凌迟,株连九族。各府中男子十五岁以上皆斩,余者没入宫籍,女子没入乐籍。 内阁同党斩首,株连五族。各府中男子十五岁以上皆斩,余者流放岭南,女子没入乐籍。 太后自责疏于教导,自请降封号为太妃。又因思念先帝,自请入皇陵相伴,庆王、楚王侍母纯孝,自愿一同陪伴,着点后宫侍人一百同去。 贺希夷平乱有功,封为镇关将军,领五千禁卫军戍守北关大营。 冯鸣平乱有功,封为禁卫军统领。禁卫军其余有功人等,各升半级。 yīn云霁平乱有功,领后宫五千侍人组近侍军,替换禁卫军戍扎宫内。 兵部、京兆府、五成兵马司出力人等各赏三月俸禄。钦此。” 百官山呼万岁,大多并无异议,只有言官一党对yīn云霁的封赏颇为在意。yīn云霁本就已经领了三千营,东厂里还有一千厂卫,如今再领兵权,当真是气焰滔天的实权人物,难免日后不成祸害。 可惜顾江离尚在禁足中,未能来参加早朝。言官群龙无首,一时间拿不出个主意,尚在犹豫如何进谏时,早朝就结束了。众人只好按下腹议,眼睁睁看着yīn云霁领了圣旨,尘埃落定了。 * 贺希夷最后一次回到禁卫军的班房,低头默默的收拾自己的行李。他的行李很简单,身边唯一值钱的就是兵器大师明虚子打得陌刀“展眉”,是当年他的父亲贺进打算送他入宫时特意去求的神兵利器。 贺希夷将刀出鞘,冷光凛冽如同三尺雪素。他当年收到这把刀的时候,就发过誓一定要让它的名字响彻沙场,让所有敌人看到它的锋芒都要觉得胆寒,只有如此才能配得上它。 如今十四年过去了,他终于能够兑现昔日的承诺。刀身清晰的映出他的脸庞,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反而格外平静甚至有几分茫然。 贺希夷想,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他还需要时间来调整。他用力握了握刀柄,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抛诸脑后,gān脆利落的收刀入鞘,不再多做留恋。 第37章 贺希夷推开门,就看到冯鸣站在门前,他本来就是小眼睛,如今又红了眼眶,活似两条烧火的细棍儿。 冯鸣平日喜庆的圆脸上流露着失落,问道:“头儿,你要走了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贺希夷紧了紧手里的刀,点点头,说道:“皇上说了,非诏不得再入京。一会我去禁卫军营点五千个弟兄,准备准备,后日就出京了。” 冯鸣低落的说道:“头儿,我想和你一起走。” 冯鸣的年纪和堂弟贺峰差不多大,贺希夷轻笑一声,问道:“你跟我去gān什么,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上战场我不放心。更何况你刚升了禁卫军统领,冯家眼看着就要起了,你没必要走。” 冯鸣皱了皱眉,圆脸都被拉长了,说道:“头儿,一来我舍不得你,二来新成了近侍军,让那个姓yīn的主持,还驻守在宫内,摆明了压咱们禁卫军一头。要是让我以后都看那个阉人的脸色,还不如杀了我呢。” 贺希夷笑出声来,轻推了冯鸣一把,说道:“还舍不得我,上次你还说我是断袖,我看你才危险呢。咱禁卫军和他近侍军井水不犯河水,你只管操练你的兵马,理他作甚?场面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他势大,你别冲动。” 顿了顿,接着说道:“你这性子藏不住事,我真是不放心。没了我的保护,你万事多加小心。若有什么错处,你在皇上面前一概都推给我,万望她能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你。” 冯鸣疑迟道:“这样不好吧?万一连累了头儿,我心里过意不去。” 贺希夷安慰道:“没关系,左右我在边关,也不怕这盛京如何勾心斗角。” 冯鸣还是依依不舍,这还是他入禁卫军来首次离开了贺希夷的引导,也是首次委以重任独当一面。阉党势大,前途茫茫,他心生恐惧。 贺希夷低声说道:“你总是要成长的,不能总跟在我后面。你是第二个我看着长大的,当年皇上像你这么大时比你镇定多了。 平日好好训练,吸取我的教训,别荒废了禁卫军的武艺,别让皇上再失望了,也别让我失望。” 冯鸣点点头,说道:“头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的,让你在边关也能听见禁卫军的威名。禁卫军的兄弟们除了我还有很多人想跟你走,你去营里就知道了,都等着你呢。 路上我都给你打点好了,不会苦着兄弟们。赶明儿要是姓yīn的欺负我,我就不gān这个禁卫军统领了,我去边关找你。” 贺希夷笑着挥挥手,送别了冯鸣后,他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消失了。方才只是为了让冯鸣安心,或者说是让自己安心,才qiáng自撑出来的喜悦,终究还是压不下心里的隐忧。 自己一走,朝中再无武将的权力可与yīn云霁相当了。顾江离倒是可以和yīn云霁分庭抗礼,可惜他只是一介文官,手里没有兵权,忠君爱国的谏言说得再多,一旦真刀真枪上了,只有引颈就戮的份。 李祐温对yīn云霁的宠信有些过头,而她自己仿佛还没有发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恐怕李祐温被yīn云霁宦官的身份蒙蔽了,这些没根儿的东西对权势的渴望未必比常人少。 贺希夷想去劝谏,可惜自己明升实放戴罪之身,手里又没有证据,何必徒劳惹人厌烦。他也不想亲耳听到李祐温承认,她宠信yīn云霁是因为他给了她一直希冀的东西。 他隐约能够猜到yīn云霁受宠的原因,可是他半是不屑半是漠视,生生放弃了这最后的一次机会。 * 贺希夷走的那天,街道肃清长安门开,他领着五千自愿追随他到边关的禁卫军兵士,从宫中奔赴远方。 五千兵马装备整齐,盔甲锃亮,人人笔挺英武,骑着高头大马。 贺希夷更是当先一骑白马白盔,腰悬窄长陌刀,带着一身朝气和肃杀,缓缓牵辔而行。 街道两侧的临街的窗子都被推开了,满城的百姓都挤在各家的窗前,欢呼雀跃的看着这些去戍边的好儿郎。 贺希夷心如擂鼓,热血沸腾。即将奔赴边关,去投身大漠huáng沙,这才是他的愿望,这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他反复的告诉自己终于实现了十四年来的夙愿,竭力的忽视身后的视线,终究没有再回头。 * 李祐温在北定楼上目送贺希夷远离,五千兵马一路蜿蜒出京,仿佛猛虎出于闸。 李祐温看着贺希夷得偿所愿,唇边也浮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不管怎样,自己总算实现了对朋友的承诺。 去关外看看,上阵杀敌亲手保护自己的子民,何尝不也是她的愿望。李祐温下意识的踏出一步,似乎想要追上这队兵马,却直接撞上窗墙。 这一撞让李祐温清醒不少,目之所及最远也只能到长安门口,直到这队人马中的最后一人走出了李祐温的视线,她才收回目光。 李祐温回头看着yīn云霁,自嘲的笑了笑。这笑容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甚至连弧度都一模一样,却仿佛耗尽了心神。 李祐温笑道:“走吧,咱们再去送送太后他们。”说罢,下了角楼,步履逐渐坚定了起来。 * yīn云霁在原地站了一会,目光眺望着贺希夷远去的方向。他神色幽深难辨,唇边沁出一丝冷笑。忽然走到窗边,伸手接住了从东厂飞来的信鹰。 毕方之前得到的命令是在贺希夷走的这天将信鹰放到北定楼,此时正好赶到。 最近李祐温多经离分,正是情绪低落心神脆弱的时刻。yīn云霁打定了主意,要趁此机会陪在她身边,希图可以趁虚而入。 因此他抽不出时间赶往东厂,东厂的一应事宜都要依靠这只豢养多年的信鹰。yīn云霁从怀里抽出准备好的指令,小心的系在信鹰的腿上,一伸手放了出去,北定楼的随侍都追着李祐温走了,没有人看见这一幕。 接着,yīn云霁快步下楼,只耽误了片刻就追上了李祐温的御辇,看起来只是像被不重要的小事绊住了,便谁也没有在意。 * 矫健的信鹰盘旋了一会就落回了东厂。毕方卸下纸条,叫来了瞿如,说道:“果然不出督主所料,皇上今日果真去了北定楼。若不是这样,那鹰不知要在偌大的宫里飞多久才能找到督主,难保不被人发现。 督主的吩咐到了,让咱们把边境的那些伪装成戎夷的人手撤回来。路上仔细些,专挑小路走,别跟贺希夷的禁卫军撞上。” 瞿如笑了笑,说道:“让他们去作乱不容易,撤回来还不容易?没几日就回来了,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都说边军厉害,我看也是盛京离得远,消息都传假了。那边军还没禁卫军厉害,咱们都是假戎夷,按督主的吩咐,只骚扰一下,把水搅浑bī贺希夷出京就成,还没真刀真枪的劫掠呢,边军就连咱们的毛都没抓住。 要是真戎夷来了,刀刀见血,指不定能不能挡住呢,可见这边军问题也不少。” 毕方点点头,“这话咱们也就跟着督主能说说。督主也看出来了,只是不知他老人家如何打算。贺希夷这次去北关大营,够他喝一壶的了。” 瞿如挤挤眼睛,笑道:“岂不知督主就是想让他喝这一壶呢?成天介的不知天高地厚,跟督主别苗头,这下可清净了,上北关喝西北风去吧。” 毕方和瞿如拢了拢手,心照不宣的笑了。 * 钱婉去皇陵,李祐温按照孝道,还是要送一送的。 慈宁宫的诸多侍女都发配去了别的宫,往来宫人少了,就显出萧条凄凉的景象。 钱婉仍旧找出了中宫朝服冕旒,此时应当算是违制,但也没人管她。她如同往日一般,穿戴得雍容华贵,神情趾高气昂,丝毫看不出即将要去皇陵孤苦之地终老的样子。 钱婉在中殿等着时辰,见了李祐温第一面,淡淡的开口道:“皇帝,你来了。” 李祐温知道这大概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就算是石头对着二十年也不一样了。钱婉按照身份应该是替代她母亲照料她的人,可惜纷纷扰扰缠杂其中,谁也理不清该如何相处了。 李祐温微微一笑,说道:“是,朕按理当送太妃一程。” 钱婉垂了垂眼皮,显得波澜不惊,说道:“皇帝杀伐果断,一旨诛了我钱氏九族,上千条人命。更杀了我的父亲,哀家应当恨你。” 李祐温好脾气的听下去。可是yīn云霁目光一闪,却动了杀机,皇陵里条件艰苦,生了病死个人还是很简单的。 钱婉起身,向殿门走去,边走边说道:“可是那是我父亲罪有应得,谋反失败的后果怎样,哀家心里清楚。哀家性情刚硬,做了什么承担什么,哀家有这个觉悟,也不愿意呼天抢地的惹人烦。 皇帝保了庆王一命,哀家还要谢谢你。两厢抵消,皇帝和哀家无恩无仇,了清了这几十年的旧怨,以后也再不见面了。 佛法讲缘,这皇宫虽繁华,到缘分尽了,于哀家也都是过眼云烟了。从此以后皇帝和哀家就各安天命吧。” 李祐温一怔,任钱婉擦过她的衣衫与她背离,半晌叹道:“到此时竟是太妃与朕有同感。” 钱婉本已走到门口,听了这话,回头笑了一瞬。那一瞬竟满怀着温柔,如同对着庆王那样,带着母性的慈爱,说道:“既如此,祐温也不必太难过,缘有尽时,也自会有起时。” 说罢,坚定的抬步跨过门槛,华丽的衣角逶迤拖地,身姿婀娜仿佛昔日选秀入宫惊艳时,背离着慈宁宫渐行渐远了。 第38章 出了慈宁宫,护送的卫队和銮驾等候多时,侍人虽少,行李却有十几车。皇陵环境清苦,吃穿度用甚至比不上大户人家。能从宫里带出去的用具基本都带了,可这还远远不够。 庆王早从宗人府放出来了,此时和楚王一同等在銮驾旁。先扶了钱婉登銮,后见到李祐温,齐齐跪拜下去。 李祐温的龙袍在阳光下折she着柔和的光泽,她一抬手,说道:“起来吧。朕是长姐,说到底,平日也没为你们做过什么。虽说皇家薄情寡恩,朕长于斯,却想做个温情的人。 今日放你们去皇陵,也算是朕能为弟弟妹妹做的一点小事。你们嫌这皇宫拘束,朕给你们自由。你们嫌这世俗压迫,朕给你们净土。 古往今来,这皇宫里没多少痴心人。朕既然看见了一对,便成全你们。朕不能得到的,朕不能做到的,朕愿意给你们。” 楚王此时早已泣不成声,哭道:“皇姐没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地方。我们姐弟行事无端,幸而遇见皇姐为帝,方才保全至此法外逍遥。 我们身为手足,到此一朝背弃,徒留皇姐一人在宫中,面对满朝风雨无人能诉,是我们愧对皇姐。” 李祐温眼眶也有几分酸涩,眨眨眼,说道:“没什么愧对不愧对的,都是命该如此,那就谁也反抗不了。去吧,时辰到了。” 庆王几次嗫嚅,想要提醒李祐温多加小心yīn云霁,可是命脉在他手上,终究还是不敢开口,咽了回去。 沉甸甸的宫门开合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扬起了细小的灰尘,在冬日的阳光里纷飞。金色的銮驾蜿蜒出宫,后面是侍卫们的飘动旗帜,穿过细长的宫道,缓慢的消失在西华门外。 吐出了这一队人马后,像一头慵懒的巨shòu的牙齿,宫门又缓缓的合上,遮蔽了所有从宫外she进来的阳光。这横竖俱有三百多丈的皇宫里,就此只剩下李祐温一人了。 李祐温站在原地,一直等到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一直等到所有的灰尘都落地。这半晌零星几个宫人经过也是不发出半点响动,仿佛没有声音的皮影戏,皇宫里一片滑稽的死寂。 冬日的阳光看着明媚,其实却没什么温度,李祐温后知后觉的有些冷。正想着,身上一沉,yīn云霁不知何时拿了锦袍在手,给李祐温披了上去。 他这一动,画面瞬间鲜活起来。李祐温感觉从茫茫落落的半空中被拉回了大地,感官开始充实起来。 李祐温讶然而笑,任他修长的手指灵活的给自己系上带子,桃花眼噙着暖意,问道:“你倒乖觉,知道朕冷了。你是何时拿的衣服?” yīn云霁微微一笑,容貌昳丽yīn柔,答道:“在慈宁宫拿的。臣看慈宁宫收拾得人仰马翻,想来丢一件衣服也没人发现,就偷了一件出来。” 李祐温当然知道这是哄人的胡诌,摇着头顺着他说道:“这可不妙,岂不是把脏销到朕这里来了?” yīn云霁替她系好了带子,又弯腰理顺了袍角,这才放下心来,说道:“没事的,这天下的东西哪一样不是陛下的。若陛下嫌弃这件,另换一件就是了,不必想这么多。” 一番对答下来,李祐温莫名的被开解了。回头望了望钱婉远去的方向,带着yīn云霁重新踏上了回乾清宫的宫道。 * 之后的李祐温仿佛进入了一种倦怠期,连休了数日早朝。乾清宫的地龙烘得愈发暖了,可是她还是觉得冷。御书房里的奏折一应都搬到了乾清宫,jiāo给李祐温在chuáng上批,这是就算这样还是没有批掉多少。 内阁空了,新提拔不管是言官的阉党的还是李祐温自己的人,都是不太熟练的考核期。批红的事几乎都落到了掌印太监yīn云霁的手里。 按理说他掌权时若要谋私,必然会将这些奏折带到自己的势力范围,才好从中做手脚。可是yīn云霁行事反常,李祐温在哪里,他就在旁边支个桌批红。 李祐温能够看得到奏章是如何批的,时不时还可以抽查一下,如此一来她对yīn云霁更加的信任了,甚至允许他随意出入乾清宫。 这样李祐温从睁眼睛起一应事物,从洗漱到穿衣吃饭到再入睡,都由yīn云霁一手操办。也不知他是几时休息的,批红完成离开时夜已深了,第二天还会早早的来乾清宫。 渐渐的,只要yīn云霁来,乾清宫的宫人都被打发到殿外工作了。有的宫人一天都进不去内殿,见不到李祐温的面。 李祐温越来越孩子气了,仿佛受了重创后的自我修复,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yīn云霁又刻意的将她和其他人隔离,使得她越发的懒散并黏着他。她不理外事身边也无人提醒,并没有发觉这样有什么不对。 其实内侍服侍也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可是掌了权内侍还如此,就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尤其yīn云霁的容貌上了妆更是扎眼般的拔尖,嫉妒的恶意的揣测纷至沓来,碍于yīn云霁的权势只敢在心里议论。 只一样,李祐温每日的安神药还是由海棠和川柏来安排,煎药要熬上数个时辰,期间片刻不能离开。yīn云霁是断不会离开李祐温这么久的。 海棠看着乾清宫里的情况心急如焚,yīn云霁这般行事无异于蒙蔽圣听。可是她若去说,难免有挑拨争宠之嫌,李祐温不会喜欢这样。她思来想去,只好和清笙说了,希望他可以转达这件事给顾江离,让这位都御史来想想办法。 顾江离的禁足令还差几日,其实扳倒了钱氏后,大家都看出了李祐温是为了保护顾江离,早已无人再理会他的禁足。 可是顾江离不愿意落人话柄提早出府。即使接到了乾清宫的消息,也只是按捺不发,等着禁足令过,联合言官早朝进谏。 * 这日yīn云霁替李祐温更衣,穿到最后一件外袍时,李祐温忽然止住了他。 yīn云霁不解,李祐温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些倦怠的说道:“外衣就不穿了,朕成日在乾清宫里,也不出去,没必要穿了。” yīn云霁知道她心情不好,试探的说道:“陛下要不要到后宫转转?” 李祐温低头慢慢答道:“太妃和楚王都走了,后宫就朕一人,空空dàngdàng的,没什么可看的。小时候以为东宫已经够寂寞的了,没想到外面反倒不如东宫。长大了反倒不如幼时了。” yīn云霁想了想,缓缓笑道:“陛下,没人才正好啊。等明年大选后宫人多了,很多有意思的事就做不了了。” 李祐温被挑起了一丝兴致,问道:“什么事?” yīn云霁微微凑近李祐温,声音低柔近乎蛊惑,说道:“陛下应当还未在宫中骑过马吧?如果陛下愿意,入夜了,臣令后宫众人回避。臣陪陛下在宫中纵马如何?” 人在情绪低落时反而会喜欢一些刺激的运动,这个时代速度最快的运动就是骑马了,更何况是在命令禁止驰骋的皇宫。李祐温有些心动,但是规矩在那里摆着,她犹豫不决道:“这不太好吧?” yīn云霁眉目和顺,狭长的凤眸里,温柔的鳞光闪烁,说道:“没什么不好的,臣已经将宫里各家的眼线都拔掉了,皇宫的守卫都是近侍军,没有人会发现的,也不必担心有什么危险。 臣知道陛下心里难受,可是总待在屋子里也不是办法,久疏运动,就会郁结于心。陛下都有些消瘦了,既如此为何不发泄一下呢?偶一为之,没什么关系的。” 李祐温看着yīn云霁如玉般的脸庞,每一处都是乖巧温驯,仿佛是世间最值得信赖的臣子。 良久,李祐温下定了决心,说道:“好,朕二十年来就放肆这么一次。”又抬头冲yīn云霁笑着眨了一下眼睛,“入了夜就换上夜行衣,朕带你开开眼界。” yīn云霁但笑不语,看着这几日来难得打起jīng神的李祐温,神色间一片宠溺。 * 入了夜,自有人送来了赶制的夜行衣,牵了两匹西域良马在乾清宫等候。 李祐温平日都在话本上看到这种走江湖的人穿的夜行衣,此时套在身上十分新鲜,仿佛自己真是个劫富济贫众人敬仰的大侠。 yīn云霁平日常穿的就是黑色的曵撒,穿上夜行衣倒没有什么大变化,有些像身负绝世武功的怪盗,即便是做坏事也有几分光明正大的慵懒气质。 马衔了枚,棉布包蹄,通体黝黑落地无声。李祐温和yīn云霁骑上骏马,便开始在绕着后宫驰骋。 被明月照亮的宫道上空无一人,李祐温一开始还收着速度,跑着跑着兴致上来了便放了缰绳。 白日熟悉的宫殿到了夜晚有几分yīn森,两旁的景物飞快的倒退,违反了祖宗的规矩,无人看见的罪行,桩桩件件都刺激着李祐温的心脏,使得她的情绪不断的高涨,终于抛却了连日来的低落,和萦绕在内心的孤寂之感。 李祐温不断的在各个宫殿之间穿梭,见路就拐,也不管它会通向哪里。她一直在打马加鞭,耳畔的风声越来越急,速度快的如同腾云驾雾。无人的宫殿,夜行的帝王,眼前一切让她怀疑是否飞驰在传说的天宫,驾驶着嫦娥的仙驾。 李祐温看着身侧yīn云霁在月光下清冷的容颜,有一种莫名所以的快乐滋生出来,兴奋得简直要爆炸。她像是喝醉了,想说一些奇怪的胡话,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知道这是情绪膨胀到一定程度,自然产生的飘然之感,她不能再跑下去了,放肆得有些过了头。 李祐温缓缓收紧缰绳,其实也才跑了三圈而已。她和yīn云霁并辔而行,慢慢平复自己的心情。 良久,李祐温在夜色中看向yīn云霁,问道:“笼中的鸟儿也会飞吗?” yīn云霁垂下眼眸,说道:“会的。” 李祐温追问道:“会飞到哪里?” yīn云霁抬头看了看天,柔和的光纱笼罩在他的脸上,他笑道:“会飞到月亮上。” 李祐温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么傻气的问题,可是她就是想问yīn云霁,想和他说一些没意义的话。 而yīn云霁也总有本事,很玄妙的回答出任何一个问题。仿佛没有标准答案,平平淡淡,却又仿佛缠杂着很多道理,很多方法。 令人着迷。 但是李祐温很肯定一点,就是她从未这么快乐过。 第39章 李祐温和yīn云霁策马路过了承乾宫。承乾宫殿前的梨树长得极高,透过宫墙都能看到冠顶的花瓣。这是北地的种,专为赏花培育的,故而花期较早,从头年冬天就开了。十几棵千里迢迢的运来,只活了这一株,赐名“秋露白”,命人jīng心照料着,至今已活过五十多chūn秋。 李祐温勒住马,驻足看向冠顶,说道:“这里多年没有主位了,朕没进去过。入夜后又有宵禁,朕还是第一次在晚上看它。” yīn云霁提议道:“陛下要不要进去看看?” 李祐温点点头,利落的翻身下马,推开了宫门。驻守的宫人一早接到消息,今夜不落锁,有什么声音也不得出下房的门。 两道穿着夜行衣的身影,伫立在空无一人的承乾宫殿前,静默的迎着月光仰头看去。 那“秋露白”开得花繁叶茂,细小的花瓣纷纷缭缭缀满了枝头,在清冷的月光下溶散着柔白的光,遍洒银辉,照得树下的地都比别处更亮一些。 夜风一chuī,树梢枝头沙沙作响,千万梨花齐动,仿佛乱雪纷飞,瑶台琼枝,偶有几片chuī落的花瓣在空中描绘出流风的轨迹。 李祐温总觉得今夜像一个误入仙境的梦,她回头看看yīn云霁。 yīn云霁并没有束冠,只挽了李祐温送他的镂花玉簪,这是他通身上下唯一的装饰。这样简简单单,刨除了外在,更让人注意他这个人本身。 他身姿修长美仪,露出的皮肤泛着莹莹的白润,笼罩着一层的光晕。那羊脂玉般皎洁的容貌,即使承乾宫没有灯火,仅凭着映she的梨光都看得纤毫毕现。 玉肌堆霜透冰骨,桂华不减清辉。 饶是李祐温见惯了盛京的俊品人物,也不由得晃了一下神,疑为巫山仙人入襄王梦来。 李祐温顿了顿后,笑道:“云霁带着朕能看到如此美景,朕可不是个小气的人,还你点什么吧。” yīn云霁眨眨眼,绝不会对别人流露的温柔笑意盛满眼底,说道:“陛下要还臣什么?” 李祐温抽出了腰间的软剑,“庆王bī宫那日,朕在北定楼看见你帮贺希夷挡了一剑,看起来剑法不是很好。云霁身处高位当学一些防身的东西,朕教你一套剑法吧。” 李祐温并没有问他为何不会武。yīn云霁谋略权术玩弄人心样样拿手,唯独武功不高。寻常地方挨了一刀,yīn雨天还要隐痛,更何况是那处,能直得起腰都要承受极大的痛苦。 李祐温妥帖的没有多问,抽出的剑寒光闪烁。忽地心起一念,忐忑起来,偷偷地看着yīn云霁说道:“那日朕看见你遇险没有下去救你,云霁不会怨恨朕吧?”臣子离心是李祐温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yīn云霁微笑道:“臣不会。陛下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就是臣本人也不希望陛下涉险。陛下已经在刺客手里救过臣一命了,臣只会永远感激于心,焉能因后事而将前事抹杀,反起怨恨之心呢?” 李祐温放下心来,桃花眼微微弯起,声音欢快如山涧溪水淙淙流响,她说道:“云霁放心,朕来教你,再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yīn云霁含笑着看她,微微后退一步,给她让出更大的地方。 李祐温手里的软剑,映在月光下好似银练毒蛇,狺狺露出尖利獠牙。她挽起了一朵剑花,蓦地破空而去,剑身在风中簌簌作响。一招一式气岸遥凌,雷霆霹雳倒翻了江海,裹挟着肃杀之气。 这并不是好看的花架子,而是真正能够杀人的剑法。身后的梨花不再是清雅的模样,随着剑气竟起了缟素悲风之感,像是悼念在此剑下的亡魂。 李祐温的眼睛里温柔chūn风一褪,漫上了一层冰冷寒意,多少情思绮念见了都要退避三舍。晃动的剑光纵横jiāo错映在她瞳孔里,如同劈开浓雾,陆离璀璨,流光溢彩。 不多时,一套剑法走完。李祐温收了剑,挑眉看向yīn云霁,声音里带着得意,笑道:“这套剑法可是朕少时潜心研制出来的。那时候总和贺希夷打,他内力比朕qiáng,朕就创了这套不用多少内力,通过取巧来取胜的剑法。第一次拿它和贺希夷打的时候,险些都赢了,可惜最后还是没成。云霁,只要你不和贺希夷打,这套剑法朕敢说是战无不胜。” yīn云霁仍旧微微笑着。这剑法杀气凛然,角度刁钻难防,李祐温曾拿它和贺希夷打,看来传言他俩小时候不和都显委婉,深仇大恨也不过如此。想到这里,yīn云霁就心情颇好。 李祐温将剑递给yīn云霁,他反手握住,照着李祐温刚才的样子挽了个起势。yīn云霁过目不忘,一招一式没有半点偏差。 只一样,这软剑灵活锋利,并不适合初学者。yīn云霁常常控不住走向,剑锋破不开空气,反而会折回来,险些划伤自己。 李祐温也知道缘由,可是手边一时没有硬剑。她想了一想,上前止住yīn云霁。 李祐温握住yīn云霁握着软剑的手,将内力灌到剑上,使软剑变得笔直。然后站在他身后,手把手的开始教他。 这个姿势使得李祐温将yīn云霁圈在了怀里。李祐温比yīn云霁矮上一些,她就将头从yīn云霁的背后侧着伸出来,看着前面的空地,有着不经意的可爱。 yīn云霁心里震撼如同反复被棒槌敲打,脑子里混沌成一片,只有一个念头,幸亏背对着她,要不然脸上的红晕就要被她看见了。 他方才柔软的身体,变得僵硬不堪,李祐温动一下,他也随着动一下,浑浑噩噩得好像布袋戏里的提线木偶,全凭着李祐温牵引操动。 李祐温也不好受,yīn云霁身上有莲花的香气,好闻得想让人睡一觉。怀里腰肢纤细,盈盈不满。手里的肌肤又柔软细腻,一触都容易滑开。李祐温需得抱紧了他,攥紧了他,才能掌得住软剑。 偏偏yīn云霁不知怎么回事,剑也握不住,身法也走不开。李祐温带着他,倒费了好大的劲。 一圈剑走下来,李祐温松开了yīn云霁,笑道:“这剑不适合你。以前常年在盛京的铸剑大师明虚子,近几年去云游了,天大地大的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等他何时回京,朕就去替你要一把宝剑。” yīn云霁身后一空,心中十分失落,可是为了不让李祐温看出破绽,不得不qiáng打jīng神应对,“臣愚钝,使陛下费心了。” 李祐温一边调理内息,一边笑道:“不费心,你的招式记得还是挺快的,就是挪不动地方,也是奇怪。” yīn云霁心中一紧,就听到李祐温接着说道:“朕知道江湖上有种人,虽没有武功,但是记得百家武学的招式,专为别人出破解之法。难不成你以后临敌也要靠嘴说不成?”她想想觉得好笑,便摇了一摇头。 yīn云霁松了口气,说道:“臣自然是不比陛下武艺高qiáng的,使些谋略也未必不可能。” 李祐温今夜运动一番,果然通体舒畅,负手傲然,连柔顺的青丝都透着得意,笑道:“不是朕夸口,贺希夷走了,朕可谓是天下第一。只要没有中什么软筋散之类不入流的东西,还没人能伤得了朕。走吧,摆驾回宫。”说罢,大踏步的离开了承乾宫。 方才温热的触感还停留在手背上,yīn云霁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他有着浓长的睫毛,在琥珀般的瞳孔里投下深色的剪影,一根一根分明,如同密密匝匝的栅栏,关住了所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一旦有朝一日被人了解,都会难以想象,他纤弱的身体怎么能承载得住那么多心事。 * 承乾宫一夜,都在李祐温和yīn云霁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yīn云霁回到司礼监的住所,躺在chuáng上久久不能入睡。 一闭眼,都是李祐温树下舞剑的风流缱绻,唇边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看过来时能把万种柔情都勾出来。 停留在手背的触感在chuáng褥间越来越清晰,yīn云霁浑身发烫的燥热,血液一làng一làng的拍打着他的心脏,他在黑暗中紧咬着薄唇,抵御着反复的悸动焦灼。 满殿梨花仿佛开到了司礼监的屋子,yīn云霁几乎能够嗅到那清新馥雅的香气,沉醉在其中,渐次安心要坠入梦中。 蓦地,yīn云霁陡然睁开眼睛,想起了李祐温给顾江离的信封上的梨树,瞬间如同寒风呼啸而来,摧折了他心里的梨花,落了满地。 梨,离。她为何执意要看那梨树?她今夜究竟在想谁? 记忆因为纯粹而美好,一旦起了疑心,便像白绢掉入污泥,肮脏不堪了。 yīn云霁难以忍受李祐温抱着他时在想别人,他开始用怀疑折磨自己,将心割得鲜血淋漓。 就像那个jīng致的金鱼袋,如果她给东西掺杂了别人的身影,那他宁可不要。即便,即便他是个宦官,他也有着他的傲骨。 他忽地痛恨起自己的躁动,他还有什么资本还在内心深处拥有这不堪的欲望。简直可笑,他刑余之身,岂能配得上。 枯长的手指在被子里蜷起又展开,展开又蜷起,反复困顿,找不到一个出口。 帝王亲自教他剑术,可称得上情深义重了,若他没有那羞于启齿的心思,君臣两相宜也不失为佳话,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yīn云霁笑笑,沸腾的血液渐渐结冰。他当然不满足,还差一点。 yīn云霁喉间喘上森森血气,眸中冷光乍现。就差个顾江离要除。 朝中近半数是他的人,他一声令下,有适龄入宫的公子也要变得没有。剩下言官的,除了顾江离还真没什么出挑得可以进宫的人。 要是不从朝中选,改从民间选,那事情更好办了,没背景的杀了都不用费心。 所以就差顾江离了。除掉了他,陛下身边就再无旁人了,她应该就能看到我了吧?如果还是看不到,yīn云霁眼中沉沉如雾沼,那也没关系,相对着孑然一身也不错。 顾江离明日就解了禁足令,是要上朝的日子。陛下今日心情颇好,明日也定是要上朝的。 顾江离明日会出gān什么,他yīn云霁用膝盖都能想得到。 yīn云霁思及此,松开了咬着的薄唇,翻身下chuáng。初冬的细风穿堂而过,他只穿了雪白的中衣就到院中,提了把剑将李祐温教的剑法走了一遍又一遍。 第40章 寅时,盛京的天还是漆黑一片,乾清宫的报时太监就将金锤敲得叮当作响,一众侍女开始忙碌了。 yīn云霁一早就到了。他撩开层层祥纹锦帐,踏上脚踏,弯腰掀开缀着明珠的衾被,将李祐温从松软的龙榻里扶起来。他身后一排侍女并海棠川柏鱼贯而立,端了热水丝帕服侍她洗漱。 李祐温没什么起chuáng气,作息规律一叫就起,简直是值早班的宫人最大的福气。 李祐温洗漱后穿上明huáng色的龙纹朝服。yīn云霁在她面前仔细的为她穿衣系带,修长的手指接过宫绦绶带一件件套在她腰间,最后再跪地将云崖纹的下摆理顺。 李祐温隔了多日又一次穿上这朝服,心里感叹做皇帝真是片刻也休息不得,不过江山社稷的安危,黎民百姓的温饱都系于她一身,她还是要拼尽自己的全力,不能让后世说她是个昏君。 有昨夜一夜放纵也就够了,日后在记忆中反复回想,足以慰藉她这繁忙高压的一生。 这样想着,李祐温仿佛从中汲取了力量,一扫前几日的倾颓,看着眼前人,jīng神饱满的准备迎接卯时的早朝。 * yīn云霁站起身来,看着李祐温柔和的面庞虚弱的笑了笑,然后就在李祐温的面前径直倒下了! 李祐温一惊,一伸手将yīn云霁捞在怀里。绵软无力的身体本就没多重,李祐温涌动内力止住了yīn云霁的下坠。 一低头,yīn云霁双眼紧闭,透着柔弱,竟直接晕过去了。李祐温抱住了他才发现,他身上的温度高得吓人。 李祐温抱着他站在原地,厉声唤人道:“宣太医,让夏安过来。”川柏连忙赶去太医院宣旨。 yīn云霁软得像根面条,李祐温只要换手必定会滑下去,她无法,只得暗暗使了内力,将yīn云霁打横抱了起来。 面前只有皇帝的龙榻,李祐温是不可能让他躺在那上面的。抱着他,抬腿走向乾清宫的偏殿。 yīn云霁身体纤瘦,不费多少力气。李祐温轻轻将他放在偏殿的小chuáng里,盖好了被子。 夏安还没来,李祐温想了想,伸手摸了摸yīn云霁的额头。 手下皮肤滑腻,温度却烫的吓人,不用太医来也知道是发烧了。李祐温又将手指移到yīn云霁的鼻端,气息微弱,却同样是温度极高的热气。 李祐温收回了手,负手站在chuáng前,深深的蹙起了眉。 太医院院首夏安终于提着小药箱到了,一进偏殿就被李祐温yīn沉的脸色震住了,殿里弥漫着无声的威压。夏安来不及擦汗,连忙跪拜。 李祐温止住他,淡淡道:“你先去看看yīn云霁,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夜就成了这样?” 夏安连忙走到chuáng前,将yīn云霁的手腕翻出来,搭上他的脉搏,又侧头端详了片刻,抽回了手。 “启禀陛下,从脉象上看,yīn督公平日就积劳忧心,胸中郁结,久而久之,身体如同桑叶被蚕食。之前看着如常,实际内里早就空虚。今日应是被压制得久了,集中爆发的结果。” 李祐温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敲打片刻,她知道这几日yīn云霁都是如何作息的,甚至之前他有多辛劳她也是看在眼里的。 是她的错,她不应该松懈自己的责任,贪图他办事得力就将事情一股脑的都扔给他。而且她应该早些提醒他注意休息的,这样才是一个礼贤下士的明君所为。 几分愧疚涌上心头,李祐温打消了心里的疑惑。血液里一脉相承的多疑竟令她有片刻闪念是yīn云霁自己做的,想想又没道理,他若想不让自己去早朝,前几日就不会这么费心的开导她了。 李祐温开口问道:“夏安,今日应当如何?” 夏安回道:“陛下,这高热来得凶险异常,今日午间若是不能退烧,恐怕人就醒不过来了。” 李祐温眉心一跳,脱口道:“怎么这么凶险?” 夏安回道:“陛下,yīn督公身体本就…本就阳气虚弱,此番发热就是阳虚所致。应以温热之剂调中返阳,若是误投寒凉则立死。而温热剂见效慢,是故若午间烧热不退,则凶多吉少。” 李祐温沉声说道:“那快去配药吧,就在乾清宫里煎,务必要让他在午间烧退下来。” 夏安唯唯称是,提笔写了药方,jiāo给身边的太医院学徒到乾清宫厨房熬药。 * 夏太医做完了这些,讨巧的趋步走向李祐温,问道:“陛下,要不要臣再给您把下脉?” 李祐温一摆手,淡淡道:“不必了,这么多年都是一个毛病,你不厌,朕还厌了。太医院的学徒朕不放心,你亲自去厨房走一趟吧。” 夏安自从当了太医院院首,十几年不曾亲自熬过药了,就算是他配的李祐温的安神药,夏安都没亲自煎过,此时竟被金口玉言打发到厨房里去了。 夏安无奈退出了乾清宫,转到了厨房。太医院的学徒一见院首亲自到来,吃惊的问道:“师傅,您怎么过来了。” 夏安花白的胡子,一把年纪,没好气的说道:“怕你寂寞,来陪你。” 年轻的学徒一脸惊悚。 * yīn云霁安静的躺在chuáng里,盖着的锦被下仿佛没有什么起伏。 姣好的凤目乖巧的闭着,眼角cháo红,间或闪着水光,看着几分可怜。清冷的容颜染上高热的虚红,如同薄薄的一层绯纱。唇上的胭脂好似沾染了霞光,微微泛着亮。端的是色授魂与,妖冶秾丽。 李祐温此时却无心欣赏,她只担忧一件事,就是yīn云霁能否在午间醒过来。 yīn云霁仿佛难受的紧,眉间陡然皱起。李祐温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抚上去了。 她用两根手指轻轻的拉开那道纹路两边的肌肤,终于将蹙着的眉展平了,却也摸了一手的汗。 李祐温心道不妙,觉得应该唤人过来给他擦擦身。正踌躇间,卯时已到,海棠跪请李祐温起驾上朝。 李祐温心烦意乱,一挥手说道:“传令奉天殿,今日罢朝。” 海棠跪地说道:“陛下不可,陛下已经一连数日罢朝,今日若再不去,恐怕百官非议。” 李祐温怒道:“谁要非议?” 海棠还未开口,奉天殿的小太监慌忙来到偏殿报信,“启禀陛下,都御史顾江离联合御史台翰林院等所有官员跪在午门外说陛下……”后面的话嗫嚅不敢说。 李祐温问道:“什么?说。” 传信小太监说道:“御史说陛下连罢朝数日,昨夜又在宫中驰马,于祖制不合,皆因身旁有阉竖拐带。自古权阉祸国殃民,请陛下远离jian佞,纳忠良言,起驾上朝。”他说完,立马以头抢地求饶。 偏殿里陷入一片死寂,言官集体跪在午门外谏言还是李祐温登基以来第一次。 李祐温以为能让言官作此举动的必定是昏聩无道的君主,没想到自己偶一懈怠竟也遭此对待。 言官跪地,还提出了口号,这事非同小可,至少现在起居注上就已经记了这一笔,国史上会不会记下来还要看李祐温接下来的举动。 李祐温一把攥紧了chuáng上的帷帐,金线织就的纹路深深压进掌心的肌肤。身后是跪了一地宫人,眼前是躺在chuáng上生死不明的yīn云霁。 李祐温知道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她应该立刻抽身离开,赶到午门前下诏罪己,安抚言官,以图将影响降到最低。 可是她偏偏站在chuáng前,挪不动脚步。 时间就在李祐温的静默中一点一点的流逝。午门外是禁卫军在守,在冯鸣的怂恿下,已经有莽撞的言官开始向宫门里闯了。 海棠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硬着头皮开口道:“陛下,初冬地冷风寒,言官中还有几位老臣,若是跪不住晕倒了,事情就更加棘手了。还请陛下起驾上朝。” 李祐温心里动摇,喃喃道:“传令下去,再等一刻钟。” 一刻钟的时间过得很快。 yīn云霁还是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李祐温深深的看了他最后一眼,下定决心转身向宫外走去。 边走边吩咐道:“传令东厂,让毕方进宫,好生照顾yīn云霁。等一会夏安的药煎好了,你们就服侍yīn云霁喝下去,若是喝不下去,就将他扶起来硬灌下去。听懂了吗?” 海棠和川柏垂首道:“是。” 李祐温蓦地声音转戾,说道:“川柏,给朕查。到底是谁走漏了乾清宫的消息。”yīn云霁说其他宫人和近侍军不会外传,那就一定不是他们,只剩下乾清宫的人了。 李祐温自己也没发觉,她已经下意识的选择相信yīn云霁。 早朝下朝正是午间,李祐温踏出门槛的时犹豫了一瞬。不知道她回来时,chuáng上躺着的人会不会早已一缕魂断香消玉殒,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如果这样,那昨夜的陪伴就会像昙花一现,永远只留在记忆中。此后再不会有人为了鼓励她,甘愿冒天下之不韪,被群臣攻讦,只为让她知道即使她一生囿于皇城,牢牢的锁在这方寸之地,她也能让心飞到广阔浩渺的天宫。 可是,李祐温抬头看了看冬日晴朗的天,刺得眼睛微酸。她身后有江山万里,黎民社稷,它们抵着她,让她不管舍弃什么都不能后退。 更何况她本就是孤家寡人,没什么事什么人是舍不得的。 李祐温眨眨眼,定了定神,迈过了乾清宫的门槛,登上了二十四抬金銮驾,全幅仪仗随在身后。 驾前传来都知监寺人拖得长长的声音:“起驾上朝——。” 第41章 李祐温摆驾午门,远远就看见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御史台都在,还有清流一党的翰林院,甚至国子监的诸多学子也来了。 为首一人清贵雅正,跪得笔直,正是顾江离。 言官们在冷风里跪了半晌,此时看见李祐温的金銮轿,就像一股热流涌进心中,全都激动起来,山呼万岁。 李祐温揉揉眉心,长吐了一口气,下了轿站在言官们面前说道:“诸位爱卿,天寒地冻,跪在此处于身体有碍,有朝事不妨入奉天殿再议。” 言官们皆呼:“臣等有事启奏。”这是摆明了不会起来,非要在午门跪着说。 李祐温余光看见起居舍人正在奋笔疾书,眼前跪着的还有几位修国史的翰林。 李祐温qiáng行压下心中所有焦灼,先走到年龄最大的几位老臣跟前,柔声说道:“几位爱卿都是历经多朝的国家顶梁,今日若是跪坏了身子,岂不是朕之过?朕心里不安事小,江山社稷的损失事大。爱卿们想要在午门议事也不是不可,诸位先起身。”李祐温一面说,一面伸手搀扶,早有机灵的小太监搬来了几个软椅。 这几位年纪属实是大了点,此时也跪不住,看到李祐温态度良好,又有软椅,也就就坡下驴,顺势起身了。只一样,刚硬进谏之心还是不改分毫。 李祐温答对了上了年纪的几位,消弭了臣子午门外晕倒的可能,微微松了口气。 又转身来到顾江离面前,皱着眉问道:“诸位爱卿今日有何事议?” 顾江离身着绛红獬豸袍,手拿独山玉笏板,腰间挂着牡丹纹佩,跪在午门外说道:“陛下一连数日罢朝,臣身为御史,纠察天子百官,肃整朝纲法纪,不敢不进言。” 李祐温对上他,总是多包容一些,毕竟是她在心里钦定的皇夫人选,伤了面子恐日后不能相敬如宾。 李祐温好脾气的说道:“此事都是朕一时懈怠,朕日后无故不罢早朝,还请各位爱卿安心。朕今日下朝便回宫温习祖宗礼法,以图自省。” 顾江离仍是跪着未动,淡淡说道:“陛下自是圣明,奈何身边jian佞擅权,蒙蔽圣听,恳请陛下罢yīn云霁司礼监东厂之值,收三千营近侍军兵权,贬yīn云霁为庶民,永不录用。”说罢跪伏下去,脊骨弯曲,形成优美的弧线。 李祐温恍然明白了,顾江离一字一句是想要置yīn云霁于死地,她若不答应他,恐怕午门这些清风傲骨的官员,尽皆要跪到地老天荒。 李祐温拢在袖里的手紧紧攥起。yīn云霁现在还躺在乾清宫生死不明,就算他能醒过来,也要面对午门这一劫。 李祐温忽然发觉yīn云霁的人生竟是如此危机四伏,迷雾重重。位低遭人践踏,位高遭人忌惮,属实幽暗艰难。 乾清宫内一点愧疚,此时一点心疼,纠缠在一起,密密麻麻牵扯着李祐温的心。 李祐温被bī到了绝崖。 如果今天不拿出个说法,这些言官个个迂腐执拗,如何能劝得回去。若是杀了几个,那更是翻了天,这帮言官能跳起来指着鼻子骂。 说到底那些死谏的,拈住君主的一点错处就不放,不思如何活着止损,只庆贺正好有了藉口青史留名。他们根本不管君主是否还有改过的机会,一朝血洒丹樨,将君主推到了无可饶恕的境地,而将自己的名字永载史册。 他们岂非就在等着朕犯错?李祐温垂下眼眸看着眼前黑压压像cháo水漫延在午门的人头,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清流浊流,只要成党,对君主来说,皆为祸患。 她曾以为自己收服了顾江离,就是收服了言党。如今看来只要顾江离的意思和她相反,言党拥护的还是顾江离。 李祐温定了定心绪,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想保yīn云霁,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她还不想舍掉他。虽然他现在生死难料,但是他活一刻钟,她就保他一刻钟。哪怕他现在人事不省,她也不能把他推出去替罪。 李祐温松开拳头,神色和悦的说道:“yīn云霁行事妥当,未逾法纪。先帝病重时为祈福曾大赦天下,万罪并消,他就算真有什么罪也一笔勾销。况且朕登基后,yīn云霁又有诛灭钱党之功。诸位大人,jian佞祸国恐怕言过其实了吧。” 顾江离摇摇头,说道:“陛下,见微知著,防微杜渐。yīn云霁权力过大,难保某天压制不住,到那时悔之晚矣。他能于宫禁驰马,分明是心怀不轨。今日疏忽纵容,他日养虎为患。陛下不可不防。” 李祐温唇边虽还带笑,眼中的温度却渐渐下降,缓缓对顾江离说:“此事不怪他,是朕一时放纵,今后绝不再犯了。如果诸位爱卿还有异议,朕可以下罪己诏。” 顾江离心里一跳,bī李祐温下罪己诏不是他的本意。罪己诏一出,李祐温就是当众承认了帝王有过言行有失,威望会下降,历朝历代不到近乎亡国之时轻易不下此诏。 可是这样更看出来yīn云霁对李祐温的影响了。若是李祐温轻易撂开手,yīn云霁自是无伤大雅。如今李祐温竟能为他做到这般地步,那yīn云霁不得不除。 顾江离下定决心,叩首道:“臣等忠心为国,并不是bī迫陛下,而是铲jian除恶。陛下微末之错即下诏罪己,臣等心中不安,百姓心中不安。天下动dàng,岂是臣等本意?恳请陛下顾念黎民社稷,收回成算。只将罪魁祸首枭首即可。” 李祐温焉知不能轻易罪己,只是想震慑一下言官,使他们知难而退罢了。岂料他们拼着让李祐温颜面尽失也要揪着yīn云霁不放。 李祐温的眸子早已经彻底冷了下来,陡然伸手,挽住顾江离的胳膊,一使内力,径直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身后群臣离得远,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看到顾江离站起来,还以为已经谈妥,也都窸窸窣窣的站了起来。 李祐温趁着这一瞬时机,将顾江离拉至身前紧挨着她,挡住了众人目光后,一抽手将他腰间坠着红穗的玉佩拽了下来,压低声音说道:“江离,这玉佩和朕的玉笛同出一块玉料,佩上的牡丹纹,是中宫的象征,中宫掌印即是牡丹凤凰印。朕和你父亲顾嘉的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 顾江离猝不及防,闻听此言神情羞赧,耳尖泛红,露出手足无措的慌乱,说道:“臣明白。” 李祐温柔和的容貌光华流转,长眉一挑,眼中漫上chūn水迢迢,宴宴浅笑道:“江离既然明白,今日何必带着这么多人为难朕呢?等江离入主中宫,区区一介内侍阉人,你指东他不敢往西,那还不是任你驱使? 日后你有得是机会发落他,不用急于这一时,况且yīn云霁此时高热,能不能活到午间都难说。朕与江离,君臣一体,就不要为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生嫌隙了吧,如何?” 李祐温早就在心里定好了顾江离,自然是无不可。此时还能用这件婚事谋划更大的利益,保了yīn云霁,又收顾江离入后宫不得gān政。到时言党不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就是真正的为李祐温所用,她何乐而不为? 顾江离自己也是愿意,他早就猜到了李祐温和父亲的打算,他是欣喜若狂的。只是此时挑明,他心里有着几分踟蹰。 此时是除掉yīn云霁的最好时机,他重病在身,无法反抗。可是若执意如此,又恐怕李祐温不悦。 于公,她是君,他是臣。于私,他是未来的皇夫,她是他未来的…妻子。不论哪种关系,顾江离都不想让李祐温对他心生不满。 李祐温见顾江离心中还是犹豫,便噙着笑拢了拢手中的玉佩,说道:“此玉算是朕与江离的定情之物。朕的玉笛早赠与你了,那这玉佩合当是朕的了。不如江离给朕配上?” 顾江离望着她温柔明丽的笑容,一瞬间心里如烟雨迷离,只要能看见她这般笑着,比什么都好。 顾江离伸出素手接过玉佩,摸了摸柔顺的红穗,终于微微低头,将玉佩系在李祐温的革带上。这便是妥协的意思了。 李祐温在他看不见的时刻,神情寡淡凉薄。不像是得到了什么,也不像是失去了什么,只是完成了一位帝王人生中必经的任务罢了。 顾江离系好后,微微后退一步。眼前白玉红穗明huáng袍,金冠束乌发,五彩盘龙纹,仿佛天生一套相得益彰。李祐温明眸善睐,一度chūn风,绮彩若神人。 李祐温放开顾江离,向言官们走近几步,抬高声音说道:“朕已知昨日之错,回宫抄祖训五十遍自省,今后永不再犯。今日午门进谏群臣学士,皆忠心为国直言不讳,各赏俸禄三月。还请各位爱卿入奉天殿早朝吧。” 言官面面相觑,虽没完全达到目的,但直犯天颜没受申斥更没有大臣被杀,结果已经很好了。祖训自开国以来积了历代,着实不短,抄个五十遍,皇帝也算诚心了。今日一事应该能够提醒皇帝注意yīn云霁的jian佞之心,这本就是他们的本意,殊途同归,也不算一无所获。 如此一想,又一看顾江离同意了这个结果,大家便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午门,赶往奉天殿上迟来的早朝。 奉天殿里留着好多没有去午门的宦党和王党,没有李祐温的旨意也不敢擅自回家,就在殿里凑成数堆窃窃私语,正在暗自揣测午门结果,只觉得今日之事恐怕不会善了。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时,都知监的传令太监赶入宫中报信,才知午门事毕。群臣迅速站回自己的班位,从白玉笏板后偷偷窥测。 只见李祐温当先进殿,依旧龙章凤姿,脸上神情与往日无异。顾江离跟在身后,微微低着头,脸色…好像有点微红,这是被训斥了? 之后就是浩浩dàngdàng的言党,各个脸上喜气洋洋,看来结果应是对他们有利。 宦党之人暗中相互递了眼风,脸上皆是不屑之意。 这些言官还没看透,外臣再得宠也比不过内臣,今日联手进谏,看着风光,实则已经触了李祐温的忌讳,指不定日后如何收场呢。 第42章 夏安一剂药煎好,送到乾清宫偏殿。可是yīn云霁昏迷不醒,滴水不进,药喂不进去。 夏安和学徒犯了难。夏安的目光里闪着诡异的光芒,对小学徒说道:“只有一个方法了。” 小学徒茫然道:“什么方法?还请师父赐教。” 夏安诡秘一笑,说道:“我听说人昏迷时,药嘴对嘴能喂进去。”一指躺在chuáng上神情柔弱的yīn云霁道:“你来。” 学徒汗如雨下,推脱道:“不不不,学生不敢。学生见识浅薄,没听过这种方法,恐怕做不妥当,还是师父先示范一下吧。” 夏安一皱眉,说道:“你还不快去,等陛下回来了,yīn督公的药还没喝下去,咱俩都要没命。我是你师父,你还敢不听我的?” 学徒迟疑不定,不喂怕李祐温杀了自己,喂完怕yīn云霁醒来杀了自己,只得抬脸哀求夏安。 夏安看他迟迟不动,低声喝道:“快去。我年纪在这摆着呢,我就是想,年纪也不对…”要不然哪轮得到你。 小学徒欲哭无泪,师父老人家平时酷爱捉弄人就罢了,关键时刻还是这么不靠谱,他什么时候能出师啊。 他接过药碗,走向yīn云霁,站在chuáng边回头望了夏安最后一眼,眼里是深深绝望。 谁料夏安不改主意,还在鼓励他:“你放心,川公公将乾清宫人都带走审问了,这里就咱俩。我不说谁也不知道,没有事的,你快喂吧。” 小学徒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鼓足勇气饮了满口的药,掰开了yīn云霁的薄唇,低头就要哺过去。 夏安掐着拳头,在殿中目光灼灼的看着,只见自家学生的脸逐渐凑近了yīn云霁。 yīn云霁安安静静的躺在chuáng上,还是无知无觉,丝毫不知眼前压下的黑影要做什么。被掐起的脖颈颀长优雅,薄唇里红舌柔软。 再快点啊,夏安暗自捉急。 就在学徒的脸和yīn云霁的唇只有一线之隔时,忽的门口处传来bào喝:“你们在gān什么?!” 小学徒的嘴本已微张,听到这声,不及闭上,一侧头满口的药都喷到chuáng侧的地上。 好险,进殿的毕方心里一松。 可惜,夏安心里暗自惆怅。 小学徒战战兢兢的站在chuáng侧,看着这位得到传召过来照顾yīn云霁的东厂大档头毕方。 毕方扫了一眼,不必多问就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淡眉一皱,一个太医院他还不放在眼里,喝道:“这不是胡闹吗?” 夏安眼睛一眯,微笑道:“督公喂不进去药,我等也是无计可施啊。” 毕方已走到chuáng前,劈手夺过小学徒手里的药碗,看了一眼里面的药还剩很多,说道:“我来。” 夏安复又兴奋起来,招招手让学徒过来,两人并排站在一起盯着毕方。 毕方先端详了yīn云霁的面色半晌,满脸虚弱病容,情况看起来不妙。他心里一沉,眉间涌起了愁绪。 回过神才发现夏安和他学生满眼古怪,不由愤愤然:“你俩站那么远做什么?还不快点过来,帮我把督主扶起来。”这两师徒在这紧要关头还偷jian耍滑,着实可恨。 夏安倍感失望,也只得上前和学生一起将yīn云霁的上半身扶起来。 毕方执了勺喂了一口药,果然喂不进去,全洒在身上了。夏安得意洋洋道:“我说过这不行的。” 毕方又盛了一勺,换了种方法,将勺直接伸到yīn云霁的喉底。夏安大惊失色,说道:“你这样很容易直接送到气管里的,要是药进了气管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毕方实在忍无可忍,无计可施,说道:“闭嘴。”难不成真要对嘴喂?他也打怵啊。 夏安不听他的,对小学徒说道:“这样吧,你扶着他,毕大人喂药,我来滚督公的喉咙。” 毕方和小学徒半信半疑的听从了他。三人换好位置,夏安拉着yīn云霁颈间的肌肤,宦官的喉结都不明显,摸了半天才找到yīn云霁的喉头。 毕方喂一口,夏安手动滚着yīn云霁的喉咙,这才咽下第一口药。 这方法需得配合好,要是滚岔了,在场诸人谁都活不了。 一碗药,三人足足喂了一个时辰,其间还要不断的用厨房里多熬的药替换凉了的,方才喂完,扶着yīn云霁躺下。 夏安走不得,要时刻观察着yīn云霁的变化。毕方绞了丝帕,替yīn云霁擦掉了额头和脖颈的汗,又将袖子捋上去,把胳膊和手也细细擦了。 夏安冷眼看着,嗤道:“怎么不把身子也擦擦?” 毕方扫过一阵凌厉的眼风,默然不语。 乾清宫偏殿里沉寂半晌,也临近下早朝的时间了。夏安一把年纪,仍是个闲不住的嘴碎,还总试图挑衅,问道:“你们也挺孤独的吧?” 小学徒悚然而惊,师父又开始gān在老虎嘴边拔毛的事了。 毕方本不想理他,但是养气功夫没有yīn云霁厉害,忍不住冷冷开口道:“怎么,你要试试?” 夏安打了个寒颤,终于消停了。 * 这时,只听得chuáng上一个虚弱的嗓音,低声问道:“几时了?”毕方连忙低头去看,yīn云霁半睁的双眸清光流泻,他终于转醒了。 毕方激动万分,说道:“督主,您终于醒了,陛下上朝前命儿子从东厂过来照顾您。现在巳时三刻了。” yīn云霁醒来的瞬间就已经回想起了一切,淡淡笑道:“是么,陛下上朝去了啊。”幽深莫辨,不知他究竟何意。 毕方不知道怎么接话,便向yīn云霁说道:“督公这次重病,陛下特意宣了太医院夏院首,又亲自抱您到乾清宫偏殿的。”说这些试图让yīn云霁心里高兴一些。 yīn云霁确实心里欢喜几分,殷红的薄唇边浮起一丝笑容,说道:“有劳夏太医了。” 夏安笑道:“不妨事,只是督主阳虚的毛病要重视起来,平日也要温补才是。” yīn云霁一听目光寒彻入骨,自己的身体什么情况自己清楚,昨夜明明是自己冻了一夜,脉象上应是风寒入体,而不是什么阳虚。 夏安不愧是老狐狸,有意为自己遮掩,恐怕他日后有所求于自己。 yīn云霁想罢,瞥了一眼毕方。 毕方知道这就逐客的意思了,起身走到夏安面前,冷冷说道:“督主已醒,请夏太医回吧。” 夏安诶诶叫道,“人醒了还不算完啊,我这看病还没看完呢。” 毕方哪里管他,督公平素见宫中人都有几分客气,今日一醒就让夏安走,分明是有事要说。 毕方直接上手轻推着夏安,一直推到门口。夏安一把年纪力气不敌他,又怕被他推摔了,半就着出了门。 毕方扔出了夏安,旁边的小学徒赶紧背上药箱,在毕方冰冷的注视下,贴着边溜出殿门,主动去追师父了。 毕方看着两人背影,将门扉掩上了。 * 小学徒在宫道上追上师父,说道:“师父,您今天胆子真大,那种话都敢对东厂的人说,您也不怕他一个不高兴把您给咔嚓了。” 夏安嗤道:“那有什么,皇上我还能说上两句呢。” 小学徒讶然,“皇上的虎须您都敢拔?” 夏安啐道:“呸,皇上是女子,哪来的胡须。皇上生病也要靠我续命,当然不能动我了。我有皇上保着,普天下谁也动不了我。” 小学徒佩服万分,“还是师父医术高超有好处,学生什么时候能像师父这样啊。” 一想到师父那不靠谱的样子,就觉得前途渺茫。 * 毕方跪在yīn云霁chuáng侧,听着yīn云霁的问话,将他知道的消息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只是隐瞒了夏安试图让学徒喂药的一节。 yīn云霁听完李祐温上早朝前的情形,喃喃的说道:“是么,她还是等了我一刻钟啊。” yīn云霁知道李祐温是不会留下的,他只是想让她心里对他多几分愧疚,对顾江离多几分不满。没想到如今效果更好,他至少在她生命中占据了一刻钟。 yīn云霁仰面躺着,狭长的凤眸望着帐顶的夜明珠,闪动着熠熠幽火。还是有希望的,今日一刻钟,明日一个时辰,不管要等多久,总归是有可能的。 我早已知我委困泥土肮脏不堪,可是我仍旧希图某日,清泉涤dàng赤足登岸,因为我还怀有希望,陛下。 * 因着午门的事,早朝比平日晚了几许,下朝后早已过了午间。 李祐温摆驾回宫,路上想着和顾江离的婚事应该jiāo由礼部和内务府一同办理。 想着想着就到了乾清宫的偏殿,李祐温迟迟不下轿,就怕进殿已经是yīn阳两隔。 銮驾停在外面,自然会被宫人发现。川柏带着侍人前来接驾。 李祐温欲言又止,反复几次,才终于问出声:“yīn云霁如何了?” 川柏跪道:“回陛下,yīn督公已经醒了,正在偏殿恭候陛下。” 李祐温这才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心脏剧烈的跳动,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方才竟屏住了呼吸。 李祐温gān脆利落的下了轿,疾风般快步走进偏殿,一路宫人跪拜。 偏殿里早听见外面的动静,毕方跪在大殿门口,拜见了李祐温后就退出殿外了。 李祐温兴冲冲的走到yīn云霁的chuáng前,看着yīn云霁的脸庞,桃花眼里温柔明朗,笑道:“你可算醒了,朕担心了一上午。” 第43章 yīn云霁听到李祐温的声音,心里有淡淡的喜悦,脸上浮现了温柔的笑意,一扫虚弱病容。他想以最佳的状态回应她。 可是这笑意还来不及蔓延到眼底,就在触及李祐温腰间佩的玉佩时,彻底冻结。 yīn云霁的瞳孔骤缩,手足冰冷。方才怀着的希望仿佛解冻的冰河悉数粉碎,心脏像是猝不及防的被毒蛇咬了一口,脸上刚恢复的一点红润消退了个gāngān净净。 早上李祐温的朝服是他一件件亲自服侍穿上的,所佩挂件一应经他的手,并没有这件。况又是牡丹纹,yīn云霁瞬间就明白了午门何以如此快就恢复平静。 yīn云霁暗自在锦被里攥紧了手,划动出了裂帛的声音。不要慌,yīn云霁告诉自己,还没到最后,自己还有底牌。 看着yīn云霁惨白着脸色,半晌不说话。李祐温收起了笑意,蹙了眉疑惑的问道:“云霁感觉还是难受吗?”说罢,转头问道:“夏安去哪了?” yīn云霁连忙回过神,应答道:“陛下恕臣无法行礼。臣没事,只是刚醒,有些神思不属罢了。夏太医年纪大了还忙前忙后,臣看着不忍,便让他先回去了。” 李祐温这才放下心,心情复又高兴起来。眉目展开得温润疏朗,笑道:“第二次了,这是云霁第二次在朕面前晕过去了。朕真疑惑,云霁的身体可以活过六十岁吗?” yīn云霁笑道:“陛下金安万岁,臣自然也要陪陛下千年万年的。” 李祐温心里一动,黑眸润透,笑道:“那你可要好好锻炼身体,这样吧,朕命人把钟粹宫的演武场收拾出来。今日早朝冯鸣说禁卫军疏于练习是因为宫中没有演武场,话里话外都是给贺希夷开脱,朕就在宫外给他圈了块地。朕怕你也为难,钟粹宫演武场那块地就给你,或是你用,或是训练近侍军都可。” 钟粹宫就是东宫,yīn云霁说道:“多谢陛下,臣定不rǔ命。” yīn云霁顺滑的发丝淌了一枕,露出的脸柔弱乖巧,黑白相衬得如珠如玉。不知为何,李祐温在这样的他面前最为放松。就像在海棠和川柏面前。 海棠和川柏是陪伴自己多年,有此感觉并不奇怪。yīn云霁归顺只区区数月,李祐温心想,怪不得历朝历代都有宦官gān政之事,朝夕相处果然对君主的影响很大。 就像温水煮青蛙,李祐温已经适应了有yīn云霁在身边,仿佛浸泡其中,心里浮现了一息警醒,也飘飘dàngdàng的离远了。 李祐温笑道:“你安心养着,朕让夏安每日都来,你要是哪里不好受你就告诉他。朕先走了。” 李祐温恢复了jīng神,将勤政的习惯一并都捡了起来,递进来的奏折又回到了御书房。 yīn云霁默然的看着李祐温的背影出了乾清宫,摆驾御书房。慢慢的半闭上眼睛,长睫jiāo合,薄唇抿得极紧,如玉的脸上幽晦yīn冷。 * 川柏和海棠今日却离御驾极远。所幸有轿帘挡着,只要李祐温不唤人,就发现不了。余者不敢多问。 川柏淡淡对海棠说道:“你可想好了?一会皇上到了御书房定是会问的。” 海棠的柳叶眉紧皱,并不答话。埋头向前走,目光却闪烁,一看就知她心里慌乱。 川柏微微叹了口气,“你别指望能够糊弄过去,陛下看着御下宽缓,但吩咐过的事是绝不忘的,况且这次陛下是动了真怒。” 早上川柏刚把乾清宫的宫人叫到一起,准备挨个盘查是谁泄露宫里的消息的时候,海棠主动的找到了他承认。 川柏登时一惊,他仍旧命徒弟盘查,做出仍未找到的假象掩人耳目,私下里和海棠单独商议。 海棠当时便说道,若是皇帝问起,她就主动承认,若是罚便也认了。 川柏却不这么想,如此一来定是要伤李祐温的心的,二来他和海棠一起在宫中长大,早已不知不觉将她放在了心里,他不想看到海棠受罚。 他明知自己不可能,只是在心里默默的祝福她,并想替她承担所有罪责。 海棠虽不知他的心思,但也绝不同意,商议了一上午,两人仍是没有谈妥。 海棠牙一咬,说道:“陛下就算真怒,将我打死我也甘愿,没得道理你去替我。” 川柏qiáng压下所有焦躁,说道:“皇上二十年来,贴身的就是咱俩,你若照实说你背叛了她,岂不伤了皇上的心?” 海棠最是忠心,心里踌躇还是犟道:“我是为了皇上好,yīn云霁根本不是个好人。皇上知道了念我一片忠心也不会苛责我的。” 川柏闻言压不住心里的火,酸道:“平日挺jīng明的人,怎么最近傻了,是不是跟那个小书童待久了。那些个僭越的掺和主子的事的,哪个不打着忠心的旗号?今日午门的事你也听着了,顾江离不比你忠心?你看不出来皇上心里不高兴呢?况且你说yīn督公不是好人,你有什么证据?” 海棠自觉理亏,“我就是直觉,你且等着吧。” 川柏知道海棠开始耍赖了,她只要一不讲理他就拿她没办法,安抚道:“你听我说,你直接去认肯定不行,你若是不让我替你认的话,咱们就推到yīn云霁身上。” 海棠看着川柏幽深如墨的眼神,心里有片刻不忍,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她便慢慢的点了点头。 川柏倏忽笑开,白净的脸上一片阳光明媚,柔声说道:“没事,你不用有负罪感,也不用害怕。”就算日后事发,yīn云霁报复,我也全都为你承担。 海棠不知他所想,只默默的向前走。 * 李祐温推门进了御书房,屏退了众人,转头看向川柏和海棠,目光里温柔退去,透露着冷静。 李祐温看着川柏,问道:“查的怎么样了?” 川柏跪伏着,看不清面孔,只有清澈的声音传出来,说道:“回禀陛下,乾清宫诸人并无异样。” 李祐温讶然,蹙了蹙眉头,说道:“你确定吗?”川柏比海棠稳重,他办事李祐温很放心,从来没有问过第二遍,今日却破了例。 跪在一起的海棠闻听此话已经动摇了,却被川柏抢了话。 川柏只吐出了两个字,如同金铁相撞:“确定。” 李祐温垂眸思考片刻,低低说道:“这绝没道理,他若不想朕上朝,没必要去陪朕,况且他今日鬼门关外走了两遭。” 川柏说道:“陛下,这就比方种了棵白菜,辛苦施肥捉虫养到大,最后却拔掉吃了一样,很多时候人做事就是会前后矛盾的。” 李祐温沉吟不语,目光却在川柏和海棠身上转了一转。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中仿佛凝成了一块冰。 海棠的手心慢慢濡湿,她实在受不了心里的压力,几乎要坦白。川柏感到了她的动摇,想要压住她的冲动,却因为李祐温注视而不敢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门外通传,顾江离到了。 * 顾江离想要和李祐温再谈谈,下朝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进宫来,结果正撞见这一幕。 李祐温看到顾江离进来,目光里的冰冷微微松动,说道:“江离,你来得正好,朕问你近日可有宫中人通传消息到顾府?” 川柏心里一沉,微微闭上了眼睛,他知道顾江离最是清风傲骨,李祐温既然问到面前了,他是绝不会说谎的。 看来事情马上就要bào露了,他死不足惜,但是他还是想竭力保住海棠。川柏打定主意,身形一动,看了顾江离一眼,这一眼饱含哀切恳求。 这当然逃不过李祐温的眼睛,这样李祐温怀疑的就会是他,而不是海棠。 李祐温难以置信,她以为川柏和海棠是会陪她一辈子,绝不会背叛的,但是川柏竟然在这紧要关头动了,不由得她不多想。 顾江离自然是看到这一眼了,也知道是海棠通过清笙给自己传得信。此时他若是照实说,定然是他两人都问罪。若是不说,自己也是欺君。 李祐温这一问,殿中三人都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李祐温静静的看着面前三人,等待着顾江离的答案,不管答案是什么,有人背叛了她都是事实,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是几个罢了。 李祐温又感到了寒冷,她想起了乾清宫的地龙,暖烘烘的,在前几日慰藉着她的心。 顾江离打定了主意,说道:“陛下,并没有宫人向顾府通报宫里的消息,此事都是臣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还请陛下恕罪。” 李祐温冷笑一声,说道:“那不知江离是从哪里听来的?” 顾江离说了第一个谎,本就已经窘迫了,此时更是支吾着答不上来。 李祐温不愿bī他,只柔声说道:“江离何必包庇。” 顾江离无法,一咬牙道:“陛下今日午门答应了臣,入中宫便将内侍处置权一并jiāo给臣。陛下既已和臣定了婚约,臣恳请陛下先一步放权,此事jiāo由臣处理,定让陛下满意。” 第44章 帝后和睦是国家稳定的基础,是天下夫妻的典范。李祐温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这是定婚约后顾江离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她虽然感到失望,但也不应该驳了他的面子。 李祐温正想答应他,忽然想起来yīn云霁的身体还没有恢复。真要这时候抬顾江离,势必要压了他,也不知他那个羸弱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 李祐温思索片刻,折中了一下,揉着眉心说道:“江离不必担心,朕不要他的命。”下旨道:“着川柏除御前太监总管一职,以后就去乾清宫守门。” 各退一步,顾江离本意不是夺权,也就罢了。川柏保了海棠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谢恩后便安静的退出去了。海棠心里不是滋味,但知道这两人为了她做了什么努力,也就默默的咽下去,跟着退下了。 * 御书房里恢复平静,只有李祐温知道,又有一个相伴多年的人远离了她。 她早就过去了会对这种事愤怒的年纪,她只觉得倦怠,可是不得不打起jīng神。 李祐温勾动唇角,赐了顾江离的座,柔声问道:“江离有什么事吗?” 顾江离眉目间流动着和煦的chūn风,声音清醇如美酒,只说道:“陛下,婚事应当如何安排?” 李祐温无意识的摩挲着腰间的牡丹纹玉佩,心里不上不下的吊着,说道:“皇家的婚事都是定在chūn天,万物生机意头好。