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 ┠ ┨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版权归作者所有。 ~︺ 神魔鬼怪系列1《阿江》作者:WingYing 这其实是一只厉鬼诱拐善良民男的故事XD 鬼攻人受 第1章 石头就姓石,名头。 他在安陵的衙门当差,从七岁那年给捕头爷擦刀子、十八岁通过考校,直到现在的石捕快,转眼就过了十三个年头。 他虽然刚及弱冠,却是除了老班头之外,在衙门干活干得最久的人。 安陵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十三年里却换了九任县老爷。县官大人们不知怎的,来到此处总是做的不久,有的是任调了,可多得不是啥好事,在任上病死的、因犯事下罪的、出游失踪的,最後到了连喝口水都能噎死的地步……总之,非死即残。 日子久了,安陵县衙门的乌纱帽,就成了大昭国最最邪门的存在,皇帝若看哪个底下臣子不顺眼,得,调这老货去安陵!帽子顶戴上好了,就等天老爷收拾! 这个杀招用了十年,两年多前新上任的县太爷是个命好的,刚巧一个不知哪路来的和尚游历经此,因吃了县太爷一顿斋饭,就给老爷指了条明路,指著府衙东门道,此朝东北面乃阴门所在之处,朝东性往十里为阴湿之地,是为邪煞之所。 衙门往东行十里便是浦江,恰恰那处往年来都不甚太平,管他是打渔渡河还是洗衣游水,多的是有人遭河水淹的,故此早年便有传闻,浦江深水里住了一只吃人的精怪。 石捕快还记得──两年前那晚,夜风潇潇,万籁俱寂,正是杀人放火好时候。彼时他刚当上公差两日,万万没想到上头就只给他一个艰难的活儿,命他同老秃驴一起,夜半子时去浦江岸处化魔是也。 那时正值七月孟兰时节,甫一入夜便阴风阵阵,连打更的都要歇一夜,免得扰了阴鬼兴头遭惦记上哩! 石捕快跟在秃驴後头,他腰上配著一柄大马刀,穿戴襆头深缁褂,浓眉星目身足七尺,正是个年青俊俏好儿郎。 稍早前和尚择人同去的时候,灰目定在石捕头身上,只把石师哥瞅得冷汗淋漓,无胆出气。不想老秃驴慈悲一笑,指道,此子福缘最厚,老衲便带上他了! 一锤定下,哪怕石捕快再不愿,也得两肩带著组织寄予的厚望,跟著老秃驴抓鬼驱魔去也。 七月鬼抬头,浦江江水涛涛,风声呜呜作怪。 老秃驴掐指算算,喃喃自语一阵,便说,石大人且闭眼朝东再进十步,每走一步,就念‘魂兮归去,莫要再留’。 石捕快摸了摸刀柄,心里实了,笑笑应说,好!。 老和尚又切切嘱咐,记住记住,莫要睁眼。 石捕快答,一定一定。 接著,石捕快朝东闭目,挺直脊背。老和尚坐於其後,面向黑水,双手合十,夹著一串佛珠,嘴中念念有词。 第一步,喊,魂兮归去,莫要再留! 第二步,再喊,魂兮归去,莫要再留! 第三步…… 石捕快声若洪锺,回音振振,他耳目不看不闻,却不知发生何事。後头和尚往生咒越念越急,江水蓦然波涛汹涌,顶上黑云雷鸣阵阵。 石捕快只觉脚下四方震动,他脚踩实地,眼看就要迈出最後一步。 老秃驴霍然惊恐大喝:翼王饶命! 接著一声凄厉惨叫,石捕快惊觉不妙,情急之下便睁开两眼。只见眼前白光乍现,忽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他不及看清,便有神来之手将他拖至江水之中! 石捕快死命狂挣,那邪物却将他四肢紧紧纠缠,怒水之中,青年两肢渐虚── 他头一个想,那老秃驴害我! 第二个想……他看暗水中一张模糊之颜,骇觉,原来是个女鬼! 不仅是个女鬼,还是只豔鬼。 最後的最後,石捕快想,有此豔鬼托身,这辈子也算值了。 石捕快这辈子若是这样完了,那确确来说,也是种福气。奈何老天怜他一把,衙门当差的石头翌日一早叫人发现冲到江岸上。 石捕头醒来便问,女鬼抓了没? 老班头给他一记爆栗,女鬼没有,和尚肉要不要! 石捕快大惊,後才知自己大难不死,老秃驴却没如此好运。据说他死状凄惨,七窍流血,十指发黑,一脸惊骇,当日就叫县老爷找口棺好生埋了,石捕快还去祭拜了一回。 也不知是否那夜抓鬼有效,总之,自打那一夜起,浦江再无生什麽邪事,不曾听闻谁家娃儿游水不归,也无听说渔人翻船淹死的事迹,就连县太爷到今时依旧活得好好的,新近纳的三姨太今春还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如此甚好甚好,总归皆大欢喜不是? ──以石捕快的经验告诉咱们,事儿绝对没完。 自从县老爷的日子过得不再如此心惊胆颤之後,石捕快便开始辗转难眠。不为别的,他一个肩能挑手能提,不缺胳膊不缺腿,模样生得也算不错──怎麽的?打小练武就有小姑娘给他擦汗送水的!以安陵的标准来看,石捕快的尊容确实在县里同龄男子平均水平线上遥遥领先。 这麽一个有稳定事业,相貌堂堂的男子,早该要让那些媒婆的将门槛给踩破了去。奈何石捕快如今年过二十,南巷口的毛坯屋里仍不见他迎个女主人回来管家,若是不知里头乾坤的人,必要附耳问,莫非……这石大人是身有顽疾不成?! 非也非也!瞅这石头打小个头高高,耍得一手好功夫,天热时候褪了上衣露出臂膀,也比旁个精壮不少,这哪像是有毛病的? 细细往里出打听,才知石捕头这麽个大好青年,之所以让人剩在窝里,也是事出有因的。 哪家丈人要瞧上了人,去问问那做媒的,必得要吓一跳── 这石捕头没成想……居然是个克妻的! 唉,咱们石大人表示,他对此也感到深深无奈──他克妻的源头,无论如何,还是得从两年多前那场驱鬼说起。 却说那一次虽是虚惊一场,石捕快将养两日,便能活蹦乱跳,揪著偷儿满巷子跑。他打小无父无母,年至十八还未娶妻,只因将他养大的老班头从小给他指了个娃娃亲。姑娘家住在邻县穷乡里,为人踏实又勤奋,三年前原本就要迎进新房里,偏生自古好事多磨,恰恰姑娘家中长辈没了,按照祖训,这场婚事只好拖了三年再提。 浦江驱鬼一事後,正好满三年,石捕快乐呵呵带著姑娘名帖,打算尽快办了喜事冲冲晦气。哪知彩礼才刚置办好,邻县姑娘大哥骑著骡车来,哭说小妹上月得了急症,走了! 石捕快大骇,昨日他还打拿几两银子打了一双镯子,打算赠予未来娘子。过了几日,镯子送到了,娘子却没了。石捕快摸著那浑浊碧色,唏嘘不已。 一月匆匆过去,县里媒婆伺机而动,纷纷来到石师哥屋里吃茶串门,如此一来二往,不过十几日,便又订下一门亲事,姑娘乃是商门庶女,与石捕快也算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哪知亲事刚刚应下,人家姑娘夜里不睡,好端端地去府中湖边干啥不知,翌日一早就让家奴发现泡在水里。 头个姑娘病死也算了,第二个却死的这样离奇,一个古怪传言便在县里不胫而走。 如此再再蹉跎了数月有余,县老爷自己给石师哥做了次主,将自家三姨太未出五服的远房侄女许配给石捕快。 县老爷同石兄弟拍胸脯保证,姑娘八字找人批算过,是个顶顶长命的哩!石捕快此次也不挑了,连连称是,心里只盼姑娘无论如何都要撑住,早早将他克妻的罪名洗刷了去。 这回倒好,两家交换庚帖,过了彩礼,眼看还有几日就能娶进门,石捕快心中大石眼看便要轻轻落了……哪知!迎亲当日,姑娘屋里嬷嬷哭道,小姐留了封信,不见踪影!可怜石捕快新郎官当不成,还得揽个任务在身,四处寻访打探半年,他那未过门的娘子藏到哪儿去尚且不知,是死是活也没个谱。 此下完了,石头啊石捕快,这克妻的名声彻彻底底坐实了! 这年头,女子地位虽然不高,可哪家正经长辈乐意闺女好端端地去送死呢? 如此这般,眼看衙门里比自己小的师弟的一双娃儿都满地爬了,他石捕头的亲亲娘子始终没个影儿。 老班头待他如若亲子,一次爷儿俩喝酒,老班头一脸醺醺拍了案子,得!小石头,定是当年你冲撞了鬼神,人家要你断子绝孙哩!改明儿备上好酒好菜,去江边给爷爷送送金纸,求他放你一马! 石捕头一脸郁闷,他这几年未到浦江便绕道儿走,去邻县宁可多赶三天路也轻易不过江,老头儿还叫他挑个良辰吉日夜半三更去那烧纸,若让那江鬼知未将他淹死,再拉扯他一回可当如何? 老班头喝道,有心叫你死也不会让你蹦躂到现在!快去快去!明年没给老子抱上孙儿,老子劈了你! 老班头早年丧妻,独子亦死,与他一样孤家寡人。石头知他老人家真心待自己,鼻头酸酸,终究点头应了。 又是七月孟兰节,还是一样的阴风潇潇,万籁俱寂,夜黑风高。 只看浦江岸边一个人影,仍是那身襆头缁褂,一柄大马刀别在腰间,石捕快跪著身子,取了个崭新盆子,点了三柱香,先诚心三拜,摆了酒水好菜。 “您大人大量,勿跟小人一般见识。这些薄礼若姐姐您瞧得上,求您免了小人的罪,好叫师傅莫再忧心。”石捕快还当江中住了一只女厉鬼,既是女鬼,叫姐姐总不会错! 他说得诚恳,又虔诚跪拜,他此下并非为了自己──他自幼遭爹娘弃於山林,亏得老班头将他拣了回去抚养,否则早让畜牲叼了去。他并不怕自己断子绝孙,然老班头年事已高,一心只盼自己早早成家,他无非是要老人家後半辈子能安安乐乐,只求这神鬼能成全他一片孝心。 今夜江水平静,无波无浪,石捕头烧了金纸,打开酒封,往黑水里倒了半壶,自己把剩下的囫囵饮了,抬肘擦嘴:“此酒便当石头敬您,求姐姐保佑小人能娶个好娘子,小人必会诚心爱她护她,叫她一生一世和乐幸福!” 此时阴风刮来,一声轻笑犹在耳边,石捕头也跟著醺醺然一笑。 翌日一早,船家来了,就见江岸上,衙门的石大人四肢大张睡在那里,拿竿子轻轻戳了才惊醒过来。他一脸糊涂瞅著自己身上铺盖的树叶子,又看那三柱香头已经烧尽,烧鸡还在,猪蹄膀不知被哪个馋虫叼去了。 他挠挠脸儿,虽在野外睡了一宿,却是神清气爽,好似顶头黑云被拨开一样。 此後日子照常地过,转瞬便到了年末,石捕快仍旧在室,不见媒婆找上门来,他也未敢腆著面儿求人去给自己说亲,总归还怕祸害了人家姑娘。 那一年天公作怪,一月里下足了几场大雪,连江水都结冰了,就是穿了三件棉袄也能冷出冻疮来。百姓嚷嚷著老天爷发怒,又道京城士族如何荒唐,总归闲著无事,和街坊邻居唠嗑两句。 天气太冷,偷儿也不愿干活,无人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衙门亦比往日清冷。那日石捕快早早下工,买了一壶烧刀子,在屋里自己烧了猪蹄膀──他打小一个人过日子,年幼便自己持家,自是身怀技艺。尤其,他烧得一锅好猪脚,县老爷尝过亦赞不绝口,恨不得石捕快不当捕快,改去衙门後厨烧菜去。 石捕快无所事事,拿著刀子开始雕花,待蹄膀上桌摆在碗边儿上,送去给大人师傅还有邻里街坊。 唉,这麽个贤惠的好男人,怎麽就克妻呢?大夥儿心下又是一阵唏嘘。 屋外下著细雪,毛坯屋里烧足炭火也是极暖和,石捕用过了饭,一人喝著酒,突闻两声“叩”“叩”的敲门声。 “来!!”此下夜已深,却不知是谁来访? 这去开了门,石捕快先叫眼前一片白给闪疼了眼,定睛一瞧,这才看出来门外站了一个人。 确切点说,是个美人。 再再确切点说,是个万里挑一、方圆万里难以再见、单单一个就能将全县同龄年轻才俊样貌平均数值拉至巅峰、有著一等一凶残美色的── 嗯,男人。 作家的话: 阿江预计五章,可能多可能少,看每章字数而定。 PS:石头是受。 第2章 眼前的美人虽是个男人,咱石捕快还是看呆了。 美人著了一件白袍,瞧不出质地好坏,一张美颜就跟他那身孝袍似的衣服一样,快要和这漫天白雪融为一处,白得能扎疼人的眼。 那头青丝却如墨一般,整整齐齐梳在後背,一只玉簪将它们轻轻挽起,看著如绸缎一般。 忽然阴风又起,就是石捕快这样壮实的都能冷得哆嗦,眼前这位兄台身上衣料不见半点厚实的,石捕快忙招呼,兄台快进快进,莫要冻著了! 美人进去屋里,带了一缕寒气进来,可架不住屋里实暖,不多时那些寒意全都驱散了去。 屋里有现成的热茶,石捕快给美人倒了一杯,叫他塞手里捂一捂。 美人一进屋里坐下就静静看了一圈,这毛坯房不大不小,统共就占了两个小院,厨房茅厕在後头,站起走两步转角便是睡房,此屋则用来迎客,摆了一张桌子两张小凳,边上挖了一坑烧煤火,门後还贴著一张红色的倒福,瞧那红漆已褪,怕是从数年前就留到现在了。 兄台……您如何称呼? 美人看了过去,他下巴尖削,轮廓透著氤氲寒气,一双美目黑得剔透,睫毛跟蝴蝶似地缓缓扇了扇,唇色红得简直不可思议,好似雪中长了一枝红梅,平白添了几分豔丽。 阿江。美人如是说。 人生得那样美,声音自也差不到哪儿,跟果然跟姑娘家的吴侬软语不甚一样,那是低沈的,就跟拨弄乐器上最粗的那根弦,弹出悠远的音色。 石捕快搓搓两手,看那红唇一开一合,没由来的有些脸臊,摆摆手──江兄,吃茶吃茶。 美人不爱说话,他坐在那处,像是一幅静止的画。他的眼睛却是活的,看看这、看看那,嘴角微微弯著,有一双清浅梨涡。最後,他看看旁边的石头。 就那样,看著。 石捕快挠挠脸,说,我、我有啥好看的──他说完想给自己两个巴掌醒醒神,他石捕快就是如此,见到美人就没了舌头,像个二愣子。 美人好似懂他在想什麽,慢慢笑了。 石捕快又呆了,接著,他耸拉著脑袋,悄悄去看美人搁在桌上的柔荑。 那手似乎比他还大,就像美人的肩,是那样宽。个子嘛……好像比他还高哩,该有八尺罢。 石捕快陡地想起什麽,一拍案子,问,江兄用过饭没有? 美人看他一阵,轻摇摇头。 石捕头忙站起来,溜到後厨去,乒乒乓乓鼓捣了小半柱香,饭香盈满满室,接著就看石捕快端了一大碗卤好的猪蹄膀,还有两碟小菜,一双筷子。 兄台快试试,我石头儿的独门手艺──石捕快声音大了,又是摆盘又是双手递筷。大冬天的来个美人敲门,要不古道热肠都没辙。 那猪蹄卤了两天,极是入味,又炖得极软,可说是入口即化。美人看似不食烟火,却挺赏脸,别的不碰,光挑猪肉来吃。 石头攥了银兜,去街坊那儿要了两壶烧酒,回来就看碗里猪蹄少了两只。 看美人吃得满嘴油光,石捕快心情极好,问,江兄,够不够? 美人并不与他客气,又摇摇头。 石头笑著拍拍大腿,去厨房把锅里的都端来。他坐在凳子上,给两人倒酒,又忍不住悄悄去看。美人吃相极其斯文,手指夹著筷子,石捕快想,那既是握笔的手,亦能握刀。 “这雪不知下到何时,江水结冰若要渡河还要等上一时,江兄若是不嫌弃此处鄙陋,大可住下。”石捕快几杯黄梁下腹,壮了胆子,便出声留人。 他把阿江当成了去京参加会试的书生,也不知是盘缠用尽或是如何,看他吃得好似饿了好些时候,今夜又这样冷,却不知若赶美人出去,他还能上哪处敲门去。石捕快自己也是叫好人拉拔大的,他心肠热暖,知大恩难报,便也想自己将来当个好人。 “那便叨扰了。”阿江并无推辞,他留得如此顺理成章,好像早就打定主意要待在这里。 自此,邻里街坊皆知,石捕快屋里留了个客人。整个冬天,都住在石捕快那儿,外头天寒地冻,石捕快心里却正值春天,心花绽绽遍地开。 时光匆匆地溜,转眼白雪化了,冰河亦融。 至於石捕快的终身大事,早早就让他抛到脑後,他这些日子日日回去都有阿江,哪还记得要娶媳妇儿回来管家。 阿江虽做不得半点家务事,却饱读诗书,可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阿江说话清清冷冷,对他人皆是不理不睬,白天甚少从屋里走出,只有夜里才会走动走动,吃著石头儿做的菜,同他闲话家常。 一般阿江不说话,只有石捕快在说。阿江只是听,他会笑,像是雪中的寒梅,那般清高,却只为有心人折腰。 不仅如此,阿江还通风水卜卦鬼神之道──开春之时,安陵县出了个大案,县老爷的官印居然被盗了! 官印丢了,就跟丢了官帽一般,传到上头去,这父母官就不用再做了。县太爷心急如焚,连带捕快们要跟著日日加班,石头一回去,就累得趴在床上,连饭都做不成了。 某某日一早,石头醒了,一早却见床头坐了人。他唬了一跳,爬了起来,就看阿江一身白衣坐在床头,手搁在半空中。他想起来,方才睡得迷糊,感觉脸上冰冰凉凉,原来那是阿江的手。 石头脸红,说,阿江的房间在那处。 他指了另一边,那里是他原来睡的房,里面放了张舒适矮床,书桌椅子全是新买的,他想阿江是书生,要参加会试,自是不能耽搁了。 阿江看他,那眼珠这般黑,好像会被吸走魂魄一样。 贼人就在身边──阿江留了这一句,站起来飘飘地走了,留下了一屋子的寒气。 石捕快想了半天,模模糊糊地认为阿江指的是官印失窃的事情。他回去衙门,与老班头说,全县搜过了,只有一处未找。 老班头问拿著烟竿子,是哪里? “县府。”石捕快低声道。 老班头横横眉,吐了口烟,进去请示了县老爷。为免打草惊蛇,趁著开春县府上下去庙里进香时,带了几个嘴实的人马进去仔仔细细搜了一番。 官印找著了,就在三姨太的胭粉盒中。 此事他们俱未声张,交由县老爷自己发落。大人暗审三姨娘,石捕快跟著老班头进去看了,那雍容的女人疯了一般,吊在墙上用了大刑,待到最後才肯松嘴:她原来是京里萧王府的细作。 从牢里出来,老班头问,懂了? 石捕快挠挠头说,她偷了官印,要拿去卖不成? 老班头气得又赏他一记爆栗,捋捋须子,盯著石头,摇摇头道,懂得装糊涂,也好。 县老爷张大人乃是清流一派,大昭当今天子宠信萧王爷,却也爱惜张大人才干,这才将他派他到安陵来,远离京城是非万诸,待风头过了再招他回京。萧王爷却要张老爷的命,偷了官印为的就是伪造文书,给张大人下下绊子。 石捕快面上糊里糊涂,却心似明镜。 但他不欲懂得太多,他只有一个梦──维护安陵治安,孝顺老班头,给阿江做猪蹄膀。 石头回去屋里,阿江坐在小院里等他。阿江坐在月下,微睁眼目,周身好似有一股清濯之气。石捕快走过去,坐下来说:“阿江莫非是只妖,在吸纳日月光华不成?” 阿江抬起眼皮,看他道:“那小石头说说,我是什麽妖?” 阿江真奇怪,看著与他一般大,却总叫他小石头。倚老卖老,不是好鸟。 又看阿江,只觉他白天瞧著清冷,夜里却似另一个人般,他肤色极白,双唇却似抹过胭脂一般,叫他常常不敢多看,“你若是妖,必是条鲤鱼精。” “哦?” “白鲤鱼,专吃男人。”石头想起儿时听来的野话,就同阿江讲了起来。 有传浦江深水里,原来住了一条白鲤鱼。白鲤鱼修炼千年,能幻化成人,专吸阳精以长生不老。 阿江微微地笑,他便是如此,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士族气质,却又少了几分人间烟火。他眼眉微微上挑,偶尔似有淡淡青色,石捕快陡地暗想,这不像妖,反似只鬼。 他想到这点暗暗一惊,扇了自己一掌!好啊蠢石头,竟诅咒阿江去死,真真欠揍! 又要再扇一脸,手腕却觉一股冰凉,原来是阿江抓住他的手腕。别看阿江是个书生,他力气极大,抓住自己,就能叫他无法动弹。 “小石头,哪有人拿自己出气?”阿江拧起好看的眉。 许是方才在牢里沾了邪气,石捕快嘴快道:“我不小,我都能成亲了!” 自古男儿早当家,十五当爹的都不在少数,他这样的还真算是个异类。 哪知他这句话不仅叫自己不舒坦,也让阿江静了下来,放了石捕快的手,坐在那里不言不语。阿江就是这样,你不理他,他能坐在那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石头心软,他不是对谁都心软,但是对阿江,他总觉得碰到了上辈子的冤家,阿江一不对他笑,他就觉得心口刺刺的,难受得紧。 “不说这个,忒烦人。对了,阿江是如何知道,官印藏在县府里的?”石捕快转了话头。 阿江看看他,静了片刻,後来道:“我……算出来的。” “算出来?”石头一脸惊奇:“莫非阿江还是个半仙?” 庙里半仙专为人批命卜卦,只需三文钱便能叫你前世今生都让那嘴胡说八道一遍。那些妇人女子最信这些,石捕快从未叫人看过命,只有当年老秃驴骗他福厚,狠狠将他坑了一回。 石捕快来了兴致,将掌心伸到阿江面前,说:“江大仙,快快给小人瞧瞧,小人的命好不好?” 阿江看那只手毫无防备凑到眼前,他觑了一阵,鬼使神差地将它执起。 阿江的手很冰,石头冻得曲曲掌心,却没将它抽回来。阿江摸著那比自己稍小的掌心,那是一只武人的手,那样热、那样暖,他的手指轻轻捧著那深刻掌纹,好像摸到了石头的命脉,将他三生三世都拿捏在手上。 “好。” “啊?” 阿江笑了,好像也很开心,“小石头命好。” 石捕快咧了咧嘴,别人说他不信,老秃驴说他也将信将疑,阿江说了……他却十打十地相信了。 可转眼他又想到什麽,陡地问:“那阿江给我看看,我命里可有妻有儿?” 阿江脸上笑容未褪,只是暗了、深了,一脸的高深莫测。 石头原想说,若无妻儿也就罢了,我有阿江足矣──他不知当不当讲,这话太唐突,他总怕冒犯阿江。 “姻缘天注定,小石头命里有一妻。” 阿江的声音宛如江水般悠远。 “是男妻。” 作家的话: 这其实是一只厉鬼诱拐善良民男的故事XD 有种在写白素贞的感觉=L= 第3章 那夜,阿江原来是要同他道别的。 原来阿江并非书生,他道,雪已融,冰亦化,他得回家去。 当时石头问他,那你何时再来? 阿江水眸似夹暗光,答,安排好了,便来寻你。 衙门里,石捕快坐在後院练武场上,蹲在地上一劲儿地叹气。那唉来唉去的声音,让场里的兄弟们都没心思再练下去。 一眼望去,瞧这春色多好,石头啊石捕快,记得您冬天还挺能蹦躂的,怎麽春天才刚来,这劲儿就蔫了? 旁边的师弟招招手,几个兄弟悄悄围了过去。 石大哥他啊……保不定,是在害相思哩! 害相思?这害的哪门子的相思?──兄弟们可还对石师哥克妻的丰功伟绩记忆犹新! 这小师弟年纪最小,最好八卦,住得偏偏又离石捕快的毛坯房近。他开了话闸,一下子便说得口沫横飞,把石师哥屋里前阵子住了人的事儿大肆宣扬了一番。 几个兄弟骇然,这麽大的事儿,石大哥瞒得可紧哩!又有人问,小毛子,那你见过那人没有? 小毛子大声应,怎麽没有! 诶,那生得什麽模样儿,能叫他们石师哥念叨的,可一定不一般!几个大老爷兴致来了,石头已经是他们县里长得最能上眼的了,在他还未克妻之前,这县里的姑娘他们几个爷们儿哪敢指望,肯定是老天爷开眼了,知道这般做忒不厚道,决定让石师哥霉一霉,待他们哥儿几个娃儿都能打酱油来,才来治一治石师哥的霉运。 样子?小毛子突然“诶”了一声,他挠挠头。他明明记得,自己远远见过几回,可现在就是怎麽也想不起那人的模样……? 还没等小师弟想起来,後边儿就有个大掌将这小毛猴拎起来。 石大哥! “有闲情在这儿跟女人似的唠嗑,走!巡逻去!”石头一棍子敲了全部人的脑袋,中气十足地呼喝! 石捕快虽然跟他们一样都是捕快,可毕竟是老班头的亲传弟子,县老爷近阵子亦对他极信任,县里护卫调动的活儿都是石捕快安排的,故此大夥儿素来以石捕快马首是瞻。 说起来,石捕快似乎天生与他们不一般,别说那模样了,就是脑子都比他们几个人加起来都还好使。就连县老爷都有些妒忌老班头,几次指说,老头儿你可真能拣,荒山野林里还能拣个金娃娃回来!他官老爷没这麽好命,两个儿子俱是木讷不争,可如今世道正暗暗在乱,许是如此更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石捕快别著大马刀,带著一班已婚汉子去县里闹区巡视。这一带人流最多,总易出些事儿,这才没走两步,前方五十步远聚宝斋突然有一个影子飞身而出,接著大掌柜追出来哭喊:抢劫啦!抢劫啦!!! 光天化日竟敢打劫,石捕快用不著他们喊,早在那影子蹿出时就紧追而上。 捕快手上功夫好,脚上功夫更要了得,日日追著毛贼大街小巷四处蹿,这些寻常偷儿哪是石捕快的对手!然那偷儿偏偏不是泛泛之辈,他对这县里暗巷了若指掌,竟还身怀几分功力,就是眼前挡了一睹墙,他亦有这本事飞檐走壁──他厉害,咱石捕快也不差!你能飞檐我也飞,你能走壁我也走! 那偷儿必然是个外乡人,哪想到这小小安陵竟卧虎藏龙,他被追了足半时辰,最後只把手上珠宝全撒了,哪知石捕快还不放过他! “哎哎哎!英雄──!咱俩打住、打住!!”追到县外山林之中,偷儿跑不动了,石捕快刚好也快不行了。 “跟、跟我回官府!”石捕快靠在树上,气喘吁吁。 偷儿委屈极了:“我这不是把珠宝都还了嘛?你别欺人太甚!” 石捕快哪跟这玩意儿讲歪理,他擦擦汗,顺口气後就要上去将人擒住。忽然身後一阵厉风,石捕快闪避不及,当头叫人捶了一棍!他往後踉跄撞到树背,那偷儿原来还有一班同夥! 那班同夥高壮狰狞,颇似山中悍匪。 石捕快就是有三头六臂,学得也只是拳脚功夫,可在遭偷袭时,手里大马刀遭人抽了出去。他折了对方几人,亦吃了不少亏,最後被押制在地。 大哥,您、您要杀他?──偷儿大叫。 那悍匪头儿晃著石捕快的大马刀,这厮看了我们几个兄弟的脸,不能留! 哦、哦……偷儿咽了咽。 大马刀晃到了眼前,石头抬抬眼,阳光太烈,照在他的爱刀上,叫他看不清。 生死就在一眼之间,石捕快心里却蒙蒙想──阿江未说他何时再来,不知以後江水再冻,他回不了家,还能上哪处敲门,上哪吃他最爱的猪蹄膀。 邪风乍起,一片黑云覆在上头,耳闻不远江水浪涛! 蓦然,数声惨叫划破天际。 几个呼吸间,压制在他身後的力道突然松了,石捕快却无力站起。他艰难抬眼,却只瞧见一褂纯白衣袂飘在眼前,寒意逼人,阴风阵阵。 他想将来人的模样看清,冥冥之中似有只手盖住他的眼。如此冰凉、如此温柔。 石捕快再醒来已身在衙内,他听衙内兄弟七嘴八舌讲道,石大哥,你追偷儿怎生追到了林子里,还是猎头儿将你捎回来! 石捕快惊坐起来问,那些匪徒抓住了没有! 匪徒?哪来的匪徒?石大哥莫不是睡傻了罢! 石捕快想不通,把记得的事儿同哥们儿讲了,哥们儿相看数眼,纯都当石大哥不是睡糊涂了,就是戏本听多了。 然翌日一早,浦江那处又出了事儿,竟是一次捞出了十几个死人。 石头跟著老班头带著仵作去了,却看了那一排排死人时,脸色煞白。这几个人早让水泡的糊了面,可那偷儿的衣服他的认得的,好歹也追了快一个时辰不是?甭说什麽,还真从他身上搜出了聚宝斋的几个金镯子! 这十几人死的凄惨,内脏都叫鱼给吃了,张开的口还有臭鱼跳出来,叫人看了一股子寒意直上心头。 这事邪乎! 石捕快又去了江边,岸头只有几个妇人在洗衫,渡口船只飘飘,眼前一片风平浪静。石头蹲下,用手拨了拨那微绿江水,说来也奇,这江中的鱼却往他这里聚了过来,好似高兴得一蹦一蹦。 施主。 石捕快“喝”了一声,差点儿往前跌进水里。 一个和尚──不错,可又一个和尚!他披著袈裟,脚上一双黑色布鞋,颈上挂了串佛珠,身材颇是丰腴,圆滚肚皮红光满面,他不像正经和尚,倒像是个弥勒佛。 施主,贫僧觑你……印堂发黑,乌气罩顶,近日怕还需生些事端来。 石捕快皱皱眉头,从兜里取了一块碎银,塞到大师手中,道,大师且放过我罢,我……不信此道! 胖和尚笑得一脸慈祥,双手合十,贫僧这阵子就在那庙中借宿,施主可随时来访。 这里附近有间破庙,俗称伸手不打笑面人,石捕快也回了他一句阿弥陀佛,心里却想,好端端地,寻你做何? 承那和尚吉言,石捕快平安日子没过多久,便突然发了急症,若不是隔壁大娘几次叫门不应,让家里男人过来看看,石头指不定就叫这高烧烧没了。 石捕快打小不爱生病,二十一年来活得那是舒舒坦坦,跟野草也似,风吹雨打也不见折的。这热病却来得极其蹊跷,县里郎中都看了个遍,竟还没能好起来。县老爷素来同石头亲厚,便在府里腾出地方给石头养病,还要命人去京城里请个正经大夫过来,可天高皇帝远的,远水救不了近火,从安陵快马加鞭去京里少说也得五天,这一来一回,也不知石师哥撑不撑得下去。 几个兄弟婆娘轮流照顾──虽县府中有下人,石师哥到底是他们半个亲人,自是亲历亲为方能安心。 那一晚闷雷隆隆,夜色阴郁,老郎中给石大人吊了一碗老参,擦擦汗道:今夜挺是不能挺,就看……石大人的造化了! 老班头坐在屋外吐著烟儿,小毛子从屋里出来哽咽说,石大哥把药都吐了。 石头儿啊……老班头竟抹了把泪,招手道:去把你几个师兄师娘都叫来,再看看你石大哥,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小毛子才跑出去,回头却看张大人带著人过来。 “老石老石!有救啦!”张大人一呼一乍,老班头忙爬起来,以为大夫到了,哪知却是个和尚! 和尚……嗯,不是他们对和尚有偏见,和尚难不成还会治病麽! 张大人却扯住老班头,道:“你这老叟莫小看这个,这可是碧落寺里十八高僧的首徒云海大师!” 这弥勒竟是那位圣僧云海? 也不能怪他们数人瞧不出来,这云海大师长得实在太喜庆,叫人不质疑都不成。 亏得云海大师有容乃大,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便叫他们领进屋里。 床边下人让开了道,云海大师走了过来,眼看床上那石头病得狠了,竟连十指都逐渐发黑。云海大师收起了笑,凑过来碰碰他的额头,竟好似被烫著般地迅速收手。 居然是个鬼王……!他一脸骇然。 不等屋里他人回神,大师就去将石捕快扶起,叫另一个壮实汉子撑住石头。他坐到石捕快後方,执起他颈上佛珠,运转丹田,嘴里念念有词。 只看那桌案茶几震震轻晃,屋外阴风呼啸,邪风忽来,竟把屋里门窗尽数吹开! 把窗门掩牢,莫叫他入屋抢人!──和尚大喝,衙门弟兄们齐齐扑上,就连婆娘们也去帮上一帮,使了吃奶劲儿把窗门挡住,莫叫那啥厉鬼抢走他们的大师兄! 天上地下剧烈晃动,天雷大作。 云海大师终於念完咒,四方神佛附体,正气云来,他高高举起佛珠,往石捕快脑门上重重一拍! 石头“哇”地喷出一口黑血来。 云海大师浑身是汗,亦是一脸惊乍,他摇晃起来,去摸了摸那滩黑血,竟找到了几枚小指般粗的钉子。 这、这到底是何物?──张大人心有余悸,他对这些鬼神之物最是没辙! 胖和尚将那钉子收起,回了一句阿弥陀佛,沈重道,那鬼已在石施主身上做了印记,恐怕事情不能善了。 那鬼还没死心?这可如何是好! 小毛子还扶著石师哥,纵是再怕,也要求道,大师您一定要救咱石大哥!嚎完便要冲和尚跪下。 屋里他人亦出口去求,纷纷下跪,就连老班头亦过来搓搓两手:大师,方才老叟无礼,盼您莫跟老叟一般见识……老叟,也给您跪了! 乖乖那可不成!云海大师将老班头虚扶起来,恰好床上石捕快也跟著转醒。 既然醒了,那剩下的也就好办不少。 他们将闲杂人等遣了出去,只留了几个能做主的在屋里。 “秃驴……”石捕快浑浑噩噩地喃喃,一边老班头直了眼,差点儿上去给他扇一记。 云海大师却笑得慈悲,他似早知有次机缘,安抚了这个青年几句,叫他把所有事情俱都讲了。 石头听他们三言两语,方知自己冲撞了邪鬼,差点就要一命呜呼。他想起这些时日碰上的怪事,忽觉一股凉意袭来,自是不敢有所隐瞒,从两年多前那江边驱鬼等云云诸事全盘托出。 云海沈吟,指说:“石施主,你可坏事了。” 原来,两年多前,那和尚叫石头同去驱鬼不算错事。和尚本是出於好心,要将江中厉鬼超渡成佛,自得找个阳间之人帮著引路。哪知那厉鬼邪气太重,许是原本就有无数性命在手,不出千年就已化作鬼王。那和尚道行太浅,好在寻的石头乃是福禄双全之人,便可叫他撑到第九声,终叫那鬼王魔高一丈,到底是赔上一条性命。 “那只鬼,莫是找我寻仇来了……?”石捕快虚声问。 云海却摇头,“非也。石施主出於善心,引他魂魄归去道途,只差最後一步眼看要成,那鬼王怨气已让石施主你散了九成,如此来说,本该无害了才是。然常言送佛送到西,这法事却未做全,那厉鬼已记在名册上却无人指引,还需徘徊在世上千百万年,偏生怨气已消,无事可做,只怕他便是因此将施主缠住。” 大师摇晃晃头长嘶一声,“好事不成反做了孽,石施主,这不就是坏事嘛?” 石捕快听得抽抽嘴角,心道这厉鬼好生不讲道理,面上还需拱拱手问:“那……这该如何是好?” 云海大师拍拍大腿:“那鬼王道行高深,就是我师傅在世也不一定斗得过他。既然收服不成,只好叫石施主你自己去问问,还了他的愿,两清之後,好叫他不再缠住你!” 第4章 夜半子时,浦江岸边。 闲杂人等靠在後方,胖和尚领著大病稍愈的石捕快,捧了一案子好酒好菜,带著香炉香柱,给江中鬼王请罪去喽── 石头低头瞧著和尚袈裟拖至地上,又想起那一夜寒风如刃,路过山林便闻呜声阵阵,今夜倒是还成,春夜路上小花个个开,雀鸟已入树洞歇息,倒有虫鸣出来凑凑热闹,看来果真如圣僧所言,厉鬼姐姐已经叫他那九声归兮散了些怨气,就是自己好事做不全,害人家姑娘上不了路,如换作是他,该也要找这多管闲事的厮清算清算。 石捕快亲自将案子摆好,从篮子里拿出酒菜──三丝香豆、红烧醋鱼、烧鸡烧鸭,对对对……还有一只猪蹄膀,再摆上两壶烧刀子,成啦! 云海大师蹲下来,摩挲两手擦擦嘴,石施主的手艺,贫僧早听张大人说过,那可说是一等一的好啊!好啊! 他竖起大麽指,捻起手指,就要去染指那卖相最最诱人、香味最最馋人的卤猪蹄,却突然“啊”地惨叫一声,站起来飞快甩甩手。 哎哟!鬼掐人哩!──大师露出手背,石头也站起来凑上去看看,那白胖手背果真黑了一块。 石捕快取笑,酒肉和尚,叫你嘴馋,连姐姐的东西也敢碰! 胖和尚哼哼,却又问,诶诶诶,石施主怎知这是个女鬼? 石头蹲下来摆上香炉,边小声答,我不只知她是女的,还见过她的脸哩。 哦?那是生得啥模样儿,同贫僧说一说。 石捕快拧眉深想,那时黑灯瞎火的,他就模糊记得几个瞬间,要真描述起来,肯定说不清楚……但要说如何美罢,石头揉揉太阳穴,脑子迷迷糊糊地浮出一张脸。 那是阿江在月华下的含笑的脸,美得不可方物。 怎麽,记不得了吧?云海大师嘿嘿笑,道,这神鬼可不轻易叫凡人记住他们的模样,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叫那女鬼看上,要纳你当女婿! 呸呸呸!这什麽鬼话! 诶,石施主,贫僧可不是胡说八道,像那柳树精看上陆校郎、画中仙瞅上有情人,你以为任凭哪个都能叫他们拣上,这也是讲究几辈子的机缘福分哩。 石捕快听他满嘴胡言乱语,虽这和尚不正不经,却也有趣得紧。突然寒风又起,云海大师癫癫站起,“得了得了,鬼王催了,咱可不能误了时辰!” 石头想起大师嘱咐,忙盘腿坐好,眼目闭阖,调息一周,将这江岸灵气纳入气海,嘴里喃喃念著背好的佛门经咒。 云海大师执起颈项那串大佛珠,两袖运转,摆出手势,闭目厉声速速念了一遍经语,抬脚重重掷地三声,大喝:“附!” 神佛附体,睁眼之时目含金光,他将掌心按住石头天灵盖,佛珠指著黑水中央,厉声喝:“吾乃旭日东神谟羯萝,何方鬼君见了东主还不速速现身!” 风声潇潇,酒案碗碟碰出声响,那躲在暗处的有县太爷张大人、老班头,还有安陵捕快第二把交椅刘柄子。 他们只看那平和江水忽然翻腾,浪花一下一下拍著渡头,地上跟著震震晃动。云海大师全身泛著金光,掌上光圈将石捕头密密罩住,云海喊了三句现身,一道刺眼白光蓦然乍现! 那刘柄子最快回神,睁眼爬起来看看前头,骇然推著老班头:“师傅快看,是石大哥!” 老班头推开巴住自己的张大人,一睁眼便觉眼前同白天似的光亮,一片白茫茫之中,眼前江岸渡口不见云海大师,倒是不知那石头儿何时穿上深缁装别著那柄大马刀,正坐在那儿吃酒。他跟前除了酒菜香炉还有空盆金纸,像是来此处祭祀一般。 酒壶空了,石头儿站起来拱起双手,虔诚拜下,朗朗之声传遍四方──此酒便当石头敬您,求姐姐保佑小人能娶个好娘子,小人必会诚心爱她护她,叫她一生一世和乐幸福! 看那石捕快弯著嘴角,立於清风之中更是潇洒轩昂,如此俊秀儿郎,别说寻常凡间女子,就是路过鬼神亦爱驻足多看石郎几眼。 画面再转,石捕快已经醉了,却看前方,竟有一个素白清影飘在江上。 生得是何模样,他们仨如何都瞧不清。那白鬼飘上江岸,运运法力,就有秋叶集堆过来将石头儿半身盖住。白鬼许是不善做好事,叶子盖得太实密,把石头蒙得大气难喘。此时那白鬼正看著那碗猪蹄膀,忽有一手抓住他衣摆,却是那石头还未醉死。 