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爱酱肘子》作者:匿名君 文案 神仙和道士的故事,1v1,清水,he 脑洞起源,网易云的一首歌“天上白玉京”,被最后几句清清朗朗仙气飘飘的道白迷住,各种脑洞,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 我本清都客 私募苏小小 不知西泠桥 尚有几程遥? 当然,这几句诗与本文无关。 ————————————————— 田悟修是个道士。 特别特别不合格的那种。 既不会炼丹也不会画符,驱鬼祈雨完全不懂,房中术更是一窍不通,他师父经常叹气,这孩子笨到只知道吃了,丢出去不管一定会饿死。 要说他只知道吃,也不对,起码他会做饭,而且做的相当好吃,问题是他饭量也大,一不留神没看住,他能一个人吃完整个道观的饭,外加一只猪肘子。 田悟修特别爱吃猪肘子,这也是他最广受好评的一道菜。只可惜道观收入不佳,猪肘子这种东西难得买上一次,买了做熟又得整个道观分着吃,要不是他做的比谁都好吃,要让他动手做猪肘子就必须分他一口肉,以田悟修人嫌狗憎的模样,大约只能舔舔猪骨头。 田悟修有时候会想,幸好当初是被师父捡回来了,师父奉正一道,让吃肉,这要是给全真道士或者和尚拣去养大,自己一辈子都没口福吃片猪肘子,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炖好的猪肘子剔骨,用干净的白布卷起来晾凉,切片,夹进热腾腾的大白馒头里,骨头和肉汤再炖一轮,收浓汤,放凉凝成冻,切块,浇蒜泥芫荽,一口馒头夹肉,一口蒜泥汤冻,给他做皇帝都不换。 可惜吃到酱肘子的机会实在太少,每次吃,他都特别珍惜,一个馒头只夹一片切的精薄的肘子肉,就着大葱蘸大酱,一小碗蒜泥汤冻,一口气吃掉四五个大馒头,再把省下来的两三片肘子用荷叶包好藏起来慢慢吃,简直快活似神仙。 要是夏天,这种快乐坚持不了几天,天热,肉容易臭。冬天就好得多,冷啊,酱肘子揣怀里都不会坏——他的棉袍子忒破烂,基本没什么保暖的效果。 这一年上元节前,师父连续接了几单生意,挣了点钱,开恩买了整整两只猪肘子。贪肉多买的后肘,田悟修开始还嘟囔几句,说应该买前肘,前肘比后肘肉香,师父一句话就把他嘴堵上了:“买前肘不够分,你能少吃两口吗?” 田悟修下决心要把后肘做的比前肘还好吃。 先用去皮再打磨光滑的柴火棍抡圆了胖揍一顿猪肘子,放各种佐料把猪肘子丢进去从头揉到脚,揉的猪肘子通体酥软入味,再炖,从大清早就开始忙忙碌碌,中午,终于从厨房飘出了让人无法抑制的香气。 在这种香气萦绕之下,道观诸人不管在忙什么,或多或少都有点心神不宁。 田悟修小心翼翼地将猪肘子从锅里捞出来,沥干净汤汤水水,动作熟练地剔骨扒肉,本来想顺便偷吃一口,被一直目光灼灼盯着他的火工道人在手上敲了一棍子,老实了。 拿一块煮好的白布,把只剩肉的猪肘子整整齐齐卷成两个肉卷,用绳子扎好,挂在房梁上晾,剔下来的骨头剁开,再加几块买肘子做添头的猪皮,放锅里继续煮,等肉汤收得黏稠滑润,捞出骨头,把汤倒进大盆里晾凉。田悟修一边剥蒜,一边满足地看着房梁上的肉肘子卷和锅里慢慢凝结的汤冻,只觉人生充满无穷的乐趣。 这乐趣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天田悟修出门看花灯的时候。看看把天空照的跟白天一样,既灿烂又有趣的各种花灯,再时常摸摸怀里的猪肘子,满足感无以言表。 街上人特别多,一年也就这么一天不设宵禁,全城的人恨不得都出来看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大冬天的挤得一个个挥汗如雨,好些小娘子的簪子都给挤掉了,却没办法弯腰去捡。田悟修身无长物,就一小包猪肘子是贵重物品,用手死死按着,也没人能偷得去。 走着走着,远远听见前边吵闹,田悟修奋力挤过去看热闹,却原来是有人在猜灯谜,据说一口气已猜中几十条,还不罢手,听前头的人说,摊主的脸色都变了。 大过节的,这人忒不懂事,干嘛死盯着一个摊子死磕,这不是不给人活路么,田悟修踮着脚透过人缝往里看,看看是甚么人如此不通事理,人头攒动,好容易逮着个缝,只见到一个侧影,穿一身肥肥大大的白衣服,个子甚高,似乎是个书生,却戴着一顶奇怪的高帽子。再要仔细看,又被人群挡住了,只能远远看见那个高帽子。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后头横冲直撞挤过来几个粗壮汉子,腰间鼓鼓囊囊的,逐渐向那个高帽子围了过去。田悟修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炸着嗓子大吼一声:“宝应桥那边有人撒金钱啦!快去捡啊!”说着奋力向外挤,一边挤,一边继续喊。 人群骚动起来,纷纷往宝应桥方向看,离得远,什么也看不清,只晓得那边也是人山人海,但身边既有人往那边跑,跟着跑总是没错的,不少人便跟着田悟修一起往宝应桥方向挤过去。 恰恰好迎着那几个粗壮汉子的方向。 那几个汉子逆着人流被挤住了,前进不得。 田悟修远远看一眼,估计下时间,跟着人流跑了一小段,借着一个拐弯兜个圈,便兜回了原先那个灯谜摊子处。 此时这里人群已然渐渐稀疏,那几个大汉眼瞅着便要挤到那高帽子跟前,田悟修觑准个空当,冲过去抓过高帽子的手,撒腿就跑。 他路熟,左绕右绕没几下就把追在后头的人甩得无影无踪,回头回脑看半天,确认安全,才松开手靠住个黑黢黢的墙根喘粗气。 高帽子一路上异常乖巧,一言不发任由他拉着飞奔,看似个书生,跟着他这么跑一路,大气都不喘,身体着实好得很,此时跟着田悟修站定,却问道:“为甚么拉着我跑来这里?” 语声清清冷冷,宛如冰晶碎玉,极是好听,口音却有些奇怪,听着不像本地人。 田悟修又喘了半天才顺过气,总算有力气说话了:“不跑你就要挨打了,没看好几个人眼瞅着就要围上来了么?你说我干嘛拉你跑?” 高帽子的声音中带着疑惑:“打我?为甚?” “你说你这人忒没眼色,哪有灯节按住一个摊子猜谜的,还猜中那么多!人家自然当你是来砸场子的,不打你打谁?”田悟修没好气。 高帽子轻轻哦了一声:“原来此地的规矩是不准在一处猜谜的。” 田悟修翻了个白眼,道:“好在现下已经跑远了,你别再往那边逛,今天人这样多,应该不会再遇着,要是遇到了也别废话,赶紧跑,记住没有?” 不等高帽子回应,他想起一事,又道:“记得找个成衣铺,把你这身奇怪的衣服换了,你这身忒显眼,换了衣服,想再无人认得出你。” 高帽子虚心请教:“成衣铺是甚么?” 田悟修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多大了,成衣铺是甚么都不晓得?” “我第一次来这里,哪里都不认得,也不识得甚么是成衣铺,成衣铺是个所在,还是个人呢?为甚换衣服只能找成衣铺?” 闹半天这高帽子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娇养小郎君,估计是灯节出来看灯,和家人走散了。 田悟修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叹了口气,道:“行吧,你跟着我走,我送你回家。” 两个人重新走到街面上,这段路上人少花灯也少,夜风吹过,花灯随风摇摆,漫天星子和灯光混在一处,宛若流霞。 田悟修听着身后的高帽子轻声道:“想不到人间这样好看。”但声音不甚清晰,他想着大约听差了,便回身问,“你说甚么?” 一回身,见高帽子立在那里,正微微仰头看着天空,双袖垂落到地上,衣袂袖角随风飘飞,雪白的衣袍在星光灯光映照之下犹如轻纱,一双眼睛却比天上的星光还要明亮无数倍。 田悟修做道士二十三年以来,第一次生出“这个世上真的有神仙”这种念头。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仙,便定然生的如高帽子这般模样。 他正望着高帽子神仙般的容颜发呆,已全然忘记自己方才要问的问题,却见神仙冲着他转过头,极温文极有礼的一笑,问道:“兄台身有异香,我闻所未闻,却不知是何物?” “啊?” 高帽子又极有耐心地问了一遍,田悟修才恍然大悟般醒过神,然后又糊涂了,自己一年到头不一定能洗两回澡,要说身有异臭断断不会错,异香却从何而来? 他一脸茫然,低头在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上里里外外东翻西找,猜测是不是方才跑的时候挂了旁人的香囊在身上,却甚么也没找到,只在怀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荷叶包——里头是他珍藏的猪肘子。 高帽子眼睛一亮,凑近来仔仔细细盯着荷叶包,道:“便是这个味道,请问这是甚么物事?这般香?” 田悟修呆住:“你没吃过猪肘子?” 高帽子不耻下问:“猪肘子,那是何物?便是这有异香的物事么?这物事是可以吃的么?” 高帽子眼珠黑亮黑亮的,眼睫长得犹如两把小扇子,离田悟修极近极近地望着他,说着说着,两把小扇子忽哒扇了一下,毛茸茸的,流光泛动,他只觉得一颗心被这忽哒的一下子扇得宛如不是自己的,不由自主托着荷叶包送到高帽子跟前:“能吃,你尝尝,很好吃。” 然后又忙不迭补了一句:“我做的。” 高帽子看起来极为欣喜,接过荷叶包认真看了看,又凑在鼻子前头仔仔细细闻了闻,然后张开嘴,咬了一口。 田悟修一声惨叫:“你别连荷叶一起咬啊!” 高帽子已经嚼了起来,闭着眼细心品味,咽下之后评论道:“味道果然极好,就是嚼不烂。” “嚼不烂,是因为你连外面的荷叶包一起咬了。”田悟修拿过残破的荷叶包,打开,指着里头三片被咬出个豁口的猪肘子道,“这三片肉才是猪肘子,外面包的是荷叶。” 高帽子伸出细长的手指,小心翼翼从田悟修手心里拈起一片猪肘子,映着光观察半晌才放进嘴里,闭目咀嚼良久,道:“果然嚼得动了,当真美味。”说罢睁开眼望着田悟修,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眉眼弯弯。 田悟修平生第一次觉得猪肘子给别人吃比自己吃更幸福。 高帽子一片片拈着,把剩余两片猪肘子也吃了,田悟修便一直双手捧着荷叶包等他吃,仿佛看他吃东西便是极满足的事情了,恨不得再有几只猪肘子统统切片捧在手里,自己便可以一直这样看着他吃。 可惜他拢共只有三片猪肘子,不管高帽子吃得多慢,还是很快吃完了。 高帽子舔舔嘴唇,似乎颇为留恋,小小的舌尖在唇齿之间掠过,田悟修的心也跟着荡漾了一下,不由自主开口问道:“我还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要不要尝尝?” 他此时此刻的神态语气就是个标准的拐子,而要拐卖的对象便是这个长得神仙一般模样的高帽子。 高帽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都如这猪肘子一般美味么?敢请兄台引路。” 田悟修在心里安慰自己:等高帽子吃饱喝足,明早自己再送他回家也来得及,他也不小了,家人应该不会太着急。 正值灯节,道观里的人大多出去看灯了,道观穷得叮当响,守门的老道人都懒得守在门口,窝在自己小屋子里睡大觉,整个道观冷冷清清,田悟修领着高帽子一路走到后院厨房,路上一个人都没碰到。 高帽子对这个道观大感兴趣,一路东张西望,路过大殿时很是认真的进去看了几眼,嘴里嘟嘟囔囔,似乎说着甚么“这个不像,这个也不像”之类的话。 田悟修听不太清,也没在意,一路琢磨着厨房还有什么原料,能做些什么菜品,等进了厨房才开始发愁,这地方桌椅板凳也有,但甚是腌臜,可让高帽子坐在哪里呢? 高帽子倒浑不在意,只指着厨房里各样家什一样样问,极是好奇。 田悟修有心显摆,自柜子里取出笋干豆干香菇和黄豆芽,做了一盅素火腿笋豆羹。开始高帽子还特别沉静特别优雅的站在一旁,一边和田悟修谈谈说说,一边等,做到一半,素火腿的香气出来,高帽子明显开始咽口水,等羹汤做好,高帽子不等招呼便乖巧地坐在桌子旁边,持调羹望着田悟修,一脸毫不掩饰的期待。 田悟修坐在对面看着高帽子一调羹一调羹的喝汤,高帽子吃相特别斯文,但吃得不慢,一大盅汤菜没过多久便一滴不剩地吃完了。田悟修从头到尾托着腮看他吃,顺口回答几句诸如“这是黄豆芽,就是一种叫黄豆的东西泡在水里发的芽。”“这是笋干,就是竹子小时候长得还嫩的时候,剥皮煮熟晒干。”“这是豆干,豆干……就是豆子磨碎了做豆腐然后压扁了再晒干”之类的幼稚问题,但丝毫不觉厌烦,只觉赏心悦目。 羹汤吃完,高帽子的双眼越发亮晶晶了:“此汤甚好,只是不知可否有别物如那猪肘子一般味道?” 田悟修搬出了最后一点汤冻,弄点蒜泥菹酱浇上去,只可惜没有大馒头,味道不免打些折扣,他心下歉疚,便趁着高帽子一口口吃汤冻的时候,又做了几样小菜。 高帽子都吃了,一无例外的大加赞赏,田悟修被他晶亮的眼睛激励的浑然忘我,展开浑身解数,利用手头有限的一点材料,竟也弄出了几十种花样。 这高帽子看着文弱秀气,饭量却堪比田悟修,一晚上,一个做,一个吃,到天亮的时候,厨房里里外外终于没有任何可以食用的东西了——连最后几块老姜都被田悟修做了姜汁圆子。 高帽子还是双眼亮晶晶的一脸期待,他衣衫实在太过肥大,也看不出肚子鼓不鼓,反正吃东西时那股子斯文优雅派头半点变化都没有,看起来似乎颇能再战几轮。 田悟修凶狠地扫视了一遍厨房,除非他能把木柴炖了,否则再没有什么能做给高帽子吃的东西,终于死心,心中却还是忐忑,小心翼翼问:“你吃饱了么?” 两把小扇子又忽哒扇了一下,高帽子用大概是这世上最干净最纯良的眼神望着田悟修:“吃饱是甚么?” 累得腰都要断了的田悟修终于发现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那个,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高帽子拢袖拱手作答:“在下青华宫司水星君,因天生地长无有姓氏,天帝赐名叫做云华,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田悟修极慢极慢地放下手中的菜刀,摸摸自己额头乱跳的青筋,猛地跳起身冲进被道观诸人遗忘很久的小仓库,在堆满灰尘的书架上唯一一块干净地方摸出一本被翻得破破烂烂的书,提灯照着稀里哗啦翻了一通,然后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拎着书回到厨房,指着书上一幅图,问:“这个?” 高帽子看了一眼那本书上的文字和旁边的画像,摇头道:“画的半点不像我。” 田悟修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木立当场,如魔似幻,风中凌乱。 活的,神仙。 还没等田悟修想好怎么面对这位理所当然留下来等吃下一顿饭的司水星君,空空如也的厨房已然让道观诸人炸了锅。 逛了一晚上的灯节,后半夜才睡下,睡饱一觉起来,肚子已经饿扁了,然而,道观上上下下竟然一口能吃的东西都没有! 诸人纷纷互相指责,都道是旁人的不好,没有守好家,让田悟修钻了空子,只有师父和田悟修大眼瞪小眼,双双保持沉默。 师父为甚么不吱声,田悟修知道,田悟修为甚么不吱声,师父暂时还没想明白。这孩子向来既贪吃,脸皮又厚,但从来没像这回这样,把道观所有存粮都吃干净过。正月里百业不兴,想临时买点吃食喂饱道观十几口人绝对是个麻烦事,最后还是推车出城找家富裕的农户,厚着脸皮死磨硬泡买了半车萝卜一小袋元麦一小袋豆子。 田悟修做了他在道观里的最后一顿饭,萝卜丝豆饼。 师父说:“出门长点眼睛,回来时别迷了路。” 田悟修回答:“我能不能带两张饼,路上吃?” 师父拦住要上前打骂的诸人,卷一张饼子塞给田悟修,道:“走吧。” 田悟修给师父磕了三个头,走了。 除了这张饼子,他两手空空,破破烂烂的棉袍子里只揣了个扁扁的小匣子,贴着他心口,硬硬的,还有点热乎乎的。 田悟修道术不精,他师父可不是完全混日子的,云华是纯仙之体,真给师父看见了,只怕瞒不住,田悟修没办法解释怎么就凭空捡来一个神仙,更没办法解释自己居然就这么糊里糊涂在正月十五这个正经的斋日给云华喂了几片猪肘子。小道士斋日偷吃不算大事,给正经的星君吃酱猪肘子和蒜泥汤冻……田悟修颇觉自己脑袋顶上电光闪闪,似有大事不妙。 云华从头到尾都没发觉有什么不对,田悟修也不顾上琢磨这位星君怎么天真成这样,一门心思想把他先藏起来,自己的小屋一眼望到头,实在没有藏人的地方,正急得团团转,乖乖坐在桌子边上眼睛跟着他转来转去好半天的云华问:“田兄为何事焦急?我可帮得上忙?” 田悟修站定,对啊,云华是神仙啊。 “那个,星君可会变身?星君是神仙,若给别人看见了,会惹出事来的。” 云华竟也没多问会惹出什么事,只老老实实点了个头:“会变。” 田悟修大喜,扫视一圈看看叫他变个什么才好,看了一轮家具用器破鞋烂袜乃至木头瓦块等等等等,怎么看怎么和云华不搭,想来想去还是不忍心,终于开口:“可会变小些?” 云华点头,也不见他捏诀念咒,只眼前一闪,就小了下去,变成寸许高的小人儿,立在桌子上,问:“这样可行?” 人虽小了,却还是那身宽大的白袍和高帽子,身形纤巧,脸孔显得越发精致好看,双眼亮如点星,田悟修咽了口口水,道:“行。” 现下这个小号的云华便坐在田悟修怀中的匣子里,安安稳稳。田悟修一路出城,找个僻静的所在坐下歇息,先撕下一角饼子塞进匣子,云华很是欢喜,低头捧着饼子小口小口啃,便像小猫小狗一般甚乖巧,田悟修看着实在可爱,忍不住伸一根手指摸了摸云华的头。 云华却一怔,仰头看他,田悟修惊觉不对,慌忙缩手假装无事发生,扯开话题道:“星君此番下凡,是专为看灯?” 云华咽下口里的饼子,方答道:“前日去东海与友小聚,吃多几盏酒,路上有些头晕,想着按下云头来人间走走,顺道醒醒酒,见你这里人头攒动很是热闹,便来瞧瞧。” “星君这样在人间东游西荡的,也不急着回去,不妨事吗?” “我那司事少,日常有些案牍,自有人处理,若他们做不了主的,等我回去再看也无妨。”云华道。 田悟修起了兴趣:“不知星君平日里都忙些甚么?” 云华垂下眼帘,道:“没什么,都是一些琐事罢了。”一幅对于此事不想多说的样子。 田悟修也撕下一角饼子送进口里,慢慢嚼着。 本就是急就章凑合出来的,缺油少盐,又冷了,因混了豆面,冷掉之后还有些豆腥气,其实并不算好吃。 可是看云华,半点也没显出这饼子不好吃的样子来,虽然一张小小面孔垂着看不清楚,但依稀眉眼间还能看出几分欢喜。 算了,不想说,就不问,他既爱吃,就随他吃几日,反正神仙饿不死,弄到吃的就吃,弄不到就不吃。等什么时候这位神仙吃够了,也就回天上去了。至于给纯仙之体在斋日喂酱肘子什么的……或许云华不说,天上也不会计较?更不会迁怒于道观? 反正罪魁祸首是自己,自己走了,道观怎么都不会被牵累。离开道观刚好可以四处走走,想来也是件好事,田悟修又愉快起来。 留下最后一小块饼子塞进匣子,给云华没事啃着玩,反正他现在个头小,这一小块饼子够他啃很久。田悟修想,干脆云华就一直这么小得了,小号的好养活,自己牙缝里省一口,就够云华吃半天了,这么一想心情越发好,哼着小曲一路往前走。 一般人正月里很少出门,虽然去年连续旱灾,普通百姓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入冬到现在又没有下雪,可以料想明年日子只怕会更艰难,但一年苦到头,正月里还是要歇一歇的,因此官道上人极少,前后看看,道上行走的竟只有田悟修一个人。 今上喜欢热闹,灯节不仅城里弄得花团锦簇,连城外的官道上都扎了十里彩灯,可惜毕竟出了城,许多灯笼破了也无人打理,在寒风里晃晃悠悠,发出扑拉扑拉的声音,显出些破败之象。 田悟修也不害怕,他一身穷道士打扮,两手空空,衣袍破烂,得多不开眼的贼盗会来抢他? 可惜他忘了一件事,正月里很少人出门,贼盗只怕也好些日子没开张了。没鱼虾也好,田悟修虽然两手空空,但怀里鼓鼓囊囊,正是一只肥虾。 五六个手持草叉棍棒的粗壮汉子从林中跳出来围住了田悟修,领头的拿着一把柴刀,看着好似贼首模样,指着田悟修喝令:“交出财货,饶你不死!” 田悟修大大吃了一惊,好汉不吃眼前亏,慌忙抱头跪下,求道:“各位好汉饶命,各位好汉如此英雄,我但凡有一文钱,必定孝敬各位好汉,只可惜我是个穷道士,身无长物,就一件道袍还破烂了,实在没甚财货,请好汉饶命!” 贼首指着田悟修胸口:“怀中何物,交出来!” 田悟修一呆,不由自主捂住胸口。 那是云华。 见他迟疑,贼盗更加确信他怀中必有财货,上来两人便扯他衣服,田悟修左支右绌,到底给那二人将匣子掏了去,献给贼首。 贼首高高兴兴打开盖子,却“咄”地喊了一声:“却是个空匣子!”说完便要丢掉,旁边一人慌忙拦住:“别扔别扔,说不定有夹层。” 贼首听着有理,便交给那人,满怀希望地盯着。那人里里外外仔细半晌,还转圈敲了一遍,失望道:“竟当真只是个空匣子。” 贼首心情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希望——失望——希望——失望的大起大落,很是愤怒,劈手夺过匣子远远丢开去,喝道:“没的消遣老子,我杀了你个腌臜!”话音未落,不由分手便是一刀劈落。 这柴刀磨得锃亮,贼首又身大力沉,一刀劈下带着风声,田悟修心道大事不好,却已来不及躲,只得抱头闭眼,只望能死得痛快些。 却不知云华躲到哪里去了?匣子里竟是空的。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田悟修忽然觉得身周一凉,一股不晓得哪里来的水团团拥住他,扯着整个人急速退开,慌忙睁开眼睛看,眼前已是一片汪洋。 贼盗被莫名其妙的大水冲得东倒西歪,手中的草叉棍棒什么的都被大水卷走了,想抓着什么东西定住身形,奈何水势实在太大,竟抓手不住,转眼间便被冲得老远。 田悟修身边的水慢慢退开,在他眼前逐渐凝结成了一个人形。 是云华。 还是那身肥肥大大的白袍,形状奇怪的高帽子,面上的神情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宛如结了一层严霜。 不,说严霜都不对,更像万年不化的冰雪,彻骨森寒。 云华微微抬手,做了个手势,这一片大水便仿佛有了生命,一部分钻入地底,仿佛从未出现过,一部分裹住几个贼盗,将他们死死冻结在冰晶里面。 几个大冰块晶莹剔透,里头的人还保持着一脸惊恐的模样,似乎还在挣扎着要爬出来。 田悟修惊魂甫定,才发觉自己身上透湿,周遭天寒地冻,转眼眉毛上就挂霜了,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裹紧衣袍也没用,衣袍都是透湿的,也开始结冰。 田悟修冻得牙齿打战,口齿不清道:“那几个人,是死了么?” 云华转头望他,表情非常奇异:“你希望他们活着,还是死了?” 田悟修又打了个喷嚏,用力搓着自己的手臂,道:“至少,罪不至死。” 云华望着他,冷漠空洞的眼神慢慢生出了几分光彩,他轻轻甩了甩袖子,冻土中凭空涌出一眼清澈的泉水,自行攀升,漫到田悟修身上。 是热的。 云华伸手召来那几个大冰块,伸指在冰上写了几个奇怪的符号,顺手一抹,冰块化为无数冰晶,便如星光般随风飘飞四散,里面的人颓然倒地,一动不动,仿佛死人。 身上的衣服却是干爽的,胸口也在微微起伏。 云华低声道:“待他们醒了,会全然忘记方才发生的一切。”说罢抬眼看着田悟修,“我没有杀人。” 眼神中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哀伤。 田悟修忍不住安慰道:“我知道你心慈,只是为了救我,果然是神仙,赏善惩恶,又不滥杀无辜。” 云华垂下眼帘,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田悟修听不清,只见云华嘴角微微翘起,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田悟修心中猛得一痛,却又不晓得如何去哄,思来想去冒出一句话:“这泉水里有鱼吗?我烤鱼给你吃。” 云华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半晌,终于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有。” 眉眼弯弯,双眸中有星光闪动,田悟修如遭雷击,好一阵头晕目眩。 捡个破石片剖腹刮鳞,田悟修动作麻利地收拾完两条大鱼,血淋淋的抓着伸到云华面前:“给点水。” 云华乖乖抬手,指尖涌出清水,还是暖的,田悟修就着水流洗鱼,赞叹道:“当真方便。” 冬天枯枝多,柴火随手捡捡就有,田悟修很快就在背风处架起柴堆,将用树枝穿好的鱼架在柴堆上,浑身上下找了找,没有找到火种,从袖子里顺手掏出点破棉絮,捻成火引,捡两块石头敲出火花,点燃火引,继而又燃着了柴堆。 火苗渐渐升起,大鱼在火舌舔舐下渐渐散发出香气。田悟修拍拍手,道:“你看着火,过一会就把鱼翻个面,我去找些盐来。” 云华好奇:“你去哪里找盐?这里什么都没有。” 田悟修神秘一笑:“我一准能找来,你等着。” 云华便乖乖坐在火堆边上等,时不时将鱼翻个面。 田悟修回来时,见鱼已烤的差不多了,却半点没有焦糊,赞美道:“甚好,星君于做饭这件事只怕有天赋。”说完问云华要水净了手,将小心一路托回来的石片凑近烤鱼,仔细将上面些许白色粉末涂在鱼身上。 云华问:“这便是盐?” 田悟修嘿嘿一笑:“对,这就是盐。”他挺挺胸膛,“好叫星君得知,贫道也是神仙,唤作司盐星君,专管天下各色咸盐。” 云华不由莞尔:“原来司盐星君便是在大石头上往下刮盐的。” 田悟修睁大双眼:“你怎晓得我从石头上刮盐?” 云华一滞,却不晓得如何说谎,只得实说:“我方才用灵识跟着你,看到了。” 田悟修一声哀嚎,捂住双眼:“那我在路边小解你是不是也全看见了。” 云华老老实实点头:“嗯。” 田悟修脸皮厚,哼唧几声就把这事放下了,专心烤鱼。他方才找盐的时候也找到几束枯了的香茅草,叫云华冲洗了卷好,塞进鱼肚子,又烤了一会,将香气四溢的烤鱼从火上拿开,找块大石片托着,递到云华面前。 云华接过来上下打量,似乎无从下口,田悟修道:“你先吃肚子,那里刺少肉嫩,好吃。” 云华依言咬了一口鱼腹,果然鲜香肥嫩,便埋头一口口吃起来,田悟修见他吃得香甜,心中极是快慰,自己这条鱼便只挑鱼头鱼尾鱼背吃,把最好吃的鱼腹统统给了云华。 吃饱肚子周身俱暖,折腾半天,田悟修也有些累了,但天寒地冻却不敢睡,一个劲揉眼睛打哈欠。 云华看出异样,问:“田兄可是倦了?” 田悟修点头,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天儿太冷,荒郊野外睡着了非冻死不可,你再歇一会,咱们便上路,到有人家处再找地方歇息。” 云华双眸闪动,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双手平举,在掌心中渐渐凝结起些云朵一样的物事,越结越大,最后终于变成一大片,方方正正,厚实松软,盖到田悟修身上,暖融融的宛如棉被。 田悟修大喜:“你还有这本事!” 云华点头,又结了更大的一片出来,搭在树枝上,在二人身侧辟出一小块空间,将寒风都挡在了外头。 田悟修只觉无比幸福,用力裹了裹被子,闻着上面一股说不出的清香,登时睡意上涌,也没多想,招手道:“来来来,咱俩一起睡,两个人挤着更暖和。” 云华一怔,田悟修已发觉不对,窘道:“星君恕罪,是贫道无礼了。”他转动眼珠,琢磨如何将这件事圆过去,忽觉眼前一暗,云华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好。” 那顶奇异的高帽子第一次摘下,露出整齐的发髻,发髻上有一根白玉簪子,形作水波,玉质温润。田悟修整个人僵硬地如同一块木头,望着这根簪子,一动不敢动。 云华背对他侧躺着,整个人带着清香,和他变出来那些被子帘帐一样的味道。肩薄腰细腿长,从肩颈到腿,是一条起伏流畅的曲线。 田悟修胸中如同擂鼓一样嗵嗵作响,心跳得又急又快,仿佛要从嗓子眼冲出去,憋得他喘不过来气。 这心情绝不是恐惧,却比恐惧更让他恐惧。 过了仿佛一辈子那么久,田悟修再也坚持不住,猛地掀开被子跳起,语无伦次道:“我睡好了,咱们走罢,再不走,晚上要错过宿头了。” 云华缓缓坐起,也未抬头,只低低答了一声:“好。” 声音便如冰晶碎玉,清冷平静。 田悟修知道自己又错了,慌得手足无措,却又不能不解释,嗫嚅半晌,道:“我大半年没洗澡了,身上太臭,只怕玷污了星君,这才……这才……” 他一咬牙:“等我洗干净了,星君要和我睡多久都行。” 穷道士和迷你小神仙的流浪旅程很快陷入窘境——没钱。 没钱既无人留宿,也无人管饭。穷道士试图到人门上化缘,奈何半点道家本事无有,甚至连一句道情都不会唱,道袍也烂的看不出原先模样,空口白牙说自己是道士,根本没人信。田悟修原想着自己有一手好厨艺,找个饭铺酒馆找份活计应该不难吧,问题是他实在太邋遢,身上一股子积年老泥的酸臭味,却又有哪家饭铺愿意用他?把不大的一个镇子从头到尾每扇门敲个遍,一无所得,只好捂着灰溜溜的鼻子蹲墙根发呆。 云华在他怀里探出一颗小小的头,问道:“怎地不走了?” 田悟修方才被连踢带赶了好半天,正没好气,混忘了怀里这位乃是上仙,伸指头把云华又按回去:“这里眼杂,别出来,小心给人看见。” 云华的帽子被他一按,登时歪了,他也不生气,抬手扶正,道:“他们看不见,我隐身了。” 田悟修一怔,才想起云华的身份,再想想方才那粗暴的一手指头……他咳嗽一声,道:“星君,咱们现在遇到个难题,便是没钱。星君,咳咳,不知星君可会点石成金的本事?” 云华摇摇头:“我不会,司金会,但点石成金是逆天之举,要他施此术需报青华帝君准许才行,你很着急吗?” 田悟修听得嘴越张越大,半晌才拨浪鼓般摇头道:“不必不必,我再想别的法子吧。” 云华问:“你方才说没钱,钱是甚么?能吃么?味道可好?” 田悟修往后一倒,靠坐在墙根底下,望着站在自己膝盖上的云华,叹道:“钱不能吃,但这世间万物都得用钱去换,没钱就没得东西吃。” “那猪肘子,也是用钱换来的?” 田悟修咧嘴一乐:“算是吧,用钱换生猪肘子和各种作料,经我妙手烹调,就可有那般美味。” 云华认真思考了一会,问:“钱长甚么模样?” “钱……”田悟修用手比划,“这么大,圆的,扁的,中间有个方孔,周围还有字,写着啥啥通宝……” 随着他的形容,云华手上渐渐凝结出了一块云朵样的物事,大小与田悟修比划的差不多,圆的,扁的,中间有个方孔,周围一圈小字:啥啥通宝。 “不不不,不是这样。”田悟修纠正,“钱有铜钱,有铁钱,一般都黑黢黢的,那啥啥通宝也不是啥啥通宝,有写元丰通宝的,也有建炎通宝什么的,都不一样。” 云华手上的物事依言又生出变化,变得黑黢黢硬邦邦,方孔周围的字也变成了元丰通宝。 田悟修看着这个扁片,明明每个细节都是按照自己形容变的,可是……它实在半点不像钱。可要说哪里不像,他又说不清楚。迎着云华亮晶晶带着期冀的目光,终于狠下心摇摇头:“不像。” 云华的手垂了下去,眼神变得有些黯淡,那个黑黢黢的扁片悬在空中,渐渐开始融化。 田悟修伸手从空中拿过那个扁片,塞嘴里咔擦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入口便化成了水,带着一点极淡极淡的清香,宛若云华身上的味道。 “这虽然不是钱,但味道挺好。”田悟修把剩下的也塞嘴里,赞美道。 云华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当真?” “骗你作甚。”田悟修道,“就是有点寡淡,若能让香气再浓些,就更好吃了。” 云华大受鼓舞,很快又凝出一朵,且依着田悟修的话,将手中的物事变得色做嫣红,鸽卵大小,表皮光滑水润,颇类一颗果子。 