等转过年的chūn天,让钦天监挑个吉日,内务府采买。只是明年说不定要大选,朕心里还没定下来。” 不论选秀是在大婚前还是后,李祐温都觉得会委屈了顾江离,她的意思是或者晚几年,或者就算了。她没什么大选的必要。 顾江离虽然想过这种局面,可是亲耳听到李祐温的话,心里还是有些酸痛。 他闭了闭眼,脑中滚过一圈圣贤古训,终还是艰难开口:“陛下,自古皇嗣为第一要务。臣虽愚钝也知后宫盈广乃是国家之福。臣万不敢因一己之私而被指善妒,累及百姓不安,社稷动dàng。臣还请陛下照例采选。” 李祐温搭在梨花椅扶手上的长指一紧,侧首看着顾江离,桃花眼里墨色浓重,看不清是什么情绪,只轻轻说道:“是么。” 果然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客气得总像是初次见面。娶妻娶贤,她能立如此贤德之人为皇夫,算是福分了。 她早知皇宫何等所在,不应该奢望太多。 倘若真是有爱,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呢。难道是他顾虑太多?李祐温还想再争取一下。 她看着顾江离认真说道:“江离,你要是害怕善妒的名声,朕可以表明态度与你无关,你不要委屈自己。” 顾江离心里一暖。可是所谓规矩体统,就是即便知道遵守了会让自己难过,也是要照着做的,否则天下何以安定? 顾江离视线低垂,声音却坚定,说道:“陛下岂不闻汉宫班婕妤辞辇进贤,礼匡君臣。臣即便入宫,仍应守君臣之别。臣不敢为嬖幸陷陛下于无道。” 李祐温心里些微的悸动终于归于沉寂,仿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规矩,礼法和看不见的束缚,皇城和她的人生应该由这些组成,那不可理喻的希望不在这范畴之内。 李祐温轻轻一笑,声音缥缈:“嬖幸啊,江离真是清高入骨。既然你都说得如此直白了,朕怎么忍心让你难做。朕若是此时公布皇夫的人选,群臣恐怕疑心你早有献媚之举,于你名声有碍。不如来年你也一起参选,到时朕再立你,天下便没有议论了。” 这也是顾江离今日到御书房想说的,闻言便应了下来。 两人商议妥当,便无别话。静默半晌,李祐温没有发话让他退下,顾江离却想离开了。 顾江离起身拜退,说道:“陛下,臣不宜久留御书房,于礼不和。臣告退。” 李祐温止住他,“你是朕未来皇夫,你就留在这多陪朕一会。” 顾江离目光微动,说道:“陛下,如此臣更不敢久留。后宫不得gān政,臣日后皆不宜来御书房,恐有gān政之嫌。” 李祐温抬起头,定定的看了他一瞬。忽然淡淡一笑,说道:“江离提醒得是,朕一时忘了,如此你就先回府吧。” 门扇开合,发出轻轻的响动,不疾不徐的脚步慢慢离去,御书房里只剩李祐温一人。 满架的古书,累牍的奏折,旁边一席小案空无一人,落了些微的灰尘。香炉里苏合香的袅袅细烟笼罩房中,仿佛漫漫大雾野旷苍茫。 李祐温独自倚坐在梨花木的扶椅里,双目微阖,遮住了眼中的悲悯。 她的声音轻轻的,对着早已离开的人说道:“中秋宴时你一曲琴音,破千里冰雪而引chūn来。朕以为你会是朕的知己,如今看来,是朕自误了。” 无人听见却字字清楚,越到后语调越寒,终于冻彻心扉。 * 此后的乾清宫风平làng静,若不是看不见川柏,自己腰间还多了个玉佩,李祐温几乎会误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 yīn云霁一日日喝着夏安的药,终于病愈。梁国公还在羁押,钦天监定的行刑日子就在几日后。人关在诏狱,自然是yīn云霁监斩。 行刑当日,天高云淡。囚车将人一路从东厂提到闹市口,车里人无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再也看不出来当朝大员的气度。 yīn云霁足蹬粉底皂靴,身穿黑压压的曵撒,颜色深的就算是鲜血溅上去都看不出来。 他坐在监斩席上,举手遮目看了看日头,到了时辰便向坐在主位的刑部尚书胡松点了点头。胡松连忙传令行刑开始。 刀斧手听令口含了一大口酒,在锋利的尖刀上细细洒过。第一个刑的就是钱善达的剐刑。 两刀下去先割了双rǔ,围观者无不心惊胆战。承平日久,十几年来没判过此刑,很多年轻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鲜血淋漓的场景。 钱善达剧痛难忍,看见yīn云霁在监斩席便破口大骂,“无根阉狗,不yīn不阳的东西。狗仗着人势也敢玩花样陷害本公,本公就是下了yīn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旁边的胡松吓得脸都惨白了,就连围观的普通老百姓也面露不安,他们虽不懂朝政,但也听过大名鼎鼎的东厂。 yīn云霁垂下眼帘,细细把玩着手上翠绿的扳指。这种临终乱吠他听得不计其数,将死之人他计较个什么劲呢。 况且舌头历来是最后割的,就是让犯人发出哀嚎和忏悔,来警醒教育百姓的。他不想提前割了破了例,在顾江离已定中宫的时候被言官参上一本。 钱善达看他没反应,自以为戳中了他的痛处,越骂越起劲,“哈,你这么费力的扳倒本公,皇上那小儿能赏你什么,能赏你站起来撒尿吗,哈哈,你就一辈子像只jī一样蹲着吧,哈哈。” “白生了一副花样子,姓yīn的,你根本没用,哈哈,遇见女人你敢碰她吗,你敢吗?你这般无用,连勾栏院都进不去,还是去小倌馆讨赏去吧。接客的时候可千万记得闭紧嘴,一出声你那不男不女的嗓音,聋子都知道你什么来历,哈哈。” yīn云霁将扳指紧紧攥在手里,深深的压进了掌心,形成了一个圆坑,可是他却丝毫没有感到疼痛。狭长的眼眸翻腾着yīn暗,长睫极快的微微颤动,可知这些话并不是对他不起一点作用的。 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听了无数遍,真是没什么新意。yīn云霁微讶于这时自己还能分心想这些,自嘲的勾了勾唇角,长吐出一口气。 胡松的冷汗早就淌满了一背,别人不知道,他是一路配合东厂审讯的,知道的颇多。那花样百出的刑罚,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他可害怕yīn云霁折了面子,回头灭口将自己随便按个罪名扔进诏狱。 胡松赶紧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快指示刀斧手将钱善达的舌头先割了。这关头他可顾不得会不会被御史弹劾了,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况且讨好了yīn云霁不愁没官做。 yīn云霁看到了胡松的小动作,终究还是默许了。刀斧手得了指示,一把尖刀就要往嘴里招呼。 钱善达知道他想做什么,左右摇着脑袋竭力躲避,一边躲一边说,“且慢,姓yīn的,你应当还没看过剐刑吧?这剐刑十五年没判过了,你难道不想知道上一个判凌迟的是谁吗?” yīn云霁心里一动,抬眼看着钱善达。刀斧手一见情况有变,便将尖刀收了回去。 钱善达满面狰狞,说道:“没错,上一个剐的就是你那谋逆的爹。哈哈,本公当年也是知晓此案的,别人不敢说,本公将死之人什么也不怕,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究竟姓什么?” yīn云霁当然想,满裕朝只有他一个人姓yīn,这屈rǔ的姓氏要跟他一生。他认,但他也想知道自己原来的姓氏,他也想知道自己原本作为一个正常人的人生轨迹应该是什么样子。 但这是个圈套。 他知道钱善达为什么在狱中不说,无非是知道这件事不足以换他平安,所以留到今日在闹市口当众羞rǔ他。 闹市口又人多眼杂,只要他说了旧事,必然有人报给李祐温。这事落在皇上的眼里,就是他yīn云霁追忆先祖图谋造反的证据。 况且钱善达最后不一定真的会好心告诉他,让他一辈子不得解脱才是钱善达的报复。 他想得如此透彻,他知道应当赶紧割了钱善达的舌头向李祐温表忠心,可是他还是迟迟不动手。 他是真的想知道。 钱善达抓住了他的软肋,一瞬间兴奋得脸孔都扭曲了,疯狂大笑道:“你想知道吗?可是本公年纪大了,身上又疼,只得慢慢想了。想的时候难保不胡言乱语,你可得仔细听清我说的每一个字,说不定哪句就有了。” yīn云霁闭上了眼睛,静静的听着钱善达在那里骂,什么“阉竖”“没根”“祖宗蒙羞”。渐次到后来变成了污言秽语,什么“银托子”“玉势”“chuáng上的玩物”都出来了。 满刑场几万人听得一清二楚。 yīn云霁本就白皙的脸,越白了一分,暗自咬紧了银牙,羸弱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绑在了椅子上,分毫动弹不得。 三千刀割完,钱善达眼睛早没了成了空dòng,肉割得零碎骨头露在外面,喉间嗬哟嗬哟的喘着微弱的气。就剩了两刀,一刀舌一刀心。 钱善达说不出大声了,艰难道:“你想知道,你就过来,亲自听我说。” yīn云霁动了动僵硬的筋骨,站起身来。踏过一地鲜血,零散的血肉,站在这还剩一口气的骨架前,低低说道:“说罢。” 声已不成声,yīn云霁附耳到喉间才能勉qiáng听清,“哈,你爹是凌迟,本公也是凌迟,你不如认本公做爹,跟本公姓钱罢,哈哈哈哈。”说罢,竟回光返照似的疯狂大笑,一个骨架还能笑得开怀,那场景十分瘆人。 yīn云霁倒是面无表情,他早知这个结果,只是还想尝试一下罢了。 yīn云霁站直了身子伸出手,透过胸前一根根雪白的肋骨,从缝里一把抓住了钱善达跳动的心脏,直接拽了出来,缠绕的血管被拉的极长然后断掉。 那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yīn云霁就站在刑场中央的血水里,身前一副雪白骨架,软玉般的右手握着颗滴血的心脏。眼里古井幽深,脸上无悲无喜,如同殿上修罗。 yīn云霁环视了一周,感到他目光投来的人都缩着脖子低下了头,一片静默。 yīn云霁觉得无趣,低头看向手里的心脏,微微笑了一下,一用力捏爆了它。 血花飞溅,洇湿了黑色的曵撒,间或几滴沾到了yīn云霁洁白细腻的脸上,如同雪地盛开的点点红梅,妖娆清冽。 第45章 剐刑之后是内阁众人的斩刑,围观者又恢复了兴致,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既想上前又怕沾血,前后挤拥着躁动不已。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其中尤以吴省的斩刑最血腥。yīn云霁已经审出来寿辰节想要刺杀他却误伤了李祐温的刺客都是他安排的,于是特地关照了他的刑罚。 吴省是最后一个斩首的,刀斧手从脖颈侧面下刀,砍了一半就收刀,借口刀卷刃了,下去换刀。 就剩吴省孤零零的在刑台上耷拉着半拉脖子,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惊恐的声调,瞳孔放大满是哀求,硬生生将血流尽才咽气。 该杀的都杀了尽,yīn云霁面色不显,准备回宫复命了。 毕方却附身提点道:“督主,钱善达还有个小儿子,年方五六岁,应当送入宫去,现下督主您看?” 毕方的意思是刚刚钱善达rǔ骂了yīn云霁,可是钱善达也剐了,yīn云霁这口气要不要在他儿子身上出。 别看只是个小孩子,东厂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吊着一口气,玩个几年不是问题,绝对够出气的。 yīn云霁厌恶的皱了皱眉,说道:“斩了吧。斩了gān净。” 那孩子已经带上来了,左右听了yīn云霁的吩咐,直接就将他往刑台上拖。 那孩子虽没见到刚才的场面,却也看见满地鲜血知道自己命不保矣,遂大喊大叫奋力挣扎,白胖的脸上满是晶莹的泪珠。 就在此时,一席青顶八角银呢轿,抬进了刑场。一掀轿帘,下来一位温润如玉的清贵公子。 yīn云霁瞳孔一缩,原来是顾江离到了。 * yīn云霁微微笑开,眼里却像含着森冷的冰锥,问道:“顾大人怎么来了?” 顾江离和煦一笑,说道:“我听说督公监刑时好像有些差错,就过来看看。” yīn云霁轻轻转着手上翠绿的扳指,漫不经心的说道:“顾大人恐怕是指谋逆钱氏的剐刑吧?” 顾江离点一点头,“不错,钱氏最后一刀应是刀斧手行刑,不知为何督公竟亲自下手。已经有弹劾的消息递到我这里了。” yīn云霁冷笑一声,“哦?不知弹劾本督什么?” 顾江离皱了皱眉,说道:“督公此举,有借机戕害同僚,报复旧怨,以权谋私之嫌。监斩官应当是法理公正的表率,你这般表现更是有失公允。明日弹劾的折子就要递进宫中。” yīn云霁像吞了鱼刺一样不舒服,这帮瘦骨铜声的御史,成天的盯着东厂。 正想着,钱家的小儿子瞅准了一个空隙,使劲的从抓着他的手臂里钻出来,跑到了顾江离的身前,抓着他柔白的衣衫下摆,嘶喊道:“大人,救救我,救救我。” 这小孩子并不认识顾江离,只是看到他和yīn云霁相对而立,之间又有剑拔弩张的气氛,觉得他是yīn云霁的敌对者,故而奋力向他求救。 yīn云霁垂下漆黑的眼眸看着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子,只觉得时间仿佛倒流。 顾江离拉过这个孩子,摸了摸他的头顶,轻轻的安抚他,问yīn云霁道:“这孩子应当是送进宫里的,你怎么把他往刑台上拖?你是为了报复钱善达,但是他人已经死了,你不应该再向小孩子下手。” 消息果然传得好快,恐怕现在那些污言秽语也传到李祐温的耳朵里了吧。 yīn云霁这样想着便恨不得死去,冷冷的答道:“本督是为了他好。与其活着受rǔ,还不如死了gān净。” 顾江离是真的愤怒了,他chūn风和煦的长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过这种漠视生命的论调,愤然开口道:“按律,他是应当活着的,你没权力剥夺他的生命。按理,不管怎么样,活着都比死了好。” yīn云霁看着顾江离愤怒的微红的脸庞,笑得讥讽,“御史大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本督二十年来,就没见过第二个幼年入宫能活到成年的。这孩子若要入宫,也是不久就会死,与现在死有什么区别,还要经受巨大的痛苦,何必?” 即便是自己,能活下来靠的也不是侥幸。 顾江离觉得这人真是无可救药,断然道:“能活多久那是他的命数,但他的命数不是你给的,应该问他自己。”转而低头问那孩子,“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那孩子白胖的身体都缩成了一团,抖如糠筛,脸上泪痕斑驳,看着可怜。他闻言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开口道:“想活。” 顾江离站直了身子,眸中愤怒的火焰冲向yīn云霁,“yīn大人,你也听见了。你若是再不按规矩办事,明日我亲自上书弹劾你。” yīn云霁恍若未闻,只是低头看着那个小孩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还太小,并不明白。你现在想活,可是未来你会有无数的瞬间恨不得早已死去。” 那孩子确实不懂,即使听了这话还是不断地重复,“想活,我想活。” yīn云霁闭了闭眼睛,挥挥手,便有人将他带向宫中,送到净身房。 顾江离目送着那小孩走远,yīn云霁冷冷的嗤讽道:“你们顾家还真是一脉相承的虚伪。” 顾江离皱了皱眉,只当他是在挑衅,便不理会他,乘上软轿离开了。 * yīn云霁经历了一上午的疲劳,只想迫切的回到皇宫。他将人都吩咐回东厂,自己径直回去。 初冬的天空已经开始飘起了雪,yīn云霁拉开轿帘看了看,雪不大,地面只积了薄薄的一层,好像盐霜。 yīn云霁有些着急,他知道李祐温怕冷,御书房的地龙做的没有乾清宫大,恐怕不十分暖,她若不批完今日的折子是绝不会回宫的,他得去陪她一会。 不料他却在午门外被拦住了,冯鸣一脸讥讽的看着yīn云霁,说道:“yīn大人刚从刑场出来,身上还带着血呢,就敢往宫里走?这么大的臭味,也不怕冲撞了皇上。”身边禁卫军都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yīn云霁明白,人人都只看这一身外皮,觉得脏了就群起诋毁,殊不知衣服刚织出来时是gāngān净净的,殊不知他生来时也是gāngān净净的。 难道非要剖开皮肉,露出内瓤,才能知道他也是gān净的吗? yīn云霁想得几乎有些魔怔了,他修长的手指慢慢解开一个个盘扣,直接将黑色的外袍扔在了午门外,露出了里面雪白的中衣。皂靴底下也沾了血肉,yīn云霁索性一并踢了,脚上只剩了雪白的袜子。 这一身真是比飘落在身上的小雪还要洁白。 yīn云霁什么也没说,只着中衣罗袜就径直向宫里走,禁卫军全都震住了,疑心他今日受的刺激过大,已经疯了。 yīn云霁垂首,露出颀长的脖颈,一步步地踏过石板铺就的宫道,一步步地走过红漆的宫墙,细发上慢慢落了雪花,脑中回dàng的都是钱善达的话。 你敢吗?我不敢。你配吗?我不配。 那你还要来? 我还要来,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来,明明你已经订婚了,明明那些侮rǔ我的话已经传到你的耳朵里了,可是我还是想,想请你帮助我,摆脱这深渊泥沼。 如果你要问应该如何帮助我,那么你就已经在帮助我了。我要的真的不多,世人都谓我贪权慕势,其实我真的很容易满足的。 yīn云霁一步步穿过大雾似的细雪,慢慢走向御书房。中衣并不御寒,脚底袜子也被雪浸湿。他冷透了身子,却只是僵直的向前走,他知道即使停下来,也没有地方取暖。 钱家那个小孩子的面容还忘不掉,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普通人活着确实有希望,可一个太监活着有什么希望?有生孩子的希望?哈,yīn云霁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可是也许有爱别人的希望,yīn云霁想,刚才也许是他草率了,如果充满痛苦的祈求也算是希望的话。 我不祈求我会被爱,我只祈求你允许我爱你。痛苦qiáng烈到想要将心脏挖出来的祈求。 yīn云霁终于走到了御书房门外,他伸出了冻僵了的手,唇边呵出一团白气,轻轻的叩响了房门。 李祐温仿佛有感应,她没有让门口的人进来,而是起身自己打开了门。 开了门,yīn云霁正跪在门槛外,御书房的暖气冲上了他的身子。 李祐温低头看着眼前的人,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一路走来早已半湿。墨发落了白雪,眸中冷寂如临悬崖,薄唇却冻得嫣红。 迎着朔风微微颤抖的身体,楚楚可怜得如同雪地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小shòu。 李祐温早知道刑场发生了什么事,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掉了他肩上的积雪,然后又解下身上素白的鹤氅,拢在了他身上。 yīn云霁身上终于暖了起来,发间的雪化成清水,沿着他的面颊流下,沾上颊边的几点血迹,流到下颌已变得鲜红,如同血泪隐没在鹤氅的绒毛间。 李祐温低低说道:“病刚好,怎么就穿得这样少。这鹤氅倒是和你配,这一身白得耀眼,你就留着吧。” 睫毛上的雪水滴落在瞳孔里,yīn云霁眨了眨清冷的眼睛,迎着李祐温柔和的目光慢慢起身。 世人都呵斥我脱下皮肉,只有你替我罩上白衣。 我却恐惧沾脏你的好意。 我更恐惧某日你知晓我所思所想,该会是如何的厌恶远离。 说到底,不论你会不会聆听我的祈求,我这种人都是没有希望的。 * 第二日,yīn云霁接到消息,钱家的小公子宫刑之后高热不退,抢救无效身亡。 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只多活了一日。到底值不值呢? 第46章 近来几日,天气是越来越寒了。盛京都穿上了夹衣,边关更是滴水成冰。 贺希夷身穿鹿皮大袄,腰悬着窄长的陌刀,掀开主帐的油毡帘,手搭凉棚向高远晴朗的天空眺去。 连天长云绕雪山,高城百尺镇边关。 自古北咽就一条道,多经战火动乱。北大营西面是雪崖山群,千里叠嶂终年积雪,后面就是易守难攻的雪崖城关。 雪崖城关是裕朝北方第一要关,也是北方最繁荣商业之城。从这里北出便能到达戎夷、靺鞨诸部、渤海国等地,那里皮毛奶品huáng金等丰富,很多投机的商人都在雪崖城做jiāo易。 地处民风开放之处,胡女热辣奔放,商人通常一掷千金,故而雪崖城里赌场酒肆、秦楼楚馆处处林立,豪放的开骰声和幽怨的羌笛声奇异的jiāo织,弥漫着整座城纸醉金迷和粗粝放dàng。 能在城里做守军自然是边军人人向往的美事,贺希夷身为将军却自愿在城外大营中驻扎,而将驻城的机会给了其他人。 天寒地冻,北地的雪就没怎么化过,一直是一尺多,踩下去也没沉多少。 贺希夷到了边关才知道边军的形势有多严峻,戎夷在武安帝后多年安分,边军早已放松了警惕,每日沉迷于城中,军备下降得厉害。 前段时间有小股的戎夷骚扰,竟连个影子都没抓到,所幸没多久那些戎夷就走了,守军也没放在心上。 贺希夷却觉得蹊跷。裕朝在武安帝时期留给戎夷的震慑恐怕渐渐的失去威力了。近几年天气反常的寒冷,戎夷很可能会在不久的某年来抢掠。 贺希夷在盛京是吃过武备松懈的亏的,因此一到边关就抓紧练兵,夙兴夜寐都在北大营。 刚开始边军还对他有些不满,可是看到他对自己更狠的时候,这些热血汉子心里的不满就都转换成了敬佩了。 北大营服从贺希夷这个从盛京调来的将军,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贺希夷到后,军饷不拖欠了,军粮也不掺沙了。边军都认为是贺希夷的功劳。 贺希夷却浑然不觉,每天不知疲倦的练着,追随他同出盛京的五千禁卫军都看不下去了,轮流劝他多注意休息。 临近年关的时候,雪崖城反而是最空的,那些天南地北的商人都赶着回家,守军可以松口气了。 贺希夷仿佛也感受到了年节喜庆的氛围,终于停止了一直以来的高qiáng度的练武。不断的有下属军士来邀请他进城喝酒,贺希夷都笑着拒绝了。 驻军到过年的时候也要给盛京贡上驻地特产。北地最常贡的就是皮毛,方便好买,然后再装上百辆马车,千里迢迢运到盛京。 贺希夷近来常常背上弓箭到雪崖山上打猎,听说山上有难得一见的雪豹,他想去碰碰运气。 * 这日贺希夷趁着天气明媚,骑了匹白色的骏马,穿了一身的皮草,便入了雪山。 阳光照在雪地里,有些晃眼。贺希夷的黑眸半眯着,向山里看去。 前几日都在山群的外围,只有狍子和麋鹿一类的常见动物,想要好皮毛,还是要向里走。 最近斥候每次来报,戎夷都安定无异样,想来今年无事。他带足了gān粮毡布和铲子,准备在山里住上几日。 雪地白茫茫的反着光。踢了踢马腹,人向前只走了一段,从营地里就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山口的狍子本是不怕人的,这些边军猎得狠了,它们竟也会躲了,只是跑没多远还要露出个雪白的臀部,回头张望张望。 贺希夷并不把这些小菜放在眼里,徐徐的策马向主峰上走。越往山上走,冷风越chuī得割脸,夹杂着雪沫子,像小钢针一样。 贺希夷将皮帽向下拽了拽,勉qiáng遮挡。又将披风紧了紧,他得注意着,若是让雪化进了脖子,那他就该回去了。 过了半山腰都是中午了,他草草在马背上吃了口gān粮,便举目四望,不知下一步要向哪里走。 忽的眼尖,发现山顶上松林有处轻晃,树顶上的雪塌下一小块。贺希夷心里大喜,踢马就向山上走,等到了那林子已是huáng昏。 贺希夷不急,虽不知是何畜生,但能让树晃得远处都看得见,体型定然是不小。 他不敢轻率,拿起铲子,做了充足的准备。又用了晚上的gān粮,将白马牵在树下,自己上树挑了根粗枝,扫落了积雪安睡,准备明日再寻找。 可是那畜生却是自己寻上来了。半夜时分,贺希夷凭着习武之人灵敏的感官,听见压雪的响动倏忽就睁开了眼睛。 月光皎洁,雪地亮堂。树下不远正是一只成年雪豹,正虎视眈眈的盯着那匹白马。那马站着入睡竟还没发现危险。 贺希夷缓缓将腰间的陌刀抽了出来,在树上屏住呼吸,僵成一块石头,等着时机。那雪豹也是听觉敏锐,一抬眼,莹绿的眼睛就盯上了贺希夷,竖线的瞳孔放得极大,鼻子细细的不发声音地喷着气。 一人一豹就隔着树静静的对视。寒冷的空气像拧成了一张网,贺希夷仿佛能够实质化的看到那张网,将这一方天地罩在其中,慢慢的收紧,触到他时感觉手上的皮肤微凉。 那张看不见的紧张的网,穿过了贺希夷,渐渐向树下拢去。触到拴着的白马时,忽然那一瞬间,天地都动了。 白马骤然惊醒,奋力的抬蹄嘶鸣,扬起一阵雪尘。它剧烈的扭着脖子,想从缰绳里逃脱出来,口角被勒得裂了,滴滴答答的淌着血。 就在白马醒的那一瞬,雪豹和贺希夷也动了。那豹子向前飞扑,贺希夷从树上跃下,俱是矫健敏捷。 鹿皮的衣服在空中翻飞,有烈烈的声响。地上扬起的雪尘还没落下,贺希夷就跃了进去。 那豹子看着是向白马扑去,实际就是在等贺希夷。它在半空就仰起了烙铁般的头,白森森的利齿正对着他。 贺希夷早防着了,就着下坠的力道,加上自己的内力,用刀背硬生生向雪豹的鼻子拍去。 那豹子灵巧远甚常人,看见刀光,右肩一沉,扭了头去。贺希夷一刀落了空,和豹子一左一右错过身,同时落了地,身后还嘶鸣着白马。 借着雪光,贺希夷看得清清楚楚。那畜生身上白皮黑斑四掌肉厚,长尾有力的甩在空中。刚那一咬收回,嘴仍不闭,微张着滴落口涎。肩骨支棱着,将头埋下去,视线却自下而上紧盯着他,发出嗜血的冷光。 那豹知道若不除了贺希夷,那马它也吃不到嘴。黝黑的鼻头里嗅了白马的血味,更激了它的凶性,使得它放下了马,径直扑向贺希夷,又扬起一阵漫天的雪尘。 贺希夷紧了紧手里的刀,并不出招,只用刀背格挡。若是用刀刃,必然伤了毛皮,那他杀这雪豹也无用了。 四周树影瞳瞳扭曲,脚下踩着雪地咔嚓咔嚓的响,贺希夷身上却出了一身热汗,和曾经陪皇家秋猎时的情况不同,这次是真的未经过捕猎驯化的猛shòu。看着它有些gān瘪的肚皮,贺希夷明白,今夜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人力比不上shòu力,贺希夷用尽全力也挡不住一只成年雪豹的力量,落了下风边躲边退,跟它兜着圈子。 那豹瞅准一个空隙,猛地飞扑,欺到贺希夷身前。它吸取了先前的教训,这次没将头bào露出来,而是先将两爪伸出。 这一扑挡无可挡,若要破解只能亮刀锋,贺希夷陷入两难。 那豹子越来越近,眼中亮着绿光,口中涎液流得更多,身上带着的腥膻味都能闻到了。又一眨眼工夫,那口错落利齿就要咬上贺希夷的脖子。 就在此时,贺希夷就地一滚,沾了一身雪沫后,竟凭空消失,不见了身影。 * 盛京年节的热闹气氛更重,家家户户大红的灯笼早挂起来了,风一chuī,照的空气都流转着红亮。 年前年后这几月,盛京迎来送往全是宴席,全国各地的梨园班子都赶着这时节,进京跑场子讨赏。 况且除夕宫中大宴,是要从民间选一二个节目的,意在与民同乐。届时近百个班子,指不定哪个就选进去表演了,那可是天大的荣幸。 临着除夕还有半个月,李祐温时常传唤顾江离入宫。可惜桃枝桥已建好,顾江离为了避嫌,十次倒有九次推脱不至。 李祐温不愿qiáng迫他改变,渐渐也就算了,只盼望他别入了宫还这么清高才好。 川柏去守宫门了,御前太监总管一职就空了出来。yīn云霁趁机掐掉了乾清宫几个想冒头的太监,李祐温眼前就剩了他和海棠。 海棠从前是有些怕他的,可是连累川柏贬职后,她心里的怵就被愤怒的烈火烧掉了。她固然有错,但此事yīn云霁也是推手,她将自责和愧疚都变成了对yīn云霁的恨,每日只要不在御前时都和他针锋相对。 yīn云霁再心狠手辣也不至于和一个女子过不去,平日受了她的冷嘲热讽也不大在意。 只是顾府的事,他应该抓紧准备了。 第47章 是夜,yīn云霁踏入乾清宫,服侍了李祐温洗漱,解下九龙冠,散下她束着的青丝,一边细细的打理,一边低低的开口,“陛下,前岁除夕宫中大宴,三品以上京官都入宫。今岁要不要改改?” 年号换过,女帝临朝,宫中又已经没有太后主持,再像往年那般宴外臣,多有不便。李祐温知道这个理,况且这是她扳倒钱氏,掌控内阁实权的第一年,少不得有大臣带着适龄公子来展示,以图给李祐温留下印象,在明年选秀中占一席之地。 适龄公子有多少李祐温不清楚,但是她清楚裕朝再怎么女帝频出,总体来说在社会上立足的还是男人更多,没几个自愿入宫的,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场吵闹,就像贺希夷一样。 李祐温实在是疲于应付,没什么那个心思,想想就头疼,说道:“是要改。” yīn云霁抿了抿唇,眼睛微微垂下去,看着李祐温头顶一个可爱的发旋,拢了拢手里柔顺的青丝,并不答话。 李祐温正等着听他下文呢,看他没动静,问道;“云霁怎么不说话?” yīn云霁压着偏高的声线,柔和的说道:“臣不敢gān政。” 李祐温笑了,桃花眼弯起来波光潋滟,笑嗔道:“做什么学顾江离,朕前几日召他也是你去传的旨,你也听见了他说的什么清臣幸臣的,当真不给朕亲近的机会。 他这性子远看着清雅方正,离得近了才知道带着刺的扎人。以后可不敢要你去传旨了,别你也学了一身刺,回宫到朕跟前来扎朕。” 这些话yīn云霁当然是知道的,甚至有不少都出自他的手笔。他去顾府传旨,一路定要浩浩dàngdàng人尽皆知,传旨时又将李祐温多加相处的本意扭曲的如同召幸,顾江离脸皮薄怕朝中议论,自然是承不住这些,想着先回绝了,入宫后再从长计议。 yīn云霁回宫再添油加醋一番,硬生生将顾江离的希图日后的温柔描绘成抵死不从的劝谏。李祐温不便bī迫他,慢慢也就算了。 yīn云霁狭长的凤眸晦暗不透光,薄唇却带着笑,吐出的字都是那么gān净清澈,“可是顾大人说得有理啊。臣领了东厂的职都已经违了太|祖皇帝的“内侍不得gān政”的令了,今日更是不敢造次了。” yīn云霁平日不说这样的话,李祐温闻言收了笑,想起自钱氏伏诛后,他就总有些异样。 李祐温心里一疼,有些恼怒的说道:“是不是你去传旨的时候顾江离训斥你了?还是朝中又有谁议论了?这令早被成祖废了,不必再提。日后要是谁再拿这个说你,你告诉朕,朕给你出气。除夕宴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yīn云霁的目光在李祐温看不见的地方,流露出了温柔,说道:“陛下,先帝后宫寥寥无人主持,朝中各家诰命已有多年未入宫宴了。今年陛下何不改为接见各家诰命夫人,拉拢她们,想必也会对她们的丈夫产生影响。并且都是女子也方便些。” 李祐温点点头,“那就如此,半个月后除夕夜,宴请朝中三品以上诰命夫人。” yīn云霁听命后,退出乾清宫,回到司礼监内署。一路上空气虽冻得冷硬,他心情却极好,拢了拢身上的鹤氅,还有半个月,就能摘掉李祐温腰间挂着的那块碍眼的玉佩了。 * 两千里外的雪崖山,贺希夷还在为岁末进贡的毛皮进行殊死搏斗。 那雪豹扑上贺希夷站立的位置,低头贴着雪地一口咬合。此时若是有人在侧旁观,定是要惊呼的,那畜生嘴似钢钳,咬得极密,不论是谁挨上一口,都是活不了的。 可是这畜生低头片刻,只见口角慢慢流出鲜血,摇摇晃晃的向后退了几步,便轰然倒地。 半晌,四周渐次无声,连白马都停下了嘶鸣。此时,冷不防贺希夷从雪地里钻了出来。 他出来后回身看了看他下午用铲子挖的仅能容纳一人的小dòng,本来以为要明天才能用上呢,没想到今夜就救了他一命。 他边退边引,趁那豹子扑上来时就地躲入dòng中,自下而上,将陌刀从它的口里直插进去,陌刀的弧度正好贴合着那豹微弯的脖颈,不伤皮毛取了它性命。 贺希夷在dòng中等到林子里寂静无声了才出来,低头看了看雪豹那僵直的身体,俯身伸出手,将它口中含着的陌刀缓缓抽出来。 贺希夷看着眼前这头成年雪豹,摸了摸它光滑厚实的毛皮,长长的舒了口气,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从小一起长大,贺希夷清楚李祐温怕冷,往年也没机会送她什么东西御寒,况他也觉得那样婆婆妈妈的别扭。今年倒是借着这次机会,能给她送一件皮袄。 雪豹在裕朝是极其少见的,配得上她帝王的身份,且她穿也定是极暖和极漂亮的,贺希夷想到这里都已不觉冷,也不觉劫后余生,只觉得喜悦。 贺希夷用力背起雪豹的身体,走到白马边,将雪豹放在马背上,松开了树上的结,牵着缰绳下山回营。 天已经微亮了,贺希夷没想到运气如此之好,上山只一夜就能遇见雪豹。回营的路上一路不停歇,中午刚过就到了北大营。 这一出现,立刻轰动了北大营,连在城里的守军也寻着空来看这头难得一见的雪豹。 贺希夷笑骂着,怕他们摸脏了皮毛,谁也不让见了。亲自取了匕首卸了毛皮,硝制旬日,和其他从戎夷、靺鞨诸部采买来的毛皮一起装上了贡车。算了算日子,大抵除夕前后就能到盛京了。 * 百十辆贡车运到冀州时,yīn云霁就接到了消息。 东厂内,毕方将冀州番子探得的消息,恭恭敬敬的汇报给了yīn云霁。 yīn云霁在暗室里看了看苍白如骨的手,淡淡笑着拖长了yīn柔的调子,“能猎雪豹啊,贺将军真是少年英武。若本督也能习武赴边疆,不知这畜生会死在谁手里啊。” 毕方不敢答话,低了头,只问道:“督主,此事应如何处置?” yīn云霁冷笑一声,神色莫测,“宫里暖得很,要这杀气腾腾的皮子做什么。管他怎么历尽生死得来的,找个机会一把火烧了吧。” 毕方心里暗道可惜,能得见雪豹一眼都是此生有幸了,可以预见若是此皮入京该有多轰动。 毕方又问起一事,“督主,年后北关的粮草和军饷?” yīn云霁不动声色,说道:“还是按律给,兵部那里敲打好了,不准再克扣了。本督可不想让贺希夷有什么由头回京来。” 这一项历年流水都是几十万两的白银流进东厂,虽然分量多,但是东厂也不是指着它活的,其他处的收账也不少,yīn云霁没什么舍不得的,权当发了回善心。 冀州道,押运军士不慎,走火将皮毛烧了,可巧就是放着雪豹皮的那一辆。 军士叫苦不迭,烧毁贡品可是死罪。不知谁领头,怂恿着众人瞒报,所幸只毁了一辆,再置办也就是了,边关离盛京远得很,先活过眼前,日后也顾不了许多了。 边关和盛京两头瞒了,贡品运到盛京也不知是谁人相助,竟平安无事。 贺希夷很久后才知晓,自己在雪夜里为李祐温猎的豹皮,早已消失在熊熊大火中,并未披到她的身上。 * 除夕前夜,yīn云霁回到东厂,子时万籁俱寂,厂内他的门前却闪出一道黑影。 yīn云霁并未挑灯,就着月光问道:“我吩咐给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顾老夫人徐氏喝的汤里都加了罂粟粉和蛊粉,前者使她离不了这汤,后者能控制她的神智。”月光洒下来,清楚的照亮了她的眉眼,娇俏的柳叶眉下是冰冷的杏眼,正是阿杞姑娘。 说来也巧,吴省派进顾府说服顾老夫人将顾江离尚楚王的说客,竟就是早已在他家潜伏多年的,yīn云霁的直系暗探里排名第七的阿杞。 吴省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其实一个计划都没实施成功,全都白白地为yīn云霁做了嫁衣。 yīn云霁冷冷说道:“本督只问除夕夜,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阿杞伏首道:“不敢瞒督主,婢子为了不露破绽,用的是蛊粉,不是蛊虫,控制力要差一点,并不能绝对不失手,只有八成把握。” yīn云霁的手指互相jiāo叠,摩挲片刻,说道:“八成低了些,现在用蛊虫还来得及吗?” 阿杞身体微僵,说道:“恐怕来不及了。” yīn云霁狭长的凤眸眯了起来,盯着阿杞在昏暗下的身影,淡淡说道:“是来不及了,还是你下不去手?听说顾徐氏认了你当gān女儿。” 阿杞没想到一眼就被yīn云霁看穿,硬着头皮说道:“不敢瞒督主,若令除夕见效,所用蛊虫必然迅猛,老夫人除夕过后就会痴傻不可挽回。婢子犹豫确有私心,可不是为老夫人,是…为顾公子。” yīn云霁面不改色,神情意料之中,说道:“本督早就怀疑了。上次你盗回的陛下的信,信纸上带了褶皱。顾江离向来爱物,他平铺轻柔,必不会折损。想来是你在路上匆匆抽出来观看,手上不慎掐出的。你没道理擅窥上意,除非,你对顾江离也有别样心思。” 阿杞浑身一震,将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颤抖道:“督主英明,婢子这点微末道行不敢入您的眼,只求督主成全。” yīn云霁冷笑道:“本督自己都等着人救,怎么成全你?”转念想了一想,说道:“也罢,你若有本事将顾江离带得远远的,离开这盛京城,本督倒还要谢你呢。八成就八成吧,本督再多做些准备就是了。 你可别忘了,平治二十五年苗疆动乱被镇压,你被当成贡品送进辛者库受欺凌,是谁救了你又派人教了你一身武功。” 阿杞长舒口气,说道:“督主大恩大德,婢子没齿难忘,婢子必当尽心竭力,替督主分忧。” yīn云霁笑容yīn戾,缓缓说道:“且等着吧,你的福分还在后头呢。”说罢,挥挥手,房间便只剩他一人。 过了片刻,yīn云霁走向窗边,在月光的边缘处伫立良久,静静的在心里盘算着,单薄的身影半是冷光半是yīn暗,扭曲犹如藤蔓。 第48章 腊月二十六开始,李祐温就不再办公了,她可以松口气,年假一直休到正月初一。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天,但是也足够令她兴奋了。 陡然闲下来,她也无事可做。临近年关,街上行人拥挤,不便出宫。顾江离不来,她身边只有海棠和yīn云霁。 李祐温没意思,便看yīn云霁做事。司礼监不批红便无事了,近侍军和东厂还有得忙,李祐温就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才发觉他每日能挤出时间到乾清宫侍奉,属实十分艰难。 宫里也有浓重的过年的气氛,宫中和民间虽不同,但是应有的风俗还是象征性具备的,比如祭灶、蒸馒头等。御膳房蒸出的馒头,李祐温也还吃了一块。 内务府的人早给皇宫廊下檐头处处挂了琉璃宫灯,折的光投在古朴的宫道上都是热闹璀璨。侍人都换了暗红的葫芦景补子制服,宫娥头上也插了草里金镂空宫花,人人在宫中行走时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神色。 李祐温还是第一次见yīn云霁穿红,“多福多禄”寓意的葫芦景穿在他身上也不觉庸俗,与平日着黑豺般的曵撒时的清冷相比,更多了几分烟火气。 领口处暗红的绣纹jiāo叠着紧贴上白皙细腻的脖颈,如同荷莲带露,云蒸霞蔚,令人观之可亲芳泽。偶尔抬手露出的细窄手腕,如凝霜雪皓月。 李祐温是百看不厌,只可惜不是正红,缺了几分明亮,没能彻底掩掉他身上的yīn冷。 除夕当天下午便已有各家的诰命夫人进宫等待夜晚开宴。因着俱是女眷,宴席安排在了三大殿后,内宫稍前的柔仪殿。 殿内摆了鎏金雕花长桌,座上香风细细。今日不准带男眷,夫人们凑成堆小声的聊些女人的话题,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单耗着时间等着开席呢。 顾老夫人带着阿杞也过来了,她和顾嘉成婚时就有了二品诰命,所以是这群高品衔的夫人里,年纪最轻的。 可不论年轻年长,不少人都是第一次入宫。钱婉生性傲慢,不做jiāo际,除了和钱家jiāo好的门户的当家夫人,其他人一概不接见,更别提主持什么宫宴了。 而那些曾经出入宫闱飞扬跋扈的夫人们,早就在前月一场动dàng中下落不明了。想到这里,筵上诸人都心有余悸。 尤其是曾经想让儿子尚楚王的顾老夫人,此后更是打定了主意,不愿让顾江离再和皇家有一点牵连了。此生注定他一个子嗣就一个吧,她再喜爱多孙多福,也不敢参与到政治漩涡里了。 * 就在柔仪殿诸人翘首以盼时,乾清宫却出了状况。 李祐温除了登基外,还未着过妆,此时过年必要喜庆些才好。可是司饰换过几套妆面,李祐温还是不满意,不是太浓,就是太女气,好端端的帝王化成了后妃。 yīn云霁屏退了那个束手无策的司饰,挽袖掂起各色妆笔,看着气恼的坐在龙椅里的女帝说道:“陛下,臣来试试如何?” 李祐温看着yīn云霁含笑的凤眸,点点头任他施为。 yīn云霁俯下身去,细细的帮李祐温上妆,这个姿势离得她极近,将她拢在椅中。 李祐温又闻到了他身上清淡的莲花香气,鬼使神差的伸手抓住了他腰间垂下的掐金香囊。那丝绳短,李祐温一拽,微微带得yīn云霁前倾了几寸。 yīn云霁呼吸一窒,小心的垂眸看了一眼,发现李祐温并没有注意到,这才松了一口气。 丝线绣纹jīng美,用料配色绝佳,一看就是出自江宁织造所。李祐温无知无觉的反复把玩着那个香囊。 yīn云霁感觉到丝绳牵扯的力道,正研磨在腰间。他必须要用极大的自制力,才能控住上妆的手不要颤抖。须臾又忐忑起来,惶恐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惊扰了她。 李祐温闲闲的夸道:“你这个香囊倒是漂亮得紧,里面的莲花香料也和坊间宫中的都不同,你自己调的?” yīn云霁在李祐温的柔面上打下胭脂,带着笑意说道:“是臣调的,若是得了陛下的意,那今年臣也上个贡,送给陛下如何?” 他说得有趣,李祐温也只当玩笑听,想了想说道:“不了,朕的革带上宫绦玉饰俱全,没地方再佩东西了。”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却实在喜欢,手上便放不下,翻来覆去的看。 yīn云霁神色淡淡的,眼里仍旧柔情,看不出喜怒,只是捏着笔的骨节泛着白。 片刻,妆面画完了。yīn云霁换了支细长的毛笔,沾了口脂,俯身得更低,视线与她齐平,替李祐温慢慢的描唇。 李祐温终于放下手里的香囊,一抬眸,正撞进yīn云霁幽深的瞳孔中。浓长睫毛下的眼瞳黑且发亮,李祐温疑心是片吞噬万物的深潭,却能在其中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影子。 压得太近了。 李祐温有些窘迫,偏唇上有笔在走,张不得口让他退,自己也退不得。笔尖的软毛扎得唇上苏苏麻麻的痒,她脸上便渐渐染了红,比方才的胭脂更明丽了几分。 yīn云霁看在眼里,唇边带着隐约笑意,手下故意画得极慢,想让她的反应更多一点。但也不敢玩笑太过,片刻后便起身将铜镜递给李祐温。 李祐温本就chūn风拂面,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宽缓有余但是积威不重。这妆不浓,只是稍稍添了几分冷意,便是天家表面亲近实则疏离的样子。 李祐温站起身来,手持铜镜前后照了照,满意的说道:“感觉也不难,怎的司饰就画不好呢?” yīn云霁放下了笔,说道:“可能是司饰的野心太小,她最多只能肖想后妃,故而只能画出后妃的妆。” 李祐温笑道:“那她这辈子可是没指望了。云霁能画出帝王的妆,难不成云霁想当皇帝?” yīn云霁状似懵懂,也不像别人闻听此言就要跪倒请罪,只是带着笑意的开口,“臣不想当皇帝,只想当皇后。” 李祐温仍当他是玩笑,莞尔一笑明眸皓齿,问道:“那贤妇当有四德,君有几德?” yīn云霁长眉一挑,“臣德、言、容、功皆备,其中尤以容色为最佳。” 这倒是实话,李祐温无话可说,只看着他的脸,妖冶绮靡,旖旎丛生,扎眼得要把人心都吞进去。 yīn云霁眸中一暗,再开口音色就变了,缠绵悱恻,猫尾似的挠人,“陛下,臣之貌如何?” 李祐温心里忽的跳如擂鼓,喉中gān涩,不知怎的紧张起来,说道:“朝中魁首。” yīn云霁笑道:“那若是带了妆呢?” 那笑极富侵略性,饶是李祐温做惯帝王,也有些承不住,微微垂眸道:“妖异远逾常人。” yīn云霁闻言,眼中粼粼光转,又问道:“那臣够不够格入宫呢?” 饶是他再假意说真话,qiáng自镇定,眼中还是带上了一丝热切。 那一丝热切落入李祐温的眼里,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念头涌入她的脑海中,李祐温恍惚明白了几分。 李祐温半晌不答。 yīn云霁的心越来越沉,渐次坠入谷底。面上血色寸寸退去,唇边妖艳的笑也维持不住,变得支离破碎。 房中陷入岑寂。 yīn云霁闭了闭眼,指甲深深陷入掌中,心里快速的盘算着,要如何开口,退回来继续维持君臣相宜的假象,以图下次。 只听得这时,李祐温叹了口气,说道:“自然是够的。” 突然起死回生,yīn云霁倏忽睁开眼眸,难以置信反而惶惑,说道:“可是臣微贱之躯……” 话未说完,被李祐温抬手打断。 李祐温褪去刚才漫不经心的笑容和慵懒的气质,神色认真的说道:“云霁,朕此生见到的第一份爱就是无关性别的,后来庆王和楚王又是惊世骇俗。事情若是发生在自己的亲友身上,人们总是想方设法替他们开脱,朕也不例外。后来朕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爱一个人当爱他的灵魂,而灵魂是由诚实、善良、勇敢等等组成的,云霁你告诉朕,这里面哪个词是和你的身体有关的? 云霁,你在意的东西在朕眼里,从不能蒙你半两尘土,从不能损你分毫荣光。” yīn云霁再挂不住所有表情,他用力咬住舌尖,才能将汹涌的热流压迫回心里。 心跳沉稳而有力,不再飘忽游离,仿佛终于有了依托,落了地生了根。 陛下,我就知道,只有你是我的救赎。 第49章 当李祐温摆驾柔仪殿时,殿内各家诰命夫人都停止了jiāo谈,一齐在身边侍女的服侍下款款向李祐温行礼。 殿内烛火燃得亮如白昼,席间行动处香风阵阵,氤氲出馥郁馨香的升平盛景。 李祐温穿着明huáng的常服,坐在上首,于灯火辉煌处笑着说道:“各位夫人平日在家亦是操持辛劳,今日除夕合当一聚,也不必拘谨什么,开席吧。”说罢,便有一队舞姬上来表演。 各家夫人来时早听家里老爷吩咐了,嘉成女帝性格温和,不出大的纰漏即可。因此早有胆子大的夫人偷偷窥测天颜。 年轻的女帝继承了皇家一派相承的好相貌,温柔和缓风度翩翩,眼波含笑流转间,宛如朦胧chūn雾,看着像个多情的。 几位家里有适龄采选公子的夫人,心里思虑各异。自己家的好儿子要入宫争宠,难免心疼。可是今日一见,李祐温品性容貌又没得挑,想必即便不得宠也不会受了冷落,便也有几分心动。思来想去,倒有不少人改成了随缘。 席间欢声笑语,席上菜肴流水般的传,俱是民间稀罕之物。歌舞换了几拨,李祐温有些受不了这闹哄哄的气氛,离席到殿后小花园里透透气。 出了殿外,夜凉如冰,喧闹之扰一扫而空,李祐温这才觉得消停了几分,苦笑着对yīn云霁说道:“这些人也是有家不能回,陪朕故作笑脸,心里不知道怎么焦急呢。明年后宫添了人,可不再做这些宴席了,自家人一起吃顿饭,也不必非要听什么曲,温温馨馨得才像过年。” 李祐温没经过这样的事,想来倒是十分向往。 小花园里夜色沉寂,远远能看见后宫几个宫,外面灯火辉煌,实则宫里漆黑空无一人。像是暗合了这皇宫,看着再怎么热闹非凡,内里终归是寂寥。 yīn云霁默默的跟在她身后,听了“自家人”这话,眉头狠跳了一下,心里翻腾着不能说的yīn鸷。 就在yīn云霁暗暗盘算之时,阿杞在席间一直紧盯着李祐温,看到她果真如督主所料中途离席,连忙行动起来。 阿杞虽无诰命,但是顾老夫人将她算作贴身丫鬟带进宫的,此时紧挨着顾老夫人,说道:“老夫人,这席上纷纷扰扰的,何不出去走走?” 顾徐氏成天喝阿杞下了药的汤,对外界反应已经迟钝,蛊粉对她也有轻微的控制力,只要没有刺激到她的敏感神经,她对阿杞的小要求基本是不会抗拒和疑心的。 顾老夫人点点头,随着阿杞离席,也到了柔仪殿的小花园。 阿杞扶着老夫人,沿着yīn云霁留下的记号,在小花园深处一个隐蔽的地方,撞见了正在观星的李祐温。 顾徐氏连忙带着阿杞行礼道:“陛下金安。” 李祐温早在席间认识了顾徐氏,此时笑着说道:“顾老夫人请起。此地偏僻竟能遇见,朕与老夫人有缘。” 顾徐氏闻言笑得和蔼,正想答话,抬眼猛得看到李祐温的眼睛,竟愣在当场。 李祐温长得一双桃花眼,弧度圆润,眼角尾稍天生微微泛红。若不笑,则是亲切温和,若笑,则是留心留意,观之风流蕴藉,宛然十分有情。 顾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敢问陛下,陛下的眼睛是随了谁?” 阿杞闻言心里一惊,这和她引导顾老夫人说的话不同。蛊粉毕竟没有活生生的蛊虫控制力qiáng,此刻不知哪里触动了顾徐氏,蛊粉失了作用。 阿杞心里焦急,这可如何是好,若是今夜不能成功,督主那里一定jiāo代不了。 顾徐氏这话无礼,李祐温微微不悦。但是她是顾江离的母亲,又出身诗书之家,无故不会如此失态。李祐温便原谅了她,淡笑道:“是随了朕的父亲,先皇平治帝。” 顾徐氏闻言如遭雷击,半晌面容扭曲,看起来像是十分想放声大笑,却被硬生生的压制住了。顾徐氏的眼睛被内心的情绪烧得通红,其中水光大盛,似哭似笑,如疯如癫。 情况明显不对劲,李祐温上前一步,关切的问道:“老夫人可是身体不适?朕传太医。” 熟料,李祐温一靠近,腰间的玉佩清楚的映入了顾徐氏的眼帘。 顾老夫人冷静片刻,倏忽想起这块玉佩原是自己的儿子顾江离所有,脑中闯入一个念头,颤声问道:“陛下,这块玉佩可是江离所有?” 李祐温见到她时本就想和她说婚事,可是一直没能说上,此时点了点头道:“不错,朕正想和老夫人聊聊,明年大选,朕希望顾江离能入主中宫。” 顾老夫人呆呆的,仿佛回不过神,她看着这块玉佩,电光火石之间就将牡丹纹和中宫串联了起来。 这太荒谬了,她想,这怎么可能呢。 “我不同意。”顾老夫人声音虽弱,却很坚定。 她这一句峰回路转,阿杞几乎要拜谢天地了。yīn云霁不知道其中另有内情,现在看事情已成,唇边也不禁逸出一丝冰冷笑意。 李祐温蹙起眉头,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当面抗旨。她心里七分恼怒,但她的性子只要没到十分怒火,她都能压得下去。 李祐温淡淡开口道:“这不只是朕的意思,想必老夫人也能猜到,这也是顾嘉的意思。” 顾老夫人心里的那根弦终于绷断了,她毫不畏惧,直视着李祐温的眼睛,抬高了声音尖利莫名,说道:“我不管顾嘉做过什么,他都已经入土了,他做的事情也一概不算数。现在,顾府是我活着,是我做主,我绝对不会让顾江离入宫的。” 李祐温不想再多做纠缠,柔声说道:“此事顾江离也同意,老夫人何不回府问问他的意见呢?” 顾老夫人冷冷笑道:“不必问他,他是我的儿子,必然是要听我的话。此事已定,还请陛下将玉佩还给顾府。” 这是公然退婚,驳了皇家的面子。李祐温终于勃然大怒,眸似寒星,待要将她如何又念及顾江离,便也不说话,转身拂袖而去。 顾老夫人仍旧不罢休,在后面高声说道:“陛下若执意召顾江离入宫,我唯有一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祐温脚步顿了顿,冷淡的声音传来,“朕金口玉言,岂容轻改。若老夫人非要朕收回前言,倒有一法。朕jīng通暗刻,赐给顾江离的玉笛内壁有朕的手迹,你将它取出,一看便知。” 说罢,也没了宴席的心情,柔仪殿亦不回,直接回到乾清宫了。 柔仪殿众人得到天子罢宴的消息,不论尽兴的未尽兴的,皆不敢久留,也纷纷离席回府。 * 顾老夫人得了李祐温的话,如同看到了曙光,回到顾府,第一件事就是找顾江离。 顾江离此时还不知何故,恭恭敬敬的来到老夫人的院中。 顾老夫人看到顾江离的容貌,一直压抑的悲愤终于控制不住,几番深吸,才没有当场落下泪来。 顾老夫人说道:“江离,我今日入宫,听到陛下说你同意入宫,可有此事?” 顾江离闻言眼眸受惊似的眨了一下,神色便有几分羞赧,说道:“诚如母亲所闻。” 顾老夫人看自家儿子的神情便知早已情根深种,这幅所思所想皆在旁处的神情,逐渐和记忆里的重叠起来。顾老夫人心里一酸,模糊了回忆和现实,悲叹道:“那我的一生是何苦啊。” 顾江离听不懂母亲的话,面露不解,问道:“母亲,可有不妥吗?” 顾老夫人咬牙说道:“若是母亲令你面圣回绝此事,你同不同意?” 顾江离这一惊非同小可,往日温润清贵都抛到九霄云外,慌忙跪了下来,说道:“儿子有何做错之处还请母亲直言教诲就是,此事儿子…不愿割舍。” 顾江离一向孝顺懂事,这是他第一次违逆了母亲的要求,说完自己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顾老夫人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顾江离一看母亲哭了,更是着慌。他有种预感,他可能要失去什么了。 顾老夫人边哭边说道:“儿子,你不要入宫,不要和皇帝在一起。若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你就是忤逆bī死亲母的不孝子。” 顾江离从没听过这样重的话,一叠声的叫着母亲,别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只觉的巨大的惶恐无助。 知子莫若母,顾老夫人看到顾江离沉默了,便知道他已经动摇了。 顾老夫人看到顾江离腰间挂着的玉笛,那玉料成色一看便知是和玉佩同出,心头火起,简直烧gān了刚才的眼泪。 顾老夫人厉声喝道:“把你挂的玉笛拿来。” 顾江离尚在犹豫,他知道今夜之事恐怕难以善了,但是母亲神情大不同于往日,且又开口要了,沉吟片刻,便将玉笛卸了下来,双手jiāo给母亲。 顾老夫人拿到玉笛,草草看了几眼,唇边露出一抹冷笑,突然举手将笛子狠狠摔在地上。 顾江离本以为母亲只是看一眼,殊料她竟如此,一时抢救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玉笛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跌得四分五裂。 有片碎玉擦过顾江离的脸庞,留下一道浅浅的口子,他却无动于衷。 顾江离看着一地润白的碎玉,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怔怔落下泪来,却还要固执的开口问道:“母亲,为什么?” 顾老夫人面容扭曲,声音尖利愤恨如同冤鬼,咆哮道:“我恨它。” 这个它,也不知是指这玉笛,还是指谁。 第50章 玉笛碎后,果有一排小字刻在内壁上,上写“孤当所爱,可允一事”,看来是李祐温做太女时所书。幸而这字极小,附着的玉片并没有被摔裂。 顾老夫人拿着这片玉,冷笑一声,“只要凭此话便可让皇上收回成命。” 顾江离仍是怔忪,想做最后的努力,轻声问道:“母亲,此事可还有回转的余地?” 顾老夫人淡淡的说道:“当然有。” 顾江离的眼睛亮了一瞬,灿若星辰,急切的抬头看向母亲,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冀。 顾老夫人的神情仿佛怨毒已深,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然之意,说道:“我死了你就可以和皇上出双入对了。” 顾江离闻言,心中惊痛jiāo加,悲戚哀求道:“儿子万不敢因一己之私累及母亲。可是母亲,陛下亦是儿子心中所爱,若不能如愿,不啻于要儿子的命,还请母亲垂怜。” 顾老夫人勃然大怒道:“你若寻死,那便是徒留我在世,不久亦是死,与bī迫我何异?你若做这等忤逆不孝之事,世人诟病先祖蒙羞,你便是如愿进宫难道心里能安吗?” 风霜刀剑严相bī,顾江离今日才知什么是身不由己。 顾江离知道自己的母亲外表慈祥和善,内里性子却极烈。她若说不活,定然是能做的出来的。 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他自小熟读圣贤书,行动皆遵礼教纲常,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穿上御史台谏的官服那一刻,便一心要成为天下表率,想要通过圣训来敦促君主教化百姓,使庶民安定,使江山太平。 他从不觉得被束缚,他甚至将这些圣人之言当做指路明灯,渡他过人世重重迷津种种诱惑,他也确实无往不利,从无困惑。 这是他第一次反思,自己维护的礼教是否真的是正确的,他开始迷惘无措。 顾江离不敢细想,若是支撑他二十年的信仰崩塌了,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就算,就算除去规矩不去想,单从感情上来讲。自己年幼失孤,是母亲将自己辛苦养大,其中劬劳艰辛不知凡几,他怎么能够因为自己使母亲伤心呢? 顾江离眼里的光熄灭了,他感到绝望,放弃了所有的反抗。 如果礼教规矩的传承需要殉道者,那么他顾江离是御史台谏首,理应从他始。 顾江离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哀莫大于心死,他觉得自己已经心如死灰。 顾江离一字字的说出口,硬生生的将心里所有的感情剥离,“儿子当谨遵母亲教诲。” 说罢,伏地三叩首,安静的起身退出门外,再不看那碎玉一眼。 * 李祐温回到乾清宫,神情淡淡的,谁也看不出喜怒。yīn云霁绞了丝帕,仔细的替她拭掉妆。 李祐温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这事只能指望顾江离能将老夫人的念头打消了。” yīn云霁狭长的凤眸深处闪着讥讽,却没露出半分,说道:“臣看未必,顾大人最是孝顺,恐怕不敢违逆顾老夫人的话。不过也不能怪顾大人,自古忠孝难两全,谁遇上都会难以选择。” 李祐温闻言,眸中划过冷光,最能触动帝王的自古就是一个忠字。 李祐温淡淡说道:“忠孝不能两全,顾江离若是选孝,就是要弃朕而去了。”果然都是徒劳,自己身边什么人也剩不下。 yīn云霁仿佛没听见样,并不答话。他知道这时不管说什么都有挑拨之嫌,因此只一句便打住了。 李祐温靠在椅子深处,暗暗盘算着,说道:“顾江离若是不入宫,朕也不qiáng迫他,只是可惜中宫没有合适的人选了。明年秋选,恐怕封不了中宫。天子无私事,后宫虚悬大抵是要被议论了。” yīn云霁心里乖戾,声音却柔,说道:“陛下何必为这么久远的事烦忧呢,船到桥头自然直,明年秋天时说不定就已经有人选了呢?”呵,我倒要看看到时还有什么人敢冒头。 李祐温安心不少,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今日除夕,辞旧迎新,不说那些个烦心事了。” yīn云霁笑道:“陛下,今夜散席早,内务府火|药房的花pào还没放,不如现在放了?” 李祐温闻言心喜,笑道:“这倒正好,花pào祛晦气,不放不好。内务府做得花样jīng巧,往年闹闹躁躁不能安心看,今夜看个仔细。” yīn云霁吩咐内务府将“奇花大爆”安置在长安门外。宫里不放pào,怕火星掉下来走了水。 yīn云霁亲自将李祐温的虎皮滚边雀金裘系紧,在她手里套了狐绒暖筒,跟在她身后一同登了北定楼。 长安门外放的pào仗花样繁多,火条在漆黑的天空中勾勒出兰惠梅jú的样式。花朵极大,铺满了视野里的整个天空,又兼形状jīng巧,连花蕊都做得清清楚楚,属实难得。颜色并不单一,几瞬间还会变化,端得是崇光泛彩,闪烁明霞。 天上光亮变幻,照得李祐温的雀金裘也一同变着颜色,忽紫忽蓝,好像星河流淌。这是面料上孔雀尾绒的颜色,谁也没见过凤凰,孔雀是最接近的了。 yīn云霁暗暗看着李祐温仰头的侧脸,真的很想将她搂在怀里,抵御这冬夜寒冷,陪她一同看烟火。可是凤凰岂是凡鸟,如何才能安然合于掌中? 宫外不禁夜,宫里要放爆竹的消息,早在李祐温摆驾时传遍了盛京。大户人家收到消息也就在府中院子里看看,平头百姓倒是有不少挤到朱雀街上看的。 这烟火一放,街上更热闹了,灯火通明熙熙攘攘自不必说,倒是戏班子多了不少,当街寻个场地就开始表演,敲锣打鼓水袖纷飞,令人眼花缭乱。 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小贩兜售着各式的小玩意。街道被临街家户和商铺的灯笼照成了亮橘色,每个人都笼罩在其中。女眷们也都上了街,头戴花钿闹娥,一路走走停停香风细细。灯火阑珊处也有不少约会的有情人。 不过这些李祐温都看不到,她看完了内务府的烟火便回了乾清宫,刚好过了子时。 李祐温笑道:“现在是正月初一了,朕早起应写福字发给朝中诸位大臣,现在就写了罢。”说完,海棠就拿来了洒金厚纸和朱砂笔。 乾清宫内烛火熠熠,李祐温铺平了宣纸,压上镇纸,焚了头香,提笔写了一个福字。 李祐温打量片刻,笑道:“为了国祚福绵,第一个福字应是朕自留的。这第二个就送给云霁吧。” 说完另换了一张纸,一手挽着袖口,一手又写了个福字,笔迹遒劲转合利落,写罢自觉不错,便jiāo给了yīn云霁。 yīn云霁双手接了,眼里流光灼灼,暗含丽色,笑道:“臣今年好福气。民间过年发红包都要说些吉利话,陛下赐臣福字,臣还望锦上添花,再讨句福话。” 李祐温一笑间疏眉朗目,说道:“你倒是惯会见缝插针。那朕就祝你今年心想事成吧。” yīn云霁眸中一暗,眉梢轻挑,笑道:“借陛下吉言,臣真是没听过比这更好的了。” 说罢,修长的手指细细将福字叠得整齐,四四方方的放入腰间的掐金丝香囊,那字瞬间就染上了清冷的莲花香。 李祐温看着yīn云霁这幅珍之重之的模样,心中一动。 或许不管怎么样,这个人会一直陪着自己。 可是转念又想到现在守宫门的川柏,曾经也是乖巧温顺,到头来还是里通外臣。 自己到底要不要相信yīn云霁呢?她已经没有心力再承受背叛了。 第51章 初一的早朝散后,顾江离求见。李祐温想了片刻,仍是要海棠把他带到怡华阁,只是密谈,并没有带旁人。 阁内炭火供得很旺,熏得人暖洋洋的,辨不清到底是什么季节。这让李祐温想起了顾嘉身上的温度,她还清楚的记得,那时自己的内心就像现在外面的空气一样寒冷,最后被顾嘉的温柔熨烫得妥帖,一直到如今。 不管自己本性究竟怎么样,至少顾嘉教给了她一个出口,使得她可以安然走过这一世帝王的登天路。 李祐温陷在椅子里,听着阁外朔风呼啸。她曾经的愤怒与悲伤已经变成了疲累,如果顾嘉还在,他一定能够再次像多年以前那样,如同chūn风化雨,渡她再无迷茫。 可惜,医者不自医,他终究没能渡得了自己。 李祐温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玉佩,听闻顾嘉是这几百年来最聪明的人,自己的父皇能够在夺嫡之中登上皇位,其中几乎全是顾嘉的算计,也许今日局面他早已在多年前料到。 这块玉佩就是他留给自己的方法。 不知道今日,顾江离会不会再予她另一个出口,使她在这条寒彻入骨的路上,可以有人相伴携手,不必再踽踽独行。 不管顾江离如何选择,李祐温都在感谢顾嘉,他给了她一瞬希望。 * 顾江离身着獬豸官服进入阁中,李祐温心里微微一沉,他并没有配那支玉笛。 他仍旧是温润柔和的容貌,这样看来其实和李祐温的表情有几分相似。肖似其父的眸子几乎让李祐温晃了神,仿佛回到旧年顾嘉带着笑将她从地上抱起来。 顾江离径直来到李祐温的面前,双膝跪地,将刻着御笔的玉片双手呈上。 顾江离低着头,平静的说道:“皇上手书,臣今日奉还。” 李祐温听闻这个结果,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开口说道:“朕告诉你母亲玉笛里有字,她必然是会去找你。朕原指望你能劝阻她,看来果真是孝大于忠。” 顾江离仍旧跪着,他心里也十分难过,可是他本来也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顾江离说道:“臣有负皇上期望,还请皇上降罪。” 李祐温接过玉片,放在手里摩挲,淡淡一笑道:“起来吧,朕罚你做什么。” 顾江离闻言坐到李祐温对面,两人隔着一张圆桌,半晌房中无话,各想各的心事。 李祐温想了想,说道:“你还记得朕跟你说过在此地遇见你父亲顾嘉的事吗?” 闻听先父名讳,顾江离说道:“臣记得。” 李祐温用手捻着那片玉的边缘,参差不齐的裂纹有些划手。她慢慢摸着,就着阁中的暖意,陷到回忆里,“当年顾嘉答应朕,一定会有人不顾一切的入宫来陪朕,请朕不要拒绝。朕听了这话,虽不知那人会是谁,但也将这个虚构的身影放在了心里。 恰好那时先帝赐了朕这玉笛,先帝很少和朕亲近,因此朕将这支玉笛视若珍宝。想着日后若真有这个人,朕就当爱他,敬他,答应他所有朕能办到的事。朕将这个誓言刻在玉笛里,连着心意将来一并送给他。 这个念头从未改变,到如今已经十二年了。可以说朕这么多年一直在等那个可以将朕心里的影子化为实质的人,却没想到顾嘉把你送给了朕。 朕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有顾嘉的风度,温柔得体清雅方正,足以做后宫的表率。不像朕,是跟你父亲学的,再怎么仁爱宽缓,骨子里其实恨不得颠倒乾坤的乖戾。 朕想过,若是能和你共度余生,朕一定压下所有使你不满的想法,琴瑟和鸣鹤侣鸾俦,此意神仙眷属。也劳你辛苦,同朕立高寒孤寂处互为依挡。 可惜,造化弄人,终究不给朕这个机会。如今既然碎玉而还,朕诸多心意,只得罢了。” 顾江离心里仿佛撕扯般的痛,他也有诸多的话未曾说出口,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对李祐温是有爱的,可是这爱抵不过世俗礼教,抵不过高堂白发,也同样只得罢了。 李祐温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在越宁楼遇见你时,朕说过,爱卿不负朕,朕必不负爱卿。朕说到做到没有负你,倒是江离先负了朕。” 顾江离无言以对,心里诸般留恋不舍,也只是哀戚的看着李祐温。 李祐温解下腰间的玉佩,推到了桌面上,说道:“将这个还给老夫人吧,也让她安心。” 顾江离接过玉佩,紧紧的合在掌中,上面还带着李祐温的体温。顾江离徒劳的想要它暖得再久一点,可是温度仍旧慢慢降了下来。 同样的地点,相似的面容,带给李祐温的却是不一样的结果。她不清楚为何是这样的走向,她有些颓然,心里只有对命途的敬畏。 可是李祐温也只是消沉了片刻,帝王心术自来都是深藏如海,到此时此刻,她也不能松懈半分。 李祐温缓缓开口道:“江离应该知道,御赐之物若是损毁该是什么罪名。其实此字用纸墨拓下来即可,顾老夫人真是果决刚烈,竟将玉笛直接摔了。” 顾江离也知道此事是自己母亲做的过头,因此只得垂首说道:“损毁御赐之物当是死罪,臣愿代母受过,还请皇上降罪。” 李祐温淡淡说道:“降罪就不必了,只是朕明年秋选,还望言官不要gān涉了。” 顾江离心里一痛,明白李祐温已经是另有打算了,说道:“臣明白。” 顾江离曾以为自己和李祐温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剖白心意,可是平地起波澜,如今那些心里话却是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顾江离勉qiáng一笑,知道自己是争不过的,无力的说道:“皇上多珍重,臣告退。” 李祐温静静的看着他,眉目清贵丰神俊玉,忽然明白了,即便外表看着相似,他终究不是顾嘉的性子。 李祐温觉得自己为数不多的缘,又断了一根。 * 接下来几天,不管谁忧谁喜,正月里热热闹闹的氛围还是不变的。 顾江离自打碎玉归还,一直过得浑浑噩噩。没几天人就消瘦了一圈,瘦骨伶仃看着令人心疼。 阿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奉了yīn云霁的令监视顾江离,本不应该节外生枝。