石头懵懵睁著眼,看到美人便犯了病,红晕爬到耳根上,诺诺几声,猛地发出一句壮言豪语:你、你给我做娘子,可好!话一说完,两眼翻翻,又呼噜睡了。 白鬼两眼扇呀扇,这凡人真真好生胆大,散他怨气不说,还阻了他往生之路,现下犹敢口出狂言! 白鬼在江水中徘徊百年,素来皆是怨气冲天,生前已沾染满满血腥,死後不过百年便化做鬼王。这厉鬼道走得顺顺畅畅,合该害人害至千百万年,只待有朝一日来一神君将他打得灰飞烟灭,也算断了这苍生万念。哪知千年还未到,半路却踩著个小石头,叫他狠狠绊了一跤。 白鬼微微俯下身来,静静看著这颗石头。眼看天已渐亮,船夫便要起来为一日生计干活儿,白鬼却生出一丝踌躇,他竟舍不得走。 无妨无妨,来日方长。 白鬼将衣袂从石捕快掌心轻轻抽出,挥一挥袖,飘著走了──还没忘捎上那只猪蹄膀。 白光再现,六神归位! 三人睁眼,茫茫从地上爬起。风声已止,江水亦平,哪知往前一看,俱是大骇──江岸那处不知何时竟多了十来个红箱! 神君已经离身,云海大师方运身回气,石捕快亦跟著脱力栽倒。 石大哥! 刘柄子等人忙上前去,将石头由地上扶起。石捕快冷汗涔涔,胸口似搁浅的鱼般起起伏伏,意识倒还清醒著。 这、这些……难不成是那厉鬼留下的?张大人凑了过来,蹲下身子,瞧那红漆色豔,雕花极其之精美,单瞧便知非一般俗物,可不知里头装著什麽。 张大人捋捋须,正要伸手去碰── 诶诶!不可碰啊!──云海大师爬起来大嚷。 张大人迅速缩回手,神速之至叫人自叹弗如。大师拍拍身上的土爬起来,在石头跟前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石捕快听他那声阿弥陀佛念得这般慈悲可怜,心下一惊,问,大师,发生何事了? 他对方才的事儿全无记忆,只觉自己好似被两方力道用劲儿拉扯,叫他现下累得不成! 云海大师擦擦脸上的汗,指道,石施主自去打开一看,便能明白。 石头费了些劲儿站了起来,将手搭在头一个红箱盖上……啧啧,好大一箱,那锁头莫不是金制的罢。 石捕快才将手摸上,那锁头“哢嗒”一声,便自主开了。他们数人被吓了几次,这下反倒是不怪奇了,几双眼牢牢盯著,就等石头揭箱开幕。 石捕快咽了咽,把那盖子一揭── 喝……骇叹声惊起。 那箱中放得不是别个,竟都是那些纸糊的金银之物,莫怪方才大师要阻扰县老爷去碰,这麽大一箱死人金纸,那可不是一般的晦气啊! 不止如此,这金纸之中还躺著一件红绸衣袍,他将那衣袍撑开看了──那样式他石捕快可最最熟悉,若换成是你,新郎官服试了三回,能不眼熟麽?! 石捕快沈下脸来,这究竟是什麽意思? 却看後方数人一脸古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石头啊石捕快,真真一言难尽啊! 那刘柄子咬咬牙,决定当这出头鸟,走过来拱手干笑,石大哥豔福不浅,小弟在这里,先、先恭喜了! 下一个,县老爷来捋捋须,心悸道,石头啊,为著天下苍生,安陵百姓安稳平安,你只管安心去罢,组织上下必会记著你的无私奉献云云…… 老班头走过来,看著石头儿气得牙痒,正要抬手赏他一记,却又硬生生打住──唉! 石捕快一脸菜色,最後转向云海大师,目光如刀! 大师叫人推到眼前,他挡不住石捕快的凌厉眼刀,只得硬起头皮,双手合十,曲曲腰赔笑道── “清河翼王已点头应承,现下奉上十箱彩礼金银万万两,诚心诚意招安陵人士石头入赘清河江氏,贫僧在此──恭喜石大人、贺喜石大人!” 第5章 清河翼王那是谁人?县老爷官大人可明明白白告诉你,那是记在史册上的前朝君王贵胄,抗寇杀敌守中原的赫赫名将,无奈前朝末代天子听信谗言,将翼王扣以谋逆之罪,翼王抵死不从,令三百亲信杀出京城,临至黑水时已四面楚歌,回天乏力。 翼王以剑指天,怒啸:吾为天下,苍天负我,吾既死亦堕恶鬼道,怨念未尝,生死不灭! 遂投江而亡。 一月後,确如翼王所言,前朝覆灭,大昭立国。 县老爷说完,拿起杯盖过了过,唏嘘之声溢满堂内。云海大师接著道: 原以为翼王大仇以报,合该超脱凡世,魂归黄泉,哪知他一生杀孽太重,死後又走上厉鬼道,历历阴魂早不归地下阎王三司十王殿掌管,只待再集足九千九千九十九条性命,就能脱离鬼身化成修罗,此後就算天上神君下凡收服,也得看天道时运助是不助。 这麽一只大鬼,仅差一步就能得道成魔,却叫凡人插足一竿将他怨气散去九成。这就如同那修仙之人服下散功丸,千百年来修为一夜之间毁於一旦── 石头啊石捕快,莫怪连旭日东神都不帮你,你实实在在该尝此债啊! 云海大师解说完毕,也喝足五杯茶水,他一拍肚皮,打了个饱嗝,再再摇头── 石施主啊,那鬼王怨气虽散,却还留了一成积於心头。这般厉害的鬼神一般哪轻易开口,若出嘴要了,就是天上神君亦不好随随便便拂了面儿。你以自身福禄厚命毁他九成怒怨,他便是凭那一成魔气亦能叫你同安陵上下生吞入腹,如今却只在东主跟前求了阴亲,已是十足十地厚道了! 便看他跟前,石头一脸凄惨面色,悚然半天,拍案站起,不!我不嫁!! 云海大师叫他吓得一乍,好似怕叫厉鬼听到一样,忙四顾一圈,拍拍石头儿肩膀,安抚他坐下:祖宗爷爷,谁叫你嫁啊!鬼王可是给足你面,明白讲了是你入赘,可还不是为了石施主好,如是他成心要你倒霉,哪需大费周章命你娶他,早命小鬼将你魂魄绑到阴间押你拜堂喽。 老班头听出道儿,急问,大师,意思是咱石头不用赔命了,可是不是这意思? 那是那是。可不就这意思!即是入赘,到底是尊石施主为夫,按著俗礼,他鬼王还得入阳间来同石施主完婚哩! 老班头舒了一气,好在好在,那鬼王也不算太阴毒。 师傅…… 住嘴!都是你惹出来的,看你往後还敢不敢贪嘴!跟鬼神求亲,这事儿你都做得出来! 石头吃了一记爆栗,哪敢再顶嘴。他实实在在欲哭无泪,当初到底是谁逼他去江岸请罪?唉唉唉,到底师傅最大,他就是不服还能如何? “大师……”石捕快凑了过去,小声问:“可真没其他法子?” 石捕快心中血泪直下,秃驴啊秃驴,他两次都是叫这帮子秃驴坑上的啊! 云海大师推起笑脸,红光满面,喜庆洋洋,循循善诱道:“我佛慈悲,不瞒施主,贫僧游历至贵地,便是掐算出此处方圆将有修罗出世,祸害人间,如今眼下就有一法子能解救天下苍生,就连旭日东神亦亲自帮施主应了鬼君,为了黎明百姓人世安泰,石施主你还是……乖乖娶罢!” 此话刚出,底下听了全程的兄弟们一呼百应,不外乎是── 师哥师哥,柄子说那鬼王生得当世第一风流面儿,此番豔福也不是谁人能享,您莫在挑啦! 石大哥,我上有妻儿下有八十岁老母,您一定得应承,莫伤了那鬼王的心,将咱安陵给呼啦啦淹了啊! 俗言做好事深藏功与名,石头儿,你真是咱全安陵捕快的楷模,当时的活佛啊── 石捕快无语凝望一片蓝天,满目沧桑。 大夥儿们,你们到底知是不知,那只鬼王,是只公的啊…… 杏花二月天,春意满人间。 今年甫刚起头,安陵县里便出了天大的事儿──咱县里最最隽秀的石捕快,终於要迎新人入屋喽! 诶,那石头儿不是克妻的麽?哪家胆大姑娘敢嫁给他? 大娘掩掩嘴,四处看了,小小声答,哪是什麽姑娘!咱石头儿生得太俊,连江鬼都爱上,这月初八订好时辰,热热闹闹办冥婚哩! 哎哟娘啊,居然要娶个鬼妻管家,这石捕快也真够惊天动地,吓死人喽! 邻里坊间将石捕快欲娶鬼妻之事传遍千里,便是外地来的都觉新鲜怪奇──冥婚在当世也不算少见,可弄得这般热热闹闹全城皆知也算是百年难见的了。 便说那安陵罢,也不知怎地突然改了面貌,自那石头应下婚事,隔日全县乃至城外方圆十里遍地开花、树上结果,江水上鱼群腾跃,更有百鸟齐齐贺鸣。这些吉象持续了足有半月,接著县里便好事接连──那遇难事的出现转机、穷苦的赚了银钱、女儿嫁了好郎君、男子娶了好媳妇儿,就连生不出娃儿半老徐娘都能传出喜事来,最最欢喜的当属那些艄公渔夫,这阵子出河打渔皆无风无浪,次次俱是满载而归。 全县上下一片欢喜,哪还再惧这江中厉鬼,只把他当成了江河之神,还有人买了供祭举家去渡头参拜还愿。 如此这般,原对这场冥婚还有微词的乡间父老,到後来皆是满嘴赞言,把石捕快同江神说成这天上地下仅有一对,瞧见石捕快时便争相拱手贺喜,那些眼神儿……好似恨不得马上将石头儿打包打包投到江里去! 石捕快瞧著这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实实在在无以言对,眼看好日子将近,县里首富王员外还慷慨借出府邸给石头儿办这场喜事。进门的到底是东道鬼王,众人也万般不敢有一点马虎,头一件事儿便是先给鬼君在江岸边修建祀堂,用上好檀木为其做了一个牌位,免得到时迎亲还不知上哪处请人。 好事将近,石捕快让县老爷放了大假,全心全意去筹办婚事。 石头拂了王员外的好意,决议在自己那毛坯房里办喜事,毕竟他石头也就这一亩三分地,鬼王若是嫌弃当初也不该看上他。说是如此,石捕快却依旧按著古礼将这小窝重新整修,家具物什尽数翻新,那鬼王也真真是不怕臊的,某日一早,石捕快正欲去催新榻,哪知出门便见那一张紫檀大床,做工之精便是张大人也摇头直赞──怕是举国最好的匠工也做不出这等手艺。 全县上下听得消息忙凑来看热闹,只看他们个个目光相觑,真真笑得促狭又下流。 新妇送家什本是天经地义,新床却都是夫家置办,意作夫妻燕好、床事顺泰。这鬼王倒好,自己送张大床来,这不是催著郎君上榻,可够没羞没臊的!! 有了鬼王这一大反面教材,石捕快面皮越来越薄,轰走一群好事者後,他蹲在地上哀声叹气,两手托腮看著那腾出来的旧家具,那里头还有一张案子书柜,瞧著足有九成新,可不是他年前刚买的麽? 帮夥的上来问,那桌子柜子也要换了? 石头一顿,看著那处出神半晌,最後拍拍大腿,道,送人罢。 天色不知何时已换上一片红霞,石捕快懵懵笑了,满腹思念却无人知。 阿江阿江,我就要娶妻了。你走得竟是那样急,连姓名是何老家在哪也不告诉我,这喜帖也不知上哪儿送去。 石头转而又想,这样也好,阿江好似他的美梦,来去无影。 他想起那寒寒冬日,阿江背手站在月下,暮云靉靆,那张清颜朦朦含笑,朱唇微启,轻轻喊他一声小石头…… 哎哟,石大人,你咋掉泪啦! 石捕快慌慌低头擦擦眼儿,道,沙子入眼,可酸死老子了。 二月初八,宜嫁宜娶万事皆顺。 三更天,县城上下灯火敞亮,却不是哪家正在办喜事,唢呐吹起锣鼓奏响,那些过路鬼神俱一让道,有声呼道──清河翼王办喜事喽! 看那浦江河川千百盏红灯笼高高挂起,纵是天上神仙往下界一看,怕要以为九天宫阙何时挪到人间去了。 此夜东道鬼王出嫁日,各方神佛亦要赏脸,瞅那黑夜一轮明月高高悬起,云雾皑皑,夜色正浓,那些安陵百姓俱在屋前挂起红灯,便入屋就寝。鬼神嫁娶,凡人怎能肆意窥看,就是有那些胆大的,忽闻一股馥香传来,便混混欲睡,挨著倒地而眠,一夜好梦。 那迎亲队伍都按著生辰八字挑好,他们举著一顶小巧红轿,那云海大师亲自躬身去祀堂内将翼王牌位取出,却看那牌位上书著“江燕云”仨字,却用红布庄重掩了,免叫新郎看了去。 那白骏马上,新郎一身穠豔喜袍,质地却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广袖裾衣金丝镶边,看那石郎宽肩细腰,一双星目仿若黑暗中一抹潋滟星光,皓齿唇红俊逸斐然,风流气度不言自显。 起轿── 接了新娘,唢呐又起,锣鼓又敲! 安陵巷南石宅,县里那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已请至入座,石头儿无父无母皆靠他们照拂看大,尤其那上座老班头,更是身著新衣喜色洋洋。 忽闻外头鞭炮声响,数人相看,来了来了,喜轿到了! 新郎下马,走到前来,正欲抬脚踢轿门,忽然阴风乍起,吹得那灯笼直晃,云海大师如滚球般滚来,惊声嚷嚷:鬼王来了!! 那几十人往天上看去,哎哟天啊,只看夜空何时劈开一抹漫天云霞,一顶豔红飞轿乘著彩霞而来,前後两边各有两只云兽护驾,八个玉面侍童帮著开道,却看那轿尾系著红花绳金铃铛,叮叮咚咚如同仙乐一般──这哪是鬼王出嫁,分明是仙人下凡! 鬼轿落地,青烟嫋嫋,那金童似的奴儿蹦蹦跳跳过来,挑著媚眼儿:姑爷,还不快去卸轿门! 呃、哦、哦! 石头过去,抬起腿来踹了门。接著就看一只白掌掀起幔纱,接著便见一长发男子从轿中步出,他身著与他相似的喜服, 一袭红袍坠地,却似砸在石头心上,他不由抬头去看,那鬼王蒙了红纱,影影绰绰间足可见那绝色天颜,可不知那凡人窥看了,是否会折寿了去。 小童扶著新人过来,同姑爷一同执起彩球绸带,司仪与屋里众人见了这番奇景竟也不骇,石头只觉恍若身在梦中,只有那红绸一端牵著的身影才是真的。 乐起,主祝者诣香案前跪,皆跪。 司仪唱:上香、二上香、三上香!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升、平身、复位!跪、皆跪!升、拜!升、拜!…… 三跪九叩六升拜,拜天地拜高堂夫夫对拜,最後司仪祝唱:礼毕,退班,入洞房! 新房里红烛灼灼,待闲杂人等皆退出去,新郎把门慢慢掩上,咽了咽,定定回身。喜床上那鬼王端坐,屋内青火摇曳,便是红布掩了脸目也挡不住那无双气度,一抹月华拢著周身,确确是矜贵难言。 石捕快到底是凡间俗人,他此刻已然回过神来,自然生了几分怯懦。原以为只要领著牌位进门便算了事,哪知这鬼王竟现出真身,秃驴啊秃驴,你可真欺我甚深啊! 以石捕快的记忆而言,他此下算是第一次同鬼王打交道,自是有些局促,站在门边,去也不是,回也不是,愁得不行。 “呵。”一声轻笑传来,那声音如二月春风,比当世任何丝竹弦乐还要动人。 石郎当下便红了面儿──想那石捕快三次成婚不成,这般蹉跎了数年岁月,竟也无心於风月之事,活到这般大的岁数,还是极其珍稀的童男一枚。 剑在弦上不得不发,石头儿,壮起胆子,上罢! 石捕快调整吐息,捏捏两手,那里早就汗湿一片。他走上前去,在自己的“娘子”跟前站定。 一股幽幽清香拢了过来,馥密沈沈叫他一时间又踌躇起来。 最後,他带著一丝丝的紧张、一丝丝的惶恐、一丝丝的无奈、一丝丝的期待……用双手郑重地掀开了那满目红纱。 四目相对,一如那茫茫冬夜,门房一揭,已是一眼万年。 看那眉飞入鬓,目若幽兰,浓睫青影,两边垂下一缕青丝,根根分明,坚挺鹰鼻,轮廓深邃,冷冽如剑,薄唇却似抹了红胭,清滟无边。 清河翼王,东道鬼君江燕云。 这都不是他。他到底是谁? 石头悚然一怔,手掌却已抚上那冰冷的颜,他深深切唤: “阿江……?”   第6章 阿江怎会坐在此处?不对!石捕快用力晃晃脑袋,撑开两眼像是要将眼前的人瞧出洞来,那笑靥却是那样真,比他梦里的阿江还要真、还要美。 眼看石头就要醉了,他猛地扇自己一脸,啪的一声,把鬼王也吓著了。 “小石头,你犯浑麽?”阿江的声音有些沈,不怒自威,却又含了几分心疼,几分不舍。他缚住石头的手,轻易叫他不能再动。 石头懵懵眨眼看他,眼前这人……不对,这鬼可真是阿江?这世上,只有阿江叫他小石头,也只有阿江舍不得骂他打他,哪怕是他自捶脑袋阿江也会一脸心疼。他自小无父无母,最是懂得察颜悦色,这世上除了老班头外,唯有阿江会这样看他。 “阿江,真的是你?”石捕快傻傻问道:“你到底是翼王,还是阿江?” 那墨色暗眸阴阴凝望而来,黑得泛光,似含千言万语却无语道尽,最後汇聚成点点星光,眉月弯弯。 他轻声地叹:“傻孩子。” 红烛泪垂,阿江执著石头双手,与他娓娓将往事又说了一遍。 约莫百年以前,有一江姓王侯名唤燕云,出生一月便能言,不足周岁已能行,三岁习武十三出师,未及弱冠便已名动天下,二十领军千万除寇镇藩,征战五载未尝败绩,太和殿前受封翼王,清河方圆百里之内皆归其管。然国主昏庸,朝内奸人当道,翼王壮志难酬,郁郁寡欢,後国主听信谗言,驱杀翼王迫他出京,沿途屡屡遭各地百姓出卖,最终翼王怒而投江,死後怨怒难消,连寻常鬼差亦无胆收他。 从此翼王堕入厉鬼道,前朝因其怨咒而覆灭,五胡进犯杀生灵涂炭,直至三十年後大昭高祖再再一统天下。彼时翼王已集魂千万,不足百年化成鬼王,统御东道恶鬼千千万,便是一般鬼神妖魔路过此处亦要参拜。几十年间他潜伏於浦江深水,虽未曾再亲自出手,浦江此处却因怨气太重而厉鬼横生。那些小鬼害了人命,他再将小鬼吞入腹中吸纳鬼气,眼看不久便要脱离鬼道,进阶修罗恶神,哪知某夜却有一不怕死的和尚领了个人类到江岸渡口。 百年来要将他收服的也不在少数,然这半吊子和尚却误打误撞,寻到了这人世间千百年来难得的福禄十全之人。这等福星罩身的乃是前几辈子历足九千九百九十九苦难之人,这一世否极泰来便是鬼王害他也难以得手。 可叹翼王生时不羁死後连神佛都不放在眼里,却在一颗小石头上著了道,足足化去他九成怨气,叫他这厉鬼道再修炼不下去。 石捕快讷讷听他讲事情道尽,後又知是自己酒後肆言,如此说来,难不成真是他的不是了?石头哑然:“你明知我那时酒醉,可又何必当真?” 阿江闻言一怔,石捕快只觉那握著自己的双手一颤,下一刻却是牢牢圈进,力道之大只叫他隐隐作痛。 “小石头可是不知……厉鬼,是开不起玩笑的。”阿江幽幽说道,森森鬼气迸发而出。 石捕快大骇,忙道:“得、得!阿江莫气,我这不是、不是依约娶你了吗?” 石头啊石捕快,活脱脱的一个惧内啊!怎麽著?他不惧内都不成,这安陵上下千口性命可是捏在他手里的好哇!! 好在阿江最是好哄,他看石头急出汗来,一张嘴又张又合的,他只觉心里微微一紧,又犯了嗔念,躬身俯下,便在石头嘴上亲了一口。 石捕快感觉那什麽东西碰了上来,然後他看见了阿江的睫毛,又浓又密,才知阿江轻薄了他。石捕快彻底成了块石头,待阿江放开,眨眼看他,石头一个趔趄,差点儿往地上栽倒! 好在阿江眼明手快,一手揽了石捕快的腰,红袖一甩,便将他掼到了床上去。 石头四肢并用爬了起来,睁大眼道:“我是男的!” 阿江答:“我也是。”接著便压下去。 “我、我是凡人!” “我曾经也是。”他捧著石头的脸儿,亲一亲,啃一啃。 “我、我、我……我还没沐浴……” “无妨,待会儿我们一起沐浴。”说著,就要摸进石捕快的衣襟里去。 石头猛地双手抱胸,使劲儿摇头道:“总之不成,这不不不不不对──” 阿江叫他摇头摇得也要晕了,忙摆正石头脑袋,耐心问:“那小石头讲讲,哪里不对?” 石头两手搁在胸前,眨眨眼儿,抬眼环顾一圈,只看那新房内满目豔红,两眼差点叫那大大的双喜闪瞎了去。 阿江窃笑一声,石捕快怔怔回头,却见一美人斜身将他压著,发鬓垂下一缕青丝,轻轻落在他的胸前。 “你我已拜过堂,成了亲,方才堂里长辈俱能作证,就连旭日东神也已应承这门亲事。小石头,我亲近你,又哪里不对……”阿江用手拨了拨石捕快额前乱发,寒气拂到石头的面儿上。 石捕快的脸红得像是熟透的虾,他几乎抖道:“这、这种事儿,两个男人……也能成?”那表情也足够匪夷所思的了。 阿江微怔,原来小石头真是什麽也不懂! 可怜石捕快连姑娘的手还不曾牵过,他年少时一心钻研武学,因所学功法讲究的是阳气聚体,他连自渎都少得很。比他小几个师弟都已追著姑娘後头跑,他石头儿却还未开化,活到这般岁数,整一个清清白白的童子鸡。 阿江悟了,他甚至抓住石头手腕摸了摸脉,还真是纯气尚在,一片清明,未染上半点杂欲脏念。他当下便“哈”地仰天大笑一声,把石头弄得一愣一愣── 阿江怎麽回事?这笑得也太不符合气质,莫不是这根本不是阿江,是厉鬼披了阿江的皮来寻他开心?! 阿江却不叫他胡思乱想,捧著石捕快的脸,逼他看著自己,问:“小石头,你老实与我讲,你可跟谁亲过嘴?” 石头怔怔,点一下脑袋。 “是谁!” 喝!厉鬼凶目,真真吓死人也! 石捕快抖道:“不、不就是你麽?” 阿江陡然会意,那狰狞面目立马收了,石头终於明白何谓变脸同翻书一样。 阿江摸著石捕快的眼鼻耳唇,柔柔一笑,小石头,我亲亲你,可好? 石头瞠著双目,很快,阿江的嘴又贴了上来。他这次有了准备,就是再慌也有了底子。这一次,他终於感受到了阿江的唇,那是冰凉的、软绵绵的,像是把嘴贴在冬天的白雪上,一股柔软清气从阿江的嘴渡了过来。 阿江亲的很久,石头觉得气不够了,只好微微张开嘴来,却叫阿江逮著了空隙,软绵的舌头竟伸了进来。石捕快哪试过这样,登时整个人一僵,刚要推拒,阿江却猛地圈紧了他,将他重重抵在床上。 阿江猝不及防地逼近著,石头频频吸著气,他的舌头狼狈地躲著,阿江却那样坏,一直一直纠缠上来。阿江的吻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直至分开之时,石捕快已经快要岔气,全身骨头俱都软了,等他回神,才知自己双手竟牢牢地攀住了阿江,原来是方才他们吻得太入迷,石头两手不知往哪处放,只好紧紧地抱住阿江。 舒服麽?阿江问。 石捕快觉得眼前的阿江是他的阿江,却又不完完全全是他知道的阿江。原来,阿江也会这样说话,原来,阿江的呼吸也会乱。 他过去也想过,阿江会不会是天上的神仙,总是那样清冷寒冽,不想阿江竟是东道鬼君,可到底是美得不似凡人。 阿江亲了他的眼,问,再来一回? 嗯…… 石捕快学得极快,他仿佛醉在了那清甜的气息之中,与阿江一次又一次的唇舌交缠,交颈缠绵,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脖子、喉结、锁骨、胸前之上…… 石头一惊,有些慌地推了推阿江,他此下几乎不著片缕,阿江犹是那样齐整,叫他生出一股难言羞耻。 他咽了咽,哑声道,真、真的要做……? 阿江握著他的掌心放在嘴边亲了亲,红烛之下,像个要勾男人的豔鬼,他轻声说:小石头莫怕,我服侍你。 接著,石头仿佛坠入一个惊险万分的梦境之中,他看到阿江埋下了身,将他那个地方用嘴含住。石郎不曾有过风月,哪是百年鬼王的敌手,他惊慌推搡,四肢却酥软无力。 不……他惊喊,声音却变了调。那呻吟全然不似自己的,石捕快只好咬住了嘴,阿江仿佛不知餍足,他自降身段服侍这肉身凡躯,却是不觉有何辱没。这小小石头哪曾这样舒服过,不过一阵便卸甲投械,纯阳之精溢入口中,却无半点腥臊之气。 石头任由鬼王舔舐抚摸、揉捏摆弄,只闻那几声布帛悉窣,懵懵抬眼,便见那精壮胸膛袒於面前。阿江生得太美,身子也叫人羞於多看,那冰肌仿佛透明一般,此时因著情欲显出淡淡粉色,石头到底是健全男人,自也爱惜这世间美物,他目光不偏,怔怔下移,却见那昂然巨物翘首而起,好似利剑一般正面於他。 石捕快微微一悚,他悄悄地向後退退,茫茫然问,这……要、要进去哪儿…… 他声细如蚊,脸庞羞得欲滴血一般。 小石头,我来教你。 阿江低低说著,呼著阴气,石头只觉两臀叫那冰冷双手揉摸一阵,他似懂非懂,只糊里糊涂让阿江掰开双腿,玉枕将他腰间掂起,他手里亦抱了一个,因羞处叫阿江一览无遗,石头窘道,别一直看…… 阿江却言,夫君这处太美,阿江不小心看迷了眼。 你、你……石头气煞,羞耻之感累累叠起,却又舍不得将阿江推开,他只得抿唇闭上两眼,纯当眼不见为净。 突地,一粗长手指摸著那羞涩凹处,不等石捕快会意,便直闯而入。 石头骇得一颤,好似懂了什麽,傻傻张嘴看著阿江。 阿江趁著他发愣之际,一举塞入三个指头,他那指上不知何时沾了柔滑秘药,伸到那紧实甬道之内,冰得叫石头一颤一颤。 你、你干什麽……! 夫君且忍一时,一会儿便让你舒服起来。 不、你……石头踢著腿儿,轻易便让阿江拿下。他看著阿江的眼,那里深得像是要吃了他一样,石头只觉有什麽撞上了心口,他嗫嚅著,却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此下他终於明白,阿江於他,必是前生欠下的孽障,叫他今世便是挫骨扬灰也要偿还。 阿江对石头已是足够怜惜,他是那样小心翼翼,俯身下去一遍一遍亲著石郎,接著一个深吻下去,利器冰锥终於扎进了那像是等了千万年的肉躯。 啊……石头两腿腾空直颤,那垫在身下的红袍叫他十指紧紧揪住。他知那庞然巨物进来了! 被撕裂的过程竟如此磨人,他像是被扼住喉咙的鸭子,叫了一声,便再发不出第二声。他屏住气息,面目扭曲,此事竟比给他一刀还要刺痛。 可那对他做这事的不是别个,正是阿江。想到这天,石头觉得一股酥麻袭遍头皮,他在苦海之中懵懵想著──是阿江,阿江进来了,他们连成了一体,血融成一块儿了,往後他再也不怕找不到阿江。 这个念想给了石捕快无限的勇气,凭著这年头,他神奇地纳下了鬼王的巨枪,冰龙深深撞进他的身体。 阿江亦发出了叹息,他紧紧抱著石郎,十指几乎要嵌进那凡躯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刺激、满足、感动等等,快要淹没了他。阿江“啊”了一声,抱著石头,边狠动边急促地喘道:石头儿,你也摸摸我……亲亲我…… 他求的那样可怜,那样真诚。他的身体是冰的,连心跳都闻不见,可他的魂魄是热的──那在百年前寒了的心也渐渐跟著捂热。他们眼里再容不下天地万物,狭窄得只剩下彼此。他们一同被抛向了九天云霄,阿江越动越急,下手越来越狠,石头被他腾空抱起,撞得发鬓皆乱,他抱起这赤裸热躯,下身利剑频频冲撞,只看石头赤身背影快速上下颠动,他已经毫无主张,慌得心颤,只全然将自己交给了这许了他千百万年的厉鬼,任由阿江的痴、欲、爱、恨全发泄在自己身上。 最後他们携手齐齐攀峰,石头只觉下身被何物满满填了,原来是阿江全丢在他的体内。他眼前白光一晃,一阵刺痛。原来是阿江咬住了他的肩,留下了一排深刻齿印,然後又心疼地用舌头轻舔。 石捕快迷糊想,阿江在他身上烙了印,想来这一世,他也逃不了啦…… 第7章 阿江可真不愧是百年厉鬼,一将那绊住自己的石头捏在手里,便将他翻来覆去耍玩似的,让石捕快觉得自己就像那砧板上的一条鱼,被这只厉鬼煎了一遍又一遍。 也不晓得阿江使了什麽法力,石头总觉得自己被撂在床上好似过了七八百年,一觉醒来,却看自己一身齐整躺在床上,他茫茫爬起来,原还想自己竟做了一夜春梦,哪知刚运动身子差点没滚下床去,耳闻风中一声轻轻笑声,不似取笑反是满满心疼同无奈。 石头扶著床沿爬起来,怔怔看那案子上翼王牌位,红布已掀,江燕云仨字赫然跃於眼前。 他费劲儿起身沐浴去,除了肩上那青黑牙印之余,身子果真无半点印记,只是背後诡异的还觉有几分余韵在,好似那冰冰凉的东西还留在那里,叫他走起路来姿势都不由别扭起来。 石捕去了衙门,他那毛坯房太小,不能当宴客之所,县老爷便将衙门院地空出来摆了数张桌子,只看他来时其余人还在蒙头大睡,那张大人同老班头喝得两颊通红,两个老头正亲亲密密抱揽在一起,呼噜声震天响著。 今天全县人也不怎的睡得那样沈,之後起了,都道昨夜里做了很久没有的好梦哩! 现下石头只得回去屋里先把残局拾掇拾掇,甫一拉门,就看那毛坯房顿时焕然一新,他这一脚宛如踏进了另一时空,也不知他那小院何时成了这豪门府邸。他看那装潢何其雅致气派,就连县里首富王员外府邸比起这个也要贻笑大方。 姑爷。 那甜腻嗓音叫得石头差点又一踉跄,却看前方两个红妆少女,面目俱是可爱讨喜。 姑爷,您且坐下吃了早点,王此刻正去东神殿拜见东神,再稍一会儿便会回府──两个少女推著石头入上座,过会儿便有侍儿带著食盒进来,精致小菜细致糕点排了足有两桌,一双少女翘著筷子,凑到姑爷身边甜甜道,姑爷,静儿兰儿为您布菜。 石捕快哪见过这般阵仗,两女殷殷献殷勤,石头儿还未有身为有夫之夫的领悟,只僵硬由著她们摆弄──姑爷尝尝这个,姑爷这是京里玉春楼的水晶小笼,姑爷喝酒,姑爷姑爷…… 忽有一阵阴风拂来,石捕快堪堪从碗里抬头,那一双侍儿就一脸惊慌,伏地跪了,全身抖得骨头要散了也似,一齐凄唤,王……! 石头往前一看,便看眼前那白衣男鬼不知何时飘了过来。 阿江今日一袭银素白袍,裙服褶褶如雪般在地上拖曳三尺,他犹如乘风而来,两袭广袖微微而扬,腰间佩了一块白脂琼玉,三千发丝独用一只玉白簪头挽了起来,若在平常他这等姿态必该用雪中清高白莲形容,可他此下美目盼兮,似如那冬雪化时,融成一滩汪汪春水。 阿江……石捕快讷讷唤了一声。 嗯。阿江淡笑应了,两手将石头儿从座上慢慢扶起,珍惜之情无以言表,他温柔道,原想你该不会这麽早起便先去办事,小石头莫要生我的气。 没,我没生气哎…… 那小石头为何不看我?难不成为夫昨夜── 只看那一双夫夫相携走到院子里去,从後方看,那石捕快的一双耳朵已红似浆果,鬼王却似春风得意,那心思波荡如水沸腾,鬼殿里小鬼们捂著心口悄悄躲了。这些小鬼乃鬼王豢养,鬼气连通,自能觉出王的欢喜,便是当年王灭死仇人三代,将他们生魄吞尽另其永不得超生,也不似这样,单单纯纯的欢喜著哩。 王将新夫哄著走了,那後边儿入殿的管家鬼看到那一双俏丽少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气急败坏指著殿内不知哪处骂道── 前阵子老朽不是嘱了,断断不能叫狐狸精留在府里! 他又指指另那处,好似对著空气骂:还有那些桃花鬼花精兔子精鲤鱼精,不止这些,听好,从今日起,模样太漂亮的不能要,气质太出众的不能要,有魅惑前科的更不能要!去、去、去,给几个钱散出府去! 小鬼们听了暗暗叫苦,爷啊,模样端正的都不能留,那他们还能找什麽人……不对,找什麽样的鬼妖进来服侍啊。 管家鬼还要再骂,突然鬼王灵识传来,阴芒普照。 王曰──越丑越好。 鬼王携著新夫去这江中鬼殿溜了一圈,石捕快原还不敢看他,可终究叫这番奇景吸引目光。他啧啧称奇,频频问── 阿江,那是何物? 阿江,我好似看到有袍子在天上飞,莫不是我看花了眼? 阿江,那花……莫不是在吃肉…… 石头有所不知,他前几辈子皆是苦行僧,是而今世八字极重,若寻常鬼怪修炼不足,要叫石头儿看到可非易事,更遑论要害他整他。须知这等人,鬼怪最是没辙,也就东道鬼君口味这般奇特,敢从东神那儿强求阴亲,嫁个福星回来镇他鬼宅。 石捕快看著这些琼楼玉宇,末了与阿江相携坐在院子里,摇头笑叹:“此处真如仙境一般,可到底还是习惯了我那两个小院子……”他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又道:“阿江,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江轻笑,“我知道。”他亦讲:“我也喜欢小石头的房子。” 寻常人类若见了这江中鬼殿,哪个不会看迷了眼,然鬼殿到底立於凡世之外,凡人若在此处待得太久,亦会沾染一身鬼气,只怕凡魂再难归体。还是小石头好,不贪不念,实实在在。翼王生前便看尽人间险恶,後又统御恶鬼道百年,小石头这样干净,叫他如何不心生疼爱,只恨不得将他阳魂勾了,藏在锁魂塔里,甭说凡人,叫那些神佛也不能与他抢人才好。 石头细细问了,方知自己魂魄暂时离体,原来人鬼终究殊途,阿江如要带他到此,便要勾出他一魂一魄,待几个时辰後再回归肉躯便能无碍。石头不由想起昨夜那场荒唐云雨,原来阿江也是这样,将他阳魂勾走,莫怪他身上虽无半点痕迹,却也累得直不起腰来。 阿江说道,“我若要在凡间现身,往日里唯有过了夜班子时方成,要是违了规矩,怕会叫鬼气滞留阳间,反害你性命。” 石头奇道:“那冬天时,我为何白天还能看见你?” 阿江莞尔,看得石头一阵发寒,只听他森森然说:“我原来是想叫你阴气缠身让你病死,阴司鬼差认得我的鬼气,自不敢随便收你,只待我去将你魂魄接收回来,绑在身边日日为我做饭才好。” 石捕快惊诧,他後来病得那样惨,原来真是阿江捣出来的。 “你福厚太重,便是我要拉你阳魂,也能杀出个程咬金来助你化险为夷。”看那云海大师不就是个铮铮铁例,要不然这圣僧何时不游历,偏偏挑上这种时候。 阿江好似有些惋惜:“若我要强逆天道也非不可,至多是孽债上再重重添上一笔。可我看你师傅师弟对你确确真心,小石头,我到底是舍不得你难过,更怕你来日会怨我,只好去向东神低头叫他将你许配给我,我应承东神往後亦不再害人,反要偿我生前死後犯下杀孽,做足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好事以供还愿。” 石头怔怔听著,不止到底该怕还是该感动,他竟不知阿江对他如此情深意重,更没想这厉鬼当初还真想害他!思来想去,只得摇头晃脑,无语凝噎──到底是叫乡亲父老还有那狗屁东神齐齐卖了,他此刻便是有心反悔,难道还要休妻不成?! 试问苍天万民,这等一等一凶残的鬼王,你是敢不敢休!总之,咱石捕快绝无这胆子! 石头又叹,便是这样,你也不该害那三个无辜女子的性命──想到那与他无缘的三个姑娘,石头兄还是极其愧疚的,此下知道她们确确因他而死,石捕快实在於心不忍。 哪知阿江听了眨眨眼,竟做出半点不知的模样。 石头气煞,难不成不是阿江动了手脚,叫我成了丧门星麽! 鬼王冤啊! 他害人无数,从不怕承认过错,可石头克妻那是在他们两个江边未遇之前,再说当时他才叫那凡人害得元气大伤,恶鬼道那帮众鬼早盼著这麽一日,日日有恶鬼要将他活吞取代他做万鬼之王,是以才未有余暇上岸去找那人类算总帐。直到大局稳妥,那石头才乐癫癫地去江岸喝酒,叫他一眼看上了去。 石捕快一脸狐疑,他不信。 阿江只得哼哼领著石头站在湖前,好还他东道鬼君一个清白! 小石头说我害你丧妻,你便自己好生看罢──说完还扭过头去轻哼一声。 阿江五指一转,广袖飞飞,那清澈湖水便显出一清晰画面。 石头凑上前去睁大眼看,那画面映出一民间府邸,颇为眼熟,後一穿著粉色儒裙的清秀少女出现於画面之中,石头看那脸目陡然想起──这不是他那第二任未婚妻丽娘麽? 记得倒是清楚。阿江轻轻飘来一句,石头叫他一堵,干脆蹲下低头不再看他。 画面中,一轮明月挂在天上,丽娘站在府中湖边,频频四顾却不知在不安些什麽。忽然听到一步伐声,丽娘正欲回头,却叫人用帕子蒙住嘴。那帕子许是沾了蒙汗药,丽娘还未来得及挣动便逐渐失去力量,接著便阖目软倒,然後便叫人推至水里,一缕香魂悄然而逝。 那凶手喘喘站在月下,石头狠狠握拳定睛一看,凶手居然有两人!一个是丽娘府中年轻管事,另一个是她父亲新娶的续弦後娘。 阿江的声音幽幽传来:此女偶然撞见她後娘与管事通奸,她後娘借故约她夜里出来,却是为著将她置於死地。 岂有此理!──石头愤道,我这就去将这两个恶人带回衙门受审! 阿江却将他揽住,劝道,此案已过了两年,证据早叫他们销毁,你便是逮住他二人也拿他们没辙,反叫人控你诬告。 石捕快也非蛮汉子,他只得咬咬牙,眼目气得通红。 阿江到底是舍不得他气坏身子,只得泄露一些天机:他二人一对丈夫不忠,二是恩将仇报,又欠下一条命债,早就惹怒了天上命司,再过两年等那家里老爷故去,这毒妇便会因家产之事同她姘头闹翻而死於非命,这管事连夜出逃,却遭连番祸事,最终必死无葬身之地──阿江嘴角冷冷微扬,这等害人阴鬼死後更苦,要在十八层地狱里受七七四十九日烙火剔骨之刑,三世投入畜生道,好叫他们偿还今世恶债。 石捕快听到後处亦觉一股凉意袭身,俗言恶人自有天收,圣贤诚不欺他。 那另两个呢?──石头儿问。 阿江莲指一转,湖中画面再变。 此时水中映出一幢草房,外头几个毛孩正追逐玩耍,屋里似有人尖声咆哮,便看一粗腰大娘一手抱著娃娃,另一手持!面棍,竟追著一个汉子莽打! 好泼辣的婆娘!石头骇叹。 阿江颇是开心地莞尔,小石头,你再仔细看看她是谁。 石捕快定睛看那黄脸婆,瞧到她嘴边一颗黑痣,蓦地想起,一拍大腿:居然是他那大婚当日失踪的娘子! 阿江道,她在同你订婚之前便与府中长随私订终身,珠胎暗结,便同那长随一齐私奔。小两口终日打打闹闹,虽不富裕,但也算颇为美满。 石捕快看那婆娘将那!面棍儿挥得虎虎生威,不由暗暗一咽,竟悄悄松了口气,只道,可真不愧是女中豪杰…… 至於头一个姑娘,那可真是个没福分的,命中注定是要早夭,跟石捕快真没半点关系。 石头听阿江说完,喜道:那真不是我克妻喽?哈! 