田悟修也不客气,接过来又是咔擦一口,见咬开的地方晶莹剔透,宛若冰晶,偏偏口感温软甜脆,且入口即化,竟是可口至极,大喜道:“便是这样就好。” 他从路边的树上揪了些柳条,编起两个背篓,找了个无人的小巷子,鬼鬼祟祟的将云华放了出来,道:“星君大人,您辛苦辛苦,给变这么两筐刚才那东西,咱们卖了,就有钱吃饭,也有钱住店啦。” 云华乖乖点头,两只手各伸进一个背篓,就眼见着一颗颗一模一样的果子从他手上滚落,很快装满了两筐。 田悟修兴冲冲拎着两个背篓回到街上叫卖,云华坐在他肩膀上看着。田悟修嗓门大,口才也算不错,很快就召来不少买家。 冬日里鲜果子稀奇,又值正月,再穷的人家手里也或多或少有几文钱留着给孩儿买零嘴吃。田悟修要价不高,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三个,转眼便卖完了一筐,正自欣喜,忽听远处有人呼喝:“不准卖了!不准卖了!我家都包了!” 说话间,已有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横冲直撞过来,将人群拨开,站定在田悟修面前:“你这果子,我家都要了。” 周遭的人很有些还在犹豫,听买的人都说味道好,正在买与不买之间徘徊,此时不免极是后悔,但大约都怕事,只嘴里嘟囔几句,便逐渐散开了。 却也没走远,在不远处看热闹。 家丁中一个貌似为首的大剌剌对田悟修道:“你这些果子,我家都要了,挑了跟我家去,钱不少与你。” 田悟修不想生事,若能平平淡淡将果子卖与普通百姓自然最好,要卖给甚么富户,也没甚么不行,他手里拢共也没卖得多少钱,不值得甚么人花心思来骗,也不怕这家人诳他,便背起背篓,跟那几个人向镇东头走去。 这里他下午来过,好大一片屋子,守门人凶神恶煞,他连话都没能多说半句就给赶开了,此番也算旧地重游,不免有些感慨。背着果子进了小偏门,拐了几道弯便到了后厨,将背篓卸下,那领路的家丁叫厨娘将果子逐个点数,共计五十六枚,那家丁便数了一百文钱,连钱袋一并递给田悟修,道:“你原先叫卖五钱三个,这里有五十六个,原该给你九十四文钱,饶你六文,权做跑腿。” 田悟修点头哈腰的谢了,将钱袋牢牢揣进怀里便要离开,才走出后厨,远处却跑来一个婆子,人没到,声音已先到了:“把卖果子的留下!” 田悟修假装没听见,闷头紧着往前走。那家丁手快脚快,一个箭步蹿出门外,薅住田悟修肩膀,道:“等等,先别走!” 他手劲好大,田悟修被拉了个趔趄,险些跌倒,衣襟却被拉开了,怀中的钱袋啪嗒一声掉落。 钱袋上,还趴着正好奇往里张望的云华。 田悟修暗叫一声苦,身子一歪,猛地扑倒在地,将钱袋并云华一并压在身子底下,口中假做呻吟:“哎呦哎呦,你拉我作甚,叫我跌这一跤!” 他扑倒时特意控制姿势,用手肘在地上撑了一下,没有实打实压上去,手肘不免撞破,好在云华好端端被他护在了身下。 那家丁笑:“怎得这么不禁拉。”说着顺手将田悟修拉拽起来,道,“前头传话,叫你先不要走。” 田悟修嘟嘟囔囔的拍打着身上的灰土,钱袋早顺手又塞回怀里。 云华却不见了踪影。 田悟修情知云华必然又施了隐身法,便放心大胆不去管他,听那婆子道:“老神仙叫那卖果子的过去问话。” 老神仙? 那家丁面上浮起几分艳羡,对田悟修道:“你倒是好福气,老神仙等闲不见外人,如今却要叫你过去问话,想是要有一番大大的造化落在你头上。” 田悟修暗暗撇嘴,口中却唯唯应道:“是,是。”面上摆出一副蠢笨模样。 那家丁见他如此愚蠢,嗤笑一声,放他随婆子去了。 田悟修跟着婆子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这宅子好大,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假山藤萝,一派富贵景象,走着走着,前头空地上却出现一间草庐,与这宅子的风格截然不同。 草庐外有个凉亭,那婆子道:“且在这里候着。” 田悟修便依言站定,心中琢磨:这个不知甚么来头的老神仙,究竟叫我要问甚么话? 他左思右想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那婆子已转了回来,道:“老神仙叫你进去。”说这话时,神色间全是诧异。 田悟修不明所以,拍拍裤子,依言走到草庐前,门都不敲,推开就进。 草庐里陈设极其简单,上头供着三清,供桌上有些供品,其中一盘正是云华变出来的果子。下首放着两三个蒲团,有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正盘膝坐在蒲团上,似乎在闭目养神,旁边立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 听到田悟修推门,那小道童对老道躬身道:“师尊,那人来了。” 老道士嗯了一声,没睁眼。那小道童便甩动手中拂尘,遥指那盘果子问道:“这果子,叫甚么名字?哪里来的?” 田悟修来时就猜到会被问这果子来历,早编好了慌,此时不慌不忙答道:“此果乃是敝道观后山中所产野果,名叫水果子,因贫道出门游历无有盘缠,便带两筐果子到镇上换些盘费。” 他自觉这番话编的天衣无缝,万难查证,正在暗暗自得,忽听得那老道冷笑一声,细长的双眼猛地睁开,目光却直指田悟修的肩膀:“不知上仙驾到,可有甚么指教?” 田悟修登时一身冷汗。 云华! 云华清清冷冷的声音在田悟修肩上响起:“你是何物,有仙气,也有妖气。” 田悟修又是一惊,看向老道士,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那老道士嘿嘿一笑:“有仙气也有妖气,便是妖仙,似上仙这等纯仙之体,自然瞧不起我等。你既不知我是谁,想来也不是来拿我的?那为甚用那些果子来试我?” 云华轻轻嗯了一声:“原来这便是妖仙。” 田悟修紧张地小声问云华:“咱们要不还是赶紧走罢,这老道士只怕不是好人。” 云华还未回答,那老道士已长长的“切”了一声:“我压根就不是人,还说什么好人坏人,你这小道士胆小的紧,又邋遢,竟有上仙同行,倒也稀奇,也不知上仙瞧上了你甚么。” 田悟修挺挺胸膛,得意道:“道爷自有过人之处,你羡慕罢。”说完又缩了缩脖子,小声呼唤:“星君?星君?” 他看不见云华,心中有些发慌。 一股晶莹的水柱自地上盘旋而出,渐渐凝成人形,一身白衣,头戴奇特的高帽子。 是云华。 但与田悟修见惯了的云华又有些不同。 往常的云华是云华,此时的云华,是星君。 见他这般神情,那老道也有些紧张,将方才一直木呆呆站在旁边的傀儡道童收了,一脸戒备的盯着云华的动作。 “既是妖仙,每七日便要点卯,你下界应早超过这个时限,自有天兵来拿你,因此你才假借道士身份,躲在凡人家中避灾。”云华眼皮低垂,声音清冷,毫无感情,“在凡间这些时日,可有作恶,从实说来。” “你纵是上仙,也不是妖司的主管,凭什么管到我的头上?我为甚要告诉你?”那老道士冷笑,“你们这些纯仙,从骨子里就瞧不起妖仙,别的神仙只要本司的事情做完,其他时间做甚么去哪里都无人管束,只我们妖仙,去哪里,见甚么人,出门几日,都要一一报备,每隔七日还要点卯,点卯不到都要加罪,便是拿我们当囚犯一般看待,防备之意昭然若揭。既认定了我会作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何必惺惺作态?”他边说边站起身,活动活动肩膀,自袖中抽出一柄钢爪,寒光闪闪,一双眼梢也越吊越高,到最后双目几乎竖了起来,妖态毕露。 云华一言不发,抬手一挥,一股急流猛地自袖间冲出,直扑老道士,那老道士挥动拂尘去挡,却不料水性至柔,急流应手而开,分为两股,一左一右将他裹在中间,片刻间便凝成一个大冰块,只露出老道士的头来。 老道士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你是司水!” 擅长控水,且让他毫无还手之力,只有那个司水。 而司水,正是现任司刑。 想到这一节,老道士的牙齿不由得格格作响:“星君……星君饶命,下仙虽然私逃下界,但从未伤人,星君应该知道,我等妖仙一旦伤人作恶,便会立时从妖入魔,身上怎么还会有半丝仙气?请星君明鉴!” “纵不作恶,私逃也是大罪。”云华语声冰冷,“你却是为何事下界?若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便饶你。” 那老道士眨了半天眼,方期期艾艾道:“为了……为了……为了这家的……厨子。”最丢脸的话一旦说出口,后面的就流畅了,“这家厨子是家传手艺,做的一手好鸡,我多年前吃过他老祖宗做的烧鸡,念念不忘,成仙后多方寻找,一直找不到,去年才偶然发现他家唯一的传人进了这家府里做厨子,我……我只能想法子混进来,装神弄鬼,骗几只鸡吃。” 田悟修听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插口道:“你就为了几只鸡?就这么爱吃鸡?你究竟是什么变的啊。” 那老道士扭头看向他,一呲牙,尖尖的嘴,细长的双眼,两只耳朵在头顶乱晃。 原来是只老狐狸。 他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还有些同情,便想和云华求情,看能不能饶了这个馋嘴的老狐狸,却听云华用他如冰晶碎玉般清冷好听的声音缓缓开口道:“烧鸡,如猪肘子一般好吃吗?” 那一瞬间,田悟修真的想扑过去捂住云华的嘴。太丢脸了! 前一瞬间还高冷如天山雪,后一瞬间就变成彻头彻尾的吃货,星君啊,咱在第一次见面的人保持下形象好吗! 那老狐狸却大喜过望,连连保证这厨子做的烧鸡美味无比,生动的头部表情加上冻在冰坨子里的身体,看起来分外真诚而好笑。 在烧鸡大力撮合之下,双方冰释前嫌,分宾主坐定,老狐狸恢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模样,把傀儡道童派了出去,吃完两盏茶的功夫,傀儡道童拎进来一只食盒。 浓郁的香气从食盒中传出,田悟修注意到云华的眼睛又亮了,心中莫名的有些不舒服。 但这烧鸡的确好吃。 肉已经酥烂了,肉汁丰盈,丝丝入味,而鸡皮居然还有十足的弹性,口感非常奇妙。最妙的是连烧鸡同来的还有一小碗鸡卤,是鸡杂切丝,浇了烹调烧鸡时的汤汁,汤汁浓郁,鸡杂脆爽,连细嫩鲜甜的萝卜丝、摘头去尾焯的恰到火候的绿豆芽一起,用细如薄纸的饼子卷了,系以绿油油的葱丝,一口下去回味无穷。 老道士一边叼着鸡爪美滋滋的啃,一边笑眯眯看着两人在这边风卷残云。 云华倒是做甚么都保持着极佳的风度,田悟修就不一样了,那副吃相简直像和烧鸡有仇,但最美味的鸡翅硬是一口没动,都留给了云华。 看云华小口小口啃着鸡翅尖,眉眼弯弯一脸满足,田悟修偷偷蹭到老道士身边,小声道:“我能不能去厨房找那厨子偷学几手?我的厨艺极好,学会了一样做给你吃,你就不用特意守在这家里啦。” 老道士横他一眼:“人家是家学渊源,几代传下来的秘方,你道是看几眼就能学会的?只管吹牛。” 田悟修一拍胸脯:“只要他能当着我面做一次,就算学不会十分,八九分保准没问题。” 老道士撇嘴道:“他靠这手艺吃饭,怎会当你面做,让你有机会偷学。” 田悟修诡秘一笑,凑到老道士耳边嘀咕了几句,老道士眯起眼睛,思考片刻,点头,压低声音道:“行,咱们一言为定!” 云华似有所觉,抬头望向鬼鬼祟祟的两个人,田悟修掩饰的嘿嘿一笑,从老道士面前的碟子里夹走另外一只鸡爪,送到云华面前:“星君尝尝这个,别看鸡爪肉少皮多,最是味道足,不可不尝。” 云华看着鸡爪发呆,似乎不知如何下口,田悟修拿起分鸡的小刀,用刀尖在鸡爪上剔下细细的一条,挑着送到云华嘴旁边:“真的好吃,你尝尝。” 云华乖乖张嘴接了,不出意外大加赞美,田悟修浑忘了嫉妒,便小心翼翼的一条一条剔着鸡爪上的皮肉筋骨,整整齐齐放在云华的碟子里。 老道士活了起码几千年,头一次见人这样吃鸡爪子,不免好笑。但云华这般样貌,真让他叼着鸡爪子啃……似乎也不像话。 吃到鸡头,云华再次犯了难,田悟修还在琢磨这部分怎么才能不见一丝烟火气的让云华吃下去,那老道士已插口道:“烧鸡这东西,不自己抱着啃总是少些味道,星君要不试试自己撕来吃吃看,鸡头看着复杂,其实吃起来特别容易,简单一句话:软的吃进去,硬的吐出来。” 田悟修回头怒视老道士,就不能教点好的! 再回头,却见云华已经拎起那只鸡头,动手开撕。 明明是极粗鲁的动作,他做起来偏偏还是很好看,眼神专注而认真,便如天真纯粹的孩童,用最大的欣喜和快乐享受面前的美味。 外面的天已黑了,屋子里不晓得何时点上了灯,灯光从侧面照过来,随着他的动作,长长的眼睫上流光泛动,双目漆黑而璀璨,双唇嫣红,还带着油光。 这是一种让人感觉可以去侵犯的美,田悟修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一只烧鸡吃不饱,日间在你家后厨见到有羊腿,待我去做碗炙羊肉给你们尝尝。” 云华果然抬眼看向他,田悟修对云华笑笑,道:“保管星君喜欢,你慢慢吃鸡等我,我保证这碗炙羊肉的味道绝对不输猪肘子。” 他果然没吹牛,炙羊肉表皮焦黄酥脆,里面的肉看起来还依稀带些粉红,却全熟了,鲜香滑嫩,一口咬下去,让人迷醉的肉汁盈了满口,云华自不必说,连自吹尝遍天下美味的老道士都吃的顾不上说话,一碗炙羊肉转眼就吃到了底,汤汁都让老道士用舌头舔干净了。 老道士瞳孔贼亮,拉着田悟修连连道:“兄弟好手艺!我怎么早没认识你!” 田悟修嘿嘿一笑:“咱们方才说的事?” 老道士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老道士法名玄真子,真名叫做洪祜,取红狐的谐音,他原身是一只红毛老狐,历过天劫得道成仙,却还是野性未褪,不耐烦仙界的管束轻视,因此偷逃下界,倒也不全是为了这口烧鸡。因原先修炼的时候就曾遍访天下名师,正经学了些道家仙术,比田悟修这个披着道袍却狗屁不懂的真道士还更像个道士,也正因如此,扮个修炼有方的神仙老道才有模有样,半点不露破绽。 洪祜在这户姓秦的人家家主面前小小露了几手,被奉为上宾,侍奉十分周到,唯恐老神仙过得不舒适离此而去,他说要换厨师,除了原先的徐姓厨师心中愤懑之外,主人家倒是毫无意见。偏偏田悟修腆着脸跳出来做好人,道直接换了,怕徐厨子不服,不如两个人比拼厨艺,让老神仙和主人家在屋中安坐,只管做个评判,看谁的手艺更高,谁便做这个主厨。 不过田悟修又道,徐厨子原在秦家做主厨,上上下下都识得,为防作弊,所有菜品却需当面完成。 那徐厨子给这腌臜道士激得的气急,老神仙又许诺用障眼法将二人比赛的场地圈起来,旁人看不到他们做菜的过程,便不加深思一口答应下来,不过他也有条件,首先第一条,田悟修必须把自己洗干净,不然决不和他比,嫌脏。第二条,若田悟修输了,便要拜自己为师,一辈子小心服侍,不得有丝毫违拗。 田悟修自然也应了。 比赛定在第三天,给二人一天时间准备材料。 田悟修去镇上走了一圈,神神秘秘的揣回来一个包裹,回来关上门一通收拾,看的云华眼花缭乱。 洪祜被关在门外,听里头两个人嘀嘀咕咕,心痒痒的厉害,可是实在没胆子闯进去。 云华在洪祜面前严肃冰冷,在田悟修这里却是十足十的好奇宝宝,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看看这个,问问那个,还时常忍不住上手摸摸捅捅,田悟修看着好笑,联想起洪祜看云华时掩饰不住的害怕,不免有些糊涂。 这云华怎么看怎么是个软绵绵的性子,那老狐狸为甚么如此惧他? 难道,云华身上有着甚么他不了解的秘密? 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只是耐下性子一一回答云华的问题,忙乎了大半天,把明天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妥当,看离吃晚饭还有一些时间,便抽空拎着澡巾去洗澡。 大半年没沾澡盆,真要洗澡他倒有些发愁。没衣服换还在其次,这个可以找洪祜解决,要命的是身上委实太脏,换了四大桶水,澡桶里依旧黑乎乎的。再要叫水,后厨烧水的都溜走不干了,把田悟修光溜溜的晾净房里生气。 正打算随便抹抹就完事,却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田悟修没好气,扬声问:“怎得洗澡都不能安生,谁呀!” 门外响起云华的声音:“是我。” 田悟修吓得一头钻澡桶里不敢出来,问:“你你你,星君来这里作甚?” 云华已推开门进来了,理所当然道:“看到你没水用,我来帮忙。” 田悟修死命摇头:“不用不用,这点小事不用劳烦星君。”话音未落,喷出一个大喷嚏——水冷了。 云华忍不住微笑,道:“你若是冻坏了,明天就没法子比赛啦,岂不是糟糕。”说着便走近过来,将手伸进桶里。 田悟修用力往后缩,欲盖弥彰的将头发散开在水面上,试图多挡住一点。却听云华笑道:“你把澡巾踩脚下啦。” 田悟修脚在水里划拉两下,果然感觉到有澡巾,用脚夹高,伸手掏出来拧水,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澡巾在水里!你又用你那个什么灵识偷看我了罢!” “我是看了,可没偷看。”云华半点没有不好意思,“不然怎么知道你没有热水用?” 田悟修一声哀嚎。 澡桶里的水很快重新热起来,也奇迹般的重新清澈了,田悟修透过渐渐清亮的水面,看到了自己的……他刷一下用澡巾捂住,哀求道:“水已经好了,星君回去歇着吧。” 云华到底将旁边的空桶都装满热水才满意离开,临出门忽然想起甚么,又回过身,认真问:“明天可有猪肘子?” 田悟修大力点头:“必须有!” 云华粲然一笑,冰河解冻,春暖花开。 第二日,秦家后院密密匝匝围了无数人看热闹,后厨的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把好多密封的匣子罐子箱子篮子……一样样小心翼翼地搬进厨房,徐厨子站在门口指挥,不时呼喝着“小心!别撒了!这个慢点拿!”这样的话,即便如此,最后一个罐子还是他亲自抱进去的,神态极为紧张,也不晓得罐子里装的甚么贵重食材。田悟修则自己挑了个担子进去,看起来轻飘飘的没多少东西。 二人比赛按照秦家平日里宴席的种类进行,第一道冷盘,第二道热炒,第三道正菜,第四道汤菜,第五道面点,所有材料都搬进厨房后,洪祜施法用层层云雾将后厨包裹得严严实实,别说看,连一丝声音都传不出来,只叫自己的傀儡道童站在门口负责传菜。 冷盘最快,半炷香功夫不到,里面已传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食盒,一个盒子里装着鲜桃仁拌蛰头,浇以糖醋,鲜桃仁雕做凤头,蛰头丝摆成凤尾,呈凤凰展翅状。桃仁鲜香,蛰头脆嫩,刀工既精味道又好,最难得的是这隆冬季节竟有鲜核桃仁,也不晓得从哪里弄来。另一个盒子里的菜则简单许多,是素拌木耳。 秦家家主只望一眼便认出哪道菜出自徐厨子之手,徐厨子出手也确实不凡,这道鲜桃仁拌蛰头就算奉到国宴上也不丢脸,比那个看起来就村气的拌木耳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既是比赛,总要两个都尝尝,洪祜取食之后,他也夹了一筷子尝了。 没想到这简单的凉拌菜,入口却惊艳,他定神细细去品,喃喃道:“有糖,盐,麻油,芥辣,还有……这酸味不是醋,究竟是甚么我却尝不出来。” 洪祜微微一笑,放下筷子,道:“是梅子,甜的也不是糖,是蜜,他用的是市面上最最普通的蜜渍梅子,因此才有这般圆润柔和的口感。” 秦家家主又夹了一筷子细细品了,半晌方才叹道:“果然是梅子,这厨子好巧的心思。” 徐厨子是他高薪聘请,他本存了私心,又觉这等高手绝不会输给莫名其妙的腌臜道士,早就打算每道菜只要认得出,都判徐厨子获胜,这样即便洪祜与他判断不尽相同,徐厨子获胜机率也会变大许多。但如今这第一道冷盘就让他无论如何说不出桃仁拌蛰丝更胜一筹的话,犹豫再三,方道:“老神仙觉得哪道菜好?” 洪祜捻须笑着反问道:“家主以为呢?” 秦家家主只得道:“从外形来看,桃仁拌蛰丝刀工精湛、摆盘精美,素拌木耳比不上。从香气论,二者不相上下,从味道论,这道素拌木耳实在惊艳,木耳本身毫无味道,全靠凉拌汁提味,他这道菜的凉拌汁层次丰富,五味均衡,明明用料很足,却因用了蜜渍梅子,将本地陈醋中那些微棱角都避开了,使口感圆融柔和,这番心思委实妙极。因此我判断不出哪个更好,还请老神仙品评品评。” 洪祜点头道:“贫道亦认为这素拌木耳更佳。” 第一道冷盘,素拌木耳胜。 第二道热炒,呈上来的一盘是芙蓉鸡片,用鸡胸肉细细剁了,混以蛋白,在铁铛里用鸡油摊成大片,上面再撒上焯好的豆苗,颜色既美,味道又香软滑嫩,正是徐厨子的一道看家菜。另外一盘是炒鸭胗,鸭胗原有些骚气,又容易老,若作料用的不好,或炒的火候不对,便会很难吃。这道菜是饭馆子里常见的下饭菜,一般都会重油重盐多加麻椒,出锅前还要勾芡,以图味道厚重。而呈上来的这盘炒鸭胗却不一样,配菜不多,只有葱姜蒜,也未用酱料,微微卷曲的鸭胗片尚有隐约的红色,蒜片雪白,姜丝嫩黄,葱段碧绿,鸭胗微红,颜色很是鲜艳好看。 洪祜与秦家家主各取一筷子尝了,方嚼第一口,秦家家主便笑道:“怪不得这鸭胗毫无异味,竟是用黄酒腌过的。” 洪祜细细嚼了,摇头道:“不止黄酒,还有别的。”他又取了一筷子,慢慢吃下去才道,“除了黄酒,还有泡菜汁。” “泡菜汁?”秦家家主自幼富贵,泡菜虽也尝过,但味道实在不好,难道泡菜汁味道竟比泡菜好很多? 洪祜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泡菜汁酸咸,直接吃是不成的,但他竟能想到用泡菜汁腌鸭胗,只要控制好时间,既可祛除鸭胗的骚气,又可入味,再用黄酒泡洗一遍,将留在表面的酸咸口感尽数洗去,炒的时候热油快炒,便有如此美味了。” 秦家家主颔首道:“正是如此。但老夫年岁大了,牙口不好,吃这道芙蓉鸡片,感觉比这爆炒鸭胗更适口些。” 洪祜微微一笑:“那热炒便判芙蓉鸡片获胜。” 第三道是主菜,用时最久,二人谈谈说说,吃了几盏茶之后,两道主菜方呈上来。掀开盖子,一道秘制烧鸡,一道酱猪肘子。 出自谁人之手不言自明。 这烧鸡是洪祜最爱,秦家家主自然深知,虽然那酱猪肘子味道实在极妙,但二人不约而同都判了烧鸡获胜。 至此,徐厨子已胜两场了,田悟修胜一场,二比一。 第四道汤菜,一盆乌云托月,是大片上好的紫菜泡开,加一颗荷包鹌鹑蛋,浇上好的高汤,做法极简,却最是味美。徐厨子久在秦家主厨,秦家家主深知这高汤难得至极,炖的火候用料不消说,为让汤清如水,最后还要用细纱布裹上鸡茸,在汤中反复经过,将所有鸡油吸的干干净净,最后才有这一盆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清汤。 徐厨子这道汤菜久负盛名,秦家家主掀开盖子一见是乌云托月,便心道此番必胜了。 另外一盆也打开了盖子,是羊肚汤,汤色雪白,浓如牛乳,鲜香味美。捞一勺子细看,汤里有羊肚、蘑菇和冬笋。这羊肚汤打眼看上去甚是平常,奇怪的只有羊肚,一只只只有酒盅口大小,小巧可爱,难道竟用的是羊胎的羊肚? 但咬上去便知不对,若是取自羊胎,不会有这样筋道的口感,可是大羊的羊肚怎会如此之小? 秦家家主心中疑惑,捞起一只羊肚细细观察,却怎么也看不出所以然,便将求助的眼光投向洪祜,洪祜这回也不晓得了,便打发道童去问,不片刻,道童转回,道:“那厨子说了,这羊肚是白醋洗一遍、碱洗一遍、酒洗一遍、盐搓一遍、粗米粉搓一遍,之后小火慢慢焙干收缩,方便储藏携带,需要时再用温水泡开,就可拿来用,炖的羊肚汤冬日里喝最是暖身滋补,老神仙和东翁不妨多喝几盏。” 秦家家主大为赞叹,道:“不上大雅之堂的羊肚汤被他做成这般精致模样,用普通的材料做出非凡味道,这厨子本领着实了得,我虽素日爱那乌云托月,今日却不得不承认这羊肚汤更佳。” 如此,二人堪堪打平,谁胜谁负只看最后一场。 最后一道是面点。一碟菊花酥,一碗糯米小圆子。 菊花酥是用上好的杭白菊取汁和面,加酥油揉透,送入烧热的小炭炉烘烤,出炉时洒些细糖粉,趁热吃最是香酥可口。 糯米小圆子是家常小点心,用糯米粉搓成小丸子状,煮熟,浇点糖桂花或者酒酿或者最简单的蜜糖便得。几乎家家会做,胜负关键时刻却上来这一道家常点心,让秦家家主很是诧异。 大约是那厨子自知不敌,因此用一碗糯米小圆子草草交差了事? 见洪祜已舀了一勺小圆子入口,他连忙也吃一勺,一口下去,立时明白了,怪不得这厨子用这碗小圆子做最后的一道面点。 他是老饕,何尝不知一桌宴席下来,冷盘需开胃,热炒铺垫,正菜是高潮,汤菜滋润,最后的面点最关键便是清口。那菊花酥固然美味,却失之味道过厚,而这碗糯米小圆子却不同,糯米圆子柔软弹牙,筷子头大小的一颗竟然还有馅,一口吃下,只觉有说不出的芬芳馥郁,仔细品尝,正是先前家丁买来那种奇特而香甜的果子味道——竟将果肉酿进了小圆子里头。而浇的蜜糖甜味也恰到好处,吃着绝不是普通蜜糖,竟仿佛是花蜜。 花蜜远不如蜜糖甜,清香则有过之,搭配小圆子的果香简直不能更合适。 秦家家主大为叹服,待要评这碗小圆子第一,又有些犹豫,此话一出,徐厨子必然辞职而去,实在可惜。正思忖间,听洪祜已开口道:“菊花酥香甜微苦,冬日里烧炭火,不免人人体内火气大,吃这菊花酥刚好祛火,而这碗糯米小圆子则绵软适口,清爽宜人,我实难分出高下,不如,就判二人不胜不败,打个平手,如何?” 秦家家主大喜,如此自然最好,徐厨子既不会走,这位被洪祜大为欣赏且技艺不凡的厨子也可留下,可谓一举两得。 对田悟修而言,则是另一种一举两得,烧鸡的做法他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学到了,还因此认识了另外一个神仙,一个知道的挺多,看起来还很好套话的神仙。 对云华,他实在好奇死了。 做酱肘子的时候,田悟修其实炖了两根,他手上的钱不多,采买各样所需食材,已经尽量节省,还是花的几乎干干净净,他又一心惦记着要给云华吃小灶,因此两根猪肘子买的是一根前肘一根后肘,送上去参加比试的,是皮厚肉肥的后肘,而瘦肉多肥肉少更有咬劲的前肘则毫不犹豫的偷偷留给了云华。 他比试的时候,其实云华一直在场,只是用了隐身法,徐厨子看不见他罢了。因此田悟修的小动作,云华尽数看在眼里,见他眼睛亮晶晶的盯着私藏的那根猪肘子,田悟修压低声音叮嘱道:“现下时候还不足,肘子肉不够干爽紧实,待晚上再吃,会更好吃。”话虽如此说,还是不敌那双眼睛的威力,到底从后肘上取了几片偷偷塞给云华。 云华现下又变得很小,躲在笼屉后面,徐厨子根本瞧不见,便显出身形坐在碟子里,捧着切成薄片的肘花,吃的眉开眼笑。 田悟修见他吃的开心,按捺不住投喂的念头,又陆续喂了一勺羊肚汤,一颗糯米圆子。糯米圆子白白嫩嫩,捧在小小的云华手上仿佛一颗大雪球,咬破一个小口,甜蜜的果肉流出,云华便将嘴贴上去吮吸,这个样子实在可爱,田悟修忍不住伸指轻轻摸了摸云华的头。 他动作轻柔,只极轻极轻的抚了抚云华的帽顶,云华却已有所觉,抬眼冲着他一笑,低头继续吃。 …… 宛如最最灿烂的烟花在头顶炸裂,那一瞬间,颠倒迷醉。 田悟修默默咽下一口老血,默念:只能看不能动,只能看不能动,不然老命休矣。 当天晚上,田悟修果然如约端上答应云华的猪肘子,除此之外,还有一碗醉鸡,一大盆白天云华没喝够的羊肚汤,外加一小坛黄酒,关上门和云华、洪祜一起吃庆功宴。 早间他已偷偷问过洪祜了,天上的神仙吃东西可有忌口?洪祜撇撇嘴,不屑道:“天上人有甚可忌口,他们各个恨不得只吃清水果子,人间这些好吃食,天上一样没有,亏得还有海外那些散仙时常酿些好酒进献,不然天宫开宴只好一人一盏茶水了事。” 田悟修奇道:“便是他们原先不知道有这许多好吃食,那许多从人间修仙过去的,难道不会告诉他们?” 洪祜更是不屑:“好容易修仙到了仙界,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见仙界都是清水果子,只道仙家必须如此清心寡欲才是好的,人间吃食一句也不敢提,可怜的很,要不然那个不苟言笑的司水会对你做的凡间吃食如此热爱?” “那,我在正月十五给司水星君吃了几片猪肘子,天上也不会计较了?” 洪祜哈哈大笑:“天上?天上晓得甚么是猪肘子么?那些斋日忌口甚么的,都是你们人间的小道士弄出来的,天上才不在意这些。” 心事既去,田悟修终于放宽了心,三人一道大吃大嚼起来。 洪祜酒量甚宏,酒到杯干,云华忙着吃菜,酒本没吃几盅,结果醉的最快的反而是他,眼见着脸色就红扑扑起来,眼神也有些迷离,洪祜存着坏心眼,趁机劝酒,云华果然呆呆的接过来吃了,田悟修看着势头不妙,将剩下的醉鸡连碗塞给洪祜,将他赶出门去。 一回身,见云华捧着空杯子还在呆呆地望嘴里倒,田悟修不由扶额,上前抢下杯子,柔声哄道:“星君,不能再吃酒啦,你已醉了。” 云华反应极慢,过了半晌才抬头:“醉了?” 田悟修伸手去扶他:“是啊,星君醉了,我扶你去歇着罢。” 云华乖乖哦了一声,跟着他起身。 洪祜给田悟修准备的这间屋子甚是宽敞,但床榻只有一张,头两天云华都是变成小小的歇在一个木匣子里头,匣子里铺着厚厚的锦垫,柔软舒适,二人便相安无事,今日他吃酒吃醉了,给扶着躺在榻上,这下田悟修犯了难。 这大冷天的,难道自己得睡踏脚上? 但看看云华带着醉意的脸,红润润形状完美的唇,小扇子一般的眼睫……算了,自己还是睡地上罢,近了太危险。 他放下帘子,才转身要走,衣襟却给一只手抓住了。 田悟修猛地回头,就见云华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神态与之前望着猪肘子是一模一样。 “你答应过的,洗干净了要陪我一起睡,睡多久都行。” 倘若睡了星君,不知道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够不够劈他? 若是不够,可以再加一道,凑个整数,反正不把他劈得永世不得投胎不算完。 田悟修还在和他沸腾的兽血做斗争,云华又开口了:“你是不是害怕我?人人都怕我,我知道。” 美人落寞的神情在田悟修心头加了一把火。 不不不,不是美人,田悟修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下,这是司水星君,是神仙!神仙! 神仙第三次开口了:“你们都是表面尊着我,敬着我,爱着我,其实背地里怕我怕的要死。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人明白我的苦处。”他的眼帘低垂,眼中微微闪着晶莹的光,“我不想那样做,自从明白我做的事会有怎样的后果后,我便再也不想做那些事,可是……命数如此,我能拖多久呢……” 一滴晶莹的水珠从云华眼角滴落,慢慢划过他的面颊,没入耳后发间。 那顶奇怪的高帽子有些歪了,田悟修如同受了蛊惑,眼睁睁看着自己伸手为他摘下帽子,轻轻拔出发簪,浓密的长发散开来。 云华闭着眼一动不动,似乎说完这些话就睡着了。 灯光映照,将他面孔的轮廓映到墙壁上,清清楚楚,如山峦起伏。 陡峰峭壁下,有一神秘去处,清香甜蜜。 田悟修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落荒而逃。 洪祜正毫无形象的团在蒲团上抱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啃鸡脖子,被冲进来的田悟修吓了一跳:“五只烧鸡,五根羊腿,两大根猪肘子,今晚让我睡在这里。” 洪祜啧啧两声,道:“小道士道心不定啊。怎得慌成这样?” 田悟修恶狠狠道:“再加两只烤兔子。” 洪祜摇头:“今晚我还没吃饱就被你赶走了,怎么也得有点补偿才行。” 田悟修风一样冲出去,过不多久又风一样冲回来,手里端着一盆卤鸡爪:“本打算明天吃的,全给你,成不成?若再不答应,便连方才的烧鸡羊腿都没了,你看着办!” 洪祜张开尖尖的嘴仰天大笑:“成交。” 酒醒之后的云华一如平常,好似甚么都没有发生过,田悟修心里有鬼,也不敢提,就是一天到晚变着花样做各种好吃的,哄云华开心。 