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尊她总想偷懒 作者:文选与文 文案: 天上掉下一个神尊宝座,正砸栖缅头顶上。栖缅战战兢兢地坐上去,才发现――竟然要起早贪黑?不行不行,作为这个世界最有权势的女人,她必须学会偷懒。 要命的是,这偷懒也是一门技术活,一不小心这个造反了,那个又图谋不轨了,才闲下来片刻,又得撸起袖子上阵了。 本文主张无cp,感情线不重要,人物有点多。 正经文名《神熇》,这是《身为神的自觉》续篇。没看过前传没关系,不影响本文阅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女强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神熇(澹台栖缅) ┃ 配角:桓聂,高君岄,荣彝等 ┃ 其它:昭明神宫 一句话简介:我们只是更加接近本性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新婚 神熇元年,春,整个昭明神宫弥漫着喜气。 前代神尊的丧事已经成为过去,现任神尊的喜事,将洗涤污秽,给国家带来新的气象。但是,在这个时候,总有那么些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十八勋旧、巫族九姓之首、荣氏一族现任族长荣淖,一个老太太,正拄着一根拐杖,向着地上的人痛骂。 “亏你还是我荣氏子孙,连个吉日都算不好!新婚之夜不能同房,这是不祥之兆啊!” 荣老太太的声音跟着身子一齐颤抖,两句话说完,力气也似乎尽了。 “大人,大人……” 地上跪着的人发现不对劲,抬起头来,看见老太太还在那儿,略松了口气,转而又想起自己的处境,赶紧叩头道:“是小人的错,小人即刻辞去官位,回家养老。” 荣老太太像是没听见这话,她立在那儿,目光深邃,良久,才又发出轻轻的叹息。 这桩婚事,是新任神尊亲自定下的,荣氏一族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是福是祸,终究只有硬着头皮面对。 对于新任神尊,即神熇来说,她目前还是很满意的。新郎是她自己选的,之前已经由诸位祭司、长老筛选过好几遍,自然不会有太大问题。 新郎姓荣名彝,是荣氏一族现任族长的嫡孙。当然,身世并不是神熇首先考虑的问题。神熇第一次看见此人,内心毫无波动,多看了几眼,反倒是越来越耐看。然后,就这么定了下来。 婚姻大事,关系终身,尤其是神熇的婚事,是为国婚,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对于神熇自己来说,她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就此定下来,省却被人逼婚的痛楚,倒也实在。 新郎荣彝脾性温和,看上去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所以,当神熇不无遗憾地遣人告知“新婚之夜不同房”一事,得到了想要的谅解。 事发突然,不是神熇能决定的。新郎的宽厚,更增加了神熇的愧疚。她本能地想要做出补偿,什么都好,她已经是至高无上的神尊,还有什么给不了对方的? 但是,共处一室,面面相觑的尴尬,还是出乎神熇的意料。 “主上,时候不早了。” 荣彝坐在神熇对面,含蓄地提醒道。他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明日还要早起。” 本来,神熇听了前面一句,心跳猛地快了几分,面色也有些不对劲。结果,突然又听了后面一句,立刻就沉下脸。 身为神尊,要适应各种繁琐的礼仪,这些都可以学。最令神熇痛苦的,莫过于早起。虽然按照神国制度,神尊不必事必躬亲,但不知是哪一代神尊传下的先例,早起成了美德,后世不得不遵从。 神熇苦于早起,是从入宫继位那一日开始的。 “主上,”荣彝看到神熇脸色不好,便轻轻开口道。 神熇本来沉浸在回忆中,听了这一声,猛地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荣彝,挤出一丝笑容,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发出莫名的叹息。 “主上这么了?” 荣彝的关切再次到来。 “我……”神熇不自然地看了看荣彝,然后微微偏过头,“只是想起了已故的父亲。” 虽然这不是神熇此刻的真实想法,却由此开始了一个好话题,对话得以进行下去。二人说着说着,就忘了“时候不早了”这话。 直到外边想起宫人的声音:“主上,时候不早了,该歇下了。” 说这话的是尚宫靖屏,昭明神宫有两位尚宫,今日轮到她当值。 神熇脸上浮现不好的颜色,荣彝见状,赶紧道:“是臣的疏忽,主上该歇息了。” 新郎也这么说了,神熇就不好再说什么。本来新房里就一张床,因为不合时宜的事,又铺设了另一张床。这种新婚之夜就分床的做法,就是神熇也觉得隐隐不安,可是想到其中便利,也就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信王……”神熇顿了顿,这是荣彝的封号,事先征求过荣彝的意见。夫妻之间,本该有更亲密的称呼,可她说不出口,就连称呼对方的封号,也不像对方说出“主上”二字时那般自然。 “早点休息吧。” 憋了半天,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好用这句话草草收场。 荣彝倒是体贴,并没有让神熇难堪。 神熇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次日,精神自然没好到哪儿去,还要接受一群人的朝贺,精神恍惚间,脾气就上来了。 到了用膳的时候,神熇挑起一筷子青菜,已经煮熟的绿叶上,似乎有物体在爬动。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停在那儿,多看了几眼。 有只虫子,是活的,还在爬。 “去叫尚膳!” 眼尖的尚宫唐显如立刻喝了一声,神熇看了她一眼,面带不悦。 神尊的膳食里出现活虫,这还了得。于是,追根溯源,查到了负责洗菜的宫人。按照尚膳的说法,负责洗那一片青菜叶子的正是这个叫高君岄的。那么,一切罪责也该由此人承担。 不料,此人也是个性子极烈的,听了消息,当即拿出一把菜刀往手腕上割去。因为尚未定罪,不容她就此死去,所以被人救了下来。 “真狠,伤口深得见了骨头,袖子都能拧出血来。” 神熇听了宫人的禀报,亲自去见了那个叫高君岄的宫人。膳食里面有活的虫子,怎么也怪不到洗菜的人身上,高君岄自然是冤枉的。 “可惜了这只手,”神熇看了高君岄受伤的手,是左手,“不能再洗菜了。” 一旁的尚宫唐显如禀报道:“主上,医官说,她这只手保住了,就是不能干重活,摆设而已。” 神熇看了高君岄一眼,发现此人面无表情,如死人一般。她心念一动,吩咐道:“既然不能洗菜,就到本尊的寝宫里扫地吧。” 不仅没有责罚,反而调到神尊的寝宫做事,这样的结局,就是当事人也觉得不可思议。只见高君岄听了这话,眼睛立刻活了过来,趴在地上叩头谢恩。 看着高君岄那副模样,神熇不禁想起了一个人,她眉头一皱,不想再待在这儿。 “高君岄,十二年前入宫,是罪人眷属。入宫之日,即在膳房洗碗,上个月才调去洗菜。不到一月,就出了今日之事。” 唐显如小心翼翼地禀报关于高君岄的事,她悄悄察看神熇的表情。这位新主子,真是不好伺候。 “什么年纪了?” “回主上,高君岄今年正好三十。” “哦?”神熇颇感惊讶,以她看来,高君岄的年纪应该更大些。竟然只有三十,那些粗活果然令人显老。 “此人受了冤屈,不能白费一只手,唐尚宫就给她安排个轻松的活儿。” “是,主上。” 唐显如恭恭敬敬地道,她看着神熇离去的背影,觉得这位神尊身子到底单薄,不由一笑。当日,她就给高君岄安排了扫地的活,名为扫地,却可以“偶然”见到神熇,明眼人都知道是有意而为之。 “尚宫,主上这么会看重一个贱婢?”司膳杨幸是唐显如的心腹,对此事表示不解。 “主上的心思,我怎么知道。”唐显如不屑道,“倒是你,能不能少闯些祸!” 被训斥的杨幸垂着头,既不敢辩驳,也不敢说别的。她靠着这位尚宫,连人也矮了半截。 唐显如看着心腹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禁想起了高君岄,“怎么看,都不像是甘心洗碗的人。那副模样,会不顾一切往上爬吧。” 杨幸在一旁道:“此人非勋旧子弟,能否为咱们所用?” 唐显如白了杨幸一眼,冷笑道:“这种人,我可不敢用。” 说罢,她拍了拍自己的坐席,“只怕我这个位置,也要变成人家的。” 杨幸道:“尚宫请宽心,如今,主上大婚,信王那点事,就瞒着主上一人。一旦东窗事发,靖尚宫,可是吃罪不起的。” 唐显如道:“少幸灾乐祸,咱们也要居安思危。” 她想了想,又道:“那个高君岄,别得罪她,也别跟她走太近。” 杨幸虽然面上答应了,心里却不以为意。一个靠山都没有的小宫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第2章 穆镡 在神国,祭祀是一件庄严隆重而细碎繁琐的事,但却不能不尽心尽力完成。尤其是作为神的神熇,必须把该祭祀的神都拜一遍,才算完成了继位所需的所有礼仪。 这次祭祀的是圣母,地点在神都圣母庙。从昭明神宫到神都圣母庙,不算远的距离,布满了甲士。闲杂人等,一律驱逐。 神熇坐在马车里,微微打了个哈欠。第一次参加这种祭祀时,因为太紧张险些出丑,后来经历得多了,也就习惯乃至于厌烦了。 信王荣彝的马车在后边,祭祀这种事,等级尊卑分得明明白白。神熇没有要违背礼制的意思。 就在神熇打了个盹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边传来惊呼声,看样子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神熇走出马车,抬头一看,已经到了圣母庙大门前。又一看,才发现地上摆着一柄宝剑,形制古朴,有些年头了。那宝剑,是指着神熇这边的。 “主上,此乃圣母佩剑,如今剑指车驾,是有不轨之徒,应当派人搜捕。” 既然有人这么提议了,神熇也就遵从了。武士们四下搜寻,果然逮住了三名“刺客”,一审问,发现是甲子会的人。这个甲子会,是个以刺杀勋旧子弟为目的的组织,至今为止干了不少轰动的事,连神熇本人也挨过他们的刀子。 那时候,神熇还是个庶人,比不得今日。密谋行刺神尊,刺客当然该死,而作为保护神尊的卫将军穆镡,也难辞其咎。 “是臣失职,请主上治罪。” 卫将军穆镡跪在地上,认罪态度诚恳。他是神熇师姐崇宜迩的丈夫,素有“姐夫”之称。按理说,神熇应该宽容他,所以,暂时让他回去休息几日。 随后,神熇见了桓聂,也是寒微时的旧人。 “甲子会的事,交给你了。” 本来,桓聂就是负责缉捕甲子会的,但一直没有一个正式的官名。现在,神熇给了他一个神都巡查令的官,算是个文官。 桓聂得了官位,第二天就接了个大案。 卫将军穆镡,与艺伎游湖,艺伎落水,这位将军遂英雄救美,没想到美人没救成,自己倒成了孤魂,扑通掉水里后,再也没起来。 穆镡的夫人新邑君崇宜迩哭得着实悲伤,神熇看了也觉得伤心,只好收回了责备的神谕,改为追溯穆镡昔日种种好处。 但是,堂堂卫将军就这么死了,怎么也说不过去。有人认为,这是甲子会的阴谋,要桓聂去查一查。桓聂心想,卫将军穆镡为了一个艺伎落水而死,的确不合适,也就决定去看看。 “你看,这地方面上风平浪静,底下深不可测。” 源时庆也在桓聂的官署某了个职位,他指着那平静的湖面,煞有介事地说道。 桓聂略看了一眼,便问随行的人,“尸体打捞上来了?” “回大人,那地方凶险,寻常人都不敢下去。所以——” “所以现在也没捞上来?”桓聂语气加重,“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去找人。” 此刻,那一带已经被官兵围住,倒也没多少闲人围观。穆镡的夫人不在此地,据说是怕见了伤心,独自在家对子落泪呢。 赏金足够了,就有两个壮汉过来,他们下了水以后,半天不见上来,一同而来的家眷开始放声大哭。桓聂皱了眉,正令人取赏金,就看着两具尸体慢慢浮了上来,不正是刚才那两个人吗? 穆镡落水之后,再不见踪影。而这二人,竟然先浮起来,当然引起了惊慌。桓聂觉得事有蹊跷,再出重金,招募了好几个熟悉水性且不怕死之人,好歹将穆镡的遗体打捞上来。 穆镡被那艺伎紧紧抱住,而艺伎的头发被水草缠住,这是下水之人回禀的。 “查那个艺伎的身份。” —————————— 东市坊,是神都城达官贵人寻欢作乐的地方。桓聂虽然常来,倒也没熟门熟路,还是要靠源时庆带路。 “甘十六娘,曾经是这里的头牌。如今徐娘半老,还在混日子。” 顺着源时庆所指,桓聂看到一个女子,果然徐娘半老,尤迷死半个神都少年。 “对面那位,是宫内少卿安仲哲,常客,爱说笑。” 桓聂侧耳一听,发现这位安少卿说的可不是什么笑话。 “神都尹手下的刽子手,收钱收惯了。死囚要是没打点好这些人,砍个头能砍三刀。一刀见血,两刀见骨,三刀落地。” 安仲哲左右之人,闻言纷纷大笑。 “甘十六娘,跟穆镡也有往来。那艺伎,是她手下的人。”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桓聂白了源时庆一眼,随即笑道:“你是常客,忘了忘了。” 源时庆敛起笑容,“要见十六娘,等那些老头走了吧。” 这一等,就被甘十六娘发现了。 “二位大人都是常客呀。” 甘十六娘将二人请到雅间,亲自倒酒,举动殷勤。 “是嘛。”桓聂一笑,道:“我可比不得安少卿,总与十六娘说笑。” “安少卿尽说些吓人的话,我等是赔笑之人,不得不笑,大人您说是吧?” 甘十六娘是对源时庆说这话的,余光却瞥向桓聂,眼波流转,意犹未尽。 桓聂捏着酒杯,漫不经心道:“神都近日多事,不知十六娘这儿,可有什么趣闻。” 甘十六娘嫣然一笑,“大人可听说过成时郁?这可是个有趣的人呐。” 桓聂与源时庆面面相觑,甘十六娘解释道:“这姑娘是典西侯外室所生,按本国律例,典西侯可弃置不顾。可这典西侯,非得把这姑娘领回家里来,如正室所出一般对待。姑娘长大了,个性乖张,据说有弑兄屠弟之举。外界流言纷飞,只是没个证据,又是典西侯家事,不过做个谈资罢了。如今,典西侯要让这个姑娘做继承人,将来继承爵位呢。” 勋旧门第的咄咄怪事,像桓聂这样的人,是见怪不怪的。只是源时庆听了这些,脸色着实不好。 源时庆也是外室所生,甘十六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让人疑心她的用意。 “这些呢,也不过是寻常事。这姑娘还有更出格的呢。”甘十六娘起身相邀,“二位大人,请随我来。” 桓聂从容起身,源时庆面露不悦,到底也随着甘十六娘的步子。三人走了几步,到了大厅,甘十六娘微指一人道:“那位便是成时郁。” 桓聂顺着甘十六娘所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一个人,是个别致的美人,就是一张脸如刀刻般,轮廓分明,浑身上下透出凛然之气,似难以相处。 “这位姑娘,如今常来鄙处,说是要在诸位当中挑个人,纳为夫婿。” 神国制度,男女皆可参与政事,尤其是勋旧子弟,遂出了许多不堪听闻之事。东市坊这样的地方,不论男女贵贱,唯一个“钱”字而已。 桓聂笑道:“是想找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好男人吧。” 他正说着呢,那姑娘似看见了他,正往这边过来。 甘十六娘见状,忙轻声道:“这姑娘脾气大,惹不得的,二位大人要不要暂时回避?” 源时庆道:“看都看见了,回避什么?”他瞥了桓聂一眼,“这位大人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咱们也不做那等扫兴的事。十六娘,与我喝一杯,如何?” “好好,源大人这边请。” 甘十六娘轻轻一笑,便邀源时庆同去,那桓聂也不阻拦。 “你是新来的?” 成时郁过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么一问,随即又打量一遍,“士族九姓子弟?” “我是桓聂。”桓聂微笑道,他的姓氏和名字,对方肯定早就听说过。此刻,未免有些卖弄的意思。 成时郁听了,只是再次将桓聂上下打量一番,摇摇头,道:“外界传言,与事实不符。” 桓聂来了兴趣,即问道:“哪里不合实情了?” 成时郁绕着桓聂走了一圈,桓聂的目光也跟着她走了一圈,“桓公子不像女人堆里爬出来的,倒像——” 她说了一遍,便顿住,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桓聂追问道:“像什么?” “像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股腐臭味。” 桓聂听了这话,愣了片刻,然后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个姑娘家,离我这么近,就不怕被熏着?” 成时郁肃然道:“本姑娘要寻一个合适的丈夫,就得受些臭气,你这点,算什么?” 桓聂愕然,良久才道:“姑娘整日在这东市坊转悠,还没找到中意的?” 成时郁听了这话,白了桓聂一眼,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桓聂顿觉懊悔,自觉失言,便拱手道:“在下还有要事,告辞了。” 随后,也不管成时郁是何态度,他转身离开。成时郁在后边看着,直到桓聂消失在人群里。 “小姐,这人怎么样?” 一个伶俐的丫鬟凑到成时郁身边,小声问道,言语中带着一丝喜气。 成时郁淡淡一笑,道:“桓家八百年富贵荣华,失而复得,果然是有些人才的。” 小丫鬟喜上眉梢。 而桓聂呢,与成时郁分开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喝了点酒,就这么侧着耳朵,又听到了些闲话。 “那个成时郁呀,外室所生,粗莽无礼,任怎么寻丈夫,都是嫁不出去的。” 这声音粗鲁,带着酒意,看样子喝了不少。 “外室所生,就该杀掉,这种孽种,留着做什么?” 这人就显得怒气冲冲了,而且,他没醉,显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听说源弘謇大人家的三公子源时庆,也是外室所生。”这是甘十六娘的声音,她怎么会在这儿? 桓聂竖起耳朵,心中不快。甘十六娘在这儿,源时庆又去那儿了? “那小子啊,也是个贱种,活到今日没干过正经事,整日花天酒地,勋旧子弟都不与这种人来往。” 第一个说话的人醉得更厉害了,听声音,舌头都大了。 只听甘十六娘道:“大人这话就不对了,镇南大将军的公子桓聂,不是同源三公子走得挺近吗?” 那醉汉不屑道:“臭味相投罢了。” 桓聂听了这话,正欲起身,听得那边有动静,似乎那醉鬼倒地了。他在原地思量片刻,终于转过身,从另一个方向出去了。 桓聂才到东市坊外边,便看见一个下属急急地赶过来,喘着气道:“大人,可找到您了。” “出什么事了?” 第3章 觐见 桓聂换了身衣服,就随着使者前往昭明神宫。神熇突然召见,自然是有要紧的事,他不敢耽误。 这也是神熇继位以来,第一次召见桓聂。身份的转换,令人猝不及防。当她轻轻抚摸着那只名为“黑白无常”的猫时,情不自禁地想起往事。 桓聂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过,他出身显赫之家,对于面见神尊这种事,自然能从容应对。他应有的从容,是被那只猫搅乱的。 “喵”,黑白无常叫了一声,随即跑到桓聂身边,蹭着旧主的衣襟,十分亲昵。当时,桓聂正准备站起来,如今,倒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了。 “赐坐。” 帘子后边响起了神熇的声音,隐隐带着一丝笑意。桓聂那紧张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故人,终究是故人。 “今天把你叫过来,是想问问穆镡的事。穆镡,真的是溺水身亡?” 虽然很努力地适应神尊的身份,然而在见到桓聂之后,神熇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包袱,语气也轻松许多。 “回主上,卫将军之死,绝不是意外。” 桓聂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帘子后边的人沉默了片刻。 “是甲子会?还是,别的什么人?” “是甲子会。” 帘子后边再次陷入沉默。 桓聂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想说的话,“据臣所知,勋旧子弟中,有甘为甲子会爪牙的。他们不仅为甲子会通风报信,很可能直接参与了甲子会的刺杀行动。因此,臣建议,关于甲子会的事,臣只向主上一人禀报。” “好,”神熇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又加了一句,“如你所说,首座以下,宫内宫外,无论贵贱,一视同仁。” 桓聂叩头谢恩,又道:“臣还有个不情之请,请主上恩准。” “说。” “请主上赐予官位,让源时庆做臣的副手。” “源时庆不是在你手下办事了?” 桓聂道:“区区文书,埋没人才。况且,甲子会诸事,臣不愿假手他人。” 神熇明白桓聂的意思,也就答应了。 “喵”,黑白无常又叫唤起来,刚才的乖顺变成了撒娇。神熇见了,心情大好,“本来就是你的猫,你倒是哄哄它呀。” 桓聂听了这话,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在梨树上的姑娘。他低头一笑,轻轻抚着黑白无常,心中暗暗叹道:真是只好猫。 卫将军穆镡的死,最终定为“溺水而亡”,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死法,该有的抚恤,该办的丧事,都按照规制进行。 桓聂也去吊丧,正好遇见了成时郁。 “新邑君的眼泪,恰到好处啊。” 这话像是故意说给桓聂听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也只有那么近的桓聂能听到。 桓聂挑眉,成时郁一笑,“万花丛中过,不懂女人心。” 说罢,成时郁扬长而去。 桓聂望着成时郁的背影,招来了不善的目光。他感觉到了,赶紧寻个由头走了。 —————————— 神熇身边的人隐约感觉到,卫将军穆镡死后,神熇的眉头舒展了许多。那些人也觉得奇怪,卫将军穆镡于神熇有“姐夫”之称,当年对神熇也是颇为照顾,怎么如今却是这幅模样? 还有,神熇继位之前,是大巫源弘謇的弟子,同门众多,如今也不见得如何宠信。就是作为师父的源弘謇,今日也是第一次得到召见。 高君岄端着茶,小心翼翼地奉上。那些私下的议论,她也听了不少,如今都是进了耳中,藏在心里。 大巫源弘謇如今是郁林神庙的祭司,看上去是个严肃的老人,不够温和可亲——这是高君岄的感觉。 神熇向源弘謇执弟子礼,源弘謇从容受之。神熇举止十分恭敬,言语也有些拘谨,而源弘謇则完全不受影响。 “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坏。”高君岄想起了这句话,她放下茶具,默默退了出去。 “弟子想重用师门旧人,师父能否推荐几位师兄师姐。” 神熇表现出弟子的诚恳,她想要有自己的势力。上一代神尊被群臣逼迫的情景历历在目,一个势单力孤的神尊,与傀儡无异。 源弘謇一直有心政务,这种机会,他会错过吗? “不可。”出人意料的是,源弘謇直接拒绝了,他的理由很简单,“主上是天下之主,怎么可以怀有私心,重用旧人?” “弟子并非出于私心,师父门下,俊才众多,总有留心政务之人。才尽其用,不正是师父的教导?” 神熇倾身向前,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主上继位不过数月,就启用师门旧人,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主上?主上不暇考虑,臣等也当避嫌。” 神熇没有办法说动源弘謇,只好再问别的事。 “师父以为,当务之急是什么?” 源弘謇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在全国清查庙产。天下土地有三,一在宫庙,一在勋旧,还有一分在寒门庶人。勋旧贪得无厌,侵占宫庙田产,罪无可赦。如今,到了惩治他们的时候了。” 神熇道:“勋旧子弟遍布天下,手握大权,师父要以一人之力对抗他们?” 源弘謇道:“此事宜付廷议,当有志同道合之人。” “就按师父您说的办。” 师徒间的谈话在友好的氛围里结束了,高君岄进来,觉得气氛异样。 “刚才那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神熇突然发问,把高君岄吓了一跳。高君岄偷偷瞄着周围,发现大殿里只有她们二人,一颗心才稍稍放下。 明明是师父,却称之为“那个人”,还让一个低贱的宫人做评价。怎么说,神熇对源弘謇都是有意见的。这么一想,高君岄才小心翼翼道:“回主上,奴婢不敢私自议论大臣。” 高君岄说的是正常的规矩,神熇白了她一眼,“你也不肯说实话?” 这话里的含义就丰富了。高君岄低眉顺眼,一颗心却想了诸多事,“奴婢家乡有句俗话,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坏。” 神熇闻言,愣了片刻,随即展颜,“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去信王那儿,看看还有什么没准备妥当的。” 神宫里的巫师又算了个日子,就是今天,神熇与信王宜圆房。虽然神国继承制度下,神尊有没有孩子对神尊之位的传承影响不大,但神尊与丈夫的关系,还是要努力做好。 高君岄得了这么个吩咐,内心十分欢喜。自从她在神熇身边伺候,愈见亲用,这样的机会,得好好把握才行。 信王不在宫中,那些人也不怎么把高君岄当回事。高君岄还不敢充大,就自己出去找,结果就在转角处瞥见了信王。 信王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一个白净少年,二人都坐在亭子里,举止亲昵。周围没有其他人,想来是被故意遣散了的。 高君岄连忙把身子藏起来,这样听人墙角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当风里传来信王的声音后,她就迈不动步子了。 “这门婚事,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看似享尽荣华富贵,其实举止不得自由。” 这是那个少年的声音,高君岄觉得耳熟,在脑海里搜索一番,差点惊掉下巴——是中书参事靖延福,此人曾向神熇送文书。 “今夜,与主上圆房,就忘了咱们的事吧。” 靖延福语气淡淡的,传到高君岄这边,就不是很清晰了。 “婚事不过是迫于祖母之命,我对你,一如既往。” 信王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何况,圆房这种事,推迟了一次,就可以推迟第二次,第三次,就算永远推托,也是可以的。” “这样,你怎么对得起主上?她是无辜的。” “如果她不选我,会有这样的事吗?” 话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小了下去。高君岄努力辨听,也只是听到几句“公然羞辱神尊”、“不顾族人性命”什么的。她这里站得久了,也觉得胆怯,故而悄悄退去。 “原来传言是真的。” 高君岄轻轻叹息,不由对今晚的事感到担忧。 第4章 圆房 今夜又轮到靖屏当值,出门之前,她内心颇为忐忑。 “大人,我已经跟兄长说了,让劝劝信王,早日了断。” 司乐靖允萱立在一旁,她是靖延福的亲妹妹,入宫担任女官,得到同族的尚宫靖屏器重,被认为是靖屏的继承人。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关系,靖允萱的荣华富贵跟靖屏绑在了一起。 靖屏长长叹了口气,又对着镜子整理了衣襟,才轻轻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靖屏还是有些丧气的。 靖允萱恭恭敬敬地目送靖屏离开,作为此人的心腹,她却时常怀有别的想法,也是讽刺。 靖屏到了寝宫,发现一切如常。神熇在读书,信王未到。在这样的时候,当事人似乎都不着急,倒显得伺候的人多虑了。 “一切准备妥当了?” 宫中的最高女官忽然向一个小宫人发问,这令高君岄受宠若惊。而且,靖屏的态度是诚恳的。 “都是按各位大人的吩咐备下的。” 高君岄观察着靖屏的神情,如此回答道。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宫人,照着吩咐办事而已,怎么敢主动承担起责任? 忽然,靖屏牵着高君岄的胳膊,将她拉到僻静处。高君岄吓了一跳,待看到对方模样,觉得是有求于自己,便稍微放松下来,随着她去了。 “今日,主上心情如何?” 靖屏压低了声音,这样的问题,似乎不在女官职责范围之内。高君岄恍然明白,然未及作答,对方已经往她手里塞了一物。 “拜托姑娘,今夜务必平安度过。” 靖屏说罢,亦不待高君岄回话,便匆匆走了。高君岄尚在惊愕当中,堂堂尚宫,竟也会如此求人吗? 这不是将自己的把柄告诉他人吗? 借着烛光,高君岄摊开掌心,看见一块石头,发出幽深的绿光。 入宫十二年,这是高君岄第一次收人礼物。 —————————— 因为靖屏的话,高君岄也变得忐忑了。信王好男风的事,估计只瞒着神熇一人。一旦闹开了,还不知有多少人受到牵连。 倘若今夜顺利度过,神熇与信王渐生感情,说不定还有些回旋余地。否则,那就难看了。 同其他人一般,神熇也有自己的心思,她对今晚是有期待的,这几日看信王,是越看越顺眼,自然就有了好感。夫妻之间,不是应该更亲密吗? 神熇放下书卷,独自到父亲的神主前祝祷。自父亲去后,她算是孤身一人,如今终于能有个伴了。 信王姗姗来迟,他目光温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一如既往。单看他,看不出什么不一样的。 二人相对,一室当中,再无第三人。神熇的心跳忽然加速,面上也出现红晕,她努力表现得自然一点,否则就太失颜面了。 信王谈笑风生,一点一点地化解了神熇的紧张戒备。他很健谈,从容抛出一个又一个话题,神熇接了过去,就这么聊到了后半夜。 “这么晚了,该歇息了。” 信王估摸着时辰,作出一副惊讶姿态,“明日廷议,主上得养精蓄锐。” 这提醒了神熇,她依言就寝。有些事情,她不愿意主动提起,对方不提,只好作罢。况且,神熇此刻心情不错,虽然有小小的失望,到底遮掩过去了。 次日醒来,神熇发现身边空空如也,一问宫人,才知道信王早就起了,说是诵读经文去了。 廷议当日,都是要早起的。神熇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外边,天灰蒙蒙的,还没完全亮起来。神国的巫师,都是这么勤奋的吗? “主上,请更衣。” 宫人的声音将神熇唤回了现实,她将信王的事暂时放下。 神国制度,祭祀诸事委于大祭司及诸庙祭司,国事委于首座长老及诸位长老,军务委于督军府大都督及个镇戍将军,真正需要神尊亲力亲为的事,算不得多。按时举行的廷议,就是召集各位祭司、长老、将军商议大事。 今天的廷议,就一个主题:清查庙产。 神都圣母庙的一位护法出来哭诉这几年供奉不足,渐渐就引出庙产被人侵占的事。然后,一帮人附和,说是应当派人前往各地清查庙产。此议一出,引起轩然大波。 以首座长老穆剡为首的一帮文官气势汹汹地反驳,说供奉不足完全是神庙巫师贪墨的结果,并与主张清查庙产的祭司们起了争执。 身为巫师之首的大祭司裔汤,之前就说病了,今日勉力参加廷议,大约是被那些争吵刺激到了,又是咳嗽又是吐血的,当然来不及发表自己的意见。 神都巫神庙本堂祭司裔樵,是大祭司的族人,眼看着大祭司快不行了,就请求送大祭司到偏殿歇息。神熇看着也着急,当然就同意了。 这样一来,祭司们的首领就不在大殿上。将军们的首领,督军府大都督翊武公桓茂,沦为劝架的和事佬,越发凸显首座长老穆剡的气势。 此情此景,源弘謇只好亲自下场,引经据典,与反对者辩论。长老当中,也有厉害人物,与源弘謇滔滔不绝地争论了几个时辰,依然不见结果。 这当中,最难受的不是别人,正是神熇自己。刚开始的时候,她满以为自己能控制局面,谁知大祭司一走,源弘謇下场与人辩论,局面完全失控。 神熇说不上话,她坐在帘子后边,像一个已经被排斥在外的旁观者,只能看着别人争论。她内心是向着师父的,可是听了反对者的言论,竟然产生了一丝丝的动摇。然而看着师父落于下风,心中着实不忍。 无能为力的感觉,令人心碎。 她已经不是昔日那个无所依靠的孤女,她是神尊,是天下的主人。她的话,所有人都应该服从。这样的想法回归脑海后,神熇受到了鼓动。 就在这时候,首座长老穆剡突然大步向前,直逼神尊宝座。众人屏息凝视,左右默然无声,无人敢上前阻挡。 神熇猛地想起几年前那个中秋,当时的首座长老穆剡也是这样威逼神烻的。那时候,还有卫士敢上前阻拦,今日今时,竟无人出面了吗? 神熇脸色煞白,情不自禁地抓住衣襟,“首座,你……” 第5章 首座 首座长老穆剡寿诞,门庭若市,车马如龙,欢歌笑语声动神都。 穆剡之子穆辑,多喝了几杯,带着醉意,得意洋洋道:“主上继位之前,不过庶人而已,半路杀出来,不懂朝政,威令不行,妄想靠着师门旧人……妄想……” 一旁的宾客随即大呼:“穆辑,口出狂言,目无主上,以大不敬论斩!” 众人有闻之失色的,倒是穆辑,不慌不忙,自己倒了杯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那名大呼的宾客缓缓下拜,“臣……穆辑……有罪……请……主上……恕罪啊!” 说完,身子一歪,脑袋也歪在地上。众人屏息凝视,也不敢妄动。过了片刻,穆辑忽然一跃而起,朗声大笑。众人才知道这位公子在开玩笑,随即开始附和,笑声惊动了路人。 穆剡听见这些声音,大为不悦,向左右吩咐道:“公子说的那些话,不许胡乱传扬。” 左右谨诺。 穆剡蹙眉,也不去管这个儿子,径直往后院去,那里有客人在等他。 “拜见首座。” 靖屏走到台阶下,款款施礼。 “尚宫快快请起。” 穆剡也客套一番,这里是深宅后院,除了腹心之人,并无外人,正宜谈些要紧之事。 宾主坐定后,靖屏先责备道:“大人那日也忒鲁莽,大殿当中,众目睽睽之下,逼着主上做决定。如今,主上还没缓过来呢。” 穆剡面无愧色,只是道:“下马威而已,主上不熟悉朝政,听信小人之言,妄做决断。老夫若是不出面,将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靖屏从容道:“大人受神煚重托,辅佐神烻,如今主上继位,大人有不赏之功,威震天下,祸福转瞬,正宜小心谨慎,戒骄戒躁,不可鲁莽行事。” “尚宫说的是。” 穆剡随即顾左右而言他,问起了宫中之事。 靖屏叹道:“主上虽然是圣母后裔,但长于寒微,跟我们这些人不亲近。这几日,连师门旧人也不怎么待见了。只怕,终究是会启用寒门庶人。” 穆剡道:“主上不用勋旧,孤家寡人一般,正合我等心意。当年,文尚仪之事,不正是如此?” 靖屏听了“文尚仪”三个字,立刻变得忧心忡忡,“当年那件事,主上可是目睹了一切。大人的威风,主上肯定忘不了。” 穆剡敛起了傲气。 “主上继位以来,但凡穆镡侍坐,主上如芒刺在背,只怕也是因为当年之事。” 穆剡变了脸色。 当年逼迫神烻就范,穆镡手刃护卫是立了大功的,所以才得了重用。如果神熇对穆镡不满,对穆剡等人的态度,就显而易见了。 穆剡阴着脸,许久才道:“主上年轻,继位不过数月,总不至于暴病而亡吧。” 靖屏正色道:“大人喝醉了,胡言乱语。” 穆剡赔笑道:“尚宫教训的是。宫中之事,还是有劳尚宫。” 靖屏道:“十八勋旧同享富贵荣华,靖屏分内之事,自当尽力而为。大人请宽心。” 靖屏离开首座长老府邸时,面上愁云未散。一回到宫中,靖允萱即禀报:“主上令中书草拟神谕,要清查庙产。当值的中书参事回禀道,廷议未决之事,中书不敢奉令。主上要亲自草拟神谕,又被当值的中书参事驳了回去。” 靖屏见属下面有喜色,怒斥道:“这些个中书参事,没有首座的命,倒长了首座的胆!” 靖允萱听后,敛起喜色,换上惭愧之态。 “主上如今在何处?” “尚宫还是暂时回避的好。” 靖允萱如此说,靖屏沉下脸,问:“还有什么?” “主上被中书参事驳斥,曾经目视宫中女官,当时唐尚宫在侧,就说什么宫中女官不得干预政事。主上气得不行,玉体抱恙,召了医官,说是肝火太旺,并无其他。这时候,大人您还是不要露头的好。” 靖屏闻言,叹息一番,“主上现在何处?” 靖允萱答道:“先去了信王宫中,没待多久,就往北苑去了。” 北苑在昭明神宫北边,虽然相连接,却不属于昭明神宫。通常来说,这是神尊游玩散心的去处。 “主上身边,都有哪些人伺候?” “除了卫士,就只有高君岄一个宫人。” 靖屏听后,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怒道:“就等着这贱婢封女官吧!” 靖允萱道:“一个贱婢罢了,没有后台,就算当了女官,又能怎么样?” 靖屏看着眼前的心腹下属,叹息良久。 “还有一件,刚才忘记禀报了。主上还将那只猫带去了北苑。” 靖屏听后,眼前一亮,愁容立刻消失得无隐无踪,吩咐道:“小心伺候那只猫,就如伺候主上一般。” 她想了想,又道:“女官,是伺候主上起居的,分内之事,不要三心二意。” 靖允萱虽然唯唯诺诺,心里却不怎么当回事。毕竟,靖屏这个榜样也没做好,要底下人有样学样,不走偏才怪呢。 训斥完心腹下属,靖屏换了身衣裳,就带着手下人前往北苑。路上,正好遇到了另一位尚宫唐显如。虽然两位尚宫彼此不待见,该有的寒暄还是少不了的。 “靖尚宫风尘仆仆,这是从哪儿来呀?”唐显如问道。 靖屏随即道:“唐尚宫一直在宫中,怎么也学着鄙人四处奔波?” 四目相对,不友好的气息扩散到周边之人。 “奴婢拜见各位大人。” 这时候,不合时宜的人出现了。只见高君岄领着一年轻人,缓缓向众女官行礼。 靖屏认得高君岄身后那人,不正是翊武公桓茂之孙、镇南大将军桓超之子桓聂?她想起桓聂与那只猫的关系,不由一笑。 高君岄是奉命领桓聂入宫,如今路遇各位女官,打声招呼而已。女官们也不愿与高君岄同行,自然放她先过去。 唐显如朗声笑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啊。” 第6章 送炭 这世上的人和事,多的是锦上添花,少的是雪中送炭。然而对于雪中送炭的期待,从未少过。 神熇气急败坏,忘了还有这么回事。当雪中送炭的人赶到时,她才想起来。 这人是谁呢,就是抚远大将军、北温侯宣本颐的夫人,出身孝和堂平氏,袭父爵为河阳君的平夙。 此人也是神熇寒微时的旧人,对神熇有恩,是谁也不能比的。 “主上荣登大位,臣未及道贺,请主上恕罪。” 平夙拜伏在地,神态甚为恭谨,这是神熇所没见过的,自然受之有愧。于是,神熇令左右退下,单独与平夙交谈。 “数月不见,主上消瘦许多。” 这样关心的话语传入耳中,比刚才的客套更令人受用。神熇移席坐到平夙身边,“从前,神烻在这个位置上,身不由己,我是局外人,不痛不痒。如今,轮到我坐这个位置,才知道其中艰辛。” 神熇说着,神色凄然,眼泪也快掉了下来。 神烻是上一代神尊,待神熇不薄。因此,神熇也经历不少事,知道神烻的苦闷。有些东西,就那么永远印在心里。 平夙拉着神熇的手,轻轻道:“独木难支,主上一个人待在宫里,自然心力交瘁。臣的两个女儿,也大了,想将她们送入宫中,一个在中书,一个在内宫,可以作伴,将来亦可以做膀臂。” 她的意思很明白,将膝下孪生姐妹送入宫中,一个在中书参与机密,一个在内宫担任女官,对于当下的神熇,就是雪中送炭了。 “小引、小皿,去年才行笄礼,年纪还小,怎么可以将她们送进虎口?” 神熇首先想到的是拒绝,她不能让小引姐妹冒险。何况,她也没想过要两个小孩子帮忙。两相权衡,本能地做出了决定。 “主上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独自前往神都求学。小引、小皿虽然不才,足以为主上解闷,假以时日,多多历练,正可以为主上效力。这是臣的一片心意,请主上恩准。” 平夙说的明白,两个小孩子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但这代表了北温侯一家对新任神尊的支持。就是“解闷”什么的,也是合情合理,令人动心。 神熇没有再推拒,只是又问:“那,谁在中书,谁在内宫?” 两个女儿,处于不同的位置,这同样代表着平夙对女儿的态度。神熇在意这个,她有不能说的心事。 “小引有文采,宜在中书。小皿自幼向慕宫中生活,就让她做个女官吧。” 什么理由不要紧的,重要的是这样的安排,正合神熇之意,但神熇还是有疑虑,“前几日,中书不肯听我命令,要启用新人,他们能答应?” 显然,神熇心有余悸,或者说是在闹脾气。 平夙道:“这件事,没人敢阻拦。” 神熇看着平夙信心满满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什么。眼前的人,不是手无寸铁的神尊,而是根基深厚的北温侯夫人。有这样的人不用,活该她受气。 这样一想,心情就好了许多。 小皿入宫之时,神熇本来打算亲自迎接,想想觉得不妥,就让高君岄去。高君岄侍奉宣小皿见了众女官,除了唐显如,该来的都来了。 唐显如是病了,说是不宜见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给新人下马威。要真在意,就是拖着病体也该去见一面。 “姑娘的大名,早有耳闻。” 靖屏的热情得到了小皿得体的回应,一众女官围着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转悠,倒也是一道风景。 “恕我孤陋寡闻,小皿姑娘的大名,从未听闻,只是隐约记得,北温侯有两个不错的女儿。” 杨幸的冷言冷语虽然不合时宜,还是有随声附和的。两派对立的局面,登时显现。 小皿将视线转向杨幸,轻轻一笑,道:“八百年勋旧,的确是靠着祖先恩荫,大人说的是事实,小女惭愧。” “大人”一称,向来只用于神族和勋旧子弟,寒门庶人就算身居高官、裂土封爵,也是不能用的。所以,这是扎在杨幸心头的刺。 “我寒门庶人,怎敢受如此尊称?” 杨幸冷冷地瞪了小皿一眼,“我辈女官,侍奉主上起居,虽不敢称幸劳,细碎琐事,总是要费些精神。大人年纪轻轻,只怕连早起都做不到,又如何能胜任女官之职?” 她这话说的恰到好处,因为神熇突然进来了。神熇就是个不能随时早起的人,听见这样的话,当然容易想到自己身上,脸色就不是很好了。 众女官见了神熇,大半是惊讶的,纷纷下拜。杨幸自知失言,虽仗着唐显如,仍不免失色。 “小皿,许久不见,你是胖了,还是长高了?” 神熇并不理会其他人,径直走到小皿面前,作势欲扶起小皿。小皿见状,就顺势起来,“栖姐姐一定是看花眼了,小皿怎么会胖了?” 这一声“栖姐姐”震撼了一众人,神熇倒是很受用,她想起了从前的时光。做姐姐的疼爱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这妹妹还是来帮姐姐忙的。 “宣大人是名门之后,知书达礼,更应当谨言慎行,不可忘了避讳。”靖屏在一旁提示道。 按照神国制度,神尊继位之后会取神名,如当今神尊神名即是“熇”,而从前的名字“栖缅”即本名,是需要避讳的。直呼或者直接书写神尊本名,都是“大不敬”,应当下狱处死。 自圣母以来,历代神尊都是双名,只有两个字同时出现才需要避讳,单字不需避讳。“栖姐姐”这个称呼,虽不在避讳之列,却足以引起众女官的警觉。 小皿面色如常,从容后退三步,缓缓下拜道:“小皿失礼,请主上赐罪。” 北温侯的女儿如何会不知道什么是“失礼”,这时候认错,只会加剧神熇的不悦。 “好了好了,靖尚宫,给小皿安排个位置。” 靖屏恭恭敬敬道:“宣大人年纪尚轻,应当多多历练,不如就在奴婢手下,帮衬司记。过些时日,再委以重任。” 司记在尚宫属下掌印,是个要紧的位置,本来就是“重任”了。神熇目视小皿,小皿随即谢恩。 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神熇牵着小皿,从容离开。高君岄跟着后边,暗自惊叹。 主上对待故旧,还没有如此亲昵的。 第7章 凶手 桓聂见到甘十六娘的时候,甘十六娘正在听安仲哲等人高谈阔论。 “昨天,神都又出了大事,大祭司的侄孙裔骏,让歹人割了命根子。”这是另一位客人起的头。 “要我说呀,也是这位裔公子太猖狂了,横行霸道,玩弄两家妇女,还不懂怜香惜玉。如今这一刀,正是报应。”另一位客人补充道。 “一刀?不止一刀吧。”安仲哲端起酒杯,神秘兮兮道:“听说,割了三刀呢。” “三刀?这还了得!” 第一个开口的客人惊呼起来,“这人忒凶残,一定是甲子会的人。” “绝不是甲子会的人。” 桓聂朗声道,他从外边进来,这一开口,立刻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这小子……” 突然出现的人,如果不是贵客,就要遭人嫌弃。所以,甘十六娘赶紧出面解释。 “各位大人,这位是桓聂桓公子。”甘十六娘立刻上前拉过桓聂,不顾旁人的目光,请他坐到自己身边。 桓聂也不客气,面带微笑,从容坐下,那副模样,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 众人听说是桓聂,面色都和缓下来,笑容也有了。 翊武公桓茂的子孙,就算不认识,也得给些薄面。何况,这位公子也是个名人。 “桓公子也是常客啊。”安仲哲打量着桓聂、甘十六娘二人,露出暧昧的笑容。他见过桓聂,没有深交。 桓聂不受众人影响,继续刚才的话题,“叨扰各位,是想解释裔骏的事。依在下看,凶手还是个新人。” 这种观点最能博人眼球,又是出自桓聂之口,分量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 裔骏是神都城里有名的花花公子,虽然不法的勋旧子弟很多,也没几个像他这样放肆的。裔骏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虐杀女子。他素日里所杀的,多是身份低贱的艺伎、女奴,因此甚少有人会追究这位裔公子的责任。 这位裔公子出事的时候,就是在东市坊,一个艺伎的床上。随从们发现的时候,裔骏已经气息奄奄,尚未从醉梦中醒来。地上躺着一具女尸,手里拎着刀,身上有伤,正是侍奉裔骏的艺伎。 从现场看,可以说是那名艺伎不堪裔骏凌虐,趁着裔骏醉酒熟睡之际,动起了刀子。愤怒得以宣泄,艺伎自知不免于难,于是挥刀自杀。 裔骏被抬回府里,当天晚上就咽了气。裔家人气愤不过,告到神都尹那儿,要求彻查此事。桓聂也得了裔家人的书信,说此事多半与甲子会有关。 桓聂不能什么都不做,就那么打发人走了,所以只好亲自到东市坊走一趟,去会会甘十六娘。 桓聂将整个过程梳理了一遍,然后道:“据在下所知,甲子会的杀手,一向训练有素。要动这位裔公子,一刀足以,何必费劲割了三刀?” 安仲哲道:“说不定那艺伎也是甲子会的人,她动了刀子,甲子会杀人灭口。桓大人管着甲子会的事,可不能混淆视听。” 众人都看着桓聂,面带怀疑之色。 “在下看了伤口,第一刀是从上往下切,深入三分。第二刀从左边切,深入四分。第三刀从右边切入,与左边切口汇合,这才算完成。倘若不是个新手,而且还是惊慌之下,试问,谁能这样动刀子?” 在座的各位大人们,神情肃穆,其中一个干笑道:“听着,都觉得疼啊。” 桓聂目视安仲哲,安仲哲笑道:“是意外,当然最好。甲子会闹得太凶,人心不安哪。” 甘十六娘递过一杯酒来,桓聂一饮而尽。 “总而言之,不能什么事都算到甲子会头上。”这是桓聂微醺时的总结。 客人散尽,甘十六娘得以敛起笑容,从容回到自己房间,确定四下无人后,方才按动机关,打开一道暗门,捧着一盏烛光款款步入黑暗当中。 穿过幽深黑暗的密道,前面是光明的大厅,一年轻女子坐在大厅中央,面无表情,正用手帕擦拭着匕首,那动作倒是利索。 “裔骏死不足惜,那姑娘却是无辜,你怎么能随便杀人?” 年轻女子闻言,先将匕首收起,然后从座位上起来,“甲子会,杀人有规矩吗?” “那,第一次跟人动刀?” 年轻女子表情有些奇怪,不答。 “真是个新手啊。” 甘十六娘笑了又笑,忽然击掌数下,大厅里随即多了一个老者,“这是副堂主丁老五,这是新来的杀手韦鸢,以后,大家就在一个屋檐下了。” 那个被称为“丁老五”的老者打量了韦鸢一番,表情严肃,冷冷问道:“韦鸢,流放罪人,也不改个名字?” 当年卫将军文尚仪鼓动神烻处死穆剡等勋旧首领,事泄不成,不仅自己送了性命,还连累了成百上千的寒门庶人,韦鸢一家即在被牵连者之列。 按照律令,韦鸢和两个弟弟都被流放,永远不得离开流放地,一旦离开,就是死罪。韦鸢不但离开了,还回到了神都,用起了当年的名字,这也是足够猖狂。 “名字是父母给的,我不改。”韦鸢的语气同样冷硬。 甘十六娘道:“韦鸢是杀手,不用抛头露面,名字不要紧。” 丁老五坚持道:“换一个。” 转眼之间,丁老五和韦鸢成了对峙局面。 “副堂主,按照总堂的吩咐,韦鸢跟着我,不受其他人驱使。名字的事,我看就算了吧。” 丁老五阴着脸,不再开口。 ———————— 那日廷议受了打击之后,神熇就待在北苑,每日深居简出,逗猫为乐。自首座长老、大祭司以下,有请求觐见的,多半不许。 朝官的声音是听不见了,宫内女官的声音依旧嘈杂。两位合不来的尚宫,在请求神熇早日圆房的事情上,格外用心。 神熇听烦了,连尚宫也不愿见,身边伺候的,只有高君岄、宣小皿等少数人而已。 “卫将军一职空缺,大祭司病重,都是大事。主上整日待在北苑,足不出户,外界已有许多流言。” 中书参事源时立,大巫源弘謇长子,算是神熇同门师兄,如今正跪在地上,苦口婆心地劝说。 “有首座,还有办不了的事?” 神熇抱着黑白无常,歪坐在帘子后,语气不善。她的怒火,明白人都能感受到。 “流言啊?是说我死了吗?” 神熇微微调整坐姿,让黑白无常的头靠在自己手臂上,“师父他老人家,近日可还好?” 神熇话锋一转,就说到了源弘謇身上,源时立从容不迫,道:“大人主持庙中之事,日夜忧心主上,已添了许多白发。若主上见怜,当驾临前朝,召见大臣,共议国事。” “巫神摄政之前,历代神尊,大事小事都托付给大祭司、首座,从没有事必躬亲的。这也是师兄您向往的时代,怎么到了我身上,就反过来了?” 神熇放下黑白无常,亲自掀起帘子,走到源时立面前,“人心,想变就变了?” 源时立叩头道:“主上息怒。如果主上不肯驾临前朝,大祭司一旦病殁,首座将总揽一切,这是巫神当年所作所为啊。” 巫神是神熇心中一根刺,她听了这话,立刻被点燃了怒火,“就凭他穆剡,也敢比肩巫神?巫神活了一百二十年,他穆剡有这个命吗?” 左右侍奉之人,听了这话,都变了脸色。 源时立倒是镇定,只听他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主上在气头上,更应当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今日局势。” 源时立是根硬骨头,神熇拍不动,反倒被他说动了。但是,马上出去见人,终究做不到,最先的突破,是圆房这件事。 “算个日子吧。” 神熇开了口,两位尚宫都露出了笑脸。国事没有突破,家事可不能那样。只是,这次信王那边,好像出了什么问题,日子因此迟迟不能定下。 “主上,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四下无人的时候,高君岄小心翼翼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既然有话要说,那就说吧。这么遮遮掩掩的,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神熇当时心情不错,就道:“说。” 于是,高君岄这样说道:“奴婢以为,圆房的事,信王似乎有疑虑。” 神熇看了高君岄一眼,同时回忆起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疑心病就犯了,“告诉她们,赶紧把日子定下来。” “是,主上。” 高君岄心花怒放,面上依旧平静,缓缓退了出去。 信王的“秘密”,该说出来了。 第8章 肝火 日子定下来了,神熇的心反倒乱了。她有为这件事认真准备过,但那些莫名其妙的借口,消耗掉了人的耐心。 神熇想去见见荣彝,稍微商量一下也好,就在寝宫里来回走了几圈。高君岄见状,趁机道:“主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神熇看了高君岄一眼,转过头,不言不语。 “主上若是为信王的事忧心,奴婢倒有个主意。”高君岄一边观察着神熇的反应,一边掂量着话语。 神熇仍然不为所动。高君岄凭着这些日子的经验,判断神熇已经动了心,接着道:“奴婢以为,夫妻之间,不该有那么多规矩。主上与信王,每次相会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有多少话不方便说。倘若主上有意,不如弃了仪仗,带几个贴身的宫人去见信王,也好说些私房话。” 庞大的随从仪仗是神熇入宫继位以来,又爱又恨的东西,就算面对荣彝,也是如此,所以莫名的生疏。如今高君岄出了这么个主意,倒是合神熇的心意。 于是,神熇换了便服,就带着高君岄一人,悄悄往信王宫中去。到了地方,神熇没有立即进去,而是派高君岄去打探了消息,得知信王不在寝宫后,竟有那么一丝丝失望。 “奴婢打听了,信王去了北苑,没带随从。主上这时候过去,不是正好?” 神熇到底心动了。 路是高君岄带的,北苑那么大,信王会在哪里,没个明确的说法。然而就在一片假山后,神熇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圆房,这种事绝不可能!” 这是信王的声音,明白无误,还带着一丝怒气。神熇先是一怔,随即沉下脸来,高君岄立刻噤声。 这片假山是人造的,一大片,有许多或明或暗的洞,洞里最宜藏人。信王就藏在某个洞里面,声音从缝隙里透出,就那么传到神熇耳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咱们之间趁早了断,于己于人都好,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是个男人,听起来有点耳熟。神熇满心困惑,立刻在脑海里搜索相关记忆。 “那这些年的情分,算什么?” 信王是生气了,神熇从未见过信王生气的模样,如今听到这愤怒的声音,是那么不真实。 另一个人并未受到影响,只听他淡淡道:“你跟主上完婚,已经断了咱们的退路。事到如今,放手最好。” 听了这句话,神熇想起来了,这个人是靖延福,也是个中书参事,还是靖允萱的亲哥哥。想到这一层,她的脸更黑了。 “为什么总是我们迁就家族,我们生下来,就是家族的玩偶吗?就不能为自己做点打算?” 信王的声音在颤抖,可以想象他此刻的神情是多么骇人,跟平日里那个温和敦厚的年轻人完全是两个人。 神熇挪动了脚步,转过身,面向来时的方向,顿住,耳边继续传来洞里的声音,已经发展成争执了。她阖上眼帘,睁开,咬了下唇,然后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 她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脚步,她不在意这些了。 从北苑到寝宫的路,实在有点长。高君岄小心翼翼有地跟在神熇后边,就怕这位年轻的神尊忽然发作,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神熇阴着脸,因为穿着便服,倒也没引来多少目光。她一声不吭地回到寝宫,坐在榻上,喝了一口茶,然后说了第一句话:“本尊偶感风寒,圆房一事,以后再说。” 高君岄立刻明白了,这个时候推迟圆房之事,信王不急,别人也该急了。 在场侍候的其她宫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各种表情都有。 靖屏听说了这事,急急地赶过来打听情况,。神熇见了她,即骂道:“你们这些人,本尊的事从不放在心上,别人的事倒是一清二楚。” 靖屏已经打听了个大概,忙叩头赔罪,“主上息怒,已经传医官了。天大的事,也不能与主上玉体康健相提并论。” 神熇面色和缓了些,“都出去。” 靖屏得了吩咐,就与一众宫人缓缓退出。也就在这个时候,神熇忽然叫住最后的那个宫人,“你留下。” 那宫人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看靖屏方向,又惊慌不已地转向神熇这边。 “本尊叫你,还需要靖尚宫点头吗?” 那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靖屏眼看着情况不好,也不敢逗留,赶紧走到殿外,又在外边打探起来。 “把头抬起来。” 神熇如此吩咐,一个小小的宫人也只有照做,可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更是增添了神熇的怒火。 “我问你,信王和靖延福,多久了?” 这个问题太要紧了,那宫人悄悄看了神熇一眼,吓得牙齿打颤,吞吞吐吐道:“回……回主上,奴婢只是听说,信王和靖参事,很久以前就……就……” 她看到了神熇的眼神,赶紧转移视线,不敢再说了。 神熇站在宫人面前,呆了片刻,很久以前呐——她忽然冷冷道:“你们早就知道了?” 你们什么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而已。 “主上恕罪,主上恕罪……” 那宫人吓得连连磕头,“奴婢也不敢欺瞒主上,只是……只是……以为主上知道的。” 确定了这件事,神熇只觉得一股怒火燃烧起来,她不再看那宫人,“滚出去!” 那宫人仿佛得了大赦,连爬带滚地出去了。才到外边,靖屏又揪着她问话,都是惹不起的主,当然得老老实实说了。 “不听我的话,要大祸临头了。” 靖屏抚着栏杆,信王寝宫的方向,轻轻叹息。 宫内已经乱成一团了,小皿得了消息,急急地从住处赶来。她仗着自己的身份,执意闯入寝宫,神熇看见了她,就把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不关你的事,回去休息吧。” 神熇的语气就那么平静了下来,只是其中强制压下的愤怒,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 “怎么不关我的事?栖姐姐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向母亲交代?” 小皿带着哭腔的声音提醒了神熇另一件事,神熇看了一眼小皿,刚才的愤怒被转移了。 “外面都在传言,说栖姐姐得了急症,这有个好歹,让天下人怎么办?” 小皿换了个说法,神熇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是有急症,这里,这里不舒服。” 神熇忽然指着肝的位置,一字一顿道。