阿江眼眸流转,波光潋潋似有精光──小石头这般欢喜,莫不是等著回去昭告天下,再给为夫我寻些二妹三妹进来,嗯……? 石捕快一阵哆嗦,往後悄悄退了退,阿江,你、你莫乱说,我石头哪是那样的人…… 小石头生得这样俊,为夫听安陵父老言,石大人乃是吾省第一美男,若非克妻,妻妾早排到了京城里去,此话可假? 石捕快心中泣血,老头儿们居然害我!他剧烈摇头,抵死否认:阿江莫听他们胡言,我、我石头活了二十一年真未曾肖想他人,除、除了…… 阿江一听冷下脸来,阴恻恻地问,除了谁! 石捕快两颊蹿红,咬咬牙道,除了那冬夜敲我房门,爱食猪蹄的贪吃厉鬼! 阿江顿然一怔,下一刻便往前一扑,把石头压在花海之中。石捕快在他怀里脸红挣扎,却看那苍白丽颜似扑上胭粉,犹能看见一点红晕,那浓密睫毛轻轻颤著,薄唇扬起一抹弧度,缠缠绵绵地说,小石头,往後天天做猪蹄膀给我吃,可好? 阿江问的那样小声,又垂垂眼目,好似怕这个凡人拒绝了他,两耳竟也微微红了起来。 好……石捕快身陷於漫天花海之中,慢慢点点头。 阿江悸动,凑上去奖赏似的亲他一下,又说,一生一世一辈子? 石头答,一生一世一辈子。 阿江的气息拢著他,那样香,那样醉人。 下世下下世下下下世又如何? 石头说,阿江真贪心。这种事情他如何知道? 阿江笑著轻轻吻他,他的石头儿变聪明了,知道厉鬼开不起玩笑。 他却不知,与鬼为夫,便是此生已了,下一世也会留下记号,等他另一半殷殷来寻,再续前世姻缘。 日月同齐,天地为证,生生不灭。   第8章 大昭万祀十三年春,安陵百姓夜梦鬼神嫁娶,一连三月安陵县内乃至方圆十里处百花盛开,枯树结果,碧落寺佛门弟子云海游历经此,言曰东神厚祉遣河神驻守黑水百姓万余,河伯上任故显祥端。安陵父母官大喜,请示朝廷,遂於浦江渡口建河伯庙,县民日供三香敬拜,外乡客来经此亦殷殷参拜,求河伯者众,皆道浦江河伯甚灵。 三年匆匆而逝,安陵闹市,人声鼎沸,忽闻一声“有人吃白食!”,恰恰酒楼外另一边面摊上一众衙门捕快正歇班吃面。 竟有人吃白食!一年轻捕快倏然拍案而起,正要去追,却看其他兄弟动也不动,埋头吸拉著面条,啧啧吃得忒香。 那、那啥,有人吃白食……年轻捕快指了指那处。 二师兄刘柄子抹抹嘴儿,摆摆手道,莫急,咱石捕头已经追上去,快吃快吃,待会儿还得交班。 我看那跑的有好几人哩,都带著家夥,许是跑江湖的,捕头爷一个人成麽……年轻小夥一脸担忧。 另一人站起,按著他的肩让他回座。 柱头啊,你初来乍到,兄弟们请你吃面,甭管这样多。有咱石捕头和他相……嗷!踩轻点儿!就、就有咱石捕头在!保管一个顶十个!吃面! 呃,哦…… 安陵巷头,那三个江湖客累得喘喘,後方那声“别跑”跟鬼魅似的缠了他们一路,扭过头去,却看紧追上来的只有一个人。 这三个刀疤兄弟相看一眼,皆停了下来,唰的一声拔出家夥。 站住!你们仨敢吃白食,跟我回衙门!──来人一身深缁衣,腰间配著一柄缅红大马刀,生得端端正正,眉眼间正气凛然,可真是个难得的英俊小生。 爷吃白食就吃白食,你个小白脸儿若不怕死,就别怪我们雷藏三兄弟不客气!那老大生得一脸恶相,咻咻挥舞著手中大刀,想是仗著自己人多,便以为这官兵奈何自己不得。 石头将手按在刀柄上,又瞥看他们一眼,嘴上却还劝道,你们仨莫逼我动手,乖乖随我回去衙门,至多是罚干苦力三十日,包吃包住包教导,你们切莫自讨苦吃。 哪这麽多废话,兄弟们上──! 那明晃晃的刀锋劈下来,石捕头回身利落地顶住,旁边的另一个大汉也冲了过来,却看这青年灵活地一勾腿,三步一退,就让那汉子扑了个空,他趁隙将他踢飞出去,刀背重重地砸在另一个人背上。 石捕头一个旋身,翩然站直,那三兄弟的两个都扑倒在地哀哀大叫。那老大一惊,往後退了退,只看眼前这官爷收起马刀,一脸轻松,他们三人在江湖里虽排不上什麽名号,可到底有些身家功夫,寻常捕快哪是他们对手,不想这小小安陵竟卧虎藏龙,单凭一人就能拿下他两个兄弟! 石头无意伤他们性命,便道,等我押你们去酒楼清了银子再回衙门,若你们识相,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在张大人面前说一说请,减免几天劳刑。 原以为还要耽搁一时,没想到那老大噗通跪下,颤颤道,这位英雄,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你、你放过我…… 你有话就去同大人讲,现在老实点──石捕头拿出绳子,走过去要缚住那老大双手。却不知後头有人爬了起来,正悄悄由後靠近,眼看手中大刀就要砍下。 啊!! 一声惨叫陡地响起,石头忙回身去看,大刀落在地上铿的一声,只瞅那欲偷袭他的恶人被什麽力量扼住脖子高高提了起来,两腿不住蹬著。 另两人看了俱是大骇,那力道一转,只把半空中的汉子甩飞出去,直直砸中地上的另一个,两人齐齐挂了彩。 那老大看形势不对,也不管这是装神弄鬼还是做何,趁著石捕头未察之际,正要去摸地上的刀,却不想他刚要抓住刀柄,忽觉一股冷意扭住他的手腕,一个剧痛,耳闻几声哢嗒哢嗒的脆声,竟是他的手骨被一根根的捏碎挑断! 啊啊啊啊──!那老大惨叫连连,一阵凌厉冷风拂来,将他狠狠地撞到墙上,当下便喷出一口血来。 石头眼看要坏,忙大喝:“阿江,莫要杀人!” 他这一喊,那呼啸冷风便骤然停住,只有几声呜呜传来,好似在表达几分不满。石捕头看事儿稍停了,终於松下一口气。 那老大此下翻著白眼,早没了意识,另两个抱做一起,他们眼观全程,都瑟瑟发抖,看石捕头走了过来,竟是尿湿出来:鬼、鬼、鬼啊……! 鬼你奶奶的鬼!走!跟我去衙门反省反省! 於是,石捕头将那三个吃白食的绑著一起,押回了官府。这一路上,县里百姓看了那三人惨状,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哎、哎,咱捕头爷果真本事,一个人就能逮三个! 这算得了什麽,上次咱城外桃木林不知怎麽地来了一批马匪,专劫过路人,听说京城还派了兵过来跟咱县府一起剿匪。你知怎麽著,那些京大人原来还看不起咱石头哥,结果一帮子被马匪绑了,竟敢要十万两赎金,到最後还是咱石捕头带著人进林里救人。我家那男人刚好也才里头,他说石师哥一拳就能破墙,真正地以一敌百哩! 唉,这麽个好人,怎麽就不成亲呢…… 妹子,你是外地来的不知道,咱石头哥八字太硬,克妻克得狠喽!好在当年高人游历至县,给石头哥指点指点,叫他入赘给河伯,免得还要遭其他祸事。 河伯?难道就是浦江旁边那河伯庙供的河神? 嘘、嘘,妹子,这事儿可不能宣扬,你没听县里老人们说,这会冲撞鬼神的哩…… 这样的传言早在安陵县里见怪不怪,有关於石捕头的英勇事迹却掩瞒不住,如同夏天里的星火,一传十十传百,编成了书写成了话本,再加上上一次石捕头救朝廷命官立下大功,京城那里还此下了圣上牌匾,封石头为天下第一捕快。 当然,咱石捕头自己是绝对没胆收的。然而,他总不能告诉钦差大人,其实救人的不是他,一拳碎石的也不是他,能以一敌百的更不可能是他。 你问是谁?石头儿忒不好意思地告诉你,那是、是…… 安陵南巷斜阳西沈,将那俊俏少年的背影拉得长长,石捕头刚从衙门交完差,老爷们体谅他,自他成亲升职以来从没敢叫他加班,石捕头匆匆去酒楼里打了几份好菜,人家还谢他抓了白食客少算了石头哥几个铜板。石捕头连逗留都没敢长逗,提著食盒只敢著天黑之前到家里。 门板“唰”地打开来,就看他那毛坯屋里,一道绰绰白影坐於案前,原是七月仲夏日,他这屋里却好似提前入冬。 ──是、是他家内人。 石捕头一进门,放下食盒,搓了搓手,一身凉意地堆堆笑,阿江今天真早回来。 阿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石头声音,悠悠睁眼。他那眼目如幽谷深潭,眼眉夹著淡淡青影,天慢慢黑了下来,不见人动身起来,那架上烛台却啪嗒一声自己点燃。 “你为何不让我杀他们?” 石头挠挠後脑,轻叹一声,在阿江跟前俯下身道:“那三人罪不至死,我自然得拦你犯下杀孽。” “他们要杀你。”阿江冷道。他本似傲雪冬梅般清清冷冷,却在昏暗火光里变了变脸,竟露出了扭曲凶颜。那是厉鬼的面,不仅凡人,便是恶鬼见了也要瑟瑟发抖。 这些年来石捕头最怕便是内人发怒,他可记得以前阿江亦是如此,但凡哪个歹徒磕碰他了,阿江便怒极。他知阿江当惯厉鬼,他这身戾气从生前养到死後百年,哪能轻易说消便消。云海大师去前同他传了东神旨意,东神那厮为免清河翼王再促杀孽积累怨气,从而终有一日修炼成魔,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哄了江燕云当浦江河伯,从此他一鬼掌二权,端端是前无古人後无来者。 东神又嘱,翼王有任务在身,须完成九千九千九百九十九好事方能洗去铅华,免去满身杀孽,日後期满亦能成佛。石头与他有前百世修来的难得机缘,故他这凡人责任重大,务必要将翼王扳依正道云云…… 狗屁东神,这鬼王又不是张大人的小孙孙,说教便教,不听话就扭耳朵打板几! 云海大师抹抹冷汗,石施主要是不看著翼王,来日鬼王若是成魔,等著他的就是万劫不复了。 石头想到此不免摇头一叹,说来说去,到底是为了阿江好。原想著这三年都没出什麽纰漏来,哪知不久前那劳什子的钦差御史遭马匪绑走,他只得领著兄弟与官兵百人去山林救人。安陵一个小小县乡往日只有小奸小恶之人,他们哪曾见识过那等亡命之徒。这过程自是惊险重重,几次命悬一线,後来之时石头却一片模糊,等他清醒,木已成舟,阿江手上转眼又添了五十几条人命。 都说神佛慈悲,却不想比谁都还狡诈。阿江杀了人,便是罪该万死之人,一条命就要再抵十件好事,如此下来,先前勤勤恳恳做下的好业一夜之间全打了水瓢。 瞅瞅,这五十条人命一供祭给鬼君,阿江那鬼气就比往日重了几成,今日下手亦不讲轻重。瞅阿江面目,石头心中不由微骇,他初见阿江时只觉他一尘不染,自那桃木林一事後,阿江身上无端端生出了几分肃杀之气,若是遇上胆小的,还不给吓哭出来。 “小石头。”阿江唤他,“你生气了?” 石捕头抬头,阿江亦低头觑他,静静睁著眼目,鬼气森然。 石头默然,阿江忧心他,这才屡次犯下错误,旁人都能怕了阿江,就他石头万万不能。 “没有。”石头实诚地挠挠脑袋,复又笑道,“阿江要是真气不过,就派几个小鬼去吓吓他们……唔,我看你那鬼殿下人就挺合适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他这些年也常同阿江去鬼王殿,可那殿里下人实实在在渗人得紧,要不缺了胳膊缺了腿,还有倒立爬行拱腰走路,吓得石头这阵子没胆子再踏入鬼王殿,想他头一日那对俏奴儿,到底是被这些凶煞仆人吃了去还是怎的,总之,鬼王殿里除了阿江,还真没个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嘴巴的正常货色,只把阿江衬得越发倾国倾城、闭月羞花。 “好。”阿江莞尔。鬼王下人齐心表示,吓人这等事儿,他们最最拿手,最最喜欢了,可不知那其他凡人尖叫起来,有他们姑爷那般带劲儿没有。 ──石头啊,你这到底是要帮人还是害人啊? “好了,莫再说这些事儿,今夜是你寿辰,等我先去给你牌位上三柱香头,一会儿热了鸡汤面线再一起吃。” 石捕头手艺精湛,虽只会做些家常菜色,可他卤的猪蹄膀已成了安陵一绝,便是上次那钦差尝了,都要拦著县老爷要他割爱,将那厨子带回京中。县老爷梗著脖子好声拒了,便是他答应了,也得看东道鬼君肯是不肯啊! 阿江挑食,除了鸡汤用了一点,就只吃那锅猪蹄膀,石头儿也不跟他抢,别看阿江清瘦看著好似没几两肉,你不阻拦他,他足能吃下十几个膀子,把你活活吃穷了去。 贪食鬼。 唔、嗯? 乖乖,阿江尽管吃你的,我喝酒。 石捕头一手支著下颌,就看著阿江当下酒菜,一杯接著一杯,诶,真真怪奇,这杯里的酒好似怎麽喝也喝不完,石捕头也只想小酌两杯,哪知一时不察,转眼再看,他已经两腮红红,眼目迷离,只睨著阿江茫茫地笑。 俗言饱暖思淫欲,此下吃饱喝足,自该思淫欲去了。 清河翼王飘飘站起,拦腰将夫君抱了起来,左拐朝东房头也不回地萧瑟自去。 那听墙头的小鬼小心翼翼贴住门墙,听那一阵脸红心跳的悉悉窣窣。 今夜王与姑爷能战几回!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众鬼吆喝,连女妖都来凑热闹,羞答答说:王那里那样强劲,我买……七次! 啧啧,鬼王殿侍从抹抹嘴儿,七次……?这肯定没见识过吾王威风的,看,人家雪女都押了十五次哩! 彼时屋里已渐入佳境,只闻几声闷哼传了出来,有王的、也有姑爷的。 还有新来的女鬼羞著脸说:吾王那般强横,也不怕把那凡人活脱脱做死了去。 是也是也,你不听那几回,姑爷都哭成泪人儿了,吾王还精神著呢。 这一杆子女鬼叽叽喳喳,面上羞红,说的东西半点也不怕臊,真是女人变作了鬼,还是男人所不能明白的生物。 哎哎,你们这般见识短浅的,王与他生魄交欢,辅以双修道法,若你不看看姑爷,原来三次就鸣枪收阵,最近一回,刷了咱开局以来最高纪录……十一次哩! 众鬼妖们一阵哗然,纷纷下注──十三次、十五次、十七…… 女妖扼腕,然买定离手,端没有反悔之说。 那边听墙的小鬼却“嘘”了一声,瞠目凶道,来了来了! 百里之外众鬼妖屏息,守著妖镜,默默侧耳听之。 阿、阿江……太、啊、太深……嗯嗯嗯嗯…… 为夫换个法子,小石头试试喜不喜欢? 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床板子摇摇晃晃。 你、你欺人太啊……呜嗯……甚…… 咚、咚、咚、咚、咚、咚──这、这是木头打桩……王您太凶残了好崇拜您啊呜呜呜呜,女鬼女妖们取帕拭泪。 於是,众鬼妖们握拳齐齐在心中默念:姑爷,撑住!撑住!撑住啊!! 眼看夏去秋来,冬日也将不远,一年便又要悄然过去。 老班头前些年歇下职务,让石头当了捕头爷,带领一干捕快继续为安陵治安出血出力。冬日将去,过没几天春节便要来,石捕头如今看著师弟们携著娘子抱著娃子,发了利事,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稳,现在,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哈!哈!哈! 娃子们抱住石头的腰腿胳膊,奶声奶气地喊,石叔石叔,石婶在啥地方呀? 石头拿著香炉木桶,摸摸那几个小娃子的脑袋瓜子,嘿嘿道,石叔这就带你们看婶子去! 好!! 捕头爷带著几个奶娃,踩著春雪,坐著小车去了安陵县外浦江渡头。 那里如今不似以往,可是热热闹闹的,红灯笼延绵挂了一路,稍早河神庙前还有人舞龙舞狮,满地鞭炮碎,却不知阿江有没被吵得好生不耐烦。 现下那香客都已经回去,石头便牵著孩子们到此,在小庙前头每人分了三柱香。几个奶娃学著大人,似模似样地虔诚拜了,再道河伯大人岁岁金安,鞠躬三次,便算礼成。 待那最後一个孩子拜完,忽悠春风吹来,那几个孩子感觉有人在他们头上轻轻一摸,突然有人“啊”了一声,兜里竟多出了一块糖! 娃儿们一脸惊喜,石头擦擦鼻子,蒙蒙笑说,乖,说声谢谢婶子。 谢谢石婶──孩子们的声音拉得又长又高,保管江里的小鬼大鬼都能听得见。石捕头占了嘴上便宜,嘿嘿直笑。 此时,却闻後方一声呼唤:“这位兄台,请问前路还要行多久方至安陵?” 那声音温温和和,叫听者如沐春风。捕头爷回过了头,就看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站在自己不远处,他携著两个年轻小厮,正朝石头拱著双手,此下便与石头同时抬眸。 两人看著对方,俱是微微一愣。 那青年生得明眸皓齿,宽肩细腰,身高七尺,便是他一身平民打扮,可瞧他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大家士族风范,眉间更有股凌厉之气,看著便懂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可叫他们二人俱骇的是──这人怎同自己长得如此相似? 第9章 来人自称姓赵,名铮,来自北方。随行的有贴身小厮二人,仆人若干,奉家中长辈之命特前来拜访安陵丞张大人。 石捕头拱手道,正好我在衙门当差,兄台若是不介意,在下可为兄台领路。 如此甚好,那多谢兄台了!──那人一笑,跟石捕头一样,右颊上有个深窝,看著颇为亲切。 赵铮招他们数人一起坐车,他那车辇随看著朴实,内里却收拾得极其舒服,几个娃子好奇地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好在家里娘亲规矩都教的好,没见他们伸手去碰。 那主人家不知是否为表尊敬,特意与石捕头同坐一车,两人三三两两地聊著,此下凑近瞧了,越发觉得对方同自己有七成相似,只不过赵铮似乎常年养在屋里,皮肤生得比捕头爷白皙几分,石头留意到对方的双手亦生了茧,想他步伐稳健,便了然过来。此人是会武的,而且不差,但他身边那些仆人武功更高,哪怕换了身衣服,从那些眼神来看,这些并非江湖中寻常武人。 “石叔,这个人跟你长得真像哩。”石头怀里抱著的女娃娃扯扯那缕落下的鬓发,盯著赵铮小声地道。 “囡囡莫乱说。”石捕头忙小声斥了──他深知赵铮身份绝对不凡,那人虽说面上同他们亲厚,可做派总透出一股高高在上的贵气,他几次用敬语此人都欣然受了,向来很是习惯他人奉承自己,听他口音又是来自北方,一来便说要找张大人……此人,怕是来自京城的。 “孩子说话冲,兄台切莫放在心上。”他再拱手,赔笑道。 赵铮大度地摆摆手,颇觉有趣地看看石捕头身边的五个娃娃,问:“这些都是石兄的孩子?” “非也非也,这都是衙门兄弟的,在下哪有这等福气。” “哦?”赵铮挑眉,举止风流地收起扇子,“莫非石兄还未娶亲?” “这个……”石捕头似有难言之隐,倒是他怀里的囡囡抢著道:“娶喽娶喽,石叔叔娶了咱的河神娘娘喽!” 赵铮闻言不免诧异,“河神娘娘?” 石头只得硬著头皮,把那破事儿挑三拣四地讲了,赵铮听了一阵唏嘘,扇子骨瞧著案头,摇首道:“那可真是……没想到,此地还有这等习俗,石兄,可难为你了。” “哪有的事儿,能叫河神……娘娘看上,也是在下的福气。”捕头爷哈哈笑道,带著股没心没肺的憨气。 後来的路程上,赵铮抿唇不语,只看著帘外,好似藏了什麽心事,偶尔用眼角余光瞥瞥对面的粗汉子,含著几分石头读不懂的古怪──甭说赵铮觉得别扭,他也觉得不甚好过。赵铮与他轮廓生得相似,然对方看起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还是能轻易分辨出来,若要具体形容,那石捕头就是块璞玉,而赵铮则是经过细致地雕塑之後的一块宝玉。 他们到了官府,石头先叫人把娃娃们都送回去,自己正要去张大人府上,赵铮却把他叫住,从袖里暗暗取了个东西给他。石捕头低头一看,竟是面金牌,他忙抬眼看著赵铮,却看对方一脸坦荡,眸里仿佛含著几分透露身份的丝丝得意,石头便成全他地跪下,状似惶恐道:“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起罢,不知者无罪。”赵铮背手而笑:“带著金牌,命张淳贤速速觐见。” 石头忙命人把这尊佛请进屋里,自己跃上马飞奔去了县府,冷风刮在脸上,他心中升起一股不详之感──此人看著非富即贵,不想竟是天家的人,他想起张大人当年因储君之争而被贬到此地当芝麻绿豆官,不知那人亲自来找张大人又是所谓何事,他又是端的什麽身份,为何又要亲自来此,石头脑子里蹦出一条条的疑问,却不再多想,只赶紧去把张大人叫过来。 彼时张大人正在府中同老班头下棋,这两老货以前不甚对盘,哪知现下却成了万年之交。张大人还可怜老班头老来无依,把他接到府中养老,老班头却不领情,两只闹归闹,感情那是顶顶的好,老班头日日被请到府中同张大人唠嗑下棋,张夫人干脆不理他们,在旁边自逗她的小孙孙去。 石捕头十万火急赶到县府,悄悄同张大人亮出金牌,只看他面色一变,问,那人现下在哪处? 就在衙门。 好、好……我马上就去,老石,去准备准备,同我一起。 老班头抽著烟杆子,瞠著黄目,跟著起来。 不过半炷香,县老爷便冒著春雪赶去了衙门,他们数人一见上座的赵铮,俱心下一顿──这人怎地跟石头儿长得这般相似。好在都是些老滑头,也未露出什麽破绽,当下便恭恭敬敬地叩拜下来。 上座之人一摆手,坦荡地自爆身份──他正是当今天子的第六子,锦王赵铮。 张大人离京之时,这个皇家第六子尚在九华山上历练,他自幼拜玉真山人为师,离开皇宫这是非之地,年至弱冠才回到京城,是而张大人从未见过他也非奇事。 赵铮同大人寒暄几句,後又言皇上有话命他带给张爱卿,其他人自然识相地退了出去。 退至远处,老班头与石捕头一块儿在屋檐下坐了。老头儿敲敲杆子,道,那老货怕是要被召回去喽。 老货指的是县老爷,他们两个就爱这麽称呼彼此。 石捕头不答腔,他陷入了自己的思想之中,看著漫天落下的雪花出神。 甭说别的,这安陵确确实实卧虎藏龙,老班头年轻时原来还是皇宫里当值的正四品侍卫长,莫怪他身负绝学年至七十还能轻轻松松化解石头几把招式。这事儿老班头瞒得死紧,若非石头少年时在他屋里找到当年穿的蓝袍马褂,这秘密许是要叫老头儿带到坟墓里。老班头当年因伤而卸职,辗转到安陵来当捕头爷,在此处成亲生子,便也在此扎根落地。 衙门里师兄弟虽多,但他亲传弟子只有石头一人,平素他同张大人也暗里分析些当朝局势,石头长年来耳濡目染,自也比旁个儿懂得更多。 这几年圣上身子抱恙,储君却迟迟未立,几个皇子又非无能之辈,还有萧王府在後方等著坐收渔翁之利,锦王赵铮便是作为一个平衡当朝局势的棋子被招回京中。他初到京城便得父君百般宠爱,赵铮又是个风流倜傥、八面玲珑的人物,因六皇子已拜入仙道门下,自无机会再问鼎帝位,故几位皇兄便争著拉拢他,然龙生九子,这赵铮到底不是个平凡人物。 去年末萧王爷暴病故去,萧王府顿时方寸大乱,六皇子暗暗领兵去王府搜查,找出萧王府图谋逆反之证,一时间萧府大败,不过转眼,这叱吒几十年的士族便招致大祸,泯然於世。皇帝心里最大的疙瘩终於被除去,自是龙心大悦,破例命六儿还俗封他为锦王,例食六千户,风头一时无两。 萧府之败绝非偶然,想是赵铮同几个皇兄商策而出的计谋,他们一心想经此夺得储君之位,却没想到此番竟帮赵铮做了嫁衣,好叫他终於还俗归宗,竞得角逐帝位之势。 如今赵铮微服来这小小安陵,想来就是要请张大人出山。张淳贤为清流一派,在百姓之中颇有威望,若有张大人做助力,他要一登九鼎的机会便又大了几分。 石头想得半点不差,却只叹了一声,问,师傅,您当初……是在哪处林里捡到我的? 老班头鲜少与他提起这事儿,他把石头儿当成亲生儿子,也就不爱他将这种事儿挂在嘴边。老班头刚才见了那锦王面目也是心下骇然,心里隐隐生出一些模糊猜测,现下仿佛早知石头会问这句话,想也不想地指了一个方向── 那一晚,天公也下著雪。我带你师娘去邻县省亲,路上你师娘害喜,只好停下车叫你师娘缓上一缓,哪知你师娘平时总爱拣些猫猫狗狗,这一次居然给老子带了个大娃娃回来。 老班头眯著眼憨憨笑了,好似爱妻音容犹在。 石捕头想起师娘亦莞尔一笑,看著雪道,那师傅,当时我身上可有什麽……爹娘留下的东西没有? 老班头摸摸脑袋,长嘶了一声,石头的心也无端端地跟著提了起来。 老爷子,石头哥!──衙门的小奴此时找了过来。 原来你们俩在这儿,那边儿张大人叫你们一块过去用膳,说是那个客人请的。 王爷盛情谁当推辞,石捕头看看天色,想来今晚是回不去了,也不知阿江会不会恼…… 他们二人虽说沾了张大人的光,在饭席上,锦王却是对谁都不冷落,谦谦君子不过几句话就能博得他人好感,便是石头也不善对付,叫他灌了几杯薄酒就有些头晕。饭後赵铮便道自己会在安陵逗留些时日,他这一顿饭後似乎对石捕头也颇有好感,指名要他带自己四处看看,末了,还脱下自己的扳指,要赏给这素昧平生的捕头爷。 石头哪里敢收,忙跪地拱手推辞,赵铮却走过来亲厚笑道──你的英勇名声便是在京里本王亦有所耳闻,既被父皇封为天下第一捕快,这扳指不过淫巧小物,石捕头莫要当受的。 王爷,那是小人的本份,小人万万不敢居功── 好了,莫再说了。你收下这个,就当跟本王做个朋友,是朋友就莫推三阻四。 石捕头却抬头,看著赵铮,凌然答道:既是朋友,那就更不能收。王爷,请收回成命。 这块扳指乃是用上好的晶玉制成,没有一丝浊色,除了当今天子手上那个,剩下的另一只就被赏给了锦王。赵铮这番做派,实是要试试眼前这人,却不想石头却不似那些乡间莽汉,既不惶恐亦不贪财,不卑不吭的模样,如何都不是寻常百姓能养出的好苗子。他心里暗暗生出一丝念头,面上却微微一笑,激赏地看著石捕头道,那本王就不为难你了,可你得守信,把本王当朋友。 石头一顿,见赵铮一脸真诚,心里生出几分古怪的亲切感,他低头拜道:是。 锦王赵铮欲在安陵过节,县府上下自忙得不可开交。好在赵铮自幼在观中修行,倒比起之前的那个钦差大人还要好伺候的多。 他先前说要石头领他四处看看,却不想并非是句客气话。 石捕头日日天未亮就去县府报到,硬著头皮带著赵铮游山玩水──他没想到,赵铮贵为王爷,竟比师弟们的那些娃子还要难带。他一会儿要去看安陵的皮影戏,一会儿要去尝玉春楼的烧刀子,不止这样,王爷他啊……还不爱那些侍卫跟著自己,他搁下了豪言壮语:有天下第一捕快在,还怕本王有什麽闪失麽? 唉,这可把石头儿给愁的。 赵铮身上仿佛有无穷的精力,他原先还有些皇子架子,後来就跟被关了禁闭十年放出笼的孩子也似,哪儿点新鲜玩意儿都能吸引住王爷他老人家的目光。石头只叹自己上了贼船,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只得舍命陪君子,带著赵铮把安陵从巷头至巷尾逐个逛遍。 不说石捕头如何想,赵铮亦是如此。他原本也怀抱著其他目的,哪知这石头竟也顶顶有趣,带著他看的玩儿的俱是京城里不曾见过的,这几日下来,竟是真的同捕头爷心生亲近──此事他自己自然亦无发现。 今日捕头爷带著赵王爷去了北巷,那儿不比闹市繁华,赵铮看了这老旧巷头,甩了甩扇子,面上虽没什麽,眼里却是不大愿意走进去的。 赵兄,你莫小看此处,这里新鲜的事物可多著,保管京里绝对没有──石头暗暗笑他,嘴上亲切道。他们二人在外头多以兄弟相称,横竖长得如此相像,这几天来那些乡亲父老直逼问得石捕头的耳朵都快长出茧了。 赵铮先前说要探查民情,此下自是不能拂了面子,便指道:那就进去瞧瞧也好。 这巷子里的多是些穷户,可人流竟不比街市那儿还要少,石头边走边道:咱安陵人买东西都知道得在这条巷子找,先前在下带您去的自然是本城里最繁华的地段。若赵兄真要懂咱安陵的生活,还是得走这一条路。 只看那巷子热闹非凡,小摊子到处都是,却也规划的颇有条理。那些叫卖的叫卖,还价的还价,不管男女老幼,体现的似乎是安陵的另一个面儿。见石捕头走过,那些路过的、摆摊儿的都亲热地叫了声“石头儿”、“石头哥”,一会儿往他搜里塞新鲜猪肉,一会儿又送了他一条鱼,巷子还没走完,石捕头的手上已经提了两个篮子。 赵铮目光敛敛,仿佛意有所指──看样子,石兄在此地人望极高。 什麽人望?那是大夥儿抬爱,连张大人都说我石头才是正正经经安陵养大的孩子,我打小就靠著这左邻右坊的接济才养到这麽大个头,做人嘛,得饮水思源。大恩无以言报,只得做好自己的份内事,让安陵上下安安生生的也就得了。 赵铮闻言竟是一愣,接著便沈默一路,若有所思。石头亦不打搅他,在他看来,赵铮确实心眼极多,心计亦深,不管他同自己套近乎是夹了什麽念头,横竖他石头没啥好让对方惦记的,自是不用去在意,然这数日相处下来,他亦不由将此人当成自己的兄弟一般,他知赵铮本性不坏,只不过在其位,谋其职罢了。 赵铮走到一半,不知叫什麽吸引住了目光。石头随他目光瞧了过去,却见角落一个老头儿正耍弄著黄糖,旁边聚了几个野孩子,正巴巴地看著他变戏法般地画出一只龙出来。 赵铮必是觉得新鲜好奇,却又碍於身份踌躇不前。石头却用力拍了他肩头,“想看就过去,甭磨磨蹭蹭的。” 赵铮贵为帝子,後又集结权势,多得是人来巴结他,身边却没一个像石头那样敢这麽对自己。他先是一顿,後摸摸鼻子,竟是隐隐学到了石头那几个小动作。 “老刘啊,给画几个新鲜的来,咱兄弟北边来的,没见过这个。” 画糖的老头儿有些耳背,眼目却是精灵,两手更巧,他对著石头儿慈爱一笑,又去看了看他後边的赵铮,热乎地聊了两句,接著就看那双脏兮兮的手,三两下在王爷面前变出各种花样来。不过几下子,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龙就画好了。 石捕头将那飞龙交到赵铮手里,赵铮郑重地接了过去,新奇地打量著,只瞧那老头儿又速速画了另一只,颤颤举给了石捕头:“石头儿,送、送你吃的,乖、乖乖……”老头儿像过去那样,要去摸摸捕头爷的脑袋,石头亦俯下身,好叫老头儿能碰到他的头。 赵铮在边上看著,心中竟生出一丝奇妙的情绪──那是一种类似於羡慕、妒忌、向往等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可是这种念头仅在赵铮心中闪了一瞬,接著便让他觉得荒唐似的一惊,连手里的飞龙也没拿好,竟掉到了地上,沾了尘沙。 飞龙落地,赵铮不知想到什麽,竟慢慢拧起了眉。 石头转过来看到,可惜地看了一眼,便把手里的那只飞龙拿给赵铮,他那举止如此爽快、如此坦然:这次可要拿好了,再碰掉可就没有了。 赵铮却没接下,那双黑眸盯著石捕头,就像是在看著另一个自己。 石头叫他看得微怔,他突然想起,眼前的人并非只是赵铮,他还是锦王,是万人之上的皇族子弟。赵铮接著笑了,就像他们第一次见时,那模样仿佛又成了高高在上的王爷,众生在他眼里不过是云泥一般。 石捕头自己留著吧,本王有些乏了,就不继续逛了。 石捕头看看别处,确定无人注意这里,便低头拱手,应了声“是”。 赵铮却不急著回去,反是有意去石捕头府上叨扰叨扰。锦王赏脸光临寒舍,石捕头哪敢把人拒之门外,几次说服不过,只好提著菜篮子带著王爷往巷南走。 石头那毛坯房这些年来没啥变化,犹是寒寒碜碜两个小院,他将赵铮恭恭敬敬请至座上,马上给他倒了杯热茶。赵铮将它搁在桌上,环顾这小窝一圈,面上笑道:“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石捕头此处收拾得颇有些样子。” “王爷莫恭维小的,不过是求个……能遮风挡雨的就成了。”石头站著,王爷没赐座,便是在自个儿地盘上,也不能无礼。 赵铮与他闲聊几句,忽然绕道:“你曾说过你是安陵上下一起拉拔大的……” “哦,是这样不错。不瞒王爷说,小人自小无父无母,是老班头将小的在山林里捡回来。小人天生运气好,那种深山野林夜里最多狼虎,竟还没给畜牲叼了去。” 赵铮听他越说,脸色就越发奇怪,只是他掩饰的极好,若非石头也生了个七窍玲珑心,怕是早就被糊弄过去。 赵铮仿佛对他生世极有兴趣,原还打算再细细追问下去,却不想他觉得一股阴风无端端地吹来,门板不知何时叫人轻轻推开。 却看那白雪之中,一个白衣人手执油伞,接著便听石头唤了一声“阿江”。 赵铮原要去把来人看清,却不知怎地头痛欲裂,他捂了一下额头,稍稍缓下,却再再往前看时,那刺痛便又袭了上来! “王爷!”他身边那两个影子也似的奴儿忙将他扶著,石头看他脸色煞白,亦是一惊,也要去搀扶他,哪知他刚凑近一些,赵铮的头疾就犯的更为厉害。 “石大人,我二人先送王爷回县府,王爷这下怕是犯了旧疾。”那两个小奴不知向哪处吹了哨子,锦王那几个侍卫就从别处蹿了出来,把石头都吓了一跳。 看著他们几人把王爷扶了出去,匆匆地送上马车,竟是无人注意到那门边站著的白衣男人。 石头总算打点好了,回到屋子,就看阿江坐在案前。 他疲惫地在阿江对面坐了下来,捶捶膀子,叹道:“好端端的,怎的就犯了头疼。”他两眼慢慢地转向了阿江,只看那厉鬼静静坐著,不言不语,连眼儿都不眨。 石头咽了咽,“难道,是阿江……” 那清冷玉颜对著石头儿,眼里宛如一池深水,他道:“那人看得见我。” 石头怔忪。鬼神行事自有其道,为免生出其他事端,阿江往日里是不让其他人轻易见到的。 “他何以能看见你?”石头讶道。 阿江答:“他身上隐隐有道法护拢,身後该是有位高人。”他又拧眉:“只是那道法有些古怪,我看并非正道清气,怕是邪气,小石头,你当离他越远越好。” 石头怔忪眨眼,他欲言又止地张合著嘴,心想:阿江啊阿江,你说他身上有邪气,却也不想想,他一只厉鬼天天待在屋里等他,到底哪个更邪乎? “此事稍晚再说,阿江且先与我老实交代,方才他那头疼……是不是你做的好事?”石头摆摆手,揪住了重点,拎住阿江,不叫他轻易忽悠过去。 只看东道鬼君森然笑笑,轻道:“这些时日,那凡人以职务之由,光明正大占著吾的夫君,霸著吾的座椅,用吾的杯子,若为夫再迟小半个时辰,那厮莫非就要爬上吾的床?” 歪、歪理!一通歪理!石捕头气结,颤颤指著阿江,到最後却还是泄了气。 阿江不虞也是应该,他们俩原还说好,今年春岁一起去游江看雪,还要请两天假相携到镇上溜达溜达,哪知这些事儿石捕头确确办到了,可却是跟另一个男人。亏得阿江大度,若换成他师弟的婆娘,能叫他们跪算盘、拣豆子、睡厨房! 石头唉唉几声,看阿江依旧冷著面儿,只怕此事不能简单善了。只得小心翼翼凑了过去,讨好地握著阿江的手,摸了摸、捏了捏,装孙子道,阿江莫气……要不,今晚上……全听你的? 阿江眼眉动了动,转过来,问: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真的不能再真了!──只要阿江不要拿冷脸对著自己,跪算盘、拣豆子、睡厨房又算得了什麽! 再再说吧,石头儿脸红地低低脑袋,他也不是真讨厌跟阿江亲近,就是、就是……大老爷们叫另一个男人这样、那样的,怎麽说吧,便是他石头心理素质再强大,也不能上赶著扒开腿吧? 阿江弯起嘴角,石头蒙蒙看了,脑袋便嗡嗡作响。厉鬼要都生得那样美,怕是死了也要甘愿。他看阿江过来,以为他要拉著自己进房,脑子正热乎,却被蓦然推倒,案上东西被掼到地上,乒乓作响。 石头眨眨眼,冰冷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脸上,他不舒服地挣了挣,臊道:去屋里。 阿江却眯眼,方才小石头说,今晚全都听为夫的。 石头没想竟给自己掘了坟墓,他来不及反悔,临来的便是狂风暴雨。他在那张桌子上,被阿江用不同姿势逐一做了个遍。阿江疯了,亲他不够,还要咬他,脖子大腿背後满满都是印记,这样还不懂得餍足,阿江将他一腿抬了挂在肩上,腰杆一下一下挺著,越动越狠,嘴上森森道:你不许对他这麽好,他不行、别人也不行……你是我的,小石头,说你是我一个人…… 捕头爷从头到脚被吃干抹净後,他恹恹趴在床上,连抬个手指都懒得动。 阿江留恋地斜躺在他身侧,一下一下地摸著小石头的背,像是在哄他睡觉一样。 石头昏昏欲睡道,阿江方才可留意到,那个锦王,和我生得好似打一个娘胎出来一样──这番话他不敢同他人讲,只能说给阿江听。 阿江却道,他半点都不似你。 石头笑笑,阿江眼盲。 阿江张张嘴,却没出声。 这世上并非谁人的命数都能叫鬼神看透,一些好比石头这样命格稀奇的,就是阿江也只能模糊普算,难以定论。 ──那个赵铮亦是这样,可他看来心术不正,恐要招来漫天大祸。 天机不可泄露! 雷声乍响,阿江阴阴仰头,默默攥紧了拳头。 