闲下来的时候他也不安分,没事就往外跑,他鼻子灵,舌头更灵,外头杂七杂八卖的那些小零嘴,他闻一闻,尝一口,便能找到最好味道的那个,云华每回跟他出去总能吃到不少好东西,大快朵颐。 不过有一回,最好吃的却不是云华的。 那天天气晴好,两个人正在街上乱逛,云华还是那身奇奇怪怪的打扮,加上容貌非凡,便吸引不少人眼光,云华毫不在意,田悟修厚脸皮,也不当一回事,逛一圈先买一串炸豆腐,又买了一根冰糖葫芦,云华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吃的正起劲,街角传来一阵甜甜香气,田悟修道:“你在这等着。”便挤进了人群。过一会,拎回一小兜热腾腾的糖炒栗子,却不见了云华。 东张西望找了一圈,发现云华蹲在路旁,面前立着一个几岁大的娃娃,娃娃胖乎乎的,一身红衣,梳着两个丫角,手里鼓鼓囊囊捏着甚么,攥起一个圆滚滚的小拳头,举在她和云华之间,似乎正在说着甚么。 田悟修凑过去听,刚好听到云华说要用钱买她手里的东西,但他两只手都占着,想从怀里掏钱,一时手忙脚乱,摸了半天才摸出来。 自打上回见到真钱甚么模样,也知道真钱可以拿来做甚么之后,云华便对钱这个东西甚有好感,每回出门都让田悟修给他几文钱放怀里,只是平素都是田悟修出面买东西,他一直没机会花钱。如今刚好有了这个机会,田悟修也不拦他,默默站远处看着。 谁知还没等云华过一把亲自买东西的瘾,路边已有一妇人冲出来抱起那娃娃,指着云华道:“你人模狗样的,怎得来骗小孩子的吃食!” 云华登时愣住,田悟修快步走上去,喝道:“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你却说说谁骗你了,怎得随便出口伤人!” 那妇人指着云华手中托着的钱道:“这人拿假钱用,不是骗子又是怎得?” 田悟修一呆,看一眼云华手中的钱,忍不住闭目扶额,他反应快,一把抓起来就塞进嘴里,咔擦咬一口,脆生生,钱上出现一个大月芽。 他理直气壮辩道:“这不是钱,你家娃娃手里就一块祭灶的糖瓜,一文钱可以买一大把,谁个会拿钱买?这是我在家没事做的小吃食,很是美味,我表弟看你家娃娃可爱,要给她一块尝尝,你哪个耳朵听他说这是钱了?” 那妇人眼见得这“钱”被咬掉一大块,咬开的地方还往外沁着水,怎么看怎么像萝卜,谁家做假钱也不会做成这个质地,便信了田悟修的话,讷讷得道了歉,抱着娃娃便要走。 田悟修方才就闻着那娃娃手中香甜,知道是好麦芽糖,此时忙喊住妇人问道:“你家糖瓜在哪个铺子买的?” 那妇人回道:“前街老陈家的,不过他家糖瓜每年只做这一次,年前就卖完了,公子要买,怕是要等明年。” 田悟修谢过妇人,却不死心,拉着一头雾水的云华找去前街老陈家,他家的糖瓜果然卖完了,且无论田悟修怎样央告,那陈老头就是一迳摇头,坚决不肯再做第二锅。 田悟修没法子,在镇上找来找去,想找到一家同样好味道的糖铺,却都比不上方才娃娃手里的那一块。 见云华难掩失望,田悟修往上撸了撸袖子,道爷有好厨艺,万事不求人,你家不卖,道爷自己做! 他去粮铺,先称几斤白麦,又称两斤黄糯米,沉甸甸地拎回秦家。云华趴在他肩上,捧着一颗剥好的糖炒栗子慢悠悠啃,看他忙乎。 田悟修将麦子洗净,装进一个可以漏水的口袋,连袋子一起放到水缸里浸泡,却没继续下一步,另起炉灶炸了一大盘子响铃,酥脆滚烫的响铃让云华迅速忘记了糖瓜的诱惑。 田悟修可没忘,小心侍弄七八天后,他将发好的麦芽舂细,连蒸熟的糯米一起搅拌均匀,倒入清水,架在灶上用炭灰的余温慢慢熬煮,过一会搅拌一次,要熬煮通宵才能熬出糖稀,再用纱布小心滤掉糖渣,换大火继续熬煮。这个时候极费精神,要人站在锅边一刻不停的搅拌翻动,足足要煮到三个时辰以上,锅里翻出漂亮的糖花,改小火继续熬煮搅拌一炷香功夫,才做得上好的糖稀。 糖稀呈琥珀色,晶莹剔透,整个厨房都充盈着让人分外满足的甜香。 从昨天下午开始弄,到现在已是第二日过午了,田悟修其实累得狠,全凭一股子不能说的期待支撑着,待糖稀全部舀出,装进大翁冷却后,他再也坚持不住,依着后厨的门沉沉睡了过去。 熬糖过于枯燥,田悟修不想云华傻等,便炒了好几个小菜,让洪祜陪着云华吃喝。待他沉沉睡去后,云华却慢慢在屋中显出了身形。 他的手在装满糖稀的大翁上空轻轻划过,一小股糖稀随着手势飘起,挂在云华的指尖,他将这一点糖稀小心送入口中。 很甜。 很香。 是专为他做的。 他为甚么对我这样好? 他做这些,究竟是敬我,怕我,讨好我,还是别的甚么? 云华正望着田悟修明显有些憔悴的脸出神,一个青年男子在他面前也渐渐显出了身形,单膝跪地行了一礼,起身轻声道:“星君,咱们得回去了。” “我不想回去。”云华没有看他。 “星君,别任性。”那男子的声音有明显的无奈,“您躲得了一日两日,却不能永远躲下去,帝君的令旨就在您案上放着,迟早要依令而行,拖能拖到几时?” “我偏偏不依,会怎样?”云华忽然抬起头,目光中充满让那男子陌生的东西,“我不想杀人。凡人都晓得神仙当赏善惩恶,帝君为甚么总要我去杀那些没有过错的凡人?这些年来死在我手上的凡人何止千万,原先我不知道,浑浑噩噩毫无所觉也就罢了,如今我既已知道,谁也不能逼我再杀人。” “星君!”那男子的声音微微提高,“是非对错向来是帝君评判,那些看起来好似无辜的凡人,或许前世另有孽缘,都是命数使然,您怎么能质疑帝君的决定?” 云华微微摇头:“那许多人,绝不会所有都做过恶,必有无辜牵累的。就算做过恶,一场洪水死伤无数,难道他们都是罪大恶极到不可饶恕?帝君一道令旨,我随手一划,世间便会多出无数像他这样的孤儿。”他望着田悟修,语气暗哑,“他又犯了什么错?” 他望着那男子:“邗江,你来这几日也看到了,他实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哪怕如你所说是敬我怕我才对我这样好,他也是个极好极好的人。人间有许多像他这样极好极好的人,许多物事也都是极好极好的,比我们那里冷冰冰的好上千万倍,我们就让凡人在人间好好活着不好么,为甚么要用甚么命数去干涉他们的生死?” 邗江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星君说这些,属下不懂。属下只知道,您该回去了,在凡间,你已经待得太久了,这样,不管是对您,还是这个凡人,都不好。他命数中不该有这段仙缘,您知道的。” 云华轻轻一笑,抬眼望他,一双眼珠漆黑漆黑,空空洞洞的眼神让人看着竟有些害怕:“命数,命数。”他举起手,指尖一团水,眷恋地盘绕着他的手指,“命数叫我生出来做了司水,命数叫帝君封我做司刑,命数叫我杀了千千万万的人,命数叫我让他变作孤儿。邗江,命数,真是个坏东西。” “星君慎言!”邗江悚然变色,“您是在凡间太久了,糊涂了!若再这样胡言,给帝君知道了,定会怪罪带坏您的凡人,这个小道士一定活不了!” 云华盯着他,良久良久,最后终于垂下眼帘低声道:“等他做好这些糖果。邗江,我想,想吃完这些糖果,再回去。” 邗江俯身行礼道:“只要星君言出必践,属下便甚么都不会乱说。” 云华蓦地一挥手,指尖的水忽然暴涨,变成一条水龙,将邗江高高提起扔了出去。 心中有事,田悟修虽然困倦至极,只睡了半个时辰不到便醒了,开始最后一步——拉糖。 这是个需要体力的活计,冷却下来的糖变得白花花亮晶晶的,沉甸甸一大坨挖出来,挂在木叉上,手上抹上麻油,用力反复拉扯,直到糖的颜色完全变成乳白色,才算初步完成。取一部分做了糖瓜、芝麻糖条,糖瓜略硬,嚼着有点黏牙,芝麻糖条是空心的糖条外头裹上炒熟的白芝麻,口感香脆。另外一部分放在豆面笸箩里面继续反复拉扯成发丝粗细,一小窝一小窝的,这是丝窝糖,口感更加细腻。 不过,田悟修每样尝了尝,皱起了眉头,花了这样大力气做的,还是比不上老陈家卖的糖瓜味道好。 他望着满案子的糖,有些犹豫。云华已经等了好几天啦,这会子要是和他说糖做的不好,他一定会很失望,可要是就这样给他吃,又总觉得心中有愧。想来想去,终于拎着一篮子糖果去找云华了。 前两天,田悟修刚做了点糯米枣糕给云华做点心,他到时,云华似乎正要吃,左手抓着点心匣子的盖子,右手拈着一块枣糕,像是正要望嘴里送。听他进门的脚步声,云华放下手里的枣糕,回过头来。 田悟修挠挠头,笑道:“星君,我本想做些好麦芽糖给你尝尝,结果没做好,我想了很久,应当不是做法的问题,倒是麦子买的不对,那家做糖瓜的人家,用的麦种定是特别的,出糖特别香,我一时没处弄那样的好麦子来,做出来的糖便差了一筹。不过星君放心,等新麦下来,我定去他家买些回来,给你做好麦芽糖吃。” 他端起篮子:“现下这篮子糖果,虽然味道不是最好,总是我亲手做的,也不算差,更有镇子上没见到的丝窝糖,星君要不要尝尝?” 云华眉眼弯弯:“好!” 田悟修打开篮子,端出三个碟子,依次指过去,这个是糖瓜,那个是糖条,这盘子是丝窝糖。云华便一个个尝过去,吃到丝窝糖时,连吃了好几口,显然极喜欢。 田悟修看着心中极是安慰,这好几日的辛苦总算没白费。 云华吃了几块丝窝糖,又取了块糖瓜吃。田悟修叮嘱道:“糖瓜黏牙,你吃慢些,喝点水。” 云华抬头对他一笑,却不说话,果然牙齿黏住了。 田悟修忍不住笑,给云华倒了杯水,递过去道:“喝口水,过一会糖就化啦。” 云华却没伸手接,嘴直接凑上来,要在田悟修手上喝水。 田悟修吓一跳,下意识往后一缩,杯子一晃,水泼了许多在地上,还有几滴泼在云华前襟上。 田悟修手忙脚乱地放下杯子要去给云华擦水,又猛地缩手,尴尬至极道:“星君,实在对不住,我……” 云华咽下口里的糖果,定定地望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低声道:“你怕我。” 田悟修连连否认:“不是不是,星君最是平易近人,可爱可亲,哪里让人害怕了。” “那你为甚么经常躲着我?”云华轻轻道,“你虽对我极好,却不肯和我亲近,难道不是怕我?” 这误会大了,田悟修慌忙解释:“不不不,星君你误会了,我真的不是怕……” “不是怕,是甚么?”云华打断他,语气中带着罕有的犀利,“是敬而远之?” “不是!”田悟修大声道。 云华忽然逼近了一步,雪白的袖角拂到了田悟修身上,“不是怕,也不是敬而远之,那是甚么?” 咫尺之间,云华身上的气息清晰可闻,田悟修只觉一阵头晕脑涨,口干舌燥,他后退一步,定了定神,道:“总之,总之,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华自嘲地一笑:“还说不是怕我。” 落寞的神情让田悟修心中猛地一痛,藏了许久的话竟脱口而出:“我,我是喜欢星君,我,我……” 他说一半说不下去,云华望着他:“喜欢?喜欢是甚么?” 田悟修语塞,想了半天才答道:“喜欢,喜欢,喜欢应该就像星君见到猪肘子的那种感觉。” 云华摇头:“不对。喜欢猪肘子便想时时吃到,若是喜欢了一个人,必定也想时时见到,时时亲近。” 他拈起碟子里一朵丝窝糖:“例如喜欢这块糖,我一定会特别欢喜的拿起来吃掉,或者送给我特别特别在意的人吃掉。” 他伸直手臂,将糖果送到田悟修嘴边:“这样,才是喜欢。” 他轻柔的语声在田悟修听来简直如惊雷一般,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世间万物仿佛都消失了,迷迷糊糊之中下意识张口接过糖果。 好甜。 云华的手还在眼前,有些细碎雪白的糖粉粘在他的指尖。 田悟修眼中再没有其他,被蛊惑一样,低声道:“星君这里,沾了糖粉。“说着轻轻握住云华的手,将他的指尖含入口中。 清香,甜蜜。 云华的另一只手抚过他的脸,停在他的唇边,拈起一点粘在唇畔的糖粉放入自己的口里:“我是云华。” 是云华,不是星君。 田悟修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伸臂极小心极小心的将云华抱在怀里,高高的帽子不知何时已经掉了,漆黑的发间,是那根水波形的白玉簪子。 云华在他怀里低声道:“原来这样便是喜欢。” 是的,这便是喜欢了,纵死,无憾。 田悟修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知醒来时,天已大亮。 天亮了我该做甚么? 好像甚么都不需要做。 也没有人叫他去做甚么。他只会做吃食,没人要吃,便不需要做。 他信步走到街上,天空很晴朗,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快出正月了,又要开始忙了。 街边一对卖蒸饼的夫妻热情地招呼着过往行人,忙碌之余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在旁边玩耍的娃娃。 娃娃只有几岁大,一身红衣,梳着两个丫角,胖胖的很是可爱。 看起来很眼熟。 娃娃看到了田悟修,嫩声嫩气喊一声:“大哥哥!” 妇人抬头,见到田悟修,热情地招呼着:“这位公子,今天一个人出来啦,可要吃饼?” 田悟修早起还没吃东西,闻着热腾腾的蒸饼香气,肚子咕咕直叫,便道:“来一个蒸饼。” 接过蒸饼要走,那娃娃跑到跟前,小小的手掌伸开,露出半块糖瓜:“糖,小哥哥,吃糖!” 糖?我也有糖,好多好多的糖。 他摸摸口袋,不对,我没有。 我为甚么会没有糖? 娃娃将手又望他面前递了递:“大哥哥,糖,小哥哥,吃糖!” 妇人笑着抱起娃娃,对田悟修道:“孩子小说话还不利索,她是想把这块糖送给你家表弟,那天回家之后,她一直念叨,小妇人也没想到她把这半块糖一直留着。小孩子不懂事,让公子笑话了。” 表弟?我没有表弟。 小时候家乡大水,家里人都死了,他被师父捡了回去,哪里来的表弟? 妇人握着娃娃的小手腕,要把她的小手收回去,田悟修拦住了她的动作,从娃娃掌心拿起那半块糖瓜,换上两文钱,道:“多谢。” 妇人慌忙要将钱还他,田悟修已捏着糖瓜走开了,遥遥道:“给娃娃拿着,是压岁钱。” 是啊,还没出正月呢。 田悟修舔了舔手里的糖瓜,麦芽糖的甜香,好像有很久很久没有尝到了。 他忽然很想念师父,想念道观里的师兄师弟们,想念他破破烂烂的小屋,想念那时虽然贫穷,却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究竟为甚么要离开道观来到这个镇上,又是怎么进入秦家做了厨子? 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偷吃了观里的粮食,让大家都饿了肚子,所以逃出来了。 不过师父是不会怪他的,现在回去,大家的气应该也消得差不多了,再买些好吃的带回去,肯定不会挨打。 他辞了东家,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大堆吃食背在身上,走上归途。 他果然没有挨打,师父见到他,欢喜,却毫不惊讶,神情中还有许多不舍,师兄师弟们更是满脸艳羡。 “没想到我的傻徒弟竟是最有造化的一个。”师父说,“前日有个仙人来咱们道观,告诉我你今日会回来,他与你有师徒之分,要带你去修仙。” 田悟修呆住。 “这位仙人法号玄真子,法力高强,难得他看上你,傻徒弟,这是大大的造化,你可千万要抓住机会。修道之人千千万,有几个人能拜真正的仙人做师父?”师父叹了口气,“师父是真舍不得你,可是这样的好事,我不能拦着,你去修仙,别偷懒耍滑,若有机会,在我死前记得来看看我,我死也瞑目了。” 田悟修被一群人簇拥着进入正殿,正殿的蒲团上坐着一个老道,白发白须,面容清癯,看起来仙气十足。 他抬眼看看已经彻底傻掉的田悟修,道:“徒儿,你来了。” 趴在观世镜前看完这一切的云华又拈起一颗糖瓜,刚要送进口里,旁边立着的邗江劝道:“星君,这是今天的第三颗了,照这个样子吃,很快就吃完了。” 云华微微一怔,看一眼匣子里满满当当的糖果,犹豫一下,将手里的糖瓜又放了回去,道,“你提醒的好,下次记得提醒我,连第二块也不能吃。” 他盖上匣子递给邗江,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外面的云霞,脚腕间叮叮当当,有甚么沉甸甸的物事敲打着地面。 “凡人修仙,要好多好多年呢,我得慢慢的吃。” 邗江迟疑片刻,忍不住问道:“星君,为了一个凡人这样子,值得么?” “凡人?”云华回头看他,双目璀璨,眼神中满满都是欢喜,美得竟有些惊心动魄, “不光是为他,还为我自己。邗江,你不觉得这样子很快乐么?我真的做了才明白,哪有甚么命数天定。洪祜的命数是被天兵天将拿了,锁入天牢永世不得脱身,如今脱却妖司管辖做了散仙,逍遥快活。田悟修的命数是浑浑噩噩过一生,四十一岁病亡,如今拜洪祜为师,入山修仙,就算最后修不成,也可得一个仙术有成,百病不侵。这一切,不过是我失却自由换来的。” “可是那个凡人,已经把您忘了。”邗江心中不忍,“他就算修成了仙,你们也不能再见面了。” 云华垂下眼帘,长长的眼睫藏住眼中所有情感,他回过头又望向窗外,“命数说他本没有这段仙缘。是我不好,招惹了他,又抹去他的记忆,叫他将我忘了。但我与他的缘分却从此结下,谁也解不开。既有缘,便总能再见。” 他的背影清瘦笔挺,锋芒不露,却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强大,和平日里人前不苟言笑,私下里温软随和的司水星君截然不同。 邗江忽然想起原先帝君评价云华的那句话:“水性至柔,司水的性子也是那般柔软,但若有一日甚么人甚么事叫他生出了棱角,便是一往无前,无坚不摧。” 整个青柏山要找第二个像田悟修这样不思进取的修仙者,很难。 不过要找第二个像田悟修这样广为大众喜爱的修仙者,更难。 在修仙这方面,田悟修的资质勉强算中上等,没有过人的天资不过真的不笨,可惜实在太懒,不肯勤学苦练,进步慢到令人发指。偏偏他师父玄真子又是个吃货,只要田悟修肯天天孝敬好吃的,便睁一眼闭一眼,任他惫懒耍滑糊弄事。 玄真子名下就这一个徒弟,他竟然也不好生管教,就不怕没了衣钵传人? 还是说,他其实是给自己找了个免费的厨子? 所有人都知道田悟修的厨艺好,自打他进了山,整个青柏山修炼的进度明显下降,一天三顿的美食香气攻势之下,定力不足的根本坚持不下去,恨不得跟着香气飘到玄真子的洞府去。 田悟修不小气,做的好吃的经常会分大家一口,品种多样,个个好味道,任你如何挑嘴,总有一款吸引你。 为能长久吃他一口好吃的,竟有人上赶着送了田悟修一颗珍贵的仙丹,吃一颗可以延寿一甲子,叮嘱他感觉大事不妙时要赶紧吞下去,省得英年早逝,让大家都没了这口念想。 却没人相信田悟修能靠自己的本事修出个长命百岁来。 田悟修就这样生生在青柏山上混了十四年,除了混出个绝美厨艺的名声之外,也就落了个青春永驻的好处。 这还亏得是玄真子一开始就花大力气给他伐筋洗髓,不然靠他自己,一样没戏。 到第十五个年头,他回凡间去看望了师父一次,师父身体已经很差了,病骨支离躺在病床上握着田悟修的手老泪纵横:“傻徒弟啊,我以为我死前见不着你了……你这一去就是十几年,一次也不回来看我……你知道我馋你做的猪肘子都馋了十几年了,谁做的也不如你做的好吃,我就想死之前再吃一次你做的猪肘子……” 田悟修摸摸口袋,摸出一丸药,不由分说塞进师父嘴里,打断老头的喋喋不休。 师父被噎得直翻白眼,田悟修给他喂了一口水,等他把药吞下去,道:“师父你死不了了,至少还能再活六十年,正殿里的棺材可以先收收了。猪肘子我也给你带来了,还有别的好多好吃的,你慢慢吃,我琢磨着再有六十年我怎么也能学出来点啥,到时候再给你送仙药来。” 返回青柏山之后,田悟修破天荒头一次主动去找自己的神仙师父:“师父,我想学长生不老的本事。” “为你凡间的那个师父?”玄真子一猜就中。 “嗯。”田悟修也不瞒着。 “我教了你快十五年也没让你真正入门,你要在六十年之内学会让你师父长生不老的本事,我是做不到了,不如这样,我请一个人来教你,没准他能教的会你。” “谁啊?”田悟修很好奇。 “你小师叔祖。”玄真子回答。不知道为甚么,田悟修总觉得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有点不安。 小师叔祖真的是“小”师叔祖,修仙之人的外貌是做不得数的,白胡子老头不一定比青葱少年岁数大,所以这位看着比田悟修还年轻水嫩得多的小师叔祖光临时,田悟修也就惊叹了一通小师叔祖的美貌,其他都没多想。 小师叔祖道号云华子,喜欢穿白衣服,全身上下就只有头顶一根水波形状的白玉簪算是装饰,但就是好看,说不出的好看。修仙的人普遍模样好看,就算原本生的不好看,也会在长久枯燥的修炼过程中,努力改善一下自己的外貌。但整个青柏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小师叔祖,这让田悟修与有荣焉。 性格还好,温柔随和,笑起来眉眼弯弯,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心生欢喜。 唯一可惜的是,他双腿残废,要一直坐在特制的椅子上,让人推着。 来的时候,是一个叫邗江的青年男子把他送来的,然后小师叔祖就把邗江赶走了,却叫田悟修过来推车,且从此就赖上了他,生活起居日常杂事统统指使田悟修来做,用的理直气壮。 玄真子说是为了田悟修的修仙大计特意请来小师叔祖指点,叫他乖乖听小师叔祖的话。为了学本事,也因为小师叔祖实在过分好看,伺候他怎么也不算苦差事,田悟修便摸摸鼻子,忍了。 小师叔祖不让田悟修喊他师叔祖,只让称呼云华,田悟修开始还不敢,问过师父,师父说小师叔祖脾气古怪,他让你这样称呼,你便只管这样称呼便是。 田悟修别别扭扭了半天,还是喊了。云华二字刚一出口,小师叔祖便笑了,笑得宛如春花盛开。看到这样的笑容,田悟修莫名的有点想哭。 大概因为小师叔祖实在太美,我是被这惊人的美貌感动的,田悟修想。 云华教田悟修的法子简单粗暴,练。 一遍一遍的练,练不熟就不让吃饭,最可恶的是还让田悟修先下厨做一大堆好吃的,他一边监督一边吃,两不耽误,可怜田悟修要闻着自己做出来的美食香气饿肚子。 不过,云华吃东西的样子真的好可爱。田悟修是个敢和自己师父抢吃食的人,却每每在云华亮晶晶的双眼注视下丢盔弃甲,心甘情愿将最好吃的部分让给云华。 他自我安慰,这是孝敬小师叔祖,说明我尊师重道。 浑忘了自己前几天是怎么在玄真子嘴里抢烧鸡翅膀的。 自打云华来之后,田悟修既没有了多余的时间出去逛,也没有了多余的吃食拿出去分,天天苦哈哈的困在洞府里在云华监督下一遍遍练习玄真子传授的那些仙术。 时候久了,狐朋狗友们不免生些怨怼,便有胆大的趁着玄真子外出的时候悄悄摸上门,约田悟修出去玩。田悟修顶着云华意味不明的目光,咬牙拒绝了所有邀约,理由是:“我要修仙!要长命百岁!你们现在耽搁我的求仙大业就是在杀人!” 他背对着云华,用自己身体挡着,打了个双方心知肚明的手势,这是晚上见的意思。 偶尔一次玩耍,权当休息,也不算甚么大罪过。 于是晚上的这顿饭,他便不怀好意地做了些醉鸡醉虾醉蟹酒酿圆子甚么的,据他所知,云华从不喝酒,想来是酒量极浅,这一桌子吃下去,保管不醉也醉了,他便可以随意出去玩耍啦。 他万没料到,自己苦心准备的一桌子菜香飘万里,勾引的门口窗外趴着许多小脑袋探头探脑,云华竟然一口不动,只笑眯眯望着他,道:“今晚咱俩都不吃饭,我陪你加练。” 田悟修愤懑:“为甚么好端端又罚我的饭!” 云华在他面前摆了个特别特别眼熟的手势:“因为这个。” 田悟修既羞且恼:“你竟然偷看!会用灵识了不起么!” 云华特别特别诚恳地回答:“没有偷看,我是光明正大看的。” 田悟修一声哀嚎余音袅袅,人已被云华拎走了。 狐朋狗友们眼见不好,便磨着家里长辈来打听,得知田悟修是真的要修习仙术,好在六十年后为他凡间的师父想法子续命,有个脑子灵光且胆大包天的,想从家里偷一颗仙丹偷偷塞给田悟修,满以为这样一来,这位手艺非凡的厨子便可逃脱苦海,回归原先的逍遥快活,结果被家中长辈发现胖揍了一顿。 小辈们不懂,那些日久成精的老家伙们又怎会看不出玄真子是个真仙?他既是真仙,他的师叔也定非凡人,敢现在去打扰玄真子的徒弟修仙,当真皮痒。 从此田悟修再无人问津,彻底陷入苦海,唯一能带来安慰的只有吃,和做吃食投喂云华。 云华有个奇怪的癖好,特别喜欢变成寸许高的小人儿,坐在桌子上吃吃喝喝,他说这样每样吃食可以吃的更久些,快乐可以翻好几倍。田悟修对于这个癖好毫无意见,因为小小的云华吃东西的样子更加可爱,就是不能多看,看多了总忍不住想上手摸摸这个小人儿的头。 这是师叔祖,不可亵渎,不可亵渎。 青柏山聚集了许多修道之士,颇有一些法力高强又喜欢保留点小秘密的人,因此青柏山上到处是禁制,于是大家都很小心,生怕一不注意走错路闯到别人地盘,被那些形形色色古古怪怪的禁制伤到。 但也因此,青柏山一向安全的很,等闲妖怪猛兽根本进不来,大家也就都很放心大胆地过日子,经常外出连门都不关,小崽子们在自家地盘上玩耍,从来没遇到过甚么危险。 谁知,这一日便出了事。 不晓得哪里来的一只异兽竟闯进青柏山,似乎是因为甚么事情发了狂,四处横冲直撞,竟靠蛮力撞碎了好几处禁制,猝不及防之下,许多洞府都遭了殃。众人不由勃然大怒,各种围追堵截,用各种宝物洒下天罗地网,那异兽左冲右突总是脱不开身,终于被团团围了,困在一隅走投无路,将要大功告成的众人不约而同将手里最强力的术法放了出去,要将异兽一举击毙。 谁知那异兽看着外形愚笨,似乎灵智未开,其实聪明得紧,前面一切竟都是假象,它故意引得众人齐齐攻打这一点,当攻击马上要降临它身上时,它却猛地闪开了,所有攻击落了空,直接打在它闪开后露出的一件法宝上,那法宝哪里抵得住这许多修道者的齐力一击?立时被打为齑粉,而借这件法宝之力的那部分罗网也同时消失,那异兽抓住这个破绽又冲了出去,竟直闯玄真子的洞府。 而玄真子此时并不在家。 众人不由大惊,要抢上去拦住已经来不及,眼看着洞府外的禁制在那异兽撞击之下瞬间就碎了,洞府大门洞开,背对着大门的,是坐在椅子上双腿残废的云华。 他身边,只有那个本事稀松的田悟修。 众人齐声惊呼,田悟修听到猛地抬头,刚好看见那个异兽狰狞的独角直指云华的后背。 电光石火之间,他来不及思索,拼尽全力猛地冲上,将云华一把抱在怀里转过身去,闭上眼等待马上要来临的致命一击。 预想的疼痛迟迟没有来临。 他缓缓张开眼睛,只见云华在他怀里笑得眉眼弯弯,左手却越过他的肩膀伸到他身后,而紧贴他背后的地方,正有不晓得甚么东西喷着滚烫的气息,扑在他的身上。 田悟修战战兢兢半回转头,果然见到那个异兽的脸,距离自己不到半尺。 他惊叫一声,抱住云华猛地向前扑倒。 云华本用一只手抵住了那异兽的独角,被田悟修这样猛地扑倒,只好放开手。那异兽见机,仰天大吼一声,四蹄跺地,用力甩头,自口中喷出一条长长的火焰,向二人压过去。 田悟修背对着它,甚么也看不到,云华却瞧得清清楚楚,他叹了口气,反手抱住田悟修高高飞起,飞到那异兽头顶的位置,伸小指在那异兽额头正中轻轻按了一下。 似乎能毁天灭地的大火“哧”地一声,灭了。 异兽四蹄一软,伏倒在地。 刚刚赶到的众人看得彻底呆住。 这异兽的本事,方才大家都见识到了,力大无穷且异常狡猾,还会喷火,集众人之力都未能将它擒获,却在云华手下连一丁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云华好强! 是远超出正常修道者能力范围的强大! 这座山上的修仙之士,凡是能开府的,都可以碾压人间所有修道者,而云华展现出来的实力,显然可以碾压他们所有人。 好强!真的好强! 众人正在欢喜赞叹,就眼睁睁瞧着这位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神秘修道者和田悟修八爪鱼一样抱在一起,扑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尘土飞扬。 好在田悟修天旋地转时还记得翻了个身,自己做肉垫托住云华,不然这谪仙人一般的美貌师叔祖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灰头土脸了。 云华趴在田悟修身上,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轻声道:“修修,谢谢你。” 这两个字让迭遭巨变饱受惊吓的田悟修登时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险些晕过去。 田悟修还没来得及抗议,云华已蹙着眉头举起自己的一根小手指,道:“好痛。”离得近,田悟修看得清清楚楚,云华右手小指肚上起了一个高高的鼓泡,明显是烫伤。 他顾不上其他,一把抓住云华的手:“怎么回事?” 云华有些迷茫:“我不知道,就是好痛。大概,是方才碰到那兽头的缘故?” 田悟修看着那大泡,又是后悔又是心痛,只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手忙脚乱爬起来,没功夫搭理看热闹的其他人,也没管还瘫软在地上的异兽,打横抱起云华便进了屋。一边将云华放在榻上,一边抱怨道:“烫伤了也不早说,早说早用冷水泡泡,也不至于起这么大泡。”说着已倒了一大碗冷水端到云华旁边,将他的手按了进去,还顺便检查了手上其他的地方,确认没有烫伤才微微放心。 “烫伤?”云华好奇地举起手指,看上面的大泡,“烫伤是甚么?就是这个泡吗?” 田悟修抓住他的手又按进水碗,怒道:“别捣蛋!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老实!”这话冲口而出,说完了他才想起来不对,哎呀云华是师叔祖来着。他挠挠头,见云华毫无愠色,索性装傻充楞权当没说过,问:“你原先没被烫伤过?” 云华摇头:“这是头一次。” 田悟修安慰道:“没事,别怕,你这个泡看着吓人,我弄点药给你涂了,这几天都别碰水,保证很快就能好。”说着又按了按云华的手,叮嘱道,“不准拿出来,就这么泡着,我去给你找药。”说着站起身来。 云华看着自己的手,小小叹了口气:“对这个身体还是不习惯。” 田悟修没听清,问:“甚么?” 云华微微一笑,道:“没甚么,你快些找药来,我手指好痛。” 田悟修一边点头一边快步往外走。云华又道:“还有,我手指好痛,想吃糖醋排骨。” 田悟修忍不住冲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您就直说馋糖醋排骨了,我也一样会做。” 云华倚在床上笑得眉眼弯弯:“要多多脆骨的!” 田悟修心头猛地一跳,只觉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来,似乎方才碰过云华的手都在发烫,烫的他心慌。不由自主回想起方才将云华抱在怀里的感觉……他逃也似的冲出门去。 这里不能久留,不然要犯大错。 这之后的几天,田悟修饱受荼毒。 “修修,我手好痛,想吃蒜蓉鸡翅。” “修修,这样包着太难受了,我想吃酱牛肉。” “修修,你好久不做猪肘子了,我想的手指都痛了。” “修修,好多天了手指还是好痛啊,我觉得吃一碗黄豆焖猪蹄能好的快些。” “修修……” 田悟修忍无可忍:“你再叫我修修,我就要叫你师叔祖了!” 云华呆了呆,道:“你不爱听我叫你修修么?”他从床铺下面摸出一本书,用包成粽子的那只手按着,另一只手哗哗翻页,喃喃道,“没错啊,我记得书上就是这样说的啊……” 田悟修额头青筋直跳,冲过去一把抢过那本书,先看了一眼封面:《玉昆传》,心中便隐隐有些不大妙的预感。随便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便是 “亲亲”“心肝”“肉儿”……他啪得一声合上书本,头疼道:“这是哪里来的?” 云华答道:“你师父走之前送我的。” “他送你这书作甚!”田悟修头大如斗,“这不是甚么好书,以后不要看!” 云华乖乖点头,不耻下问:“你不爱听我叫你修修,那叫你亲亲可好?” “不好!”田悟修整个人都不好了。 云华眨眨眼,样子看上去有点委屈。 田悟修放软了口气,道:“你大概从小学道,这些乱七八糟的都不懂,这书上写的这些称呼,是要两情相悦之后在自己屋子里互相说的,不能随便乱叫。” 