可是她心里有顾江离,他难过,她心里比他难过百倍千倍。 阿杞自幼没得过多少温暖,她下定决心,就算违背命令,她也要顾江离得到幸福。 这天阿杞找到顾江离说道:“公子,过几日便是上元花灯节了。顾府的河道应要疏通,公子何不借此机会,入宫和皇上再谈谈呢?” 顾江离心里感激她的好意,怅然笑道:“我还能和她谈什么,纵然我心里如何难过仰慕,都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阿杞笑得娇俏,柳叶眉一扬,说道:“公子真是个呆板的人,老夫人说了不让公子入宫,那公子不入宫也可以和皇上在一起啊。” 顾江离讶然,慌忙说道:“不可,这样和…面首何异,恐怕于礼不符。” 阿杞是苗疆人,做事全凭心意,并没有中原那么诸多规矩,一跺脚道:“恁的说得这般难听,你情我愿何必管那么多。人生在世能有几年快活,更何况公子要是怕人诟病,发乎情止乎礼即可。” 顾江离迟疑道:“你是说…” 阿杞说道:“不错,公子应该和皇上说清楚,你心里是有她的,就算不能在一起,也不妨碍你们两情相证。书上不是说了么,同心而离居,虽则离居,但好歹也贵在同心。” 顾江离听了这话,心头瞬间豁然开朗。如果李祐温心里也有他,那么就算人不能在一起,心也是在一起的。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顾江离打定主意,正月十五花灯节,他要入宫将自己的心意清清楚楚的都讲给李祐温,再也不犹豫了。 第52章 十五上元节是正月里最后一个欢庆的节日了,这一天宫人都脱下葫芦景的衣袍,换成了应景的灯景补子。 各殿檐头廊下的红灯笼换成了一水的花灯,花型鸟shòu型,造型各异形状jīng美,锦帛扎得栩栩如生,引得年纪小的宫女闲暇时结伴观看。 这日节休,李祐温老老实实的待在御书房批折子,傍晚是宫外佳节正热闹时,忽报顾江离在桃枝亭求见。 李祐温心里疑惑,回到乾清宫着司饰理了理白玉冠,换了件四团龙纹的朱紫常服。本待摆驾,转念一想还是轻车简行,便只带了海棠。 阿杞知道顾江离入了宫,为了帮他,故意延迟了一会才通报yīn云霁。顾家每年上元入宫是惯例,近侍军亦未留意。又有海棠亲自引路,一路上未遇旁人。 是故yīn云霁在内务府得到消息时,李祐温已经离开乾清宫了。 yīn云霁这一惊非同小可,当下也顾不得内务府的宫中调度,匆匆赶向澄瑞湖。 * 桃枝亭上九折连廊杆杆悬着琉璃宫灯,照得柏木的质地晶莹剔透。微风缓缓chuī拂,鲜红的穗子飘动,宫灯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如聆仙乐,处处风雅。 整条河道都是宫女放的各式河灯,随着流水浮浮沉沉,熠熠生辉,远看璀璨像是连到天际,忽明忽暗与宫外放的孔明灯jiāo相呼应,仿佛一颗颗的星辰顺着夜幕倾泻到水中。 连廊回折空旷,从岸边就能看到亭中央站着道翩然悠闲的身影,锦绣白衣,乌发半落,只闲闲倚立,便是入画般的水墨清贵。 顾江离远远的看到李祐温正在向湖边走,想着这次一定要和她说清楚,自己愿意终身独居,来换取她心中的一席之地。 李祐温在湖边静立片刻,屏退了海棠,提起摩羯云崖纹的袍角,立龙降珠的绣靴踏上回廊的枕木。 一路行过去,木板下流水淙淙,漱玉般清越,沿廊宫灯折出八角光影,安谧透彻的如同她心绪平静。 桃枝亭不长,只是转折多,明明顾江离就在不远处,李祐温还是走了半晌。 九折转到五折,已经能看清顾江离温润的容貌,李祐温忽的感觉自己被人拽住了衣袍。 李祐温回过头,便看到yīn云霁一手提着琉璃莲花宫灯,微微喘着气好像跑过来的,一手拽着自己的袖口,止住了自己的步伐。 李祐温恍惚觉得今夜一切都反常,心里忽的提了起来,仿佛被yīn云霁传染了一样,跳动得厉害。 yīn云霁深深的看了李祐温片刻,目光渐次翻滚折到脚边,下定了决心一撩袍,gān脆利落的跪了下来。 莲花宫灯放在身侧,映上水波底荷花纹的宫服,绛红的灯景补子jīng美。鸦黑的青丝洒满一背,昆仑白玉镂花簪挽在其中,莹润得皎洁。 yīn云霁照例跪得温驯,拽着李祐温袖口的手却没放开,这显然和往日行礼不同。 yīn云霁璨然一笑,卸下了所有防备,褪下了所有心计,yīn柔的声音如银珠落玉盘,缓缓说道:“陛下,臣心悦陛下已久,还请陛下成全。” 李祐温仿佛失了言语,余光看到自己袖口被掐紧得变了形,肯定是拽不动的。 那盏莲花宫灯烛火光耀,自下而上显出yīn云霁昳丽绮靡的脸庞。柔软的身体羸弱的不盈宫袍,枯长的细指却固执的前伸,缠绕上金丝jiāo叠的纹路,仿佛磐石生蒲草。 yīn云霁的身下是澄瑞湖水,漫起阵阵水雾,清新湿润将他袍底拢在其间,和着他身上的莲花香气流淌在风里。水上点点灯火,随波逐流着明灭,浮光跃金般绵延。 李祐温抬头向远处看去,无数孔明灯在天上飘飘dàngdàng,温暖的橙红色接连升起,越过皇宫重重昏huáng的宫檐瓦片。再远处满天星辰粲焕,如宝石瑰丽眼花缭乱。 可是更远处,破开表象,喧嚣热闹戛然而止,漆黑的夜幕四垂,寂寥孤深,一直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仿佛没有尽头,令人心惊颤栗。 世人只愿灯火绚烂,为何你偏要闯进幽寒? 李祐温眨眨眼,重又低头看向yīn云霁,低低问道:“朝臣攻讦,百姓暗讽?” yīn云霁叩首,“求陛下开恩。” “青史遗名,jian佞幸臣?” “求陛下开恩。” “不得gān政,大权旁落?” “求陛下开恩。” “一朝恩断,红颜枯老?” yīn云霁闻言身体一僵,仍旧咬牙道:“求陛下开恩。” 他今日急切别无它法,只能抛却所有,跪伏在她脚边,字字泣血,低低哀求。 他寥若寒潭的双眸,浮现出一层脆弱的温暖,就像幽深不见底的陷阱,在上奋力的遮掩几朵鲜花,以期可以引诱得偿所愿。 yīn暗狡猾的妖shòu,为了得到饵食,不得不走到刺目的阳光下,故作温良乖巧,希图那双gān净的手可以抚摸自己的毛皮,合拢自己的伤口。 而他作为报答,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獠牙吐出毒液,杀死每个试图靠近她的人。 yīn云霁长睫低垂盖住暗郁,貌似温顺的静静等待,等待着是立即撕破伪装,还是有机会,可以将真面目埋藏一生。 一番对答下来,如同铁石凛然,李祐温怔然片刻,忽然明白了。 “如果日后有人踏荆棘饮霜雪,想要分担殿下的孤寂,还请殿下千万不要拒绝。” “顾嘉,朕遇到这个人了。”李祐温在心里想道。她倏忽而笑,漫长的疲累终于一扫而空。 李祐温并没有拉回袖口,只是将手从袖口里伸出,握上了yīn云霁薄凉的指尖。 忽然感到灼人的温度,yīn云霁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李祐温风流俊俏的眉眼,不同于他的脆弱,里面是真正坚实的温暖。 李祐温明朗柔和的笑道:“准奏。” yīn云霁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在心里感激上苍,他何其有幸,能够得到垂怜。 他的心终于安然妥帖,如同饱餐餍足,跪拜道:“谢主隆恩。” 李祐温轻轻一拽,yīn云霁就着力道站起身来,提着那盏琉璃莲花灯,静静站在她身边。 朱紫和绛红像两团柔暖的火苗,并排伫立在无数流水浮灯之上。 九折连廊还剩四折,李祐温却不想再走了。她牵着yīn云霁的手,向湖边走去,回到乾清宫。 * 李祐温在湖边唤过海棠,淡淡吩咐道:“送顾大人回府。” 顾江离方才虽未曾听见言语,却将两人相携离去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 顾江离愣在原地,这怎么可能。他想追出去劝谏,却忽的想到已经答应过李祐温不gān涉秋选。 顾江离低头看向回廊,只剩四折,只要李祐温过来,他就能将所有的仰慕都告诉她。 可是她却和旁人翩然远去,不再来了。 ☆、女帝番外二:腕间索 到底为什么放任毒蛇一寸寸缠上自己的身体呢?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吗?我安静的躺在柔软的龙榻上,慢慢的思索。 我也不想去思考这些无聊的问题,可是我除此之外无事可做。 我已经躺在chuáng上一月有余,去年午门劝谏我不上早朝的言官恐怕早已bào跳如雷,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也许就如同他们不知道我是否还活着一样。 内外不通音信,因为yīn云霁下令近侍军将后宫围得铁桶一般。三千营京畿巡防,东厂又缇骑四出,抓得诏狱几乎装满。 真是快意啊,我暗暗苦笑,我当皇帝时也没这么肆意妄为过。 当然我现在还是皇帝,躺在chuáng上不能动的皇帝。这就是传说中的“卧龙”吧?我苦中作乐的想。 漫漫白昼,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近在咫尺,我却无力触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一寸寸的伸展照耀,又一寸寸的黯淡退去。 就像缠在我身上五彩斑斓的蟒蛇。 我转头看着我身前的毒蛇,yīn云霁察觉到我的视线,抬头冲我露出一个温顺的微笑。 还是那么的绮丽华美,我却不寒而栗。这人究竟有多偏执,我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我想皱一皱眉表达我的反抗,可惜我连这点力气都欠奉,只得无奈的闭上了眼睛。 熟料刚闭上就听到那yīn冷的声音问道:“陛下怎么不看臣了?” 我闭目不答。 yīn云霁淡淡一笑,说道:“左副都御史郑仁昨夜在诏狱大骂臣妖孽祸国,恐怕是留不得了。只是可惜了水灵一个女儿家失了父亲,少不得要臣给她安排个去处了。” 我闻言无奈的睁开了眼睛,努力漫上柔情蜜意看着他,他这才满意。我知道接下来半天,我都要维持这个姿势不能动了。 他在我chuáng边支了桌批折子,这让我有些愤愤然。他夺了我的权不算,还要让我满怀深情的看着就有些过分了。 从前这些折子两个人批倒还轻松些,如今他不假他人之手,一力承担分外辛苦。我看他批折子从早到晚,还要听东厂的汇报,也不知道他羸弱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 不过不管能不能承受得住,也不gān我的事了。费了诸多心力才得到的至高权柄,就算咯出血了他也不能吐出来。 不知道我这个傀儡皇帝要被他留到什么时候才杀,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恐慌。 我倒是不怕死,只是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的等待。好像高高兴兴的吃了一顿饱饭,下一刻突然就被告知是毒|药,那不膈应吗? 因此我努力将每顿饭都吃得愁眉苦脸,也总比大起大落来得qiáng。可是不论我表现的多不情愿,yīn云霁还是对喂我吃饭这件事乐此不疲。 可能是为了打消我的疑虑,yīn云霁在喂我之前都要亲自先尝一口。 我知道这根本不能证明什么,可能他事先吃过了解药。可能我眼神里的抗拒太明显,他总会抱住我,在我耳边告诉我他不会害我。 如果将我囚禁在乾清宫不得出,夺了我的权都不叫害我,那他还真是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了。 每当他抱住我,我垂在他背后的脸上都是沉寂如水。我冷冷的注视着chuáng尾游龙飞腾的雕饰,我已经不再相信他了。 他不在乾清宫的时候,我就会反复思考我们之间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最开始,适龄的公子都可以收入后宫,因着父皇的遗诏,我是考虑过他的,这一点连他也不知道。可是当时事情终究没到那一步,我也只是个念头罢了,转过也就散了。 如果真就那样算了,我们之间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后来他问我够不够格入宫,我确实不在意他宦官的身份,他若想入宫我是不会阻拦的,可是我想他权势滔天,应该不会甘心放下,随口一说罢了。 没想到上元节,他明明白白的跪在我面前请求入宫。我怀疑过,将他可能面对的所有艰险都清楚的摆在他面前,他仍是一意孤行。 不惜背负骂名,不惜剪除羽翼,不得不说我当时是感动的,即使我知道我的生命是孤寂的,但是我也想努力去温暖他。 这种想法使我刻意忽略了yīn暗丛生的藤蔓,我说服自己那是保护我的围栏。 我的父皇低估了他,而我更糟糕,我在纵容他。 他入宫后乖乖的jiāo出了东厂和近侍军管理权,为了补偿他,我贬斥了诸多进谏的言官,甚至包括海棠。 我想事情不是没有预兆的,越临近秋选,朝中适龄公子婚配的就越多,甚至吏部侍郎家的小儿子我都见过,竟然上奏说没有此人。 我当时就应该着手调查,可是我是怎么想的呢?我竟然松了口气,觉得我和yīn云霁的平静生活可以持续得再久一点。 果然是色令智昏,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了解他。直到他将我囚禁起来,我才恍然发现,东厂和近侍军的实际统领人从来就没换过。 他确实冒天下之不韪,却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手中的权力,一想到这点,我就痛恨心中微弱的疼痛。 我真的很想告诉他,他已经忍rǔ负重得偿所愿,就不要再对我摆出一副情深如许的样子了。 他已经位高权重,天下珍宝唾手可得,可是他不要白玉chuáng琉璃榻,偏偏要睡在我的脚踏上,隔着我只有一chuáng高的落差,紧拽着我的袍角,就像上元节那样。 我若不是没有力气,早就抽出来了。好几次夜里翻身被他拽得掉下chuáng来,直接压到他身上。这时他就会闷笑出声,一手抱着我,一手将chuáng上明huáng的衾被扯下来,盖在我身上在脚踏上睡。 他身上一如既往的有着好闻的莲花香,可是清瘦的骨头支棱着,我想告诉他多吃一点省得硌着我不舒服,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听的。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但我明白不会太久了。 我暗暗等待着,yīn云霁倒行逆施,早晚天下群起而攻之,他就是再能防备,也决计会被人寻到机会。 果然,不久后我便解了束缚,重登金銮。这一次,被囚于暗室的人变成了yīn云霁。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他,我压下了朝中所有议罪的奏折,我知道这会让很多人失望,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只是不想失去那独一无二的莲花香味,清清冷冷却带着稀薄的温度。我二十年独行孑然,如今茫茫四顾,身边只有他了。 我时常会去关押他的门外站立良久,我想他真是好运道,一生走过风雨无数却安然无恙,最后犯了谋逆大罪,连皇帝也都拿他没办法。 其实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直接冲进屋子里拧断他纤细的脖颈,提着他的头扔到文武百官面前,换一声皇上圣明,换一世安稳江山。 可是摇摇欲坠的不是裕朝社稷,是我孱弱的心绪。我清楚的知道,我贪恋他。 他总说我给他的福字有好运,哪里是字有神灵,明明一直都是我在保他。 可是这一回,他犯错太多,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保不住他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他口中涌出鲜血,而我落荒而逃。 我不能面对他,我觉得他已经疯魔了。他动摇我的江山,动摇我的心绪,如今竟还想要动摇几千年的皇权制度。 我在最艰难无助的时候都不敢想的事,我父皇在一生冷情时都不敢想的事。 他当真是百无禁忌。 这种想法才真的是祸国,我想yīn云霁是非杀不可了。 第54章 李祐温带着yīn云霁回到乾清宫,侧头看向他温柔顺从的身影,空了多年的心忽然就像被填满了,自觉得大圆满。 宫女次第点燃灯烛,挑起鎏金香炉,苏合香的味道盈满整个卧房,薄纱帷帐随着香雾暗拂,一室暧|昧撩人。 李祐温挥挥手,屏退了宫妆jīng致的侍女,坐到龙榻边,牵过yīn云霁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慢慢的一根根捋过去,仿若柔荑,令人爱不释手。 yīn云霁任她把玩,并不抵抗,只有自己知道,心里是如何的山风呼啸,摧枯拉朽。 李祐温缓缓的说道:“你既偏要闯进来,朕也不拦着,只是可惜朝中少了一位得力重臣。” yīn云霁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李祐温要收权了,侧过头乌黑的头发垂下几缕,声音柔软道:“臣知道后宫不得gān政,臣愿jiāo出东厂和所有兵权,只身入宫。还望陛下垂怜。” 李祐温叹了口气,心里到底过意不去,安慰道:“祖制如此,朕也没有办法。朕知道你是朝中所有大臣里最乖巧的,也是办事最牢靠的,所以朕信你。东厂就jiāo给毕方,近侍军jiāo给瞿如,司礼监那面不急,左右还没正式秋选,你留着点东西也没事,况且那些折子朕一个人批也费劲。”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让你受委屈了。” 东厂和近侍军jiāo给yīn云霁的人,李祐温也没什么疑虑,一来宦官里除了yīn云霁带出来的,剩下还真没什么能用的,二来不管之前关系有多好,掌了权都会变的。李祐温不信yīn云霁卸了职位,别人还会对他恭敬。 yīn云霁不以为意,垂眸一笑说道:“陛下一定要和臣说这些见外的话吗?” 李祐温一怔,而后莞尔,这时候竟还盘算这些权术,真是提防的久了,有了身边人还一时改不过来。 李祐温头一次笑得毫无防备,自觉心里瞬间轻松多了,说道:“是朕的不是,应该先给你安排住处。司礼监内署你就不要住了,地方又小离得又远。秋选以后再给你分宫殿,你先住乾清宫偏殿吧。” 能分宫殿最低也是妃位了,yīn云霁对这些倒是不感兴趣,能住到偏殿离李祐温如此之近却是意外之喜了。 yīn云霁狭长的凤眸里滑过暗光,果然只要抓住时机,在李祐温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趁虚而入,更容易在她心里搏得一席之地。 不过这些还远远不够,行百半九十,yīn云霁心里暗暗冷笑,还不是享受果实的时候。 就这样yīn云霁就在乾清宫偏殿住下了,近侍军封锁了消息,一时没有传出去,朝中只有顾江离得到海棠的传信知晓此事。 顾江离满心苦涩,但也毫无办法,答应了李祐温不gān涉此事,此时也是无可奈何。忽得又转念一想,不会是李祐温早有预感此事,故意换了自己的承诺吧?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这么维护yīn云霁了? 顾江离有些惶惑不安,若是李祐温不是将yīn云霁当成私宠玩物,而是真的动了心,那对国家来讲,绝不是一件好事。 *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祐温和yīn云霁同住同食,心里越发惬意,只觉得自己孤单多年,上天终于想起补偿自己了。 李祐温自己是掌权的,知道权力有多诱人,yīn云霁能心甘情愿的放下,想必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明年秋选的人,都是抱着目的入宫,或图光耀门楣,或图品阶宫衔,或被家族bī迫,貌合神离看着都难受。 他们哪里比得上yīn云霁赤诚一片,李祐温一想到这个,唇边就不自觉的露出微笑。 李祐温向来投桃报李,旁人爱她一分,她就要两分的还回去。她又身份高贵,只要身段低一点,便是小意温存,能哄得人找不到北。 yīn云霁也是感激上天,明明是他暗中谋君,却能获得如此爱护。果实虽未成熟,但是嗅到芬芳就已经如此迷人。yīn云霁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决不能放手,陛下也不能让别人觊觎。 这段时间两人过得毫无芥蒂,越发默契。裕朝气候冬天短夏天长,此时chūn季便已有些热气了。 这日阳光鼎盛,yīn云霁在乾清宫挪了chūn榻,在宫外小花园里看书。李祐温下朝回来找他,便看见这一幕。 yīn云霁身穿天青翠竹纹的贴裹,外罩着月白荼蘼鸾鸟纹的缂衣,质地朦胧隐隐约约,远看如隔帘赏月,雾里观花。清冷yīn柔和富丽堂皇融合在一起,名花倾国,浓淡得宜,两下相欢,自古便是常得君王带笑看。 李祐温在花丛后遮掩身形站了会,看他倚在织金蜀锦chūn榻上,低头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书,眼眸黑白分明,像浸了泉水不染微尘,五官jīng致gān净,仿佛从未沾染过纷乱。 大约是午后的阳光有些暖热,yīn云霁平素有些苍白的脸上透着点健康的粉润,像chūn回雪化般澄澈。 李祐温看了半晌,心里只觉得平和安静。原来摆脱与生俱来的孤独是如此的容易,只需要他能躺在自己目之所及的地方就足以慰藉了。 她经年困苦不甘都烟消云散,不再想如何身处高寒,只觉得心满意足。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yīn云霁看得累了,放下书举手遮目看看天光,这样子阳光洒落在他脸上,白得莹润耀目,乌发垂在榻上,格外柔顺乖巧。 李祐温爱极了他这个样子,不料yīn云霁抬眼看到了她,李祐温无奈的走出花丛,来到chūn榻边。 李祐温早免了yīn云霁的跪礼,也免了他称臣。虽则不跪,yīn云霁还是要起身的,正动作间,李祐温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压了回去。 李祐温桃花眼微弯,眉目灼灼,笑道:“起来做什么,今日阳光正好,你也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说着顺势在chūn榻边坐下来,拾起了他方才看的书。 yīn云霁被迫半倚在李祐温身侧,挨得她极近,看着她温润的笑靥,耳尖微微红了起来。 李祐温合拢手里的书,看到封面上写着《唐国史补卷上》,笑道:“这是海外有个自称元朝方士带来的,你怎么把它找出来了?” yīn云霁挑眉一笑道:“我今日无事,想看几本书,便托海棠给我找一本,这是她拿给我的。陛下何时到的?” 李祐温闻言不好意思,含糊道:“刚来,便看见你在用功。”说着,作为掩饰便将那本书乱翻起来。这一翻便翻到一页有折痕,仔细一看那章标题写着《李白脱靴事》。 李祐温不禁冷笑一声,皱起眉头,说道:“没想到朕身边还有个曲线救国的,难为她不能上朝当言官直言面君,便搞这些小把戏来刺你。” yīn云霁淡淡一笑,“这不算什么,已是十分温和。海棠也是忠心一片,恐怕对我有什么芥蒂,日后化解了便好了。” 李祐温叹了口气,说道:“你就是太良善,才会让人都来折rǔ你。朕若是唐玄宗,定然先斩了李白。今日斩不了李白,也要为你出这口气。”说罢,将那两页纸撕了下来,团成一团,举手狠狠一扬,将纸团扔远了。 李祐温说道:“这书裕朝就一本,撕了这页就没人知道这典故了,省得他们再来借古讽今,让人没得舒坦时候。” yīn云霁含笑看着她动作,身体缓缓放松,像一汪chūn水,软在了锦榻上,被阳光照耀着,自觉心里暖洋洋的。 李祐温转过头看他,说道:“这帮文人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做不了,成天卖弄些酸腐文字,想方设法的哗众取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种把戏对yīn云霁来讲真是小儿科,他受过的侮rǔ比这深过几百倍,不曾想今日却有一人为他禁|书,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别往心里去。 yīn云霁陡然伸出手,抚着李祐温的后背,一下一下的顺着,感觉她的僵硬慢慢柔软下来。 yīn云霁开口,声音yīn阳莫辨,低低笑道:“陛下莫气了。” 李祐温心里不好意思,待要炸毛又被他一下下顺着,轻声细语的劝着,一腔火要散不散的吊着,最后却慢慢游上了头,直烧得头皮发麻脸红心跳。 yīn云霁微微前倾,含笑呢喃问道:“唐玄宗说过‘力士当上,我寝则稳’,不知我这些时日在偏殿宿,陛下寝可安稳?” 李祐温向来有一说一,在坦诚和不好意思之中犹豫了片刻,小声说道:“稳。” yīn云霁唇边笑容更深,凤眸里漆黑璀璨,说道:“那对高力士来讲就够了,对我来讲,也够了。” 一时间风轻云淡,鸟鸣啾啾,四周花香暗送。李祐温看着他chūn风微拂的笑颜,恍惚怦然心动。 第55章 这日旬休,暑气渐长。李祐温和yīn云霁在御书房批折子,御膳房总管进了两晚燕窝莲藕汤,为两人消暑。 李祐温低头略看看,洁白的官燕和着浓稠的藕汤盛在碗里,与定窑的珍宝莲花纹jiāo相呼应,一看就是花了心思配的。李祐温夸了一句,随口问道:“多日不去,可是蓬云池的莲花开了?” 御膳房总管得了赞,也不敢得意忘形,垂首说道:“开了有几日了,先前叶子碧,这几日天热,莲花开得多了,往下修了不少叶子,更显得花团锦簇。” 李祐温笑道:“这可正好,你给内务府传朕口谕,让他们准备着,一会摆驾蓬云池。” 复又转头看向yīn云霁,长眉一挑,笑道:“云霁,蓬云池的莲花可是宫中一景,想必你早已见过,但你一定没去过深处。” 蓬云池有宫船能驶进湖中央,只是非帝王后妃不得乘坐。yīn云霁在宫中行走时远远见过蓬云池的莲花,确实是蓬云丹霞落瑶池,若能深入看看想必更漂亮。 内务府回话不多时,李祐温便离了御书房,登上殿前的二十四抬金銮轿。这轿看着华丽气派,可是实际空旷,四周挨不着。人坐在中央,端庄威严是够了,但是绝对不会舒服。 李祐温张口唤住要上后面小舆轿的yīn云霁,说道:“你坐朕身边如何?” yīn云霁神色闲淡,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笑得温柔,回道:“遵旨。”说罢,转身一步步登了脚踏,上了皇帝的銮驾。 这一下,周围簇拥着的宫侍和抬轿的小huáng门心中俱都哗然。自古也没听过几次后妃同乘的例子,更何况yīn云霁还是宦官,此时宫中也没什么名分。若是言官在场,不会说李祐温什么,倒是一定会指着yīn云霁的鼻子骂jian佞惑君。 不管心里多惊诧忐忑,他们也不是言官,伺候得皇上舒心了才是本分,轮不着他们提那些古训,因此众人压下心思,抬起了銮舆,向蓬云池方向慢慢走去。 yīn云霁坐在銮驾里,心里清楚外面诸人腹议,自己祸国的罪证里又要添上一条,但是他不以为意,也不惊慌,仍旧风轻云淡的坐着,仿佛万事不萦于怀。 李祐温说时没想那么多,此时回过味了,问道:“你不怕被人说宫车嬖幸吗?”她记得顾江离可是很怕这些。 yīn云霁笑容清浅,“史官那么说只是怕君主沉溺于美色,陛下不是昏君,岂是我同乘就能蛊惑得了的。即便是嬖幸,恐怕我也只是担了个虚名,而虚名我向来是不在意的。” 两人同坐,yīn云霁身上氤氲着的莲香带了温度萦绕在李祐温周围,这冰冷宽大的轿舆第一次有了几缕柔情。 这柔情使得李祐温心里一动,突然很想告诉她,他担的不是虚名,可是这样的话她却不大说得出口。 说来也怪,李祐温曾经无聊,带着海棠偷溜出宫,做着风流倜傥的样子,随口调戏街上好看的公子时,情话一箩筐的往外撒都不带重样的。就是刚认识yīn云霁时也经常说些似是而非浮想联翩的话,这本就是她拉拢臣子的手段。 她打小就知道语言总比真心管用。 可是yīn云霁入宫后,她对他却再说不出什么,仿佛语言失去了效力,一颗心忽然直白起来,她忙不迭的遮掩,再没有余力粉饰。 李祐温默默的垂着眼帘,心随着銮轿摇摇晃晃。yīn云霁转而轻轻问道:“这轿宽大,恐怕陛下坐着累,要不要靠在哪里?” 李祐温沉默不语。yīn云霁目视着前方,不一会忽得感觉肩上压上了毛绒绒的重量,他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 蓬云池边早下了一条jīng美的宫船,高度不高只有一层,便于就近观赏莲花。船身雕着祥云灵芝三山纹,两头微尖中间宽阔,其上摆着沉香木案。两个撑篙人一前一后侍立已久。 李祐温带着yīn云霁登上船,撑篙人行礼后一点船杆,船便平稳的驶向湖中,连案上缭绕热气的祁门红都未洒出一滴。 李祐温和yīn云霁相对而坐,看着船头劈开翠绿的叶làng,软玉般的莲花便摇摆着探出了头,像一粒粒南海珍珠散发着莹润的光点缀在青翠的蜀锦上。 池边缘的莲花倒还白,越向中央莲花便越红,远看像云霞流光,富有层次。莲花繁多,原本清冷的香气便浓烈了起来。可是再浓也遮不住yīn云霁身上的莲香,李祐温很容易就能区分出来,因为只有他的是暖香。 船下汩汩流淌着水声,向下看去清清湛湛。撑篙宫侍慢慢将船停在莲花深处。四周围绕着莲花的高jīng,风一chuī,摇曳得如同美人细腰。 李祐温看罢,潋滟的桃花眼轻眨,对yīn云霁笑道:“不知你的香是怎么调的,你教给朕。这些红莲都是上品,朕可以给你调胭脂和你换。” yīn云霁鸦黑长睫低垂,生平第一次感觉什么是闺房之乐。宦官上妆本是常事,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李祐温闲闲的看了片刻,故作神秘的向yīn云霁说道:“朕小时候总上船到这里玩,发现这花越红结的莲子越苦,至今没发现一个不应验的。” yīn云霁配合的笑着,说道:“想是那红俱是心血,jīng心装扮了容貌,就顾不得心苦了。” 李祐温闻言一怔,长指轻敲着桌面,缓缓说道:“朕从未这般想过,以前尝到苦便弃了,今日应当体味这苦心。” yīn云霁淡淡一笑,素手拿起船上备着的银剪刀,走到船边,扶了莲蓬便剪了下来。那船稳得很,并不摇晃。 李祐温侧头看着,yīn云霁腰若流纨素,神态脱去了曾经的yīn戾,此时格外温柔。莲蓬上有细密的绒刺,yīn云霁也不在意,几剪下去,硕大的莲蓬就抱了满怀。 回到李祐温对面,yīn云霁便低下头替她剥莲蓬,洁白的手指灵活的剥开翠绿的皮肉,掂出一颗颗rǔ白的莲子,托在掌中递给李祐温。 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 李祐温心里乱了套,她知道yīn云霁承担着多大的诋毁,而她总是不想让他受委屈。但她也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她总不能像庆王说的那样杀尽天下人。 李祐温接过莲子却没放手,一把握住yīn云霁的手,低低说道:“内务府有白莲酒,你陪朕喝一杯吧?”她不想去想以后,尤其是离秋选只有几月之。她只能用这种方法逃避。 yīn云霁淡笑应允,撑篙者游到岸边传旨,不多时另有一艘小船运来白莲酒。 裕朝人皆善饮,李祐温和yīn云霁酒量都不差。白莲酒清香凛冽,倒在天青釉葵花盏里,看着就让人生出一口饮尽的冲动。 李祐温和yīn云霁相对而坐也不多言,只是慢慢的默默的饮酒,姿态都是一样的优雅恬淡。空气中弥漫着莲香和酒香,和着两人身上的温度,氤氲出别样心思。 李祐温心里的怜惜和无奈亟待喧嚣,这使得她有几分燥热。酒的后劲渐渐上来了,李祐温抬眼看向yīn云霁。 谁料这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何时yīn云霁早已伏案睡了。细软的青丝垂落在颊边,yīn冷的眉目都平顺起来,白皙的脸上因为酒劲带着微薄红润,神态温驯柔和。 李祐温放下酒盏,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心里的燥热瞬间平息下来。她难以想象这个人单薄的身体有多么固执,不顾一切的要到自己的身边来,而他的伤口却那么明显刺目,她的感动开始混杂了心疼。 她想尽力的替这个世界补偿他,就像他是在替上天补偿她一样。可是她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好像不管怎么做都是徒劳的。 她是被动的,被动的看着yīn云霁闯进来,她想要去回应,却生涩得如此笨拙。 李祐温打了个手势,船开始缓缓的驶向岸边。夜已深了,銮驾处灯火熠熠。李祐温将yīn云霁轻轻抱起来,登上车辇,回到乾清宫。 李祐温不假人手,一直将yīn云霁抱回偏殿,慢慢的放在寝榻上。正想回到正宫歇息,抽手才发现袖子被yīn云霁压住了。 李祐温岂不知汉哀帝断袖之事,只是帝王常服做工jīng美丝绣华丽,不知费了织造局多少人力物力才做成,她向来提倡节俭,断了未免可惜。 李祐温略一思忖,便合衣躺在了yīn云霁身边。宫女绞了丝帕,轻柔的将两人擦了,盖上了薄被,便灭了烛火退了下去。 李祐温侧过头,看着yīn云霁的皮肤就着殿外的月光发着莹白,他的脖颈仿佛凝脂细腻,纤细得像今日的莲jīng,柔弱可人。 裕朝的衣服保守,平日露在外面的只有头颈和手,是故夜里看着这处,更是浮想联翩暧昧不清,可以预见衣服遮掩下的身体该是如何的玉肌秀骨娇怯可口。 李祐温看了片刻,眸中翻涌的情绪,借着酒劲慢慢伸出手摸了上去,软玉温香流连忘返。李祐温反复的摩挲着,yīn云霁却没有苏醒的迹象。 李祐温的手有意向下滑去,复又想起他已睡了,不忍心扰他清梦,顿了顿便将手放了回来。李祐温本就已有八分醉意了,嗅着他身上的莲香,渐渐睡着了。 等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yīn云霁慢慢睁开了眼睛,望着chuáng顶的黑暗,狭长的凤眸中一片清明。 当李祐温摸到他脖颈的那一刹那,他的呼吸一窒,心脏狂跳。若是李祐温没有醉酒,定是能发现他的伪装。 发现他并没有睡着,发现他暗中牵着她的衣袖压到身下,发现他居心叵测意图献媚。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yīn云霁自嘲的笑笑,还想发生什么呢?他连翻身抱住她,在她耳边低低诉说呢喃情话的资格都没有。 这尘世欢乐他从未见过,又如何捧在手中送给她。卑贱如他,只能在她手下任取任求,压抑心中焦躁饥渴,丝毫动弹不得。 她能毫不介意的躺在他身边,就已经值得他用尽此生心血了。 第56章 从那日蓬云池归后,李祐温便宿在了偏殿,每夜和yīn云霁同榻而眠,俨然寻常夫妻一般。 时间长了,消息慢慢传到了宫外。言官一派对此自然是怒不可遏,但是顾江离不断的安抚和压制他们,迫使他们对此事保持缄默。而顾江离本人又说不出来什么理由,言党嫌隙渐生,虽不至于马上四分五裂,但也不像原来如同铁板一块了。 这日早朝,奉天殿内,光禄寺卿许罗出列上奏请李祐温降旨,为子求娶吏部侍郎姚敏之女姚锦。 这是李祐温第一次降婚旨,难免有些新奇,见许罗和姚敏都同意此事,便慡快的在大殿上提御笔写旨。 手下朱砂在明huáng绢帛上笔走龙蛇,李祐温边写边随口问道:“众卿家谁家还有婚约,和朕说说,朕一并拟旨,更是喜上加喜。” 金口玉言一出,朝上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俱都是为自家儿女求婚旨的,其中尤以前三品为多。 李祐温没料到竟有这么多家嫁娶,御笔一顿停了下来。她慢慢垂下眼帘,看着跪倒的诸人,声音晦暗不明,“想必今年夏天是个好时节,众卿家扎堆迎喜事。” 跪倒的众人俱都默然不语,他们哪里想这么仓促的就互相联姻,全是被yīn云霁bī迫的。 原以为yīn云霁入了后宫,不在朝堂之上,压在他们心头的石头终于能放下了,谁知全然照旧,换汤不换药,东厂和阉军还是听从yīn云霁。 趋炎附势跟从宦党的自然最听话最省心。接下来就是手脚不gān净的官员,东厂的番子将证据一摆,也就服软了。然后是谨小慎微胆小惜命的,诏狱走一圈也都乖得像些鹌鹑。 是故,yīn云霁既然指示了秋选不得参与,家里有适龄公子的官员都愁白了头发,想方设法的找人联姻。 曾经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段时间竟是一家有女万家求。也不管门当不当户对不对,能娶到亲就烧高香了。 李祐温忽的想起一事,看着姚敏问道:“朕记得姚卿家的小儿子活泼可爱,今年刚满十九,不知是否参加今秋的采选?” 她还记得曾经在宫外遇见过姚钰,正在面家摊子上吃酒酿丸子,有些孩子气,言语举止都活泼可爱。当时他们言谈甚欢,因着他年小一岁,最后还是她亲自将姚钰送回姚府。 突然被点到,姚敏想起自家小儿子姚钰外柔内刚的脾气,宁可自杀也不愿盲婚哑嫁,自己当母亲的只得迁就他。 夹在倔qiáng的儿子和狠厉的东厂之间,姚敏只得硬着头皮回道:“臣家只有两女,长女嫁给靖平侯次子,次女正在论嫁,并没有小儿子,想必是皇上记错了。” “是么?”十二采玉冕旒遮住了李祐温清俊的容貌,她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淡淡的一挥手,御笔和未写完的圣旨都jiāo由尚宝太监带回御书房。 半晌,奉天殿内鸦雀无声。李祐温深吸口气,静静的看着殿内跪了一大半的官员,手指反复蜷展,霍然起身,第一次提前结束了早朝。 群臣心下了然,默不作声的散出奉天殿,各自回府伸长了脖子盯着皇宫的动静,都等着看这一次皇帝的东风要向哪里chuī,yīn云霁还会不会继续得宠。 李祐温罢了早朝,连銮驾都未乘,径直向乾清宫走去,一路犹如疾风。五采玉冕旒在额前甩得缠绕在一起,发出清脆激dàng的声音,一如她杂乱的心情。 李祐温的桃花眼里仿若霜雪,柔软的嘴唇抿成一线,连脸部流畅的线条都冷硬起来。 饶是跟在李祐温身后,并不懂朝政波云诡谲,微微躬身行走的宫人都能从那明huáng的僵硬的背影里看出端倪。 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祐温的心里仿佛有yīn郁的火苗在燃烧,并不全然是愤怒。它的成分很复杂,就像随手捡到什么易燃的物品就要向里投掷一样,她一想到yīn云霁,每一瞬息都会涌上一层新的情绪。这些情绪使这火烧得更旺,层层覆盖叠加,烈焰滔天浓烟滚滚,最后竟烧成一片白地,茫茫落落地gān净,竟是惘然。 走过道道巍峨宫墙,两侧行走的小太监全都背过身弯腰站着,李祐温理也不理,甚至没有銮轿里的手炉都不觉得冷。 李祐温一路挟风带雨直走到乾清宫门口,眼前忽的涌起一阵眩晕,踉跄了一下被人扶住。 李祐温稳住心神,定睛一看,扶住自己的是守宫门的川柏。 帝王失仪,不可直视。川柏立即跪下,低低说道:“陛下,您可有不适?可要传太医?” 李祐温慢慢站直了身体,并没有多说,只问道:“yīn云霁可在偏殿?” 川柏一时没反应过来,回道:“督公正在偏殿。” 李祐温默默地点点头,向偏殿走去,突然又站住,轻启薄唇缓缓的说道:“别叫他督公。” 川柏不知要改口叫什么,神情些许迷惑。 李祐温已走得远了,声音从身前飘来淡淡的道:“叫贵人。” 在宫门口这么一耽搁,偏殿早已得了信,李祐温进殿内,便看到yīn云霁身着月白丝衣立在殿中,身形修长,乌发红唇,神情温驯。 yīn云霁长眉一挑,凤眸含笑,低柔的说道:“陛下回来了。” 只这一句平淡的话,李祐温心里的火焰忽然就被熄灭了,她有一种奇妙的回家了的感觉,虽然她其实并没有离开皇宫。 李祐温顿了片刻,满身晦暗风雨渐渐平息。走到八仙拔步chuáng边,安静的坐下看他。 她今日的脸色非同寻常,早朝也散得比平日早,yīn云霁略一思索,明白了其中缘由,从容的走到她身前跪了下来,微微仰面看她。 李祐温看着他的眼睛,狭长的凤眸里缱绻柔情,细细向深处看去,还能发现几分薄凉。这几分凉意,使得李祐温回想起初见他时,他一身寒冰手段狠厉,漫不经心睥睨于世,实在不像是甘于困在三尺宫中,深情如许之人。 这情谊是真是假,李祐温时而相信时而不信,摇摆不定。 李祐温开口说道:“早朝…”一开口声音暗哑得厉害,顿了顿,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处于紧绷的状态。 这是防御的姿态。李祐温不动声色的放松身体,却没注意到yīn云霁眸中划过的暗芒。 “今日早朝有好多家大臣想要朕降婚旨……”你知不知道?是你指使的吗?这些话都是李祐温在来时的路上迫不及待的想问的,可是在看到他时都咽了回去。 yīn云霁眨眨眼,容色俊美,笑得温柔无辜,“陛下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李祐温垂下眼眸,陡然伸出手掐住他纤细的脖颈,几缕柔顺的青丝缠杂在其中。 只要她用内力,手再收紧三寸,眼前这个对她皇权有着潜在威胁的人就会彻底消失。为帝者,向来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 空气中凝结着冰冷的张力。 脖颈的脉搏紧贴着掌心,跳动没有丝毫的紊乱。yīn云霁神色不变,仿佛对自己命悬一线毫不在意,幽黑的乌瞳里是深深的执拗和疯狂,一动不动的望着她,薄唇边仍旧笑得风轻云淡。他甚至还将脖颈前送了几分,方便她更好的下手。 李祐温看着他的脸,手里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甚至还像是回忆起了这细腻的触感,力量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温柔的摩挲。 李祐温挫败的闭了闭眼,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朕想说…你想不想也要一张和朕的婚旨?” 一瞬间,yīn云霁的眼中光芒大盛,眉目越发秾丽,容貌灼灼bī人,看起来是极喜悦的。 李祐温弯腰抱住他,这是她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抱住他。她将头搁在他的肩侧,手轻抚着他的脊骨,在他耳边柔声说道:“别害怕,朕会陪你的。” yīn云霁疑迟了一瞬,睫毛快速的jiāo合,小心翼翼的回抱着她。他的手指在李祐温的背后深深掐进掌心,像是验证一个不确定的美梦。 李祐温认命般的深嗅着他身上清冷的味道,我选择相信你是真的爱我,所以我们各退一步好不好?你不要再那么咄咄bī人,不要试图威胁皇权,不要觊觎那些不能给你的。 作为jiāo换,我会陪你的,虽然你不会知道,我承诺了什么。 第57章 第二日风平làng静,朝中除了宦党全都有些失望,没想到如此大的纰漏,李祐温都能不追究,看来yīn云霁虽是个没根儿的,倒还jīng通媚惑之术。如此一来,又有些心思活泛的官员靠拢东厂,宦党一时风光无两。 早朝散后李祐温回到御书房却没叫yīn云霁,而是让小太监秘密的宣召太医院首夏安。 夏安刚一入御书房,那小太监便将房门关严,守在门外不远处,如此一来李祐温和夏安的谈话便没有任何人知道了。 李祐温赐了座,手下批红不断,半晌不言语。夏安也只得在静默中等待,心里些许不安。 过了片刻,李祐温用描漆云龙的笔管尾端搔了搔眉毛,垂眸盯着折子,状似无意的开口,“今日晚上的安神药换成真的吧。” 夏安闻言一凛,瞬息间心如电转,拿定了主意低声说道:“既然陛下决定了,臣谨遵谕旨。” 李祐温有些意外,从御案上抬头看向夏安,笑道:“朕还以为你会说什么万万不可之类的,真不愧是历经三朝的老滑头,当年和先帝说得义正言辞,今日反倒没有半点反对了。” 夏安笑得眯起了狐狸眼,既然李祐温没什么责备的意思,这话他就当夸奖来听了。 夏安说道:“陛下既已亲政英明神武,此事必然已经考虑周全了,不是臣凡夫俗子可以置喙的。” 李祐温淡淡道:“不用你拐弯抹角的提醒朕了,朕知道怎么才是周全。退下吧。” 这样就算是木已成舟,夏安深施一礼便退下了。走到房门口转身关门,看着房中深处的年轻帝王伴着袅袅龙涎香独坐在御案后看着奏折,心中不免叹息一声,缓缓的合上了门扉。 李祐温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外头看着风流和缓,实则性子专情,有些事有些人既然容了就容在生命里了。 夏安自打在乾清宫偏殿把上yīn云霁的脉,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那样偏执的人,不惜数次游走在性命不保的边缘也要留在宫中,如同一把利刃劈开沉沉混沌,温柔的女帝不会是他的对手。 而李祐温既然容了这刃就势必要一退再退了,否则针尖麦芒两下不堪,这宫中永无宁日。而这一退,李祐温就将最后的底牌摊了出来,随之而来的,就是他夏安已经没什么用了。 李祐温这张保命的符已经失去作用了,夏安要是还想在宫中活得如鱼得水,就一定要找另一张符了。幸好他上次已经向yīn云霁示好,这就是他夏安日后在宫中的另一张符了。 是故夏安心中并不焦急,甚至还为自己预判正确沾沾自喜。回太医院的路上,夏安望了望天,阳光明媚,脚步轻快。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这张新符将在几个时辰之后差点要了他的命。 * 李祐温在御书房密见夏安的消息几乎在第一时刻就由yīn云霁在宫中的手下报告给了他。 这很反常,yīn云霁回想起昨夜在榻上,李祐温紧紧的抱住他睡的。虽然是他梦寐以求的亲密,心里却隐约不安。 yīn云霁就是能力再大,也不能知晓只有两人的御书房中,李祐温到底和夏安说了什么。 yīn云霁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接到消息便起身赶往御书房。他不能容忍有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无论使出怎样手段,他也要知晓谈话的内容。 yīn云霁步履匆匆,不料在御书房的怡华阁旁被人制住,拖进了隐蔽的假山里。 yīn云霁这一惊非同小可,平日在宫外都有侍卫,入了宫不便出格,就撤了侍卫。自视近侍军安保严密,没想到今日竟有刺客。 yīn云霁一瞬间想到的却不是自己,这里和御书房离得极近,李祐温恐怕会有危险。 yīn云霁刚想动作,就被人锁住喉咙抵在假山上,嶙峋的石头硌疼了后背,却无人理会。 “别动。”声音有些怪异,像是捏着嗓子说出来的。 yīn云霁定睛一看,发现是个高个儿的宫女,眉骨微耸,眼眸深邃,看年纪也有四十上下。一个女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着实有些古怪。 yīn云霁从未在宫中见过她,冷冷问道:“你想做什么?” 那宫女淡淡一笑,眼角几许纹路,说道:“想和督公做个jiāo易。” yīn云霁嗤笑:“什么jiāo易?也要看我做不做得到。” 那宫女不以为意,说道:“区区小事,督公自然是能做到的。” yīn云霁垂眸,冷冷说道:“皇陵的事我自然能管,只是以阁下的身手应该也不是难事,何必非要回宫里铤而走险?” 高个宫女闻言松开手,拊掌低笑,赞赏道:“督公果然七窍玲珑,竟一眼看出我的来历。”像是知道yīn云霁武功不高,脱离不了掌控,便放开了他。 yīn云霁掸掸袖子,仍旧风轻云淡,闲闲道:“这很简单,陛下传遍宫中呼我为贵人,你做宫女打扮却唤督公,自然是太妃离宫时带去皇陵的宫人。宫女皆二十五出宫,你四十左右竟还在宫中,所属自然是无人管照形同冷宫的毓清宫。前些日子我收到消息,听说钱婉病了,你恐怕是为此事而来。” 那宫女点点头,说道:“不错,皇陵条件艰苦缺衣少食,太妃自小娇养惯了,到那里不出一年便病倒了。我便不得不走这一趟了。” yīn云霁说道:“阁下能穿过重重守卫,身手自是不凡,出皇陵请个医生也不是难事。” “寻常医生自是不难,可我要杏林第一圣手夏安亲自出面,便少不得要入宫一趟了。我知道夏安是皇帝的命脉,等闲动不得,故而来请督公帮忙。” yīn云霁心中一动,问道:“此话怎讲?” 那宫女笑道:“这便是我说的jiāo易了,我能将督公不解之事悉数告知,督公则要想方法光明正大的派夏安到皇陵为太妃诊治。” yīn云霁想了一圈便同意了,那宫女笑道:“督公应该也听过先帝临终前榻前传位,并留下了三道密嘱的传闻吧。旁人不知道内容,我却知道。” yīn云霁长眉一挑,问道:“此事机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那宫女说道:“督公一会可别惊着。”说罢,脖颈左右活动一番,全身骨骼格格作响,身形竟然骤然拔高,原本她就高挑和yīn云霁差不多,这样一来反倒还比yīn云霁高上几寸,衣袖袍角都短了一截,露出粗壮的手腕和脚踝。 饶是yīn云霁已有准备,见此惊悚之事也不由一凛,竟是武林罕见的缩骨功。 随着身量变高,那宫女的喉结也逐渐凸了出来,这人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 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低低一笑,声音不同yīn云霁的轻柔,而是真正的醇厚,“我的缩骨功能缩至三岁孩童大小,督公应还记得乾清宫龙榻前摆的齐人高的官窑团龙花瓶吧?当年先帝在榻前传旨,我就用缩骨功躲在那里,听得一清二楚。” yīn云霁瞳孔一缩,“原来你就是齐王李见钦。” 李见钦仍旧带笑,这模样仔细看看其实与李祐温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眸不同。许是多年圈禁困顿,斜吊的单眼皮下,瞳孔深处是随时想噬人的yīn狠。 李见钦说道:“果然瞒不过你,这缩骨功也是海外传来的诸多武功之一,秘籍就藏在海方寺,多年前被本王学来,只要一用便如入无人之境,甚是方便。” yīn云霁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当年你留下胭脂离开钱婉,实则根本没有出宫,而是仍旧留了下来保护她。你又不欲被人发现连累到她,所以不再扮作假太监,而是扮作宫女。怪不得当年钱婉大肆搜宫中太监,没有发现你。” 李见钦点点头,“不错,阿婉单纯又刚烈,当年越陷越深,甚至想和皇兄摊牌,本王为了打消她的傻念头,不得不假装离开她,实则一直像幽魂一样游走在宫中。皇兄临终那几日,虽说兄弟之间已是难堪,可是本王心中还有情分,是故每日都去偷看他。不料那日却被本王听到遗嘱,也是本王的侄女最大的秘密。” yīn云霁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有预感听了接下来的一番话,他和李祐温之间就再也回不去了。 yīn云霁心内挣扎,这一步他究竟要不要退,他究竟能不能忍住内心刀割般淋漓,仍旧装作一无所知的陪李祐温度过漫漫余生。 “算了,不要说了,我会派夏安到皇陵的,就算我们的jiāo易已经完成了。”yīn云霁闭上了眼睛,这一步不管怎么难过,他都要收起锋利向后退却。 这华贵的皇宫哪一处不是粉饰太平,没必要什么事都刨根究底,翻出来的只能是黑泥脏土,满眼污秽。现在就够了,岂能事事求全,秋选能拖多久拖多久,已有一席之地,他无论如何也要隐忍下去。 yīn云霁想揭过,李见钦却另有打算。钱婉的事是其一,楚王和庆王他也要尽全力照顾好。 李见钦冷笑一声,“你难道真不想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对你这阉宦这么好?午夜梦回,你就不曾惴惴不安过?yīn云霁,你何必自欺欺人,若说其中没有缘由,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罢。” yīn云霁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大,垂眸不语绕开他就向御书房走去,他要赶到李祐温的身边,借由她的温度汲取力量,使自己安定下来。 李见钦反手扣住yīn云霁的肩膀,使他动弹不得,声音yīn冷如同湿滑的水荇缠了上来,“本王看你未必不想听。皇兄临终前三道遗嘱,其一为明君纳谏言,言官所劝不得违逆。其二东厂势大,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yīn氏当诛。其三么,李祐温胎中带毒,先天不孕,若日后调理不好,果无子嗣,要想办法在天下人面前遮掩过去。 yīn云霁你好好想想,后两条合在一起是什么结果?本王的侄女是个心善的,等闲不会随意要人性命。你入宫收权,阉党的气焰也就灭了,即便不杀你,目的也达到了。而她日后无子,自然是你这个去了根儿的宦官纠缠媚惑所致,这样任何人也不会怀疑官家。当真是一举两得的好算盘,难道你还信她真的会对你这残躯感兴趣?” 李见钦说罢,慢慢将yīn云霁松开,带着嘲弄与冷意,缓缓离开怡华阁,不知所踪了。 yīn云霁仍旧站在原地,夏日的阳光炎热,他却冻彻心扉。yīn云霁只觉的心里有什么崩塌了,脊骨再也支撑不住他单薄的身体,双腿慢慢弯了下去,倚坐在地上,手臂抱住膝盖,就像幼年gān了繁重的活计之后,抵御肚中饥饿时的姿势一样。 yīn云霁的神情带着茫然,我这种人,果然是没有希望的。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不可能的。罪臣之子,刑余之身,yīn暗卑贱得如同食腐的牲畜,竟然还妄想觊觎光明。 我原知道我不配,可是陛下若是不愿,直说就好,何必欺瞒于我,如今让我连误会都无法拥有。 误会什么呢?他自嘲的笑笑,连说都说不出。心里山风呼啸,细听像是困shòu悲鸣。 yīn云霁右手一抬,抽出发间玉簪,三千青丝滑下,散落在颊边。手里紧攥着李祐温送给他的那簪,镂空的雕花深深硌进掌中。 yīn云霁乌长的睫毛低垂,幽黑的瞳孔看着掌心的昆仑玉簪,倏忽想起一首旧唐诗: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 奈何?yīn云霁心中骤然悸痛,眸中隐隐泛起一层剔透水光。 “似妾今朝与君别。” ☆、顾嘉番外:九龙杯 我从小就知道我很抢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不想要的,没有我得不到的。 御史台顾家大名鼎鼎,上斥君主,下察百官,皇亲国戚莫不敬顾家为铜镜,清流举子莫不以顾家为标杆。 而我是顾家独子,自小吃穿用度连皇宫不受宠的皇子都比不上。当我还不懂身份权势的时候,我就能够敏感的察觉到身边人对我的讨好。 我自幼善于利用言语来从这些讨好中获利,家中的丫鬟看见我都会脸红,成日围在我身边,从幼时便是如此。即便是年纪最大的我的rǔ娘,都能被我三言两语哄得笑成一朵花。 等我渐渐大了,便在盛京各家闺秀热切的目光中明白,我漫不经心的言语,狡黠轻佻的笑容,是无往而不利的杀器。 我经常带着仆人,乘上凌波湖上最豪华的花船,一掷千金请最有名的歌jì相陪,吩咐人将船开到湖中央,挂上彩灯飘带,通宵达旦的宴饮。 有时坐在嘉宾贵客往来觥筹jiāo错中,心里总是漫上一层无聊,每当这时,我亦不顾他人目光,放下酒杯从船窗中翻身跃到湖里。 随着我入水的声音,船上瞬间大乱,有女人的尖叫声,有仆人惊慌的哭泣声,有男人的指挥声,船板上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扑通扑通下水救我的声音。我一概不理,静静的在湖下凫水,等到闭气的极限就自己探出头去游回岸边。 我祖辈从金陵迁来盛京,水性好是骨子里的,我敢说盛京的贵公子没有一个游泳比得上我。 经历了几次这样的虚惊一场,渐渐大家也明白我是故意的,纷纷将这当成新的游戏效仿。渐渐盛京大街小巷形容歌jì唱得不好便会说:“难听得顾嘉都要跳湖了。” 我闲闲一瞥不以为意,顾家世代jīng通音律,就准“曲有误,周郎顾”,就不准“曲难听,顾郎跳”么? 大抵是因为我这对一切嗤之以鼻的不屑样子,顾家人皆早慧出“神童”的名号,到我这里便变成了“狡童”。 “狡童”顾嘉。 我第一次听说时反而极喜,那顶神童的帽子,罩我祖父的头,罩过我父亲的头,未来还会罩到我儿子的头上。而我,偏要和他们不一样。 可这称呼都是传扬在外面的,我在家里听得最多的就是“逆子”,来自我古板守旧的父亲。 我父亲经常怒斥我离经叛道,总有一天会栽个大跟头。彼时我对天命还没有敬畏,不相信什么叫一语成谶。 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我顾嘉游走在繁华浮世间,从未有分毫留恋,怎么就会像茫然渔舟子,跌进一片武陵桃源,终其一生无法走出。 那年我十五岁,身量像抽条的竹子,挺拔修长风华正茂。和其他家族的子弟一起,入宫给皇子们当伴读。 别人都是待选,只有我可以挑选皇子。御书房前熙熙攘攘,各家熟识的伙伴互相谈话。而我只觉得喧闹,他们还以为入学堂是相亲相爱,殊不知从今日起就要分党立派,暗中为敌了。 我一边状似熟稔的和上来打招呼的玩伴寒暄,一边躲开殿前,拐进一片假山透一口气。一想到未来就要伴随着无数的明争暗斗,我就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跃跃欲试。 这朝堂我定要搅起一场腥风血雨浊làng滔天,我才不管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我要下一任帝王不是天选,而是我顾嘉选。 就在这时我听见假山里有细微的哭声,我寻过去便看见撞进一双迷离潋滟的桃花眼,只这一眼便消磨了我此生仅有的薄情。 那是个幼年皇子,比我矮上半头,衣服虽然华贵,但却不太合身,像是捡别人挑剩下的。脚下是几片碎瓷片,上面明huáng描釉,仅看做工便知道是定窑贡品。 那皇子不像是个柔软性子的,这哭亦不大声,像是隐忍了许久终于崩溃,因着违背了本心,所以想用力憋回去,英俊的脸上表情就有几分狰狞。 这皇子就是秦王李见铭,他继承了他貌美却身份低微的母亲的容貌,有一双其他皇室成员没有的桃花眼。我见到那双眼睛就知道,皇帝为什么会临幸那宫女,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彼时他也不过十二岁,因为母亲是宫女抬上来的,皇帝新鲜了两天便撩开了手,母家又无权无势,长年被哥哥姐姐欺负。那天他被人推到在地,摔碎了怀里御赐的九龙杯,终于隐忍不住失声痛哭。 因着老皇帝后宫佳丽众多,皇子皇女活过十岁的足有九人,其中五子四女,正好暗合九五至尊之数。曲阳定窑迎合上意特制了九龙杯,团龙九条绘于杯底。若是杯中无水则不会显现,若是杯中倒水,则会有明huáng的彩龙浮在水面,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摔碎御赐之物是重罪,而此事想要化解并不难。我淡淡一笑,费了一些功夫使他信任我,告诉他只要按我说的做便可。 果然,过后御书房皇子选伴读,俱赐下九龙杯做信物,老皇帝看李见铭拿不出来便有不悦。 李见铭俯首说道:“龙翔九天,泽被万物,岂是杯水可困。儿臣杯中之龙已腾跃而出,回归其所。” 这话逗得老皇帝龙心大悦,第一次将李见铭看在了眼里。而同样使人出乎预料的是我选择了做秦王的伴读。 他年幼我三岁,视我如长兄。我和秦王齐王成为了学院里的好友。齐王虽是秦王的亲弟弟,却没有随母亲,而是随了父亲。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姑娘,陇西钱家的嫡女钱婉。 钱家原本不看好秦王,在得知我选了李见铭后火速将钱婉送过来一同伴读。与其说他们是相信秦王,不如说他们是相信我这个谋士。 钱家那小姑娘傲气得很,谁也看不上眼,碍于家族的命令才和我们亲近。我和秦王都不喜欢他,齐王却默默的暗自关注她。 有一天我落了香囊在学堂,返回去取时正撞见钱婉拿在手中打了开来,里面是我新写的诗。 钱婉看到我过来,说道:“我不知道是谁的,所以打开看看,发现了这首诗,这是你的吗?”她的目光里有热切的光芒,我这时才发现她的丹凤眼笑起来采采风华。 我想到她未来是要和秦王联姻的,便淡淡一笑,说道:“是齐王的,他落在这里托我回来取。” 钱婉依依不舍的将香囊递给我,说了一句:“写得真好,不知道能不能送给我。” 我笑得人畜无害,低声鼓励她,“你可以去问齐王。” 我出了学堂第一件事便是将这首诗转送给了李见钦,又倾尽所学教了他一些联对的方法。他比李见铭还要小上一岁,对我更是言听计从感激涕零。 就这样一来二去,钱婉和齐王两心相许。我和秦王都看在眼里,并不理会。 之后六年,我陆陆续续用谋逆案处死了太子,私通案扳倒了赵王,贪腐案圈禁了韩王和楚王,军饷案流放了魏王和吴王。燕王是秦王的长姐,竟被我派去的戏子迷得神魂颠倒,做出私奔的丑事,身败名裂郁郁而终。 就这样,这一年老皇帝驾崩后,秦王没有任何阻碍的顺利登基,是为平治元年。 这一年他十八,还有两年可以秋选。我对此并不焦急,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用这两年让他爱上我。 如果不出意外。 什么是意外?就是穷尽人算一生不可得的,转瞬间老天就给了旁人。我一生谋划终于到那时才知道不可与天争。 秦王在和我微服出宫时,遇见了沈丹。一个善良温婉的女子,笑起来gān净纯粹,涤dàng我双手上数不尽的污秽。她家里是盛京的小门小户,明明连秋选的边都摸不到,却一下获得了帝王的真心。 我在旁边捏紧白玉的扇骨,眼睁睁的看着李见铭薄如chūn雾的桃花眼渐渐凝聚在沈丹的身上,心里想着世事玄妙,不外于此。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我顾家累世清流,并无能够阻止此事的权力。如果帝王做错,我可以阻止,可是这件事他没有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 清流不能做的,便是浊流能做的。权臣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没什么做不到,甚至是阻止皇帝的姻缘。 从那日起,本就离经叛道的我彻底走上了背叛先祖的道路,我开始暗中拢权,而无人发觉。 两年过得很快,秋选时出乎很多人预料的,沈丹被选为淑妃。而钱婉和齐王也没抵得过陇西钱家的力量,钱婉被选为皇后。 不过皇帝最开始没有碰钱婉,甚至默许齐王入宫和她幽会。而皇帝只专情于沈丹一人。 我第一次见李见铭就知道他和我一样,看起来温柔缱绻,实际没有多少情谊。我的都给了他,而他的都给了沈丹。 秋选同年我娶了兵部侍郎徐家的庶女,一个建立起我和兵权联系的纽带,一个不受宠的庶女没有娘家可以撑腰。我甚至没记住她的名字,我只管她叫徐氏。 李见铭知道我大婚,桃花眼眯起来,毫无所觉的打趣我,“年长我三岁竟和我同年婚娶,你是不是不行啊。” 他就是这样对我毫无防备,许是结伴从微末走过,从刀光剑影走过,他对我最是依赖,甚至不对我称朕。 他并不知道,我可能真的不是他就不行,我和徐氏终其一生也只有大婚当夜那一次。幸而老天还是怜惜我一些的,那一次便让我有后,不必再多受折磨。 两年时间我足以有能力插手后宫,那日我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犯罪而不会留下证据。 我当机立断,给沈丹下了慢性毒|药,并嫁祸给钱婉。 毒|药的分量会让沈丹在三个月后便死于重病,可是我没想到的是,那时沈丹竟然已经是个双身子了。 她腹中那尚未成型的胎儿替她分担了一部分药性,而使她无知无觉的活过了九个月,直到生产时才毒发身亡。 那时在产房的还有夏安,一个心思jīng明的青年医师,看到当时情景便推测出了前因后果。 李见铭抱着新生的女婴,知道是她替沈丹延续了六个月的生命,当即封她为皇太女。可是这事还没完,夏安把上皇太女的脉就发现毒已入肺腑,虽不致命却能让她不孕。 夏安配了份解药,叮嘱皇帝要让她每日都喝。皇太女还没喝到奶,第一口便喝了药。而这药苦涩的味道将会伴随她一生。 李见铭悲痛之下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了钱婉,只是我做的实在gān净,没留下任何把柄。李见铭无法公开的定她的罪,只能暗地下手。 随着沈丹的死,李见铭已经失去了理智,为了惩罚钱婉,他将齐王圈禁在了海方寺。他永失所爱,便要她也失去所爱。 他开始临幸钱婉,一对怨偶互相折磨,彼此都恨不得对方赶快去死。一年后,楚王和庆王降生,李见铭在产房忆起沈丹终于拂袖而去,彻夜醉倒在乾清宫。 李见铭从此开始封闭自己的内心,罢了之后的所有采选,冷情一生。 我的目的只达到了一半,我成功的让他后宫清冷,子嗣凋零。可是他还没有注意到我,我的权力还不够。 平治六年,朝中以七战七捷军功累封的颖国公造反,我亲自审查此案,抄家灭族,其长子车裂,幼子年方五岁送入宫中。 我也并非没有私心,我从此案中获得了颖国公的全部兵马。而那个被送入宫中的颖国公幼子被赐姓yīn,久而久之当年的战神姓名已无人提及了。 后来我在宫中直殿监见过那孩子一面,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面色是不见光的虚弱苍白。 我心里没有多少怜悯,皱眉看着他,吩咐内务府总管说道:“皇帝赐他姓yīn,就是要警醒百官,你把他分到扫宫殿的地方去,谁能知道?分到都知监,让他给皇帝开路,这样才能让人看到背叛皇帝是什么下场。还有一点,怎么玩都行,别把人玩死了。” 内务府总管连声应允,我便不在理会地上那蜷缩的身体,径直离开了。而后我在宫中行走,看见李见铭摆驾时,果然有一个幼小身躯在前清道,时不时还会有大太监甩他一鞭子,像赶牲口一样赶他,想必是内务府想出来的新花样。 我不会管他被满宫嘲讽,身上多少新伤叠着旧伤,只要能让李见铭舒心就够了。 平治七年,我终于整合了手中全部的力量,准备bī宫将皇帝囚于我身下。 我到御书房面见皇帝,他仍旧一无所觉,视我如长兄般依赖。我捏着袖口里的信号筒,心里反复犹豫。 李见铭和我闲聊,拿给我一块白玉,说道:“先前莎车国进贡了一块汉白玉,玉质细腻世所罕见。你看看。” 我接到手里,忽然发觉这和徐氏从莎车商人手里买给江离的玉佩是同块玉料上采下来的。 李见铭笑着说道:“太女也到要选伴读的年纪了,这玉细长可以刻成玉笛,就算是伴读的赐礼吧,只是不要像我一样,最后打碎了去。” 我淡淡一笑,隐匿所有心思,“太女还是不要选伴读了,她本就身体柔弱,若是心理再有依赖,日后重担压肩,恐怕难堪其负。”我只是单纯的不想李祐温获得助力,这样对我不利。 没想到李见铭闻言点点头,声音有些凝涩,说道:“不错,顾嘉,这世上我最信赖的人就是你和淑妃。她走了,我就剩下你了。” 我从未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袖里的信号筒瞬间有些烫手,我几乎要握不住。 我心思慌乱,站起身来,借故劳累到怡华阁透透气。李见铭不疑有他,放我离开。 我走到第一次遇见李见铭的地方,听见了细微的哭声,这一切似曾相识。 