天道不可逆,若他偏要逆天,等著他的就是八十八道天雷,只稍中一道,就能让他魂飞魄散,从此与他的小石头天涯永隔。 阿江俯身,嘱了又嘱:小石头,你当离他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第10章 赵铮回去县府之後就大病了一场,於接下来数日都没再召见石捕头,石头总算可以陪自家内人好好地过个年。只是他到底挂念著赵铮,每日都会带些小玩意儿於病榻上的赵铮解闷。 可惜赵铮一见他就犯头疼,石头回去敲打了阿江几回,换来厉鬼一记冰凉凉、轻飘飘的眼神。 阿江不知为何极厌恶赵铮,石头摸摸後脑,长叹一声。今日元宵灯会,他可怜赵铮无法亲自去江边看热闹,便去求了一只长寿灯给锦王。河伯庙那儿还在热闹著,他打听过了,阿江作为河神,在这时候要将元神寄予庙头上,为祝祷的百姓们祈福,一时无暇分身。 石捕头拿著红莲花灯,自去县府,看门的和他熟捻,张大人早把他当自己人,哪里都不会有人拦他。 他去了赵铮暂住的东厢,刚好看两个小奴正被赵铮撵了出去。 只瞧那一双奴儿衣衫未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石捕头识趣地别开眼──赵铮那一对儿奴儿生得俏丽,县里那些有钱员外也常给自家少年公子置办通房小厮,赵铮出门在外,不便带女侍,身边有一两个帮著泻火的不足为奇。石捕头是个连去烟花巷都能臊成红柿子的实诚人,此下那两个奴儿被轰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实在尴尬不已。 石大人,您稍候。我……先进去请示王爷。 那奴儿倒是不怕丢脸的,见到石捕头也是一番常态,可刚被赶出来又要进去看王爷的冷脸儿,他仍是面露为难。 石捕头道,无妨,我过去看看便得,不劳烦二位。 一双奴儿咬咬唇,谁也不敢进去,只好由著石捕头敲门而入。 本王不是叫你们滚麽!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师尊叫你们监视我!──赵铮扔了个杯子过来,就落在石头脚边。 石捕头忙退了一步,见赵铮瞧过来,低头拱手:王爷。 赵铮见他亦是一脸哑然,苍白面色变了变,叫石头看到了自己这一面便觉暗糟,心下却又转念一想,他怕他干什麽,一个奴秧子还能叫他忌惮不成。如此也就不再像以往那样刻意摆出谦和姿态,在床上冷道:有什麽事。 石头听他语气不善,知道今天自己未必讨得到好,只是他方才瞅了这屋中一圈,发现这好好的东厢能被砸得都叫赵铮砸了个遍,他脚边还有打翻的饭菜药盅,想来赵铮不止不喝药,连饭都没好好吃。 今夜元宵节,浦江渡头正热闹著,小人念及王爷身子微恙,便去庙里求了盏灯送予王爷。 石头抬了抬手里的莲花灯,这些灯是县里未婚姑娘们一齐做的,安陵女子手活儿极巧,小小莲花灯都能制得可爱新奇,虽不及京城里的精美精细,那样式却也是安陵独有,外头断断是寻不到的。 赵铮原还恼火著,扭头看著石捕头手里的那盏彩灯,只瞅那顶莲花下坠著流苏,连著一朵又一朵花瓣,看著倒还不错,就道,拿过来罢。 石头知他到底有些孩子心性,心下笑笑,两手举著竹条子,将灯给拿到王爷跟前。 他就近看了赵铮,觑他只著了一件素色单衣,苍白面色中夹著淡淡青紫,不过几天脸下巴都比先前尖削起来,一张脸仿佛比过去小了,接过莲花灯时虽觉新奇,却还克制著摆在边上,只用眼角偷偷地瞄,好不可怜。 石捕头一想到这是阿江惹出的事儿,更觉愧疚,衙门兄弟里多,他做惯了大师兄,此下越发觉得锦王也不过是需要关怀的弟弟,便斗胆劝道:小人看王爷把药都倒了,连饭都不吃,身子怎又会好得快? 赵铮听了冷笑一声,什麽时候连你都能教训本王? 王爷说的是,小人知错。 赵铮哼了声,正要赶他,哪想这捕头爷居然接著话道:既然如此,小人便自罚,给王爷做顿吃的,让王爷您消消气。 赵铮怔忪,竟不知如何反应,石头走得倒利索,眨眼间就出了屋子。 半个时辰後,石捕头便回来了。他捧著一个食案来到床前,赵铮靠坐在床头,看著眼前的一碗白米粥,剩下的都是民间的朴素小菜。他本来毫无胃口,却嗅到了那清淡飘香,又看了那勾人卖相,这才想起自己一天未进半点米粒,一下子就被勾起了馋虫。 石头替他摆好碗筷,也不离开,站在边上静静守著。他看赵铮拿起勺子,暗暗笑笑。 赵铮平日吃的都是珍馐海味,没想到这等家常菜色偶尔吃了却比那些还要爽口,他出门时带了府中的大厨,也非石头做得比他还好,只是赵铮模模糊糊地想到这是他人专专为自己做的,不知怎的,胃口无端地好了起来,吃得倒比未病的时候还要多。 赵铮用过膳,心情果真好了一些,就问石头是如何懂得做菜的。俗称君子远庖厨,就是厨子回到家中,也是娘子做饭,石头这样的他还真没见过。 石捕头笑答,小人师娘过去常常卧病,师傅忙碌,都是小人照顾师娘的。衙门以前师兄师弟忒多,不爱吃後厨做的,就常叫他去帮衬,这些手艺就是这般练出来的。 甭说小人自夸,小人卤的猪蹄膀可是安陵一绝,王爷此刻不宜吃这些油腻的,待您身子利索,小人必为王爷亲手熬炖一锅。 赵铮听他此话亦觉微微期待,恰逢下奴端药碗上来,这次难得乖乖顺顺地就著石头的手,把苦药都喝完了。 石捕头觑他气色渐好,就不再留下叨扰,承诺了过两日再来探访,便让下奴送出门去。 赵铮目光尾随著他,待那宽厚背影消失了,忽觉屋里跟著黯淡下来。他起身坐起,叫小奴把案子的那盏莲花灯拿过来,他百无聊赖地拨弄几下,啧道,倒是懂得讨好本王……脸上却含著朦胧笑意。 此时,那贴身奴儿走到床边,赵铮懒道:“收拾完了就下去,无事莫来打扰本王。” 那奴儿竟还不走,就这样定定站著,赵铮本就不是个脾气好的,扭头正要呵斥,哪知两眼一对上那双黑眸,整个人就似被定神一样,接著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一提,竟活生生地被扔下了床。 赵铮摸著脖子艰难地爬起,就看那小奴眼中似有红光,居高临下地看著自己。 “师……师尊?”赵铮一脸难以置信。 小奴勾唇,走过来将手放在赵铮额上。赵铮只觉一股强烈刺痛袭击脑门,他放声惨叫却无法挣动,只见一浓浓黑雾由著小奴之手从赵铮额前被驱散出来,赵铮全身青筋暴起,抽搐一阵,待小奴将手收回,便差点不支倒地,只虚弱地两手撑地,不住喘息。 “你是怎麽得罪这麽个邪鬼的?”那似男似女的声音从小奴嘴里传出,赵铮认得那是玉真山人的声音,仓促整顿了自己,低头拜下道:“徒儿、徒儿不知……”他心下微骇,莫怪他觉得自己这病蹊跷的很,竟是鬼神要害他! 小奴哼了一声,“若非你是天煞命格,这厉鬼早就轻易要了你的命!” “师尊说的是……”赵铮一脸老实。 如今附在这小奴身上的,便是当朝国师玉真山人。二十年前,玉真山人请去宫内,一眼瞧上了他这个不得宠的皇子,收他做入关弟子,只因他是天煞之命。当时师尊与他道:有此命格,天道护佑,你若拜我为师,我就叫你成为天下共主。 他又惊又喜,想他一介冷妃之子,也能有此机遇,便拜玉真山人为师,刻苦修行。朝中都以为国师不过只是卜算弄卦,唯有他知师尊绝非寻常凡人,相处越久,他越觉师尊功力深不可测,此外,玉山真人日日需饮一童男童女之血,赵铮对他尊敬之余,恐惧之心油然而生。 赵铮年至弱冠,从师命回京,这数年来亏得有师尊在後方照拂,能叫他洞悉一切阴谋,登九五之路可说是一帆风顺,便是老萧王亦是因受师尊咒杀方才毙命,若然靠他那些无能皇兄,他要还俗不知还得蹉跎多少年岁。 赵铮对玉真山人可说是言听计从,不等师尊发问,他便将在此处的经历都尽数道出。言中提及张淳贤时,赵铮又怒:“那老叟竟敢拂我面子,我低声下气求他出山,他竟如此不知好歹!” 原来他这几日心情坏极,便是因著张大人不欲受他奉诏回京。张大人已经习惯了安逸日子,扬言不愿再参合储君之争,请锦王回京,莫再游说。 玉真山人琢磨著赵铮所言,却不是为著张淳贤一事,他蓦地扣住赵铮手腕,探他气脉,又掐指算算,陡地脸色大变,“你可还见著什麽人!” 赵铮叫他吓了一跳,接著又细想,这又才说了石捕头的事情。 不想玉真山人听了竟扬声大笑,颇有几分癫狂之意,赵铮叫他笑得心寒,连大气都没敢出一声。 玉真山人扭过头来,指道:“徒儿啊徒儿,这世上既有你这天煞命格之人,必当还有另一种能凌驾於你,天生福星的十全厚禄之人啊!” 赵铮闻言惊骇,当下面露狰狞:“究竟是谁!” 玉真山人“桀桀”笑道:“徒儿莫急,为师问你,你可知你母亲贵为提摩殿提灯神女,如何会遭你父皇贬至冷宫?” 赵铮一怔,他自幼离宫,母妃早早便病故,若非师尊提及,他竟不知母妃原是提摩殿侍神之女!只听玉山真人娓娓道,提摩乃是西天圣尊,先帝提倡提摩教,故京中贵族多信奉此神。提摩殿神女俱貌美玉洁,本是不可亵渎,然当今圣上喜好渔色,强占神女,神女有孕因而被迫还俗,後诞下一双皇子。却不想此事早就惹怒了西天提摩神,那一双皇子降世之後,天下便临来百年水患,双生子本就是不祥之兆,圣上到底怜惜神女,只命宫妇弄死了当中一个,以此堵住悠悠之口。哪知神女回宫见亲儿失踪,逼问之下方知帝王狠心害她亲儿,从此得了失心疯,最终遭帝王所弃,贬至冷宫,香消玉殒。 赵铮得知自己身世,骇不能言,後觉怆然,竟泪如雨下,心中更恨起当朝天子,暗暗发誓必要取而代之当这天下之主! 哪想玉真山人却又道:“你为你兄弟落泪实当不甚应该,你可知若你那兄弟在世,因他福禄之厚,乃是天生福星,必能取代你当真龙天子!” 赵铮瞠目,他心思机敏,哪里不知师尊提起此事所谓何,他想起石捕头那与自己七八成相似的脸庞,以及对他生出的那似有似无的亲近之意,心中竟生出一恐怖猜测。 “此事是为师疏忽,方才为师又算了算,当年你兄弟原来未死。到底是福星照拂,那宫妇竟难得良心发现,偷偷将皇子送了出去,使了大把银钱交予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一月之内就匆匆离京,路经山林时碰上了马匪,他们虽是惨遭毒手,孩子却侥幸无事……” 话已至此,余下的就不用再说。 赵铮却是一脸惨然,他怔怔摇头,“不……必是有哪里弄错了。” 玉真山人狞笑阵阵,忽然冲至赵铮眼前,将他手腕提起,唰地掀开他的衣袖,在他右手臂上,竟有一龙型胎记。 “徒儿若是不信为师,大可自去验明!那捕头手臂上必同你一样有此印记!” 玉真山人尖声大笑,只看那小奴口出青烟,竟是七窍流血,接著颓然倒地,抽搐一下,便死不瞑目。 赵铮悚然不语,面如死灰。 两日後,石捕头就被叫到了县里最大的酒楼。 雅座里,赵铮已经叫了一桌子的好菜,他还命人不远千里地从京里送来一壶龙浆液,说是要好好谢谢石捕头前些时日的照拂。 石头已知张大人甘在安陵做他的芝麻绿豆官,他想赵铮心情不虞八成跟此事有关,便也爽快地坐下来同他喝了两杯。 虽阿江处处嘱他与赵铮保持距离,石头却不甚以为然,他觉得那是阿江犯了醋意。这些年,他懂阿江的好,也知道他的不好,那只厉鬼最是小气,有时真叫人可恨得紧。 酒杯还未见底,後方侍奴便会接著再斟,这新来的奴儿手脚却不灵敏,他手一抖,酒水竟洒了石捕头一身。 赵铮冷喝,哪来的笨手笨脚的奴才,给本王叉出去! 别、千万别,这小事罢了,无妨无妨──石捕头这等心善的人,自当出口帮奴儿说情。 赵铮哼了一声,看那地上颤抖的奴儿,冷道,还不快带石大人下去换件衣裳。 石头知道王爷这是给了台阶,若他再推辞,反会害了这个小奴,便起来跟著小奴去了内里。 待他们进去片刻,赵铮跟著站起,悄声无息走到帘後。他武学造诣自然比石捕头高些,屏住内息,石头自然发现不得。 他透过那小小细缝儿瞧了进去,只看石捕头正在光著膀子,背对著自己。 赵铮耐心等了须臾,双手无声攥紧,心跳鼓鼓如雷。 石捕头侧过身,冲他露出右手臂──却看那麦色臂膀上,一只麽指般大的翔龙跃然而上,同他竟是如出一辙! 赵铮死死咬住牙根,静静退了出去。待他回去厢房里,坐在座上沈思须臾,接著就夺过酒壶豪饮入腹,哪知胸腹真气陡然上涌,他嘴中腥甜,当下便呕出口黑血! 几个奴才叫他吓著,王爷却抬手止住他们,一脸森然──你们与石大人说,本王忽然头疼,今日招待不周,望他海涵,不日本王会再好好宴请他一回。 说罢就匆匆起了。 赵铮回去县府东厢,遣退奴役,点燃沈香。他跟前摆了一个水盆,只看他念念有词,取了鸡血在水面上比划几下,那水波剧烈荡漾了一阵,接著就慢慢显出一个画面。 “师尊!”赵铮又惶惶拜下。 水中出现一个人影,那人戴了一鬼头面谱,一身黑白国师袍,正盘腿打坐。 他道:“为师所言可句句属实?” 赵铮攥紧两拳,沈痛闭目,“师尊英明。” 一声阴阴笑声传了过来,只听那似男似女的声音道:“你当知道该怎麽做。” 赵铮睁眼,似已下定决心,森冷说:“皇位只有一个,谁人拦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他周身戾气,目中带煞。 “说的好!”玉真山人阴阴笑赞:“这才是本尊的好徒弟!” “师尊谬赞。” 赵铮对国师极其信任,自同他说出自己的全盘计划,不想玉真山人却摇头道:“你杀不了他。” “何以杀不了!”他就不信派上几十个大内杀手,还能杀不死一个区区捕头。 玉真山人眼观四方,忽低下声道:“为师这几日问观八方众神,方知那捕头身後竟有东道鬼君紧紧护佑,便是为师要下手也只有一成把握,更遑论是你。” 赵铮没想到石头背後居然有此靠山,不由讶然。东西南北四方鬼神乃是鬼中之王,莫怪连师傅都觉棘手,这石头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连鬼王都要助他!莫不是他真是福星高照,谁人都害他不成,那为何他偏偏是天煞之命,要受万般之苦费尽心思方能达成夙愿! 赵铮面目逐渐扭曲,他不知自己顶上黑气集拢,心里却生出满腔妒意掩蔽双目,却未发现到玉真山人眼中满溢的笑意与算计。 “为师这里有一计谋,不仅能破他福星之命,还能将他下半生十全福禄都转嫁於你。” “此话当真?!”赵铮抬头。 “你只需想办法将那捕头带来京中国师府,剩下的,为师自能替你打算。” 赵铮一脸惊喜,却又顾忌那东道鬼君,便小心问:“师尊莫不是有何法子对付那只厉鬼?” 玉真山人道:“此事为师自有办法,你只要将那捕头好生哄来即可。” 水中涟漪阵阵,再无人影。 石头不知自己大难将至,他得知赵铮不日便要回京,便应邀去酒楼为他饯行。一同那日,赵铮早早备了好酒好菜恭候著石捕头。 石头却未空手而来,他带了一个食盒,打开来时,一股肉香就满溢於室。 王爷,尝尝小人的这道拿手好菜! 赵铮看著碗里的那一只猪蹄膀,用筷子夹了,本想浅尝辄止,哪知这猪蹄入口即化,竟是从未吃过的美味,甫一动筷就停不下来。 石头儿心细,还多做了送给王爷身边的奴才侍卫,余下的放在食盒里,让赵铮在回京路上热了再吃。 石大人手艺真好,也不知哪家女子能有这等口福──那嘴甜小奴接了食盒,诚心赞道。这石大人对谁都好,不说这安陵上下,就是他们对他也喜爱著哩。想这石大人同王爷生得这般相似,性子却相差千里…… 石头擦擦鼻子,笑得有几分尴尬──他总不能说,他家内人方才还阴著一张鬼脸送他出门,若不是他用一年份的猪蹄膀做要挟,那只厉鬼保不定还要跟过来…… 赵铮吃了两碗,这才想起了自己今夜的目的,有些懊恼地叫人将酒菜都撤了下去,再将屋里人都清干净了,只留下石头跟他自己。 石捕头知赵铮必有何事要同自己说,好整以暇地坐直静待。 只看赵铮张合著嘴,他这些日子清瘦得厉害,现下露出郁郁之色,更叫人觉得可怜。他看看石头,忽然发出一声凄清笑声,石头一怔,却听他说起儿时之事── 赵铮与石头说起了自己母妃,只道那出尘女子由他懂事起便已发疯,终日被锁於冷宫之中不见天日。他几次悄悄去看,就看母妃坐在屋内,抱著一个繈褓,里头却放著一个木娃娃。接著又提及他儿时在宫里不甚受宠,父皇对他冷落,就连宫奴都能欺到他的头上,至於那些异母兄弟──赵铮冷哼,恨恨道:他们最爱逼我扮做畜牲,任他们欺凌侮辱!父皇亦知却从未帮他,他心中委屈,只能悄悄去冷宫看看母妃,母妃却认不得他,终日只抱著那木娃娃掉泪。 石头看他眼眶泛红,双肩轻颤,想这锦王平素最是好强,不想身世如此凄凉,心中更加怜惜他,便凑上前去,将他轻搂。 赵铮一怔,他知石头不如面上憨厚实则精明,故那一番话九成是真,免让石头看出破绽。他说到恨处,不免真情流露,却突然坠入一温热怀抱之中。赵铮眼眶一热,紧紧抱住石捕头,哑声恨道:我恨!我恨他们每一个人! 石头轻声将他安抚,赵铮慢慢收住了泪,缓过来後,又接著道:老天总算待我不薄,恰逢玉真山人出关入宫面圣,便收我为弟子叫我脱离苦海。十五年来我在观中修行,本欲学成後带母妃一起离开皇宫,却不知母妃在我离开之後就已病故。几年过去,我封了锦王,终於能为母妃立牌供奉,後来母妃身边的老奴方同我说了母妃得了!症之由。 赵铮便将师尊同他讲的事情如一复述於石头知晓,石头听到神女痛失爱子而疯,竟觉胸口没由来的一痛,恍惚之中,识海竟显现一倾城女子在宫闱之内凄喊爱儿乳名。 赵铮暗暗觑他,接著道:“其实,我那皇兄……并未死去。” 石头怔忪,就听赵铮说下去,只道那宫妇将皇兄偷偷送出宫外,并未提及送给谁家。 说罢他掀起衣袖,露出右臂那淡色胎记,火光之下,石头定睛一看,脸上一片骇然。 “她说,我皇兄与我即是双生子,必有此潜龙胎记,让我有朝一日登上大宝,就去寻我皇兄回去,在母妃牌位前烧三柱香,好让她九泉之下能瞑目。” 石头两唇动了动,胸口起伏,眼神茫茫然地看向别处。 赵铮说罢,长叹一气,“此事我搁在心中数载,不曾说与谁听。却难得遭逢知己,石兄,我心里切切实实将你当成兄长来爱戴……”他说到此处,眼角掉下一泪,却非做戏,乃是真情。 接著就挥挥袖子,叫石兄去罢。 石头僵硬起来走了,拉开了门,夜风拂面,忽觉凄凉──他二十几年来虽不曾去打听自己身世,孩童之时却也豔羡别人家有爹有娘。当年师娘故去,师傅自顾不暇,自是疏忽了他。石头儿不曾怨念过谁,只是少年时候偶尔也会做些美梦,盼著爹娘前来寻自己。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居然是天家之子! 石头晃晃地踏出一步,他对皇族身份并不留恋,可方才赵铮嘴里提及母亲,却叫他想了便痛彻心扉。原来他娘亲爱他至深,因他而疯,更因此郁郁而终。 他掩目一颤,待房门掩上之前,蓦然回身去,拉住赵铮的手臂,两眼布满血丝,於他面前将袖子掼起! 一个翔龙胎记清晰可见,赵铮状似大惊,退了一步,差点要踉跄坐倒。 石头茫茫看他,最後只哑声唤道:“弟弟……” 赵铮嗫嚅一阵,起来就去将石捕头再一把抱住,失声而泣。 两人哭过,赵铮便与他道:皇兄,你放心同我回京。只待时机成熟,我便恢复你帝子身份,叫天下给你个交待。 赵铮,我与你相认并非贪恋财富权势,不过是对娘亲心有不舍。我不求其他,只想去娘亲牌位面前亲自请罪,尽孝之後,我再回到安陵,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皇兄……! 你莫再劝,哥哥这是为了你好。若有心人知我还活在世上,对你百害而无一利,你在京中刚刚站稳脚步,不该因我而生出变故。 赵铮听他这些话,心下却不知是真是假,他暗暗打量著石头眼色,却看里头一派清明,不禁犹豫……这样的人,真会害他失了皇位麽?不,师尊的预测从未出错,须知世道险恶,他与石头也不过相识些时候,即便石头现下不想,日後谁知会不会反悔,这世上唯有师尊不会害他! 他面上便道,那就先依皇兄的罢。我现下就命人下去安排,三日後带你一起回京。 那一切就劳烦弟弟了。 石头莞尔,去前依旧不舍地看著赵铮数眼,原来这世上,他还有与自己骨肉相连的亲人,叫他如何能不留恋。 二人拜别,石捕头趁天亮之前回去家中。 打开门时,就看那白衣男子立於窗前,朦朦月色之下,他周身泛起厚重寒气。 “我不许你去。” 第11章 阿江生气了。 这几年来,他俩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有过如胶似漆的时候,也有平淡如水的时候,偶尔闲来会拌拌嘴儿──这次数极少,石捕头是个脾气厚道的,阿江除了会在某些时候露出些不一样的脾性,到底还是把石头当成个孩子,就好像石头儿不管长得多大,他总爱“小石头、小石头”地叫著他。 所以石头差点忘了,阿江到底是只鬼,是吸纳八方怨气而生的百年厉鬼。人鬼殊途,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理不清阿江的想法,这并非阿江脾气古怪,而是他终究是个活人,鬼就不同,他们做事全凭自己,尤其是修恶鬼道的,便更是随心所欲。 这一次,阿江连给他理论的机会都没有,石捕头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在鬼殿里,他倒仰著,双手被金晃晃的锁链缚在床柱上,阿江的喘息在他的耳边,胸口在眼前一晃一晃,那冰冷的东西正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石头怒不可遏,他咬住下唇不发一声。 阿江像是早就在等这麽一天,他终於找到一个理由,将这个凡人锁在自己身边,第一夜他在石头儿身上试了各种花样,每每石头累得晕过去时,他就渡他一丝元气,等石头蒙蒙醒来的时候再来一回,使出浑身解数来,逼著石头答应他再也不去找赵铮。 这样关了数日,石捕头愣是不松嘴,他就是如此,顽固的时候比块石头还要强。 这一次阿江将石头整个人都关在鬼王殿内,即是凡身肉躯,自不能饿著冷著。阿江除了出去张罗吃食的时候,几乎不曾离开过床边。 石捕头啥法子都用上了,最後连绝食一途都用上了。阿江渡了他几次元气,身子骨还是控制不住地瘦了下去。 阿江终於怒了,他第一次用阴测测的语气与石头道:你再不吃,我就去杀了那个人。 你……你蛮不讲理! 石头憋红了脸,他连骂人都嘴笨:你忘了东神的嘱咐麽!你、你若杀了赵铮,这阵子做的好事又要白费了! 阿江却森然一笑,美得惊心动魄──我本就是厉鬼,做善事也不过是迫於无奈,小石头莫要忘了,要得道,并非一定得行善。 你……石头惊愕地看著他,他没想到阿江竟是这样想的。可怜石捕头打小遇到的多是善人,他是福禄十全之命,身边往来得自然多是实诚之人,是以他就算留了些心眼,也看不穿赵铮的计谋,以为旁人都与自己一样,觉得这世道到底是人性本善。 阿江见他面色微变,暗暗攥紧手心。他终於还是说了实话,他知他的小石头必要对他失望透顶,若是放在先前,不曾出现过赵铮此人,他必能瞒他的小石头一辈子,让他一辈子都快快乐乐,永远不去沾染这些俗恶之事。 石头恐怕他真杀了赵铮,只得依言将饭菜吃了。阿江拿捏住他的弱处,之後几天但凡石捕头有何不合作的,他便口出威胁,这样下来,两人的心反是越离越远,连石头也渐渐觉得眼前的不再是他熟悉的阿江了。 眼看半月过去,地上也不知如何了。赵铮是否因找不到他回去京里,衙门里没他在又会成什麽模样,师兄弟们可有偷懒没有…… 石头越发沈默,阿江就静静地守在床边。他可以不言不语,看著石头坐上一天,仿佛只要他的小石头在这里就已经足够,哪管这个凡人是快活还是伤心。 此夜,石捕头睡得极不安稳,他梦到了多年以前的雷雨之夜,一个宫奴鬼鬼祟祟凑到黄帐床幔,床上是一双粉雕玉琢的婴孩,她四顾周遭,拿起濡湿的绢布正要闷死其中一个。哪知那个陡地睁开眼来,他目若星辰,好奇地挥舞四肢,竟冲著宫奴咯咯笑了起来。宫奴忍不住伸手逗弄他,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忽然後方有声传来,她忙将那孩子抱了,由秘道遁逃…… 皇儿──我的皇儿──接著便有女呼唤,声声哀戚直催心肝。 惊雷大作,京中国师府。 金殿之中鬼火潇潇,一黑白道袍的术士坐在蒲团上,嘴里正念念有词。他案前摆了龟甲、兽骨、骸粉等物。案子上还有一物,乃是当年皇宫双生子出世之时留下的胎毛,辅以八字庚帖,待时辰到了,随著雷声而震震轻晃。身後侍童牵了一只黑狗上来,亮出匕首,直接扎进狗的脖子,活生生割下之後,盛满一碗的新鲜黑狗血,再捧到术士面前。 此人正是当朝国师玉真山人,他接过碗,两手指沾了,刷刷画了阵法,再捧著大碗将腥臭狗血含进嘴里,念完邪咒,天目即开! 与此同时,石头蓦然睁眼。 他木然翻身,忽闻一清脆声响,看到那金色腕铐便轻蔑一笑,一个施力便将手腕硬生生挣脱而出。 阿江晚间都要离开一两个时辰,此时屋外只留几个小鬼驻守。只看那门唰地一开,那些鬼妖惊得回头一看:姑爷! 那几个留下的与石捕头交情都算不错,阿江因此才放心留下他们照看。他们正是讶异,方飘飘地要迎上去,里头却有个眼尖地经看到石头目中含著嗜血红光,大骇:那不是姑爷!! 这话却说的迟了,却看“石头”掌心聚气,扬长一挥,众鬼来不及逃,阵阵鬼哭狼嚎之下,转瞬间灰飞烟灭。 阿江远从他处赶回来之际,鬼王殿已然面目全非,他於殿中寻到石头,见他横卧余地只觉心口似被活活剜了下来。他忙上去抱起石头,正欲探他脉搏,却闻殿中那一息还未被打散的冤魂怆然喊道──王!速速将他放开! 却不想那声警告还是来得太晚,怀中男子蓦地睁眼,一嘴黑狗血倏然喷来! 黑狗血阳气最盛,素来皆用以辟邪驱鬼,尤其是这等辅以术法加持的,就是阿江也要忌惮三分。黑血泼面,直冲天灵,一声历历鬼嚎倾啸而出,“石头”往後一退,速速念出咒语,阿江双手掩面颤颤而退,被血泼到之处皆冒出青烟,血肉模糊。 “石头”瞠目大喝:“封!” 邪神现身,数百符剑出鞘,於三丈之内将鬼君圈住,腰口粗的锁链由地而出,架起了天罗地网,让阿江再动弹不得! 眼看形势已定,“石头”他摇晃数下,捂住心口方勉强站稳。 密密锁链之中,鬼君怒目而睁,伸出白骨般的双手,竟要以鬼身去强闯结界。 “石头”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江燕云,莫再白费力气!就是东神在此,要破大罗法界也许耗上七七四十九天,这些时日也足够我化练成魔,到时你个小小鬼王又能奈我何──!哈哈哈哈!” 鬼王发出地狱怒啸:“化蛇──” “石头”见原身被其识破,倒也不意外,拱手桀桀而笑:“鬼君好眼力!” 阿江扣住锁链,两手已被结界融成森森白骨,他狰狞嘶吼:“你若敢碰他一分一毫,我江燕云势要你百倍偿还!!!” “江燕云,你自顾不暇,又能拿我如何!桀桀,你还是待我炼成魔神,予我俯首称臣罢!”接著浓浓黑烟将“石头”逐渐吞没,阿江奋力伸出手来,却连他的发际都碰不到。 天雷怒啸,江水汹汹翻腾,浦江渡口处县民远远看著,一些年纪大的颤巍巍地拜下,双手合十道:“河伯发怒喽!发怒喽──!” 石头再次醒来之时,人已经躺在车厢里头。他看到赵铮坐於自己身侧,茫茫问:我……怎麽会在此处? 赵铮握住他手,是我师尊将你救了出来,现下我们正在路上,再过两日就能到京。 你师尊……?石头低头深想,却换来一片模糊,他猛然翻身而起,扣住赵铮双手急道:你们是如何将我带出来?阿江呢?他可有为难你们? 赵铮目光敛敛,想起师尊嘱咐,面上笑说:皇兄,你莫急。我师尊神通广大,那鬼王自是伤不了咱们。 那他……可叫你们怎麽了?弟弟,你听哥哥说,阿江虽是厉鬼,却已经不再害人,你师尊…… 皇兄,你冷静些。东道鬼君哪是这麽好打发的,我师尊只是暂且封了他的行动,待过些时日那些结界便能自己解开。 赵铮看他如此紧张,不由问:皇兄,你同那鬼君,究竟是什麽关系? 石捕头一怔,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您要是不愿意说,臣弟也不会…… 赵铮原以为对方必不会告诉自己,哪想石头却凝视著他,坦坦荡荡地道:赵铮,你我是一家人,此事确实不应瞒你。实不相瞒……我与阿江,已经结了阴亲。 赵铮闻言悚然一怔,哑然不语! 石头长叹,只好握著他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脱出。赵铮听了咬牙切齿,愤道:“那鬼王竟逼你……娶、娶他,此事实在荒谬!皇兄,你莫怕,我师尊迟早能替你收了那只厉鬼!” “千万别!”石头骇然,阻扰他道:“阿江也不算逼迫我,我、我……这事,我本有责任,再者,我跟阿江……我也是愿意的。” 赵铮难以置信地觑著他,却看他坦然之余似有几分窘迫,眼里却又含了几分光彩。这种目光他并不陌生,他自诩风流,身边不乏倾慕之人,那些男女哪个不是用这样的眼神看著自己。石头跟那鬼君竟有断袖情谊,这事在赵铮看来更加荒唐,他不知为何自己这般愤怒,甩袖喝道:“你、你竟与那只厉鬼有染……你!你可知你丢尽了赵氏的颜面!” 赵铮怒极,嘴里自是胡言乱语。 石头知他难以接受,面上只苦涩一笑:“你莫担心,我这次随你去京城,只是为著去给娘亲上柱香。我从未想过要回归宗室,往後……你认不认我,全凭你自己。要是你觉得我丢了你的面子,大可当我死了,我也不会怪你。” 赵铮听他此话只觉心口钝痛难忍,差点便要逼问下去,莫不是在石头心里,他一个堂堂锦王连只鬼都比不上!然而话到嘴边,他却没脸问出口,只觉这样反叫人看了自己笑话。他怒而抿唇,从厢中挥袖而出,命人牵了一匹马来,一跃而上。 “王爷,您坐车,我来骑罢──”石头也不管身子还虚著,就要出车。 赵铮却不理他,挥下马鞭跑到车队前头。石头远远看著他的背影,只得作罢。 赵铮御马狂奔,寒风似刃削著面庞,他亦逐渐清醒,却更加纳闷!他管石头跟谁好去,自己这是在气什麽!赵铮拉著缰绳,暗暗咬牙,他自知石头心里住了那只厉鬼,便怨气难消。他才奔走数里,就觉胸口烦闷,呛咳数声之後,掌心竟见几缕血丝。 前阵子他与师尊一起做法,才成功划出大罗结界将那只鬼王困住,他亦为此付出代价,元气大伤,却不知那道结界又能将他困到何时。 赵铮眼眸暗暗沈下,为君者不能为他物所牵扰,那石头却次次扰乱他的心思,左右自己──这种隐患,果真该早早除去! 话虽至此,赵铮却不能控制自己,这一路上,他面上对石捕头故作冷淡,私下却不叫任何人怠慢他。好在石头身子养得极快,在厢中睡了半天,接著就能上马,如此也不过赶了一天半的路,一行人便到了皇城。 只看赵铮一入城门便神采奕奕,前头有骑兵开道,後有护卫护驾,皇城大道上百姓在旁侧围观,还有些大胆的姑娘往路上掷花,何等风光。石捕头为免惹人眼目,便换上了一身侍卫服,戴上暖帽,挡住了半张脸。 锦王府座落在京城最是繁华的东城巷,赵铮现在是最得宠的皇子,所分到的府邸自是华美气派,他一下马就拉著石头去看看自己这号称“天山人间”的府邸。他迫不及待的模样,好似忘了自己前两日还在同石头置气,一下子带石头去看看後院的假山湖泊,一会儿又拉著他去了那据说能纳下千人的宴会堂,还没看全又命人去把百兽园的白虎牵过来,王府奴役却道白虎叫康王借走了。 康王乃是三皇子,素日里和赵铮最是不对盘。赵铮听了自是要怒,却被石头给安抚下来。 又不是没机会瞧了,也别瞎忙乎著,老虎……管他白的还是黄黑的,不都那个样儿麽?石头挠挠脑袋。 赵铮叫他这麽一说,似乎也觉没啥好气的,就摆摆手,叫人下去备席。 王府大管家战战兢兢地走了,回头悄悄地打量了石头一眼,也没来得及看得清面目,心里直大呼怪奇──甭说那只白虎王爷素来喜爱得紧,再说还是康王要走的,王爷少说也得折腾好一阵子,总不会这麽轻易揭过去,哪知这人三言两语就把赵铮给哄住了。 赵铮府里大厨是宫里带出来的,他刻意叫人备了一桌宫里才吃得到的珍馐,每一道呈上来的时候,他都能用扇子指著同石头说出典故来。 石头知他是孩子心性,便也一一附和著他──他早就看出来,赵铮心眼虽多,可本质还是极其单纯的。赵铮骄傲又好面子,他知赵铮越是急著与自己炫耀京中的奢华,那他在此处的日子就越是艰辛。 饭席上除了他们两兄弟并无外人,连奴才都遣了出去。赵铮亲自给他夹了菜,桌上刚好有一道猪蹄姜醋,赵铮吃了一口便放下了,道:还是你做的好吃。 你还想吃的话,日後哥哥再做给你。 赵铮听了堆起满脸笑靥,犹如春风拂面一般──这是哥哥说的,可不许反悔! 石头听他叫自己哥哥,却比那几声皇兄亲切得多,近日来的阴郁不禁一扫而空,就比平日多用了一碗饭。 晚上,他就歇在赵铮的屋里的偏房,赵铮仿佛是心情极好,拉著他说了半宿的话,一一细数京城的好。石头却听得有些心神不宁,眼皮从两天前就跳到了今日。赵铮自己累了,也不回床上,就跟石头挤在一张锣钿床上沈沈睡去。 石捕头两手撑在脑後,就像前些天一样难以入眠。 他知道,他想念老班头还有衙门的师兄弟、思念整个安陵……他一闭上眼,就沈浮在汪汪的思海之中,满满都是阿江的声音。 阿江、阿江……他连念起这个名字都觉得心口在痛。 等祭拜了娘亲,就同赵铮拜别,早日启程回去。却不知阿江如何了,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也不知到时候让他跪算盘、拣豆子、睡厨房,阿江还愿不愿意原谅他…… 接连数日,赵铮带著石头四处游玩,就像当初他在安陵一样。 石捕头第一次喝到了一口便值百两的龙浆液、他第一次吃到了发菜、也第一次见识到了京中士族一掷千金的豪迈与奢靡。赵铮也有一帮子的朋友,而且按著赵铮自己私下说的,能与他好处的“朋友”。他们碰面亦只是偶然,赵铮却不欲石头跟他们走得近了,懒懒应付了一些,就撇嘴冷笑:你莫跟他们玩得近了,脏! 石头笑而不答,赵铮这几日话里总透出一股仿佛要将他长久留下的意思,他不好去扫赵铮的兴,便也不去提醒他去拜祭娘亲的事情。 然而,眼看著半月过去,赵铮像是故意避开也似,便是石头自己要问,也会让他三言两语地掉转话头。 直到月末,石捕头终究是坐不住了,他便趁著赵铮下朝时问道:“我们何时能去看看娘亲的坟?” 他问得丝毫不拐弯抹角,赵铮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只看他当下便拉下脸,坐在塌上让小奴捶著腿,也不知想的什麽,陡地冷笑:“你急什麽?莫不是急著去拜了母妃,然後回去你那个穷乡僻壤麽?” “是。”石头也不遮掩,点头应道。 赵铮却睁大眼,“你……!”他重重搁下茶杯,愠怒地抿唇,却是有气无处发,只能去踢那伺候的小奴一脚泄愤。 “你这性子──”石头拧眉,欲要替那奴才解围,赵铮又冷道:“你不是急著走麽?现下又同本王摆什麽兄长架子!你以为本王不知你……!”他陡地打住,脸色微变地站了起来,愤愤拂袖而去! 天黑时,赵铮的贴身侍儿来请,说是王爷请石爷去画舫游船。 石头不知其中乾坤,等人到了,看到了金舫里各色的男男女女,烈酒春宵,方知所谓画舫乃是京中高档的烟花场所。他人又已经被带到,断没有回头的可能,再说座上的也不只赵铮一人,若他不分游说地扭头而去,只怕要拂了赵铮的面子,叫他更恼恨自己。 爷快过来此处坐──他被那香软女子推到座上,一脸窘迫地挡著她们呈来的酒。 石头啊石捕头,见了美人就犯浑的毛病这麽多年也没治好,他求救地去看上座的赵铮,只看赵铮搂著那貌美的花魁娘子,让几个女子喂著酒,眼角似笑非笑地觑著他。 石捕头叫人灌了几口,狼狈得不成,那些座上的士族公子看著他一脸好笑,纷纷起哄,只道谁能灌醉石爷,就赏黄金百两! 赵铮闻言却坐了起来,勾唇笑道:你们弄错了,石爷可瞧不上这些庸脂俗粉,来啊,把人都带进来── 王爷一击掌,下头老鸨就领了十几个做著女儿打扮的稚儿翩翩上来。 京中南风兴盛,那些士族公子哪个不在屋里豢养侍儿,横竖折腾不出子息,便是有了妻儿也不会遣散。譬如赵铮这等权贵,便是有十几个通房奴儿也不足为奇。 那些稚儿无一不面目姣好、温顺可人,他们先一齐舞了一曲,好是不好自是没人关注,一群公子哥儿只在乎他们那薄纱下若隐若现的香躯。