云华虚心求教:“两情相悦是甚么?” “呃,两情相悦,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 云华点头:“那就没错,我本就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吗?” 望着云华清澈的双眼,田悟修发现自己无论如何说不出“不喜欢”这三个字。 他在原地怔了许久,一颗心越跳越快,到最后似乎要跳出腔子去,热血跟着上涌,冲得脑袋如同浆糊一般,混乱不堪:“你……喜欢……我?” 云华特别特别认真的点了点头:“喜欢,我想和你双修。” 田悟修脑子里轰的一声,像天雷劈落。 云华又补了第二道雷下来:“你师父说修道之人不管男女,也不管辈分,只要愿意便可以双修。但是双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师父还没有告诉我,书上也没找到,你能告诉我吗?” 不等他想出回答的话,第三道雷跟着劈下:“你师父给我看过一张双修的图,和那天咱们的姿势一模一样,所以,咱们已经是双修了,对不对?” 田悟修整个人都木了,结结巴巴问出一句特别矫情的话:“双……双……双修甚么的,先不说,我哪里好,你会喜欢我?” 云华笑得眉眼弯弯:“哪里都好。修修,你不知道,我喜欢你,比喜欢你做的酱猪肘子还要多得多,喜欢到,哪怕所有猪肘子都给你一个人吃,我也是开心的。”他轻轻拉起田悟修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一双眼璀璨如星,“你摸摸,这里有物事在跳动,这是心。我以前不晓得甚么是心动,识得你,才第一次晓得心动的感觉,只这样拉着你的手,这颗心就快要跳飞出去了,整个人欢喜得简直要炸开,这种感觉,你明白么?” 距离实在太近了,能清晰的闻到云华身上的气息,清楚地看到他颈项上快速跳动的脉搏,犹如两把小刷子的长睫毛轻轻闪动,双目中,满是柔情。 田悟修一双手再也不属于自己,自动伸出去环抱住云华的身体,将两个人心口相贴,喃喃道:“你竟……竟会喜欢我……我见到你心便跳得厉害,能为你做些事,整个人都欢喜的要炸开,却从来不敢说。如今能够这样抱着你,即便现在死了,我也开心。” 云华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这样抱着,我也很欢喜,哪怕……”他忽然语塞,将脸贴在田悟修肩上,涩声道:“你不能死。” 田悟修心中感动,收紧双臂,将云华紧紧抱在怀里,低声道:“别怕,只为了你,我也会认真修仙求道,我们要长长久久的在一起,直到永远。” 云华轻轻嗯了一声。 闻着他身上清香甜蜜的气息,田悟修用最大的力量克制自己,只将轻轻的一吻落在云华的头发上。 云华抓着他的袖子,略带迷茫的声音响起:“这样子,便是双修么?” 田悟修知道甚么是双修,远比现在还要近些,再近些,你中有个我,我中有个你,恨不得便揉在一起,才最欢喜。 他也知道,只要他愿意,现在就可以对怀中的人为所欲为。 但,这是云华啊……无论怎么珍惜都不够的云华。 田悟修鼻子有些发酸,脸贴着云华头顶的簪子轻轻磨蹭,柔声道:“你再别听我师父乱说,现在我道行太浅,双修对你不好,等我同你一样厉害了,我们再双修,那样,才能真正长久。” 云华又是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即便没有双修,只是这样子,已经很好很好很好了。”语声缥缈,如在梦中。 然而,二人并没有顺利迎来他们期待的平静相守的日子。 追其原因,竟然是云华太优秀。 那日云华轻松降伏异兽,给青柏山众人瞧在眼里,许多人便生出了些小心思。修仙道路千千万,双修正是其中相对轻松愉快的一条路,但合适的道侣难寻,修仙者普遍寿命绵长,选定一个道侣,往往便是几千上万年的厮守,若是一时不查选个看着不顺眼的,或者性格不好的,或者不求进取的,终日争吵,不免双方不快,难成正果。 所以选道侣,首先第一要看得顺眼,第二要性格契合,第三要有本事肯上进,最关键一条还得是人。若是看上个已成仙的,哪怕再合适,人家也不会俯就。 在这种筛选条件下,云华堪称完美道侣。 容貌没得说,万中无一。 性格没得说,温柔和顺。 本事没得说,大的吓死人。何况他师侄玄真子都成了真仙,他这一门的修炼法子自然大有前景,成仙得道指日可待。 而且他还是个残疾。这一条听起来似乎妥妥是个缺点,但正因他有这样致命的缺点,才说明他绝对还未成仙。真正得道之士要修正自己身上甚么缺陷简直轻而易举,怎么会留着这样大的残疾在身上?他也不像是伪装,毕竟那天在天上掉下来,众人都是瞧在眼里的,但凡腿能动,也不至于摔得那般狼狈。 何况,他若是真仙,又何必伪装? 除了这些存着心思想和他双修的男男女女之外,单纯看他本事大想交个朋友的也有很多。很快,玄真子的洞府变得门庭若市。 直接来套近乎的都好办,云华客客气气以礼相待,送走完事。要命的是探听到云华爱好的,天天变着花样送人间搜罗来的各样美食,田悟修手艺再好,也不能会做所有吃食,云华自然见识到了许许多多他没吃过的东西,便开开心心收下了。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不出几日,洞府几乎被各种食篮食盒罐子坛子塞满,还有些人索性连珍稀食材并厨子一起送来现场加工,只望云华能吃的对味,好对其另眼相看。 田悟修嘴上不说,心里实在酸的厉害,云华吃到好吃的,常拈一块喂他,他前脚吃了,后脚便钻进厨房苦苦研究做法,一来二去,迟钝如云华也瞧出怎么回事了,便故意找块酸的要命的山楂糕,哄着塞到他嘴里。 田悟修被酸的呲牙咧嘴,因是云华亲手喂的,还不好意思发作,闷闷地含着,打算找点水来,和水直接吞了,刚要转身,却被云华拉住了。 他回头一看,见云华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对他招手,示意他弯腰,便依言俯下身,冷不防被云华一把拉倒在腿上,随即两片柔软的唇覆上来,一条灵活的舌头挑走了他口中剩余的山楂糕。 田悟修脑子嗡的一声,方才的一切实在太快,像是真的,又像是做梦,正迷迷糊糊发着呆,却听云华在他耳边柔声道:“修修,那些再好吃,也不如你做的。” 他猛地一激灵,跳起身来,捂着自己的嘴,吃吃道:“云、云、云、云华!你是不是又偷看甚么书了!” 云华睁着一双大概是这世上最纯净的眼睛看着他:“不是书,是画,而且我也没有偷看,明明是光明正大看的。” 他特别特别认真地问:“你师父说这样做你肯定欢喜,那么,你是欢喜呢?还是不欢喜?” 田悟修简直要被自己师父气死,但看着云华亮晶晶的眼睛,又不能不回答,只好硬着头皮如实答道:“云华和我如此亲近,我自然欢喜,只是……” 他后头的话还没说完,云华已喜笑颜开,开开心心道:“果然很欢喜么,我也要。”说着重新将田悟修拉近,抬起头将嘴唇凑了上来。 田悟修别无选择,只好轻轻吻了下去。 云华的嘴唇是如此柔软,他的气息是如此甜蜜,两唇甫贴,田悟修便再也无法克制,自动自发地加深了这个吻。 良久良久,二人终于分开,面色均酡红如醉,田悟修小心地抚摸了一下云华被亲红了的嘴唇,叹息道:“云华,云华……” 云华顽皮地一口含住他的手指,抬眼望着他笑,田悟修被这炫目的笑容蛊惑得几乎失去神智,猛地将云华重重压在椅子上,雨点般吻着他的头发,耳朵,脸颊,眼睛,鼻子,下巴,最后定在口唇之上,深深吸气吐气了好几次,才低声呻吟道:“云华,别这样,我怕我会克制不住自己。” 云华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亲了亲他的鼻尖,问道:“你这样子,我好欢喜,为甚么要克制?” 田悟修用最大的毅力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替云华整理整理被他揉乱的衣服,柔声道:“乖,等我,等我和你一样厉害时,我们这样子,才不会害了你。” 云华垂下眼帘,慢慢点了点头,低声答道:“好,我等你。” 青柏山四季如春无分寒暑,加上修道者修炼要紧,许多凡世间的节日往往省了,但每到过年,还是会热闹一下,尤其田悟修这种刚入山没多少年的凡人,更是各种贪恋红尘滋味,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热闹一下,绝不会轻轻放过。只可惜往年也不过是做好些菜,和玄真子师徒两个大吃大嚼胡吃海塞几天了事。 今年多了个云华,少了个玄真子,田悟修的热情却更高涨了。从进了冬月,他就张罗着开始准备,看他一趟趟瓶子罐子箱子盒子篮子地往回搬东西,云华极感兴趣,一样样问,田悟修便一样样耐心解释,一路看到最后,云华似乎不经意问了个田悟修没想到的问题:“没有糖瓜么?” 田悟修笑道:“想吃糖瓜还不简单,只是现在还没得卖,等进了腊月,我去买些回来。” 云华嗯了一声,又道:“可我想吃你做的。” 田悟修摸摸下巴思考了一下,道:“好,不过自己做糖得好几天才行,你别急,我空下来就做给你吃。” “还要丝窝糖。”云华得寸进尺。 田悟修点头:“好,做丝窝糖。” 云华垂下眼帘,似乎犹豫了很久,才道:“修修,我是冬月二十二的生辰,我想那天吃你做的丝窝糖。” 田悟修惊讶:“你的生辰?” “嗯。”云华认真道,“听说生辰都有礼物,我想要丝窝糖,好不好?” 田悟修抬起云华的手轻轻一吻,道:“好,不过你的生辰不能只送糖果,我要好好准备一下。” 云华笑得眉眼弯弯,却又问田悟修:“修修,你是几时的生辰?” 田悟修摸摸脑袋:“不晓得啊,我是师父捡到的,当时可能有两三岁大?记得一些事了,但却不记得自己生辰。进了道观也没人提生辰这个事情,这些年便一直没过。” “那,便和我算一日的生辰好不好?”云华道,“我们在一天过。” 田悟修既惊讶又觉得很欢喜:“好啊,这个主意好。那你打算送我甚么生辰礼物?” 云华凝望着他,目光中千丝万缕不晓得写满了多少眷恋:“我第一次送人礼物,无论送你甚么,你都得收下。” “那是自然。”田悟修笑道,“是云华送我的第一件生辰礼物,哪怕是一根烧火棍呢,我也一样欢喜。” 多了这档子事,田悟修便更忙了,时常外出,云华双腿不方便,留他一个人在洞府,田悟修实在他不大放心,每次都匆匆出门,匆匆回来。云华安慰他道:“你别担心,只管安心去,一次把所有事情办完,我叫邗江来照顾我几天,刚好也有些东西要他带来。” “邗江?那个送你来的人吗?” 云华点头:“他伺候我多年,很是能干,你只管放心。” 田悟修犹豫片刻,道:“等他来,我看看再说。”他摘下背上的褡裢,笑道,“我刚回来,又不急着出门,先别说这个。你看我带回来甚么?” 他张开褡裢口袋给云华看,里头有小半只羊,还有一袋指肚大小的口蘑,两块豆腐,一些青菜萝卜。 “今晚吃羊肉锅子,这个你还没吃过,保准好吃。” 云华笑眯眯道:“好!” 羊肉切块,和羊杂一起,加黄酒、姜片,冷水进锅煮开,撇去浮沫,加切成大块的白萝卜,八角桂皮香叶甚么的香料用纱布扎起来丢进去一起煮,煮大约半个时辰,捞出羊肉,汤放在一边备用。 再起油锅,下葱姜蒜爆香,放入羊肉羊杂翻炒至表皮微微焦黄,加方才的肉汤,烧开,撇第二次浮沫,大火煮一两个时辰到汤色乳白,捞出羊肉、羊杂,撕小块单放。 煮好的羊汤味道极香,云华眼巴巴看着,田悟修便先给他满满舀了一大碗,加盐、胡椒末、芫荽末,云华喝得心花怒放,袖子贴在碗边,沾上一点油他都没发现。 田悟修看着好笑,帮他挽好袖子,道:“记得下回吃东西要把袖子挽起来,你爱穿白衣服,沾上油太显眼。” 云华一怔,放下碗举起手,看着自己袖子上果然沾染了些许污渍,表情微变。 田悟修安慰道:“没事,这点油能洗掉,我帮你洗,保证搓的干干净净。” 服垢。 云华眼帘低垂,放下手淡然道:“算了,一件衣服,换掉就好。” 他又端起碗,继续喝汤。 小炭炉上架起陶盆,在乳白飘香的羊肉汤里放入羊肉羊杂豆腐萝卜青菜等等,加适量的盐煮开,先吃羊肉羊杂,等青菜豆腐入了味,再煮一大把细粉丝,连肉带汤带菜吃一大碗,简直可以香掉舌头。 两个人都是饭量不见底的,说说笑笑边吃边聊,把一大锅羊肉汤吃的干干净净,还喝了一小坛酒,不过云华没喝几口,多数酒都进了田悟修肚子。 他喝的脸发红,躺在云华腿上赖着不起来,要云华喂他吃肉,顺势亲了一口手指,却忽然一怔,笑出声来。 云华弹了弹田悟修的额头,佯怒道:“笑什么?” 田悟修揪过云华的袖子使劲嗅了几下,忍不住哈哈大笑:“云华素日身上好香,今日竟染了一身羊肉味,闻起来好想吃啊!” 云华一呆,恼羞成怒:“我要洗澡,快去给我烧水!” 田悟修跳起来,摇摇晃晃作了个揖:“遵命!” 他走出去之前却又回头,望着静静坐在那里等待的云华,笑道:“不过,带着羊肉味的云华,多了几分烟火气,我更喜欢。” 云华报以一笑,目送他出门。 体臭。 像凡人一样,常常洗澡就好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纸,夹在指尖轻轻丢出去,符纸随风飘飞几下,便消失无踪。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冬月二十二转眼便到,从大清早开始,田悟修就开始忙忙碌碌,他原本说要给云华个惊喜,叫他只管等着晚上吃好吃的,云华今日却分外执拗,仗着生辰说一不二,变作个寸许高的小人儿,死活赖在田悟修肩上不走。 见他小小一张脸认真的望着自己,双目波光潋滟,田悟修心软的都要化了,便任由云华在肩膀上趴着,忙碌之余还时常投喂几口,不需转头,只听肩上细细的咀嚼声,便觉此生圆满。 今日要准备的菜肴很多,必备的当然有寿面。田悟修先取些菠菜嫩叶、桃花花瓣,分别细细切碎绞汁和面,连原色的,共得三色面团,分别揉透,擀成细面条,热水焯到七成熟,过冷水,拌麻油备用。再起油锅,下大量葱段爆香,捞出葱段,只剩葱油,再将细肉末、现剥的小虾仁、鲜笋片、口蘑片等等放入葱油锅中炒香,加酱汁、糖、热水煮开,趁着煮浇头的功夫,将三色面细细摆盘,粉红寿桃、绿色桃叶,正中一个米色的寿字,极是鲜艳好看,这边摆盘完成,那边浇头也煮好了,小心地倒入盘中,便是一份色香味俱佳的寿面完成。因是特意去大河上游水流湍急处捕来的小河虾,肉质紧致鲜美,一口面一勺汤,夹着几只小虾仁入口,鲜香爽滑脆嫩简直无与伦比。 云华被这碗寿面吸引住,总算舍得从田悟修肩上下来,恢复原先身形,捧着一碗面先大快朵颐,吃得眉眼弯弯,反正只有两个人,也不用讲究甚么仪式规矩,更不用担心吃饱了没肚子吃旁的东西,田悟修便一面微笑着看他吃,一面手里继续忙着。 冷盘早就准备好了,现下只需要切开摆盘,猪肘子自然是必备之物,还有烧鸡、熏肚、卤鹅、糟鸭、酥鱼等等,至于素菜冷盘更是不计其数。青柏山灵气氤氲,所产果蔬大多味美,省了田悟修不少事。 再加上十几道热炒,一盘清蒸螃蟹,一碗红烧牛尾,一碗羊肚菇炖榛鸡,半只烤羊,一大盆鲜掉眉毛的鱼头豆腐汤,还有一个像宝塔一样的果碟,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总有几十种糖果点心,层层叠叠摆了一大桌子。 准备好之后,田悟修将云华蒙着眼推到门口,撤去蒙眼布,笑嘻嘻喊一声:“生辰快乐!”说着推开门。只见院子里无数花灯灿如星河,他手上打了个响指,蓦地腾起无数条火龙呼啸着直升天际,在高空炸开层层叠叠繁复的花朵。 璀璨的焰火照亮云华的双眼,映红他的面颊,云华望着这漫天焰火,喃喃道:“原来,凡人的生辰如此快活。” 他的声音极小,被震耳欲聋的炸裂声掩盖得一丝也不剩,田悟修半点也没听到,他兴奋地大喊:“云华,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你可喜欢?” 云华凝望着他,微笑:“喜欢,好喜欢。修修,我到死也不会忘记今天。”他拉着田悟修的手,借力跃起,如同一片轻羽投入田悟修怀中,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现下,换我送你礼物啦。” 田悟修将他紧紧抱住,低喃道:“云华,能和你在一起,便是最好的礼物。” “修修。”云华贴着他耳畔轻声道,“抱我进去,我要吃你做的糖果。吃完糖果,再送你礼物。”气息刷过田悟修的耳朵,一片酥麻。 田悟修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只觉怀中的云华轻的仿佛不似人类,似乎一用力,就会如琉璃般碎裂,却又如此真实而甜美,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香。他将云华打横抱起,回到桌子边,拉过果盘,柔声问:“爱吃哪个?” 云华浅浅一笑,笑容如梦似幻:“丝窝糖。” 田悟修便拈了一块丝窝糖,小心翼翼放入云华口中,糖丝粘连,从他的手指,到云华的口唇。 云华眷恋地吻着他的手指,便在田悟修神魂俱醉的时候,忽然一口用力咬落。 田悟修还来不及反应,云华又是一口咬在自己手指上,将两根手指的伤口紧紧贴在一起,阻住田悟修挣扎的手,微笑道:“别动,这便是我送你的礼物。”他此刻的笑容美得令人目眩,“修修,答应我,好好活着。修仙不修仙无所谓,只要晓得你平平安安地活着,我便是死了,也开心。” 话音未落,他双眼一合,便软倒在田悟修怀中。头上那根从不离身的水波形白玉簪子自发间滑落,掉在地上,碎做几段。 华萎。 田悟修惊得手脚冰凉,一瞬间心跳都停了,抱紧怀中软软的人嘶声大喊:“云华!云华!” 云华毫无反应。 田悟修颤抖着手伸到云华的鼻间试探鼻息,却发现自己被云华咬破的手指正在闪着奇怪的白光,莹莹润润,一跳一跳的,仿佛在向皮肤下钻进去。 他似有明悟,颤颤巍巍抓起云华软垂下去的手,只见那根被咬破的手指已经变得毫无血色,爆发出一股浓香,像是云华原本的体香,却远比之前浓的多,伤口惨白如纸,并且这不详的惨白色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延伸,于此同时,他自己的手指伤口处闪烁的白光却越见厚重莹润。 田悟修不知道云华究竟做了甚么,更不知道他为甚么这样做,他只知道此时此刻必须阻止云华身上异变的继续。 他抱起云华冲进玄真子的卧房,将与玄真子通讯的线香盒子一脚踢翻,丢进一朵三味真火将整盒线香点燃,浓烟迅速腾起,宛若有灵,浑不似往日还要先在室内盘旋一番再渐渐成型,而是直接铺开了一张巨大的天幕。 玄真子的身影渐渐清晰。 田悟修抱着云华撕心裂肺地喊道:“师父!救命!师父!快来救救云华!” 玄真子的身形在天幕上完全显现,白须白发,身边还有一个似曾相识的青年男子。 还不等玄真子说话,青年男子已经望着这边脸色剧变:“星君!” 他一把抓起玄真子箭一般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这一声“星君”传进耳朵,田悟修忽然觉得头痛欲裂,无数画面声音像爆炸一样自心底深处喷涌出来。 【“兄台身有异香,我闻所未闻,却不知是何物?” 田悟修身边的水慢慢退开,在他眼前逐渐凝结成了一个人形。 那人望着他,冷漠空洞的眼神慢慢生出了几分光彩。 “原来司盐星君便是在大石头上往下刮盐的。” 高帽子摘下,露出整齐的发髻,发髻上有一根白玉簪子,形作水波,玉质温润。 “纵不作恶,私逃也是大罪。” “我是看了,可没偷看。”那人半点没有不好意思,“不然怎么知道你没有热水用?” “你们都是表面尊着我,敬着我,爱着我,其实背地里怕我怕的要死。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人明白我的苦处。” 那人忽然逼近了一步,雪白的袖角拂到了田悟修身上,“不是怕,也不是敬而远之,那是甚么?” 一只手抚过他的脸,停在他的唇边,拈起一点粘在唇畔的糖粉放入自己的口里:“我是云华。”】 云华! 是云华! 田悟修的头仿佛被重锤重重击打,摇摇晃晃跌倒在地,他一只手捧头,另一只手努力还要箍住云华的身体,不料又是一阵大痛袭来,他再也经受不住,松开云华,痛得满地翻滚。 【“星君,若抹去他的记忆,所有因果便只得您自己来背!此人只有四十一年寿限,您拼死改命,也只能改了他的死法,却改不掉这个寿限。短短十几年,纵有天资都难望仙途,何况他生性惫懒,无心向道!难道要等他一次次转世?这段仙缘本就是强行接续,他转世一次,仙缘便淡一分,若干次转世过去,或许便彻底断了。到时候即便他修道成功,仙缘既断,再见无期。他甚么都不晓得,可以过得无牵无挂,您却要带着锁魂链,永永远远隔着窥世镜看着他,求而不得,痛苦万分。这又是何必?”一个青年男子伏在云华面前,仰着头,满面焦急,苦苦相劝。 云华淡淡一笑,毫不在意,他望着田悟修,目光明澈,语声温柔又决绝:“若他今生修仙无望,我便同他一起做个凡人。” “星君!您是天生司水,与天同寿,魂魄强大无比,轮回哪里容得下!不做天人,便只有魂飞魄散,永无来世!” 田悟修被冰晶困住手脚,动弹不得,早已泪流满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云华伸指轻轻拂过田悟修的脸,一线清甜的泉水自他指尖涌向田悟修的口唇,田悟修闭紧嘴拼命挣扎,却全然无济于事。 浓重的黑暗无法抗拒地袭来,黑暗中,一双柔软的唇与他相接,云华如冰晶碎玉般的声音在二人唇齿之间响起:“别怕,你若不能来寻我,我便来寻你。”】 “哪怕只得一世相伴,之后便魂飞魄散,我也不悔。” 门豁然洞开,邗江猛地冲进来,扑倒在一动不动的云华面前,放声大哭。 田悟修忍着撕裂般的头痛,爬到云华旁边,用力抓住邗江的手臂苦苦哀求道:“你也是神仙,对不对?救救他!救救云华!救救云华!” 邗江一把掀起田悟修,远远摔出,怒吼道:“别碰我!若不是你,星君怎会如此!” 田悟修又爬回来,指着云华的脸哭道:“他还没死!没死!你看啊,云华还有呼吸!你救救他!救救他!” 邗江捡起地上碎裂的一截簪子攥在手心,双眼通红,泣声道:“天人五衰,你懂不懂!” 天人五衰。 服垢、体臭、华萎、光灭、不乐本座。 田悟修浑身冰凉,颤抖着嘴唇喃喃道:“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云华,云华的神光!云华的神光你看得到吗?还没有光灭,对不对!” 邗江牙齿格格作响,擒住他一直不停闪着白光的右手高高举起,怒喝道:“你眼瞎吗!星君将他的神光全给了你!就为了给你改命!他哪里还有神光!就是因为你!若不是你寿限将至,修仙无望,星君何至于毁诺背誓,拼着天人五衰,魂飞魄散,也要为你改命!” 田悟修浑身发抖,盯着自己的手,忽然并指如刀,将右手齐腕斩断,瞬间血流如注。 无数莹莹润润的白光随着鲜血涌出。 邗江脸色微变,却没有阻拦。 田悟修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脸热切地将断手举到云华口唇边,滚烫的鲜血汩汩涌出,泼洒在云华惨白的脸上,而那些白光竟也有许多跟着沁了进去。 云华的面孔似乎恢复了些许血色。 田悟修狂喜,喊道:“你看!有用!有用!这法子有用!” 邗江叹了口气,伸手去抱云华,田悟修合身扑在云华身上,将整个人罩在自己身子下面,狠狠瞪着邗江,眼睛中仿佛要喷出火来:“你要做甚么!” 邗江不耐烦道:“滚开!”伸手去揪田悟修。 田悟修唯一完好的手牢牢抱住云华,只得将流血的断臂举在头顶格挡。 他的记忆已然恢复,自然晓得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青年男子也是上仙,自己道术不精,这下格挡无异于螳臂当车,但情急之下已经顾不上许多。 谁知便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股又粗又长的水龙从他的腕间伤口中猛地冲出,毫无章法地四处铺开,水势凶猛至极,邗江猝不及防,硬生生被冲退了好几步才定住身形。汹涌的大水之中,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无法留在原地,被大水一股脑冲出屋外。邗江见势不对,高高飞起在空中,望着这越涨越高的水势,骇然道:“你怎么会有司水之力!” 云华是天生司水,司水的本事与生俱来,旁人学都学不来,只能是上一任司水陨落,才会诞生下一任司水,便是他如今已天人五衰,却还未死,怎会有第二个司水出现? 难道,是神光? 不,便是云华将神光渡给了这个小道士,这个凡人也绝无可能就因此掌握司水之力! 田悟修也被自己弄出来的大水惊呆了,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倒是邗江先反应过来,大喝道:“你这样只是在错失救他的机会!星君已然这般模样,你便是把全身的血都喂给他吃了,也最多延几日的命,绝无可能再复神光。天人五衰,回天无力,除非帝君出手,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你快快收了这些水,让我带星君尽快返回青华宫!” 田悟修紧紧抱住云华:“我怎么才能信你?” 邗江气极:“我自出生便在星君身边侍奉,怎会害他?你这样拦着我,难道你有法子救他?” 田悟修断臂中涌出的水流开始时大时小不稳定起来,显然他心中正在犹豫。 他低头看怀中的云华,云华宽大的白袍子和满头黑发随着水势散开,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水滴,衬得他整张脸分外苍白,只有双唇还微微有些血色。 云华……云华啊…… 田悟修心中酸楚,收紧手臂,在云华唇上轻轻一吻,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才要开口,忽然顶上微风掠过,不知何时进来的玄真子,也就是洪祜,出现在他面前,踩着水波凌空而立。 田悟修绝望之中又涌出希望,大喊:“师父!救救云华!” 洪祜微微摇头,道:“徒弟,别挣扎了,没用的。星君是毁诺背誓致有此劫,我也救不了他。他当年与你私结仙缘,回去后便死活要辞掉司刑一职,这番作为已犯了仙家大忌,只是帝君念他初犯,答允他若肯用锁魂链自缚,从此不入凡间,不再干涉你的命数,便允他不做司刑,默许他私改你我命数的结果,这已是网开一面了。星君却在短短十余年后便毁诺背誓,先操纵命盘,塞给你一颗续命仙丹,帝君大怒,收了他司水之力,但因缘际会这颗仙丹却进了你凡间师父的肚子。这都是命数使然,他却不知悔改,眼见你寿限将至,他索性私入凡间,变本加厉,将司水的本命神光都给了你,如此悖逆,帝君又怎会出手相救?” 他口中说得严肃,却背对着邗江不停给田悟修打眼色,“帝君素来严厉,星君犯了如此大错,不可原谅,便是你自己在东海找到蓬莱仙路,去青华宫向帝君当面求恳,他也断断不会答允。” 不等邗江出言制止,洪祜抓紧时间又补充了一句:“你现在身负司水神光,蓬莱仙路的门户禁制对你来说已形同虚设,但你若仗着神光硬闯,帝君还是要罚你的。” 邗江的脸色已彻底变了,一声怒喝,伸手便来抓洪祜的背心,田悟修不及细想,用力挥臂,一道水墙山一般扑出,将邗江整个人苍蝇一样拍倒在水墙底下。 不等他挣扎着起身,田悟修又是一挥手,水墙泠泠作响,转瞬间便凝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冰块,将邗江冻结在里面。 水势渐渐退去,只剩光秃秃一个大冰块在屋子当中。 洪祜落到地面,叹了口气:“好了,这下祸闯大了,邗江是帝君派在星君身边的眼线,你把他冻住,帝君肯定要气死了。” 田悟修扑通跪倒,大哭道:“救救云华!师父!求你,救救云华!” 洪祜将他扶起,摇头道:“我真的没法子救他,但是你有。”他指着田悟修的断臂,“星君把他的神光分了一大半给你,现在你二人便是双人一体,合起来才是司水。星君不死,你便死不了,你若死了,星君跟着陨落,但司水神光一分为二,一小半在星君体内,一大半在你这个半仙半人的小道士体内,若你二人死了,神光可不会自动合并,而是一部分随星君魂魄散逸复归青华宫,另一部分却要跟着你入轮回。这个结果,帝君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下了结论:“因此,帝君便一万个不情愿,也不敢放任星君去死,更不敢伤你。你用这条命做要挟去求他,他总要给你想个法子出来,解了这个局。” 洪祜说完,伸指在田悟修断臂上画了一道符,止住还在不断涌出的鲜血:“你好歹也有神力了,就不能把自己的伤口弄的好看些?让这只手赶紧长出来?这样子,以后救活了星君,你也没法子给他做好吃的啦。” 田悟修又是想哭又是想笑,满脸鼻涕眼泪也不擦,急道:“可是云华一直这样子,我实在担心,他会不会有事?” “放心,你家星君心里有数的很,他敢这样做,便存了要么鱼死网破,要么皆大欢喜的念头,帝君只怕也没想到星君能为你做到这一步。当年帝君找借口封了星君司水之力,原就防着星君强行背誓,他却收服不住,实指望等你经历几次转世后,你二人之间的仙缘断的干干净净,星君死了心,便还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司水。万没料到他管得了体外的司水之力,却没法子控制星君体内天生的司水神光,你这个看起来乖顺的星君,脾性居然如此刚硬,竟顶着天人五衰之苦,弄破自己的神体,将他体内的神光渡给了你,硬生生将死局做出个活眼来。现下只要你二人不分开,司水之力共享,星君决计不会有事。你抓紧时间赶紧上路,东海蓬莱仙君是星君好友,星君应当已有信传至他处,你去找他,他自会帮你。” 田悟修答应一声,转身便走,洪祜一把拦住,摇头叹气:“你俩这一身水淋淋血淋淋的出去不是要吓死人,既有司水之力,还不趁早把你二人收拾干净。还有这个大冰块,一并带走,留我这里只是给我惹祸,你不怕死,你师父我怕死的很,快带走,快带走。” 田悟修对这只老狐狸实是感激至极,扑倒在地磕了个头,大声道:“师父,徒弟去了,请师父保重!待徒弟和云华平安回来,天天给你做烧鸡!” 洪祜笑嘻嘻:“还有猪肘子。” 田悟修终于破涕为笑:“好,还有猪肘子。” 他站起身,学着云华的样子,心中动念,双臂轻轻挥动,只见一阵莹润的白光星星点点闪过,腕间的伤口处奇迹般的又长出来一只手,与原先一模一样,连之前做饭时弄出的伤疤都在,云华的白衣也迅速恢复干爽洁净,衣袂袖角软软垂落。 田悟修小心翼翼为云华绾起长发,信手凝出一根玉簪插住。只是这根玉簪玉质固然温润,形状…… 洪祜翻了个白眼,算了,这个蠢人毫无审美,不和他计较。 田悟修又把自己身上弄干,将云华打横抱起,紧紧搂在怀里,道:“师父,我去了!”便腾空而起。 洪祜眯着眼望着他二人远去的身影,良久良久才转回视线,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洞府,骂一声:“小兔崽子不懂事,就不知道给师父留几盘子菜!大水冲得干干净净,叫我大老远跑过来饿肚子!” 东海,蓬莱宫。 蓬莱仙君是散仙,性格也很有些散漫,蓬莱宫颇有点凡间荒山野道观的味道,既无人为雕饰,也没有甚么罕见的仙花仙草点缀,倒是养了一大院子各种各样的鸟兽,很是随意地随地玩耍,田悟修到的时候,蓬莱仙君正被两只花斑豹子扑在地上猛舔,舔的满脸口水,旁边树上蹲着一只啃着桃子看戏的猕猴,远处还有几只仙鹤孔雀甚么的远远的往这边瞅,模样看起来甚惊恐,更有几只看起来刚出生不久的幼虎护主一样咬着蓬莱仙君的头发往后拽,似乎要把他从豹口中抢救出来,简直一团混乱。而这样的鸡飞狗跳中,这位仙君的表情却似甘之如饴,委实是个异类。 见有生人来,蓬莱仙君有点不好意思,把豹子轰走,又安抚了几下委委屈屈在他脚边呜呜叫的幼虎,才腾出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衣服,刚要开口问来者何人,便瞅见了田悟修怀里云华的脸。 蓬莱仙君脸色登时变了,几步的距离仿佛不存在,一眨眼间便到了田悟修跟前,不由分说将云华一把抢过,转身便望屋里走,口中道:“跟我来。” 