本来没有什么不适的,这么一说,顿时觉得那里痛了起来。 “这里……”小皿看了又看,迟疑片刻,才道:“是谁惹栖姐姐生气了?我锤死他!” 略带孩子气的话,在神熇听来,此刻倒是悦耳。 第9章 殒命 靖延福才回到府里,就听见哭喊声,他揪住一个下人询问,才知道是年迈的祖母服毒自尽了。 “逆子,你倒是回来了!” 一脸悲愤的靖慕平看到了儿子,立刻破口大骂,“你要在天下人面前羞辱主上,你做到了!” “父亲!” 靖延福亦不作辩解,而是跪在地上,叩头道:“是儿子不孝,连累家人。” 他说着,一边用额头触碰地面,发出“砰砰”的声音,不久,地上就出现了血迹。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靖允萱告假回来,正看见如此情状,赶紧上前拉住靖延福,又对父亲道:“一个巴掌拍不响,爹,你不能怪大哥一个人呐。” 靖慕平看见女儿也跟自己对着干,怒火更上了一重,立刻叫家人拿来木棍,就往儿子身上打去。靖允萱见状,也要为大哥挨打,结果是兄妹俩轮流挨棍子。 “逆子,老夫人一把年纪了,还要到刑场上挨一刀,白疼你了!” 靖延福还有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听到消息,都由保姆带着,一齐过来叩头请罪。靖慕平见此情况,将木棍仍到一旁,拂袖而去。 靖延福和靖允萱姐弟俩都受了伤,家人忙将二人送回房里去,请了大夫用了药,知道无性命之忧,才稍稍安定下来。然而,更大的祸患还在后头。 靖夫人从娘家回来,听说了刚才的事,就急急地赶到丈夫房中,正好看见靖慕平举起酒杯,“你干什么?” 靖夫人一边厉声喝问,一边夺下酒杯,“老夫人先去了,你也要走吗?你想一家人在地下团聚吗?” 靖慕平知道夫人会错了意,也不解释,只是淡淡道:“事已至此,咱们一家,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祸是延福和信王一起闯的,凭什么咱们延福要死,他信王就可以活得好好的?” 靖慕平被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了别的,他看着夫人,“你是说……” 靖夫人道:“我回了娘家,打听清楚了,这件事,荣家族长要亲自向主上请罪,务必保全两家。如今,主上势单力孤,正是用人之际,不会拒绝荣家,咱们也就可保无虞。” 听到这个消息,靖慕平着实松了口气,随即猛地想起了什么,失声道:“以主上的性子,轻易不肯宽宥,咱们延福……” 靖夫人默默地看了丈夫一眼,“咱们啊,就当没生过这孩子。” 那就很明白了,要靖延福当替罪羊、出气筒,去平息神熇的怒火,以保全两家。虽然很残忍,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靖慕平去看了靖延福,好好劝慰一番,然后道:“天下第一大罪,就是得罪主上。咱们家既然惹怒了主上,就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我和你娘老了,你那些弟弟妹妹又太小,都经不起折腾。你呀,带着允萱,逃命去吧。” 靖延福听了这话,不顾伤痛,翻身从床上滚落下来,跪倒在父亲面前,“亡命天涯,如丧家之犬,有什么意思?父亲,不要再说了,儿子知道该怎么办。” 靖慕平面露不忍之色,犹豫再三,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默默走了出去。 当晚,靖延福在房中自缢,留下遗书,向神熇请罪。这遗书送到神熇面前时,靖延福的死讯也传到了信王荣彝耳中。 “一个大男人,寻死觅活像什么?” 桓聂与一众侍从拉住荣彝,阻止他从高台上跳下。荣彝被众人拉扯住,举止不得自由,自杀也就不成了,就坐在地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左右虽散开,仍围在四周,生怕这位主子又作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来。桓聂看着荣彝那副模样,左右张望几下,就一屁股坐在荣彝对面,“我说,靖延福为什么要死?不就是为了保住你,保住靖氏、荣氏成千上万的人吗?你,还有这些人有个好歹,你要怎么去见靖延福?” 桓聂看着荣彝似有所动,接着道:“靖延福最疼爱的妹妹靖允萱,如今就在宫里,要是没个人照应,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呢。你,不该替他照顾妹妹吗?” 荣彝被桓聂说中了心事,那眼泪就渐渐止住了。 桓聂知道自己的话达到了目的,就站了起来,“荣氏一族的族长,刚刚进宫了,你猜猜看,结果如何?” 荣彝沉下脸,缓缓站起来,荣氏一族的族长,不就是他的祖母荣淖吗?这个时候出面,是准备做什么交易? 神熇见到荣淖的时候,没有给与应有的礼敬,荣淖正色道:“老朽虽老矣,也是神国大巫,荣氏一族族长,倘若主上还顾念着与信王的婚事,就更应该拿出尊敬长辈的样子来。” 就这样被当面责备了一顿,换做谁,心里都会不痛快,何况是正在气头上的神熇。只是,神熇被老太太那气势震慑住了,也有些理亏,只好整了衣裳,按照家人礼,恭恭敬敬向荣淖问候。 “多谢主上,老朽刚才失礼,请主上治罪。”荣淖的举止也变得恭敬起来。 这个时候,神熇又怎么能追究刚才的事呢,只好赔笑道:“刚才的事,不提了。” 把前边的话说完,荣淖才说到正题,“大祭司久病不起,如今是病入膏肓,没多少日子了。主上心中,可有下一任大祭司人选?” 神熇闻言,淡淡一笑,不答。有些话,就让荣淖主动说出来吧。 “清查庙产一事,老朽以为,迫在眉睫。然而现任大祭司,万万是办不到了。倘若主上不弃,老朽将毛遂自荐,请任大祭司一职,清查庙产一事,断无人可阻挡。” 荣淖的话很明白,她一把年纪了还出任大祭司,做清查庙产这种得罪人的事,自然不是贪慕权势,而是为信王荣彝的事恕罪。此外,作为神熇的“家人”,荣淖担任大祭司,足以对抗穆剡,神熇的命令就不再是一纸空文。 如此交易,当然合算,神熇没有拒绝的理由。 “还有一事,倘要清查庙产,须得司农长老靖慕平相助。还请主上捐弃前嫌,重用此人。” 不仅要保住荣氏,还要保住靖氏,这样一来,就连靖允萱女官的位置也能坐稳了。神熇心中不悦,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在努力尝试“喜怒不形于色”。 “一切,就按大人说的办。” 荣淖提出的所有条件,神熇都答应了。 没过几日,大祭司裔汤咽了气,荣淖随即以大巫身份出任大祭司,再次提出清查庙产。这时候,廷议上支持大祭司荣淖的人过半,就连穆剡也没办法,清查庙产一事由此得以推行。 “姜是老的辣啊,”神熇坐在帘子后边,默默感叹。她想起后半句,由衷一笑。 第10章 请托 大祭司荣淖亲自拜会翊武公桓茂,在这种紧要关头,自然令人浮想联翩。在桓聂看来,这不过是十八勋旧之间的常态,倒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接下来的事,才让人大呼惊讶。 桓聂是翊武公桓茂之孙,但其父桓超并非桓氏长子,虽然领兵在外,在族中地位比不得世子桓郑,桓聂自然也就比桓郑之子矮了半个头。因此,当荣淖顺便向他打个招呼时,引来了不少惊讶之色。 只是顺便而已,桓聂这样安慰自己。然而,没过多久,荣淖就专程拜访他这个年轻人。而且,是便服出行,只带了少量随从,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 “大祭司驾临寒舍,蓬荜生辉。” 桓聂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站在台阶下迎接贵客。这里是他私宅,为方便处理甲子会的事,特意在神都巡查署附近租了民房。 一阵寒暄过后,荣淖缓缓道:“信王的事,多亏大人从中周旋,老朽感激不尽。” 这样的话,不是桓聂这样的年轻人受得起的,他赶紧离开座位,“桓聂小子,职责所在,不敢当此谬赞。” “坐下,坐下。”荣淖连声呼桓聂坐下,颇有反客为主的意思,“我等老朽,时日无多,十八勋旧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过道一声谢,不必如此。” 桓聂愈发惊惶不安,以大祭司荣淖的身份,这样对待一个年轻人,必然有说不得的事,搞不好就是天大的祸事,他又怎么敢大意? “依老朽看,翊武公的子孙里,就三郎这一脉最有志气,不肯躺在功德簿上过日子,定要自己挣个公侯。” 桓超是翊武公桓茂第三子,故称“三郎”,的确是个自己立功受爵的主,连带着儿子桓聂,也颇有自己打天下的意思。其实,这也是不得已之事,按照神国制度,爵位继承依长幼次序,生得晚些的,不自己用心尽力,只能捡人残羹剩饭。 荣淖越是这么说,桓聂神态越是恭谨,不敢露出半点自矜之色。荣淖见了,由衷感叹。 “老朽这次来,确实有件事要麻烦大人。” 终于说到正题了,桓聂巴不得老太太早点把话说明白呢。 “穆镡去后,卫将军一职,空缺了许久。老朽听说,首座有意让其子穆辑担任卫将军。那位穆公子,人尽皆知,酒色之徒,如何当得大任?此事,还请桓公子多费心。” 这是要阻止穆辑出任卫将军,算是站在神熇立场上考虑。桓聂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大祭司荣淖忽然到访,这说明很多人都认为,他桓聂是神熇的心腹。 心腹啊,搞不好就成了心腹之患。更何况,以新任神尊心腹的模样出现,就意味着要脱离家族,变成文尚仪那样的“新贵”,惹人厌恶。 “这种事,当由主上亲自决定,晚辈能做什么?” 桓聂不肯立刻应承下来,一定要等荣淖一个说法。 “妨碍主上的事,老朽也不敢做。只是希望桓大人在适当的时候,让天下人看到穆辑的真面目。这样一来,就是首座也不敢再说什么。” 这是要穆辑出丑,闹得满城皆知,然后逼得穆剡不得不放弃。这样一来,错在穆辑而已,其他人都可以置身事外。 桓聂思量片刻,才道:“晚辈尽力而为。” 荣淖拍着桓聂肩膀,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轻人,前途无量。” 次日,首座长老穆剡之子穆辑,在东市坊喝得烂醉,调戏了贵客,闹得满城皆知。当即有人上书弹劾穆辑,认为其不能担当大任,且责备穆剡教子无方。证据确凿,穆剡不能反驳。 于是,神熇亲手撕碎了神谕,改任翊武公世子桓郑为卫将军,即日赴任。 几乎在同一时候,尚宫靖屏也屈身“拜见”了高君岄。 神国制度,宫中女官年过二十五者,须长留宫中侍奉,终身不得婚嫁,年老或犯罪者方可离宫,就是这样也不可婚嫁,而且要单独安置,说是怕泄露宫中之事。那些地位高的女官,按照惯例,可以在城中营建或购置私宅,按时出宫,与亲戚往来。 高君岄虽然已经得了一个正式职位,但距离营建私宅还是远了点。然而,神熇特许,高君岄不但得了私宅,还有童仆数人,珍宝不在少数。 就在高君岄第一次回到私宅时,靖屏来了。 “大人,这边请。”高君岄入宫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虽然供人驱使十余年,这样的事还能应付得来。她不称“靖尚宫”而称“大人”,也有些避人耳目的意思。 靖屏虽然客套,也不客气,二人宾主坐定,她即命随从奉上一个梳妆匣子,“区区小礼,不成敬意,贺姑娘乔迁。” 高君岄看也不看,便道:“奴婢不敢受,大人有话请直说。” 当时,童仆都在外边,门没关。靖屏也不在意,笑笑道:“姑娘是主上身边的红人,主上对姑娘,言听计从。然而,姑娘出身寒微,不为勋旧所容,骤然富贵,寒门女官以姑娘为新贵,不屑一顾。姑娘今日所得,全仗着主上宠信,一旦失宠于上,只怕人人唾面,低贱甚于往昔。姑娘是个聪明人,就不为将来做些打算?” 高君岄问言,轻轻一笑,道:“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靖屏知道高君岄动了心,就顺势道:“宫中女官,向来分为两派,姑娘得罪寒门,若要安枕,不妨暂且投身勋旧。靖屏不才,愿做姑娘羽翼。” 十八勋旧,遍及宫内宫外,一向嚣张。如今,代表勋旧派的尚宫靖屏竟求助于新晋女官高君岄,高君岄还没有得意到昏了头。 “大人想要保住尚宫之位,随便一句话就可以,亲临寒舍,实不敢当。” 就算不见容于寒门,勋旧也不会收容她这个“新贵”的,这一点,高君岄心里明白,自然也不会有痴心妄想。 “这个忙,还是想请姑娘帮一帮。”靖屏笑着,“姑娘没尝过权力的滋味,不知食髓知味,今日不妨举箸。” 高君岄看着靖屏,二人相视而笑。 随后,高君岄请靖屏看看自己的私宅,走了一圈,缓缓问:“这宅子,大人觉得如何?” 靖屏道:“地方虽然偏了些,倒不失姑娘身份。” “这是君岄祖宅。” 高君岄说这话时,面上表情有些奇怪。 随后,高君岄回宫,寻了个神熇心情不错的时间,徐徐道:“奴婢自入宫以来,一直听说宫中女官分为勋旧和寒门两派。靖尚宫是勋旧派,唐尚宫是寒门派,两派相争,宫内得以相安无事。如今,靖尚宫告假,唐尚宫得势,宫内人心不安,奴婢也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情况大不妙。” 神熇道:“这两个尚宫都不是好东西,不如把她们都贬了。” 高君岄道:“两派相争,主上居中调停,正得渔人之利,奴婢为主上办事,也能少些阻碍。倘若将二人都赶出宫去,新人不成气候,还不知乱成什么样,不如让两虎继续相斗,无碍大局。” 神熇所能倚靠的女官,不过高君岄、宣小皿二人,小皿太年轻,只有高君岄能办点事,所以才给高君岄优待。既然高君岄这么说了,神熇也就同意靖屏回宫,继续担任尚宫一职。 这件事办成后,高君岄渐渐将那些小心谨慎收起。 第11章 兵变 北郡,全名神都北郡,顾名思义,在神都之北,不过百里,是神都北边门户,要害之地,驻扎重兵。现任北郡太守成范,凶残暴虐。 这日,成范亲自监刑,将处死五名士卒。神国军制,宿卫宫庙者称卫士、武士,隶属于镇边大将、前后左右四将军的军士称甲士,归各地太守、县令统率者即士卒。太守惩罚士卒,在职权范围之内,本来也没什么。 但是,北郡之中,太守成范处罚士卒的事例多如牛毛,理由也是五花八门。这次,是因为这五名士卒误踏太守家田,被带枷示众,几乎渴死,如今押赴刑场,处以斩刑。 围观之人不少,反正事不关己,正图一乐。 太守成范嗜酒,这次又喝了不少,隐约有些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正欲下令,忽然有数骑突入刑场,冲乱人群,一时尘土飞扬喊声震天。 成范跌到桌子底下,亲信将他架起,匆匆逃离现场,这就是神熇年间,震撼天下的北郡兵变的开端。 突入刑场的人姓吴名尚书,显然,其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是想他文雅一点。然而,这人生来牛高马大,粗鲁不堪,不读书,早早进了军营,立志要做一雄赳赳武夫。 那五名士卒,与吴尚书有些交情,突然有了性命之忧,吴尚书当然不肯看着他们白白死去。于是,脑子一热,领着平日里往来的几个兄弟,硬生生劫了法场。 劫了法场,救了人,逃出半里地,然后呢? “本来就犯了死罪,如今罪加一等,连个全尸也没着落,不如反了!” 一个追随吴尚书结法场的士卒如此说道,众人听了,惊惶不已。 吴尚书自己也没主意,踌躇间,抬眼一看,前方角落里有一算卦的,就上前询问,“老头,你看,我最近会死吗?” 那算卦之人眼看着面前多了一众凶神恶煞之徒,也不惊惧,反而认认真真打量眼前之人,捏着胡须,缓缓道:“足下当名动天下,富贵不可估量。”又看了看吴尚书身后之人,“都是能享富贵之人,怎么开口就问生死之事?” 吴尚书面露喜悦,然心中仍然困惑,“你怎么知道?你能未卜先知?” “诸位从法场上下来,不求生、求富贵,反倒求死,真是怪事。” 吴尚书脸色为之一变,抱拳道:“刚才无礼,请先生见谅。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不敢,鄙人贱名黄初六。”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黄初六是有名的江湖术士,能算卦会看相,据说没有不准的。 “请先生赐教。” 吴尚书也听过黄初六的大名,此刻如捡了宝一般,神态顿时恭谨起来。众人也附和道:“请赐教。” 于是,黄初六道:“诸位已到了如此田地,不如就此起兵,诛杀太守成范。北郡士卒,素来厌恶成范,定然云集响应。到时候,诸位募集北郡士卒,推一贤者为长,进可直下神都,富贵未可估量。退可暂守北郡,勋旧之财物,任君取夺。不然,退保山中,不失为山大王,总好过引颈就戮,死于刑场之上。” 众人还有疑虑,有人说:“北郡士卒众多,成范身边又多精锐,凭我们,行吗?”也有人道:“不如各自散了,亡命天涯,死生由命。” 黄初六笑道:“诸位在法场之上,来去自如,北郡士卒何在?成范的精锐何在?诸位尚在城中,举止自由,真要拱手让头吗?” 于是,吴尚书下了决心,当即前往大营,杀了都尉,请黄初六说以厉害,于是人心扰动,纷纷追随吴尚书。吴尚书就带着这些人马,打开武库,直逼郡衙。 北郡作为神国腹地,太平已久,哪里见过这架势?于是,郡衙轻而易举被攻下,成范被人从床下揪出,斩了首级。 在郡衙,众人推吴尚书为首,吴尚书也不客气,自称大将军,任命黄初六为军师,又下令封闭城门,“城中勋旧,无男女长少,人皆可杀。勋旧田宅,与民均之。” 这道命令一下,往日被压制的仇恨立刻被点燃,杀戮一起,就无法克制,当天就血流成河。 前将军平馆正在外狩猎,听说北郡大乱,就要带着一千多骑兵前往平乱。参军劝他召集甲士,再进军不迟,平馆不听。 当时,平馆已经喝得半醉,仗着酒意上了马,才到城下,就滚落下地。本来,城中士卒畏惧甲士,见如此情状,立刻开门出战,将那一千甲士杀散,取了平馆首级。 经此一战,吴尚书的野心暴涨,不再畏惧征讨。 北郡兵变的事刚传到神都,勋旧摩拳擦掌,纷纷请兵平乱。等到平馆死讯传来,这才安静许多。 神熇已经很久不见大臣,突然得知此事,也是吓了一跳。她长到这么大,还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也只好不顾从前怨愤,亲自到前殿议事。 本来是商议如何平乱的,但源弘謇说:“区区小贼,不足为虑。眼下,正有一天大的事,将危及国家根本。” 源弘謇高声一呼,联系起北郡士卒残杀勋旧子弟的暴虐行为,将这次叛乱与勋旧侵占庙产、侵占寒门庶人田产联系起来,要求立即在全国清查庙产、约束勋旧不法行为。 这位大巫的提议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以至于呼应者极少,连主张清查庙产的大祭司荣淖,也说当以平叛定乱为重,他事渐缓。 于是,廷议的主题回到平叛一事上,穆剡与桓茂争着请求领兵出征,人选迟迟不能定下来。 神熇最讨厌廷议时的争吵,到如今也是,只要争吵开始,就没人听她的话。于是,神熇起身离开,怏怏不乐。 中书参事源时立追了上来,“主上,臣有话要说。” 神熇驻足,看了源时立一眼,默然无语。 源时立便道:“首座、大都督,身居要职,位高权重,不可轻易出征。如今,只需派人接任前将军一职,率领所部,征讨叛贼。前将军所统属甲士,足足有三万人,都是国家精锐,足以平乱。” 他的话提醒了神熇,以穆剡、桓茂的威名,再立下大功,就不知道该怎么制衡他们了。于是,神熇目视源时立,和颜悦色道:“师兄说的是,师兄再推荐一个前将军。” 神熇入宫继位以来,甚少这样称呼源时立,如今也算是真情流露。源时立倒是面色如常,答道:“军中人事,翊武公最清楚不过,时立不敢越俎代庖。” 神熇尚且不能控制文官,对于军中事务,自然没什么信心,听源时立这么一说,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又黯淡下去。 第12章 城下 神熇元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有千骑自北而来,直抵神都城下,他们不是官军,而是北郡的叛军。 卫三,这小支叛军的统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夜之间名动天下。 叛军叩门带来的恐惧是无法估量的,原来还保持乐观心态的勋旧,纷纷谋划举家出逃。迁都的议论,从闾巷到宫庙,清晰地传入神熇耳中。 “怎么回事?甲子会跟叛军联手了?” 神熇召见桓聂,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昨夜,就在叛军兵临城下的时候,甲子会在城内放火,烧了一片民房,连带着圣母庙的一角。而事先,负责缉捕甲子会的桓聂没有任何消息。 “臣有罪。”桓聂没有推脱责任,他跪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神都巡查署成立数月,官吏至今未满员,长老院又以本署草创,不肯尽数拨给俸禄。臣到了今天,才知道办正经事不容易。” 神熇看了桓聂一眼,发现他说话的时候也是如此一本正经,“办正经事难,办不正经的事就容易了?” 桓聂看着神熇,面色如常。 “好,你缺人缺钱是吧?”神熇踱着步子,“给你八百卫士,以后,神都巡查署的俸禄到宫内省去领,行了吗?” “主上此举,不合规矩。” “怎么不合规矩?” 桓聂缓缓道:“卫士宿卫宫庙,一向归卫将军统领。宫内省管着宫中度支,从来没有供给其他官署的先例。神都巡查署何得何能?竟然能让主上如此?” 神熇停下来,盯着桓聂,良久才道:“这不像是桓聂会说的话,难道你是假的?” 眼看着神熇俯下身子,桓聂倒是不慌不忙,朗声道:“臣若是假的,定是甲子会的奸计。” 二人相对,相视而笑。 “好了,我不管什么制度规矩,这世上多的是权宜之计,否则也不会有什么便宜行事。甲子会是根刺,把它拔了。” 桓聂正欲叩头拜谢而退,手边却触碰到毛茸茸的东西,一看,是那只名为“黑白无常”的猫——神尊的猫,总是来蹭旧主,不知道会不会蹭出祸患来。 “它要跟你叙旧呢。”神熇笑道。 桓聂不觉得好笑。 在桓聂之后入宫觐见的,是北温侯夫人、河阳君平夙。这位大人,最近入宫的次数有点多。 “主上,无论如何,不能迁都。” 平夙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反驳迁都,她说:“叛军虽然兵临城下,不过是逞匹夫之勇,亦是试探。否则,早该由贼首率领大军南下。如今,神都虽然人心惶惶,尚可收拾。一旦迁都,万事难料。” 神熇不在意这个,她内心也是不赞成迁都的,但听的话多了,总有微微心动的意思。如今平夙这么一说,倒是安慰人。 “不会迁都。”神熇坐在平夙身边,左右都已经屏退,高君岄也不例外,“我不明白的是,都说是太平盛世,兵多将广,为什么一到我坐这个位置,甲子会猖狂也就算了,神都竟然也会遭兵灾。” 她顿了顿,到底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我看这不是什么盛世,倒是末世的征兆。” 神国自圣母创业以来,已经八百多年,就是从神炔迁都算起,也过去了两百余年,有些末世的担忧,也不足为奇。只是,这种尚未发生,而且也从未发生过的事,从堂堂神尊嘴里说出来,总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平夙显然没有那样的担忧,但她还是顺着神熇的话说了下去,“八百年积弊,总要有人来清理。视而不见,才是末世的征兆。当务之急,还是平定叛乱。” 她用余光观察了四周,作出一副郑重模样,“借平叛之机,主上应该动一动兵权,以巩固尊位。” 这话说中了神熇心思,神熇的表现可没平夙那般从容。从前读史书时,看到神尊受制于人,总是大呼不解,想着若是自己该如何如何夺回大权。如今,真的轮到自己了,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想找个倚为腹心的人难,找个办大事的人更是难上加难,正应了那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俗话。 平夙能懂神熇的心思,她缓缓道:“主上放心,无论何时,北温宣氏、孝和堂平氏都会为主上尽忠的。” 平夙拿出了夫家和娘家来支持神熇,这比源弘謇的“避嫌”更令人感动。神熇得了这话,展露了笑颜。 迁都的事,虽然众议纷纷,但因为大祭司荣淖、首座长老穆剡、大都督桓茂都在驳斥迁都之论,当然不能实现。那就只有坐镇神都,征讨叛军了。 不甘寂寞的甲子会,准备趁着这个时候闹点动静。 “刺杀神熇,声援北郡,大事可成,总堂难道不知道?”甘十六娘难得收起笑脸,对着属下大吼。 分堂主的愤怒,属下能够理解。作为神国核心地带的神都分堂,有足够多的机会接触到神国最有权势的人物并将其杀掉。但是,这样的请求屡屡被驳斥,身为神都分堂堂主的甘十六娘,只能拿些小鱼小虾出气。所以,这口恶气憋了很久。 副堂主丁老五是个坚决执行总堂命令的人,他不允许分堂里任何人有任何违背总堂命令的行为,甘十六娘也在他的监视范围之内,所以这两人才产生了矛盾。 矛盾总是有的,表面上还是要团结些,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副堂主,你们联名向总堂请命,如何?”甘十六娘面对丁老五时,颜色和缓许多。 丁老五不为所动,语气生硬地说道:“总堂严令,不许轻举妄动,上次焚烧民宅,已经铸成大错。这次,堂主又想违背总堂之令?” 这样的话传到甘十六娘耳中,一百个不悦,可又不是翻脸的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呢,只好道:“副堂主不愿意,我就自己向总堂请命。就算总堂不答应,也该给个说法吧。” 说罢,甘十六娘也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拂袖而去,韦鸢跟在她后边。韦鸢自从来到这里,就是她的追随着。 “你听我的,还是听总堂的?” 走到四下无人的地方,甘十六娘忽然驻足,转身盯着韦鸢,如此一字一顿道。仿佛对方的回答一旦不如意,就得出人命。 韦鸢面色如常,淡淡道:“总堂让我追随堂主,唯堂主之命是从。” 韦鸢一直称甘十六娘为“堂主”,否则,这话听来就有别的意思。甘十六娘认为韦鸢站在自己这一边,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韦鸢是个没后台的,不为副堂主所容,那就只有追随堂主了。甘十六娘可以怀疑韦鸢的忠心,却不会怀疑韦鸢对勋旧的仇恨。 只有立志扫除勋旧的人才能加入甲子会,甲子会的宗旨也就是这个。韦鸢在加入甲子会之前,已经跟勋旧结了仇,可以说半只脚已经踏进甲子会,甘十六娘对此有信心。 “那就准备一下,我要神熇的人头。” 第13章 宫外 东市坊,这个神都最有名的玩乐之地,于神熇而言,实在陌生。所以,当她第一次跨进东市坊的大门时,内心十分忐忑。 高君岄内心同样忐忑,她随着神熇一起出宫,就得担起责任。一旦神熇遇到危险,像她这样的随从,丢的就不是荣华富贵了。 但是,这件事办好了,就能得到更多的信任。都说富贵险中求,偶尔冒冒险,也是可以的。 高君岄这么一分神,差点儿就撞上神熇。她赶紧停下来并后退了一步,然后就看见几个大臣左拥右抱,纵酒寻欢,就在神熇面前。 东市坊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在这里,无需遮遮掩掩。但是,对于第一次来这里的神熇而言,未免太刺激了点。 平日里严肃刻板的大臣,到了这个地方,就有说有笑了。高君岄能想象神熇的脸色有多差,她知道这位神尊还有羞耻心,同样怕被熟人看见,所以轻声道:“主上,这里人多眼杂,咱们快走吧。” 高君岄提醒了神熇,神熇板着脸,在侍从引导下,离开了刚才的地方。 神熇此行是为了见一个人,据说这个人能未卜先知,但不肯受召入宫,反而待在东市坊等着别人去拜见。在这种危难时刻,内心慌乱不已的神熇,想到了求助于奇人异士。 折节下士,屈尊降临的事通常发生在这种时候。神熇打听了一番,东市坊不是个好地方,她也就不敢那么招摇,只带着几个贴身侍奉的人出了宫。小皿年纪太小,不能带她去,所以都没让她知道。 侍从已经打探了一番,同时跟那位“奇人异士”约了时间地点,这才领着神熇前去。约定的地点虽然在东市坊内,却是个清静地方。 遇到的陌生人越来越少,周遭逐渐安静下来,仿佛已经不在东市坊内。神熇看了四周,有点紧张。 她现在是神尊,身份不一样了,命比从前金贵,要珍惜一点才行。而且,神尊是不能容许任何人羞辱的。 “主上,到了。” 侍从上了楼,恭恭敬敬地打开一扇门,请神熇进去。门里走出一小丫鬟,说什么“贵客稍等”,就奉上了茶,缓缓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神熇一个人,神熇感到不安。她踱着步子,来回走动,总觉得有一只眼睛在盯着自己。 她假装若无其事地欣赏房间里的字画,想要以此缓和焦虑。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放弃这次行程,可到了这个时候,又怎么甘心? 神熇所料不错,韦鸢就藏在屏风后边,手里正拿着一根长针——杀人的武器。 韦鸢不怕与神熇撞个正对面,那样正可以叙旧。但没有照面,她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刺杀神尊是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但她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一针扎入神熇的脑袋,然后从容离开。 虽说想要从容一点,韦鸢的手却不够稳,甚至有轻微的颤抖。她想起往事,不是什么愉快的往事,有些分神。 等待的时间,对神熇来说有点长了。她心中越发不安,想要叫侍从问问怎么回事,尚在迟疑时,外面忽然热闹起来。 “主上快走。” 侍从破门而入,拥着神熇离开。神熇亦不问,她心中愈发不安。 脚步声已经远了,韦鸢收回长针,这次是失误,以后不会了。 神熇一行才到楼下,整个东市坊已经大乱,“怎么回事?” 神熇话音未落,四个黑衣蒙面人迎面冲上来,二话不说,举剑就刺。 “有刺客!” 侍从大呼一声,将神熇护在中间,随即与蒙面人缠斗起来。 侍从里除了高君岄,都是精心挑选的卫士,足以抵挡一时。但是,卫士就那么多,黑衣蒙面人却越打越多,形成了合围之势。 神熇已经拿出了佩刀,如果今天死在这里,那真是自找的。反之,要是有人救她一命,一定是天意。 血已经溅到神熇身上,侍从倒了一半,这个时候,天意要神熇活着。 成时郁只是路过而已,她今天特意带了几个心腹卫士,准备应对仇家。结果,正遇到一帮黑衣蒙面人围攻几个男女,被围之人显然处于下风。 要是正常的着装,又是在东市坊这个地方,成时郁才不管。但黑衣蒙面,显然不是正经人。于是,成时郁提刀冲入人群里,与卫士们奋力杀散黑衣蒙面人。 “姓名,官爵。” 都说大恩不言谢,到了神熇这样的身份,所能酬谢的东西很多。神熇没想到救自己的人会是一个年轻女子,看那阵势,总是勋旧家的人。 “成时郁,无官无爵。” 成时郁报上了姓名,对于神熇的表现,她不觉得惊讶。东市坊这个地方,能藏龙卧虎,也能藏污纳垢,所以,出现什么人都不用觉得奇怪。 那人冲她点点头,随即带人离开。 成时郁觉得不放心,就好人做到底,一路尾随。何况,她也有些好奇心。当看到那人步入昭明神宫时,她默默转身返回家中。 神熇一回到神宫,随即下令寻找那名举荐“奇人异士”的宫人,却得到此人自尽的消息,怒火又高了一丈。 安仲哲得了消息,先去见了靖屏,问那宫人的下落。 靖屏沉着脸,道:“已经死了。”随即冷冷问:“怂恿主上出宫,谁的主意?” 安仲哲不答,只是道:“主上无恙就好,其他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话是这么说,安仲哲转身就到了东市坊,找到甘十六娘,尚未开口,甘十六娘先道:“昨夜出了那么大的事,神人惊扰,已经走了。” 安仲哲又惊又气,吹着胡须,道:“什么神人?不是说能未卜先知吗?怎么也胆小如鼠。” 甘十六娘道:“神人有多神,大人不是亲眼见过吗?那是世外之神,不是世俗之神,本来也不愿多事,只怪我苦苦哀求,硬是把人家请来——我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啊。” 她说着说着,声泪俱下的势头,让安仲哲颜色和缓许多。 “好在没出什么大事,主上也不愿闹得人尽皆知,这事且这么过了。” 安仲哲想起那“神人”所说的话,觉得头隐隐作痛。 第14章 私事 “成时郁,这人怎么样?” 对于神熇突然提到的名字,源时立不觉得陌生,只是有些好奇,“回主上,成时郁是典西侯成敬之女,外室所生,名声不是很好。但是,成敬特别喜欢这个女儿,想要让此女继承爵位。” “外室所生”、“名声不好”这个字眼,就足以令人想入非非。神熇想起昨晚见到的人,绝不是善类。 外室所生,而能顺利回到勋旧之门的,能有几个是善类?她自从做了神尊,对此即不抱期待了。 “让她进宫,做我的卫士,怎么样?” 在神熇看来,成时郁有些武艺,又是士族九姓的姑娘,做个中书参事埋头文书未免浪费,还不如做个卫士。最要紧的是,她身边没几个信得过的卫士。 成时郁出身士族九姓,按照惯例,入值神宫是正常的事。源时立虽然有所怀疑,也没说什么,遵令而行。 之前,那些拒绝为神熇草拟神谕的中书参事被晾到一边,其他的人,自然懂得观察局势。神尊毕竟是神尊,不可随意欺辱。 源时立退出去,荣淖随后进来,请了安,就开始责备神熇“轻身犯险”。昨晚的事,算不得秘密了。 神熇默然,她不愿在此事上多费口舌。 就算神熇的态度足够明显,荣淖还是要尽职尽责地唠叨一番,天知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惊恐。 一代神尊倘若遇刺身亡,一把年纪的荣淖也只有以死谢罪了。 “启禀主上,信王求见。” 高君岄忽然进来禀报,神熇先是看了荣淖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高君岄,“代本尊请问信王,是公事还是私事。” 说到这儿,神熇顿了顿,“公事有公事的说法,私事嘛,不急这一时。” 高君岄会意,退了出去。 虽然神熇现在倚仗着荣氏,但她并不准备给荣氏好脸色。信王的事,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妥协。 荣淖猜到神熇的心思,她一个老太太,也不愿过多过问人家夫妻间的事,就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若无其事地说起北郡叛乱的事。 根据荣淖等人的建议,一边是大军压境,一边是高官厚禄悬赏,僵持月余,叛军到底支撑不住了,原来聚集的士卒开始逃散,那些跟随吴尚书起兵的头目,也开始动摇。 “足下可还记得神烻七年冬天的事?” 吴尚书的谋主黄初六,偷偷去见了名动天下的卫三,开始叙旧。 卫三目光冷峻,看了黄初六一眼,冷冷道:“记得。” 卫三不但记得当年之事,还记得黄初六这个人,二人算是老相识了。黄初六未曾在其他人面前点破他与卫三相识之事,那么,卫三也不会主动告诉别人自己认得这位“神算”。 所以,今天黄初六特意过来,肯定是要说点不能让人知道的事。 “足下今日,可还愿听我一言?” 卫三默然,良久,忽然起身向黄初六长揖道:“请先生赐教。” 对于黄初六这种人,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但绝对不可以半信半疑。 黄初六赶紧扶起卫三,“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随后,黄初六劝卫三与众人联手,生擒吴尚书送至神都,借此邀功保命。他说的一点都不含蓄,一如当初劝吴尚书趁乱起兵。 卫三迟疑道:“先生之前说吴尚书有富贵命,怎么会死在我等手上?况且,我等起兵,在神都那帮人看来,就是逆贼,逆贼送上门去,还能有命?” 黄初六道:“我那日所说,已经应验了。富贵嘛,有长久的,也有数月乃至于数日的。吴尚书无福,得了富贵,命也到头了。足下的富贵呢,可不是一日两日的。” 卫三仍旧怀疑,“只怕官军不肯兑现承诺。” 黄初六道:“神烻七年冬天的事,足下不是还记得吗?到了大殿上,就说有宝物呈上,将那物什献给当今主上,不但无祸,还有福呢。” 卫三眼睛发亮,恍然大悟。 “还有,足下一定要记住,不可与人结党。与人结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悔之无及。” 卫三满口答应。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再信一次黄初六,搏一搏。随后,卫三召集一帮信得过的属下,说以利害,煽动士卒。本来叛军已经人心涣散,如今一说,便有半数愿追随卫三求富贵的,随即开始进攻吴尚书的府邸——原来的郡衙。 吴尚书听见外边喧哗,想要召集身边之人,谁知左右逃散无人肯抵抗。他知道大势已去,叹了口气,就拿着佩剑,包了一包金银细软,骑了一匹马,想要逃出城去。 新娶的妻子眼看着丈夫要跑,就过来拉住他。吴尚书看着娇妻,叹道:“你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何必跟着我亡命天涯。” 说罢,吴尚书反手一剑,戳在妻子心口处,随即跳上马背。谁知尚未出府门,已经被人团团围住。 府中的士卒打开了大门,迎接卫三等人,正好撞见吴尚书。这下子,连找都不用找了。 吴尚书本来还想血战一场,然后杀出去的,待看见卫三及昔日支持他起兵的那些人,热血消退,心内凄凉,知道是跑不了了。 他忽然嚷声大呼:“来呀,来取我的人头,给你们万户侯!” 像吴尚书这样的人,性命本来不值几个钱,但他如今是叛贼之首,取其首级自然会有重赏,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只可惜不能自取首级以求封赏。 众人围了数重,忌惮吴尚书的勇武,踌躇着不敢上前。后来,不知是谁先动了,其他人得了鼓舞,这才蜂拥而上。吴尚书举剑奋力突围,身上挨了不知多少刀,终于体力不支倒下,为众人所擒。 “还要挨几刀啊!” 吴尚书一边吐着血,一边吐出这几个字。 卫三等人忌惮吴尚书,命人将吴尚书双腿打断,装进囚车里,送到官军大营外请降。震动神都的北郡兵变,就这样草草收场。 献俘的时候,不少大臣主张将所有“逆贼”统统枭首,这让跪在地上的卫三冷汗直流。卫三想起黄初六的话,他记得俘虏里没有黄初六,内心难免更加忐忑,双手颤抖地献出了那有些年头的物什。 有那么不长时间的静默。 “卫三是吧,去神都巡查署,给桓聂桓大人打下手。” 虽然贵为神尊,说出的话却是这么随意,卫三隐约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但仔细一听,又好像不是。他内心满是困惑,虽得以不死,那点兴奋抵不了什么。 对于神熇的安排,众大臣虽然有疑虑,但眼看着首座长老穆剡都提异议,也就没人敢说了。 神熇终于感受到了作为神尊的“尊贵”,一番论功行赏,荣淖又提了清查庙产相关事宜,进行得很顺利。 一切都很顺利。 神熇将那陈年旧物握在手中,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神烻七年冬天的事,是往事了,谁能想到还能再见呢? “澹台栖缅”,那是她的本名,她当年亲手写下的,为的是换自己一条性命。如今看来,彼此都很值得。那个人情,她还了。 第15章 寻母 第一次入宫当值,成时郁心情颇好,然后随即便被人骂了“下贱”,只好默默地拂袖扫尘。对方是北温侯之女宣小引,她不能作出更出格的举动。 “脸色这么难看,被人排挤了?” 出人意料的是,神熇居然主动问起,而且是在周围没什么人的时候。 “时郁有罪。”成时郁随即跪倒在地。 “怎么?这是闹的哪一出?” “时郁侍奉主上左右,喜怒都写在脸上,不合规矩,亦不称职,所以有罪。” 神熇听罢,笑道:“我也是罪人哪。” 神熇没有深究,成时郁也就努力做个称职的卫士。当日廷议,有人提议,举国之力为神熇寻母。 神熇的父亲已死,母亲却是“失踪”,此时此刻,有善于察言观色之人提出寻母一事,看起来也符合谄媚之道。 令成时郁奇怪的时,神熇听到这个建议,默然良久,才缓缓问道:“如此大事,派谁去办?” 大殿上之人,开始为此事争论起来。 最后,为神熇寻母的事落到桓聂头上。 桓聂官位不高,但因为负责甲子会的事,特许参与廷议。所以,廷议散后,成时郁得了个机会,对桓聂道:“为主上寻母一事,你交给手下人去办。” 这样直接的提示,让桓聂很是意外,“虽然是好心,总该给个理由吧。” 成时郁看着四下无人,就凑近道:“为主上寻母,本来是件大好事,主上却没有马上答应,只怕有难言之隐。你要是想躲避祸患,不如找个替罪羊。” “我果然是不懂女人心。” 桓聂笑了笑,向成时郁拱手致谢,回到官衙,就与源时庆商议。 “交给卫三去办。”源时庆脱口而出,“这人是颗钉子,就让他去,要真有什么隐情,你也能置身事外。” 卫三来到神都巡查署,本来就是神熇的意思,管不得桓聂乐不乐意。如今,正好用此人试试神熇的用意,也算物尽其用。于是,桓聂就将此事交予卫三去办。 卫三初来乍到,正需要办点事显示他的本事,得了这么个任务,颇为高兴。当他冷静下来时,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么容易讨好当今神尊的事,怎么会交给他一个新归顺的“叛贼”呢?但事情到了手上,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也只好动用神都巡查署的力量去查一查。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一跳。 首先,是坊间那吓人的传言,虽然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但若是做个大胆的推测,好像也有些道理。神宫里的事,多的是穿凿附会,必须慎之又慎,不能不信,不能全信,真相也许就在某句话里。 神熇是洵都人,要查她的身世,怎么也得去一趟洵都。于是,卫三请命去了一趟洵都,寻访到了一些陈年旧事,与坊间传言做了一番对比,吓了一跳。 在谣言面前,真相就显得特别重要。卫三双手颤抖地收拾着卷宗,他从蛛丝马迹里发现的东西,足以要人性命。 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命,正想留着享享福呢,可不能轻易又丢了。辗转数个夜晚,卫三忽然眼前一亮,这世上多的是因祸得福的事。 于是,卫三向神熇禀奏,说是主上的母亲在离家之后,到了某某郡,染了重病,不治而亡,又拿出了颇有分量的人证物证,证明自己的结论符合事实。 “如此,是我不孝。” 神熇叹息一番,落了泪,重赏了卫三,就开始议论追封的事。按照神国制度,需要举行引魂仪式,神熇想起了源弘謇,但源弘謇推辞,认为由大祭司荣淖来主持更好。 荣淖位在源弘謇之上,又是亲贵,足以显示哀荣。神熇接受了这个建议,亲自请荣淖主持引魂仪式。 于是,神熇父母的神主都全了。 也因为这件事,崇宜迩去拜见了平夙,“也不知是哪个伶俐之人,竟想出这等法子讨好主上。” 平夙不答,漫不经心地问崇宜迩是否有意于政事。 “拖家带口的,忙得过来吗?”崇宜迩凄然一笑,似胸中有万般苦恼。 “那,想不想再找一个膀臂倚靠?” “多谢夫人关心,宜迩如今,只想好好守着这两个孩子。” 平夙看着崇宜迩,面带微笑。 ———————————— “宣大人聪慧谨慎,足以独当一面。” 靖屏盛赞小皿,用尽了好词,虽然谄媚,竟不令人觉得反感。 神熇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愿小皿长做女官,当然不愿小皿将精力都耗在宫中琐事上,对于靖屏的称赞,也就表现得淡淡的。 靖屏颇感意外。 “小皿,你也不小了,有中意的人,就跟姐姐说。” 无人的时候,神熇待小皿如家人,不拘礼节。她想着,要是小皿嫁了人,就不会待在神宫里了。 “栖姐姐赶我走。”小皿听懂了神熇的意思,当即耍起小孩子脾气,“要赶我走,一句话就行了,何必这么拐弯抹角的?” 神熇宠爱小皿,待她始终小心翼翼的,见小皿这幅模样,赶紧安抚道:“好了,好了,姐姐不说这事了。” 小皿知分寸,知道见好就收的理,就与神熇闲话,说起崇宜迩的事,“栖姐姐在源氏门下,与宜迩姐姐关系最好,如今做了神尊,怎么就疏远了?” 又道:“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宫里这些人,都是油罐里出来的,不能说贴心话。栖姐姐烦闷时,就不想想宜迩姐姐。” 这话说中了神熇心事。 神熇面有愧色,次日就召见了崇宜迩,看着崇宜迩憔悴不堪,人也瘦了,不复从前光景,想来是穆镡的死对她打击颇大,至今未缓过来吧。 本来,神熇是想要崇宜迩担任一官半职的,如今这模样,也开不了那个口,只好叙叙旧,“师姐若是有事,可随时入宫。” 这就是给与崇宜迩“无召入宫”的权力了,可比做个中书参事什么的要紧。崇宜迩面无喜色,缓缓拜谢,好似已经麻木了。 出去的时候,一人与崇宜迩擦身而过,耳边同时飘来数语:“富贵险中求,畏畏缩缩,是何道理?” 崇宜迩心中大惊,面色如常,缓缓转身,看清了那人面容——是成时郁,典西侯之女,一个不好惹的人。 年末,典西侯成敬病逝,临终上书请求以成时郁继承爵位。当时,成敬尚且活着的子女,只有成时郁一人而已,由其继承爵位是正常的处理办法。而且,这种临终上书,一般都是准许其请求的。 偏偏这次想要做个例外。 首先,是有人跳出来,指责成时郁德行有亏,不宜继承爵位。又说成时郁不孝,气死了典西侯成敬。无德不孝之人,不堪袭爵。 之后,就有成敬的侄儿出来,说成时郁有屠戮兄弟之罪,还煞有其事地拿出了认证物证,要求治成时郁的罪,另选成氏族人继承典西侯之爵。 成时郁屠戮兄弟的说法,在坊间流传已久,一向没什么明白证据。如今好了,由神都尹出面查了此事,所谓“铁证如山”也就成了“诽谤之罪”。 就算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成时郁有罪,阻止她继承爵位的声音依旧没有停下来。 “既然是典西侯遗愿,又合制度,不如就让成时郁继承爵位。” 崇宜迩这么一说,就坚定了神熇的决心。当天,成时郁袭父爵为典西君。 这么个争论,就告了一段落。 第16章 云台 神熇二年,春。 春天是个令人困倦的季节,对神熇而言,尤其如此。她才感受到作为“神”的尊贵,转眼又因为永远处理不完的政事而苦恼。 几案上堆满了奏疏,就算夜以继日,也无法处理完当天事务,更不要说赶得上奏疏的更新速度。越是在这种时候,偷懒的心思越发明显。 淫雨霏霏的三月,神熇去了云台。云台在北苑之中,为神煚所建。登上云台,不但昭明神宫尽收眼底,就是神都也在眼皮子底下。 在云台小憩,侍奉之人多在外边,神熇也乐得自在。这日,神熇正在午休,侍奉之人只有高君岄。 神熇已经入眠,高君岄在一旁出神。忽然,靖允萱带着数名宫人从外边进来,模样颇凶。 “大胆!”高君岄轻声怒喝,神熇午休时,不许人打扰,更不会召见任何人。靖允萱等人擅自闯入,胆大包天。 高君岄话音未落,靖允萱身后的宫人随即扑过来,揪住高君岄,捂住了嘴。高君岄奋力反抗,奈何双拳敌不过四手,为人所制,拉到偏殿。 神熇近来睡不好,所以睡得极浅,听见外边动静,就一跃而起,未及拿兵器,靖允萱等人已经进来。 “你们想干什么?” 神熇虽然厉声呵斥,但突然遇到这种事,未免心慌,仓促之间,竟然忘了叫人。 “我等先辈,侍奉圣母,打下江山,才有今日八百年荣华富贵。主上听信谗言,侵夺勋旧田产,愧对圣母。靖允萱不才,斗胆为圣母除害。他日相见于往届山,自当于圣母座下对质!” 往届山是神国传说之中,诸神所居,亦是阴阳之界。 靖允萱说得慷慨激昂,神熇听得毛骨悚然,一个步步紧逼,一个徐徐后退。 “请主上满饮此杯。”靖允萱从身旁宫人处拿来一杯酒,高高举起。 神熇脸色煞白,那必是毒酒无疑了。 “请主上饮酒。” 靖允萱一声怒喝,身旁宫人随即逼上来,欲揪住神熇,强行灌酒。这时候,高君岄忽然碰头乱发从偏殿冲过来,一把推开靖允萱,同时将毒酒泼洒在地,大呼:“有刺客!主上快走!” “抓住她!”靖允萱恼羞成怒,指挥宫人动手,宫人听见高君岄呼声,面露惧色,畏缩不前。 “不就是一死吗?事到临头,还想独善其身。” 众宫人听了,这才分成两拨,一拨抓住高君岄,一拨去抓神熇。神熇左右避退,为帘子绊倒。靖允萱冲上来,扯下帘子,系在神熇脖子上,“快来帮忙!” 靖允萱手忙脚乱,无意中打了个死结,竟无论何如勒不住神熇。宫人有胆小的,到了此时也就怕了。 “卫士来了,卫士来了。” 一个宫人边跑边哭,又大声呼喊,不少宫人听了,面露沮丧之色。 “怕什么?” 靖允萱环视四周,目光落在窗户上,“把她抬起来,扔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仍愿意跟着靖允萱动手的,不过只有一半的人,但就是这一半的人,也足以将神熇抬到窗边。 神熇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身子一轻,便急剧下落,一颗心跟着抖了起来,让触地之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楚,只觉周遭软绵绵的,仿佛在云里一般。 “主上,” 睁眼一看,是信王,他带着随从过来了。不知为何,神熇忽然感到安心,眼前景物渐渐模糊…… 靖允萱看着神熇落下,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血腥场面,她着实怔了片刻。 “这……当真是神……” 一旁的宫人脱口而出,扰乱了一众宫人的心绪。 “统统拿下。”卫士从外边进来,众人见大势已去,嚎哭不已。 靖允萱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窗外,把心一横,抬腿欲跨出去。这时,从背后过来一人,将她扑倒。 “想死?没那么容易!” 昏迷之前,靖允萱听见了这句话,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调。 此次变故,时人称为“云台之变”。 —————————————— “主上说,要严惩相关人等,挖出幕后主使。首座穆剡与主上争论,说什么不能牵连无辜之人,无非是怕牵累更多的勋旧子弟罢了。” 高君岄私下到大狱中见靖允萱,语气高傲,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气,“不过,你必须死,谁让你是主使呢?” 靖允萱看着高君岄逼近,冷冷一笑,道:“我一个快死的人,还怕你的言辞羞辱?省些力气,想想如何谄媚邀宠,保住新贵的地位吧。” 高君岄瞪着靖允萱,有那么片刻的沉默,然后一字一顿道:“十二年那件事,你可还记得?” “十二年前?你想说什么?”靖允萱仰头看着高君岄,她是坐着的,刑具的束缚不许她站起来,“我们见过?” 高君岄听了这话,眼睛里差点喷出火来,她勉力控制,缓缓道出了一件往事。 神都多勋旧,无论是勋旧之间、还是坊间,都喜欢评出第一美男或者第一美女,引为谈资,乐此不疲。 当时,高君岄之父高士殷,满腹才华,身任学官,一次讲学,无意间抨击此事,并将当时所评“第一美男”斥为不学无术之徒。高士殷有些威望,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在场诸人,屏息凝视,倒也没有真的当回事。但是,不幸的是有一个小姑娘路过了。 这小姑娘就是当时的靖允萱,她听到了高士殷的品评,当即大怒,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走到抬上,当面指责高士殷,并且要他当面谢罪。 高士殷也算是个名士,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小姑娘的话作出有辱身份的事?当然,也不会因此计较什么。但靖允萱计较了,这就没办法。 当时,靖允萱的祖父还活着,是司礼长老,这老头因为孙女的一句话,竟然找高士殷算账。高士殷是寒门出身,比庶人身份高些,有些傲气,也得罪了不少人,因此被仇家揭了陈年旧事,下了狱。 高家多方奔走,不但不能救得高士殷性命,反而将整个家族搭了进去。高士殷死于狱中,家中男丁流放,妇女没入官,高君岄因此入宫为婢。 这段如此伤心的往事,高君岄说得淡淡的,想来已经在心中默念许多遍,就等着有朝一日在仇人面前说出,一尝报复的快意。 然而,靖允萱的表现不能令人满意。她有些茫然,有些惊讶,“不会吧?你记错了?我怎么不记得这事?” 靖允萱表现得很无辜,这在高君岄看来,分明是装傻,更令人气愤。 “你说什么?” 高君岄冲上去,举起右手,正欲一巴掌扇在靖允萱脸上,却停在空中,慢慢地收了回来。 “好吧,就算真有这件事,那你是在报复我?” 靖允萱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她的语气无比轻松,“你尝到报复的快意了吧?” 面对这样的靖允萱,高君岄仿佛是自取其辱,所以她没有久留,随即拂袖而去。高君岄一走,信王就出来了。 “我对不起延福,不能替他保护你。”信王表现得颇为哀伤。 “王爷清瘦许多。”靖允萱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倘若兄长知道,会心疼的。” 信王目光闪躲,不敢看靖允萱。 “主上从云台跳下去,真的没事?”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靖允萱还是纠结于这个问题。别人说的,她不信,信王当时路过,听说因此重新得到了神熇的信任,他的话应当可信。 “是,毫发无损。”信王点头道,“医官也不敢置信,生怕弄错了,但事实就是如此。” 靖允萱默然良久,才笑道:“我一定要去见圣母,向她老人家请罪。” 信王不忍看靖允萱的笑容,他自己也想着一件事,“高君岄说的,是真的?” “嗯?”靖允萱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信王只好再说了一遍。 “高家的败落,是因为你?” 靖允萱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寒门夹在勋旧和庶人中间,还不如庶人自在呢。” 她仰头,冲信王轻轻一笑:“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靖允萱说出了一个最残酷的现实,信王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他被靖允萱的笑容吸引了。将死之人,如此从容恬淡的笑,令人心痛。 她是靖延福的妹妹,就该是心绞痛了。 信王想,这小姑娘到底可以跟她哥哥团聚了,而自己,只能苟活于世,美其名曰为了“家族”。可笑,他连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保护一个偌大的家族呢? “我给你报仇。”因为新怀愧疚,所以一时激动,说了这样的话,企图安抚即将被斩首的靖允萱。 “不用。”靖允萱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注视着信王,“只要二位夫妻和睦,天下无事,高君岄小人,别脏了大人的手。” 靖允萱扭过头,面对着冷冰冰的砖墻,喃喃道:“真想看她拼命晚上爬的样子,可惜啊。” “大人,时候不早了。” 信王还想说什么,身边的人已经悄悄提醒,他看着靖允萱,虽然不舍,虽然还有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声叹息,再也说不出来了。 信王登上马车,离开了戒备森严的监狱。被车帘保护着的他,当然不会注意到那不友善的目光。 高君岄没有远离,她在监狱外边,目送信王离去。然后,才跳上马背,向着昭明神宫方向,疾驰而去。 第17章 密谋 “主上本是庸人,云台之变后,举止失常,喜怒无时,我等朝不保夕。首座若不采取行动,将来到了往届山,如何觐见诸神?” 此人说得横眉怒目,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仿佛确有其事。他一说完,旁人随即附和,列举了神熇的种种“不堪之事”,以为佐证。 穆剡端坐上位,这是穆府密室,他常与心腹之人在此议事。云台之变后,神熇深居简出,不见大臣,令人忧心。 “不如——行废黜之事!” “不可!” 一个大胆的人说出了大胆的想法,随即被另一个谨慎的人驳了回去,理由是“自古无人废黜神尊,就算巫神摄政,也不敢为此事!” 密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越是危险的时候,越容易出现胆大包天的想法,但这个想法既然被否决了,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众人左顾右盼,等着首座长老穆剡的决定。 “虽然自古无废黜之事,但数百年前有巫神之举。首座虽不可与巫神比肩,效法巫神之举,未必不可。” 穆剡之子、酒色之徒穆辑说了自己的想法,很令人心动的建议。巫族九姓与士族九姓并列,巫族出了个巫神,成为群巫之长,而士族之神始终矮了一个头,这是士族九姓一直愤愤不平的事。 如果穆剡能仿效巫神所为,当有“封神”之功。穆剡的心腹,大半出身士族九姓,自然响应这个提议。只是,穆剡的态度不能令众人满意。 “老夫,何德和能,敢效巫神所为?何况,巫神奉神熺遗训,不得已而为之。今日不同往时,老夫不做这等事!” 穆剡的语气坚定,劝谏的人也也同样坚决。 “巫神奉神熺遗训摄政,首座何尝不是奉神煚遗训辅政?神烻英年早逝,才有了今日这位主上。今时往日,有何不同?” 当年巫神奉神熺之命,为年幼的神炽摄政,而神炽英年早逝,连遗命都没有留下来,巫神这才首创“神前掣签定神尊”之制,选出了神焕,并继续摄政。虽然如今的神熇不像当年的神焕那边年幼,但做一番类比,似乎总有些道理。 “诸位,这是被荣华富贵冲昏了头吗?今日所言,足以灭族!” 穆剡拍着几案,怒发冲冠,众人默然无语。 良久,眼看着穆剡怒气消散了许多,安仲哲才缓缓道:“首座,当务之急,是稳定宫中局势。靖尚宫受靖允萱谋逆之事牵连,朝不保夕,倘若靖尚宫不保,宫中之事,咱们就是睁眼瞎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安少卿不谋心腹之患,反而日日忧心肘腋之患,只怕是用心不纯。” 这话就暗指许多事了,好事之人都等着看安仲哲的笑话。安仲哲倒是不慌不忙,道:“安某人不才,不能像各位大人一般深谋远虑。只是各位的大计争论许久,不见定论,安某人只好献上雕虫小技,以解眼前之患。” 说罢,他还不忘补上一句:“让各位见笑了。” 此番揶揄,正说中诸人痛处,密室里霎时鸦雀无声,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然,就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穆剡发话了。 “靖尚宫的位置,一定要保住。宫里的事,还请安少卿多费心。” 