石头在安陵时连花街柳巷都不曾踏足,更何况是京城这等腐朽奢华至极的地方。 他看那些少年尽做些撩人姿态,又吟淫诗畅谈风月,窘得直不起脖子,只埋头喝酒。却不知,一个年纪稍大的白衣少年何时坐在自己身边,他只看到那一袭白色,忽地抬头,酒力上来,眼前便晃了一晃,竟好似看到了阿江…… 少年温婉一笑,这座里除了锦王,就是这人生得最俊,乍看像个闷葫芦,近瞅却觉可爱的紧。 他为石头斟满酒爵,捧到他的嘴边正欲喂他,可不想石头却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这些少年哪个不是身经百战的,就顺势倒在石头怀中,做尽了柔媚温顺的可怜姿态。 石捕头睁睁眼,正欲叫他阿江,下一刻却有一凌厉步伐过来,怀中的少年蓦地被拉了起来。只瞅锦王面露怒色,喝了一声“贱人!”,毫不怜香惜玉地把人扔了出去,叫那少年撞到酒案上,发出惨叫。 变故一出,舫内顿时鸦雀无声。 赵铮胸口起伏,怒瞪众人,挥袖吼道:都给本王滚! 那些人都忌惮锦王权势,便是有怒亦不敢言,脸上俱都赔著笑脸,推开怀中香软,起身告辞。 石头叫赵铮这麽一出,酒也跟著醒了大半。他看赵铮怒视自己,举起酒盅就当白水来灌,忙起来去拦他,赵铮却把他一推,双双跌在座上。 你喜欢男人?那些小倌你不满意?你想要什麽样儿的,你尽管说,我都能给你找来!──赵铮揪住石头的领子,满口酒气。 石头将他手给圈住,支起身铁青著脸道:赵铮,你醉了。 赵铮嗤笑得令人触目惊心:哥哥,那只鬼比我重要?──接著就凑了上去,嘴碰到了石头的唇。 石头脑中“嗡”地一声,当下就一脚踢中赵铮的腹部,将他踹离自己。 来人!送你们王爷回府!──石头握拳背擦了嘴,看了地上猛咳的赵铮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赵铮让心腹送回王府,撒了一顿酒疯,把自己屋里上下砸了一遍。尤其他知石头宿在了客栈里,更是怒火冲天,他知自己生了心魔,石头跟他乃是双生兄弟,他刚才却对他生出欲念!思至此处,赵铮亦是一阵骇然,他坐於椅上,神色颓废,泄愤之後,却只徒留被拒绝之後的满腔空虚。 忽然,屋中阴风乍起,一团黑烟从窗外凌厉闯进,赵铮只觉一股强劲力道扼住自己,然後便叫那黑烟抛飞出去,重重撞至壁上! “师、师尊……!”赵铮由地上颤颤爬起。 孽徒!──那似男似女的声音尖声道。赵铮似是怕极,赶忙跪地拜道:“徒儿、徒儿知错,求师尊息怒!” 黑烟却围绕赵铮,硬生生扣住赵铮脖子,逼他抬头。赵铮痛苦挣扎,怔怔睁眼,只听那怪声道:为师叫你尽快将他带来国师府,你竟敢阳奉阴违! 赵铮咽了咽,他这些时日确实故作拖延,现下自也找不到藉口脱身。 黑烟冷哼,将赵铮甩开,只看他在地上滚了数圈,捂著脖子剧烈咳嗽。 明夜──黑烟怒啸:明夜,为师就要看到那捕头在祭坛上!若是没有,赵铮,就拿你的命来换! 接著,黑烟散去,赵铮摇晃而起,神色恍惚。   第12章 石头等人先去皇庙里拜了神女牌位,因皇庙里供的不止一个主子,神女又是赵铮得势後才提上去的,牌位便排得极远,石头只得手持三柱香,远远跪地而拜。 赵铮与他一同跪下,似是怀揣心事,幽沈目光频频看向身旁的男子,直到香灰落在手上,烫得他蓦然一醒。 来,我看看。疼不疼? 听到赵铮叫出声,石头起来去抓住他的掌心来回看了,就像对小师弟们一样,鼓腮呼呼地吹了吹。赵铮本以为石头会因著昨夜之事同自己生隙,哪想今天他还是一副好兄长的模样。他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怨怼,却又同自己道──待过了今夜,他从此就能高枕无忧。 怎麽了? 没、没有……赵铮避开了石头的目光。 石头以为他还在尴尬,只在他肩上重重一拍,道:带我去看看娘亲的坟罢。 神女墓就在城门外二十里路的北常山上。 为加快行程,他们二人携著几个青铜侍卫,骑马出城,跑了不过一个半时辰就到了。 如今正值春日,山上桃花遍地开,神女墓就坐落在花海一处。赵铮当初择了此地,也不过是因著风水适宜。他当年离宫时年纪尚小,记忆里又无母妃怜惜,自然对神女生不出什麽亲厚,只是百善以孝为先,他当初花了上万两为神女敛骨立碑,不过是要在民间里博得孝名罢了。 这些年来,赵铮从未来看过生母,墓碑还是崭新的,只是周围杂草丛生,看来是许久未打理了。 赵铮看了又沈下脸来,似觉在石头面前无法交待,便问随行之人:这里守墓的是谁? 眼看赵铮又要找人出气,石头便拉著他,今日我跟你难得一起过来看看娘亲,莫去找他人晦气。我不孝已久,今天便让我为娘亲做点事罢。 石头过去,将自己早早就买好的金纸香烛搁下,蹲下来先去把那墓地周围的杂草除了。 赵铮原来站在一边,後来似乎也觉得有些别扭,就上去干脆帮著石头一起打理。石头眼尾扫了他一眼,默默含笑。 待坟前清理得像样些了,石头将及时买来的酒菜香果摆好,领著赵铮一起跪下。 娘。 他喊了一声,眼眶便陡然一热。他抬起手肘擦了擦眼,又道:不孝儿子来看您了,您在地下可安好?儿子回来的迟了,求娘亲莫要怪罪。 石头重重磕了一个头,接著就将自己这二十几年来的事儿俱都讲了,当中有许多,便是赵铮自己也不曾听过的,但是石头却独独报喜不报忧,赵铮今日也不知怎麽的,竟是难得懂事了一回,他从石头说的经历之中仿佛听出了许多猫腻,他睁著眼目,似乎想从这个挺拔英俊的身影上看出他儿时的模样,石头却捏了捏他的手心,安抚地一笑。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少年时吃苦,哥哥也一样。他们都是一样的,没爹没娘,他先前又怎麽会生出石头自己在民间逍遥,而独留他一人在观中苦修的怨恨呢? 石头看看赵铮,末了道:如果不是弟弟寻到我,我还不知,原来我不是弃儿。这世上,还有还有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至亲,娘亲,我终於明白,原来我并不是一个人。 赵铮听到此话,只觉脸上像是叫人狠狠掴了一掌,再茫茫去看著前头── 桃花瓣落,神女墓潇潇凄凄,风中似传来几声哀泣,却不知是否娘亲地下知他要谋害亲兄,正在恼恨於他…… 他突然不敢再看,仓惶地爬了起来。 我、我去下头等你…… 赵铮仓促地逃了,他不敢回头,不敢再去看哥哥的脸,他知石头心思缜密,他怕被他看出,他怕看到那双眼里满满的失望和谴责。 赵铮跑到了桃树林里,他靠在树上气喘吁吁,用力捶了十几下,拳头已是鲜血淋漓亦不觉得痛。最後,他抱头而蹲。他终於明白,石头确确实实一心对他好,他把他当成这世上最亲的人,可那个人却不知道自己今晚便要害他! 然,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 赵铮死咬紧牙关,克制不住,痛哭流涕。 他此刻总算明白,过了今夜,再也没有人会叫他弟弟,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会牵他的手、会为他做饭、会为他持灯、会心疼他了……从此,再也不会有! 两个时辰後,石头从山上下来,却看赵铮命人驾了马车过来。 哥哥,我累了,我们一起坐车罢。 赵铮执拗地将他拉进车里,他拉下了帘子,叫这小小的车厢内只余他们兄弟两人。赵铮不言不语,只无声地靠在石头肩上,眼神木然地看著前方。石头一脸宠溺地将他搂住,容许赵铮握住他的掌心,十指紧扣。 车子却未驾到王府,而是去了另一个陌生之处。 他们到时,天色已经快要暗下,那就像是漫天泼下暗红血渍。石头抬头而望,就看那红漆顶上停著四只凶兽,单看便叫他生出一股浓浓的不详之感。 “哥哥,且随我进去,师尊已经在等著了。”国师府并非闲杂人等都能入的,赵铮手持长明灯,站在前头,狭长身影如若鬼魅。 石头尾随赵铮而入,走过长长廊道,竟是不见半个活人,反是隐隐闻到一股腐朽之气。 赵铮将他带至金殿,只看那两扇大门自己推开,青烟嫋嫋,厚重邪气直逼而来。石头下意识摸向腰间,可他那柄缅红大马刀早不知落在何处。 “师尊,我把他带来了。”赵铮哑声喝道。 静谧一阵,忽闻一古怪声响,石头大骇,本欲挡在赵铮面前,却不想赵铮却反过来将他一推而入,他当下便叫一股强风吸了进去,他只来得住抓住赵铮一抹衣角,便被活生生地扯进暗中。 赵铮慌张爬起,殿中忽然鬼火敞亮,他便看到殿中一个偌大的金色鼎炉,下方生著蔚蓝的九重天火,上头正有黑白道袍的术士背著自己盘腿而坐,石头则叫他用邪术定在板架之上。 见人已经落网,玉真山人便摇晃而起,他全身冒著诡异黑烟,尖声笑道:“终於!终於让我等到了这一日!也不枉我苦等数百年,总算让我等到了福星降世!” 他笑声癫狂,身形扭曲,丝毫不像个人类。 石头看向门口,费力地挣扎出声:“弟弟……快走!!”只看玉真山人一扬手,炉鼎大开,熊熊火焰直逼而来。 烈火灼身,石头发出厉声惨叫。此时京中黑云顿然聚拢,雷声轰隆,正是天道命神发出警示! 若要强逆天命杀了石头,必遭八十八道天雷责难。玉真山人却早有备无患,他扭过身去,一双豔红眼目看向赵铮,赵铮颤颤後退一步,“你、你不是师尊,你、你是妖怪!” 玉真山人“桀桀”大笑,“无知小儿!你莫不是以为单凭人类之力就能助你一登九鼎,简直可笑!为师养你二十几年,今日,你就以身报答为师的抚育之恩罢!” 一团黑烟蓦然袭向赵铮,赵铮闪躲不及,被活生生扼住咽喉,高高抛起,此时天雷大作,竟重重击在殿上,烟尘频落,大地震震! 玉真山人竟要赵铮以人身替他抵挡天劫,赵铮本是天煞之命,天煞降世必有其责,可天雷无情,且看数十道天雷齐齐而落,石头半身已被浸在炉鼎之中,眼看赵铮在刺目闪光竟活活消散,灰飞烟灭尸骨不存,他凄惨而嘶:“赵铮!!!!” 八十八道天雷击下,金殿已被毁了大半,玉真山人躲过大劫,便更肆无忌惮。它终於露出了真身,乃是一只盘旋於地,半身是蛇,半身如豺,背有双翼的大妖。它面目似人,吐出信子,此妖正是能招致大水的凶兽化蛇! 它看石头凡身就要融进炉中,便狰狞笑道:“桀桀,二十六年前我破了封魔之印,引来大水,集杀千百万生魂,却不巧碰上福星降世,坏我修魔之路!今日我就要你当我的练功炉鼎,助我炼成魔神!” 原来当年双生子降世,恰恰碰上化蛇出世。当年百年大水亦是化蛇所为,却害得他与赵铮兄弟骨肉分离。火焰没顶,炉鼎盖上,化蛇盘旋於上,念著邪咒,夜空黑云密集,正是魔神出世的不详之征! 炉鼎之中石头凡身已灭,留下炫目金丹,是为福星丹魄,於妖魔而言,可是上上绝顶的促功神丹! 雾气四溢,眼看金丹就要炼成,哪知忽然又一阵天雷地动,鬼哭神嚎,惊天动地! 转瞬之间,万鬼皆出,几乎要将金殿给淹没。化蛇怒啸,甩尾反击,却有一白骨手凌天而来,化蛇展翅而避,飞在炉鼎之上,就看眼前这一片血色地狱之中,一白鬼慢慢化身而出,只看他面目极凶,身形魁梧,头上已生出双角,不是鬼王又是何物? 化蛇虽是妖魔,修为却比不上旱魃等上等魔兽,它没想到江燕云竟抢在四十九日之前就破了大罗法界,此下便不再拖延,打开炉鼎,嘴里衔住了那颗福星金丹。 把他还给我──鬼王怒吼,然福星金丹却是阳盛之物,集结了天地至纯至善之气,那些鬼怪最是难以近身。眼看化蛇将金丹服下,忽然金光大作,众鬼掩目惊吓而退,就是东道鬼君也要被震得退後三尺! 化蛇仰天长啸,金罩拢身,马上就要脱胎换骨,哪想天上忽有一道金雷击下,正中化蛇之身! 化蛇睁目,那道金雷不是别个,乃是天煞星秉以最後之力,打下的一道九天怒雷,欲与化蛇同归於尽! 惨叫声划破天际,化蛇化魔不成,阵法被断,又被金雷穿身,京中百姓仰头去看,便见黑云之中一道金光划开浓云,接著又隐没在黑烟之中。 化蛇破功,天煞星亦随之魂飞魄散,也算是偿还了他今生罪孽。 只看化蛇垂垂落地,正狼狈要跑,震天鬼气却已将它死死笼住,接著便被活活绞死,遭众鬼撕裂。江燕云染上一身腐朽暗红,化蛇原是千年恶兽,身上早积怨不计其数,只看江燕云那白骨双手小心翼翼捧住那颗福星金丹──金丹光芒不再,已被污血怨气污染,魂魄哀哀,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小石头、小石头…… 鬼君跪下哀哀去唤,怒红双目留下血泪,抱住那颗衰弱福星双肩直颤…… 遥想当年,他为国为民,却叫他们逼上绝路,跃江而亡,若是众神要他偿还杀孽便也罢了,可他的小石头又何错之有!石头用十来世苦行修为,方在今世化成福星,他百世为善,却终不得善报!他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江燕云仰天狂啸,惊风四起,八方怨气皆受他指引而来。 远方佛僧山寺齐齐念经,天地震震,忽然上座方丈佛珠四散,天灵盖上竟落下鲜红血丝。 座下云海大师不顾一切,慌忙站起,跟一群弟子凑到殿外去看。 北方邪云罩顶,众僧侣齐念“阿弥陀佛”,纷纷跪向殿中如来神佛。 终究,天道难违── 修罗降世!   第13章 修罗降世,天下必乱。 大昭万祀十七年春夜,天现乱象,皇城乌云顶天,连续三天不见日光。同月,昭帝末子锦王暴病而亡。 昭帝以为不祥,遂上昆仑问道,举国忌杀生三月。 同年夏末,昭帝薨,储君未立,诸王夺嫡,天下一分为五。隔年,外蛮进犯,中原情势雪上加霜,死者千千万,流民不计其数。 纷乱持续五十年—— 五十年后冬日,安陵,浦江。 人烟潇潇,冰雪封江,因安陵有明官治理,虽归为越王麾下,也算是难得安泰之所,故各地流民聚拢,衙门每日于午时开仓布施,只看那破败城门下,官衙差役们正发派物资,每人虽只得两块硬馒头、一碗糙米粥,在这乱世之中也算是一顿丰盛每餐。 渡口边上河伯庙冷冷清清,一老者牵着小孙儿从城门远远而来。他身上着的是衙门差役的旧服,小孙儿瘦瘦小小,正吸吮着拇指看着老者手里的一个窝窝头。 老者在庙前停下,放上祭物,心疼地摸了摸孩子的发际,道:乖。这是给河神娘娘的供物,爷爷这里有块大饼。 小孙孙接过来,贪婪地咽了咽,却还懂得掰开一半,将大份儿的留给老者。 爷爷没牙,咬不动啦,二蛋自己吃。 接着,老者面向河伯庙,那小小庙门在风中吱吱呀呀,河伯牌位已经布满灰尘。老者双手合十,虔诚伏地而拜。 孩子囫囵吃着大饼,童言童语问:为什么只有爷爷来拜,真的有河神娘娘么? 老者但笑不语,慈爱地摸着孩子稀疏的短发——当然有,爷爷的大师哥,还娶了娘娘当老婆哩! 老者想起了封尘旧事,布满皱褶的脸上亦笑得仿佛年轻了起来。 遥想当年,浦江岸红灯结彩,渔民日日丰收,百姓和乐,谁知好景不长,不过数年天下就开始打战,从此民不聊生,安陵若非有张大人还有其后来的学生治理,恐怕也撑不到今时。 那我能求河神娘娘让爹爹不要去打战,回来跟二蛋还有爷爷在一起么? 二蛋莫乱求,免得冲撞了河神哩…… 孩子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扭头,看着不远那里,拉拉爷爷的手:“爷,那里有人!” 只看,一素白身影从雪中踏来,他持着一柄油伞,指甲墨黑,露出的手腕透着死气的灰白。 那黑眸凝看此处,一望沧桑,眼中静无波澜。 老者睁大眼目,他不由抬手揉眼……这谪仙之颜他当初怎生会忘了的,此人不正是当年,石大哥屋里的那人么?想他当年便惊艳不已,后与师兄们说起,却又如何都记不起此人之貌,如今再见,老者亦已觉出一丝不同,眼前的……怕是非人罢。 奇怪的,那东西仿佛也认出了自己,正一步一步地无声走来,最后,在十步远站定。 老者低头,推推娃儿,叫他自己去边上玩雪。孩子体弱,莫叫鬼气给冲了。 接着,他对来人抿唇而笑,仿是多年老友般:你来的晚了,石大哥……很久以前就没喽。 他年至古稀,儿子征兵去了前线,媳妇亦早死,只留下个小娃娃。身边师兄弟大多已故,想想确是物是人非,尤其那最最宠他的大师兄,当年一夜之间就失踪了去,过了数月以后,叫人在江水里捞到了那柄缅红大马刀。谁人都知,那是石头哥的爱刀,从来就不轻易离身。后来人便道,许是河神娘娘终于拉了大师兄水里团聚了罢。 老者叹息,又道几句,只是那白衣鬼不爱多言,接着便也与他告辞了。 那双祖孙越走越远,渐渐地,没入皑皑白雪之中。 河伯庙清清冷冷,白衣鬼立于此处,凝望茫茫江案,仿是想起当年,某个醉酒的傻子,拉住他的衣袂:你、你给我做娘子,可好! 转眼数十年,人面不知何处去。 忽然,一凄厉哭声扰了清净,凶目抬而望之,竟是那些流民袭击了老者,想从他身上抢些吃用的,却不想错手杀了人,留下一个孩子在雪地里无助痛哭。 那老人是石头的小师弟,也跟他师兄一样,是个一生为善的傻子。 看看,好人终究不得善终,那些流民里大半受过他的福泽,却恩将仇报。他一扬清袖,便将那害死老者的暴徒擒住,转瞬之间,就叫他们七窍流血而亡。 哪知他们刚死,那破庙里躲着的几个孤儿寡母就出来,抱住尸身哀哀恸哭,厉声骂说苍天无眼…… 不错、不错,是苍天无眼。 像小石头那样的好人俱都死了,而他这种恶人死后却能化成厉鬼,最后还因天机化成修罗,永生不灭。 到底、到底是真的苍天无眼,还是命运弄人? 乱世怨魂数以千万,他履行修罗之责,降祸大地,修罗神走遍了中原,眼看天道中天命之君出世,天下即将又要统一,他职责已尽,却是无处可去,茫茫来到安陵,哪知他跟小石头的家也早已不在…… 此时胸口阵阵刺痛,阿江垂目,颤颤将手按在前胸——那里面放着当年福星炼化而成的金丹,他将金丹嵌入自己的元神之中,才能勉强留住石头的一魂一魄。这么多年来,金丹黯淡,原以为那一魂一魄迟早也要跟着消泯于世间,不想此刻看了安陵惨状,金丹却蠢蠢欲动,继而生出满腔怆然。 阿江蓦然领悟,他按住胸口,无声安抚:小石头,我知道了。 天道命势谁都不能违之,然,安陵是不同的,这是我们的家。 如今,它让我毁了,我就该从此处再来…… 隔日,大雪消融,江水再通,可见群鱼戏游,枯木开花。 同年,南朝新帝即位,余五年内一统天下,驱逐外蛮,建立新朝,改国号为周。 这些年来安陵河产丰收,江运稳泰,更有孩童不慎落水,翌日安然出现于江岸,只懵懂道:水底有大鱼将他推上了岸。 百姓哗然,一传百应,皆道是河伯显灵,遂重修河神庙,此后百年香火鼎盛。 百年之后,一灰袍袈裟僧侣经此,他身有九尺,腰背极宽,额上有六点金光,至江岸之时,江水便自住拨开,为其开道。 僧侣来到江中鬼殿,那白衣修罗冷冷淡淡道:“东神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旭日东神乃东道天主,就是上界神仙都要礼遇三分,也就这只修罗不予他面子。东神慈悲笑笑,并无怪罪。 东神徒行千里,路经安陵,见此处民风仆仆,百姓安乐,却比那皇城还要叫人欣羡。掐指一算,却不想守着此处的竟是以灭世为责的修罗鬼神。修罗素来作恶多端,虽执灭世之职,却往往叛逆天道,最终必需上界派遣天兵天将诛罚之。没成想,江燕云却未再作恶人间,反是回到浦江,安安份份守在此处,倒叫上界开了眼。 旭日东神神通广大,哪里看不出其中渊源,他慈笑道:你当年非真心为善,是以天道不可违,终究叫你炼成修罗。然今时你却放下杀孽之欲,潜心做善,也不枉福星降世,为天下化解一大劫难。 修罗冷哼,双目艳红:你们这些佛身满嘴慈悲,却以天道戏弄众生。既然福星为苍生殒命,你们又何要害他魂飞魄散! 东神缓笑而道:将福星金丹取出来罢。 休想! 修罗露出狰狞凶颜,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抢走他的小石头! 东神慈笑:你若不交出金丹,我又如何让福星重修元神? “……”阿江静默,看着小石头嘴里的狗屁东神,却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踌躇半晌,终究是将掌心置于胸口,五指穿胸,将金丹取出。 金丹光芒暗暗沉沉,却在见阿江时微弱地闪烁一下。阿江心酸一笑,用双手轻柔地将它拖住,小心翼翼地捧到东神面前。 东神低头看着金丹,神色乃是千万年来极其难得的和蔼,他仿若是对着亲儿一样,掌心放在金丹上轻轻抚过。 “如何?”事关石头,阿江如何都沉不住气。 旭日东神叹了一声:“魂魄毁损太厉害,就是这一魂一魄,也难以再撑百年。” 阿江闻言蓦然一震,他如遭巨变,神色凄然,接着便握拳跪地,冲东神深深拜下。 修罗最是叛逆难驯,与这些正道之神更是格格不入,这万年来跪在东神脚前的多如牛毛,修罗却仅有一个。 “江燕云愿以元神为偿,求东神救他!” 哪想此话一出,那金丹又开始闹腾,微光一闪一闪,竟能动起来去撞东神的掌心。 金丹元魂已散,却依旧对江燕云心存依恋,仿佛是将这场爱恋刻在了魂魄之上,便是不记得前尘往事,也不欲他人伤害阿江。 东神看他,又瞅瞅掌心里的金丹,心中长叹:痴儿、都是痴儿…… “你起罢。”旭日东神将阿江虚扶而起,接着就将金丹用掌心合住,只看那原来巴掌大的金丹越来越小,光芒却渐渐增强,最后缩成米粒般大。 “他其余魂魄已散,若要追回怕是不易,我将锁魂丝种于他身上,让他再次入凡世,好将其余魂魄集回元神。此事并不易达成,若是幸运,可在几世内便能集成,若是不幸……”东神看向修罗:“一切全凭造化。” 阿江怔忪不语,他知若魂魄不全便入凡世,那所生之人必然痴痴傻傻,世世受尽苦难早夭,他如何能舍得让小石头吃这样的苦,可如果不照着这么做,小石头的一魂一魄也撑不足百年。 “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 阿江阖目而叹……他再次跪下,重重磕头:“江燕云愿以一身修为,换于福星身侧相守助他早日集回魂魄。” 东神似是早猜到他会如此,亦不再多言,他手中白光集聚,渐渐江燕云与福星金丹一同笼在白光之中。 浦江渡口,水面上忽有彩光显现,飞向云端。 不知谁人指着那处喊道:“是河神!” 安陵百姓匆匆下跪,合掌而拜,后来有传河神原来乃是天上蛟龙,因犯错而被贬下凡界,后因其造福万民,天神有感,将他重召回天。 而与河神的故事一同流传下来的,则是另一个——有传,浦江河神化作女子,与凡人相遇、成亲,后因此事而触犯天条,双双殉情的民间故事。 众说纷纭,已不可考。 只知千年以后,那河伯庙拆了建、建了拆,翻翻修修不下百回,河神牌位早在几次的大水中遗失,可来往此地的人皆知这条河原来叫浦江,而浦江里曾有个河伯——是男是女亦已成谜,谁让传说河伯曾同凡间男子结亲呢? 总之,千年以后,当年知道真相的人也早只剩下一抔黄土。 江水波波,只看那水面上突然映出一个少年的面目——那少年生的明眸皓齿,右颊上有个深窝,脸和衣服上都是泥污,他却不管,只伸手入水,轻轻拨着水花,偏着脑袋微微笑着。 “阿江——”水面上又出现了另一个,只看那少年冲着身后那推着自行车的另一个人咧嘴唤道。 那个叫阿江的与他年岁相仿,生的却是跟这个少年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精致,他看着少年时叹了一声,单膝俯下身,拿出随身的手绢抬起少年的下颌仔细地擦拭着,嘴上含着不符合年岁的宠溺轻叹:“我不是告诉过你,叫你等我去接你么?这到底怎么弄的,怎么这么脏……”阿江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发现少年的额角有一道血痕,已经干涸。 “是谁做的?”阿江扣住少年的手腕,怒目问。 “啊?”少年歪歪头,却被阿江抓得生疼,委屈地瘪嘴:“痛痛……” 阿江怒得胸口起伏,却也无能为力,只卷起他的衣服袖子,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伤口。除了一些旧疤,好在还没看到其他的。阿江松一口气之余,眼角却瞥见少年肩上的一个青黑怪印,他凑近去,甚至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这是胎记么?看起来倒像个牙印…… 小石头,往后天天做猪蹄膀给我吃,可好? 好…… 一生一世一辈子? 一生一世一辈子。 下世下下世下下下世又如何? 又如何…… “阿江阿江——”叫石头的少年嚷嚷,阿江顿然回神,他揉了揉眼角,将少年从地上带起来,“上车,我送你回去。” “嗯!”石头三两下就跳上了自行车后座,阿江坐了上去,石头的一双手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阿江莞尔一笑,一只手抓着车把,另一只手慢慢地覆在了少年的手上,无声地紧缚。 与鬼为夫,便是此生已了,下一世也会留下记号,等他另一半殷殷来寻,再续前世姻缘…… 水波潋潋,一个少年说: 小石头,往后我只载你一个人,好不好? 好…… 一生一世一辈子? 一生一世一辈子。 下世下下世下下下世又如何? 被绕晕的少年翩翩脑袋,他看看阿江。 阿江很美,小石头的脸忍不住红了起来。 这一次,他点点脑袋,终于应:好。 ——全文完—— 第14章 番外 (一) 其实,阿江并不姓江,他的名字之中也没有江,甚至说,他和“江”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在他第一次见到石头的时候──那个村北老头儿家的小傻子,当时阿江的父亲刚刚接受调任,从一线城市里到这三线都称不上的小地方,调任是必须的,只要熬过这段时间,来年回去就能进入核心层之中,所以阿江也没有法子,在爷爷奶奶的不舍之下,还是跟著父母来到了这里。 一来到这里,阿江发现情况并没有其他人所想的这麽糟糕──当然,这个地方确实和网上所说的一样落後,四处散发著浓浓的乡土气息,也许对於大多数在城市里长大的小孩会感到反感,但是阿江非常意外地适应了这个地方,就连他的父母也不能这麽快接受这里,而他却比谁都还要快办到了。 这里处处还保留著几十年代前的生活痕迹,甚至还有许多更加古老的建筑遗迹。这里的人普遍保留著古早的信仰,科学洗脑似乎对这些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村民不太管用,可时代总是会进步的,在这个连网路收线都有困难的地方,会留下的年轻人已经很少了,所以整个村镇仿佛处在一个老旧而闷郁的氛围之中苟且残喘。 村镇临靠一条江,当地人一般不准小孩靠近,那条江据说一年里总得淹死那麽几个人──这是看屋子的老门房说的。 阿江今年十六,按著这年纪来说他没几年就要大考,但是他不紧张。他打小学习就比旁个孩子出色,在那些小孩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他已经能端坐在桌子前写字;在身边的同学在纠结成绩的时候,他可以毫不费力地遥遥领先;而在青春期时同桌的女孩开始给他递纸条或是其他的同龄人开始对爱情产生朦胧的憧憬时,他却比谁对此都还要冷漠。 他的热情似乎已经枯竭了,或者说,他对这个世界该有的好奇、探索之心在萌芽之前就已经被扼杀了。 而阿江会来到这里,不得不说,冥冥之中,似是有命运的指引。 至於和那个小傻子相遇,则是一种比命运还玄乎的东西。 七月盛夏,自行车的轮胎被路上尖锐的石子割破了,少年颠簸了几下子,只好顶著大热天,推著车子回去。他身上穿著镇中的校服,那土气十足的衣服愣是给这个高个子的少年穿出了挺拔的气息,他的肤色比这里的任何人都还要白,甚至比在城市里的其他孩子都还要白皙,在阳光之下宛如剔透的珠玉般。 今天是阿江第一天去学校报到,显然他的母亲是有先见之明的,以这里的教育程度,的确让他在家中自习或是从城里请来家教会更好一些。但是对於自己的坚持,他从来不会在事後後悔。上下课他拒绝了专车接送,就算是干部子弟也好,在城里那绝对是正常的,到这个连柏油路都没几段的地方,那显然就是在搞特殊了。 好在阿江跟城里那些四体不勤的同龄人不同,他推著车子走了将近两公里的路,在穿过巷子的时候,很不巧地叫他撞见了几个不良少年欺负勒索的画面──这种事情哪里都存在,演绎的方式大同小异,一般来说,他是不会为这种事情停下步伐的,但是也许是天气太闷热的缘故,也或许毫无缘由,总之,他停下来了。 那是在一个小杂果铺子,很小很小,几平米吧?也许还不到。可摆了满满的东西,一个又一个的罐子,地板上还有一一本本平铺开来的小人书,各色的饮料瓶子,然後那个管铺子的小哥儿被推倒了。他撞上的桌子,把东西掼到地上,发出一阵声响。 这条巷子经过的人不多,偶尔的几个路人都是选择坐视不管,其实冷漠并不只是城市人的专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义勇为不只需要勇气,有时候也需要心血来潮。 於是,阿江心血来潮了。 他停下了车子,走了过去。 他长得足够出众,或者说,是一种近乎尖锐的出众。脸不能当饭吃,但漂亮的人容易撑得住气场,其余的气势则是背景、家世还有与身俱来的特质培养而出的。所以,在他随意挑了个东西,看向地上那正在爬起来的少年,并且主动伸手拉他一把的时候,其他扮演著反派的人始终没反应过来。 你、你谁啊──总得有这麽个人出声是吧?那必然都是个炮灰,微不足道。 阿江并没有打算跟他们硬碰硬,那里头很快就有识相的人拉拉那开口的,小声说:别惹他,他是今天才转来咱学校的,校长还特别提了……是什麽干部的儿子,我爸也说他爷在S市官很大的。 对於阶级概念,不管什麽地方都是存在的。 好在眼前这一些还不是特别坏的小子,一开始开口的那个很快就没了底气,谁知道惹了“大人物”的独生子会有什麽下场呢?至少对方已经保持沈默,给了找麻烦的小子们一个天然的台阶。 喂,臭傻子!这次就先放过你!走了走了──那人挥舞一下拳头,留下一句恐吓後离开。 阿江感觉到他拉著的那个手腕抖了一下,於是他回过头去。 凉棚下的阴影,他透过了那有些过长的刘海看到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一本通俗的爱情小说里,这时候就该对这个四目相接的过程进行大篇幅的描述,就算不这麽做,也起码得写上一句:这双眼好像要把自己吸走了……诸如此类的用语。 所以,在这里,这些种种的浪漫姑且先省略了。 阿江只是怔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就好像你跟不认识的路人突然四目相对,你也会小小地愣上那麽几秒,然後有些人会对你点头微笑,或是直接别过眼继续插肩而过。 如果以往,阿江会选择後者,但是眼前的少年比他早先一步地选择了前者──他看起来不怎麽干净的脸庞上扬起了一抹笑容,脸颊上有一个深酒涡,嘴角那里还有类似於糖浆干涸後的污渍。 “谢谢你。”少年很坦然地道谢,声音很响,比阿江想象中的好听很多。 然後,少年抽回了自己的手腕,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接著又抬头,再送给眼前这个漂亮的哥哥一个大咧咧的笑容:“爷爷说,别人说谢谢後,要回答‘不客气’。” 阿江并没有回神,他对著这灿烂得不可思议的笑容,再次不可思议地机械回道:“不客气……” 接著少年就满足了,好像是因为印证了爷爷的教导是正确的。他没有再管这个帮了他一把的恩人,而是专心地弯下身去把地上的狼藉收拾起来。 阿江看著他,手里还拿著一小包的零食,格格不入地矗立在原地。 少年的手脚很利落,三两下就把地上的东西又都捡了起来,扶起被推倒的桌子,想来这种事情对他已经习以为常。 等到他忙乎完了,抬头,却发现阿江还未离开。 “啊。”少年很快发现了为什麽,他说:“这个是五毛钱。” 阿江在疑惑了几秒之後,终於回过神来。他“哦”了一声,忙从兜里三两下掏出了钱包──很快他发现自己除了钞票外,一个铜板也没有。而钞票里最小的面值也只有十元。 他只好抽出十元交给少年──按理说他大可可以放下那包他绝对不会吃的零食,然後掉头走开,可是他下意识觉得这麽做的话,少年眼里的光彩会黯淡下去…… 少年接了钱,就像接到大面额钞票的销售员一样,举起来比对,接著就转过身去──他把零钱包藏在了後方角落的饼干罐子里,接著就蹲下来,开始掰开手指数数。 过了快一分锺,阿江忍不住说:“你应该找我九元五角。” “啊,哦。”少年抬起头,有些憨憨地应了声,可是他并没有相信阿江,而是去翻出了一个小计算器,塔塔塔地按了几下,发出类似於惊叹的声音:“你的数学跟爷爷一样好哩……” 这种时候也许大多数人会一笑置之、或是轻蔑地翻个白眼,阿江却觉得被那个笑容刺了一下,一种诡异的难受油然而生,他突然想,这个小傻子到底是被谁骗了多少次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然後,少年开始找钱。 阿江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耐性,等少年低头将那些皱巴巴的纸币摊平,然後再算著几个硬币,仔仔细细地比对了之後,才把找的钱郑重地交到自己手里。 “欢迎再来。”声音依旧很响。 阿江发现自己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所以他继续回去推著车子,却在走出一小段的距离後,又忍不住回头。那个少年坐在小凳子上,仿佛也在偷偷看著他。他们在发现彼此的视线时,都笨拙地别开视线。 然後,一个离开,一个继续坐在原地。 自从那天以後,阿江就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梦境太模糊,每一次都是不同的片段,各种不同的时期。 接著,比预期中还要快的,他又和那个少年见面了。 那是村支书带著一个老头儿来他们家,这四合院需要找人管院内的花花草草,村支书就给他们家推荐了老园丁。那老头儿瞧著是个实诚人,女主人看了合眼,问了问知道还是有些墨水的,就做主留了下来。老头儿还带了个十三岁大的孩子,说是自己的小孙孙,脑子一出生就不灵,可是手脚麻利,乖巧听话,他不放心干活而时候把他一个人留著,就跟著带了出来,平时还能帮上一手,薪水还是只算一人的。 所以,这天阿江下学回来,转角进门走过院子,眼角就瞥见了那花圃堆里正抿著嘴,蹲在那儿修修剪剪的少年了。 少年很专注,根本没有发现他的靠近。 阿江停了下来,他低头,少年的双手确实灵活,嚓嚓嚓几下,就能把那些杂枝乱叶都剪下来。不知怎麽的,阿江突然出声喊道:小石头。 少年的头发已经剪了,快要剃成了光头,脑顶灰灰的细发,蹲在那地方,跟花丛里的一颗石头似的。 啊。 少年听到声音时仰起了脑袋,两眼眨巴眨巴的,他发现自己困在了阿江的影子里。 阿江这一次终於看清了这个少年的样子,五官意外的好看,尽管还没完全长开,却已经能看出未来英俊的影子。 少、少爷!──老头儿远远看见了,他担心自己的傻孙子冒犯了主人家的宝贝独子,忙跑了过来。 他把少年拎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脑子,说:来,快叫少爷! 啊? 啊什麽啊,快叫啊。 哦……少年抬起头,阿江这个年龄正在长个子,所以他们虽然才相差没几岁,身高却差了快两个脑袋,不过也许是因为这小子太瘦的缘故,使他看起来更加矮小,身上的旧背心露出了两只干巴巴的小胳膊,在阳光下晒成了小麦般的颜色。 叫啊……!老头儿急了,搓著两手,惶恐地看著少主子。少爷,您别怪罪,我这孙孙,这里……不太好。 老头儿拍了拍自己脑子,又看看少年,唉声叹气。 