我像是误入武陵源,麻木的摆动我的双腿,绕过假山,正对上一双微红的桃花眼,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移情换境,让我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粉雕玉砌的脸上能看出沈丹的轮廓,唯独那双眸子,和她的父亲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里面还不染世俗,如水清澈。我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天,竟还能看见百转千回的夜里,萦绕在梦境中的回忆。 我故意逗她,可是像他父皇一样打碎了杯子在哭。不料她的心思比他父皇当年深得多,她是抱着和我一样的目的来的。 我们何其相似,我们都想困住一个人。 她沾染了我的性子,我万分爱她,我觉得她就像是我和李见铭的结合体。虽然我杀了她的母亲,虽然她因我而终生服药。 我低下头去教她,使她更像我一些,我对顾江离都没有这么多的喜爱和耐心。 她那双纯净的眸子堪破了我的心思,我忽然发现我不能承受她的注视。那和李见铭一样的眼眸的注视,会映照出我是如何的卑劣恶心。 我伸手遮住她的眼睛,袖口里就是信号筒,只要我发she出去,她就会因为我再失去她的父皇。 我没想到她竟会抱住我,给予我她的理解和承诺。那一刻我就知道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她和沈丹一样善良。 她能够包容和理解所有的爱。 我拼尽全力才没有在她的拥抱里哭泣出声,没有跪下来向她忏悔,但是我知道我被救赎了。 我能够成为李见铭的好友,能够看见他的孩子和他幼年时相似,我才发现我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我回到御书房,再没有触碰袖里的信号筒,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和李见铭谈笑风生。 我在悬崖边,被拽了回来。 我回到府中,将我画的那双眉目含情的桃花眼,连同卷轴一起烧了,那是我希冀的情景。我试图通过囚禁来使他对我展露出画上的情貌,而现在我知道那永远不可能了。 我在烧画的时候被徐氏看见了,幸而画上只有一双眼睛,她以为是我恋慕的女子。 只要不让她见到李见铭就不会发现这个秘密,从此后我不让她入宫参加任何宴会,皇帝驾临顾府时也明令她不准出后院。 她一向顺从听话,也许她是真的爱我,可是我并不在意。如果所有的爱都能回应的话,她也不会遇见我了。 我不愿对她解释,却忽然想起我的儿子顾江离,他拥有和我一样的容貌,我希望能够借由他,诞生一个真正相似于我和李见铭的孩子。 从那天起我称职地扮作亲密的友人陪伴在李见铭身边,如同漫山野草,无人知晓我的心事。直到多年以后,在经年累月的思虑之中病倒。 李见铭坐在我的病chuáng前,握着我的手,那双桃花眼里仍旧是满满的信赖和疼痛。我回想起那一天,万分庆幸我做了正确的选择。 我这一生乖戾,或许对不起很多人,但唯独没有背叛他。能够在他温柔的目光里死去,虽然无关情爱,我仍旧很开心。 我希望转世后还能够遇见他,我所有辗转反侧求而不得到那时一定要说出来。 我所不知道的是,在怡华阁我打消了谋君的念头,而十几年后在那里,却有另一个人带着一身yīn厉,兴起了同样的念头。 第59章 yīn云霁带着一身冷意,走出怡华阁,派人到东厂给毕方连下几道命令。又亲自带着瞿如闯进太医院,揪出了夏安。 可怜夏安正在提笔写着新的安神药方子,就被瞿如拽着跪在了端坐在上首的yīn云霁面前。 枯长的手指捏过那一张薄薄的宣纸,yīn云霁垂眸看了片刻,冷笑着问夏安:“这就是给陛下调理身子的‘安神药’?看着成分确实能平心静气,不过你夏安用药历来鬼神莫测,焉知这些药材组合起来不是另有玄机呢?” 夏安一惊之下,白胡子都要飞出去了。这事机密,知道的人只有他和李祐温,yīn云霁是怎么知道的?必是诈我。 这确实就是安神的方子,之前的已被夏安销毁了,只要死咬住,看他如何。 夏安说道:“下官不知贵人在说什么,这药确是每日陛下所服。因着陛下身负重担,劳心劳神,故而调理之用。” yīn云霁嗤笑一声,冷冷的看着夏安,“事到如今你还敢瞒我。陛下胎中带毒先天不孕,难道不是你夏安诊断的么?我只问你,这药陛下服下能有多少治愈的可能?” 夏安这下明白了,大事不妙,国本动摇。他拼着一把老骨头,奋力挣扎想要去报信,却被瞿如带着数个近侍军制住了。 夏安抬眼向周围扫视,透过条条穿着甲胄的人影细缝,发现早有数百近侍军将太医院围了起来。 这是公然谋君!夏安瞳孔骤缩。 “yīn云霁,你想做什么?”夏安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一把尖嗓直冲云霄。 yīn云霁眼里闪过戾气,如同地狱修罗,却没有回答他的话,“本督问什么你没听清吗?” 形势比人qiáng,夏安抖得如同筛糠,他仗着jīng妙医术,在宫中扯着皇帝的虎皮横行多年,还是第一次和腥风血雨离得这么近,吼了一嗓子气就泄了,不管怎样,还是保住自己的命要紧。 夏安的声音略有些颤抖,“皇上还未出世便已中毒,治愈的希望极其渺茫,若是不服药自是终生不孕,若是服了,可能千中有一。” “呵。”yīn云霁低低笑语,“这不还是有希望的么。”总比自己毫无指望来得好,怪不得陛下要对自己虚情假意,都是为了保护那个可能的未来的皇子! yīn云霁一想到这点心里就痛的鲜血淋漓。他拿起这张药方,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吩咐道:“陛下有旨,遣夏安去皇陵,为太妃诊治,无诏不得回京。” 夏安惊讶万分:“这不可能,你这是矫诏。” yīn云霁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拿着那张药方带着瞿如走向御膳房,徒留夏安被人扭着胳膊qiáng送出了宫。 海棠自上次以书暗讽后,就被李祐温贬到了御膳房,此时川柏正下了值,笑着和她讨口吃食。 正说着话,冷不防盔甲重重将御膳房众人制住,两人抬头向门口看去。 yīn云霁手拿药方逆光踏了进来,点了御膳房总管照着方子熬药。 看到方子和李祐温平日用的药不一样,海棠不知道李祐温换了药,只以为是yīn云霁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毒|药,想要杀了李祐温。 愤怒涌上海棠的心头,她奋力大喊道:“姓yīn的,你动皇上的药做什么?你难道要毒害皇上?” yīn云霁并不理,只看着御膳房总管战战兢兢的将药材放入锅中。 瞿如早命人堵住了海棠的嘴,连拉带拽将她往外拖,看架势是要押进诏狱。 海棠呜呜叫着,挣扎得发丝散乱,宫妆花成一片,整个人láng狈不堪,唯独晶亮的眸子闪烁着愤怒的火焰,直冲向yīn云霁。 就在这时,川柏连爬带滚跪伏在yīn云霁脚下,“求贵人放过海棠一命,小人愿意代她。” yīn云霁凤眸微下,从眼帘里睨视着他,“是么,本督倒还真有事要拜托川公公,不知川公公可愿意?” 不敢去看海棠的怒火,川柏连声说道:“愿意愿意。” yīn云霁打了个手势,瞿如仍旧将海棠带了下去,动作却比方才轻柔多了,“放心,只是关在诏狱,不会有什么的。” 川柏这才松了口气,“不知督公想让小人做什么?” “这个简单,只是麻烦川公公到禁卫军传个旨罢了。”yīn云霁冷冷说道。 这确实简单,川柏刚微微宽心,就忽然明白了,传的这个旨,不是李祐温的旨,而是他yīn云霁的旨。 明huáng的绢帛司礼监有一堆,朱砂和玉玺也从尚宝太监那里拿了过来,yīn云霁就当着川柏的面,提笔矫诏。 川柏低着头,不敢发一言,退出御膳房,走到长安门传旨给冯鸣。 自从近侍军权力越来越大,禁卫军被排挤得只能去守最外面一层宫门,宫里的事一概不知。久了,禁卫军也人心异动投奔阉军,真正追随冯鸣的也不过就剩了五千人。 川柏带来的旨意正是让冯鸣带着人马赶到李祐温赐下的宫外校练场待命。 李祐温为了避免重蹈覆辙,特意命那校练场修得极大,禁卫军们平时住宿起居都在那里,能容纳两万人。 这么大的地方城里自然是装不下的,校练场在海方寺的那个山头,虽说不远,但是这调令来得也蹊跷。 冯鸣看到明huáng朱印,手续齐全,也知道川柏曾经是李祐温的心腹,上次又因帮助言官而被贬,可见为人应是正直,便深信不疑,带着大半的禁卫军回了校练场。 冯鸣不知道的是禁卫军离开后,近侍军迅速回防补缺,将皇宫围的如同铁桶。 东厂缇骑倾巢而出,各家通知不上早朝。自有乖觉的嗅出了政变的气息,顺从的听从指挥闭门不出。只有极少的御史言官破口大骂,披头散发的直冲皇宫想要面见李祐温,却也没跑出多远就被东厂打倒在地,拖进诏狱。 顾府亦被人团团围住,但是yīn云霁吩咐了顾江离先不要动,所以众人只是静静的在顾府周围扎营,严密监视,并不做什么。 五军营经过梁国公动乱,力量被yīn云霁暗中接收了部分。三千营原本就是他的。神机营孤掌难鸣,隐而不发,静观事情走向。 一下午风云突变,yīn云霁几个翻手下来,盛京就变了天。 而李祐温对此毫无察觉,她为了不令yīn云霁对她召见夏安的事情起疑,特意一天都没有宣yīn云霁,想着晚上回去就对他说折子不多就好。 她还不知道御书房周围早已有数百阉军身披甲胄,隐匿着呼吸,牢牢的盯着这间宫殿,有几个来报信的小太监都被拖下去了。 临近傍晚,yīn云霁端着熬好的药,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他没有化妆的脸上清清冷冷,妖冶的容色不再,仿佛绚丽的花期过去了,恢复了原本的萧肃。刀锋般锐利的气息像是从骨子里蔓延出来,足以令每一个有预感的人胆寒。 李祐温抬头看着他端着药,心里微微忐忑。若说她瞒过他什么,也唯独就是此事了。 可是她也用自己的方法补偿了他,虽然他不会知道。现在的李祐温只想和他好好的生活下去。 李祐温接过药,状似无意的说道:“今日怎么是你送的药?” yīn云霁压下眸中所有晦暗,神色轻柔的答道:“陛下批了一天的折子,我想帮陛下分担些。” 李祐温不疑有他,舒心的笑道:“你总是这样乖巧,你不必拘谨,朕只希望你能按你的本心生活。” 说罢,饮了一口碗中的药,味道和喝了二十年的并不同,夏安果然是换过了。 一口药梗在喉咙间,咽与不咽,全在李祐温一念之间。她抬眼看着yīn云霁柔和的脸庞,那上面仍旧带着缱绻深情。 你不会知道,朕承诺陪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祐温看着yīn云霁,闭了闭眼,将那口药缓缓的咽了下去,接着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天晚了,回宫吧。”李祐温轻轻放下手中的碗。 yīn云霁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垂眸看着烛火摇曳,自己身下的影子斑驳陆离,扭曲如同异shòu。 李祐温笑笑,里面有无限的温柔,“难不成还要朕牵着你?” 李祐温略带宠溺的站起身来,想要到他身边,却不期然眼前涌起眩晕又坐了回去,恍惚间扫翻了案上玉碗,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祐温疑心是自己伏案太久了,笑了笑说道:“云霁你今天不在,朕感觉有些…” 话音未落,电光火石间福至心灵。碗碎这么大的声响,按理说门外的宫人应当询问,可是今夜却寂静无声。 浓重的黑夜仿佛暗藏着惊天动地的yīn谋,一瞬间蛰伏的杀气释放了出来。 李祐温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那个纤薄羸弱的人,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惊骇和愤怒。 她的瞳孔中映出他一步步走近的身影,修长玉立顾盼生辉,带着一身yīn冷缓缓来到她面前。 “你…”刚吐出一个字,李祐温惊觉自己无法再出声了。她微微喘着气,软倒在椅子里不能动弹。 她瞬间明白了,那药里混合着软筋散和哑药。 yīn云霁在她面前撩袍跪下,膝下便是玉碗的碎片,扎透了布料,流出丝丝缕缕的鲜血,他却不以为意。 那幽黑的凤眸满是哀凉的绝望,一侧头,嫣红的薄唇却露出一个偏执的微笑。 “陛下,我们回宫吧。” 第60章 李祐温趁着还余几分力气,迅速将御笔抓在手中,径直向yīn云霁的心口戳去,提了内力就算不是锐器也能将他扎透。 可是就在电光火石间,李祐温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在过去无数的夜里,yīn云霁恬静柔和的侧脸。 这些回忆使她下手停了一瞬,这一瞬便错过了最后翻盘的机会。 药力完全的涌了上来,李祐温的内力溃散再聚不起,丹田处空空dàngdàng,如同寒风呼啸卷过,尘埃落定。 láng毫御笔停在yīn云霁胸口前,只陷进了毫厘,杀伤力甚至比不上幼童手里的弹弓。 笔尖的朱砂成团的打湿了月白的常服,仿佛心口流出的鲜血,明晃晃的映着烛火,刺疼了两人的眼睛。 情到此时,只余满目疮痍,满地láng藉。如此的难过和不堪。 yīn云霁垂眸,枯长的手指握上李祐温冰冷的皓腕,轻易便将抵在自己心口的御笔卸下来,缓缓地放在了御案上。 yīn云霁并不清楚那一瞬的思虑万千,轻柔的低语道:“陛下要杀了我?真是好狠的心。只是陛下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他笑着站起身,伸手抵住椅背,一俯身面目姣然,“陛下昨天没有扼死我,我都替陛下可惜呢。” 说罢,将李祐温从椅子里抱起来,一步步走向门外。李祐温在软筋散的作用下筋骨尽苏,本就轻盈的身体越发没多少重量。 李祐温被yīn云霁抱着出门,登上銮驾,从轿帘里能看到宫道上,两列近侍军齐刷刷的跪了一排,甲胄光洁铮亮,刀鞘里隐着锋芒,一路蜿蜒到禁宫深处。 李祐温这时才知道,他经营十余年的力量不是轻易能动摇得了的。 亏她自诩明君,最后竟成了纵容生变,姑息养jian的活生生的例子。 李祐温心里的茫然甚至盖过了滔天的愤怒,自己已经退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了,究竟为什么,她和yīn云霁之间,还是出现了最糟糕的局面? 李祐温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或者这个局面对yīn云霁来讲不是糟糕,而是绝佳。 李祐温自嘲的笑了笑,难道这本就是他想要的?不惜以自己为饵,数度隐忍蛰伏,一朝终于大权在握,玩弄女帝于股掌之中,恐怕今日他才是夙愿得偿。 这样yīn狠凌厉的人怎么会有情呢?自己竟然信了他。 身为帝王识人不明,江山易主愧对先祖,贪一晌欢愉,以至于…迷恋宦官,李祐温在心里恨不得立时死去才好。 “陛下在后悔什么?”yīn云霁坐在銮轿里,仍旧不放开李祐温,将她窝进自己的怀中,薄唇贴在她白皙的耳边,轻轻的问道。 李祐温不答,实际上也无法答话。 “陛下惯会用言语拨撩人心,说过要娶我,也不过是玩笑罢了。我怕我再陷进陛下的谎言里,只好出此下策了。”yīn云霁温柔的笑笑,伸手遮住了李祐温的眼睛,“陛下的眼睛也像会说话一样,明明天家性情疏离,偏偏看谁都在含情,我要不要也想个办法,让陛下再也看不见呢?” 圈住自己的是莲花暖香,耳畔的声音低柔得像是呢喃情语,可是内容却让李祐温不寒而栗。 方才自己还在说他乖巧,还要他按本心活着,没想到全是假象。若是真按他的心意来了,自己还不要被剁零碎了。 李祐温接着听他说道:“所以陛下千万别再露出后悔的神色了,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说罢,一个略带薄凉的吻落在了李祐温的额头上。 眼前的黑暗随即被移开,命悬一线拿捏在旁人手里,李祐温不敢妄动,隐匿了所有的想法,显露出一种流于表面的平和。 yīn云霁紧盯着李祐温的眼眸,片刻后轻笑出声,将她抱得更紧,“陛下好乖。” * 銮驾平稳的落在了乾清宫,yīn云霁将李祐温抱到正殿卧房明huáng的chuáng上,李祐温已经很久没在这里睡了,这才是真正意义的龙榻。 李祐温瞳孔放大,汗毛都竖起来了。如果yīn云霁胆敢染指这张chuáng还有龙椅,她一定不会原谅他。 yīn云霁将她放在榻里,弯腰替她摘了玉冠,理顺了头发,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低声说道:“陛下放心,陛下永远是唯一的皇帝。” 说罢,拢好了明huáng的薄衾,另唤宫人将偏殿的chuáng褥搬过来,安在了龙榻边的脚踏上,离李祐温不过上下三尺之距。 chuī熄了灯火,卧房里一片黑暗,李祐温被心里的情绪焦灼着无法入睡,在药物的作用下,连摆动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黑暗中听见yīn云霁薄凉如水般的嗓音响起,“陛下之前用我作刀,我虽伤心也无怨尤。之后陛下准我入宫,我以为陛下是真心待我,没想到我只是由刀变作了盾罢了。” “我自小就知道,若吃不得苦,在这宫中是活不下去的。可是这一次真的太苦了,陛下,我熬不过。” “不论是刀是盾,俱是铁器,怎么能随意变换呢?需得先鼓风chuī了,烧得红了,化成铁水再浇铸,再用锤子敲个千百遍。” “陛下,即便我心如铁,也是会痛的。” “我不知道陛下还要这样折磨我多久,我只好改变了模具,将铁水铸成了锁链。陛下,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一字一句慢慢倾诉,声音颤抖破碎,期间或有些凝涩哽咽,呼吸艰难断续。李祐温疑心他会哭出来,可到终了也只是沉沉黑夜中的一片静默。 夜风轻拂着纱帘,一下下像是飘dàng在李祐温的心头。她的脑海中反复萦绕着那些充满苦涩的言语,无法消除。她想告诉自己那是他的哀兵之计,却总有几分恻隐。 半晌,李祐温在心里长叹一声,散了所有怜悯,自嘲的勾勾唇角,已经落到这般地步,给的再无可给,实在不能再相信了啊。 他yīn云霁想必是唱念做打样样jīng通,到此时还不忘演完全套。 如果可以,李祐温真想起身问问他,你何必这般冠冕堂皇? * 天一亮,百姓出了家门都感到盛京有些不对劲,东厂的番役更多了。 大抵是有缘故的,不过他们这些底层的人要得到消息,恐怕事情已经在官场传了一圈了。 yīn云霁bī宫,或者李祐温不想上朝。 不管哪个猜测都是有可能的,毕竟前些日子李祐温才因为延误早朝被言官谏了,保不齐这次又不想上朝了。 事情还不明朗,贺峰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先告诉贺希夷一声。 可是派去给贺希夷报信的人还没出京畿,就进了诏狱,如同人间蒸发。暗中放的飞鸽还没出神机营,就被朱厌一箭she下来做了烧烤。 这一下,在贺峰眼中便是bī宫的证明了,朱厌却掏了张明huáng圣旨,指明了要神机营不得擅动。 贺峰焉能不知是假,但是自己区区五千人若要反抗三千营和近侍军,委实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只能静观其变,等着联络上其他各路兵马。 冯鸣倒是没有贺峰机灵,在山上连着待了四五天,才反应过来事情有些不对头。 他带着禁卫军想要下山回宫,冷不防宫里传旨的天使官拦住了。待要硬闯,那天使官便将圣旨卷轴当做门栓,插在了门上。 huáng绢下过门,形同抗旨,罪同谋反。 冯鸣想不明白究竟是真是假,也没脑子拨开重重迷雾,这一下算是被缚了神仙索,任凭七十二般变化,也挣脱不得。 五城兵马司和兵部还有些兵权,平日和东厂也是走得近的。若是yīn云霁邀他们共同起事,他们是万万没有这个胆量的,说不定还会暗中告发他。 可是yīn云霁没借助他们的力量就把事情办成了,那他们再跳出来岂不是与找死无异。 朝中除了抓进诏狱的言官和几个义愤填膺破口大骂的皇党,剩下的官员家里都大摇大摆的住进了东厂的探子,这下全像锯了嘴的葫芦,埋头不语噤若寒蝉。 三大营屯兵盛京城外,近侍军和大部分投靠的禁卫军宫内严防,五城兵马司迫于压力城门层层设卡许进不许出。 只是每日递进宫中的折子还是照旧批下来,看字迹也是牵丝行楷,与李祐温的御笔无异。 霎时间众说纷纭,什么样的猜测都有。甚至连李祐温究竟还在不在世都成了谜。 当然大家也都只能在心里议论,若是说出来了转头就被抓走,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经了几次饮酒时忽然冒出番役将同桌人抓走的事,渐渐盛京也形成了新的风气,遇见熟悉的人都不敢打招呼,只能微微侧目示意。 而这些李祐温都不知道,她躺在龙榻上,心里反复在想,不论怎样,贺希夷和顾江离一定会有办法救她的。 自己要做的,就是尽量避免被yīn云霁杀掉。 能撑几时撑几时,若是真到了大限,李祐温的桃花眼里转动着森然的冷意,那就自己咬舌,身为帝王总不能死在别人手上。 第61章 十余日盛京风平làng静,毕方带着五城兵马司严加盘查,各怀鬼胎的部分官员放出去的,试图联络京畿军队的零星密探没能走脱一个。而能出了盛京的平民百姓也只知城中管制比以往严格许多,至于为什么,却毫无门路不得而知。 九重皇城乾清宫内,除了洗漱沐浴jiāo由宫女侍候,其余时间yīn云霁寸步不离李祐温身边。可饶是如此,李祐温仍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一圈。 明huáng的薄衾盖得严实,李祐温的长发散在软枕上,眼睛半睁着看着chuáng尾雕的盘龙,也不知在想什么。 yīn云霁立在chuáng边,俯身看她眉间郁郁寡欢。她不能言,yīn云霁也没想再辩解什么,jiāo叠的长指转着左手翠绿的扳指,殿中一片静默。 良久,yīn云霁捏了捏眉头,转头吩咐下去,到皇陵将夏安提出来。 夏安医术jīng湛,到了皇陵几剂药下去,钱婉便药到病除。即便已经没有他的事了,夏安也不敢擅自离开。他明知yīn云霁矫诏,却也不敢反抗更不敢透露风声。十几天下来,只得到皇陵各处溜达,倒与庆王和楚王熟识起来。 瞿如领了命,带了一队近侍军赶到皇陵,假称李祐温圣旨,两个时辰便将夏安提回了乾清宫。 夏安来时只得一个药箱,走时更顾不得收拾,仍旧提着那个药箱,被近侍军裹挟着,一阵风似的卷到了殿前。 夏安看见yīn云霁就从心底发寒,十余日不见,yīn云霁一身晦暗yīn鸷更胜之前,压得夏安什么心思都不敢起,老老实实跪下听旨。 yīn云霁站在空旷的殿前,得了天下也不见欢喜,低低吩咐夏安道:“你去看看陛下,这几日瘦得厉害。”说罢,又点了一个小宦官陪着。 夏安心思通透,明白yīn云霁真正想要的也只有一个陛下,若是李祐温有什么闪失,指不定yīn云霁会如何,于是慌忙领命,进了乾清宫。 夏安一靠近chuáng榻,心里便是一惊。李祐温虽是消瘦,却并不萎靡,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周身气质便像岩浆一样,百般隐忍又掩盖不住的灼烈,和这沉寂空旷的乾清宫格格不入。 连夏安这个太医都能看出来的东西,yīn云霁是自小察言观色的权宦,又怎么看不出来。李祐温无时无刻不想离开。 夏安心下了然,李祐温必定不甘江山易主,yīn云霁却偏要将她拘在眼前,恐怕两人都是qiáng自忍耐。目前却是个引而不发的危险局面,而自己为了保命,倒要好好利用这两人之间的纠葛。 夏安把上李祐温的脉搏,跟猜测的情况分毫不差,身中软筋散,这药无色无味不易察觉。yīn云霁手段不甚光明却有奇效,想必是李祐温未曾提防。 不过是不入流的药剂,他不出半个时辰便能解开。可惜yīn云霁不会让他在乾清宫逗留半个时辰的。夏安一边把脉一边看着李祐温,身边的监视的小太监也目不转睛的盯着。 李祐温缓缓抬眼,看到是夏安来了。如此境遇,与囚徒无异,又与故人相见,心中有几分酸涩。 李祐温暗暗平复心情,这算不上是个机会。夏安只是一名医者,文不成武不就,朝中无势力手下无兵卒,又能做些什么呢。有心要他通风报信,想想也知yīn云霁不会轻易让他离开,东厂看管人的本事,她再清楚不过了。 更何况,李祐温看着夏安花白的头发,心中亦不忍心他卷入这次纷争,他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宫中老人,她也希望他能安度晚年。 而且十余日了,若是朝中重臣再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她李祐温手下也算无人,她绝不信自己这个皇帝做的如此无能。 她等的不是夏安,而是顾江离。 是故,夏安心惊忐忑却又磨磨蹭蹭的等着李祐温的暗示,李祐温反倒是阖上眼帘,没有丝毫的表示。 yīn云霁派来监督的小太监看到时间差不多了,便将夏安请出了乾清宫。夏安无奈,只好出了宫外面见一直等候的yīn云霁。 yīn云霁身上的黑色曵撒寂寂沉沉,神色清冷,目光从眼帘下瞥过去,问道:“如何?” 夏安弯着腰,顶住压力道:“陛下神思不属,五内郁结,空耗心魂,消瘦是必然的。” yīn云霁心里明白李祐温的身体是什么状况,把夏安叫来也不过是证实一下。 “她不肯好好吃饭,每次都吃得很少。” 这话夏安不知该如何接,便保持着装傻的笑容,含糊着应了一声。 yīn云霁抬眼看向乾清宫,恢弘大气的宫殿被yīn沉的天光镀了层鸦色,沉香雕花的宫门紧闭,充满了不应属于皇宫的压抑。那里面,关着他的陛下。 他狭长漆黑的凤眸里,映着幽幽的暗光,“你是杏林第一圣手,你有没有什么药,可以让她多吃点东西?” 夏安慌忙道:“贵人不可,陛下身体已然不顺,此时若再用药,恐怕适得其反。” 其实他有能力配出这种药,不过当年在产房,夏安也是看着李祐温降生的,多少有几分微薄的情分。让他反抗yīn云霁他不敢,但是要他助纣为nüè他万万不能。 所幸yīn云霁爱重李祐温,听到夏安说有危险,这个念头也就放弃了,不过仍是踟蹰:“她这样瘦下去不是办法。” 不是办法你倒是把人给放了啊,夏安在心中呐喊。这话他也就是在心里过过瘾,他敢打赌只要他说一个放字,下一刻就人头落地,他可不敢去触yīn云霁的逆鳞。 夏安硬着头皮假笑道:“以陛下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必不会有自绝的下策。若是陛下不肯吃饭,那必然是真的吃不下。想来陛下每日卧chuáng不起,缺乏锻炼,自然没有胃口。” 点到即止,夏安也只能为李祐温争取这点自由了。 yīn云霁沉吟片刻,挥退了夏安,推开乾清宫门,径直走回内殿,坐到李祐温的chuáng边。 “陛下,夏安说您思虑太重,您是在想离开这座宫殿吗?”yīn云霁目光一改yīn冷,甚是温柔的问着,小心翼翼生怕恼了她。 不是,李祐温在心里回答,是在想我们之间应该怎样相处。 yīn云霁假装没有看出李祐温的意思,自顾自的说下去,“我明日带陛下去御花园散散心好不好,陛下也许会高兴一些。”说罢抬眼看着李祐温的眼睛,目光里有着平静的欢喜和隐秘的期望。 无能为力的感觉又涌上了李祐温的心头。他们之间如果真的有爱,那么这份爱的表达和接受,对于一位皇帝或是一位宦官来讲,都是很艰难的事情。 良久,李祐温轻轻眨了下眼睛。 ** 顾府便不算太平了,府外层层包围日夜水泄不通,整个顾府愁云惨淡。看管却不提审,不知道yīn云霁在打什么主意。 顾江离这十余日在府中静坐,如同往日白衣清贵,看起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的不急不躁,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思索。 可是他一无武功,二无兵卒,连顾府的大门都出不去,更何谈联络禁卫军。况且他亦不知禁卫军是何状况,yīn云霁能控制了皇城,里面的手笔禁卫军到底掺和了多少,谁也不知道。 真正肯定的,能完全信任的,只有贺希夷的北军。可是北疆远在两千里外,他如何能联络得上? 他能够在朝堂上策论万言,怒斥jian臣,明月清风般的成为举子标杆,可是对于这种状况却没有丝毫对策。 他有心和yīn云霁面谈,劝他回头是岸,可惜yīn云霁根本来都不来,接到他的书信更是看都不看。 顾江离摸着腰间的玉佩,想不出个头绪。 深夜的顾府甚是安静,府墙外却站了两排的兵卒,更兼巡逻的卫队,冰冷的铠甲在浓重的夜色下折she着银白的锋芒。 倏忽一道黑影在墙上一闪而过,惊了周围数人。 几个人互相议论着:“刚刚黑影你们看到了吗?那是什么?” “看到了,约莫有两尺,像是个三岁小孩。” 这话引来周围人嗤笑,“三岁的小孩跑都跑不稳,如何能飞檐走壁?我看像是只猫。” “也对,或许是只猫吧。” 可是众人俱是东厂一手调|教出来的,议论了片刻,就算在心里已经认定是只猫的小事,也不敢瞒报。 连忙请了毕方来,一五一十的说了。他们知道,说错无碍,若是漏报了,便是大罪。毕方也不辞辛苦,带着东厂出身侦查的严谨,仿佛个机械般处处查看。 毕方看了看那高墙,沉吟片刻,还是点了一队人马,叩开了顾府的大门。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也是东厂一贯的作风。 顾府的门房打开了大门,看到这一队人马来势汹汹,心中甚是不平,这帮人在门外守了十来天,搞得整个顾府人心惶惶,这大半夜的又要做什么? 门房露出半张脸说道:“我家主人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这类回绝毕方听得多了,没有一个能成功的,不过顾江离对于yīn云霁来说是不同的,他也不好直接就闯进去,于是冷冷笑道:“东厂在外看到有黑影进府,担心你家主子安危,所以进来看看,完全是为了你家主子着想。” 门房还想说什么,毕方担心拖久生变,答对了这一句,便挥手径直闯进顾江离的院子。 霎时间顾府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府中下人纷纷起chuáng,在庭院中惊疑不定的注视着这一队人马。 毕方径直走向顾江离的卧房,叩了叩房门。清笙从下房赶到,质问毕方道:“你们东厂要做什么?” 毕方自不屑对个小书童解释,只厉声喝道:“让开。” 清笙不肯相让,“你们东厂才要让开,每日堵着我们顾府的门,到底是何居心?” 毕方眼风一动,身后侍卫正要将清笙拿下,房中传来清雅的声音,“无妨,毕大人请进吧。” 毕方冷冷瞥了一眼,近侍军众人将清笙推搡开,随着毕方进了顾江离的卧室。 顾江离挑亮了几盏灯,乌黑的长发未束,中衣雪白,草草披了件外袍立于灯下,烛光掩映神色清柔,含笑看向毕方,“毕大人,今日是到我顾江离下狱了吗?却不知我所犯何事?” 毕方笑道:“不敢,只是保护顾府的侍卫们看到有个黑影混进府中,下官怕是刺客要加害顾大人,特来查看一番。” 顾江离知道东厂做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拦是拦不住的,故此不多做无用功,微微一笑便不再言语。 毕方挥了挥手,一队人马鱼贯而入, “搜。” 第62章 顾江离的卧室虽大,但大多都是古籍,文玩摆设并不多。况且顾江离身为都御史位高权重,东厂也不好做的太过。不像去其他官员府邸查抄时一地碎片,这一次轻拿轻放什么都没有碰坏。 东厂来来往往的搜查,烛火将番役散乱的影子拉长,房间陡然bī仄起来。无人出声,只有不时搬动的几声轻响,敲在众人心上。 毕方神情凝重yīn冷,站在顾江离的对面,紧紧盯着他的脸色,看着他一派风轻云淡,好似确实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东厂番役检查过,房间里确实没有找到人,便训练有序的鱼贯而出,重新在门外排成一队。 毕方默了片刻,向顾江离拱手笑道:“有我们东厂替顾大人守着,今夜顾大人可以睡个好觉了,不必怕那些宵小来犯。” 顾江离知道和这些当差的打机锋也没用,便是胜了口舌之争,亦出不得这府门半步,也就不多言语。 他立在罩灯下,拢了拢外袍,回笑道:“有劳毕大人了,慢走。” 毕方转头便收了笑容,到了庭中静立片刻,四处搜查的番役皆回来禀告无事。 毕方撩了撩袍子,抬头看看庭上夜空,正是皓月朗照之时,不太可能数人都看错了眼。毕方并不多言,收了队伍便出了顾府,巡视一如既往。 顾江离叫来清笙,将各院人员安顿好,又亲自到母亲院中查看,所幸内院在府后深处,并没有将顾老夫人吵醒。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下人各自回屋安定,顾府重新归于平静。顾江离熄了烛火,夜已深了,一丝光亮也没有了。 顾江离却没有回到chuáng上,在黑夜中低低开口道:“殿下方才说有什么法子可以进到皇宫内?” chuáng头不远处绘着山涧听泉图的官窑花瓶轻轻颤动几下,倏忽钻出了一团黑影。当黑影落地之时,花瓶竟无一寸挪移。 如此罕见jīng妙的缩骨功,正是齐王李见钦。 李见钦将自己缩至两尺大小,身上穿着寻常三岁孩童的衣裳,可是眼睛里流露的城府和阅历却绝不是小孩子该有的。 漆黑的房间里立着一个面庞状似纯真澄净,却浑身散发着yīn寒气息的小孩,这情形属实诡异。 齐王开口,声音亦是清脆的童音,“啧,yīn云霁的东厂果然难缠,久不用缩得这么小,一时不习惯闪了行踪,这东厂就像闻了味的láng,咬得这么准。小子,你当真想进皇宫?” 顾江离点点头,“那是自然。陛下被jian宦蒙蔽圣听,此时安危不明,臣粉身碎骨也要帮助陛下。” 齐王说道:“本王侄女手底下还是有几个忠心的。眼下皇宫被yīn云霁围得铁桶似的,往常的侍卫布局和巡逻时辰全变了,就是本王也轻易进不得。只能告诉你本王出入皇宫时所用的密道,至于你如何进宫如何从那里出去,便不关本王的事了。” 顾江离皱了皱眉,问道:“若无齐王殿下助力,臣一介文官,手无缚jī之力,决难成此事。殿下既已经告知机密,牵扯甚深,何不相助到底,亦成全殿下与陛下的叔侄情分。” 顾江离这几日近乎绝望,没想到峰回路转,竟能有齐王示好。可是他能用的人实在有限,若想救出李祐温,必须要拉拢一切势力。 齐王冷冷一笑,“本王也不知皇宫里是什么情况,说不定你的陛下已经驾崩了也不一定。本王可不想涉险去救一个死人,做这赔本的买卖。”更何况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顾江离坚定的说道:“陛下必定还活着。陛下昔日待yīn云霁不薄,想必yīn云霁也不会苛待她。” 齐王摇摇头,“未必,yīn云霁那个疯子什么都gān得出来。小子,你听好了,城外海方寺和宫中藏书楼,一方一圆,乃是出自同一人手笔。下面各有一段密道,分别通到城外和半山腰。天地为方圆,故此为天机,名为逃出生天。你只要进得宫去,找机会到藏书楼,便可从密道通至城外。” 顾江离听罢牢记于心,知道齐王不会再帮助自己了。如何进皇宫,派谁去边关找贺希夷,都是要靠自己处理的难题。 齐王径自出了卧房门,观察片刻,一个闪身便不见了,想必是回了皇陵了。 顾江离解下外袍,挂在chuáng头的梨木支架上,躺回了chuáng上,望着月光却久久不能入睡。 他在思索找什么样的借口才能使yīn云霁都不能阻拦他入宫呢? ** 第二日阳光耀眼,盛夏时的御花园最可赏玩,园中百花争艳,绚丽缤纷,任是谁见了都会心情愉悦。 想必陛下见了也会愉悦几分,yīn云霁暗想。吩咐下去选了一处妙景,将chūn榻放好,搭了凉棚,四周挡了锦缎屏障,遮得严严实实。 yīn云霁从乾清宫一路抱着李祐温踏了进来,将她小心的放在chūn榻上,笑道:“全御花园里这的景儿最漂亮,陛下是不是也喜欢?” 十余日不见天日,李祐温重见阳光心里不得不说属实开阔。可是眼前有yīn云霁,就不那么美妙了。 yīn云霁俯身看向她,姣好的容颜和qiáng烈的独属于他的yīn柔气息如同花神,能将满园景色都压下去。 yīn云霁凝神看了半晌,带着笑意素手撩开锦袍,缓步上了chūn榻,和李祐温躺在一处。地方狭小,yīn云霁带着李祐温翻了个身,让她的上半身压在自己的身上,身体契合的刚刚好,心都要舒服的喟叹出声。 yīn云霁一只手隔着衣服拢在李祐温的腰间,另一只手缓缓抚摸着埋在他胸前的柔软头发。这个姿势正好能让他看到她的侧脸,还能避开贴合到他平坦的下腹。 侍候的宫女宦官全立在锦障外,qiáng烈的阳光穿透奶白的绸缎,将榻上jiāo叠的人影镀了曾柔光,带着朦朦胧胧花香氤氲的暧昧。 yīn云霁一下下顺着李祐温的头发,低声问道:“早起我侍奉陛下进食,陛下比往日多用了些。我猜陛下是知道要来此,故而心中欢喜罢。以后我每日都带陛下逛园子可好?” chūn榻离花丛极近,鲜嫩的颜色在阳光照耀下更夺目,争着讨主人的欢心。李祐温被他身上清甜的梨香包围,却神色淡淡的,带着些凉薄。 “陛下不愿意?如今多好,陛下不必劳累批折子,又可以四处游玩。”yīn云霁说到此,俯到李祐温耳边,“还有美人陪着陛下,难道不好么?” 李祐温长睫缓缓jiāo合,仍旧没什么反应。yīn云霁的心微微下沉。 “还是不好?那陛下还想要谁陪?”yīn云霁的笑声渗出寒意。“比我美的,比我听话的,还是可以和陛下诞下皇嗣的?” 李祐温皱了皱长眉,不论什么时候,她都不想听到这种话。她知道宦官都有些喜怒无常,也隐约明白原因,但却想不出该怎么办。 yīn云霁微微低头,看见李祐温沉静如玉的脸庞,心里痛到发酸。李祐温日日消瘦,有些话他再不说,直到她离开,恐怕都说不出了。 “陛下可曾信过,我最开始入宫,没有想如此的。”yīn云霁仰头,自嘲的笑了笑,“我曾以为陛下爱我,哪怕只有一点,我…也能凭着这点爱,在这后宫退避忍让不露锋芒。凭着这点爱,我不要陛下为难,不要陛下烦忧,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等陛下从旁人宫中抽身后,偶尔能够想起我。” 李祐温倒吸一口气,眼睛微微错了一瞬,心下百转千回,偏偏不能言语。 “很可笑吧,连我都不敢置信。幸好陛下不爱,若是我真的被陛下蛊惑到那般卑贱,我…”yīn云霁抬起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声音低得好似呓语,“我又能如何呢……” 半晌,yīn云霁重又放在李祐温的发间,语气不再轻柔,变得yīn戾莫名,“既然陛下不爱我,那我又何必要忍要让呢?忍让换不来一个完整的陛下,可是我终究凭着武力的手段得到了。陛下现如今在我怀里,只能依赖着我生活,这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陛下,我不再奢求你的爱了,只要你这样在我身边就够了。这样正视着我,知道我爱陛下就够了。所以陛下不要想着如何离开我了,不要胡思乱想耗费jīng力了,好吗?” yīn云霁期待的看着她,离她的面庞极近的询问,试图在她眉眼间寻找她的答复。 李祐温心如电转,他的话能否相信她已不抱希望,不过试一试总没有什么损失。 李祐温眼尾泛红的桃花眼上抬,漫涌如chūn水粼粼,正对上yīn云霁漆黑深沉的凤眸,一瞬不眨的盯住他。相距不过七八寸,李祐温半阖下眼帘,用尽全身力气,吻住yīn云霁淡红的薄唇。 触感微凉而柔软,像是吻上了绒绒的花瓣,带着梨香的气息,乖顺的任她撷取。李祐温来不及感受更多,仅是一个呼吸jiāo换的停留,她就耗尽了力气,软软的躺回他的怀里,目光却仍旧向上锁住了他。真情与假意瞬息间往复jiāo替,李祐温想要知道,他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般心甘情愿。 yīn云霁的姿势和表情都僵住了,狭长的眼睛里以极快的速度漫上一层水光,有一滴眼泪直直的坠下来,映着阳光从空中划出一条明亮的线,像是山谷中初雪消融般的景色。可是仅有这一滴,连他的面颊都没有触及,渗进布料里之后,便gāngān净净的如同从未出现过。yīn云霁眨了一下眼,那层水光就迅速的消退了。若不是李祐温一直盯着他,几乎就要错过去了。而她没有错过,这滴闪着光的泪便砸在了她的心底。 良久,yīn云霁错开眼睛偏过头,只露出清冷的侧脸,目光虚无得没有焦点,像是抽空了全身的力气。纤长的手指捏紧又放开,轻轻的吸气再呼气,半晌他才开口,声音飘忽脆弱,“陛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63章 yīn云霁转过头,神情迷茫又悲戚,凝视着李祐温的眼睛,再一次的问道:“陛下究竟什么意思呢?” 然而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和煦的夏风chuī得锦障烈烈作响,空气中只有花香流转,茫茫落落无法探寻。 这是两人第一次的吻,不论是之前入宫陪伴,还是现在将她囿于怀中,yīn云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等她牵过他,他才敢碰她的手,只有等她抱过他,他才敢环住她的腰。 卑微缺失如他,这等玄妙情|事怎能擅专,只敢亦步亦趋,讨她的喜欢。 可是她已经许久没有向他示好的意思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令他喜出望外又不知所措。 yīn云霁的长睫轻轻颤抖,本已渐渐绝望的内心,仿佛又照进了一丝光亮。刑余之身的宦官,如此不堪仍旧苟延残喘的意义,正是在于对未来的希望。 可是他承受的已然太多。二十一年来,他的人生总是在希望与绝望之中jiāo替。身为颖国公的嫡幼子,他的人生本有无限光明,五岁那年一场人祸,他彻底掉进黑暗。顾嘉一句话带来活的希望,又令他受尽凌|rǔ。遇见李祐温,仿佛有了被爱的希望,可是事实证明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利用。 然而今日,从这帝王似海的心术中,好似又藏着一线希望。他早已疲惫不堪,可若对方是他的陛下,他总是愿意再试一次的,即便是耗尽心力,也想求一个终局。 李祐温的内心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甚至比yīn云霁还要迷惘,只是刚刚耗尽了力气,这些情绪没有流露出来。 然而不管有多少情愫,对于她来讲,现在以什么心态对待yīn云霁并不重要。爱与不爱都不是现在该想的事,如何离开眼下的处境才是最重要的,为此她要缜密盘算。 就在yīn云霁凝视着她时,李祐温的手微微动了动,紧紧的攥住身下的衣袍。这动作落到yīn云霁的眼中,他的神情又亮了几分。 yīn云霁试探着,徐徐低下头,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李祐温的表情,想着她若是有一丝不悦,他就立即退回来。 李祐温的眼睛天生就多情,如同远黛chūn山,刻意的泛出薄光,足以让人沉醉,更何况yīn云霁本就倾慕于她。 yīn云霁的心里悬吊着,看到李祐温没有拒绝的意思,终于再次吻住了她。就在碰到她的那一刻,yīn云霁闭上了眼睛。 阳光qiáng烈得足以穿透眼帘,在眼前形成了耀眼的白光。花的香气,夏天的温度,在这一刻统统都消失不见了。yīn云霁觉得世界只剩下了这一片光和唇上柔软的触感。 他在蜀锦的chūn榻上,将李祐温虚虚压在身下,扣住她细腻的柔荑,纤长的手指穿插着jiāo叠,呼吸缓缓的纠缠在一起,梨花的冷香和龙涎香混杂蔓延。 “陛下,陛下…” yīn云霁的呢喃无意识的逸出来,猫似的柔弱勾人,又喂进李祐温的唇里。他不得章法的研磨着,偶尔伸出嫣红的舌头轻轻的舔舐一下。 这个吻契合无比,又心满意足。他生平第一次生出一种渴望,不止是渴望她的爱,还渴望另一种东西。 他想要将身下的人拆吃入腹,揉进身体里。他想占有她,也想被她占有。这种渴望使得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连带着十六年刀口的伤疤也隐隐作痛。 可是yīn云霁不敢睁开眼睛,他害怕看到李祐温冷静或抗拒的神情,就算是想在他这里得到什么,付出的代价对于她来讲也太过沉重。 堂堂天子被一个残缺的宦官压住索吻,一想到这点,yīn云霁就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人意乱情迷,另一个人冷眼旁观。他甚至想要杀死自己,就像杀死一条扭曲的蛆虫。 不得不结束这个吻时,他将头埋在李祐温的颈侧,嗅着她身上的暖香。李祐温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感觉到他在轻轻的颤抖。 良久,yīn云霁在她耳边开口,声音凝滞幽涩,“陛下是爱我的…对吗?” 李祐温感觉自己被握住的手上,力道越来越重,也逐渐收紧了她的心。无动于衷的后果她已然知晓,若是引导他向这个方向想,不论怎样的结果或许都要好过现在。 她点了点头。这力量便倏忽消失了,yīn云霁整个人都柔软下来,翻过身仰面躺在她身侧,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yīn云霁如同下定决心一般,挥手命众人屏退,将李祐温轻轻抱回乾清宫。 ** 安顿好李祐温,yīn云霁便退出殿。不多时,端来了一碗浓黑的汁药。 李祐温倚坐在chuáng头的靠枕前,看着yīn云霁用瓷勺盛了一口,递到她的唇边。李祐温并不张口,侧过头避开药,看向yīn云霁,琉璃般剔透的眸子闪着询问。 yīn云霁苦涩的解释道:“是软筋散的解药,我喂陛下服下。陛下说爱我,我自然要还陛下自由。”他的动作很快,仿佛害怕李祐温改变主意一般,迫不及待的试图和她重修旧好。 李祐温眨眨眼,并没有喜形于色,乖顺的低头慢慢咽下,就如同是再普通不过的饮食。 药服下不多时,李祐温就觉得身体里重新有了力量。然而也仅仅是从前一成的力量,勉qiáng能够她活动,若是走得远了,想必还需要侍女搀扶。 yīn云霁怀有希望,但还没有完全的信任,他仍旧留了九分把握,让她不能够离开自己。 李祐温之前没有喜悦,明白这种处境也没有动怒,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傍晚,yīn云霁仍旧将被褥铺在李祐温的chuáng榻边,李祐温却伸出手拦住了他。她握着他的手,将他带到chuáng的内侧。 李祐温的力量大打折扣,yīn云霁轻而易举的就能挣脱,可是他连犹豫的动作都没有,顺着她的牵引来到chuáng边。 不同于侧殿,这是李祐温的主殿,真正的帝王寝处,妃嫔不能留宿。 “陛下,我…”yīn云霁迟疑的看向她,他还没有忘bī宫当夜,李祐温曾怒视着不准他染指此处。 李祐温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以不容拒绝的姿态牵引着他,那样子十分宠溺。温柔的桃花眼定睛凝视他,流转多情。仿佛话说开了,两人从无芥蒂一样。 真像啊,yīn云霁想,就好像你真的爱我。比曾经更像,待我比曾经更好,是不是就意味着更真一分呢? yīn云霁褪下外袍,顺从的躺到chuáng内,侧过身凝视着她的脸。从眉骨到鼻梁再滑到下颌,起伏流畅的线条透着柔和,安稳妥帖的栖在他心里。 yīn云霁扣住她的手指,闭上眼结束了这不真实的一天。 第64章 从那天起,两个人的关系进入了全新的阶段。李祐温对待yīn云霁比曾经还要好,仿佛爱他入骨,其他一切都浑不在意,如同闭目塞听的昏君。 李祐温恢复了一分力气,可以小范围的活动,可是她从来没有试图离开乾清宫。这几日yīn云霁虽然喜悦,可是内心深处仍旧警惕,暗暗观察她,却发现她一直没有任何动作。 这一点令他安心不少。未来似乎又现曙光。 乾清宫仿佛已经被李祐温改成了和他寻欢作乐的场所,她将龙chuáng前的官窑团龙大花瓶吃力的拖到殿中央,拉着yīn云霁坐在chuáng边,用曾经沾着朱砂批红的御笔从瓶口投进去,像是朝臣或者闺阁贵女宴会时的投壶游戏。 但是李祐温并不擅长这个,她之前日理万机鲜少参加什么宴会,逢年过节宫中的国宴更是端庄严肃,并没有这些小游戏,是故她虽然听说过却连入门都不算。 yīn云霁看她坐在自己身边悠然自得的玩乐,心里安稳柔软,仿佛看见了没有那么多负担的身为皇女时的她。 李祐温总是投不进去,即便是从未上手,但她习武多年也不至于如此,想来是被软筋散的药力限制了。yīn云霁也想到了这点,小心翼翼的看着她的脸色,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是好。 却不妨李祐温转过头,带着笑意将笔放在他的手里,示意他也一起。yīn云霁惊喜不已,不论哪个方面,他都想要在她面前做到最好。纤长的手指捏着御笔,几乎不用勘测,径直将笔投进七八步外的花瓶口内。 随着竹身和瓷器内壁轻轻碰撞的清脆的声音响起,yīn云霁才陡然回神,他做事向来深思熟虑,这一次却因为急欲表现而出了纰漏。他这样做分明是在戳李祐温的痛处,而这痛处还是他带来的。 yīn云霁僵直了身体,闭上眼紧咬住下唇,枯长的手指暗暗握进掌心,他害怕李祐温会收回这几日对他的喜爱,他真的不能再承受。空旷的内殿一片死寂,他的心缓缓的下沉。 这时肩上却传来压力。感觉自己被推到在chuáng上,yīn云霁慌忙睁开眼睛,正对上李祐温灿烂的笑容,桃花眼里闪烁着兴奋。轻轻的在他脸上亲了几下,仿佛是给他的奖励。 他乖顺的仰面躺在chuáng边任她亲吻,浓黑的凤眸闪过深沉爱意。有那么一瞬间,yīn云霁想,或许从此以后,他做事都不必再瞻前顾后。 接着李祐温又将他拉起来,将剩下的笔一股脑都放在他的手里,若是他投进了,便将他压在chuáng边做让他感到脸红心跳的事。 而当yīn云霁批折子的时候,李祐温也不乱动,拿了一本书便倚在不远处的锦榻上认真的读。yīn云霁一抬眼就能看到她专注的侧脸,夏日的光明媚风和煦,她白皙的皮肤折she着柔光,落在他眼底心里,让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什么人,此时又在做什么。 李祐温偶尔读到佳句便来到yīn云霁的身边指给他看。即便是这个时候,她的眼睛也不会偷偷地瞟向奏折的内容,仿佛她对那些折子丝毫不感兴趣。 若是某天事情太多,他批折子批到很晚,李祐温还会在身后蒙住他的眼睛,将他半拉半拽的拖进chuáng内,给他盖上薄衾,qiáng令他睡觉。开始他还会想再起来,却被李祐温用被子裹住深吻,直到他浑身发软没有力气才作罢。 yīn云霁在这种生活里,竟然品出了岁月静好的味道,他开始暗暗考虑以前从不敢多想的事情,如何解决眼下的死局和两人的未来。怎样才能真正的抓住一位皇帝的心,他参不透也无经验可循。皮囊或者武力,他能借助的都借助了,却好像完全走向了错误的道路。 ** 这几日顾江离虽然得到出宫的线索和计划,但是如何入宫和选谁去完成这个任务对他来讲仍是棘手的问题。这个人选既要忠心又要会武,才能不露痕迹的长途跋涉两千里到边疆找到贺希夷。 他府中习武的也不过三十个家丁而已,虽然都忠心耿耿,可是兹事体大,一旦出府变数太多,他难以完全信任。 更何况他们从外表来看,明显都是侍卫之流的,为了保护皇宫安全,这种身份的人士,不待靠近宫门就会被拦下,不论找什么理由都不可能进得宫去。 顾江离把玩着手里的玉佩,面上风轻云淡,实际焦虑不已。他从未想过拥有武力是如此重要,学富五车名满天下竟成空谈。他懊恼的将指尖掐进玉佩的雕花里,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滴在牡丹上,色彩瞬间艳丽起来,国色天香如同最名贵的品种。 顾江离定定凝视着掌中的红色牡丹,心里坚定的念头从未动摇,一定要铲jian除恶匡扶正道,亲自迎接李祐温重登帝位。 就在这时房间的木扉传来了轻叩声,顾江离下意识的将玉佩紧紧拢在手中,翻手压在膝上,淡淡说道:“进来。” 不是清笙,而是俏丽的姑娘,是住在母亲院里的阿杞。顾江离有些意外,连忙站了起来,微微退了一步,礼貌的问道:“夜深了,阿杞姑娘有什么事吗?”说着顺手将玉佩拢在了衣袖里。 阿杞拢了拢辫子,说道:“我看公子这几日一直查访府中的家丁,想必公子要有什么行动,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顾江离心下一顿,自己行事隐蔽,若是被阿杞看出来了,是否也已经被东厂看出来了?一想到这点,他顿觉形势愈发严峻。 顾江离疏远的笑道:“没有什么,阿杞姑娘早些睡吧。”一个小姑娘家,他也不愿让她趟这场浑水。 阿杞弯了弯唇角,眉目看上去单纯,眼底却暗藏冷光,轻轻说道:“公子,我也学过武的。” 顾江离闻听此言心生警惕,他清高无害但并非没有算计。阿杞既然会武,为何之前不说,她入府的目的又是什么? 阿杞不等顾江离询问,便主动解释道:“我自幼流离多难,学了些武作为防身,等闲不敢bào露这张底牌,是故没告诉过旁人。我来到顾府之后,老夫人和公子对我都极好,我心怀感恩,早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如今顾府有难,我想着是该回报老夫人和公子的时候了,万万不敢再隐瞒下去,还请公子给我一个机会。”说罢,便红了眼眶,想揉又不敢揉的样子。 俏丽活泼的面容一改往日,发自肺腑的悲伤戚然,娇软的声音诚恳感人,仿佛不答应她的要求便是天大的罪过。这一套花样她驾轻就熟行云流水。自从被yīn云霁搭救,她便一直长在他身边,伪言矫饰的功夫俱是yīn云霁一手教导,任谁也看不出破绽。 顾江离默了片刻,阿杞的话不无道理,出门在外身怀什么绝技确实不能轻易示人。而顾府确实待她极好,若是她真的想帮助自己,女孩子可能更容易瞒过阉军带进宫内。 顾江离思考片刻,仍旧带着疏离的笑容说道:“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入宫想带个侍卫而已,找不到合适的,不过这种事阿杞姑娘也不好帮忙吧。” 阿杞闻言一副破涕为笑的样子,轻声说道:“这有何难。公子若带府卫必然是进不去宫的,不若带我行事更为方便。” 顾江离说道:“即便带你做侍卫,那些阉军也未必放行,哪里有万无一失的法子呢?” 阿杞想了想说道:“公子年岁也该论婚了,不若以入宫求婚旨为由如何?此事必要禀告过老夫人,人尽皆知方可顺理成章。” 顾江离心下一惊,手下意识的拢住衣袖里的玉佩,却在半路停住了。这确实是一个让任何人都不能阻拦的借口。 顾江离疑迟道:“若如此,姑娘的清誉…” 阿杞心中暗笑,当机立断跪了下来,“我仰慕公子已久,若是能帮助公子,我并不在乎这些东西。” 顾江离倒吸一口气,他从未察觉到阿杞对自己的心意。若是这样,他更不可能滥用她的感情,让一场yīn谋和利用毁了她的后半生,让她孤女流离遭人非议。 怎么办?顾江离掐住绸白锦带的衣袖,心里像是撕裂一般的痛苦。若是依此计行事,他势必假戏真做,真的娶阿杞为正妻,用事实的婚姻保护她。可是他的心另有所属,即便此生无望,他一向光明磊落又怎能再欺瞒别人。 他究竟该如何是好?顾江离凝视着阿杞,试图将情况说得再明白点,“你应该知道,我爱慕的另有旁人,我不可能……” “我知道。”阿杞gān脆利落的打断了他的话,“若是往后公子能移情于我,便是我功德圆满。若是最后不能,那公子待我可谓自始至终从未改变。不论哪种结果,我都三生有幸,万望公子成全。”目光如炬,声音坚定,bī得顾江离都不敢直视。 这种神魔难挡无所顾忌的神情,自是沾染了从小跟随那人的性子。 顾江离虚弱的倒退两步坐回扶椅,伸手将眼睛盖住。罢朝已经二十多天,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了,今日计划和人选都已明确,只要他同意便可实行。 庭院中的蟋蟀清亮的鸣叫,蜡烛缓缓滴着红油,夹杂着爆烛花的声音清晰无比。阿杞笔直的跪在房中央,石板地面的凉气从膝盖渐渐蔓延,她却毫不在意,因为她的心是热切的。 她有把握顾江离一定会答应她,而且以他克己复礼的性子,婚后她应有的地位或是尊敬,她都会得到。 一个时辰过去了,房中响起顾江离低低的声音,“好。日后我会娶姑娘过门,必不会亏待于你。” 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画出圈套引他别无选择的步入。像砂砾嵌进柔软的蚌肉一样,虽然眼下会有阵痛,未来也必会打磨成价值连城的珍珠。她如同她的主人一样,如此行事如此坚信。 阿杞的耳边响起yīn云霁曾经的笑语,“你的福分还在后头呢。” ☆、第65章 顾江离打定了主意,第二天便到母亲的院子里,奉了茶后便跪下求娶阿杞。 顾老夫人听罢喜上眉梢,阿杞为她做的饭菜中不再加蛊粉,使得她这段时间有些困倦,这个消息使她重新jīng神起来。顾府很久没有什么喜事,更何况阿杞这孩子听话懂事,她也是真心疼爱的。这一下gān女儿变成了亲媳妇,更是喜上加喜,对她这个深闺妇人来讲,不啻为天大的好事。 她连忙叫来阿杞,询问她可愿意。阿杞听罢好似第一次知道这事,羞红了脸避退到内房,虽说未曾点头,那样子分明是同意的。 老夫人开怀大笑,拿两个孩子打趣片刻。顾江离垂手站在母亲跟前,脸上也应景的带着温润的笑,模糊了眉目。 “你也不小了,阿杞这孩子稳妥,我看着放心。又是互相喜欢的,这一点难得。”顾老夫人叹了口气,“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几对。” 说到这个顾老夫人又想一事,冷声问道:“你若娶了阿杞,以后就安安心心好好过日子,别再把心思放在女帝身上,记住了吗?”这些日子顾江离都没有上朝,自然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幸好之前顾江离没有入宫,此时才能不受牵连,顾老夫人想到此事便生后怕。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规规矩矩按她设计的道路走,对他的未来才是最好的。 顾江离低头顺从的应了一声,“儿子不敢,谨遵母亲教诲。” 顾老夫人这才彻底放下心,派身边的大婢女拿来huáng历,说道:“选个好日子,好提早让下人做准备。” 顾江离点点头,说道:“改日儿子去钦天监托人选个日子。”顿了顿,又状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句,“还要入宫求陛下赐个婚旨,让这礼办得更风光些。” 出乎他预料的,顾老夫人并没有反对,“这话不错,娶正妻一辈子就一次的事,咱们顾府不比别家差,自然是越风光越好。更何况阿杞那孩子是个孤女,按身份本是做不上正妻的,你去求婚旨是抬她的脸面,也是为了她好,让她以后在京中各家走动不至于被非议。也不知女帝为何不上朝,你入宫能求来婚旨最好,若不成再想其他的办法。” 阿杞待顾老夫人除去蛊粉一事,是发自肺腑的真心实意。顾老夫人待她也是视如己出贴心贴肺。 至此,顾江离出府入宫的一切阻碍都消除了。顾府开始布置起来,添置红绸喜烛等物,连守在府外的东厂一gān番役也知道顾江离要娶亲了。 为了让风声传的更远,顾江离还派家丁给各处传话,言明婚旨一下便宴请同僚。满盛京都知道顾家喜事将近,连齐王都被惊动了。 如此准备了数日后,这天夜里,齐王李见钦像上次一样进入顾府。缩成小小的身体,皱着眉问顾江离道:“听说你要娶妻了?小子,你不打算救本王的侄女了?”这可跟他预想的不一样,他要赶紧探探底。 这几日顾江离迟迟不动,就是在等齐王。因为他的计划里,齐王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顾江离笑道:“臣救不救皇帝,看起来齐王殿下很关心?” 齐王冷哼一声,“这是自然,说破天毕竟是本王的侄女,我若不关心也不会告诉你宫中密道了。你若不去救,岂不是白赚了本王一个秘密?” 顾江离说道:“殿下不愿亲自去救,自然是不想担风险,可是不妨碍帮臣一个小忙。” 齐王说道:“宫中巡视阉军不比从前那些禁军,说实话本王不太敢再入宫。上次是仗着他在皇帝面前佯装乖顺才能肆无忌惮,若是被如今的yīn云霁抓到,他不会管是不是龙子皇孙,定会将本王关在用缩骨功都出不去的铜墙铁壁中。” 顾江离抛出诱饵,说道:“若是臣有计划呢?” 齐王果然感兴趣,问道:“什么计划?若是可行本王也可以考虑。” 顾江离将如何入宫说了一遍,可是如何安全出宫便需要齐王的帮助。否则当日就露出马脚,yīn云霁一旦封城,阿杞自然难逃。 ** 就在顾府紧锣密鼓准备的这些时日,李祐温困在深宫,丝毫不知此事,仍旧每日和yīn云霁耳鬓厮磨。 yīn云霁也由着她对自己为所欲为,眼前的幸福建立在太多的不安定的因素上,仿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秋至摧折,是不是抽薪止沸。他能做的只有珍惜她给予的一切。 yīn云霁一直寸步不离李祐温左右,时刻爱慕的注视着她。这天竟昏了头,一直跟在李祐温身后进了后殿的浴室。 李祐温听到身后的响动,发现他还跟着自己,转头便推他的胸膛。这还是她第一次绯红了脸,略带羞恼的嗔视着他。明huáng的龙袍穿在她身上,不再有威严的味道,仿佛变成了少女亮丽的衣裙。 yīn云霁看她这幅模样,更是怔愣不已。直到被她推到门口,才恍然回过神,在满屋侍女们的窃笑声中慌忙退出门外。 yīn云霁转过身背靠着门扉,听见室内缭绕的水声,缓缓滑坐下去,仰头用手遮住眼睛,仿佛掩住了剧烈的心跳。 不安定的因素有什么呢?李祐温的真心,将她囚于深宫的局势,朝臣的弹压。还有,还有最重要的,他永远无法做到的那件事。 清晰的水声就像响在他耳边,弥漫的雾汽和花瓣的香气混合着从门缝渗出来,像是李祐温身上的气息,温暖的让人想落泪。 yīn云霁绷直了身体,根本动弹不得。不能离开也不能进去,他淡红的薄唇扯出一个自嘲的冷笑,像一个听着墙角的害虫,是如此不堪又令人作呕的处境啊。 沙海上造高楼,他月缺难圆,最后注定是要分崩离析。不过他早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也收到了毕方上传的消息,离那一天应该不远了。 他想得入神,身后的门扉突然开了,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水声已经停止了。他来不及收敛的绝望的情绪正落在李祐温的眼里。 李祐温一开门就看见yīn云霁倚坐在门口的地上,浑身的骨头都被抽空了一样的无力,眼底翻滚着深不见底的自我厌恶,看得她蹙起了眉头。 有吻落在眼睑上,带着清香的水汽,yīn云霁感觉自己的脸湿漉漉的,是她头发上的水珠吗? 李祐温弯腰吻gān了他脸上的水,淡淡的咸味让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由分说的将他拖进浴室。 开始yīn云霁还由着她,等到来到池边他才恍然挣扎。按理说此时李祐温武功尽散,力气没有他大,他轻易就可以挣脱,他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不论什么时候,他都警醒着不要伤到她。 yīn云霁只能在言语上抗拒着,“不要,陛下…” 李祐温微笑着摇摇头,示意他放松。yīn云霁紧紧揪住自己的衣领,发现李祐温没有想做什么更过分的事,才渐渐平静下来。 李祐温站在池边,轻轻的推他入水。yīn云霁的衣服还在,一入水上好的丝绸变紧紧的贴着身体,就像第二层皮肤一样。水刚到他的胸膛,湿透的衣服勾勒出锋利的锁骨,和弧度优美的肩线。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幸好水面一层厚厚的花瓣遮挡了视线,他才不至于一览无余。yīn云霁咬住下唇,靠在池边不敢乱动,李祐温就蹲在他身后,侧头看着他。 不知是池水太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yīn云霁的脸越来越红,原本苍白的容颜艳若桃李,仿佛任君采撷。看得出来他也发现了这点,想要极力的隐藏身体诚实的反应,然而欲盖弥彰,神态却更加秾丽了。 看着别扭的小shòu越来越有炸毛的趋势,李祐温决定停止旁观,收敛了标准的看官笑容,连忙环住他将他安抚下来。 yīn云霁在池里,李祐温在池边,这个位置做任何事都很容易。他被迫仰过头枕在池壁上,承受她俯下来的深吻。仿佛所有浓烈的爱意都包含在其中,直到掏空了身体里的空气。 可是当李祐温放开他之后却没有做什么,安静的蹲在他身后环过他,将胳膊伸进水里,从水下扣住他的手,规规矩矩的放在他胸前,没有抚摸乱动。 衣袖被池水打湿,同样贴合在她纤细的手臂上。静谧的氛围蔓延在池水的雾汽中,就像生命中无数平常的时刻。 yīn云霁明白她在做什么,读懂了她不能说出口的意思。宦官沐浴时都要背着人,他从未和旁人一同洗澡。而她现在,是在和自己共浴。 如果赤身luǒ|体无法接受,那么就穿着衣服。如果隔着衣衫还是不可以,那就伸两只胳膊。她总是有办法,到达他封闭的领域,填满他孤寂的生命。 yīn云霁反握住她的手,压在自己的心脏上,平稳的跳动隔着轻薄的丝绸撞击着掌心。他向左偏过头枕着她的胳膊,脸贴着她湿透的衣袖。 他怎么能不爱她,他的“陛下…”。 ☆、第66章 从那天起,yīn云霁一点点尝试着向李祐温袒露隐秘的心事。他曾经以为有些事情可以一直守住底线,光凭借着爱就可以相对此生。但是随着关系越来越亲密,他压抑许久的渴望渐渐开始冒头。他渴望向李祐温倾诉自己的伤痛,想要将自己的一切都jiāo给她。 他在黑暗中独行太久了,凭借着爱发出微弱的荧光,放在心里聊以□□。浴室的共浴给他带来了希望,他想,或许李祐温能够完全的接纳他。 yīn云霁开始柔软下来,带着警惕的小心翼翼的柔软下来。最明显的事情就是他不再将衣服系得那么严,并且将半束半散的头发用李祐温送他的雕花玉簪全部束了起来。 只要他在李祐温面前低下头,就会露出雪白的一段后颈,凝脂细腻如同水上风荷。一时晃过,一时又遮掩,无端拨撩人心弦。 他暗戳戳的想试探,又不敢彻底袒露,害怕李祐温会惊惧厌恶。他还兀自在心里忐忑,却猛然发现李祐温的态度开始莫测起来。 就在yīn云霁越来越依赖她,甚至想要将决不能被人发现的yīn私都jiāo给她时,李祐温对他却冷淡了下来。 身为内侍,察言观色揣摩上意是最基本的能力,yīn云霁能在腌臜深宫生活十余年,此中本领自比旁人还要胜一筹。可是现在他却痛恨自己的敏锐。 李祐温日常活动虽还是同往常一样,可是对yīn云霁却不复亲密。偶尔抱着他,虚无的眼神不知飘到哪里,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敷衍。 yīn云霁漆黑的凤眸死死的盯着她已经半个时辰了,可是李祐温捧了一本书倚在锦榻上,一页页认真的翻过,如同入定一般,愣是半个眼风都没给过他。 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不论他入宫前还是入宫后,或是bī宫时,李祐温不管心里是什么打算,却一直将他放在眼里。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yīn云霁用目光描摹着那慵懒随意的身形轮廓,心里恨得要滴血。已经腻了吗?陛下。yīn云霁紧咬银牙,将奏折霍然推到一边,站起身来走向她。 明明声响这么大,为什么还是不看我?yīn云霁的薄唇抿得发白,一线中有猩红若隐若现。浓郁的yīn戾在眼底翻腾,发出暗色的幽光。从前你不爱我就不爱我,我留住你就好。可是如今,我越陷越深,休想在我要把一切都给你的时候抛弃我。 