这是先给安仲哲吃定心丸,穆剡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然后才道:“今日,不宜决大事。诸位回去之后,再想个万全之策。” 那些主张激进的人,都有失望之色。然而穆剡既然这么说了,也就只好告辞。穆辑欲送行,被其父叫住。 “逆子,你有这么多心思,我竟不知!” 穆辑在一旁做惶恐状,叩头道:“父亲息怒,儿子不过胡言乱语,偶尔有几句中听的,大人听了便是。否则,不足为外人道。” 穆剡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不能过分责备,听了这话,只好作罢。 经过安仲哲等人一番行动,靖屏尚宫的位置到底保住了。 靖屏虽然保住了尚宫之位,却失去了靖允萱这个心腹,办起事来,处处为唐尚宫掣肘,就想着再拉人入伙。 唐显如手下的人,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不会为靖屏所用,况且靖屏自己也不放心,只能去找那些尚且“无主”的。 高君岄是靖屏盯上的人,但此人自云台之变后,大得神熇信任,已经摄尚仪事,必不肯居人下,靖屏也就打消了拉拢的念头。眼下,她还怕得罪此人呢。 那些出身勋旧的女官,被靖允萱这么一闹,已经没多少看头了。唯一风头正健的,就是宣小皿了。 神熇对于宣小皿这小姑娘,简直是溺爱。凡是小皿所请求的事,没有不答应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小皿的气焰也长了。 “分内之事,自当尽力而为。这些,愧不敢当。” 小皿拒绝了靖屏的礼物,拒绝得很干脆。靖屏无奈,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我堂堂北温侯之女,没见过东西吗?” 风里夹杂着宫人的笑声,有些刺耳。 —————————————— 云台之变后,神熇常待在信王宫中。 这日,神熇与信王正用着午膳,小皿的姐姐、中书参事小引过来送奏疏,很寻常的事。小引走后,高君岄却道:“主上,刚才那位参事,面有喜色。”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神熇听了,当即甩了筷子,不吃了。本来,神熇就是个喜怒莫测的人,云台之变后,情况更为严重。左右侍奉之人,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有高君岄神色如常。 高君岄不在的时候,信王徐徐道:“片面之词,不可全信。” 神熇默然,仍在气头上。 “主上待小引、小皿姐妹,厚此薄彼,旁人都看在眼里,善于察言观色者,更是以此生事。”信王顿了顿,接着道:“我听说,主上曾受河阳君大恩,故而待河阳君之女不同常人。河阳君二女,于主上有厚薄,于河阳君,都是怀胎十月所生,并无两样。主上所为,只怕会让河阳君为难。” 信王称平夙为“河阳君”,而不是“北温侯夫人”,所以神熇颇愣了一会儿,想明白后,怒气也就消了。 “信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心,也不是隔着肚皮能料到的。” 话虽这么说,神熇不久之后就召源时庆过来,细细地问了小引担任中书参事时的表现。源时庆称小引有文采,不自矜,行事谨慎,担任中书参事至今,未有差错。 “到底是姐姐,比妹妹稳重。”神熇笑逐颜开,单独召见了小引,勉力了几句,赐了宴,赏了宫中之物。 只是,往事就像一根刺,牢牢扎在神熇心头。神熇虽然喜欢小引的稳重,到底不能一视同仁。 小引得了厚赏,高君岄那句话就白说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神宫这种没有秘密的地方。 “好啊,信王,你想跟我对着干。” 高君岄在房中咬牙切齿,一宫人在外边禀报,说是唐尚宫让高尚仪过去议事。高君岄听了,这才恢复平日里的模样,换了身衣服,从容走出房间。 唐显如找高君岄,通常都是公事,通常都没有好事,这次也一样。 “高尚仪,这是您上任以来,宫中宴席种种失仪之事——”杨幸指着一叠文书,比划着,“已经堆得这么高了。” “难道没了靖允萱的尚仪,就什么都不会做了?” 靖允萱是尚仪手下的司乐,管着乐人,故而杨幸有此一说。要说呢,这也是唐显如一派头一次这么直接地讨伐高君岄,显得极不寻常。 所有的女官都在,要么是附和杨幸的,要么就是像靖屏这样看热闹不说话的,显得高君岄如孤家寡人一般。也难怪,高君岄以“新贵”形象面对世人,当然遭人嫌弃。 “高尚仪,你现在只是摄尚仪事,并非正式任命的尚仪。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应当小心谨慎,才不负主上信任。然而,我听说你上任以来,作威作福,不但凌驾于韩尚仪之上,还私自篡改旧制,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尚仪同尚宫一般,都是两个人。高君岄虽然只是摄尚仪事,但是得到了神熇的信任,风头自然比另一位尚仪更甚,未免惹人议论。不过,唐显如的指责,不完全是诬蔑,甚至可以说相当一部分是事实。 高君岄明白了,这帮人来真的了。想要趁她羽翼未丰时除掉她?想得美! “君岄自用事以来,经验不足,确实犯了不少错误。但是,诸位在宫中时日已久,比君岄懂规矩,怎么也不见规劝之人?莫不是就等着今日发难,好看君岄如何难堪?” 高君岄迅速扫了众人一眼,又道:“君岄有罪,自当向主上请罪,不劳诸位费心。” “你以为,有主上的宠信,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唐显如甩出一卷文书,“从你收受第一份贿赂,贪墨的第一笔财帛,直到如今,一分一毫都记在上面了!” 高君岄哑然无声,她不料唐显如还有这招的。与“肆意妄为”这种可大可小的罪名相比,贪污受贿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女官贪污受贿,可以牵扯到的事情就更多。一旦触动神熇神经,那就没命了。 “不是要向主上请罪吗?走,我们一起去。” 靖屏脸色也不好,无意间撞上小皿的目光,对方却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看热闹的人,都不嫌事大。 第18章 祖训 “把你收的那些东西,都交出来。摄尚仪,也别当了,去尚寝手下当个司设吧。还有,罚俸一年。” 出人意料的是,神熇并没有大发雷霆,而是漫不经心地宣告了对高君岄的惩罚。不仅如此,神熇说完之后,又喃喃道:“罚俸,不会饿死吧?高君岄啊,本尊会接济你的。” 神熇看了一眼高君岄,面上的笑容,让人胆战心惊。 “谢主上。”高君岄以头触地,又惊又喜。 唐显如等人当然不服,正待说几句反驳的话,那边的神熇已经先指责她们了。 “二位尚宫,不要总是盯着别人不放。你们治下的神宫,不也是乌烟瘴气吗?” 唐显如等人战战兢兢地请罪,不敢再说什么了。 之后,陆陆续续有人私下向高君岄请罪、示好。高君岄痛感刚才的孤立无援,也就勉强示以笑脸,以示既往不咎,来者不拒。 对于神熇的态度,高君岄想了好久,终于在某一刻恍然大悟。 神熇何尝不在意下属的清正廉洁?只是神熇出身神族,竟以庶人身份继承神尊之位,内外无人,所能依靠者,不过师门旧人而已,而这师门旧人也未必多可靠。所以,神熇的目光就会转向高君岄这样的寒门庶人。 高君岄越是被人排挤,神熇越是能重用她。神熇越是重用高君岄,高君岄就越容易同时得罪勋旧和寒门庶人,陷于孤立之地,最后不得不依靠神熇在宫中立足。这几乎是个恶性循环。 要是相互利用得当,神熇和高君岄都不会有损失。但是,想到是这种情况,高君岄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以为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甚至有点书呆子气,不曾想骨子里如此狠辣。果然是澹台家的人,天生就是做神尊的料。 依靠神尊,做神尊的爪牙,固然可以求富贵,只是高君岄身为女官,如果手不能伸得更长一些,只怕结局悲惨。 这么一想,高君岄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卫三。 卫三能从一众叛贼中活下来,当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说不定,神熇对卫三,与对高君岄的心思一样。 高君岄动起了心思。 卫三还不至于像高君岄这样忧心忡忡,但他的顶头上司桓聂,已经连续好几天睡不好了。 桓聂辗转难眠,是因为两件事。第一,他父亲桓超即将入朝述职。第二,要借这个机会,把他自己的婚姻大事解决了。 桓超以镇南大将军身份镇守南疆,已经过去许多年。神熇继位,他应当入朝觐见,以示忠诚。之前屡次上书请求入朝,都没有得到允许,这次获允,心情有些忐忑。 作为一个忠诚的大将军,桓超回到神都第一件事,不是去见家人,而是去拜见神熇。他这风尘仆仆的模样,颇令神熇感动。 神熇还是庶人的时候,与源时立、崇宜迩一起返回洵都,得到过桓超的款待,所以对这位大将军印象还好。 桓超虽然从军,到底是勋旧子弟,不是赳赳武夫,面对神熇,不卑不亢,对答如流,令神熇很满意。 “本尊继位以来,内外都有议论,大将军可曾听闻?” 神熇端坐在大殿上,帘子隔开了“神与人”,谁都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 “臣只知道为主上握刀,镇守边关,其余的事,一概不知。”桓超掂量着,又道:“无论内外有何动静,臣手里这支军队,唯主上之命是从。” 这番表现忠心的话,似乎打动了神熇,“大将军的忠诚,本尊了然于胸。既如此,大将军不妨留在朝中,也可以做本尊膀臂。” 桓超暗自捏着拳头,叩头道:“蒙主上怜恤,臣不胜惶恐。只是桓氏一族,在朝者众多,犬子桓聂,亦能为主上效力。臣武夫,不堪庶务,请还南疆,为主上守边。” 神熇没有勉强桓超,顺了他心愿。 桓超下殿时,只觉得背上黏糊糊的,他不敢久留,随即前往翊武公府邸,拜见父兄,父子兄弟,欢饮达旦。 桓聂不敢多喝,又不能不醉,只好装成醉酒之态,颇为难受。 “你怎么回事?” 本以为桓超宿醉未醒,桓聂才敢放胆做自己的事,谁知这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自然吓了一跳。 “父亲大人。” 桓超未带随从,就那么坐在桓聂面前,“我不在神都,你倒是逍遥快活。” 桓聂侍立一旁,拱手道:“儿子谨遵大人教导,并无越礼之举。” 桓超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翊武桓氏的祖训,可还记得?” 桓聂赶紧双膝跪地,恭恭敬敬背诵道:“凡我子孙,不得以私宠见用,违者,除名。” “亏你还记得!”桓超拍着桌子,猛地站起来,“当年,就是因为桓劼以私宠见用,桓氏险些灭族!启公中兴桓氏,立下祖训,不许后世子孙重蹈覆辙。你呢?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我做什么?”桓聂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他确实不知自己错在那儿。 “还在装傻是吧?”桓超环视周围,这是桓聂的房间,来的时候已经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靠近,所以现在只有他父子二人,“主上身边那只猫,是你的吧?” 桓聂恍然大悟,“是我的……但……冤枉啊,大人。” 桓超看着儿子语无伦次的样子,怒火更胜一重,“冤枉?你倒是说,怎么冤枉了?” “儿子虽然与主上相识于庶人时,但那个时候,彼此清清白白。主上入宫继位,大婚,儿子更不敢有痴心妄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小人,用心歹毒,胡乱造谣,请大人明鉴。” 桓聂在桓超面前,完全没了纨绔子弟的嚣张模样,倒像是孝子贤孙,面对尊长的质疑,无力辩白。 桓超没有立刻答话,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这突然的静默,令人心里发毛。 “今天,就信你一回。”桓超颜色缓和下来,不待桓聂拜谢,又道:“不过,你得记得,以后洁身自好,断绝谣言。最好,最好赶紧成家立业。” 桓超说到后边,语速加快,给人急不可耐之感。桓聂知道祸事过去,狂喜,赶紧趁热打铁,道:“大人教训的是,儿子也正有此意,正想等着大人回来主婚。” 桓超挑眉,喜上眉梢,却佯作平静,“哦,谁家的姑娘?先看家世?还是相貌人品啊?” “咱们这样的人家,当然先看家世,门当户对最要紧。倘若要绝世美人,东市坊什么样的没有?” 桓聂看着父亲颜色缓和,心中欢喜,一时就说漏了嘴。 “看来你经常去啊!” 桓超怒喝一声,却没有动手,而是问姑娘是哪一家的。 “是典西君成时郁。” 桓聂知道成时郁在勋旧间的风评不好,他不知自己这位久在南疆的父亲是否在意。当初,他想着娶这个人,是想着此人亲自到东市坊寻觅夫婿,想来也是急着嫁人的,两人不如凑合凑合,并未考虑更多。 桓超听后,似有所思,喃喃道:“成时郁啊,我听说成敬剩了这么一个女儿,是要留着继承爵位的。那,就不能娶回家门了。” 成时郁与桓聂成婚,可以参考穆镡与崇宜迩的婚事,即“男不为婚,女不为嫁”,各自守着自家祖宗产业,就是孩子要多生几个,以便继承家业。 桓超操心的是这件事,而不是关于成时郁的评价。桓聂知道这事要成了,就叩头道:“请父亲大人做主。” 桓超自然要替儿子做主,就亲自上门为儿子说亲。那边的成时郁,欣然答应,但要求遵循“男不为婚,女不为嫁,各守祖业”的规矩,桓超也是应允了的。 桓聂与成时郁的婚事,轰动程度不亚于当年穆镡与崇宜迩,这其中还有神熇的因素。 神熇要给桓聂和成时郁赐婚,结果高君岄和小皿争着要当赐婚使者,正相持不下时,源时立道:“赐婚使,应以长者为之,二位年纪尚轻,不可。” 就因为这话,高君岄和小皿都没得到赐婚使的位置,二人都对源时立有些意见。 而赐婚使到了地方,也没有想象中风光,因为甲子会的刺客出来捣乱,扫足了兴。幸好卫三替新郎带领神都巡查署的人抵挡住刺客,才没闹出更大乱子。 洞房里,成时郁责备桓聂:“甲子会都闹到这儿来了,大人就不能有所行动?” 桓聂先是赔礼道歉,然后道:“甲子会之事,牵涉太广,我准备放长线钓大鱼。” 成时郁道:“你想立个大功?” “那是自然,”桓聂语气颇为自负,“翊武桓氏子孙,应当靠自己的本事立功封侯,名扬后世。” 成时郁笑而不语。 桓聂忽然盯着成时郁,目不转睛,不发一言。 成时郁初时惊讶,让并不在意,眼看着桓聂久久不言不语,又不肯移开目光,脸色就没那么好了。 “怎么了?”这话里有强行压抑的怒火。 “好一个刀刻出来的美人。”桓聂这才赞叹道,“美则美矣,就是太像刀子,刀光耀眼,能杀人哪。” “那我就先杀了你!”成时郁猛地扑过来,将桓聂按倒,作出杀人之状,却——没有下文了。 “怎么如此生疏?” 片刻之后,桓聂故作惊讶,打破了沉默,随即挨了一闷拳。 这边洞房打得火热,那边的病榻,却是哭声不绝。 第19章 遗言 “大人,信王来了。”家人跪在病榻前,轻声向榻上之人禀报。 荣淖闻言,缓缓争了眼,就看见信王荣彝站在屋子里,“信王留下,你们都出去。” 这个时候见信王,当然是说要紧的事,家人们会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信王跪在荣淖面前,磕了头,叫道:“祖母……” “起来,起来。”荣淖示意信王坐下,信王遵命而行。 “咱们荣家啊,向来与神族联姻,所以,你的婚事,是旧例。你既然答应了,就好好待在信王的位置上,别想其他的了。” 荣淖语重心长,信王默然颔首。 “我呀,老太太一个,为你收拾残局,少活了二十年呀。” 听荣淖如此感叹,信王欲跪下谢罪,被荣淖用眼神阻止了。 “我没多少时日了,问你一句,可愿意为荣家做点事?” 荣淖虽然老了,又是在病榻上,此时的目光,却是格外凌厉。 “但凭祖母吩咐。”这就是信王的回答了。 “好,好,”荣淖别过头去,不看信王,过了一会儿,才扭回来,看着信王,漫不经心道:“咱们这位主上,你怎么看?” 信王不敢与荣淖对视,他目光闪躲,犹豫再三,像是下了决心,才敢看着荣淖,缓缓道:“中人之资,可与为善,可与为恶。” 荣淖轻笑了起来,“你熟读史书,八百年旧事,尽在胸中。依你看,咱们这位主上最像谁?” 信王不自觉抓住衣襟,在这位老人面前,他竟然觉得紧张。思量片刻后,方才缓缓道:“人与人之间,最难做比较,何况是神。” 荣淖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但也没有要责备的意思,只是望着头顶,缓缓道:“依我看,咱们这位主上,酷似神熺,但比起神熺,狠辣有余,豁达不足,又是差远了。” 听得如此评价,信王不禁想起神熺与丈夫荣佐——何其相似! 信王走后,家人来到荣淖病榻前,得了首肯,才招呼屏风后边的刀斧手出来。 下午,神熇也来到荣淖病榻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朽时日无多,有几句话,不能不说。” 神熇得知荣淖的病情,是吓了一跳的。荣淖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的元老,虽然过程曲折,但不能不心怀感激。所以,对于荣淖的遗言,自然洗耳恭听。 “清查庙产一事,已经完成大半,可以停手了。”荣淖缓缓道出自己的“善言”,并解释道:“一来,臣死之后,这种得罪人的事,没人愿意干。二来,适可而止,正可显示主上的恩德。勋旧与神族共治天下,这种局面,八百年了,主上应当量力而为。” 神熇默然,良久,才问:“大祭司之后,谁可以继任?” 神熇虽然说话了,但没有接荣淖的话,而是说了自己的心事。 “神都巫神庙本堂祭司裔樵,裔氏族人,可当此重任。” 对于这个提议,神熇似乎并不满意,就在她准备说些什么事,荣淖嘴里却吐出了“源弘謇”三个字。 “源弘謇是主上恩师,理应重用。” “正因为是恩师,所以要避嫌。” 神熇到底记着往事,对于源弘謇是否愿意受到“重用”,她心里没底。 “师父,心里终究向着主上,别人是比不得的。倘若晾在一边,倒让人说主上刻薄寡恩。” 荣淖说中了要害,神熇不再坚持了。 “大祭司不妨再推荐一个首座人选。” 首座长老穆剡还活得好好的,神熇就问起了首座人选,而且是向将死的大祭司询问,其中奥妙,不言而喻。 荣淖没有给出具体的人选,只是含糊道:“此人,应是主上信任之人。” 神熇没有勉强荣淖,她也知道不可能问出个具体名字。 大祭司荣淖,生前风光无限,死后极尽哀荣。神熇亲临丧事,高君岄作为随从同往,因此见到了卫三。 高君岄和卫三,自此联系在一起。 荣淖一死,大祭司的人选就引起了不少猜测。神熇派源时立回去探了口风,最终任命源弘謇为大祭司。 源弘謇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在大殿上与首座长老穆剡发生争执。 本来,这次廷议,是商量停止清查庙产一事,但源弘謇居然不合时宜地提出要清查所有勋旧的田产,说什么要“不仅要还地于宫庙,还要还地于民”,因此举了一堆例子。那忧国忧民的模样,令人感动。 神熇以前也不知道勋旧侵占土地府情况已经如此严重,所以源弘謇那么一说,她也有些义愤填膺的意思。看这位师父,也觉得没那么反感了。 穆剡为首的一帮人,当然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就与源弘謇针锋相对,吵了半天。神熇只觉得耳边嗡嗡响,毅然拂袖而去,这才终止了争执。 回到寝宫,神熇召见了源弘謇第六子源时丰。故人相见,身份变了,曾经的亲切感变成了莫名的疏离。 神熇觉得难受,又不能质问什么,只好按照最初的意思,任命源时丰为中书参事,赏些东西那他回去了。 这种难受,似曾相识。接下来,还有令神熇更难受的事。 神熇从宫外带进来的那只猫,名叫“黑白无常”,因为极受主人宠爱,身份水涨船高,有“猫大人”之称。 今天,这位“猫大人”又来窥视神熇碗里的食物,那乖顺的模样令人不忍拒绝。神熇一看,心就软了,自己都没动过筷子的食物,就送到这位“猫大人”面前。 “猫大人”有脾气,吃东西时很乖巧,今天有点反常。只见“猫大人”吃了食物,忽然张牙舞爪,躁动不安,上蹿下跳,不一会儿就没了力气,躺在那儿不动了。 侍奉的人都吓得面无颜色,因为“猫大人”七窍流血,不正是被毒死的模样吗? “猫大人”吃的是神熇的食物,那么,本该被毒死的人就是神熇了。 这还了得! 神熇大怒,下令追查此事。 卫三在追查的时候,发现了甘十六娘——安仲哲——靖屏这一串的关系,他秘而不宣,悄悄告诉了高君岄。 “这是个扳倒靖尚宫的好机会,”高君岄沉吟片刻,道:“你办得利落些,我欠你个人情。” 卫三当然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安仲哲确实冤枉,他还没有下毒弑神的胆子。是甘十六娘屡次向总堂请求刺杀神熇,都没有获得准许,因此恼羞成怒,决定自己干一把。 韦鸢是跟着甘十六娘的人,两个人就秘密商量了对策,就利用了安仲哲和靖屏的关系,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放到了神熇的膳食里,期待一举毒死神熇。 不料,神熇没死,甘十六娘擅自行动,也惹怒了总堂。甲子会总堂派丁老五去刺杀甘十六娘,谁知这丁老五太过谨慎,得了密令,就先与亲信谋划“万全之策”,结果万全之策还没谋出来,消息倒先走漏了。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韦鸢一句话坚定了甘十六娘的决心,甘十六娘随即召集亲信,诈称得了总堂密令,先把丁老五一伙干掉了。 行动本来很完美,就是动静有点大,惊动了桓聂。桓聂本来就顶着巨大的压力,听说甘十六娘那边出了乱子,也不敢说什么“放长线钓大鱼”了,直接带着人马直扑东市坊,一口气抓了好几百人,其中不乏勋旧子弟。 但是,最重要的人物——甘十六娘,在韦鸢等人的保护之下,逃出生天。桓聂此举,功亏一篑。 虽然桓聂颇为失落,卫三却得意非凡。那些被抓的人,都押在神都巡查署的监狱里,堆得满满的,包括安仲哲在内。 卫三为了把安仲哲和甲子会联系起来,对那些确定身份的甲子会成员施以酷刑,一夜之间就打死了三十余人,还没找到有利的供词。 桓聂责备这个属下:“卫三,你这是杀人,不是审讯犯人。” 卫三却道:“大人生来尊贵,见不得血淋淋的场面,属下不过代劳而已。” 桓聂本来就对卫三没什么好印象,这件事之后,印象更坏了。 卫三也不管桓聂的态度,依旧我行我素。他还借机向高君岄提出,请神熇追封那只枉死的猫,以示不忘忠义之事。 这种谄媚的话,高君岄才不肯自己去说,她暗示手下人把意思露了出去。于是,请求追封“猫大人”的上书堆满了几案。 有人提出,要给“猫大人”封妻荫子,以示褒奖。可惜的是,“猫大人”虽然是只公猫,无奈已经阉过,无妻又无子,乃是孤苦伶仃一只老猫。 封妻荫子不行,那就立嗣吧。这只猫的旧主是桓聂,桓聂总该知道这猫的亲戚是谁吧。所以,这段时间,桓聂也被问了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他心烦。 神熇也烦了,这时候,小皿作了篇文章,其中有句是“当使百官哭于道,天下百姓,如丧考妣”,说的是要如何办“猫大人”的丧事。 “你呀,”神熇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只猫,我自己埋了,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小皿说的是反话,神熇听懂了,也没怪她,一笑而过。 “猫大人”的丧事完了,天下人都在担忧主上不能节哀顺变,而献猫之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塞满了神都大街,直涌向昭明神宫。 令众人失望的是,神熇居然只接受了一条狗。 是的,一条狗,宣小皿献的。 据说是因为神熇不堪“丧猫之痛”,决定从此不再养猫。 第20章 利诱 卫三使出浑身解数,始终没能让安仲哲认罪。事实上,安仲哲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不过是被甲子会利用而已,当然不肯承认自己不知道的事。 安仲哲可以否认自己的罪行,却无法否认他与靖屏的关系。靖屏因此免官下狱,安仲哲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卫三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将甲子会——安仲哲——靖屏——下毒这些东西串联起来,在扳倒靖屏的同时,还可以伺机而动,考虑要不要钓更大的鱼。 卫三踌躇满志,以为手里捏了要害之物,可以干一番大事了。 问题是,靖屏比安仲哲还要嘴硬,安仲哲是不承认自己的罪行,靖屏是连自己与安仲哲有私情这件事也否认了,更别说“弑神”之罪。 不承认与安仲哲有私情,就可以借机否认一切,就算最终定了罪,也会因为靖屏没有认罪而受诟病。这样的结果,当然是卫三所不能容忍的。 只是,不管受了多少酷刑,靖屏始终不改口。卫三急得跳墙,也没办法。高君岄被激怒了,决定亲自出马。 昏暗潮湿的地牢,人满为患,混杂着各种味道,这当然不是高君岄所能忍受的。卫三也不想那么明目张胆,就派亲信将靖屏带了出来。 “靖尚宫……怎么成了如此模样?” 咋一看见靖屏,高君岄吓了一跳,这浑身脏兮兮、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人,竟然是那端庄典雅的尚宫靖屏?她本来有些怜悯的意思,但是话一说出来,就变了味道。 靖屏大概是麻木了,听见高君岄的声音,头也没抬,嘴巴也没动,说白了就是没有任何反应。 已经是阶下之囚、性命难保之人,再作出这副姿态,总是惹人厌的。果然,高君岄的怜悯之情立刻被愤怒取代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尚宫?” 高君岄抬高了声调,大约是嫌对方脏,她那举起的右手,停在了空中,然后缓缓收了回去。 这里是卫三安排的地方,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处理得干干净净。高君岄还不想那么做,她还需要靖屏帮忙做点事。 “明人不说暗话,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高君岄坐了下来,敛容整衣,接着道:“只要你如实招供,说唐显如早就加入甲子会,一直图谋不轨,我就可以担保你和安仲哲的性命,说不定还可以做对老鸳鸯呢。否则——” 否则什么的,都是要说威胁的话,这时候需要停顿一下,“受到牵连的人,就不是你们能想象的了。” 每次兴大狱,总是要死很多人,靖屏是见过世面的人,如何不知道高君岄话里的意思?又如何不明白高君岄的如意算盘?只是,靖屏一如最初进来的模样,没有任何反应。 就好像,她根本没听见高君岄的话——这才是令人生气的。 高君岄恼羞成怒,到底没能从靖屏身上得到想要的,而按她当时的身份,其实不足以主导整个事件的进程。 这件密谋毒害神熇的大案,最终算到甲子会头上,安仲哲、靖屏等勋旧被牵连其中,斩首数百人,流放者不计其数。 虽然这案子止步于安仲哲、靖屏等人,穆辑始终不安。他本来极力劝说父亲穆剡保下靖屏,并说靖屏不保,则人心离散,但穆剡始终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并且努力置身事外。 靖屏等人一死,穆辑越发不安,他找了个机会,向穆剡提出了三策。 “上策,仿效巫神摄政,大权在握,可保无虞;中策,求外任,手握兵权,不失为一方霸主;下策,静观其变,则坐受其难。” 穆剡听完三策,抚着胡须道:“依我看,这下策才是上策啊。老夫受神煚之托,手握大权,荣华富贵,也享够了。如今一把年纪,正宜善始善终,绝不做那等悖逆之事。” 穆剡态度坚决,穆辑始终无法动摇,只好自己想办法。 十八勋旧多蓄奴,多的,奴隶成千上万,穆家也不例外。穆辑就瞒着父亲,从家奴里选出强健且忠诚的,秘密进行训练,又暗地里招纳死士,以备不虞。 就算是这样,穆辑还是不能放心,他也害怕用手下的人,这样很容易查到他父子身上。于是,他想到了甲子会。 此时的甲子会神都分堂,因为一系列变故,已经与总堂失去联系。分堂堂主甘十六娘,正躲在神都某个角落里,苦闷得不行。 “穆剡与神熇,貌合神离,我听说,穆剡的宝贝儿子穆辑,一直给他老子出主意,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咱们也到了如此地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好好利用穆剡父子。” 这是韦鸢的建议,甘十六娘虽有疑虑,想了一个晚上,到底决定联合穆剡父子。正好,穆辑也在找她们。 “你们,把神熇毒死,不但无性命之忧,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胜过今日这般颠沛流离?” 穆辑是假托穆剡之命说这番话的,穆剡的名头大,比他好用。 “荣华富贵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我甘十六娘不稀罕。”甘十六娘巧笑嫣然,一如在东市坊时模样,让人浮想联翩。 然而,她话锋一转,却是格外凌厉,“我只要神熇的性命,在那之后,生也罢,死也罢,都无所谓了。” 甘十六娘说到后边,表现出置生死于度外的气魄,又带着一丝复仇的狂态。 穆辑面带笑容,正欲答允,那边的甘十六娘却提了新的条件。 “不过,我们这点人可不行。穆公子熟人多,总该帮帮忙。不然,咱们还怎么合作?” 甘十六娘的话合情合理,就是不合穆辑的意。因为穆辑本来就想利用甲子会,自己置身事外,不至于受牵连。但是,甘十六娘都这么说了,这是明摆着要穆辑拿出诚意来。 “好说,好说。” 略一想,穆辑还是答应了,一来这要求不过分,二来他早存了过河拆桥的意思,到时候把甲子会的人推出去就好,所以也就用不着在意一时的承诺。 双方把酒言欢,商量了一番大事。 事后,韦鸢对甘十六娘道:“我看穆辑的意思,是要我们替他杀人,事成之后,再把我们推出去,然后他坐收渔翁之利。” “你看得明白,胆敢谋害神尊的人,当然也不会信守承诺。”甘十六娘说罢,与韦鸢相视而笑。 “要是事情办成了,咱们还没死,就亡命天涯吧。否则,怎么也得把穆家牵扯进来,多杀几个勋旧,不负甲子会数年来栽培。” 甘十六娘语气淡淡的,说起了将来之事。 “我绝不苟活。”韦鸢的想法与甘十六娘不同,“我要手刃神熇。” 说这话的时候,韦鸢眼中迸发出杀意,浓烈的杀气,带着恨意。 过了一会儿,杀气消散些,甘十六娘缓缓道:“我听说,你跟神熇有同窗之谊。” 甘十六娘话里带着几分小心,大概是怕激怒此刻的韦鸢。 她说的是往事了,韦鸢用了本名,就不怕别人知道自己的过往,只是骤然提及,颇有不悦之色。 “是,”韦鸢没有否认,“很久以前的事了。” 神熇及笄之年,从故乡到了神都,进了神都国学院——一个以勋旧子弟为主的书院,不少有势力的寒门子弟也会想法设法挤进去。 神熇既不是勋旧,也不是寒门庶族,而是神族,是神炔迁都之后留在故都的神族,宗族疏远,骤然出现在这喧嚣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是韦鸢帮着当时的神熇融入神都国学院的。韦鸢出身寒门,祖上几代都是小官吏,他父亲用尽了手段,才把她送进这个地方,为的是觅一个“贵婿”。 神国制度,一夫一妻,无妾,外室所生,通常不得继承家业。所以,韦父不担心女儿的幸福,只担心找不到好女婿。 处于这种境地下的韦鸢,突然看见庶人时的神熇,当然会有物以类聚的感觉。遗憾的是,神熇在神都国学院没待多久,原因是她没通过国学院的考试。 离开神都国学院的神熇,随即被源弘謇相中,收入门下,做了正式的弟子。她与韦鸢,也就渐行渐远。 后来,韦鸢为了自家的事,去找过神熇。当时的神熇,胆小懦弱,还不知道怎么利用手上的关系办事,自然令韦鸢失望而归。 也许,怨愤就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只是,韦鸢知道,事情不是那样的。她与神熇之间的仇恨,是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了的。 夹在勋旧和庶族之间的寒门,两面不讨好。而巫神改制后的神族,境遇比寒门还要糟糕。尽管这样,神族与寒门,是不可能走在一起的,那种刻在各自子弟心中的差别,很容易就变成相互的憎恶。 韦鸢承认,最初接近神熇,是有利用的意思,后来彼此疏远,则是因为神熇“神族”身份的觉醒。只是,韦鸢不会向别人解释这些往事,这些人里也包括甘十六娘。 想起这些,也只是因为一时失神。 “听说,弑神者,当受天罚,我想试试。” 这时候的韦鸢,与平日并无不同,但甘十六娘分明感觉到毛骨悚然。 总堂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人难以驾驭,所以才派到她身边?而她,甘十六娘,是不是早就失去了总堂的信任?后来的一切,不过是借口而已? 被韦鸢吓到的甘十六娘,也开始胡思乱想了。 第21章 大将 神熇二年冬,抚远大将军、北温侯宣本颐入朝。 宣本颐是这个时代的传奇人物,他出身士族九姓中的宣氏一族,祖上几代已经弃武从文,有位至首座长老的。到了他这一代,不爱读书,厌倦案牍,非要到军中效力,为此没少挨老爷子的教训。 神国的太平盛世已经持续很久了,窥边的敌人大多归附,只有北狄,叛服无常。在神煚时代,北狄再次强盛起来,成为一大祸患,宣本颐就是在那个时候从军。 宣本颐人生中的第一仗,打得很漂亮,之后,他就在军中站稳了脚跟,一步一步坐到抚远大将军的位置,受封北温侯,手里握着北境数十万精锐,威震天下。 这样的人,处于这样的身份地位,极易受到猜疑。就算别人不疑心,他自己也不能放心。但宣本颐不一样,据说是因为他的夫人河阳君平夙。 具体原因就不探讨了,反正这是个传奇人物。对于此人,神熇颇为期待。 在神烻时代,神熇亲身经历了“文尚仪之乱”,当日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所以,每每面对朝堂上那些人,总是没那么自在。 她是一直想要启用新人的。 宣本颐,名声很好,又有平夙相助,是个不错的人选。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这个人,神熇忽然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说不上来。 宣本颐入殿的时候,神熇觉得整个大殿的气氛都不一样了。隔着帘子,神熇都能感觉到那种压力,比起穆剡,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一开口说话,宣本颐又是那么地恭谨,每一句都符合身份,不会咄咄逼人,倒不像是一个久戍边疆的大将,而像是一个常年侍奉神尊左右的文官。 明明可以睥眤天下,却表现出恭恭敬敬的样子,让情不自禁正襟危坐的神熇,又惊又喜。 这样的人,一定可以压制住穆剡,但不一定像穆剡那么专横。 “”北狄,百年宿敌,叛服无常,如今,应趁其内乱,一举击破,使其数十年之内,无力窥边。 这是宣本颐专门上书说过的事,如今当面提出来,更有说服力。实际上,他这次入朝,大半是为了此事。 神熇自继位以来,多次被穆剡等人威逼,又遭遇北郡兵变、云台之变,都没怎么体验到做神尊的乐趣。如果能一举击破北狄这个百年宿敌,树立威信,那些老头子、老妇人也许就不敢小觑她了。 神的胸中装的乃是一颗人心,神熇坐上至尊之位,才知道一颗私心可以影响那么多事。 “大将军的意思,本尊明白了。廷议之时,让群臣一睹大将军风采。” 打仗是要钱的,要举国同心才行,这种事,神熇不能独断专行。而且,神熇也想看看宣本颐是如何应对那些人的。 如果宣本颐能一言九鼎,那么,用他取代穆剡,就是轻而易举的事。否则,还是多花些心思吧。 最后,神熇命左右掀起帘子,目送宣本颐下殿。这样的礼遇,神熇不曾给过任何人,宣本颐是第一个。 宣本颐离开大殿,神色如常,既无忧虑,亦无喜色,他从容回到府中,一妻一子二女都到门外迎接。 “夫人操持家计,辛苦了。” 这是宣本颐对平夙说的第一句话,没有额外的表情。 “父亲大人,”小引、小皿姐妹见了父亲,显得有些生疏。 “长大了啊。”宣本颐感叹着,竟无法将姐妹俩分清。 府外寒暄,府内叙旧,晚膳过后,一家人才逐渐熟络起来。 “常铭随我在军中,已能独当一面。小引,小皿,你们姐妹俩呢?” 宣本颐先是盛赞长子宣常铭,然后才问起女儿的事,当然引起两个女儿不满,小皿争着道:“父亲小瞧人。” 小皿随即说起她在宫中如何如何,说到激动处,眉眼都透着光,“如今,宜迩姐姐做了尚宫,小皿就更不怕了。” “这孩子,都怪我惯着,越发骄纵了。”平夙虽如此说,却是和颜悦色,不像是在责备女儿。 “何止母亲,主上不也惯着我?” 谁知小皿不但面无愧色,反而振振有词,引以为傲。 “身为女官,应当谨言慎行,宫中的事,当说的不当说的,要有分寸。” 反倒是宣本颐出面责备女儿,但面色如常,并无愠色,想来也不知能起多大作用。 “小引,在中书任职,觉得如何?” 话题转到小引身上,小引倒是稳重些,不紧不慢道:“中书琐事无数,无趣。” 小皿听了这话,争辩道:“姐姐这话就不对了。我听说那些中书参事,也是分三流九等的。上等的,预知机密;中等的,整日奔波;唯有下等的,领俸禄罢了。姐姐常在主上身边,预知机密,虽然埋头文书间,不也自得其乐?” 小引不予反驳,只是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能胜任中书之事,母亲是知道的。” 听这话,小引似对自己任职中书一事颇为不满。要知道,关于两个女儿的安排,是平夙亲自决定的。 “在其位,谋其事,尽力而为,无愧于心。”这是宣本颐的总结,儿女们都表示受教。 接着,宣本颐有意无意问起儿女的婚事,平夙即道:“大人在朝,主婚什么的,都方便。” 小皿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立刻道:“前段时间,镇南大将军入朝,就为其子桓聂主婚。父亲此次入朝,莫不是也有此意?” 像宣本颐这样的大将,长期待在外边,数年也不回一次家。而他的家属,也不能随军而行,倘若有儿女婚事,自然得将就一二。小皿因此忧虑,也是情理当中。 毕竟,小皿现在还没跟谁看对眼,断不肯因为门当户对什么就送了终身大事。崇宜迩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呢。 跟小皿的反应相比,小引显得沉稳许多,只听她徐徐道:“父亲此次入朝,不过暂住几日。将来,一家人团聚,有的是时间。” 这话里的意思就多了。 小皿愕然,她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目光从哥哥脸上转到姐姐身上,话到嘴边,却听得父亲道:“身为中书,典机要,更应当谨言慎行。” 虽然是类似的话,但显然,这次的语气要重些。 小引面不改色,只是道:“勋旧子弟,察言观色是次等,洞察时事才是要紧。父亲大人久在边镇,对神都之事,不也了如指掌?” 这就有点顶撞父亲的意思了。屋子里的气氛霎时发生了变化。 良久,宣本颐才对平夙笑道:“你生的女儿,嘴上不饶人。” 这次,宣本颐脸上有了真实的变化,他笑起来的时候,慈祥许多。 大约是甚少见到父亲的笑容,在座的儿女们都愣住了,这次的静默,来的莫名。 “好了好了,儿子要娶媳妇,女儿要嫁人,这次管不管,你倒是给孩子们一个明白话。” 平夙忽然如此催促道,也许是一家人太久没在一起聊天了,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 小皿听了这话,眼巴巴地望着父亲;小引也正襟危坐,余光瞥向父母;只有宣常铭若无其事地坐着。 “这次回来的急,儿女们的婚事,暂且缓一缓。只是,你们也得上心。” 这算是定心丸了,小皿听了,争着表态:“我要在宫里当女官,终身不嫁,父亲大人就省了这心吧。” 一家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平夙轻抚着小女儿的背,笑骂道:“说什么胡话呢?到时候,只怕第一个嚷着出嫁的人是你。” 小皿噘着嘴,以示不满。 与北温侯府的热闹相比,昭明神宫就显得有些冷清。 神熇伸了个懒腰,徐徐道:“宣本颐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当时只有高君岄侍奉左右,当然是在向高君岄询问。高君岄闻言,略作思量,才道:“北温侯久在军中,有凛然之气。奴婢在宫里待久了,还没见过这样威风的人。” “威风?”神熇转头面向高君岄,“比起穆剡,谁更威风?” 这话就不好说了。高君岄暗自揣度着,回禀道:“一位是首座,一位是大将军,奴婢不敢妄加评论。” 神熇不悦,道:“怎么?提到首座,连话都不敢说了?” 高君岄知道神熇不喜首座,她自己也怕夹在中间,所以检点言行,如今,神熇震怒,她也不敢多说,只是跪下来叩头请罪。 神熇见了,更加生气。只是,穆剡的跋扈,就连她这个神尊也无可奈何,何况是小小的女官呢? 明白这个道理,未免悲伤。 “是我失言了,你起来吧。” 神熇丢下书卷,茫然起身,在殿中踱着步子,有意无意就往外边走。 “主上,”今日当值的尚宫,是崇宜迩。 靖屏被免职后,挑选一个新的尚宫就成了大问题。神熇冥思苦想,各方多有举荐,总是不称心,直到崇宜迩主动请缨。 虽然崇宜迩年轻,但胜在尊贵的身份,旁人也难有异议。她出任尚宫,神熇睡觉都安稳些。 “师姐,出去走走吧。” 神熇语气淡淡的,率先迈开了步子。 今晚没有月亮,有星星。 第22章 用度 “我查阅账目,发现这些年来,宫中用度,着实惊人。不当使钱的地方,想方设法找到使钱的名义。能用万钱解决的问题,必定报个十万二十万,绝不往少处想。这么多年来,不知虚耗了多少钱帛。” 崇宜迩缓缓说起了她担任尚宫以来的所见所闻,“主上信任宜迩,让宜迩担任尚宫,宜迩不敢负重托。所以,今日向主上请命,请主上允许宜迩革除宫中之弊。” 宫中的奢侈,神熇是知道的,如今换了一位尚宫,正好整顿整顿,于是就道:“这件事,请师姐多费心。” 私下的时候,神熇还是喜欢唤崇宜迩一声“师姐”,有些称呼一旦开始使用,就很难做出改变。 每一次改变称呼,都意味着各自心态的变化。神熇在这方面,足够敏锐。 不过,崇宜迩的建议只是得到了神熇的支持,要想真正实施,还得说服那些女官,尤其是以唐显如为首的女官。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得烧得旺旺的,否则,后边就没火了。崇宜迩深知此理,她亦需表现出新尚宫的魄力。 “崇尚宫不过是看了些账本,就要因此变革制度,未免太草率了。”杨幸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她当然代表唐显如的意思。 “变革制度?我可没这个意思。”崇宜迩若有似无地看了唐显如一眼,缓缓道:“主上深知民间疾苦,不乐以奢侈之道治国,而崇尚节俭,当然应从昭明神宫做起。我等身为女官,为主上分忧,有何不可?” 杨幸冷笑道:“我等愚昧,不如崇尚宫体解上意,只是敢问崇尚宫,若要做些节俭的样子,当从那一处下手?” 崇宜迩道:“主上每日之膳,穷尽珍馐,一餐可供千人饱食。诸位的膳食,也都是按着官品供给,用的是宫中之物,不比公侯之家差。依我看,当从减膳开始。” 杨幸道:“我等女官,饱食足矣,不敢有二话。只是,主上乃天下之主,举国家之力以供奉之神明,怎么能跟我们这些人一样?” 杨幸离开座位,站在大殿中央,面向崇宜迩,接着道:“圣母遗训,神尊威仪,不可减损。崇尚宫欲减主上之膳,就是损害神尊威仪,其罪可诛!” 她说着,忽然疾言厉色,把“圣母遗训”都搬了出来。遗训这种东西,这些年也有滥用的意思。 先代诸神说过的话,都可称为“遗训”,今人引来壮胆,却往往忽略遗训与遗训之间相互矛盾的地方,乃至于自取其辱。 “圣母在位三十年,著布衣,居草屋,食野菜,与百姓同苦乐,何尝失了神尊威仪?”崇宜迩目视杨幸,朗声道:“杨幸,你不学无术,曲解圣母遗训,又不能明白主上苦心,你该当何罪?” 这一番责备,把杨幸说得花容失色。她看着崇宜迩,嘴巴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崇尚宫教训的是,杨司膳,你还不向崇尚宫请罪?” 唐显如开口了,杨幸这才回过神来,极不情愿地向崇宜迩赔罪,崇宜迩却道:“杨司膳于我,本无私怨,今日为公事起争执,自然不该往心里去。只是,杨司膳妄用遗训,终究不大妥当。” 杨幸听得前边的话,以为崇宜迩要作出一副大人大量的姿态,谁知还有后话。她也就黑着脸,慢慢地退回到座位上。 “崇尚宫所言甚是,至于减膳这些事,也请崇尚宫一并处置。我等神宫女官,谨奉崇尚宫之令。” 唐显如这么说了,就说明她不会在表面上做反对的事,但暗地里如何,谁又知道呢?崇宜迩踌躇满志,压制住了一众女官,却不曾想,会是一个想不到的人坏了事。 这个人就是高君岄。 高君岄侍奉在神熇左右,崇宜迩大力提倡节俭宫中用度,表面上已经起了作用,神熇为此欣喜不已。 “你怎么了?” 对于身边之人的情绪变化,神熇还是很敏感,她还作出了自己的猜测,“唐显如为难你了?” 唐显如跟高君岄看不对眼,这是宫里公开的秘密,神熇当然知道,所以也就很直接地问了出来。 神熇并不喜欢唐显如这个尚宫,所以,当然不能让身边的人受唐显如的欺负。 “奴婢看着主上节衣缩食,不胜感慨。只是,主上已如此,百姓仍有饿死在街道上的……” 高君岄说着说着,欲言又止,竟抽泣起来。 “你说什么?” 随后,高君岄将神熇引到北苑,二人著便装,悄悄从一扇小门出去,转了个弯,就看见成群成群的百姓躺在街道上,有老有小,都是衣衫褴褛,多半面带病容。 “主上节俭,宫里连残羹剩饭也没有了吗?” 一个老人这样大呼起来,随即有人附和,骂声不绝耳。 神熇侧耳一听,大半是骂崇宜迩的。 回到宫里,神熇就问高君岄是怎么回事。 “每日,宫中的残羹剩饭都会运到外边去。稍好些,就被那些有门路的人贱卖了。那些次等的,就丢给城里的乞丐。久而久之,就在北苑外边聚集了上万人。” “上万人?”这个数字,神熇很惊讶,“这些人从那冒出来的?” 高君岄解释道:“都是那些活不下去的人,不愿自卖为奴,又没法谋生,只能靠着宫里的残羹剩饭活下去。其中也有好吃懒做的,但大半都是良善百姓。” “这种事,多久了?没人管吗?” “奴婢尚未入宫,就听说过了。之前也有大臣上书,是百姓在北苑之外乞食,有伤国家体面,要卫将军和神都尹妥善应对的。然而,百姓散了又聚,始终不肯离去。他们又不是畜生一般的奴婢,神都尹也没办法。世间一长,大家也就视而不见了。” 神熇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高君岄知道自己已经说中了要害,接着道:“崇尚宫所为,当然是好事。只是,崇尚宫生来富贵,未必知民间疾苦,只怕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忽然,高君岄扑通跪下,叩头道:“奴婢受主上大恩,有些话,不敢不说。”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这上万百姓,都是主上的子民,一旦饿死在宫门之外,让世人如何看待主上?后世又该如何看待今日?” 这话已经说到神熇心里去了,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希望留下美名的,何况是神尊?还有,让上万的百姓活活饿死在宫门外边,这哪里是盛世?这简直就是乱世。 崇宜迩想要做的事,夭折了。 与崇宜迩要革除神宫弊政的举措相比,出兵讨伐北狄也不容易。 “北狄,百年宿敌,如今,正应趁其内乱,一举破之,可得数十年太平!” 宣本颐相貌英武,神情凛然,在大殿上振臂高呼,穆剡的气势也被比下去了。虽然如此,反对的人还是不少。 “主上新继位,北郡之乱才平定,正宜无为而治,以示太平。出兵,不合时宜。再说了,北狄虽然屡屡寇边,不过掠夺财帛,未曾深入国家腹地,不过肘腋之患,奈何虚耗国库,驱甲士赴死?” 这是穆剡一派提出的主张,与宣本颐针锋相对。 穆剡一伙的话,总是戳神熇心头,她也习惯了,源弘謇的表现才令她惊讶。 源弘謇是赞成出兵的,他说了一通大道理后,又当面指责反对出兵之人:“胜则开疆拓土,败则穷兵黩武,衮衮诸公,误国家大事!” 骂完之后,源弘謇又质问道:“诸位脚下的土地,不是先辈一寸一寸打下来的,难道还是仇敌送的?” 这质问提及往事,激起了神熇的雄心壮志。 出兵讨伐北狄的事,到底是定了下来。 神熇回到宫中,处理政务也觉得斗志昂扬。当晚,她在寝宫读书,正是悠闲之际,刺客却杀了进来。 毫无征兆,简单粗暴。 成时郁保护着神熇,一直退到安全的地方。因为那次云台的事,神熇身边的卫士增加了一倍,随时听候宣召的卫士也增加了一倍。所以,一有动静,就有上百人围过来。 在混乱中,神熇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当她退到安全之地时,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韦鸢。 韦鸢确实是来了,她作出这样的决定,有玉石俱焚的意思。真正到了那个时候,她和手下人已经被卫士团团围住,再也见不着神熇的影子了。 什么“玉石俱焚”,要死的人只有她这样的刺客而已。韦鸢不甘心,穆辑那小子只答应送人进来,对接应的事一个字也没提。在这样的情况下,韦鸢就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 韦鸢玩起了困兽之斗,她这一斗,居然出了牢笼。 “什么人?”源时庆发现墙那边闪过一个身影,就追了过去。 那个身影倒下了,源时庆靠近的时候,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随从举起火把,照亮了那张美丽的脸,虽然带着血污,源时庆还是能认得出来。 是韦鸢。 第23章 救我 “救我……”也不知是不是求生欲太强,即便看清面前之人谁,韦鸢还是发出了求救的呼声。 当年,韦鸢打桓聂的主意,对源时庆不屑一顾。所以,这二人也算是故人。 夜晚的神都街头,因为宵禁,空荡荡的。源时庆身为神都巡查署的官吏,才能带人走在大街上,无惧黑暗。 “求你……救我……”声音很微弱,意志倒是很强。 韦鸢睁着眼,血从眼帘上下来,她无力拭去,只能看着眼前渐渐变成红色。 源时庆犹豫了。 这样的人,给她一刀就好,拿了人头去邀功,说明源三公子并非不学无术。就算不这样做,押回官衙,也可以好好审讯一番。 源时庆还不知道昭明神宫里发生的事,否则他也不会有这种纠结。 “我知道……甲子会的秘密……救我……只告诉你……” 那断断续续的话语,打动了源时庆。 源时庆将韦鸢藏在自己的私宅,派亲信看守,对外并无一言半语,就好像那个晚上什么也没发生。 真实发生过的事,又怎么可能隐瞒得住? 刺客杀进昭明神宫的事,震撼了朝野。神熇又惊又怒,痛责桓郑,免去他卫将军的官职,令其在宣本颐军前效力。 也是借着这个机会,神熇将原来卫将军统属的卫士分为三卫,即左、右、内三卫,分别设将军统率。成时郁成为内卫将军,随侍左右。 “典西君年轻,恐不能担此重任。” 外边的大臣跪在地上,依照惯例苦苦劝谏。 “本尊不也是年轻?年轻就不能担当大任,诸位眼里只有年齿吗?” 神熇用愤怒堵住了反对者的嘴,她还记得平夙的话,兵权该动一动,尤其是昭明神宫的卫士。 韦鸢的刺杀行动失败了,穆辑既不肯接应,反而埋怨起甘十六娘,要甘十六娘去刺杀北温侯宣本颐。 征讨北狄的事既然改不了,就不能让宣本颐领兵出征。刺杀虽然手段卑劣,但为达到目的,也管不了那许多。 穆辑还有个考虑,入宫行刺神熇的人里,只有韦鸢逃了出来,而韦鸢现在又不知下落,倘若韦鸢不幸被活捉,事情恐怕瞒不住了。在这种情况下,派甘十六娘刺杀宣本颐,成则除一患,就算不成,甘十六娘也未必能活着出来。 行刺神尊,谋杀大臣的罪名,穆辑当然担不起,这些都可以推给甲子会。 甘十六娘何尝不知穆辑的打算?只是,韦鸢失利,已经折了她半数心腹,剩下那些人,自知前途无望,鼓动甘十六娘奋力一搏,好歹在临死之前拉几个勋旧一起上路。 走投无路的甘十六娘,在内外交逼之下,也只好答应了。 北温侯府乃是军侯之府,如今宣本颐又在府中,戒备之森严,可想而知。然而,事情还是出乎甘十六娘的意料。 北温侯府的高手,实在太多了。 这些人不是甲士,是混迹在奴仆里的高手,也许是宣本颐暗地里养的死士。危急时刻,甘十六娘丢下心腹,脱身独走。 虽然这种行为很可耻,但是对于一个看重性命的人而言,还是“明智”之举。属下的生死,管他呢。 甘十六娘逃出生天,而心腹死伤殆尽。她孤身一人,不敢去见穆辑,就自己找了个地方藏起来。 穆辑这个人,过河拆桥,靠不住。当甘十六娘还有些势力时,彼此利用,不成问题。倘若甘十六娘只剩下孤家寡人,穆辑定会杀人灭口。 甘十六娘爱惜性命,断不肯自己送上门去。 北温侯府里,还是抓到了活口,那人供认,自己是甲子会成员。甲子会成员喜欢亮明身份,以示与勋旧势不两立,所以这不奇怪。 侯府之人还想问点别的,那个人却很及时地死去,不给其他人继续审讯的机会。 发生这么大的事,宣本颐面不改色。而得知府里的刺客来自甲子会时,他对平夙道:“甲子会杀到家里来了。” 宣本颐本来就不怒自威,说这话时,已经给人怒气勃勃的感觉。 因为刺客来自甲子会,所以就生气了吗? 平夙的反应也是奇怪,她面有愧色,不能作答。 二人回了各自的房间,底下人小心翼翼伺候着,不敢发一言。 北温侯府遭遇刺客的事,让神熇火上加火。神熇不仅召见了桓聂,还召见了桓聂手下的源时庆和卫三,要他们将甲子会一网打尽。 接着进宫的机会,卫三与高君岄眉目示意。高君岄随后寻了个由头出宫,回了私宅,卫三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卫三告知高君岄近况,高君岄也向卫三诉苦。 “这个崇宜迩,当初死活不肯出来,如今眼看着主上控制住局势,就跑出来了,一来就是尚宫,气死我了。” 卫三知道高君岄有意尚宫之位,想借扳倒靖屏之机坐上去,结果半路杀出个崇宜迩,倒是成了为他人做嫁衣。 “主上念旧,又是用人之际,当然来者不拒。你想做尚宫,不如打另一位的主意。” 尚宫一职,一向有两人,近些年来形成了一勋旧一寒门的局面。既然出身勋旧的尚宫已经有人了,那就不妨打打寒门尚宫的主意。毕竟,高君岄自己也是寒门出身。 卫三的暗示,高君岄当然明白。 “上次,没能借靖屏之手扳倒唐显如,真是可惜了。” 卫三知道,高君岄动心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主上新继位,这从里到外,都该换一换。” 卫三目视高君岄,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桓聂是勋旧,神都巡查署的事,他干不来。而我,卫三,勋旧做不到的,我能。” 高君岄有些奇怪,问:“你怎么中意这个位置?神都巡查令,又不是清显要职,还讨人嫌。你要是想出人头地,不妨去长老院谋个一官半职。” 卫三笑道:“主上这人,不相信勋旧,就得广树耳目,像我这样的人最合适。寒门庶人,无依无靠,只有得到主上的信任,才能办成事。我诚心依靠主上,愿意为主上做任何事,就算为天下人不齿,也在所不惜。” “你是想荣华富贵想疯了吧?” 高君岄变了脸色,同类,总是容易相互憎恶。这一点,当事人常常不自觉。 “你不也是吗?” 卫三盯着高君岄,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高君岄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二人在尴尬的氛围中对视,气氛终于起了微妙的变化。 “你想怎么办?” 卫三知道自己说动了高君岄,就从容道:“咱们做一笔交易吧。你取代唐显如,登上尚宫之位。我取代桓聂,掌管神都巡查署。日后若有需要,还可以做彼此的耳目,不是很好吗?” 虽然二人的合作早就开始了,但是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的“交易”,还是头一回。 高君岄忽然笑了起来,“咱们是同类啊。” 卫三也陪着笑脸,接着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帮我在主上面前说说,保留神都巡查署的招牌,让这些人暗地里为主上监视群臣。” “主上早有此意,否则,也不会给桓聂增添人手。” 二人相对而笑,高君岄又道:“不过,凡事小心。咱们的富贵,是火中取栗,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盯上。” 卫三点头称是,道:“要桓聂离开神都巡查署容易,还有一个人,倒是不好办。” “你是说源时庆?”高君岄端起酒杯,呷了一口。 “此人外室所生,不好安置,只怕不会轻易离开。” 高君岄看着卫三,缓缓放下酒杯,“看你的样子,你已经有主意了。” “前些日子,刺客入宫,只有一人逃脱。如今,此人就在源时庆私宅里。” 高君岄大惊失色,问:“既然如此,为什么隐瞒不报?”说罢,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笑道:“这件事,桓聂不知道?” “源时庆瞒着所有人,隐匿罪人,这是什么罪名啊?”卫三阴恻恻地笑着,“东窗事发,桓聂不但保不住源时庆,只怕自己也难保。” 高君岄正色道:“你还知道多少?” 这种专门窥人阴私的事,令高君岄毛骨悚然。压下是合作伙伴,将来呢?靠得住吗? 高君岄心里没底,面上亦掩饰不住。 卫三看出了高君岄的担忧,笑道:“身为同僚,凑巧知道而已。我要真是无所不知,就没甲子会什么事了。” 他试图安抚高君岄,事实证明,这种安抚还是有效的。 “好,我在宫里,你在宫外,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高君岄举杯为誓,卫三举杯回应。 当晚,高君岄没有回宫。 第24章 要挟 宣本颐出征,神熇亲自送到城外,在神都的众大巫、长老、将军亦前往送行。那样的场面,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神熇举起酒杯,暗示宣本颐:“凯旋之日,当有重用。” 宣本颐心领神会,面上依旧平淡。 作为神都巡查令,桓聂也在人群中,他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这时候,属下来报,说找到了甘十六娘的藏身之地。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桓聂悄悄退去,准备解决掉甘十六娘这个祸患。 结果,桓聂前脚刚走,神熇就召桓聂去问话,而桓聂不辞而别,神熇虽然能理解,面上已经不悦。 有关甘十六娘的消息,也传到了源时庆那里。他与属下说话的时候,韦鸢恰好躲在一旁偷听。 “如果大人抢在桓大人之前抓到甘十六娘,那就是大功一件,以后,也能打出自己的名头。” 