阿江忽然觉得喉头被什麽东西哽了一下,他看著那在烈阳下眯眼、微微偏头看著自己的少年,握了握自己正在冒汗的手心,说:天气这麽热,先进去里面喝杯水罢。 老头儿是来做活的,就算主人家邀请,也不敢越矩,只接了佣人端来的冰水,却让孙子跟著少爷进去了──没法子,他也是心疼自己家小孙儿的,太阳毒辣,帽子忘了带,他也舍不得。 阿江牵了人进屋,他难得不嫌弃那只沾了泥巴的手丫子,叫人开了空调,把冰镇的酸梅汁和果脯点心端上来。 少年显然是没受过这等待遇,他一双眼一直往外头看,看不到爷爷,让他有点踌躇不安。 佣人端了水盆进来,阿江说:把手洗一洗,再吃东西。 少年看著那花水盆儿,手伸进去搓了搓,佣人就拿了热毛巾过来,他却没有接,本能地要往身上的衣服擦去。阿江忙阻扰他,这一擦不就白洗了吗?只看,那个尊贵的少主子走过来单膝蹲下,拿过热毛巾,在仆人略微震惊的眼神之中,帮著少年把两手擦干了,然後把毛巾反一反,再去替他擦脸……这业务,怎麽干的熟练? 阿江自己也不明白,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把这个脏兮兮的小子伺候干净了。 喝吧。为了掩饰尴尬,他把杯子往少年手里一塞,接著站起来回到另一张沙发上,随意地把桌子上那本还没读完的原文小说翻开来。 少年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然後咂咂嘴,脸上露出了惊豔的神情。阿江翻著书页,两眼却悄悄地看著前方,嘴角无知无觉地扬了起来。 少年喝光了一杯,佣人很快又替他续满。 这一次,他没有动,而是频频看著外头。 怎麽了? 少年回头看向沙发上的人──他的坐姿随意,却很优雅,当然,傻子是想不出优雅这麽高端的词汇的,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人什麽摆什麽姿势都好看,跟一幅画一样,还是很好看的那一种。 我能够拿给爷爷喝吗? 按理来说,这样做是有点得寸进尺了。可是有谁会跟个傻子计较?──阿江的眼神却柔软下来,他叫佣人去盛了一瓶酸梅汁给老头子,那些果脯和点心也让人拿了过去,到底是老人家,尊敬一些是也不是? 他扔下了书,走过去和少年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他做了一件老早就想做的事情──伸手去揉了揉少年的脑袋:“你真孝顺。” 少年显然并不知道“孝顺”什麽意思,但是他直觉这是一个赞美之词,所以腼腆地笑了一下。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聊著──说是聊天那有些抬举了,最多是你问我答的程度,而且时常话不对版,鸡同鸭讲,可是偏偏让大少爷说出了趣味儿,他这一天里笑的次数比一年里还要多。 谈话之中,他知道了少年的名字,然而,他却比较喜欢叫他小石头。 “那哥哥叫什麽呢?”少年问。 他姓蒋,蒋姓是大姓,在这个时代,还代表了很多意思。少年却不会知道这些,他只是眨眨眼,因为记不住这个好人的名字,所以他张张嘴,叫了他── 阿江。 第15章 番外(二) 石头的爹挖煤矿的时候出了意外,其余人都没事,就他被埋在了矿坑里永远没再回来。娘去了城里打工,头两年还会每年寄个几百块钱回来,这些年也渐渐没了音信,听说早改嫁了。 这个没爸没娘的石头儿就归给了老头子带著,爷俩一起住在村北的旧祖厝里,一带就是十年,转眼那小傻子也就这麽磕磕绊绊地被拉拔著大了。 这些事儿阿江用不著去打听,自然会有人在他耳边嘴碎。 不外乎都是那小傻子怎麽怎麽可怜,怎麽怎麽不幸,脑子不灵也就算了,身子还不大好,据说小时候还爱闹病,後来老头子去庙里求了,不知哪里来的半仙说小孩的魂魄不齐,剩下的魂又不定,自然容易入病气,弄不好还容易招鬼神惦记哩,说得老头儿咋咋呼呼的,花了近千块做了场法事,被村支书知道了还严肃地教育了几回──这年头,咱信奉的是科学主义,这些迷信的就该遭到打击! 以前傻小子没几天就要往医院里跑,结果那法事做好了,身子也渐渐好了起来,不管是真是假,结果好便成了,谁还管这事儿科学不科学? 其他人说起这些,大多都把这小傻子的事儿当成了话料谈资,就跟说起大地震里死了多少人的语气差不多,叹息归叹息,同情归同情,真正心疼的可没多少个。 阿江却越听越不舒服,他在连续几天的夜里辗转难眠,一闭上眼就是那瘦巴巴的小胳膊,还有那抿著嘴两只眼睛悄悄地往上抬的表情。 怪闹心的。 石头已经有十三岁了,可看起来个头也没比十岁小孩儿高多少。阿江想起小石头掰著手指认真数给他看的模样,心口一刺一刺的,连著几天都顶著一张睡眠不足的脸色。 老头儿每天过来的时候都会把小孙孙带过来,他们家里其实还住著小儿子一家,叔叔还成,叔母却不怎麽待见这个大伯的遗腹子了,尤其生了孩子之後,对石头实在算不上厚道,平时也没少吆喝著,说得难听的时候,也会呼喝他是个吃白食的。老头儿心疼孙孙,宁愿出去找活儿,自己出钱把小石头养大,也不愿叫傻小子被小儿子的媳妇一直作践。 那婆娘也真是的,石头平时也没少帮她看著那小杂果铺子,家里的杂活儿也有份做,说起来,石头傻归傻,可手脚却勤快得很,就算蒋家院的大少对他好,每天下学了都给他吃点心喝冰水,石头也一定会把自己的那份儿活给做好。 阿江现下真正领略到何谓归心似箭,连骑车都骑得忒快,把那偷偷跟在他後面的小姑娘们甩的老远。他一回去院子,那个少年总是蹲在花丛堆里,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会钻出来,然後咧嘴傻兮兮地笑著──阿江。 阿江会耐心地在坐在石阶上等小石头把活儿干完,然後才有顺当的理由带他进屋子里。他会把少年带进自己的房间里,那红木柜子里一翻开来,有各种各样的名贵零嘴、来自各个国家的巧克力,还有爷爷奶奶或者是那些为了讨好他们家的人从城市里送过来的好玩东西──阿江发现这些东西终於体现出了它们的价值,至少它们在小石头这儿是备受青睐的。 阿江不会一次全都把它们给石头,他每天只拿出几颗,亲眼盯著少年吃完──之前他让石头带了一些回去,後来偶然一次问了,才知道那些巧克力糖果零食全被婶子的宝贝儿子给抢走了。 仆人端了蜂王浆进来,这个金黄色的糖水是傻小子最喜欢的饮料。 而那个在他面前坐著的年长少年跟他一起伸著长腿,并肩坐在地上,静静地含笑看傻小子把吃剩下的糖纸仔仔细细地叠起来,把它们藏进兜里。 谢谢。 小石头接过了蜂蜜,对著仆人道谢。 不客气不客气,帮佣的大妈好笑地拍拍那秃瓢瓜子。 小石头两手捧著杯子,边看著阿江,边小口小口地喝──阿江很奇怪,有时候会给他喝糖水,有时候给他喝得东西却很苦。石头并不知道,大少爷自从看见他胳膊上的金鱼肉,活活做了几天噩梦,当下就把屋子里能进补的东西全翻出来了,反正那些东西他们家又不缺,留著要麽都转手送人,要麽多半都是吃不完扔的。 好喝麽? 嗯! 少年打了一个饱嗝,点点脑袋,接著站起来把空杯子拿了出去。 阿江的房里有很多书,多的是原文书籍,最近倒是添了几本带图画的。 石头没去上学,小学一年级还没上完,就被鉴定为特殊儿童,乡里的正规小学只有一所,老师们不愿意加重负担,就好言好语地叫人把孩子送回去。这恰恰合了他家婶子的意,虽说小学现在已经是义务教育了,可那些课本书包营养午餐费啥的,哪样儿不需要钱? 石头就被这麽耽搁著,家里只有爷爷会教他读书写字,这样勉勉强强的,至少能会写自己的名字,简单的加减运算也还过得去了。 阿江翻开了图书,石头就趴在他的脚边撑著下巴,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念给自己听,一天讲一页,还教他写字。 少年学得那样认真,跟著阿江的字一划一划地描著。 阿江轻轻地摸著他的後脑,又一声叹息。 怎麽会这麽心疼一个人?甭问他,他自己也拎不清,一见到这傻小孩儿,就跟撞邪似的,不对,根本就是得了心脏病了。 过了段时间,阿江在饭桌上跟他父亲蒋代表提起了这事儿。 这个儿子啊,从来没张嘴要过什麽,一开口就这麽古怪。蒋家夫妇抿嘴笑了,也不多说就应了,反正算不得啥事儿──他们不是不知道独子最近跟个下人过从甚密,不过他们清楚儿子是有分寸的人,再说,只是个伴儿,就跟猫猫狗狗一样,本质上其实没多大区别。 有了蒋代表开口,石头很快就重新编进了学校里。 他穿著蒋家赞助的新校服,背著崭新的书包,里头放著小学的新彩图课本、还有阿江给他买的文具……然後,跳上了蒋大少的自行车後座,终於能跟著他一起上学去了。 这里小学和初高中都是并在一齐的,中间隔了篱笆门,操场那些都是一块儿用的。 所以有时候高中在早自习,阿江站在窗前,就会瞧见草坪上一堆小毛头里多出的一个高个头儿,因为个子最高,结果只能排在最後。但是这完全不损石头的热情,他练操练得最有劲儿,别的孩子还在昏昏欲睡,他就已经跑了操场一圈。因为有蒋代表的特别“叮咛”,老师们对这个傻小子也算不错,再说石头从来不吵不闹,听话乖巧,久而久之,一些有爱心的老师也能放下偏见。 唰── 物理老师和班里的其他同学顺著声音瞧了过去,只看坐在最後面靠窗位置的蒋大少猛地站了起来,他的半个身子几乎要探出窗外,也不知他瞧见了啥,脸色一阵青白,连书包都来不及拿就往後门快步而去。 诶、诶,蒋同学,你上哪儿去。 他停了下来,报告,我贫血。 ……行,那多多休息。好了,我们接下来看这个公式…… 等阿江跑到了操场上,那里的风波已经告一段落了。高年级运动部的学生占据了大部分的草坪,而剩下的一班小学生被赶到操场外。 他现在跟二年级一起上课,那些孩子们平时都喜欢跟他玩,这年纪的小孩子一般不太敏感,只以为石头是因为身体不好才落了级,不会想到其他方面去。石头交了一堆小朋友,又有阿江常给他的糖果让他分给朋友们,这段时间几乎是他十几年来过得最快乐的时候。 今天因为操场的使用,原本这是小学生使用的时段,结果那帮高中的混混没去上课,跑到球场里踢球,就把小学生们都推搡了出去。那些大孩子欺负他们的时候,石头第一个站了出来,理所当然地被拳打脚踢了一番,这对石头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可那些人嘴巴却没管著,一会儿说他是傻子,一会儿又说他克死了亲爹连妈都跟野男人跑了…… 等石头起身,把滚落的皮球抱起来,那些小朋友们都站在边儿上,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 小石头! 阿江赶过来的时候,石头正站在树下,他手里抱著前阵子新买的红色皮球,脸肿了大半边儿,留下了狰狞的红色印子,白色的运动服弄脏了一大片儿,其他的孩子们早就散了。 阿江。 石头听到声音诧异地抬起脑袋,两行猩红的液体就从鼻子滑了下来。 阿江整个人像是被什麽东西定住一样,一动也不动。石头“啊”了一声,笨拙地要抬手擦脸,却听到阿江说了一声:别动。 那声音太凉了,连石头都察觉到了不对。阿江拿出了手帕,俯下身来抬起他的下巴,帮他擦掉脸上的鼻血。 石头不敢乱动,阿江现在的眼神很凶,好像会吃人。 小石头,告诉我,是谁动的手? 阿江的声音很轻,就跟哄他喝苦苦的汤的时候语气差不多。石头仰著脖子,手上还隔著那个手绢捏著鼻子,他看了看那个方向,没有说话。 阿江看了一眼那里,点点头。小石头,你闭上眼睛,好麽? 哦。 少年听话地抬起手,蒙住了两只眼。 阿江走了过去,他闯进了那班少年踢球的场地,显眼得让他们都停了下来。 喂,干什麽啊你? 谁做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视线随之往後一放,都看向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阿江的记性很好,他认得这个人,他第一次看见石头的时候,就是这个少年推了小石头一把。 怎麽,蒋少,要逞英雄啊?切,你跟那个傻子啥关系,犯得── 没等他来的及把话说完,一个拳头就挥了过去,直接正中那小子的鼻梁,把人直接揍到了地上去。没等人再爬起来,阿江就过去又狠狠地往那人肚子上重重踹了一脚,一旁的人在听到惨叫声时陡地回过神来,正要扑上去把阿江给压制住,却看到他从兜里抽出了什麽,唰的一声,就对著那个地上捂著鼻子的少年。 那是一把小巧的瑞士军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烁著刺眼的锋芒,正对著少年睁大的眼。 阿江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刀尖明晃晃地对著他,脸色恐怖得仿佛随时都能扎下去。 旁边的少年都没敢靠近,地上的小子看著那距离自己的眼珠只有一指不到距离的刀尖,吓得浑身发颤。 你再动他一次试试……烈阳下,他的声音却能让人嗖嗖发凉。 接著零碎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阿江利落地抽回了刀子,收了起来,然後站直,不著痕迹地退开几步。 训导员拿著竹棍过来,大声嚷嚷著,在看到蒋家儿子的时候,脸色显然一变。 後来地上的少年被送去了医院,这一下挨得太狠,鼻梁差点歪了,保不定要动手术。蒋家付了药费,还补贴了不少钱,那些家属只是平头百姓,都是仰仗著蒋氏名下的佃产吃饭的,哪敢有半句怨言。 阿江从书房里出来,身上笼了一层烟味。蒋代表没拿他训话,只是在抽了几嘴烟後,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这事儿,你干的不漂亮。 是干得不好,却帮小石头出了气,哪怕仅仅是一时的。 阿江被停了两周学,美其名曰在家里好好检讨。他乐得清闲,每天还是一样正点送小石头上下学,可是他很快发现,少年的笑容少了,好像回到了从前刚见面那会子,问了也不说是怎麽回事儿。石头放学出来的时间越来越晚,阿江等了几次,这回干脆溜进了小学部里,来到了一年级的班上,看了一圈没找到人。 回去了?不可能。 阿江凝眉,接著在学校里找了一遍。校园不大,现在又放学了,统共没几个人留著,不到半小时他就发现了他的小石头。 石头正蹲在臭哄哄的垃圾堆里,在阿江找到他的时候,他刚好也找到了他的作业本。 阿江把他书包里的其他书都翻了出来,之前添置的文具早就不翼而飞,课本好些都被撕破了,残存的几个本子也被人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涂鸦。 去跟班导反映了後,这个现象虽然止住了,但是少年却真正地被班上的小朋友们孤立了。 两周的停学期很快到了,阿江回去了学校,他坐在窗口的老位置上。一年级的体育课上,一个高个子一个人坐在树下,静静地看著前方的小学生们各自组队游戏。 傍晚,年长的少年骑著车子,後面的少年抱著他的腰,江水被红色的暮色笼罩,泛著潋潋水光。 “阿江。” “嗯?” “如果……” 少年的声音又轻又远。 “如果我是傻子的话,你也会讨厌我吗?” 车子颠簸了一下,阿江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後方的少年仰著脑袋,清澈的眼里没有一丝杂质。阿江突然觉得一股窒息般的难受汹涌上来,眼里泛起了热气。 他矮下身来,刚好能抱住整个傻小子。 在那一瞬间,阿江的脑海里突然蹿出了许多画面──陌生的、却又无比怀念,就比如他每次和石头在一起的时候,都会觉得一些画面似曾相似,却又无从追寻。 他每一次都来不及摸索清楚,他只是在抱住这个身体的一瞬间,像是领悟了什麽。 某一本书上写,每一个生命都有他具备的任务。 阿江忽然想,会不会……他来到这个世上,也是带著这麽一个任务的。 後来,阿江去上学的次数少了,蒋夫人给他请了几个名牌家教,这里的程度连城里高中的尾巴都够不上,干脆叫他在家中自学。再说,虽然蒋代表没啥表示,蒋夫人却对儿子因为村北的小傻子闹出不良记录的事儿耿耿於怀,她不敢当面说儿子,就变了个法子,让阿江忙碌起来,叫他平时没多余时间去找那野孩子。 尽管这样,阿江依旧坚持送石头上下学,再忙都得把时间给腾出来。 阿江发现小石头有个奇怪的爱好──他喜欢坐在村镇外的那条江边,也不知看什麽,一坐就能坐上一天。 那条江一般村里的老人家都不让靠近,据说一年到头能淹死不少人。 阿江停下了自行车,石头正蹲在江岸边,那江水里的小鱼居然不怕人,能凑过去围著他的掌心游动。 後方的少年靠近的时候,那些小鱼陡做鸟兽散,身上跟安了发动机似的。 “阿江!” 石头爬了起来,脸上脏兮兮的。自从阿江没再怎麽上学之後,那些欺负傻小子的人更加肆无忌惮,石头的身上三两头都要多些新的伤口,今天估计是叫人追著,才没在学校等他。 阿江的心底一沈,手心紧了紧。之前那些欺负石头的人,後来都没怎麽见著了。 当主席的蒋大老爷说过,阿江身上有一股煞气,这话不是由来的,蒋家跟普山碧云寺的大师交情甚笃。天生带煞,行事雷霆,旁人皆服,是从政的料子,可是大师却道,煞气太重,则做事不择手段,而且…… 而且的後头是什麽,没有人知道。佛曰,天机不可泄露。 在检查少年身上的伤处时,阿江留意到了他肩上的那块青黑胎记。 接著,一股古怪的感觉就盘旋在心头上,弄得他後来整晚都心神不宁,连课都没法好好上。晚上,他精神没法集中,比平常都还要早睡下。 在躺下後没多久,阿江再次睁眼。 他发现,他没在自己的房间里──正确来说,他不确定他是否在梦中。 他的身量拔长了,穿著一身锦绣长袍,没多久就有个像是下人的男子进来,说:尊主,人已经带到。 接著他跟著那个下人去了大堂,能容纳千人的大殿里,黑压压地都是人头。然後一个个被押了上来,也不知问的什麽,答不上来的都被带下去,怕是死路难逃。 阿江坐在殿上,他似乎明白了,在这场梦中,他是一个暴君。而眼前的这些是他的铁骑俘虏的战俘。 一个接著一个被带了下去,最後轮到了一个青年。他身上的伤最重,好几处连白骨都露了出来,行审的人说:这是个傻子,问不出什麽名堂,拖下去。 正要拉下去的时候後,阿江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抬起了那个人的下颌。 那双眼,澄净如冼。 这个人是……小石头? 第16章 番外(三) 梦很真实,梦中他还是阿江,石头依旧是他的小石头,只是那个梦中的石头确确像颗石头,除了五感,仿佛只是单单活著,其他一切都不闻不管。 他就像是个耐心的工匠,偶然得了一块顽石,千方百计地敲打他、打磨他,他想撬开那颗石头,就好像里面装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藏。 慢慢地,他对他越来越好;渐渐地,哪里有他,身边就会有他的影子。没有理由,不需要理由,明明知道这颗石头什麽反应都不会有,他还是执拗地将他锁在身边。 身边如花美眷、繁华万千,他的眼却狭隘得只容得下他的小石头。 梦境很美,阿江醒来後一直在偷笑,没人知道他在乐什麽。 美梦不是天天都有,阿江并不紧张,他的现实里还有小石头。 时间匆匆地溜,春去秋来,转眼两年就快过去。 小石头已经不再上学,他家中给他安排报了个班夥,在隔壁镇上的酒楼里学厨。别看小石头愣愣傻傻,两手可巧的哩,做人勤奋又老实。老夥头和老头儿有些小交情,小石头也没受啥欺负,做得活儿虽然又杂又多,可他干得也快乐,有时偷偷在旁边儿看师傅们下厨,居然也能偷得一点功夫回来做给阿江尝尝。 隔壁镇每周只有一趟公交,通勤得要六小时,石头不能天天回来,只有每隔三月休假三天才回老家里。 阿江再过几个月就要大考,他的户籍在城里,再过一阵子就要去城里参加考试。考试其实也只是做做样子,他们这些贵家弟子,上面早就已经安排好,他这些日子来的繁忙,也不过是为了正式跟著祖辈父辈打进圈子里而作准备。 离开前一月,阿江坐著公交,颠颠簸簸来到邻镇,他看著一路江河,这条路他这一年来每月都要来回一趟,现在就连司机都已经认得他。 邻镇比村子繁荣不少,至少路段全都修好了,还有商街市区,小石头工作的地方就在那边的一家川菜馆里。 阿江今天悄悄地来,想给小石头一个惊喜。 他从後门进去,站在厨房外头,现在时间还早,厨房还没开夥,但是他知道小石头每天来得最早。阿江站在死角,那边门一推,果真瞧见一个少年扛著一篮子土豆从外头进来。 石头没看到阿江,他把篮子放在桌上,抡起袖子刚要擦汗,外头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是菜馆的小跑堂,生得清秀心地也好,对石头宛如亲弟弟一样。她走过来抽出纸巾,帮石头擦了额头上的汗,只看少年抬著脖子,眯著眼脸红地揪著衣角腼腆地笑。 阿江没上去,看了一阵,安静地掉头走了。 石头忙活儿到了晚上,等到菜馆打烊,後厨的人都走了,他收拾完了到最後才离开。少年手里拿著两个黑色大垃圾袋,背著个旧背包,扛著它们走到垃圾堆去。 小石头。 少年定住一下,然後抬头。 暗处里一个挺拔的身影无声走了出来,来人身上是修身的黑色长大衣,颈项圈著白色围巾,标致得不可思议的脸上含著暖和的浅笑,瞬间褪去了他满身的清冷。 阿江? 少年的声音是上扬的,如果这是一幅画,那麽作者应该在少年的头上加上两个毛茸茸的耳朵,後头的尾巴还得翘起来,左晃右晃。 石头的声音有些粗哑,他小时候营养不够,发育得比别家孩子都晚,这两年才有变声的迹象。他拖著两个大袋子小跑过来,仰著红扑扑的脸蛋──这两年石头也长高了,面容也生得越来越俊,但是阿江也在长,他们两个还是差了一个半的脑袋。 阿江也比两年前看著沈稳得多,身上清冷的气息比过去更重了些,尤其这一年他开始帮著爷爷处理事情,现在就连蒋代表都不怎麽敢跟儿子提事儿。他的事一贯都他自己做主,一旦决定了,旁人只有听得份儿。 实在看不出,这麽个清清冷冷的人,骨子里比谁都还要霸道。 重吧?我帮你拿。 不行不行──石头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要是把阿江的手弄脏了,就不好啦…… 傻孩子,跟我客气什麽。 阿江将那两个大垃圾袋抢了过去,石头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抱著肩包,看著阿江的背影──上个月阿江因为有事不能来,他掰开手指数过,原来已经有四十多天没看到阿江了。 发什麽呆,快上来啊。 阿江回头催了一声,笑得这麽温柔。 石头嘿嘿窃笑著,忙快跑了几步跟了上去。他想去帮阿江拿一个,但是阿江不肯,两个人的手争执了一下,结果变成了他抓著一个垃圾袋,阿江抓著他的手。阿江的手很大,刚好能把他的掌心整个都包住,很暖和。 阿江以前每一次过来都只会待一个晚上,他却说这次要多住两天,石头很开心,他暗暗踌躇地要不要去拿假期──他已经有半年没回家了,婶子怀了二胎想生下来,堂弟也大了要睡一个房间,他的房间早就腾出来了,虽然他也很想念爷爷,但是他也不想回去了看到爷爷跟婶子吵架。 他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爷爷不是他一个人的爷爷。但是…… 少年偷偷去看在柜台登记的人──阿江现在看起来就像个大人,他已经不能够被称为少年了,他正在从一个少年过渡成一个成熟的男子。他办好了手续,感觉到了身後的视线,回过头的时候,石头却把头转到别处去,笨拙地脸红著。 石头帮阿江拿著行李──其实也就一个小小的手提箱。这间旅店是他每次来的时候住的,收拾得还算干净,以这个区域来说已经算是最好的了。 阿江每一次来石头就会在外头跟他一起过夜,店里的人不知道阿江的背景,只当他是小石头老家的哥哥。石头用阿江的手机给宿舍的姐姐打了电话,小姐姐最喜欢逗他,还没说几句,从浴室里听到咯咯笑声的阿江走了出来。 他从後面抽掉了少年手里的手机。石头“啊”地叫了一声,就见阿江按掉了通话,摘了电池,把手机扔到了桌上去。 阿江光著膀子,下身只围著一条毛巾,他的一只手压在墙上,就能把石头笼在他的整个世界之中。 阿江……? 石头小心地唤唤,他感觉到了,今晚的阿江有些奇怪,好像在生气,又好像不是,眼睛黑鸦鸦的,深不见底。 接著阿江的头低了下来,那张脸跟他越来越近,石头往後靠了靠,他的背後是墙,他无处可逃。 阿江的唇就跟他的人一样冷,凉凉的,冬天的时候能让人打个冷颤。现在已经是春天,可还是很凉。 石头顿了一下,接著就把眼睛闭上。阿江跟他说过,亲嘴的时候要把眼睛闭起来。 他们不是第一次接吻,至於第一次在什麽时候,好像是某个放学的雨天,又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石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只是个什麽也不知道的傻小子,可是他明白亲嘴的意思,就像电视上,男的亲女的一样,因为喜欢,才会亲嘴。 少年的唇很软,和梦里是一样的味道,他的双手捧住了那张还很稚嫩的脸庞,细细地咀嚼著那片柔软的唇瓣。舌头伸进去的时候,石头明显退却了一下,他抗议地发出一声“唔”,但是阿江没有停手,他扣住了少年的手腕,把那双不安分的手按在墙上,然後进一步加深这个吻。 分开的时候,石头马上大口地吸气,两只眼红红的,委屈地说:阿江,我差点死啦…… 阿江噗哧一声,两肩笑得不住抖动。 石头皱皱眉,有些不服气地擦擦鼻子──那现在换我进去洗啦。 阿江的眼里仿佛有暗光闪烁了一下,他在石头躲进浴室之前从後面抱住了他。怀里的少年挣扎了一下,歪著脑袋伸脖子说:我现在脏死了。 傻孩子,你怎麽会脏。阿江弯下腰,在他的脖子上深深地闻了闻。 石头的脸上爬上了红晕,从脖子到耳根,都红通通的。阿江看得有些心猿意马,他的手伸悄悄地探进了石头微微敞开的衣衫里,摸著那依旧消瘦的身躯。 少年窘迫地躲了躲,可是他躲不了,阿江比谁都还要懂这个身体,他在数不清的梦境之中,已经无数次地拥有过他。那些旖旎的画面几乎让他疯狂,原本的美梦已经成了一种折磨,这两年来的他的梦境从未断过,阿江甚至已经怀疑这是他对这个少年的臆想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第一个梦,他是弑主的暴君,而他是他的俘虏,像个无魂的躯壳,任他摆弄。 第二个梦,他与他是同宗兄弟,一个天之骄子,一个痴痴傻傻,连认人都不会认,只能活在他的羽翼之下。 第三个梦,他跟他原毫无相干,却又因缘际会从官衙手里买下他。 第四个…… 数不清的梦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却都是同一个人,每一次都那麽真,让阿江也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所谓的前世今生,还是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轻轻咬著少年的後脖,感受到他整个人在自己怀中颤栗。 小石头,这段时间你自己偷偷摸过没有……阿江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的声音又低又沈,双手却很不老实。他握住了石头的弱点,那个东西在摩挲之中渐渐苏醒,宛如雨後的春笋一样。 石头摇著脑袋,咬唇一直推著阿江的手。他知道阿江要干什麽,阿江说,这事情只有他在才能做,傻小子却不懂那是阿江的自私,他要把石头的一切都捏在自己手里。少年的身体很敏感,他就像是一张白纸,任由阿江染成不同的颜色。 阿江褪下了他的裤子,屈起那双赤条条的腿,脸埋进了那稚嫩的双股之间。石头惊呼了一声,双手捂住了嘴,房间里只剩下了咂吸的声音,暧昧地在耳边游荡。一阵子之後,石头弹了一下腿,倒吸著气,接著长长地吁出。 阿江带著他进去浴室洗了身体,跟之前的几次都不一样,他一遍又一遍地摸著他,石头有些怕,却并不抗拒,他并不知道除了那件事之外,还能跟阿江之间有更深的联系。 房间是两张单人床,但是每一次他们都会挤在一张床上。 阿江亲了亲石头的眼,轻声说:“我要回去城里了。” 石头一顿,在黑暗中抬头。 他知道阿江嘴里的城市很远,得坐火车,还要搭飞机。这麽远。 “你要去很久吗?”少年静了老长一阵,小声地问。 “嗯。”阿江点头,答得这麽肯定。 石头郁闷了,他想到以前每个月至少还能见到阿江一次,可是以後可能要很久都不能见了。他难过了,心口的闷传到了脸上,以往的笑容都不见了。 他知道应该问阿江,你还会不会回来?可出口的却是── “阿江,你不要我了吗?” 阿江顿住了一下,石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傻子其实也是很敏感的,他在阿江的怀中蜷了蜷身子,似乎要把自己藏起来。 “傻瓜。” 石头一颤,眼眶滚热滚热的,他小时候答应爷爷不再哭,可是阿江也骂他傻瓜,他想大哭一场。 一双手在被子里抱住了他,那麽宽,那麽用力。石头颤了颤,想躲,他也在生气呢。 但是阿江的力气比他大,石头动不了,他感觉自己和阿江紧紧贴著,连点缝隙都没有。然後,他听到阿江说:“我安排好了,就回来找你。” 石头眨眨眼,脑袋咕噜地探出来。他的记忆很好,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被他叫妈妈的女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她也说:安排好了,就回来找你。 “真的……?” 黑暗里,阿江抵著他的额,点头。 石头知道很多人离开村里,就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如果阿江说的……那他就相信。 “睡吧。” “哦……” 第二天,阿江接了一个电话,说不能待下来了,要提前走。石头还是请了半天假,他去车站送阿江。他起得很早,做了一锅的烧猪蹄──这道菜他一学就会了,菜馆里的师兄们尝过都赞不绝口,还说他是天生的厨师料子。他来不及做给阿江吃,只能让他打包了带回去。 把阿江送上了车,石头一直等到车走了,还追了几步,用力摇摆著手。 阿江也是等到再也看不到少年了才收回了视线,他抱著一个食盒,脑袋抵著车窗。他接到了蒋代表的电话,爷爷突然在会议上倒地了,可能要出事。他想到父亲气急败坏的声音,责怪他在这个节骨眼里还不见人,让他烦心。 他想,如果只要简简单单的,只跟小石头在一起,那该多好。 阿江不知不觉在颠簸中入梦。 他睁眼,看到的却是满目血光。 他知道他在第一个梦里──可是现在眼前却是一片狼藉,他身上穿著铠甲,手持重剑,宫殿里早已人去楼空。 不见歌舞升平,不见群臣众将。 心腹走了进来,跪下。 尊主,敌军兵临城下,降是不降? 他道,不降。 心腹退下,之後一个华袍女子端著毒酒上前。她妆容极美,足能倾国,与尊主并称风华绝代。阿江想起,她原是一国之公主,倾慕尊主执意下嫁,当年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话。 阿江看她,却道:带太子走罢,你无需跟我一起死。 公主闻言,抿唇凄清而笑,尊主连死,都不愿跟妾身一起麽? 阿江问:他在何处。 他是何人?全城的人都知道,尊主数年前抄前朝士族,却赦免了一个士族遗孤,那男子天生灵魄不全,对万事皆不应。原只当尊主得了个新鲜玩具,哪想却一发不可收拾,眼看尊主因他而愿做天下最最痴情之主,为表真情而散了後宫美人,又为他倾尽所有,请来各方术士宗师,只为要将男子魂魄补全,沈迷於仙道鬼神之说,听信谗言,才招致今日局面。 公主怆然而笑,摇晃站起,神色凄狂:尊主莫不是不知,那妖孽祸国,妾身早就命人将他凌迟,尸骨也早烧成灰,尊主现在才问,为时已晚! 阿江大震,连杀她都不及,疯了一般跑至後宫,在他为他建造的华美宫殿之中,男子已经不见踪影。凌迟场上,也只剩下一滩血迹还未及干涸。阿江伏地凄声而啸,惊雷四作,正逢敌军攻入皇城,冷箭飞来,一箭穿喉! 阿江惊坐而起,医院里,特殊病房外早就聚满了人。 蒋夫人在旁跟几个女眷不断抹泪,蒋代表来回踱步,一脸阴郁。 紧急灯骤然熄灭,穿著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从里头走出,一干人簇拥而上。阿江却靠著墙晃晃而起,他手心微凉,一股不安的直觉直升心头…… 只看大夫摇了摇头,那些蓄势待发的哭声随之而起。 阿江沈痛阖目,深深吸气。 远在千里,在後厨忙碌的石头偷得个闲,走到走廊,跟跑堂的小姑娘并肩坐在一起。小姑娘两只夹著一根烟,眼眶红红,看著石头歪嘴笑笑,搓搓他的脑门:你这麽傻,小心爱人跟别人跑了。 石头嘿嘿傻笑,爱人是喜欢的人,喜欢的人是阿江,他说:阿江才不会跑哩,他马上就回来啦。 傻小子缺心眼,他骗你的。 不会哩,阿江不会骗我的。 小姑娘笑笑,看小石头掰开手指,像之前的每一回,听他算什麽时候还能见到他嘴里的那个阿江。 一天、两天、三天……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第17章 番外(四)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街坊的娃娃早就能跑能跳,背著书包上学去;隔壁的大妹子也已经褪去了稚气的辫子,一个转眼,手里抱著一个大胖娃儿。 这一年,上面终於批了计划,要把这偏僻的老村给发展起来。 又是铺路又是拆房,村里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多半是舍不得的,却从没看见出去的人会再回来。 村镇上的旧街上,一个菜馆子生意兴隆,听说厨师手艺顶顶的好,烧的本地菜色真是一绝,尤其是菜单上那道卤猪蹄,更是叫远道来此的慕名前来,偿过的俱都赞不绝口。 午休时间,饭馆里座无虚席,点单的婶子擦擦汗去厨房催单:阿灿,快点儿,大桌的又来两个了! 好!! 厨房里意外传出了一把年轻的声音,夥房里烧菜的有三人,最年轻的身材高挑,面容俊朗,脖子圈著一个毛巾,身上的厨师服到处是洗不去的菜渍,他的鼻头渗出汗珠,一手提著锅铲,利落地翻炒几下,几碟香喷喷的菜就盛在盘子里,让端菜的小妹赶紧端出去。 忙乎了一下午,到了近三点人流才少了,管柜台的婶子点算著一上午收的钱,顺道跟丈夫商讨在新街市买店的事情。两夫妇笑得合不拢嘴,笑声传到了後厨里,夥计们围著小桌子吃饭唠嗑,只有叫阿灿的青年蹲在外头,地上洒著剩菜和小鱼干,微微笑著看著几只猫儿在那儿囫囵地吃。 他的五官生得清俊,脸上有个小酒窝,布满烫痕伤疤的手掌正小心地摸著小猫的脑袋。 阿灿,有人找── 他爬起来,就见门口那里站著一个女子,年纪二十五六,脸上是有些豔俗的浓妆,穿著红色连衣裙,裙子只勉强遮住了臀,她的手里却拿著一把白色的伞。 青年忙搓搓手,在夥计们促狭的笑容下,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去。 晶晶,你下班啦。 嗯。女子温婉地笑笑,拿出手帕,帮青年擦擦额上的汗渍。青年低下头,微微红著脸,想要避开,却又觉得不好意思。 