你最好不要这么想,yīn云霁一步步走向锦榻,半分足音都没有,轻得自己的呼吸都显得沉重。否则,你会知道一个宦官究竟能有多下作,是你从未想象过的,从未踏足过的黑暗。 yīn云霁站在她面前,轻轻将书从她的手中抽走,反扣在枕头边。李祐温状似不解的抬头,剔透的眸子闪着询问的微光。若不是无法言语,她一定会问出来—“为什么?”yīn云霁淡淡的问道,俯身下来,乌黑狭长的凤眸直视着那双对谁都留情的眼睛。 什么为什么?李祐温眨眨眼,仿佛对不理解的问题失去了兴趣,转头看着被倒扣过去的书,试图再拿回来。 这种敷衍太明显了,其实李祐温心知肚明,因为这种敷衍也是她演出来的,而且必须要拙劣得让人发现。任是谁,被喜欢的人捧到心尖上,尝遍了日思夜想的甜蜜后,又陡然发现自己被扫出心房弃如敝履,都会疑惑惶恐,想要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李祐温要的就是yīn云霁过来来质问她。 因为他若想听到答案,就必须给她哑药的解药。 而李祐温一旦能够开口说话,她在心里冷笑一下,言语是利器是蜜糖,如何利用它得到自己想要的,她早已炉火纯青。 yīn云霁的忍耐力绝佳,一次或许还不够,李祐温暗想,要反反复复的把他捧起摔下,摔下再捧起,他心里的疑问就会越来越重,重到心思向来深沉的他也承受不了,就会让自己亲口告诉他。 至于会不会坏掉。他敢因为一己私利就私禁帝王,总要付出点代价。李祐温这么想着,压下心里隐约不安。 yīn云霁看到李祐温兴趣缺缺的想要拿回那本书,心里的弦崩得死紧,陡然伸出冰凉的指尖捏住了她的下颌,qiáng迫她转过头面对他。这是他从未做过的动作,李祐温惊恐的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白。原来不必反复,只这一次,或许他就已经承受不了了。 yīn云霁心里原本有无数恶念,打定了主意要她明白宦官那些肮脏龌龊的手段,可是对上她惊惧的神情,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不能,决不能伤到她。yīn云霁垂下长睫,在心里警告自己。违背她意愿的事,做一次就罪该万死了。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借着爱的名义qiáng迫她。 yīn云霁在李祐温的目光中,一垂眸的瞬间收敛了所有戾气,快得让人疑心刚才的yīn冷只是自己的错觉。就在李祐温暗自思忖的时候,轻轻的吻上了她的唇。唇齿间有力量,仿佛要撕碎她又拼命忍下,来回拉扯着,变成了微微的颤抖。 放开她后,yīn云霁缓缓漾开堪称温柔的微笑,雌雄莫辨的声音软软的抱怨,“陛下,看什么书呢?竟然这么入迷,连我过来都不知道。” 李祐温的表情一时僵住,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意思。这是自然的,她是帝王权术培养出来的涵养功夫,不能和以隐藏情绪来保命的内臣相比演技。若是yīn云霁有心遮掩,李祐温是看不出来的。 就在李祐温胡思乱想的时候,yīn云霁已经伸手将那本书拿了起来,“哦?酷吏来俊臣的《罗织经》。这本书我执掌东厂时每日熟读,陛下喜欢哪一卷,我读给陛下听?” yīn云霁笑得轻柔,捏过李祐温正在读的那页,泛huáng的纸张衬着白皙修长的手指。他低头看了一眼,念了出来,“人主莫喜qiáng臣,臣下戒怀妄念。臣qiáng则死,念妄则亡。”语气丝毫不变,仿佛司空见惯,“陛下这些日子对我这么冷淡,就是这个原因?” 李祐温暗道不妙,这本书是她为了加重yīn云霁的忧虑才有意读的。可是刚才yīn云霁的表现好像已经被刺激到了,而现在再加上这个,她这味药下得猛烈了,事情恐怕不会按照她掌控的方向前进。 变数太大,李祐温目前能采取的行动都基于他爱自己。而如果自己是他,若是受到这么大的伤害,这么多的痛苦,说不定会让根源直接消失。收回爱,或是直接让对方死亡。 即便她掩饰的极好,yīn云霁一颗心都在她身上,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的恐惧。他的心底一痛,面上还是风轻云淡,看着刚刚那句说道:“君主都不喜欢臣子权势过大,而做臣子的要戒除非分之想。臣子qiáng势会被赐死,心怀妄念则会灭亡。陛下也是这么想的吗?认为权臣如我该死?” 李祐温在yīn云霁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目光里下意识的摇摇头。这样乖巧可不常见,看来是真的有些吓到了,yīn云霁伸手顺了顺她的后背,笑道:“陛下不必骗我,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也深信不疑。我刚对陛下产生妄想的时候,曾手书过此句数百遍。臣qiáng则死,念妄则亡,可我心甘情愿,陛下,你日后自知。” yīn云霁放下书,伸手抱住李祐温,将她的头压在他的胸前,遮住她的眼睛,“不过现在,陛下拨冗先陪我一会吧。这种书不适合皇帝读,那些罗织罪名暗中倾轧的yīn私,是我要替陛下分忧的事。不要再看了,脏了陛下的眼睛。” 不要再看了,原来仅仅是让你通过书籍,了解我为官行事的思想就已经令我不堪忍受了。衣衫下的那些,我更不敢给你,何必平白污了你。yīn云霁心里想着,伸手将玉簪抽了出来,三千青丝散落遮住了脖颈,掩了chūn光。 乌黑的头发扫过李祐温的脸颊,像是初冬的细雨,一线线透着冰凉。 ☆、第67章 李祐温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可是无论她之后是如何的试探yīn云霁,他都看不出心思的不为所动。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完全没有破绽和机会拿到解药。 李祐温不甘心的继续用行为刺痛他,经常主动的吻住他,却在他回应的时候狠狠的推开他。或者同chuáng的夜晚,将手从被子和衣服的下面伸进去,抚摸他细软的腹部,故意做出要继续向下的动作,意料之中的被他拦住,便借势表现出明显的不悦,试图令他惶恐。 可是不论她对他的态度如何的忽冷忽热,他都像没了心一样逆来顺受。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李祐温暗想,yīn云霁虽然是内侍,可是他骨子里的骄傲和勇气一点不减,绝不会允许他受到这样如同玩物般的对待却连质问都没有。 他为什么要忍到如此地步? ** 顾江离和齐王达成了协议,终于扫清了计划的所有障碍,准备带着阿杞出顾府,递牌子入宫。 顾府门前,毕方尽职的拦住了顾江离,“顾大人,近来外面不太平,陛下为了各位大人的安全,特意罢了早朝。顾大人无事还是回一步罢。” 顾江离笑道:“今日反而还是大事,母亲有命媒妁之言顾家下聘,我和这位姑娘已经订了婚约了,此事满城皆知,想必毕大人也早有耳闻。可惜时局不明美中不足,排场恐怕不大,今日我便是要入宫请婚旨,毕竟我顾家数朝清正,是当得起这婚旨的。” 顾江离今日穿了绯红的獬豸纹官袍,本就是喜事,穿这件更是应景。映得白皙的皮肤都透着红润,整个人神清气慡。旁边的阿杞也穿了杏粉色的百褶丝裙,脸上适时显出娇羞。两个人往那里一站,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好事将近。 毕方讶然,拱手行了个礼道喜,说道:“这可是大事,我们东厂是为了保护大人的安全,哪里有拦着顾大人的喜事的道理呢?顾大人请。”说罢,命令府前的近侍军全散了开去,并派人护送顾江离到皇宫。 顾江离和阿杞坐在八宝青纱官轿里,掀开帘子就能看到街上行人神色匆匆,街边的饭摊和酒肆也不复往日喧哗,里面人大多沉默的吃饭喝酒。 一路上也遇到多次盘查,侍卫凶悍带刀,仿佛一句答错,下一刻就能被劈得身首异处。看来毕方确实有先见之明,派了人护送,遇见盘查亮出东厂的牌子即可,连话都不用多说一句。若是顾江离自己出府,恐怕此时早已被扣住了。 而在那些盘查的侍卫里,顾江离眼尖的发现曾经入宫时脸熟的禁卫军侍卫,看来bī宫一事,果然有禁卫军的参与,而自己没有贸然联系宫中是对的。禁卫军都能够反叛,那些他从未联系过的京畿军队更是不能轻易相信了。 顾江离一直没有看见冯鸣,根据他收到的消息,冯鸣被调到海方寺附近的驻地,看来也是真的。 到了皇宫,顾江离和阿杞下了轿子,随行亮了东厂的牌子,侍卫便不再阻拦,转而进宫通报。毕方派的人任务完成也就回去了。 yīn云霁在乾清宫接到顾江离递的牌子,拿在手里把玩片刻,薄唇微微勾起,看着锦榻上的李祐温笑道:“陛下,顾江离来了。” 李祐温心下一惊,他是如何幸免的,又为何不先联系各方势力,而是单枪匹马的进宫?最重要的是,李祐温害怕顾江离清高循礼的性子上来,来一出当面斥责jian臣,血洒丹樨以身殉主的戏码来。 李祐温百转千回,面上极力掩饰,什么表情都没有了。yīn云霁玩味的看着她,指尖旋转着那块牌子,笑道:“怎么,不是陛下叫来的吗?我还以为陛下这几日厌了我,想找新人入宫陪伴呢。” yīn云霁看着牌子上顾江离的名字,笔力清朗遒劲。yīn云霁用指甲轻轻的划着道,淡笑道:“说起来也不是新人了呢,是个旧情儿,难保不复燃,陛下您说是吧?” 李祐温听得直皱眉头,可是若不是yīn云霁点头,自己也不可能见到顾江离,更别提传递什么信息了,因此只得好脾气的听下去。 “不过,陛下恐怕打错了主意,这入宫的牌子上可是写明了。”yīn云霁yīn阳怪气的念道:“臣顾江离求请婚旨。” 如同晴天霹雳,当头棒喝,李祐温万万没想到竟有这个变数。 该死的,不急着救朕,这节骨眼你结什么婚? 李祐温倒不担心顾江离此举是在为投奔新君做准备,或者是放弃营救她了。李祐温向来用人不疑,只是她实在想不明白,顾江离是怎么打算的。 难道是想在婚宴上刺杀yīn云霁?顾江离无兵无卒,这是下下策,但愿他别做什么以卵击石的事情。 yīn云霁随手将牌子扔给身边的小太监,传令下去,司饰宫女捧来了龙袍,尚宝太监也送来了玉玺,一众宫人在殿内架起薄纱屏风,将御案龙椅都搬到后面。 看这架势,即便yīn云霁同意李祐温召见顾江离,恐怕也不会让两个人见面。可是这要怎么传递消息呢?李祐温在锦榻上看得焦急不已,偏偏脸上不能显现半分。 yīn云霁接过龙袍,仔仔细细替李祐温穿戴好。她看着他状似恭敬的侧脸,讥诮的冷笑浮现在眼里。如同登台唱戏,彩服粉墨,全都由眼前这个人操纵。 不过,你yīn云霁若是想把这戏安安稳稳的唱下去,你就别给朕机会,要不然曲终人散的时候,谁能留住还未可知呢。李祐温如此一想,jīng神振奋多了,打定了主意要看看一会要发生什么。 ** 顾江离带着阿杞进了殿,看见轻纱崩面的屏风后隐约有一道端坐的身影,看轮廓是李祐温无疑。 顾江离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女帝还活着。那自己做的努力就没有白费。想到这,他霎时间有些红了眼眶。这让他原本就清俊的容貌,更多了打动人心的真诚和忠贞。 顾江离带着阿杞跪下行礼,可是却不闻李祐温的声音,不免疑惑的看着站在屏风边侍立的yīn云霁。 yīn云霁看着顾江离跪得笔直的身姿,淡红的薄唇勾出一个冷淡的笑容,说道:“顾大人平身吧,陛下生病了暂时失声,这也是陛下近来罢朝的原因。顾大人有什么事还请尽快说吧,陛下还需要休息。” 顾江离心下微冷,李祐温不能说话,中间隔了屏风,旁边还有yīn云霁紧盯不放,事情没有他预想的那么顺利。 顾江离定了定神,说道:“臣不知陛下龙体欠安,愿陛下早日康复重登金銮。臣今日来是为求婚旨,臣已与这位姑娘订婚,望陛下御赐圣旨,喜上加喜。” yīn云霁笑了一笑,说道:“恭喜顾大人,能得婚旨的都是正妻,顾家书香门第清正传世,想必两位自是情深似海,准备共度此生了。”说罢,转头向看屏风内的李祐温,笑得眼睛都微眯了起来,“既如此,陛下何不成全一对新人呢?” 李祐温还在回想刚刚顾江离说的话,却发现好像没有暗藏什么玄机。yīn云霁还在注视着,李祐温无奈,抽出huáng绢,提笔拟旨。 正在她垂首拟旨时,顾江离又说道:“陛下也知道顾家是做什么的,为御史谏百官,不经意间恐怕与朝中不少人jiāo恶。臣婚宴时只怕冷清,蒙陛下赐旨后,臣还要去钦天监求一个huáng道吉日,以期诸事顺遂。” yīn云霁闻听此言,转了转左手翠绿的扳指,淡淡说道:“如此看来顾大人对这位姑娘当真是情深义重,珍之重之。既然顾大人如此爱护,陛下,我听说圣旨有封敕天地驱使神鬼之力,不如陛下再为顾大人此情多加一句?” 李祐温闻言不解的抬头,yīn云霁面无表情,冰冷yīn鸷的眼睛bī迫着她,“不如再加一句永世不得和离?” 李祐温的手瞬间有些颤抖,瞳孔不自觉的放大了几分,朱砂悬在笔尖上迟迟落不下去。 这是第一次李祐温有些惧怕皇权圣旨真的有神力。这生生世世的姻缘太沉重,她不敢做这个系红线的人。 第68章 见李祐温迟迟不动,yīn云霁垂眸冷笑道:“陛下不愿?莫非对这门婚事不满意?” 她皱了皱眉,这是她和yīn云霁之间的事情,实在没必要把别人牵扯这么深。可是yīn云霁这yīn晴难辨的样子,分明就是不想善罢甘休。 顾江离听到yīn云霁的这个要求,衣袖下的手不自觉的攥紧。他心里是极不愿意的,他并不喜欢阿杞,为了获得她的帮助他能够牺牲这辈子的婚姻,可是他不想将下辈子都和她绑在一起。 下辈子,下辈子他想和李祐温在一起。可是,他又不想让李祐温为难。 顾江离将手松开,掌心刺痛。他有些苦涩的说道:“陛下若能赐吉言,也是臣之幸事。” yīn云霁闻言挑了挑眉,好一个忍rǔ负重,可是有什么用呢?你清高你雅正,你全让了出去,那么她就会是我的。 yīn云霁看着李祐温开始动笔,唇边的笑意隐藏不住。 李祐温写完了jiāo给yīn云霁,他带着笑意打开念道:“御旨缔约,良缘佳偶。祥现同心之缘,瑞宜家世其昌。鹤侣鸾俦,桂馥兰馨。合二姓以嘉姻,敦百年之静好。”这些都是套话,真正补上的特殊的是最后一句,“此生不得和离。” 念完这一句,顾江离松了一口气,yīn云霁的目光却陡然冰冷。 yīn云霁用枯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的将圣旨卷了起来,白皙压在明huáng上。卷紧后拿在右手,轻轻敲着左手的掌心,动作gān净优雅,yīn柔的脸庞看不出什么表情。 李祐温盯着手里的御笔,翻来覆去的看着,仿佛上面忽然开出一朵花来。 她虽然僵硬着身体躲避着yīn云霁的目光,但是他知道,这已经是她的底线了。 李祐温对他,向来是他进一步,她便退两步。可是若是他进两步,她反而不会再退了。再bī下去,便是和她硬碰硬了。 yīn云霁静静的权衡着。 半晌,空气中的凝重被yīn云霁的轻笑打破了,“婚旨已下,顾大人收好请回吧。”说罢将圣旨jiāo给身边的小太监转赐给顾江离。 顾江离接过婚旨,再没有什么理由逗留在乾清宫,带着阿杞行了礼后,便离开了李祐温和yīn云霁的视线。 ** 顾江离走后,yīn云霁屏退了室内宫人,走到雕龙的椅子后,将李祐温虚虚圈在怀里。一立一坐,浓黑压明huáng。 yīn云霁将尖尖的下颌压在李祐温柔软的发顶,不高不低的声线问道:“陛下怎么没按我说的写呢?是不是陛下想下辈子再遇见他?” yīn测测的声音落到李祐温的耳朵里,就像一块冰掉在luǒ露的皮肤上,寒冷粘腻激起了一身jī皮疙瘩。 李祐温决然的侧过头,抽出一张空白的洒金宣纸,提起朱砂笔写道:“你早就知道是吗?” 能够jiāo流的方式有很多,李祐温之所以坚持不使用其他方法,无非就是想获得哑药的解药。可是今天这件事,令她实在忍受不了,只得开始写字和他沟通。 yīn云霁掂过这张纸,好久没有见到这手牵丝行楷了,还是有点怀念的,“我还以为陛下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和我说话了呢。” 右手将那张纸举起来对着光看,左手仍旧环着李祐温纤细的脖颈,“知道啊。整个盛京都在东厂监控下,我当然早就知道。” 李祐温又抽出一张纸,接着写道:“所以你才给了软筋散的一分解药?为了今天朕能够下旨,打消顾江离的疑虑?” yīn云霁轻轻笑道:“陛下果然聪慧。” 李祐温感觉有些挫败,论yīn谋诡计,满盛京谁也比不上他。她想利用他,没想到反过来被他利用了。 李祐温身心俱疲,懒懒的写道:“朕想一个人静静,别跟着。”写罢便推开黏在她身上的yīn云霁,打算出乾清宫走走,谋划下一步。 刚刚起身就被yīn云霁拽住了胳膊,李祐温懒得回头,听见他yīn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陛下想一个人,为什么?” 李祐温挣了挣,挣脱不开,便转过身皱着眉看他,琉璃剔透的眸子仿佛在反问他“你说呢?” “因为陛下觉得我利用了陛下,并不爱陛下是吗?”yīn云霁的眼睛里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热切和期盼。 前段时间李祐温对他忽冷忽热的态度,他的痛苦一直压在心里,反复揣摩。他的性格不愿意直面质问喜爱的人,只会用自己的方法,试探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今天这件事,对yīn云霁来讲,一箭双雕。 既能顺利的打发了顾江离,又能试探出李祐温是不是真的爱他。听说被所爱的人利用,是会感到愤怒的。 所以,陛下会对自己生气吗? 李祐温无可无不可,充其量是一次计划失败了,她再制定下一个计划就是了。将情绪沉溺在失败里,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更何况她是在皇宫里生长的,这里凝结着无数的yīn谋,这些yīn谋里少不得借助情爱,早没有什么纯粹的感情可言。 她习以为常也深信不疑,并且生存其中游刃有余。若是有人蹦出来对她说这不是高尚的爱情,那这个人在皇宫里绝对活不过三天。 李祐温疑惑的看着yīn云霁,原本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她知道他最近暗戳戳的在看民间的故事话本,还以为她没有发现。 看来他貌似被那些纯情的内容洗了脑,竟然能问出这样的蠢问题。不过这样也好,他智商下降更有利于自己的行动。 令yīn云霁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在李祐温的眼里看到愤怒和不满。他慢慢的放开了她,李祐温龙袍上的金线划疼了他的手。 巨大的失望和打击,让他神思恍惚,将心里深藏的话脱口而出,“陛下一直在骗我,明明根本就不爱我。” 这话一落,李祐温骤然感到滔天的愤怒,这种愤怒甚至是在她脑子运转之前,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反应。愤怒来得突然而且qiáng烈,使得她整个人都眩晕了几瞬。 就在这几瞬里,她忽然明白了。曾经以为爱与不爱都可以过后再想,可是现在才发现,这根本就不需要专门抽出时间来思考。 因为她爱他,所以听到这种指责才会出离愤怒。 李祐温蹙起眉,呼吸骤然加重,抓起御案上的端砚,一扬手,狠狠的摔在yīn云霁的脚下。砰得一声巨响,砚没有碎,里面的朱砂却溅上了yīn云霁衣服的下摆,颜色鲜明的连黑色的曵撒都遮不住。 yīn云霁清冷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笔直的站在殿中,静静的看着她,什么动作都没有。 李祐温心里倒是有些后怕,差点就伤到了他。 从武安女帝留在御书房地面的一道剑痕开始,一路相承的bàonüè就藏在李家的血脉里。她一直能够察觉,所以有意的控制自己。即便是滔天的愤怒,也不能让她丧失理智。 她还记得yīn云霁羸弱的身体,没有将砚台砸到他的身上。可是饶是如此,砚落在地上的声响还是震到了她。 李祐温定了定神,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出了乾清宫,刚拉开门扉,门口站着的近侍军便拦住了她。 李祐温看都不看,径直向前走。 近侍军面面相觑,形势迫人站队,各自紧了紧手中的刀柄,盯着她越bī越近。 就在一触即发的时刻,传来yīn云霁的命令,“让开。整个乾清宫的守卫都收回去,谁也不准跟着陛下。” 地上这方端砚让他明白,李祐温对他或许是真心的。不过,他们现在需要时间各自冷静。 面前的近侍军依令退了开来,不愧是满朝诟病的阉军,看来是只知有他东厂督主,而不知她这个皇帝了。 李祐温眸中微寒,仍旧处变不惊,抬腿离开了乾清宫。 如果她能出声,她现在一定会告诉yīn云霁,他们之间从来不是她的问题,而是他的。 第69章 李祐温出了乾清宫便收起了脸上明显的怒容,快步走向离乾清宫不远的澄瑞湖。右手虚虚的握成拳,藏在衣袖里,护住掌心湿漉漉的朱砂。 她借题发挥,摔了砚台,不过是趁机蹭了一手心的朱砂。好在天气炎热,她走到澄瑞湖时,朱砂还没有gān掉。 顾江离的话还回dàng在耳边,“陛下也知道我家是做什么的。”御史言官,不必他特意提醒,需要提醒的是顾府坐落在东华门北御河旁的职责,也是修桃枝亭的原因—疏通御河与普通河道的泄流口。 换言之,从御河流出去的东西都能被顾家拦下。 这处平时无用,危急时刻却十分重要的地方,派顾家来守,也是看中了他家世代的忠诚。 “去钦天监求一个huáng道吉日,以期诸事顺遂。”这就是顾江离想得到的信息,这可不是李祐温胡乱猜的。这可能是顾江离唯一一次入宫的机会,他不会无缘无故拉拉杂杂说一堆家常事。 钦天监是专为皇室占星卜吉,推算日期之所,严格来讲不是朝中大臣能够去求的。大臣们若有事相求,也是凭借着私下的jiāo情,依仗着皇帝对这些小事不追究才能求到。 若是换了任何一位大臣和李祐温提这件事,她都不会注意到。可是顾江离向来遵纪守法,自不会做这些事,更不可能堂而皇之的提出来。 所以他是对皇帝李祐温来求这个日期。李祐温虽不知道顾江离的计划,但是她也知道,宫防严密,里应外合才是最好的破解方法。而顾江离求的,便是李祐温在宫中行动最自由的日期。 这种日子很随机,全凭李祐温当天的演技发挥,就像刚才动怒摔砚,不过这是需要次数和由头的,总用就不灵了。或者是yīn云霁喜怒无常的性格,某天忽然大发慈悲,这根本不能提前预知。 可是李祐温知道,天不绝她,不远的将来,有一个日子是她行动的最好时机。 李祐温环顾半晌,确定周围没有侍从跟着她,便摘下一片树叶,蘸着掌心的朱砂写了个“十”,放到澄瑞湖里,顺水向东飘去,渐渐绕出宫墙后,想必会被顾府细密的水栅拦下。御用朱砂是上等贡品,并不侵水,树叶上的字不会晕开。顾江离看到这个日期就会明白了。 几日后的九月初十,正是她秋末的生日,也是嘉成朝的寿辰节。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和yīn云霁一同出宫游玩,朝堂上还在搜罗梁国公的谋反罪证。 这一天对她和yīn云霁都意义非凡,若是她能采取什么行动,最顺利的不过于这天了。 李祐温做完这些事,匆匆就着湖水洗净了手,站在桃枝亭上默默的看着汩汩的水流。她能够肯定她的消息已经顺利传出,心下松了一口气,还苦中作乐的想起来唐朝的典故。 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寂寞宫女题诗于红叶投于御河之中,流到宫外被书生拾到藏于书奁。后书生娶宫中年满外放宫女,不想恰是题诗之人。 前人是御沟红叶,喜成良缘。自己竟是用来传递消息伺机夺权,当真是煞风景。李祐温暗想,不过好在还是有理论支持的。 秋季的晚风已经微凉了,昏huáng的暮光照she得湖水粼粼,桃枝亭曲曲折折的廊板上,也有水汽漫延。 这让她想起她登基的时节,夏季的余温还在,初秋的萧索也已显现。原来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认识yīn云霁已经整整一年了。 那时候,太后位高,梁国公权重,她根基不稳。从拉拢的权臣到得力的刀刃,她开始慢慢的信任他。后来,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她,视皇宫为牢笼。而他从yīn冷的内侍宦官到温驯的后宫贵人,她开始慢慢的爱上他。 朝夕相伴这么久了,她甚至不用刻意的去思考,就能明白他大概会做什么。她侧耳听了一下,果不其然,身后传来缓慢的踏上廊板的声音,一步步轻轻的靠近她。 下一刻,李祐温就被一个清冷的梨花香气从背后抱住了。她半垂下眼帘,手上的水早就gān了,湖上什么也没有,不会有任何破绽。 yīn云霁有些颤抖,甚至感觉混乱。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李祐温说爱他他不敢信,李祐温用行动反驳了他的指责他还是不敢信。他知道他生理和心理都有缺陷,换位思考一下,他也觉得自己的多疑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可是,太像表演了。 虽然毫无破绽,可是他本身活得就像一个戏子,对这种事情有着如同与生俱来的直觉和敏锐。但是要是没有真心,也不会演得这样浑然天成。 所以他得到的结论是李祐温对他,真心和假意都有。而他现在想确定,李祐温对他是几分真几分假。 如果只有一分,那他永远也不会再给她自由。如果有五分,他愿意给她解药,只扣留她的权力。如果有七分,他就愿意伏法,将所有的一切都还给她,任她处置。 当然,这些都是在他最后的计划之前。如果最后还是不能知道,他就会按照他的计划去做。 yīn云霁收敛了情绪,声音捉摸不透,问道:“陛下来这里在想什么?这亭子是给顾江离建的,不过上元节我也跪在这里祈求入宫过,所以陛下旧地重游,是在想顾江离还是在想我?” 还真的是有默契的,李祐温心里无奈,自己刚才还当真两个人都在想。她这样想着,脸上也就流露出来了。 “陛下总是这样,和谁都牵杂不清。”yīn云霁轻轻的说道,心里却在冷笑,陛下这样风流的性子,就算对自己有心,恐怕也只是少得可怜的半分而已。 李祐温下意识的摇摇头,没有,她心里至始至终都只有他yīn云霁一个人。 见她摇头,yīn云霁漆黑的凤眸中转瞬间晦暗不明。他微微低下头,细碎的额发半遮半掩,淡红的薄唇贴着李祐温白皙的耳垂,软软的抱怨道:“口是心非。” 这一把雌雄莫辨的声音清冷yīn柔,传进李祐温的耳朵里,如同泠泠的桃花chūn水,全是明艳艳轻dàngdàng的撩拨。 李祐温的心跳短了一拍,他这样驯良可人的样子,仿佛她一勾手,他就能乖顺的躺平,任她为所欲为。做皇帝,果然处处是诱|惑。 李祐温漂亮的桃花眼里漫上了无边笑意,心情莫名变好。当年她为皇太女时,私自出宫不知撩了多少人。今天他这样班门弄斧是想被桥震么? 他这一示软,她便什么yīn谋也不想了。左右这里的事已经结束了,她之前故意冷落yīn云霁的计划也失败了,她现在只想把yīn云霁带回乾清宫,将前几日落下的亲密全补回来。 “陛下上次说爱我,那有多爱我呢?”yīn云霁这一问,像是火上浇油,到了李祐温的耳朵里就自动变成了他在向她撒娇,而她向来就吃这一套。所以李祐温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兴致盎然。 想知道?李祐温转过身向他眨眨眼,有隐秘的暗光滑过。yīn云霁还沉浸在哀伤的情绪里,陡然看到她莫名其妙的心情大好,还没有反应过来。 直接被李祐温牵过手,qiáng拉回乾清宫,甩在了龙chuáng边。摔在地上的砚台和流出来的朱砂早被宫人打扫gān净了,此时内殿也没有侍从。 yīn云霁还想站起来,和李祐温再谈一谈。可是她现在仗着自己不能说话,已经转而当个行动派了。 yīn云霁的下半身还在地上,上半身已经被李祐温按在明huáng的龙chuáng上,头发全散落铺了开来。幸亏他身体纤瘦柔软,这样反折过去,也能压得下去。 “陛下,陛下,唔…别…等一下…”yīn云霁不敢推她,只能在间隙发出声音。chuáng沿硌得他不太舒服,而且这样的宠幸一反前几日的常态,他还需要好好考量。 李祐温停下来,疑惑的看着他。不是他要问有多爱吗,她现在就是在证明啊。 突然停了下来,yīn云霁还有些不适应,无意识的伸出点点舌尖,舔了舔被吻得嫣红的薄唇。这一幕落到李祐温的眼里,她的眼神更亮了。 yīn云霁看着李祐温兴致勃勃的样子,在她再次扑上来的吻中,挫败的闭上了眼睛,回应着她,放弃了今日份的沟通。 可是李祐温却觉得今天很圆满,成功的递出了消息,也告诉了他有多么爱他。 未来的日子,李祐温坚定了目标,只有两件事—夺权和爱他。 第70章 顾江离和阿杞出了乾清宫,便由都知监的太监领着,向宫外走去。 那太监年纪已经不小了,发福白胖的身材,和身上都知监的制服极不相称,走几步就要扯一下。鼻子微塌圆眼睛,看着慈眉善目,眼底却时不时闪过yīn狠。 半路上顾江离提出来想要去藏书楼。那太监心里一喜,面上却有几分疑迟,“顾大人,这恐怕于礼不和。” 顾江离笑道:“我家的书童无知,竟私自借了藏书楼的书。即便是皇上宽宏不予追究,今日我来也是要将它还回去的,还请大人通融通融。”说罢,暗中塞了个钱袋过去。 他平日并不屑于此道,可是如今非常时期,固守自己的理念毫无益处,现实容不得他不做出妥协和改变。 那个太监也是乾清宫人,殿前女官海棠的事多多少少也有耳闻,对顾家能拿到藏书楼的书并不诧异。他捏了捏袖口里分量不轻的银袋,沉默片刻,换了副热情的笑脸,“好说好说。”也就带他们去了。 到了藏书楼亮了乾清宫的腰牌,守卫查验过放行,那太监不必顾江离开口,主动的留在了藏书楼外。 顾江离和阿杞进去后将门关上。顾江离虽没什么实施yīn谋的经验,但是也知道顺利得有些过头,心下狐疑,向阿杞道:“我们会不会太顺利了?” 阿杞闻言垂眸,眼中晦暗不明,淡淡笑道:“管什么顺利不顺利,都来了这里,还是尽快实施公子的计划。” 顾江离想想也是,不管一会再出去是不是面对天罗地网,此时将阿杞送出去,他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就算他今日身死宫中,也是无愧国家无愧先祖,可以瞑目了。 两人按照齐王教的方法,在藏书楼的夹墙里找到了密道,打开后就看见齐王在那里等候多时。他是从城外进来,却不敢贸然出来,直到顾江离和阿杞打开密道确定安全。 可是他的脸色却说不上好,他穿了一身和阿杞一样的女装,身形也缩得和她相仿。 这正是那天夜晚,三个人密谋的环节。顾江离是两个人入宫,送了阿杞离开,他出宫时便只剩一人。东厂的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么明显的纰漏不会没注意到。 因此顾江离的方案就是用齐王假扮成阿杞,况他又会易容,这样进宫是两个人,出宫仍旧是两人,不容易被东厂的人看出问题来。 齐王听了顾江离的计划觉得可行,也就同意帮他这一次。当然也是为了自己心中的算盘,才能做出如此牺牲。 脸上的胭脂水粉令齐王感到烦躁,曾经假扮宫女时,脸上的骨骼稍稍改变看不出原貌即可,根本不需要易容,他也就没有上妆。没想到为了这点子破事,短短几日,又是扮小孩子又是扮少女。 齐王有些郁闷,一边想着缩骨功真是一块好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一边又安慰自己能者多劳,这才qiáng压下时刻想撂挑子的不满,冷眼看着顾江离和阿杞分别。 顾江离看阿杞走进密道,犹豫片刻还是动了动唇叮嘱道:“到了北关大营找到贺希夷,把那块顾家家主令给他证明身份,再将宫里的情形告诉他,将他带回来。” 这些流程他们已经反复推演很久了,可是顾江离还是要再说一遍才安心。 阿杞点点头,看着顾江离担忧的神情笑道:“放心,这些事本姑娘做得到,公子就在盛京保护好自己,等我的消息。” 顾江离沉吟一瞬,微微转了目光说道:“等姑娘回来,等此间事了,就是我和姑娘成婚之时。” 阿杞仍旧点点头,挥了挥手,便转进密道里看不见身影了。顾江离和齐王合力将夹墙恢复原样。 阿杞听见身后墙壁微微的滑响,脸上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顾江离再一次的提起婚事,应该是为了确保她的忠诚,而不是真的有几分喜欢她。 在这一点上,她和她的主人yīn云霁不一样。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杀手,所以即使是她爱上一个人,也从来不会胡思乱想,也不会在心里暗自悲伤。这样冷淡的表情恰恰才是她尽职的证明。 而顾江离的忧虑完全是多余的,她对yīn云霁的忠诚在顾江离求婚旨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圣旨不可违,她在那时便已经是顾江离的妻子,她选择尽一位妻子的责任。 yīn云霁救她性命,教她武艺,明明年岁比她大不了多少,却因为命途多舛心智早熟。他们的相处模式中,更多的是yīn云霁待她如父如兄。可是出嫁从夫,如今她心仪顾江离,便顾不得旧日情谊。 她给yīn云霁提供的最后情报就是顾江离要入宫求旨,可是请旨之后的计划,是顾江离成为她的丈夫之后的事情,即密道出城联系边军一事,她并没有如实禀告。 背叛对一个杀手来说并不罕见,更何况她长在道德水平没有那么高的宫闱之中。 救皇帝这件事,于阿杞不过是因为顾江离想这么做而已。此事成,她帮助他成全他。此事不成,她甘愿为他一并承担yīn云霁的怒火。 不过失败的几率很小,她暗暗看了看掌心,微微透着蓝色的磷光。她的武功或许不是一流的,可是她出身苗疆和东厂,用毒和诡计都是一流的。 她相信自己会平安的到达两千里外的北关大营,完成她肩负的环节。 ** 顾江离和齐王走出藏书楼,之前顾江离想象的,一开门就会有刀枪林立,重重甲胄包围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一切都和他进入之前一样,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除了那位都知监的太监神情有些怪异。 到宫门的时候,顾江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们察觉出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他们对齐王甚至都没仔细看一眼。 平安出宫后,还要到钦天监做足戏。回到顾府,清笙便将那片带着朱砂的树叶呈了上来,他在顾江离走后便守在水榭旁,半天下来捞出了一板车的树叶枯枝,方才找出这片。幸亏女帝的动作够快,要不然未来几天内,这种累活都是他要做的。 齐王和顾江离共同看过,离寿辰节还有好多天,时间足够阿杞和贺希夷到达盛京。顾江离几乎没什么机会再传递这个消息,所以这个日期就由齐王来告知他们。 府外,监视围堵顾府许久的东厂依旧巡视不休,可是谁都没注意,其中不见了毕方的身影。 ** 此时的毕方却出现在皇宫里,在乾清宫外垂手等候良久,方才等到东厂督主yīn云霁出来。 yīn云霁慢慢倒退着出来,阖上乾清宫的雕龙沉香木门扉,转身看着毕方道:“怎么了?” 他的唇色嫣红,还有些微肿,身上平日的yīn鸷也褪了几分,显得人柔和得多了。 毕方的眼睛草草略了一圈便垂下了,恭敬的说道:“督主,您说了顾江离的旨求完,我就能回到您身边做事了。” yīn云霁点点头,边向乾清宫后园的小花园走去,边吩咐道:“你今天就能回来,入宫就住司礼监内署。宫里的事你也熟悉,就做你从前做的。” 正说着,送顾江离出府的都知监太监已经找了过来,求见yīn云霁。 初秋的小花园,花瓣张得极大,仿佛还留着盛夏的光景,边缘却有些缺水蜷曲了。yīn云霁掂了一支秋海棠,淡淡的看着。他肤白貌美,丰神俊秀得如同花神,身后的毕方微微俯身恭立,好像侍立上神的童子。 那都知监的太监踏入小花园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这具苍白瘦弱的身体所掌握的,是所有宦者梦寐以求的权力巅峰,不止是东厂,甚至是整个裕朝都在他掌握之中。 虽然外界众说纷纭,但是只要在皇宫里当值的人都心照不宣—皇帝李祐温,已经毫无用处了,被废或是被杀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激动万分,眼睛里散发出yīn狠狡黠的光芒。因为他接下来要报告的消息,或许可以使他得到丰厚的奖赏。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额角沁出湿汗,却不敢擦一擦,“贵人,小人送顾大人出宫,没想到他半途却转到了藏书楼。此中一定有什么玄机,试图营救那废物皇帝,还请贵人赶紧派人彻底搜查一番。”他并没有说出收了钱袋的事。 毕方闻听此言,眉头一跳,看那太监的目光俨然是在看死人,微微后退半步,准备去召人。 yīn云霁将那支秋海棠扔下,拿丝帕擦了擦手,目光从上自下,压着声线状似无意的问道:“废物皇帝?这是哪来的名?” 那太监听不出他的意思,看他脸色未变,自以为符合了yīn云霁的心思,大着胆子说道:“皇帝荒废朝政,不堪为天下之主。多亏了贵人当机立断,才能让朝野人心安定。咱们这些人不辞辛劳跟着贵人,也是为了忠心报国,成就千古功业。” yīn云霁缓缓笑了开来,评价道,“野心不小。以前倒没注意到,她身边还藏着你这等卖主求荣的无耻之人。” 圆胖太监的脸色吓得骤变,不知这马屁怎么就拍到了马蹄上。他不清楚其中的关窍,想要为自己变白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毕方刚才就想召人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押下去了,可是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旁边利刃出鞘的风声。 变故几乎只在一瞬间,yīn云霁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柄软剑,直接将那太监割了喉。三人距离近,毕方身上也被溅了半身血。 血肉被切割的声音极为短促,之后便是躯体重重倒下的扑地声,再之后便是死一样的沉寂,静得仿佛能听到血液渗透土地的浇灌声。 半晌,毕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不是怕杀人,而是他已经许久许久没见督主亲自动手杀人了。 而且这样的武器,在他所知的人中,最有可能的就是身前殿里的那位。他也从来不知道,督主还拥有这样的刁钻狠厉的武功。 yīn云霁将软剑重新收回腰间,皱着眉看自己身上的血,有些懊恼,“看来陛下教的功夫我还是没有完全掌握,我记得陛下杀人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的血。” 毕方闻言顿了顿,说道:“原来是陛下的剑和武功。只是督主何必亲自动手,押回诏狱也免得督主脏了手。” yīn云霁歪头看着眼前的尸体,语气十分淡漠,“妄议君主,我要他立死,一刻也不能等,你明白吗?” 毕方心里一凛,“明白。可是督主留了陛下,以后这样到督主面前嚼舌头的人会越来越多,若是都杀了,恐怕归附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少,对我们的大局不利。” 说到底,如今的局面已经是两个势力的敌对,不是yīn云霁和李祐温两人能够决定和扭转的。 更何况,毕方微微垂下眼眸,yīn云霁如果不能割舍,那么他要面对的压力会更多,关押敌方弹压己方,稍不留意便是众叛亲离的下场。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感到心疼。 第71章 yīn云霁皱着眉脱下染血的外袍,随意的扔在尸体上。他有些洁癖,就算是不要的,也要拿什么东西垫着,免得直接沾上尘土。 yīn柔的声音淡漠,“这些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管他们死在什么地方。至于你们,跟了我也有多年了,早些做准备,树倒楼塌的时候,也能跑得利索点。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们。” 毕方听他的语气不似玩笑,诧异道:“怎么会,皇城尽在掌握,殿里的那位也在您股掌之中,这么深的根基谁人敢动?” 说罢,旋即明白过来,旁人不敢动,yīn云霁自是敢动的。怪不得前几日自己向yīn云霁报告顾府有异动,yīn云霁却置之不理。 毕方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劝阻道:“督主,您若想两下里好相与,总归是有别的法子的,何必做这死局。况且,您对陛下把话说开了,比您在这里做什么掏心肝的事都qiáng。” yīn云霁冷笑道:“这世上你信谁的话?” 毕方语塞,想了一想,方才回答道:“督主的话儿子信,还有瞿如和朱厌,也能信大半。” yīn云霁听了这表忠心的话也没什么表示,说道:“那是因为你还没走到我这位置,所以还能信人。她的位置比我还高,你猜光凭一句话,她能信谁的?更何况,她早就不信我了。我不把心拿出来,她根本看不到。” 毕方知道yīn云霁对李祐温,是剑戟加身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他说把心拿出来,那就绝不是个比喻,而是真的要开膛破肚,鲜血淋漓的剖出来。 他在等李祐温来杀他。 眼下他们虽在盛京占了上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等到外地军队开始勤王,那便真的是各方混战身不由己,最终走向谁也不清楚。 他是权倾朝野,她是盛世明君,然而天下无二主,若想破此僵局,除非有一个消失。而他不肯杀她或是废她另立,那就只能杀了自己。 毕方心里有些焦急,“督主,您这样的功业一朝毁了岂不可惜?” yīn云霁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怎么,你可惜?” 毕方摇摇头,“不是,儿子的命是督主给的,若不是当年督主搭救,早就不知道泡在宫中的哪口井里了。督主的东西儿子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不忍心看督主这些年吃的苦都白费了。” yīn云霁闻言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伸出食指轻轻摸了摸唇,半掩着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不白费,已经有人补给我了。” 只要李祐温一个半真半假的吻,就能让他将苦全咽回去,余生都不再提。 他曾经想伸手将李祐温拽进地狱,如今半途,一点爱足以让他收回手。 * 毕方吩咐手下将尸体运出宫扔了,又准备好新衣,送yīn云霁到玉泉宫沐浴。 不似上次庆王来玉泉宫那般恣意,侍女跪地环绕,屏风外还有宫伶演奏。这一次,宫人将香胰毛巾等物整整齐齐的放在池边后,便规规矩矩的退了出去,离玉泉宫的殿门足有三丈远,排成一列垂手等候吩咐。 yīn云霁孤身进去,洗净了身上的血迹,自己动手由里到外全换了新衣。出宫门时还能看见他的面容被热水蒸腾得愈发白皙,唇色嫣红,黑发间还残留着些许水汽,可是谁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触了他的逆鳞。 回到乾清宫,这等美色,倒是全被李祐温看了个遍。 李祐温拽了一缕他半散着的微湿的发尾,拎到yīn云霁的眼前,用疑惑的目光询问他。 yīn云霁笑得明澈,声线压得极低,“刚我出去前,陛下十分热情,我怕陛下今天兴致上来,故而提前沐浴了。” 李祐温脸有些飞红,自己是想做些什么,可是眼下根本不是好时机,明显还没到时候。 李祐温放下那缕头发,目光扫过他腰间,忽然想起了什么,将她曾经送给他的软剑抽了出来。 剑上gāngān净净,仍旧刀光凛冽,可是李祐温贴近一嗅便皱起了眉头,就知道他这么反常一定有事发生。她走到御案旁,提笔问道:“你杀人了?” 金属上的血腥味不是那么容易掩盖的,李祐温也不是单纯的小绵羊,对这种味道十分敏感。 yīn云霁知道瞒不过,轻轻将软剑从李祐温的手里拿回来,收回鲨鱼皮的剑鞘里,转身放到书架上,方才说道:“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李祐温心里一紧,生怕是诏狱里关押着的御史,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偏要刨根问底,只写了一个字,“谁?” 这一笔写得凌厉非常,没有多余的废话,她的神情也不复刚才温柔多情。平和的假象被撕裂开来,针锋的对峙才是本质。 yīn云霁一愣,旋即苦涩的味道便蔓延在唇齿间。果然,单凭一句话,她是不会信自己的。 情到深处,他心里不是不恨的。恨她待别人都明察秋毫,偏生待自己是个瞎的盲的,一片真心她什么也看不到。 yīn云霁的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无力感涌上他的心头,还能说什么呢,左右是不信,何必平白的再让自己的心意受到质疑。 还不到时候,等自己把命给她,她或许就信了。可是到那个时候,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要她的爱和信任还有什么用呢?yīn云霁闭了闭眼,即便是那样,也比当个得不到她的活人qiáng。 李祐温有心想查验尸体,可是看见yīn云霁呆呆的立在那里,像是被符箓定住了身似的失魂落魄。他这幅样子使得她的话迟迟不能落笔。 恐怕伤了他的心,李祐温柔嫩的指尖摩挲着御笔的笔身,犹豫的想着。可是不亲自证实一番,她心里不安。 不只是为了御史们的安危,她更是想确定一下,他做的事情到底到什么程度了,他们之间到底还有没有善局的可能。在这场bī宫的yīn谋中,只要他的手上没有沾血,她就要把他保下来。 可是这种事情她怎么能够解释,她一旦透露了她的想法,也就等于透露了她的计划,就等于告诉他她要在他手里夺权。这会让他有防备。 还不到时候,李祐温想着,等到这件事了了,她想给他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 yīn云霁看着李祐温苦恼的反复摸着笔杆,纵然是心里苦涩,还是要帮她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只是一个都知监的小太监,若是陛下不放心,不如看一看?” 李祐温琉璃似的眼睛轻轻划动一瞬,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 毕方深深觉得自从去年yīn云霁的心里装了皇帝之后,这世上的事情都开始玄妙了起来。 他杀人无数,也吩咐过别人杀人无数,可是从来没想到还会有一天,他会把埋在地下的尸体挖出来洗gān净。 一具尸体,死了有两个时辰了,埋在乱葬岗里,挖出来后身上全是泥土和gān涸的血迹。 而他,东厂的大档头,督主的心腹,此时正带着数人,围着水池认真的洗涮那具白胖的身体,就像是在洗一头要送进后厨做御膳的白猪。 洗gān净之后,还要套上一身里外全新的白衣,一番折腾下来,这具尸体看起来可比活着的时候jīng神多了。 送到乾清宫不符合规矩,而是送到司礼监的内署,单等皇帝和yīn云霁过来。能让皇帝亲临,这样的规格也是绝无仅有了,毕方在旁边暗想,估计这家伙下辈子的寿数都要折一折了。 李祐温亲自抬起尸体的下巴,翻看了伤口,割口的宽度和自己的软剑的宽窄一致,用的手法也是上次自己亲自教yīn云霁的那一套。 yīn云霁出乾清宫到回来时间只够杀一个人,看来就是眼前这个人无疑了。 李祐温在金盆里洗净了手,面色冷峻,不发一言的离开司礼监。yīn云霁给毕方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将这具尸体重新拖回乱葬岗,仍旧埋在原来的那个坑里。 李祐温知道自己猜错了,有心说些什么,可惜在回乾清宫的宫路上,没有纸笔也无法jiāo流。 御驾宽敞又华丽,沉默的冷意蔓延在其中。 yīn云霁在心里苦笑一下,自己还有什么选择呢,若他是宠妃还可以借此跟李祐温摆个脸色,来得到她更多的愧疚和怜爱,就像张昌宗对武则天。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可以làng费了,只能乖顺的给李祐温递下台阶,让她不要太尴尬。 yīn云霁决定绕开这件事,“陛下可是累了,今日还是早些歇息如何?” 李祐温点点头,可是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显然心里还在想着这件事,并没有被岔过去。 等到回了乾清宫,李祐温牵着yīn云霁的手,来到御案旁,提笔却没有道歉,也没有说什么软话,朱红色的láng毫长锋下,写了一句话,“你要信朕。” yīn云霁淡淡的笑了,眼睛里有薄薄的水色,心里锥刺般的痛。你不信我,反倒要我信你,凭什么?不过是凭着我爱你罢了。 “嗯,我信陛下。” 我其实一直都信你,所以你骗我的时候,我才会如此的愤怒去bī宫。你要我以后都信你,那我还是会信,我信你会亲自杀了我。 第72章 两千里的路对普通人或许路途遥远,可是对阿杞却没什么难度。她卸去身上娇俏灵动的气质,转而恢复了杀手的yīn冷。 这种真正见过血要过命的杀气很好辨认,明眼人都不会去招惹。若是真的有人去惹,她也能够躲开。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动手杀人,引起东厂番役的注意。 若是原本应该在顾府的自己,被东厂番役发现出现在盛京城外,以yīn云霁的才智马上就会知道顾江离想要做什么。 一路上她昼夜兼行,轮换使用轻功和骏马,短短几日便赶到北关大营。她临行前顾江离叮嘱过,来回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行进,以防皇帝决定行动的日期离得太近。 阿杞赶到北关大营,军容肃整防备严密,她不想在营门口亮出顾府的牌子,便要求直接面见贺希夷。 所幸北关在贺希夷的治理下,连营门的看守都脱了兵痞的习气,即便是她坚持不肯说出原因,也没有半点刁难和呵斥,请厨娘搜过身后,还派了一个人领着她到贺希夷的主帐外。 主张外戒备森严,这小姑娘即便是刺客,也决计讨不到好,更何况贺希夷武艺堪称天下第一,从未被人伤过分毫。 这小姑娘看着娇俏可人,像是雪崖城里的良家子,估计也是听说贺将军的威名,偷偷跑过来的爱慕者。 自家将军不近女色,婚事早成了北关的老大难问题。营门看守也是乐见这样的好事,顺手帮了一把,没想到竟误打误撞帮了大忙。 主帐内贺希夷穿着软甲,膝上放着那把陌刀“展眉”,手里拿着柔软棉布,正在细细擦拭,狭长凛冽的刀锋映着他英俊硬朗的侧脸,晃过一道白光。 在北关这半年多来,这把刀出鞘的次数比在宫内几年都多,越用越亮,看来这里连刀都喜欢。贺希夷边擦边想着。 他看到阿杞进来,以为是雪崖城的百姓,便放下刀笑着问道:“这位姑娘找在下何事?” 阿杞进帐之后便一改蒙骗营守的乖巧可人。贺希夷瞬间就感到了她身上的杀气,看她的目光渐渐冰冷下来。 两人对峙片刻,贺希夷的威压比阿杞要qiáng出很多,她可以肯定,自己只要乱动一下就会被贺希夷斩杀在此,即使用毒或者用蛊都不能取胜。做杀手多年,判断形势也是重要的能力,看来贺希夷果然同外界传言一样武功高qiáng,把事情jiāo给他是正确的。 阿杞弯下腰,恭敬的说道:“我是金陵顾家的人,受家主顾江离之命,拜见贺将军。”说罢,将顾家家主的铭牌递了出来。贺希夷接过去,反复看了片刻,做工jīng致看起来确实担得起传世之物,可惜他从未见过,分不出真假。 不过他有方法。 他将铭牌还给阿杞,摸了摸手中的陌刀,说道:“顾江离的玉笛呢?我只认那个,他怎么没把玉笛拿过来?” 那玉笛早就被顾老夫人摔了,此举算是违制,阿杞一时语塞。 贺希夷挑眉问道:“怎么,他舍不得?” 阿杞说道:“不是,那玉笛被家主不小心摔碎了,家主也知道贺将军认识此物,可惜实在不能带来。” 贺希夷愣了愣,心下狐疑,淡淡说道:“碎了也有东西。” 陛下当年得了那块玉料,在东宫日夜把玩钻研,刻废了很多练手的其他玉料,他都是看在眼里的。若阿杞真的是顾府心腹之人,自然明白他这未尽之语指的是什么。 阿杞想起来了,明白他说的意思,说道:“确实,玉笛内有陛下刻字,‘孤当所爱,可允一事’。” 贺希夷闻言垂眸,轻轻说道:“原来是这句。这么轻易许下任意一件事,陛下真是好大的手笔。” 顿了顿,贺希夷接着说道:“顾江离有什么事要找我?要知道,京官和边将私自联络可是死罪。” 阿杞说道:“眼下不同,贺将军还有所不知,盛京内皇宫里已经波云诡谲。”她看贺希夷还是没什么反应,估计他只当是朝臣之间的拉帮结派,只得咬咬牙接着说道:“皇帝已经两个多月没上早朝了。” 贺希夷倏忽色变,霍然站起身来,诧异道:“怎么可能?”北关军情常规汇报是三月一次,还没有到时间,京城也没有传信过来,所以他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阿杞继续说道:“yīn云霁bī宫谋反,将皇帝拘在乾清宫,御史全部下狱。目前朝政都由宦官和亲宦党把持,禁卫军和五城兵马司戒严,城外三大营无诏全部不能移动半分。京畿军队顾大人不能相信,现在他能相信的只有贺将军。” 怪不得时时通信的堂弟和冯鸣近来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本就有些疑惑,没想到竟出了这样大的事。 贺希夷此时恨不得长出翅膀,立时飞回皇宫去。他早就看出来yīn云霁包藏祸心,可是那时自己失职,李祐温又偏宠他,没能奈何得了。 其实这样的野心和魄力也出乎贺希夷的预料,他原本想yīn云霁不过想争宠而已,却没料到他是想自己做个“立皇帝”。 李祐温是他陪着长大的,自幼青梅竹马,十四年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她从没在他的保护下吃过亏。可是自己出宫不过半年多,竟出了如此纰漏,让她身陷险境。 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贺希夷知道北关军不能擅动,关外戎夷还在虎视眈眈。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轻身入宫,擒贼擒王,将yīn云霁这个罪魁祸首直接杀了。 贺希夷行事向来果决,此时当机立断,召来在北关的心腹副将娄全,吩咐着他走后北关一切照旧。 娄全是雪崖城的硬汉子,自幼入北关军,是真正积累军功到了副将的位置的。他本来对从京中空降过来的贺希夷是不满的,可是贺希夷到了之后,原本松懈的军备治理得肃整,军饷军粮都开始保时保质的发放,北关军的日子比原来好过了百倍,他这才对他的能力心服口服。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雪崖城就是他的家,他比那些派过来戍边的将士,更热爱这片土地,谁能把它保护好,他就打心眼里的服从他。娄全听到命令,迟疑道:“军务照旧不难,难得是总会有士兵来找将军,有的是汇报工作,有的是来请将军指导武艺。若是将军称病不见,肯定会有更多的人来探望,到时候想瞒就更难了。” 贺希夷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去雪崖山打猎了,短则十日,长则一月。此时初秋,戎夷都忙着牧羊放马贴秋膘,不会在此时过来的。” 娄全点点头,“将军放心,现在的北关军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您放心,您离开的这段时间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贺希夷说道:“那就好,皇宫里的事一刻也不能等了,我们做臣子的,生来就是要为皇帝分忧的,我今夜就动身。” 娄全答应着,下去准备马匹和gān粮去了。 * 贺希夷和阿杞昼夜兼程,又花了同样的时间返回盛京。阿杞自从出京,一日未曾歇息,若是普通家的姑娘,此时早就倒下了,她却还qiáng撑着一口气。 等到贺希夷到了海方寺,她的任务才算完成。 按照顾江离的计划,贺希夷将从海方寺的密道直接到禁卫军的校练场,并在那里等到九月初十,从城外的密道进入宫中。 海方寺的密道出口,原本在半山腰,后来李祐温给禁卫军划出地方,恰恰在密道出口之上。幸而那密道建的极深,即便是校练场动土时也没有发现。 而更巧的是,冯鸣还被软禁在校练场内,贺希夷只要进去,便能和他汇合,这样入宫对付yīn云霁又多了一份助力。 齐王是知道日期的,他直接将信息留在了海方寺。他被圈进的地方就是海方寺,可以说这里就像他的家一样,几十年经营下来,早已进出无碍。 所以贺希夷到了海方寺,便是绝对的安全了。阿杞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她不愿意进宫直接对上yīn云霁,因此便留在海方寺,歇息整顿,等到事情结束再回到顾府。 等贺希夷从密道来到校练场,夤夜飞檐走壁,在房顶上掀开瓦片,细细探查每间房子,方才找到冯鸣。 那小子正在屋里抓耳挠腮,明明已经到了就寝的时间了,仍旧是坐卧不安。半晌,叹了口气,也不脱外套,合衣闭眼便躺下。 贺希夷小心观察,见四下无人,便将房顶数瓦摘了小半,轻轻的摞在一旁,轻身跃下,正在房中间。 他手脚实在轻巧,此时冯鸣才察觉出来。睁开眼睛才看到房顶漏了dòng,屋中还站着一个风尘仆仆,身形矫健的将士。 冯鸣心中一震,还没问出口,熟悉的感觉倒先反应了过来。他喜出望外,连忙翻身下chuáng,走到贺希夷面前,借着月光仔细的望着他,激动得小眼睛都微红了,低声叹道: “头儿,您可算来了。” 第73章 贺希夷也看着冯鸣,这半年不见,他倒是老成了许多,若是之前,这样骤然见到他早就大呼小叫起来了。 能看到冯鸣的成长,贺希夷在这样前途艰险的情况下,心里却还生出一丝欣慰。他这样想着,倒把一直悬吊着的心放下了一点,微微露出一抹俊朗的笑容。 贺希夷道:“半年多不见,你怎么还添了合衣睡觉的毛病?”他待冯鸣如同亲弟弟,看到他做事不妥总要提醒一两句。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冯鸣几乎坠下泪来,“头儿,这两个月盛京的天,全变了。我生怕半夜有什么变故,这些时日都不敢脱衣裳,也没睡过一个好觉。” 他深恨自己愚蠢,被人诓骗出宫软禁在这里。恨自己懦弱,不敢真的领兵冲杀回去,自己的父母亲族全在城中,若是回去攻打宫中,宫墙又高又厚,恐怕还没打下来,父母都先被yīn云霁杀了。又恨自己无能,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铲jian除恶匡扶正道。 他也是禁卫军的统领,肩负着属下弟兄的安危,害怕他们被yīn云霁杀了,却也害怕他们哗变,害怕他们偷偷投靠了yīn云霁。 他的压力是如此的大,自然而然的想要找一直依赖的大哥贺希夷,可是他远在边关,而自己连封信都不能给他发出去。 他到此时才明白自己原来有这么令人厌恶,也令自己厌恶的缺点。这些时日他一直陷入深深的自责和焦虑之中。 今夜骤然见到日思夜想的大哥,他的情绪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若不是记挂着自己是个男子汉,此时恐怕要哭出声来。不过所幸贺希夷已经知道了,他一定能想出办法,自己只要照着做便好了。 冯鸣如此想着,深吸几口气平复了自己激动的心情,低声说道:“头儿,yīn云霁bī宫,宫里全是他的人,估计能有一万左右,将皇宫封得严严实实。咱们这里就三四千的人,宫墙易守难攻,去年钱党谋反时,两万人都打不下来,咱们怎么办?” 贺希夷笑道:“不必两万人,也不必三四千人,就咱们两个人。” 冯鸣一愣,“两个人怎么能行?” 贺希夷问道:“怎么,你害怕了?你若是害怕也没关系,我一个人去也可以。” 冯鸣摇摇头,曾经稚嫩得将一切情绪都摆上来的面孔,此时却沉静得像水一样,语气低沉,“自古忠孝不两全,我为了父母亲族,这些时日不得不听从yīn云霁的安排。已经是背主弃义之人,我只恨不能早点赴死,怎么还会怕死。我只是担心头儿,就算您武艺再怎么高qiáng,也不能和万人的军队相抗衡。” 贺希夷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和yīn云霁抵死抗争,给兄弟们留了后路也留了条活路,即便是陛下,她也不会怪你的。”顿了顿,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相信我,我同她一起长大,我了解她,她是位很温柔的皇帝。” 这一句话彻底卸下了冯鸣心里的包袱,他qiáng忍了半天的泪,眨了又眨,终于无声的流了下来。 贺希夷说道:“我先在你这里休整一下,等到九月初十,我们从宫中密道进去,去杀yīn云霁。宫中的密道和我来校练场的是同一人所建,分为两段。等我们得手,你便让兄弟们从这里出到海方寺,到神机营找贺峰汇合。至于五城兵马司和兵部,派几个能说会道的去,这些个墙头草还是会倒回来的。” 冯鸣胡乱的擦了擦眼泪,点点头,又问道:“可是宫里那么大,我们要是找不到他怎么办?” 贺希夷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轻轻说道:“按照顾江离的推算,那日陛下和yīn云霁必在桃枝亭。” 桃枝亭对顾江离,yīn云霁和李祐温都意义非凡,如果李祐温想动手,挑选的地方一定是那里。 * 九月初九的傍晚,乾清宫内,yīn云霁含笑看着李祐温喝下哑药的解药,低头服侍她穿好鹅huáng的中服,牵着她的手带她出宫,身后毕方带着一队近侍军暗中保护。 李祐温本是由着他,可是出了宫便惊讶到了。 街上火树银花,张灯结彩,店铺里灯火熠熠,伙计们出门招揽,声音高亢传得很远,店门口热闹非凡。 可是诡异的是,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那些伙计的卖力招揽,全是冲着空气,好像那里有看不见的东西。 “这是怎么了?”李祐温刚刚找回自己声音,还有些沙哑。她看着这一切,就像一出大型滑稽戏。 yīn云霁侧头看着她疑惑的神情,仍旧紧紧的扣着她的手,笑得宠溺,“明日是陛下的生辰,我怕明天晚上不能陪陛下,所以要他们提前准备了。寿辰节今年早一天过,好吗?” 李祐温心里一动,问道:“为什么明天晚上不能陪我?” yīn云霁抬头看了看已经黑下来的天,目光有些虚无散乱。可是低下头看向她映着灯火的璀璨的面容时,其中的深情就像水一样,几乎要化为实质,“陛下希望我明晚陪您吗?” 李祐温咬了咬唇,“希望。”不止是今年,以后每年都希望。 yīn云霁点点头,淡红的薄唇微弯,仍旧维持着柔和的笑容,“可惜东厂可能有些事会比较忙,如果明天晚上我不回乾清宫,陛下就自己睡吧,好吗?” 李祐温皱着眉,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可是自己又不能贸然的问出口。只得转个方向,问道:“既然要早一天过节,为什么街上没有行人?” yīn云霁笑道:“今夜禁夜了,因为我想和陛下,两个人一起过。去年就有人打扰,今年我不想再被人打扰了。” 李祐温彻底说不出话了,法令随自己的心意去颁发,如此恣意妄为倒行逆施,终究会引起百姓的不满。看来自己的做法是对的,要在他还没有被天下人都攻讦的时候,迫使他收手。 yīn云霁带着李祐温,一路行过上阳街,看着店铺林立,里面的店主和伙计都卖力的演出,将珠宝拿出放回,好像在给面前看不见的人介绍。还有店小二飞奔着找货拿货,仿佛那位客人着急得一刻也等不了。 街边的小饭摊小酒肆的桌子上,空无一人的座位摆上了茶杯酒杯,茶博士正在提着高壶注水,一边上茶一边侧脸点头,如同那里有人正在点餐,而他在记录。 街上空旷处还是像去年一样,戏台子搭建得密集,每隔几丈就有一个。生旦净丑粉墨登场,这方唱罢那方登台,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互相打起了擂台。 踏歌的游街艺人chuī着笙箫从yīn云霁和李祐温的身边经过,走过后还不时的道谢,就像有人在不断的给他扔赏钱。 可惜不管怎么演,那饭桌上的热水终究没有变少,那艺人的钱罐子也没有装满。戏台上的眼波流转,身段柔软都白付给了灯火阑珊。 这一出哑剧,两个人的节日,全城的人陪着。没有人来打扰,也没有丝毫的烟火气。 yīn云霁像是听到了李祐温的心声,笑道:“陛下是不是觉得有些太空了?没关系,等到了朱雀大道,我给陛下放烟火。今年元宵时,我就想和陛下并肩看烟火,幸而今夜可以了。” 今夜可以了,因为明天清算后,谁也不能治一个死人的罪了。yīn云霁牵着李祐温向朱雀大道走去,这一夜空城民愤,我一命相抵。 朱雀大道是宫前正道,没有店铺,一片漆黑。从宫门前延伸到蔡阳街,两边每隔几步便有准备好的烟花筒。 yīn云霁拿了一柱粗檀香,蹲下点燃一个烟花筒的引线,便起身再点燃下一个。他淡红的薄唇边噙着笑,浓墨般的眼眸仔细看着引线,确保它们都是安全的。 他仍旧牵着李祐温不放,所以她也跟着他走走停停。 从蔡阳街开始,沿着朱雀道,身后是烟花筒噼啪的声响,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道。然后随着咻咻的声响,辉煌的亮光便骤然升起,短暂的照亮通向宫门的前路。 秋日的夜风微凉,chuī拂着yīn云霁柔软顺滑的黑发,起起落落间能看到他温柔又专注的侧脸,玄色的衣袍下窄腰不盈一握。清冷的莲花香气融化在黑夜里,随风越飘越远。 他一手紧紧的牵着他的心上人,另一只手里的线香在黑暗中模糊了柱身,只剩下顶端一个猩红的点,冉冉向上缭绕着檀香,像是佛前堂上虔心求诚。 李祐温被他十指jiāo叉的牢牢扣住,只得在他蹲下时,抽空回过头去看身后。 烟花刚升起时,被灯火辉煌的街道,和往来伙计多彩的新衣掩盖着,什么也看不见,等它升到房屋之上,方才大展光芒,照亮了屋顶层层相叠的每一片瓦。 渐次越升越高,能够照亮的范围就更大了,那些简陋的小巷,高阁的尘灰,全都一视同仁的接纳,仿佛能够照到心里去,将深藏的孤寂一并点亮。 这样的景色并不多见,下一次见也不一定还是这样的心情。李祐温频频的回头,想要将瞳孔中映出来的所有景象都默记下来。 他等她看完,她等他点燃,两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互相迁就行得极慢,仿佛回宫的路一辈子也走不完。 可是yīn云霁却对身后热闹的喧嚣充耳不闻,从未回头看过,只是认认真真的点燃每一个烟花筒,他不想因为黑暗漏过任何一个。 这是他最后一个夜晚,他爱到极致,便想给她全部。 蔡阳街的灯火打在他的背后,脚下的yīn影显得更浓重了,却也勾勒出他带着光边的修长的轮廓。