田悟修本已被洪祜安抚得略略放下的心又高高提起,慌忙跟上,急道:“怎么?云华现在很不好吗?” 蓬莱仙君脚下不停,却回头横了他一眼,口气很是不满:“他又不是凡人,没有肉身,这个躯壳本就是仙气所凝,如今他把神光都给了你,神力又给青华那老儿封了,致使魂魄无依,再耽误几天,别说躯壳保不住,魂飞魄散都大有可能,你说有没有事?” “可是师父……师父说……”田悟修一颗心仿佛被丢进了一口大油锅,被炸得焦脆,似乎一碰就碎,“师父说云华……”他再也说不下去,抬手抹去不知何时涌出来的泪,跟着蓬莱仙君的脚步望屋子里跑,道,“你救救云华,无论甚么代价,我都愿意!” 蓬莱仙君匆匆进入内堂,将云华安安稳稳放在一张竹榻上,又将案头一个似乎早已备好的匣子打开,取出里面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珠子,两指拈着稳稳点在云华眉间,一阵华光闪过,黑珠子已一半嵌了进去,不仔细看,便仿佛是一颗黑痣,而云华一直惨白的脸色竟也奇迹般的慢慢红润了起来。弄完这些,方听他轻叹一口气,道:“你也别急,现在他的魂魄已被我用定魂珠定住了,暂时是无妨的。” 说罢,又抬眼看了看田悟修,无奈道:“云华如此妙人,怎么就看上你这样一个邋遢小道士,真为他不平。” 田悟修顾不上尴尬:“仙君,求你帮帮我,师父说要救云华,必须要打开蓬莱仙路去青华宫找青华帝君求情,他出手才能救得云华,您可知蓬莱仙路在何处?” 蓬莱仙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叹道:“青华帝君哪有那么好见,你且安坐,听我和你说。”他指了指屋子里的椅子,叫田悟修坐下。 “云华之前就给我传过信,和我说了你们之间的事,我虽不赞同他与你来往,但云华向来外柔内刚,认准的事情硬是死心眼,便只好帮他。不过帮他可以,我却不能违反天条,每年五月初十仙路开,不是这个日子,我贸然给你打开仙路,是要遭天遣的,你要去,我也只能指给你方向,你自己去硬闯。” 田悟修重重一点头:“好!刀山火海,我都去!” 蓬莱仙君扯动嘴角,给了他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微笑:“刀山火海算的甚么,那条路……能活着走过去,便等若登天,若只是刀山火海,早被人间那些修仙的人挤爆啦,哪里还等得到今天。”他摇摇头,“瞧你的模样,还是个凡人,只是被云华硬生生灌入神光才有了几分司水之力,只怕用起来还不顺手,这个样子去闯仙路,无异于飞蛾扑火,光说狠话却没本事,你这个小道士,靠不住。” 田悟修一怔,他这一路甚是狼狈,司水的神力他用起来的确很不顺手,只是天上飞飞都频繁掉下来,云华倒还好,次次从天而降,田悟修都心甘情愿垫在下面做肉垫子,云华连根头发丝也没扯断,而田悟修自己则委实狼狈万状,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简直比凡人的叫花子看起来还凄惨,倒也难怪蓬莱仙君瞧不起他。 他不禁大为后悔,这十几年山中修行一直惫懒耍滑,不肯好好修炼,现在云华境况危急,自己却毫无办法,本来就被滚油煎得焦脆的心仿佛一瞬间就片片碎了,怔在原地,脸涨得通红,七窍却慢慢沁出血来。 蓬莱仙君万没料到自己颇有泄愤意味的讥诮之言竟说得田悟修这样大反应,分明是着了心魔的模样,他只是为云华不平,可没打算把云华喜欢的人给生生骂死,连忙一掌拍在田悟修胸前,口中低喝道:“去!”一股黑烟应声在田悟修心口炸开,逃也似的消散了。 田悟修原地摇晃了几下,扶住桌子勉力站住,望蓬莱仙君深深拜了几拜,道:“仙君,云华的神光在我身上,求您想个法子把神光抽出来,还给云华。” 蓬莱仙君望着他,目光中颇有几分玩味:“你寿限已到,在几日前就该是个死人了,如今还能活蹦乱跳,全赖云华的神光,若现在抽出来,你立时便死,因错过轮回,还会永世不得超生,这个结果你可想过?” 田悟修脸色发白:“几日前?是……冬月二十二么?” “正是。”蓬莱仙君回答的很坦然。都这当口了,泄漏天机甚么的只怕已经没人去计较,“云华此举可说是一命换一命,你何德何能,让云华为你如此?” 田悟修先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一直慌乱的心反倒沉静了下来:“云华对我如此,我又何惜自身,若能救得了云华,我便永世不得超生也没甚么。”他半跪下去,将云华垂下的手轻轻放回榻上,小心给他盖上被子,掖了掖被角,极轻极轻的抚摸了一下云华憔悴的脸,似乎在触碰一个易碎的珍宝,指尖微微颤抖,又满是留恋的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终于狠下心站起身,望着蓬莱仙君道,“仙君,请您施法,抽出我身上的神光,还给云华。”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请您在云华醒来之后别提起我,若能想法子把关于我这部分记忆抹干净,我做鬼也感激你。” 一片死寂中,蓬莱仙君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难怪云华看上你,你们俩一般的死心眼,好骗又好欺负。” 田悟修呆住。 蓬莱仙君笑道:“你放心罢,云华不会死。他是天生司水,身负天命,若不慎陨落,仙凡两界都会因此震荡不休,因此出生时,天君便各取了他一丝魂魄一丝司水之力一丝神光养在天宫的水池里,天宫水池不干,云华决计死不了。说起来,天君可说是云华亲爹,青华帝君不过是养父罢了,你见哪家养父要逼死儿子,老爹不出手救人的?只是惊动天帝,你便难逃干系。云华折腾半天无非是要救你一命,若你因此而死,云华的苦心就白费了,说不得,咱们还得从青华帝君身上想法子。” 顿了顿,他摸摸下巴上很不丰盈的胡子,又道:“说起来你有司水神光,大可以直闯蓬莱仙路,完全不需我帮忙,只是这仙路位置飘忽,很不好找,找到了还要我费力气打开入口,打开入口必然得罪那个小心眼的青华帝君。云华一封轻飘飘的信,便把我扯进这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里,实在不厚道。” 田悟修一颗心经历几番大起大落,碎成渣又捡起来粘上,粘上再被砸烂,砸烂了又捏巴捏巴勉强成型,此刻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道:“可是云华与仙君有旧,当年也是与仙君一晤之后才去凡间与我相遇,若我咬死了这一切是仙君指使,仙君便一身是嘴也摘不干净了。” 蓬莱仙君气急:“怎能冤枉好人!是云华太蠢,身为上仙被你这个小道士用美食勾引得不管不顾,却与我何干?”说到美食两个字时,尽管努力掩饰,喉结依旧动了动,明显咽了口口水。 田悟修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这位仙君这么大绕圈子究竟所图为何,便道:“云华生来是纯仙,没吃过凡间美食,自然一吃便喜欢,又不像仙君见识广,像凡间的蒸羊羔、烧花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熏鸡、清蒸八宝猪、卤什锦、清拌鸭丝、锅烧鲤鱼、软炸里脊、熘鱼肚、醋熘肉片、烩三鲜、清蒸火腿、炝芦笋、炒肝尖、蜜丝山药、拔丝鲜桃、香酥鸡、锅烧海参、盐水肘花……仙君自然都吃过,至于甚么什锦豆腐、焖鸭掌、四喜丸子、樱桃肉、水晶肘子……” 他一口气报了几十种菜名出来,还没说完,蓬莱仙君眼睛都直了,大喊:“停停停!谁说这些我都吃过!明明一种都没吃过!” 话音落地,他才注意到田悟修似笑非笑的表情,登时恍然,懊恼道:“你这小道士果然是坏人。” 田悟修收起戏谑的表情,正色道:“仙君,请您看在云华友人一场的份上救救云华,但有所遣,我无有不从。” 蓬莱仙君哼一声:“我哪里敢遣你做事,云华如此护短,等他醒了,发现我趁他昏迷不醒时欺负了你,岂不要和我拼命。” 神仙一傲娇,田悟修也没辙,和蓬莱仙君两个大眼瞪小眼半天,才试探着问道:“要不,我给仙君做两道小菜尝尝,若仙君吃着顺口,便赏脸帮了这个忙,如何?” 蓬莱仙君下巴抬得高高的,傲然道:“两道太少,你方才报那些菜,须一样一样给我做来,我才肯考虑考虑要不要帮你。” 田悟修愁道:“可是云华这般昏迷不醒,我心中焦急,平时本事最多使得出五六分,菜品味道大打折扣,这个……” “这个容易!”蓬莱仙君刷一下变出颗指肚大小的银白色珠子来,光闪闪亮晶晶,“东海万年老蜃的蜃珠,可以用三次,贴在你们俩额间,便可引你二人神魂入梦,每次可以支撑一炷香功夫,够你们两个甜蜜蜜说会子情话了,这样总行了吧!” 田悟修小心翼翼地藏起蜃珠,俯身在云华眉间轻轻印下一吻,低声道:“云华,我一定会救你,等我。” 语声低沉嘶哑,似已痛到极点。 云华一动不动,眼角却有一滴泪,慢慢,慢慢地滑了下来,没入耳后发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蓬莱仙君很是羡慕地抓过一只卧在脚边呼呼大睡的小狮子,搂在怀里胡乱揉了几把,愤愤道:“别光顾着在这里秀恩爱,快去做饭!我要饿死了!” 被稀里糊涂揉醒的小狮子一脸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主人,啊呜一口咬在他手腕子上,蓬莱仙君手一抖,小狮子轻盈地跳下地,跑走了。 蓬莱仙君更生气了,大概只有美食,才能稍稍安慰一下他受伤的小心灵。 这之后的几天,田悟修包下了整个蓬莱宫大大小小所有毛团子的伙食,顺便每日也为仙君大人奉上各色美食,以求仙君能勤勤恳恳干活,尽快找到蓬莱仙路的入口。 蓬莱仙君对田悟修的乖巧懂事大为满意,要不是看田悟修只要闲下来就恨不得像个膏药一样粘在云华身边对着毫无反应的躯壳絮絮叨叨实在太瞎眼,他真想把这两个人一直留在蓬莱宫。 他是散仙,经常偷跑下界,人间食物倒是吃过的,奈何没甚眼光经验,吃到的大多是凡品,哪有田悟修做的这般美味?尤其是那个号称定情信物的猪肘子,尽管他看着云华头顶那个诡异形状的玉簪每每要捂住眼睛,还是不得不承认,这猪肘子的确好吃。这猪活着时模样蠢笨,老喜欢在泥堆里打滚,死后也骚臭难闻,亏得这小道士妙手烹调,竟能把猪肉做出清香爽口的感觉出来,也难怪云华一尝之下大为倾心。 对比之下,蓬莱仙君弄的那些吃食简直不堪入目,毛团子们迅速被田悟修征服,便在蓬莱仙君出去忙了一天,回来想找只圆滚滚胖乎乎毛茸茸的小可爱揉一会缓解疲劳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他这个正牌主人居然不招待见了。 为诸多小可爱喜闻乐见的,变成了田悟修。 看着田悟修粘着云华跟连体婴儿似的,一大群原先在自己跟前争宠的小可爱里三层外三层绕着那两个人,蓬莱仙君心情非常复杂。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把蜃珠拿回来自己用一次,去云华梦里好好问问他,这样做,值得吗?也不过他很清楚,无论问还是不问,答案一定还是原先那个。 人生百年,弹指间匆匆而过,若只求一世相伴,便是帝君不情愿,也不会太过相逼,原先云华公然篡改命盘,硬辞司刑之职,青华帝君也不过是给他系上锁魂链,收了他的司水之力。等田悟修百年之后,这桩公案也就不了了之,云华还是那个尊贵无比的司水,毫无影响。 而云华偏偏想求一个长长久久。 天生司水,与毫无仙缘的凡人,要怎样才能求一个长长久久?司水的魂魄力量如此可怖,用甚么法子才能与凡人系上红线?谁也不能,也不敢,若有人敢把他的名字写上三生石,记入姻缘簿,只一笔,便足以炸碎三生石,让姻缘簿灰飞烟灭。 这是一个毫无实现可能的愿望,三界之内,天大地大,没有路给他们走。 让这个凡人拼得头破血流去闯,真的能闯出一条路吗? 让他这样去走蓬莱仙路,真的能活着闯过去吗? 闯过蓬莱仙路,真的就能成就大罗金仙吗? 等田悟修成了仙,青华帝君真的便会如云华所说,给他们一条生路,许他们一个长长久久吗? 所有这些疑问深深埋在蓬莱仙君的心底最深处,他不能提一个字,只能把云华告诉他的说辞,原模原样说给这个凡人听。 很显然,这些疑问一旦流露一星半点,只怕这个凡人再没有勇气面对那条无比可怕的蓬莱仙路。 就是蓬莱仙君自己,也从不敢踏入的蓬莱仙路。 那是一条若没有许可,可以将真正的神仙形神俱灭的死亡之路。 也罢,田悟修若死在这条路上,云华大约就真的死心了。 只是可惜了这个凡人,说真的,这个小道士委实有几分可爱,对云华也是真心实意,云华为他博一场,还算值得。 蓬莱仙君到底有经验,不出三五日,便寻到了仙路的端倪,再观察一日,终于确定了入口。但在要不要带云华一起这件事上,他与田悟修却生了争执。 田悟修要将云华留下,蓬莱仙君却坚持要他带着云华。 其实蓬莱仙路如此凶险,他自然不愿云华涉险,问题是云华此时与田悟修宛如双生,司水之力共享,若离开田悟修久了,便可能扛不住魂飞魄散,定魂珠也保不住他。而一同去闯蓬莱仙路,对云华而言却是一条生路。 田悟修活着,云华不会死,田悟修若死了,他身化飞灰,体内的神光则会被禁锢在蓬莱仙路中,无法逃离,自然回到原主人体内。一旦神光回归本位,在云华这位天生司水的上仙脚下,蓬莱仙路便是一条坦途。 可这话却不能对田悟修说。 最后,还是用神仙之事你尚不明白,只管去做的说辞压服了田悟修。 不过田悟修还是将还冻在大冰块里的邗江留了下来。 看着这个亮晶晶光闪闪的大冰块,蓬莱仙君眼角抽了抽,小道士胆大包天,居然敢把帝君心腹抓起来,最后就算一切如愿,估计帝君也得好好教育教育这个没眼色的家伙。 不过,若真能一切如愿,只怕当真剥他一层皮,他也是心甘情愿的罢。 踏入这条传说中的仙路之前,田悟修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面前的巨大海水漩涡仿佛一张巨口,深不见底,巨大的力量将周围方圆百里的空间都撕裂了,蓬莱仙君用力撑开入口,大风刮得他身上的袍子猎猎作响,震耳欲聋的风声和海浪声中,他奋力大吼道:“快!” 田悟修按了按被缩成一寸大,安安稳稳藏在心口的云华,下定决心,猛地跳了进去。 等着他的究竟是刀山?还是火海? 不,都不是。 这里既没有刀山,也没有火海,只有数不清的气泡在疯狂的飞舞着。一个巨大的气泡被海水卷到田悟修跟前,豁然破裂,将田悟修整个包了进去。 四周肆虐的压力让田悟修完全无法张开眼睛,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好像被甚么力量推着,向前,向前,最后掉落在一片充满血腥气的所在。 周遭一片嘈杂,有人欢喜的喊着:“是小皇子!” 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感觉不到云华的存在,无法形容的恐惧让他忍不住放声大哭。哭着哭着,身形好像被慢慢拉长,长成一个童子,在朗朗的读书声中,他看到远处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童子,有鸦羽一样乌黑的头发,葡萄珠般晶莹剔透的眼睛,低眉垂首时,眼睫毛会在脸颊上打出长长的阴影。 他欢喜的扑过去,闯过试图拦住他的人群,拉住那童子的手,刚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无法言语,只能用手拼命比划着。 童子望着他微笑。 再后来,便是两个少年手拉手在花间树下玩耍,闹累了,少年将头枕在他的膝上,他伸手轻轻抚摸那少年的头发,只觉心中一片柔软平静。 阳光很暖,风很温柔,一阵阵花香随风袭来,少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浓重的惊恐。 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带着风声重重砸下来,将他砸倒在地,随即,棍子雨点般的落下来,他痛得满地打滚,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要裂了,皮开肉绽,血染透了他的衣服,又染透了他身下成片的草地。 他挣扎着,努力抬头寻找那少年的身影,脑后响起呼啸的风声,随着一声钝响,有人软软地倒在他的身上,一些热热的东西顺着他的头发和肩膀流下来。 有红色,也有白色。 他颤抖着手抹了一把,红红白白的物事沾在他手上,烫得惊人,他张开嘴,无声的,绝望的,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喊出那个名字。 云华! 眼前的景物迅速变幻,他甚至来不及再看那人一眼,便被另一个气泡毫不留情地吞噬了。 他经历了数不清多少次的人生,经历了数不清多少次的死亡,各种各样的死法,剥皮、抽筋、火烧、水溺、凌迟……等等等等,有些死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艺术。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只有抱着与云华重逢的期待,他才能坚持下来。 在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中,他的皮掉了,血光了,肉没了,筋断了,骨碎了,在下一个气泡中,血肉模糊的躯体又再次生出皮肉骨血。 他时而高高在上,时而跌落尘埃,命运推动着他经历这些所有,无力反抗。 他一次又一次的遇见云华,一次又一次地面临无力反抗的苦难,再一次又一次地眼睁睁看着云华死在自己眼前。 有时候,他也已经分不清究竟还要不要坚持下去,要不要就这样死了,这样既不用再受这般折磨,更不用亲眼看到云华死去。 可是一旦放弃,就再没有以后了。 之前受的所有苦楚,所有分离,所有发生在眼前的血淋淋的死亡,都毫无意义。 他拖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躯体,就像一只在蛛网中绝望挣扎的虫蚁,奋力向前。 最后一次,他成为了一个厨子,手持尖刀,刀下是一只待宰的猪。尖尖的刀刃插入猪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他亲手分割猪的躯体,取下前腿,精心加工成他最拿手的酱猪肘,捧着这盘菜正欢喜地吃着,却忽然感觉到了甚么,猛抬头,发现捆在木头案子上的猪变成了一个人,咽喉一条长长的刀伤,肚腹敞开,内脏被取得干干净净,半条手臂齐肘而断。 是云华。 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终于碎得一丝也不剩,喉咙中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抓起刀,重重插入自己的眼睛。 周遭的水忽然褪去了。 他身上的伤奇迹般的没有留下半点,半空中隐隐传来乐声,无数鲜花自头顶落下。 他看到自己破碎的衣衫变成一身雪白的袍子,看到自己常年劳碌生得粗糙皲裂的手变得柔细雪白修长,看到他脚下一朵似有似无的云彩,闪着莹润的光。 遥远的虚空中传来一阵钟磬齐鸣,有个洪亮的声音在无法辩知的所在庄严宣布:“褪去凡胎成仙骨,肉身为圣第一人。” 田悟修怔怔地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滴水,仿佛,是泪。 他低头用指尖拈起那滴水,水滴在他指尖凝成一颗小小的露珠,闪着晶莹的光芒,发出淡淡的清香,就像云华身上的味道。 胸中有股不晓得是甚么的物事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冲撞得他想吐。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鲜红的血落下,喷溅在指尖的露珠上,再缓缓滑落,露珠染上淡淡的血色,微微振荡了一下,又重新恢复晶莹剔透。 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伴随着曾经被青华帝君夺走的司水之力无法抗拒地涌入他身体,历经万年沧桑,包含千般苦痛。 诞生,成长,与生俱来的无穷力量让云华很小便没有了童年。天真懵懂的他被委以司刑之职,忠实的履行着青华帝君交给他的所有任务。 仙、鬼、妖、魔……只要他愿意,没有甚么可以逃过司水的手。他们被捕捉,被禁锢,被处罚,云华有时候会心软,但帝君总会耐心和他说明白,给他看那些曾经做下的恶,云华知道,他们罪有应得,对待恶人,就要毫不留情。 唯有人间,青华帝君从来没有让云华亲自见过那些被处罚的凡人,只有命令,何时何地,天降大水。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手在虚空划过,人间大水,生灵涂炭,而云华,对人间的惨状一无所知。 在一次偶然的时候,云华无意中在友人赠与他的观世镜中看到了那个场景。心如赤子不染尘埃的司水星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看着那些在洪水中苦苦挣扎的人,看着水面上漂着的无数尸体,看着大水过后衣衫褴褛的幸存者,看着失去父母的孩童放声大哭,手脚冰冷。 云华几乎是从观世镜边逃走的,懵懵懂懂逃去东海,蓬莱宫,拉着蓬莱仙君大醉一场。 这之后,便是与田悟修的相遇。 香甜的食物和温柔的爱,重新温暖了云华开始冰冷的心。 云华最初的心动,那种依恋、珍惜,和忽然铺天盖地的愧疚自责,重温云华当年那种撕裂般的痛苦,让田悟修几乎窒息。 是的,是云华亲手杀了田悟修的父母家人,这个事实,帝君让邗江原原本本告诉了云华,他说:“仙凡有别,何况你们之间的因果早成,你是他的杀父杀母仇家,若强行与他在一起,罔顾人伦的他会被这段因果反噬。” 原来,他和田悟修的这段缘分,不仅天不容,地不收,便连他自己,都觉得不配。 被绝望折磨得肝肠寸断的小神仙,原来曾想过就此离去,抹去田悟修的记忆,从此两不相干,可是那人温柔的笑容,和食物的香气,仿佛天罗地网,将他网得死死的。 可是不行,这样不行。他们相爱一日,田悟修就要一日背着这段因果,无论云华怎么试图修改命盘,都改不掉田悟修的寿限,改不掉他从此生生世世孤老的命数,抹去他的记忆也不行,怎么都不行。 他想和他在一起,没有路走,没有希望。 被逼到绝境的云华只想到了一个法子,既然是他做的孽,他还了这个孽债是不是就可以了结当年的因果? 然而他是司水星君,星君陨落不是自己想死就可以死的,于是从来不骗人的云华撒了个弥天大谎,骗过所有人,一步步把自己导入死路。 司水之力。 神光。 躯壳。 魂魄。 直到,消失。 牢牢缠绕在田悟修身上的因果链终于断了。 田悟修忽然明白,原来方才那无数次转生,他一次又一次失去了他的皮肉筋骨,又一次次再生,其实,再生在他身上的,是云华的骨血。 云华用自己的躯壳护着他,走过了这条凡人根本无法通过的蓬莱仙路。 云华把神光给了他,躯壳给了他,已失去司水之力的云华,除了那一滴水珠,便甚么都没留下。 魂飞魄散。 田悟修呆呆地立在原地,很久很久,不说话,也不动,就仿佛一座石雕。 几只仙鹤从远处飞来,后面跟着一辆雪白的云车,仙鹤在他面前落下变成几个白衣童子,拜倒在地,道:“恭迎仙君。” 云车的门打开,宝光隐隐,走进去,等待他的就是一条金光大道。 方才无数次转生中,他早已体验过做神仙的滋味,那样高高在上,那样随心所欲,那样生杀大权操于一手的权柄无限,只要他现在登上云车,便可以永永远远享受那样的生活,再没有甚么命数来折磨他。 田悟修将指尖的水滴小心翼翼凝成一颗明珠贴身挂在颈间,一甩袍袖,冲天而起,直扑天际。 须臾之间,银河倾颓,天河倒灌。 从古到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高位的神仙造反。继承云华全部司水神力的田悟修用他凡人蛮不讲理的土匪作风,给天界诸位神仙正经八百地上了一课。 若天界倾尽全力,自然可以将他制服,但在那之前,整个天界先要被彻底倾覆一次,管他甚么清净无为,都要先抱头鼠窜,管他甚么仙家胜地,先弄个瓦砾遍地。 人间尝过的滋味,仙家自然也要尝一尝才公平。 没有感同身受,便永远不会生出同情怜惜。 绝对的力量面前,仙凡终于不在有别。 田悟修立在起伏的波涛之上,面容仿佛亘古不化的冰雪。 他说:“既然不能活,便大家一起死。” 天兵天将层层叠叠围上来,要擒住这个大逆不道的新生神仙,田悟修却只是用手在空中搅了搅,大水登时暴涨,生出巨大的漩涡,将周围所有人卷进大水里疯狂地打转,过一会,还咕嘟嘟冒出泡来。 有趣的是,这些天兵天将大约是分属不同,因此穿的盔甲甚是花哨,红的红,黄的黄,黑的黑,紫的紫,一坨一坨在水里起起伏伏,搭配仙人们更加五彩缤纷的衣服在其中蜿蜒盘绕,便宛如一锅诡异的蛋花汤。 还是热乎乎的。 若是平时,掐个避水诀便可保无事,偏偏兴起这些水的是司水本人,他只消一动念,避水诀就变成几句空话,又哪里有用? 有些力量强大些的,试图从水中挣扎出来,却总是一冒头,头顶上便平平展展拍个大冰墙下来,砸的头晕眼花,咕嘟嘟跌回更深的水里。上头是冰,下头是越来越热的水,也分不清哪一头更愉快些。 有几个火气大的仙人忍不住破口大骂,骂几句波及到了云华身上,田悟修面色一凛,这几位骂的正起劲的仙人不约而同喉头一硬,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慌忙顺气的功夫,眼泪又稀里哗啦流下来,好在人在水里,假装是水泼溅在脸上,还不至于太丢脸,自我安慰还没完,下体又是一热…… 这些仙人无比悲催地想起来,自己体内也有不少水…… 天界诸人终于彻底认识到司水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可怕,这样的力量,大概只有司火、司金那几个同样拥有五行之力的纯仙可以一较短长。 可惜这几个偏偏都商量好了一样装死,天界也不敢硬逼,逼反一个司水已经天下大乱,再逼反一个……天就真的要翻了。 闹成这样,青华帝君再也坐不住,总算屈尊降贵莅临乱七八糟的战场,却还忘不了摆架子,远远立在天上,指着田悟修道:“孽障,还不住手!” 田悟修抬头看他,认出是青华帝君,他可没有半分对这个老儿的孺慕之情,更是深恨这老儿对云华的紧紧相逼,冷笑一声,斜斜乜他一眼,道:“你这糟老头子是谁?凭甚么命令我?” 青华帝君面目清癯,颏下三缕长髯,其实长得很是仙风道骨,又向来尊贵,等闲都无人敢正眼看他,如今却被田悟修喊一声糟老头子,实在糟心,却不能发作,闷得简直想吐血,只好咳嗽一声,道:“吾乃青华帝君,你继承司水,隶属青华宫,自当遵从天命,安分守己,怎可初入仙班便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云华就是太老实,处处听你的话,才被你这老儿生生坑死,我又不傻,干嘛要听你的?”田悟修毫无身为司水星君的自觉,一边指东打西,将那些未来同事欺负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一边居然还点起几团三味真火丢进水里,用浪花卷了四处飞,让仙人们好好体验了一把在水中被燎掉胡子眉毛是甚么感觉。 青华帝君气得半死,好在修为深厚,表面上半点端倪也没有,竟压下火气和颜悦色道:“你素无仙缘,本无份位列仙班,如今机缘巧合竟证大道,肉身成圣,正该好好珍惜,怎可如此胡闹。念在你野性未驯,我且饶你一遭,早早住手,随我回归青华宫,早日就位才是正理。” “那云华呢?”田悟修反问,“我做司水,云华怎么办?你就不管他了?” 青华帝君微笑道:“天道轮回,生生不息,上任司水陨落,新任司水诞生,如今,云华便是你,你便是云华。” “放屁!”田悟修一声冷笑,“你看重的就只有这个力量,至于掌握力量的是谁,根本不在意,只要听话就好。云华便是瞎了眼,竟一直尊着你,重着你,把你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他越说声音越冷,“分明是你草菅人命,却让云华为你背负恶果,如今云华被你生生害死,你竟然半点歉意都欠奉,只顾着哄我回去继承司水的位子。你这样无情无义,怎么配做帝君?” “大道无情。”青华帝君微微摇头,“云华便是堪不破这一点,才有此劫,你又怎可学他。” 论道义,田悟修可说不过他,他从小到大只拿道经当图画书看,哪知道什么大道有情还是无情,本就有些憋屈,何况青华帝君好死不死偏偏要说云华是咎由自取,登时火冒三丈,并指一挥,无数道水墙已凌空而立,层层叠叠扑向青华帝君,口中怒喝道:“你说云华堪不破情关,才有此劫,那你能不能算出自己这般无情无义,今日又该遭甚么劫!” 水墙如风,半途分出无数水流,结为口吐三昧真火的巨龙,裹挟风势火势,铺天盖地向青华帝君袭去,简直势不可挡。 青华帝君以道术见长,论蛮力远远比不上此时的田悟修,匆忙之间弄了个手忙脚乱,天河波涛偏偏又高高涌起,像白练一般向他双脚缠来。 电光石火之间,只见金光一闪,青华帝君人影竟在原地消失,却瞬间出现在田悟修头顶,五指箕张,掌心一道符文,向田悟修头顶拍去。 田悟修抬手便格,不料袭来的手掌忽然幻化成无数掌影,他眼花缭乱,一时不知去挡哪个好。 青华帝君心中暗喜,轻喝一声:“锁!”手已重重拍上田悟修头顶。 不想拍是拍上了,掌下的感觉却甚是异常,青华帝君定睛一看,简直要把鼻子气歪了,却见田悟修头顶端端正正趴着一只肥嘟嘟的癞蛤蟆,头顶金光闪耀,符文闪烁,正是青华帝君的封印符,原来只封住了一只蛤蟆。 不等他反应,田悟修已双手齐出,揪住青华帝君的脖领子用力一按,将一个尊贵无比的帝君就这么生生按进了水里,然后翻身骑上,拳头顶端凝出光华闪耀的一个大冰锤,劈头盖脸便砸了下去。 青华帝君有法术护身,倒是不会被砸伤,但不晓得为甚么竟然挣扎不开,被田悟修按着着实一顿打。 周遭的神仙们都看呆了,青华帝君在天界地位仅次于天君,怎么如此不中用,竟被一个新生神仙这般欺辱?被用这种凡间街头混混打架的方式按住一打,一世英名付诸流水。 正闹得不可开交,远处的虚空中忽然升起几道祥云,色分五彩,随即一个柔和低缓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且住。” 无数道祥光落下,一瞬间,周遭所有一切都被定住了。浪花泼洒到一半,水珠还在空中挂着,火苗还在飞舞着,燎在仙人们头上,却不再有任何伤害,田悟修的拳头还举得高高的,却怎么也无法落下。 一个老者踽踽独行,踏着祥光一步步慢慢走到了田悟修跟前,麻衣短衫,手中一根藤杖,便仿佛人间的普通老人。 他望着田悟修,笑容非常和蔼:“年轻人,你的火气也忒大了些。” 田悟修忽觉身上一松,整个人仿佛松绑了一下立刻便能动了。他不是傻瓜,自然明白眼前这人他万万打不过,也不打算趁机再揍青华帝君几拳,立起身来,一抱拳,问道:“请问您是哪位上仙?” 那老者微笑道:“老儿活了这许多年,名字已忘干净啦,仗着年纪大,勉强管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都叫我天君。”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既坐了这位子,有些事情便不能不管,总不能眼看着你把仙界弄得天翻地覆。” 竟然是天君! 田悟修蛮劲上来,明知不敌,却不退不让,道:“天翻地覆怎的?你们做神仙的,依着自己的心情,随意把人间折腾了多少次天翻地覆?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出来管管?现在仙界刚一乱,你们就一个个都跳出来啦,实在可叹可笑。云华之前竟与你们这些人为伍,我真替他难过。” 天君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你这样大火气,无非是为云华不平。