前来报信之人乃是源时庆心腹,神都巡查署人不多,派系倒是不少。 源时庆当然心动了,他救活韦鸢,不也是这个道理吗?只是后来韦鸢闯入神宫行刺的事传开了,他骑虎难下,只能继续留着韦鸢。 如果能抓到甘十六娘,连带着韦鸢一起交出去,就意味着整个甲子会神都分堂不存在了,他源时庆就是无可争议的功臣。 就在源时庆陶醉于想像当中时,韦鸢忽然冲了出来,手起刀落,斩下那名属下的头颅,随即将刀架在源时庆脖子上。 源时庆并非学武之人,被韦鸢吓了一跳,连喊也不敢喊了。 “进去。” 韦鸢目光冷冷的,押着源时庆进了屋,“坐下。” 源时庆老老实实坐下了,他打不过韦鸢,他有自知之明。 其实,当韦鸢突然蹿出来的时候,源时庆就知道自己低估了这个女人。韦鸢是受了重伤的,一直躺着,伤势虽有好转,却远远没有达到能下床的地步。也因为如此,源时庆放松了警惕。 谁知道,韦鸢的虚弱是装的。源时庆被冲昏了头脑,活该挨这么一下子。 “你救过我,我得报答你。” 韦鸢说完这话,随即放下刀。源时庆不解其意,看着韦鸢从袖中摸出一物,这东西随即勒在他脖子上。 “死在弓弦下,还是全尸。” 源时庆想喊的时候,已经出不了声,他挣扎着,喘不过气来,痛苦到了一定程度,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韦鸢探了源时庆的鼻息和脉搏,确定人已经死了,就拿了源时庆贴身玉佩,悄悄从溜了。 她要去找甘十六娘。 找到人的时候,甘十六娘已经被桓聂抓住,模样颇为狼狈。 “这倒是齐全,”桓聂看见韦鸢,大为欣喜。 韦鸢冷冷一笑,缓缓亮出一物,道:“桓聂,你可认得这个?” 桓聂正要动手,看清韦鸢手上玉佩时,暗叫不妙,面色却依旧平静,只是问:“你想怎么样?” “放我们走,”韦鸢笑笑,她已经许久没有笑了,把观众吓了一跳,“天黑之前,我若是回不去,源时庆就是一具尸体。” 韦鸢的话,有多少是真的,桓聂不敢确定。但是看她那副笃定的样子,源时庆多半是出事了。 源时庆素来与桓聂交好,此番若是因此出了意外,于公于私都不好交代。然而,甲子会与勋旧是死敌,对于欲杀之而后快的人,她们会讲道理吗? 桓聂犹豫着,他头一回犯了难。 “我等亡命天涯之人,但凡有一丝活路,断不至此。桓大人若是顾及源时庆性命,不妨早做决断。” 韦鸢是在劝说桓聂,她要干扰桓聂的判断。 “跟他们做什么交易?大不了,我死了,拉个源时庆做垫背!” 甘十六娘出来火上浇油,不过,话虽然说得狠了些,她的心还在发抖。韦鸢突然出现,是某种希望,给了她逞强的胆气。 事实证明,韦鸢和甘十六娘的双面夹击对桓聂起了作用,桓聂同意了这场交易。 韦鸢和甘十六娘逃走之后,源时庆的死讯传到桓聂这里,桓聂大呼上当。只是,除了下死命令追杀韦鸢等人外,他竟也没有别的办法。 更要紧的是,桓聂连下命令的资格也没有了。 因为源时庆的死,桓聂本身已经愧疚不已,亲自向源家谢罪。谢罪这种行为,很多时候只是在安抚自己,以减轻内心的愧疚,并不指望对方原谅什么的。当然,如果对方肯原谅,那就是皆大欢喜了。 源时庆是外室所生,在源家的地位可想而知。他被人杀了,是顶着源家的姓氏去死的,源弘謇本来想要治一治桓聂的,但是知道了韦鸢的事后,就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源时庆闯的祸不小,死了就节哀顺变。 除了源家,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要追究桓聂私自放走甘十六娘、韦鸢二人的责任,这其实也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 但是,桓聂因此失去了神都巡查令的官职,取代他的人是卫三。 “你是勋旧子弟,不适合做那个位置。” 神熇召见了桓聂,是要解释的意思,但是没有多说。 桓聂明白,甲子会的事,他从此不需过问了。这本来是他找的“捷径”,如今为他人做嫁衣了。 桓聂是为他人忙了一段时间,韦鸢却是为自己忙碌。 逃到安全的地方时,甘十六娘和韦鸢说起将来的打算。 “我的亲信,全死光了,这幅模样,还能干什么?”甘十六娘神情颇为惆怅,“不如就在这儿散了,大家各自亡命天涯。” 韦鸢听了这话,一言不发,默默地擦着手上的刀。 甘十六娘没有得到回应,她无意中看了韦鸢一眼,只是那么一眼,就吓了一跳。如果她想亡命天涯,估计得死在韦鸢刀下吧。 这样的事,太可笑了了。但是,看韦鸢的意思,也未必急着杀掉她。甘十六娘左思右想,未免坐立不安。 韦鸢当然看出了甘十六娘的不安,她一度奇怪,这样的女人,是如何执掌甲子会神都分堂的?如今分堂不在了,这个疑问还在。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韦鸢开口打破了沉默,“为什么,每次刺杀神熇这样的大人物,总堂都不准?甲子会的目的,不就是杀光天下勋旧吗?这些人的领头人物,不在刺杀之列?” 打破沉默的话,令甘十六娘放松许多。何况,韦鸢的困惑,也是甘十六娘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总堂的态度,令人费解。”甘十六娘像是回忆起了往事,“我加入甲子会以来,从未去过总堂。所有与总堂的往来,都是由不同的人间接传递的。直到今天,我不知道总堂在哪儿,也不知道总堂主是谁。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自己给谁卖命,也是可笑。” 多说几句能缓和气氛,甘十六娘不仅成功缓和了紧张气氛,还将自己的记忆带回了过去。这么一回忆,怨望就出来了。 你要死了,却不知自己给谁卖命,而这个人又曾令你失望,那么,你该作何感想? 韦鸢那边的反应,是沉默,这次沉默持续时间不长,很快,她就抬头问甘十六娘:“像你这样不满总堂作为的人,有多少?” 甘十六娘被这个问题吓到了,她意识到韦鸢想做什么危险的事,本来应该远离麻烦的,只可惜她心动了。 践行杀勋旧的理念,联系志同道合的人,甚至可以推翻不负责任的总堂,这样刺激的事,不是亡命之徒该做的吗?退一步讲,就是拉上一帮人,脱离甲子会自立门户,也是可以的。 “在甲子会,总堂和分堂,分堂与分堂之间,都是派人传递消息,很少直接往来。”甘十六娘说出了一个不妙的现实,眼看着韦鸢神色不善,她赶紧补充道:“不过,我还留了一手。” 还留了一手,所谓狡兔三窟,也差不多这个意思。 “好,你想办法找到那些人,咱们干一番大事。” 甘十六娘点头答应,此时此刻,二人的身份已经完全颠倒过来。 这时候,外边吹来一阵风,韦鸢忽然跳起来,拎着刀冲出去,外边传来打斗声。甘十六娘出去的时候,地上全是尸体,只有韦鸢一个活人。 “穆辑的人,想杀人灭口。” 这是韦鸢的话,在她看来,如果是桓聂的人找上门来,桓聂本人肯定会亲自到场。如今这副刺客模样,肯定是穆辑的人。 “也可能是总堂的人。”甘十六娘说出了另一种可能。 她们对于总堂来说,已经是叛徒,不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有些道理。 “赶紧走。” 韦鸢和甘十六娘一起逃走,对她们来说,天底下已经没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任何一个落脚点,不过暂时寄托性命而已。 “穆剡父子,要付出代价。”韦鸢在发狠,是新仇旧恨的作用。 甘十六娘不敢说话。 “你看好了,我要让穆剡父子替我办事。” 韦鸢当然不会豪气干云,她这话说的阴狠,就像穆剡父子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了。 第25章 侍宴 “穆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韦鸢突然出现在穆辑面前,穆辑吓得反手拔了刀,待看见只有韦鸢一人时,神色才自然些。 “你一个逃犯,怎么敢来这里?”穆辑故作镇定,收起了刀,他是在东市坊独饮,左右无人。 韦鸢从容坐在穆辑对面,道:“大人在外边那些事,令尊知道多少?” 穆辑神色一凛,再次摸了刀,只听对面之人接着道:“大人别急啊,我既然敢来,就不怕大人的刀子。” 韦鸢轻笑着,她许久未笑,此刻笑起来,总有那么一点骇人。 穆辑霎时明白了,他缓缓将手抽离刀柄,“姑娘这次来,有什么事吗?倘若需要些盘缠,只管开口。” 韦鸢道:“我一不图财,二不害命,只想问问大人,令尊到底知道多少?” 这是穆辑的秘密,他瞒着父亲做了不少事,一旦为其父所知,定然遭殃,此刻被人威胁,又气又恼,就算变了脸色,还得假装镇定。 “大人别怕,令尊不知道的事,我也不敢让令尊知道。只是,如今这局势,以大人一人之力,只怕难以回天。” 韦鸢及时作出安抚,随便引出自己的目的,好叫对方放松警惕。 穆辑端正坐姿,漫不经心道:“姑娘有办法?” 韦鸢道:“我愿意跟令尊说说,让令尊跟大人一条心,大事就成了。” 穆辑盯着韦鸢,不言不语。 韦鸢接着道:“大人若是不答应,我也有办法见到令尊,到时候说些什么话,也不是大人能知道的。” 穆辑看着韦鸢,良久,终于答应了。 于是,韦鸢去见了穆剡,同样是在一个僻静地方。 “前段时间,令公子与甲子会合谋,先是入宫行刺主上,接着行刺北温侯,这些事,大人知道吗?” 穆剡变了脸色,怒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在这儿胡言乱语?” 随即就要叫人进来,韦鸢阻止道:“大人别急,我若是死了,令公子也活不了了。” 这样威胁的话,不管对谁说,总是有些效果的。穆剡听了,果然冷静下来。 “你想干什么?” 韦鸢道:“外人传言,北温侯还朝之日,将取代大人之位。大人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甲子会人马众多,倘若联手,大人还会坐以待毙吗?” 要穆剡联合甲子会,这样的事简直是笑话。 “大人若是不肯早做决断,北温侯一回来,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韦鸢说的话在理,穆剡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满腹狐疑,思量许久,“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甲子会以杀勋旧为目的,如今却主动与勋旧联手,实在是不寻常,令人难以置信。 这时候,韦鸢忽然跪倒在地,向穆剡扣了头,才道:“我并非生来就是甲子会,如今误入歧途,也是受当年文尚仪之事牵连。” 随后,韦鸢说起了自己的身世,话语间没有表露出对穆剡的怨恨,只是有被冤枉的愤懑,说什么想要洗刷冤屈。 “我这次来,是想说服大人举事。事成之后,只求大人复韦氏一族官爵。甲子会这边,能助大人一臂之力,大人愿不愿用,就看大人的意思了。” 如果是为家族而来,韦鸢的话就可信许多,她那先倨后恭的态度,也令穆剡舒心许多。 “好,本大人答应你。” 穆剡允诺了。 —————————— 这一日,神熇在宫中设宴,入座的一共六位,信王、崇宜迩、宣小引、宣小皿、源时立,源时丰。 席间,小皿说自己新学了剑舞,要展示一番。众人抚掌欢呼,小皿提剑下场,缓缓舞起来,倒有几分意思。 众人欢呼叫好,也有女官、宫人偷偷来围观。小皿越发得意,竟然作出了一个挺剑向前的动作,而这一剑,正是刺向神熇—— 成时郁当时侍立一旁,眼疾手快,当即拔剑挡了回去。事发突然,众人不知所以。 “成将军,你干什么呢?” 小皿把剑丢在地上,怒气冲冲地瞪着成时郁,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 “大人,是想要行刺吗?” 成时郁不为所动,同样看着小皿,“时郁身为卫士,保护主上,是职责所在。” 要是常人被这样一说,只怕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但小皿是小皿,她竟然辩称道:“那是剑舞里常有的事,我又不会行刺主上,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神熇信任小皿,当然不相信小皿会行刺,所以就出言安抚,“好了,小皿,本尊知道你没那个意思,成将军也是职责所在,你别生气了。” 说罢,神熇又命人取来一柄宝剑赐给小皿,“你要学剑舞,就好好练。” 虽然有神熇的安抚,小皿意犹不平,非要成时郁道歉。成时郁以职责所在,坚决不肯。 成时郁拔剑护主,是忠心一片,神熇当然不愿责罚,若是要成时郁向小皿道歉,也是做不到的。 神熇一向纵容小皿,所以此时不愿拂小皿的意,又不愿伤成时郁的心,心中纠结,于是目视在座诸人,希望有个人出来解解围。 崇宜迩见状,起身喝道:“殿前咆哮,成和体统?二位,当罚酒三杯。” 于是,神熇亲自为成时郁斟酒,崇宜迩为小皿斟酒,二人都喝了罚酒,虽不再恶语相向,到底没什么好脸色。 这时候,忽然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崇宜迩面色微变,向神熇请罪道:“犬子惊扰主上,请主上恕罪。” 崇宜迩做了女官,孩子留在府里也不便,神熇特许她将孩子带进宫里抚养,也算是特别的宠遇了。 “快去看看吧。” 崇宜迩赶紧起身,才把孩子哄好了,那边神熇又派人过来,说让崇宜迩把孩子带过去,给大家看看。 崇宜迩的长子穆恤,虽然是随了父亲穆镡的姓,如今没回穆家,反倒跟在崇宜迩身边,崇宜迩就将他带过来。 穆恤已经见过殿上不少人,也不怕生,大大方方地行了礼,有模有样,可以想象长大成人之后的风采。 神熇命人将穆恤带到自己身边,亲自问他:“刚才,是不是你在哭啊?” 穆恤点头称是。 “为什么哭了起来?” 穆恤目不斜视,看着神熇,大大方方道:“刚才,尿床了,不舒服。” 众人闻言大笑,崇宜迩忙着在一旁请罪。 神熇被这小孩子的诚实逗乐了,就拿出身上的玉佩赏赐给穆恤,众人见了,也纷纷送穆恤礼物,外边的女官也跟着送礼,把穆恤的小袖子塞得满满的,只好让一个年长的女官替他收着礼物。 因为穆恤的出现,刚才的紧张尴尬气氛消失了。 “主上喜欢小孩子?”信王看着神熇很开心,就在一旁如此说道。 神熇听了,笑而不语。 小皿和神熇一般,酒量浅,如今有了醉意,就在殿上闹气来,不一会就累得倒在席子上。神熇见状,命人拿来白狐裘,亲自为小皿盖上,又让小引帮着照看。 神熇不禁想起昔日自己醉酒时,平夙也这么干过。往事历历在目,只是时候过去了。 “小引,你今晚就留在宫里照顾小皿。” 小引是中书参事,虽然参与机密,到底不曾真正住在宫里,如今倒是托了她妹妹的福。 宴席散了,源家兄弟一同回去。 源时丰问:“主上今日赐宴,为什么请咱们?” 源时立本来快睡着了,听了这话,缓缓睁了眼,“咱们都是主上的故旧,偶尔赐宴,也没什么。” 源时丰道:“主上的故旧,不止咱们吧。北温侯夫人,咱们的爹娘,不也是故旧?” 源时立道:“主上的心思,咱们只有揣测。” 源时丰看了一眼源时立,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源时立一边掀起帘子往外边看了看,一边说出这话。 源时丰迟疑着,到底说出了心中疑惑,“总觉得,跟主上疏远了。兄长常在宫中,不会有这种感觉吧。” 源时立回头看着这个最小的兄弟,忍不住笑了起来,“主上这人啊,谁在身边就跟谁亲近,一亲近了就信任。就像小皿,简直是溺爱啊。” 这意思是,源时丰因为太久没见神熇,所以二人自然疏远了。源时丰并不赞同这说法,有些事情,早有端倪。 “主上纵容小皿,不是好事。”源时丰表现出忧虑。 “一个纵容,一个骄纵,都很高兴,咱们外人,管得了那么多?” 源时立显得满不在乎,“倒是你啊,是继承父业,还是走大哥这条路?” 继承父业,就是当一个巫师,以神官的身份走下去。要是像源时立那般,就是出入宫禁,掌机要,说不定哪一天就可以做一个清显文官,以此终老。 源时丰不答,却又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信王这个人,怎么样?” “优柔寡断,白面书生一个。”这是源时立的回答,“怎么?这么急着品评人物?” “不敢不敢。” 源时丰微微笑了起来,眉头却没展开。 第26章 试探 神熇三年,北方捷报频传,已经是胜利在望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都上空的不安之气愈发浓烈。 穆剡去拜会了翊武公桓茂,一番寒暄过后,他忽然沉沉叹息一番,道:“这次,北温侯立下大功,所谓功高不赏,不知主上将如何处置功臣。” 桓茂神色俨然,道:“凯旋还朝,功成身退,与妻子儿女共享天伦之乐,这是功臣最好的结局。” “如此,最好。”穆剡一字一顿,似乎言语不能完整表达他的意思,“老夫听说,出征前,主上曾暗示北温侯,说凯旋归来之日,当有重用。北温侯已经是抚远大将军了,朝中,还有什么位置可以安置他?” 以宣本颐的身份,倘若重用,不是在督军府就是在长老院,而两个地方,正分别有桓茂和穆剡执掌。一山不容二虎,穆剡的意思很明白。 桓茂显然没有那种担忧,他很大度地说道:“我也一把年纪了,只要主上一声令下,我就退位让贤,回家好好颐养天年。” 说罢,桓茂又劝说穆剡:“首座啊,你,我,裔汤大祭司,都是从神煚那会儿过来的,中间经历了一位神烻。神烻英年早逝,我们难辞其咎。如今,咱们都老了,裔汤大祭司又先行一步,咱们也该想想后事了。主上富于春秋,应该让年轻人去辅佐,这也是正经道理。” 桓茂可谓苦口婆心,穆剡却没有要遵从的意思,只是揶揄道:“这就是翊武桓氏长保富贵之道吧。” “并非只是为了富贵,也是为了身家性命着想。” 桓茂吹着胡须,长须飘动,谁也没能说动谁。 穆剡的旧部不少,但是没有桓茂的支持,成大事的可能性太小了。而另一处的甘十六娘,也遇到了麻烦。 甘十六娘确实有些本事,她联系到甲子会各处的人马,这些人对于总堂的畏畏缩缩都有些情绪,愿意跟她干出点事来。 这些人定了时间地点,准备好好商议一番。结果,消息走漏,卫三带着大队人马过来,将这些人团团围住。 在混乱当中,有人被生擒了,有人死于乱刀之下(甘十六娘就是这么个死法),有人跑了——跑了的人名叫韦鸢,她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跑出去的人。 命大的人,杀也杀不死。 对于卫三来说,这次行动最大的收获不是杀掉甘十六娘,而是抓到穆辑的家奴。穆辑的家奴里有甲子会的人,这家伙参加了当日的密谋,结果被生擒了。 卫三使出浑身解数,威逼利诱,把所有刑具都试了一遍,终于逼得那个人开了口。那个家奴说出了穆辑与甲子会联手的事,这就涉及到入宫行刺那件事了。 因为事情太大,卫三不敢自己做主,他立刻进宫拜见神熇,把情况一五一十地禀明(其中难免有些添油加醋的话),又呈上了供词和“证据”。 “请主上下一道神谕,臣即刻带人搜捕穆辑,严加讯问,定能查出真相。” 穆辑是首座穆剡之子,首座的跋扈,人尽皆知,能让人动他儿子吗?这不是要抓穆辑,而是要敲打穆剡了。 神熇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没有立刻作出回复,倒是一旁的崇宜迩先说话了。 “主上,不可。”崇宜迩站了出来,“穆剡父子同气,一旦抓了穆辑,激怒穆剡,只怕会有变故。” 神熇的位置还没坐稳,轻易不能得罪穆剡。就是当年已经坐稳宝座的神烻,不也是被穆剡等人逼得没办法吗?崇宜迩考虑的是这个。 “据臣所知,宫中女官,唯侍奉主上起居,不得干预政事。崇尚宫此言,是僭越了吧。” 卫三毫不客气地指出崇宜迩不当之处,没给这位“主上旧人”半点面子。 崇宜迩在外边的时候,对于政事颇有兴趣,虽然入宫做了女官,知道规矩,兴致反而不减当年。而神熇又是个喜欢向身边人讨主意的,这就让崇宜迩忽略了自己女官的身份,所以今天才会这么站出来。 卫三说的在理,崇宜迩就算黑着脸,也没法反驳,只好违心地向神熇认罪。 “师姐有心国事,是本尊屈才了。”当着别人的面,喊出那么一声“师姐”,足以证明神熇对崇宜迩的袒护,“不过,是那么个道理。动了穆辑,穆剡他肯善罢甘休?卫三,你有没有别的办法?” “启禀主上,穆剡跋扈,天下皆知。神烻英年早逝,此人有天大的干系。如今,正好借此机会打压他气焰,主上反倒犹豫不决了?” 卫三先戳了一下神熇心事,接着又道:“倘若穆剡忠心耿耿,定然不会阻扰臣抓捕穆辑,反而会因此避嫌。如此,主上处置穆剡之时,可不失保全之意。否则,事发仓促,穆剡父子定然无备,主上一道神谕,派兵收了此父子二人,则天下安定,祸乱消弭。” 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这等于逼着穆剡表态,万一事情不像卫三说的那么容易,又该如何收拾? 神熇已经找到了做神尊的感觉,很多时候,也想行使生杀予夺的权力。穆剡,是首当其冲的人。只是,这事实在不小,她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支持穆剡,有多少人支持自己,仅仅靠着与身边人谈论,就决定大事,颇显仓促。 崇宜迩看出神熇的疑虑,所以就不顾“女官不得干政”的规矩,又站出来提了个保险一点的法子,“主上,北方捷报频传,北温侯凯旋在即,不如稍待时日,召北温侯率大军还朝,到时候,欲如何处置穆剡父子,不就是主上一句话吗?” “主上,不可。”卫三出来反对这个建议,这次,他到没有揪住崇宜迩以女官干政的小辫子,只是就事论事,“常言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臣抓到了穆辑家奴,这件事瞒不过穆剡父子,他们定然会有所行动,北温侯远在天边,战事未息,如何来得及?” 虽然北方捷报频传,但什么时候才能终止战事,这是宣本颐都不敢说的话,崇宜迩当然不知道。而在宣本颐回来之前,穆剡父子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一旦这父子俩掌控大权,一道命令下去,不许宣本颐回来,宣本颐就得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神熇深深赞同卫三的话,她也不敢奢望宣本颐大老远赶回来救自己。 这样还没完,卫三接着说出了另一种假设,“就算这段时间穆剡父子安分守己,北温侯也率领大军凯旋归来,谁又能保证,北温侯不会是下一个穆剡?” 这是直接向崇宜迩质问,这样的事,崇宜迩也不敢做任何承诺。人心难测,手握大军的人,又立了大功,谁知道他会干些什么? 忌惮功臣大将总是容易为人诟病,但是,人心的困惑、猜嫌一旦产生,就不是讲道理能解决的。有时候,就算明明知道真相,还是要那么做的。 神熇踌躇着,她需要下决心了。这样的大事,当然应该跟源弘謇那帮人商量商量,只是这样的话,又不知耽误多少时日,原有的震慑效果也会黯淡许多,还不如自己决断呢。 “主上,臣得到消息,穆剡前些日子去见了翊武公,翊武公没顺他的心。” 在这么关键的时候,穆剡去见翊武公桓茂,他想干什么,猜也猜得到了。神熇情不自禁抓住衣襟,她感觉到事情危急。 卫三上前一步道:“只要翊武公桓茂站在主上这边,神都内外的精兵劲卒,就可为主上所用。穆剡就算想干什么,也无能为力。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请主上早做决断。”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崇宜迩也默然无声了。 神熇攥着衣襟,觉得背脊发冷,她这时候很清醒,这样的清醒让人难受。她如今作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危及自身。 神烻当年的事又浮现在神熇脑海中,神熇永远忘不了——那个被孤立的神烻,是如何在众勋旧的威逼下作出决定的。 那样的事,并不希望出现在她自己身上。 “主上,当年穆剡能成事,就是因为有翊武桓氏。如今,翊武桓氏心向主上,这是人心所向,天意所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拖延时日,只怕还会有变故,请主上三思。” 卫三说的慷慨激昂,他跪倒在地,等着神熇的决断。这一次,他赌上了自己的前程。成与不成,就看神熇一句话。 今日要是没有结果,卫三知道后果是什么。 这个大殿里,只有四个人,端坐于上的神熇,跪倒在地的卫三,侍立一旁的崇宜迩,以及立在神熇的身边的高君岄。 高君岄一直没说话,她比崇宜迩守本分,也更善于察言观色。她看到,神熇的神情发生了变化,是时候了。 “好,卫三,你先把穆辑抓起来,亲自审问,这件事不许经别人的手。” 神熇最终同意了卫三的提议,她还有一个想法:抓住了穆辑,多少能牵制一下穆剡吧。 第27章 拷问 卫三抓住了穆辑,是趁穆辑在东市坊的时候动的手,所以没惊动太多人。 穆辑被关在神都巡查署的地牢里,那里臭气熏天,他是片刻也待不下去,嚷着要见卫三,嚷得周遭囚犯不安宁。 “穆公子,穆大人,这次请你过来,有一点小事,还请您见谅。” 卫三见了穆辑,备下酒菜,仍在地牢里招待穆辑,此时的话语亦是恭敬客气的。 “什么事?说。” 穆辑知道卫三最近干的事,也不想啰嗦什么,只希望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那我就说了。”卫三陪着笑脸,接着道:“我这儿抓到一个人,这人说穆公子勾结甲子会,密谋行刺主上,上次神宫里的刺客,和北温侯府上的刺客,都是您派出去的。您看,可有这回事啊?” “是谁?血口喷人!” 穆辑拍着桌子,当即跳了起来,是他做的又怎样?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卫三笑笑,挥挥手,就有人将那日抓到的穆辑家奴押了上来。 “这人,大人可认得?” 虽然是在询问,但显然,卫三对结果深信不疑,他不过略试探而已。 穆辑看到那人以后,似吃了一惊,缓缓坐下,忽然那眼睛瞪着卫三,恶狠狠道:“小子,这是我的家奴,你想让他告本大人什么罪?” 卫三挥挥手,那家奴又被人押了下去。随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就放在穆辑面前,“供词我都替大人写好了,大人就照着抄一份吧。” 穆辑略迟疑,拿眼睛看了那“供词”,当即捏在手里,揉成一团,扔在卫三脸上,“小子,你自己抄一份交上去吧。” 卫三收起笑容,“既如此,那就得罪了。” 卫三对穆辑用刑的消息传到穆剡那儿,穆剡又气又恼,又是恐惧,一边派人不停地上书,说由神都巡查署审讯勋旧子弟是越权,一边又召集心腹商量对策。 “事已至此,大人是逃不过了,不先下手为强。” 有人提出,要穆剡以讨伐卫三卫名起兵,对外宣称卫三与甲子会合谋,欲谋害主上,借机控制神都内外,号令天下。 “到时候,就是主上,不也在大人掌心?” 这是个令人心动的建议,不过,有人立刻泼了冷水。 “不可,首座如今能调动的兵马不多,冒险举事,成败未知。就算侥幸成功,万一宣本颐之流不从首座号令,率大军讨伐,又该如何?” “别说调动兵马,就是首座府上的家奴,亦可募集数千勇士。到时候,开了武库,取了兵器,直奔神宫。拿下神宫,抓住主上,天下谁人敢动?就算宣本颐之流想要举兵,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勋旧家眷多在神都,量他们也不敢妄动。” 这人进一步说:“首座大权在握之时,有人敢举兵,以举国之力讨之。退一万步,不过让宣本颐之流根据一方,无碍大局。” 是很好的想象,不过一切都是建立在穆剡成功控制神熇的基础上,脱离这一点再谈别的,简直是痴人说梦。 穆剡决定铤而走险,他没有忘记韦鸢,还特意派人去找,没找到,也只好作罢。 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穆剡的事,多少让外人知道,他的一个家奴就到神都尹那儿揭发他谋反的事。 事关重大,神都尹不敢自己决定,当然报到神熇这儿。神熇得了奏报,也不多问,当即下令将那家奴斩首,且下神谕安抚穆剡。 神都尹大惑不解,神熇就解释道:“家奴告主,就是目无尊卑,以下犯上,若是不杀了他,日后,做主子的,人人自危,上下尊位,也就无从维系了。再有此类事件,就这么判。” 关于穆剡谋反的事,神熇也做了解释,“谋反这种事,总要与人商议,总会露出马脚,无需家奴首告。首座的忠心,本尊是知道的。” 穆剡刚得到这个消息时,恐惧不已,得知了处理结果后,反而惭愧。神熇的处理办法,是他穆剡赞同的,这样一来,穆剡的举兵的决心又有所动摇。 在这个关键时刻,卫三烧了一把火,将穆剡逼上绝路。 连续拷问穆辑,卫三并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于是,他向神熇请求,查抄穆辑的住处,这样就得派人到穆辑府上。 “臣以为,这是再添一把柴,逼穆剡做出决断。” 神熇深以为然,没考虑可能的后果,就同意了,还特意派了使者去,而非由卫三去做这件事。 使者到了穆剡府上,宣读完神谕,穆剡却未领命,反而拿出了另一道“神谕”,“卫三勾结甲子会,欲谋害主上,主上密令老夫除此小人!” 说罢,早已准备好的死士一拥而上,将使者和使者的随从都抓了起来。穆剡亲手斩下使者头颅,因此举兵。 穆剡率领家奴攻下武库,夺了兵器,又赦免罪犯,要他们攻下昭明神宫,以救出神熇,许以重赏。神都大乱,许多不知情的人追随了穆剡。 神熇得知穆剡起兵的事时,正在用午膳,惊得掉了筷子。 “穆剡来势汹汹,主上避一避。” 崇宜迩听说了这事,立刻劝神熇躲避,神尊是无论如何不该以身犯险的。 “主上,不可。”成时郁提着剑出面阻止,“穆剡不过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在宫门外咆哮。主上一旦离宫,人心动摇,将不可收拾。” 成时郁的话很及时,神熇不过思量片刻,就又问道:“宫中的卫士,可靠吗?” 这才是最要紧的,倘若神宫卫士不能追随神熇,那一切的抵抗都没有意义了。那个时候,不仅守不住昭明神宫,只怕也没法子逃出去。 对于卫士的忠诚,神熇没有自信。那年的事,是她心头迈不过的坎。 这时候,左卫将军、右卫将军都已经赶过来,他们跪在神熇面前,齐声道:“神宫卫士,誓死追随主上,守卫神宫!” 这算是表忠心了,神熇稍稍定了神。 当时,众大巫、长老都不在宫中,能召集的,只有当值的中书参事。神熇就召集所有中书参事,问以对策。 小引正好当值,她知道事情危急,就道:“请主上下令,揭露穆剡谋反情状,召神都内外官军搜捕此人。” 神熇赞同小引的提议,就让她当场起草一道神谕。小引不假思索,片刻之间,就写好一道神谕,送道神熇面前。 “好,一个字都不用改。” 神熇称赞不已,就单独留下小引,再问对策。 “请主上到城楼上去,则谣言不攻自破。那些追随穆剡的人,不过是乌合之众,为人煽动,一时聚集作乱。他们见了主上,知道自己受人蒙骗,自然应当散去。所剩下的人,才是想谋反之人。” 神熇就按小引说的去做了。 果然,那些人听说穆剡谋反,又见了神熇,知道被人煽动,纷纷散去。穆剡自知大势已去,就带着亲信家奴逃回了府中。 因为卫三严防死守,穆剡派去的人虽然攻破了神都巡查署,却没有找到穆辑。穆剡得知这个消息,仰天长叹。 当时,穆府上下汹惧,家人四处逃散,尚在府中的,已经没有几个人。穆剡想找人做一顿饭,也找不到人了。 “算了算了。” 穆剡领着亲信家奴去了书房,换了身干净衣服,整了衣冠,提笔写下遗书,在遗书称自己“为小人所误,酿成大祸”。 “这个,务必送到主上面前,消息也得散出去,让世人知道,我穆剡是不得已而起兵。” 那家奴跪地受命,叩头至流血不已。 穆剡叹息一番,屏退所有人,关上房门,拿出了佩剑,轻轻抚着,喃喃道:“杀人者,必为人所杀。” 当天傍晚,首座长老、郦阳侯穆剡在书房自刎。 神都巡查令卫三,率领属下攻进穆府,他们发现了穆剡尸首,尚有余温。于是,卫三亲自割下穆剡首级,以此请功。 这场震惊神都的“谋反”,不过持续了一天时间,但牵扯到的人,却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神熇的意思是,惩治主犯,即穆剡父子,以及主要的追随者,至于胁从者,可以不问。毕竟,这件事牵扯太多勋旧子弟,一旦深究,又是一场大狱。 只是,卫三查出来的东西改变了神熇的看法。 卫三没能从穆辑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但是他首先攻下穆府,并得到了搜查穆府的权力,因此搜出了一大堆与甲子会有关的东西。 穆剡父子与甲子会有牵连,卫三并不意外。最要紧的是,那些证据显示,穆剡父子才是甲子会真正的首领。 甲子会,是穆剡父子除去异己的工具。 虽然卫三很想给穆辑找个大罪名,但也从未想到这一步。 所谓真相,就是这样吗? “穆辑,你倒是说话啊?” 一鞭子甩过去,已经没个人样的穆辑,抽搐了一下。 第28章 卫谨 从穆府密室查抄的证据摆在那里,穆辑仍不肯认罪。 为了证实这件事,卫三通过穆府得来的证据,清查了甲子会在各地的势力,所牵连的勋旧、寒门、庶人,不下千家。 这一切,都是为了证明穆剡父子是甲子会的领袖。穆剡已死,死人不可能认罪。穆辑还活着,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却还在咬牙硬撑。 谋反的事无可抵赖,但这是穆剡的罪,穆辑本人没有机会参与。联合甲子会的事,穆辑也无可否认,不过嘴硬而已。但是,甲子会领袖的事,穆辑是大声否认了的,并且无论受了多少酷刑,都没有改口。 对于软硬不吃的人,很少人有人有办法。 但是,高君岄有办法。 根据高君岄的提议,卫三派人冒充使者,说是奉神谕调查此事。见到所谓“使者”,穆辑大声呼冤,请求使者代为陈诉,又要求派其他人来审理。 这时候,“使者”就会大发雷霆,指责穆家父子之罪,要穆辑认罪,不许他“胡言乱语”。通常,在这之后,都是严刑拷问,打得穆辑心寒。 如此再三,当真正的使者源时立到来时,穆辑以为如从前一边,为了避免挨打,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招认了。 穆辑在源时立面前认了罪,就等于在神熇面前认了罪。这个消息一传出,那些本来同情穆剡父子的人,都不敢说话了。而受了甲子会之害的勋旧子弟,无不咬牙切齿,纷纷上书请求严惩穆剡父子。 由于卫三在处理甲子会一事时,牵连甚多,神熇怕与人口实,就让源弘謇彻查此事,所得结论,与初时无异。 于是,郦阳穆氏,年十五以上,无论男女,皆斩首示众;十五岁以下,不论男女,一律流放烟瘴之地,禁锢终身。穆剡已死,追夺官爵,暴尸荒野,不得依习俗行火葬之礼。郦阳穆氏,除去勋旧之籍。 此外,那些追随穆剡谋反的人,牵涉甲子会的人,无不从重从速处理,斩首者不下三百人,流放者数以千计。这些事,大部分是卫三在处理。 神熇称赞卫三的功劳,认为其办事能干,又忠心,就赐了名,让卫三改名“卫谨”,封伏甲子,以彰其功勋。 神都巡查署得以保留,卫谨继续担任神都巡查令,其职责是纠查勋旧不法者。事实上,神熇以下,卫谨可以纠察任何人。 以庶族受封,这样的晋升速度,让卫谨本人也飘飘然了。他不无得意地对曾经的顶头上司桓聂这样说道:“倘若大人继续执掌神都巡查署,不知会不会有卫谨今日功勋?” 昔日卑贱的下属,今日在你面前耀武扬威,你会怎么办?桓聂也不是好惹的,只是冷笑道:“我还在神都巡查署,就没你的事了。” 正是因为桓聂的离开,才有卫谨的肆意妄为。就算今日的卫谨能够凭一句话败人一家,桓聂也不客气。 卫谨当即恼了,却还不至于当场发作。桓聂虽然不在神都巡查署了,他的家世仍不可忽略。何况,还有一个担任内卫将军的成时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二人不欢而散,算是结了仇。 成时郁知道以后,怕自家被卫谨算计,就寻了一个机会,让桓聂和卫谨在神熇面前对峙。神熇知道这二人的矛盾,对于卫谨的那些话,也就半信不信了。 因为穆剡谋反,首座的位置就这么空了出来。神熇并不急于寻找一位新的首座,而是将那些由首座长老处理的事务,统统揽了下来。 按照神国制度,首座长老会同其他八位长老,是能够决定大部分政事的。也因为如此,真正需要神尊亲自处理的事,就显得不多了。 就算如此,神熇已经觉得疲倦,苦中作乐的感觉始终没有找到。如今,她又揽了事,只觉得千头万绪,心情烦闷。 然而,自己找的事,总不能半路丢下,让人看笑话吧?那也就只有默默忍受了。 就在神熇默默忍受“痛苦”的这段时间,平夙进宫了。 平夙进宫的时间把握得很好。那时候,北边战事将定,神熇的心情不错,此刻相见,定不会碰钉子。 日常的寒暄过后,平夙开始说起自己与丈夫长久分别的痛苦。准确来说,那就是“守活寡”的滋味。 对于这个话题,神熇其实不怎么愿意听,因为她和平夙那不能说的关系,再说这类话题,有些刺耳。 尽管如此,神熇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她要听平夙说下去,听平夙说出真实的目的。 “北温侯这次立了大功,所谓功高不赏,难免伸出嫌隙。” 这才是平夙想说的,神熇却不认同。宣本颐的功劳虽然大,还不至于“功高不赏”,顶多来个“功高震住”。这样的功臣,神熇相信自己是容得下的。 别人可不是这么认为的。 “请主上召北温侯还朝,稍加赏赐,以彰其功勋,但不要让他为官了。这样做,一来可保全功臣,二来,北温宣氏,也能享几年天伦之乐。” 这种为自己、为家人着想的做法,令人感动。神熇听了,总有那么一点不自在。 “首座这个位置,就是留给北温侯的。”神熇也不客气,狠狠地诉了一番苦,然后说出自己的打算。 重用北温侯宣本颐,这是神熇早就想过的事,平夙不是不知道,总说那样扫兴的话,会伤人心。 “我信任北温侯,就像信任大人一般,请大人放心。” 神熇在平夙面前,始终放低姿态,但不知不觉中,神尊的脾气还是上来了。 平夙不再坚持,叩头谢恩。 抚远大将军、北温侯宣本颐凯旋归来之际,神熇亲自到城外迎接,接受了献俘,重赏了全军。 宣本颐不再担任将军,而是出任首座长老,晋封北温公。河阳乡君平夙,晋封河阳县君。世子宣常铭,封南平子,连小引和小皿,也一个封了长安乡君,一个封了长乐乡君。 一夜之间,北温宣氏满门的荣耀,震动天下。 战事没有耗空国库,反倒是凯旋归来之后的封赏,让国库颇为吃紧。神熇才不管这些,她觉得,那些死战归来的甲士,应当得到厚待。 而对于北温宣氏的厚待,也足够了吧。 神熇志得意满,总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 第29章 请婚 “我家大人今日不见客,足下请回吧。” 通传之人进去许久,才缓缓出来,带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将卫谨一天的好心情都败光了。 这是第几次吃闭门羹了? 自从受了爵位,就有不少人开始操心卫谨的婚姻大事。一般的人家,他也看不上,他看得上了,人家倒瞧不上他了。 虽然卫谨近来干了不少事,震动颇大,到了联姻这种事上,避之不及的大有人在。还有些个硬气的勋旧之家,就像今天这样,连个见面的机会也不给。 卫谨倒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来存了试探的心,二来也确实想亲近亲近勋旧。他庶族出身,得罪的人多,总不能自己一个人这么走下去。 像翊武桓氏、北温宣氏这样的显贵,卫谨也不去犯傻,他特意挑了些门面还过得去的勋旧,好说歹说,竟不能如意,终于憋出了一肚子的火。 “主上,穆剡余党,仍有不少身居要职。虽然主上施恩,赦免他们的罪行,但是时间长了,谁知道会不会又生出二心?依臣愚见,不如寻个其他罪名,将这些人一一除去。” 勋旧子弟骄纵惯了,一追究起来,哪个没几个把柄?卫谨出这么个主意,也是仔细想过的。 穆剡担任首座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这本来就是神熇忌讳的东西。如今,卫谨这么一说,正合适宜。 只是,神熇犹记得之前大开杀戒,总觉得不宜烂杀,就叮嘱道:“人命贵重,丢了就没了,你也别总想着杀人。穆剡的余党,让他们回家养老就行。” 卫谨只是想得到神熇的允诺,至于其他,倒也不在乎,所以面上唯唯诺诺罢了。 那高君岄侍立一侧,暗暗给卫谨使眼色,卫谨佯装不知。 出来的时候,高君岄假意送卫谨,就趁机道:“我听说你办了不少大案,一家一家地杀人,这样子,未免太残酷。” 卫谨闻言一笑,那样子颇为不屑,他看着高君岄,道:“我奉神谕,杀的都是罪人,你这哪里是在责怪我?” 他的话没说完,接下来就该说高君岄质疑神谕了。不过,就这样留一半,双方也能听懂了。 不知为何,高君岄对此不大高兴,她道:“我跟在主上身边,也有些时日了,知道主上耳根子软,偶尔心也软了。你这样滥杀无辜,倘若碰上主上心软的时候,可是大罪过。” “多谢提点。”卫谨没有反驳,反而很客气地向高君岄道谢,让那模样,分明是不当一回事。 高君岄急得跺脚,又道:“这些话,你得往心里去。咱们二人,如今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要小心些。” 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几个字,迅速勾起了卫谨的回忆,是不痛快的回忆。他拉下脸,道:“我记着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卫谨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宫。 高君岄本来还有话要说,然而看到卫谨那坚决的样子,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憋了些火气,以为卫谨是个识时务的,总会过来帮她下下火,谁知卫谨这次竟学会火上浇油了。 在处置甲子会的事件中,韦鸢算不得甲子会核心人物,却是个重要人犯。然而这人跟长了翅膀似的,不管有多少人在找她,就是找不到。 卫谨也为这件事烦心。他打探过韦鸢的底细,知道此人与神熇有旧。然而就凭韦鸢所作所为,神熇断然不会再保她,反而会严厉惩处。所以,拿住这么一个人去请功,肯定能博得神熇的信任。 为了请功,卫谨也是想尽了办法。他知道桓聂也在找韦鸢,所以赌着气,非要在桓聂之前揪出韦鸢,借机好好打击旧日的顶头上司。 事情不算顺他的心,因为出现一个意外,韦鸢自己出现了。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款款走入神都巡查署的大门。 她说,她有要紧的事禀报。 “说,你还有什么秘密?” 这样子出现,肯定是手里握了筹码,也许是甲子会的,也许是勋旧子弟的,总之一定是能救她性命的。卫谨很好奇,他想知道,他还遗漏了什么。 通过查抄穆府得来的线索,已经抓了足够多的人。按理说,甲子会应该死干净了——转念一想,似乎不对,这不还跪着一个活人吗? “我要告发甲子会逆党。”韦鸢昂首道。 她说得不紧不慢,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像一切已经在掌握之中。 卫谨打量着韦鸢,对于这个女人的话,他是半信半疑。源时庆的遭遇摆在那里,每一个独自面对韦鸢的人,都不能不小心些。 大堂上的静默,有些骇人。 “你说,都有哪些人?”良久,卫谨把心一横,决定问个明白。 韦鸢嫣然一笑,“这名字嘛,不方便说,给我纸笔,写下来可好?” 后面那句话,听着有些别扭,卫谨不管这个,还是吩咐人拿来笔墨纸砚,就让韦鸢跪在地上写。 韦鸢看了看纸笔,又看了看卫谨,并无任何动作。卫谨见了,皱眉,让人搬来一张矮几,就让韦鸢凭几而作。 不过片刻功夫,一张白纸上,已经出现了几个名字。卫谨看了,大吃一惊,他的目光从纸上和韦鸢脸上来回扫过,一脸的不可置信。 “请到后堂来。” 终于,卫谨的语气不一样了,他脸色很难看,手轻微地颤抖。 当只有卫谨和韦鸢二人的时候,韦鸢轻笑道:“大人要是觉得不够,可以再加几个,韦鸢都可以作证的。” “大人”这个称呼,一向适用于勋旧,如今已经扩大到父母尊长,但无论如何轮不到卫谨这样的人。卫谨正想着别的事,所以才没揪住这个称呼。 “你想要什么?”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忙,更多时候是交易。既然交易,就得掂量一下了。卫谨神态很不自然,就像一个做亏心事的人被人窥了老底。 韦鸢倒是面色如常,轻轻道:“我帮你作证,你帮我光复韦家,这买卖,划算吧?” 说到底,韦鸢到底放不下韦家。当初胁迫穆剡,是权宜之计,如今再向卫谨提这话,也不知有几分真心。 且不管韦鸢打什么主意,这卫谨倒是心动了。于是,借着韦鸢的“揭发”,卫谨又整倒了一群勋旧。而韦鸢,也换上改过自新的面目,出现在了神熇面前。 韦鸢没有阿谀奉承,她面上淡淡的,缓缓说起当年文尚仪的事,说起自己的冤屈,说起那些寒门庶族的冤屈,就缓缓说到神熇心里去了。 当年的事,神熇是亲历者,她亦愤愤不平。如今,穆剡已经倒了,被穆剡打到的人,按理说也该站起来了吧。 而且,要紧的是,韦鸢的话说得很巧妙,她有意无意说起当年求助于神熇的事,正戳中神熇一颗愧疚之心。 当年的神熇未经世事,今日的神熇亦尚未真正学会怎么做神尊,所以被说得愧疚上心,雾气上眼。最要紧的是,关于韦鸢做刺客这回事,神熇知道不多,所以轻易就念起了旧情。 韦鸢不但自己活下来,她的家族亦被赦免,连带着当年受牵连的家族,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赦免,等于翻了一半的案。 接下来,怎么安置韦鸢就成了一个难题。 韦鸢代表的是追随文尚仪的那一帮寒门庶人,神熇待她,自然就不会像对待师门旧人一般,小引小皿姐妹就更不是参考了。 怎么说的话,韦鸢不过将功折罪,且就是这一条,也是沾了别的光。神熇想不出要如何厚待她,若是薄了,于当年情谊,终究有亏。 幸好,这个时候,最能为神熇分忧解难的卫谨站出来了——这小子把韦鸢收了。 为什么? 这也跟卫谨最近受的打击有关。他的婚事,连不上勋旧,看不上寒门,不上不下,就想着找个志同道合的人。 本来,高君岄是不错的。可这人有三个大问题,这就不行了。第一,年纪大了些。第二,她是宫中女官,已经过了可以出宫婚嫁的年纪。何况,一旦离宫,她对卫谨的意义就不大了。第三,此人入宫,用的是罪人之女的身份,这也是卫谨最近感触颇深的。 因为这些原因,卫谨也不试试高君岄的意思,就直接将这人否定了。 否定高君岄之后,韦鸢的出现,就恰到好处了。 卫谨以为,韦鸢是同类,就算是搞君岄,也没达到这一步。其次,他看上了韦鸢背后那帮寒门庶人。 虽然不想承认,到底冒充不了勋旧,还不如在寒门庶人当中打滚呢。 卫谨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要娶韦鸢的意思,一是安置韦鸢,二是哭诉自己的身份。自从接管神都巡查署,他是越来越能说了,说得神熇不能不答应。 神熇虽然许可了这门婚事,内心却不痛快,再次见到卫谨,就有些骨鲠在喉的意思了。 反应最大的还是高君岄,她专门告假一天,回私宅摔东西泄愤,骂道:“忘恩负义的小人!你怎么爬上去的,我就让你怎么掉下来!” 第30章 作为 “恭喜高尚宫。” 卫谨向高君岄行礼,高君岄并不买账,面上淡淡的。卫谨隐约猜到缘由,眼看着高君岄不乐,他亦不痛快。 因为执意迎娶韦鸢,卫谨实际上得罪了不少人——这是他本人后知后觉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由不得他后悔,且迎娶韦鸢的实际利益也不是没有得到。 卫谨想着,怎么修复旧日的同盟——尤其是高君岄这个盟友。 高君岄常常侍奉神熇左右,深得神熇信任。拉拢这样的人,既能刺探消息,又能借她的手向神熇施加影响,当然是笔好买卖。卫谨能有今日荣华,也亏他联上这条线。 怎么修复与盟友的关系呢?认错道歉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但总是一种态度,没了惹人闹。卫谨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也不愿意因此低头认错,他与高君岄本是利益之交,搞什么道义上的名堂? 卫谨想起自己曾经作出的承诺,他已经掌握了神都巡查署,就应该兑现承诺,让高君岄坐到尚宫的位置。 崇宜迩是动不得的,那就只有拿唐显如开刀。唐显如虽然有那么些个硬气后台,不是一般的寒门出身,但卫谨连正经的勋旧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这种沾亲带故的? 更为有利的是,大祭司和首座都已经换了人,神熇对于旧日的女官,越发不满,总想着用些新人。卫谨就瞄准时机,投两边所好,揪出当年青菜虫子的事,替高君岄洗了冤屈,顺带拉倒了尚宫唐显如。 高君岄成功登上尚宫宝座,与崇宜迩对掌神宫。她暗地里找到唐显如,比照自己腕上的伤痕,在唐显如腕上来了一刀。 唐显如失血过多,一命呜呼,报上去的时候,说的是“畏罪自杀”。 高君岄摸着腕上的旧伤,觉得心情舒畅。 同样,最近的神熇亦是心情舒畅。 宣本颐虽然出身军旅,于国家政务,亦是明了。自从他执掌长老院,神熇只觉得轻松了许多,一言九鼎的效果也出来了。 现在,无论是政务还是军务,亦或是神庙诸事,都已经有可靠的人在处理,都已经在神熇的掌控之下。这个时候,不正宜随心所欲,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神熇迷上了篆刻,这半个月来,她每天都耗上大半天的时间,待在寝宫里,琢磨那些东西。人有了喜欢做的事,就可以把一切烦恼抛在脑后。 通常来说,这个时候会有一个扫兴的人。这次,来的是平夙。 神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刚听通报时,十分不悦,得知来人是平夙,这才和颜悦色地放下东西。平夙不是别人,神熇就是有脾气,也会迁就些。 平夙见了神熇,无非请安什么的,说的神熇有些后悔见她。 “主上继位之初,凶险万状,如今大权在握,也该有些作为了。” 这样的话,说的好了,人家爱听。说的不好,只怕也是祸事。神熇歪着脑袋,等着她说下去。 平夙是个很能说是人,她追溯了圣母创业的艰辛,追溯了十八勋旧与神族的合作,然后说起十八勋旧如何如何风光,而神族却失去了参与政治的权力,这些都是拜巫神所赐。 神熇端正坐姿,她听得清醒许多。 平夙又说起巫神改制的事,巫神改制有三大创举,其中两条都是针对神族的。巫神一方面限制了神族的活动范围,一方面孤立了神尊,与此同时则保住了十八勋旧的荣华富贵。如今,十八勋旧依旧享受着荣华富贵,而众多神族子弟则面临着不得从政的禁令,徘徊于民间,处境凄苦,连自己的姓氏都难以说出口。 这话已经说中要害,神熇自己就是代表。她本来就是留在洵都的神族后裔,宗族疏远,已经沦为半农半猎之人,若不是其父执意送她到神都,只怕今日已经为人妇,在田间地头劳作了。 神熇并不是境遇最惨的那种,所以,她对平夙所说的那些,深有同感。 “巫神摄政,是奉了神熺遗训,本来就是权宜之计。巫神改制,亦是为了揽权,虽有一时之功,终究是千古之害。后人奉行巫神之制,实在是大错特错。” 巫神之所以成为巫神,自然是因为她本人的功绩和长达一百二十年的寿命。自神炔迁都以来,巫神威权益重,已经出现凌驾于圣母之上的趋势。尤其是在神都这个地方,公然非议巫神,简直是不要命了。 平夙不但表现得毫无畏惧,反而带着一腔愤慨。她是在神熇面前说话,如今左右早已屏退,也不怕隔墙有耳。 神熇并不是巫神虔诚的信徒,因为她成长的地方,深受神国旧制影响。旧制,圣母为最高神灵,历代神尊皆可立庙供奉,听凭百姓所愿,然圣母独尊是默认的。神炔迁都以后,弱化诸神影响,虽然尊崇圣母,但同时把巫神提到极高的位置,又因为巫神而抬高神熺地位,几乎形成了三尊鼎立的局面。后人因袭,已经过去了两百年。 “巫神,确实……” 神熇发出了感叹,这感叹却是不完整的。 “主上年富力强,正应有所作为,改巫神之制,复圣母之法,拨乱反正,正本清源。虽然并非一朝一夕可成功,然十年二十年,总能有成效。” 所谓“改巫神之制,复圣母之法”,就是在各个方面降低巫神影响,同时恢复圣母旧制。这其中,最要紧、也是最难的就是变“三尊鼎立”为“圣母独尊”,如果这一点做不到,其他的都是小打小闹,修修补补,无济于事。 神熇立刻想到了这些,她被平夙勾起了心事,也知道其中的困难。只是,巫神当年不过一个顶着遗训办事的大祭司,而她神熇,是正经的神尊。巫神改掉的东西,她神熇也能改回去。 平夙悄悄观察着神熇的表情,知道对方已经被说动了,就道:“我本神族,被人改去姓氏,深以为耻。如今,局势大好,请主上早作决断。” 高高在上,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又怎么样呢?人到了万人之上的位置,总会想着要做点什么。 神熇离开座位,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改巫神之制,复圣母之法,肯定会面临千难万险,这一点她已经想到了。但是,真正开始的时候,却不知道还有那么多名堂。 这种事,又不是能回头的。 第31章 改制(修) 神熇四年正月,廷议,神熇正式提出了改制之意。 源时立在大殿上说明了为什么要改制,这是神熇的意思,也是他的想法。在众人面前,他当然不能说得像是自己的小心思,也不能显得咄咄逼人。 按照源时立的意思,就是巫神改制至今,几百年的时间,很多东西已经不合时宜,得改改了。至于怎么改,该什么,那是接下来要讨论的事。 巫神改制,最要紧的目的就是限制神族,所以十八勋旧获利颇多。大殿上的人,多半是巫神改制的受益者,猛然听到这般议论,不由惊愕。 源弘謇如今是大祭司,即大巫之首,他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国家法度,因时制宜,巫神改制拒今近三百年,多有不合时宜之处,弊端颇多,正宜革新。” 大祭司是众人景仰之人,他说的话,先不论对错,总是影响颇大的。所以,这番支持“神熇改制”的话一出,又惊倒了一片。 谁知道,接下来,首座长老宣本颐也说出了类似的观点。作为首座,他首先说了自己上任以来发现的种种弊端,然后才道:“巫神改制,沿袭数百年,有利有弊,当兴利除弊,因事制宜。” 这是支持的态度,但宣本颐话锋一转,又表达了另一层意思,“臣听说外边有些议论,说什么尽废巫神之制,复圣母之法,这也是大错特错。万事皆为权宜之计,不必泥古不化。” 这意思是,改制是可以的,甚至什么都可以改,一切皆是权宜之计,复古却是不行的,绝对不行。 大殿上安静了下来。 代表神官的大祭司源弘謇,代表文官的首座长老宣本颐,都表达了类似的意思,都是支持神熇的。现在,大家将目光转向尚未表态的武官之首——督军府大都督、翊武公桓茂。 出人意料的是,桓茂缓缓站了出来,叩头道:“臣已老病,时日无多,不堪大事,请主上准许臣告老还乡。” 这话又震惊了大殿上诸人。 桓茂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明显是不准备合作,情况比直接出面反对还要严重。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这话的分量,不可低估。 还有一点,桓茂是神烻时代过来的人,如今大祭司、首座都换了人,他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想要告老也是可以理解的。就是,什么时候说不行,非得这个时候说。 神熇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她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前面还好好的,桓茂一出来,什么都变了。 要怎么处理桓茂告老这件事?直接同意是不可能,就算是真心告老还乡,也得再三挽留然后放行,否则不足以体现对老臣的优待,反而让自己表现得刻薄寡恩。但是,桓茂此举,真像是示威。 神熇否决了桓茂告老还乡的事,好言好语再三挽留,就这样下了殿。也因为这样,改巫神之制的提议,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之后,神熇与源时立讨论复古的可能性。这个时候的源时立,已经改任讲官,专门在神熇跟前谈古论今。 源时立向往古政,这一点神熇是知道的,早在一同返回洵都时就看出来了。今日的源时立,似乎比那时候成熟些。 “桓茂要告老还乡,就是给主上下马威。当年巫神改制,何尝不是千难万险,一旦成功,后人因袭,反倒不敢再做什么了。如今局面,与当年巫神所面对的,又算什么?” 巫神当年还是大祭司,以大祭司身份摄政,有生死之忧。现在的神熇,刚刚平定了穆剡的逆乱,又扫平北狄,可以说是威信已立,大权在握,二人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提到巫神当年的成功,就提醒了神熇一件事——巫神之所以随心所欲,就是因为得到了大将桓启的支持,也就是手里掌握了军队。 桓启就是翊武桓氏的祖先,第一代翊武公。此后,桓氏一族与军队密不可分。如果翊武桓氏不支持,就说明了军队的态度,这会反过来影响神官和文官的态度。一旦这些人铁板一块,神熇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了。 神熇蹙眉,她自从做了神尊,每次要做什么,都是前赴后继的阻碍,没几件办得顺顺利利的。谁说当了神尊,就可以万人之上,随心所欲? 源时立察言观色,知道神熇有所动摇,赶紧出言鼓动,只听他道:“大刀阔斧的改革,震动太大,阻力重重,观今日人心,多半是不愿的。既然不能有大的动静,不如舍弃改制之名,渐变巫神之法。” 大刀阔斧,甩出改制之名,如果不能实行,反而受其害,不如舍弃虚名,而求实利,悄悄废弃巫神确立的那些制度,从实质上掏空“巫神之制”。 这是个好办法,神熇就问源时立:“依你说,从哪一出下手?” 源时立道:“巫神之制,最要紧的有三条。第一,灵前掣签,这是个好法子,主上也是因此登上大位,不必废除。第二,巫神废除了伴读之制,有如剪去神尊羽翼,用心何其恶毒。然而,伴读之制,废除容易,恢复则难,不急于一时。第三,巫神不许神族干政,但又允许神族该姓以求富贵,这一招,比废除伴读之制更恶毒。” 屡屡使用“恶毒”二字,可见源时立的态度。 “臣以为,当务之急,应当是废除不许神族干政之令,重新启用神族担任官职。”源时立顿了顿,又提出了另一个建议,“还有,那些已经改姓的神族,应当允许他们恢复神族姓氏。” 神族子弟改姓,通常被人认为是一种背叛,如今要是允许已经改姓的神族再改回去,可不就是纵容了那些改姓之人的“背叛之心”? 神熇显然有这样的疑虑,源时立立刻说出了他的考虑。 “神都神族,人数不多,其中俊才更是少之又少,骤然启用,只怕没几个能当大事。而改姓神族,遍布天下,身居要职者亦是不少,这些人一旦恢复神族身份,就可以打破神族不得干政的禁令,可谓事半功倍。最要紧的是,主上可以挑出几个榜样来,委以重任,让那些畏首畏尾的人,知道该跟谁走。” 这是个好主意,就是,把谁作为榜样呢?就在这时候,神熇脑海里浮现了一张脸。 随后,神熇用一道神谕废除了神族不得干政的禁令,同时允许已经改姓的神族恢复神族身份。 就在颁布神谕当天,平恩侯维翰等神族子弟被授予官职。孝和堂平氏恢复神族身份,改回原姓澹台,平夙母女都改姓澹台,小引、小皿改任殿前侍讲,参预政事。 (特别说明,在后文当中,“平夙”这一称呼不作改变) 这样突然的“大动作”,当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此时,卫谨的神都巡查署就发挥了他的作用。 卫谨揣摩上意,任情构陷,打开了杀戮之门。 第32章 神女 高君岄觉得,今日的神熇,火气不是一般的大。左右侍奉之人,动辄挨骂,她虽善于察言观色,还是不免挨骂。 究竟发生是什么?高君岄又不能直接问,好在神熇自己会说出来。 “你说,本尊这年纪,会不会死?” 神熇语出惊人,高君岄吃了一惊,不敢答话。 “有人上书,说要挑几个神族的幼女养在宫里,再从中立一个神女,以备不虞。这些人,是不是盼着我死啊?” 神熇冷冷地盯着高君岄,高君岄垂首,仍是不敢答话。 苦恼的神熇随即召见了平夙,开口就是一句吓人的话,“我想从小引、小皿姐妹俩中间挑一个,让她做神女。” 神国数百年形成的继承制度,在辈分上并无特别讲究。所以,小引、小皿姐妹姓了澹台,就有资格成为神女甚至神尊。神熇一时心动,就说了这样的话。 平夙当然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反问道:“是有人说了什么?主上何出此言?” 神熇见平夙,大部分时候都是屏退左右,便于言谈的。所以,二人说话时都可自在些。 神熇看到了平夙的困惑,她倚着矮几,缓缓道:“都说盛极必衰,北温宣氏的富贵,已经到了极致。我想着,要是她们姐妹俩有一个人继承我的位置,就能保住北温宣氏长久的富贵。” 神熇语气舒缓,像是已经考虑了许久才作出来的决定。其实,她只是今天才想到这件事,忽然就说了出来。 平夙听了这话,立刻道:“决不可。主上既然知道盛极必衰的道理,就不该这么做。树大招风,北温宣氏这棵树已经够大了,经不得风浪。” 这样责备的话,在神熇听来不是那么舒服。很多时候,平夙会以一种长辈的口气对神熇说教,虽然是合情合理的事,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主上还年轻,神女的事,不急于一时。” 平夙不但未能解决神熇的烦恼,反而增添了烦恼。 “你说,我这个位置,是给同辈呢,还是给晚辈?”神熇面对信王时,又说出了令人惊讶的话。 信王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是给晚辈。” 他解释道:“主上百年之后,同辈大多老了,不如从晚辈中选一个继承人。历代神尊,大半是这么做的。” 除了那些自己都是英年早逝的神尊,这个位子,还是要传给晚辈的。 “你说,谁最有资格继承这个位子?” 只要是姓澹台的人,都有资格继承神尊之位。至于最有资格的人,这就要看怎么说了。 “血统最尊贵的的人。” “血统最尊贵的人?” 神熇反问,那样子是颇为不解。 信王一笑,道:“唯有主上十月怀胎所生,方是当今血统尊贵之人。” 神熇哂然。 ———————————— 韦鸢自从有了卫谨这个靠山,就开始报复仇人。恰好,卫谨也在四处给人罗织罪名,夫妻俩是一拍即合,合作愉快。 在韦鸢那些“仇人”中,有个不算有太多深仇大恨的人,名叫荣顼。韦鸢报仇上了瘾,就想着找这个人麻烦,结果人找不着了。 卫谨帮着找,结果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 十八勋旧那些权贵,有不少喜欢家里娶一个,外边养几个的,已经是默认的。除了洁身自好之人,无论男女,都这么个毛病。 首座宣本颐位高权重,他的夫人平夙也是女中豪杰,所以直接把人养在自家,这个被人养着的,就是那荣顼。 卫谨忽然发现了平夙和荣顼的私情,着实受到了惊吓。北温宣氏如今权势熏天,万万得罪不得。何况,平夙与人有私情,她丈夫尚且不说什么,哪里轮得到外人插话? 韦鸢见卫谨畏畏缩缩,便说了几句风凉话。这夫妻和睦的日子也没过几天,就被这些抱怨给弄没了。 卫谨埋怨韦鸢不懂事,如今也有些后悔的。他不敢得罪北温宣氏,还要想办法讨好人家。正好,来了个机会。 话说小引、小皿姐妹自从受了封号,就都有了自己的府邸,那可谓门庭若市。小皿因为特别得宠,常常住在宫里,许久也不回一次府。结果,这偶尔回了一次府邸,就出了事。 小皿喜欢养狗,她有一条爱犬养在长乐君府,许久没回去探望了。回去当天,就得了消息,说她的爱犬被犬奴打了个半死。 事情的原委倒也简单,那犬奴一直小心侍奉“犬主子”,怎奈这“犬主子”也是有脾气的,偶尔闹起来,就咬上几口。那日,犬奴被咬掉了一大块肉,素日积怨一时爆发出来。 “犬主子”是拴起来的,所以到了一定的距离,就是犬奴说了算。犬奴就这么下了死手,只是还没打死,就撞上小皿回来,逮了个正着。 “你是个什么东西?”小皿怒气冲冲地甩出一鞭子,直接打在犬奴脸上,“都是本姑娘花钱买的,你不如它呢!” 随后,小皿下令,让家奴按照爱犬的伤势,在犬奴身上来一边,然后才赐犬奴一死。这样一来,她的好心情就没了。 心情不好的小皿骑着马,领着一众恶奴上了街头,左右冲撞,如入无人之境,直到遇上一支队伍。 那是勋旧家的人,因为小皿横冲直撞,所以引来了对方的主人——一个神采飞扬的勋旧子弟。 小皿看呆了眼,什么都忘了,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府的。 那个勋旧子弟名叫康孝翼,已经娶妻生子。打听出这些的小皿,顿时像焉了的花,打不起半点精神。 然而,小皿是那种不肯认命的人,好容易看对了眼,如何肯轻易放手。于是,她去见了母亲平夙,把话都说了出来。 “天下的好男人多的是,你怎么看上一个有妇之夫?”平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她痛斥小皿一顿,又说着为小皿挑选夫婿的事。 小皿来了脾气,就道:“父亲大人常年领兵在外,母亲大人还不是耐不住寂寞,偷偷养了个荣顼,却对人说自己如何如何。女儿如今不过是想找个人嫁了……” 她话还没说完,平夙的巴掌已经扇了过来。 小皿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眼睛也红红的,泪汪汪地看着平夙。平夙目光冷冷的,眸子里好像能射出刀子。 平夙终究是没答应小皿的荒唐事。 郁郁不乐的小皿不肯住在家里,就回到宫里,她的反常引起神熇的注意。神熇问出了缘由,也着实发难。 不管怎么样,夺人所爱是不行的。但是,看着小皿这副模样,神熇也是不忍心。 小皿看上康孝翼的事,传出了不少消息,卫谨也知道了。卫谨思量着,这事别人办不了,他却能办得到。办好这件事,不过得罪一个康孝翼,却可以同时讨好从上到下的权贵,何乐而不为? 于是,卫谨一边故弄玄虚,说能为神熇分忧,一边暗地里下杀手,将那康孝翼的妻儿都杀了,谎称游湖时溺水而亡,然后以康氏族人性命为逼,逼着康孝翼接受了小皿。 神熇虽然觉得康孝翼的反应不大妥当,倒也没怎么在意。她总是待在宫里,外边的事也不知道多少,卫谨要瞒着,也没人敢说出真相。 就在那一段时间里,首座宣本颐的子女,宣常铭、宣小引、宣小皿依次嫁娶,那样的风光,百年难遇。 小皿心满意足,恢复从前模样,与神熇说笑。二人都喝了些酒,又都是不胜酒力之人,难免有些酒后吐真言的事。 神熇心情大好,又是一时兴起,竟对小皿道:“你叫我一声姐姐,姐姐现在这个位置,百年之后,就是你的。” 似乎觉得不妥,神熇又道:“哎,不行不行,你我年纪也没差多少,到时候都是老太婆了,有什么意思?不如你早些生个女儿,让她姓了澹台,好做神女,将来继承我的位子。” 小皿也是醉了,一点也不客气,“姐姐,这位子有什么好的?事情多,又不自在。” 她嘟囔着,竟趴着睡着了。 神熇看着睡着的小皿,叹道:“好东西不留给自家人,难道给别人不成?” 那是,小皿迷迷糊糊的,将那句话听了进去。 酒醒之后的神熇,自觉失言,只是覆水难收,只能假装没说过,寄希望于小皿不提。 小皿酒醒之后,还能记得当时的一些话,她也觉得不对劲,只是不能问神熇,只是说自己酒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以此安抚神熇。 虽如此,浑身不自在的小皿还是匆匆回了趟家,她要找父母问问。有些事,越想越不对劲,她一定要弄明白。 谁知道,她这次回家,竟无意中偷听到一个天大的秘密。 第33章 血统 像北温宣氏这样的显族,府里总会有那么一些密室、密道什么的。小皿现在就躲在所谓的“密室”里,偷听父母的谈话。 小皿怎么进来,都可以忽略不计。现在最要紧的,是宣本颐和平夙的谈话。 “当年的事,能瞒多久?现在外边流言纷飞,主上又屡屡试探,情况不妙啊。” 一向威严的首座宣本颐,竟然轻轻叹息起来,可见此事对他影响有多大。 平夙仍是平时的样子,只是轻轻道:“都是我十月怀胎生的,主上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明白。一定是有小人挑拨,不时进谗言,再多的信任也枉然。” 小皿听得一知半解,什么“都是我十月怀胎所生”,这话里包括了神熇? “主上是你怀胎十月所生,可她不是我宣本颐的骨肉啊!”宣本颐的话里,带着一丝愠怒,“当年的事,我不怪你。可那个荣顼,又是个什么东西!” 小皿只觉得自己的父亲要气得摔杯了,她赶紧退了出来,一边走着一边回味刚才的话。难不成,自己与神熇竟然是同母异父的姐妹? 小皿被自己吓了一跳,她魂不守舍地去了姐姐小引的府邸。也因为她走得太快了,所以没听到后边的话。 “这种事,不能明说,只能这样告诉小皿了。”平夙轻轻叹息,似有万般无奈。 宣本颐则默然不语。 话说小皿到了小引府上,正碰上小引准备出门。她二话不说,就拉着这个姐姐往后院去。小引看着她神色不对,也就任由这个妹妹拉扯着。 到了僻静无人之处,小皿才将方才偷听到的话告诉了小引。她一时急了,虽然说得语无伦次,大概的意思还是明白的。 小引听了,不过沉下脸,并无惊讶之色。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小皿惊讶地看着小引,一脸的不可置信,难道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小引看着大惊小怪的妹妹,淡淡道:“咱们娘亲的性子,会平白无故对一个外人好?再说了,那些流言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好像说的小皿有多愚蠢似的,小皿瞬间又急又恼。 “这种传言,八成是真的。”小引还特意补充道,她看着小皿,忽然笑了起来,“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对于亲姐姐的话,小皿没听进去几句,她只觉得郁闷,觉得自己被人蒙骗了。她又觉得自己傻,那日神熇酒后所言,不就是所谓“真相”吗? 傻,真是傻! 小皿再次表现出郁郁不乐的模样,神熇见了,甚是奇怪,又问不出什么,只是感觉到了莫名的疏离。 神熇被小皿的情绪感染,同样带着一副郁郁不乐的脸到了信王那儿,闷闷地坐下,不说话,气氛异常压抑。 信王见状,劝了几句,又道:“主上总是为别人操心,随着他人的喜怒,真不必如此。” 常言道,一语惊醒梦中人,神熇被信王的话惊醒,她想着,就算再疼爱小皿这个妹妹,也不必事事为她操心。何况,小皿又不是没人疼没人爱的。 坐上神尊之位,总得想办法让自己开心些。于是,豁然开朗的神熇就与信王谈论起近来的新鲜事,偶尔也说些政事。 云台之变后,神熇与信王的相处模式就变成了这样,无需记挂夫妻的身份,有时候就像朋友一样谈天说地。 “我听说,卫谨的生辰快到了,不少官员准备登门拜寿呢。” “是嘛。” 神熇淡淡地应了一声。 卫谨的生辰确实到了,他本来想广撒请柬,邀请显贵前来助兴。然而转念一想,他得罪了不少人,主动送上请柬,要是人家不肯来,不是打自己的脸吗?于是,他就不发一张请柬,等着那些主动上门的人。 到了那日,果然有许多主动登门拜访的,送的礼物也是五花八门,有轻有重的。卫谨在人群里寻觅着,没发现要紧的勋旧人物,主要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小官吏,外加那么几个不得势的勋旧子弟。 这些人,有一个自称是卫谨故人的,主动要求见卫谨一面,而且是屏退了左右的。 卫谨看着那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年纪当在三十上下,不像是得志之人。恍然一看,只觉得眉眼间颇为熟悉,然而仔细一瞧,又不知何时何地曾经见过。 也许,只是一面之缘吧。 这时候,对方自报家门:“伏砚荣氏,荣以庆,拜见足下。” 十八勋旧延续八百余年,宗族支属无数,后人常以祖先爵位作为区分,伏砚荣氏自然是巫族九姓之首、荣氏一族的支脉。只是,对这个家族,卫谨竟然没有任何印象。 没有印象的人,怎么能说是故人呢?只怕是故弄玄虚吧。 果然,那人也看出了卫谨的困惑,就说某月某日,曾在某地有过一面之缘。因为今日贵府门庭若市,寻常之人只怕不得单独相见,故而有此一说。 卫谨想着,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这么说,就是主动套近乎的了。他心里未免产生了轻蔑之意。 “足下今日,已经是众矢之的,怎么也不居安思危,反倒大张旗鼓办起寿宴了?” 这人肯定有话要说,卫谨不想浪费时间,就问道:“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卫谨问的这么直接,难免给人轻视之感。荣以庆听了,倒也不在乎,只是缓缓道:“足下今日,进可求富贵,退则唯有一死。进退之间,别无选择。外边那些人,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一旦足下有难,只怕会争着落井下石。” 话是这么说,但是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卫谨看着荣以庆,等着他说下去。 “足下屠戮勋旧无数,总该知道,这十八勋旧并非一条心,为什么不寻几个志气相投的,共谋大事?”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卫谨轻蔑一笑,问:“大人今日驾临寒舍,就是为了这事?” 不会只是为了这事吧。 荣以庆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下不是一个人,今日来,是想问问足下的意思,要不要合作?” 荣以庆说,他代表着许多不得势的勋旧,愿意与卫谨联手,推翻如今掌权的勋旧,主要是“神熇旧人”,然后勋旧与寒门庶族二分天下,神尊拱手而已。 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虽然卫谨一个人未必能成事,但是要推翻“神熇旧人”,总是件诱惑力与危险性相当的事。不知道对方底细,不能轻易答应,但就此拒绝,又觉得可惜了。 于是,卫谨说以它辞,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如果彼此都有诚意,不会在意这一时的推脱。看荣以庆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是早有准备的。 寿宴过后,卫谨立刻去查了伏砚荣氏和这荣以庆的底细,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 伏砚荣氏,本来是镇守南方伏砚城的诸侯,世袭罔替,神炔迁都以前就存在了。后来,到了荣巨川这一代伏砚子,与当地的寨子发生冲突,死伤无数,惊动了镇南大将军。 大军定乱之后,伏砚设县,伏砚荣氏全族北迁至神都,在北迁过程中,本来就人丁不旺的伏砚荣氏,又死了不少人。到达神都以后,伏砚荣氏嫡系只剩下两个年轻姑娘——荣廷芝和荣廷皛。 本来,当时的首座是力主向伏砚荣氏问罪的,但因为荣氏本家护着自己人,这才没成功。后来,又因为当时的神尊念着伏砚荣氏数百年来的功勋,仍旧赐予爵位,让荣廷芝做了伏砚君。 荣廷芝终身未婚,伏砚荣氏的继承人来自她的妹妹荣廷皛。荣廷皛与小官吏之子唐阐完婚,生育了多名子女。这两家相互扶持,在神都站稳了脚跟。 之前被卫谨扳倒的尚宫唐显如,就是唐阐的后人。按理说,伏砚荣氏应该找卫谨算账,而不是谈合作什么的。 卫谨冷笑着,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当然,这样的结果还不是结论,卫谨特意查了荣以庆和唐显如的关系,发现这两人不是合得来的那种。荣以庆是伏砚荣氏嫡系,唐显如虽然是唐阐后裔,但是唐阐子孙众多,宗族上已经疏远了。 为了并没有多少来往的人报仇,不是一般的人能做的。荣以庆的口碑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不像是那种会替人操心的主。 卫谨拿不定主意,就与韦鸢商量。 “是他能害你,还是你能害他?” “北温宣氏已经成了新贵,新贵就是众矢之的,从他们家下手,没什么意外的。” 韦鸢几句话解了卫谨困惑,卫谨随即到了荣以庆府邸,登门拜访。 荣以庆是这一代的伏砚子,看那门可罗雀的样子,总不会过得很好。再看府里的摆设,还不如卫谨的私宅呢。 “足下久等了。” 就在卫谨出神的时候,荣以庆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第34章 谗言 荣以庆的主意同韦鸢的差不了多少,只是更具体些。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北温宣氏,荣华富贵,已经到了极致。这个时候,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他们就睡不着了。” 荣以庆摆出一副神鬼莫测的样子,“长乐君骄纵,人尽皆知,偶尔触犯国法刑律,也是正常的。这个时候,足下就安排一帮人上书请求治长乐君的罪。主上若是以国法治之,就是在打压北温宣氏。否则,便是人神共愤,置北温宣氏于危险之地。” 这一招确实毒,揪住最招摇的长乐君小皿,无论神熇是否袒护,都会把北温宣氏推到风口浪尖。而且,如果神熇也对此不满,那就是将北温宣氏逼入绝境了。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不能不考虑。卫谨看着胸有成竹的荣以庆,一字一顿道:“有些流言,是关于河阳君和主上的,大人可知道?” 如果这样的暗示都不明白,那也没有必要说下去了。荣以庆当然不是那样的人。 外界流言,是神熇乃是河阳君平夙之女,虽然神熇父母的神主都齐全了,这流言可没有随之停歇。一旦此事为事实,那么神熇必定袒护北温宣氏一族,小皿无论犯下什么样的罪过,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流言终究是流言,”荣以庆摸着他那短短的胡须,“主上自己都不承认的事,咱们操什么心?” 神熇当然不可能承认自己的生母是平夙,因为一旦承认,就意味着同族通婚,这是神国八百年来绝对禁止的事。但是,不承认不代表不可能,更不能说明这件事不存在。 显然,卫谨很不满荣以庆的反应,他又道:“血浓于水,咱们终究是外人,如何能撼动北温宣氏?” 在卫谨看来,神熇与平夙的血缘关系就是板上钉钉了,一切都得在这个前提下考虑,这才是万无一失的做法。 在私情面前,国法刑律不知还能剩下多少分量。 “退一万步讲,就算流言是真的,足下就没听过彦桾之难?”荣以庆笑着,很有些轻蔑的意思,“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什么母女之情,都可以抛在一边了。” “彦桾之难”即神熺时代,当时的神女、也是神熺唯一的女儿彦桾,因为起兵反叛,兵败后自杀的事。虽然彦桾有罪,后人依旧讥讽神熺不能容亲女。 荣以庆提起这件事,无非是告诉卫谨,对于高高在上的神尊而言,血脉亲情不值一提,有时候甚至是杀机的来源。 “足下要是有所顾忌,不如多派人上书,请求立一位神女以备不虞,将长安君、长乐君姐妹推出来。如此,主上必然疑心。这嫌隙一旦产生,可不是什么血浓于水能化解的。” 这是一条毒计,卫谨照着做了。 果然,神熇被惹怒了。 虽然神熇本来有那么个意思,但这话只能她自己说,别人是说不得的。如今一堆的人不停地上书,明里暗里指着要小引、小皿姐妹做神女,她怎么能不生气? 高君岄在神熇面前久了,也知道不少事,她看着如此情形,就在神熇跟前道:“奴婢以为,此事一定有人在幕后谋划。” 神熇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不太敢想,既然高君岄都这么说了,有些事就等于坐实了。之后,再见到小引、小皿姐妹时,她就觉得不那么自在了。 跟让人心烦的事还在后边。 那日,神熇正与源时立等人商议,准备将各郡县“士卒”改成“军士”,这时候忽然得到奏报,说长乐君小皿的家奴当街杀人,然后逃回府中,神都尹欲搜捕不得,只得上书告状。 本来就心烦气躁的神熇,被这事点燃了怒火。于是,她当即派源时立作为使者,随神都尹一同到长乐君府邸搜捕罪犯,这才将那家奴绳之以法。 小皿到了神熇跟前,也不肯认罪,反而告神都尹猖狂,竟然敢搜查乡君府邸。言语之间,颇有埋怨之意。 神熇也觉得气恼,她骂道:“你们姐妹年幼时,都是一样乖巧可爱,怎么长大了,却是这副模样?” 小皿听了,冷冷一笑,反问道:“主上少年时,沉默寡言,当年在我们家的样子的,小皿还记得呢。” 说罢,小皿还长长地唤了一声“长姐”,然后冷冷地看着神熇。 听到那声“长姐”,神熇完全呆住了。因为没有放下帘子,她的表情变化直接落在小皿眼中,当时的窘境可想而知。 小皿一定是已经知道一切了,神熇是这么想的。她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了,又该如何面对呢?这样不能说血缘关系,可以是亲情,也可以是要挟。小皿的表现,分明已经是要挟了。 神熇呆呆地坐在宝座上,那么一会儿的时间里,她想到了很多事,想了很多可能,她想着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怎么才能收场。 “主上何必犹豫不决?” 小皿冷笑着,在没有得到神熇允许的情况下,直接退出大殿,离开了昭明神宫。左右侍奉之人,目瞪口呆,也没人敢阻拦。 神熇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被人耍了,她当即下了一道神谕,免去长乐君小皿一切官职,令其在家反省,此后,无召不得入宫。 这样的惩罚,当然是震惊神都的。 平夙入宫请罪,神熇不想见她,被逼得不行,这才见了一面。当时,神熇正在北苑钓鱼,就在那亭子边上相见——这是极不寻常的表现。 从前平夙入宫,无论神熇在哪里、在做什么,都会在大殿里接见平夙,从来没有这样随便的。而且,这次没有屏退左右,高君岄就在一侧侍奉,成时郁也佩带着宝剑远远站着。远处近处的宫人卫士,不可计数。 看到这样的情形,平夙轻轻蹙眉,显然,她更希望跟神熇面对面交谈,最好是在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但是,今天没有那个机会了。 神熇的脸色不是很好,有情绪波动所致,也有身体本身的原因。她是个肝火旺盛的人,常常一点就着了。对小皿的火气,倒是无数日、无数件事堆积起来的。 平夙向神熇请罪,说的都是些客套话,都是神熇听腻了的,显得缺乏诚意。她本来就带着长辈的威严,如今更有主客倒置的意思。 神熇爱理不理的,她肚子里积压的怨气,只是碍于左右之人,一时没有发作罢了。 平夙说了一堆,最后总结了一句“教女无方”。神熇听了,差一点就跳了起来,那句话实在是刺耳。 神熇的脸色变了,平夙自然猜到缘由,她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没什么实际内容。 神熇恼了,她摔了杯子——在摔杯子的一刹那,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在害怕,心都在抖,她竟然畏惧平夙? 明明愤怒的人是她,这恐惧又是从何而来? 但不管怎么样,杯子已经摔了出去,就算壮了胆,无论如何都得把戏演下去,否则就太丢人了。 “那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这句话是情急之下忽然想出来的,神熇没有料到,自己竟然没办法应付平夙。今日左右侍从都在,她是骑虎难下了。 平夙抬眼,静静地看着神熇,一字一顿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再称呼神熇为“主上”,直接说“你”了。这样的局面,神熇今日紧张得出了冷汗。她知道事情绝对不止这样,但平夙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能怎么样了。 有些话,不能多说,否则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神熇握着拳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真后悔,不应该这么见平夙的,还是有一张帘子后,很多东西都能过滤一遍,不必这么直接了。 平夙将神熇的表现看在眼里,她知道自己成功压制住了神熇,但她没有表现出骄傲的样子,只是道:“小皿年轻,大家都纵容些,有些事,还请主上见谅。”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神熇竟然没有反驳的勇气,反而觉得有些道理。在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对小皿的态度太凶了些。 转念一想,覆水难收,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主上手握生杀予夺之权,天下人的生死荣辱,都在主上一念之间。凡事,请主上务必三思而后行。” 平夙说罢,忽然郑重其事地跪下,拜了又拜,把神熇弄得莫名其妙的。好在,后来平夙也没说什么,就退了出去。 没有平夙在跟前,神熇着实松了一口气。有些事,真是想也想不到。 “主上……” 高君岄在一旁轻轻呼唤几声,神熇才猛然回过神来。 “主上,该用午膳了。” 神熇看了高君岄一眼,对方回了这么一句话。这时候的神熇,又怎么会有胃口呢? 额上黏糊糊的,不舒服,神熇用手擦了擦,这冷汗—— 第35章 荣顼 因为平夙前来“问罪”,神熇忽然发现了自己对这个人的恐惧,更要命的是,这种默名的恐惧竟然迅速散开,让人坐立不安。 本来就深居简出的神熇,因此更不肯轻易出去了。她不是在寝宫里蒙头大睡,就是到北苑消磨时间,只有极少数时候在处理政务。 别说大祭司源弘謇、首座长老宣本颐这样的人见不到神熇,就是源时立、宣小引这样平日侍奉左右之人,也被远远隔开了。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打发好时光。就算是这样,日子还是不太平。 卫谨喜欢找人麻烦,这次,他给神熇找了麻烦。 荣顼的事,神熇本来是不知道,卫谨把他捅了出来。卫谨说,他最近在查这个人,发现此人那是穆剡一党的漏网之鱼,专干些不正经的勾当。他本来想抓捕荣顼,无奈发现了荣顼与河阳君平夙的私情,投鼠忌器,不敢动了。 神熇当时正在看池子里的鱼,忽然听闻这般事,当即就拉下脸来,二话不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卫谨自然知道最近的局势,此刻的神熇,是万万惹不得的。然而,荣以庆偏说如今是火上浇油的好时机,还说什么机会一旦错过,就只能等下一次了。他被荣以庆鼓动,自己也摩拳擦掌,竟然鬼使神差地跑过来说这事。 如今,就是后悔也不行了,还得见机行事,看看神熇作如何反应。 在静默之中,神熇想起了平夙当年所说的话,什么“守活寡”,真是笑话,北温侯的夫人、河阳君平夙,无论何时何地都过得很滋润吧。 本来,平夙身为北温侯的夫人,却与神熇的父亲生育儿女,这已经是一个疙瘩了。那个时候,神熇还存着对“母亲”的幻想,总觉得平夙是有苦衷的,免不了替她开脱。如今看来,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或许,平夙本来就是那么个风流性子,而她神熇,也不过是“意外”罢了——神熇被自己吓了一跳。 平夙的形象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龌龊的? 当一个人害怕另一个人的时候,会把那个人想象成这副模样? 神熇思绪纷乱,许久没给卫谨一个答复,卫谨等不及了,便催促道:“事关重大,卫谨不敢自己决定。是否继续追查荣顼,还请主上示下。” 这样一来,神熇的回答无外乎“是”和“否”了。如果不追查,似乎不符合神熇的性子,也不符合神熇对卫谨的信任。继续追查的话,就得有底线,这个底线还需要神熇亲自说明。 卫谨跪在地上,抬起头,只能看见垂下来的帘子,和帘子后边模糊的身影。神熇就在帘子后边,这位主上愈发不愿见人了。 又是长时间的静默,卫谨都跪得腿脚发麻了,才听帘子后边传来了神熇的声音。 “继续查,收集证据,切记,不得轻举妄动。” 这是神熇给卫谨的“底线”,卫谨回去同荣以庆一说,荣以庆即抚掌笑道:“北温宣氏,大限将至了。” “怎么说?” 荣以庆神秘一笑,才道:“前些日子,平夙入宫请罪,我听说主上颇为失态,想来已经积了怨愤。倘若主上真的顾忌北温宣氏,就不会让你继续追查荣顼。如此说来,主上对于北温宣氏,是又气又怕,虽然恼羞成怒,但又无可奈何。你要是能拿到证据,北温宣氏就是下一个郦阳穆氏。” 卫谨觉得有理,他道:“想要什么样的证据,我都能拿出来,就是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罪名,还请大人多多指教。” 卫谨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信心,他现在是想听听荣以庆的“高见”,毕竟,二人正在合作。 “足下忘了郦阳穆氏的罪名了?” 荣以庆反问道,二人相视,忽然大笑起来。 在处理穆剡谋反一案中,卫谨抖尽了威风,如今不过如法炮制,有什么难的? 荣顼和平夙的那点事,很快就成了大街小巷的谈资。虽然勋旧常风流,坊间对此类事件,依旧乐此不疲,更何况的权倾天下的首座夫人。 这种事情,要堵住别人的嘴是不可能的,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再闹出一个更惊天动地的话题。 没有办法洗干净,只能想法子遮掩。 荣顼当然知道情况不妙,他也想找个地方躲一躲,无奈卫谨的人马盯得紧,他一出去就有沦为阶下囚的风险,只好继续躲在平夙那儿。 平夙好言安抚,只是让他安心待着,也不想什么别的办法。荣顼隐隐不安,奈何身份轻贱,也没办法。 首座宣本颐显然也被外边的流言困扰,他与平夙商量对策。 “咱们才是老夫老妻,荣顼算什么东西?” 平夙镇定自若,给丈夫倒了一杯茶,“别急,有人盯上了荣顼,想拿他整垮咱们。我就顺水推舟,放出这条鱼饵,慢慢钓大鱼。” “你是说,卫谨?” 宣本颐看着冒热气的茶,没动手。平夙亲自递了过来,他只好接下了。 “卫谨,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算不得什么。神都巡查署,才是颗钉子。有了这颗钉子,主上就可以待在神宫里,掌握天下事。” “你要拔掉这颗钉子,断了主上的耳目?” 平夙没有直接回答,她显然是默认了。“主上年轻,耳根子又软,听见什么是什么。咱们不替她清理干净,谁又能当此重任?” 宣本颐道:“怪她亲爹,没把她教好。” 宣本颐直接责备起神熇的亲生父亲,平夙那边,却没有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才听平夙悠悠道:“这孩子身上太多毛病,实在不适合那个位子。” “神国八百年,三十代神尊,有几个能当大任?多半坐享其成罢了。” 宣本颐本来就是一个不怒自威的人,他说这话时,又带了一丝傲气,仿佛历代神尊都已经拜伏在他脚下。 平夙对丈夫的狂言并不感兴趣,她自己喝了一杯茶,轻轻叹道:“想过安生日子,难呐。” 第36章 惊吓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卫谨给神熇带来的惊吓,也不止那么一件。 “主上,臣查阅卷宗,发现大祭司和首座曾在军中/共事,也就是说,这二人早就认识。臣又秘密探查,得知这些年来,大祭司和首座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私底下来往频繁。” 说罢,卫谨还拿出一叠书信,“这是大祭司与首座往来的密信,是臣的属下冒死誊抄的,请主上过目。” 神熇翻看了那些书信,誊抄的东西,已经丧失了味道,何况这里面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勋旧之间,明面上有来往都不足为奇,这种私底下的行为,其实也证明不了什么。 最要紧的是,卫谨拿不出证据证明源弘謇和宣本颐之间有什么不妥的。 要说呢,源弘謇和宣本颐早有往来的事,还是荣以庆暗示的,卫谨就顺着线索去查,果然查到了不少东西。 “主上,这二人早就相识,却总是装作陌路人,一定是在掩饰什么。” 虽然这些类似捕风捉影的东西不足以说明什么,但现在的神熇已经足够多疑。她略想了想,就觉得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勋旧之间结盟倚靠的行为,往大了说,什么结党营私都可以上了。 源弘謇是神熇的恩师,在神熇最无助的时候出手相助,是神熇的恩人。平夙与神熇,则因为血缘关系而联系到一起。这样说来,是很正常的关系。 这只是表面上的关系,如果真的想是卫谨猜测的那样,那事情就不可预料了。神熇感到心烦意乱,卫谨这人,也拿不出什么实际的东西。 “你继续查,没有实在的证据,别轻举妄动。” 神熇还是允许卫谨继续调查,虽然这次的调查对象已经是她的恩人师父和生母的家人。人一旦身居高位,就会有各种担忧,高处不胜寒是最好的遮掩。 虽然得到了神熇的首肯,卫谨却是越发不安。他隐约觉得,按照这么个调查法,一定会发现了不得的事,到时候,也许就是神熇亲自出面也收不了场。 但转念一想,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就来了。他本来就想扳倒北温宣氏,要是能借机将“神熇旧人”一锅端了,不也省事? 卫谨将内心的不安压制住,他继续翻阅卷宗,发现了不对劲的事。他又联想起近期发生的一些事,总觉得甲子会的事办得太简单了。 偌大的组织,纵横十余年,一举倾覆,这是卫谨的功劳,怎么看也来得太容易了。所以,卫谨拐外抹角,去韦鸢那里探口风。 韦鸢是中途加入甲子会的人,受过严格的训练,甲子会倾覆之后,她并未受到牵连,反而因祸得福。卫谨相信,这个人肯定知道更多。 就是能不能问出来而已。 “凭感觉来说,甲子会瓦解得太快,就像已经不是那个甲子会了。” 韦鸢说的不多,还故作神秘,不过那意思够卫谨回味了。 的确,甲子会是瓦解得太快了,快到卫谨都不敢想象。这是他的发迹的重要功劳,当时头脑发热,有些飘飘然,当然不会静下心来想一想。如今过了那个时候,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存在了。 卫谨知道,他现在是在诬陷他人,诬陷他人是甲子会。自从那次按着名单抓捕后,他就再也没有抓到过真正的甲子会。 偌大的组织,不会只有韦鸢这么一个漏网之鱼。那么假设另一种可能:甲子会会不会以一种方式隐藏起来? 剿灭甲子会是卫谨的大功,他不能打自己的脸,就算有所怀疑,也只能自己知道,暗地里调查。正因为如此,他错过了许多东西,直到死的那一刻,都还被蒙在鼓里。 卫谨在调查别人,桓聂也没闲着。源时庆的死是桓聂最大的遗憾,桓聂发誓要为源时庆报仇的,然而,他的仇人却被卫谨保了下来。 新仇旧恨,桓聂容不得卫谨,更容不得韦鸢,他和一帮志同道合的人联手,秘密收集证据,准备一举拿下卫谨和韦鸢。 当证据足够多的时候,桓聂同样发现了甲子会的问题。他处理甲子会的事务时,卫谨还不知道在哪里混日子呢。所以,很多卫谨不知道的东西,他是知道的。 穆剡父子竟然是甲子会的首脑,这种震惊天下的事,桓聂是不信的。但形势所逼,当时不容他说话,更要命的是没有证据。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仅仅凭借经验,要说服神熇是绝对不可能的。 现在,桓聂手里有了足够的证据,他盯上了韦鸢。 “卫谨,小人而已,窃弄威权,滥杀无辜,人神共愤。如今,他又要出手了。” 成时郁听了丈夫的感慨,就问:“这次是谁?难不成轮到咱们家了?” 她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这个“咱们家”指的不是一个小家,而是指与桓聂有关的整个翊武桓氏。因为桓茂对于改制持不合作态度,要为改制扫清障碍的卫谨当然会下手。 敢动翊武桓氏,不仅需要胆量,还需要智慧,就是拿鸡蛋碰石头。如今也过了一段时间,要收集证据的话,也差不多了吧。 “是北温宣氏。” 这个答案,成时郁差点儿笑出了声,要动如日中天的北温宣氏,卫谨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准备赌上全部的身家性命吗? 她是在神熇左右的人,知道北温宣氏对神熇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笑容就那么凝结在脸上。 “你是说……主上……” 成时郁没有说下去,这样的事,没有神熇的授意,卫谨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而神熇竟然对北温宣氏起了疑心,还真是天心难测啊。 “卫谨深得主上信任,光凭咱们,未必能拿他怎么样。咱们得跟北温宣氏联手,一举灭掉卫谨夫妻俩。” 说罢,桓聂忽然意味深长地看着成时郁,不说话了。 “你想要我去做说客?” 翊武桓氏和北温宣氏虽然同为勋旧显贵,但是只有礼节上的往来。如今这种事,又得秘密进行,当然不能太声张了,否则不但泄露机密,更是授人以柄。 桓聂的反应是确定的,成时郁面有愠色,她知道桓聂的意思,是要她借着在宫中的方便,跟宣小引等人说上一说,这当然是一个办法。只是,她也是个记仇的人,与小引有过不快,如今要去做说客,当然是不愿意的。 桓聂当然知道成时郁在顾忌什么,他眼看时机成熟,就道:“你可以去见崇宜迩,让她做个说客。” 崇宜迩身为尚宫,出入倒也自由,她与成时郁、北温宣氏的人关系都不差,正宜做中间人,可见桓聂早就想好了。 “你呀……” 成时郁狠狠瞪了桓聂一眼,继而话语就软了下来,“我就一张嘴,凭什么说服人家?” 桓聂一笑,随即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这是卫谨下一次的构陷名单,你给崇宜迩,她一定会答应的。” 成时郁拿着册子翻了翻,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这是你的名单,还是卫谨的?” 桓聂只是陪笑,作揖道:“有劳成将军了。” 次日入宫时,成时郁拿了那份名单,挑了个时间,约崇宜迩单独相见。她二人已有相当默契,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成时郁将桓聂的话添枝画叶地又说一遍,且道:“这卫谨跟高君岄内外勾结,已经是坏了规矩。如今他要欺负到咱们头上,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得抢占先机。” 崇宜迩一向不喜高君岄与卫谨勾结之事,只是碍于神熇信任此二人,不敢发而已。如今听说这二人要算计自己,当然火气上脑。 “这二人狼狈为奸,害死的人不计其数,如今也是他们的命数到了。” 崇宜迩平日里也怕被卫谨等人算计,所以成时郁这么一说,她也就深信不疑了。 “这件事,光靠咱们还不够,得北温宣氏出手,方可保无虞。只是——”成时郁顿住,看了看崇宜迩,面露为难之色,“我与宣氏姐妹不合,只怕做不得这个说客。” 成时郁跟宣家姐妹的那点事,崇宜迩也知道,勋旧间的高低贵贱,非人力可为。所以,崇宜迩瞬间懂了对方来意。 “放心,首座那边,我替你去说。” 有了崇宜迩这句话,事情就成了大半,成时郁兴奋之余,与崇宜迩举杯相庆。 “别急,这事不能张扬,宫里人多嘴杂,漏了消息,就不知道谁死谁活了。”崇宜迩说着,自然而然瞧了四周。 已经特意布置过了,崇宜迩还是有所担心,并且把这种担心表露出来。 “我知道,此事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一旦没法扳倒卫谨,倒的就是她们这些人。勋旧一个接着一个被处死,谁能没个顾忌? 成时郁与崇宜迩又作了一番约定,才将名单副本交出。崇宜迩怀揣着副本,准备寻个理由出宫,她要亲自去见河阳君平夙。 第37章 算计 “卫谨这件事,你怎么看?” 崇宜迩走后,平夙方才将小引叫到身边,如此问道。 平夙所生的儿女总共四人,神熇是不能承认的,剩下一儿二女,却独与小引一人商量对策,可见对此女的重视。 “卫谨滥杀无辜,要给他找一条死罪,不难。难的是说服主上,杀了此人。”小引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杀卫谨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要借机裁撤神都巡查署。否则,无论谁执掌神都巡查署,都会是下一个卫谨。” 平夙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又问:“那你说,怎么样才能让主上放弃卫谨?” 小引不假思索,回答:“主上最讨厌叛徒,卫谨媚上欺下,不知瞒了主上多少事,只要把这些事捅出来,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倘若要裁撤神都巡查署,则必须揭发神都巡查署所作的恶事,激怒主上。主上盛怒之下,自然会随咱们的心意。” 平夙称赞道:“这些儿女当中,只有你最像我。” 她又叹了一句:“小皿那孩子,净让我操心。” 让平夙操心的,远不止小皿一个人,还有小皿的丈夫康孝翼——此人已经被卫谨盯上。 “之前的事,我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之处,不求原谅。今日,只希望与大人联手,共报当日之仇。” 卫谨说的是他害死康孝翼妻儿,又逼着康孝翼娶小皿的事。当时,小皿并未授意他这么做,是他急于讨好北温宣氏,不择手段罢了。如今,倒是将一切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康孝翼板着脸,他现在身居旧邸,不是小皿的长乐君府,有些事可以自己做主。卫谨不请自来,他可不欢迎。 虽然没有好脸色,康孝翼还是见了卫谨。这在卫谨看来,是一个好的暗示。 康孝翼绝对不敢自己报仇,否则,夫妻之间,小皿不知死了多少回。要想报仇,必须将整个北温宣氏连根拔起,才能免除后顾之忧。这些是卫谨的理解。 “当日之事,不提也罢。” 康孝翼冷着脸,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 卫谨越发觉得有望,就使出浑身解数,耗尽半生口才,终于从对方口中得了一句“你想要我做什么?” 这就是答应了。卫谨心内狂喜,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是徐徐道:“卫谨只求大人一件事,将荣顼引出来。” 只需要做这么一件事,而且不告诉康孝翼理由。康孝翼就是做了,也不知卫谨真实用意,退一步讲,他既然只是出面做了这么一件事,万一情况不好,还可以全身而退。 “好。”康孝翼点头应允,他也不问理由。 卫谨走了之后,桓聂就从后边的屋子里出来。 “你猜的不错,”康孝翼看也不看桓聂,自顾自地拿起一杯茶,“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 “接下来,就按卫谨说的做吧。” 康孝翼猛地抬起头,盯着桓聂,冷冷道:“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桓聂一笑,缓缓坐在康孝翼对面,“只要大人能报得了仇,我的立场,有什么要紧?” 这是句实在话,康孝翼也不准备反驳,勋旧之间的那点事,不用问也知道。 随后,康孝翼回了长乐君府,故意摆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闷闷地,不说话,在小皿晃过。小皿当然疑心,就问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康孝翼眼神闪躲,逃避着小皿的目光,这样反而更能激发小皿的兴趣。 “到底怎么了?” 在小皿的追问下,康孝翼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实情”。 “荣顼坏了岳母名声,我在外边又听见闲话,跟人吵了几句。” 康孝翼的话里带着委屈和无奈,成功激起小皿的愤怒。 “是谁多嘴?我找他去!” 小皿早就不乐荣顼的事,同时也埋怨外人多嘴,她又是个无法无天的,此刻就闹着要去找人麻烦。 “祸根不除,流言不会消停。” 康孝翼补了一句,小皿的怒火随即转移到荣顼身上。 “荣顼,我要杀了他!” 片刻的静默之后,小皿忽然咬牙切齿,转身就要出门。康孝翼忙拉住她,“你这样冒冒失失,惹怒了岳母,可怎么好?” 康孝翼这么一说,小皿也清醒了些,动了荣顼,确实不好向平夙交代。只是,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要不,咱们想个完全之策,除了荣顼这祸害?” 待小皿冷静下来,康孝翼又出了主意。小皿就依着他的意思,偷偷回到母亲那儿,将荣顼骗了出府,绑着交给康孝翼。这事竟然神不知鬼不觉,令人意外。 “后面的事,交给我吧。” 康孝翼命人押着荣顼,就哄骗小皿回去。他本来就说什么不愿让小皿手上沾血,说得十分温柔体贴,直把小皿说服了。 小皿也不问康孝翼要怎么办,就把荣顼交了出去。 康孝翼抓到荣顼,就悄悄将他送到卫谨那儿,算是完成了二人的约定。卫谨一得到荣顼,就开始威逼利诱。 像荣顼这样的勋旧子弟,荣华富贵不足以动其心,这一点,卫谨也知道。但是,这样的人娇生惯养,又没经历过什么事,十个有九个是受不住酷刑的。荣顼不是例外。 根据卫谨的意思,荣顼供认了罪状,又牵扯出所谓他无意中得知的秘密:源弘謇和宣本颐早年相识,约定联手共掌大权,如今大事已成,奈何当今主上颇有主见,于是欲谋害主上,将长安君小引扶上尊位。 这些都是卫谨捏造的,他也没有证据。但是,他相信以他害人的本事,足以引起神熇对北温宣氏的怀疑。因为,用小引姐妹取代神熇,是最能触动神熇神经的事。 北温宣氏这边当然不敢示弱,他们派出勋旧联名上书揭发卫谨一干人等的罪状,请求彻查所有卫谨经手的案子,欲置卫谨于死地。 本来,是卫谨先上书,勋旧后上书。要是按照这个时间,卫谨可是占先机的。只是,那日神熇睡了个大懒觉,起来以后也没处理政务,而是逗狗玩,一直到太阳偏西,方才查看众人的奏疏。这时候,她看到了两份截然对立的东西。 神熇先翻了勋旧的那份,不置可否,随意放在一旁,然后就看到卫谨那一份,沉默良久,失了神,连奏疏从手中滑落都不知道。 字里行间,都有所谓的证据,都能圆了自己一方的话。只是,这样针锋相对的东西,只有一方是对的。那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神熇不干。 “那就当面对质吧。” 侍立一旁的高君岄听到,神熇嘴里轻轻吐出了这么几个字,她忽然觉得心惊肉跳。 第38章 对质 神熇四年夏天,一年当中最热的那天,注定载入史册。 这一日,神熇召神、文、武众官齐聚昭明神宫前殿,令卫谨与勋旧在殿前对质,又有众多人的命运因此改变。 卫谨先来,他不过将奏疏上的话再声情并茂地说了一遍,然后呈上“物证”,是勋旧之间往来的书信,还有其他一些不那么要紧的“人证”。 “让奴婢上殿,成何体统?” 一个勋旧出面指责卫谨,他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引开视线,先置卫谨于不利之地。 就在卫谨准备反驳的时候,帘子后边传来了神熇的声音。 “今日,本尊只要一个真相,不相干的话,无需多说。” 帘子后边的声音,冷冷的,不高不低,不怒自威,只听这声音,就知道那宝座上之人已经适应了自己的身份。 今日的神熇,本来就不同往日。 勋旧不敢再说什么,于是,卫谨推出了一个要紧的证人——荣顼。 荣顼是荣氏本家,身份尊贵,又与平夙有私情,能知道许多外人不知的秘密。因此,他的话有足够的分量。 按照卫谨的安排,荣顼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背出了那段话,然后匍匐在地,叩头呼号:“臣万死。” 卫谨一方说完,就轮到勋旧一方,都是按部就班,并无多少心意。勋旧们说到慷慨激昂之处,又指责卫谨与高君岄内外勾结,蒙蔽主上,图谋不轨。 没有想象中的雷霆之怒,勋旧们说完,大殿上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不同的心跳,起伏的呼吸增加了殿中的烦闷。 “这些事,从前为什么不说?” 终于,帘子后边传来了神熇的声音,还是一样的平静,味道却不一样了。那些勋旧听着,觉得回旋余地颇大,就纷纷跪倒在地,只听一人用激愤而羞愧的语气道:“主上啊,触犯国法,死一人;触怒主上,死一家;若是得罪卫谨,全族上下,有多少死多少啊!臣等无能,刀架在脖子上,方才想着对策,臣万死啊。” “若是任由卫谨构陷,十八勋旧就死光了。” 又是一片嚎哭跪拜,好一副凄凉景象。帘子后面的人,似乎不为所动。 “主上,莫听这些人胡言乱语。”卫谨匍匐在地,“据臣所知,甲子会余孽犹在,他们就在这勋旧当中。勋旧欲挟制主上,故而操纵甲子会,无恶不作。神煚、神烻俱是死得不明不白,与这些人有莫大干系!” 这一点,纯粹是卫谨的猜测,他没有证据,不过是为了激怒神熇,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坐在边上的平夙听了这些话,眸子里起了变化,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就恢复平静。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质之人的身上,没人注意到。 针对卫谨的指责,勋旧们迅速做了反击,他们道:“这是诬陷!甲子会乃卫谨亲自平定,牵连无数,如何还会有漏网之鱼?若说有,卫谨家中倒还有一个!” 卫谨家里那个,当然就是指韦鸢了。卫谨娶了曾经的甲子会成员,当时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只是因为神熇默许此事,才没有闹出更大的祸乱。如今,再提此事,自然是要找卫谨麻烦了。 “韦鸢乃是甲子会余孽,数次企图行刺主上。赖诸神庇佑,主上洪福齐天,方才未让此人得手。此人不死,甲子会犹在!” 在这种情况下,卫谨是绝不肯抛出韦鸢这颗棋子以求自保的。他要的是全胜,就是决不允许对方得逞。 神熇坐在帘子后边,听着他们在大殿上争吵,焦点竟然成了韦鸢,也真是好笑。韦鸢能活下来,对神熇来说,并不是一个喜欢的话题。 “没有证据,就是信口开河。” 神熇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只是这话里的意思模棱两可,也不知道针对的是哪一方。这个时候,再执着于“甲子会余孽韦鸢”这个话题,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 没有证据,韦鸢的事难道是假的吗? 卫谨没办法否认韦鸢的事,所以,他把韦鸢推了出来,让她在大殿上陈述过去,表示其悔改之意。 “这里有一份名单,请主上过目。” 韦鸢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出了一份名单,厚厚的一份,看着就很有分量,不知上面关系到多少人的死活。 名单呈到神熇面前,高君岄的手在抖。神熇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然后将那份名单轻轻推到一边,没有翻开,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 高君岄小心翼翼地退回自己的位置,她悄悄用手帕擦着汗,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 “甲子会,不过是勋旧手里的工具。勋旧们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无所不用其极,创造一个甲子会又算什么?” 韦鸢语气淡淡的,说着令人心惊肉跳的话,“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加入甲子会。” 说这话时,韦鸢盯着前方,不知是盯着帘子还是想要盯着帘子后边的人。她很不客气。 任何人都可能加入甲子会,这个“任何人”里,包括神熇吧。神熇与韦鸢有同窗之谊,有些话说出来,只有彼此才能感觉到刺耳。 “主上,臣等还有一个重要人证,请主上准他上殿。” 勋旧们眼看情况不好,赶紧又推出了一个人。此人一出现,卫谨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竟然是荣以庆,竟然是他!那么,这些天来的一切,都是圈套了? “主上,臣荣以庆,为收集证据,主动接近卫谨,听过他的狂悖之言,也知道此人的野心。臣可以证明,诸位大人所言,句句是真。卫谨包藏祸心,不宜站在大殿之上。” 荣以庆举了例子,他几乎参与了卫谨的整个谋划,知道说什么最能刺激神熇,也知道说什么最能打击卫谨,让卫谨自乱阵脚。 他是勋旧早就安排好的棋子。 “主上,此人与罪人唐显如有亲,他是在公报私仇。”卫谨立刻想到了伏砚荣氏与唐家的关系,沾亲带故的证人,就没那么多说服力了。 “臣正要禀明此事。”没想到,荣以庆接着卫谨的话说下去了,他没有否认自己与唐显如的亲戚关系(事实上也不可能否认),而是如是说明,并且赋予这次行动“伸冤”之意。 荣以庆要为唐显如伸冤,而不是为她报仇,这是两种境界。更要紧的是,牵扯到唐显如的话题,就会涉及到高君岄的尚宫之位。女官与外官联手扳倒在任尚宫,这样的事,是丑闻。 卫谨也怕高君岄牵扯进来,倒不是为高君岄着想,而是这么一来,极有可能触怒神熇。那么,从前一切功勋,都是野心的体现了,都不可原谅。 “主上,我已经跟他断绝来往了。” 高君岄跪在神熇跟前,她没有走到大殿中央去,这么一跪,就只有神熇能看见她的表情,也只有神熇能听见她在说什么。 “我知道。”神熇的声音很轻,淡淡,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她扭过头看着高君岄,“你起来。” 神熇叫她起来,高君岄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个时候又不能多问。高君岄只是不想和卫谨绑在一起,她也没有参与后面的事,如此被牵连,自觉冤屈。 发生在帘子后边的事,只是那么短短的时间,大殿上的人,就算看到了跪下又站起来的身影,也不能因此判定什么。但卫谨不一样,他知道那是高君岄,他知道他必须奋力一搏了。 “主上,臣也有一个人证。” 卫谨说了“人证”的名字,却听大殿上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他来不来了。” 康孝翼来不了了。 卫谨有如挨了一记闷棍。 第39章 结论 康孝翼来不了了,小引姐妹却来了。那句话是小引喊的,她领着小皿——小皿是被人抬上殿的,药的味道遮盖不住浓烈的血腥味。 在偏殿,神熇亲自查看了小皿的伤势,一旁的医官说:“十六刀,没有一刀伤在要害,刀刀见血,长乐君只是失血过多。” 按小引的说法,是康孝翼起了杀心,他将小皿绑了,一刀一刀地捅,准备最后再取小皿性命。幸运的是,小引当时去了长乐君府,不见小皿,询问下人,下人支支吾吾,于是她便命人在府中搜索,这才救下小皿。 当时,康孝翼看见小引带人进去,就一刀砍在小皿脖子上,想要了结小皿性命。亏得小引的护卫眼疾手快,拉住康孝翼,即便这样,小皿脖子上还是挨了一刀。 康孝翼知道事情办不成了,就喊着已故妻子的名字,趁护卫们不备,一刀抹了脖子,自我了结。 大夫给小皿处理过伤口,小引就立刻带着她进宫,正赶上卫谨要求神熇召见康孝翼。小引当时极为愤怒,就喊出了那么一句话。 事情的经过,小引已经在大殿上说了一遍,如今在偏殿复述,比之前更加详尽些,细节就多了。 “我喜欢他,第一次见面,一见钟情。”小皿说着,就咳出一口血来,她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精神上也受了重创,眼中不复昔日神采,“卫谨,韦鸢都是罪人,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了主上的忠臣。他们是忠臣,我又是什么?” 刚听到前边的话时,神熇以为小皿要回忆她与康孝翼的点点滴滴,就想着该怎么安慰,结果小皿接着就说了后面的话,意思就不一样了。 看着虚弱无力的小皿,神熇的愤怒变成了怜悯,接着又转变成愤怒。她是第一次知道康孝翼妻儿同日而死的真相,她就知道还有更多肮脏的事,没什么好结果。 “就在宫里养伤吧。”神熇看了一眼小皿,面上淡淡,漫不经心转向小引:“你也留下来,好好照顾她。” 小引心中暗喜,这么一来,卫谨死定了。 当神熇回到大殿上,荣顼翻供了。荣顼说,他是受不了卫谨的酷刑,才按照卫谨说的供认。接着,他就在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了手臂上的伤——仅仅是那么一处,就已经触目惊心。 大殿上开始骚动,卫谨缓缓低下了头。 神熇下令,将卫谨、韦鸢一干人等悉数收押,交由司宪长老审问,巫神庙本堂祭司裔樵亲自监督此事。同时,免去高君岄尚宫之职,交由宫正细细审问。 按照最后的审问结果,卫谨的一干罪名成立,拟判凌迟处死。韦鸢等人斩首,高君岄拟流放,神都巡查署裁撤。那些与卫谨相关的人和物,或多或少受到了牵连,一如卫谨清算他人时的情形。 神熇已经准备在卫谨的名字上画圈了,这时候,她接到了一份来自洵都的奏疏,是密奏,上书之人名叫康闵陶。 看了那份密奏之后,神熇放下了手中的笔。这时候,在左右侍奉之人都是新提拔的,她们虽然善于察言观色,到底没呆多久,所以只是看到神熇的脸色不大好。 气氛也不大对,没人敢说话。 在那之后,神熇一直待在寝宫里,谁也不见,直到第二天早上。 神熇离开了昭明神宫,她去见了卫谨,就在大狱里,脏兮兮的牢房里,二人隔着一道牢门。 “主上,臣冤枉,臣冤枉啊。” 