细长的发丝和白皙的皮肤都泛着淡淡的光泽,使得他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李祐温觉得今夜的yīn云霁像是不真实的,他脆弱得好像一碰就要支离破碎。 她带着疑惑,侧头去看他俊美妖冶的容貌,暖光映在他的眼眸里,给漆黑的底色染上橙huáng,中和成了如同琥珀的颜色,好像凝结了千万年的心事,被困得无力挣脱。 可是她却在其中看到了灯火林立中自己的倒影。 第74章 九月初十的寅时,李祐温照例醒了过来准备起chuáng,虽然无权无事,但是作息她还是保持了下来,她从不是自bào自弃的人,而是时刻准备着重新掌权。 她醒了,内侧的yīn云霁比她醒得还要早,此时正侧身睁着清醒剔透的凤眸看着她穿着中衣半坐起来。她的头发还是昨夜自己给她散下来的,柔顺的青丝垂了一后背,明huáng的龙衾堆在纤细的腰间,整个人显得迷惘又无辜。 身为皇帝,起chuáng这个环节她只负责坐起来,连掀被子下chuáng都不必。知道她醒了,自会有成排的侍女过来替她掀开,扶她下chuáng,服侍着她洗漱梳妆。 可是今日等了半晌也不见人来,李祐温皱了皱眉,准备屈尊自己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她刚刚动了一下,冷不防yīn云霁从内侧伸手将她拽回了被子里。撞上他的胸膛,能够清晰的听见他沉稳的心跳。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形,李祐温瞬间彻底清醒了,她睁大了桃花眼,轻轻的支起胳膊想要起来,却挣不开他。 “已经寅时了,你怎么还不起来?”李祐温的声音被埋在衣料里,显得闷闷的。 “陛下,再陪我一会吧,好吗?”yīn云霁将下颌放在她的头顶,没有刚起chuáng的慵懒,已然是醒了很久了。 他不知道李祐温是怎么传递出消息的,但是他能肯定,如果她想重获自由,必然会选在今天动手,也能猜到她选择的地点。 他早已吩咐过毕方,今日将近侍军都收回东宫钟粹宫的演武场,无令不准出。城内也不必再戒严,城外的三千营和五军营不准妄动。 想必此时乾清宫外毕方正在收编军队,他需要拖住李祐温一会儿,不让她发现异常。 李祐温的脸有些红,“这怎么可以,这是白日…,总之于礼不合,不可以。”后面那两个字无论如何她也说不出口,虽然她也很想君王不早朝,可是那也应该是大婚之后,现在还不是时候。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自己无意间触到了yīn云霁的逆鳞。 若是其他人在他面前这样说,他定会百般的报复回去,可是如果是她,他反倒会感到高兴,因为证明了她其实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如何的小心翼翼,如何的避而不谈,都比不上从来未曾在意。除了算计他的时候,其他时间她待他都是自然而然。 yīn云霁闭了闭眼睛,温柔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轻笑道:“陛下多虑了,我其实做不了什么,谈不上于礼不合。” 她不放在心上,他却偏偏要提醒她。接近她时怕她嫌恶,可是现在看到她不在意,又觉得不太现实。 他仗着自己的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缺陷,心安理得的别扭着,不断的来回试探她。 李祐温皱了皱眉,眸中的颜色瞬间转深。他总是这样,从不肯有片刻服服帖帖待在她身边的时候,总是东想西想。 李祐温恨得牙痒,忍了一圈,反倒是气得笑了。她仅有的一分力气,可是自幼习武,那柔跤的招式也能使得出来。 她认真发了力,直接将yīn云霁的手反折到头上,灼灼疏朗的眉目,带着戾气直bī上来,压在yīn云霁的耳边,低声说道:“呵,你做不了什么,朕做得了。海外汉朝那李延年的典故你也不是不知道,御用监积下来来的玩意儿也不少,怎么,你想试试?” 这次变成yīn云霁挣了挣,因她失了内力,倒是能挣开,可是挣开了一瞬下一瞬又被捉了回去,反复几次他的手愣是没从枕上抬起半寸,反倒是自己像离了水的鱼一样,扭来扭去失了力气。 李祐温低下头,脑后的青丝滑落,垂在他的脸上,遮掩着他的脸更红了。她看着他窘迫的神情,轻笑道:“别费力了,若是柔跤这么好挣脱,也白费了父皇当年请天下数位名师来教朕了。”顿了顿,见他不听,又低声喝道:“别乱动了,仔细伤了你。还是说,你真想试试?” yīn云霁白皙的脸上染着绯红,半阖上眼帘紧咬下唇,深恨自己挨了一刀身体脆弱,武力值比不上李祐温。馥郁的龙涎香压得他心跳加速,她又步步紧bī不放,他不得不停下来,小声说道:“不,不想…” 李祐温轻笑,眯了眯眼睛,拖长了声音,“哦—?不想?”复又俯到他耳边,带着几分生气,“不想你说什么胡话来撩朕?记住了,这种话只能朕说,你少说,尤其别用那副心里不甘愿的样子说。”说罢,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万千桃花对凤眸,“知道了吗?” yīn云霁仓皇的移开眼睛,试图隐藏在额前的碎发后,左右乱瞥着点点头,“知,知道了…” 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提这档子事了,李祐温满意的笑了笑,放开了他的手,问道:“还不起?” yīn云霁算了算时间,毕方估计已经把事办完了,便顺从的点了点头,翻身半坐起来,衾被堆叠掩住平坦的小腹。 李祐温跳下chuáng,理了理中衣,转过屏风后,召来尚饰女官等人,仔细穿戴好外袍。 yīn云霁在chuáng榻上看着屏风后一众模模糊糊的身影,推开腰间的锦被,自己站在榻下动手穿上外衣。 修长的手指正堪堪扣住腰间和田蹀躞带的最后一环,李祐温恰好也穿戴好转过屏风,来到他面前。 yīn云霁勾出一抹微笑,连这种小事都能注意到,她真的是一位温柔多情的皇帝。 * 洗漱过后,御膳房才来进早膳,传菜的小太监战战兢兢的摆了满桌。试菜的小太监照例都先尝了一遍,yīn云霁方才为李祐温布菜。 用罢早膳,歇息片刻,李祐温状似不经意的和yīn云霁搭话道:“今日是朕的生辰,朕和云霁在宫内走一走如何?” yīn云霁的心里无悲无喜,果然还是来了。他笑了笑,生命的最后一天还能有一上午的温存,已经足够了。 yīn云霁点点头,笑着问道:“那么陛下,我们去哪里呢?” 李祐温说道:“就在附近走走吧,去澄瑞湖新建的亭子怎么样?” yīn云霁苦涩一笑,果然不出所料,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纵使明知有埋伏,只要她相邀,他也会欣然前往。 桃枝亭并不远,两人并肩走着九曲连廊,这座为了顾江离建的亭子,也是yīn云霁跪地入宫之处。 yīn云霁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了周围若有似无的杀气,却并不着急。 他看着李祐温柔和从容的侧脸,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陛下还记得去年赠我的玉簪吗?” 李祐温一愣,那是自己亲手刻的,也是亲自送的,“当然记得,怎么了?” yīn云霁笑得如沐chūn风,“当时陛下问我为何知道是宫中之物,我今天想告诉陛下。那原物本就是我府中籍没入宫之物,是我的父亲赠给我留到成年时束冠所用。当年我虽年幼,但获赠之后日夜把玩,故而至今还记得。” 他迎着李祐温惊讶的目光接着说道:“陛下拿了我的玉簪,还了我另一只玉簪,所以我今天想让陛下知道,你最先jiāo换信物的人,不是顾江离,而是我yīn云霁。”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姓名。 “至于贺希夷,”yīn云霁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却并未回头,仍旧说道:“我颖国公府曾因七战七捷被称为‘战神’,若是不曾覆灭,我未必不能像他一样征战沙场,为陛下建功报国。” 李祐温急急的问道:“你都知道了?” yīn云霁的笑容带着宠溺,“我若是这都猜不到,怎么能为主上分忧呢?” 李祐温心里一震,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随着朕?” yīn云霁笑道:“我说过了,要为主上分忧,既然陛下忧的是我,那我就遂了陛下的心意。” 狭长的凤眸里翻涌着yīn暗的偏执,使得他yīn柔俊美的容貌都有些癫狂,“我爱重陛下,却也自私善妒,不想以后陛下拥新人而忘了我,思来想去若是死在陛下面前,陛下就会永远记得我。” 他轻轻的抱住李祐温,贴在她的耳边,说出最后一句想告诉她的话,“如果有来世,我文为陛下安|邦,武为陛下定国。” 说罢,他垂眸压下晦暗,放开她后利落的转过身,粉底皂靴大踏步的直面贺希夷而去。 李祐温心中震惊和迷惘相jiāo织,她的本意是直接劫持yīn云霁,使得他让出东厂和军权即可。 可是没想到他竟是一心求死,她试图抓住yīn云霁,可是手刚抬起来,猛然想到如果yīn云霁真的死了,这本来就是出乎她预料的最好的结果。 她的复位会更加的容易,朝中势力的清洗和对百姓史官的解释都会更加的顺利。 她不会主动杀他,可若是他自己求死,自己要不要拦呢? 心里巨大的疼痛和微弱的庆幸几乎是同一时间到来的,李祐温时刻记得自己是帝王,如果能使帝位更稳,即便是真正的情爱都可以舍弃。 她爱他,但她也不是不能舍弃他,为了帝位她可以连自己的爱一齐埋葬。 她这样说服着自己,手抬起寸许,终究还是落了下去,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第75章 贺希夷两臂jiāo叠抱着陌刀,斜倚在桃枝亭外的梧桐树下。穿着从冯鸣那里拿来的近卫军服,上面绣的云中飞鹤修身颀长,鬓若刀裁,星眸朗目,仿佛回到旧日宫中时候。 可惜他的脸色却说不上好,他早等yīn云霁半天了,看着他对李祐温又是诉衷肠又是搂搂抱抱的,直接气得太阳xué上冒火光。 呸,这年头,jian臣还越发下流无耻了。要不是他的刀从不在背后杀人,早给他捅个透心凉。 贺希夷冷眼看着yīn云霁离开了李祐温,径直的站在自己面前,大约有丈余的距离。 贺希夷向来张狂恣意,即便是这时,还倚在树下未动,只是挑了挑剑眉,声音清醇的问道:“我说过的吧,你若是再敢让皇上因为你受伤,我绝对饶不了你。” yīn云霁闻言,苍白yīn柔的面上,露出妖冶的微笑,连漆黑的凤眸都随着微眯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贺将军说了这话之后不久,就被远调到边关了吧?你今日再提,不怕以后回不来?” 贺希夷被噎得一窒,他是个武将,论耍嘴皮子怼人的功夫,他自比不上这些内侍,便冷哼一声,“我不和你yīn阳怪气的打机锋,在这里等你,不过是怕你挟持皇上罢了。不过你既然主动过来自己找死,我就成全了你。” 说罢,上半身一使劲,离了倚着的梧桐树,站得如松般笔直,放下抱着的陌刀,缓缓抽了出来。鼎盛的日光,从锋利的刀锋上一路滑落,闪出一条耀眼的白线,依稀可以看到刀尾处刻的“展眉”铭文。 yīn云霁面不改色,仍旧轻笑着,一扬手,利落的从腰间抽出软剑,特意在贺希夷的面前晃了晃,“谁成全谁还不一定呢,这把剑你应该很眼熟吧?” 贺希夷定睛一看,心先愣了半分,掠过些微的恐慌,李祐温的剑怎么会在他这里?一定是他qiáng抢的。 yīn云霁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这是陛下送给我的剑,听闻你和陛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想必对这把剑很熟。你和陛下成年之后,再没比过武,想来也是怀念得很吧,今日我成全贺将军如何?” 贺希夷心里的慌乱越来越大,这把剑是李祐温贴身兵刃,十余年从不离身,如果真的送给了yīn云霁,那么意味着什么? 习武之人最忌心性动摇,yīn云霁武功本不如他,可他又不想在李祐温面前输得太难看,便故意说了这些话,就想要让贺希夷自己露出破绽。 此时看到贺希夷不像之前那么气定神闲,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狭长的凤眸瞬间一寒,当机立断抢先下手,软剑挽了个起势,直奔贺希夷而去。 贺希夷连忙用陌刀格挡,可是这只是身经百战的条件反she,他的脑子根本没跟上身体,还沉浸在这把软剑的打击之中。 然而等yīn云霁再使出下一招的时候,对贺希夷的打击更大了,因为他分辨出,连他用的剑法竟也是李祐温的。 于刀光剑影中,yīn云霁还有空冷笑,yīn柔的声线如同毒蛇吐芯,说道:“这可是陛下手把手教我的,陛下说曾经连你都几乎败落,今日再次看见了,你难道不怀念吗?” 这剑法本就专攻人体的薄弱处,是能够实战致死的。被yīn云霁每日用心练得纯熟,在他手里又多了狠厉和毒辣,和被分了心神的贺希夷竟能打成平手。 手里的陌刀和软剑缠出铮然声响,贺希夷后退半步,咬牙道:“这不可能。” yīn云霁好整以暇的挑挑眉,锐利的眼神梭巡着贺希夷身上的破绽,一边冷笑反问道:“不可能?你把这当成什么了?你和陛下的小秘密?” 贺希夷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不可察觉的暗了一瞬。 yīn云霁见状嗤笑,“呵,你放在心里藏着的东西,陛下可从没在意过。” 贺希夷说道:“我没有。” 软剑越bī越紧,“没有?呵,那你非要杀我是为什么?边关离京两千里,你数日就赶了过来,难道这几天几夜在马背上,你什么都没想过么?” yīn云霁的话就像另一把剑,刺得贺希夷慌乱不已,“想什么?”他手上的动作却不停着。 yīn云霁的剑被bī退,就算贺希夷心思不在刀上了,武功也不是他用些计谋就能比得上的。yīn云霁咬咬牙,接着说道:“我不信你没想过杀了我之后,你就有机会入宫了。” 这话一问,贺希夷反而镇定了,不容置疑地说道:“我没有。我和陛下青梅竹马不假,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yīn云霁冷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有人能把自己也骗过去。贺希夷,你比我还可怜,至少我从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的话极具蛊惑性,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搅弄着贺希夷的思绪,非bī着他去仔细回想。 贺希夷知道这样不对,可是他就是停不下来,从没有能这样动摇他心神的时刻,是因为yīn云霁的话术高超,还是因为内容?他根本分不清。 可以了,yīn云霁暗想,来回拆解了二十几招,算是没有输得太难看,没有辜负陛下教给自己的剑法。 yīn云霁咬住口腔里的柔软的腮肉,下定决心要直面死亡,他的笑容带着对命途的狠厉,说道:“你不信可以试试,你若是真杀了我,往后不出十年你定然入宫。呵,什么忠君报国,贺希夷,我在天上看着你食言。” 说罢,安安静静的闭上眼睛,移开手里软剑,露出了破绽。那把窄长的陌刀带着破空的风声,冲着心脏直插过来。 * 从软剑和陌刀相绞住开始,李祐温就在不远处看着两人缠斗,可是金属相撞击的声音掩盖了话语,她什么也没听见。 她眼睁睁的看着yīn云霁渐渐的落到下风,身上被割开细小的口子,鲜血渗入黑色的宫服,晕染着看不明显。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脑中的想法不管转了几圈,仿佛都不能说服内心,反而使自己的指尖越来越凉,几乎开始颤抖。 她明白自己李家的血脉一向出情种,如果失去了所爱,下场可以比照的实在太多。远的不说,近的就有自己的父皇,最后就是后宫凋敝,冷情一生。 如果yīn云霁死了,自己也要这样了吗?李祐温暗想,自己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孤寂。 可是只要yīn云霁不死,她就会保下他,朝臣会反对,甚至集体罢官,百姓会起义,连藉口都不必费心思找,直接打个清君侧的旗号,简直太贴切不过了。 是为自己活,还是为江山社稷而活。 李祐温苦笑一下,yīn云霁绝顶聪明,早就算到了这两难的局面,他已经给了他的答案,他不要自己为难。 那么,现在也到自己给他答案的时候了,可是她却迟迟不能jiāo卷。 正想着,就看到yīn云霁移开了软剑,这一招很熟悉,是去年寿辰节她在yīn云霁面前使得最后一招。 那时她故意露出破绽,引得刺客冒进,趁剑入肉里一瞬间的停滞将其绞杀。虽则自损,可是却有完全的把握可以致人于死地。 只要对方上当。 而贺希夷此时就上当了,他握着陌刀正对着那处破绽,眼看着刀锋便要插进yīn云霁的身体。如果插进去,当场死的会是贺希夷。 李祐温定睛看着yīn云霁的动作,此时连忙高声厉喝:“住手。” 可是已经晚了,软剑从枯长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铮然的声响,扬起了些微的尘土。 窄长的陌刀从yīn云霁的胸膛中央插进去,直接穿透了他单薄羸弱的身体,又从后背穿了出来。 鲜血沿着陌刀的弧度滴滴落下,刀的尖头上反而被布料擦得gān净,明晃晃亮着耀眼阳光,照在地上闪出一小块白斑。 yīn云霁低头扶住刀背,鲜血攀延上手掌。他垂眸看着那块白斑,薄唇勾出了一个微笑。 * yīn云霁听见李祐温的命令时,心里自嘲的一哂,他知道她看出了他的招式,她怕自己杀了贺希夷,所以才想要阻止。 可是她本不必阻止,他早已经缓缓松开了软剑,根本就不能进行下一步绞杀的动作。 他一心求死本不必搞得这么麻烦,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使人迷惑的行为呢? yīn云霁摇晃着后退几步,带着刀离开贺希夷的手,温柔的微笑着注视跑过来的李祐温,可惜却不能再对她张开怀抱了。 他努力的分辨着她那明显的悲伤究竟是为了谁。他做这样的行为不过是想知道,在她心里,他和贺希夷究竟谁更重要罢了。 这是最后一次的别扭了吧,yīn云霁这样想着,连思维都变得缓慢了。 “该死的,你是在考验朕吗?”李祐温拽着他,不让他倒在地上。 “是啊,陛下总是圣明。”yīn云霁的声音虚无缥缈,还是分辨不出,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了。所以,求你亲自告诉我,到底谁更重要? 李祐温的眼泪一滴滴的滑落,砸在她努力拽住yīn云霁的明huáng的袖子上,“云霁你听好,只要你活下去,活过这一次,以后所有的选择,朕都站在你这边。” 这就是她的答案,她真的做不出选择,她决定jiāo给命运。只要上天让他活下来,从此以后她可以为他罢百官起兵端,从未央宫到长生殿,余生只他一人。 只要他这次能够活下来。 第76章 看着yīn云霁缓缓闭上眼睛,李祐温心内的恐慌越来越大,只是徒然的拽住他,不让他倒在地上将刀压离身体。 “去,去找夏安,让他赶紧过来。”李祐温的声音抖得几乎变调,吩咐着身后的贺希夷。 贺希夷微微皱起眉,静默了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太医院方向慢悠悠的走去。可是没走出几步,便看到夏安带着小药箱赶了过来,身边还跟着毕方。 李祐温顾不得诧异,连忙让夏安诊治。 夏安看了片刻,有陌刀堵着伤口,血流的还不太快,他知道只要把刀抽出来,必然会导致大出血,到时候才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来不及解释,也来不及请示,夏安连忙从药箱里拿出麻沸散和桑白皮,对李祐温说道:“还请皇上相助,等一会贵人饮下麻沸散,便可以将刀沿着伤口切进去的角度缓缓抽出来。一边抽出来,臣在背后以桑白皮为线缝合。” 李祐温知道没时间细问,点点表示自己明白,倏忽又想起来一事,说道:“朕的武功还未恢复,抽刀时恐怕不稳,这如何是好?” 毕方此时才说道:“皇上,贵人曾经吩咐我,今日将软筋散的解药全部给皇上带来,此时正带在身上,还请皇上服下。” 李祐温霎时间百感jiāo集,他果然把拿走的都还了回来。 不待多言,李祐温饮下解药,同时夏安给yīn云霁也灌下麻沸散,脱下他的上衣,给伤口前后撒上上好的止血药粉,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准备开始抽刀缝合。 毕方抵住yīn云霁,使他仍旧呈站立状态。李祐温下手极稳,沿着切口往外拔,恢复了全部功力,更是没有造成二次伤害。当刀尖缓缓没回yīn云霁的躯体之中时,夏安也一寸寸的用桑白皮为线缝合。 他保养极好的手,灵巧的穿梭着,等刀尖彻底看不见的时候,背后的伤口也被严密的缝合好了。 幸亏陌刀窄长,尽管穿透了yīn云霁,所造成的伤口切面却很小。 等到缝合正面的时候,从下往上有刀阻挡着,夏安又没有yīn云霁高不能从上缝合,便将yīn云霁用中衣垫上,平放在地上,同样步骤的抽刀动针。 当最后一寸刀被拔|出来的时候,血果然有喷涌,李祐温连忙敷上厚厚的止血药粉,洒空了一瓶又一瓶,夏安也同样快速的将胸前伤口缝合好。 此时李祐温和夏安才松了口气,剩下的就等着yīn云霁醒来。 李祐温让毕方带人将yīn云霁抬回乾清宫,夏安陪着一同,自己却还留在桃枝亭边。 她一身血和药粉,自己却浑不在意,转身注视着已经好整以暇看了半天的贺希夷。 李祐温将亲手抽出来的陌刀摔在贺希夷面前,冷冷的问道:“朕要你住手,你竟敢不听么?” 她的目光一直在yīn云霁身上,怎么可能没有发现他已经将软剑松开,根本造不成半点威胁。可是贺希夷那一刀却是对着他的心脏去的,当时她喝止的并不是yīn云霁,而是贺希夷。 贺希夷面对质问,站直了身体,冷傲的说道:“臣若是不听,他此时早是个死人了,用得着皇上费心去救?那一剑本是冲着他的心脏的,听从了皇上的口谕,臣才尽全力偏了几寸,刺到了胸膛中央。” 李祐温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自己在当时那种情形,能做的也只是这样了。可是她却忘了贺希夷这半年在边关历练,武功比起曾经和她相差无几,变得又高了一个境界。 以他现在的武功,当时不是不能停住的,只是他不想让yīn云霁好过而已。 如果这一次yīn云霁真的能活下来,贺希夷眼里全是桀骜和不屑,那就算他命大。 李祐温揉了揉太阳xué,准备揭过这一页,问道:“你来都做了什么准备?” 贺希夷说道:“刚jiāo手时冯鸣已经从密道回去,现在想必正带着禁卫军通过校练场的密道到海方寺出来,到城外联合神机营控制住另外两大营,城中便已经定了。” 李祐温点点头,“此间的近侍军队数千,单凭君臣二人,纵使武艺高qiáng,恐怕也取胜艰难,还要趁yīn云霁负伤之事尚未传开,及早行动制住宫中。” 李祐温想了想,忽的说道:“先回乾清宫,找毕方,他今天有些不对,而且yīn云霁受伤后他就是东厂最大的掌权人,控制住他就能控制住宫中近侍军了。” 贺希夷点点头,俯身捡起地上的陌刀和软剑,还有从yīn云霁身上脱下来的剑鞘。他将刀插回刀鞘,软剑和剑鞘双手捧给李祐温。 李祐温接了过来,重新配回腰间。 贺希夷在旁边看着她低头缠回软剑,这是他看过千百回的动作,曾经在东宫,比武过后她都是这样收剑入鞘。从前她年幼身短,剑要缠上三圈,如今长大了,只缠一圈半就可了。 他心里想着yīn云霁的话,有些冲动想质问李祐温剑和剑法的事,还有刚才她对yīn云霁说的话,可是想想自己又没有立场,况且眼下也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他也就缓缓咽了下去。 * 李祐温赶回乾清宫,正殿不能见血,此时yīn云霁正躺在侧殿的chuáng上,毕方和夏安守在旁边。 李祐温入殿匆匆的看了一眼,知道他的情况毫无变化。她宫变复辟之事刻不容缓,根本没时间看护。况且她不通医术,留在这里也没有益处。有夏安在,她很放心。 李祐温刚站到毕方的面前,毕方便跪了下来,说道:“拜见陛下,吾皇万安。”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拥立信号,李祐温不禁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问道:“他是怎么安排的?” 毕方跪着答道:“贵人已先将近侍军锁在钟粹宫了,只要陛下派人前去即可。城外五军营和三千营原地待命,也只等陛下派人接手,如有抗命者,可格杀勿论。司礼监掌印封在内署大堂上,凭东厂印也可释放诏狱中关押御史。” 说罢,双手奉上一块铁牌,正是yīn云霁“提督东厂”的铭印。 李祐温后退一步,看向不远处平躺着的面色苍白的人,几近眩晕。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当真是不让自己有半分阻碍。 以他坚韧的心性,聪颖的才智,未必不能真的篡权夺位做皇帝,可惜他身受刑罚,籍没深宫,雄鹰之姿却不能展翅,此生都暗无天日。 李祐温闭了闭眼睛,召尚宝太监接过东厂铭印去放人,召尚饰女官准备龙袍冕旒,尽管已经过了午时了,她仍旧准备安稳一下朝臣的心。 “开奉天殿,召百官入朝面君。” * 尚宝太监带着一gān小寺人去诏狱传旨,见到瞿如甚至不必亮出东厂的印牌就带出了全部关押着的官员。 郑仁出去时,拢了拢在诏狱穿的发臭的衣裳,狠狠地瞪了一眼瞿如,朗声笑道:“天理昭昭,报应不慡,你们东厂作恶多端蒙蔽圣听,如今皇上重登金銮,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什么下场。” 瞿如丝毫不为所动,掸了掸身上的曵撒,笑道:“是是是,你看着吧。”说罢当着他的面就把自己反锁到了刚刚空出来的,郑仁原先待的那间牢房。 郑仁大怒,“阉竖狡诈如此。”顾不得自己身为御史的威严,上去便要动手打瞿如。 奈何被铁栏杆挡住,撕扯半天也够不着里面的瞿如。身边一同放出来的御史都在拦他劝他,可是郑仁不依不饶,偏要出一口胸中恶气。 瞿如抱着臂,看着面前郑仁气成紫红色的脸,仍旧笑道:“郑大人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左右你也打不着我。看你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待出感情,要急着回来呢。” 中间一道jīng铁栅栏,一边是气定神闲的瞿如,一边是气急败坏的郑仁,单看这情形,谁是被关起来的还真说不好。 郑仁闻言更气了,狠命的摇晃着铁栅栏,除了把自己摇得头晕目眩外,连个缝隙都没有。周围人纷纷围了过来,都攀着他的手臂劝阻,“算了算了,郑大人,何必更他一般见识。” 郑仁还是不听,直到尚宝太监亲自过来又宣了一遍旨这才罢休。他们在东厂后堂沐浴更衣后,直接坐轿到奉天殿。 海棠和川柏一同被放了出来,他二人倒是身上洁净,他们曾经是李祐温的贴身宫侍,在诏狱住的也是单独牢房。 去往宫中的一路上,五城兵马司和兵部仍旧戒严,可是这次可不是为东厂,而是为了李祐温。这些墙头草,发现京中风向不对后,效命的对象立刻就更换了。 李祐温派去接管城外三大营的人,也在主帐看见了束手等候多时的朱厌。三千营和五军营只有零星的反抗,也被自己人压下去了,朱厌收拾好营地后,十分平静的接受了东厂失势江山易主的事情,甚至不用人押送,自己主动进了诏狱。 瞿如和朱厌关在了一起,等到诏狱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瞿如笑着说道:“没想到你也做了和我一样的选择。” 朱厌眯了眯眼睛,淡淡说道:“督主做事,向来是顺他生,逆他亡。这次他让咱们收手归顺,咱们照着做就对了。不管怎么看着不可思议,听督主的都能活下来。” 他的眼眸里有着些微的寒意,“至于那些个不听从督主命令去反抗的,也正好借陛下的手都除了。” 皇宫就是这样,感情永远与yīn谋利益相纠葛。即便到此时,yīn云霁仍可以凭借李祐温的复辟,排除东厂内他的异己,而不落下yīn狠毒辣的口实。 瞿如看了看牢房的四壁,笑道:“那咱俩还是不如毕方,那小子玩了手自投罗网,在宫里根本没出来,现在也免了进这小黑屋。” 朱厌说道:“那他也玩不过督主,督主玩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两个人相对着抄了抄手,笑得风轻云淡,身上的曵撒暗得连银绣都模糊。 毕方在宫里没被降罪,他们就看出来了,若是yīn云霁不死,他们随侍帝驾平步青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第77章 偌大的奉天殿内,李祐温端坐在龙椅上,身着明huáng江海云崖纹团龙袍,头戴十二冕旒五采玉冠,注视着殿内群臣。 刚被放出来的御史和从府中接出来的顾江离站在左侧,亲宦党或者在这段时间顺从yīn云霁的官员都站在右侧。两侧人都面露急躁,恨不得有千言万语在李祐温面前辩白。 可是李祐温脸色绝说不上好,而且少见的带着冷酷的神情,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只得将想说的话默默咽下,等待着时机。 李祐温不急着说话,揉着太阳xué打量着殿内神态各异的朝臣们,殿中一片静默。 半晌,李祐温估计差不多了,淡淡的开口道:“诸位大人家里东厂的人都已经撤离了,还没回家的御史不必忧虑。” 此话一出,不少朝臣都面露喜色。这段时间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家里的安危,一听说没事了,都松了一口气。 殿内跪倒一大片,山呼万岁,可是谁也没敢提恭喜李祐温复辟的事。 这并不是光彩的事,可以算是皇室的秘辛,纵使人人心照不宣,但是只要李祐温只言不提,也没人敢提。 她消失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另外的人登基,这皇位说到底一直是李祐温的。她罢朝不理政事,那是她自己昏庸,怪不到yīn云霁头上。 因为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李祐温是被控制了,只有她自己这个人证,她却还不会指证。 就算今日反常的午朝,也不能说明什么。她是皇帝她就是规矩,她想什么时候上朝都说得通。而御史被关押,那就更好说了,君要臣死不得不从,更何况只是区区关了几个月呢。 眼看着李祐温就要将这件事揭过去了,郑仁心里不忿,终于跪出来问道:“皇上,东厂无故关押臣等,还请陛下秉公处置。” 李祐温皱了皱眉,说道:“朕先时身体违和,国又无子嗣,恐消息外露天下起乱,故此派东厂统一保护各位大人,并不算无故关押。” 郑仁不依不饶,磕着头说道:“皇上,臣等拘于牢房两月余,无水沐浴,无衣可换,简直与囚徒无异。更兼房间bī仄,臭不可闻,可谓惨遭毒手。皇上不可不察啊。” 最后一句许是回想起这段时间的困苦,声音悲怆哀拗,感人肺腑。 此言一出,各位同在诏狱体验过的言官同僚们纷纷点头附和,为郑仁撑腰。一时间,奉天殿内竟成了言官向皇帝讨要说法的情形。 顾江离也并不制止,冷眼旁观着李祐温要怎么办。这件事本就无可辩驳,yīn云霁这个罪魁祸首若是不能被绳之以法,他也不必再做什么清臣砥柱了。 李祐温等着殿内附和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方才开口,冷冷说道:“诸位大人出诏狱更衣时,有传令太监查验过,你们身上无伤,说明并没有在诏狱受到nüè待,算不上什么毒手。想必是东厂地小,不能妥善招待诸位大人,才令你们倍感冷遇,这也是无奈之处。这样吧,东厂安置不周,上下罚俸一年,以观后效如何?” 这是很明显的偏袒了,众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道理都能说得通,可要是人心不顺,那朝政离颠覆也就不远了。 顾江离心里发寒,几乎将血液冻住。自己做了这么多,在李祐温心里竟是没有半分触动,仍旧不能动摇yīn云霁的地位。 这是何等的不公平。 想必此时言官都在心中如此想着,这样意气难平的心思都亟待发泄。 顾江离咬牙出列,一语中的指出李祐温的死xué,“陛下,yīn云霁先时入宫,臣等已有微词,如今东厂行事不周,他身为督主,亦有责任。如此德行有亏,不配长伴陛下左右,还请陛下将其驱逐出宫。” 这才是真正的刀锋相撞,顿时,满殿仿佛弥漫着金属的腥气。 李祐温眯了眯眼睛,直视着底下众人,一字一句语调发寒,“朕若是不依呢?” 顾江离也不肯退却,紧盯着李祐温被冕旒遮挡的双眼,缓缓伸手将头上官帽摘下,轻轻放在地上,说道:“陛下若是执意娶yīn云霁入宫,臣愧对先祖愧对先皇,臣,今日请辞。”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哗然,随即言官一系还有部分的保皇党全部跪下,齐齐摘了自己的官帽,同样放在地上,纷纷表明决心道:“臣等今日请辞。” 若真的辞了,朝中便要空了大半,朝政几近瘫痪。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而言官是学子的楷模,若是任由他们集体辞官,那么往后那些脑有反骨的书生恐怕都不会再入朝了,这样官职的空缺就迟迟补不上。 更严重的是会仗着自己的笔墨,出书编曲集体抱不平,街头巷尾的传播朝廷究竟有多黑暗,bī得读书人报国无门。 文人的笔,甚于武将的刀,能够不着痕迹的离间百姓,暗中推动着改朝换代。 这可比上次言官午门跪地,只是陷李祐温于昏聩的评论严重得多。 李祐温从眼帘下压出目光,在心里盘算着,她答应过yīn云霁,只要他活下来,往后若有两难,她都会选他。 只要他能活下来。 李祐温冷笑一声,拖延道:“此事容后再议。” 顾江离丝毫不为所动,仍旧跪得笔直,朗声说道:“请陛下给臣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铁了心的要与皇帝直面相抗衡。 先出头的椽子先烂,御史为何抱团紧密,就是因为做的是容易触怒君主掉脑袋的事,大家一致法不责众才好劝谏。 而今天顾江离的行为却犯了忌讳,其他御史为官没这样的力度,反而在心里打鼓。毕竟不是人人都不怕死的。 李祐温的威压全溢了出来,点着名质问道:“顾江离,你是要bī迫朕吗?” 顾江离并不退却,也不再考虑是否会让李祐温不高兴。他现在只想要一个公平,或者说,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没有丝毫的私心。 顾江离平静的说道:“臣不敢。武死战,文死谏,臣职责所在,不敢不谏。” 言官们互相看了一眼,甚至还有同列悄悄的拽了拽他衣袍。劝谏之事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他现在太过激进了,对大局对自己都不利。 可惜顾江离今日是铁了心要来场血谏,bī着李祐温断了迎yīn云霁入宫的念头。 顾江离缓缓地站了起来,未令平身便自己站起来,这是对君主的大不敬。 奉天殿里的人都诧异他的反常,只见他一身清峻,径直站在李祐温面前,神情悲戚,声音疏离问道:“陛下,臣最后问一次,您是否真的要娶yīn云霁入宫?” 李祐温暗自抓紧龙椅上的扶手,心里倒生出几许乖戾,微眯着眼睛,淡淡冷笑道:“朕说容后再议。” 顾江离点点头,凝视着李祐温,从冕旒到袍角,目光渐次翻滚折落。 留恋地看了半晌,神情由爱到恨几度转换,最终失魂落魄般的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好,臣明白了。既然陛下圣意已决,臣无话可说。” 复又转过身来,扫视着跪着的同僚,目光在他们几分胆怯的脸上一一滑过。众人有的不敢回应,有的惊讶的看着他,也有的面露不忍和规劝。 顾江离慢慢说道:“今日下官与诸位大人相拜别,愿为劲节清臣之先导。往后如遇主上不公,如遇朝政腐朽,愿诸位大人能想起下官今日之所为。” 言罢,顾江离闭上眼睛,一扭头,径直撞向奉天殿内立着的金龙行云红柱。 霎时间殿内阻拦之声四起,也顾不得未令平身,人影散乱着都围上那桩柱子。 第78章 一时间大殿内人影纷纷,像是翻了的蚂蚁窝。众臣谁都没想到顾江离当真去触柱。他青年才俊,位高权重,大好的年华和前途,根本没必要在这种皇帝私事上以死相争。 冲到前面的人却松了口气,顾江离还活着,或者说毫发未损。是李祐温拦下了他。 李祐温看见顾江离神情不对便开始暗暗运气,可她也是半信半疑的看着事情发展,想知道究竟到什么程度,互相才能够退让。 直到顾江离奔向五爪金龙行云柱,她才惊觉他是真的想血溅丹樨,此事对于他倒是毫无回转。 这根本不是二选一的问题,要是顾江离死了,言官们更不可能容下yīn云霁,无论如何都要拦下他。 该死的,李祐温从龙椅上站起来,运轻功掠过汉白玉的台阶,满殿文武谁也不如她武功高,此时都落在她身后。 李祐温皱着眉,伸手抓住顾江离的肩窝,向下狠狠一压,抬腿踢上他的膝盖侧筋,只两招便bī得他停了下来,重又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 顾江离咬牙还要挣,却被压得起不来身。 李祐温是动了真怒,历来温和的桃花眼里锐利紧紧攫住他,厉声问道:“顾江离,你真敢?” 顾江离万念俱灰,勾唇惨淡一笑,豁出去了一样,“我有什么不敢?一想到以后早朝,我要在这大殿里,等着你从他的宫中姗姗起身,相伴着洗漱早膳后,再来上朝见我,这是何等的煎熬,我怎么能够忍受?”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先不说御前直呼你我是大不敬,更是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的。顾江离爱慕皇上,所以阻止yīn云霁入宫。 言官手里劝诫君主的权力,反倒成了争风吃醋的武器,这使得自诩正义的御史们脸上都有些讪讪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彻头彻尾的成了天子的私事,众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听见了也不敢多议论,面面相觑间刚才心里的气也全消散了。 李祐温倒吸口气,难以置信道:“顾江离,你疯了?大庭广众你说这些做什么?” 顾江离自下向上紧紧盯着李祐温,少了冕旒的遮挡,双眸如同烈火一样灼烧着她,“我是疯了,全天下都知道他想入宫,那láng子野心昭然若揭。怎么,我一片真心就见不得人么?” 李祐温咬牙低声说道:“非是朕不允,是你顾府当家主母不同意。是你负朕,不是朕负你。你顾府的过错,难道还要怪到朕身上吗?” 顾江离冷笑着不退让,一句句道出心中压抑许久的嫉恨,“是,我比不得他无父无母一身轻松。他若是有家族羁绊,焉能如此任意妄为?他若和我一样中规中矩,想必也同样不能入皇上的眼。他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比我幸运而已。” 李祐温闻言怒极,手下也带了几分力,痛得顾江离清俊的容颜微微扭曲,他却抵死不吭一声。 李祐温厉声反问道:“你把他九族被灭,籍没入宫叫做幸运?顾江离,你清贵高洁你目下无尘,你骨子里从来就没把他们当做人看!” 她一手拽过顾江离的官袍,拎到他眼前接着说道:“朕告诉你,若是yīn云霁不曾为内侍,今日他穿这身獬豸决不会比你差。而你,若是沦落成他的命运,孑然一身暗无天日,你根本连活都活不下来。” 李祐温放下绯红的官袍,因为回想起那个人隐忍不屈的神情,而终于收敛了怒气,声音悠远,淡淡说道:“这就是他比你qiáng的地方,不管到何种境地,他从未放弃过对爱和生命的希望。” 这也是她爱他的地方之一,他也许彷徨的挣扎过,也许痛苦的求索过,但是他从没有,真正的放弃过。 包括这一次,李祐温唇边缓缓浮现一抹微笑,说什么一心求死,不过冠冕堂皇以退为进,其实仍要撕扯着啃咬着,在她心里搏一席之地。 他如此孤勇无畏,非要闯进自己的生命里,她又如何能不迁就他呢。 李祐温终于放开了顾江离,冷冷说道:“你若是不顾念你堂上母氏劬劳,不顾念你未过门的新妻,殿内御史众多,自然有能替你者。” 言罢,想了想,复又怀柔并施,“朕所以拦你,亦是君臣一场的情谊,你不要看得太轻了。” 顾江离闭上眼睛,像是被她的话语抽空了骨头,颓然的跪在原地,伸手掩住了自己的面孔。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这样闹了一场后,奉天殿内鸦雀无声,再没有人敢对容后再议这个结果心怀微词了。 * 算是暂时弹压住了,李祐温下朝后匆匆回到乾清宫正殿,换下龙袍,改穿便服。刚刚穿戴好,她就急忙转到偏殿。 殿内燃着安息香,厚重的锦帐垂悬,里面正是毕方和夏安在看护,在yīn云霁的额头上擦着汗,身上换上了新的中衣,隐隐透出血色。 毕方见了李祐温,连忙行了大礼。李祐温摆摆手,并不多言也不追究,毕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说明刚才的午朝情况还是对东厂很有利的。 毕方轻轻说道:“陛下,贵人吩咐我将近侍军收编之后,我并没有听从贵人的话去诏狱伏法,而是自作主张的带了夏太医去找皇上,还望陛下治罪。” 李祐温说道:“不必,你做的很好,若不是你,云霁他必死无疑了。你先在宫内安心待着。” 夏安也过来拜见,行过礼后方才说道:“陛下,贵人的伤口已经用桑白皮缝合了,只要贵人今夜能醒过来,过后都不必拆线,桑白皮都能排出来。” 李祐温看着chuáng上yīn云霁苍白的脸色,担忧的问道:“这可行么?” 夏安此时露出自信的微笑,只要事关医学范畴,他都胸有成竹,笑道:“可以的,海外唐朝安金藏曾为皇嗣李旦剖腹辩冤,太医抢救时用的便是此方法,其人一直活至爵位国公。” 李祐温点点头,有些宽心的轻轻说道:“位至国公算什么,等他醒来,朕要他执掌东西六宫。” 毕方闻言面色不显,心里却是替yīn云霁一喜。可惜这话却被人打断了。 不经通报便进来的贺希夷正好听见这句话,不禁眯眼成缝,冷笑一声道:“皇上未免太爱重yīn云霁了。” 李祐温皱了皱眉,但是并未斥责,只是问道:“希夷,边关事紧,你不赶快回去,还逗留在宫中做什么?” 贺希夷扬了扬剑眉,星河般的眸子闪着讥诮,“怎么,皇上急着赶臣走?” 李祐温讶然,奇道:“你不是不喜欢宫中么,嫌它束缚了你。早点回去边关,也遂了你的心。” 贺希夷咬咬牙,手攥紧成拳,复又松开了,偏了偏头冷笑道:“臣这次却不急,臣在边关保家卫国,不过是为了宫中的皇上。可是皇上若执意迎娶yīn云霁,那臣的剑可不是为了保护一个阉人的。” 这话落下,殿内顿时紧张起来,夏安偷偷的看向毕方,毕方却垂眸观鼻不理。 李祐温真是气极反笑,说道:“旁人就罢了,你和朕十四载相识,连你也要bī朕?” 贺希夷连跪都不跪,苍鹰一样的桀骜,下颌微扬着,冷笑道:“文臣文谏,武将未必不能武谏。臣是无诏回京,刚刚不便到奉天殿内,但是不代表臣什么都不知道。皇上能弹压住那些手无缚jī之力的言官,未必能压得住臣。” 李祐温并不慌张,冷静的问道:“那你待要如何?” 贺希夷说道:“臣没别的要求,既然皇上喜欢yīn云霁,臣没立场阻止。臣又不像顾江离,有着别样的心思。只是yīn云霁犯案应当伏法,臣请将其押入宗人府。” 这个要求看似合情合理,可是目前yīn云霁生死不明,若是再移入条件艰苦的宗人府,与要他的命无异。 李祐温敲了敲手指,照例开始在心里盘算,问道:“朕要是不同意呢?” 贺希夷冷笑道:“皇上若是一日不同意,臣就一日不回边关。纵使边关安定,若是主帅长时间不在,会发生什么,臣不敢保证。” 李祐温一滞,手指停了敲打,好似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睁大眼睛诧异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拿百姓的性命,拿江山社稷要挟朕?” 贺希夷向来傲气不驯,闻言反而带了隐秘笑意,问道:“皇上了解之前臣什么样子?臣从来未变过,臣说过,臣的剑是为了保护皇上的,不是为了保护他yīn云霁的。” 李祐温仍做最后的努力,“朕为免你罪,遂你夙愿将你调到边关,算下来是两重恩典。朕昔年答应你,让你得到你想要的,朕已经做到了。你就这样报答朕的?” 贺希夷暗暗咬住下唇,说道:“只要皇上答应臣这次,将yīn云霁送往宗人府,往后臣镇守边关,万死不辞。” 其实如果李祐温当真不答应,贺希夷也不会放任边关起兵祸。他只是在赌,赌李祐温不敢和他赌。 朝中愿意去守边关的武将没有多少,能守住的更少。他有热血有将才,他笃定李祐温不会替换掉他,更不会和边关兵权相争。 他有这个自信,所以在气势上更是毫不退让的姿态。 良久,李祐温方才说道:“好,朕答应你。来人,将yīn云霁送往宗人府。夏安,你随同陪侍。” 复又看着毕方,像是向谁解释一样,低声说道:“朕是允过他,若他活下来,往后有两难,绝不会放弃他。可是他如今昏迷不醒,算不得真的活下来,故此朕还不算食言。” 毕方报以宽缓安慰的一笑,陛下何故向我解释呢,陛下该解释的人还未醒来呢。 不过他知道,李祐温身为皇帝,文武皆相bī迫的情况下,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第79章 贺希夷在亲眼看见yīn云霁被送入宗人府后,便立即离开皇宫返回边关了,他临走前叫来了冯鸣。 天色已经暗了,冯鸣推开钟粹宫詹事府的房门的时候,贺希夷早已在房间里沉浸回忆很久了。 这里是李祐温为皇太女时,贺希夷分在詹事府里的房间,等到李祐温登基,整个东宫都闲置了。如今贺希夷外迁北关,曾经的侍卫上直营里,他的房间已经安排别人住了,所以他还是回到东宫,这个他从小住到大房间。 贺希夷即将动身,满屋的灰尘也没有必要打扫,他只是用铜盆到后院打了井水,擦了擦桌椅,将陌刀放在桌面上,环顾着四周。 曾经他搬到侍卫营时,对这里还没有什么怀旧的感觉,想着左右还是在皇宫里,竟是一次也未回来。 可是到边关后,虽然新的记忆覆盖了旧的,一层又一层,原本遗落的反倒更加清晰了。 就像现在,他穿着侍卫白鹤服,蹲在满是灰尘的chuáng板前,歪着头看向柏木的板底,那里刻着他七岁时“天下第一”的目标,歪歪扭扭的刻痕明明他在的时候从未想着去看,现在却看得心中酸楚。 半晌,贺希夷低头笑了笑,他想以后他一定也要抱着他的儿子过来看看,男孩子要从小就得心怀高远的。 他这样想着却忽略了,他和谁成婚生下的孩子,才可以自小就出入东宫。 冯鸣请示道:“头儿,我已经和言官们都联系好了,那帮人本来都打退堂鼓了,一听我们武将愿意跟他们联合,心思又都活络了。” 贺希夷闻言轻蔑的一哂,锐利的脸廓像只矫捷的猎豹般从容,“嘴再怎么铁,也就是群葫芦。不拿出真东西,就想让陛下服软,简直异想天开。” 冯鸣点点头,“确实,皇上不是个昏君,唯独在这件事上有些执拗。”言罢,却话锋一转,说道:“可是说来也是皇上的私事,头儿为什么非揪着不放?”冯鸣是在试探贺希夷,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贺希夷冷笑一声,“从前我不理是我不屑理,何必跟一个内侍阉人一般见识。可是现在看来,陛下是动了真心了,我不得不劝一劝了。先不说子嗣国本,就是yīn云霁那yīn险狡诈的性子,纳入后宫他配么?” 冯鸣摸了摸鼻子,他本来就不是聪明人,更藏不住话去慢慢套,想了想,只能硬着头皮直截了当的问出了想问的,“头儿,我看着你有点不对劲,你是不是对陛下…” 贺希夷笑得张狂,仿佛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对她什么?喜欢她?冯鸣,你要知道,我和陛下相识十余年,要是喜欢早就喜欢了,怎么可能等到现在?” 冯鸣噎了一下,嘴比脑子快,弱弱说道:“说不定你真的是早就喜欢陛下了呢?” 冯鸣问得快,贺希夷答得比他更快,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就断然的喝道:“这不可能。” 这声断喝吓得两人都暗自一惊,贺希夷顿了顿,压低声音,轻轻解释道:“我在宫中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出宫,怎么可能喜欢陛下。”片刻又加了一句,“我这一次,不过替天行道罢了。” 习武之人血易热,听到这种话总是心里沸腾着的。冯鸣立刻就感到一阵激动,再不想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不住的点头。 贺希夷接着说道:“皇上想拖,那就让她拖,毕竟yīn云霁生死不明,若是他最后死了,那朝臣就白和皇上撕破脸了。想必皇上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给言官留了几分面子。若是yīn云霁醒了,你就怂恿郑仁递奏折,明白吗?” 冯鸣说道:“明白,咱们话没人家说得漂亮,咱们不出这个头。可是,要是郑仁没能说服皇上,皇上铁了心要迎娶yīn云霁呢?” 贺希夷咬咬牙,长吐出一口气,闭目良久,方才说道:“娶就娶,只是不能让她太顺利。” 此言一出,气氛便沉重起来,两人相对着都有些怅然迷惘。 冯鸣不知道为什么yīn云霁的事贺希夷这么过不去,曾经顾江离时常出入宫闱时,也未见他这么横加阻拦。 贺希夷是不知道自己胸中无名的憋闷是为了什么,只道宫中果然压抑,不如边关天高地广。 静默片刻,贺希夷甩甩头,像是要甩去这些烦恼。他抄起桌上的陌刀,提着包袱,说道:“边关一刻不能等,我这就走了。” 冯鸣急道:“天色已晚,头儿不如明天再走,路也好赶。”神情中俱是不舍之意。 贺希夷笑了,星眸朗目里意气风发,“走了,以后有得是机会见面呢。” * yīn云霁在宗人府躺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在夏安的照顾下退了烧,清醒了过来。 yīn云霁醒来就看见四面挂着厚厚的棉帛都掩不住的简陋的牢房,想了想,才发现这里是宗人府。 看这摆设好像是上次关押庆王的那一间,yīn云霁虚弱的笑笑,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正想着,夏安那张长了皱纹的脸突然冒进视野里来,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像是不甘心放人回魂的鬼差,“真的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yīn云霁皱眉想了想,想必是李祐温派他来照顾自己的,也是,这么重的伤,满裕朝除了他也没人能治了。 “她呢?”yīn云霁张口有些气虚,这一问差点咽在嗓子里没问出来。 夏安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没来。没良心的,我不眠不休的照顾你三天,现在眼底还带着两圈青呢,你醒来倒先问皇上。” yīn云霁凤眸淡淡,轻轻道谢,“有劳你,多谢。” 只这一句夏安也就消气了,他本就是医者仁心兼胆肥皮厚,虽吃过他几吓,但也算是另一种的熟识,更何况他现下重伤,夏安也没真的计较什么。 这一不计较,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仗着他昏迷了这几日人事不省,夏安也乐意充当个知心大叔,“说吧,想知道什么啊?” yīn云霁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想要知道什么。李祐温把自己关在这里,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是要将自己问罪。 至于为什么没有当场枭首,还把自己救了回来。应该是还想审问自己,想将同谋清算无遗。 甚至,yīn云霁静静的闭上眼睛,公开处刑。 谋逆这种大罪,都是公开处刑,以期达到最大的震慑作用。如果主犯是像自己这样的宦官,那更好办了,赤身luǒ|体的向城门口一挂,飘飘dàngdàng的任人围观。 那样丑陋作呕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一个看到的人胆寒。 其实yīn云霁本没有想要活下来,毕竟在他的计划里,他就是想让自己的死给李祐温留下抹不去的烙印,让她午夜梦回都要因自己而醒。 可是他却被夏安救回来了,他知道这肯定是出于李祐温的命令。既然李祐温想让自己活着,或者更确切的说,想让自己死的时候还没到,那么自己就要按她的心意,在她计划的时刻到来之前活着。 yīn云霁缓缓的摇了摇头,漆黑的瞳孔中波澜不惊的望向牢房里唯一的天窗。 夏安一愣,满肚子的话硬生生的憋在嘴边,憋得嗓子眼都有些痒痒。 他想替李祐温解释解释不能来看他的原因,可是人家摆明了不想听,自己还上赶着说什么呀。 好在他已经醒了,暂时还不需要看护,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到隔壁自己暂住的牢房躺下补眠。 第80章 yīn云霁被押在宗人府的消息,传了五六天,终于传到了皇陵。 听到消息时,庆王李祐深正在楚王的院子里闲坐,他挠了挠头发,问道:“姐姐怎么看?” 楚王李祐湛穿着薄薄的夹袄,她天生体弱,不过刚刚深秋,就已经换上了初冬的衣服了。脸上的胎记并不忙着遮掩,她自己恁般从容,旁人也就忽略得好像看不见了。 她想了想,轻启檀口说道:“yīn云霁也是用情颇深,当年他在皇姐身边时,我瞅着就有几分不妥。他们宦官性子都有几分不正常,行事看不清路数,有什么话不肯好好说,非要闹一场,别人方才能明白过来。” 庆王点点头,楚王说什么他一向是附和的,“可不是么。”说罢,话锋一转,“不过弟弟还是想帮他一把。” 楚王略有诧异,淡烟眉轻扬,“这是为何?咱们已经在皇陵里了,何必趟那浑水?” 庆王垂着眸,慢慢搅弄着手里厚实素白的茶碗盖,借机掩下锋芒盘算,解释道:“昔年我在宗人府和yīn云霁有笔jiāo易,今日该还回去了账。” 楚王弯起丹凤眉眼,无奈的笑笑,“咱俩一母所出,我还不知道你?你何时转成有恩必报的性子了?” 庆王绷不住,缓缓笑开,丢开了那茶碗,上挑着眼尾锁住李祐湛,“姐姐是拐着弯的骂我忘恩负义?我可不知我何时负过姐姐。” 李祐湛到底是女儿家脸皮薄,轻咳了一声,假意左右望望,自是没人的,便转过头嗔道:“青天白日的你说这个做甚么?就说你到底因何去说合?” 庆王诡秘一笑,专注的看着李祐湛的眼睛,说道:“就是为了以后不止青天白日,晚上也能同你说这些个体己话。” 李祐湛一愣,不解的皱着眉头,脸上虽有羞赧,更多的却是疑惑。 庆王更压低了声音,“姐姐向来冰清玉洁,没往那上面想过。”言下意有所指,无限深意。 李祐湛羞红了脸,她也大了并非人事不懂,闻言脑子里颇有几分浮想联翩,却又不得不qiáng撑着向下听。 “皇姐现在以一己之力压下所有议罪的奏折,别人都能看出来,咱们亲姐弟更明白,她这摆明了是动了真情了。更兼yīn云霁醒了,没死成,这可不是天意?” 楚王皱了眉,“什么天意,我看是为难。”末了又加了一句,“处处都难。” 庆王接道:“所以皇姐让我去帮她排除万难。首当其冲的,就是yīn云霁这个宦官,他的子嗣问题。” 楚王乜了他一眼,“你怎地就知道皇姐是这么想的?” 庆王说道:“咱们在皇陵,离盛京城一百多里地,咱又没特意去探听,怎么不过五六天消息就传过来了?按正常速度少说半个月,这未免也太快了。” 楚王在心里算下日期,点点头,“这是皇姐派的人传的信。可我还是想不通,你怎么知道皇姐想和你做的jiāo易,就是按你想的来的?” 庆王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布衣,笑得风轻云淡,“姐姐还qiáng撑着口是心非,我看你就是不好意思直说。我父亲去帮顾江离,为的就是这个,皇姐来找我,为的也是这个。谁让人无我有呢?” 说罢,又狭促的眨眨眼,“说错了,是人无咱俩有。” 还不等李祐湛恼羞成怒的将茶碗摔出来,他赶忙转出屋门,高声叫着皇陵的小太监,“备马,本王要回京面圣。”复又隔着窗向屋里说道:“姐姐我先走了,过几日便回。” * 庆王出皇陵是意外的顺利,不必递折子,甚至连马都是上好的西域骏马。这下李祐深心里更有底了,皇帝正在等着自己。 跑了两天半方才赶到盛京,离着老远,李祐深就看见城门口上挂了一排又一排尸体。 那处都是割了一刀的,光溜溜连个遮掩都没有。 这都是复辟时未听从yīn云霁命令,胆敢和天子抗衡的东厂和近侍军下属。进城时听围在那里仰头看的百姓议论,尸体太多一次挂不下,这已经换了好几批了。 李祐深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从成排尸体遮蔽的yīn影下踏马而过。yīn云霁真是不费chuī灰之力就摘除了平日里阳奉yīn违的人,现在东厂剩下的都是对他的忠诚甚于自己生命的人,虽然人少了,却更好用了。 李祐深略带嘲弄的想道,挂着的这些人若是知道听yīn云霁的话束手待毙反而不会死,想必肠子都要悔青了。 不过这已经不gān他的事了,左右他的皇姐乐意宠着yīn云霁,两人都愿意互相替对方手上沾血,他哪有插话的份。 赶到皇宫后,御前的宦官领他到玉泉宫,匆匆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蟒袍便来到御书房见李祐温。 李祐温正坐在御案后的椅子上等着她,案上两堆奏折,一堆只有几本,另一堆却垒得高高的,险些遮了李祐温清和的容貌。 多的那一堆折子,自然是这几日压下留中待发的。 李祐深行过礼后向上一瞅,原本他这两个姐姐长得就不像,如今李祐温压着一肚子思量,更兼登基已有一年,身上帝王积威更重。李祐深看着她,无论如何叫不出皇姐两字。 李祐温揉了揉眉间,问道:“你和楚王还有太妃在皇陵过得还好吧?” 清冷的嗓音落在仅有两人的房间内,总显得暗含深意。 庆王垂首恭敬的说道:“多谢陛下还惦念着,过得还好。” 李祐温点点头,看着香炉里龙涎香缓缓上升的轻烟,意有所指,“你和楚王如今看着倒还圆满。” 庆王知道她这是等着自己先开口,便笑笑说道:“这也是陛下的隆恩,要不然臣弟和楚王哪有今日。陛下有何事,臣弟和楚王任凭差遣。” 李祐温还是语调轻柔,冷静的说道:“朕不差遣你们,只是想和你们做个jiāo易。” 庆王笑笑,“陛下不必多言,此事和前事算下来是两重恩典,就是臣弟背一辈子骂名也认了。” 李祐温漆黑的眼眸盯着他,像是直照进他的眼底,“你们可想好了,不止是一辈子骂名的事。” 庆王眉目一舒,笑道:“我们早就想好了,此生绝不反悔。陛下您放心,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我们不敢奢望再多。” 李祐温这才松了口气,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那堆摞起来的奏折,低声说道:“那就好。” 过了半晌,又加了一句,“等朕回来,会派人到皇陵传信。” 庆王复又跪下来行了个大礼,“谢主隆恩。”想了想,终究还是说出来,“臣弟亦有贺礼相赠。” 说罢,将从皇陵带来的鹿皮小箱子提了出来。心里还有些痛得滴血,这可是他最喜爱的收藏,若不是姐姐脸皮薄,他早留着自己用了。 李祐温微微侧头,视线绕过御案,目光淡漠,兴趣缺缺的问道:“这是何物?” 庆王此时倒有些羞涩,只含糊说道:“等陛下一观便知,臣弟先回城中府邸暂住了。” 不等李祐温说话,便匆忙退了出去,带了李祐温派给他的小太监,回到了城中被封住的庆王府,重新洒扫暂时落脚。 * 李祐温等他走后,待了一会,还是好奇的开了箱,然而只看了一眼就猛地阖上了。 纤长的手指扣在箱面上,李祐温低头看着,即便是隔了一层鹿皮,视线仿佛也能穿透,重新描摹着刚才看到的轮廓。 一想到这个,李祐温像烫了眼睛似的,连箱子也不看了,转而盯着地上的花石纲。 脑子一片空白的盯了半晌,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按在箱子上没有放下来。 李祐温本想立刻将手拿回来,可是却不知为何,箱面像磁石一样,生生吸着自己抽不开。 李祐温不自觉的摩挲着掌下柔软的鹿皮,这种软糯的触感让她回想起yīn云霁纤细白皙的脖颈。 这一下心热得砰砰直跳,脑子里颠三倒四的想着乾清宫的正殿和偏殿,东厂里他的卧室,凡是他睡过的chuáng,不管梨木的柏木的,都在脑子里像脱缰的野马跑了一遍,最后思绪聚集在宗人府里那暗无天日的囚室。 李祐温抬头望望外面的天,深秋的天暗得早,夜色已经笼罩了皇宫,盖住所有古往今来在这里上演的腌臜。 李祐温磨蹭半天还是不能把手收回来,想着刚才和庆王做好了jiāo易也能放下心。便索性放纵一次,再一次开了箱子,挑出一束软绳,和一支最细的攥在手心里。 推开雕龙门扉,出了乾清宫,李祐温趁着夜色施展轻功,愣是没有惊动一个人,匆匆赶到了西六宫深处的宗人府。 她悄无声息的走到yīn云霁的牢房外三丈的距离,静静的听着里面的动静。 yīn云霁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每日都是睡多醒少,夏安年纪大了,等到他睡着的时候也就自己回屋补眠。 李祐温竖起耳朵,听着里面悠长轻缓的呼吸,确定yīn云霁已经熟睡,淡淡的露出一抹微笑。 牢门并没有上锁,李祐温轻轻推开,足音轻得一丝听不见,带着一身冰凉夜色,慢慢站定在他的chuáng头,俯身看向他。 重伤要愈合,会耗去很多心力,yīn云霁单薄的身子本就支撑不住,此时毫无防备的昏睡过去,竟是没有发现chuáng边多了一个人。 牢房里唯一的光源便是那扇高高的天窗,月光从那里漏下清辉,照得整个屋子都朦朦胧胧的,像笼上了白纱。 棉被上盖抵住尖尖的下颌,几分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皮肤,越发显得那秾丽的容貌绮靡缠绵,乖顺温驯的平躺在枕上。 浓淡得宜的长眉顺滑,下面纤长的睫毛上下穿插jiāo合,像是最脆弱的防守,只要攻破它们,就能看到他眼底只对她袒露的心事。但是最吸引李祐温的还是他柔软淡红的薄唇,顾忌着他会醒来,才没有遵从心里的召唤吻上去。 她仿佛楚襄王趁夜会云梦之台,于朝政bī迫的罅隙中过来喘上一口气。暮为行雨,她看着他薄被下的躯体,暮为行雨,天光一出便是风起云止,千里而逝。 如chūn风般温润的女帝身着明huáng静静的立在那里,从容和缓的一身风度,任谁也想不到,她袖子下的手心里,正握着世上最私密最yīn暗的器物。 第81章 yīn云霁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抛入了黑暗的河道,被密不透光的,蔓生的湿滑水荇紧紧缠住,他想挣脱却抵不过这沉重的昏迷,直到河水浸透衣裳,冰凉的感觉漫延进皮肤,他才霍然的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才发现只是梦一场,而自己仍旧在宗人府的简陋牢房内。他稳了稳心神才发现,屋内到底和他入睡前还是有区别的。 李祐温正躺在他的身侧支着下颌静静的看着他,眼中晦暗不明的神色,如同荒芜的原野,看似空dàng垂阔,实则一点火星就能燃尽万物。 yīn云霁瞬间感到一丝惊慌,他刚想开口就发现事情不妙。 有一支凉凉的物什在自己脖颈下游走,触感恰似梦中的令他恐惧的冰冷河水。 他望进李祐温的眼底,陡然后知后觉的发现连自己的手腕也被束缚住了,牢牢的固定在枕上的chuáng梁上。 yīn云霁声音轻柔的询问着:“陛下?” 李祐温支着下颌,微微笑着看着他,可是手里的东西却沿着上衣jiāo领的隙缝,贴着皮肤向下滑去,一路挑开脆弱的单衣,露出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莹白。 yīn云霁眨眨眼,难耐的动了动,想要阻止衣裳的滑落。 李祐温淡淡说道:“别动,让朕看看你的伤如何了。” 李祐温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掩在衣服下的,未曾示人的美丽,一寸寸被迫映入自己的眼帘。 大约六寸宽的布带从腋下斜穿到另一侧的肩膀,将胸前的伤口覆得严实。有夏安每日换药,伤口愈合得很快,完全看不出之前的血色。 李祐温仔细的查看一番,说道:“看来你的伤恢复得很好,这样朕就不担心今晚了。” yīn云霁还没有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发现她拿的冰凉物体已经滑到了胸膛下。 他这才看见那作怪的究竟是什么,一支透明的琉璃细棒,握在她手里,折着光圣洁得像是郁青山上的积雪。 可是他的心却是沉到了谷底,沉得几乎坠到胃里,无一不疼。他长在这腌臜深宫十六年,不是不懂这东西是gān什么的。 它挑逗着自己敏感的神经,所过之处,皮肤无不轻轻的颤栗投降。而它的最终方向,隐隐指向那个丑陋的地方。 直到此时yīn云霁才明白过来,李祐温今夜假公济私的目的。他闭上眼睛自嘲的笑笑,原来他在临刑前还要被物尽其用,看着她压榨gān净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她李祐温究竟是何其狠心,才能在自己落魄至此时,还要用那般难以启齿的方法羞rǔ自己。 他是爱他,但他绝不甘心得到这样的下场。 那支琉璃还在向下,一路蜿蜒蛇行,折出白光清晰的映在李祐温漆黑的眼底,那里面有一篝yīn郁的暗火,烧得她口gān舌燥。 就在她挑挑眉,想要俯身下去一亲芳泽时,yīn云霁的声音冷冷响了起来,“不要,陛下。” 李祐温抬起头来,只当他是害羞,便温和的笑着安抚他,“别怕。”手里的琉璃还是向下,眼看着便划到肚脐。 单薄的上衣已经完全散落,双手在头顶被红绳缚住,削肩窄腰的身材彻底舒展在chuáng上。李祐温秀长的乌发落在其上,发丝扎得他浑身苏麻,黑白相映jiāo叠得缠绵刺目。 这场景落在李祐温眼里是惊艳,可是yīn云霁自己垂眼看到只觉得不堪。 发现李祐温没有罢手的意思,yīn云霁的神智终于开始崩溃。 他宁可去挂城楼,也不想在这样不被爱的情况下,被她看到所有的yīn私。 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没于额发间,快得转瞬即逝。yīn云霁一字一顿,狠厉得近乎是在下命令,“陛下,你杀了我。” 李祐温一愣,似乎还没有从脉脉柔情中清醒过来。 yīn云霁毫无回转,直视着她,话语像刀锋一样,不知是想自卫还是想自杀,“我拖着这种刑余卑贱的残躯,怀着肮脏龌龊的心思,觊觎陛下已久,妄图染指玷|污。这等大罪我自知不能活,陛下,你直接杀了我。” 难堪的话语不止是自伤,也同样刺伤了李祐温。她终于明白yīn云霁是真的抗拒,抗拒到不惜用语言自rǔ也要避开。 李祐温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心里酸软成一片,轻轻的开口,像是怕冲撞了他,“朕怎么会杀你。” 