可是云华还未死,你不急着救他,反倒急着揍人泄气,这可不好。” 云华还未死五个字传入田悟修耳朵,他忽然就僵住了,蓬莱仙君说过的天君是亲爹,帝君是后爹,天宫的水池里有云华的神光魂魄碎片那些话一下子跳进脑海,一颗心立时像一团火一样乱蓬蓬四处乱窜,情急之下不管不顾纳头便拜,求道:“天君!这事是我错了!要杀要剐随便您,只求您救救云华!” 天君弯腰将田悟修轻轻扶起,一双苍老的眼饱含悲悯之色:“年轻人,你为甚么认定我能救他?” 田悟修急道:“蓬莱仙君说天宫水池里有云华出生时被分出来的的魂魄和神光碎片!只要您出手,他就不会死!求您,救救他!” “那是云华骗他的。”天君摇头叹道,“这孩子平素从来不骗人,偶然骗一次,竟把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云华是天生司水,力量沛然莫御,便是我,也没法子在他魂魄上强行分出一些。” 田悟修整个人如五雷轰顶,他浑身颤抖,抱着随后一线希望问道:“那,神光呢?司水之力呢?” 天君还是摇头:“也没有。不仅司水、连司火、司金那几个,也都没有。” 田悟修哪管什么司火司金,眼中几乎要滴血,口唇都不受控制了:“那……那你为甚么说云华还未死?” 天君指了指田悟修的心口:“因为,他在这里。” 田悟修还没反应过来,便觉颈间一松,心口那颗明珠已飘然飞起,端端正正飞入天君掌心,白光莹然,活泼泼宛如活物。 天君温柔的抚了抚明珠,低声道:“傻孩子硬是死心眼,这番苦头可吃得大了。” 明珠在他掌心滴溜溜滚了滚,仿佛在撒娇。 天君又是微微一笑,托起明珠,望向田悟修:“云华虽然未死,但仙身已灭,止有一点魂魄因与你相牵,勉强留了下来,要彻底活过来,却是难。要救云华,只有一个法子,不过,要你很吃些苦,不晓得你愿意不愿意?” 田悟修大喜过望,毫不犹豫道:“无论怎样,都愿意!” “哪怕要魂飞魄散?或者永世沦为畜生?或者生生世世孤苦伶仃还不得好死?” “我愿意!” “再或者,生生世世不能与云华相见?这样你也愿意么?” 田悟修咬紧牙关,颤抖得完全不受控制,良久,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只要他能活,我,愿意!” 天君摇头笑道:“你愿意,只怕云华又不愿意啦。到时候这个傻孩子再来折腾一轮,我这把老骨头也要给你们折腾散啦。”他轻轻扬手,将明珠抛入田悟修怀中,“你们人间常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这些年来,天界的确做错了。凡人只是力量弱一些,但天生万物,并不能因为力强力弱划个三六九等,天界如此轻慢人间,视人命如草芥,伤了许多生灵,是我管教不力,向你道个歉。既是道歉,便要有道歉的诚意,何况你们两个难得真情实意,本碍不着旁人甚么,我又何苦用那些天条去管着你们?” 他慈祥地笑了笑:“咱们各退一步,青华帝君也是遵照天条行事,你已揍了他一顿,该解气啦,这些仙人也没惹着你,你便放了他们,好不好?作为交换条件,我答应你,只要你肯控制不用身上的司水神力,从零开始修炼,重新修个仙身出来,然后将司水神力从你身上剥落还给云华,云华再生,你因有其他神力在身,也不至因失去神力而死,如此二人都可保全,这样可好?” 好,怎么不好,简直不能更好,田悟修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点头,一迭声答道:“好!好!要怎么做!您说!” “你且慢说好。”天君却不着急,不紧不慢道,“方才你已尝过司水之力在身的滋味,天上地下便没几个人是你的敌手,享受过这样高高在上的滋味,过得几千几万年,你还肯不肯将这样的力量拱手送人,我却不知。”他眨眨眼,“为防着你到时候说话不算,我非弄个监督在你身边不可。” 田悟修脸涨得通红:“天君只管派人监督,我若有半分悔意,便是猪!到时候我把自己炖了给您下酒!” 天君哈哈大笑,道:“好,一言为定,我派去的监督,你要好好敬着,顿顿好吃好喝伺候着,若叫他瘦了,我可不答应。” 田悟修自然一口答应。 他没料到的是,这个天君亲派的监督,竟然真是头猪。 要不是这头猪额头上挂着云华的魂珠,田悟修打死也不能相信天君会派一头猪过来。 回到青柏山,坐在洪祜刚刚收拾好的洞府里头,望着这头怎么看怎么天真纯蠢的大肥猪,田悟修还觉得像是在做梦。 思来想去半天,田悟修终于下定决心,请洪祜护法,自己将珍藏已久始终没舍得用的东海蜃珠摸出来,抵在云华魂珠上,沉下心,将一线灵识慢慢探入了蜃珠。 蜃珠中一片白茫茫的浓雾,天地间无比寂静,在这里,他的灵识竟毫无用处,困在大雾中心情忐忑,云华只剩魂珠,这样子能和他对话吗?他怎么才能在这样的大雾里头找到云华的所在? 他等了良久良久,终于耐不住,顶着大雾四处摸索,走了不晓得多远,终于听到远处似乎有声音。他大喜,循着声音飞奔过去,没等到近前,就发现有点不对,这轮廓似乎不大像人,待走近,便看到一头肥头大耳的大肥猪趴在泥潭里,正在哼哼唧唧地打滚。 他满头黑线地走过去,就见那大肥猪猛抬头望向他,两只小眼睛陡然变得亮晶晶的,四条小短腿挣起,顶着不堪重负的身躯猛地扑到田悟修身上,满身泥水蹭得到处都是,大大的耳朵忽哒忽哒拍打,长鼻子一直拱到了田悟修脸上。 然后,田悟修清清楚楚听到那大肥猪用冰晶碎玉一样好听的声音欢快的喊了一声:“修修!” 轰! 五雷轰顶。 田悟修欲哭无泪:“云华?云华?是你吗?” 大肥猪点头,长鼻子在他脸上一直蹭,喊:“修修!” “你你你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修修!” “我是修修,你和我说句话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修修!” 田悟修用力拍了一下前额,完蛋,云华只会这一句,这可甚么也问不出了。 不过,云华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顾不上脏,搂着一身泥水的大肥猪,将脸使劲埋进大肥猪臭烘烘的脖颈肥肉里,鼻子发酸,颤抖道:“云华……云华……” 大肥猪浑身肥肉颤动,欢快地回答:“修修!” 田悟修还带着眼泪,却终于忍不住,搂着大肥猪哈哈大笑。 他絮絮叨叨和变成大肥猪的云华说了不晓得多少话,一人一猪鸡同鸭讲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蜃珠的世界忽然晃动起来,田悟修惊觉时间已到,才怜惜地在大肥猪额头上重重亲了一记,安抚道:“你乖乖的等我,等我修成仙身,救你出去!” 大肥猪点头,两只亮晶晶的小眼睛里泛起泪花:“修修!” 在大地又一次震动之后,田悟修的灵识被弹出了蜃珠。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头现实中的大肥猪忽地迎面扑倒,长鼻子无比顺手地望他脸上蹭过来,田悟修满怀希望地搂着这头粉白粉白的大肥猪,小心翼翼地问:“云华?” 大肥猪欢快地舔了舔他的脸:“哼唧!” 完了,这下连“修修”两个字也不会说了。 除了修炼,余下的几乎所有时间,田悟修都拿来伺候这头猪了。 同时,田悟修完全罔顾洪祜的白眼,对着这头猪,亲亲热热叫起了云华。 “云华!吃饭了!”听到熟悉的声音,一人一猪同时冲出门。 猪自然是云华,人则是洪祜。他也不想和一头猪抢食,问题是田悟修现在做饭主要是喂这头猪,看着那么多精心制作的美食被猪拱得乱七八糟,边吃还边哼哼唧唧地吧唧嘴,把美食糟蹋的不成样子,洪祜只觉心都在滴血,更伤心的是,他要是不赶在猪前头抢出几盘菜来,田悟修就敢让他这顿饿肚子,丝毫不讲师徒情面。 这头猪的食谱非常丰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树上生的,草里藏的……应有尽有,早上牛肉臊子面,中午蘑菇炖鸡,晚上清蒸鲥鱼,一天三顿换着花样做,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但绝对没有猪肉。 喂饱了猪,再给它洗个澡,放他继续去泥里打滚,田悟修便一头扎进静室,心无旁骛地修炼。 他嘴上不说,洪祜心里明白,其实,他练得极苦。 本来是个没有甚么天分的人,又要死死压抑着体内的司水之力,别辟蹊径,强迫自己潜心修炼洪祜擅长的御火之术。 水火相生相克,本就难容,他几乎要分出一大半心思用来控制司水之力,因此进益便较常人慢许多,也因此,田悟修用了笨法子——多练。 几乎不眠不休。 累极了,也只有在看大肥猪吃饭的时候,他会靠在猪身上,闭上眼睛听着猪拱食的声音,稍稍休息一会。只有这个时候,他最安心。 而这头猪,会在他被午后的阳光晒的昏昏欲睡时,放慢吃食的速度,小心翼翼地趴下,将身体放软,让田悟修枕在自己肥肥的肚皮上,听着他的咀嚼声,甜甜地睡一小觉。 一人一猪,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洪祜也帮不上甚么忙,便去蓬莱仙君那里讨来些伐筋洗髓的仙药,隔三岔五给田悟修吃一颗下去,虽然不起大用,但总能增些进益。 可惜仙药固然加快了田悟修修炼的进度,却也带来不小的恶果——要突破第六层闭关的时候,田悟修便发现了,就像蚕蛾破壳,若给它些外力帮忙,固然能更快进入破壳阶段,可这壳也跟着变得分外坚硬。突破第六层,比之前没吃仙药时突破的那五层都难了不晓得多少,完全超出了普通修道者的极限。 如果田悟修使出司水之力,这等磋磨不过是小难,可他偏偏不能用。在生死关里整整困了四个多月,才破关而出,出来时衣衫破碎,遍体鳞伤,口唇苍白干裂,竟是憔悴至极。 大肥猪这些天一直在静室外头守着,洪祜给他喂食,它也不怎么吃,门一开,它第一个冲了上去。 田悟修无力地倚在门边坐倒,摸着钻进自己怀里的大肥猪脑袋,脸上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云华,我没用,让你等这么久,饿了罢,再等我一会,我歇一会洗个澡,把身上弄干净了就去给你做饭。” 大肥猪哼唧着望他怀里一直拱,将一颗蠢蠢的大脑袋贴在田悟修胸口不停地轻轻蹭,仿佛在担心着他。 田悟修拍拍它脑袋,安抚地一笑:“乖,放心,我没事。”他将挣动着小短腿还在望自己身上拱的大肥猪拦腰抱住,勉力扶着墙站起来,道,“走,咱们去洗澡。” 洪祜一脸苦相地跑去帮忙准备洗澡水,如今田悟修不能使用司水之力,云华变成只知道吃的大肥猪,原先那种要热水举手便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只能劳烦这位老狐狸亲自动手。 幸好他修炼的是御火之术,好歹不用砍柴烧火,洪祜苦中作乐地想。 田悟修脱光了进澡盆,大肥猪理直气壮跟了进去,澡盆瞬间就满了,水稀里哗啦溢了无数出来。田悟修失笑道:“这澡盆一共这么点儿大,你进来我就没法洗啦。” 大肥猪哼唧着,不管不顾望他身上蹭,田悟修被它蹭的痒痒,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它的头,道:“别闹。” 话音还未落地,那大肥猪已经踩着他的身体拱了上来,长长的嘴凑到他眼前,嘴里叼着蜃珠,在田悟修额头上乱蹭。 田悟修一怔,旋即明白了它的意思,心中好笑,又忍不住心酸,便带着几分宠溺地笑道:“你别动。”说罢闭目分出一缕灵识,慢慢伸进蜃珠。 还是那个白茫茫的世界,这回田悟修熟门熟路,直奔原先那个大泥潭,果然那口大肥猪还在原地,见到田悟修,欢快地扑上来,一下子将田悟修压倒,在他鼻子嘴那里乱拱,偏偏鼻子长嘴短,急得一个劲地“修修!修修!”地叫。 猪嘴自然没甚么好亲,但想到这是云华,田悟修心中还是柔软一片,鼻子一酸,捧着猪脑袋,闭上眼睛,轻轻凑上去蹭了蹭。 这下感觉却又不对了。 无论唇下的感觉,还是手上的感觉,亦或是……忽然变化的压在身上的重量,都不对。 他悚然一惊,猛地睁眼,一双手已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一动都不敢动,整个人微微颤抖着,死死闭上了眼睛。 然后,有一个人,同样微微颤抖着,用极轻极轻的动作,在他嘴角吻了吻,再然后,用更轻更轻的力气,温柔地撬开他的唇,加深了这个吻。 柔软的嘴唇,熟悉的清香。 田悟修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猛地一把抱住对方,恨不得将这个人勒进自己的身体里,他用破碎的声音问道:“云华,云华,是你么?” 耳边一声深深的叹息,一串细吻落在他的额头、眼睛、鼻子、脸颊上,最后无限留恋的在他唇上摩挲良久,仿佛只有通过这种动作,才能缓解整个人无法控制的颤抖,才能稍微缓解一下那种痛入骨髓的相思之苦。 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那人熟悉的声音响起,却低沉暗哑,似乎在死死压抑着什么马上要喷薄而出的情绪:“修修,我不要仙身了,就这样就好,看着你这样苦,我心里好疼。” “云华!”田悟修的声音充满痛楚,“云华,你等我,等我,这样的日子绝不会太久,你已经吃了那样多的苦,为了将来,咱们两个的将来,叫我做甚么都可以。你别担心,我一点不苦,能够这样天天守着你,一点,一点也不苦。” 云华摇头,鬓发掠过田悟修的脸颊:“怎么不苦,你做的一切,我都眼睁睁瞧着。修修,你做司水,我便这样在你身边陪着你,这样你不欢喜么?” “这样不够!”田悟修声音哽咽,“不够,云华,这样不够。我想你可以像以前一样说话、一样笑、一样快活地吃东西,我们一起手拉手去看灯,看焰火,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看天下各种各样好看的景色,吃天下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他抹了一把眼泪,有些憋屈的补了一句,“你现在这个样子,连头都仰不起来,怎么看焰火。” 怀中的人似乎一呆,忽然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一口,带着几分真几分假的怒气,道:“这个样子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偏偏给我弄了根那般模样的簪子绾头发,天君见了便说,我的模样也必要和这根簪子搭配才好,不然显不出你我的深情。我……”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现在变回人形也是个见不得人的样子,都是你不好!” 田悟修挠挠头,想起自己亲手给云华插到头上那根猪肘子形状的簪子,自知理亏,忙打岔道:“哎呀,我刚发现,云华,你能说话了!” 怀中的人立刻就被他的话头牵走,乖乖嗯了一声,道:“你进益良多,我自然也跟着受益,现下已经能在这里见你时暂时恢复人身说话了。”他在田悟修怀里拱了拱,将头埋得更低,“只可惜现在模样太丑,不好意思给你看,你别睁眼。” 田悟修佯怒道:“初见时我那般邋遢,也不见你嫌弃我。你这话,就是扎我心来着。” 怀中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没松口:“那也不给你看,你会笑我。” 他的口气带着小小的委屈和埋怨,竟仿佛是撒娇了,田悟修心中软的一塌糊涂,搂着云华低喃道:“你就算长个猪头,我也喜欢,原先长得那样好看,我时常自惭形秽,这样刚好,咱俩一对猪头,绝配。” 云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力推了他一把,道:“你才是猪头。” 两个人孩子一样打闹了一会,忽然大地一阵震颤,二人已有经验,晓得是蜃珠入梦的时间到了,田悟修紧紧拉住云华的手,道:“云华,蜃珠只能再用一次,我……” 云华闷闷地嗯了一声,歉意道:“这次是我急了,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没有用在关键时候。” 田悟修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咱们平时也能见着,就是苦了你,只能暂时委屈先做一头大肥猪。” 云华沉默片刻,大地又是一阵震颤,他好像想起甚么,匆忙道:“修修,那些伐筋洗髓的药,别再吃了,第六层已如此艰难,下一层的关口还不晓得有多么凶险,我现下帮不上忙,你别叫我担心。” 田悟修乖乖点头,还未回答,便被蜃珠弹了出去。 灵识回到体内,睁开眼,面前一只大猪头和他脸对脸,见他醒了,欢快地拱上来:“哼唧!” 田悟修一声长叹,还有这一点不好,这头大肥猪不会说话!只会哼唧!而且猪嘴一点也不好亲!叫他满腹情愫无从宣泄,实在是憋也要憋死了。 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兽性大发对一头猪下手,委实不好说。 想到此节,田悟修打了个冷战,不过仔细看看面前这肥头大耳小眼睛一动浑身肥肉直颤的家伙……就算闭眼想象它是云华的模样,就算这头大肥猪光溜溜一丝不挂的和他呆在一个澡盆里,他也下不去嘴。 阿弥陀佛,幸好幸好,怪不得天君叫云华变成猪的模样过来,换成个模样可爱的小猫小狗小老虎甚么的,说不准真能闹个人兽的丑闻出来,那可就糟糕了。 田悟修擦了一把冷汗,欣慰地这样想。 天君大概听到了他的心声,这老头面目和蔼,估计实际上蔫坏蔫坏的,记恨田悟修让天界诸仙丢了那样大丑,必然存着不让他们两个过好日子的念头。等田悟修练到第八层,在生死关中困了二十七年,终于破关而出时,第一眼便见到大肥猪奄奄一息趴在门口,毛色变成全白,气喘吁吁,小眼睛不再亮晶晶,而是变得昏黄浑浊,还在奋力往门里望的样子,心疼的简直要滴血。 云华的魂珠还在,力量比之前更有增强,他倒不担心云华会跟着一起死,可是养了这些年,便是普通肥猪也要养出感情来,何况这是云华托身的躯壳? 眼泪汪汪地给老猪做了最后一顿饭,因猪嘴里的牙几乎都掉光了,还特意弄了些鱼糜粥,亲自捉来山涧里横行霸道吃鱼嚼虾肉质紧实鲜美的大黑鱼,刮鳞去鳃,鱼身剖成两片一刀一刀刮鱼糜,鱼头切下来,连鱼骨一起用油两面煎了,加姜片和少许黄酒炖出雪白的汤,用细纱布过滤掉所有鱼刺鱼骨,再用这汤熬粥,到米粒都炖化了,加入鱼糜和切碎的青菜,烧开,用盐调味,临出锅时撒些葱花和麻油,色泽鲜艳,香气扑鼻,让一向不怎么爱吃鱼的洪祜都眼馋的厉害。 田悟修也不管他在厨房里偷吃,端了一大碗,蹲老猪面前一勺一勺亲自喂,猪吃着吃着,眼泪刷一下流下来,蹭着田悟修的手,无限留恋地喊了一声:“哼唧!” 闭眼死了。 田悟修摩挲它身体的手一下僵住,还来不及伤心,手下松弛的皮肉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收缩变形,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个人类婴儿,大头小身子,皱巴巴的皮肤,闭着眼,张开嘴露出光秃秃的粉红色牙床:“哇!” 然后一泡尿准确无误地高高飞起,击中田悟修呆若木鸡的脸。 这也太过分了!人兽完了来养成!天君你狠! 田悟修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木着一张脸,扒下外衣,把这个还只会哭的婴儿裹成个粽子,一把塞进听到声音匆匆赶来的洪祜怀里,扭头就重新进了静室。 大约是受了刺激,努力突破第九层的三百多年里,田悟修就没出过静室的门,似乎失去所有前世记忆,在青柏山上四处玩耍的云华便也从来没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大师兄。 大约是为了掩人耳目,洪祜名义上还是他师父,却除了一些基础道术,半点御火之术也不敢教,倒是托人弄了些御水术的道法书回来,让云华自己看。 云华对御水术颇有天分,一学便会,加上洪祜几乎不怎么管他,便在青柏山上无法无天地闹腾,幸好洪祜不放心,让傀儡道童一直跟着他,权做监督,兼职收拾烂摊子,不然这青柏山会不会在他手底下变成个鬼都认不出来的样子,谁也说不好。 随着云华的力量越来越强,傀儡道童渐渐开始力不从心,终于有一回,恰赶上洪祜外出的时候,云华便闹出一桩不可收拾的大乱子来。 洪祜洞府后面大约三里外,有个大瀑布,春夏之交,常有许多大鱼逆流而上,游到上游产卵,因瀑布落差大,水势凶猛,每年这个时候,便总能看到无数大鱼在空中划一条条小小的彩虹,尾巴带着水珠,高高跳起,再重重落下。 景色是很美很惊人,但因顶着瀑布溯洄向上极为艰难,绝大多数鱼都在这里折戟沉沙,大腹便便死在瀑布下面的着实不少。云华发现后不免心生怜悯,一直琢磨着怎么能帮帮这些鱼。 他试过抱着这些鱼直接飞到瀑布顶上,却发现这样投机取巧过了瀑布一关,后面顶着急流洄游,却还是难为,反倒是因缺了瀑布这一道关卡的锻炼,往往被急流一打,昏天黑地直接跌落悬崖,立时便死了。 云华左思右想,忽然冒出个绝妙的念头,干脆施法让水势倒流不就好了? 他年少莽撞,想到便做,立在瀑布下面捏诀就开始念咒。 他体质特殊,天生与水亲近,即便现下没有司水之力,但普普通通的御水术在他手下施展出来,还是显现出了完全不同寻常的威力。 随着他不断变化的手印,水势先是一滞,继而缓缓停止,再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然回流,随着数丈高的瀑布水流倒卷,汹涌地冲上了悬崖。 看着水里的鱼被水势裹挟着一路冲上去,下一步便是沿河而上,云华开心极了,站在悬崖下面手舞足蹈,竟没留意冲上去的水势在悬崖顶上越积越高,已成倾颓之势,若非有他的法力强逼,早已汹涌而下。 傀儡道童看出不对,在轰隆隆的水声中拉住云华手忙脚乱地比划喊叫,但水声太大,云华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这越积越高的水势被困在上游越来越窄的河床里,没能坚持多久,终于在云华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破堤而出,漫天大水冲向上游临河傍水风景宜人的几座洞府而去。 傀儡道童见大势不好,连忙抄小路跑回洞府,顾不上洪祜下的禁令,匆匆忙忙敲田悟修所在静室的门。没命的拍打、喊叫终于将田悟修从静坐修炼中惊醒,他黑着脸打开门,见是傀儡道童,劈头便问:“火上房么,甚么事这样急?” “比火上房还紧急!”傀儡道童口齿伶俐,“后山发大水了!再不制止,这附近几座洞府都要给淹了!” 发大水?后山只有几条小河,汇流在一起顺着山势流到山下的深潭,到山下水势才变得湍急起来。而上游几条小河源头都是山泉,水浅,怎么就能发大水? 傀儡道童顾不上解释,伸手拉起田悟修就跑。等出了洞府,田悟修就发现不对,他一把拎起傀儡道童,拔地而起,如风驰电掣,转眼间就到了山顶,就见一个少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被大水团团围住,水势明明极其凶猛,却奇迹般地在他身前变缓,围着他温柔地打个转,再继续向前冲去。 听到头顶风声,那少年抬头,灿烂的阳光下,可以清晰看到他的脸颊耳朵都急红了,便仿佛一块温润的软玉,晶莹柔滑,这时一阵急流在旁边冲过,水中一条大鱼猛地跃起,带起无数水花,星星点点扑在少年的衣角发间,那少年一惊,本能地张开双手,将大鱼端端正正接在怀里,鱼奋力挣扎,身上的鱼鳞反射出璀璨晶莹的光芒。 少年的脸胀得通红,在鱼的大力挣扎中脱手放开它,但方才大鱼一番挣动让少年的发髻有些松动,鸦羽般的发丝散乱地披下来,衬得一双眼如晨星、如琉璃,光华流转,美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 田悟修呼吸登时滞住了,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年。 被他拎在手里的傀儡道童猛力挣扎了一下,喊道:“快点把水挡住!” 田悟修猛地惊醒,刚要抬手施法,又硬生生忍住,变幻手印结出几面火墙拔地而起,暂时挡住水势,飞过去用空的那只手一把抱住少年的腰,在空中转了一个圈,落回安全的地方。 少年的身体很轻盈,长长的发丝随风卷起,拂在田悟修的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清香。 熟悉的,淡淡的清香。 田悟修无意识地收紧手臂,怔怔地望着怀里不知所措的少年,另外一只手拎着的傀儡道童不知何时已经掉在地上。 少年轻轻挣动了一下,田悟修如梦方醒,慌忙放开手,动作太匆忙,少年险些跌倒,他只好又扶了一把,等少年站稳,立刻缩回手。 少年红着脸道谢,声音清脆,便如冰晶碎玉一般,极是好听。 田悟修却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耳朵里听到的全是自己额头上血管跳动的声音,他用自己都分辨不清的语声喃喃道:“云华,云华,是你么?” 傀儡道童急得要命,原地直跺脚:“快!快!水要把火墙冲垮了!” 连叫了好几声,田悟修才从如鼓般的心跳声中反应过来,定睛看那边山顶,果然火墙已经被大水冲得开始闪烁不定,眼看就坚持不住了。他蹙眉问道:“这水,是怎么到山顶上来的?” 那少年讷讷答道:“是……是我。” 云华?云华的法力回来了?田悟修将灵识在自己体内周游一圈,感受了一下,惊觉竟已过了将近三百年的时光,自己这次一口气入定这样久,进益固然极大,可是连第九层都未突破,以至于云华的模样也还是个少年人,何况自己身上的司水神力丝毫未减,云华怎么会恢复法力? 不,他又探查了一下逼得瀑布倒流的法力来源,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云华应该不是恢复了司水之力,看样子,更像是修习了御水术。 傀儡道童急道:“你们师兄弟有话以后再说,现在先想法子把水势稳住!” 师兄弟? 哦,应该是师父收了云华做徒弟,敢让司水星君叫自己师父……田悟修忽然有点同情这个老狐狸。 他定了定神,叫云华过来,连比带说教他口诀,云华依言施为,虽然生疏,却极管用,连着几个符咒打出去,水势便缓和了下来,然后随着他一步步导引,慢慢又回复旧途。 只是先前被冲垮了的两座洞府已不可挽回,田悟修只好老着脸皮领着云华去邻居家上门道歉,答应重修洞府,家私照赔,又硬着头皮答应了许多丧权辱国的条款,才带着垂头丧气的云华转回家。 进门找把椅子坐下,云华大概知道错了,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小声向那道童打听田悟修的性格脾气,傀儡道童又哪里说得清? 田悟修又气又乐,故意板着脸,道:“你在门口作甚,进来。” 云华见躲不过,一横心,大踏步走进来,在田悟修跟前站定,很讲礼貌的稽首行了个礼,道:“大师兄安好。” “头次见面就送我这么大一份礼,小师弟,你可是真有本事。”田悟修故意摆出凶巴巴的样子,“说罢,怎么回事?” 云华语声清脆,将这件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重点描述了一下溯洄而上的大鱼多么辛苦多么可怜,然后又说了一下自己的种种努力,最后轻描淡写提了几句一不注意让水冲去别处云云。 田悟修表面上神色不动,心中却忍不住大乐,原来没有青华帝君管束的云华,少年时竟是这个样子,聪明又有点小狡猾,鲜活灵动,可爱的紧。他咳嗽一声,道:“虽然是无心之过,但毕竟做了错事,总是要罚的。现今师父不在,我做大师兄的便替师父行使门规。”他顿了顿,努力回忆了一下洪祜这一门可有甚么门规,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索性胡编道:“无故损人财物,罚你……嗯,罚你抄写五百条口诀,不抄完,不准……嗯,晚饭减半。” 云华脸色登时垮了,可怜巴巴道:“那么多?少一点成不成?” 田悟修板起脸:“不成。” 云华扁扁嘴,有点委屈,旁边的道童适时插了一句话:“可是……咱们洞府里所有口诀加一起可能也……没有……五……”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在田悟修凶狠的瞪视中把最后几个字吞了回去。 “谁说没有五百条?”田悟修微微一笑,“我一条条念,你一条条抄,抄够五百条才算完。” 云华可怜巴巴地看着道童,道童摊摊手,道:“我帮你研磨。” 云华眼珠子一转,又道身上被水打湿,要先去换衣服,换好衣服再去书房罚抄,田悟修自然允了。 他才出门,一直端端正正坐着显得气定神闲的田悟修猛地跳起,抓住走在后面的傀儡道童一把拽了回来,回手将门关上,压低声音一叠声问道:“师父呢?云华怎么好像完全不记得我?他出生时手中拿的魂珠呢?怎么没带着?” 傀儡道童被拽的险些跌倒,踉跄一步才站稳,淡定地一句句答道:“师父出门访友去了。云华师兄出生时手中攥的魂珠在他房间里收着,他平时不带。至于前世记忆,师父说过,云华师兄是一点也没有的,至于为甚么,师父也不大清楚,道还要等师兄你出关后,自己去探寻明白。” “他……”田悟修略略放下心,语音忽然有些干涩,“这些年,好不好?吃的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 “云华师兄是凡人身体,却长得极慢,三百年却只长成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模样,且因天生与水亲近异常,他附近常有异象发生,因此青柏山上的修道者都猜他是甚么神魔转世,平素敬着唯恐不及,自然无人敢欺负他。吃……”傀儡道童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师父在的时候吃的很好,顿顿吃鸡,就是师父时常出门,师兄你又闭关,家里没人的时候,是我做饭,这个……我做饭,云华师兄就不大肯吃东西。” 看来这三百年,云华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吃不好,估计也没甚么朋友,他不禁有些后悔,当年不该因老猪之死一时心情激荡,把刚刚出生的云华丢下,怎么也要安排好他的生活才好再去修炼。 田悟修叹了口气。 傀儡道童问道:“师兄我可以走了吗,云华师兄换衣服八成要洗澡,我得去帮忙。” 田悟修一把薅住他:“等等,云华洗澡,你帮甚么忙?!” 傀儡道童无辜道:“他从小到大洗澡都是我帮忙的啊。” “你……帮他洗澡?”田悟修眼睛瞪得老大。帮云华洗澡,就算是傀儡也不成啊! 傀儡道童更无辜了:“师父不伸手,自然是我帮。” “帮他……作甚?” “打水。” 哦,这个可以。 “洗头。” 呃,这个也还行。 “搓背。” 嘶……这个…… “云华师兄小时候经常洗着洗着睡着了,还得把他从澡盆里捞出来擦干,穿好衣服抱到床上去。”傀儡道童不紧不慢地说了最后一句。 田悟修感觉自己脑门上一丝丝往外冒着无法形容的火气,却没办法说甚么。 丁点大的云华长到现在这样一个少年,自然不是风吹起来的,总要有人管他吃管他穿管他日常琐事,洪祜能耐下性子养育云华,实在已经很对得起当年云华对他的恩德,自己甩手就跑了,又有什么立场抱怨? 浓浓的后悔之情简直压也压不住,田悟修决定好好补偿一下这些年对云华的疏忽。 首要第一件事,洗澡。 这个……田悟修纠结许久,一会觉得自己心思龌龊,一会又觉得自己只是去帮忙,又不会偷看,纠结良久忽然怒从心头起:“他这么大了,该学着自己洗澡了!以后除了准备热水,其他事情都别去帮他!” 第二件事,吃饭。 不对,吃饭之前还要罚抄呢。他再次生出后悔之情,刚刚没细想,实在罚得太狠,五百条口诀,一条最少也要十几个字,五百条就是好几千字,这要写完得写到甚么时候? 