卫谨应该没想到还能见到神熇,他又惊又喜,大声叩头喊冤,又扑到牢门上,举止颇为失态。 这不是神熇认识的卫谨。 “欠你的人情,已经还了。” 神熇语气淡淡的,眼神冷冷的,她的话传到卫谨耳朵里,卫谨的动作就停了下来,大牢里忽然就安静下来。 “用回你以前的名字,”神熇看着卫谨,没来由地感叹:“还是卫三好。” 卫谨瘫坐在地上,他明白了,所谓最后的机会也是不存在的。人之将死,何必废话呢? “我已经是骑虎难下,你不能不死。”神熇还是看着卫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你杀人无数,就这么死了,算不得冤枉。” 神熇说完这话,就再也不看卫谨,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她还要去另一个地方,她要去见韦鸢。 韦鸢的表现倒是平静,也许她料到会有今日的相见,也许没有。她对神熇轻轻道:“你能来,不负同窗之谊。” 是谁负了这一层关系,实际上已经不重要了。 神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的,那平淡而舒缓的语气——这才是将死之人的样子。 “我想问你,甲子会的事。” 忽然间,神熇仿佛回到了当年。当年,她第一次见到韦鸢,不知道要怎么相处,言语拘束,神情紧张,表现别扭。 只是那么一瞬间罢了。 听了这话,韦鸢忽然就笑了起来。她看着神熇,浅笑道:“开个头。” 这么一来,神熇就犯了难。来的路上,她想了许多,也想过对方的反应,有准备了对策的。但是,韦鸢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这出乎意料的反应,是给了神熇方便的。只是,神熇突然就不知该从何问起了。韦鸢这样的态度,她该是什么都可以问,可这时候就得考虑对方的情绪了。 “你,为什么加入甲子会?” 终于,神熇还是问了一个不那么痛快的话题,韦鸢很痛快地接过这个话题。 “当年,我们全家成为罪人,流放烟瘴之地,几代人的心血全都白费了。”话题是沉重的,韦鸢的语气比较低沉,“我不甘心,我想报仇,我恨那些人。这个时候,甲子会的人来了。” 说出自己的怨恨时,韦鸢没有大喊大叫,她仍是平静,语气转向平缓,像是说着一件不相干的事,“他们说,加入他们,可以报仇,可以过上好日子。所以,我就加入了。当然,这是有条件的。” 说到这里,韦鸢顿了顿,“我们韦家,不可能将全部身家性命都押上。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加入甲子会。韦家其他人,都得到了安置。” 韦鸢家的情况,神熇是知道,这不会是韦鸢自己的选择,而是整个韦家的选择。牺牲一个女儿算不得什么,何况这个女儿一直都在为家族牺牲。 神熇同情韦鸢,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她不想侮辱韦鸢。也许,满腔怨愤的韦鸢也是喜欢走上这条路的。 到底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在总堂接受训练,成了一名杀手,然后到了神都分堂,直接听命于堂主甘十六娘。”说到这里,韦鸢看了神熇一眼,好像用眼神说明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安排。 “我本来有机会杀你的,”韦鸢偏过头,语气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我犹豫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错过,也许就没有下次了。韦鸢心里,是否曾经后悔呢? 神熇想听的不是韦鸢的想法,只是此时不便打断,只能听着韦鸢继续说下去。 “神都的刽子手,杀人至少三刀。看在咱们过去的情分上,你就让他们换把刀吧。”韦鸢的话锋却是忽然发生了转向,她在央求神熇。 人生当中只能“享受”一次的待遇,谁都不会想着多体验几次。韦鸢是普通人,她有这样的诉求,是人之常情,神熇虽然惊讶,到底是应允了。 神都刽子手的刀,神熇也是知道的。据说,那不过是为了增加犯人的痛苦罢了。 “穆剡父子,究竟是不是甲子会领袖?” 眼看着韦鸢转了话锋,神熇只好自己问了出来,这才是要害。如果她说不是,一切就得从头来过。 这话一出来,韦鸢就明白神熇的心事了。这样的事,她当然不会说什么“不是有证据在嘛”之类的话,而是说了自己的困惑。 “我从未见过甲子会的首领。”韦鸢说了实话,“凭感觉的话,我不相信甲子会的领袖是穆剡。” 这是韦鸢的看法,她不能改变已经定了的判决,她只能影响神熇的判断,这也就足够了。果然,神熇那边的心事隐瞒不住了。 如果穆剡父子不是甲子会的领袖,那么,这件事就大了。所以,就算是神熇,也不能轻易说什么。 神熇沉默了。 韦鸢看着那样的神熇,忽然就笑了起来。她们生来就不同,但是面对困难的时候,都是一筹莫展,想想就好笑。 这可是至高无上的神尊啊。 要是还有机会,韦鸢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说与众人听。 沉默之后,神熇问了更多细节,有些是韦鸢都没有想过的。所以,一半的问题都是在探讨,没有答案。 韦鸢脸上终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已经准备好接受那一刀了,谁曾想,再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精彩。 神熇的提问终于结束,她脸上没有轻松的表情,只有更深的疑虑,不加遮掩的困惑——她还是没能藏自己的情绪。 “等等。” 就在神熇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韦鸢在后边叫住了她。 第40章 没完 “我死了,解脱了。你活着,还没完。” 神熇回味着这话,转眼就到了地方——处罚有罪宫人的地方。 “左手是废了,这右手,就别留着了。” 宫人恶里恶气的声音传到门外,随从之人打了个哆嗦。 高君岄没有求饶,她被人牢牢按住,跪在地上,脸色铁青,刀已经划开了她的肌肤,正一点一点往下割。 “住手!” 众宫人忽然看见神熇来了,吓得纷纷跪下。 “退下。” 左右揣摩神熇心思,喝退了这些人。 神熇闻到了血腥味,她看到桌子上准备好了包扎的东西,就走过去拿了起来,亲自为高君岄包扎伤口。 “主上……” 高君岄声音发颤,她肯定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机,所以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些跟着神熇进来的人,也都呆住了。 神熇,她今天是什么意思呢? “别动。” 反应过来的高君岄准备下拜,立刻被神熇用言语阻止,“好好的右手,你不想要了?” 其实,神熇还算来的及时,加上那些人想要折磨高君岄,下刀子的时候就慢了些,如今不过是划破皮,稍稍扎进肉里罢了。 神熇动作算不得娴熟,高君岄此刻也不敢嫌弃什么,只能任由神熇包扎。这一切,都出乎高君岄意料。 在高君岄记忆中,神熇讨厌腥膻之气,所以不该靠这么近的。而且,神熇虽然常常表现出重情义的一面,但是在高君岄看来,这其实是一个狠辣决绝的人。 神熇今日这么做,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高君岄想着,卫谨的案子算不得假,神熇也未必会庇护这样的人,问题应该出在勋旧那边,或者说是甲子会的事。 难道甲子会的事有假?高君岄被自己吓了一跳,如果是这样,穆剡父子可就有冤了,这要是翻过来,可是了不得的事。 只是猜测而已,最大的可能还是,她高君岄还有用。神熇用惯了这个人,想要网开一面。 “你是想做垫脚石,还是踩在石头上边?” 神熇包扎完了,就退了几步,看着高君岄,缓缓吐出这句话。 高君岄恍然大悟,她此刻用不着欺骗神熇,所以仍是跪着,抬起头来,道:“高君岄愿为主上鞍前马后,百死不悔。” 无论是她的身份,还是她得罪的人,都容不得她好好呆在宫里,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依靠神熇的信任。 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寄托在神熇身上,同时也就意味着接受了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命运,就算不愿意,她还能选吗? 自从成为官奴,她高君岄就没的选了。 对于这样的反应,神熇显然是满意的。 高君岄活了下来,继续担任尚宫,除了家产被抄没,右手被人划伤,她几乎没受到其他损失。众人虽然有异议,奈何神熇一意孤行,没人能阻止这个决定。 卫谨、韦鸢这些人还是必须死的。 韦鸢死在前边,是斩首,一刀两断,刽子手拎起她的人头,往脸上扇了一巴掌,发现人头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那刽子手吓得把人头甩了出去。当天,他就改行了。 卫谨随后被凌迟处死,也就是所谓的千刀万剐。本来,八刀就行了,但是勋旧们为了泄愤,硬是上书,将八刀改成了三百六十五刀。 行刑的时候,围观的人挤得满满的,相当一部分是卫谨的仇家。他们等着生吃割下的肉,也有高价转卖的。 卫谨痛呼起来,开始乱说话。刽子手往他嘴里塞石头,终于把嘴堵住了。 神熇听说那些人要吃光卫谨的皮肉和骨头,就命高君岄去取了一块,赐给平夙,还赐了手谕。 手谕上说:“久闻大人欲啖其肉,今赐之,望大人一尝滋味。” 高君岄回去以后,神熇问她平夙的反应。高君岄说,河阳君一切如常,谢恩而已。 神熇默然良久。 伺候,神熇一改深居简出的习性,常带着卫士出宫游猎,命勋旧子弟随从,小引、小皿姐妹常在左右。至于军国大事,都委托给源弘謇、宣本颐、桓茂这三个人。 因为小引、小皿姐妹常在神熇左右,平夙就经常向她们询问神熇的近况。 “狩猎可比闷在宫里好多了。”小皿一脸欢喜,她经常带着猎物回府,“主上的箭术,当真是厉害。” 平夙又问小引。 “主上比从前更加寡言少语,虽然待我们姐妹如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是哪里不对劲?” 小引说不上来。 “主上变了。”小引思索着,“主上狩猎的样子,与平日不同。” 狩猎时的模样与平日不同?是哪里不同? 小引努力思索,忽然眼前一亮,继而面带惊诧,“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平夙很有耐心,她没有催这个女儿。 “我想起来了……” 小引喃喃道,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当年,在郁林神庙后山,主上救我,与狼搏命的样子——” 小引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似乎不大置信,“主上,越来越像那个时候了。” 那个时候,神熇为了救小引,弄了一嘴狼毛。如今的神熇,用不着一嘴狼毛。 “是越来越冷酷了吧?” 平夙说出了小引的感受。 “是” 平夙又去问了宣本颐近来的事。 “主上如今,对咱们言听计从。一切军国大事,皆由我等决定,可谓真正的大权在握。” 宣本颐难得露出一丝骄矜之色,他也是在神都待久了。 “主上经常出城游猎,你们也不劝谏?” “神国的天下,是马上得来的,主上此举,是为不忘本,我们为何又要劝谏?”宣本颐有自己的理由,“何况,主上若是待在深宫里,咱们的事,也不会那么顺利。” “这孩子到底是我怀胎十月生的,虽然不在身边长大,她的性子,我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否则,不会这样。” 平夙表示了担忧,宣本颐却是满不在意。 “你苦心经营多年,才有了今日。如今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于是,平夙不再说这事了。 她还是经常入宫去见神熇,神熇外出游猎,偶尔也会带着猎物登门拜访,母女之间,其乐融融,也说不上哪里不正常。 就是因为这样,平夙反而越发不安,事情好像脱离了她的掌控。 时间在平夙的忧虑中一点一点过去,转眼就到了冬天。 神熇五年恰好是神国立国八百五十年(神国建国,以圣母登上神尊之位那一年为始),值得大肆庆祝。于是,众大巫、长老、将军、郡县长官,包括众多已经不再担任官职的元老,纷纷上书请求明年移驾洵都,祭祀诸神,敬告天地。 洵都是神国的兴起之地,神炔迁都之前,一直都是神国的重中之重。神炔迁都之后,洵都虽然不复旧时风光,到底还是神国子民朝圣之地,其地位不可替代。 在位神尊返回洵都祭祀诸神,是一种宣告自己大位稳固的做法,立国八百五十年这样的数字又是可遇不可求,神熇当然是答应了。 洵都,对于神熇个人而言,意义也是非同寻常的。 “祭祀诸仪,劳烦师父和司礼长老多费心。” 神熇对待源弘謇越来越恭谨,源弘謇泰然受之。 神熇要返回洵都祭祀的消息传开后,人心振奋,这个年也过得不一样了。 神熇五年,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就到此结束了,下卷会涉及到一些新人,如康闵陶(关于此人,详见昭明神宫系列《神煚遇上康闵陶》) 第41章 古剑 神熇五年,春天到了尽头的时候,神熇启程前往洵都。按照惯例,首座宣本颐留守神都,大祭司源弘謇与神熇同行,大都督桓茂因为年老留在神都,遣世子桓郑同行。 行程到了大半的时候,因连日大雨,道路泥泞不堪,大队人马行进缓慢。于是,神熇不顾劝阻,在成时郁等人的护卫下,轻骑前行,一口气到了洵都城外。 这时候,又下起了大雨,进城避雨是来不及了。 “前面就是什桐神庙,去那边避雨。” 洵都有八庙一宫,什桐神庙名列八庙,初时籍籍无名,后来,这里成了神燚长大的地方,地位就不一样了。神燚之后的神熺,对此庙情有独钟,巫神退隐之后,也在此地度过余生。什桐神庙的地位,因此上了不止一个台阶。 对于尊崇巫神的神都勋旧来说,什桐神庙当然一个具备特殊意义的地方。当年,颇有迁庙之议,只是碍于大巫们的阻拦,才没有最终成功。不过,勋旧们在神都立了一座新的神庙,同样命名为“什桐神庙”。为了区分,新的神庙常常被称作“北什桐神庙”。 神熇到了这样的地方,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引起骚动。 “不许惊扰百姓。”这是神熇的吩咐。 神熇领着亲信随从到了大殿,祭拜过主神,又见了祭司、佐祭、护法等神官,然后就往后院去。她不喜欢一群人跟着,于是,只有成时郁等数人提剑扈从。 寻常人到神庙,通常都是在大殿上香了事,甚少能到后院来的。而这后院,通常会辟出若干间房屋供奉已故的贵人,只有少数外人才能进来。 神熇知道这什桐神庙里,除了主神,供奉的多半是神燚之后、神炔迁都之前的神尊、神女、勋旧。她从前身份卑微,不能到这后院来,所以只是听闻其名,不见其实。 在幽静的古庙中行走,内心竟不觉平静下来。神熇随意走进一个院落,远远地就嗅到了香烛的味道。 她本不喜欢这味道,奈何在神庙里,无从选择。 站在天井里,可以发现这个院子里的房屋都是用来供奉先贵的。神熇环顾四周,发现左边第一间屋子里有个人。 是个女人,她跪在神案前,手持古剑,虽然看不见此人表情,却能感受到那种庄严肃穆,令人不觉收起杂念。 那屋子里只供着一副画像,画像上乃是一年轻女子,端庄稳重,眉目之间,隐隐有英气。因为距离不远,神熇看到了画像上的题字“神女濋留”。 神女濋留乃是神燮长女、神燚外甥女、神熺之长姐,幼年丧父母,由神燚抚养长大,立为神女。神燚体弱多病,多次病危,故濋留幼年即接触大小事务,及笄之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深得人心。 可惜的是,这位前途无量的神女,也如其母神燮一般英年早逝,而且都是死得不明不白。据说,濋留死后,神燚深为痛惜,命人画像悬于什桐神庙中,以寄哀思。 当时之人颇为怀念这位神女,只是天长日久,时过境迁,人情也就淡了。后来,又有神女彦桾的事,更是动人心魄,谁还记得这位早逝的神女? 此时此刻,捧剑祭奠之人,肯定与神女濋留有些关系。 神熇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也不敢去打扰,此刻大雨已经停了,就在外边等着。左右之人也都噤声,四下静悄悄的,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女人似乎祝祷完毕,终于缓缓起身,又虔诚地向画像拜了拜,这才捧着古剑,缓缓转过身,正与神熇等人对上眼。 神熇看呆了,成时郁惊讶得张开嘴,众侍从无不惊愕——如此见多识广,亦未见过如此人物! 那并不是个妙龄女子,因为她脸上早已没有少女的娇俏,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风采。也许正因为不是二八年华,反而看呆了一众人。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看不见了。回味过来时,只能默默感叹:上天造物,穷极精华。 “小民康闵陶,拜见主上。” 那女人在看到神熇之后,略打量一番,便毫不犹豫地跪下,恭恭敬敬地报上了自家姓名。 她的声音里,有历经沧桑之后的平静。 神熇本来还是吃了一惊,待听见“康闵陶”三个字时,便了然,只是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适才外间喧哗不已,说是主上避雨而来。康闵陶身在后院,料想不会惊动主上,谁知主上竟率左右而来。康闵陶虽不曾觐见主上,亦尝听闻主上风采,况八百年勋旧,不是白叫的。” 要是别人说这话,神熇未必不会生气,只是对方是康闵陶,她就自然而然地觉得舒心。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传闻。 据说,神煚当年肆意妄为,以至男女不忌。她末年时,借祭祀之名巡游洵都,徘徊不归,就是因为遇上了康闵陶。后来,神煚暴亡,当时的大祭司裔汤急急地护送神女返回神都,中间的事,就没人说不清了。 唯一可以证实的是,神煚确实与康闵陶有往来,而康闵陶并未受到神煚之死的牵连。至于更多的细节,就藏在民间传说中,真假难辨。 当神熇见到康闵陶的时候,她几乎可以肯定,哪里是什么传闻?一定就是事实。像神煚那样的性子,如何能逃得过康闵陶这样的人物? 往事与今事对比,也是有趣。 “主上……”就在神熇失神之际,成时郁在一旁轻声提醒。 神熇猛然回过神来,干笑道:“快快请起。” 这时候,天空中又飘起了蒙蒙细雨,点点落在神熇身上,神熇浑然不觉。 “主上,不如进来避雨。” 康闵陶这么一说,神熇才意识到脸上凉凉的,赶紧迈开步子,走到屋子里去。原本供奉神女濋留的地方,就这么成了避雨的场所。 “你手里这宝剑?” 神熇看着康闵陶手里的古剑,顿时来了兴趣。 康闵陶问言,即将古剑奉上。神熇捧着古剑,没感觉到多少分量,她抚着剑鞘,只觉得古朴陈旧,继而拔出古剑,也没有看到雪亮的剑身,只觉得颜色深沉,不知锋利与否。 就在好奇的时候,神熇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拭剑刃,想要试其锋刃。康闵陶出言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只是手指碰到剑刃的那一刹那,神熇觉得肌肤被划开了——她曾是半个猎人,熟悉那种感觉。 血很快就流了出来,不多不少,一点一滴往渗透在剑身,没有半点落在地上,就仿佛这柄古剑能吸食人血。 “这……怎么回事?” 神熇大为惊愕,急忙移开手,冲康闵陶发问。成时郁左手按剑,上来查看神熇伤情。 “启禀主上,此乃神燮斩桓佶之剑。” 康闵陶拜伏在地,说起了一段往事。 神煊是一位长寿的神尊,她在位期间,更换了数位神女,最后看上了年幼聪慧的韵乔(即后来的神燮),决意将大位传于此人。 当时,翊武桓氏的先人桓佶,入宫宿卫,得到神煊宠幸,权势熏天。神煊晚年,深居简出,甚少见外人,桓佶几乎是代表神煊处理大小事务,自然引来神族和勋旧的不满。 到了神煊三十八年的时候,矛盾爆发了。当时,神煊病重,不见外人许久,神族、勋旧担心生出变故来,就怂恿当时年方十八的韵乔除去桓佶。韵乔就趁着中秋赐宴之机,领着一帮神族、勋旧少年提剑入宫,杀了桓佶,桓氏一族险些灭族。 当时,神煊还活着,韵乔提着桓佶人头到了病榻前,将这位神尊气死了。韵乔继位成为神尊,不过七年时间,便喋血南山,不得寿终。此后历代神尊,没有能活到六十的。 “神燮提剑入神宫,神尊不见甲子寿”说的就是这件事。 据说,神燮自己也是死在那柄剑下的。她死之后,那柄剑本该供奉起来,谁知却被她的长女、神女濋留拿去了。濋留拿着这柄剑,比她的生母还少活了一年,于是,这柄剑就有些“凶剑”的意思。 神燮提剑入宫,颇有逼宫之意,她的死,曾被理解为神灵怨怒的结果。到了她的长女濋留死于非命,罪恶就转到那柄剑身上。 如此“邪恶之剑”,作出点吸食人血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神熇奇怪的是,这柄剑怎么到了康闵陶手里。 “回主上的话,神女濋留殁后,此剑即由其夫康恒保管。” 神熇明白了,康恒、康闵陶,原来是一家人。康恒保管着亡妻的剑,他死后,此剑就留在康氏一族,年月一长,加之种种传说,肯定是被束之高阁了。康闵陶这会拿出来,还到神女濋留画像前祭拜,自然意义非凡。 “你是想用本尊的血,祭奠此剑?” 神熇微笑着看着康闵陶,漫不经心地说道。 第42章 梦游 “不敢。”康闵陶轻轻一笑,“此剑,当以仇人之血祭之。” 她虽然是在笑,笑容却不曾深达眼底,令人感觉不到温暖,反而是惊骇。 仇人,谁又是康闵陶的仇人?或者说,谁又是康氏一族的仇人?神熇默然不语,康闵陶亦未点破,二人忽相视一笑,仿佛有了几十年的默契。 成时郁茫然不解,心中暗惊,她自从在神熇左右,便知道许多事情不但不能问,就算是知道了也得装作不知道。宫禁之中,多的是秘密。 此时此刻,最好是避开,然而成时郁有护卫之责,一旦出了什么事,她是万万承受不起的,所以进退两难。 “你们先退下,”神熇就像是已经知道成时郁的心思,她随即屏退了左右。即便如此,在这样的地方,是万万没有不透风的墙,所以也不见得能谈什么机密的事。 神熇抬头看着神女濋留的画像,默然良久。康闵陶手捧古剑,侍立一侧,亦是久久不语。这简陋的神殿,一下子陷入“听雨”的状态。 雨越下越大了,倾盆而下的大雨,遮盖了内外的声音,显示出另一种寂静。 “我许久没回来了,这里的风土人情,总觉得陌生。” 到底是神熇先开口打破沉默,“神炔迁都之后,咱们这些留下来的人,也不懂神都的事。” 那一日,神熇与康闵陶一直聊到雨停,方才各自离开。成时郁小心翼翼地护送着神熇,进了城。 洵都有八庙一宫,八庙不作列举,这一宫,当然指的就是昭明神宫。此昭明神宫,那是当年圣母所作,历代营建修补,终于成了规模。只是神炔决意迁都,弃八庙一宫,另一建神都,并且在神都修建新的“昭明神宫”,使故都故宫黯然失色。 神炔当年,为坚定迁都之志,自离开之日,至死未归洵都。后世神尊没有神炔的顾忌,又有贪恋洵都风光的人,渐渐就起了巡游之意,美其名曰“祭祀”。这样一来,年久失修的宫殿,才有些修缮的意思。 此次移驾洵都昭明神宫,高君岄以尚宫身份先行,已布置好一切。她听闻神熇将至,就率领一众女官到宫门外迎接。 这座昭明神宫的宫门到底小了些,神熇在宫门之外微微仰起头,她想起昔日在此地徘徊之景,那时候,谁也不曾想到她会以主人的身份走进这个大门吧。 “奴婢高君岄,恭迎主上。” 神熇见了高君岄,笑她:“本尊一路走来,听说你敛手了。” 高君岄自从遭遇卫谨那件事,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复从前贪婪骄纵,反而恭谨谦逊起来。她奉命南行,所过郡县,多有送礼之人,据说她是一概不受。 “奴婢遭逢大难,知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必聚敛。如今,当尽心侍奉主上,不敢再有他求。”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高君岄这番表态,还是让神熇觉得舒心。 “姐姐,求你件事。”晚膳过后,小皿到了神熇身边。 “什么事?” 神熇有些好奇,她不知道这个妹妹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就耐着性子问道。 “我,”小皿支支吾吾,“不敢一个人睡。” 小皿的意思很明白,看她踌躇的模样,大概是被这陈旧的宫殿吓到了。 神熇第一次留宿此地,想着八百年旧事,也觉得心里不快。加上这座昭明神宫缺少人气,许多地方又显怪异,她也觉得不安。如今,小皿有这么个提议,她也就答应了。 小皿经历了康孝翼的事,如同大病了一场,好容易才恢复过来。神熇做长姐的心思一动,反而比从前更加纵容她。而此刻的小皿,倒是收敛了不少,心思全放在玩乐上了。 到了就寝的时候,小皿的脸色很难看。 “姐姐,”小皿拉着神熇的胳膊,轻声呼唤,就将恐惧传给了神熇。 “怎么了?” 神熇瞧了四周,没发现什么,心里到底不安。她不自觉地抚着床沿,想着这也不知是多少代神尊躺过的地方,又不知有多少代神尊在上边咽了气,想想就不能平静下来。 小皿欲言又止,不肯说下去了。神熇执意追问,小皿只是说自己害怕,就再也没有别的话了。神熇满腹狐疑,闷闷地睡下。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神熇忽然醒来,发现周身一片漆黑,天还没亮。她是个睡眠很好的人,从不会中途醒来,而且是在半夜的时候。所以,感到不安的她伸手往另一边摸去,有余温,没有人。 神熇吓了一跳,赶紧叫人。侍奉的宫人点亮灯烛,在寝宫内四下寻找,都没有找到小皿。 “可有看到长乐君出去?” 宫人都回答说没有,再问外边的卫士,也是同样的回答。神熇急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这么不见了?于是,她下令搜寻。 整个昭明神宫在夜间骚动起来。 神熇问了时辰,发现正是黎明之前,即最黑暗的时候。她不肯待在寝宫里,要亲自带人去找,成时郁等人阻拦不及,也只好跟着。 黎明之前的昭明神宫,就算有灯烛,也无法驱散所有的黑暗。那些黑暗的角落里,越发显示出怪异。神熇心里发毛,手脚就有了凉意。 她是神,她在怕什么?就算真的有什么,这么多人,又何足惧?这么多想了一些,胆子才壮起来。 天灰蒙蒙的时候,神熇远远看见一个人在前边走着,那背影很像是小皿。只是,这个“小皿”的走路姿势很奇怪,好像行尸走肉一般。 宫人在后边呼唤,“小皿”也不回答。好在“小皿”走得很慢,众人追了上去,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 这个人果然是小皿,只是此刻的小皿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正一步一步往前走。宫人们想拦住她,发现她的力气出奇的大,好几个人都拉不住。正焦虑之际,小皿忽然身子一软,就倒在宫人身上。 此时,天亮了。 神熇环顾四周,发现前边有一个院落,如果按照小皿的前进的方向,应该会走到那边去。 醒来后的小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医官过来看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寻问小皿是否有梦游之症,也被否认了。这么一来,神熇愈发不安。 这天正午,大队人马方才入城。神熇急不可耐,立刻召见源弘謇等人,将情况说了。源弘謇等人认为是冲撞了神灵,建议祭神。 祭神不是个简单的事,神国神灵众多,不可能厚此薄彼,务必有个规矩。如今因为这样的事祭神,自然是马虎不得。于是,在诸神的祭祀顺序上,就起了争执。 一派主张按照神尊的继承顺序祭祀,这样就不考虑每一位神尊的功勋,也算是争议比较少的方式。问题是,按照这个法子,巫神将无处安置,因为在这个顺序之下,无论将巫神置于何地,都会引来反对之声。 另一派则主张依照历代神尊的功勋进行祭祀,这也是惯例。神国历史上有不少少年继位,英年早逝的神尊,并未建有重大功勋,不宜与诸神相提并论。而且,按照这个法子,巫神就好安置了。 因为神熇这次召见的,不止有源弘謇等神都来的大巫,还有坐镇八庙一宫的大巫,双方就为这件事争起来了。 八庙一宫的大巫,一点也不给大祭司源弘謇面子。他们引经据典,眼看着源弘謇竟然要招架不住了。 “殿前咆哮,成何体统?” 神熇怒喝一声,阻止了这场没休止的争论,她说了小皿可能去的那个目的地,是神熺潜邸。 众人听后,面面相觑,便说起了一件往事。 当年,神煚移驾洵都的时候,也曾在那个地方出过事。后来,召集多位大巫一齐祭祀祝祷,方才救回了神煚,而那之后的神煚性情大变,没过多久就暴亡了。 这次小皿遇到的事,什桐神庙祭司认为的神熺和巫神显灵了,应当合祭神熺、巫神,这倒提醒了神熇。 于是,神熇下令,按照惯例祭祀诸神,而神熺与巫神合祭。因为事发突然,也来不及准备,众人忙得焦头烂额,才赶在日落之前草草完成祭祀。 好在神国经常祭祀诸神,不然根本赶不及。然而,这样草草完成的祭祀,也不知是否能取悦神灵。 “诸神常显灵,主上不必惊怪。” 另一位大巫如是说道。神熇听了,感觉不到丝毫的安慰。 当夜,小皿仍住在宫里,平夙也搬了进来,她亲自守着小皿,预备着不眠不休。小引也要守着妹妹,只是拗不过母亲在,只好回去休息。倒是神熇,平夙拿她没办法,就一起守着。 按照神熇的吩咐,殿中灯烛彻夜不息,宫人、卫士比平日增加一倍,大家都睁大眼睛,等着即将发生的事。 小皿本来有说有笑的,被众人这么一惊吓,也有些怏怏不乐,辗转反侧,久久不曾入眠。平夙百般哄她,这才勉强合上眼。 上半夜,一切如常。到了下半夜,人犯起了困,警惕性也就下降了。加之上半夜平安无事,众人想着白天祭祀的事,未免心存侥幸,也放松了许多。 “主上,休息一会儿吧。” 平夙看着小皿睡得正香,就过来劝神熇休息。 神熇摇摇头,昨晚的事,应该就是下半夜发生的,没有等到天亮,她绝对不肯休息。而且,她也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平夙无奈,就不再说了。 话虽说得坚决,真到了后半夜,神熇也感到困倦。她起身踱着步子,因为怕吵到小皿,就到了外边去。 外边有风,神熇清醒了些,就又走回去了。结果,就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小皿不见了! 第43章 谢神 神宫里那些没人住的房子,多半会保留它最初萧条的模样。像神熺潜邸这种地方,不止是神熺,还有她的两个伴读(其中一个就是巫神裔昭),都在此度过了幼年时光。又因为巫神足够长寿,此地长期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神炔迁都之后,留下来的宫人们日渐懒惰,而此地依旧有人打扫。 即便如此,长期没人住的地方,气氛还是会不一样的。神熇走进去的时候,却没有这种感觉。那屋子古朴雅致,就像是仍旧住着人的地方。 屋子里燃着灯烛,在昏黄的光下,神熇看到了小皿的脸,是熟睡中的脸。小皿和衣躺在床上——据说,那是巫神用过的床。 天逐渐亮了,外边的光照射进来,神熇才发现,这间屋子的采光很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皿翻了个身。 神熇吓了一跳,又不敢惊动小皿,呆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平夙见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上去轻轻呼唤小皿,小皿就转了回来,睁了眼。 “母亲……” 小皿揉着睡眼,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立刻坐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看着众人的表情,?小皿立时明白了,“怎么会这样” 小皿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宫内人心惶惶,流言已经传到外边。一旦有了流言,就有那么些个借着流言生事的人。 有人说,此乃巫神显灵,巫神不愿改制,故而惩罚长乐君。这话一出来,立刻招致驳斥。 首先,巫神就算是要显灵,为什么不在神都的巫神庙本堂?退一步讲,又为何不在什桐神庙?而且,那个地方本是神熺潜邸,为什么不说是神熺震怒?所谓巫神显灵以示反对改制之意,简直就是牵强附会。 其次,长乐君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找到之后又没病没灾的,这算什么惩罚?也许只是诸神喜欢这个晚辈,唤去赴宴也不一定的。 总之,将此事与改制联系起来,就是心存不轨。因为这么个定论,关于改制的言论停了,但巫神显灵之类的,禁也禁不了。 神熇是半信半疑,愁眉不展,这样的事,你若是完全不信,就没法处置了;若是全信,为何不让她见见诸神? “还是向巫神请罪吧。” 平夙这么说,神熇立刻就不悦了。 “大人这么说,是准备放弃改制了?”神熇立刻想到从去年开始进行的“改制”,那是牺牲多少人才开了个头的,“他们这么说,大人也是这么认为吗?” 神熇还想说,巫神有什么可怕的,更高位阶的神灵不是还有圣母吗?就是神熺,也能压过巫神一头嘛。不过,没等她说这些,平夙已经提起了另一件事。 “这不关国事,是小皿那孩子不懂事。” 平夙说,那日神熇带人前往什桐神庙避雨,小皿就在庙中游玩一番,无意中就走到了巫神的故居——那个地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连花瓶里的花,也是巫师们按照巫神生前的习惯每日更换的。 小皿到底年轻,不知轻重,好奇之间,竟然翻动了巫神当年读过的书。一旁的巫师见了,一边过来阻止,一边向巫神请罪,而小皿不过拜了拜,并没有深刻反省的样子。 “神都虽然有巫神庙本堂,但却不是巫神生活的地方。巫神的大半辈子都是在洵都度过的,对这些地方自然有感情。”平夙过来拉着神熇的手,眼睛看着神熇,“我问了他们,在这边,巫神可比圣母灵验。” 距离这么近,神熇的心思就更瞒不过对方了。她想了想,就被平夙后一句话吓到了。不管信不信,如果祝祷一番就能解决问题,为什么不去做呢? 神熇被平夙说服了。 巫神的一生,有四处重要的住所。第一处,即神熺潜邸,巫神六岁时至此地,以伴读身份直到成年。神熺做神女和成为神尊的那段时间,巫神也常住在此地,因为离得近。 第二处,即什桐神庙。什桐神庙是巫神安度晚年的地方,她也是在那里咽气的,而小皿得罪这位神灵,也是在那个地方,所以非去不可。 第三处,也就是所谓的巫神“私宅”,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宅院。当年,巫神终身未婚,迫于家族压力,不得已养了一个义子裔猷。为了这个义子,巫神不时回到这个地方。巫神一死,此地即被改为神庙,可谓最早的巫神庙。 第四处,即巫神六岁前住的地方。六岁前的巫神,属于父母,六岁之后,归于神国。虽然巫神在成年之后从未回过该地,但那个地方还是因为巫神而改成神庙。 平夙说,这四个地方经常出现神迹,联想起巫神又是极为灵验的神灵,那么到这几个地方“请罪”,也是应当的。 平夙说,她准备带着小皿去,这事不宜招摇。神熇却不这么想的,她想借机堵住一些人的口,就要一起去,还故意放出了些消息。 神熇想,倘若巫神真的有灵,就让她见一面吧。 有求于神的时候,不可谓不虔诚。然而,神若不曾遂人心意,必定不得好脸色。神熇一边叩头,一边想着若是此行无用,又当如何如何。 事实证明,这个法子有用,小皿没有再出现那种情况,一切恢复如常。神熇欣喜不已,对巫神的态度就生出变化,她想着,要赶紧去“谢神”。 这个时候,康闵陶亲自献上时令果蔬。神熇在兴头上,不但见了她,还说了即将去“谢神”的事。 “依闵陶看,主上欲答谢巫神,大可不必出宫。” “怎么说?” 康闵陶就解释道:“巫神以身许国,昔日父母膝下之宅,自然不会惦记。为养子而作的宅院,早已成神庙,与天下之巫神庙别无二致。什桐神庙里的故居,由群巫打理,众人观瞻,巫神定不乐人多之地。唯有宫中之神熺潜邸,巫神一生不能忘的地方,也是宫中怪异之地。虽然说是怪异,谁又知道是不是巫神驾临?故而,请主上在宫中拜谢巫神。” 神熇豁然开朗,她回忆起巫神的一生,果然觉得还是在神熺潜邸拜谢为好。 “主上,巫神生前甚喜洵都的时令果蔬,倘若答谢,不如贡献此物。” 谄媚于人就得投其所好,答谢神灵亦是如此。神熇想着,就下令在原有的祭物之外,再加上康闵陶所献时令果蔬。 “与你交谈,总能听到些不一样的。你就留下来做个侍讲吧。” 这样一来,神熇就启用了一个来自洵都的勋旧,这是她继位以来的第一次。她当然知道,这后边会有什么样的暗示,她等着看那些人的反应。 留下康闵陶之后,神熇终日忙碌,好不容易得了闲暇时间,突发奇想,就要回故宅看看。因为不想大张旗鼓,所以只带了高君岄、桓聂、成时郁,外加一个康闵陶。 带上康闵陶的理由是,她熟悉这里的一切。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何止是不敢问来人,神熇都不愿意见到人。她停在家乡村寨外边的山坡上,眺望那熟悉而陌生的地方,想要从中找出往日居住的房屋。 高君岄说,主上的旧宅已经被改成神庙,时间就是主上继位当年,据说香火相当旺盛。参拜之人,除了本地的百姓,还有不少外地的官僚。 神熇听后,神色黯了下来,并没有高兴的意思,她现在是百感交集。往事只要想一想,即是历历在目。而她,远离故乡已经有几个年头了。 这么几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即便是常有外人来的村寨,也会有人多看几眼,何况的徘徊不前的神熇等人。 眼看着就要有人上前问话,神熇急急地上了马,立时策马前行。因为她吩咐过,此次出行,不许招摇,成时郁等人也不敢说什么,只有老老实实地跟着。 高君岄知道神熇幼年的经历,她以为这位神尊会来个衣锦还乡的,谁知会搞这么一套。不过,既然她能参与这件事,就说明前途无忧了。能保证这一点,揣测那么多干嘛? 因为神熇徘徊太久,五人耽误了时辰,已经没有办法在日落前赶回去了。让堂堂的神尊露宿荒郊野外,也是不像话。桓聂提议,还是到村寨里借宿一晚。 “不必了,”神熇执意不许,在这件事上,她分外固执,即便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 成时郁知道神熇有心事,不能点破,不能不顾及,就指着不远处的神庙,“不如到前边将就一晚。” 这正合神熇的意,所以立刻就过去了。 那是一座立在路边的圣母庙,只有一间屋子,摆着塑像,供桌上的瓜果都是新鲜的。虽然是个没有巫师照管的神庙,但信徒们是尽了心的。 神熇拜了圣母,然后就坐在蒲团上,心内仍不平静。 桓聂与成时郁商量守夜的事,康闵陶过来道:“算我一个吧。” 康闵陶出身士族九姓,她有这样的提议,不足为奇。桓聂本来不愿,成时郁一说,就成了三人轮流守夜。 按照成时郁、康闵陶、桓聂的顺序,轮到桓聂的时候,康闵陶轻轻提醒了一句:“小心些。” 没来由的,桓聂忽然觉得不妙。 第44章 替罪 之所以带着这么一点人出来,是因为一来不想招摇,而来也不曾为自身安危担忧。结果,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要闹出点事来。 后半夜的时候,桓聂大喊“有刺客”,神熇等都是和衣而卧,闻言纷纷起来,便看见外边已经来了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剑。 神熇大吃一惊,冷汗直流,对方这么多人,而己方只有成时郁和桓聂二人能一战,情况不妙。难道当年神煚之事要重现于此了? 正慌乱之际,只见成时郁已经挺剑上前,与敌缠斗起来。对方本来就人多,而且早有预谋,知道神熇这边的情况,所以留了数人在外围观察,伺机而动。 神熇按住佩剑,如此惊险之状,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成时郁、桓聂二人身上,又目视身边的康闵陶、高君岄,不觉流露出惊骇之态。 “主上,快走!” 康闵陶忽然大喝一声,也就是这个时候,三个蒙面黑衣人持刀冲了过来,将神熇与高君岄分开,并且挺刀刺向神熇。此刻,亦容不得成时郁、桓聂二人回援。千钧一发之际,康闵陶拔剑了。 康闵陶出身士族九姓,虽然是女子,佩剑亦不足为其。神熇不知她真有武艺,以为宝剑不过饰物,所以骤然见之,又惊又喜。 敌人人数上占了上风,武艺亦不若,缠斗下去无益。康闵陶见状,就拉起神熇遁入林中,狂奔数里,茫茫黑夜,不知身在何方。 天亮时,二人都是又困又饿,面带憔悴,一齐到了河边,用清水洗了个脸。康闵陶看见河里有鱼,就叉了几条,又生了火,就在岸边烤着鱼。她做这些,轻车熟路,都用不着神熇帮忙。 神熇嗅到了烤鱼的香味,这才清醒许多。饱食之后,方才有力气思考昨夜的事。 “那份密奏,本尊看了。” 神熇坐在河岸边的大石头上,吹着风,漫不经心地说道。 “主上恕罪。” 康闵陶闻言,即刻跪在大片鹅卵石上,叩头请罪,“臣欲为神煚报仇,请主上成全。” 神熇一笑,道:“神煚乃先代神尊,为奸人所害,此乃国仇,本尊亦当为其复仇。只是,你所言之事,难以置信。” 因为康闵陶还是跪着,神熇想着那一地的鹅卵石,便说道:“别跪着,你起来说话。” 康闵陶站起来后,神熇就问她甲子会的事。 “甲子会,罪大恶极,已被卫谨剿灭。昨夜刺客,竟然自称甲子会,倒令人真假难辨。” 神熇虽然这么说,到底是不信甲子会已经被完全消灭,因为一直宣称神煚为甲子会所杀,倘若甲子会不复存在,那么她亦不用为神煚报仇了。只是,昨晚的刺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闵陶道:“臣这些年来,也在秘密查访。臣以为,穆剡父子绝不是甲子会首领,这是甲子会的障眼法。” 穆剡父子那些罪名里,最要紧的除了谋反之罪,就是创立甲子会谋害勋旧了。康闵陶这么一说,等于直接否认这件事,无疑在打神熇的脸。 神熇没有生气,她知道要翻案不容易,所以不会因为康闵陶的只言片语就给穆剡平反什么的,“本尊原本不信,如今倒有七分信了。” 神熇又强调:“凡事,拿出证据来。” 凡事,得有证据,自神熇继位以来,穆剡父子的案子,卫谨的案子,死的人都是数百数千的,她不能再轻易相信任何话,因为任何事情都已经有可能发生。 卫谨那日在大殿上所言,就这么清晰地出现在神熇脑海中,神熇打了个寒颤。她隐约觉得,如果继续调查甲子会的事,一定会有了不得的答案。虽然恐惧,到底不能因此放弃。 休息够了,神熇就准备返回洵都,她想着自己不在,那些人也该急了。结果,看康闵陶的神情,颇为好笑。 “你不认得路?” 虽然是洵都土著,到底是一呼百应的贵家小姐,不会记得乡间小路的走向。康闵陶那副茫然而懊恼的表情,与她平日的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勋旧子弟,都是这个毛病。”神熇忍不住笑骂道,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前呼后拥惯了,更是茫然不知路在何方。 正当二人纠结之际,有两个衣着得体的奴仆骑着马路过,他们看见康闵陶,就过来拜见,原来是康家的家奴。 原来,康闵陶的三弟康闵生在南山狩猎献祭,这两个奴仆是回去传话的。神熇一时生出兴致,就要去南山看看。康闵陶无奈,只好请神熇上马,她亲自牵马,令奴仆带路,就往南山方向去。 这段路不长不短,神熇心情甚好。到了南山神庙外边,康闵生已经祭了神,正准备回去,康闵陶赶紧叫他带人过来拜见。 康闵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目光炯炯,不像那些神都城里娇贵的勋旧子弟,倒有些猎人的意思。他身后那些奴仆,都是二三十岁的人,手里都拿着弓/弩,仪容严整。 “护送本尊回洵都。” 南山神庙就在眼前,神熇却不肯进去了。康闵生骤然见到神熇,又得了这么一个重任,惊喜之态表露在脸上。 奴仆们分为两队,一开道,一殿后,康闵陶、康闵生姐弟一左一右护送着神熇,天黑之前进了城。 源弘謇、平夙等人焦虑不已,已经封锁了消息,又派出大队人马搜寻,就是没找到。成时郁、桓聂等人脱身后,寻不见神熇,也都回城请罪,各自带了人马寻找,如今还在外边。 遍寻不着的神熇,忽然就从天而降了,平夙喜极而泣,拉着神熇的手,又是责备,又是请罪的。神熇觉得感动,心生愧疚,她能感觉到平夙的真心。 康闵陶姐弟得了重赏,桓聂夫妻没有获罪,神熇只是下令追查刺客的事,并且要求留意甲子会的事。 “卫谨奸猾,以灭甲子会为其功,如今看来,当是欺神。” 神熇一句话,否定了之前关于甲子会的所有定论。关于甲子会的事,将重新开始,这无疑令不少人困惑苦恼。 而康闵陶一家,由此进入神熇视线。 神熇亲自前往康宅,召见康氏子弟,赏赐丰厚。康氏族人,感激涕零。在康家后宅,神熇仅留下桓聂、成时郁、康闵陶三人,说是一起赏花。 “神煚之死,不明不白,本尊深以为憾。今日,欲借机彻查此事,诸位以为如何?” 桓聂、成时郁乍然听闻此言,俱是面露讶异之色,待观察了神熇与康闵陶的神情,各自明白了几分。 一定是康闵陶请求神熇彻查神煚的死因,而刺客之事刺激了神熇,故而神熇有此言。如此说来,康宅一行,也是早有准备了。 能坐在这里的人,都已经得到了神熇的信任,谁也不会自己把自己踢出去。于是,成时郁道:“主上蒙难,臣下羞愧欲死。神煚之死,理应彻查。” 桓聂则道:“神煚之死,将近二十年,当年不得凶手,今日旧事重提,可是有什么新证据?” 神煚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于是目视康闵陶,令其解释。 康闵陶道:“入手之处,还是甲子会。臣这些年秘密访查,发现所有的甲子会分堂都是直接听命于总堂,互不统属。分堂虽然人数众多,却只有堂主、副堂主能与总堂接触,而且,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见过总堂主的脸,甚至,连此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桓聂作为曾经调查甲子会的人,对于这些事,当然知道一些。所以,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卫谨搜捕甲子会,臣派出的人暗中观察,发现只有不到一半的分堂为官兵所破,余下的都全身而退,就好像他们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故意牺牲了部分分堂。” 康闵陶还补充道:“臣并未查出甲子会的所有分堂,所以臣看到的,也许只是九牛一毛。” 这么要紧的事,桓聂等人竟一无所知,反而是康闵陶这个“世外”之人说出来,也足以令桓聂等人脸红了。 神熇的脸色也不好,她真是低估了康闵陶,也高估了自己手下那些人。 “臣在查访中,还发现一件事。”康闵陶忽然看着神熇,顿了顿,然后跪下道:“臣做这些事,不合身份,已经是死罪。蒙主上宽宥,方才大言不惭。只是,臣又无意中窥见宫中之事,如无赦令,不敢再言。” 这一下子,气氛立刻就变了。 桓聂与成时郁面面相觑,不敢说话。神熇默然,良久才道:“过去的事,本尊不怪你。今日所为,正宜将功赎罪。你知道些什么,不论忌讳,一概说出来。” 在这个时候,神熇也只有宽宥康闵陶,断无追究之理。 得到了许可,康闵陶还是不敢站起来,她跪着道:“臣欲调查神煚死因,不得不与神宫里的人打交道。在臣的印象中,神烻一直身强体健,不该英年早逝的。” 神熇脸色为之一变,这样的事,她何尝没有想过?只是自己处在那个位置上,没有证据什么的,也没有多少得力的人,一旦彻查这类事件,只怕会累及己身,所以也就装聋作哑了。如今,康闵陶这么一说,她又是要调查神煚死因的,就将神烻死因一并调查,又有何不可? 这是件大事,神熇只觉得从头冷到脚,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问:“你有什么发现?” 康闵陶缓缓道:“神烻没有病,医官用了药,外间只知神烻之病日益沉重,终至不治。” 神熇觉得冷汗冒了出来,她声音颤抖,“是……穆剡……” “不是穆剡,”康闵陶否认了神熇的“直觉”,“据臣所知,穆剡也在密查此事,只是无果而已。当时,神烻对后继之神人选颇有主张,穆剡有所怀疑,故而劝阻,方有灵前掣签之事。所以,此事另有其人。” 这件事关系到神尊之位的传承,也关系到神熇的合法性,所以不能不慎重。神熇默然良久,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当初的决定。 “主上,臣以为,神烻之死与甲子会有关。” 康闵陶又说了自己的推测,正是这个推测,逼着神熇下了决心。 如果前边两代神尊都死于甲子会,那么作为现任神尊的神熇,就不能不产生危机感。于是,神熇要求康闵陶、桓聂、成时郁三人同心协力,秘密调查神煚、神烻两代神尊的死因,以及甲子会的事。三人直接听命于神熇,桓聂因此得了三百卫士作为手下。 “臣的三弟闵生,与臣一起调查过此事,请主上许其效力。” 康闵陶推荐了康闵生,神熇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就令他跟着康闵陶办事。 —————— 洵都的普通民宅里,一个人坐在帘子后边,一群人跪在地上。 跪在地上的人说:“李纯他们认为,甲子会既然要杀光勋旧,就该善始善终,断无今日畏缩之理。他不能理解总堂的苦心,擅自出手,坏了规矩,论罪当死。” 帘子后边的人问言冷笑一声,道:“你们是不是也不理解总堂的苦心?” 这声音沙哑难听,不辩男女,带着不同寻常的威严,令人不自觉地臣服。 “属下死罪,属下死罪。” 跪在地上的人只是疯狂请罪,把头叩得砰砰响,很快就将地面染上颜色。 “这天下,只一个理,顺我者生,逆我者死。李纯背叛我,当碎尸万段!” 帘子后边的人,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吐出这段话。 第45章 狩猎 洵都城北四十里的山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寨子。桓聂和康闵陶带着一帮人,趁着夜色,悄悄围住了这个地方。 夜里抓人,对己方可以起到掩护的作用,同样,对于敌方,却是增加了逃走的几率。寨子被攻破了,或杀或俘,清点人数时,还是少了十来个。 “连夜审讯。” 桓聂不愿耽误时间,就向卫士们下令。这个寨子是康闵陶的人发现的,说是甲子会的一个秘密据点,今天晚上特意破了它。 “没抓到头目。”康闵陶轻轻叹息,颇为遗憾。 “长姐,招了。” 康闵生大步流星走过来,递上一份供词,“他们说,甲子会发生了叛乱,一个名叫李纯的堂主带着属下叛逃。此人与总堂关系密切,知道很多秘密。” 除了供出李纯背叛甲子会的事,那个俘虏还供出了甲子会在洵都城里的几个秘密据点。桓聂带人过去的时候,已经是人去楼空。 “他们都是总堂的人,愿意跟李纯走的,没多少。” 俘虏这么解释道,他说总堂已经严令不许动手,李纯却违背总堂命令,屡屡出手,故而得罪总堂。就算李纯不叛逃,总堂也容不下他。 “你见过总堂主?” “没有,”俘虏摇头,“从来没有人见过总堂主。听人说,总堂主一向躲在帘子后边发号施令,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分不出是男是女。” “你还知道什么?” 那俘虏忽然沉默不语,这时候,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断箭,刺穿了他的喉咙。 “救不了了。”康闵陶查看了那俘虏的伤势,摇摇头。 康闵生带人去追,没追上。 桓聂回宫向神熇禀明情况,且道:“甲子会势力之大,超乎想象。” 神熇也深为震撼,既然甲子会没有覆灭,那么之前卫谨立下的功劳,究竟是冒功还是甲子会故意所为?倘若卫谨冒功,尚且有的一说,要是甲子会故意所为,他们想干什么? 故意折损自己的力量,其中散发着阴谋的味道。 “康闵陶与卫谨相比,如何?” 虽然已经令卫谨恢复原来的姓名,神熇一时还是忘了改口。她忽然这么问,令桓聂颇为惊讶。 卫谨这么可以跟康闵陶相提并论呢?转念一想,桓聂就明白神熇的意思了。一个远在洵都的勋旧子弟,与势力庞大的甲子会作斗争,一出手就灭了一群人,这样的力量,就是神熇也不得不另眼相待。 “康大人的手下,都是百里挑一,与宫中卫士不相上下。”略作思量,桓聂便给了如此回答,他说的是事实。 神熇听了,沉默片刻,轻轻叹道:“洵都的勋旧,还有多少个康闵陶?” 桓聂暗自心惊,神熇突然驾临康宅,就已经是巨大的暗示了,如今又这么说,岂非是对洵都勋旧不放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犹犹豫豫的神熇,又会做出怎样的决断? 不过,桓聂首先得为自己的事担心。 康闵陶同样拜见了神熇,她只是简略地说了一下与桓聂的合作,然后就转到另一个话题上。 “当年,最先发现神煚尸身的是附近的农夫,农夫告诉了巡逻的卫士,卫士禀告了当时的卫将军桓超。第二天,参与此事的卫士和农夫都死了,活着的只有卫将军桓超。之后参与善后事宜且活到现在的,还有个桓茂。” 桓茂以年老不肯与神熇同往洵都,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召见他。而桓超身为镇南大将军,距离近,召见他合情合理。所以,康闵陶请求神熇召见桓超。 桓超乃是桓聂的父亲,如果桓茂、桓超父子都参与了当年的事,那么桓聂有没有可能知道什么呢?想起桓聂对调查甲子会的事如此主动,神熇就犯了难。 一代神尊死于非命,凶手迟迟未落网,当年参与调查的忠重臣却表现得一无所知,这样的情况,最令人恶心。神熇情不自禁地扯着衣襟,想着初次见到桓聂时的情形。 “主上,只是召见桓超问话罢了。”康闵陶猜到了神熇的心事,“当年的事,所有的人都竭力保守秘密,就算桓聂是桓超之子,也未必会知道什么。而且,桓聂调查甲子会,说不定也是想要知道真相。” 像桓聂这样的勋旧子弟,如果有报效神尊的心思,自然是正常的。他想要调查神煚的死因,也可以解释。只是,神熇并不知道桓聂的心思。 “勋旧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倘若主上因为桓超而放弃桓聂,只怕能信任的人,只有主上自己而已。” 康闵陶一针见血,戳中神熇的痛处。 勋旧与神族间的事,不是可以讲道理的,也没什么绝对的仇人与盟友,多的是随机应变、保全宗族。神熇既然想用桓聂,就不能急着怀疑他。而且,康闵陶就一定靠得住吗? 神熇决定召见桓超。 桓超身为镇南大将军,驻守南疆,洵都在其保护范围之内。神熇到了洵都,他理应拜见,所以也不该出什么事。结果,偏偏就出事了。 外边有流言,说主上在洵都城外遭遇刺客,镇南大将军桓超听说以后,就要带着大军到洵都护驾。 保护神熇是卫士的事,用不着桓超的大军。这流言一出,外边纷纷议论,说桓超想要谋反,借机挟制主上。 神熇召源弘謇等人商议。 “此事必为谣言,大将军若是真要谋反,怎么可能一兵一卒未动,先闹得天下皆知?”源时立如此断言。 颇有附和源时立之人,议论又起来了。 “话虽如此,不可不防。”源弘謇一说话,大殿就安静下来,“主上不妨率卫士前往南山狩猎,命桓超前来助猎,观其举动。倘若桓超率大军前来,定是谋反无疑,否则,便是谣言蛊惑人心,当好言安抚桓大将军。” 平夙立刻表示反对,“主上万金之躯,不可自处危险之地。为今之计,不过下一道神谕,命桓超觐见。他来便是罢了,倘若不来,即是谋反。到时候,主上亲自坐镇洵都,卫士守城,召天下之兵平叛。就算诸军赶不及,募集洵都内外勇武之人,数万人马不是问题。” 平夙的办法虽然保守,却有浓浓的保护神熇之意。神熇听了,心里舒坦,然而,心中并不赞成平夙的看法。 源弘謇与平夙辩论,说洵都城小,一旦桓超率大军压境,只怕难以守御。而且,翊武桓氏累世忠臣,必不为谋反之事,若因谣言而生出嫌隙,才是不值。 桓郑等桓氏子弟听了流言,一边四处疏通消息,一边跑到宫门外请罪自白。桓聂和成时郁都跪在殿外,请求解去兵权,赴监狱待罪。 神熇见了桓聂和成时郁,好言安抚,“本尊知道,令尊定然不会谋反,只是流言纷纷,难保令尊起了疑心,作出些违背本意的事来。” 桓聂叩头力保其父无罪,愿以己身为质。 “若真有其事,你当如何?” 神熇站在桓聂面前,徐徐开口问道。她感觉自己当时很是严肃,这话不过随口而出。 桓聂愣了片刻,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神熇,咬牙道:“臣忠于主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倘若臣父谋反,臣当死于军前!” 对主上的忠诚,才是最大的忠诚。当忠孝不能两全的时候,骤然抛弃孝道,仍会令人怀疑此人的品性。所以,桓聂这么说,正得神熇之心。 “你呢,你准备怎么办?”神熇走到成时郁面前,轻轻问道。 “请主上给臣百名卫士,臣将取桓超首级以雪耻。纵然不能,亦当战死以自白。” 成时郁的回答,正如她的性子。 神熇笑道:“说什么死的活的,本尊还要你们领着卫士,护送本尊到南山狩猎呢。” 桓聂大吃一惊,仍叩头道:“主上宽厚,臣感激不尽,领兵之事,臣当避嫌。” 成时郁也道:“主上安危,事关国运。臣等身负猜嫌,不敢再领兵。” “真是的,本尊的话,你们也不听了?”神熇用一副戏谑的语气说道,地上跪着的二人,终于领命而去。 其实,神熇自己并没有把握。说句实话,她对桓超是有好感的,不相信这个人会谋反。可是,人一旦坐在那个位置上,就不能再冒险了。防微杜渐,无时无刻不得小心翼翼。 桓聂是桓超爱子,成时郁是桓超儿媳,一旦动了这两个人,桓超就是不想谋反,也未必肯主动请罪,束手就擒。所以,只有安抚这两个人,同时令桓氏子弟传话,力图安抚桓超,让他安然前往南山觐见。 只要桓超肯轻车简从,到了南山觐见,流言就只是谣言。 到了约定的时日,桓超迟迟未来,人心惶惶,源弘謇等人请神熇即刻返回洵都。 “定是家父路上有所耽搁,请主上稍等片刻。” 桓聂跪在台阶下,叩头恳求不已。 第46章 当日 镇南大将军桓超虽然姗姗来迟,到底还是来了,不辜负桓聂磕破了的脑门。 桓超不是一个人来的,但也不是带着大队人马赶来,而是带了数十骑,连甲胄也没披上。当他走近跪下请罪的时候,血腥味顺着轻风飘入众人口鼻当中。 神熇看见桓超身上有伤,就问他是怎么回事。 “臣路上遇到了刺客,对方自称甲子会,且人多势众。臣与将士奋力拼杀,方才杀出一条血路。本该召集人马追捕刺客的,但是臣想到主上神谕,加之流言纷纷,担心这是歹人奸计,便快马加鞭赶过来。” 桓超连连请罪,他说的缘由却遭到了反驳。 有人问,为什么没有抓到活口?既然没有活口,又如何证明他所说的是事实?既如此,大将军岂不是有谋反之心? 桓超的部将解释道:对方人数多,我等拼死搏杀,折损了数人,方才杀出一条血路,哪里还有精力带着敌人的尸体过来觐见? 