顿了顿,才说出酝酿了很久的话,“朕爱你。” 温润的桃花眼中情愫漫溢,像是chūn风伴着月光缭绕满室,一腔心事静待他的回应。 yīn云霁凄然的笑笑,断然道:“不是,如果陛下的爱是这样的话,陛下根本就不爱我。” 腹下冰凉的琉璃棒终于停住了,离裤腰不过一寸。夜色如水,牢房里静得可怕。 李祐温垂眸掩下眼中浓黑雾沼,这话是他第二遍说了,相叠加的bào怒效果比上一次还要厉害。 李祐温怕他再吐出什么伤人伤己的话,让自己失去一直引以为傲的忍耐,抬手将琉璃棒径直塞进他的嘴里。 李祐温qiáng压下心里的乖戾,像是山雨欲来的沉寂,低声喝道:“不准再说了。” 那纤细的透明棒体,诚实的反映出yīn云霁上面的腔体,口里蠕动的嫩肉,和嫣红的内壁都看得一清二楚。 姣好的薄唇含着琉璃,半张着合不拢,里面水泽闪动,柔软的舌头轻舔过,洁白的碎牙若隐若现,看得李祐温眼圈都烧红了。 那琉璃棒是庆王带来那套里最细的一支,还没有小指粗,并没有完全的堵住yīn云霁的嘴,他动了动舌头,想要将它推挤出去。 他刚动,李祐温就抬手捏住尾端,深沉的目光看着他,不容他反抗的,缓缓抵得更深。 四目相对间,谁都不肯退让。 他使劲的向外推着,可是舌头的力量怎么可以和手相比。刚推出去一寸,又被李祐温压进去两寸。 最后琉璃棒直插|进口腔深处,硬生生bī得yīn云霁眼尾眉梢都泛着薄红,轻轻的喘息着,被紧缚的白皙身段流畅,随意瞥人一眼都像是娇嗔,妖冶媚惑得撩人。 李祐温打定主意要yīn云霁知道她是真的爱他,心中的怜惜绮念全涌了出来,一只手抽|插着他口腔里的棒体,另一只手慢慢摸上软糯细腻的皮肤。 掌心下的心脏跳得厉害,像是离了水濒死的鱼,一下下的撞击着。他身上清冷的莲花香气愈演愈烈,缓缓蒸腾弥漫在chuáng笫间,勾得李祐温想低头咬上一口。 可是就在此时的暧昧中,风云突变。 yīn云霁放弃了挣扎,迎着李祐温疑惑的目光,闭上眼睛,直接咬碎了口里的琉璃,就着碎片径直往下咽。 李祐温反应更快,伸手卡住他的脖颈,把他拽得侧到chuáng边,膝盖狠狠顶上他的胃,bī得他将嘴里的碎片都吐了出来。 胃液混合着鲜血流了chuáng下一地,李祐温仍不放心,捏住他的脸颊,掰开他的嘴看向里面,除了划出来的几道口子,确实没有碎片了,才将他甩回chuáng上。 yīn云霁的身体弓得像只虾米,李祐温使了八成的力,他胃痛得要命。不住的咳嗽着,吐出鲜血又沾染在chuáng褥上,却因为双手被反绑在chuáng头,连擦一下都不能。胸膛包扎的布条里,伤口又开始隐隐渗出血色。 他沾了一身鲜血,发丝凌乱,眼角泛泪,整个人láng狈不堪。更兼李祐温站在chuáng边,冷冷看着他。 李祐温来时的那些情思,此时彻底不剩,盯着地上的碎琉璃和鲜血,寒声问道:“你当真不愿至此?” yīn云霁虚弱的笑笑,qiáng压下疼痛,慢慢说道:“曾经唯有陛下将我看作正常人,只这一点便足以,足以使我,心生妄念,以下犯上。 可是我从未想到,我奢求的陛下的爱,就是将我视为弄臣玩物。我实在是不甘心。 若是陛下视我为优伶,我便毁了嗓子,若是陛下视我为琴师,我便砍了双手,若陛下视我为舞姬,我便剁了双脚。” 李祐温生生被这话bī得退了一步,诧异道:“那你究竟想要如何?” yīn云霁勉qiáng抬起头,月光的清辉下,凤眸里满是偏执的倔qiáng,“我要陛下平等的注视我。” 李祐温像是听见了盘古开天辟地的雷声,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本就是高于这个国家的所有人,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诉求。 李祐温心下震惊和纳罕几乎溢出来,她看着他颠倒风华的脸,倒吸口冷气,缓缓说道:“这怎么可能?你真是疯了。” 像是为了彻底打消yīn云霁这荒唐的念头,李祐温脱口背出留中的奏折里,反复提及的大裕律例,“私禁帝王,谋逆作乱,按律当剥皮揎草,以儆效尤。yīn云霁,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你究竟错在哪里了。” 说罢转身便走,不管他如何在身后咳嗽,再没看他一眼。 那样子,像是她平生第一次落荒而逃。 第82章 牢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yīn云霁只觉得自己的胃像是插了把刀子在翻搅,痛得他埋头将身体弓到最大限度,可是他却连揉一揉都做不到。 手腕被绳索越勒越紧,包括小臂内侧细腻的皮肤,也因为紧紧并拢的摩擦发了红。侧面弯着身体,一边的肩窝反扭着被抻到发白。 嘴里的血一直在涌,想必被琉璃碎块划得不浅,混合着胃液和口水,染上chuáng褥和下颌。平日顺长的头发,经过刚才翻来覆去的折腾,打成难解的结,沾了额头鬓角的薄汗,贴在苍白病弱的脸颊上。 上衣的jiāo领早就被拨开了,向上被推挤得皱皱巴巴,因着双手被缚才没有完全脱下来,可是也没有半分的蔽体作用了。yīn暗的牢房里,天窗透出的唯一清冷光束正打在他身上,映出同样苍白脆弱的皮肤,和几处暧昧的红痕。 李祐温已走,yīn云霁终于放弃了挣扎,缓缓呼吸平复身上的剧痛。他闭上眼睛,拖着一副被狠狠蹂|躏过的,凌乱不堪的身体,像是被玩坏了的样子,在一片láng藉的chuáng上低低笑出悲意。 太痛了,从身到心,无一不痛。yīn云霁用细牙紧咬住下唇,拼命往回咽着嘴里铁锈味的血。还看不清么,再怎么机关算尽,在怎么情深如许,也只是个供人消遣的玩物而已。 甚至还是个祖传的玩物。yīn云霁近乎自nüè的想,几乎笑出声来。幼时被她的父亲,先皇平治帝拿来作震慑罪臣的筏子,每日被都知监长随鞭打取乐,后来在先皇面前百般隐忍的讨好奉承,逐渐放松了他的警惕,就像条会作揖的狗,这才得了些权力,慢慢做到东厂督主,临了还差点被遗诏赐死。 他的父亲确实是谋逆,这些苦痛权当是应得的罚,他替父亲认了,可是心里未必没有仇没有恨。等到李祐温登基,他心甘情愿放下了那些肮脏的陈年旧怨,想要将自己珍藏的心,gāngān净净的送给她。可是她拿来的是什么呢?yīn云霁绝望的回想,竟然是狎戏俘虏的工具。 后半生的每夜,都在这恢弘华丽的宗人府内,在一排yīn暗密闭的牢房最深处,被专门掌管他的狱卒捆扎成扭曲的姿势摆在chuáng上,单等某日皇帝兴致高昂的亲临赏玩。用那些难以启齿的东西,在他的身上试验,操控着他的情|欲和渴望,可是她自己呢,却不被gān扰的,甚至是冷静的旁观他沉沦的丑态。 呵,如果这样被玩上十几年还没有死的话,就放出来给她的皇子们当保险的不会失控的牲畜骑,当然夹住那些东西才更像,一匹马或者是一条狗。 总之,他这辈子哪里有福气做人。 yīn云霁是从非人的最底层爬上来的,他不是没见过,那些犯了错却面目清秀的小内侍最后凄惨的下场。上位者往往一句拖下去,自然就有人来将他们拖到地狱的最深处,一层层的叠上去,让他们至死连翻身都无力。 这是他亲眼目睹过的,令人作呕的颤栗,所以他怎能不往最黑暗的地方想,又怎能不恐惧绝望。 他不想做她的玩物,这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底线。他不愿意苟活于世,想立时咬舌自尽,可是他又贪恋她的最后一面。所幸她判了他的死刑,在法场上,他总还是能见到她的。 他闭着眼睛下定决心,血液倒流得指尖都已经发麻,他却动都不动一下。就在这时,他觉得有人在解绑住他的绳子。 yīn云霁睁开眼睛,看到夏安披着外袍过来,正担忧的看着他。 夏安边解绳子边叹了口气,“怎么又闹成这样。” 牢房四壁本是单薄木板挂了棉帛,刚才两人的动静那么大,又打又吐的,早把夏安吵醒了,来龙去脉听了个清清楚楚。趁着李祐温盛怒而去,他才敢从围未关的牢门溜进来,继续照顾他的病人。 那绳扣被挣得几乎变成死扣,深深嵌进皮肤里,夏安费了好大劲,指甲都抠酸了,方才解开。 yīn云霁不说话,解下来的手腕勒出紫红的深痕,jiāo错在纤细的腕骨上,一瞬间的回血刺得手掌如同针扎。 夏安看他如泥塑般岿然不动,只得叹了口气,任命般的替他揉起来,揉了一会感觉他应该不疼了,又倒了杯冷水递过来。 夏安说道:“含着,先把嘴里的口子止住血。” 拒绝别人真心实意的帮助显然是不明智的,yīn云霁听话的接过水,含了一口,感受伤口在缓缓的收缩。 夏安复又探过身,看着他一身láng狈,把过脉说道:“你和陛下,总有本事搞得自己一身伤。你胸前的口子八成又裂了,胃这里大块的乌青,胃经也有受损的迹象,你这地上chuáng上几摊血,估计里面不止嘴里出的血,也有从胃里吐出来的。” 夏安起身绞了丝帕,替yīn云霁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汗,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将胸前的布条重新敷药换过,找了套新的上衣给他穿好,其间还将他带血的chuáng褥重新换过,盖好被子防止他受凉伤风。 这样一顿收拾下来,yīn云霁的脸色方才转好了一些。 夏安又在屋里煎了一副养胃的药,边扇着火,边说道:“陛下肯来看你,不是极好的事么。这些日子,言官一直在递折子,她全留中待发了。她想提拔内阁为你说话,可是那帮拿笔杆子的就没几个向着你的。bī得她没办法,直接把国子监的学生下放到地方,再从地方提拔官员上京。那帮学生考出功名也是先到地方历练,能早点去倒是都同意。地方的官员不熟悉你,反对的声音也小。只是他们上京来,什么事物都不熟练,现在京政倒是有大半压到她一个人身上。加上你这东厂没被剿的都关起来了,整个盛京舆情汹汹,说什么的都有。她能抽空过来,也是不容易。” yīn云霁侧头,听得有些揪心,仔细回想刚才李祐温身上是否有疲惫的感觉,可是只记起自己的愤怒和绝望,以至于丧失了敏锐的感官。 若是他早点知道,早点知道这些事,他必会好好同她说说话。 夏安看他默不作声,决定再放个大招,毕竟他看得出来,李祐温是真心喜欢yīn云霁,他作为长辈,也不愿意看他俩这么互相自误。 夏安放下了手里的扇火的小扇,捡起地上的一小截琉璃棒,上面还有凹凸锋利的断痕,便说道:“你是为这个和陛下闹吧?这么尖锐的东西就往嗓子里咽,你还当真是不要命了。” yīn云霁冷笑一声,“陛下这么对我,我还要命做什么,拿给她玩么?” 夏安诧异道:“你怎么能往那里想呢?陛下何时耍着你玩了?” yīn云霁咬牙说道:“她明知…明知我不能有子嗣,还和我做那档子事,不是玩弄我是什么?” 夏安一愣,默然半晌,缓缓放下手里的琉璃,说道:“你错了,陛下是真的很爱你。那种事不是肮脏可耻的,也不是为了绵延子嗣,陛下只是想还给你,作为人可以享受的最基本的欢愉,仅此而已。” yīn云霁在被下握紧手掌,冷冷说道:“你说的倒是轻巧,可是我一介宦官,不是男人,不是女人,游走在人世的罅隙里,做不了父亲,成不了家庭,得不到爱,我根本连人都算不上。” 夏安摇摇头,注视着他目光悲悯,语调哀伤的说道:“所以陛下是真的爱你,我听见你说想要个平等,她已经给你了。”他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她为了你放弃了可以生育的千分之一的机会。” yīn云霁整个人都木了,脑中像是轰隆隆的雷声碾过,心里漫上巨大的惶恐,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安看着他,像是怜悯打烊时晚到的孩童错过了最后的糖果,缓缓的说道:“其实陛下的药是一日不能缺的,如果断了一日,不仅前功尽弃,以后即便再喝也不会有任何效果了,此生再无法生育。而你bī宫那日,她原本已经换了药。她自出生起,二十年十月余,七千六百一十一碗药,碗碗经过我的手,因为你,她尽皆虚掷。” yīn云霁的眼泪霎时间便流了下来,他抓住chuáng单的手生生折下指甲来,血又重新刺目,他含混的呜咽着,像是要把心都吐出来,因为那东西已经不会跳了。 夏安接着说道:“她早就打算陪你了,你做不了父亲,她便也不做母亲。你不是得不到爱,她其实已经给你了。你也不是不能成婚,她力排众议就是要迎你入宫。如果这就是你想得到的平等,她已经给你了。” yīn云霁在长时间的无声的哭泣后,终于嘶喊出声,带着对自己的痛恨,想要奋力的杀死这可悲的命运,“不是的,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从未将她看做帝王,我只是把她看做一个人普通的人,我想要的平等,不过是希望她也同样把我当做一个普通人而已。” 说罢,不顾满身的伤口便要下chuáng。夏安看着他胸前的布条又要渗出血迹,连忙拦住他说道:“你要做什么?” yīn云霁痛到咬牙,可还是说道:“我要去见陛下。” 夏安叹了口气,把他按回去,说道:“你冷静点,陛下不会见你的,况且你出不了这道门。” yīn云霁发红的眼睛抬头盯着夏安,冷冷问道:“陛下为什么不会见我?” 夏安说道:“她判了你的死刑,便不会改了,想必是被你伤了心。”想了想又说道:“或者被你的念头惊到了,你要知道,她首先是一位皇帝。” yīn云霁被夏安的话泼了盆冷水,不管她有多爱,那都是刚才之前的事了。她向来言出必行,她既然要将他剥皮萱草,那就是不会再爱自己了。 yīn云霁生平第一次有了百念俱灰的感觉,得到了奢求的爱又被自己亲手弄丢,他承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第83章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自古起义者反抗皇帝,也不过是藏着私心,想要自己去替换而已。 李祐温回到御书房,陷坐在冷硬的龙椅里,皱眉揉着太阳xué,细细的指尖捏进皮肤里,不断的回想yīn云霁的话。 谁能和皇帝平等呢?皇帝乃是天之子,被子民奉为万岁,即便尊贵如皇后也不过千岁。她已登至顶峰,漫漫余生,寒来暑往,也只是一人独赏,所以她才那么渴望有人能真心实意的入宫陪她。 没错,只是陪她。她想要的,绝不是yīn云霁这样,怀着惊世骇俗的念头,甚至想要推翻几千年的皇权体系。 想与皇帝平等,要么分国而治,要么,李祐温想到这里,眸中一寒,要么便是无君而治。 君权神授,天命所予,李祐温再爱他,也不可能为了他,让祖宗的江山来路变得名不正言不顺,让君臣纲常尽皆泯灭。 她要安安稳稳的承接先祖的道路,然后在大行后将它顺顺利利的jiāo给继位者。李祐温想到这里,便有愤怒涌上心头。因为既定好的人生,出现了yīn云霁这个变数,也是唯一的变数。 为何他不肯妥妥帖帖的,难道自己给他的还不够么?李祐温将桌上留中的奏折揉成一团,咬牙想着。她退让的已经够多了,但是他的野心太大了,还要让她怎么让? 到这一步,她根本已经让不了,也不能让了。 可是此时独坐,李祐温心里隐隐有个声音,不可遏制的尖锐的质问,难道yīn云霁说的真的不对么?自己为帝王凭的是血脉传承,可是生来如此便一定是不可动摇的么? 像是心里的一根刺,扎得李祐温的眼睛有些发红。她竟然有些庆幸,yīn云霁被硬生生的折断了翅膀,方才埋没于深宫不得出。若不然他这样闪光的自由的灵魂,放到外面任其翱翔,保不齐现在已然天下大乱。 想到这里,李祐温心里的愤怒悄然平息下来。她落荒而逃,躲在这里惶惶然,不过是因为她明白,他说得是对的。 而她却不能让这种正确成立。 这样说来,她不过扮演着可耻的迫害者的角色。宫刑锁住了yīn云霁的身体,让他双脚牢牢的扎在皇城,永世不得出,而她却想让他的思想高光一并锁住,飞不出层层宫墙,甚至连存在的痕迹都没有,悄然湮灭无人知晓。 同样是被九重深宫禁锢的人,可是何其悲哀,她却要再去加害他。李祐温乌黑的眼眸透着寒光,看着缓缓缩短的灯烛,脑中将帝王社稷,前朝后宫都想了一遍,暗暗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她要yīn云霁这个人,神形俱灭。 * 李祐温第二天在奉天殿早朝便宣布,她决定要到郁青山祭天。 历代帝王一生只可到郁青山祭天一次,到裕朝圣教蕴空教,提出一件非财非寿不逆王朝气数的愿望。 谁也不清楚蕴空教的来历,也不知他们是如何与李氏先祖缔约的,只知道他们几乎就是仙人,是真正能够实现人的愿望。可惜他们只服务于每代帝王,位置又缥缈难寻,不然门槛早被求神的人踏平了。 这相当于是帝王的保命符,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去动用。 此令一下,朝臣心中都在反对,李祐温还年轻,未来江山社稷指不定会有什么问题,她这样早早就将机会用了,难保日后遇到难事无计可施,他们也跟着遭殃。 可是他们用膝盖想也知道,在这节骨眼上,李祐温提出要祭天,铁定是和yīn云霁的事有关。 即便有着非财非寿,不逆气数的底线,可以解决此事还是有很多方法的。比如最直接的,反对的朝臣攻讦的最大焦点就是yīn云霁是个宦官,如果李祐温去许愿,使其那处重新生出来,也不是不可以,简单粗bào的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可如果真的为了区区一个宦官làng费了这样一个万分宝贵的机会,简直令人痛心疾首。 但是目前盛京的局面久久的僵持不下,一来需要改变,皇帝离京,转移了风向,京中很多事也有了回转的间隙。二来李祐温向来贤明,即便是为了yīn云霁,也未必真的会许这么荒唐的愿。 大臣们互相犹豫着对视,想要知道李祐温究竟想要做什么,可是这却又不是他们应该置喙的。 李祐温看出了他们心中忐忑,温润的容貌隐在冕旒之后,声音淡漠,徐徐说道:“众卿家放心,朕不是莽撞之君,确是有要事前去祭天。此事不是为了后宫之事,若朕有此心,早在众卿反对之初便去了,怎会拖到今日。” 这倒是实话,她提了这一句,殿中众人便放下了心。李祐温如此说,那必然真的是重要原因,他们虽不知具体是何事,但心中也隐隐有了着落,遂齐齐跪拜道:“臣等不敢,恭祝陛下祭天得福,平安归京。” 李祐温当日便命顾江离和庆王共同辅国,提点冯鸣带一万禁卫军护卫,次日便动身前往郁青山。 而这一切,关在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的宗人府深处的yīn云霁,一无所知。 * 大军浩浩dàngdàng行了八日,方才到达裕朝最神秘的圣山郁青山。 周围方圆五百里皆是秋高气慡,阳光明媚,花树植本虽见委顿,但还是应季景象。可是独独郁青山从山顶到山脚,覆着层格格不入的白雪,像是平地起了座面山。据当地人讲,此雪从未化过,连山形轮廓,几百年来也从未变过,与流传下来的画卷一模一样。 李祐温下了御驾,见此心中一震,不禁感叹人间仙境。她穿着一身明huáng衮服,虽则庄重威严,可是对上那银白雪花,就显得单薄。 冯鸣见此,顾不得张大嘴欣赏郁青山的奇观,连忙过来跪问道:“陛下,尚仪局查了资料,知此处无故终年积雪,特带了锦裘在后边车上,陛下是否披上?” 李祐温淡笑道:“她们倒是有心了,不过朕不用。” 冯鸣柔声劝道:“陛下,郁青山积雪,臣等离它还远便觉出冷意,陛下登山若不加衣,恐伤龙体。” 李祐温摆摆手,说道:“宫中有手记传下来,朕知道如何行事。此山虽寒,可于朕却无碍,只是用来挡无关人者的第一道屏障罢了。若有擅闯者,不论穿多少衣服,都会被冻死其中。一会你们就不要往前了,朕独自前往。” 这法术虽方便,却也过于残忍。擅闯也不是什么大罪,能动用封山术的人,未必不能用幻术让人自行转出去,何必直接伤人性命。 冯鸣心下一凛,脱口道:“蕴空教不是我朝圣教么,理应扶危济世,怎么这样…” 话未说完,就在李祐温冰冷的目光中陡然明白过来。蕴空教之所以被封为圣教,不是因为有多少信徒,也不是因为它做了多少善事,而是因为它只服务于皇家,并且是真正的灵验。至于那些普罗大众,它是从不垂怜的。 但因它神秘莫测,又离现实生活很远,冯鸣如同普通百姓一样,虽然明白,可是心里还是难以抑制的,对它生出几分向往,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在郁青山上得一番奇遇。 可是此次亲眼见它冷酷无情,草菅人命,冯鸣一时受不了心里的落差,又兼不是能藏住话的人,才一不小心露出了口风。 冯鸣后知后觉,流了一后背冷汗,连忙跪地请罪,“臣妄言,该当死罪。” 李祐温冷冷看他良久,说道:“看在贺希夷的面子上,朕饶过你这一回,若是再让朕听见这样的话,你也不必活了。” 言罢,不顾冯鸣仍旧跪着,径直向郁青山走去。 可是她袖下的指甲却深深陷进掌肉里,她何尝不知蕴空教的残忍无情,但它本就不是凡俗物,它的力量深不可测,比她厉害得多,她怎么可能动得了它。 况且,况且她还需要它。 李祐温从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到,皇帝也不过是伪善的可耻的既得利益者。 李祐温看着登上郁青山的路,心里几乎有些恨yīn云霁,她之前从未想过这些事,在现有的规则体系里,活得如鱼得水,可是偏偏他的一席话,打破了这一切。 她无力改变,不能改变,也不愿改变。到头来二十一年,因着他,活得自欺欺人。 她像一个盲人见到了光明,却还要亲手将自己的眼睛用黑布蒙上。 并且还要想方设法的将yīn云霁的眼睛也蒙上。 说到底,他不算囚过她,她却要同那冰冷无言的宫殿一起,彻底埋葬掉他。 第84章 价值连城的汉白玉雕成的台阶,蜿蜒曲折的通向望不到的郁青山顶。不知它是真实的,还是点石成玉。若是原本就是白玉,那恐怕大半个裕朝的玉料都运了过来,砌成这通天路。若是法术,估计也只是蕴空教掌握的最普通的一种。 李祐温神情淡漠的立在山前,眸中冷冷映着素白,像含着一川冰河缓缓流淌。眼前是神秘莫测的仙神门派,背后不远处是一万金戈铁马的禁卫军。 身后桃花身前雪。李祐温再向前一步,她往后执政便要全靠自己,后半生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差错。如果此时回头返程,不论国事多么繁杂,瞬息如何万变,至少往后她还有一个机会,可以逆天改命。 是真的逆天改命,李祐温想到这里冷冷一笑,甚至可以改掉已经降临过的命运的轨迹。比如时光倒流,直接回到遇见yīn云霁之前。 就像历代先祖的手记里,武安女帝亲自写下的,她曾许过的这样的愿望。 现在除了皇帝李祐温,谁都不会知道,也不会相信,蕴空教竟然还有如此神力。她不清楚它的来路和目的,只是知道皇帝一生只会和它有一次jiāo集,其余时间互不gān涉,互不打扰。 若不是自己的母后寿数已尽,即便时间回溯也不会再复生,恐怕父皇当年也要为母后登山求神。 李祐温眨眨眼,盯着白玉的台阶半晌,伸手撩开衮服云崖纹的下摆,轻轻踏上光滑无暇的第一级。 薄雪沾上明huáng的绣靴底,随着她抬起落下,无声无息。目之向上,皆是冷冷清清,银装素裹,可是李祐温却不觉的冷,连呼出去的气,都不见白。 李祐温慢慢的拾阶而上,心里无悲无喜。这条路很长,长得她可以回想起很多事。 想起往昔在东宫,受太傅教导,每日临窗苦读,案桌上的书籍列的杂七杂八,不止一家之言。放了学后,便兴冲冲的去习武,和贺希夷互相看不顺眼。 想起不常见的幼弟幼妹,见一次就甩开太监宫女,一起结伴玩,她带着他们在东宫,折花斗草养鱼观水。后来不知是哪一天,长久的不见后,再也不玩了,只是淡淡的说话。 想起那个时候,东宫与后宫俨然是两个世界,她通常数年都见不到父皇。自己的容貌肖似母后,父皇只要一见到便会想起已逝的爱人,他心力jiāo瘁,早已承受不了。李祐温从来没有怨过他,因为她知道,父皇这样做是为了保重身体,能够等到她长大再把国家jiāo给她。 李祐温已经登上山麓,回头看山脚众人早已看不见了。抬头向上望,白玉台阶层层叠叠为她引路,郁青山的山顶掩在一片白雾之后,虚无缥缈,隐隐绰绰。 不见前人,不见来者,整座寂静雪山,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李祐温没有停步,一踏踏垂眸走着。此山无树无草,可是空气却无比清dàng,吸进去仿佛重焕新生,愈发添了孤彻。 她又想起了能够代替父皇的顾嘉和夏安。这世上也就这两人敢把自己抱起来,让当时个矮身短的自己提早看到更高的视角。那时顾嘉温柔,夏安倜傥,这两个长辈,她最喜欢的是顾嘉,连她的年号中的一个字,都取自他的名字。后来顾嘉英年早逝,夏安也抱不动长大了的她了。 十来岁的时候,东宫詹事府的用处逐渐显露出来了,她也开始暗暗插手朝政,在这其间她总是听见宦官里最得父皇宠的yīn氏的名号。可是当时他已被放出宫外任职,她在登基前未能见到他。 父皇情思纠缠,身体越来越羸弱,直至缠绵病榻之时,她也不敢去见他,生怕自己的容貌直接刺激到他。那时候,数年不见,听乾清宫宣竟成与父皇最后一面。 想来短短小半生,自出世到后来,一直贯穿她生命的,不是父皇母后,不是弟妹友爱,不是和贺希夷的情谊,只是一碗碗苦药。 那味道太苦了,苦到让她对人生的回忆都觉得苦涩。这绝不只是味觉层面的,而是一种生命的禁锢,是她永世不可对人言的,一旦揭开就会万劫不复的秘密。 楚王因为容貌有失而没有登基的机会,而她说到底,其实是身中慢毒,怀有隐疾,她比楚王更没有资格当皇帝。 这个秘密,她很早就想摆脱它,当她知道未来自己登基就可以到郁青山许愿时,她就在计划要不要登山求神直接解了自己身上的慢毒。 这样她的根基才算真正的安稳。 可是机会只有一次,那时她还有夏安的药方,还有一条退路,所以迟迟没有动身到郁青山,使用这唯一一张灵验的底牌。 但是现在,她因为yīn云霁停了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要妥善的处理好全部的事,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 路已经走了大半了,从山腰望见的浓浓云雾,此时正缭绕在自己的周围。李祐温走动时带起来的微风,使得它们开始缓缓流淌,溶溶澹澹,盘萦于怀。 李祐温忍不住伸出手来,五指张开企图抚摸它们,可是只觉得掌心微凉。她快速的握拳,可是放到眼前再打开,手里还是空无一物。 李祐温无奈的苦笑一下,既然这些流云不愿意被自己抓住,为什么还要执拗的围着自己不放呢?就像,就像那个七窍玲珑,猜不透心思的人一样。 这些云雾留不住李祐温,她也抓不住它们,若是还想这般陪伴,是否她要留这山间玉阶上,从容挺拔的屹立万年才行呢? 李祐温缓缓垂下眼眸,看着这些无知无觉水雾,慢慢想着,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必须要穿过它们,向前走下去。 李祐温来到了郁青山顶,入目仍是汉白玉的华柱,一根根矗立高耸,两侧连绵直通到宫殿前。那宫殿恢弘大气,占地极大,层层飞檐叠嶂。在雪光的映she下,琉璃瓦鎏金沿炫目耀眼,笔直的殿脊尾处嘲风shòu张口傲立,朱红的殿门敞开,里面隐隐有纱帐飘动。 这座宫殿就是比照乾清宫也不遑多让。 李祐温踏上最后一阶台阶,方才有数人列队相迎。两排侍者长身玉立,身着白衣,以纱覆面,仅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不辨男女。此时垂手恭迎,行动间从容不迫,自有一股渺渺仙气。 李祐温心里暗惊,以她的武功竟是没有注意到他们是如何出现的。 况且此处殊为怪异,她一时没有察觉,晃了一下才发现,此处日光竟是gān燥有如实质,仿佛隔绝了空气,是直接从太阳处散发出来的。 覆白纱的侍从为首者,深施一礼,轻轻说道:“陛下拨冗亲来,臣等不胜欢欣。陛下登山之时,本教便已知晓。只是本教有令,需要等陛下迈过这最后一层台阶方可迎接,还望陛下恕罪。教主已在大殿恭候多时。” 这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泠泠悦耳,空灵回dàng却仍旧分不出性别。话语毕恭毕敬,可是恐怕此处人人心知肚明,李祐温根本降不了任何的罪。 李祐温涵养极高,闻言只是挑挑眉,淡淡笑道:“如此便有劳你带路。” 为首者头一低,说道:“臣不敢。”便躬身带路向主殿走去。 穿过殿前空地,地砖上布满雕饰,一路行至朱红门侧,侍者方才停下,恭敬说道:“陛下直入便可。” 李祐温几乎要发笑,还从未有人让她自行去见,但是现在可不是愤怒的时候。她挑了挑眉,露出几许兴味。 殿内仍是处处纱帐垂落,堂上赫然立着诸多牌位,李祐温定睛一看,竟然都是自己的先祖。 可是并不全,譬如自己的父皇就不在其中。转了一瞬,李祐温方才明白,这些牌位都是手记上记载的,来过郁青山的帝王先祖们。 李祐温向前一步,仔细看罢,方才发现殿中还立着一人。神情清冷,乌发垂腰,同样白衣白袍,却未遮容貌。 这一任蕴空教的教主竟是一位通身出尘的女子,她的气质和容颜,恍惚让李祐温以为佛堂上观音活了过来。 那女子同样不跪,同样只是深施一礼,轻轻说道:“恭迎陛下,臣是蕴空教现任教主。按照本教先祖与李氏先祖的契约,陛下可以吩咐一事。” 李祐温自是知道流程,此时接过她奉来的香,撩袍跪在牌位面前,双手上了香。退回来到软垫上,慢慢的给祖宗三叩首,明huáng衮服的布料互相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复抬首,燃香的冉冉烟气隐隐遮过牌位,整座大堂庄严肃穆,像是先祖们在注视着她,评估着他们的继位者是否合格。 李祐温如同桃花的眼里,目光浓墨般深沉,默了半晌闭上眼,低低的声音穿过层层飘dàng的白纱,轻轻回dàng在大殿里。 “朕,嘉成帝李祐温,于列祖列宗面前祈愿,唯望皇弟庆王李祐深与皇妹楚王李祐湛之子,一生康泰。” 第85章 近亲相结合,后代大多畸病,更何况楚王和庆王还是亲姐弟。李祐温今日一愿,往后这两人之间,再无忧虑。 言出无改,愿落即验。 李祐温说完,轻轻站起身来,负手看向蕴空教的教主,淡淡说道:“如此,便可以了吧?” 教主笑道:“陛下金口玉言,能敕神鬼,既已发愿,必能实现。” 李祐温点点头,复又问道:“朕若想立庆王与楚王之子为太子,皇室标记如何处理?” 那鲜红的胎记,本是一脉相传,只有登帝者所育子女才有。比如楚王是平治帝的女儿,所以她有标志。但是她只是亲王,未来她的子女则不会拥有证明,否则亲王再生亲王,皇室累年下来数百人,血统还是会混淆。 李祐温若想立子侄辈为太子,必然不会让这一皇室传承断绝。 教主从容微笑道:“这一道秘术亦是本教所为,陛下放心,必不会有差漏。陛下选定继承人,只需将自己的血喂太子一碗,胎记自会显现,亦会相传。” 李祐温认真听了,这才彻底放心,不管多么匪夷所思,但是她知道,只要是在郁青山,一切都会发生。 李祐温转身说道:“有劳教主,朕国务繁忙,就不在此处久留了。” 教主拢了拢白衣,垂袖施礼,说道:“臣恭送陛下。”说罢,送李祐温原路出去。 一路无言,行至门前,李祐温正要拜别,却见到刚才领路的侍从为首者,带了一队小孩子过来。那些孩子乖巧有礼,看起来就是钟灵毓秀之辈。 侍从小心的看了教主一眼,发现蕴空教的教主只是淡淡的扫了一下,无动于衷也并未阻拦,这才放下心来开口。 那侍从恭敬的说道:“恭送陛下,还望陛下略施善心,让这些小孩子有荣幸能跟随陛下。” 李祐温略一想便明白了,蕴空教还有一个职能是为皇家培养一位国师。 历史上每当国师临世,无一不是清风仙骨经纶济世,其位甚至在内阁之上,几乎等同于海外唐时宰相,是皇帝最大的助力。 可惜距离上一任国师仙逝,已过了百年,以至于李祐温一时之间竟没有想起来。 蕴空教要从各地遴选根骨合适的小孩子从中挑选,可是不是每一批都一定能出一位国师的。这些小孩子估计就是被淘汰的,而一旦没有被选上,变成了与蕴空教无关之人,自行下山不等到山底,便会被这皑皑白雪冻死。 而跟着李祐温同行,以皇帝贵格相护,便不算无关,也是救了他们一命。 李祐温看着这些小孩子,对教主淡淡说道:“看来是朕没有福分,在位期间恐怕等不到国师现世了。” 教主同样风轻云淡,说道:“此乃天意,与祸福无关,陛下无需在意。” 李祐温道:“那朕就将这些孩子带走了。” 教主微微躬身,俯首说道:“这也是极巧的事,这些孩子原定在今日驱逐,得遇陛下是他们的造化,臣不敢阻拦。若是陛下今日不来,他们冻死在山间,也是他们的命数,臣亦不会gān涉。” 这番话冷若冰霜,竟隐隐将自己置于天道的位置上,没有丝毫的人间情味。 道不同,不相为谋。李祐温知道多说无益,她也没有打算要他们改变。 李祐温挑挑眉,说道:“贵教自有一番道理,朕今日拜别,也愿教主保重。” 教主站在原地,身后带着两排侍者,齐齐施礼道:“恭送陛下。” 这就是李祐温对这个神秘的教派最后的印象,直到她下了百十级台阶再向后望,蕴空教的山门又隐藏在云雾之中,朦胧不见天日了。 李祐温带着这群小孩子,安然无恙的下了山。 冯鸣早已等得心焦,那抹明huáng一映入眼帘,立马迎了上来,先是给李祐温行了礼,方才问道这些小孩子的事情。 李祐温淡淡吩咐道:“你去派人将这些孩子的家找到,送他们回家。” 冯鸣答应下来,吩咐下去自有人将孩子们带走。 * 一万整装的禁卫军沿途护卫,御驾返回盛京亦用了八日。李祐温回京后便传信给庆王李祐深,要他第二日随同上朝。 盛京中风平làng静,顾江离本就是文臣,处理政事更是得心应手,京政对于他全然不是问题。 奉天殿的早朝,李祐温一出现,群臣照例是山呼万岁,恭贺功成。言罢,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庆王,虽然腹议纷纷,但是仍旧保持静默,眼鼻相观,心里等着李祐温的旨。 李祐温连着几日风尘仆仆,略显疲累,此时端坐在龙椅上,不得不拿出jīng神打点他们。 李祐温淡淡道:“朕从郁青山回来,具体做了何事众卿家就不必多问了。御书房朕留中的奏折,已经积压成山,都是为了一件事。今日咱们君臣就开诚布公,了断了吧。” 顾江离对此事早已心灰意冷,前段时间御史纷纷上疏,他倒是超然事外,理也不理。 得李祐温辅国的令也不多话,要他做什么仍是顺利,只是不像曾经那般带着热切,现在颇有杨戬对玉帝听调不听宣之意。 群臣闻言都默然无语,当臣子的,得等着皇帝先说。 李祐温轻轻敲了敲龙椅的扶手,桃花眼淡淡瞟了一圈,软唇开合,声音微微拖着调道:“奏折上众卿纷纷谏言,说yīn云霁德不配位,不宜入宫。朕前段时间属实被他迷住了,如今去了郁青山一趟,经过蕴空教教主指点,朕已经恍然大悟。” 此言一出,殿下群臣心中喜惊参半,喜的是东厂监禁之仇可报了,惊的是不知蕴空教有多大魔力,竟能让外软内硬的李祐温回心转意。 在周围人表情一片暗喜之时,唯独顾江离露出了一抹冷笑。 果不其然,李祐温接着说道:“不过教主亦给朕推荐一人,言出自教中,其人仙容佚貌,可入主后宫,不知众卿何意?” 群臣皆言道:“既是圣教所出,必然与陛下天造地设,安安相称,臣等不敢多加置喙。” 李祐温半垂眸,淡淡一笑道:“朕忘了说,那人姓云。”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这可不是李祐温随口一说,这分明是巧立名目,借此洗去yīn云霁的姓氏,称他为云霁,如此改头换面,仍是为了迎他入后宫。 郑仁出列言道:“陛下,此人虽是郁青山人氏,但相处不久,禀性未知。臣斗胆,此事还应再议。” 御史都点头附和,可是亲宦党派一见李祐温彻底表明态度,就像打了jī血,一反前几日被压制的萎靡,纷纷争辩起来。 李祐温说道:“既然你们犹豫不决,不如朕听听庆王的意思。” 李祐深知道该到自己上台的时候了,丹凤眼轻扬,显出当年少年亲王的采采风华。 他对着李祐温眨眨眼,便开口道:“蕴空教乃是本朝圣教,其通神灵验,众皆有目共睹。更兼其祖有开国之功,在隐于朝堂江湖处支撑裕朝到如今,足见忠心耿耿可昭日月。臣认为,云氏既是陛下从郁青山带回来的,可立为后宫之主。” 郑仁冷笑一声,他生平最看不过作jian犯科之人,更何况是犯过谋逆的李祐深。此时一哂,冷冷说道:“庆王此时应在皇陵,不知如何到了奉天殿内。” 李祐温不以为意,闲闲说道:“庆王是朕亲弟,先帝大行,先皇后也不在,朕第一次婚娶,自然要听听亲王们的意见。楚王身体羸弱,不宜长途劳累,故而朕就将庆王宣到盛京。” 郑仁无话可说,转而质疑李祐温的话,隐晦的说道:“陛下,云氏虽是蕴空教所荐,但是为了陛下的安危,其人本身来历是否还要好好查验一番?” 李祐温挑眉一笑,语带惋惜,说道:“朕说是郁青山人氏,若是郑御史不信,可以亲去郁青山查验。”说罢,话锋一转,“不过朕可要先提醒你,郁青山茫茫寒雪,等闲人去都会冻亡。” 她的桃花眼里,缓缓流着冷意,慢慢锁住殿下的郑仁,让他目之所及,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李祐温站了起来,一身明huáng压住殿中,说道:“朕是个好皇帝,重伦常孝道,亦重兄友弟恭,是故庆王的话,朕不得不采纳。昨日钦天监占卜,十月十五下元节是吉日,朕定在此日大婚。” 顿了顿接着又说道:“至于yīn云霁,已在朕离京其间于宗人府病故。众卿家若还有议论,可以掂量一下,自己与庆王在朕心中孰轻孰重。” 御史们一口气,硬憋在心里。庆王这一出头,他们不敢对李祐温说的话,一股脑都宣泄在庆王身上。心里纷纷指责他怎么能同意这件事,并暗中决定,等下了朝一定要写话本,骂他个jian佞小人,怂恿蒙蔽,误国误民。 李祐温看到祸水东引,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之后,心里也是松了一大口气,正要指示御前太监宣布退朝,却不料顾江离突然出列。 顾江离修长的手指执笏,本就清贵的脸上更是冷淡出尘,“臣有事启奏。” 李祐温眉头一皱,心下发紧,问道:“不知顾爱卿何事?” 顾江离笑笑,拇指的指甲在玉笏后面深深的抵着,抬眼开口说道:“臣的婚事原本亦定在下元节,不巧竟和陛下同日新婚,不知臣是否要回避?” 李祐温原本不喜,但是转念想了想,正好借此机会不必宴请大臣,使得yīn云霁不必被众人看到。虽说大家心知肚明自己是在说谎,但是当众被拆穿也是尴尬。 李祐温淡淡说道:“不必了,朕力行节俭,不打算要光禄寺办宴,也没办法宴请众卿家了。正好你新婚,让大臣们都去顾府热闹一番,也算是替朕祝好了。” 顾江离冷冷一笑,跪拜道:“如此正好,谢过陛下隆恩。” 正好正好,我也不想参加你的婚宴。 第86章 下元节很快就到了,宫中处处红绸锦挂,宫女宦官都换了正红的吉服。礼部和司设监也不是大忙,与前几朝皇帝大婚时的资料对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清闲。 道理很好懂,yīn云霁是个宦官,说起来李祐温执意立他为后,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当然一切从简。 礼部到宗庙祭祀的事都取消了,李祐温仅是在后宫的宝华殿里烧了香烛,跪了三跪。 yīn云霁也没有家,连纳吉纳徵和告期都省了,司设监管理的卤薄和彩舆等也弃置不用。yīn云霁本就在宫里,轿子总不能从宫里出再抬回宫里。若是从宫里抬到东厂去接,那更糟糕,满盛京的人连平民百姓都知道皇室秘辛了。 所以这么算下来,堂堂一个皇室的婚礼,竟还没有顾江离的排场大。顾府的仆役可是天不亮就穿着新袍子,跑遍了盛京递请柬,到处查补采办。 祭祖过后,李祐温换好大婚的冕服,上衣下裳,通身正红,十二章纹,前垂采玉。 李祐温披锦着红,给清俊温润的容貌映上了几分喜色,可惜她本人神情却是冷冷的,丝毫波动都没有,看起来对自己的盛事无动于衷。 海棠与yīn云霁之间的结解不开,李祐温也不愿意勉qiáng,很早就把她送到顾府,托顾江离照顾了。之前她收到顾江离的折子,海棠已经决定同样是今日,在顾府内与清笙成婚,借着顾江离的婚事喜上加喜。 至于川柏也被她派到皇陵照顾楚王李祐湛,伺候她直到有孕生产再回来。 所以今日李祐温着冕服端坐奉天门,接受礼部婚使的叩拜贺礼时,身边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御案和节案费时摆好后,李祐温淡淡的独赏了一场原本应在要迎娶的官员家中上演的鼓乐之后,这场简洁的婚礼已经被jīng简的没有什么环节了。 天色已然黯淡,李祐温从龙椅上站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准备前往宗人府。 礼部婚使和宫侍们一见皇帝动了,连忙准备好銮驾,恭请李祐温上辇。可是李祐温却摆了摆手,执意步行,穿过大半个后宫。 李祐温倒没什么想法,也不是欣赏景色。她只是想耗一耗时间,让见到他的时刻就像正常的走过了全套的婚礼一样,恰好是傍晚。 她没办法事事周全,只能尽她所能的,在被他看到的时候,给他和别人一样的。 牢房内的yīn云霁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连夏安久不出宗人府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直到送饭的宫人忽然穿着浅红吉袍出现在房间里,两人才大吃一惊。 yīn云霁拽紧了被子,指尖都掐的泛白,冷冷问道:“不过下元节而已,你为什么穿吉服?” 那宫人笑道:“忘了告诉贵人了,今日皇上大婚。” yīn云霁愣住了,一时竟回不过神。夏安挠了挠花白的头发,担心的瞥了瞥他,想着他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可别再闹了。 却不料静默了半晌,yīn云霁倏忽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烧开了的水,尖锐又突兀。 夏安瞳孔一缩,暗中提防,他可是被yīn云霁搞得神经过敏,草木皆兵了。yīn云霁要是再带点伤,恐怕自己跟李祐温没法jiāo代了。夏安用眼光紧紧锁住他,准备yīn云霁一动,自己就扑上去。 熟料yīn云霁笑罢,略歪头看了看,没什么动作,只是吩咐道:“你帮我转告陛下,请她亲自过来。” 夏安一听话声不对,连忙拦住,“不必了不必了,也没什么事。” yīn云霁理也不理,仍旧带着笑意,声音却狠厉,喝道:“快去。” 那侍从本有些犹豫,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被夏安和yīn云霁轮番吓住,只得听命转出去,去找李祐温。 夏安跺了跺脚,叫苦连天,“我的祖宗诶,你这是又要做什么?好不容易陛下把你给忘在这了,你还能留条命,要不然早一卷草席给你扔出去了。” yīn云霁垂眸晦暗翻涌,笑得极yīn冷,“那还要麻烦夏太医送葬了,至少给我挖个坑,免我僵卧荒野,免我露尸高岗。” 夏安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却倏忽听见烟花炸起声音,转头从高窗去看,正看见西华门方向宫外有人放喜仗。 颜色是朱紫夺目,在夜空中亮得耀眼,宗人府到那里这么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排场可不多见,夏安尚在低头思索,只听yīn云霁笑道:“朱紫烟火,朝中一品官员成婚时配用。西华门外官邸,朝中未婚嫁的只有顾府一门。看来陛下到底是迎娶顾江离为中宫了。” 夏安闻言面露惊恐,慌乱的瞳孔里映出yīn云霁倚靠在chuáng头,白衣白chuáng,望去面无表情。 夏安听着他声音雌雄莫辨,淡淡说道:“也对,没了我从中阻挠,陛下和顾江离本就是琴瑟和鸣,称心如意,如今倒算是拨乱反正了。” 夏安摸不透他的意思,也不知他说的是正话反话,只得含混道:“也不能这么说。” 窗外的烟花一朵接一朵的炸开,即使没有亲眼目睹,也能够猜出来婚礼是多么的盛大。可是想象中的觥筹jiāo错再对比牢房里的凄清冷寂,越发显得气氛yīn暗诡秘。 yīn云霁偏了偏头,发丝飘在耳边。他舔了舔薄唇,硬生生润出胭脂色,笑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不过陛下今日大喜,我也要好好庆贺一下。” 夏安越听越像假话,心下着急,不禁说道:“你庆贺什么?莫不是要寻死吧?” yīn云霁闻言显露出诧异的神情,凤眸微睁,顿了一下才笑得开怀,说道:“你怎么会那么想?我和陛下又没有仇,为何要在她大喜的日子,给她添晦气呢?” 夏安心道你作得还不够么,谁知道你这yīn晴不定的性子是怎么想的,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yīn云霁的状态明显不对,虽然说话还是流利,可是目光涣散,脸颊上带着不正常的酡红,呼吸频率也时快时慢,自己还是不要刺激到他了。 正想着,就听见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下一刻,身着正红冕服的李祐温就从容的踏进了牢房。 别说yīn云霁,连夏安心下都是一凛。长时间没有见了,今日窗外又是烟花,眼前又是喜服,这冲击太过qiáng烈。 夏安缓缓回头,看到yīn云霁的眼中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倾国的容貌死灰一般的颜色。 他不忍心看,也不敢久留,连礼也不敢行,贴着边溜了出去,将屋子让给两人。 李祐温也不管夏安,只淡淡看着yīn云霁,说道:“有宫人禀报,说你想要见我?” yīn云霁从未见过李祐温穿正红,痴痴的凝望了半晌,那神态就像用目光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廓,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祐温也不着急,就那么闲闲的站着,任由yīn云霁仔细看着。 半晌,yīn云霁方才说道:“陛下今日大婚,臣恭贺陛下。” 李祐温挑挑眉,说道:“你请朕来就为了说这个?” yīn云霁微低了下颌,薄唇却深深勾弯起来,轻笑道:“当然不是,我要送陛下一份贺礼。” 李祐温袖子下柔软的指腹摩挲着金绣的边缘,淡淡开口,“你关在这里,无权无势,一身寥落。只有这空空的囚房四壁,还是朕的东西,所以,你有什么可以送朕?” yīn云霁冷哂一声,掀开被子,bī近李祐温,说道:“陛下富有万物,那些寻常东西,哪能入陛下的法眼?” 他脚步虚浮,明明摇摇欲坠,偏生撑一口气还要靠近。眼中幽光忽明忽暗,两靥上发热似的gān红,这样子实在说不上健康,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李祐温不退不避,等着他贴近自己面前,胸膛之间不过几寸余,问道:“那你待要如何?” yīn云霁一笑,重复着李祐温的话,“一身寥落?不错,寥落想必陛下不会要,那我就送陛下这一身吧。” 说罢,不等李祐温反应,当着她的面,单手解了腰间丝带,又一边将李祐温的手向自己身上带。 他的薄唇噙着妖冶的笑,微偏了头,媚眼如丝的勾缠着她。上裳散落已经露了一肩,被柔顺的长发半遮半掩,松松垮垮的坠在臂膀。欺霜赛雪的前胸,窄腰不盈一握,整个人像成了jīng似的。 饶他面上无畏,带着李祐温的手一触到腰间,就能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再观他神情恍惚诡异,呼吸时屏时续,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了,便知他心里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 李祐温眨眨眼,仍是无动于衷,任由他胡乱的将自己的手压在他皮肤上。手下的触感光滑细腻,受惊似的紧绷,却毫不退却。 李祐温没有抽开手,垂下眼眸,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yīn云霁咬咬牙,不想让李祐温听出破绽,稳住了呼吸才说道:“陛下大婚,理应先有通房教导一番,我情愿自荐。” 顿了顿又倾下身,贴近李祐温的耳边,热气chuī拂,柔声慢语道:“更何况我想和陛下讨个生机。若是我能让陛下的手段有长进,以后和顾大人云雨和谐,说不定顾大人一高兴,就劝陛下放了我呢?” 第87章 李祐温的手只是静静的放在他腰间,闻言倒是带了层浅笑,说道:“朕若没记错的话,前几日你还是一脸的不情愿,怎么,今日这是要自荐枕席了?” yīn云霁对她的试探避而不答,反而挑眉笑道:“夏太医不愧是医科圣手,他对我说了很多花样,陛下确定不要试试?” 李祐温眉目疏朗,此时笑容愈明显,其中的冷意就愈深。 yīn云霁这单薄的身体轻颤得无法自抑,凤眸中的光芒盛得反常,像一把烈火在燃烧生机。这个样子,任是谁都能看出来,只是个纸糊的老虎罢了。 李祐温不回应他的激将,她知道只需她轻轻一试,便能验出他深浅。她眼中带着些微的嘲弄,原本只是安静放着的手,轻轻动了。 李祐温摸上他腰间白皙细腻的皮肤,五个指尖轻轻掐进去,慢慢的划动。柔软的肉脂微微的贴上她指缝,两下嫩质相触,滑得几乎要化了。 只这一下,便bī得yīn云霁无路可退,抬手紧紧扣住了李祐温作乱的手。脚下也微微后退一步,他俩刚才紧密的间隙,终究还是分开了一点。 这并不出李祐温所料,她知道他的底线,本就是不能被打破的。 李祐温抽回自己的手,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慌乱得难以掩饰的样子,似乎是在嘲弄,又像是不在意,说道:“朕不管你是想献身,还是想寻死,都先给朕把衣服穿上。朕今日大婚,你…” 话还未说完,yīn云霁只觉耳中轰鸣作响,心跳忽快忽慢,紊乱多时的呼吸再也qiáng压不住。他咬了半天的牙微微松开,一股腥甜直冲嗓子里。 yīn云霁抬眼是李祐温的喜服,他不想沾染,便快速的后退到chuáng边,将头埋下去,一口血忍不住,全吐到被子里。 幸好,幸好,没有弄到她身上,让她沾了晦气。yīn云霁半倚在chuáng下,淡淡的想道。 这股腥甜的味道并不好受,yīn云霁正喘着喉间森森血气,忽觉得自己的下颌被人抬起来,下一刻就有片温软的唇吻住了他。 尖细的下颌被长指捏住掰开,灵巧的舌头趁机伸了进来,舔过他的薄唇,勾住他的碎牙,qiáng势不容抗拒的追逐推挤,将他满腔铁血尽皆卷走,随着轻微的声响,悉数咽进了她的肚子里。 李祐温放开他,盯着他被自己吻成嫣红的嘴唇,反手用手背擦了擦嘴,咽下的血还有味道残留在唇齿间。 李祐温看着白被上一摊血,皱着眉啧了一声,说道:“真糟糕,大喜的日子见了血。” 复又看着yīn云霁惊愕还没回过神的样子说道:“你这是怒极攻心,血不归经,吐出来就好了。也不知道你是在急什么,怕赶不上dòng房么?” yīn云霁心如电转,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嘴唇颤抖数次,差点发不出声音,“陛下的意思是?” 李祐温点点头,整了整微皱的喜服,说道:“是啊,朕今日大婚,中宫不是顾江离,是你,云霁。” 说罢,顺手拢上他滑落的衣衫,整理得严实了,方才向牢房外吩咐道:“来人,更衣。” 屋外等候多时的侍女们捧着正红喜服和九龙四凤冠等物,鱼贯踏进牢房,替yīn云霁穿戴上。 中衣皱皱巴巴的,也没有人敢去理,只是将新服一层层的向上套去,用妥帖的外表掩去内里的局促。 李祐温抬眼打量换好吉服的yīn云霁。正红的大袖衣显得他容貌益发白皙得发亮,黼纹中单衣领紧贴着颀长的脖颈,衣上金绣龙凤纹随身流转,革带上挂着金钩珩瑀。被垂长的下摆掩了大半的青纻丝描金靴,只露出了如意云鞋头,各只上缀着五颗南海珍珠。 柔顺的乌发重新束过,戴上了九龙四凤冠,顾盼转动间露出颌下与jiāo领之间的一抹雪肤色。长袖堆起遮住柔荑般的双手,只露着嫩笋般的指尖,握着套上huáng绮的玉谷圭。 谷圭七寸,天子以聘礼。 yīn云霁握住着合周尺七寸的玉谷圭,指腹划上排列硌手的谷芽纹,方才回神发现确实不是梦。 可是他还是难以置信,并且有一肚子的疑问。看向眉目含笑的李祐温,动了动薄唇想问些什么。 李祐温向前一步,抬手止住他,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和朕出去,礼部的婚使正在乾清宫等着呢。”说罢,牵过yīn云霁的手,带他转出宗人府。 yīn云霁跌跌撞撞的跟在李祐温身后上了御辇,一路到乾清宫。远远望去就能看到宫殿红绸漫挂,灯火辉煌,门前整宫数百余人宫侍皆穿着红色吉服,列队俯首等候多时。 李祐温带着yīn云霁穿过殿前下拜恭贺的宫侍,乾清宫内馔案齐备,婚使跪迎。 李祐温撩袍在主位上坐下,拉着yīn云霁端坐在她身旁,注视着下首礼部的官员。 李祐温淡淡吩咐道:“主婚吧。” 礼部的婚使闻言连忙展开手里的huáng绢,朗声念道:“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君臣之纲,乾坤之义。朕二十有一,遵礼循规,遣使持节,聘郁青云氏子为中宫之主。以慰宗祀之敬,以彰天下之仪。” 礼词念罢,声音还回dàng在乾清宫内,冲击着yīn云霁的心神,让他觉得坐都坐不大稳。 李祐温点点头,挥手将婚使遣下去。执事女官们又奉上馔案,上面布满了山珍海味,和金爵酒,等着李祐温和yīn云霁动筷。 李祐温略略看了一眼,吩咐道:“除了那份白燕,其余的都撤下去。” 侍女们不敢多话,连忙将摆得jīng致的菜肴一道道撤下,馔案上只剩了两份白燕窝。 李祐温动筷将自己那份尽皆饮下,yīn云霁心里恍惚,草草动了一口,便放下了。 李祐温抬眸看了一眼,闲闲的说道:“宫中古礼,帝从者馂后之馔,后从者馂帝之馔。朕的侍从要吃掉你余下的事物,你的侍从要吃掉朕余下的事物。可是今日朕和你的心腹都不在,故而朕撤掉了大半菜肴,就怕你吃不完。所以这份白燕,你还是全吃掉比较好。” 复又笑着挑眉,微微倾向yīn云霁,眼中灼灼疏朗看向他道:“还是你想让朕帮你都吃掉?” yīn云霁睫毛一颤,抬手拿起金碗和金匙,将那份白燕慢慢咽尽。 李祐温侧头看着,莞尔一笑,覆上yīn云霁的手道:“这样才对。今日大婚,愿往后如此梁上燕,成双复成对,往来相蹁跹。” yīn云霁心中还有狐疑,垂眸看着叠在自己手上的纤指,神色无悲无喜,并没有答话。 李祐温亦不以为意,qiáng势的拽过他,走向偏殿。这满后宫就她和他两个主人,李祐温不欲张扬,便弃了坤宁宫,将新房直接放在了乾清宫的偏殿。 从正殿拐到暖阁的门口竖了大红镶金木影壁,取的是开门见喜之意。墙壁复用红漆桐油重新刷过,坠了一溜排的粗红烛宫灯。房门亦重新装过,鎏金正红,写寿写喜。 暖阁内更是富丽堂皇,龙凤双喜chuáng上摆满了金玉珍宝。原本是应放百子图等祈子之物,因为yīn云霁的原因,御用监都小心的换成了玉制如意和牡丹花卉图。 屋内还有尚仪等女官,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新人进来,连忙奉上了准备好的合卺酒。 李祐温淡淡一笑,当先拿起,一饮而尽,辛辣的酒味从喉间滚落。yīn云霁亦在满屋侍女的目光中,接过合卺酒,缓缓的喝下。 待他饮完,侍女引着他上到帷幕重重的新chuáng内,替他摘下配饰,脱去礼服,散下凤冠。 李祐温在chuáng帐外除去正红冕服,换了件明huáng的常服外袍,静静的等在chuáng下。她的目光像是穿透了厚厚的布幔,看向chuáng上端坐的人影。 其实还应该在新房中祭天地祭祖宗,可是李祐温心知自己此婚荒谬,索性一并不祭。 她耐心的等了半晌,听见chuáng里布料相互摩擦的轻声。等到侍女们从chuáng帐里拿出脱好的礼服和罗袜,尚仪方才面北而跪,大声奏称,“礼毕,兴。” 说罢,领着全部的盛装的侍女,恭敬的退出房外。至此,所有的环节都已结束。 夜已深了,红烛燃烧的寂静的房中,只剩了李祐温和yīn云霁这一对新人。 第88章 乾清宫的暖阁,静得不像是新房。纵然屋里的布置处处张红挂锦,喜气洋洋,可是房中唯二的两人,面上都看不出多少高兴。 一个在chuáng上,一个在chuáng下,中间隔着放下来的厚厚的帷帐,连彼此的轮廓都看不清。 李祐温垂眸看着被燃烧的红烛拉长的影子,随着烛火的抖动,忽而舔上chuáng边,忽而落到chuáng下。 进退维谷,犹豫不决。 半晌,李祐温才解释道:“朕改了你的名姓,以后你不姓yīn,而是姓云,改为云霁。是朕从郁青山带回来的。而原来的yīn云霁,已经对外宣称病亡。所以今天朕没宣毕方等人。” 李祐温等了等,听见chuáng内还是没有声音,接着说道:“这样你彻底不再掌有东厂和兵权,只是个从平民百姓一跃登入皇城的传奇。当然,普通人是不会有机会知道的,而朝中大臣应该都心知肚明,反正朕给了由头,就派了庆王去jiāo涉。”说道这里,她微微笑了一下,“估计他现在已经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如此一来,yīn云霁彻底困于后宫,丝毫再无反抗之力。从少年到白头,内外不通音信。如同金笼里的雀鸟,只得依赖着她,再无法说出他的思想,无法吸引别人的追随,再也提不了什么平等。 这就是李祐温想要的,将他神形俱灭的方法。 她给予他的爱,她与他缔结的婚姻,本身就是一个锁住他的巨大的yīn谋。这座横竖三百余丈的皇宫,从来没有什么纯粹可言。 yīn云霁垂眸看向红被的纹饰,烛光透过chuáng幔,映得满帐昏红。 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并不关心。 他半晌才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我在宗人府,看到顾府的朱紫烟花,我以为陛下是娶了他。” 李祐温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你忘了?朕当时赐的婚旨,不过那时没定婚期,后来选在了今日。” yīn云霁没忘,只是他以为她撕毁了那道婚旨。毕竟她是皇帝,自然可以做出改变。 李祐温转身,拿起小金剪,依次剪灭了烛火,只剩下一盏宫灯,她提在手里,靠近帷幕重重的新chuáng。 yīn云霁听见她的脚步声渐渐走进,攥紧了手下的被角,挺直了脊背,侧头看向厚重的垂帐。 李祐温似乎感到了他的紧张,或者自己也有紧张。她停在chuáng前寸许的位置,轻轻问道:“朕可以过来么?” yīn云霁些微的点了点头,过会才想起来她看不见,便低低的说道:“陛下请便。” 过了一瞬,他发现chuáng帐被慢慢掀起,布料悉悉簌簌的声音都格外清晰,一盏提灯散发着明亮又不刺目的光线照了过来。 yīn云霁迎着光,抬首望向她笼罩在暖光中的脸廓,疏朗的长眉下,那双桃花眼中情愫流转,如同流云散了许久,终于缓缓凝聚在一起。那里面映着光华,破开一室昏暗。 从没有哪一刻像此时,yīn云霁真的相信,皇帝是天之子。她像神祗,赎净他此生污秽,抚平他一身伤痕。 李祐温听见他同意的话语,先是窒了一下,方才试探着揭开罗帐,看向chuáng上乖巧的人影。 她有些怔愣的看着他妖冶又清冷的容色,如同红莲带露。长发略略垂在鬓边,修得线条流畅。 黑的发,白的肤,红的被,这一帐只有这三个颜色,互相冲击着印在李祐温的眼底。 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乌眸中的脆弱和依恋根本不加掩饰,仿佛任人攀折。 李祐温手中的灯不自觉的越提越高,直到发酸才回过神来放下。 这一放才品出了新婚的羞涩,李祐温紧拽着chuáng帐来回摆弄,局促的站在chuáng前,脚下生了根一般,眼睛也不知道要落在哪里。 yīn云霁同样不知说什么,只是愣愣的看着她。看样子像是要互相看到地老天荒。 站了半晌,李祐温陡然发现自己腿脚酸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叹了口气,将灯搁在chuáng头的灯台上。 李祐温低低说道:“朕要就寝了。”说罢,忐忑的就着月光,轻轻掀开被子上了新chuáng。 yīn云霁抱膝坐在chuáng上,喜服被侍女脱下,仅剩雪白的中衣。罗袜皆褪,踩着丝滑的新绸。他虽然没有侧头看,心却因为chuáng褥的微微塌陷而颤抖,垂眸看着喜被,耳朵却支着听身旁的动静。 李祐温钻进chuáng里,看着他泥塑般的侧影,定了一瞬神,才说道:“早些睡吧。”说罢,当先躺了下去,将被子拉至下颌,安稳的闭上了眼睛。 yīn云霁诧异的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身侧的人,启唇动了动,还未说出话,脸上先带了薄红。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拣些旁的来开口,“陛下说过,我的罪应当剥皮萱草,为何…”话越来越轻,到最后渐至不闻。 李祐温睁开眼睛,偏过头看着枕边人,带着chūn风般的笑容,“朕不是剥了你这一身黑皮曵撒,换了正红吉服么?至于萱草…萱者,塞也。”那点笑意逐渐意味深长,目光也滑到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御用监那些好东西你不要,难道真的想要草?这可难办了,草梗又短又易折…” 还没等李祐温说完,嘴唇倏忽被带着薄凉的纤长手指掩住了。李祐温被打断了也不恼,就势勾起了一抹带着轻嘲的笑容,抬眼掠向脸红的火烧云似的yīn云霁。 yīn云霁轻咬住下唇,神色羞愤,却还是没有抽回手,豁出去了般,直接问道:“我想问的是陛下为何会费尽心力,娶我为中宫?陛下说爱我,可是我看也没到这般一意孤行的地步吧?” 李祐温的笑容越发明显,认真的注视着他。看他的手还掩着自己的口,便张唇伸出舌头,轻舔了他的指尖一下,不出所料的看到他像被烫到了似的抽回手。 李祐温这才能开口,看到他眼底,无悲无喜像是悠悠的长叹,陈述着道:“云霁,朕对你的爱,就是这个地步。” 她心里有万语千言,也只这一句便打住了。多的她再也说不出来,少的她已经讲明。 因为她一生下来就怀有隐疾,所以她比历代任何一位帝王都相信命运。当她知道自己彻底的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她从未抗拒。不抗拒他的靠近,也不抗拒自己的倾心,不抗拒面临的困难,也不抗拒使用诡计。 她也从不恼怒他的别扭,从不恼怒他的自卑和怀疑。他问一次,她就答一次。他问一万次,她就答一万次。总之答案永远是不会变的。 情之一字,多说无益。到如今,也不过是一句简短的叙述,藏在水下的深情,不必都让他都知道。 yīn云霁闻言像是被震住了,蜷起微湿的手指护在掌心,怔愣良久。 李祐温看得好笑,淡淡说道:“如果问够了就早些睡吧,朕可不想新婚第二天就起得迟了,惹起满宫的传言。” yīn云霁怔怔的看着她,神色不稳,像是入了魔似的,轻轻说道:“陛下,人间四喜,今夜应是dòng房花烛。” 李祐温半眯着眼看他,像是看穿了他的不自量力的试探,笑道:“你都不敢看朕,还敢撩朕。算了吧,早些睡。” 李祐温正想闭上眼睛睡觉,忽的听见悉簌的声音,接着就猛然发现自己的肩被他扣住了。 yīn云霁的手僵硬冰冷,这一扣所用的力量极大,仿佛蕴含着他全部的决心。 李祐温睁大了眼睛,想直起身,刚离chuáng一寸,又被推了回去。她这才有些微的疑惑,问道:“你要做什么?” yīn云霁神情几许扭曲,淡淡笑道:“为什么算了?最销魂不过这一夜良宵,陛下不想要,是嫌我给不了?” 李祐温皱了皱眉,说道:“是你不想要,不是朕。上次朕已经明白了,你不想要的,朕往后再不会qiáng迫你。” yīn云霁笑了一声,压不住yīn柔的声线,显得有些戾气,“若是我想要呢?” 李祐温无奈的看着他,笑道:“你不要说赌气的话。” yīn云霁不再说话,只是漆黑的凤眸专注的看着她,松开了扣住她肩膀的手,缓缓抬手解开里衣的带子,将上衣褪了下来。像是河蚌慢慢张开了扇壳,露出最柔软的部分,呈现给他的陛下。 李祐温一滞,瞠目结舌的看着彻底光luǒ着上身的yīn云霁。 颀长脖颈,锋利的锁骨,都是她摸过数次的。可是下面的风景,她从未见过。顺长的乌发垂下,堪堪遮住两点红果。窄腰软腹,没有遮挡,可怜的露在空气中,与喜被的边缘相互摩擦。 yīn云霁咬牙直视着她,冷笑道:“陛下,大婚岂能不全礼?” 李祐温心如擂鼓,口gān舌燥,可是一想起他上次宁死不屈的样子,心里又有些打怵,生怕他此时是在赌气。 李祐温刚想说什么,却被不由分说扑上来的软玉压住,唇上也覆了湿软。她下意识的微张开手臂,抱了满怀温香。 第89章 yīn云霁虚虚的罩在李祐温身上,合卺酒的酒香蔓延在唇齿间。 李祐温闭上眼睛,感到yīn云霁在轻轻的颤抖,可是却固执的不肯离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李祐温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把他推回去。她的手缠着青丝,径直从肩膀抚向背后。 这一划过去,李祐温就清晰的听见yīn云霁的呼吸变得急促,却还是执拗的不肯起身。 李祐温的心神也被撩得有些乱,勉qiáng的推开他,反手将他压下去,俯身看他被血色润得绮靡的眉眼,咬牙问道:“你偏要这样?” yīn云霁眨了眨眼,泛起水光潋滟,笑得恣肆道:“是,我偏要这样。”那容色颇有几分,在他脸上很罕见的挑衅意味。 李祐温怎么会不知道他,别扭到骨子里的一个人。若是她进,他就恐惧自卑向后退去。若是她心软随着他退,顺着他不bī他,他反而yīn戾丛生,杀气腾腾偏搅得人不得安宁。 李祐温无奈的笑笑,挑了挑长眉,问道:“你可不要后悔。” yīn云霁不答,盯着她昂起螓首来,试图自下向上的再次吻住她。 李祐温偏头躲过,明白他这是铁了心要破釜沉舟,她心里也再没有顾忌。 李祐温将手撑在他肩窝的上方,杵着红绸的chuáng褥,压出两个轻陷的坑.她控住yīn云霁,朝里微扬了扬下颌,说道:“你将chuáng里的小匣递过来。” yīn云霁自上了chuáng,还未好好看过帷幕内的摆设,此时听她一说,方才转头看见枕旁的帐里深处放着一个鹿皮小匣。 他在李祐温的含笑的视线中咬咬牙,伸出长臂将那个匣子捞了过来,却迟迟未动。 李祐温淡淡的看他,俯身到他的耳边,轻轻的命令道:“打开。” 早晚都有这一天,yīn云霁内心的隐秘和羞耻几乎饱胀,可是能有一夜新婚,已经是三生有幸。 yīn云霁轻颤着指尖,将小匣的机关打开,锁舌扣弹的声响,似乎是惊雷震在他的心上。 锁打开后,yīn云霁却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肯多看一眼,多动一下。 李祐温轻笑一声,像是戳穿了他的画皮,不过她也不愿意bī他。仍旧一手撑着自己,一手却握着他的手,掀开了鹿皮小匣的盖子。 李祐温的头发垂下,发尾一些铺在chuáng上,一些散落在yīn云霁的脸颊和胸膛上。她一低头,尤其扎得yīn云霁浑身苏软。 李祐温握着他的手从一排硬质的物体上渐次划过,指尖抵住琉璃,分不清谁更冰冷。她低头问道:“想要哪一支?” yīn云霁越发红了脸,不向chuáng里看,更不看她,扭头向帐外看去,手却任由她握着,并没有抽出来。微薄的烛火径直照进他漆黑的眼底,使得他的眼睛褪了yīn厉,多了几分明亮的光彩。 李祐温见他不答,也不恼也不催,像是想到了什么,笑道:“最细的那支被你这口利牙咬碎了,只得选第二细的了。”说罢,带着他的指尖划到排列里的最后一支,拣了出来。 李祐温看了看,在心里掂量一下,似乎比上次要粗上半指,笑得眉眼俱弯,叹道:“你啊,总是自讨苦吃。” yīn云霁闻言轻瞥了一眼,便瞬间又转过头再不看,耳朵也可疑的红了起来。