他犹豫片刻,又不能出尔反尔教坏小云华,只好先吩咐傀儡道童去采买食材,自己搜肠刮肚从记忆中翻出最短的那些口诀,幸好司水星君的力量源自天然,口诀并不繁复,他从最短的挑起,拼拼凑凑选了五百条,施法弄成一本小册子,让傀儡道童给云华送去,忙完了累的满头大汗顾不上擦,扭头就进了厨房。 几百年没有下厨,如今重操旧业,小试牛刀,花了一个多时辰,做好一碗萝卜炖牛腩,一碗干笋烧鸭,一碗蛋蒸豪鱼眼,一碗旋龟竹荪汤,外加三荤一素四个炒菜,一屉皮薄馅大的蟹黄鲜肉灌汤包,用食盒装了,找傀儡道童问准书房的位置,兴冲冲送饭去。 路上满怀憧憬,想了无数见到云华要说的话,想着云华会睁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吃这些东西,吃的心花怒放,越想越欢喜,心中一股股甜水往外冒,挡都挡不住。 谁知他兴高采烈刚刚走进书房的门,就见他费尽心力弄的口诀册子被丢在桌上胡乱摊开,旁边乱扔着几张纸,上面横七竖八写了几十个认不出来的大字,笔丢在上面,沾了一大团墨。 而小云华,则蜷在桌子底下,抱着一个小小的木头匣子,睡得正香。 魂珠的波动,在他进门的一瞬间,从那个匣子里汹涌而出。 这股波动带着纯粹到不容怀疑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宛如惊涛骇浪,一瞬间,田悟修简直怀疑自己要淹死在这股波动中。 手中的食盒脱手落下,发出稀里哗啦破碎的声响,菜肉溅了一地,汤汁从歪倒的食盒中汩汩流出,被这股波动裹挟着,似有大风吹拂,纷纷涌向田悟修脚下。 他在这片刻之间挥出无数道符印挡在胸前,勉力支撑。 而位于暴风眼中心的云华,睡的脸蛋红扑扑的,嘴角还有一点点可疑的亮晶晶痕迹,胸口微微起伏,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周围的变化。整个书房也的确没甚么明显变化,所有家具物事都在原处,这股力量仅仅针对田悟修一个人而已。 田悟修知道自己若不动用司水之力,决计挡不住这股力量,除非是使出这力量的主人主动停下手。 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在几乎将他吹碎的狂暴波动中费力地将一只手伸进怀里摸索,摸出蜃珠,握在手心,勉强自己定住心神,分出一缕灵识慢慢探入蜃珠。 依旧是白茫茫一片大雾。他没有犹豫,直奔记忆中的方向而去。 然而,甚么都没有。 他的心猛地提起,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却甚么也看不到。 田悟修整个人开始无法控制的发抖,蜃珠外的他忽然双手一收,侧向几个翻滚,翻出风暴的范围,趁着那股风暴还未转过来,一横心,将全部的灵识一股脑伸进了蜃珠。 强行将灵识分出十几道,十几个田悟修同时向四面八方奔跑。 跑了不晓得多久,仿佛是片刻之间,又仿佛是无数个日日夜夜,终于,一座巍峨的宫殿出现在他视野内。 田悟修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他将速度提到了极致,已经无法用风驰电掣来形容,十余丈的距离眨眼便跨过去,纵上宫殿的台阶。 大殿上高高悬着一块匾额:“司水之殿”。 田悟修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冲了进去。 大殿中一片素白,没有什么繁复的装饰,却充满让人忍不住膜拜的威严,殿中侍立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看不清模样,正中大案后面有个身材颀长、头戴一顶奇怪高帽子的白袍人,正负手立在一块巨大的镜子前面。 田悟修失声喊道:“云华!” 那白袍人闻声,微微侧头,眼皮低垂,视线越过自己的肩膀,用神祗俯瞰凡人的眼神,淡淡扫了一眼站在殿中的田悟修,却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用冰晶碎玉般清冷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你是谁?” 蜃珠内外同时响起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啪”的一声响,蜃珠碎了。 田悟修心头巨震,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双手距地,只觉自己的头嗡嗡作响,呼吸之间满是血气。 一双手轻轻扶住他的手臂,小云华睁着他既无辜又纯净的大眼睛问:“是师兄?你……你这是怎么了?” 那股无法形容的压力消失的无影无踪,田悟修苦笑着顺着他的搀扶站起,用手捂着嘴咳嗽了一声,将喉头梗住的那口血不着痕迹地吐在手心里,对云华摇摇头,竭力做出轻松的样子,道:“我来送饭,顺便检查你抄写的情况,不想在门口失足跌了一跤,饭菜都洒了。” 云华哎呀一声,无限惋惜地望向那个洒落的食盒,神色间竟带了几分委屈:“傀儡说师兄手艺天下第一,怎么……怎么都撒了。” 他蹲下去,小心的扶正食盒,一层层检查,看一眼,嘴角就往下弯一截,眼见着简直要哭出来,看到最后一层,忽然无限惊喜的喊道:“啊!是包子!” 他欢天喜地的从食盒中抠出一个小小的竹编笼屉,举到田悟修眼前,笑得眉眼弯弯:“笼屉有盖,包子没掉出来,在里面老老实实的,一个都没破!” 田悟修心中酸楚,却强迫自己带着笑,道:“幸好还有包子,不晓得还热不热,你尝尝好吃不好吃。” 云华哪里要等他说,早已摸出一个灌汤包塞进嘴里,闭嘴一咬,登时满口鲜香的肉汁。 幸好折腾这半天,包子已不烫了,不然这一下肯定烫得他哇哇叫。 云华的眼睛都满足的眯了起来,鼓着腮帮子专心嚼,直到整只包子咽下去,才腾出功夫赞美一句:“好吃!果然天下第一!” 说完不等田悟修回应,第二只包子又进了嘴。 田悟修牵着他的手走到旁边的桌子旁坐下,帮他挽起袖子,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看着云华仿佛饿了几天一样狼吞虎咽,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鼻子有些发酸,温声道:“别急,慢点吃,吃完,我再给你做。” 云华咀嚼的动作忽然停住,眼角扫向书桌,心虚的抱住笼屉,护着里面最后三只小包子,含含糊糊道:“我……我还没抄完……” 田悟修一怔,却轻轻摇了摇头,道:“算了,抄几页是几页,今日,就这样罢。” 云华大喜,又得寸进尺:“师兄大好人!那我明天也不用抄了对不对?” 他的纯真依然,气息如昨,容颜如旧。 原来,最大的苦难既不是削骨割肉的蓬莱之路,也不是不眠不休的苦苦修炼,更不是上千年的分离,而是那个人活生生就在眼前,会说、会动、会笑,然而,他却再也不认识你。 田悟修凝望着小云华干净柔软的面容,晶亮的双目,心如刀绞。 云华吃饱喝足抹抹嘴,便打个大大的哈欠,偷眼看看田悟修,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师兄,我想回房睡啦,师兄可还有别的事情?” 田悟修迟疑了片刻,道:“你那个匣子,能不能给我瞧瞧?” 云华咚咚咚跑到书桌边上,拿过那个匣子递给田悟修:“是这个么?给你。”他坐在田悟修身边,带着几分神秘,小声道,“里头是颗珠子。师父说,这颗珠子从我出生就有啦,叫我好好保管,绝不能有一点伤损,若珠子伤了,只怕我跟着没命,所以我从来不敢戴,都收在这个匣子里。不晓得为甚么,挨着匣子都觉得很舒服,大约真的是我的本命珠也说不定。” 田悟修一怔:“那你就这样交给我,不怕我给你弄坏了?便这样信得过我?” 云华睁大眼睛:“你这样大本事,怎么会弄坏我的珠子!”他的眼睛清亮纯净,仿佛一下能看到底,充满不容错辩的崇拜,“你在后山上教我的那些口诀厉害得紧,师父都不会,比你后来教我抄的厉害无数倍。师兄,你来教我好不好?教厉害的!” 要不要趁着云华尚稚,利用他这份源自天真的崇拜,让他倾心于自己?这样即便云华完全不记得他了,他还是可以得到他,他当年还是个穷困潦倒的邋遢小道士,就能用美食俘获云华一次,现在比当年更强上不晓得多少,难道不能俘获第二次?甚至,他可以利用少年的轻信和自己虚假的强大,为所欲为。 此时的云华,如此美貌,如此弱小,他只要想得到他,他根本没办法抗拒。 他渴望了那么久,等待了那么久,未来还不晓得要再渴望再等待多久的未来的幸福,似乎触手可及。 田悟修的手不知不觉中攥的死紧,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掌心慢慢沁出血来。 他听到自己近乎破碎的声音回答:“等我抽空把所有师父授予我的口诀录出来给你,你自己学,有不懂的,等师父回来自行请教,我还要修炼,没空教你。” 他放下装着魂珠的匣子,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门的时候迎面撞上傀儡道童,傀儡顺口问:“师兄哪里去?” “静室。”他顿了顿,轻声补了一句,“除了云华的事情,别的,别来吵我。” 田悟修要是能预知未来发生的事情,大概会后悔死现在说的这句话。 傀儡道童答应一声,田悟修便大踏步地走了。 云华呆呆的看着,忍不住挠挠头:“修炼?师兄不是刚从静室里出来么,这就又要回去了?那他答应我的口诀怎么办?” 傀儡道童呲牙一笑,神态简直像个真人,他说:“云华师兄放心,你想要甚么,只消去静室敲门,田师兄保准立刻给你办的妥妥当当。” “嗯?”云华不明白,“我觉得师兄好像生我气了,我再去打扰他,他不是更生气?” “不信?云华师兄尽管试试。我打赌田师兄只会开心,绝不会生气。”傀儡道童丢下一句话便飘然离去,留下云华冗自一头雾水。 第二日傍晚,静室中心烦意乱始终无法入定的田悟修便听到了他既盼望又有些害怕的敲门声:“师兄,云华师兄两顿没吃饭了。” 门呼啦一下被拉开,田悟修蹙着眉:“为甚么?” 傀儡道童无辜道:“大概是我早上煮的馄饨有点生,云华师兄吃完吐了两次。” 田悟修额头青筋直跳,一把拨开傀儡道童直奔云华的屋子,果然见到小云华面色惨白捂着肚子正在床上蜷着,全没有先前的神采飞扬,神态万分可怜。 摸摸额头,不烫,看看舌苔,正常。他略略放心,放软了声音,柔声问:“你感觉如何?” 云华可怜巴巴道:“吃的东西都吐光了,肚子好饿。” “你想吃甚么?” 云华眨眨眼:“想吃面。” 田悟修答应一声,先倒了一杯热水给他,安抚道:“你等我一会,我去煮面。” 云华乖乖点头。 田悟修匆匆忙忙赶去厨房,翻了翻,见有鸡蛋,便让傀儡道童去屋后菜地揪了几把青菜回来洗净,做青菜鸡蛋面。云华此时胃不舒服,吃些清淡的,正合适。 先动手揉面,他现如今力气大,做起来更轻松,趁着醒面的功夫,切了一小块腊肉切成细细的丝,在油锅里滑炒出来备用,等面团醒好,擀成细面条,加面粉抖散,再用葱花姜丝炝锅,捞出葱姜,锅里的底油加水煮开,放盐调味,下面条煮到七成熟,加入洗净切成小段的青菜,打了两个鸡蛋,待鸡蛋成型,将方才炒好的肉丝放进去,面就煮好了。 原料很简单,但面条筋道,面汤香气扑鼻,荷包蛋雪白雪白的,蛋黄部分显出极可爱的嫩黄色,用筷子夹起来咬一口,蛋黄一半凝结一半流心,火候刚刚好,云华见到这碗面,胃口立时便开了,抓起筷子快快乐乐吃了一大碗,连汤都喝光了,要不是田悟修挡着,还要再吃第二碗。 吃完了,捧着肚子眼巴巴看着田悟修:“师兄煮的面真好吃,一想到明天又要吃傀儡做的饭,我简直要伤心死了。” 田悟修见他眉头紧锁,扁着嘴的样子,心疼的无以复加,完全没过脑子,立刻说:“没事没事,明天师兄还给你做。” 云华大喜,从床上跳起来:“师兄说话要算话!” 田悟修蓦然发现不对,回头看,刚好看见门口傀儡道童匆匆溜走的背影。 这两个,居然会联合起来骗吃骗喝了! 可是对着云华的笑脸,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子生气,甚至,还有几分窃喜。 云华拉着他的袖子央求道:“师兄,你刚从静室出来,且休息几日再去修炼好不好?我平日里都没有人陪着说话,你陪我几日,和我说说外头的事情,好不好?” “傀儡和你也不说话?”田悟修无奈地问。 云华一时语塞,窗外飘来傀儡道童的声音:“小道不是人,不算数。” 有这样一个最佳助攻,云华有了底气,越发可怜巴巴:“傀儡做饭还特别特别难吃,我吃他的饭,几百年都不长个。” 田悟修无语。 “师父老不在家,都没人教我本事,我自己瞎摸着学,万一又像昨天那样把邻居家淹了就糟糕啦。”云华见田悟修似有所动,再接再厉,“或者,一时控制不住,把我自己淹死了,你就再也没有我这么乖的小师弟啦。” 田悟修终于一声长叹,忍不住敲了敲云华的脑门:“你哪里乖,简直是小魔王。”他轻轻摩挲了一下云华的头发,温言道,“好啦,吃饱了洗洗睡吧,别闹啦。” 云华歪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望着田悟修:“师兄是答应了对不对?” “……嗯,答应了。” 云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师兄大好人!我明早要吃虾仁蛋羹!红糖小花卷!大大的牛肉包子!还有……还有……还有酥皮肉卷!” 田悟修宠溺的点点头:“都有。” 云华一声欢呼,抱着田悟修用力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师兄大好人!” 看来这个师兄大好人的牌子,他是摘不掉了,田悟修默默的想,郁闷的简直想吐血。 也不晓得云华从哪里听来这样多种菜品的名字,从此开始顿顿换着花样点菜,有些田悟修会,有些不会,会的自然没问题,不会的便要花些功夫去学,现学的难免味道有些折扣,不过云华看来对这些菜品只是耳闻,一样都没吃过,甭管味道好坏,通通吃的津津有味,吃了上顿盼下顿,中间的时间又缠着田悟修东问西问。 他自小在青柏山上长大,凡间的事情一概不知,偶尔听山上其他修道者提个一鳞半爪的,却没人肯和他细说,早就心痒痒的厉害,如今抓着个好说话又不躲着他的田悟修,自然大为欢喜,恨不得一口气把田悟修肚子里的故事全掏出来。 田悟修便经常一边收拾着手里的食材,一边绘声绘色给云华讲山下的故事。他口才不错,又是实实在在凡间生活过的,讲起凡间烟火往事,宛如历历在目,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他讲些话本故事,更是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听的云华几乎呆了,时常叼着点心忘了咽,一叠声追问:“后来呢?” 这样过了几天,田悟修见不是事,便定下规矩,每日云华修习法术完毕才能来听故事,任务完不成,别说故事,连饭都没得吃。 开始云华还试图用撒娇耍赖大法糊弄,田悟修硬起心肠不理他,云华无奈,只得乖乖去背口诀,背熟了在田悟修监督下一遍遍练习。田悟修传他的都是水系口诀,云华一学就会,只是用起来还很生疏,每次自以为练熟了,跃跃欲试和田悟修对练,总被打得落花流水。 云华年少好胜,发了狠,不练到如臂使指便不吃饭,这回轮到田悟修反过来心疼,便悄没声的做了好多小点心让傀儡道童给云华送去。 只是田悟修将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云华身上,自己的修炼速度便大大慢下来,他犹豫了好几天,终于又重新开始服用当年从蓬莱仙君那里讨来的仙药。 或许是饮鸩止渴,但即使不饮下这鸩酒,他其实也已生不如死。 生生将自己的心分成两半,一半用最大的温柔和耐心体贴照顾云华,一半无时无刻不在血淋淋的撕扯着。 这个少年云华,他不能碰。 午夜梦回,那些不可言说的旖旎,都在醒来时化作冷汗淋漓。 是他。 可是,不是他。 或许,现在放下一切专心修炼,早日突破最后一层,真的成仙得道,就能找回他自己的云华。但到那个时候,现在这个云华又何去何从?他此时的一切,他自己的人生,都要被抹得干干净净吗? 但他偏偏又不能停下。 一切,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在天君说出那句“要救云华,只有一个法子,不过,要你很吃些苦。”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他注定要背负这些所有的纠结和苦痛,内疚和不舍,沿着既定的那条路走下去。 哪怕万劫不复。 云华很喜欢自己的大师兄,这个师兄实在是世上最可爱的人,做饭好吃,讲故事好听,本事大,对自己还温柔耐心的不得了。他自小到大没有玩伴,只有一个傀儡,师父偶尔忘了输入法力的时候,连傀儡也木呆呆不理他,实在寂寞得要死。 因此这个终于醒过来的大师兄,对他来说既像父亲,也像母亲,还像玩伴,一下子补全了他全部的遗憾。 大师兄又是个特别神秘的人,他明明修炼的是御火术,偏偏对于水系法术熟稔至极,却从来不用。 大师兄便是在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中依旧有化不开的哀伤,在他以为旁人看不到的时候,更是经常露出非常落寞的表情,仿佛有无穷的心事。 而且,大师兄从来不肯讲他自己的过往,每次云华问起,大师兄总是将话题扯开去。 大师兄的卧室一年到头都紧紧闭着,他自己不进去,也不让旁人进去。云华曾经在门口偷偷张望过,里面普普通通,墙上却挂着一幅用布蒙住的画。 这样一个能在千年中耐得住寂寞,几乎寸步不出门,恨不得不眠不休专心修炼的人,本该冷面冷情,他偏偏全身上下充满让人感觉到无穷温情的烟火气,像一团火,活泼泼,暖融融。 云华很想让大师兄真的开心起来,他特意传信给师父,打听来大师兄的生辰是冬月二十二,打算好好准备一份礼物,送给大师兄做生辰礼物。 离大师兄的生辰还有大半年,云华思来想去,打算亲手刻一支好看的玉簪。大师兄头上从来只有一支木簪,普普通通的水波形,木质也很一般。 为了这支簪子,他趁着大师兄入定的时候拉着傀儡道童溜进大山,仗着新学的御水术威力强大,闯进一头大蛇的巢穴,硬将人家的玉石床切了一块回来。 这块石头让大蛇祖祖辈辈盘了几千年,盘到玉质温润通透,云华觉得,只有这样的好玉才配得上大师兄。 可惜他从没刻过东西,这一上手,苦头可吃大了,一不注意就是一刀切到自己手上,疼的他呲牙咧嘴,还生怕大师兄看到,藏着掖着不敢给大师兄看到,后来索性拼着饿肚子,在大师兄再次入定之后,硬生生忍了好几个月没去叫门,终于把簪子刻好了。 又寻了个特别漂亮的匣子,将簪子精心装好,然后一边雀跃着开始数日子,一边上蹿下跳的和傀儡道童一起把整个洞府打扮的热热闹闹。 他还传信给了师父,请师父务必要在冬月二十二那日赶回来给大师兄过生辰。 满心欢喜的云华,最终,也没能将他的礼物送出去。 冬月二十二,青柏山平地起风雷,一场大火,在一夕之间席卷了整个青柏山。 大火的源头,是田悟修。 突破第九层的征兆初现时,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来的这样早,而且来的这样凶猛。仿佛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熊熊火焰一下子包围住他,烧灼着他的身体,他的头发,他周围的一切,烧的皮开肉绽,筋骨焦黑。 这是真正的烈火焚身。 既极痛,偏偏又带着无法形容的畅快感,心底有种压抑不住的冲动,便要带着这满身烈火冲到外面的广阔天地间,点燃一切,让所有的山山水水、神神鬼鬼都在大火中变成他的一部分。 他置身于仿佛要将魂魄融化的火焰中,用尽全身的力量去压制这股躁动。 明明已经疼痛至极,耳朵此时居然变得无比灵敏,他清清楚楚听到门外传来云华的声音:“都晚上了,大师兄怎么一直没动静,傀儡,咱们敲门罢。” 不!不要敲门! 敲门声笃笃响了两声,田悟修双眼血红,死死咬着牙,勉力压抑住要将门外所有人一把火烧光的欲望,咬的牙齿格格作响,牙缝中沁出的血,转眼又被周身大火烧的干干净净。 傀儡的声音有些迷惑:“门板特别烫,怎么回事?” 然后是拍门的声音:“师兄!师兄!”是云华,他的声音很快从担心转为惊慌,“师兄!你没事吧!师兄!” 门板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是云华用御水术护住手拍门,水护罩被门板高温迅速烧干的声音。 田悟修艰难地笑了笑,云华真的很聪明。 他的心神一分,火势陡然变大,红色的火苗从门缝中窜了出去,云华的拍门声越来越急:“师兄!师兄!”他开始猛力撞击门板,熟悉的水声响起,是水涌来的声音。 一扇薄薄的门板隔绝了静室内外,云华的水毫无作用。 这场火是田悟修的心火,他拼尽全力将火势压制在静室范围内,却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对外面的人说话。 他没法子安慰外面已经急哭了的少年,没法子对这个少年说:“快逃!” 灼烧一切的火焰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疼痛几乎烧去了他仅存的理智,只有一念清明,不能伤到外面的云华。 外面忽然发出凌乱的声音,仿佛有人跌倒,然后是傀儡的惊呼:“云华!” 云华! 田悟修心中一直紧紧绷着的弦忽然一下子断了,他再也按捺不住,张开双臂仰天嘶吼,大火冲天而起,瞬间将这间静室化为灰烬,他猛地腾起,全身犹如一个火人,伴随着飞舞的烈焰,照亮了青柏山的夜空。 火光漫天。 匆忙赶回来的洪祜在远处惊骇地看到,那个犹如火焰凝成的人身周的火焰越燃越烈,从赤红转为纯青,然后,那个人影缓缓落下,魔物般赤红的眼睛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不远处,那里,傀儡抱着一个人,正在无比惊慌地望着他。 人影不耐烦地挥臂,傀儡惨叫一声被拨开,身上出现一个巨大的火焰手掌印,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他怀中的人脱手软倒在地,毫无动静。 人影向地上的人,伸出了手。 不等他碰到地上的人,忽然天降大网,将人影死死困在网中。 人影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忍不住发出野兽般的吼声。 洪祜匆匆飞到近前,伸手去扶地上的人,谁知,地上的人却已在此时自行醒转,容颜如雪,长发曳地,顾盼之间一双眸子光华流转。 他怔怔的望着网中的人影,一步步走近,将手放在那个纯青色的火焰影子上,网中的田悟修身周纯青的火焰立时被无数水泡重重包裹住,瞬间烧掉一层,还有一层,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火焰的颜色逐渐又转为赤红。 田悟修的神智也随之回来,他痛得浑身发抖,烧焦的皮肉簌簌落下。 便在他痛不欲生之际,却有一双手轻柔地抱住了他,柔软的双唇极轻极轻的印在他几乎被烧光了的头发上:“修修。” 清泉平地涌出,包裹住两个人,田悟修身上焦黑的皮肉在清泉中被一点点冲刷殆尽,又慢慢生出新的骨血皮肉。 云华抱着浑身赤裸晕倒在他怀里的田悟修,抬头向洪祜一笑:“恭喜师父,师兄总算平安过了第九层。” 洪祜惊疑不定地望着面前的云华,面上神色变了数变,忽然微微发抖,拜倒在地,道:“星君恕罪!” 云华微微一笑:“道友何罪之有,这些年亏得有你,我和修修都很感激,叫你一声师父,不为过。”他举目四望,轻轻叹口气,阻住洪祜后面要说的话,“我的力量未复,这场大火,凭我却救不回来了,此地以你修为最高,先想法子灭火罢,以免伤及无辜。”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田悟修,神色显得极尽温柔,轻声道:“我魂魄不稳,这样子坚持不了多久,他,我先带走了,等你忙完,去后山那里寻他罢,你的傀儡晓得在哪里。” 洪祜连忙应了,见云华的神态举动,更是正眼都不敢望田悟修那边看,眼观鼻鼻观心,送走了云华,才施法收服已蔓延全山的大火。 云华轻轻抱起田悟修,用宽大的袍袖遮住他的身体,转身向后山记忆中的一个山洞走去,他走过之处,大火自动分开,竟似有灵性一般。 这个山洞是小云华发觉的好地方,平坦干燥,他时常玩累了来此休息,因此铺了个简单的床铺在这里。云华急需这样一个地方,理顺田悟修体内仍有些狂乱的灵气。 他在洞口架起禁制,将田悟修平放在床上,坐在床边,凝神望着田悟修熟悉的眉眼,良久良久,终于忍不住用手轻轻抚上田悟修的脸颊,触手微微发烫,好似有些甚么物事顺着他眷恋不去的手指流进自己的心里。 田悟修的呼吸不太稳定,眉头紧蹙,他伸指试图抹平田悟修的眉头,却听昏迷中的人似乎说了甚么,他俯身过去侧耳倾听,只听呼吸微促,破碎低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翻来覆去只有四个字:“云华,快逃!” 他忍不住心中酸楚,低声道:“只叫我快逃,自己宁可被烧死,也不肯动用司水之力,你是不是傻?” 昏迷中的田悟修仍旧翻来覆去重复着:“云华,快逃!” 声音喑哑,绝望,便像一块大石,重重砸进了云华的心里。千年的分离,千年的思念,他知道田悟修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可是偏偏甚么都不能做,直到田悟修这次走火入魔,他再也按捺不住,强行夺舍,用小云华仅会的那点点御水术把田悟修救了下来。术法虽然初级,但他熟稔水性,普通术法在他手中施展出来,便有奇效。 可是这次强行夺舍,积攒了无数年的力量一下子用光,势必又要回去休眠,能与田悟修这般相依的时光,不多了。 他用手轻轻覆上田悟修的胸口,掌心下的皮肤滚烫,肌理分明,心跳声和他一样,如鼓。 勉强凝定心神,感受他体内狂乱的灵气,一点一点导引归流,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田悟修的呼吸渐趋平稳,体温也渐渐降下来。 云华终于放下心,待要撤手,床上的人陡然间睁开双眼,双手齐出牢牢抓住云华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望怀里用力一带,云华猝不及防,跌倒在他怀里,被田悟修将整个人死死抱住。 云华本能地挣扎,温热柔软的嘴唇已落在他的颈子上,凌乱滚烫的气息喷在皮肤上,激得他起了无数暴栗。 田悟修明显还没清醒,亲吻越来越用力,呼吸粗重,甚至急不可待地开始撕扯云华的衣衫。 这种亲密远远超出了云华的想象,他不管看了多少话本,多少图册,都不像今日这般让他感觉仿佛从灵魂深处开始的颤抖。 腰带被用蛮力扯开,衣袍分向两边,田悟修搂抱他的力量大的吓人,将他死死压在自己身上。 一双手伸进衣袍下面,点燃了一路火焰,云华听到自己喉咙深处溢出一个陌生的声音,破碎,颤抖,他感觉自己似乎连手指都是软的,忍不住反手回抱住不晓得何时已翻身压在自己身上的田悟修,本能回应着他的亲吻。 曾经看过的那些图画和文字一幕幕流过他的心头,虚心好学的云华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 肌肤相亲,呼吸相闻。 原来,这才是双修。 云华一遍遍亲吻着田悟修的眉眼,深深叹息了一声。 白光卷过,他软倒在田悟修胸口,晕了过去。 田悟修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洪祜的洞府,这里被草草收拾了一下,勉强收拾出几个能住人的屋子,傀儡身上带着一个明显灼烧出来的巨大的巴掌印,正在面无表情的修窗户,听到这边的动静,转头看了田悟修一眼,用平平板板的语气说:“师父说,请师兄醒了去他屋子里一次,有话要说。” 这个大巴掌印就好像是扇在田悟修脸上一样,他只觉头脑发晕,心头一片混乱。 他记不清所有细节,仅存的记忆支离破碎,但就现有的这部分零散记忆来看,毫无疑问,他犯下了不可弥补的大错。 火烧青柏山。 还有,云华。 那些近在咫尺的低吟喘息和手掌下温软柔滑的触感是如此真实,那种迷乱颠倒时的狂喜和满足,他至今回想起来还无法自抑。 还有那些在耳边的甜蜜低喃:“修修。” 是云华。 是云华回来了。 然而又不是云华。 突破第九层之后,田悟修对于周遭事物的感知强了不晓得多少倍,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感觉到云华的魂魄正陷入虚弱的沉睡,而另一个活泼泼的魂魄就在不远处,刻骨铭心的气息仿佛依旧萦绕在怀中。 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身边的这个云华。 走火入魔甚么的,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是在找借口,如果平日里没有存下那些龌龊念头,怎么会在神智混乱的时候做下错事? 傀儡道童见他脸色青白交加,坐在窗台上凉凉道:“隔壁有一个,和你现在脸色一模一样,你们俩站一起,倒是挺像一对凶巴巴的门神。” 看来云华心情也不好。 田悟修心里更难受,但回避总不是办法,他硬着头皮站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这几间损伤不大的屋子是连在一起的,出门一拐弯就是云华现在的屋子,站在门口,田悟修脚下似有千斤重,踟蹰良久,才鼓足勇气抬手敲了敲门:“云华。” 隔了一会,听到门里的回答,不似平常的清亮,有些沉闷:“我现在不想见你。”声音微微带着鼻音,竟似乎是哭过的。 田悟修心口犹如被重锤狠狠打了一下,痛彻心扉,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甚至有几分哀求的轻声道:“云华,别哭,求你开开门,打我骂我,哪怕杀了我都好,你别哭。” 又过了一会,门里终于响起踏踏的脚步声,门呼啦一下打开,露出云华微微发红恼怒的脸:“我打你骂你作甚!我是气我自己!” 田悟修一呆,出现在他眼前的云华竟在一夜之间长高了许多,甚至比他还高一点,不再是少年人那种稚嫩柔软的线条,竟分明是当年初遇时的模样,身材修长,眉目如画。 云华一把将他拉进门里,重重关上门,将他抵在墙上,盯着他的双眼问道:“你老老实实回答,以前是不是就认得我?” 田悟修又是一呆。 云华恼火道:“我醒来时,脑子里多了好些记忆,好多和你有关,还……”他脸一红,没有说下去,“而且这个身体几百年也长不大,偏偏你突破第九层,我一下子就长大了这许多,想不承认也不成,我就是那个司水星君转世对不对?” 田悟修犹豫了片刻,道:“我也不清楚算不算转世,云华,嗯,司水的魂魄还在沉睡,你体内却另有凡人的三魂七魄,这个……” 云华将一直攥着的手伸到田悟修眼前张开,掌心是那枚魂珠:“那天静室里头着了火,我在外头怎么喊也喊不醒你,正着急,这枚珠子就自动飞过来,一下子钻进我额头里,然后我就好像被甚么东西包裹着,一句话也说不出,身体也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瞧着。”他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一些,仿佛在回忆,“我看着你满身是火向我走过来,听你一遍遍说着,‘云华!快逃!’然后他睁开眼随随便便就把你身上的火灭了,师父还对他跪拜,还……”他再次语塞,脸涨得通红,“他还和你……和你……”他忽然重重推了一把田悟修,将他推的撞在门板上,后背生疼,“我……明明应该生气的!