不管桓超及其部将如何说,在场的人里,就是有那些一口咬定桓超造反的人,且议论汹汹,声势颇大。 源时立高声呼喝:“大将军若是谋反,我等早就性命不保!” 这话未必不是个事实,所以源时立一说出来,就有同情桓超的人出来说话了。翊武桓氏家大业大,这个时候当然不会孤立无援。 “大将军的忠心,本尊已了然于胸。”神熇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大将军遭遇刺客的事,还是要查一查。最近自称甲子会的人太多了,实在是猖狂。” 随后,神熇命医官给桓超一众人治伤,据说桓超实际上伤的极其严重,只不过多年军旅,硬撑而已。 桓超换了身衣服,在大帐中拜见了神熇。这时候,只有他和神熇面对面,不只是没有源弘謇这些大巫,就连高君岄这样的女官也退了下去。 神熇徐徐说起桓超履历,“神煚十七年六月,大将军由镇南大将军账下迁卫将军,掌神宫宿卫,深得神煚信任。然而,神煚二十年,神煚暴亡,大将军亦受此事牵连,罢去一切官职,仍遣往镇南大将军麾下效力。此后,大将军平步青云,一直到今天的位置。” 桓超听着神熇的叙述,面色如常,静静地听着。 “神煚二十年六月三十日,对大将军而言,是个永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大将军的仕途生涯一分为二。所以,本尊常好奇,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神煚二十年六月三十日,即神煚忌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桓超按照史书上的记载,做了细致的回答。 这样的答案,神熇当然不满意。 “那日经手之人已死,而主事之人,唯有大将军与令尊尚在人世。所以,本尊想知道,活到今日的大将军,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神熇步步紧逼,桓超只是跪下请罪,说自己保护神煚不力云云。 “本尊不过想见大将军一面,同时也是让大将军来洵都享片刻天伦之乐,结果就出了流言。大将军欲有所澄清,结果路上就遇到了刺客,险些到不了南山。这些,难道都是巧合?” 很多事,有时候联系起来就像是牵强附会,但面上看起来不无道理。也有些事,明明那么像是牵强附会,偏偏离真相那么近。神熇将这些事凑到一起来说,就是想刺激一下桓超,看他到底怎么个说法。 桓超叩头不已,终于说出当日情状。其实与史书记载并无多少差别,只是多了更多细节罢了。然而正是这些细节,让神熇听得呆了。 一代神尊死于非命,再听闻当日之事,只觉得从头冷到脚。若是往日,神熇肯定不忍心听下去,但她此时此刻不能打断桓超的话,还得防备着那屏风后边的人忍不住跳出来。 那样的话,撞破一切,就说不下去了。 “神煚之死,臣实在是不忍,所以十余年间,闭口不言。凶手始终未找到,此事又不宜张扬,只得暗地里调查。而臣自从罢去卫将军一职,便不再听闻相关事宜。也就不知后续之事了。” 桓超这么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臣估计也是没有任何结果的。否则,不会一点消息没有。” “穆剡父子已死,甲子会已经覆灭,为何还抓不到凶手?” 桓超听了这话,露出惊讶之色,“刺杀神煚之人,未必是甲子会啊。” “什么?” 这就出乎神熇的意料了,一直以来,刺杀神熇的凶手不都是说来自甲子会吗? “当年,没有人见过凶手,自然无法说明凶手来自甲子会。虽然甲子会常针对勋旧,此事却未必是他们所为。否则,坊间当尽是甲子会刺杀神煚之言。” 以甲子会的行事风格,一旦成功刺杀在位神尊,当然会大肆渲染。既然只是有少量流言,那就有可能不是甲子会所为。 是与不是,只有真相才能说明。 “主上,神煚之死,事涉机密,本不宜宣扬。外间就算有流言,国家也不便出面反驳,只能听之任之。天长日久,自然消散。” 桓超几乎是否认甲子会刺杀了神煚,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也有一定的道理。 “在位神尊死于非命,执政之人却不能查出真凶,岂止是无能!” 神熇疾言厉色,“大将军,你还隐瞒了什么?” 这算是携神尊之威喝问镇南大将军了,神熇其实没有认真考虑,不过心念一动罢了。 桓超跪着,面色惊惶,俯首道:“如臣所料不错,应当是穆剡负责调查神煚死因。如今穆剡已死,不知长老院是否有交接。” 竟然会是穆剡在调查神煚死因?神熇大为惊讶,转念一想,也算是合理。这样的大事,又得保密,由首座亲自出马再合适不过了。而且,穆剡是神煚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有些报恩的意思,也是正常的。 只是,穆剡既然调查此事,为何不露一点消息?神熇为庶人时,一无所知尚可理解,但她已经是神尊了,四年神尊,穆剡竟只字不提,又是谁在说谎? 如果穆剡真的查到了什么,他完全可以将这个秘密交出来,说不定还可以挽救自己性命。他没说,是什么都没有吗? 就算穆剡来不及说,这件事就没有其他人知道?这是国家公事,不是个人私事,前后两任首座虽不是正常交接,但长老院那些人,不可能没有一点交代。 怎么想,都觉得这事不合理。 “本尊明白了,大将军且回去好好休息。” 神熇好言安抚桓超,又称赞他的爱子和儿媳,重重地赏赐一番,方才令他退下。 桓超一走,神熇又想起一件事。负责查抄穆剡一家的是卫谨,如果穆剡真的在调查神煚死因,那么他家里面很可能有相关的东西。这些东西落在卫谨手上,卫谨贪功,不肯交出来,而他不久之后就遭遇了同样的命运,这些东西也就下落不明了。 既然这样的话,卫谨很可能已经知道不少秘密。那么,那日他在大殿上所言,是否是真? 卫谨提到了两代神尊的死因,这事神熇当时不当一回事,现在想来,不由后怕。她竟然有那么一丝的后悔。 后悔早早就杀了卫谨。她好像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痛恨此人的。 “桓超撒谎。”康闵陶从屏风后边走出来,她用一句话将神熇带回了现实。 “臣去过现场,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也没什么。这样的行径,分明是在隐瞒什么。桓茂父子既是经手之人,又曾主其事,不可能什么都没查到。桓超一定有所隐瞒。” 康闵陶的话也有道理,不过神熇觉得略微失望。本来,神熇以为康闵陶能拿出实际的证据反驳桓超之言的,结果也只是怀疑而已。 尽管如此,神熇还是信康闵陶多一点,因为康闵陶有为神煚报仇的信念,而桓超等人没有。神煚虽然英年早逝了,当时执政的大祭司裔汤也好,首座长老穆剡也罢,就是翊武公桓茂父子,都没有受到多大损失,甚至还增强了自己的权势,算是获利之人。 如果做个大胆的假设,或许神煚之死有直接关系呢。 神熇觉得头疼,她此刻倒是想问问宣本颐——这位穆剡之后的首座长老,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大祭司,”神熇忽然想起了源弘謇,“大祭司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如果桓超说的是实情,关于神煚的死,一直都在调查,那么,当年与首座穆剡共进退的前任大祭司裔汤一定知道些什么,甚至大祭司府和长老院之间都会有公文往来。而源弘謇作为现任大祭司,总该知道点消息。 兴奋之余,神熇忘了一件事。 源弘謇之前的大祭司是荣淖,而不是裔汤。就算是号称忠心耿耿的荣淖,不也什么都没说? 康闵陶侍立一旁,默然无语。 第47章 公开 “本尊听说,大祭司府一直在秘密调查神煚死因,不知可有此事?”神熇学会诓师父了。 源弘謇听了,表示并不知道。“真有这等事,臣不可能不知道。” 这话也有道理,而且,源弘謇是神熇的授业恩师,神熇信得过师父的人品。只是,这么一来,桓超是在胡说八道了? “首座呢?首座是否知道些什么?” 神熇这么一问,源弘謇就一本正经地表示要发公文去询问宣本颐。宣本颐坐镇神都,公文一来一往,时间就过去了。 神熇没有阻止。她现在考虑的是,如果找不到任何后续调查神煚死因的证据,那就说明桓超在说谎。作为当年之事的经手人与主事人,桓超肯定知道更多的秘密,只是他有意隐瞒,不知是为了何故? 假如当年桓超自己参与了刺杀神煚之事,又当如何呢?神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是联系起神烻的事,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神熇去查阅了神煚的起居注,又找到许多神煚时代的文书,并且亲自到民间访查,发现虽然神煚被称为一个“恣意妄为”的神尊,这位神尊还是很得人心的。 神煚生来就是要做神尊的,所以性子自然不同。她在位期间,奉行的是垂拱而治的原则,除了非得亲自出马的事,必然不会多问。所以,那时候的勋旧虽然有所不满,倒也乐于这种合作模式。 在神国的制度下,从未要求神尊是如何如何的英明神武,更多的时候只是希望这位神尊能够作为最高权力的象征,以及调停人的身份存在。神煚正是实践了后者。 神煚虽然游宴无度,却从从未荒废政务;虽然恣意妄为,却从未忘记四时祭祀。总而言之,正是桓超这些勋旧希望看到的神尊。 那就假设桓超没有参与行刺之事,这么一来,他隐瞒的很可能就是不能说的真相。或许,桓超已经调查到了不得的事,但这事不能公开,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扛下保护不力的罪名,让凶手逍遥法外。 只是猜测而已。 就在神熇满腹狐疑的时候,源弘謇却将当日询问之事公之于众。于是,一帮大巫、长老、将军纷纷上书请求彻查神煚之死,严惩凶逆,告慰先代神尊之灵。并且,总是有意无意地将矛头指向“甲子会余孽”。 神熇本来不想公开此事的,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于是就下令由大祭司源弘謇亲自调查神煚死因,兼查甲子会之事,至于桓聂、康闵陶等人的秘密调查,仍秘密进行着。 神都的公文也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旧的文书。 源弘謇说,关于神煚死因的调查,在神烻继位后不久即终止,留下的相关资料被束之高阁,长久以来一直放在长老院。此次,首座宣本颐命人搜检旧文,这才找了出来。 神熇翻了几页,便觉得灰尘扑面而来。看那些内容,则是语焉不详,模棱两可,似敷衍了事,全无用心之意。 “都是什么东西!” 神熇将旧文书拍在案上,扬起的尘土令她掩鼻,“拿走,拿走。” 那日,神熇也是步步紧逼,桓超才说出一些“估计”的话。如果这么串起来,也可以说当年确实有调查过神煚死因,然而新任神尊继位,年纪又小,谁还会在意上一代神尊的冤屈?于是,调查匆匆截止。当神熇旧事重提的时候,桓超畏惧,不得不说了一些揣测的话,因此误导了神熇。 也许,一切就是这么简单。而神煚的死,还是未解之谜。 神熇心烦意乱,调查神煚死因的事已经开始,倘若又是无果而终,岂不是令人笑话?然而她此刻骑虎难下,又岂能收回? 人想得太多,就容易不舒服,神熇觉得不舒服,就召见医官,医官还没到,她就倒下了。 这病来势汹汹,神熇倒下的时候,还是有知觉的,倒下之后,只觉得全身麻木,使不出一点力气,渐渐就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了。当她想要呼救时,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主上,主上,”高君岄急急地呼唤,叫人将神熇抬到床上去,一边又派人去催促医官。 医官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个长安君小引。 “臣无能,”医官一番望闻问切,也说不出什么病,只是跪在地上请罪。 这位医官据说是整个神国最厉害的医官,他都这么说了,只怕也没人能看出是什么病。再说了,神熇以一人之身,系国家命运,不可能广召天下名医医治的。 小引看了神熇的情况,又看那医官的模样,就吩咐道:“记着,主上只是偶感风寒,不愿见人。” 医官唯唯诺诺而去。 随后,小引跪在神熇床前,恳求道:“主上,兹事体大,臣怕生出变故,请主上准许河阳君入宫侍疾。” 神熇虽然浑身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头脑还是清醒的。她此番突然病倒,情况危急,仓促之下,不可能立刻返回神都,只能委任心腹之人,秘密治疗。倘若还有那个命,当安然痊愈,否则,事情不可预料。 源弘謇是神熇师父,又是大祭司,外边的事委任给他,可以放心,宫里的事,却是不便。河阳君平夙,首座长老宣本颐的夫人,也是神熇实际上的生母,这个时候,血缘关系显示出重要性了。 神熇点头了,虽然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那时候,她尚未意识到危险会来自于血浓于水的亲人。 平夙很快就入宫了,看样子,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是,她很快就表现出高超的手腕,迅速稳定住局势。神熇突发疾病成为秘密,外边只知道这位主上染了小病,深居简出罢了。 神国制度下,神尊不需要每天召见大巫、长老、将军们,而实际情况下,神尊可能十天半个月不出一次宫。神熇属于经常待在宫里的神尊,所以就算是一个月不见人,只要中书依旧正常连接内外,从面上看都是正常的。 康闵陶是第一个发现不正常的人。她在神熇病倒的第二天就请求觐见,这个时候,平夙唯有假传命令,不许康闵陶觐见。否则,就会撞破一切。 在康闵陶看来,此事一定有问题。她与神熇已经达成某种默契,神熇不会无故不见她,那么就是出事了。 “宫里怎么样了?”康闵陶问三弟康闵生。 “宫里的线,断了。” “什么时候的事?”康闵陶额头拧起来。 “昨天晚上,”康闵生解释道:“按照约定,咱们的人应该在昨晚传出消息,但是直到今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做这种事的人,一旦错过时间,就等于是死了。 康闵陶垂首,轻轻叹息了一声。 过了两天,情况没有好转的意思,康闵陶决定去见桓聂。 “我多次求见主上,主上都未加理会,只怕是宫里出什么事了吧?”康闵陶已经打探到,桓聂连续数日未曾入宫,而流言已经传出来了。 “成将军一直在主上左右侍奉,她没回来,我又怎么知道宫里的事?”桓聂显然说的不是真心话。他与成时郁为神熇信任,出入神宫有如自家,这样的话,纯属敷衍。 “明人不说暗话,你我虽未知根知底,对方的本事,总是知道些,何必如此敷衍?”康闵陶看着桓聂,面容严肃。 康闵陶是那种传说中的绝色美人,女人见了尚且要失神片刻,何况是桓聂如今被她直勾勾地盯着。 出人意料的是,桓聂受住了那摄人心魄的目光。也不知是数次共事的原因,还是阅美人太多了。 “主上有恙,事情未可预料,大人何必如此心急?” 按照桓聂的说法,情况的确是十分危急的,康闵陶立刻想到了神煚当年的死——作为一个一直在调查当年之事的人,她不可能不想到最坏的结果。 如果神熇一命归西,康闵陶多年的努力,只怕要化为泡影。就算能够等来下一代有志神尊,她康闵陶也未必还有那个精力去做那些事。 “我查到了李纯的藏身之处,本来想禀报主上,再行抓捕。现在看来,不行了。”康闵陶抛出了一个诱人的饵,她有意无意地看着桓聂,似乎在征询桓聂的意见。 桓聂眼前一亮,随即黯然。这件事,是因为神熇的支持才能进行的,如今神熇生死未卜,擅自行动,谁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人调查甲子会多年,如今线索就在眼前,却要白白放过?” 康闵陶又催促道:“李纯行踪不定,这次让他跑了,再想抓住他就难了。坐视此人遁走,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桓聂态度有所松动。 “主上已经命大祭司彻查神煚死因,就算我们不做,大祭司也会去查。如果让大祭司占了先机,咱们辛苦许久,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 桓聂终于松口了,“好,咱们联手。” 第48章 侍疾 “主上,该喝药了。” 平夙端来汤药,亲自喂神熇。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神熇左右,直接负责神熇的起居。所有的食物、汤药,她都要亲自尝过,确定无毒后再送到神熇面前。 神熇大为感动,她虽然口不能言,眼里却满是对平夙的感激与信任。正因为这份感激与信任,平夙开始肆无忌惮地干预神国事务。 因为神熇病倒的事只有少数人知情,一切还是按照常规来办。奏疏照样送到神熇面前,由平夙念出来,根据神熇的点头或摇头做决定。 神熇尚在病中,不可能事无巨细都过问,而且她既不能动弹亦不能开口说话,也不愿在琐事上花时间。更要紧的是,病人是需要休养的,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要求她勤于政务。 所以,在神熇的默许下,平夙开始代神熇处理大小事务。为了让神熇放心,遇到要紧的事,平夙还是会到神熇病榻前请示,得到神熇的“点头”或“摇头”后再颁布命令。 虽然神熇已经不能下床,但是神国依然在正常运转。尽管如此,心怀忧虑的人还是免不了要做长久的打算。 如果神熇用不了多久就痊愈了,那一切都没问题,但是依照目前的情况,希望渺茫。所以,还是趁早定下继承人的事为妙。 不过,在神国现行制度下,就算在位神尊突然撒手人寰,还是可以通过“灵前掣签”的方式决定继任者——这个方法帮助神国度过了几次危机,已经成为一项不可动摇的制度。 这个时候提出继承人的事,难免会被人认为有私心,何况那些人推出的继承人还是长安君小引。 所有知道神熇病情的勋旧都跪在外边,这些人当中,有一半的人联名上书请求立小引为神女,以备不测。 神熇看着那份奏疏,示意平夙拿开。然后,她没有表态。这样重要的事,没有表态,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意味着拒绝了。 不过,神熇尚且处于犹豫阶段。首先,立神女是件大事,她不敢就这么“点头”或“摇头”了,还要听听那些人的意见。其次,请求立小引为神女这件事本身就令神熇不快,神熇虽然处于病重,却不认为自己就会这么死了,这个时候推出一个成年的神女,不是要架空她吗? 神熇没有表态,其他人就得说些什么了。小引是平夙的女儿,平夙当然出来替女儿推辞,且说主上之病不日就会痊愈,无需如此云云,又说小引天资平平,不足以承担重任,反正就是极力为女儿推掉神女之位的样子。 平夙这么一说,支持小引做神女的人立刻出来夸赞小引,说小引如何如何得人心,又说还在神都时,就已经有人上书请求从长安、长乐二君中择一神女的事,这是人心所向。 这帮人刚说着人心所向,那边的源弘謇亲自站出来反对。源弘謇个性如此,他不赞成的事,轻易不会派底下人陈述意见,而是亲自下场,与对方辩论。 “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源弘謇朗声说道,“天下人素知主上宠爱长安、长乐二君,今日一旦以国家相托,是让天下人以为主上以私心定国家大事。神国,乃圣母之神国,众神之神国,非主上一人之神国,不可由主上一人随意处分。” 源弘謇先说此事有偏私之嫌,接着又道:“况且神国制度,神尊、神女之生身父母,当处尊荣之位,不预政事。长安君生父乃现任首座长老,坐镇神都,生母封河阳君,亦在主上左右。若是长安君为神女,此二位大人皆应避嫌。” 源弘謇这么一说,支持小引的一方颇有偃旗息鼓的意思,然而引颈相待,想要神熇给个明白的答案。 就在这个时候,神熇剧烈地咳嗽起来。医官被召经进来,此刻不宜再议论政事,众人皆悻悻而去。 平夙照料着神熇,就算神熇病况无任何好转,她也不便再提神女的事了。 神熇反倒浑身不自在起来。在那场辩论中,她看到了平夙的眼神,感觉平夙言不由衷。她如今处在平夙的完全控制之下,危机感油然而生。 很多事,神熇都已经在顺着平夙的意思去做了,唯有立小引做神女这件事,经历这么一出,是万万不可行的了。 源弘謇竭力反对,就是在为神熇撑腰。神熇想着,以师父那样的性子,未必看得上小皿,但看不上小引,却说不上个理由。 无论是天资还是为人处世,小引都在小皿之上,且在小引在中书所展示的才能,令人感叹,就是神熇也有自愧不如之感。即便这样,源弘謇依旧是小引最大的反对者。 是因为家族势力吗? 神熇不愿再想下去,她此刻觉得有源弘謇撑腰的感觉不错。不过,源弘謇的大祭司身份决定了他不能总是待在宫里(源弘謇毕竟不是巫神裔昭),能够侍奉神熇左右的,是平夙。 当初,是神熇在危机时刻点头要平夙入宫侍疾的,如今的局势,已经容不得神熇反悔。所以,神熇再面对平夙时,已经表现得小心翼翼,生怕又得罪了这个人。 平夙的表现倒还好,她没有在人事方面做手脚,高君岄等宫人仍在神熇左右,成时郁在宫中当值,小引、小皿姐妹按着时日觐见,信王等亲贵不时来见一面。不过,谁都知道,平夙现在是一言九鼎。 神熇已经活在恐惧中,她想要见康闵陶,尝试了各种表达方式,平夙却始终未曾理解。不但如此,平夙开始以各种方式阻止神熇见到外边的人,能出现在寝宫里的人越来越少。 “主上……” 一日下午,平夙不在的时候,刚好只有高君岄。高君岄跪在神熇病榻前,泪眼朦胧。 神熇不能说话,喉咙里有声响,却发不出声音。 高君岄控诉河阳君平夙□□,且说内外之事,都已经由平夙一人说了算。她又说平夙减损膳食,致主上食不果腹,宫人们皆敢怒不敢言。 神熇火气上来了,她最近确实没怎么吃饱,准确来说是在众人请求立小引为神女一事不果之后,胃口也不好。平夙虽然依旧殷勤,气氛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就算这样又如何呢?现在的神熇,是平夙捏在手里的蚂蚁,没有平夙的允许,神熇甚至不能活下去。至于其他,只能忍气吞声了。 高君岄哭诉完毕,还没来得及抹干净眼泪,平夙已经进来了。 “高尚宫这是做什么?” 在那之后,一直到病愈,神熇几乎见不到高君岄。平夙给出的理由是,宫中事务繁多,高尚宫不能身兼数职。 神熇又惊又怒,病势愈发沉重,某日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再次睁眼时,却是在神熺潜邸。 神熺潜邸的正堂里,摆着神熺与她的两个伴读的画像。神熇不过多看了几眼,便觉得不对劲,失了神。 再次清醒时,却是在屏风之后。神熇审视四周,认为绝不是一般的宅院,然后她惊奇地发现自己能够伸展四肢,便想要走几步,结果听见了外边细碎的人语。 此刻,神熇竟有做贼心虚之感,赶紧缩在屏风后边,屏住呼吸,不敢乱动了。 外边的人语声忽近忽远,神熇一颗心也因此忽上忽下,正踌躇间,脚边忽然蹭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 神熇吓了一跳,险些喊叫出来。她捂着嘴,却见脚边来了一只“大猫”。那是一只灰白相间的“猫”,虽然形态是猫,但那样的体型,就好像山上下来的小豹子,虽然面上温驯,但绝不是好惹的主。 那大猫温温柔柔地“喵”了一声,像是在与人撒娇。神熇心念一动,正欲哄它,外边的人已经进来了。 神熇避之不及,只有与来人面对面了。 她是神尊,有什么好害怕的?待看清来人面容,这就是极浅薄的话。 外边一共进来两个,都是女子,一前一后。前者态度恭敬,像是下人,后者容貌绝美,只是面色苍白,似缠绵病榻之人。 神熇这些年也是见惯了世面的,很快就镇定下来。她想着那张绝美的脸,应该是在什桐神庙里见过,在神都也见过,那是画像上的脸,画像上那人乃是神国第十七代神尊神燚。 已经死了几百年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神熇兀地想起史书上的记载,神燚身边是有一只“大猫”的,这只大猫活了三十余年。此刻正在她脚边盘桓的,与记载中的那只“大猫”,何其相似! 也许人可以认错,但同样的“大猫”,上哪里去找? 脑袋如混沌初开时一般,神熇茫然、无助、怀疑、震惊的眼神完全落入对方眼中,对方且惊且笑。 “你这孩子,是让谁骗来的?” 第49章 诸神 神燚轻笑着,款款走到神熇面前,道:“适才路过此地,发现有生魂在宫中游荡,故而过来看一看,没想到竟然是人间的晚辈。” 神燚好言安抚神熇,告诉神熇这里是往届山,即诸神归天后的住所。在神国传说中,往届山是沟通阴阳两界的界山,阳界出生的人死后,前往往届山接受诸神审判,有留下侍奉诸神、前往阴界投胎为人和受惩罚三种结果,阴界出生的人亦是如此。而前往往届山的唯一途径,就是人在死后,由巫师引魂。 神熇本该觉得害怕的,因为这一切暗示着她已经摆脱了“生人”的境遇,变成了一个“死人”。但是,她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觉得异常紧张、兴奋,既然往届山真的存在,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位有名的病弱神尊神燚就在面前,神熇悄悄掐了自己一下,会痛,不是在做梦。神燚给人的感觉很亲切,就像母亲一样。 已经知道了对方身份,并且深信不疑,这个时候,神熇才想到要行礼。对方也不阻拦,只是命身边的侍女将神熇扶起。 神熇想起神燚时代,有一位权势熏天的神宫总管名叫安实玉,莫非就是此人?她这么一想,对那人也不敢造次了。 “难得你来,本尊要尽地主之谊。” 神燚设宴款待神熇,同时赴宴的,还有神熺、神煚、巫神三尊。原来,这是神熺的府邸,神燚路过此地,发觉有异,故作停留,也算是顺便看望神熺。 神熺虽然并非神燚亲生,对神燚却如同对待亲生母亲一般。她本来与巫神在外边垂钓,听说神燚过来,赶紧前来拜见,就被神燚和颜悦色地一顿训斥。这位传说中屠戮亲姐妹的神尊,对母亲的训斥从容受之。 巫神在一旁,不过向神燚请安罢了,并无多言。 席间,神燚却突然责备起巫神,“人间的晚辈不过办了点小事,你就摄人家的魂,实在有失身份。” 初时,神燚既然责备了神熺,神熇又记得自己见到了神熺画像,故而以为是因为神熺而到达此地。如今,神燚如此责备巫神,神熇岂不是错怪了人? 倘若真的是巫神所为,倒也可以理解。只是,如此一来神熇便会被捆住手脚,不得自由。更令神熇惊讶的是,巫神并未反驳什么,只是起身请罪。 “你既已知罪,就亲自送这孩子回去。” 巫神领命,神熇反倒不知是喜是忧了。 这个时候,一旁神煚的表现引起了神熇的注意。神煚的死是一团解不开的谜,而神熇既然能亲眼见到当事人,自然希望得到一点有用的东西——最好是全部的真相。 神煚酒量很好,话很少。神熇看得出来,这位神尊欲有所言,终究没有开口,以饮酒转移视线而已。 “神煚上神,”神熇不知这么称呼对不对,自觉没什么问题,“可是有未了的心事?” 我即将返回人间,倘若有什么放不下的,只管告诉我。神熇虽然没有直接这么说,她相信对方已经明了。 神煚放不下的,是人还是事?人的话,不会是康闵陶吧?事的话,那就多了。 “人生百年,总有相见之日,何必徒增烦恼。” 神煚满饮一杯,她话里明白,终究还是为了康闵陶。当日身为□□凡胎,不知往届山永生之乐,故而整日为身后事发愁,如今一切了然于胸,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只是,神煚这么个表态给了神熇奇怪的感觉,那样子就好像在说康闵陶不会长寿似的。 “喵——”大猫在神熇身边盘桓,它似乎很喜欢这位来自人间的客人。神熇也很喜欢它,伸手抚摸大猫的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黑白无常”。 如果大猫是追随神燚到了往届山,那“黑白无常”会不会就在往届山呢?神熇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猫与猫之间,不可相提并论。”神煚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那大猫,并非凡品,乃是往届山上的神猫。人间的猫,万万到不了此地。” 神熇十分惭愧,准确地说有些难看了。她将手缓缓移开,掌心那毛茸茸的感觉却并未消失,歪头一看,却是大猫用头顶着她的掌心,慢慢地将就着位置,一直保持着被她抚摩的姿势。 果然是神猫,神熇叹服。 神熇乃是酒量极浅之人,她略喝了几杯,就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不由说起自己正在调查神煚死因,迟迟无果的事。 “往届山之人,不能干预阴阳两界的事。”神燚这么说了一句,颇有责备之意,“万事皆有定数,事到临头,不可忘赤子之心。” 说完,神燚令撤宴,且令巫神亲自护送神熇回去。大猫恋恋不舍,也要送神熇一程。 现在,神熇紧张得掌心冒汗,她如今是与巫神同乘一车,大猫虽然就在身边,却无意逗弄。而大猫,似亦畏惧巫神,不敢近前。 宴席上的四尊,神燚可亲可敬,神熺豁然大度,神煚性情中人,唯有这巫神,深不可测,令人情不自禁想起她在人间一百二十年所为之事。 巫神足够长寿,也足够冷酷,生杀予夺,在一人之手,积威所在,便是神炔一般决意进行大刀阔斧改革之人,亦不敢废其尊位,反而要尊封为神,好好地供着。 神熇虽然也是高高在上的神尊,面对这样的人,还是觉得胆寒。 史书上的巫神,沉默寡言,据说只有在同神熺辩论的时候,才会多说几句。眼前之人,倒是符合史书上的记载。 史书上还说,巫神乃是沉静之美人,此话不假。只是,如此美人令人望而生畏,也未必值得一说。 巫神积威所在,不是神熇心中那一点不悦可以驱散恐惧的。但是,神熇又想鼓起勇气问巫神几句话,看看巫神是什么反应,她才能决定将来怎么做。 如今不过小试牛刀,巫神已经将她的魂摄来,倘若再进一步,岂不是要把性命丢了?之前的神尊不能有所改变,莫非也是因为巫神阻挠? “大人……”神熇吞吞吐吐,又怕自己说错了话,“改制的事……” 越是紧张,越是说不清楚,好在对方完全明白神熇的意思。 “你既然明白,又何必多说?” 巫神的话同她的人一样,冷冷清清的,令人生畏。 神熇以为巫神发怒,吓得赶紧请罪。然而,她亦是倔强之人,自以为做的没错,所以又陈述了改制的理由,想要得到巫神的谅解。 “我向你问罪,圣母就该向我问罪,斤斤计较,何时方了?” 原来是她误解了巫神的意思,尽管这样,神熇仍然觉得不放心。她左思右想,就觉得车里的气氛压抑,想要掀起帘子透透气,顺便悄悄外边的景色。 就在她的手刚碰到车窗帘子时,大猫忽然扑上来,一口咬在她左臂上,痛彻心扉。 神熇惊叫一声,随即醒来。眼前是熟悉的景象——洵都的昭明神宫,她还在人间。刚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恍若梦里。 左臂上烧灼般疼痛,神熇瞄了一眼,清晰的牙齿印,没有破皮。她伸展四肢,已经可以动了。 平夙不在,高君岄捧着药从外边进来,跪倒在地,喜极而泣。 “主上昏迷三日,内外忧惧,若再晚些醒来,只怕要生出变故。” 高君岄哭着,她的声音引来了成时郁。这些日子,成时郁也是每日守在寝宫外边,不敢有片刻远离。 “主上大好了。”成时郁跪地恭贺。 神熇走下床,自己倒了一杯水,润润嗓子,徐徐道:“召大祭司以下,前殿觐见。” 第50章 争吵 “嫌隙已生,多说无益。”平夙将拟好的“遗命”就着烛火烧了,然后看了一眼长安君小引,“走吧。” 神熇病愈,中外相贺,人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平夙前来拜贺,神色恭谨,言语从容,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同样的,神熇感谢平夙的照料,又同她说起梦中之事,且展示自己手臂上的伤,“我已经请教巫神,改巫神之制,是可以的。” 对于神熇所说,平夙且惊且叹,一边祝贺,一边感慨,至于信不信,只有她自己知道。 神熇病愈的消息传到桓聂处,桓聂立刻与康闵陶一起审讯李纯。都不知是第几次审讯了,然而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能让李纯吐出半个字,这是根硬骨头。 “与其如此,不如杀了。” 康闵生目光冷峻,露出了一丝不耐。 也是,一个始终不肯开口的人,就算掌握再多的信息,也是毫无用处,更要命的是,这个人还可能随时被人灭口。与其如此,不如明正典刑,总算是个交代。 “主上无恙,我们这边不能没有一点进展。” 康闵陶显然是反对直接杀掉李纯,她调查甲子会的事很久了,知道事情有多难办,绝不肯轻易放过这个线索。 “咱们哪,只怕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桓聂领着几个人进来,递给康闵陶一份公文,“大祭司派人过来,说要把李纯交给他们。” 明面上,大祭司源弘謇负责调查神煚死因,且有神熇的特许,桓聂等人不得不遵从。只是,源弘謇又是从何处得知李纯的事?他又凭什么跟人抢功劳? “不行。”康闵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李纯走出这个门,谁也抓不住他。” “这话怎么说?”源弘謇的属下阴阳怪气,显然对康闵陶的态度很是不满,“难道此人是主动投案自首。” 康闵陶没有与这些人争论,不过她的态度没有改变。康闵生不说话,他站在长姐身边,以示支持。 就这么僵持着,直到神熇派使者过来,康闵陶才极不情愿地将李纯交出去。 “再有什么事,就是主上也脱不了干系。”桓聂望着康闵陶,狡黠地笑了。 李纯到了源弘謇手上,无非是一通威逼利诱。他在桓聂那儿没吃什么苦,在源弘謇这儿还没开始吃什么苦。 “知道这位大人是谁吗?这可是当今主上的师父、大祭司源大人,你想要什么,只要说出来,没有源大人办不了的事。要是有人想害你,也不用担心,这世上,还没人敢在源大人眼皮子底下动手。” 大祭司府的小巫师站在李纯面前,又开始了一番说教。 源弘謇没有坐着,他站着打量了李纯一番,发现那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就算身陷囹圄,依旧带着贵家公子的气度,可以想象此人年轻时的风采。 李纯背靠着墙,盘腿而坐,他听到源弘謇的名字以后,才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就笑了笑,“大祭司,你知道穆剡是怎么死的吗?” 他没来由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别人不明白,源弘謇却是心中一动,默然退去。 当夜,李纯越狱。源弘謇以大祭司的名义下了海捕令,务必要逮住这个人。 李纯逃走之后,神熇并未责备源弘謇,只是嘱咐务必抓到此人。之后,桓聂、康闵陶进宫觐见。 “大祭司不知从何处得知李纯的事,他想要审讯此人,本尊不好拒绝。况且,本尊也不希望你们变成第二个卫谨。” 神熇说了自己的为难之处,也在向桓聂、康闵陶暗示。桓、康二人不是傻子,一点就通。 “继续查吧,不要惊动太多人。” 神熇留下了康闵陶,屏退了左右,说起自己梦中之事。当然,不是每一个字都是原话,自然有所删改。 “我见到了神煚,”神熇说起了神煚的话,然后观察康闵陶的表情。显然,康闵陶是半信半疑的。 倘若人死后有灵,为什么不重返人间,看一眼牵挂的人呢?倘若死了就死了,灵魂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那么人的死,和猪狗的死又有什么区别? 康闵陶显然考虑过这些问题,就像神熇自己的疑惑。当神熇带着“往届山”的记忆归来时,有些事,她不得不信。只是,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他人之上,还是需要花费一点功夫。 神熇还有杀手锏,她说起一件隐秘之事,当事人只有神煚和康闵陶。果然,康闵陶听后愕然泪下。 很多人哭起来,再美的脸也会坏掉。康闵陶则不然,她的哭泣是隐忍而美丽的,神熇不由暗自钦佩。 康闵陶这样的美人,无论男女老幼,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忍不住失神,然后忘掉一切,自然就不存在嫉妒什么的。也许是神熇见的次数多了,又或者是她本身足够迟钝,所以只有初次见面时忘了自我。 但是,神熇总是觉得康闵陶不像是凡人。如今,看到她的眼泪,方才觉得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神熇的语气不觉温和起来,她很知道,康闵陶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是放弃十几年的努力,好好过接下来的日子,等着寿数了尽,再到往届山团聚?或者继续追查,不管能否得到所谓的真相,都要坚持自己内心的想法?又或者作出更加激烈的抉择,选择提前跟神煚相见? “事已至此,断无后退之理。” 康闵陶收起眼泪,面上重新出现坚毅的表情,“既然诸神不肯干预人间之事,那我一个凡人,就做一个凡人该做的事,直到死的那一天为止。” “你不后悔?” 神熇顿时觉得此人变得亲近起来。 “有什么好后悔的。” 康闵陶轻轻一笑,真是美人的典范。 在这之后,神熇越发下了决心,她想要启用洵都的勋旧,但这件事必须得到权贵的支持。所以,她就向源弘謇探了口风。 “万万不可。”源弘謇都没有多想,直接表示反对,“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朋党之争,由此而起。” 神熇如何会想不到这些?只是对她而言,朋党这东西有好有好。她也常读史书,学着如何驾驭底下的人,不料此番如此扫兴。 源弘謇毕竟是神熇的师父,师道尊严摆在那里,他反对的事,神熇也不好进一步说什么。但是,李纯越狱了,甲子会的事没有进展,神煚的死因也没有进展,花费的人力物力,尽得些故纸堆里的东西,这就令人不能忍了。 神熇责备了源弘謇,源弘謇立刻感到了危险。 源弘謇忧虑不安,他是已经身居高位的人,难免会留恋禄位,不肯轻易下去。所以,在这关键的时候,他想到了平夙。 虽然因为小引的事,双方几乎反目,但在阻止洵都勋旧这件事上,总还算是同盟。有共同利益就能说话,就算仇人亦是可以。 平夙这边的情况出人意料,她虽然见了源弘謇,态度却颇为倨傲,逼得源弘謇几次将想要和解的话收回去。终于,还是源弘謇忍住脾气,提出了和解的事。 这是正经事,一时的仇怨算不得什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平夙的反应再次出乎源弘謇意料。竟然是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吗? 也许,真是一旦交恶,就没有和解的办法了。源弘謇悻悻而去。 平夙果然在神熇面前说起源弘謇的坏话,她说的巧妙,而神熇明白这二人的过节,也只是笑道:“师父能言善辩,办起事来,终究欠火候。” 说出这样的话,神熇自己也觉得惊讶,她什么时候这么老气横秋了? 源弘謇也在找平夙麻烦,他鼓动一帮人上书,说长安、长乐二君出入神宫,不合制度,请加以禁止。 神熇觉得头大,她摆下宴席,于席间请二人和解,结果是怨结于心,解于外,终究是无用。 觉得苦闷的神熇,与信王置酒相对,默默无言。 “当年之事,义成王也曾牵涉其中,为何不向他请教一番?”信王徐徐道。 义成王即神煚之夫,二人是结发夫妻,却各自在外边鬼混,全然不顾流言蜚语。神煚死后,义成王留在洵都,弄了个园子,颇有就此终老的意思。因为他身份特别,寻常人也不敢给他寻事,所以十余年间安然无恙。 信王提起此人,神熇顿时来了兴趣,她想着康闵陶不提义成王的事,大概也是因为彼此有些尴尬的事,自己却不同。现任神尊,见见前任亲王,总是有些道理的。 神熇也略听说过义成王的事,据说此人甚为倨傲,轻易请不动。于是,她与信王一起出了宫门,只带着少数随从,就到了义成王的住所——义成园。 义成园是个好地方,风景秀丽,神熇却无心欣赏,因为义成王不在,园子里的人也不知自家主子去哪儿了,更不知这位亲王什么时候回来。 神熇第二次去的时候,还是一样见不到人,比上次好一点的是,这次知道义成王的归期。侍从们建议,召义成王觐见,谅他不敢不来。 神熇想起义成王的脾气,又想起此人的身份,心中犹豫不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火气上来了。 “主上,万万不可。”信王立刻出面反对,说了一通理由,“事不过三,主上不妨再来一次,义成王定然有所准备。” 权且按照信王说的做,神熇仰望义成园的匾额,想着里面住着怎样一个人。 第51章 亲王 神熇两次前往义成园,都没见到义成王,第三次前往,只见一中年男子衣冠不整,喝得醉醺醺的,斜卧在园外白石上,几个园子里的下人在一旁伺候着。 “这就是义成王?”得知那醉汉就是义成王时,神熇颇为惊讶,她想着神煚看上的人,容貌上总是不可比拟的,谁知会是这幅模样。 第三次拜会,虽然见到了人,却什么也不能问,等于还是碰了钉子。若是换成旁人,早就拂袖而去,思量着如何报复了。 神熇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义成王终究是义成王,当他选择留在洵都而不是返回神都时,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不想再跟世俗有任何瓜葛。就算是尊贵如神熇,亦不能令他有半分动摇。 园子里的下人已经跪下请罪了,神熇看了他们一眼,摆摆手道:“好好伺候义成王。” 神熇脸色虽无愠色,旁人却吓得不轻。 “义成王如此无礼,令人难以置信。”回去的路上,信王如此说道。 “他不愿说,咱们又能怎么样?”神熇闭目养神,似乎倦了。 “我去会会他。”信王到底不死心。 “你去?”神熇看了信王一眼,又继续闭目养神。 坊间传言,信王单独去见义成王时,义成王就灌他酒,直到二人都酩酊大醉为止。这样的情形至少持续了六次。第七次时,义成王以茶代酒招待信王,信王就知道这次不虚此行了。 “信王的酒量,与在下不相上下。倘若信王要问些什么,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义成王亲自倒茶,笑得深不可测。 “大人对主上,未免忒无礼。”信王指的是之前的事,俗话说事不过三,神熇来了三次,虽然见到义成王的面,却是那副模样,倒不如不见呢。醉酒见神尊,亦是大不敬。 “我是在试探主上的肚量。” 义成王只是笑着,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罪行”。或许对他而言,历经数代神尊,很多事情反而不会太在意。 “那,大人觉得主上肚量如何?”信王顺着话说下去,对面的人性情难以预料,还是顺着他的意比较好。 “目前情形,信王的家族可保无虞。”义成王一句话,即点中信王心事。神熇的性情,关系荣氏一族兴衰。 信王欲有所问,那边的义成王却摆摆手说:“别的事,我也不敢说了。”就好像刚才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信王的幻觉。 “倘若在下执意要问呢?”信王也是个固执的人。 “那我将收回刚才的话。”义成王举起的茶杯停留在嘴边,微微一笑,目中透着冷光。 信王不得已,又不甘心,“不知大人为何隐居?” 义成王道:“此地甚好,所以隐居。” 隐居的缘由,说不定跟当年的事有莫大的关系,所以义成王不会说出实情。况且人心难以预料,也许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原因呢?执意追寻所谓真相,会忘记自己在找什么。 “身为亲王,最要紧的就是把握分寸。办不到,不但自身难保,就是家族也会受到连累。信王与主上成婚数年,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义成王继续泡着茶,漫不经心地问:“主上这个人,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但义成王既然问了,就由不得信王不回答。 “中人之资,可与为善,可与为恶。” 同样的问题,荣淖也问过。今天面对义成王,信王也做了同样的回答。 义成王朗声大笑,命侍从撤去茶具,换上酒具,二人再次酩酊大醉。 信王不明白,同样的回答,无论是是荣淖也好,义成王也罢,似乎都不满意,那么,是他看错了吗? 迷迷糊糊中,信王将这个疑惑也置之脑后了。 因为桓聂、源弘謇这两方面都没有什么进展,神熇就向康闵陶提起义成王的事。义成王也算是当年之事的关键人物,他住在洵都这么久,康闵陶不会不知道。 “义成王的身份特殊,本尊也不能强迫他。”神熇屏退左右,与康闵陶面对面,“就想问问你,这么多年过去,没想过这个人吗?” 提起义成王,康闵陶的神情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就像早就知道神熇会这么问似的。 “义成王周旋于各派之间,纵使天崩地裂,他毫发无损,可见奸猾之极。” 康闵陶说,除非义成王自己开口,否则没人能从他嘴里挖出东西。她还特意强调,义成王顺顺利利地活到今天,是有人在保护。 神熇想起康闵陶和义成王之间的关系,又听着康闵陶一本正经的言论,不由笑了又笑,将话题引向别处。 “本尊一直想,天下的人才都应该为国家所用。如今局势,神都的勋旧排斥洵都勋旧,生生断了一帮人的路。你也是洵都的勋旧,有没有想改变的意思?” 神熇看着康闵陶,说出了自己考虑已久的事。 确实是考虑已久的事。让洵都勋旧在这个国家发挥作用,这颗种子在神熇幼年时就种下了。当她赴神都求学,这种想法越发强烈,到了坐上神尊之位时,已经长成了一棵小树。不过,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做的事。 洵都勋旧一旦到了神都,就是要跟那些当权者争斗,胜负难料的情况下,谁又愿意轻易冒险呢? 洵都康氏一族因为与第一代翊武公桓启的仇怨,一直被压制在洵都。而康闵陶,因为神煚的原因,她也有前往神都的动机。所以,神熇才会问她。 赌上个人乃至于整个家族的荣辱,成功了,青史留名;倘若不幸失败,也许就此断送八百年家族基业,孰轻孰重? “为主上效力,万死不辞。” 康闵陶没有任何犹豫,她目光坚定,就像早就想好了这件事,只是等待一个机会说出来而已。 神煚死之前,康闵陶就已经有了去神都的想法。神煚之死坚定了她的决心,却也增加了去神都的难度,等到今天,不就是为了这么一个机会吗? 神熇点头微笑,她对康闵陶的回答很满意。 于是,调查神煚死因的事,忽然就不那么重要了。神熇已经失去了耐心,她想回去,又没有下决心,仍犹豫着。 源弘謇与平夙达成了表面上的和解之后,二人也是颇为惺惺作态。 源时立发妻早逝,至今未续娶。源弘謇为长子向平夙求娶小皿,欲结亲。无论何时,联姻总是个看起来不错的办法。 这件事是在神熇面前说的,神熇当时就觉得不妥。一来心中颇为偏袒小皿,总觉得源时立年长许多,怕是要委屈了小皿。二来,如此显而易见的政治联姻,神熇不能不顾及小皿的感受。 虽然很多时候会迫不得已,当时能考虑的时候,还是要照顾自己人。神熇猛然发现,师父一家和生母一家,在自己心中果然是不一样的。 说到底,她终究偏袒有血缘关系的一方。 这种事情,平夙可以替女儿做决定,也可以征求女儿的意见,她选择了后者。小皿当然是不答应。 神熇亲自过去询问小皿的想法,小皿还是坚决地拒绝了。 “栖姐姐,你何必逼我?” 小皿这样说,神熇知道不可强迫,也只好作罢。只是这么一来,大祭司和首座长老两家,终究是不睦。 源弘謇回去的时候,就对少子源时丰道:“联姻之事,河阳君定然不会答应。就算她勉强应承下来,长乐君也未必会答应。” “如此,两家交恶,便是河阳君之过。” 源时丰替父亲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父子相视,会心一笑。 平夙何尝不知源弘謇之意,她回去以后,单独对小引道:“以利聚,以利分,宣、源两家,到底不同路。” 彼此间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个人捅破窗户纸。小皿面对一潭清水,轻轻叹息。 第52章 现身 天气渐渐变得闷热难耐,神熇待在宫里,冷冷清清的老旧宫殿因为有了人气,也变得温热起来。 “主上,请用膳。” 神熇正襟危坐,面对素日里爱吃的几道小菜,没有半点胃口。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几天了,不会觉得饿,也没有胃口,精神日渐萎靡,医官也给不出个缘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样下去不行。 “拿走。” 神熇摆摆手,她现在说话都没什么力气,眼神却依旧冷厉。 “主上……”高君岄还想劝几句,但是看到神熇的表情后,还是老老实实放弃了。她让人撤了膳食,小心翼翼道:“主上不如到外边散散心。” 甲子会的人最近没什么动作了,高君岄虽然知道小心谨慎的重要性,还是忍不住提一提。神熇一旦深居简出,就容易出事。 河阳君母女都在宫外,如今还住在宫中的,唯有信王一人,而这信王是断然不能给神熇解闷的,所以还是出去吧。 “去吧。” 本来以为神熇不会答应的,谁知她却点了头。 走在洵都大街上的神熇,依旧没什么精神,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也不坐轿,也不骑马,就这么慢悠悠地晃到一座府邸前。 “这是什么地方?” 神熇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颇有年代的匾额,像是往日势家之宅。 “此处是宣氏府邸,河阳君与长安、长乐两位大人都住在这儿。” 神熇才隐约想起,她似乎因为什么事将平夙母女“请”出了昭明神宫,“进去看看吧。” 鬼使神差般,神熇迈开了步子,高君岄赶紧派人去通报。平夙等人大约都不料神熇会来,又惊又喜,急急地出来迎接。 “主上,出什么事了?” 平夙看着神熇形容颇为憔悴,不由脱口而出。她这话说的是时候,神熇听了,并未觉得反感。 “最近,没什么胃口。”神熇淡淡道。 平夙亲自下厨,她的厨艺曾经博得神熇的赞扬,又有另一层意思在里面。只是此时此刻,神熇只是举起筷子,目光扫过,终于又放下了。 “这里太挤,换个地方吧。” 虽然神熇还是没胃口,平夙母女三人却因此再次住进昭明神宫,这是一个极其明显的信号。 “主上,臣推荐一个人,此人定能治好主上的病。” “谁?” “荣以庆。” 平夙推荐了荣以庆,她说这人出身巫族九姓,颇知巫医之术,在勋旧里也有些名气,可以召他进宫一试。 对于荣以庆这个人,神熇回忆了许久,她吃不下饭,连记忆也变差了,只记得此人与卫谨的事有些关系。此刻,就是死马也可当做活马医,倒也没什么顾忌。 荣以庆也在洵都,一道命令下去,立刻就到了神宫里。他也有有些本事,首先做了一道药膳,生生勾起神熇的食欲,接着又开了药,到了第二天,神熇就觉得食欲回来了。 “你现在,做着什么官?” 荣以庆回答道:“臣在神都圣母庙,管着藏书阁。” “那就是巫师了,”神熇想了想,就问:“留在宫里,做个医官,行不行?” 这样询问的语气,旁人早就受宠若惊了,荣以庆却是面不改色,从容答道:“谢主上。” 荣以庆医术确实不错,神熇对这人颇有好感。只是,她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吗? “我们,是不是见过?” 神熇问的很认真,一点神尊的架子都没有,就像是两个人之间普普通通的谈话。那荣以庆听了,忽然就跪在地上,“请主上恕罪。” “你有什么罪过?” 神熇不解,面对此人时,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如今偶然发问,荣以庆又是这样的反应,可见确实发生过什么。 “臣本名荣以庆,”荣以庆一字一顿地强调,“但是,江湖上,臣的名字是黄初六。” 黄初六?神熇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想明白的时候,怒火已经烧了起来,竟然是这个人!他不是失踪了吗?这么说,一直就待在众人身边啊。 “你真的是黄初六?” 神熇还是觉得不可置信,怎么会是他? “依在下看,姑娘是个劳碌命,一生不得闲。”荣以缓缓念出几句话,抬头看着神熇,“如今看来,臣这话可对?” 神熇一怔,继而发笑,果然是那个人,当年的话,并无旁人知道。 “一生不得闲。”神熇轻轻念叨这话,眼神变得迷离起来。 荣以庆知道,神熇不会怀疑他的身份了,非但如此,“黄初六”这个身份带来的一切罪过,都可以忽略不计。 只是,神的心思,谁又能完全了解呢? 过了几日,荣以庆忽然提出要给神熇炼制丹药,为的是长生不老。神熇当即大怒,斥责荣以庆,免去其一切官职,扔到监狱里。 荣以庆也没有大声喊冤,而是从容谢恩,随着押解卫士去了脏兮兮的大狱。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义成王忽然求见。义成王主动见神熇,已经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了,更要紧的是,他还带来了一个人。 “此人自称李纯,昨夜到臣的园子里,说是被人追杀,要臣保护他进宫觐见。臣看他说的急,便带着他进宫了。” 桓聂、康闵陶等人过来一看,果然是李纯,都惊讶不已。当初还要越狱的人,如今竟然自投罗网,只怕也是走投无路了。 义成王的话,也不知有几分可信的,只是他身份摆在那儿,神熇非但不能为难他,还得向他致谢。至于言语间的矛盾之处,也只有暂时抛在一旁了。 神熇亲自审问李纯。这次,李纯没有嘴硬,他很痛快地供出了所知分堂的地址、人数,并要求保自己一命。 桓聂、康闵陶等人即刻带人出发,一切如李纯所说。 神熇喜出望外,几乎断了的线索就此连上,当年的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了。只是,在那之后,李纯不曾开口说一个字。 “你还知道什么?”神熇亲自审问李纯,“荣华富贵,封妻荫子,本尊都可以给你。” 这个时候,李纯抬起头看了神熇一眼,冷笑道:“主上自身难保。” 他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以后,又闭上了嘴。 神熇心中莫名一颤,不安的情绪开始蔓延。她是个容易疑神疑鬼的人,被这似乎没来由的话一说,就联系起了现实。 至于真相是什么,李纯没有告诉世人,因为他当晚就死在牢里,而且是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复验尸,没有任何结果,一个活人,就这么没了。 李纯一死,线索再次中断。 那些后来抓到的甲子会成员,都是些小虾米,知道的十分有限,几乎没什么价值。 得知李纯的死讯,神熇暗自责骂自己傻,李纯在多日沉默之后忽然开口,当然会有特别的意思,她怎么可以没想到呢? 义成王亲自送李纯回来这件事,也是疑点重重,现在李纯忽然死了,义成王是否知道些什么?神熇想到这些,就觉得不快。 仅仅是因为义成王的身份,所以就不能动他吗? “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许动义成王。” 神熇是这么对桓聂等人说的,她的意思就是,不用再顾忌义成王的身份,只要拿到有利证据,就可以下手。 处置前代的亲王,虽然要冒点险,但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李纯的死因始终没有个结果,按耐不住的神熇,亲自去了大狱里。然后,她就听到有个人喊冤。 偌大一个监狱,虽然关押了许多人犯,但敢于在神熇面前喊冤的,就只有那么一个。没错,那个人就是荣以庆。 “你喊什么?” 鬼使神差的,神熇竟然不由自主地走到荣以庆面前,认真地问他在喊什么。 “那个李纯,他是死于非命!” “你说什么?” 骤然听见这句话,神熇立刻警觉起来。她一直怀疑李纯的死不同寻常,只是苦于没有线索。那日负责看押的人,都是酒囊饭袋,无用至极。 “你怎么知道的?” 神熇激动起来,容易忘了自己的身份,好在她马上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敛容。 “那日李纯被关进来,臣见过他,那面相,会死于非命。” 这样的解释,像是在戏耍神熇。神熇怒道:“那你呢?你会怎么死?” “做大夫的,医不好自己的病。臣能给人相面,却看不了自己的面相,这是规矩。” 荣以庆如此辩解道,“臣今日在大牢里,确实冤枉,请主上网开一面。” 既然是冤枉,就该昭雪,又为什么要“网开一面”?神熇这么想着,忽又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臣若是真的知道什么,早就死于非命了,如何能在主上面前喊冤?”这话说的真真假假,似乎蕴含着别的意思。 “既然是冤枉,那就出来吧。” 接着,神熇又做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任命荣以庆为殿前侍讲,随侍左右。 说抓就抓,说放就放,还没有一个理由,这也许就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神尊。 “你既然能看出一个人会怎么死,那就能看出他会不会谋反。” 荣以庆答道:“话虽如此,只是,人的面相会改变,一时一刻之相,未必都是准的。如此重任,臣不敢当。” “那你就看看,本尊的继承人怎么样。” “少主尚未出世,臣如何得知?” 听了这话,神熇会心一笑,继而又问:“长安君、长乐君,这二位大人,你都见过了,面相如何?” 第53章 面相 “目前看,长安君是短寿之相,长乐君最有福相。”荣以庆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确定?” 神熇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对方说的如此直接明了,又不像是在说谎。 荣以庆肯定自己的看法,他强调这是“目前”的面相。 据说,平夙知道荣以庆的评价后,自己偷偷去找了一个十分高明的相面大师。那大师说的,与荣以庆之语也不差什么,就是细节多了些。 总之,荣以庆的“相面之术”因此有了名气。在这之后的某日,他悄悄拜见了桓聂。 “贵客到来,蓬荜生辉。”桓聂知道荣以庆的事,所以很客气,很客气自然就会保持距离。 “桓大人对在下有偏见。”荣以庆却不客气,把话说明白了。 桓聂面不改色,笑道:“荣大人多虑了。” 荣以庆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他从袖中拿出一物,轻轻放在桓聂面前,“这东西是李纯临死前托付于我的,他说,此物是从令尊手上得到的。” 桓聂看了一眼那件物什,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阴谋,冷汗随之落下。这件事牵扯到他的家族,不能不谨慎。 “不能说明来龙去脉的东西,不是栽赃吗?” 桓聂强作镇定,他知道未必能瞒住对方,但自己决不能首先乱了阵脚。 “当年,神煚之死,令尊负责处理善后事宜,他在神煚殒命之处得到此物。