他心下羞愤,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做事太决绝的坏处,可不是自讨苦吃么。 李祐温敲了敲指尖,对他说道:“转过去。” yīn云霁到此时兀自qiáng撑着不肯动。李祐温知他在此事上惯会反复无常,她可不想再让他打退堂鼓。 李祐温俯下身,贴到他的身侧,像一只小shòu,轻轻的用身体拱着他。不必费多大的力气,只是给个台阶,本就半推半就的人便翻过身去,伏在chuáng褥间。从肩窝到腰线,起伏流畅,dàng人心魂。 yīn云霁的脸埋在枕上,入目便是金绣锦簇的花纹,睁眼闭眼间全是大喜的正红。 等了半晌,方才有吻次第落下,有声音轻柔的问道:“这么多年还没好么?” yīn云霁知她问的是什么,幼年辛苦,累身伤痕。虽则有了权势后养尊处优,每日用药沐浴,可是后背上几道极深的鞭痕,仍是没有消退。摸起来还是光滑与别处无异,可是颜色上更加明显的苍白,仿佛当时过多的失血,至今还没有补回来。 yīn云霁忽得觉得委屈,这么多年从没有人问过这句话,他很想回答没有,告诉她时至今日仍旧没好,未来也不会好,这些伤痕将永远留在他的身体上。 可是他不能,他不能将这样yīn暗的答案,给予第一次问候他的人。 yīn云霁微微笑了笑,埋在枕头里的声音闷闷的,轻描淡写的说道:“早已经好了,一点也不疼。”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怎么,陛下嫌难看?” 又在自嘲来转移视线了,李祐温伏在他背后眨眨眼,丝毫不为所动,闲闲说道:“若是好了,不疼了,那朕也就不用安抚你了。” yīn云霁笑着长出一口气,她总是这么温柔,总是给自己极好的藉口,让自己能够毫无顾忌的倾诉。 “没有好,还是疼,很疼。”看起来像是他为了得到她的吻而说的谎话,却不知是她非要bī他说出那些经年委屈。 在这一chuáng烛影摇红中,两个人的呢喃声,虚虚实实,似假还真。 李祐温从善如流,听了他的话,便认真的一一吻过。 yīn云霁白皙的面庞泛成粉红,额头沁出点汗濡湿了头发,凌乱的粘在他的脸上,扎得他蹭在枕头上偏过头来。那jiāo叠的发丝像是情思缱绻,缠绵悱恻。 他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秾丽的薄红,本就清冷的凤眸里bī出一层泪光,顾盼流转间波光粼粼,chūn水潋滟横生。 二十一年未曾如此颤栗,连灵魂深处都在呐喊,可他却不能畅快的喊出口,只能掐住被角咬住枕头,将声音死死堵在胸膛里。 直到李祐温一口咬住他脖颈后的软肉,他的神智才在轰然呼啸的风中爆炸,像是遇见山洪的岩石,分崩离析无法抵挡。 良久,他的四肢软得无力,指尖却还在轻轻的颤抖,分不出是因为掐得太用力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李祐温将东西撂开手,顺着他的后背轻抚。初时刚一碰到他,还有颤抖的余韵,过了一会才渐次平复。 李祐温将衣服重新盖回他的身上,温柔的声音低低说道:“穿好再睡,切莫着凉。” yīn云霁这才动了动,失神的眼光慢慢聚拢在她的身上。他的薄唇轻启,好像要说很多,可是最终却开口只问了一句,“陛下呢?” 他体会了他前半生求而不得的东西之后,那些经年丢失的残缺,登至顶峰的动情,饱受欺凌的愤恨,他统统不想诉说。 人世多苦,他有一分欢喜,便向她报十分快乐,怎么能让他心中污浊,染了天子圣听。 李祐温闻言顿了一下,推诿道:“天色已晚,改日吧。” yīn云霁侧身系好罗带,轻笑道:“改日?难道还有比钦天监算的大婚日期更吉利的日子么?” 李祐温这才有些慌了神,咬咬下唇目光乱看,说实话不管心理有多少准备,当真到了这时,还是会勉qiáng。 李祐温难得笑起来是因为紧张,嘴角的弧度有些抽搐,“哈,云霁,还是算了吧。” yīn云霁同样对着她笑,笑得比她这五官快皱在一起的表情,还要妖冶恣肆得好看,拖着长声像是钝刀子割肉,“还是让我伺候陛下一回吧。” 李祐温的衣带刚被灵巧的解开,视野就被yīn云霁的容色遮盖了。 当疼痛在修长的指尖绽开时,李祐温陡然抱住了他。yīn云霁心疼的单手搂住她,不断的安抚道:“不会再痛了,相信我陛下,再不会了。” 李祐温摇摇头,她非是为自己,只是忽然想到,他幼年刑罚,痛过此百倍,像枷锁像结网,缠绕住他这漫漫一生。 李祐温的桃花眼里翻涌如同chūn风,柔软却有复苏大地的力量,她回他同一句,“以后再不会痛了。” 良久,yīn云霁低微的声音像是从他的心脏挤出来,“陛下总是…” yīn云霁俯身吻住她,咽下了颤抖的余音。 总是这么温柔。 第90章 第二日还是起晚了两个时辰,李祐温睁开眼时就发现天光比往日亮了不少。 她侧过头就看见yīn云霁灼灼的目光正笼罩在自己的眼里,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掩饰的方法不是藏进被里,而是伸手随意的拢了拢他顺滑的鬓角。 脖颈上的青丝理下去了,露出了白皙皮肤上面深红的痕迹,像是风暖河开时冰面上的纵横裂痕,有着隐隐流动chūn水的暧昧斑驳。 李祐温知道,他掩在系好的中衣里的身下皆是如此。他的皮肤脆弱,易染风情,不需多用力,便是刻骨般的烙印铭记。 yīn云霁眨眨眼,任她带着羞涩胡乱的动作,只等她的手从自己的头发放下时,快速的伸手捉住,放在嫣红的薄唇边轻轻贴了一下,又一边直视着她,一边慢慢将她的手揣回被子里。 沉溺的有些过头了,李祐温埋在喜被里,舒服得眯起眼微微的想,不过也任由自己慵懒的陷进去,因为她的婚假足足有七天,今日并不用上朝。 大概已经是卯时了,昨夜要了两遍水此时身上很清慡。李祐温真的想再躺一会,可是太久了容易被传得满宫闲话。 她悄悄的从被下伸到yīn云霁的被子里,勾了勾他细腻温暖的手,侧头轻轻问道:“云霁,你要不要起了?” yīn云霁回握住,唇边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明澈的声音悠悠道:“dòng房花烛朝慵起。” 李祐温好脾气,笑着小幅度的摇了摇他被子下的手,拇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的摩挲,问道:“那云霁如何才起?” yīn云霁早已想好,就等她问,闻言微仰起下颌,笑道:“饮剧肠宽,醉深吻燥。” 李祐温差点笑出了声,挑挑长眉戳穿他,“你不过只喝了一杯合卺酒而已,怎么就醉了非要朕吻你?” yīn云霁乌黑的凤眸专注的看进她眼底,日光穿透帷帐,映得满chuáng红光。他眉目微弯,笑道:“合卺是此生之缔约,自然后劲绵长才能贯穿余生。皇宫内苑的酒更不同凡品,只昨夜一杯,恐怕我往后三生皆已醉了。” 李祐温认命的支起身,半个身子伸出锦被,俯身过去轻吻了他一下,柔声问道:“可以了么?” 不论怎么贴近,都永远不会满足的,不过也只得如此。yīn云霁温驯的点点头,李祐温便跳下新chuáng,召来侍女给两人更衣洗漱。 两人一同用罢早膳,李祐温御案上还有些折子。她虽不上朝,还是想直接在宫中将折子批出去。婚假是她的假,不是整个裕朝的假,朝臣还是要正常办公的,而他们的工作都要等着李祐温的指示。 李祐温让侍女将折子送到乾清宫,她拿起第一本,展开就是庆王的牢骚。 言官将失败的根源都归咎于庆王对李祐温的支持,他此举不是怂恿君主,就是昏聩无能,简直是活脱脱遭人讽刺的例子。冯鸣更是在越宁楼撞见他时,明里暗里的用武力威胁他,好像他若是不改口反对,以后半夜出庆王府,就容易被套上麻袋打一顿似的。 末了,庆王写道他已经在昨夜,李祐温dòng房花烛的同时,顶着冯鸣的威胁,出府便乘马,一路疾驰的回了皇陵。惹了满城骂名也不管了,总之一来盛京他待不下去,二来还要赶着回去见楚王。 李祐温淡淡的看着,提了朱砂御笔回了一句,“新婚同喜”,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早生贵子。”写罢,就搁在一旁,等着发出去。 今年的秋选已经错过去了,李祐温就想明年庆王和楚王可以生出皇嗣,这样她才好顺理成章的罢以后所有的采选。 这当然是最好的局面,可若是不能如愿,李祐温也决定不再举行。到时候恐怕会困难一点,不过这次她一点也不打算对朝臣妥协了。 剩下的也没什么重要的了,李祐温分了一半给yīn云霁,收回来时随便抽了一章看了看。 yīn云霁用的牵丝行楷完全变成了自己的风格,已经到了即使仔细分辨也不能确定的地步。这自然是他将自己隐藏于深宫之中的办法。 即便是批复的内容,也不同曾经狠厉,而是转而趋向于保守。像是白天的星辰,自愿在太阳面前臣服。 李祐温垂眸看完,素手捏了捏奏折的边缘,捏到指节泛白,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这本就是她所愿,况且更兼一重无可奈何。 李祐温像是看向御案,手上却将那本奏折塞了回去。 yīn云霁注视着她的目光,些微黯淡了一瞬,不过很快又在她柔和的侧颜中打起jīng神,微微笑着站在她身旁。 折子是毕方亲自来取的,他已经被李祐温提为司礼监的掌印兼领东厂。yīn云霁彻底卸权,深居后宫,内外严防,今日恐怕是毕方最后一次见他。 李祐温在御案上敲了敲指尖,流转的眼波在两人之间往复几回,淡淡看着毕方吩咐道:“想必你还有话要对中宫说,朕正好无事,出去走走。”说罢,推开龙椅,出了乾清宫的殿门。 宫中只剩下两人,毕方穿着形制同yīn云霁当年一样的黑色银绣曵撒,撩袍跪在他面前,深深的俯下首,声音低沉说道:“gān爹,儿子往后不能常来看您了,您多保重身体。以后逢节应景,您也知道宫外有儿子惦记着您呢。” yīn云霁压眉注视了他片刻,表情很平静,仿佛在看无关紧要的夜烛,在天亮之时慢慢熄灭。他说道:“嗯,你去罢,好好为陛下效力,别动歪心思。” 毕方点点头,他清楚的明白,他又不是yīn云霁,没有那好运道,暗中谋君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富贵泼天。 毕方站起身,抱走那一堆批号的奏章。下一次或者御前亲自发出来,或者司礼监的下属过来,总之他是不能再来的了。 毕方想到这里,心思恍惚了一瞬,抱着的奏章掉出来一本,恰好摊开露出了yīn云霁的批红。 毕方低头去拾,莫名的熟悉感涌上他心头,十来年侍奉,不论怎么变,他还是能认出几分的。不经意扫到了内容,毕方心焦,脱口道:“gān爹,您这样容易心里郁结,于保养有碍,万请珍重。” yīn云霁薄唇微勾,凤眸深邃,温柔的神情像是临着悬崖向下望,面前有着山风烈烈,有着深不可测,他却不动声色的平和。 yīn云霁淡淡说道:“但凡她有其他的办法,但凡我有其他的办法,都不会如此。毕方,我一直觉得,人可以争命,不可以争天。我此生qiáng求,只是想改命,不是要换天。到今日,我有隐忍,她亦有退让,岂能事事求全。” 若他生来注定落魄为宦,他已一意孤行,靠qiáng求改了原本的命运做了中宫。可是不管他再怎么拼尽全力,也不能让自己变回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所谓不能逆天就是如此。 他有能为,也有难以为。这一点,他同李祐温一样清醒,清醒到即便沉睡,即便醉酒,也无法逃避。 很多年后,毕方在病chuáng上阖眼闭目时还能想起,余着大婚喜韵的乾清宫正殿中央,静静站立着羸弱的身影,那个后来不论正史还是野史,都语焉不详的嘉成中宫当时的神情。 毕方之后行走数十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再见过,那样不小心被窥到的鸿蒙初开,像是yīn柔画皮上闪裂的罅隙,从里面能看到令人惊心动魄的向死而生,能看到日日夜夜的哀鸣咆哮,能看到越雷池时的天谴霹雳。 可是下一瞬yīn云霁便关上了那外露的疏忽,垂眸微悯的面上沉静如光尘,好似皈依后安宁的信徒,带着被度化的无悲无喜。就像他从未有过怨恨质问呼天抢地,从未有过偏执妄念悬崖薄冰。 一切对他都不重要了,包括他自己。如果想往后都不会再痛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痛本身已不被他当成痛。 李祐温想要的,便是他的底线,除这之外的所有,他已于昨夜统统亲手割裂,隐于深宫做她脚下的影,做她手里的偶。 这样活着如受诛刑,他从此神形俱灭。可他情之所至,心甘如饴。 第91章 成婚对于李祐温,是筹码,是手段,是任何可以掺杂yīn谋的东西。它绝不意味着她人生下一阶段的开始,仅仅是他们之间一小段不轻不重的插曲。 壮丽冰冷的皇宫是如此的屹立坚固,沉默如磐石终年不改。她生于斯长于斯,人生早已被同化得没有那么多层次,无所谓分段,也无所谓节点。 她既没有柴米油盐的琐碎,也没有多少风花雪月的闲时,甚至鲜有普通人大开大合的喜怒哀乐。 她有的只是雾气弥漫,晦暗混杂的孤寂和庸常。 仍在宫中挂着的锦缎红绸,只像是一粒小石子投入池塘,随着水声dàng起一瞬涟漪,却又渐次的圈叠消散,慢慢归于平静。 这一潭池水,至始至终,贯穿她一生。而她得到了他,也不过是池塘里的两朵莲花努力的长出了枝蔓,碰触着相互靠近了一些。 终究也是长不了脚,跳不出这泥沼的。 毕方抱着一摞奏章缓缓退出乾清宫,走了不远就看到李祐温身着明huáng,背着手抬头,没被金冠束全的几缕细发从额边垂落,露出那双在臣子面前永远温和的双眸。 毕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白日的天空无星无云还晃眼,几乎没什么人能够长时间的看着。而她看起来已经仰视许久。 毕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能看见层层红漆的宫墙,和略高于宫墙的金huáng殿脊。 李祐温听见毕方跪拜请安的声音,转过身低头看他的头顶,目光又滑到被他小心放在身旁的整齐的奏折,淡淡的说道:“你和他道过别了?” 毕方叩首,恭敬答道:“是。” 李祐温蹙了蹙眉,忍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他怎么样?” 她其实想问yīn云霁说了什么,可是她知道,他对别人说的话,做的表情,从来不能全信。她不应舍近求远,反而去听谎话。 但她还是不可遏制的,想要反复探听那些她早已明白的萧索。若不想去直面问他,只能通过这个和他最亲近的下属的感觉去猜测。 可是这个问题,倒是把毕方难住了。他觉得yīn云霁根本就是没有感觉。 面前有九重山河社稷,爱至此反倒不是毁天灭地,不是头破血流,而是漫漫昼夜的隐忍。 隐忍愤怒本身不是愤怒,隐忍悲伤本身也不是悲伤。它只是铁打的锅盖,一但合缝扣下去,任釜中是如何的翻滚煎熬,便也只风平làng静。 毕方面对yīn云霁,就像面对现在的李祐温。 毕方静默了片刻,方才回道:“臣驽钝,陛下何不亲自去问?” 李祐温不置可否,淡淡说道:“你若说不出,那朕也没什么可问的。” 毕方想着yīn云霁羸弱的身体,万经不起这么消磨,心里一着急,话还是冒险说了出来,“陛下,您若有心事,还是讲与中宫为善。再不济,中宫恐怕亦有话对陛下说。” 李祐温面上没有什么波澜,睫毛半掩的眸子漆黑一片。微风在她身前chuī过,带起垂下的佩带浮起几寸,又缓缓落下。 她垂首看它浮起落下,落下浮起,反复几次,方才慢慢的开口,“毕方,朕是天子。天有霹雳惊雷,有骤风呼啸,有云雾变幻,但你几时见过,它开口说话?越是万钧之重,越是难言一字。” 李祐温顿了顿,接着说道:“朕在失声的那数月里就明白了,语言不是万能的。朕与他都在水里,情话说得再多,也不能凭空变出梯子,递给他送他出去。” 更何况她想要的本就是能陪她一直在水里的人。 这些话不必她说他也明白,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割裂自己,放松身体任由水寸寸淹没他的口鼻。所以她才会侧头旁观着,却无能为力,甚至不发一言。 这是她命里注定的天道,多说一句都是违逆。 李祐温接着说道:“你是他一手带大,若是连你也不懂,那世上懂的,唯朕与他二人了。” 毕方知道,李祐温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心中恍惚,露了隐秘的慨叹。再说再听,于君于臣,便都是逾越了。 他叩首再行礼,便捧起奏章缓缓退下了。 等毕方在视野中消失不见,李祐温还立在原地,抬眼看着乾清宫紧闭的宫门,汉白玉的阶上还缠着正红绸缎。 正看着,忽然宫门从内打开了。yīn云霁久等她不归,想要去寻她,不料刚拉开门扉便看见她站在数丈外,静静的看着他。 明huáng的衣角落落飒飒,似是与鬓边发丝相追逐,她温润的眼眸里压着万千风云,一眨间便绽成了桃花叠放灼灼。 yīn云霁愣了一瞬,便笑了开来,快步走到她面前,低头问道:“陛下怎么不进去?” 李祐温轻抬眸了他片刻,笑道:“刚刚在想事情。外面转凉了,你也不要久站,朕同你一起进去。” 没有人提毕方,仿佛只是离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 从那以后,yīn云霁在李祐温上朝的时候,大都喜欢去承乾宫赏花。深秋时分那株“秋露白”开得极好,梨花如白练,殿前溶月。 yīn云霁派人洒扫了宫殿,另置了一套寝具在其中。从来帝后没有同住一殿之理,他其实应该搬出独住。 可是李祐温一直没有发话,他也不便去问,横竖他掌管后宫,心下既已选定承乾宫,便先命人收拾了出来。 李祐温这日下朝早,回了乾清宫不见他,方才在宫侍的禀告中来到承乾宫。 进宫门就看到树下一方桐木案,案后的人面朝梨树,背对着她坐在锦垫上,身旁有一排宫人跪地举案,李祐温远远便闻到了梨花酒的香气。 他鲜少饮酒,此时却已经喝了很多。 他不再穿曵撒,而是中宫的燕居常服,jiāo领的搭护外套着深青通襕纹园袍,背后衣上纹样没有被垂下的青丝完全遮挡,彩绣云霞凤凰图展翅如生,似是呼之欲出。 李祐温站在远处看了片刻,正见他握着酒盅抬头看着梨花,袖子略略褪下几寸,露出嶙峋锋利的腕骨。 昨夜觉得他又瘦了点,看来不是错觉。 跪坐在梨树下品酒的背影,清冷又温驯,衣着虽华美,却似羸弱不堪罗绮。 李祐温止了宫人跪拜,在他转头之前从背后拥住他,抚上他握着酒盅的手,顺着他的力道压在案上扣住。 虽则是这么亲密的接触,却撞响了还未换下的冕冠上的十二旒。冰凉的五采玉石相击,晃动的丝绳如垂钓的线,带起声韵玎珰悦耳。 李祐温默了一瞬,才贴近yīn云霁的耳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yīn云霁侧头理了理她额前的冕旒,呼吸间都是梨花酒的清香,“陛下今日下朝倒早,未去相迎是我失礼。”说了这一句方才回答李祐温的问题,“我也应该另住一处了,承乾宫我很喜欢,不知陛下可否依允?” 李祐温皱了皱眉,不想将话咬死,便淡淡说道:“你若实在喜欢,留给你游赏也行,可你不必宿在此,否则朕每夜还要来寻你。左右朕后宫只你一人,你想做贤后还是妖后都没分别。不必想太多,不论前朝说什么,朕都会护着你。” 她半垂了眸,隐下未尽的话语。只要你不出深宫不通外臣,你做什么,朕都依你。 yīn云霁闻言露了一个浅浅的笑,“那就听陛下的吩咐。” 李祐温余光扫到身边宫侍捧着的酒,小案上积了不少落下的梨花,便知是举了很久了,便问道:“你喝了多少了?” yīn云霁面色如常,皎然莹白,唯有唇色被酒液润泽,由淡转为嫣红,“三壶酒,共九盅,这是第十杯。” 李祐温心下微沉,她明白人在什么心情中,才会在独饮时也记得杯数。 yīn云霁本就素体羸弱,争奈他七窍玲珑,心思更重,若借酒相送,反如相催。 李祐温握住他的手,jiāo叉着扣下去,指纹合住他的掌纹,一边细细描摹,一边端起那个已斟满的酒盅,笑道:“常言十全十美,这一杯朕替你饮。”说罢,搭在他肩头将酒喝下。 饮尽将酒盅放下,她淡淡说道:“少饮怡情,多了就伤身了。若你再想喝,拿给朕,你看着就好。” yīn云霁垂下眸,看着被她捏在手里的酒盅。哥窑瓷器的釉面以裂纹享誉天下,那jiāo织的痕路像是一张网,团在她掌中,只待漫天的撒开。 他又怎舍得她劳累一场,倒不如自投罗网,便笑道:“国体为重,陛下也同样不宜多饮。我日后不再如此就是,也免陛下陪我。” 李祐温本就是这个目的,闻言轻轻放低几寸,酒盅底磕在桐木案上,便就势撂开了手,反捏住他细瘦的腕骨。 李祐温长眉一挑,眸中光彩夺目,问道:“你就和朕说这个?” yīn云霁忍住腕上的苏麻,缩了缩身子,向后微靠在她身上,只是面上但笑不语,隐秘藏着温柔。 李祐温知道她不该问,可还是忍不住心里的火气,说道:“你树下饮酒,明明是心里有话,当真不对朕说?” yīn云霁浓长的睫毛轻颤半瞬,抬眼看着树上纷扰梨白,不问世事兀自开得热闹,同旧年和她打马过宫,殿前授剑时别无二致。 他薄唇开合,最后却是一笑,弯了眉眼,声音绵和悠长,道:“陛下也不是真心想让我说。” 只这一句,李祐温心中的跃跃欲试,心中的无名之火,像是水将沸时撤了柴,那些细小翻腾的泡,尽皆平了熄了。 李祐温埋在他颈侧,勒紧了他在自己怀里,从两排细牙中硬挤出变了调的话,“别那么懂事,别让朕恨自己。” 越爱他就会越恨自己。恨自己帝王一世,有些事却仍无能为力,只能一并隐忍,互相折磨。 然而在梨花的暖香熨贴中,回答她的却是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不必诉诸口,从此咽下心。 第92章 裕朝三年一次的科举到深秋正是殿试,为了这日特意停了早朝,开了保和殿做考场。 毕竟是一国大事,也是李祐温在朝第一次科举,她早上起chuáng时颇有几分兴致盎然。 李祐温穿戴整齐,出乾清宫时理了理yīn云霁发梢,笑道:“今日一直考到日暮,午膳晚膳都留在保和殿。朕不能陪你,你自己随意走走,别闷着。” yīn云霁不以为意,薄唇微勾,低头笑道:“陛下此去网罗天下英才,我祝陛下寻着称心如意的新臣。” 李祐温挑挑长眉,待要说只他才是称心如意,可他的话后面跟着新臣二字,而他已注定不能再多参与朝政,她若顺着说岂不是戳他伤口,平白惹他心里惆怅,对他身体也不好。 故而她想了一圈,剖白的话反倒咽了下去。只是含混的点点头,转身出了乾清宫。 李祐温刚出了宫门脸色便冷了下来,网罗英才仅是其一,再者便是她打算籍科举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给朝堂换换血。 那些年纪大了的总归有几分冥顽不灵,提上来难保不为了表现忠心,先给她挑刺,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明里暗里后宫的事。 这一次她决定大胆一点,录一批年轻人为官,能力平均就可,最重要的还是资历浅便不敢多置喙,兼且听话,如此下来她便是再劳累几分也无妨。 李祐温打定主意要冒些风险,心里却不十分忐忑,左右是要护住他的,她有底线便有勇气。 * 保和殿此时已经点过名,会过籍册,散过试卷,单等李祐温入殿拜礼。 李祐温端坐龙椅上,在心里草草算了算,殿内下拜者有三百余人,比大前年记载的人数多了几十人,显然昭示着这三年来,国家发展兴旺,人才彬济辈出。 这对李祐温来讲不啻为天大的喜事,使得她隔着冕旒高坐监考也心情极好。 日暮时分,考官吏部侍郎姚敏,同大理寺左寺丞郭宾收了卷,经篆录弥封后收存,单等阅卷日同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等其他六位官员一同批阅,选出前十本jiāo由李祐温御批钦定名次。 因着李祐温私下指示了,这前十的卷宗到御前时,同往年不一样,是已经被拆开了的,俱都标了考生的年岁。 李祐温看了一遍,年龄跨度很大,从二十来岁到六十来岁的皆有。 老当益壮,皓首穷经,对个人自然是发奋且激励的,可是对国家却没什么大用了。六十来岁刚刚取得功名,说明他没有时间去体察人政,若要再去地方历练,已等不及了。 故此五十以上之人不论卷章如何,一律并到二甲。而青壮者为数不多,其中最年轻的名唤姜钰,刚刚二十岁,文采焕然,词藻烂漫,读之唇齿生香,李祐温最看重的还是他言之有物,只是可惜略失于天真。 李祐温想了想,此人应该提拔,又不应拔到太高,一甲三人天子门生,探花一位于此人最是合适。 定下名次的夜里,李祐温仍在想姜钰的文章,久久不能平静入睡,于是侧头向yīn云霁笑道:“姜钰这人年方二十,文章清丽,仿佛京中富贵出身,见惯繁华的。立意却不是浮皮潦草,好像对民生有切身体察,与那些个纨绔做派不同。这可不一般,非经大变故不至于此,想来此人另有一番奇遇。” 阅卷以来,yīn云霁一直听她说此人,前后一思索,心里早有了答案,只是不说透,任她凭空猜想。 yīn云霁伸手温柔的替她掖了掖被角,声音明澈得像水,淡淡笑道:“明日便是放榜,接着宫中琼林宴。陛下既钦点了他探花郎,到时必然御前献花。陛下明日可不戴冕旒,近前时不比那日殿试远隔,自然看得真切,亦好相询问,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李祐温想了想,转着清棱棱的桃花眼,望着他笑道:“你如此说,内里必然有文章,你的打算何时落空过。既然你先朕一步明白,朕便都依你,看看到时候你想让朕看什么。” * 第二日放榜,名落孙山者自然垂头丧气,包揽了盛京中大小酒肆,而金榜题名者自是被内官宣召,入内果苑赴宴。 清笙为了参加这次科举,重新写了籍贯,冠了顾府的姓,此时亦在琼林宴中。他虽刻苦读书,然天赋有限,未进前十得李祐温御批,而仅止步于二甲之中流。 刚刚落座,皇帝还未来时,顾清笙便在席间听说了,这届进士中,最风光有名的,便是探花郎,洛阳生姜钰。 顾清笙偷偷向前席看去,果见一群壮年者中夹杂着一个年轻人,圆脸如满月银盆,额前有半短不长拢不上去的碎发,不知是他刚修了头发,还是一直在长新发。双眼皮,大眼睛,里面非是不谙世事的单纯,倒像是看过什么不公,却仍对生活有希望的,那种带着力量的光明。 即便是此时被同席或嫉妒或不屑的,有意无意的排挤着,也只是举杯自饮,仿佛什么也不能挡住他要大刀阔斧的决心。 有野心有实力的年轻人,顾清笙暗暗在心里评价道,这样的人很多,走入官场的也不少,可惜不一定会长久。 他不禁想起了只比这探花姜钰年长一岁的,曾经裕朝最年轻的连中三元的状元,自己的主子顾江离。 当年顾江离中榜回家,去迎接的仆役里自己是冲在最前面的。那时他清楚的看见他的主人脸上正是这样朝气蓬勃的样子,仿佛全世界都放在他面前,等着他兴利除弊,等着他造福百姓。 可是不过短短数年,宦海浸染,君臣离心,如今的顾江离已不是少年心性了,那些纯粹直dàng的爱与恨,都已蒙上薄尘。 李祐温驾到时内侍的通传声打断了清笙的回想,他也有很久没有见到女帝了。今日她未带冕旒,清俊的容貌看得更加清楚,清笙心里很激动,可是跪伏下去的余光中,他感觉姜钰更加的激动。 落座后的姜钰仿佛是qiáng忍着起身的冲动,这很不寻常,顾清笙暗想。 琼林宴里第一个节目便是探花郎走马盛京中,在各家各户放在门前的,属意献给皇帝的各色花卉里选出最漂亮的一株,作为接下来曲水流觞,吟诗咏物的主题。 姜钰领旨后跨上宫中御马,意气风发的环视一圈,便打马出了南安门,不多时带回来一盆千叶姚huáng。 此花本色淡huáng,但在阳光照耀下多染了几分色,近似于明huáng,最适宜献给皇帝。更兼千瓣拢放,枝条直细,观之亲近喜人。 姜钰带回来的这株也不知是哪家的,用的是定窑瓷做盆,釉面浓厚,色泽和谐,一看就是花了心思配的,出身定然不低。 李祐温赏了片刻,便让内侍摆到曲水池边,让这些新科进士们去赋诗争彩。 借咏花赞誉君主了一回,席间渐渐也就放开了,文人的傲气上来,文无第一谁也不让谁,倒真成了用文字做刀枪的斗诗会了。 御前内侍做行令官,拈字,飞觞,掣花签,雅令换了几番,最出彩的总是姜钰。 李祐温看了一会,她本身对未经官场历练的文人有几分轻视,诗词歌赋jīng妙不代表拟政同样出色。纵然席间叫好声不绝,她还是无甚趣意,借口更衣离席,想要去找yīn云霁。 姜钰一直在看她,见李祐温离席,连忙和同席者道几声失陪便赶了出去。他想要单独面君,可惜头次入宫,路况不熟,兼且为了躲开宫侍,慢了几步,便失去了李祐温的踪迹。 姜钰不知要到何处,只一味躲避内官,竟躲到了承乾宫门外。 那株梨树顶端越过宫墙,仿佛路标一样,姜钰想着若是不小心被宫侍逮到盘问,还可以托词是探花郎过来摘花,兴许能被放过,便推开宫门入内。 不巧梨树下正有席座安放,一道清瘦的身影听见声音便转过头来,只大半个侧颜,长眉压着凤眸一瞥,薄唇边带浅笑,刹那间姜钰以为梨花成了妖。 可是那人身上绣的凤凰明晃晃昭示了他的身份,姜钰理应下拜,可是回想起朝野间流传的嘉成中宫的传闻,一口气就梗在他喉间,膝盖到底弯不下去。 姜钰瞪着眼前人,胸口起伏几下,终究还是问了出来,“你是姓yīn还是姓云?” yīn云霁坐在了姜钰的对面,浅淡的笑容不变,说道:“对我和陛下来说都没有区别。不过我很好奇,你问这个问题前有没有想好,你姓什么?” 姜钰闻言脸色丕变,终究还是年轻少磨砺,很容易就能被人看出破绽。 yīn云霁修长的手指提着壶,微微倾身倒了一杯茶,清淡的颜色从壶口流出,汩汩的水声流淌在两人之间,空气静默得像是上位者的睥睨。 姜钰浑身的不自在,甚至想要冲过去将他的茶壶掼在地上摔个粉碎,可是不知为何,他茫然迈不开脚步。 茶杯倒满了,yīn云霁轻轻放下壶,抬眼盯住他,漆黑幽暗如浓雾下的山涧,冷冷问道:“所以,你究竟是姓姜,还是姓姚?” 第93章 像是天气一瞬间就变换到了深冬,姜钰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寒。 他摸着袖笼里的东西,借此定了定神,到底是少年傲气凌云高,此时不思避退,反而qiáng撑道:“这也同样没什么区别吧。” yīn云霁莞尔一笑,凤眸压着光,指节轻点桐木案,几乎想要击节叫好,当真是初生牛犊,后生可畏。 yīn云霁淡淡道:“我记得当年吏部侍郎姚敏家还有位小公子,名唤姚钰,正与你同岁,酷爱读书,深居简出,自幼娇养想有一番打算,故而所知者不过我东厂而已。可惜陛下相询时,姚侍郎竟称家中无有此人。想来我卸权日久记不大清了,不过姜进士乃洛阳考生,姚氏一脉亦出自洛阳,倒是颇有几分缘分。” 姜钰便是姚钰,此时闻言大惊。李祐温自幼便是皇太女,眼看下任皇帝是女帝,姚敏早起了心思,想培养小儿子日后送入宫中,因此不让他在外走动。 可惜临近采选时,yīn云霁以权势暗bī朝臣,李祐温又放任不理,姚敏眼看入宫无望,便想让姚钰同旁家联姻。 姚钰本就不想入宫,更不想随便娶了一门亲,因此绝食相抗,迫使他的母亲将他送回洛阳老家,改姓为姜,隐踪匿迹。 姚钰因此在县里生活大半年,也开始渐渐明白平民的赋税和徭役,慢慢从曾经风花雪月的教养中清醒,树立了想要为官爱民的理想,瞒着老家人参加了今年的科举。 姚敏恰恰是今年殿试的主考官,直到她上了保和殿,才发现老家传信失踪的小儿子竟到了这里,可是她不能当场发作,只得将错就错看着他答完卷纸,又在副考官的陪同下将前十的文章送到御前,期间未曾有机会动手脚。 谁也没想到姚钰竟能高中得探花,大出风头。此时宫中琼林宴热热闹闹,姚府中家主姚敏却是提心吊胆,生怕宫里传来消息,查办了她。 姚钰也没想到当年母亲在大殿上竟是如此回答李祐温的,她从未对他说过。他若是承认了自己假冒名姓,自己的母亲不仅涉嫌舞弊,还是欺君重罪。 姚钰原本另有打算,此时却是进退两难。 yīn云霁看着他冷笑道:“你私自离席,不外乎是想寻陛下,抢先坦白,仗着旧日一面的情缘,免了你假冒之罪。可是如今两重罪名相叠,你当真以为陛下会饶你姚家?” 姚钰咬牙顶着,摸着袖笼,勉qiáng道:“你怎知就不能呢” yīn云霁压了压眉尾,笑若无质,轻轻问道:“你既认得我,便也听过些风声。所以,你觉得你有什么把握能越过我?” 姚钰心知他说的是实话,为今之计只能做低伏小,讨好了嘉成中宫,方才能在李祐温面前还有几分薄面。 可是他心高气傲,头硬梗着低不下来,心下又想着不至于此,万一李祐温还记得自己呢,便不曾动作。 正想着,身后宫门又被打开,李祐温回宫不见yīn云霁,转道前来承乾宫寻他。 李祐温进宫先看向yīn云霁,露了一个笑容,接着才看到姚钰。 姚钰连忙下跪,拜道:“吾皇金安。” 李祐温的容貌还和前岁他初见时一模一样,那时她还是太女,时常换了衣服同御前女官海棠瞒了贺希夷偷溜出宫玩,遇见了同样从姚府偷跑出去的他。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两人却是相见甚欢,自己更是对她暗自倾心,甚至为此第一次抗拒母亲的安排,抗拒入宫。 却不料她就是嘉成女帝。 不知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姚钰暗想,拢住了袖里想要献上的姚huáng,花瓣有着绒绒的质感,温暖了他的指尖,连带着脸上也有些热切,眼睛晶亮带着企盼。 yīn云霁依旧端坐在桐木案后,连欠身也未,静静的看着两人,不发一言。 李祐温略有诧异,皱了皱眉,说道:“朕记得你是新科探花郎,洛阳生姜钰,却为何不在内果苑,而是在这里?” 姚钰心下一沉,却仍旧抱着希望,试图唤醒李祐温的记忆,“臣筵上所献之花是臣在姚府所寻,一观便是悉心栽种之物,一共两朵,臣献一盆于同科之前。另一朵臣私以为与陛下最称,想要亲献于陛下,可惜寻陛下不遇,误入此地,还望陛下恕罪。” 说罢,将袖中的姚huáng双手奉上,这朵的品相果然比宴上的那朵还要好,花王之相,光彩夺目。 李祐温不置可否,身边的内侍连忙上去接了。 李祐温这才随意道:“姜卿之意,朕已收下,若是无事还是回宴上。再有下次,冒失闯宫,冲撞了中宫,朕就要按律发落了。” 姚钰不死心,问道:“臣听闻姚侍郎素不爱花,不知这花是姚府上何人所种?” 李祐温深深的看他一眼,眉眼平静,其中寻不出一丝熟稔,冷冷道:“朕如何知道,姚敏只有两女,想是小女儿姚锦未出嫁时所种吧。” 姚钰彻底说不出话来,此花是他尚在姚府时,幼时所种,每日亲手打理,当初也是对李祐温提及的。兼之此花品种与他同姓,但凡李祐温记得他一分,都会想起来他是谁。 姚钰心灰意冷,既然金口玉言说了姚家只有两女,那他就算不是姜钰也要是了。想来这已经是姚府最好的结局了,只是他一番心意却是付诸东流水。 李祐温摆摆手,转过身向yīn云霁走去,马上便有内侍过来请姚钰出了宫去。 等到宫门合拢,承乾宫终于只剩了李祐温和yīn云霁两人。 yīn云霁挑挑眉,看着李祐温略略弯腰将那朵姚huáng放在桐木案上,明huáng衬清漆,千层花瓣在风中开得微微颤抖,笑道:“这人陛下打算授何职?” 李祐温摸了摸鼻子,桃花眼里波光dàng出慌乱的涟漪,说道:“年少有为,外派并州知府可以。” yīn云霁撑在案上,素指托着腮,看着李祐温笑道:“一甲三进士,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都授翰林院编修,虽说是清水衙门,但也都是京官,怎么到姜进士这里改外放了?” 李祐温眨眨眼,说道:“翰林院什么好,白白蹉跎人。朕想让他历练历练,几十年以后回来,也是国家栋梁,不比修史的qiáng多了。” yīn云霁笑道:“一放几十年,陛下当真不记得他是谁了?” 李祐温转过桐木案,袖底无意间扫落了那朵姚huáng,她却懒得回看,圈住了yīn云霁在怀里,低声笑道:“不记得,两三年前的事谁还记得。” yīn云霁微仰头靠在她身上,凤眸斜睨,闲闲道:“陛下不记得了,东厂可是都有记录的,要不然陛下寻来看看,做太女时都出宫gān了些什么?比如带人翻墙,故意碰地痞的瓷好打架之类的?” 李祐温如何能不知道,回头再看简直无地自容,胳膊圈着他摇晃,连声笑道:“别了别了,督主还是饶了朕吧。” bī得李祐温在yīn云霁脸上胡乱的亲了好几下,这才堵住了他的嘴,让他最后一笑了之,拿她高举轻放了。 * 等时节到了深冬,天气比往年冷得多,宫内外银装素裹,大雪自打入了冬便没怎么停过。 嘉成二年的冬天,注定是一个多事的季节。其一是楚王有孕了,当然在历史上记载的是嘉成女帝有孕。其二因为反常的寒冷,北疆和戎夷打破了引而不发的局面,而是真正的jiāo起手来了。 战事一起,北地的折子都是八百里加急,像今冬的雪片似的飞向盛京。 盛京里的文官大部分还保留着武安女帝时期对北疆军骁勇善战的印象,因此都是极力主战。 可是武将,尤其是在北疆待过的武官,都持保守的态度。李祐温更是从贺希夷的奏折里发觉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 李祐温钦点了贺峰押运粮草,监军派了朱厌,保证粮道畅通。 战事一直打到次年开chūn,仍未分出胜负,因着戎夷开始转事生产,便两相停战,各自休养。 嘉成三年秋,因着皇嗣将诞,李祐温又将采选罢了一年,朝中也觉出风向,默认了这个结果。 同年秋末楚王李祐湛生下个小皇子,不过一周便被川柏秘密送到乾清宫内。 李祐温割开掌心喂了他一碗血,不多时便有鲜红的胎记显在背上,当即册封为太子,昭告天下。 同年顾府也有新生命诞生,阿杞一胎双生,俱是男孩,而顾江离却做了件轰动盛京的事。 他将长子取名顾冲璇,jiāo与老夫人抚育,继承顾家香火。次子却送到金陵,改姓自他名字中的第二个字,取名江冲珩,另立了一脉。 裕朝后称金陵江家者,实与金陵顾家是同宗。 顾江离此举是想让后代摆脱顾家的束缚,他因为此事几乎与老夫人决裂,幸而老夫人有了孙子,便不大bī迫他了,权当没他这个儿子了,只一心看管顾家新孙。 嘉成八年的冬天,陆陆续续与戎夷打了几年的战役终于迎来最后的尾声。 第94章 嘉成八年与戎夷的战争从初秋一直打到深冬,可是有了前几年的经验,这时盛京的百姓并不十分慌张,依旧生活如常。 李祐温借口太子年幼,采选拖了几年,又借口征战不停,需要休养生息,拖了几年到如今。朝野上下心照不宣,也没人再提这一茬了。 这几日北疆传来的消息大好,李祐温将皇家的西域骏马种送出去繁衍,几年下来兵qiáng马壮,加上中原人擅长的兵法一途,一战接一战的胜利,眼看将戎夷bī回草原王庭。 今日盛京大雪,俗话瑞雪兆丰年,李祐温也心情很好,难得带上yīn云霁去御花园赏雪。 层层的金箔殿脊撒了白,像是山水画里连绵起伏的笔法,映衬着红漆宫墙,往日恢弘的皇城变得寂静悠远。 李祐温怕yīn云霁的靴底踩着雪,回头再染了寒气,早吩咐直殿监的内侍将宫道扫得一gān二净。 yīn云霁怀里揣着狐皮暖筒,两只手都塞了进去,半眯着凤眸,和李祐温并排走着。 李祐温侧头一看,低低笑道:“你总这样,一到冬天就不怎么爱动。”说着探了探他的脸颊,还是温热,便说道:“身上还不冷,再活动活动,好不好?” yīn云霁就着她柔软的手指,歪着头用脸颊蹭了蹭,恋恋不舍的看着她放下手,懒懒道:“不是我不想出去,是不想和陛下出去。” 李祐温眨眨眼,焉能不知他什么意思,故意笑嗔道:“既如此,朕向来圣明,准你先行回宫。” yīn云霁闻言停住,低头正对着她,漆黑的眸光看进她的眼底,笑道:“陛下日理万机,难得清闲片刻,我是不想在外面平白làng费时光,不如陛下和我一同回去?”末了,压低了声音,雌雄莫辨的声线像一片羽毛,直往耳朵里钻,加了一句,“殿里暖和。” 李祐温瞳孔微动,眼中一闪而过幽光,看了看他的耳尖,果然泛着红。 李祐温勾了勾唇,待要说什么,却发觉yīn云霁身上穿的鹔鹴裘的带子松了,此时正虚虚罩在肩上,将坠未坠。 李祐温便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伸手想替他系上,手偏还不老实,非要在他腰间dàng一圈,才举到脖颈下的带子上。 yīn云霁无奈的任她动作,听见李祐温笑道:“看你穿得这样厚,还以为你胖了一些呢,谁知一摸都是裘毛。想起朕以前和海棠出宫外,看见只大食国的猫,那是朕第一次见猫,毛发蓬松,浑似蹴鞠的球。朕还以为猫就是那般大呢,谁知追得它落了水,上来后皮毛尽湿,方显出瘦得伶仃可怜,竟是朕错认它了。” yīn云霁带着笑,低头看她额前的绒发,听她絮絮的低语,最后下了论断,“你就像那只猫似的。” yīn云霁轻轻“嗯”了一声,缓缓说道:“那陛下要不要牵着猫回宫?” 李祐温挑挑眉,刚要回他,就看见川柏带着北疆的信使寻了过来。那信使风尘仆仆,眼下似有悲痕,就跪在三步外,叩头行礼。 李祐温心里莫名的一跳,还未理顺这惊悸是从何而来,那信使便开了口,音轻似是怕扰动了谁,“陛下,雪崖城外三百里大捷,镇关将军贺希夷带伤追击,bī散戎夷王庭,回程时伤势加重,不幸身亡。有遗书一封,嘱咐小人亲送陛下手中。”说罢,小心翼翼的解开护心镜,从镜底抽出一封薄薄的书信,双手奉上。 李祐温像是没听明白,转而看向川柏,像是想要问他是从哪里寻来的这胡言乱语之人。 可是川柏弯腰垂了首,几分哽咽道:“陛下节哀,保重龙体要紧。” 只他这一句,李祐温便觉天旋地转,还未系紧的带子从指间滑落,鹔鹴裘摔在地上,扬起了细微的雪尘。 yīn云霁急切的唤了声,“陛下。” 李祐温心中恍惚未理,前走几步拿过信,看也不看胡乱的揣进怀里,忽然抬腿向远处走去。 yīn云霁皱了皱眉,抬手牵住了她的袖子,却被李祐温拂去了。这是从未有过的,yīn云霁也愣了一瞬。 李祐温拼尽全力才分出心神,挤出一句,声犹颤抖,“云霁,别跟着朕,你先回宫,仔细莫着了凉。” 这一句话迫使yīn云霁只得止步在原地,看着李祐温向钟粹宫的方向慢慢行去。 他知道李祐温和贺希夷是青梅竹马,经年未见,促然收到丧闻,是什么心情。 那些旧年,自己插不进去,也没有资格提及。因为暗中推动贺希夷去边关,间接导致他身亡的人,就是自己。 yīn云霁不知道若是李祐温有一天知晓了这些肮脏事情的真相后,还会不会对自己这么温柔。 yīn云霁在原地等了片刻,也慢慢走向钟粹宫,他笃定李祐温一定会在演武场,他不能让她留在那里太久,沉湎于与他无关的回忆里太久,他要亲自把她带回来,带回乾清宫。 推开东宫的大门,李祐温直觉得那些刀光往来的日子还未曾远去,却恍然发现自己已经高到再看演武场的围墙,都像是两个角度一样。 雪落在台子上四寸厚,焦huáng色的柏木栏杆上也积着白。她想抽出软剑再同记忆里的人比试一回,却只摸到了金玉的革带,被空气冻得冷硬。 早已不是时刻带着软剑想要偷袭贺希夷,或是防着他偷袭的少年时候了。 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砖墙壁,都承过她和贺希夷的重量,都沾过她和贺希夷的温度。不论她目之所及何处,都记得在那里发生过的事。 六岁相识,从敌到友。二十一别,白雪为棺。 她知道他是误入自己的世界,知道他心里想的其实是两千里外的边关。 但她此生寥寥,明知他心不在焉,还是把第一个放进心里的位置给了他。 那年放他走时,她想到了他会不rǔ使命,却未料到他最后以命相博。她打算数年后让他功成身退,却没想他退的如此gān净。 曾以为可以生死相托,到头来十四年故jiāo,她竟连他的尸首都没有见到。 李祐温心痛难忍,几乎跪倒在地,可是头上金冠提醒着她,不论到何时,都不能失仪。她只得微弯了腰,伸手撑住栏杆,握了一手的霜雪,冷刺入骨。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不一会就打湿了李祐温的头发,她却没有心力去躲避。 她茫然呆立,心里隐隐约约的明白几分,知道这样做没有什么益处,可是她只是固执的不想去动。 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怀里还有贺希夷的信,像是忽然找到了事情做,李祐温急忙抽了出来。 信封上还有她的体温,一触到,李祐温又不着急打开了,权当是贺希夷书写时的温度,五指紧紧掐着,直到热气消散,才缓缓拆开。 信很短,字迹潦草,又多有涂黑的痕迹,好像有大段的话被他用墨抹去了。能辨别出来的,不过寥寥数语,身后事而已。 虽是短短几句问安和托付,李祐温反复看了好几次,好像达到了设定的某个数量,写信的人就会突然出现在旧日东宫,亲口和她说话。 她清楚的知道这只是美好的妄想,这么一想,手里的信又仿佛变成了没用的废纸,不管写了什么,都不是她想看的。 李祐温掐着那张纸,静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头顶的雪已经停了。 李祐温慢慢的转过头,看见yīn云霁将金箔油绢伞举在她的头顶,想来时间已不短,他的肩膀已经全湿透,纤细的指节也早已冻红到发白。 yīn云霁试探着伸了伸手,看到她没有反应,才轻轻将她拢在怀里。 李祐温抓住他的前襟,指甲和金绣相磨滑,手里的纸握成了一团。yīn云霁任由她发泄,理了理她发间未化的雪。 李祐温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埋在他怀里,哽咽道:“朕当初不该让他去的,其实朕一直都不想的。” yīn云霁心里咯噔一下,想问她为何不想还让贺希夷走,想问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可是咬着唇角,还是没有说出来,微闭了闭目,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李祐温只这一句便不再说了,哭声和眼泪都埋在他怀里,和着雪水悄无痕迹,连身体的抖动都细微,几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yīn云霁环住她,勉力撑着伞,不甘心的试探道:“陛下,不知贺将军遗书写了什么,陛下好早做打算。” 李祐温缓缓道:“边关事,和他的刀。” yīn云霁立刻抓住重点,边看她的脸色,边轻轻说道:“陛下,边关距盛京天寒路远,贺将军的遗体若是运回来安葬,恐怕磕碰受损,惊扰英灵。” 李祐温良久的沉默,静得让yīn云霁有几分心慌,过了一会才听到她长舒了口气,淡淡说道:“他没说遗体怎么办,就按你说的做吧,就地安葬在边关,追封追谥号,都jiāo给礼部。” 说罢,又抬眼看向yīn云霁,他的容貌在雪中越发苍白yīn柔,瞳孔中闪着微光,眼底有着不常见的慌乱。 李祐温垂下眼眸,她早知他禀性,更何况若是yīn云霁还在朝上,必会暗中推动贺峰来上表这些话,定不会涉险亲自说。 说到底,本就是她欠他的。 李祐温想让他放宽心,又怕他多想,到最后也只是低声说道:“原就是朕没资格,自古帝王祭天祭地,何曾闻过祭友。就算他回来,朕也不能多言,让他九泉之下耳闻,又何必让他多受束缚。更何况,贺希夷他也未曾将朕视作朋友。” 这一番话顺着yīn云霁说,打消了他心里的疑虑,往后回想起贺希夷,心中再无芥蒂忧惶。 * 嘉成八年冬,贺希夷带北关军直捣戎夷王庭,迫使他们北退,因伤亡故,谥号武毅,追封安国侯。此后二十年,北关再无动乱。 嘉成九年chūn,太子李厚极进学,迁居钟粹宫,伴读顾家顾冲璇,东宫詹事府初建。 嘉成二十三年秋,嘉成女帝李祐温于乾清宫病逝。 ☆、贺希夷番外:莲心红 雪崖城很漂亮,带着自由野性的美,石屋洒满了gān燥的阳光。街头旋舞的少女,头上仿佛有着几百条的辫子,绑着彩色的布条,在空中划着弧线,旁边站着她长着络腮胡的拉琴的情郎。 空气里弥漫着牛羊肉的腥膻气,充斥着抖落皮草时的碎毛屑,随时随地都是这样的集市,只要有钱,上到猫眼珍宝,下到吐鲁番的蜜瓜,都能买到。 我小心翼翼的穿过两排拥挤的摊子,身上还是不可避免的沾上了砍肉时飞溅的血沫。 我叹了口气,可惜了新换的白衣。不过幸好内里还有擦得铮亮的盔甲,等一会出城回营时脱了外袍就好了。 这就是我很少进城的原因,在常年冰雪的北疆,洗衣服太冻手了。 可是每当那个南方的商人运货到这里时,我都不得不过来,买半车的莲蓬回去。 那青翠的毛刺杆和淡红的莲瓣,带着不属于这里的柔弱清香,边疆的寒气在上面凝结了冰露,嗅起来像是蓬云池里的水汽飘dàng。 这批货是我订的,托了那个南方商人每年采买运过来,他有自己的运输线路,花到了这里还是新鲜的。 我是最大的主顾,除了我,雪崖城里没人买这些娇嫩的东西。 不过军营就不一定了,跟我来的禁卫军里,有很多南方人,若是让那商人送货进军营,不等我出主帐,都会被那帮兔崽子分得一gān二净。 所以我只能不辞辛劳,亲自到雪崖城接货,捆着一大捧莲蓬抱回军营,他们才不敢上手抢。 出了雪崖城,我驾轻就熟的解开外袍,将它盖在莲花之上。淤泥早被商人洗刷gān净,这是我应得的服务,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俸禄几乎都给他了。 莲花都是带蓬的,根底都连着未砍开。这是我特意吩咐的,要看明白莲蓬对应哪朵花。 毕竟李祐温说过,越红的莲花结的莲子反而越苦。 她没出过盛京,所见不过皇宫那一亩三分地,我寻思着给她在宫外也找个跟蓬云池的莲子差不多的,告诉她宫外和宫里也没什么区别,省得她成天惦记着往外跑,身手差劲怪危险的。 尤其是现在,我不在她身边了。 可惜我尝了这么些年,红莲结的子,都是甜的。我想了想,要么李祐温当年在唬我,要么蓬云池的水土忒差。 我很快的打消了第一个念头,李祐温向来重信,况且她那时候执着于讨好我,没必要对我说谎。 那时候,她叽叽喳喳的,话可真多,只听一遍根本记不住。幸好她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重复的内容。因为她根本没机会给自己的经历添加新意。 我抱着莲蓬回主帐前,在门哨看见娄全好奇又qiáng行抑制的样子有几分好笑。他总自视是地道的雪崖城汉子,不屑于沾染南方风物,这几年再怎么眼馋,竟也没想旁人那般跟我讨过一回。 我看见他的样子才明白,人真的是太容易囿于成见了。 练刀磨出来的茧子,很容易剥开碧绿的莲蓬,我丢了一颗莲子进嘴里,清甜的香味布满口腔,连鼻子里呼出的风,都有些宁神静气。 我扔掉那个掰开一角的莲蓬,又扯过来另一株。 我忽然想起这个样子很像李祐温刻那支玉笛时的架势,当年她坐在演武场旁的台阶上,歪着头拿着从御用监抢来的全套工具,在日头底下比比划划,也是刻坏了一块模具就扔了换下一个。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想来是那时她盘腿一坐一天,自己又在她面前来来回回的走了几趟,就把她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记住了。 我原本以为那支玉笛是要送给我的。 真不是我自恋,因为那时她身边只有我,她又惯会送东送西的拉拢人心,我就表面嫌弃实则心安理得的等着了。 等了十四年也没动静,到最后才发现她竟然送给了顾江离。 其实事情不是没有预兆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抱着希望一直等着。 从她开口不再自称本宫时,我就知道事情已经变了。 称孤道寡,她踏上了第一步。做君王边关长城,是我一直的理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的父亲和我唯一想法一致的,大概就是武将要配一把好刀了。 父亲当年亲自去求的宝刀的锻造人明虚子大师,前年游历四方竟来到了北疆。 我亲自将大师迎进主帐里,抽出那把陌刀给他看,不料他竟还记得。 他捻了捻白胡须,持着酒盏问我,“将军可知此刀为何叫展眉?” 我扬眉笑了笑,说道:“‘长官况自清如水,说与邦人共展眉’,当年我父亲是送我入宫做武官,大师希望我为官清廉,家族为荣,也是寄予晚辈厚望了。” 明虚子微微一顿,说道:“不是,我还记得你父亲贺老将军。他当时来找我,不是说送你入宫做官,是说送你入宫陪太女殿下。” 我有些诧异,父亲当时带着陌刀回来,并未对我说明来历如何,我问道:“那是何意?” 明虚子摸着刀上铭文,说道:“我和家中老妻是青梅竹马,她喜欢游历,可是我不想离开盛京。她在盛京陪了我五十多年,听打铁的丁当声听了五十多年,烘着炎热的炉火烘了五十多年,直到我亲手将她葬下,我才发现,我竟从没为她改变过什么。” 我想打断他,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沉湎于悲伤的回忆对身体并不好,可是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微微抬起了手制止了我。 他继续说道:“曾经我以为永远坚持自己的内心是件值得庆祝的事,后来才发现我失去了会为我欢呼的人。当时你父亲说你要入宫,我想到我在你那个年纪,正好搬家遇见她。小巷子里青梅竹马,一直到最后。” 我心下微颤,问道:“所以是?” 明虚子抬眼看我,历尽七十年沧海桑田的眸光,仿佛穿透了我所有混沌的心思,“所以是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像是鸿蒙初开,一道冰刃带着光和寒,破开遮蔽刺进我心里,我无处躲避,只得勉qiáng笑道:“我和陛下一国君臣,休戚相关,也算是同尘共灰了。” 明虚子看了我一眼,饮下盏中酒,自此再无言。 确实是一国君臣,我披挂上阵,面对戎夷时想的只是,总要守住自己的家国,自己的君主。 今年是离开她的第七年,陆陆续续几年的jiāo战后,转机终于来了。 雪崖城外三百里大捷,娄全劝我穷寇莫追,但我知道,只有这一次机会,捣散了他们的王庭,未来非有几十年,不会恢复元气。 我扔了粮草辎重,带着最jīng锐的八百骑兵,飞驰去直插进草原深处。 我枭首戎夷的王室,但也受了重伤,伤在胸口。我追的太远了,血流得止不住,我知道我没有时间等到回程了。 娄全在我身边,他眼中有泪。我觉得好笑,他最不喜欢软弱的做派,此时却bào露了另一面。不过边关的事jiāo给他我很放心。 我的马鞍下一直带着纸笔,毕竟每一场仗都比南方的烟雨硬得多。 我写了很多,想告诉李祐温我妥协了,天底下确实只有蓬云池的红莲结的子是苦的。 到此时,我才知道,我一直以为我是笼中的鹰,可是没有哪只鹰被放出去之后,还会留恋的徘徊。我早就变成了皇宫里的金丝雀。 可是我不想,所以孤身冒进,毕竟保持本心是值得庆祝的事。说这些没有什么用了,我又将那些话抹去了。 血流得太多,脑子也不太清醒,想和她说什么,想到最后只想到了我那把刀。 我告诉李祐温,将我的刀带回盛京封存。 若是她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她必然知道,武将的刀是不能和人分开的。所以我不想提及的,也许会让她伤心的遗体处理,她会明白的。 那些我不懂的事,我再也没有机会弄懂了,大概是离盛京有些远,没有风花雪月的土壤,我也不大开窍。 鞍下还藏着风gān的莲子,估计都可以当手串了,可惜攒了这么多年,原本打算这次回去找绣娘穿上的。 我想摸出一颗放在信封里,摸出来却沾了血,鲜红的颜色比我买的任何一株红莲都刺目。 算了,何必惊吓她。我习惯性的丢进嘴里,却尝到了满口苦涩。 我一直不知道莲花的芯,甜和苦有没有规律可循,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加了心头血就会变味道。 如果早一刻知道,我还能告诉李祐温,她一定听都没听过这等奇闻,可是现在我唯一的力气只能祈祷。 那个南方的商人再也等不到我了,明年夏天的买卖注定是做不成了,希望他不要赔得太狠。 第96章 嘉庆二十三年的夏天,李祐温就已经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适了。每日的政事繁冗,数十年下来,人已是不再年轻,积劳成疾倒是压不住了。 这病来势汹汹,起初她还瞒着,可是怎么能瞒得过枕边人。 这夜深更,万籁俱寂,李祐温却轻轻掀起被角试图起身,想悄悄的出去。本以为yīn云霁在睡着,不料刚将头抬起来几寸,就被身边人反手按在被里。她怕伤了yīn云霁,皱了皱眉,还是不敢使劲挣脱他。 带着怒气的吻落下来后,李祐温忍在胸腔多时的咳嗽终于呛出来,铁锈味瞬间漫延,至此试图隐瞒的病况明晃晃摊在面前。 yīn云霁咽下炸在口腔里的血花,忍着愤怒低声问道:“陛下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这几日陛下半夜背着我去太医院,难道当真以为我无知无觉?” 李祐温舔了舔嘴角,将剩下的血迹卷进喉中,除了唇色染红了些,面上还是看不出什么,一点都不像刚吐了血的病人。 她淡淡一笑,躺在枕上眉目微弯,懒懒说道:“也不是特意要瞒你,只是夏安年纪大了,白天昏睡不醒,晚上倒是jīng神。他是三朝老臣,朕少不得迁就着点,也就夤夜去了。你亦少眠,何必多扰你。” yīn云霁半点不肯饶,冷冷道:“我跟了陛下二十来年,竟是得不了一句实话么?” 李祐温挑挑眉,笑道:“这可真冤枉,朕何时对你说过谎?” yīn云霁看她还是那副万般风流过眼云烟的样子,又急又怒又痛,恨得唇齿发寒,声带了厉,问道:“好好,陛下金口玉言,断无诳语。我只问陛下,夏安是怎么诊的?” 短短几句话,先是引自己做保证,接着一语问中的。李祐温微微闭了闭目,不论多少年安稳富贵日子,他从未忘记过东厂那套威诱手段,只是因着使用对象是自己,才温柔得多了。 也对,那是他安身立命之本,以此生存,以此起家,以此登荣,怎么就能消磨得了。 李祐温果真无法再欺哄下去,转过瞳孔错过他幽暗的目光,反倒是向下握住他冰冷的指尖,淡淡说道:“管他呢,朕乏了,再陪朕睡一会。” yīn云霁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被她牵住的指尖轻颤。李祐温闭上眼睛,并不催促他,良久才听见他缓缓躺回去的声音。 李祐温侧过头,看他眼角一缕浅纹,盛着他少年时没有的悲戚,不是当年深藏在眼底的无辜遭戮求而不得的yīn鸷,而是臣服在生老病死面前的无可奈何的动容。 到底不是没有变的,二十来年深宫闭锁,于天道一途,他不再争,也不是初入宫时的忍,如今已是服。 这很好,李祐温在黑暗中想,服了就不那么难受了。 深秋的那一日,罢朝已经是第三天,言官在乾清宫外广场上跪了一地,这一次不是为了劝谏,而是为了祈福。 为首仍是顾江离,他虽说也不再年轻,可仍是壮年,头发却已经半白了,像是枝头梨花斑驳霜雪,萧条而摧折。 自幼分院而住,长于祖母之手,顾冲璇看见自己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跟在太子李厚极身旁,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便转进乾清宫大殿里。 临迈宫槛时回头望去,果不其然的,顾江离并未抬眼看他一眼。顾冲璇暗了暗神色,止步在殿门外。 李厚极赶到乾清宫偏殿时,yīn云霁正在李祐温榻边凝视着她。听见太子入殿的声音,yīn云霁才略略错眼分了些目光给他。 李厚极只得行了大礼,跪道:“参见中宫,儿臣来给母皇侍疾。” 李厚极学于当朝鸿儒,圣贤礼教不缺。有了这些打底,再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后,就并不亲近yīn云霁,对自己的生身父母更是大感厌恶,算来算去只爱戴李祐温,故而这声母皇倒是真心实意。 李祐温轻轻握了握yīn云霁的手,他微微点点头,便退到偏殿门后,合拢门扉,静立在外面。 李祐温招了招手,李厚极依命跪在她榻前。他长得其实并不像李祐温,没有那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而是钱家一脉相承的熠熠华彩。 因着李祐温是女子,轮廓较先皇李见铭柔和得多,故而不十分相像,反而是李厚极有先皇庄肃遗风。 李祐温虚弱的笑了笑,一瞬间竟回想起当年自己跪在同样的位置。二十年弹指一挥,chuáng上chuáng下俱换了人,是时候将她的经验传给后来者了。 李祐温淡淡道:“治国一道,每届帝王都有自己的办法,但不论你是制衡还是集权,那都是朝政。而帝王还有人政,那就是克制。” 顿了顿,接着声音越发弱下去,“你虽不是朕亲子,但同样是李氏一脉传人。李家历代唯重情,但你要明白,永远不能因情废国事。” 李祐温看进他的眼底,知道他未经事,不甚明了,可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只得用最快的方法让他牢记。 她温柔的声音如同神谕,说出的内容让李厚极往后每夜都不曾忘过,“比如,你要记住,提防你的父君,永远不要有任何机会让他重新掌权,明白了吗?” 李厚极看了宫中往郁青山的手记,知道李祐温求的是什么。可即便是这样的爱,临终时还是不能放权。 他在这一刻才真正的明白了天子无情的道理,他的血从这时开始冷了下来,余生再没热起来过。 李厚极低声说道:“明白了。”这一次,他是真的明白了。 李祐温淡淡说道:“朕正是你这个年纪接掌的这个国家,现在到了jiāo给你的时候了,记得不要让朕失望。缘已尽便去吧,请你父君进来。” 李厚极跪着叩了三叩,俯首时泪砸了下来,抬头后便消失不见。最后深深的看了病榻上的李祐温,像是将那身影永远当做明烛记在心里。 李厚极出了殿,看见yīn云霁,心里想着李祐温的嘱咐,有些于心不忍,最后低声叫道:“父君,母皇宣您。”说罢,同样站在乾清宫外等候。 yīn云霁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进殿后坐在李祐温的chuáng边,像是刚才离开前那般凝视着她。 李祐温已经有些气短,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话到此时反而无甚可说,只道:“朕遇你至今,正好半生。朕前半生欢愉时少,孤寂时多。后半生,就都是你了。只是朕走后,你不要太悲伤,须知天道顺常。” yīn云霁微微一笑,瞳色转深,说道:“陛下看起来倒是轻松。” 李祐温闭眼笑了笑,安之若素道:“常闻人若五情俱伤,便不能安然到老,今日朕遂心遂愿,自然无惊惧。” yīn云霁探身,微微咬了牙,恨到几乎要落泪,硬是眨了回去,问道:“那陛下遂了什么心呢?” 李祐温呼吸已经很轻了,但是眸光还是清澈,里面仍是三chūn不变的沓飒桃花,轻飘飘的落在他眼底,还是那么温柔从容,妥帖的包裹着他的此刻濒临破碎的心。 她避而不答,却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事,尽力的侧了侧头,笑道:“朕告诉你个秘密,夏安七十大寿的拐杖是朕赐的,其实那是空心的,里面有我留给你的东西,你去拿过来。” yīn云霁静了静,良久点点头,说道:“那我过一会再来见陛下。” 李祐温轻轻道:“好。” yīn云霁贴着chuáng沿起身,向乾清宫外走去,步履沉稳,衣摆轻动,渐渐远去。 李祐温感到他擦身转头时,滴在自己手背上冰凉的液体,却没有力气摸一摸。 她闭上眼回想,勾起唇角,他落泪时的样子是极美的,可惜这辈子也不过屈指几次,日后再见不到了。 雕梁画栋的金殿里,垂绦流苏的锦帐下,有泪从眼角没入鬓边,又从发丝间漏下来,洇湿了软枕。 李祐温忘了,她自己亦不常哭泣,不过父丧友亡,别挚爱。 数不过三。 夏安正站在乾清宫外,和内臣待在一道。他已老了,老到站立都需要拄拐杖的地步了。当年他身边的小学徒也已长成青年医师,正扶着他一同面对这天变。 夏安看到yīn云霁过来,略微睁开下垂的眼皮,诧异的问道:“中宫大人移步所谓何事?” yīn云霁淡淡道:“无事,陛下不想让我见最后一面,故而我出来看看。” 夏安闻言心下微颤,闭了闭眼睛。 yīn云霁冷冷问道:“夏太医看起来倒是不惊讶。”不待他回话,便欺身一步,带着久违的誓不罢休的胁迫,问出了早已想问的话,“你是不是知道陛下为何无力回天?” 夏安眼皮一跳,低低说道:“很简单,陛下是毒不是病。当年的药便是解药,贸然停了,余毒不清,经年累月便会发作。只有一次机会,自然再不能续命了。” yīn云霁急切的问道:“那年陛下去郁青山不是求解毒?” 夏安冷静地说道:“不是,陛下去郁青山前后,脉象毫无变化。我猜陛下求的,多半是太子的事。我是医者,知道近亲生育必有畸病,而太子健康无恙,应是陛下之力。” yīn云霁垂下了手,喃喃道:“我还以为太子只是侥幸而已。” 夏安说道:“你既不清楚,为何不问陛下?” yīn云霁神情悲怆,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才轻轻开口说道:“陛下对我说遂心遂愿,你可知她遂何心愿?” 夏安摇摇头,他已老了,头脑不像年轻时那么敏锐,很多事情都已经看不懂了。 yīn云霁笑得咬牙切齿,“你道她为何不为自己求神请愿,她分明是一心求死。” 夏安一愣,心下不信,说道:“陛下不是那样的人,她登基二十载,未曾退缩,未曾惧怕,怎么会?” yīn云霁眸色晦暗,说道:“那是她的退缩和惧怕都给了我。她怕我圈在这宫中,会消磨掉对她的爱意,所以她退缩了,趁我还爱着她,便先一步离开了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怎么爱恨两滔滔,李祐温最怕他一笔勾销。 夏安急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拦她。” 言罢便明白了,不论李祐温是怎么想,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结果。就算她不甘心不愿意,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天命如此,本就是拦不住的。 yīn云霁冷笑一声,说道:“她不过是幸运,这么多年事情走向不论如何,都契合着她的想法,纵然是有偏颇,也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所以她总说什么顺从天道。” 他的心绪起伏过大,讥诮和悲痛像是jiāo织的风与雪,冻得他立在原地,承受针扎般得疼。 yīn云霁再压不住狠厉,数年云淡风轻,一朝打回原形,“呵,她还想让我也这样,让我平静的送她离开。是,我能接受生死有命,可是我绝不能接受是她。” 夏安诧异,伸出颤巍巍的手,情急之下拽住了yīn云霁的袖子,问道:“你想做什么?” yīn云霁直视着夏安,凤眸里乌云翻滚,裹挟着晦暗污沼。 他一字一句寒声,“和她别离再不能见,这种天道,我决不肯认。” 不等夏安回话,御前内侍川柏匆匆趋步出来,声音凄厉刺耳,如同杜鹃啼血,“圣上山陵崩—” yīn云霁听罢,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他看着眼前的群臣乌压压一片接一片的跪倒,或哭或嚎的声音从看不清神情的官帽下发出来,有着模糊不清的距离。 离yīn云霁最近的夏安在徒弟的搀扶中跪下来之后,yīn云霁便看见了百官为首的顾江离。 他跪着直视着他,yīn云霁正对上他的眼睛,彼此都是面沉如水得近乎死寂。 然而yīn云霁在这种死寂之中,微微笑了一瞬,接着抬眸看了看天,转身踏回乾清宫内。 之后数日,皇帝大行,太子登基,都是与后宫有关的国事,无凤印不能行。 李厚极谨记李祐温的嘱咐,在这些过程中时刻提防着yīn云霁。 但是yīn云霁却毫不在意,甚至对朝政的梳理比他还要顺利,将江山社稷彻底的jiāo给他。 夏安看他忙着主持仪式,不知道他究竟如何打算,直到那日被宣进承乾宫,看到他深达腕骨的伤痕,才恍惚落下浑浊的泪。 他生平唯有两人医无可医,一个中毒无解,一个已是冰冷。 可是承乾宫不见利器,原应持刀的手,却握着一枝盛放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