他竟然用我的身体和你……和你……可我……可我偏偏感觉好欢喜,我……”他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为甚么,就是……就是……” 他再也说不下去,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垂下手,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田悟修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搂住云华的肩膀,云华先是一挣,然后便不由自主放软了身体,任由自己靠进田悟修的怀里,田悟修微微用力收紧双臂,心中柔情无限:“云华……” 云华抽抽鼻子,委屈道:“他趁你昏迷,用我的身体和你……那样,我本该生气的,可是说到底,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这样子,难道我就能摘的干净?总之,你忽然从大师兄就变成了……变成了……我……我就是觉得特别气,气他,气我自己,我……”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大喊一声,“这算是什么事啊!” 田悟修又是心疼又是感动,他扳过云华的脸,笨拙地擦去他脸上的泪珠,柔声道:“和你无关,都是我不好,当时我神智不清,失了控制,才铸成大错,你不怪我,我心里更难受。云华,别哭,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随便你对我做甚么都好,只要你别哭。” 云华瞪着田悟修,半晌,一口咬上他的脖颈,带着浓重的鼻音含糊道:“我要吃酱肘子!” “……好。” “还要……还要麦芽糖!要最好吃的那种!” 田悟修侧头轻轻亲了亲云华的头发,声音温柔的醉人:“好。” 云华把脸贴在田悟修颈侧,双手揪住他衣服,似乎犹豫了很久,忽然低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当时不是他,是我,你会……嗯,会那样做么。” 田悟修一怔:“我……不会。”他坦然道,“你还小,我再禽兽,也不能对小孩子下手。” 云华滞了滞:“可我……现下已经长大啦……”声音越来越低,尾音几不可闻,终于消失在一个让他战栗的亲吻里。 田悟修伸手捧住云华的脸,唇齿相依,低低叹道:“是啊,你终于,终于长大了。云华,我何德何能,得你垂青。” 云华的脸颊酡红如醉,声音飘渺,仿佛在做梦:“我不知道,不知道,师兄,你这样待我,我心里欢喜的仿佛要炸开。”他的嘴唇不由自主追寻着田悟修的,“昨天,我身不由己,竟到现在才明白,为甚么他宁可忍受那样多的磨难也要和你在一起……原来,与喜欢的人在一起竟是这样的欢喜……” 他像一只天真的小兽,本能地遵循自己心底的欲望,呼吸渐促,四处寻找仿佛能安抚内心躁动的爱人肌肤的温度。 田悟修按住他的手,略有些尴尬道:“别闹,青天白日的,师父还在等着我问话。” 云华浑身都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可我,我不甘心!凭甚么你肯和他……却不肯……”田悟修忽然紧紧将他抱在怀里,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样的。云华,我看得你比我眼珠子还重要一万倍,昨天一时糊涂做下错事,但绝不可一错再错。我想和你在一起,但,绝不会再如此草率,如此轻慢。”他轻柔地吻着云华有些发红的眼睛和鼻尖,“只要你愿意,我整个人都是你的,可是,不是现在,不是在……”他有些恼火的扫了一眼门口,那里傀儡的气息简直清晰的不得了,“乖,听话。”他安抚似的亲了亲云华的额头,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拉起他的手,柔声道,“我们现在去见师父,回来,我给你做酱肘子,做麦芽糖。”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两个人嘴里和他说话,眼神却时不时碰一下,脸红耳热的暧昧情景,洪祜硬是装作没看见。他原本还有些担心这二位天雷勾动地火闹了这么一出,田悟修这个死心眼又要说甚么那个云华这个云华的蠢话,不过看二人现在这个样子,分明是蜜里调油,倒不用他来多嘴了。而且很明显现在的云华不是那个司水星君,他更一身轻松,便甚么都不提,只假模假样咳嗽一声,交代了一些火灾的善后事宜。这场大火是田悟修惹出来的,他来收拾首尾责无旁贷。交代完了,老狐狸拍拍手心情愉快,道:“我事忙,没空检查你们两个人的进益,悟修是大师兄,你师弟的日常修炼,你要认真负责。以后,云华的功课就交给你了。”他眨眨眼,又很不怀好意地补了一句,“洞府给烧成这样,静室被毁,匆忙间重建也麻烦,我打算把现在悟修的屋子改建一下做静室,在修好之前,悟修先和云华住一个屋子罢,你们师兄师弟的,也好多交流交流。” 云华一时还没明白过来,田悟修已经暗地里咬牙切齿上了,看这个老狐狸坏笑憋都憋不住,就是打算看好戏来着。 他咬着牙答应一声,拉着云华走了,留下洪祜在背后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尖尖的耳朵不知甚么时候出来了都没注意。 云华跟着田悟修一路走进临时搭建的厨房,坐在小杌子上,托着腮看田悟修忙忙碌碌做饭,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我忽然变了样子,师父一句话都不问,而且那晚上司水星君出来,他也不奇怪。师兄,你们都知道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对不对?这些年只瞒着我一个人。” 田悟修两只手都是面粉,怕蹭云华一身,索性俯身在云华头顶亲了亲,柔声道:“你当年转生为一个小小婴儿,纯真无邪,又不记得前尘往事,快快活活的长大可有多好,师父要是早早和你说了,只是让你平添无穷烦恼,他是为你好,你别怪他。” 云华和他对望,眼中充满探寻的意味:“要是他一直不出来,你们会不会就一直瞒下去?你天天看着我,心里却在想着原先他的样子,对不对?” 这句话宛如一根尖刺,直直扎入田悟修的心里。他万没想到云华如此敏锐,一时怔在那里,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云华低下头:“你别说了,我明白了。” 厨房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大锅里水花翻滚的声音。 过了良久,田悟修艰涩的声音响起:“当年,你近乎形神俱灭,只留一颗残缺的魂珠,我只恨自己不能以身相代,幸好天君网开一面,指了一条明路,但前路漫漫,崎岖多舛,我没甚么本事,唯有埋头苦修,盼着能早日修成正果,将你救回来。本来,我以为便要这样一个人度过千年万年,直到大功告成那一天才能再见到你。谁知天君慈悲,竟让你提前来到我身边,虽然你不记得我了,可我还是非常感激,可是又非常矛盾。云华,在我心里,你和他原本就是一体,从来也没甚么分别,只要你过得快活,便……便不记得我了,又有甚么干系?你这般天真无邪,若能这样子快快活活一辈子,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我何必把你不记得的前世强加给你,让你和我一起痛苦?若有一天,沉睡的魂魄碎片醒来,你能想起前世,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自然千肯万肯,可是你若是一直想不起来,或者,不再想和我在一起,要回去做你的司水星君,我一样心甘情愿。”他垂下眼帘慢慢搓着手上的面粉渣,声音变得非常低沉,“便是此时此刻,你仍旧可以依着自己的心愿选择,属于你的司水神力,只要你开口,我立时原封奉还,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长久的沉默之后,云华小心翼翼的凑过来,伸出手环抱住田悟修,主动吻上他的嘴角,然后,无师自通的撬开田悟修的嘴唇,试探着,寻找那曾经让他战栗不已的温柔。 还烧着的锅灶传来一阵锅烧干了之后焦糊的味道,云华背着手做了个手势,将水缸里的水一大半引出来劈头盖脸浇灭了灶中的火,一小半化成团团大雾,将整个厨房包裹了起来。 这个术法,用的实在恰到好处。 大雾中,发出叮叮咣咣甚么东西掉落的声音,然后是一声似乎被堵住的低低的惊呼,再然后…… 再然后,偷偷溜过来想听壁角的傀儡被洪祜一把拎走了。 洪祜很是郁闷的想,看来,今天是无论如何也吃不到田悟修做的饭了。 自从田悟修那个所谓的“绝不会再如此草率,如此轻慢”的誓言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云华轻而易举打破,用傀儡的话说,田师兄大概是恋奸情热,破罐子破摔了。 洪祜也算是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一天到晚看这两个人腻腻歪歪也觉得有点齁。 田悟修偶尔反应过来,看到傀儡一脸眼瞎了的表情还会有点尴尬,云华却对旁人的眼光全不在意。 他终于得偿所愿,满心欢喜之余隐隐约约有种把那个司水打败了的小得意,全然忘记了那个可恨的司水就是他自己这个事实,更萌生了强烈的占有欲,只恨不得时时刻刻和田悟修黏在一起,把其他人的目光都挡住。 白天还好,田悟修除了监督云华习练术法,还要亲自下厨安抚大家的肚子,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时不时的眼神交汇,会心一笑,让云华心生甜意。到了晚上,夜深人静,初识情事的一对小情人共处一室,便是挡也挡不住的烈火燎原,简直又要把洪祜的洞府烧化了。 开始可能只是指尖的偶然相碰,然后两根手指便开始相互纠缠,指尖滑过,一路难耐的麻痒。抬头望过去,四目相对,对面的人眼波温柔如水。 不由自主被吸引,不由自主靠近,紧紧贴着他,寻找到那个甜蜜的所在,小心翼翼的轻轻触碰,再慢慢加深,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的温度。 忍不住想要更多,想把这样的气息这样的味道这样的温度全部占为己有,于是伸出手将他抱得更近,肌肤相贴,从喉咙深处烫出无声的叹息。 这样的诱惑,天真热情的云华完全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他总是会屈服于内心的渴望,战栗着寻找那些温柔又甜蜜的感觉。 云华如此,田悟修又哪里能够清醒。 千年的渴望,千年的等待,千年的分离,在此时,似乎已经圆满。 能这般日日和云华相拥到天明,似乎,便是那个梦寐以求的长长久久了。 似乎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在他耳边低喃着:“你已经得到他了,已经得到他了……” 不用再日日枯坐静室忍受那些长久的孤寂,不用再忍受那些痛苦和挣扎,那个白衣乌发,长袖曳地,仙姿玉质的人,已经是他的了,甚么都不用再做。 在远离相拥而卧的两个人的角落,躺在匣子里的魂珠在寂寂沉睡,只偶尔发出些似有若无的波动。 过了一段时间,洪祜收到蓬莱仙君的一封传书。 青柏山修道者云集,这场大火便惊动了不少人,蓬莱仙君也是其中一个。他略推算了一下,便明白了问题所在,连忙来信,一来是叮嘱那些仙药不能再吃,二来是邀请田悟修与云华去蓬莱一聚。 除了师父这个号称神仙却没甚气质操守的人之外,云华没见过其他神仙,不免极为好奇,尤其蓬莱宫在他记忆中还有那么多毛团子,早就神往已久,此番蓬莱仙君相邀,云华简直兴奋得不得了,他接过洪祜交给他的信,兴冲冲拿着便去寻田悟修。 田悟修正在厨下忙着,今天是五月初四,明天端午,他正在泡糯米豆子红枣和粽叶,准备腊肉等等馅料,打算明天包粽子,云华来的时候,他满手都是水,便没接信,只笑得一脸宠溺,看云华兴高采烈的比比说说:“那个蓬莱仙君说他家刚刚孵出一只小凤凰!嘴角还是黄的已经会喷火了!还有几只才断奶的白虎!师兄,我们去蓬莱宫玩几天好不好?” “从小到大你也没出过青柏山,既有蓬莱仙君相邀,咱们就去玩几天。”他拿几块干净细棉布,把几个泡着食材的大盆一一盖上,擦干净手,揉揉云华的头,“说起玩你就这么高兴,今天的术法练得怎样了?” 云华被揉的一低头,笑嘻嘻道:“你要看看么?” “好啊。”田悟修道。 云华一把将信塞到田悟修手里,抬手做势,口中念念有词,屋角水缸里的水猛地涌起,拧成一条水龙,向田悟修冲了过来。田悟修笑笑,放出几条火龙原模原样挡了回去,他功力高过云华远甚,一边控制着水火,不使波及厨房什物,一边随手应付云华的攻势,一边漫不经心地打开手上的信细看。 云华见他这般小瞧自己,心中不忿,攻势更猛,同时悄悄又做了个手势,方才田悟修不注意洒在地上的水无声无息的开始聚拢,慢慢积成一个小水洼,水洼中的水逐渐凝结,变形,变成一条细细的冰锥,趁着田悟修低头的时候忽然暴起,刺向田悟修后心。 凭他现在的本事,别说一条冰锥,就是千条万条也伤不到田悟修分毫,谁知便在这当口,围绕在田悟修身周的无数火焰在一瞬间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冰锥在云华的惊呼声中,直直刺入田悟修背心。 田悟修向前一冲,踉跄几步才站稳,云华已慌慌张张冲过来扶住了他,急得手足无措:“师兄!师兄!没事罢!” 田悟修反手将背后的冰锥抹掉,衣衫被刺破了一个小洞,缓缓沁出血来。他强笑道:“没事,我一时分心,竟被你偷袭到了。” 云华心急如焚,推着田悟修转过身去,要仔细查看背后伤势,却被田悟修一把拉过抱在怀里,抱的极紧,头也紧紧按在他肩膀上。 他不明所以:“师兄?” 田悟修半晌不说话,胸口急剧起伏,半晌,才哑声道:“我们现在就走,去蓬莱宫。” “啊?”云华不明白,“明日端午,粽子要拿去那边包么?那腊肉要多拿一些,那边人多,我怕不够分。” 田悟修微微一怔,本能答道:“要是不够分,腊肉粽子就只给你一个人吃,放心。” 云华欢喜地望他怀里拱了拱,忽然又想起田悟修的伤势,用力从他怀里挣出来,不由分说一把剥下田悟修的上衣,确认伤口的确无碍,他引了点水,小心翼翼清洗伤口,又凝了一片薄薄的冰贴在伤口处止住缓缓流出的血,才舒了一口气,道:“好在伤口不深。” 田悟修感觉到背后那一点冰凉,轻声道:“你已经学会凝华术啦,进益好快。” 云华登时喜笑颜开:“是罢是罢,我也觉得我好厉害。” 田悟修望着他的笑脸,只觉心中沉甸甸的,沉重到,竟有些疼痛。 东海,蓬莱宫。 一路上心事重重的田悟修一进门就被热情的毛团子们围住了,他原本手上拎着的大包裹被几只仙鹤趁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伸长了尖嘴叼了过去,还没等咬开系的很结实的布结,又被一只猴子抢到手,猴子抱着包裹跳上树,冲下面做了个鬼脸,找了一根结实的大树枝蹲下,刚要打开包裹,忽然浑身一僵,像一截木头一样从树上栽了下去,包裹被稳稳当当接在树下的云华手里。 他回了被冻成冰坨的猴子一个得意洋洋的表情,道:“敢抢我的东西,哼!” 屋子里传出大笑,随着笑声,蓬莱仙君缓步走了出来,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云华很久,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星君,很久不见。”说完忽然一把抓住云华拽向自己,用力抱了一抱,很费了一些力气才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放开手,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星君无恙,我心甚慰。” 云华其实是头一次见他,但记忆中可以找到许多和这个仙人在一起的过往,在很多很多年前,他们是好友,云华做司水星君时难得的,可以以命托付的好友。 一时间,有些好像属于他,却又好像不属于他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一句话:“很久不见,仙君,别来无恙。” 蓬莱仙君含笑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才看一眼被毛团子们层层叠叠压在下面的田悟修,微笑着抬手相让,道:“二位请进。” 田悟修狼狈不堪地从毛团子堆里逃出来,头上顶着几根不知道哪只坏鸟飘落的细羽,身上五颜六色粘着无数绒毛,衣衫下摆还有一处很可疑的浅黄色痕迹,闻这味道,八成是哪只胆大包天的小兽在这里撒了泡尿。 云华抱着包裹笑弯了腰,看田悟修在那里浑身拍拍打打,坏心眼的也不去提醒他头上还有几根羽毛的事情,蓬莱仙君伸手召来一只胖墩墩灰扑扑长着一双绿豆眼的小胖鸟,递给云华看:“这是信里和你提过的小凤凰,要不要抱一下?” 云华的注意力立时被吸引了过去,把包裹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摸了摸小胖鸟毛茸茸的脑袋,问:“这就是凤凰?它怎么长得这样胖?七彩的羽毛呢?还没长出来吗?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一只鹌鹑。” 小胖鸟大约是听懂了它的话,气咻咻的抬头对着云华的脸张开嘴,喷出一股细小的火苗,云华吓一跳,随即喜出望外:“它真的会喷火!”他凑近些,挠了挠小胖鸟蓬松的脖子,“小凤凰,再喷一个火看看。” 小胖鸟不负众望的对着云华凑到跟前的脸“咻”地又喷了一股火,被云华随随便便伸指弹灭了,还附带无情地嘲笑:“太好玩了!” 小胖鸟又羞又恼,将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藏进蓬莱仙君的手心,再也不肯看云华一眼,云华绕着蓬莱仙君的手转圈,想方设法逗引小胖鸟抬头,正笑得开心,忽然手一紧,是田悟修伸出手握住了他的,他一惊抬头,就见田悟修正一脸戒备的望着不远处一个白衣男子。 那男子一双眼紧紧盯着云华,口唇颤抖半晌,大踏步走近来单膝拜倒,口称:“星君!属下……属下有罪!” 是……邗江! 云华从自己记忆中找到了这个人。 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慢慢爬上心头,他放开蓬莱仙君的胳膊,直起腰,垂目看着跪在脚前的青年,一言不发。 长久的沉默压得邗江几乎喘不过气,他终于伏倒在地,道:“星君,邗江有罪,望星君恕罪!” 云华感觉到田悟修的手心一会冰凉一会滚烫,他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慰,对邗江道:“哦,我却不知你何罪之有。”语声平淡至极,仿佛是在闲话家常。 他抬头望向冷眼旁观的蓬莱仙君,微笑:“仙君,今日是凡间的端午,不打算请我们进去吃粽子么?” 蓬莱仙君展颜一笑:“自然要请,不过是你们请,田道友的手艺,我可很久没机会品尝了,今日定不能轻轻放过。” 三个人说说笑笑着并肩走了进去,田悟修没忘记他的大包裹,云华终于把小胖鸟抱进了怀里。 邗江拜倒在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走在最后的蓬莱仙君将门轻轻闭上,转身的瞬间向邗江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眼。 仙童奉茶下去后,蓬莱仙君正色解释道:“当年田道友上蓬莱仙路之前,将那位道友留在了我处,后来诸多变故,田道友成仙,星君历劫,青华帝君将邗江道友召去训斥了一通,便贬来我处,做了蓬莱仙路的守门人。我知你二人定对他心存芥蒂,本意是不让他来相见的,无奈邗江道友是青华帝君亲派,不受我管辖,我却命令他不得,因此……”后面的话,他没有说。 大约是这里的毛团子一天到晚大闹天宫的缘故,蓬莱仙君的屋子里几乎没有甚么家具,地上倒是铺着软软的厚垫子,垫子正中摆了一张小几,三人便坐在小几旁边说话。 云华旁若无人地靠在田悟修身上,两条长腿盘起来,将小凤凰拢在怀里,低头捏着田悟修带来的米粒试着喂到小凤凰嘴里,小凤凰却抵死不吃,小脑袋晃来晃去一个劲想啄云华的手指,他轻笑着躲开,抚了抚小凤凰的头,道:“我知道仙君是身不由己。”他的口气中微微有几分揶揄,“那个邗江,自然也是身不由己。” 这口气和平时的云华差别太大,蓬莱仙君素知他秉性温柔和顺,没料到竟能说出这样略带挖苦的话,心中一凛,不由自主望向田悟修,却见田悟修似乎也有些惊讶,但眉宇之间依旧一片温柔。 他顿了顿,没有接口,道:“阔别千年,星君昔日风采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实在可喜可贺,只是魂魄不完,总是不美,不知田道友修炼进益如何?” 田悟修脸色苍白,迟疑良久,方道:“刚过第九层。” 蓬莱仙君点点头,安抚道:“此事急不得,原先那些伐筋洗髓的药是不能再吃了,你二人且在此盘桓几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该怎么做。” 田悟修紧紧拉着云华的手,默默点了点头。 蓬莱仙君一拍手,笑道:“好了,其他事暂且不提,咱们今日好好过个端午节,包粽子!” 他早有准备,厨房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田悟修打叠精神,精心弄了一席酒菜。另有蜜枣粽、腊肉粽、鲜肉粽、红豆粽、八宝粽等七八种粽子,热气腾腾装了一大盆。 端午节人间要喝雄黄酒,蓬莱仙君自然也备了不少,云华量浅,又闻着雄黄酒药气扑鼻,便没喝几口,蓬莱仙君看出他不喜欢,便端出一个小坛子,笑道:“星君可还记得这梅花酒?” 云华一愣,问:“是你酿的那种梅花酒?” 蓬莱仙君点头。 云华一时间有些恍惚,模糊的记忆从心底翻起,疼痛,迷茫,温柔,还有,怦然心动。 那是和田悟修初遇之前,司水星君在蓬莱宫一场大醉,喝的正是这梅花酒。 他怔怔地接过杯子,浅浅尝了一口,清香、甜蜜、微苦,带着凛冽的花香,是记忆中的味道。 不知不觉一口口饮下去,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遥远,田悟修抱起醉倒的云华,小心翼翼送进卧房放在榻上,极轻极轻地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蓬莱仙君还在厅里一口口喝着梅花酒,见田悟修回来,淡淡问道:“星君魂珠可带在身上?” 田悟修从怀里摸出那枚魂珠,轻轻放在小几上。 蓬莱仙君捧起魂珠,心念微动,魂珠在他手上渐渐开始发出莹白的光,光芒吞吐,渐渐凝成一层薄雾,雾中飘飘渺渺映出一间大殿,大殿中一片素白,没有什么繁复的装饰,幔帐低垂,幔帐后隐约有个人平平躺在榻上。 幔帐无风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榻上那人的脸,双目紧闭,长长的头发铺开在枕上,显得脸色异常苍白憔悴。 云华! 田悟修不由自主哽咽出声,猛地扑上去要抓云华的手,却抓了个空,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幻影越来越清晰,榻上的云华仿佛近在咫尺,田悟修望着他苍白的脸,心如刀绞。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邗江犹如幽灵般立在门口,他的目光与蓬莱仙君交汇了一下,随即转开望向田悟修,田悟修心神大乱,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 邗江咬牙低声道:“星君,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恕罪!”说罢猛地拎起手中的刀子,横刀加颈,用力一割,血从割开的颈子处喷出,邗江浑身浴血,和身向田悟修扑过来。田悟修悚然一惊,本能地抬起手要阻挡,却挡了个空,邗江整个人似乎化成了一个虚无的影子,转瞬间便没入了他的身体。 田悟修浑身登时红光大作,隐隐然竟有火光从他身体里透出。他的脸色越来越红,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蓬莱仙君冰冷的声音慢悠悠响起:“你还记得昔日的誓言么?” 还记得昔日的誓言么? “云华为你天人五衰,为你魂飞魄散,为你沉睡千年,苦苦等待,如今的你,还记得昔日的誓言么?” 天人五衰,魂飞魄散,沉睡千年。 “贪恋欢愉,沉迷情关,他年少无知,你也无知么?田悟修!你是不是已经将他忘了!” 田悟修一颗心仿佛撕裂一样痛,他浑身发抖,喃喃道:“没有忘。” “没有忘!”他嘶吼着,“我没有忘!云华,我从没有一天忘记云华!” “你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云华。”蓬莱仙君的声音森冷,带着仿佛刚从深渊最底层爬上来的寒意,“而且,不需要你还给他司水之力,他也活得好好的,还与你同眠同起,鱼水交欢。你平生之愿已足,是不是便想这样一直一直过下去,我说的,对不对?” 田悟修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你若继续修仙,唤醒沉睡的云华,将司水之力还给他,现在和你出双入对的云华便会被彻底吞噬,你不愿这样,又放不下原来的云华。田悟修,两个云华,你到底要选哪一个?” 到底选哪一个? 两个云华,到底选哪一个? 田悟修通身火光大作,面色狰狞,牙齿格格作响,隐隐然有入魔之相。 原本已经睡着的云华被这边的声音惊醒,循声晃晃悠悠摸过来,立在门口,见到了那个沉睡的影子,见到了近乎狂乱的田悟修,见到了小几上的魂珠,见到了面色阴沉的蓬莱仙君。 他的酒意一下子就飞了。 出门前,田悟修特意叮嘱他带上魂珠,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觉得自己是应该生气的,但看着田悟修的样子,却只觉得心疼的要死。 他大踏步走进去,抓起魂珠,抬脚踹飞小几,几上的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菜翻酒撒,一塌糊涂。 云华的幻影在空中剧烈的晃动了几下,消失了。 云华收起魂珠,回手一把抱起田悟修,用凝华术暂时压制住田悟修身上不断升腾的火焰,望着蓬莱仙君,冷声道:“你这是做甚么。” 蓬莱仙君避开他的目光:“帝君有令,司水之位空悬已久,四界不稳,要我等帮一把,助你早日归位。” “帮一把?”云华的语气平淡,却隐隐然带着几分压迫感,“让邗江以神仙之躯献祭,直接提升师兄的功力,他被迫提前进入关口,然后你再用言语乱他心神,明知我与司水魂魄暂时分开是他最大的心魔,偏偏就用这件事来激他。你们打算的分明是故意激他入魔,到时候天雷降下,将他亟为飞灰,不声不响地去了这根眼中钉肉中刺,连天君都说不出甚么。”他紧紧抱住田悟修,声音压得低低的,一字一顿,“我只是不明白,帝君这样做情有可原,你却又是为的甚么?” 你却又是为的甚么? 蓬莱仙君默然不语。 田悟修在云华手中拼命挣扎,身上哔哔剥剥不断响起炸裂的声音,他身上一时闪过红光,一时闪过白光,面上神色显得极为痛苦。 蓬莱仙君低声道:“云华,你已经得偿所愿,和他双修一场,该心满意足了,该醒了。你是纯仙之体,高贵无比,他便修成了仙,最好也不过像我一样做个散仙,你们之间地位天差万别,就算帝君饶了他,就算他能和你在一起,心里也不快活。不如让他就此去了,他为你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功德深厚,转世也必然投个好胎,大家都好。你这般……好,若想双修,天上地下多少人等着你挑,你又何必苦苦抓着一个凡人不放?” 云华点点头:“原来你是这个意思。”他轻轻一笑,“天上地下多少人等着我挑,我偏偏一个都不要。”他收紧双臂,低头在田悟修额头上吻了吻,“无论是你蓬莱君,还是别的甚么人,都很好,可我偏偏不喜欢。承蒙天君照顾,我如今也有了凡人的三魂七魄,便是死了,也能和他一起去投胎。” 他高高举起那枚魂珠:“甚么纯仙,甚么星君,甚么神力,若不能和他长长久久,旁的,甚么我都不稀罕。” 他用力将魂珠掷落,啪的一声脆响,魂珠落地,炸开无数光点,在空中略略停留了片刻,便潮水般猛地涌入云华的额头。 刺目的光芒蓦然暴涨,一红一白交融在一起,片刻之间凝成一个巨大的球,仿佛蚕茧,将两个人笼罩在里面。 蓬莱仙君抬起手中一直拎着的酒壶,就着壶嘴长长的喝了一口,然后将壶中剩下的酒慢慢洒在地上,轻声道:“邗江,你若有知,会不会后悔?” 尾声 这颗大蚕茧就像一颗蛋,被养在天君的水池里,很多年没有动静。红白相间的蛋壳上爬上了许多藤壶水草,久而久之,渐渐的被人遗忘。有一次天宫开宴,仙娥端着酒壶从旁边路过,失足绊了一跤,酒壶倾洒,有几滴酒溅在蛋壳上。 蛋壳微微一颤,随即几声轻响,跟着裂开了几条细缝。仙娥大惊失色,慌忙喊人,天宫此时人来人往,便有许多仙人听到声音,过来看。 便在众人众目睽睽之下,蛋壳的缝隙越来越大,里面透出莹白色的光,然后有两只手伸出来,扒住向两边一分,钻出一个人来。 长发曳地,容颜胜雪,长长的眼睫下,是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他刚一探头,见到外面这么多人,明显吓了一跳,又缩了回去。听蛋壳里面悉悉索索半天,又探出一颗头来,这回换了一个人,模样也算俊秀,但比起之前那个人来就差的远了。这人望周围看了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那个端酒的仙娥身上,问道:“你方才拿的酒是不是麦酒?谁酿的?能不能告诉我?” 仙娥一脸茫然,众仙更是议论纷纷。 蛋壳里头似乎听到有人小声抱怨了一句,问话这人缩回头,对蛋壳里的人小声道:“那麦子定是好麦,我想弄点来给你做麦芽糖。都答应好多年了,一直没兑现,我这不是着急么。” 麦芽糖?众仙绝倒。 蛋安静了一会,半晌,水池咕嘟咕嘟开始冒泡,没过多久,漫天大雾将整个水池遮得严严实实,既看不见里面的动静,又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正在众仙在这边七嘴八舌猜测的时候,天君已闻讯赶来,将整个天池连水带雾带那颗裂开的大蛋一股脑揣进袖子带走了。 第二天,天宫便传出消息,沉睡多年的司水星君醒了,复归本位,不日继任青华帝君之职,众仙自然纷纷恭喜。然而随即又是一条消息,天宫新进仙君,司盐,兼任人间在天界的代表,凡涉及人间事,都需在司盐仙君这边走一遭。 没等众仙消化掉这第二条消息带来的震惊,第三条消息接踵而至。 司水星君和新进的司盐仙君不日大婚,邀请众仙前来观礼。 从没参加过天界婚礼的众仙纷纷如期涌来,却惊讶的发现婚礼上居然没有新娘子,只有两个新郎,正是那天在蛋里冒过头的两个。不过婚宴酒席实在太好吃,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下去的众仙表示完全不计较两个新郎谁上谁下的问题,倒是围着亲自下厨做出这顿酒席的司盐仙君,认真的探问他还打算不打算再办几次酒席,例如新婚三朝,新婚满月,新婚百日,新婚周年之类,多多益善。 司盐仙君搂着司水星君的腰,一脸宠溺地望着怀中人晶亮的双眼,微笑道:“只要云华愿意,我便日日操办酒席,也没甚么不可以。” 众仙大喜,纷纷上前敬酒。 但愿人长久,每天,都能吃上好吃的东西。 ———————————————————— 完结啦,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