因为事关重大,令尊不敢张扬,而是请教了翊武公。翊武公认为,神女年幼,仅凭此物动摇大臣,只怕收不了场,故而压下。此后的调查中,证实了令尊的猜测,但时过境迁,谁也不愿做这个出头鸟,便只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荣以庆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诉说着,好像他已经旁观了一切,“时间长了,对方也知道令尊手里有这件东西,故而投鼠忌器。令尊只觉得捡了一块烫手的山芋,终于有一天,忍不住想要将其丢弃,然后再跟对方和解。偏偏这个时候,东西丢了。” 东西丢了,当然就是李纯偷了。 “李纯是奉命行事,他知道的事也不少,所以拿到了东西,就想据为己有,再做一番要挟。结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所以,李纯想着寻求神熇的保护。但是,神熇保护不了他。他自知命不久矣,就在临死之前将东西交给荣以庆。至于他怎么交出这件东西,荣以庆没有说。 李纯死的那一天,还说神熇“自身难保”,可见他对害死神煚的那股势力是多么的了解。即便这样,他还是不肯说出全部真相,也许真的是有所顾忌。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又是怎样一股势力? 桓聂再次看了一眼那件物什,现在,他宁愿自己眼睛瞎了,什么也没看见。这何止是烫手的山芋!事情到了今天,简直就是要命的东西! 真相,在那一瞬间赫然明了。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清醒过来的桓聂,立刻冷静下来,语气变得冷冷的,不复初时笑脸。 “大人想要杀人灭口?”荣以庆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许多事,只需要捕风捉影,就可以置人于死地。何况,这件事有确凿的证据。大人不是令尊,也不是翊武公,没必要墨守成规。让一个屡次弑神的人活在世上,是一个勋旧子弟该做的?” 不得不说荣以庆的高明之处,他说中了桓聂的心事。桓聂表面上是个浪荡公子,骨子里却是嫉恶如仇,他拼命调查当年的真相,不就是因为预感到了背后强大的势力吗?如今,关键的证据姗姗来迟,他又将如何做出抉择?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桓聂忽然站了起来,向荣以庆拜了拜,“请先生赐教。” 这话是真心的。 荣以庆赶紧站起来,扶着桓聂,道:“这件事,不能只有翊武公和令尊知道,那样,对方就会动手。也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否则,证据也就毫无意义。咱们一定要作出个样子来,让那个人投鼠忌器。” “不过,咱们不能自己出手。无论是谁,只要扳倒那个人,就不可能全身而退。”荣以庆说出了康闵陶的名字,“让康闵陶去,这是一石二鸟之策。” 康闵陶与那个人有仇,让她出手自然是不会手下留情。既然扳倒那个人之后不能全身而退,那代表洵都勋旧的康闵陶,也只有回到洵都。这当然是一石二鸟的计策。 桓聂想起卫谨的事,终究有点不放心。 荣以庆看出了桓聂的心事,道:“我也是勋旧子弟,知道该站在哪一边。堂堂神尊死于歹人之手,竟无一人敢揪出真凶,这是勋旧的耻辱。我愿尽绵薄之力,请大人不要再怀疑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桓聂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康闵陶发觉桓聂办事越发倦怠,她知此人不可靠,便跟康闵生商量。 “咱们查了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眉目,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桓聂那样的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康闵生道:“不如,咱们去一趟神都。” 康闵生眼中闪烁着光芒,他当然知道去神都意味着什么。一旦这次没有结果,十几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弄得不好,还会搭上性命。 康闵陶是有这个决心的,但是,贸然出手,遇到的阻力会来自各个方面,就凭那几个人,能招架得住吗? 神熇毕竟不是神煚,未必能给康闵陶完整的信任,也不会任由康闵陶去做那些事。而前往神都,没有神熇的绝对支持,是不可能做什么的。 “去吧,”康闵陶眼中显出疲惫之色,“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请求返回神都,神熇自己也觉得烦闷,于是夜间在寝宫外边乘凉。 也许,这几日是洵都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就是呆在外边,看着繁星满天,感受微微凉风,还是觉得燥热。除了燥热,还有莫名的困倦。 神熇躺在藤椅上,忽然看见大猫扑入怀中,心中惊喜,伸手欲抱起大猫,只见大猫的体型在瞬间缩小,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大猫?这不是“黑白无常”吗? 黑白无常龇牙咧嘴,在神熇怀里撕咬起来。神熇猛地睁眼,才发现是个梦。 梦里的景致,跟眼前别无二致,唯一少了的,是猫。自从黑白无常没了,她就没养过猫,小皿送的那条狗,她也没兴致。 狗太粘人,太懂人心了,不如猫,对人永远爱理不理,保持着距离。神熇忽然觉得感伤,这么略感伤一会儿,她竟然想起了已经过世的父亲。 故乡故宅就在眼前,她却没有勇气再上前一步。身居高位,方知高处不胜寒,内心越发凄凉,往日能说几句知心话的人,今日也说不出口了。 也许,这就是所谓长大了。长大了,学会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身为神尊,尤其如此。 返回神都的事,终于提上了日程。对于不少人来说,确实有些匆忙了,但是神谕已下,谁也不敢说什么。 因为这次回去实在是太匆忙,各种谣言纷纷流出,人情颇为不安。桓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去见他的祖父、翊武公桓茂的。 作为孙辈中算不得受重视的人,桓聂对祖父并无多少好感,祖孙二人也是淡淡的。他这次专程拜见,费了不少力气,才得了这么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当年的事,我都知道了。”桓聂开门见山,说了实话,“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大人应该有所行动。” 如果拖延下去,那个人也许会再次做出弑神的举动。每一次弑神,都是更靠近权力的核心。而每一次让那个人全身而退,就是给现在的权贵增添一份风险。 翊武桓氏的荣华富贵已经持续了几百年,桓聂不相信,祖父会不在意这个。但是显然,翊武公桓茂是不赞成这个孙儿的看法的。 桓茂说起了家道中落后的复兴,又说自家是如何保持今日的荣华富贵,“荣氏一族靠的是神族,而咱们,翊武桓氏,靠的是十八勋旧。你到底年轻,看不透。” 一个高高在上的老人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足够伤人心了。桓聂本来抱着极大的希望,此刻希望破灭,自然是失望。 不仅仅是对祖父府失望,还是对整个家族的失望。祖父不答应的事,家族其他人,自然不敢做主。 桓聂垂头丧气地离开翊武公府,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挫败感。 “这样不行,就算翊武公不肯出面,咱们也得制造声势,让那个人以为翊武公是要管这件事的。” 荣以庆建议:“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恰好此时因为调查神煚死因的事陷入僵局,有人提议要翊武公出来作一番解释,桓茂就是想躲也不行了。 “我看这样可以。” 桓聂与荣以庆经过一番谋划,终于定下了计策。 第54章 回避 神都这个地方,流言最多,往往真假难辨。然无论真假,总有置人于死地的,故而不能不慎重对待。 最近,又有流言说翊武公桓茂有“不臣之相”,又说这位大人心怀怨望,将有所行动。 神熇已经很讨厌这些流言,但事情涉及翊武公,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想起荣以庆,就让荣以庆给翊武公相相面。 荣以庆倒是秉持公道的态度,回来并未添油加醋,反而说翊武公桓茂乃是“贵臣之相”,坊间所传,皆为谣言。 “翊武公德高望重,定不至于为流言所伤。只是,人心不定,还请主上召见翊武公,平息流言。” 荣以庆的建议也在理,神熇虽然怀着对翊武公的厌恶,到底还得忍着一口气,也就如荣以庆所说的做了。 “臣已老迈,不堪任事,乞神恩,赐臣还家。” 同样的话,说一遍就够了,而翊武公桓茂不但说了几遍,还挑了一个极不合适的时候。神熇听了,不能不认为这人确实心怀“怨望”。 “翊武公何出此言?”神熇隔着帘子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心中不悦,“本尊虽然继位数年,对于军国大事,还是要倚仗翊武公。翊武公弃本尊而去,于心何忍?” 场面话听多了,不知不觉就会说了。神熇确实是在挽留桓茂,对于这样的元老,轻易是不许其回家养老的。 “臣辞官归家,并非要弃主上而去,只是年老体虚,恐误了国家大事。日后国家有事,主上一声令下,臣就是爬也要爬过来。” 这话说的也有些真心实意,只是神熇仍记得当年之事,对此人不甚放心。心念一动,遂逼问道:“翊武公如此决绝,莫非是因为神煚之死?” 神煚之死,桓茂肯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他位高权重,家族庞大,自有许多顾忌,而旁人轻易撬不开他的口,故而只做不知情之状。如今,神熇如此逼问,也不知他该如何回答。 “神煚为甲子会刺客所弑,此事已有定论,主上为何纠缠不休?” 这话就很不客气了,配上那老迈高傲的语气,就像是长辈在训斥晚辈。神熇当然不能接受这个答复,她当即就起身离开了座位,片刻之后,却又坐了回去。 “既如此,本尊也不勉强。翊武公可以就此归家养老,只是不许辞官,廷议之时,可告假。” 在保留官位的情况下回家养老,也是不同寻常的处置方式。桓茂得了许可,拜谢而去。 据说,翊武公桓茂归家后,日日在后院照看花木,谢绝宾客,就是桓氏子弟欲请安,也是九成见不到的。 桓聂本想借此机会,再劝一劝祖父,奈何这老头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半点不曾松口。后来,桓聂再想拜见,已不得其门而入。 这个时候,荣以庆建议桓聂去劝说源弘謇,因为源弘謇与平夙的矛盾,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 桓聂去见了源弘謇,说以联手之意,当然,他没有透露最关键的信息。出人意料的是,源弘謇比桓茂爽快多了。 于是,坊间再起流言,说长安君面相极贵,又说首座长老宣本颐想把自己的女儿推上神女之位。这样的传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神熇听了只觉得烦闷。 “出宫走走。” 甲子会已经消停许多,安全问题似乎也淡了。神熇想了想,就带上了高君岄、康闵陶姐弟一起出了宫,漫无目的地逛着。 路过翊武公府时,只见门庭冷落,颇为萧索。 “翊武公回府之后,就是这幅模样?” 康闵陶道:“翊武公回府后,立刻下令谢绝宾客。既然来了也见不着,自然就没人上门了。” 不知不觉,康闵陶已经取代了成时郁的位置。 “是嘛。” 神熇仰头看着府门上的匾额,“那三个字,是神熺手谕吧?” 康闵陶表示确定,“翊武桓氏北迁时,夹带了不少历代神尊的手迹。” 神熇笑道:“那是他们家应得的。” 路过北温公府时,只见车如流水马如龙,老远地就排起了长队,就算是叫得上名字的勋旧贵人,也只能是稍稍往前罢了。 神熇担心被人认出来,就站得远远的(实际上也不能走的多近)。当年的北温侯府,后来直接改成了北温公府,作为宣本颐和平夙私邸,但早已不是神熇熟悉的地方。 “主上,是否令首座出来迎驾?”高君岄在一旁小声询问。 “不必了。” 神熇似乎有些怯场,她在原地踱了几步,随即迈开步子,往北温公府后门走去。堂堂在位神尊,竟然想要走人后门,也是件其事。 高君岄知道神熇心里别扭,她如今也不敢乱说话,只好小心翼翼地跟着伺候。康闵陶则不同,她初来乍到的,很多事情得想一想。 后门家奴无礼,神熇竟然只是默默离去。高君岄不敢多言,她见神熇面有倦容,便想着劝主上稍事休息,谁知这时候对面来了一队人马,在那里高声呼和。 “让开,让开。” 高官出行,小民回避,这在别的地方是常事。但是,神都城里的高官实在是太多了,所以通常只是有那么几个嚣张的护卫在前边开道罢了。只是,这次的呵斥来的不是时候。 “轿子里是何人?” 康闵陶面对手持兵刃的护卫,面不改色地上前喝问。她知道神熇现在心情不好,如果不趁现在解决这帮人,只怕秋后算账不知得有多少人遭殃。 对方见来人凶悍,正欲动手,轿子里却传来了声音,“住手。” 很快,一个美人从轿子里下来,不是长乐君小皿,又是何人?她刚才听出了康闵陶的声音,也知道康闵陶最近总是在神熇身边,担心家奴误事,就赶紧出来了。果然,就差一点。 “栖姐姐。”这是在外边,神熇也是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样子,小皿当然不会自己去戳穿了。 “是小皿啊。”神熇淡淡一笑,面无喜怒。 “公府就在前边,栖姐姐,我们一起过去吧。”小皿拉起神熇的手,神熇没有拒绝。 因为小皿已经暗示家奴前去报信,所以神熇再次来到北温公府时,那里已经没有旁人,只见平夙率领家人在外边等候。 “主上驾临,有失远迎,请降罪。” 平夙欲行大礼,本来颇为疲倦的神熇却突然快步走上前去,扶起来这位大人,“河阳君请起。” 神熇亲自扶着平夙,一同进了公府。 平夙在府中摆下宴席,神熇入席,觥筹交错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神熇酒量浅,没有多喝,她偶然神情阴郁,并未提自己在门外被阻的事。 回宫时,天已经黑了。宣本颐还在长老院处理公务,神熇特意吩咐不必叫他回来。于是,平夙亲自领着护卫,一直送到宫门外边。 “河阳君早些回去休息吧。” 神熇语气淡淡的,对平夙倒还客气。平夙自然是回了一些客套话,这才离去。 徒步走进昭明神宫,神熇的背影颇为萧索。康闵陶在后边跟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她看了一眼康闵生,康闵生似乎有同感。 “主上,主上……” 走到寂静无人的大殿外边,高君岄忽然惊叫起来。 康闵陶赶紧上前查看,之间神熇跪在地上,神情痛苦,捂住嘴的手,开始渗出红色的液体。 原来,神熇早就感到不适了,刚才不过是在强作忍耐。到了这个时候,只怕是再也忍不住了。 “是中毒了。” 康闵陶蹙眉,她很快就判断出了事情的严重性,“快叫医官。” “不许张扬。” 高君岄刚抬起脚,神熇即阻止了她。高君岄看看神熇,又看看康闵陶,天已经黑了,小小的灯笼,照不见人心。 “康闵陶,你不是懂医术吗?”神熇还在顽强抵抗,她的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微弱下去,眼神也开始涣散。 最终,在康闵陶的治疗下,神熇摆脱了危险,而这件事,只有在场的四个人知道。神熇没有下令追查,因为谁都知道,一查下去,北温公那一家子脱不了干系。 但究竟是不是那一家人干的,神熇似乎并不在意。当事人都不在意,旁人最好还是不要多事。 所以,大家都很自觉地装聋作哑。 在那之后,高君岄明显感觉到,康闵陶的地位又上升了。康闵陶不是巫师,居然也学了医术,这一点本身就令人惊讶。神熇对她的器重程度,更令人惊讶。 经历了那些事以后,高君岄已经不认为神熇的绝对信任有多好了。所以,对于康闵陶,她竟然隐隐抱着同情的想法。 而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康闵陶就是一根突然扎进肉里的刺,令人猝不及防,痛苦不已。 第55章 失物 自从康闵陶到了神都,不自在的人很多,要说最不自在的,当属成时郁。本来,成时郁已经成了神熇亲信中的亲信,直接负责神宫宿卫,前途一片光明。而康闵陶来了,她一来就直接插手神宫宿卫,无异于在成时郁脸上打了一巴掌。 成时郁感到的危机,不仅仅来自康闵陶,同样还来自神熇。今日的荣华富贵都是建立在神熇信任的基础上的,一旦信任变得稀薄,别说荣华富贵,只怕连性命也会丢失。 成时郁急了,她想去找桓聂商议,立刻就发现另一个问题:桓聂有事瞒着她。 桓聂接手的都是些极其隐秘的事,有些瞒着家人的,总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次不一样。成时郁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定是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 成时郁动用自己的力量,一番调查之后,得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桓聂竟然与荣以庆联手了! 桓聂是怎么了?他往日决不会作出如此草率的决定。 面对成时郁的逼问,桓聂选择了沉默。 也许成时郁说的不错,但是,在涉及家族利益的时候,成、桓终究是两家,谁又知道成时郁能否靠得住呢? “我都能知道的事,那个人,怎么会不知道?”成时郁又气又急,她难得如此失态,“就算是明面上的力量,咱们也未必斗得过人家。何况突然冒出个荣以庆——虽然此人也是勋旧子弟,但伏砚荣氏出来的人,谁又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面对反常的成时郁,桓聂心中有些松动了。 “卫谨是怎么死的?”成时郁又提及一桩旧事,“荣以庆做这些,他到底图什么——你是不是被人下药了?” “没有!”桓聂努力辩解道,“我清醒的很。” 话虽然这么说,桓聂却决定反过来调查荣以庆了。他跟成时郁说了事情经过,成时郁大为惊叹,于是派出人马,悄悄将那件“物证”盗了出来。 “就凭这件东西,想要扳倒那个人,白日做梦!”成时郁将“物证”丢在桌子上,“按我说,不如将此物归还,与那个人和解算了。那个人能走到今天,自然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就算那人不肯和解,咱们也可以借机麻痹对方,之后再找别的证据。” 桓聂思量许久,终于重重地点了头。 几日后,宫中举行宴会,能去的大人物都去了。桓聂、成时郁等作为神熇信任的人,自然也出现在宴席上。 觥筹交错间,平夙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河阳君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没有隔着帘子,神熇注意到平夙的变化,所以派高君岄去问问。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一件随身物什不见了。” 平夙语气淡淡的,说是她的“护身玉”不见了。高君岄听了,脸色也变了。 “护身玉”,顾名思义,就是类似于护身符的玉。澹台家的传统,每个孩子出身后,都会得到一块“护身玉”,上面写着姓名、生辰八字,以为形制特殊,可以作为身份的证明。因为是神前请过的东西,一旦遗失,即认为是不祥之兆。改姓的神族,依旧遵循着这一传统。 神国是个信奉神的国家,堂堂的河阳君丢失了“护身玉”,就算她本人不着急,别人也该替她着急了。 “兴许还在大殿上,高尚宫,你带人找找。” 神熇得知后,也不管别的,就派人寻找。殿上之人见此情状,稍微打听一下,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不少想要献殷勤的,纷纷站了出来。 “大人,是不是这个?” 正焦灼间,只见桓聂手里拿着一物到了平夙面前,缓缓道:“大人请过目。” “是了,多谢桓将军。” 平夙略看了一眼,便接过那块“护身玉”,从容致谢。 这么一个小插曲后,宴会得以继续进行。 “主上,臣以为,窥视天命之人,不该侍奉左右。”平夙忽然如此说道。 此话一出,明白的人都知道这是在针对荣以庆了,因为只有荣以庆这个人在“窥视天命”。讨厌荣以庆的人还是不少,只是自己不好说,如今河阳君平夙开口了,可谓一言九鼎。 “主上,荣以庆阴险狡诈,不宜留在宫中。” 附和的人很快就站了出来,声势颇为浩大。有人请求赐死荣以庆,有人说该把荣以庆下狱拷问,也有人提议,只需将其赶出城去,总是对荣以庆不利的言论。 神熇听着这些人聒噪,也不发一言一语,等到大殿上安静下来,才缓缓道:“本尊见识过荣以庆的本事,众位还是少见了。今日,不妨就让荣以庆给诸位相面,看看他是否真有窥视天机的本事。” 神熇如此表态,总有袒护的意思。那些坚持要惩办荣以庆的人,脸色不大好。 荣以庆于是给在座诸人相面,揭了不少无伤大雅的隐秘之事,弄得几个勋旧灰头土脸的,不敢出声了。 “都是往事,有什么意思?不如给各位大人看看相,说说将来的事。” 神熇如此说了,荣以庆就开始相面。他先给大祭司源弘謇相面,开口就不是一句好话,“大祭司这面相,是要被砍头的。” 这算是语惊四座了,大祭司源弘謇是什么身份?且不说将来如何,直接说人家将来要掉脑袋,就已经很得罪人了。 源家的子弟和门人,纷纷站了起来,倒是源弘謇自己,镇定得很。 “倘若天命可知,便是人力不可改变,臣将来就算是掉一次脑袋,又如何呢?”源弘謇冷冷笑道,对荣以庆道:“不知荣大人能否看看自己的面相?” 荣以庆笑道:“大祭司说笑了,自圣母以来,神国巫师,可为他人相面占卜,却从来没有给自己占卜未来的。这是规矩,大祭司为何明知故问?” 源弘謇不说话了。 荣以庆继续相面,他看了看首座长老宣本颐,感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首座当修德行,才能洗刷血污,颐养天年。” 相比源弘謇,宣本颐的反应平淡了许多,“荣大人说的是,宣某谨记于心。” 轮到康闵陶时,荣以庆皱眉道:“康大人生来富贵,衣食无忧,只是情字上边,不得善待。” 康闵陶不予回应。 “崇尚宫乃是贵人之相,有子成才。” “高尚宫若是忠诚勤勉一如既往,则荣华富贵,不求自得。” 荣以庆一一相面,好话坏话都说了不少,待给平夙相面时,却是左看右看,踌躇许久,未得一语。 “究竟如何,不妨直言。” 神熇看得不耐烦,便如此催促道。下意识里,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乎平夙的面相,因为这关系着过去、现在、未来。 “启禀主上,河阳君的面相,最是奇特。依臣愚见,此面相,能运筹于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只是结果——” 荣以庆顿住,似乎说到了不好说的事。 “结果如何?” 还是神熇在追问。 “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伴随着荣以庆的轻声叹息,河阳君平夙的脸上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你说面相会改变,那你看看,长安君和长乐君的面相,可有改变?”神熇表现得兴致勃勃。 荣以庆略看了一眼,就道:“臣以为,长安君面有晦气,只怕近来有事。” 长安君小引听了这话,冷笑道:“荣大人好本事。既如此,不如为主上相面,这也是上窥天命啊。” 给在位神尊相面,这是不想活的人才会做的事,荣以庆当然不会自寻死路。只是,面对小引咄咄逼人的架势,他也不能不给句话。 “主上还是庶人时,臣有幸一见,当年所说,今日已验。如今,再不敢窥主上之相。” 这话容易让人联想,神熇难道与荣以庆有交情,所以才会处处袒护?一般人,都会识相地不再问了。 小引不是一般人。 “荣大人既然有如此本事,倒是小引有眼不识泰山。”小引一副“认输”的模样,接下来却道:“小引听闻,能窥天命者,就能请神降临人家。荣大人可否令我等一开眼界?” 这可比给在位神尊相面更难些,荣以庆没有拒绝,只是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是在神宫里,倘若请来邪恶之神,不就是荣某的罪过了吗?” “请神”之事,且不论真假,感兴趣的人真是不少。源弘謇却是不能容忍的,他当时就站了出来,将“请神”斥之为“邪术”。 荣以庆与之辩论,又嘲讽道:“巫师本来就是为诸神上传下达,大祭司身居高位,怎么忘了本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谁也不肯让步。 神熇对于神明,目前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很多事情,不是人可以解释的。她很想看看“请神”是怎么样的,但是又怕因此惹出祸事来,犹豫之间,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荣以庆,本尊许你设坛请神。” 不过是神熇一时头脑发热答应下来的事,谁知道后面会惹出那么多事端来。 这其实还是说明了一件事,什么未卜先知,窥视天命,大半是假的。 第56章 神降 荣以庆请神的办法,看起来有点邪门。 只见荣以庆拿了一柄锋利的匕首,在手背上划开一道口子,流出来的鲜血被他滴进酒坛子里。那血像水一样往下流,直到坛子里的酒变成不深不浅的红色,然后,流血停止。 荣以庆一边滴一边念念有词,他神情肃穆,好似一个极其虔诚的信徒在做法事。当流血停止时,他也停下祝祷,从怀中摸出一支笔——看上去是一支普普通通的毛笔,半旧不新。 荣以庆将笔头浸入血红的酒坛中,然后缓缓松手,就在那一刹那,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那支没有任何支撑的毛笔,就那么一半在血酒中,一半悬空。大家分明看到,以那个酒坛的高度和毛笔的长度,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的。 源弘謇脸色很难看,众人或惊讶,或疑惑,神熇努力保持镇定,如果不是雕虫小技,这件事就邪门了。 真的会有神来吗? 荣以庆已经跪在地上,对着供桌上酒坛子连磕了三个头,每次磕头都能听见额头与地面碰撞的声音。 “可以开始了。” 磕了头,荣以庆缓缓站起来,此刻他的语气和神情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让人很不舒服。 神熇觉得头皮发麻,她看了一眼那支半浸在血酒坛子里的毛笔,忽然一个晃神——是她看错了吗? 刚才那支笔,分明动了,只是一下而已,又像是错觉。神熇相信自己的感觉,那支笔一定动了。 神会这么邪门? 有人问荣以庆怎么证明神已经降临,荣以庆说,众人可以向神询问任何事情,神会用那支毛笔写下答案,直到血酒用尽,法事才能停止。否则,将招致灾祸。 虽然有人嗤之以鼻,但还是有兴致勃勃的人上去提出了自己的问题,结果,就看见那支毛笔蘸着血酒飞出了酒坛,在地上飞快地动着,好像真的有人在执笔一样。 当答案写完,毛笔自动飞回酒坛中。那第一个提出问题的人看了一眼答案,几乎晕了过去。 是极其隐秘的事,但如今就写在地上。血和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飘荡在每一个人鼻间。 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提出自己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这样子,长安君小引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而大祭司源弘謇,仍然是板着一副脸孔。 “歪门邪道!”源弘謇呵斥了一声。 “大人对神如此不敬,可是要折寿的。”荣以庆神情严肃,这个时候,谁也不会认为他在开玩笑。但是,源弘謇依旧倔强。 “如果真的是神,那就应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既然如此,神煚的死因,这东西能知道吗?” 源弘謇可谓出言不逊了,荣以庆却没有与之争辩,只是凭空祝祷一番,缓缓道:“请神明示。” 这时候,所有人都看到,那支浸在酒坛子里的毛笔,毫无预兆地顿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康闵陶心里乖乖的,说不上来。她看着那支会动的笔,情不自禁地挪动了步子。 “长姐……” 康闵生看到姐姐的反常之处,轻唤一声的同时,伸出手拉住了康闵陶。康闵陶恍然惊醒,再看身边的人,竟然犹如做梦一般。 这个时候,也没人在意康家姐弟的变化,因为大家的注意力基本集中在那支笔上。 蘸满血与酒的毛笔,在地上缓缓移动起来,速度很快,看那样子,应该是在画画,而且画的应该是一幅人脸。当那幅人脸的轮廓出来时,血腥味开始加重。 酒坛里的血酒用尽了,地上的画也成了,这个时候,血腥味也达到了极致。神熇离开了座位,她分明看到,那是平夙的脸。 毛笔落在地上,莫名其妙摔成两半,带着血腥味的画,转眼消失不见,这样也不会影响结果。毕竟,该看到的人都看到了。 “主上,臣有些话,就算是掉脑袋也要讲。” 荣以庆匍匐在地,随即缓缓抬起头,说起了自己的一片苦心。他说,他从李纯那里得知了一切事情的真相,是平夙组建了甲子会,并且在洵都城外刺杀了神煚。桓超得到了“罪证”——平夙的“护身玉”,但是桓氏一族畏惧平夙的力量,想要将这件事隐瞒下去。 荣以庆说他知道真相之后,痛心疾首,认为堂堂神尊不该就此死于非命。他把那件“罪证”交出来,还说出了桓聂的事,并明确说自己是用了假的“护身玉”骗过成时郁派去的人。 此番话一出,无疑是惊天动地的。 首座长老的夫人、河阳君平夙,当今主上信任的人,竟然主导了当年刺杀神煚的事,而且,首座长老宣本颐未必能逃脱干系,这可是比前任首座穆剡谋反还要大的事。 平夙跪倒在地,叩头称冤。 康闵陶倒是显得很平静,她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冷冷的,仿佛看透了一切,却不肯多说一句。 荣以庆所说的“真相”,到底有多少是真的?神呢?如果神有那么灵验,为什么不肯直接现身? 短暂的惊愕之后,地上迅速跪倒了一片,都是为平夙辩解、指责荣以庆使用歪门邪道的,能清醒地说几句公道话的,没有几个,更何况是为荣以庆说话的人。 荣以庆现在是孤家寡人,孤注一掷。 源弘謇道:“十几年前的事,仅凭一面之词,一物之证,就要归罪于河阳君,未免太草率了。” 源弘謇是这么说,他还提出了自己的主意,“请主上召镇南大将军还朝,当年对质。” 桓超一牵扯进来,翊武桓氏的干系可是不小,搞得不好,只怕要跟北温宣氏一起覆灭。这其中利害,在场诸人,多半是知道的。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神熇身上,即便大部分人不敢明目张胆地这么做,但是谁都明白,这个时候只要神熇一句话,就足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事。 神熇只要作出决定就好了。 “主上,这是诬告!”小皿跪在神熇跟前,她不管不顾地扯着神熇的衣襟,喊叫着:“母亲大人,她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小皿后面那句话,让神熇感到一阵厌恶。 “把长乐君带下去。”神熇板起脸,不去看小皿,就这么冷冰冰地下了命令。 小皿也不挣扎,也不喊叫,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就平静下来,也不用人拉扯,自己走着离开了。 神熇不想面对小皿,不想面对平夙,甚至不想面对任何人。为什么要她做最后的决定?这些人不知道吗?这是多么残忍的事! 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真相就在眼前,信与不信是一回事,怎么处置又是一回事,神熇终究是犯了难。 如果一切都在平夙的计划当中,她又怎么会预料不到今天的事? 神熇把目光转向平夙,那个人虽然跪在地上,却依旧保持着素日的模样,不曾惊慌失措。若是被人诬告,不该露出那副表情的。 如果不是诬告呢? 怀疑早就产生了,只不过今天更加严重罢了。 一番思量之后,神熇作出了决定,“就依大祭司所言,召镇南大将军还朝。” 桓超回来,就是要与平夙当面对质,那就意味着神熇已经信了荣以庆的话,只是还缺乏足够的证据让平夙认罪。 平夙听到这样的结果,默默低下头去。 荣以庆被丢进监狱里,由成时郁亲自带兵看守,这又是一件苦差事。成时郁毕竟是桓氏的媳妇,荣以庆出了什么事,桓氏脱不了干系。 除了荣以庆,其他人都没有受到这般待遇,依旧是自由之身,该干嘛干嘛。不过,谁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罢了。 就算是这短暂的平静,依旧生出事端来。 有流言说,镇南大将军桓超将带兵回神都,诛杀小人。这种事不管是否被证实,只要有了这样的流言,人心就会乱起来。 很快,就有不少权贵上书请求不要召桓超回来,并且希望处死荣以庆,以安定人心。这么做,就意味着关于神煚死因的调查也就到此为止了。 “师父,这件事你怎么看?” 隔着帘子,神熇淡淡地看向源弘謇,想听听他的意思。 “臣以为,召镇南大将军还朝,已经骑虎难下,倘若朝令夕改,置主上颜面于何地?与其如此,不如先做好准备。桓超纵然手握重兵,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到了神都。” 宣本颐的建议是,直接调兵回神都,以备不虞。 “万万不可。”源弘謇与宣本颐针锋相对,“翊武桓氏、北温宣氏,手里都握着兵权,你们这两家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不计其数。一旦调兵,谁能保证这还是主上的将士?” 源弘謇把话说明白了,宣本颐也不好再坚持什么。 “臣建议,让桓聂去迎接其父,以示安抚之意。桓超若是忠心耿耿,定能明白主上的苦心。” “就这么办吧。” 神熇最终同意了源弘謇的建议,她现在感到深深的不安。 第57章 问计 “为今之计,该如何是好?”神熇把目光转向康闵陶,她觉得自己快成了一个孤家寡人,身边能信任的,康闵陶不知能否算一个。 不管康闵陶是否忠诚,对于杀害神煚的凶手,她应该是不会手软的。所以,基于这一点,神熇还是决定问问康闵陶的想法。 “臣以为,应当立刻召见翊武公桓茂。” 这就是康闵陶的建议,她提醒了神熇一件事:桓茂不可能永远躲在幕后,毕竟,他知道的未必比桓超少。 神熇随即召见了翊武公桓茂,然而,桓茂的态度却是大大出人意料。 “若是桓氏起兵,不必千里迢迢地调兵,就是主上左右卫士,亦能为桓氏所用。” 一向在神熇面前明哲保身的桓茂,忽然间就变得咄咄逼人。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罪责全在主上,是主上轻信小人之言,猜忌元老勋旧,杀人如儿戏,才会上下离心离德。” 桓茂毫不客气地数落神熇,他从神熇继位时说起,滔滔不绝,毫不留情地指责神熇的过失,也不管是否真有其事,且不给神熇反驳的机会。 说着说着,桓茂就提到了“文尚仪之乱”,他说当年元老们是如何如何果断地阻止了文尚仪的“逆谋”,否则,断不会有今日的主上。 神熇本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哪里知道听了桓茂这一番话,差点跳了起来。不过,一听到“文尚仪”三个字,她反倒冷静下来。 在这个时候提“文尚仪之乱”,神熇知道桓茂在暗示什么。作为亲身经历当年之事的人,神熇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所以,神熇没有与桓茂发生冲突,而是温言卑语,试图安抚这位趁机发难的翊武公,并且赐予重赏。 即便这样,也只不过是打发了桓茂,并不意味着事情的解决。 “本以为姜是老的辣,不料桓茂是真的老了。”康闵陶从屏风后边走出来,“主上,桓茂老迈猖狂,不足为惧。” 康闵陶虽然这么说,神熇还是不安。桓茂一定不会单独行动,要是他联合其他的勋旧权贵,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事实上,不用桓茂去找人,自然就有人找上门来。 平夙登门拜访,桓茂并不觉得惊讶,亦没有打官腔,而是开门见山,“你的事,老夫都知道。今天,咱们就谈谈条件。” 随后,桓茂轻声叹道:“是时候换一个听话的神尊了。” 这样的话,也只有桓茂这样的人才能轻易说出来。而也只有平夙,才会听了以后漫不经心地笑道:“丢掉旧的容易,再找一个新的,可就难了。” “都是你生的,有什么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为什么要换一个?”平夙悠悠道,这算是针锋相对了,“何况,把主上的刺拔掉,就没问题了。” 桓茂冷笑道:“真要是这样,大人今天就不会坐在这儿。” 短暂的沉默之后,平夙轻叹道:“让我再试试,到了这个年纪,不想再做什么谋逆之举。” “该做的都做了,也不差这一次。”桓茂对此很是不屑,“难道是因为那一点血缘关系?” 平夙的脸色变了,良久才缓缓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桓超回来之前,我会解决这件事。” “如果不行呢?” 这就是另一个结果了,平夙没有犹豫,她语气坚定,道:“那就按翊武公说的做。” 桓茂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好,此事宜早作决断。” “依老夫看,长乐君比长安君更听话。” 平夙再次回味这句话时,人已经到了昭明神宫。她要对神熇进行一次劝说,或者说是最后的劝说。 “主上,神煚之死,还是不要追查了。”平夙很快进入了正题,她的理由很简单,“这件事牵连甚广,只怕会对主上不利。” “是对我不利,还是对你不利?”神熇的语气很冷,目光同样冰冷,这里只有她和平夙,就这样面对面,气氛也冷了。 平夙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片刻之后,她还是作了回答:“停止追查,皆大欢喜。否则,有不测之祸。” 已经有点威胁的意思了。 神熇没有接下这个话题,她默默地看着平夙,悠悠道:“为什么要生下我?” 这样的话,要一个做母亲的怎么回答?就算是平夙这样的人,也不能不犹豫。不过,神熇显然有自己的意思。 “我一直想不明白,北温侯的夫人,堂堂的河阳君,一个有妇之夫,为什么要跟我那个无权无势的父亲生下孩子?生下孩子后,为什么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就像从来没发生过?” 神熇说这话时,眼睛是盯着平夙的,“母亲大人,能给我一个说法吗?” 神熇说出“母亲大人”四个字时,平夙肩膀有轻微的耸动,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 “往事不堪回首,长辈的感情之事,更是不堪说与后人听。我的苦衷,你能明白吗?”平夙轻声叹息,似乎想起了“不堪”的往事。 而听了这话的神熇,脸上却是露出愤怒的表情来。 “运筹于帷幄之在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是母亲大人一直在做的事吧?”神熇的语气已经变了,“你已经算好了所有,包括我出生的时间,都是在你的计划里吧!”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想让我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所以,我从洵都到神都,莫名其妙地考上神都国学院,又莫名其妙地落榜,在这种时候,居然会有大巫主动收我为徒。拜师之后,一切都变得很顺利,总是有权贵帮着我度过难关。那时候,我就想,是我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巧合?”神熇站了起来,“现在,我想明白了,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分明是你早有计划,在我出生之前就算好了每一步。我今天坐上这个位置,也只是你计划里的一部分。” “是想拿我做小引姐妹的垫脚石”——这句话,神熇没有说出口,她每次想到小皿,总是觉得这个妹妹不该出现在这个家族,因为她还知道维护“姐姐”,知道血浓于水的事。 “卫谨已经死了,他造的谣,主上还是相信吗?”平夙脸上很平静,她提起了卫谨的事,她想把神熇的思绪搞乱。 “主上之所以成为主上,是天意,绝非人力可为。”平夙神情肃穆,轻轻道:“主上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 神熇转过身去,悠悠道:“大人也相信天意吗?” 弑神之人,也相信天意吗? 神熇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我只是猜测而已,大人的反应,令人惊讶。” 神熇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平夙。 平夙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她必须跟翊武桓氏一起行动了。 “主上心意已决,咱们得做选择了。” 平夙对宣本颐如此道,“想个万全之计,再看看,咱们哪个女儿合适。” 平夙和宣本颐的女儿,当然不会是神熇。宣本颐立刻明白妻子的意思,道:“事成之后,翊武桓氏几百年的荣华富贵,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就是说,北温宣氏不会与翊武桓氏共富贵。 夫妻俩在密室里商议许久,终于定下一个堪称完美的计划。当然,谋反这种事,设计得再完美也是有风险的,所以不能不谨慎行事。 即便如此,还是被小引看出了端倪。 “女儿有一计,可以不动干戈。” 小引说,她可以入宫下毒,先毒倒神熇,然后假传神谕,控制神宫内外的卫士,再以神熇的名义定下神女人选,然后由神女摄政。后面的事,当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有异议的,就是谋反。”小引冷冷说出这话时,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好,好,不愧是我的女儿。”平夙连连叫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要办得严密。事成之后,那个位置,就是咱们小引的了。” 平夙不仅仅是称赞女儿,还作出了不一般的允诺。事成之后,小引也许就是下一代神尊,这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小引倒还算平静,又说了自己的一些计划,都得到了父母的支持。 小引走后,平夙对丈夫道:“小引这孩子,野心太大,要是登上大位,咱们俩就得回家养老了。” 宣本颐捏着胡须,思量片刻,才道:“你的女儿,你决定。” 这一句话,就决定了小引的命运。 第58章 变局 “主上,可是在担心那些流言?” 神熇的忧虑瞒不过信王,当信王问起时,自然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信王可有良策?” 神熇微微转过头,淡淡地看了信王一眼,她现在能信任的,不知还有几人,眼前的信王倘若不记仇,说不定会为了荣氏一族的利益选择神尊一方。当然,这是她的想法,信王怎么想,又是怎么说,马上就会有答案。 这个时候,信王忽然重重地行了一个大礼,然后郑重其事地道:“荣氏一族受神族之恩,八百年有余,当年不会,今日也不会背叛主上。只要主上一声令下,荣氏一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起来是很诚恳的表态,这是目前的神熇最需要的东西。 “多谢。” 神熇向信王还礼,她当然知道此时此刻得到荣氏一族的支持意味着什么。她这个人有点迟钝,即便到了神尊之位,有时候反应还是不够快,所以才会在很多时候忽略那些可以利用的力量。今天,信王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 解决了信王的事,神熇又见了康闵陶。康闵陶为了神煚之死经营多年,她手里掌握的东西,同样可以改天换日。 “事到如今,本尊几乎没有可用之人,也没有可用之兵了。” 神熇端坐在宝座上,发出轻微的叹息。 “启禀主上,镇南大将军桓超,其子桓聂,还有内卫将军成时郁,都是可用之人。”康闵陶像是早就想好了对策,她从容不迫地说出了这些人的名字。 “是嘛。”神熇倒是一直希望这些人可以用,但是目前的局势,实在是一言难尽。康闵陶这么说,也不知是出于何种考量。 “主上,据臣多年观察,这些世家大族从来都不是一条心。桓超并非翊武桓氏长子,除了另立门户,再无出头之地。如今局势,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桓超断然不会为了翊武桓氏铤而走险。倒是桓茂,如今的翊武公,不得不防。” 康闵陶分析得头头是道,神熇也就不再说什么。 “臣以为,如今最难办的事,还是甲子会。” 不错,甲子会是神熇心头的刺,想要拔掉它真是不容易。神熇想起自己派去处理甲子会的人,觉得头痛。 “主上的处境,只怕会有神烻之忧。”又是一句预测,很有道理的预测,能让神熇睡不着觉。 神熇不想做神烻,年纪轻轻就登上大位,年纪轻轻就遭遇政变,年纪轻轻就不明不白地死。她仔细翻过史书,自神炔迁都以来,这样的糊涂账不止一笔,她想要终结这样的事。 “姐姐,尝尝。”小皿亲自端着一碗汤过来,她最近迷上了熬汤,常在宫里尝试,也请神熇品尝过,神熇对此并不觉得奇怪。 “等等。”就在神熇准备尝试的时候,康闵陶忽然出来阻止。 “臣以为,应当先试毒。”康闵陶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是她这话一出,小皿立刻变了脸色。 “康闵陶,你什么意思?”小皿瞪了康闵陶一眼,“你要试毒是吧?我给你试。” 小皿赌气似的,立刻端起一碗汤,就着勺子喝了一口。本来,她有意在喝过之后说些什么的,但还没有来得及说,脸上已经出现了变化。 “你……”小皿想要说话,却已经开不了口了。 果然有毒吗?康闵陶是在意料之中,神熇却不是这样。 “怎么回事?” 神熇看了康闵陶一眼,带着满满的疑惑,她又是怎么知道的?神熇不至于怀疑小皿,她会怀疑小皿身后的人。 “好好查这件事。” 小皿的命救回来了,事情却不能到此为止。 “启禀主上,此事与长安君有关。”康闵陶经过一番调查,盯上了长安君小引。 “我知道了,继续盯着她。” 神熇心里泛起一阵凉意,当年的事,终究还是过不去。 这次的事,确实是小引做的。小引想要借小皿的手毒害神熇,到时候就可以把小皿推出去,自己一人独享胜利果实,怎奈出了这么个岔子,真是功亏一篑。 确定是小引做,平夙就免不了干系。神熇还不愿对平夙下手,事实上她还担忧平夙会先动手,所以真的有了真相,反倒会压下去了。 “成将军,本尊信任你,一如既往。”神熇单独召见了成时郁,“宫里的安危,就全靠你了。” “主上,”骤然被如此托付重任的成时郁,免不了跪倒在地,她现在的身份尴尬,信任这种东西已经是稀罕物。 “本尊知道,你跟康闵陶不和,这是个人恩怨,本尊理解。如今形势紧迫,希望你能抛却个人恩怨,以国家为重。” 成时郁虽然与桓聂是夫妻,到底不姓桓,所以很多事还是会有自己的考量。 “只要臣还活着,就没人能靠近主上。” 得到成时郁的效忠,神熇立刻又见了崇宜迩、高君岄两位尚宫,把宫里的事吩咐了一遍。现在,能用的人就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而小引出手失败的事,自然瞒不过平夙。平夙得了消息,就与宣本颐商议,决定在桓超回来之前动手,还是小引的那套,只不过省略了下毒一项。 “尘埃落定,桓氏也不能留着了。” 这件事是与翊武桓氏一起做的,参与的人多了,保密性就难以做到。所以,就有那么一个告密的人站了出来。问题是,这个告密的人不是一般人,而是翊武公世子桓郑。 “是嘛?”对于桓郑所说,神熇表现出将信将疑的态度,“儿子告老子,真是奇事。” “主上,忠孝不能两全,臣当为主上尽忠。” 康闵陶认为,桓郑没有说谎,因为目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些人要有大动作了。 “这件事,本尊不想独断专行。” 于是,神熇密令大祭司源弘謇、平恩侯维翰入宫,商讨对策。对于谋反这种事,当然不能犹豫,反制行动立刻展开。 “臣以为,应当趁逆党入宫之际,一网打尽。”源弘謇对这些人的称呼都变了,可见是多么地有把握。 “统统抓起来,再行审问。” 神熇不想落人话柄,穆剡那件事,现在想起来疑点重重,同样的事不能重复再来一遍。 随后,康闵陶说了自己的愿望。 “主上,臣苟活到今日,就是为了报神煚之仇。一旦大仇得报,臣绝不留恋人间,当随神煚而去。臣弟康闵生,当继续为主上效力。” 这等于在安排后事了。 “何出此言?”神熇还不愿答应,康闵陶却是决绝,逼得神熇不得不答应下来。 其实,对于一个想死的人来说,别人答不答应又有什么区别呢? 变数还是来了。 平夙知道了桓郑的事,于是在举事那天撇清了关系,导致跟着桓茂去的一帮人都做了阶下之囚。 “大人得为翊武桓氏想想。” 平夙通过手下人给狱中的桓茂传递了消息,桓茂又气又恼,不得不承担下一切后果。 在桓茂谋反一案正式定罪前,镇南大将军桓超回来了,他只带着少数随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神都。 怎么说,都是晚了。 “今日局势,即所谓真相,请主上好自为之。” 面对桓超如此态度,神熇倒也不气不恼,只是道:“大将军舟车劳顿,先回府歇息吧。” 最终,桓茂谋反一案的牵连人数大大减少。主犯桓茂本该枭首,念其年老且有功于国,改为赐死。桓郑身为翊武公世子,以子告父,以父邀赏,忘忠孝之道,斩首。 “桓启之勋,不可不祀”,神熇本来想要桓超袭爵为翊武公,奈何桓超坚决地推辞,只好让桓茂次子袭了翊武公爵位,桓氏一族因此被削弱。 桓茂之事后,宣本颐称病不出。 “本尊不想北温宣氏变成下一个翊武桓氏,你回去一趟。” 神熇这样对病愈的小皿说道。 小皿面带忧色,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领命而去。 第59章 对话(正文完) “千算万算,还是少算了一招。” 宣本颐宽袍缓带,坐在密室当中,“事到如今,你是打算就此罢手,还是放手一搏?” 他对面坐的是平夙,平夙倒是显得很平静,慢悠悠地喝茶。 “是我失策。”平夙缓缓放下茶杯,“没料到那只老狐狸。” “不怪你,荣家八百年富贵,不是白来的。”宣本颐轻声赞叹道,语气中有一丝不甘,“如今,不过是倒了半个翊武桓氏。” 平夙将空了的茶杯再次倒满,“主上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就算主上肯,康闵陶也不会答应。她们想要的真相,都在我这里。” “能想到的,早就想到了,不过就是想要你一句明白话。”宣本颐没有接过平夙送来的茶,“北温宣氏,终究是要成往事了。” 果然,宣本颐的叹息过了没几天,神熇就以“任事以来,多不称旨”为由,免去宣本颐首座长老之位,令其以北温公爵位归府。 如果一切就此尘埃落定,那么北温宣氏尚能在这件事中幸存下来。问题是,平夙决定采取行动了。 “主上,臣替北温宣氏请罪。” 平夙高声一呼,就跪在昭明神宫外边,要为北温宣氏请罪。而神熇,不肯见她。 这一天的太阳足够毒辣,平夙就在太阳底下跪了整整一天。这一天,神熇待在冬暖夏凉的宫殿中,动辄发怒。 “主上,决不能姑息。”源弘謇在神熇面前说了这话后,就没有机会继续说下去了。 当夜,许是老天有意,竟然大雨倾盆。 三更天的时候,神熇亲自打着伞,来到平夙面前,她终究狠不下心来。 “河阳君这病,来得太凶太急,一个不小心,只怕……” 医官不敢说下去,因为神熇已经变了脸色。 现在,神熇是羞愧自责。平夙最终没有参与桓茂谋反的事,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待神熇还是不一样的。 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神熇之前狠下来的心,立刻又变得柔软了。无论如何,她还没有看着亲生母亲死在眼前的打算。 无论做母亲的犯下多么大的错,做儿女的,总是不能那么绝情。神熇想起平夙做的那些事,不是谣言,就是她做的,过去的事又没有办法回头,还是到此为止吧。 一个人想问题的时候,很容易陷入一厢情愿中。神熇自己有了主意,就将平夙留在宫中治疗,自己亲自守着,也不管什么流言不流言的了。 “栖缅,”平夙在昏睡中醒来,呼唤着神熇的本名。 “我在这儿。”这里只有尚宫崇宜迩,所以,神熇并不在意自己说了什么。 平夙看着神熇,一脸愧疚,轻轻叹息,然后把头扭向一边,似乎不愿意见到神熇。 神熇看着病榻上的平夙,露出无奈的神情。 汤药端上来,神熇亲自接过,欲尝汤药,这是她不由自主作出的决定,并不是一时冲动。 平夙的脸已经转过来,默默地看着神熇,不说一句话。她现在身体虚弱,双眸依旧炯炯有神。 “主上,”忽然间,崇宜迩拦下了神熇的举动,这次是崇宜迩。 “病榻前亲尝汤药,这是儿女辈该做的事,主上万金之躯,不宜以身犯险。”崇宜迩已经夺过汤药,“河阳君待臣有如母亲,这样的事,就让臣来做吧。” 平夙看着崇宜迩,神熇也看着崇宜迩,谁也没有出言阻止。崇宜迩从容喝了一口汤药,然后,变化迅速产生。 “是中毒了。” 医官过来的时候,崇宜迩还剩下一口气。 “还有救。”康闵陶看了崇宜迩的情况,神情严肃。 神熇把目光转向平夙,平夙默然。 那就是承认了。 “都是你生的,怎么就那么不一样?” 神熇语气淡淡,她站在病榻前,对着榻上的平夙如此说道。 “是啊,都是我生的,真的就是不一样啊。”平夙没有回避这个话题,“我虽然抛弃了你,不也还是让你坐上了这个位置?生杀予夺,天下人的荣华富贵,就在你的手心里。我的性命,如今也在你的手上了,你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都承认了?”面对平夙那平静的脸,神熇还是忍不住动怒了,“我从一生下来就是你的棋子,我今天得到的一切,都是你的计划。我现在就是想改,已经是骑虎难下了。现在,你跟我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平夙没有回答,她表现出来的冷静乃至于冷漠,令神熇自觉地闭上了嘴。 说再多也是没有用的,早就决定了的事,不会因为今天的小插曲而改变。 平夙被软禁了,在昭明神宫里,这个消息瞒不过那些人。 小引终于拿到了甲子会首领的信物,和她唯一的哥哥宣常铭,发动了所有能调用的力量,准备直接进攻昭明神宫。 在此之前,义成王忽然赶到神都,秘密拜见了神熇,说明了甲子会的事。于是,神熇派康闵陶姐弟带兵围剿甲子会,生擒了宣常铭兄妹。 “主上,臣之所以一直待在洵都,就是怕今日之事。只是,事到如今,再容不得臣回避了。” 义成王说出了他所知道的真相,原来,虽然勋旧对神煚这样一位神尊很是满意,但平夙这样改姓的神族,反而不能满意了。 平夙一直向往神熺之前的制度,她对于巫神创立的那一套,尤其反感。所以,平夙一直希望扶植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神尊,以改变巫神之制。问题是,神女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定下来的,平夙只能在神尊身上想办法。 杀了神煚,再挑一个符合平夙要求的神尊,当然是个美好的设想。问题是,神煚居然在临死前不久就挑了一个神女,当时已经骑虎难下的平夙,只是不得不动手罢了。 一个来自洵都的新任神尊,还是个小姑娘,这让平夙燃起了希望。更要紧的是,刺杀神煚一事被人抓了把柄,那段时间的平夙,也不得不收敛一番。 神烻一点一点长大,是在神都勋旧的教化下长大的,当然不会是平夙想要的。所以,文尚仪之乱,才会是那样的结果。 神熇,是平夙新的希望。显然,最初的时候,神熇的所作所为,是令平夙满意的。但是,渐渐的,神熇在偏离平夙的方向。 终究不是自己养大的。当平夙发出这样的感叹时,已经下了决心,今天的事,就是她那些决心的后果。 然而,平夙苦心经营多年,终究要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对于北温宣氏的处理结果是,赐死宣常铭、小引兄妹,二人之子女,一概贬为庶人。平夙、小引、小皿母女三人皆复原姓,由长乐君宣小皿继承北温宣氏嫡系。河阳君平夙,废为庶人,幽禁于宫中。 “这柄剑,赐给你,怎么办,你看着办。” 神熇让康闵陶拿着宝剑去见平夙,自行决定如何处置这个“仇人”。康闵陶拿着宝剑,没有立刻去找平夙,而是先去见了康闵生。 “我说过,办完这件事,我就不再留恋人间。”康闵陶看着康闵生,一字一顿道,“主上不愿担不孝之名,我也不能替主上做这件事,否则,咱们家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长姐……”康闵生显然是知道自家长姐决心的,只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想出言挽留一番。 “不必说了。” 康闵陶去见了平夙,平夙依旧是平时的模样,并没有因为家族的事而悲伤。 “你想知道当年的事?”平夙已经猜到了康闵陶的来意,“我可以跟你说。” 平夙说完以后,康闵陶竟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多谢。” 随后,康闵陶盛装自裁于神煚画像前。 义成王因为说出了真相,也就没有办法置身事外了,他回不了洵都的义成园,只能在神都终老。 神熇命人提审荣以庆,使者回来说:荣以庆不见了。 “不见了?他真能未卜先知?” 神熇坐在帘子后边,面上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