婶子凑过来,推推青年,咧嘴笑笑:哎哟,晶晶你来啦,阿灿,快去换换衣服,晚市前回来就可以啦,去去。 把一双人送出去之後,婶子回到柜台那里,小叔凑过来,好奇地伸长脖子。 婶子毫不客气地拉扯他的耳朵,死鬼看啥看啊!啊! 哎哟哟哟,轻、轻点……!我、我说,老婆,咱阿灿……不会真的…… 哎,谁管他假的真的。老爷子死的时候只求我们给他张罗老婆,你说说,老爷子会不会也头晕了,这一个傻子,哪家正经姑娘肯嫁他哩? 可是,那个晶晶…… 啧,你别管啦!傻子懂什麽! 婶子摆摆手,啐了一口,歪著嘴轻蔑笑笑:傻子配小姐,谁也别嫌弃谁,天生一对儿。 白色的伞下,一双男女走在一块儿,摇曳的树荫遮住了他们的影子,微风轻扬。 女子问一句,青年便答一句,像是其乐融融,仿佛姐弟一样。话说完了,两人就静静地走著,晶晶默默看向旁边,涂了豔色指甲油的手去碰了碰青年宽大的手掌,他却缩了缩,迟疑了很久,才慢慢地回握住她的掌心。 他们彼此小心地牵著对方,掌心却被狭窄的空气隔绝著。 阿灿,你送我回去吧。 啊,哦…… 他点点头,脸上泛著红晕,始终都没怎麽敢看向她。晶晶轻轻叹气,她不讨厌他,甚至有些心疼他。 他将她送到楼下,她把他带到了楼角,他们靠得很近。这里是旧楼区,周围传来隐隐一股难闻的腐朽霉味,夹杂著女子身上廉价的浓郁香味,笼罩在他的鼻间。 她的红唇靠近,在要贴上的那一刻,他退却了,侧了侧身,避开了她的热情。 阿灿……女子轻轻的唤,她的身子又软又轻,小心地挨近他的怀中,这次他终於忍住没将她推开。 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青年摇头,像个拨浪鼓,摇得这麽肯定。 那你喜欢我吗? …… 他垂下脑袋,喜欢吗?他不懂,那是不是喜欢。他喜欢听晶晶说话,晶晶不会像旁人那样取笑他,也不会在背地里说他是傻子。他也喜欢做饭给晶晶吃,和晶晶在一起……可是,喜欢吗?喜欢的话,那是哪一种喜欢? 傻子不懂这麽深刻的问题,但是他的脑子里,慢慢地浮现出一张脸。 已经这麽久了,他快记不起那张脸的模样,可是一想起来,心口就会刺刺的,连鼻子都会跟著酸涩起来…… 他看著晶晶,过了许久,点点脑袋。 女子柔柔地笑了,说,阿灿别怕,这个很舒服的。 红色的唇,贴上他的,带著浓浓的脂粉气息,跟记忆之中的完全不同。他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又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他坐在自行车的後座上,双手紧紧抱住阿江的腰。阿江的肩很阔,腰却很细,他两只手刚好能环住。 那天放学,他跟以往一样送他回家。突然天黑了下来,他们只好到一个木亭子下躲雨。雨下的很大,像是豆子一样砸在身上。 亭子很小,阿江抱著他,阿江全身都湿了,却还撑开手臂帮他挡雨。 打雷的时候,他抬起头,看著阿江。阿江很漂亮,比电视、杂志上的那些人都还要好看。然後,那张漂亮的脸越来越近,近得能让他数轻那双眼的睫毛。 唇贴著,又冰又凉,像是柔软的羽毛贴在嘴上,又像是好吃的棉花糖。 这个回忆那麽美好,让他做梦醒来都会笑。 可是,他睁开眼。 青年两手撑在脑後,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前两年婶子一家搬了出去,他们的新房子已经盖好了,又大又舒服,爷爷剩下的这间毛坯房就留给了傻子一个人。 深夜,外头在下雨,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墙上有用粉笔画出的痕迹,一个、两个…… 他一睡不著,就会开始数,一百、五百、一千、一千五、两千……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阿江的考试,要考这麽久麽? 他以前不懂,现在好像懂了。 爷爷跟他说过,阿江跟妈妈一样,不会再回来了。 爷爷不会骗他。他又翻了个身,趴在床上,遮住了红彤彤的眼──是不是因为他是傻子,所以阿江才会骗他?…… 转眼,过去两月,天越来越凉。 村里的工程开始了,每天施工的声音吵的人都睡不著。 石头站在旧楼下,今天馆子放假,他答应要跟晶晶一起出去玩。他等了很久,眼看都要中午了,晶晶都还没下楼来。他翻了翻手机,这是晶晶在他生日时送给他的,三百块一个的大哥大,跟阿江以前用的那个很像,晶晶还问他为什麽选这麽旧的款式,是不是不好意思花她的钱。 他确实不好意思,但是还有一个原因──他想起了阿江。阿江给他的号码早就不能通了,一直都是空号。 石头有些担心,他想了想,还是上楼去。他从来不会进晶晶的屋子,爷爷跟他说过,男人不可以随便进女人的房间,那样很不礼貌,所以晶晶怎麽邀他,他都不会进去。 铁门没有锁上,微微开著。 他小心地推开来,晶晶……他喊了喊。 没有声音,屋子有点乱,衣服扔的到处都是。 晶晶──他提起了声音。 房间那里终於传来了一点声响,是不舒服的呻吟。他忙跑过去,晶晶按著头,从床上爬了起来,脸色很苍白。 晶晶,你怎麽啦?他蹲下来,晶晶却捂住嘴,突然爬起来,推开他踉跄地跑去了厕所。 厕所里传来了呕吐的声音,一声又一声,让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晶晶吐得连站都站不稳了,他只好扶著她回到床上躺好,然後去厨房里熬了粥,替她收拾房子,把屋子里上下都打理好了,又喂她一口一口地喝下粥水。 晶晶很憔悴,她今天没有化妆,她只有二十几岁,但是素颜看起来却很沧桑,眼角除了洗刷不去的皱纹之外,还有隐隐的泪痕。 在石头站起来,要离开的时候,女子突然从床上起来,她从後面抱住了青年的腰。 我有孩子了。 石头顿了顿,孩子是什麽,他知道。小孩很可爱,他很喜欢。 我想生下他。晶晶说得那麽决绝。 嗯。 晶晶抬头看著他。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不想宝宝没有爸爸…… 嗯。 阿灿……她用央求的声音说,你当宝宝的爸爸,好不好? 好不好…… …… 结婚的事情很快就安排了起来,从彩礼、省亲,到订婚宴、布置新房等等,忙得石头都没有时间想起他的事情。 虽然晶晶说过只要办一场酒席就可以了,但是石头记得以前一起工作的小姐姐说过,婚礼对每个姑娘来说,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其中一件事情,一点都不可以马虎。 这些事情他不懂,还好小叔和街坊邻居愿意帮个忙,这几年石头也存了一些钱,加上爷爷悄悄替他留的,居然还有两三万块,小叔还悄悄包了几千块的红包给他,说别让婶子知道。 这样张罗下来,很快又过去了一个月,晶晶害喜的现象很严重,没几天就要去医院检查,还好孩子很健康,没什麽大问题。为了孩子,石头帮晶晶把烟和酒都藏了起来,晶晶有时候还是会偷偷抽一两口烟,却看到石头气鼓鼓的,忍不住边咳边笑了起来,真的听他的话,为了孩子,不再抽烟。 这天家具城的人送来了新家具,石头请了半天假,帮忙把东西都张罗好,除了新床新桌椅,他还买了婴儿床跟跟其他的东西。他摸著那些东西,忽然想,他要当爸爸了,那阿江呢? 阿江会不会也要娶老婆了,或者早就已经有小孩了? 他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麽,心情很平静,似乎早就痛得麻木了。 石头漫无目的地走著,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江边,他像少年的时候一样,蹲坐下来,手伸进江水之中,轻轻地拨著。 小石头。 石头的耳朵动了动,风吹了过来,他好像听到了阿江的声音,真奇怪。 小石头── 青年抬了抬头,天已经快黑了,夕阳拉著红色的幕布,覆盖著整个世界。他站了起来,有些迟疑地转过身。 现在去村镇的道上已经铺了新的路,沥青的味道又重又浓。在距离他不远的的高处上,停著一辆黑色的车。一个人站在车外,他穿著黑色风衣,衬出那挺拔的身材。肤色还是跟从前那样,白得剔透,似乎长久没有站在阳光底下。 那张脸已经不像记忆中的那麽细致,却更加深邃、成熟,面目的轮廓更加硬朗,是任何人看了都会忍不住驻足的过份英俊。 青年站住不动,他的眼睛眨也不眨,整个人都定格了。 那个人先动了,他从斜坡上下来,步伐是与他的气质不甚吻合的急促,他的眼睛也一直看著他,就像整个世界除了这个人之外,再没有其他。 然後,在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下来了。 ……小石头。 石头的眼眉动了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麽叫他。他的唇一颤,发出了声音:“阿江……?” 阿江晃了晃,他“嗯”了一声,然後走了过来。他的肩变得更宽,个子比以前还要高,石头也长高了,但是他们还是相差了半个脑袋。 鼻子闻到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古龙水味,石头颤了颤,他回过神的时候,阿江已经抱住了他,一开始的时候很轻,然後慢慢地收紧,最後他觉得那圈住自己的双手宛如铁条一样,坚固得无法挣脱。 是梦吗? 石头眨眨眼,他听见阿江的声音在耳边说── 小石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小石头…… 他带阿江去了饭馆,车子停在馆子外,走过的人都不由得停下驻足,连夥计们都在悄悄地交头接耳: 哎哎,这是什麽牌子,奔驰?还是…… 不是不是,蠢啊你,劳斯莱斯啊!听说这种车有钱都买不著!…… 这个小饭馆里来了这样的客人,连村领导都被惊动了,结果正要战战兢兢地来见人,就被阿江的秘书给挡了出去。 蒋副长今天是来见老朋友吃吃饭的,摆明了不谈公事,闲杂人等都不乐意见。 石头去了厨房,把所有的本事都拿出来了,阿江不在外头等,反而站在厨房那里,微笑地看著石头忙里忙外。 阿江出去,这里油烟重。 蒋副长怎麽劝也不走,他宁愿站在那里任人瞻仰,却一刻也不愿意从石头的视线中离开。没有人发现,他的目光有多麽贪婪,他的眼神不曾从那个青年身上离开过一分。 石头一兴奋,做了十多道菜,馆子被包了下来,他把菜端给了阿江,转角却被叔婶给拦住,问长问短的,石头挠挠脑袋,支支吾吾的,说不上来。 阿江好像饿了很久,他的筷子停都不停,石头坐在对面,傻呵呵地看著他。阿江就是阿江,连吃饭都比别人好看。 蒋代表很赏脸,每盘菜都吃了不少,限量提供的卤猪蹄被啃了个精光,锅里剩下的还打包了起来。 吃了饭,喝了几杯小酒,他让秘书把车开回酒店,跟著石头一步步地走回家。 夜很静,冷风息息地吹,他们并肩走著,就跟少年的时候一样。 阿江没说这几年他干了什麽,为什麽离开这麽久,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著,却都在暗暗看著对方。石头发现,阿江有些变了──好像变得更安静、更稳重,眼里的深影越来越暗,每次他抬头,都能发现阿江在看著他。 那阿江呢?过的好不好? 阿江摸了摸他後脑的发际,没有回答。 阿江的手指很长,很冰,梳著石头的发尾,隐隐碰到了他的後颈,石头颤了颤,避开。 阿江的眼眸好像闪了闪,他看著他的石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石头越走越快,脑袋越垂越低,他的手心冒出了汗,一种无法言明的情绪从心中升起,他突然又紧张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 他真的很想问阿江,为什麽现在才回来。 可是他不能问,他隐隐觉得,他已经不能问了。 回家的路从来不曾这麽短,他们陷入了尴尬的沈默之中。一直到看到了石头的房子,阿江突然伸出手,想抓住那躲著自己的手。 然而,在他这麽做之前,石头的家门外,一个女人远远地探头,清脆的声音喊了一声:阿灿。 石头抬头,他跟阿江几乎是同一时间瞧了过去。 阿江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站在石头家的门前。 当然,他也看到了,那木质的老旧门板上,贴著一个刺眼的双喜。 第18章 番外(五) 阿江没想到他回来的时间这麽巧,刚好能赶上喝小石头的喜酒。 从决定娶晶晶到办婚礼的时间,两个月都不到,因为晶晶怀孕了,街坊里人说得在肚子显出来之前赶紧把好事办一办。 石头就像是一个齿轮,咕嘟嘟地在推力下麻木地转动著,直到他等到了阿江。 阿江回来了,可是他已经要结婚了。 亲戚们七嘴八舌地说著,石头垂头坐在那儿,倒是蒋副长的身边聚拢了一拨人,以前没来往的、或者是石头都记不起来的街坊都来串门子攀关系,毕竟有谁能想到村北的傻小子居然有这麽个显赫的朋友。 石头感觉到了前方的视线,他的头越来越低,十指揪著,好像要打成一个死结才甘心。 大家别光顾著聊,吃点水果吧。 女子从厨房出来,端著一盘杂果子,虽然还不足几月,可那微微凸出的小腹,只要是眼尖的都能敲出来。 街坊邻居开始揶揄傻小子──阿灿啊,看不出这步调还挺快的! 就是就是,我说嘛,这傻人天公保佑的哩──啊哟,你掐我干什麽!哦、哦,瞧我这嘴,没个遮拦,我的意思是,咱阿灿是个老实人,实诚! 几个婆娘拉著晶晶问长问短,只看她温婉地抿嘴微笑,也不去多嘴什麽,用叉子夹了个梨果给石头。 青年侧著身子坐著,两腿紧紧合拢,头怎麽也没有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阿灿,怎麽了? 石头轻摇脑袋,不管晶晶怎麽拨著他的肩膀,他就是不把身子扳过去。 他知道,阿江在看,他怕看到阿江的眼。 晶晶以为石头在闹别扭,她拿起叉子,凑到青年嘴边。旁边那些好事儿的瞧了又开始起哄,闹个没完。 忽然,清脆的破碎声响了起来。 蒋副长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杯子,跌在地上,碎了。 男人说了声“抱歉”,站起来,他拿起大衣,说还有事情得先回去大院里。蒋副长现在暂住在以前的蒋府大院,那里近几月已经改成了会所,好用来招待从外面来的领导人物。 眼看著蒋副长就要带著一团冷空气出门,晶晶轻轻推了推石头:你们不是朋友麽?怎麽不去送送他。 石头後知後觉地抬抬眼,揪著衣角,迟疑地跟在了阿江的後面。 他想到昨晚,他什麽也不说,就跑回了屋子里。结果今天一早,阿江却来找他了。他们还没说上话,村支书带了一堆人过来,折腾了一上午,阿江的耐心终於用完了。 石头静静跟在男人後方,他看著地上的落叶,还有那个摇曳的、属於阿江的影子。 然後,影子停住了。他也跟著止住步伐。 小石头…… 他听到了阿江吸气的声音,又轻、又冷。 石头的衣角被他抓得皱巴巴的,他宛如在等待审判的犯人,手心里全是薄薄的汗。他怕阿江骂他,更怕阿江再也不理他,但是他又觉得委屈──他想告诉阿江,我等了你两千一百四十三天。 我真的有等你。 然而到最後,阿江没有骂他,也没有不理他。 阿江说,恭喜你。 恭喜你要结婚了……第二句是──还有,恭喜你,要当爸爸了。 嗯。 小石头,那你开心麽? 石头慢慢仰起脖子,阿江背对著他,那个背又宽又挺,展开双手的话,他就不能再看见太阳。好像过了很久,他轻点脑袋,嗯…… 阿江说,是麽?你开心的话,那我也会开心的。 接著阿江走了,步伐又快又稳,黑色的大衣随风而扬,长长的影子越来越远。 後来几天,阿江好像消失了。石头原本以为,阿江不会再管他了,可是过没两天,蒋副长就开始频繁造访村北傻小子的家。 他仿佛对傻小子的婚礼很上心,从大体到细节都详细地了解过,结果却挑出一堆刺,派了三个金牌秘书又去把石头的婚礼从上到下重新打点,摆酒的地方从村里的小饭馆改到了邻市刚落成的星级酒店,婚礼用度全都提到了最高的档次,连喜帖都重新印刷过,万事大小事无巨细都安排得面面俱到,只把村里其他小子都看红了眼,直言傻小子好福气,能交到蒋副长这麽个慷慨而又重义气的朋友。 石头却不知道该怎麽做,阿江忙得好像是他结婚似的,这段时间,他们两个站在一个空间里,却都下意识地不看对方,也不跟彼此说话,只是背对著背,唯能感觉到的是对方在自己的身後。 结婚前日,新娘是不许见新郎的,晶晶回去了娘家待嫁。 村里有个习俗,结婚前夜新床得让男方的兄弟们压压床,讨个吉利。原本这事儿要由小叔家的堂弟帮忙,结果阿江却毛遂自荐,当天就住在了石头的屋子里。 屋子到处挂著红布条,豔红的双喜贴在每扇门上,那样阴魂不散。 他们一起安安静静吃了饭,消消食,到了晚上,石头在另一个房间翻了翻身,想到阿江就在这道墙後,他怎麽也睡不著。 最後,石头翻出了一张毯子──天气已经转凉,他们这里不比南方,到了晚上吹起冷风,阿江要是冻著可就遭了哩。 他抱著那张毯子,站在房门外,不出声也不敲门,傻乎乎得像座石雕。 阿江似是与傻小子心有灵犀,石头没傻站多久,房门就开了。 “小石头。” 阿江的声音有些嘶哑,微微上扬的语气让人感觉到语气中隐含的喜悦。 这麽晚了,阿江还没睡,好像早就知道石头会来找他。 石头垂了垂眼,他越来越不敢看阿江的脸,他终於知道自己在怕什麽──他怕他会後悔,但是他已经答应了晶晶,要当孩子的爸爸。 “晚上,会有点冷……”青年扬了扬被子,声音含含糊糊。 阿江没有接过被子,他侧了侧身,让出了一条路。 新房里已经摆好了红烛蜡台,床头还有石榴和红枣。给阿江的席子还卷著,石头过去,把席子给展开来,铺在红彤彤的床垫上,他铺得认真又仔细,连一点皱褶都没有。慢慢地,阿江的气息越来越近,就跟刚才的阿江一样,石头好像早就知道,阿江会来抱住他。 那双手圈住在石头的腰上,紧得叫人挣脱不开。男人的呼吸有些急、有些粗重,温热的空气吹在石头的颈项上,让他微微颤栗。 镜子里是他们的倒影,究竟是从什麽时候开始,仅仅是相拥,都能让他们红了眼眶。 阿江的手越箍越紧,他深深吸气,哑声说:“小石头,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开心?” 如果,你不开心,你不愿意,不管他们会面临什麽,或者又会伤害到谁,他都会不顾一切,带走他的小石头。 青年沈默了很久,久得好像过了百年、千年……他已经不记得,过去的每一个百年,每一世,身後的男人都曾经那麽用力地抱著他。 自私和残忍是这麽容易办到的事情,傻子却做不到。 他不懂,他不是没有想到自己,他却知道,就像大风天里吹落的棉花糖,掉在泥沙中,就算再怎麽可惜,却也已经晚了。 他哑声说,很晚了,睡吧。 一如在过去的许多个夜晚,阿江哄他的那样。 阿江还是放开了,但是在石头走出门前,却又拉住他的手臂。 我一个人睡不著,一起睡吧。 阿江真奇怪,这麽大了,一个人还不能睡。石头扬扬嘴角,露出了小小的酒涡。 嗯。 红色的床,他们占据了左边和右边,平躺著,看著同一个天花板。 阿江说:小石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石头点点头,他喜欢听阿江讲故事,就像少年时的那样子。原来过去那麽美好。 阿江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他说了一个石头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江里住著一只鬼…… 石头最怕鬼故事了,但是这个故事一点也不恐怖。 石头越来越困,阿江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渐渐地,他感觉有人从後面抱著他,他坠进了阿江的世界里,不知不觉,这麽多年了,他安稳地合上眼…… 鞭炮声划破天际,村子的婚礼还守著古礼,新娘车来了,新郎过去,打开车门,挽著红礼服的新娘出来,喜娘打著红色的伞,掌声嬉笑声和鞭炮声混杂在一起,没有人看见新郎的手在微颤著。 高堂是新郎家的叔婶,旁边的两座是村里的长辈和领导,蒋副长坐在高堂下方的第一个位置,他也在笑,似乎比谁都还要高兴。 等一双新人入堂,司仪唱:一拜天地── 石头忽然愣住。 『上香──』 『二上香──』 『三上香──』 新郎动也不动,司仪刻意轻咳了咳,石头却回过头,愣愣地看向了座位上的阿江。 阿江的笑容不知在什麽时候已经褪了下去,在以欢笑声作为背景之下,他目中掩饰的沈痛是如此突兀。 一个画面,撞进了石头的思海之中。 月下红烛,绣球两端牵著一双人,满堂里坐著陌生却又让他觉得温暖的面孔,他们脸上的笑容如此地真心实意…… 你记得麽?你想起了麽? 一千年前,你与我也曾许过天地,也曾一齐拜过堂…… 最後,新娘悄悄拉了拉新郎的手,终於把他带回了现实。石头狼狈地收回了目光,他麻木地跟著新娘的动作,终於完成了这一场婚礼。 酒宴上,阿江的兴致有些过份的高昂,就像是刻意做出来的欢喜一样。他帮石头挡了不少酒,喝得面颊通红,连秘书都忍不住拉住他,不让他再喝下去。 晚上,喜房里,红蜡烛垂著泪。 石头爬上了床,占著边边的一角,侧著身子躺下。晶晶已经换上了睡袍,她摘下了耳环和手镯,回头好笑地看著石头缩在墙角。 她垂垂眼眸,吹灭了灯,也跟著上了床。 黑暗之中,悉窣的声音响了起来,接著砰的一声,晶晶惊呼了一声,忙打开了床头灯。石头捂著脑袋坐在地上,眼眶红红的,脑袋砸到了地上,直接把他的眼泪砸了出来。 阿灿! 晶晶把敞开的睡袍胡乱拉起来,忙要下床看看,青年却像是看到什麽洪水猛兽一样,挣扎地迅速爬起来,退到了墙角去。 晶晶傻看著他,忽然一拍脑袋,摇头连声发笑。 接著,她哄道,阿灿,上来睡吧。 石头看著她,脸涨红著,却是一身戒备。 晶晶也很累了,她又有身孕,耐心地哄了十多分锺,脾气终於被逼了上来:你爱睡不睡。 等到晶晶背著他躺在床上睡了,石头依旧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也不跟著爬上床,只是缩在那个角落。 他想起了阿江跟他说的彼得潘的故事。 迷迷糊糊之中,他希望自己也能变成那个会飞的男孩儿,飞出窗口,去找他的阿江。 第19章 番外(六) 蒋副长也不是专门来看朋友的,他也有公务在身。这座老村镇刚刚被划进了未来十年的重点发展区域,经过轮番下来的工程竞标等等事项,蒋副长是代表中央来这里督工的。 但是没人知道,这件事根本用不著副长亲自过来。 村里人只晓得,蒋副长很照顾村北的傻小子,连工地的午饭都交给了傻子工作的那家小菜馆承包。这可是比大生意,小叔婶子摩拳擦掌,看著那张合同,好似见著了一箱子的金条一样。这老街市过没多久就要拆迁了,他们原本还在烦恼找新店面的事儿,一些花销成本也令人头疼,这份合约就像是天上降下的临时雨。 从谈合同到签合约,石头只在边上垂头坐著,虽然上头也有他的名字,但是却似乎又和他毫无关系,那是阿江强加在他身上的关照,石头逐渐明白,他欠阿江越来越多。 画好押,收了订金,石头被强拽著送人出门。 他们一前一後地走著,阿江说:小石头,以後你天天中午给我送饭吧。 嗯。石头用力地点点脑袋,一点犹豫都没有。 阿江想要吃什麽? 阿江长长地嗯了一声,认真地在想──鱼香茄子、红烧带鱼……石头记得很认真,阿江的那一份,他一定要亲自做。 卤猪脚! 阿江一击掌,指道:这道天天都要有。 石头摇脑袋,一点也不赞同,那会腻味的。 阿江却笑,露出了一排牙齿,好看得能让所有人脸红──我不会腻的。 他说,吃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腻。 石头又渐渐低下头,他揉揉眼,不知道为什麽,阿江的话总是让他觉得眼睛很酸,好像有什麽快要掉下来。 之後每天,石头真的天天给阿江做饭。其他人的都是大锅里煮的,只有阿江的是另起小灶,每天的配菜都是石头精心挑的,其他帮夥的人都忍不住笑侃──阿灿,你媳妇儿都没蒋副长这待遇吧? 却刚巧晶晶做完产检顺路过来,熟门熟路地进去厨房,听到了这一句调笑,临来加上一句:可不是嘛,我哪有这福气跟蒋副长比,做检查还得自己去,阿灿还要给蒋副长送饭呢。 她说得好似打趣一样,脸上笑笑,旁人都能听出些不同一般的意思来,只有石头不知道,看到晶晶忙擦擦两手,凑上去问检查情况。 晶晶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前阵子害喜又厉害,脾气就不太好。别人是不知道,他们俩从结婚到现在根本没在一张床上睡过,石头搬去了另一间房,宁愿谁在没暖气的地方,都不愿跟她待一间屋子。 孕妇总是容易胡思乱想,她当初也是下了决心才嫁给了这个傻子,本来看上的就是他为人忠厚老实,也勉强算是可以托付的男人。只是有些东西等到真正生活在一起了,才能体会出来,石头没办法跟她分担心里的苦楚,他们从身体到心灵都难以交流,她对他也越来越没好脸色。 我过会儿会去看看阿香她们,今晚会晚点回去。 晶晶不舒服地掩掩鼻子,後厨的油烟味儿重,石头忙点点头,赶紧送她出去。 他们出去後,厨房的夥计凑成一堆,交头接耳──傻小子这是被媳妇儿压的死死的,以後可怜咯。 洗菜的大妈也来插上一嘴:那个晶晶,我一开始就没看好过,你说怀了孩子,鞋子还穿这麽高,像话不像话! 哎哎,你们都别光讲人家姑娘不好,她肯嫁给一个傻子,後半辈子可就这样了。到底谁可怜还不知道呢! 石头送了晶晶後,就直接到工地给阿江和工人们送饭去了。 工地上,阿江戴著黄色工地帽,穿著衬衫长裤,听工程师解说图纸。 夥计从车箱後把饭盒发下去,等到都派得差不多了,石头才去把车里放在保温盒里的饭盒拿出来,他有时候还会给阿江炖汤。 每一次石头来的时候,工地的工人就会调笑:蒋副长,您夫人给您送饭来咯! 傻小子面皮薄,每次都被逗得低著脑袋,缩著肩膀挠挠脸。蒋副长却喜欢这样的玩笑,还明文规定:不准随便调戏副长夫人,钦此。 下午馆子里休息,石头会陪阿江把中饭吃完,他现在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坐在阿江对面,看他一口接著一口吃他做的菜。 阿江吃几口就会抬头,也不会觉得不自在,看到石头他就会笑,像个偷乐的小青年,似乎只是这样就足够幸福。 石头有时候会留意他们的工程,一幅很感兴趣的模样,阿江会讲解一些简单的东西给他听听。他却没想到,石头只是想知道,这个工程会做多长时间? 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做很久。很久很久,久到什麽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一天中午,石头没有来。 这是两个月来,他第一天没来工地。 蒋代表拉了送夥食的夥计过来问,夥计讲:阿灿哥今天早上在厨房里摔了,小腿扭了,这两天都不能干活儿了。 蒋代表跟督工说了一声,拖了工地帽,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去了石头家里。 他敲了门,等了颇久,才看门板拉开来。 只看石头拄著一个杖子,裤管抡了起来,小腿腾空著。 阿江? 阿江皱眉,忙扶著他进屋子在椅子上坐下,单膝蹲下小心看著石头的腿,满嘴责怪他怎麽这麽不小心,脸上却是怎麽也掩饰不住的心疼。 去医院看过了麽? 石头摇摇脑袋,巷子里管铁打的师傅已经来看过了,替他扭好了脚,擦了药,不用再去医院了。 阿江却不同意,拧住眉头:这怎麽行!万一骨头没接好怎麽成,你老婆呢,她怎麽不管管你! 石头没想到阿江这麽生气,他缩缩脖子,晶晶去朋友家里打牌了…… 阿江瞪直了眼,他看了看这间屋子──屋子里的喜子还没撕下,柜子上蒙了薄薄的一层灰,桌上的茶壶里只有冷水,小石头扭伤了脚还有闲情去打牌,那个女人到底在干什麽。 他背过身。 上来,我背你去医院。 啊?不、不用去医院…… 上来! 阿江好凶,石头才想起来,阿江其实很霸道的,还会揍人,就像他们读书的时候,阿江一拳就把人的鼻子打歪了哩,根本一点都看不出来。 开车去了邻镇医院,招了X光,还好这里硬件不够,要不然蒋副长铁定能拉著人去把CT、MRI都检查一遍,骨科大夫看了看,确定处理够及时,韧带也没拉伤,给开了几片阿斯匹灵就让人回家去了。 折腾到了晚上,他们才回到家中。 阿江才扶著石头坐好,晶晶就回来了。从石头结婚以来,阿江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就像是刻意避开石头的妻子一样。 蒋副长一见那小腹隆起的女人,脸冷了下来,“你一整天去哪了,有你这麽做人太太的麽?” 晶晶没想到副长劈头第一句就这麽直接,让她连摆好脸色的余地都没有。她是在风月里打滚过的女人,眼睛在蒋副长和丈夫身上转了转,似乎已经快要看出什麽猫腻来。 “阿江,你别骂晶晶。”石头却在这尴尬的时候出了声,他爬了起来,去拉阿江的手,迟疑地看看女人,“是我叫晶晶出去玩的,她在家里很闷的。” 阿江暗暗揪紧拳头──他从没这麽恨过,他很清楚,自己这模样到底有多难看,可是他不能克制自己。他只能像个丑陋的妒妇,不断地去挑那个女人的错处,以此来平衡自己的可悲。 “你好好休息,注意这几天不要碰水。”最後,他扔下了这一句,甩开了石头的手。 他走得那麽快,犹如迫不及待地逃走一样。 阿江一直走,他走得很远,最後来到了江边。 他微微喘著,站在那里──慢慢的,他的眼前出现了幻影。那是一个挺拔的英俊男子,深缁衣大马刀,他在江边留下的醉言,招来了一只百年孤独的厉鬼。 然後又一个百年,一个君王,宛如个戏子,手里拿著两个木偶,劈劈啪啪在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面前逗著,只为了他一抹无心的笑。 再一个百年,一代将相,为个痴儿族弟倾尽所有,所著诗词没有一句不为了他。 百年又百年,一世又一世,这麽多的轮回,这麽深的情债,怎麽还。 当年,蒋大老爷突然故去,族里顿时分崩离析,频频遭外人泼脏水,不过三月,蒋大老爷尸骨未寒,蒋代表就暴毙於一个应召女郎床上,成了当年政治圈中一大丑闻。蒋夫人不堪重负,将他送到国外外公家中,卧薪尝胆,数年後他再回来,收复山河,再一次带著蒋家进入中央核心,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却发现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块。 他以为他们之间有这麽重的缘分,小石头一定会等著他。 人算不如天算,他知道,他们谁都没有变,他们只是错过了时间。 冬天悄悄的来,再过几个月晶晶就要生了,石头开始张罗孩子的东西,忙上忙下,没完没了。蒋代表派秘书送了许多礼物,上到婴儿床下到玩具奶嘴,就连外国运来的奶粉都要堆满一间房。 别人都笑,蒋副长对傻小子是真义气,连孩子都抢著帮忙养。 晶晶却最不喜欢这句话,只要旁人一提起蒋副长,她就挂起一抹冷笑,没人懂那是为什麽。 眼看著冬至快到,石头搓了一窝汤团,给晶晶留了好大一碗,接著端了锅子去了蒋家大院。 汤团什麽颜色都有,五色七彩,豆沙馅儿的、芝麻馅儿的,好看又好吃。 啊,下雪了! 石头探出窗外,外头白茫茫的雪花落了下来,他兴冲冲地跑出来,张著嘴,把雪当成了棉花糖。 阿江从後面跟上来,也学他张张嘴。 好吃吗? 唔,没味道。 冬至,工地放了一天假,新馆子也在装修,他们今天都不用干活儿。 阿江从仓库里找到那台自行车,他偷偷把它修好了,拍拍後座:上车,带你去玩。 石头坐了上去,从後面抱住阿江的腰,他们贴得那麽近,一点缝隙都没有。 车子旧了,骑的时候发出咿呀的摩擦声音,轮子塔塔地转著,阿江放开双手,车子就开始抖动乱晃,石头抱紧阿江,跟著他又叫又笑,像两个傻傻的疯子。 阿江骑了一下子,天就黑了,没过多久,不下雪了,下起了雨。 他们只好先找躲雨的地方,那个木亭子还在,就跟很多年前一样,他们一起站在亭下,阿江展开了外套,展开手臂帮石头挡住了雨,自己被淋湿了一大半。 雷响了响,石头瑟缩了一下,抬头。 他看到了阿江的眼,那双眼里,他的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冰冷的触感贴了上来,就跟记忆中的棉花糖一样,软软的、甜甜的,好像又带了点苦涩。 接吻,是要闭眼睛的……石头慢慢地把眼睛阖上。 外套跌在地上,细雨飘在他们身上,冷风跟刀片似的刮在身上,他们紧紧抱著彼此,越吻越深,舌头伸进对方的嘴里,抵死交缠。 砰! 门被推开,根本再也等不及,就将他抵在墙上疯了似索吻。呼吸已经乱成了一团,湿漉漉的身子紧贴在一起,冷得连牙齿都在轻轻打颤。可是心却是滚热的,他们终於停了下来,屋子里只有巴掌大的灯光,却已经足够他们看清对方。 阿江…… 别说话。阿江说得很快,不让那张嘴说出拒绝的话。 他深深地吸气,抱紧了他的小石头,在他耳边低低说,交给我…… 都交给我,小石头。别怕、别怕…… 衣服随意地扔到了地上,床头摆放的夫妻照在碰撞中跌到了地上。青年被压在了一片豔红之中,新房的床单这麽久了还没换下。大大的双喜,游龙戏凤,一切都成了这场偷欢的点缀。 衣衫褪尽,坦诚相见。 石头根本不知道,原来他跟阿江可以靠得这麽近,他青涩的反应让阿江越来越激动。他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印记,双股之间,尽是痕迹。 石头揪紧被子,他又慌又迷茫,睁大的眼里只有对阿江的信任。 小石头。 嗯。 我爱你。 嗯。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身子被什麽东西撑开了、一点点地撕裂,他的腿夹紧了阿江的腰,连趾甲都蜷曲了。 石头大口大口地吸著气,他抓紧了枕头,那个进去他身体里的东西太热,他觉得他快融化了。 痛麽? 石头点头,又摇头。他怕要是说疼,阿江就会离开他了。 阿江亲著他的眼,忽然用力挺著腰,直击到底。石头被刺激得发出了声音,声音又高又嘶哑,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咬住了唇,想用被子把自己盖起来。 不要忍。阿江在他的耳边说,我喜欢听,很喜欢。 石头觉得他的脸快熟透了,然後身体里的东西开始动起来,一下一下,进进出出,慢慢地、将他融化。 嗯、嗯、嗯……每进来一下,石头就发出小小声的嘤咛,悄悄的,挠著阿江的心。 阿江突然抱起他,腰下腾空著,那火热的钝器插得更深了,猛地一下,石头啊地叫出声,差点要哭出来似的。然後阿江将他的两只腿折到胸前,忽然撞得又狠又用力,一下又一下的拍打声响了起来,床板整个都在摇晃。 阿江、阿江……石头叫得这麽慌,他攀著阿江的肩,仿佛要溺水了似的。他很怕,却又感觉到了一种全所未有的刺激,快感一波接著一波地冲击著他。阿江似乎完全知道了这具身体的弱点,他带著满腔的渴望、痴念、怨恨……将千年的爱恨,都融在了这具身体里。 他们的身体紧紧嵌合著,前进後退,每一步都相辅相成。阿江疯了,他差点要把他的小石头给揉碎了,那麽强的欲望在这个雨夜里全都宣泄出来,射出的精液弄脏了红色的床褥,他们的身上都糅合了彼此的汗液。青年的脸上都是泪,阿江的宠爱太浓烈,他的身体一次次地被撕开、侵犯,像个女人一样,体内被喂满了另一个男人的东西,最後因为承载不住,只能沿著大腿滑下,跟他自己的混在一起。 深夜,雨渐渐地转小。 这个屋子的女主人终於抬著自己的手提包,狼狈地从外头回来。 她发现屋子的门是虚掩的,接著她看到了那两只不同大小的鞋──它们被胡乱踢到了一角,谁知道另一对在什麽地方。 她一下子醒了,心跳鼓鼓地跳了起来。前头的房门微微敞开著,有微弱的灯光从里头照出来。 她像个闯空门的贼,放轻步伐,微微屈著身子,一步又一步地靠近那个禁地。 在她将门推开之前,一个人先把门给拉开了。 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 蒋副长披著他微皱的衬衫,胸膛袒露著,长裤连裤带也没扣上。他的短发有些乱,唇色是不自然的深红,女人闻到了一股古怪的气味,那是属於男人的麝香。 她很快明白过来,在那个房间里头发生了什麽。 蒋副长把门紧紧关上,他像个护食的狼,挡在门前,散发著浓浓的敌意──没错,他终於不再掩饰,他不想再装下去。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烟,点燃後深深吸了一口。 他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自然得好像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他看著对面那个小腹挺出的女人,宛如打了胜战的国王。 他哼出了一口烟,说:“我们谈谈吧。”   第20章 番外(七) 沥沥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声,烟气朦胧,男人的坐姿有些慵懒,仿佛还残留著情事後的余韵,他看著对面的女人,开门见山地说── 离开他。 女人的眼睛睁得很大,她脸上的表情惊愕中夹杂著一丝的了然,她突然想到了什麽,勇敢地迎向那个足以让任何人退却的目光。 我有孩子了。 她认为,这是她在这场谈判中最大的筹码,能让她占到最上风的位置。 蒋副长却像是听到什麽笑话一样,他微微眯著眼,哼著烟低低地笑出声来,邪佞而轻蔑。他夹著烟轻轻敲一下把手,烟蒂落在地上。 我知道。 他笑得毫无所谓,更无所畏。 如果不是孩子,你连跟我谈的机会都没有。 晶晶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她已经冷静了下来。诚然,她不能说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是至少不是个蠢女人,对面的男人同样也很清楚这一点。 在短暂的静默之後,她仿佛想通了,绷紧的神经也稍稍松懈,豔红的唇微微一扬:有烟麽?也给我一只。 男人将烟包扔给了她,她动作娴熟地拿出了一只,站起来步态嫋娜地走到男人面前,嘴里含著烟,借著男人的烟头,点著。 她斜靠著椅子,她从来就不是个样貌出众的女人,身上总透著一股风尘气,而现在,她跟男人一样褪去了伪装,即便是豔俗的妆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之下,一样充满著魅惑。 她说,我要钱。 语气是如此理所当然。 蒋副长坐起来,从钱包里掏出一张支票,那麽从容,而又迫不及待。谁知道他这张支票准备了多长时间,他早就在等待机会,想把这个碍眼的障碍除去。 晶晶接过来,并没有打开来看,她确信那个金额绝对能让她满意──不是蒋副长慷慨,而是蒋副长认为阿灿值这个价。 她把支票放进包里,吐著烟,转过来笑笑说:“你不用担心,孩子不是他的。” 男人并没有露出被戏弄的恼羞神情,照原先的想法,他可以等这个女人把孩子生下来,然後不管这个女人愿不愿意,他付出的钱里已经包括买下小孩的额数。现在既然孩子不是石头的,那一切就更皆大欢喜,也许他还应该松一口气。 他不用害怕小石头因为孩子而心软,他终於不用再提心吊胆。 “再告诉你,他没碰过我。”晶晶顺了顺微乱的长发,一脸漫不经心。这场婚姻这麽轻易地就被贱卖,她没有一点惋惜。 “我借一把伞,不会还了,你放心,明天我会彻底从这里消失。”她的语气很轻松,好像也放下了一个沈重的负担。 蒋副长的嘴角终於扬了扬,似乎很满意她的识趣。 女人穿上了她的高跟鞋,她拉开了门,在走出几步的时候,她回过头。豔红的唇张合著,最後说:对他好,知道吗。 她很快掉头,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她完全没有资格这麽说。 雨还在下,阿江走回房间里,床上的青年趴躺著,睡得很熟。他在床边坐下,俯下身去摸著那一头短发。他微微一笑,在那乱糟糟的发丝上落下一个吻。 明天,一定会是晴天。他如此坚信。 村北傻小子的老婆跑了,这件事儿在一段时间里成了全村人的饭後谈资。 大多数人都说,那女人本来就不是个正经女人,孩子保不定还不知道是谁的,没给傻小子戴绿帽,勉强也算有点良心。 石头却消沈了一段时日,他没有怪晶晶,只是担心她的安危,还有肚子里没出生的宝宝。他早就知道晶晶跟他在一起一点都不快乐,他觉得很愧疚,他没办法让晶晶高兴起来。 过了半月,晶晶来了电话,没说自己在什麽地方,只说她现在过得很好。离婚通知书很快就寄到了,晶晶已经在上面签了字。 这个维持了数月的婚姻,就像一场无关紧要的儿戏。 石头没有心力去思考这麽深刻的问题,新馆子开张了,馆子有两楼,中档装修,客人比过去还要多。他每天都要干活,还要腾出时间给阿江送饭。阿江自从那晚以後,对他又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喜欢管东管西,万一他跟端菜的小姑娘多说一些话,阿江还会黑脸,生气生得那麽理直气壮。 晶晶不在以後,阿江每个晚上就睡在石头家里,他夜晚静静地来,每次都待到天亮才走。 屋子里,已经再也见不到属於女人的任何东西,倒是另一个男人的东西越来越多。结婚照那些早就在第一时间被扔掉了,换上了他们少年时候留下的合照。床单是新的,是他跟他一起选的颜色,柜子里阿江的衬衫领带越来越多,外套东扔一件西掉一件。 他还总给石头弄些新行头,那些衣服也不知道是什麽牌子,上次厨房的夥计突然瞪直了眼,拉著石头转圈圈:阿灿哥,这、这哪搞到的啊,高仿的吧?真的要上万啊── 什麽真的假的,他又不知道,衣服能穿就好啦。 石头其实长得很好看,收拾一下,带出门去,只要不说话,肯定能勾来一堆小姑娘。晶晶走了之後,街坊邻居又来给他介绍了几个女孩,蒋副长知道了差点堵心得连饭都吃不下,傻子是没市场,瞧瞧看那些老太婆找的都是什麽女人。 最最恶心的还是石头他家婶子,这阵子迷上了玩马票,亏了钱,不知听谁说的石头家旧房子保不定也要拆迁,到时能赔几十万,然後就开始隔三岔五上门拜访,说来说去,总打著那个老房契的主意。 若现在房子只有石头一个人住著,肯定过没两天,这傻小子就要睡大街去。 很不巧,蒋副长已经悄悄进驻这个地方,他每天刻意回来得晚,就是要避免被街坊看到说闲话。哪想他今天一推门,就看见石头他婶子跟他面对面坐著,旁边还拉著个半吊子律师。 蒋、蒋副长…… 婶子尴尬地赔赔笑,根本没想到这麽晚了,副长还有能叨扰到这儿来。 这件事儿到底瞒不住了,那些好话用来哄一哄傻子还行,碰上了蒋副长,那就是铁达尼号撞冰上,再大都能给你沈海底去。 律师是个外地人,名校毕业,年少气盛,刚接了新活儿,正踌躇满志,原先就跟婶子打包票,能把房契的事儿弄成。这会儿手里拿著房契,时不时拽个法令,讲两句洋文,把蒋副长当成了普通的村官,毕竟谁知道这傻子後方能有多硬的後台。 蒋副长根本没闲情听小律师把话说完,扯了扯领带,冷笑数声,直接问:哪个律师行的? 律师咳了咳,报了来头──一线城里大律师行的分所,乍听之下,是有点派头。 蒋副长没听他继续吹,直接给秘书下了指示,马上把总行老总惊动了,马上给副长回了电话赔小心,小律师脸色顿时煞白,根本没料到眼前这个“副长”是中央的那个蒋副长。 这事儿彻底没戏,小律师连话都说不出了,婶子看原本要成的好事触礁,这无知村妇哪管这人官多大,叉腰撒泼:喂!这啥跟啥啊,这都咱家务事,你蒋副长能管到别人家头上来了? 先前因她是石头长辈,阿江都是客客气气,婶子没眼色,真当自己在副长这里面子多大,却不知道阿江从以前就讨厌她,这妇人对小石头打小就刻薄,现在连唯一的房子都要惦记,简直欺人太甚。 他冷下脸,还是因为石头扯他袖子才没把话给说绝:工地的午餐,你们餐馆还要不要承包了? 婶子一下子被噎著了,她“我、我”了几声,又想起什麽,横眉道:咱签了合约的,你想毁约不成? 从没人敢这麽威胁蒋副长,副长冷声笑笑,要悔约,他眨个把眼睛就成。 悔约也就赔个钱,再找个可靠的大馆子,对他来说,没有多大损失。倒是婶子他们家,那是丢了一笔大生意,往後收入可真要降好几档次了。 妇人短见,现在没想到这一层面,回头被扔出门,回到家里拍案泼妇骂街,结果小叔却急得跳起来,骂道:你把蒋副长得罪了,以後还要不要做生意! 小叔向来唯唯诺诺,什麽时候发这麽大的火。婶子也被吓了一跳,等小叔把利害关系讲清楚,一家人脸色早就青了。现在新馆子刚刚落成,店面盘下时贷了不少款,一下子没了这笔大生意,这两楼店他们哪里还能供得起。 想要去给蒋副长赔礼道歉,可副长哪里肯见人,最後只能求到石头这儿。 石头被阿江灌输了几个晚上的思想教育,如果这次来求他的是婶子,也许他还能装著没看见,可是来跟他说话的是小叔叔。小叔对他还算不错,他结婚时还偷偷补贴了他一些钱,石头挠挠脑袋,不知回家去怎麽跟阿江交待。 晚上,他做了几道宵夜零食,还有阿江最喜欢的卤猪蹄。 等到阿江过来,他帮他接了公事包,脱了大衣,活脱脱的小媳妇儿。阿江凑过来,从後面抱抱他,去一下一下地亲著石头的脸。石头脸红地躲著,拍著阿江伸进他衣服的手,阿江现在越来越坏,晚上都喜欢欺负他,有时候中午他去送饭的时候也会…… 那种事情很奇怪,每次都有些痛,後来却又很舒服,只是想想还是很臊人。阿江每次都要弄很久,石头隔天总会腰酸背疼。 他推推阿江,先吃宵夜。 阿江低下来先吃了石头的嘴,接著才坐到饭桌前。石头撑著脸,坐在对面,等阿江吃得差不多了,才小声地把事情提了出来。 阿江连表情都没变,只是勾一下嘴角,清醒的倒是挺快的。 石头看到阿江的表情,心里想,他是帮不上忙了。他懂阿江的每一个表情,就像阿江知道他一样,不用说话,他就能大约猜到阿江想什麽。 阿江告诉他,这是心有灵犀。 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他听了有些高兴,他懂了,他喜欢阿江,阿江也喜欢他,但是阿江又说这不对。 他说,还有比喜欢更喜欢的词,那是爱。 阿江的手指敲著桌面,他知道石头会为难,所以他也早就帮石头打算好了一切。 “你别在你叔婶那里做了。”阿江走过来,亲亲他说:“来我这儿,我让你做大老板。” 啊?石头摇摇脑袋,他不想做大老板。 “傻孩子……”阿江又叹,看著他都是烫伤的两手,轻轻摸著那些疤痕,满脸心疼。 阿江是为石头打算,他在他叔婶那儿打了几年工,累死累活一个月工资也就两千八,在这小地方可能还够活,可对比一般饭店开的工资,再看看石头的手艺,这薪水还真不是一般的黑。 他那小叔如果真的对他好,当初店面就应该给石头一些股份,这些事儿傻子不会算,他们两夫妇就装著不知,石头不懂得为自己打算,还不准阿江心疼人麽? 蒋副长早就盘算好了,石头是天生的厨师料子,等工程差不多结了,到时再在城里开个馆子给小石头,有他看帐,还能怕馆子赔了麽?再说赔了就赔了,赔多少间都没关系,他难道还养不起他的小石头。 石头没把事办成,回去自然没法交差,结果婶子从此再没给他好脸色,以前原本已经算和善多了,这一下全都回到少年时候那会子,天天顶著晚娘脸,对石头诸多挑刺,话都说得极其难听。 虽然合约解了,石头还是惦记著天天给阿江送饭去,才刚把食盒打包好,像平时那样要骑车出去,刚拿起钥匙就被婶子堵住路。 去哪儿? 去、去送饭……石头最近都被刁难出了阴影来,看到婶子头皮就发麻。 婶子抱著两手,看傻小子低下头,嗤笑一声──到底是送吃的,还是卖屁股去了? 啊……? 这句话她故意说得很大声,厨房里的人全都听见了,她围著傻子转了转,啧啧说:我说呀,阿灿,做人啊,得老老实实的,守著本分。这句话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哎,你也小心呐,那个蒋副长看著人模人样的,谁知道会不会跟那个晶晶一样,免得到时候,被玩了都找不到人哭去。 小叔在外头听到太太越说越不像话,忙过来拉住她:你别乱说话! 我乱说啥了!啊?!你没听老刘他们几家人说,天天看到蒋副长从他家里出来,一大早的,天还没亮,偷偷摸摸的谁知道干什麽了!我告诉你,那天晚上我还亲眼撞见了,这麽晚过去能做什麽事儿?嗯?两个大男人天天腻在一起,我说啊,那个晶晶搞不好不是自己要走的,是被这两个同性恋恶心的── 你够了!小叔把人强拽著出了厨房,那声音还不死心地叫嚣著──那对变态、同性恋! 石头傻愣愣地站著,他抿抿嘴,抓紧了钥匙出门去。饭点早就过了,阿江一定饿坏了。 傻小子并不知道,同性恋是要受到鄙夷的,他不知道男人跟男人,或者男人跟女人在一起,这两者之间在本质上有什麽太大的区别。 他以为,只要互相喜欢,或者像阿江说的,互相爱著对方,就可以在一起。 流言是可怕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等过了一阵子,那些舆论早就被传开了,厨房里的夥计似乎有意无意地跟他保持距离,就连隔壁的大妈也不让他帮忙送孩子上学了──这年头健康普及教育做得挺到位,大多人都知道同性恋是一些疾病的高发人群,再说,这村子才多大一点,平民对同性恋的接受度自然不高,大部分还是觉得这是畸形的、变态的性取向。 石头不知道,阿江假装不知道,眼看著马上要过年了,工程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步上轨道,到时候蒋副长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他们去小超市买了过年的火锅料,并肩走著,从出门到回来,周围投注在他们身上的视线从没少过。石头的头越来越低,越走越慢,阿江终於知道了,他不在意,却不代表小石头不会难受,现在的石头就跟当年在学校时一样。 围炉吃火锅,一起看著无聊的春节节目的时候,阿江握著青年的手,他们互相挨坐著,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阿江说:“等过完年,我就要回去城里了。” 石头的心猛地咯!一跳,他握住阿江的手紧了紧……阿江还是要走吗?那麽这一次,他又什麽时候才回来……? “很可能,短期之内都不会再回到这里。”阿江看著他,这麽说。 石头仰著脖子,似乎想从阿江的眼里看到几分玩笑的意思,可是阿江这麽认真,就跟那个晚上一样。 哦……他应了一声,点点头。 没关系。他想,他可以等的,他已经习惯了。石头扭过身,缩在椅子里。 阿江叫了他几声,轻轻扳著他,石头却甩开来,把自己蜷起来,继续装颗石头。最後,阿江用了力气,逼石头回过身,捧起他的脸一看,吓得差点心脏病了。 那脸湿湿的,全是泪。 惨了,玩笑开大了── 阿江慌张地去帮石头擦眼泪,袖子上全是石头的鼻涕和泪水,最後他抱住石头,哄道:“你傻不傻啊,我要走,你难道不会跟著?嗯?” 啊?这样也可以吗?石头眨眨眼。 阿江叹气,他觉得他该去收惊了。他扶著石头坐好,再次给他新一轮的思想教育。 小石头,你记住,以後我上哪儿你就要跟哪儿去;我晚上不回来,或者回来晚了,你就要打电话问我在什麽地方;如果你看到我跟一个女的还是男的靠得很近,你要马上挤到我们中间来;还有,如果我跟别人太好,你要生气,要不高兴……如此这般,石头听得一塌糊涂。 蒋副长喝了口水,问,都知道了麽? 哦…… 石头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阿江满足了,抱起石头进了房间。把人吃干抹净後,他们光著身子同盖一张被,四跳腿交叉著,勾勾搭搭。 石头抱著枕头迷迷糊糊地听阿江说城里的事,五光十色的,好像很好玩。石头原本想说,他舍不得这个地方,但是他想到,城里才是阿江的家。 就跟他一样,阿江也会想家的。 石头却不知道,对阿江而言,有他在的地方,家就在哪里。 他们一起渐渐睡去,掌心相贴,却在今夜各自做了不同的梦。 阿江睁开眼,他看到了自己。对面的镜子里,映出他的身影,他穿著褐色军服,斗篷上沾了血。屋里一片狼藉,他手上是一只勃朗宁手枪,他知道,里面剩下一发子弹。 缩在破沙发上的青年迷糊地睁开眼,接著坐了起来,抬起脸看著他,脸上是傻乎乎的表情。身上的衣服又脏又臭,脸上还残留著食物的污渍,他是个傻子,只会勉强认几个人,生活无法自理的痴儿。 阿江缓缓地俯下身,用手爱怜地轻轻拨著青年的发丝。 战争中他们输了,他马上就要死,他一旦死了,这个傻子也不能活。 阿江抱住了他,紧得不留一丝缝隙。他用力地在傻子的脸上留下吻,摸著他的後脑,哽咽得双肩颤抖。 手枪上膛,抵著青年的後背,对准他们的两个的心脏。 枪声响起,那麽清晰,那麽干净。 那一刻,他们四目相接,傻子的眼不曾如此清明,他轻轻地喊:阿江…… 阿江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一起倒在了一片血海之中,啪的一声,溅起了豔红的血色。 男人倏然睁眼! 被子从身上滑了下去,飞机的嗡嗡声充斥在耳边。 “有什麽需要帮忙的麽?”空服员走过来,温柔小声地问。 男人却心神不定地环顾四周,最後在看到旁边缩著抱著他的手臂熟睡的青年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著劫後余生的侥幸。 “给我一杯温水。”他说。 他握著水杯的时候,手还在轻轻颤抖。梦太真实,他过去每一次梦到都很难缓过劲儿来。 已经有多久了,他以为他的病已经好了。 阿江转过头去,对秘书说:“替我联系Dr. Langhans,回去我要马上见他。” 第21章 番外(八) 城市很大,石头从没见过这麽高的楼,街上来来回回都是人。阿江带他去了好多地方,电影院里他抱著一桶爆米花,阿江替他拿著大可乐,房间里暗暗的,石头看不懂荧幕里演什麽,专心吃著爆米花,阿江也没在看,一直拨著他的手指。 然後他们去了展览馆、大商城、游乐园……石头数都数不清,他不知道阿江的家乡这麽大,好多新鲜好玩的,难怪阿江这麽久都不去找他。 阿江的房子在高高的楼上,有阳台还有大大的窗子,晚上能看到全市的夜景。 石头看看这个,悄悄那个,花瓶上的花纹这麽漂亮,到处看不到一点尘埃,他不敢伸手碰,怕不小心碰坏了。 阿江好笑地抱抱他,勾著他的脖子轻轻说:傻孩子,什麽我的家你的家,是“我们”的家。 我们……青年眨眨眼,手指慢慢划著玻璃,脸又热又红。 这样的幸福,那麽好,就跟梦一样,随时都能醒来。 晚上,街上的人很多,阿江说不用怕别人看,可以光明正大牵著他。他们到了中心广场,这里的灯光到了晚上最美,广场很大,放眼去看到处都是人。有一家人、情侣、也有一个人,每个人都活在属於自己的角落里。 喷水池前,有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在作画,旁边来了几个人,接著又离开,然後再来几个人。 石头好奇地伸伸脖子,他第一次看见洋人,他以为他们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阿江笑笑,拉著他过去,石头躲在他的後面,小心又期待地探探脑袋。 阿江跟那个洋人说了什麽,叽里呱啦的,石头一句也听不懂,他仰头看看阿江,觉得阿江真厉害。 然後阿江把他从後面拉出来,说:小石头,我们给他拍个照,让他给我们画张画。 石头惊讶地眨眼,这个人的画摆在地上,画得跟真的一样。他踌躇地揪著手指,窘羞地低下头,阿江拉著他站直。 小石头,乖,抬抬头。 啊,哦…… 石头把脖子一扬,阿江忽然低下身,在他嘴上偷了一个吻。 轻轻一声“喀嚓”,洋人冲他们比了比手势,挑著眉毛呵呵笑,旁边经过人也悄悄看。 石头的脸涨红,像个活动的西红柿。阿江付了订金,约好一个月後再来拿画。然後拖拽著小石头,石头却好像要找一个洞,把自己给藏起来,还好前面有台甜点车,阿江用一根棉花糖把石头的脑袋哄得抬起来。 棉花糖只有小小一球,石头掰开手指数了数,鼓鼓嘴想,这个钱在他们那里可以买十个大大的棉花糖哩…… “这位小哥。”一把声音传了过来。 石头停下脚步,他转过头,那里有一个白须老头,打著地席,坐在地上。他身上的棉袄旧花花,鼻梁上是一顶圆黑眼镜,像是旧电影里常出现的老瞎子。 石头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好像被什麽东西吸住了一样。 阿江走出了好几步,才发现小石头跟丢了,他回头找了找,才看到那蹲在地上抱膝看著老瞎子的青年。 老瞎子正低头摆弄著什麽东西,阿江快步走过来,就见那皱巴巴的手正按在石头天灵盖上。 “你干什麽!”阿江一把将石头拉了起来,紧张嘶吼的声音让经过的人都看了过来。 老瞎子向著声音扭扭脖子,黑镜下的白眼转了转,古怪地轻点脑袋:“原来、原来……” 那声音好像让阿江如临大敌,他用力抓著石头的手腕,“我们走。” 还没踏出一步,老瞎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天生魂魄不齐的人,老朽也见过好几个。这小哥却有根金丝种在他身上替他收回散魂,啧啧……”他捋捋白须,咂嘴出声。 “走了。”阿江拧眉,扯著石头的手就要走,石头却站著一动也不动,傻乎乎地看著老瞎子。 老瞎子招招手,他就挣脱了阿江,一步一步走过去。 阿江愕然地看著他的背影,只看石头又在老瞎子面前蹲下来,伸了伸手,却要去碰老瞎子放在眼前的盒子。 老瞎子却推推他的手,咧嘴嘿嘿笑,露出一口黑黄牙齿,倒有几分慈祥:“傻小儿,不可随便碰,老朽这就把‘它’还给你。” 只看老头儿嘴里念念有词,打开黑盒子,里面却放著一个木牌位,好似被水泡过一样,青黑斑斑看不出 什麽名堂。 他突然伸手,拍向石头的天灵盖。 下一刻,阿江就冲过来,把石头拉了过去,他的劲儿太大,老瞎子也被冲撞得退了退,黑盒子掉在地上,牌位落地,发出了声音。 “小石头、石头……”石头木然睁著眼,倒在阿江怀里,眼里一点焦距都没有。 阿江急得慌了,忙送石头去医院,老瞎子被抓了起来,先被扣了起来。 好在石头半夜里就清醒了,他一动手指,阿江就在病床旁跟著凑过来。他两眼全是血丝,握住石头的手微微发颤,看起来这麽怕。 这也是,石头忽然没了意识,医院里也查不出什麽毛病,可人就是不醒来,难怪要把蒋副长急成这样。 阿江……石头嘶哑地发出声音,冲著他有些傻气地咧咧嘴。 阿江却红了眼眶,抓著他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低低说:小石头,你别再吓我了。 嗯……石头木然地点点头,眼睛抬了抬,用另一只手轻轻碰碰阿江的眼眉,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 从那天起,石头彻底变了。 阿江没办法说清楚那种变化──小石头好像变聪明了,就像是突然开窍一样。 最明显能感觉出的还是他说话的模样,就跟完全换了个人,不再露出那种傻气的神情,而是清明的,连眼神都仿佛精明起来。 他在医院观察的两天就出院了,回到他跟阿江的家。 生活在一起,什麽变化都能看出来。 石头能一下子学会自己坐电梯,什麽简单的操作一看就懂,早上起来还会轻轻松松地帮阿江煮咖啡──这种事在平常人来说可能丝毫不奇怪,可阿江很清楚,对傻子来说,这很难办,至少需要更多时间。 他走出房间,看到那站在吧台的青年,他已经学会了用咖啡机,旁边搁著阿江的笔记本,按著网页里的教学,在咖啡上画出枫叶来。 “小石头。” 青年听到声音,很快地回头,冲著他温暖地微笑。 笑容是一样的,没有变,然而,似乎……里面的本质有什麽不一样了。 阿江吃著石头做的早餐,石头坐在他的对面,面包里夹著培根,以前的石头会傻兮兮的一片一片分开著吃,现在他的习惯却又完全变了。 “我脸上有什麽麽?”石头发现了阿江的视线,咀嚼著抬头问。 “没有。”阿江牵牵嘴角,有些强颜欢笑。他站起来,石头发现他的早餐基本没动,有些担忧地出声问:“你……不吃了麽?” 阿江摇摇头,他突然没有胃口。 石头站起来,像之前那样送他出门,阿江接过公事包,走得很快,连每一天出门前的吻都忘了给。 白色的房间里,阿江睁开眼,从躺椅上坐起身。穿著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冲他扬扬嘴角。 Dr. Langhans是个德国人,也是阿江从年少起一直随访的心理医生。他是解构梦境的科学权威,但是对於这个医生来说,蒋副长也许是个相当让他头疼的病人。 前世今生这种事太匪夷所思,没有科学根据可以解释人会有第二、第三次的生命,就连灵魂的存在也尚在质疑之中。 阿江却坚信梦境的真实性,他说出的故事已经足够让德国医生写成一本小说。 十个梦,同样的主角,同样的结局,听起来确实不可思议。 德国医生摩挲下颌,他一直都觉得这些很有意思,不过他还是告诉蒋副长:这可能是你给你自己下的暗示。 暗示? 你渴望得到一样东西,太渴望,你们东方人不是有一句话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为什麽会让我觉得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德国医生微微笑:有的人,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楚。 那你能解释每一个梦的结局,又是怎麽回事麽? 医生走到男人面前,拍拍他的肩,宛如老朋友一样道:这可能说明,你对这场爱情感到悲观,朋友。 悲观,可以这麽解释,也可以说是不信任。 不爱他麽?怎麽可能。他一想到他,心都会隐隐地刺疼。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很久之前,因为不相信德国医生说的话,有段时间,蒋副长没再过来拜访他,接著又因为其他琐事,一直拖到了今天。 “我以为你不会再过来,咖啡还是红茶?”医生又说:“噢,我忘了,你不喝茶,美式咖啡好麽?” 男人接过了杯子,他看著黑色的液体, “你认为,一个人的习惯会突然改变麽?” “看情形。”医生在他对面坐下来:“你有新的烦恼麽?” 阿江静了一会儿,接著将青年的变化说了出来。他没有告诉医生是谁,只是举了几个例子。 医生听到最後,也有些惊叹。 他背靠著椅子,“了不起。”他挑挑眉笑笑。 “听起来……就像是换了一个灵魂。”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阿江的心跟著颤了一颤。 终究,蒋副长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在开车的时候,他的手机震了震。他分神去看了一眼,居然是石头发出来的,还带了一张照片──石头去报了城里的厨师培训班,今天才去报到,照片里是他跟几个学员在一起的合影。 阿江看著照片中的青年,他跟几个年轻男女站在一起,完全看不出什麽异常。 他想起了他当初带石头去报名的时候,石头畏畏缩缩地站在他的背後,又想看却又不敢看。 笃笃── 後头想起了不耐烦的鸣笛声,红灯不知在什麽时候已经转成绿灯。 阿江捏捏眉心,他不断地自我催眠,那一切只是他的胡思乱想……他这几天咨询了好几个相关专业的人士,他们的答案全都模棱两可,毕竟这世上确实常听见正常人变成傻子,而几乎没听说过天生的傻子还能突然转成正常人。 再说,这也不尽然是个坏事,不是麽? 小石头不再痴痴傻傻,他能自己一个人做更多的事情,还学会了用电脑,磕磕绊绊地打著字。除了阿江,他还交到了更多的朋友,他的行为举止不再怪异,思考模式不再单一…… 阿江突然从床上惊醒,他坐了起来,看向旁边熟睡的青年。 那麽平和,那麽安详。 他伸了伸手,轻轻摸著石头的发,就像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他低下头,在要吻上那个唇的时候,却猛然一顿。 他起来了,去浴室里淋著冷水。 欲望沈寂下去之後,他用掌心抚了抚面──他忽然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之中。 在那一霎那他发现,他的小石头,似乎已经消失了……? 爱一个人,究竟爱的是他的灵魂,亦或是外表,或者是他身上的地位、名利。其实,每个相爱的爱侣,身上都存在著吸引对方的本质,正因为这样,才会彼此靠近。 蒋副长已经一脚踩进了死胡同之中,他意识到身边的青年,是个和他的小石头相同却不尽然相似的另一个人。 他并不厌恶他,甚至说,他依旧是喜欢他的,他比之前更能感受到石头对他的爱意和依赖,他们之间不再只是宠和被宠的相处模式,石头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他的变化是那麽明显,几乎是每一天,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感都在进一步地完善,他不再是那个孤僻的傻子,他的世界不再如此狭隘。 高兴麽?阿江并不知道。 他只是一直困惑,甚至,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他不再碰他的身体,就连亲吻都显得那麽不自然──阿江发现,他会生出一股罪恶感,他觉得这样,就像是背叛了的他那个傻呼呼的傻小子。 石头却似乎发现了,他现在是那麽敏锐、聪明。每一天都睡在这个男人的身边,他又怎麽会不知道。 不知不觉,阿江连眼神都在回避他,他站在门口,跟之前那样送阿江出门。 在阿江穿好皮鞋,起来要走出去的时候,石头突然掂起脚尖,要去亲他的时候,阿江却伸手将他推开。 石头踉跄的退了退,阿江也愣住了,他们看著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讶然。 然後,石头摸摸鼻子,笑了笑,摆摆手:你走吧,不快点的话,早上会堵车的。 阿江不自在地嗯了一声,打开门。 ──其实除此之外,他们依旧相处的很融洽。 很融洽……就只是这样了。 石头站在落地窗前,往下看去──这个世界变化这麽大,看不出一点过往的痕迹。 千年的记忆,回来得这麽突然,他也彷徨过、也迷失过,只是因为阿江还在身边,让他不至於迷惘罢了。 石头将额头抵在玻璃上,挠挠脑袋,终於也有叹气的时候。 今天厨师班里没有课,他去了附近的菜场,想买今晚做饭的材料。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菜场里出来没几步,就听到有大妈在叫嚷。 抢劫啊! 石捕头千年前的条件反射来得及时,他当下往那个方向喊道:哪里跑! 他拔腿追,抢匪抓著女包溜得贼快,石头这辈子打小就被一群孩子欺负,跑得那叫一个快哩,加上千年前的记忆,几个假把式那是绝对拿得出手,这跳过去,一个转身,就把那抢匪给追到了。那抢匪突然亮出小刀,胡乱挥动,石头的手肘被划开了长长一道口子,他也不慌,一个擒拿,就把贼人的手给扳到身後,在他脖子上重重一个手刀,总算叫他安分了。 公安气喘喘地追过来,拍著石头的肩:小兄弟,好身手啊! 石头笑笑,下意识地拱拱手:哪里哪里,拳脚功夫,同僚相助,不须言谢。 这话可把人家警察大叔弄得一愣一愣的,这小子怎麽说话这麽古怪。 石头顿了一下,会意过来,忙放下握拳的双手,干笑几声,赶紧开溜。 石头灰溜溜地回去,在屋子里找了好久,才找到了药箱子,自己用绷带包扎了,似模似样,业务熟练。 结果一回头,才发现自己顾著追人,把菜篮子给追丢了,还好钱包放在身上。 他摸摸鼻子,今晚只好歇夥,跟阿江出去找吃的了。 可是石头没想到,阿江回来得这麽晚,身上还有烟酒味,他倒是清醒的,石头记得,阿江的酒量跟无底洞似的,从来没见他醉过。 阿江看到他还没睡,似乎也有些意外,站在房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一脸古怪。 石头眨眨眼,问:你吃了没?我去下点面给你垫垫胃。 吃过了。阿江还是进来了,扯扯领带,也问:那你吃了麽? 他今天是第一次不回来吃饭,连知会一声都没有。阿江以为,石头不会这麽傻,等著他一晚不吃东西。 石头点点脑袋,笑笑地嗯了一声。 早点睡吧。 阿江好像很累,不想多说其他的。 石头说,你先睡吧,我看一下明天上课的资料。 阿江点头,在石头出去後把门带上。 他根本没发现石头手上的伤,或者说,他一眼也没有看他。 那一晚之後,他们之间的隔阂终於浮上台面来。阿江开始回来得很晚,每天都会创新低,早上却起得很早,似乎根本没有睡。 他们可以一天里说不上一句话,只是有时候,在深夜,石头会感觉到背後投注在身上的视线,可是当他转过身,看到的只有阿江的背影。 阿江对他还是好的,只是过不去心里的那个坎儿。他沈浸在对那个“小石头”的眷恋之中,现在的石头,似乎已经不是他过去的那个恋人了。 阿江一遍遍质问自己的结果,就是把自己越绕越深,渐渐地,他已经没有勇气再看现在的石头一眼。 石头不是没有发现阿江的冷淡,他没再跟阿江睡在同一个房间里,阿江也没阻止他。 啊。 菜刀切到了手,石头甩了甩,含在嘴里吸了吸,看了吧台上的材料,忽然就泄了气──阿江又不吃,他每天做一堆菜干什麽呢。 石头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走了很远,等到他回神,已经来到中心广场。今晚的人比那一晚上少一些,不过成成对对的都是情侣。石头坐在喷水池前,看著眼前经过的一对小情侣,男的牵著女的手,十指紧扣,三个月前,他也和阿江一样,牵著手从这里走过。 这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石头转头,看到的是那个晚上在这里作画的洋人。 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话,石头没听懂,只傻傻地应著,那人也和气,蹲下来先把画具放下,把自己每晚抬过来一张画拿出来,上头用白布包著,他在石头面前把布揭开。 那是一张油画,画中是一个男人和一个青年,背後是漂亮的喷水池,男人俯著身,嘴擦过青年的嘴角。 画得太美,石头看呆了眼,他忍不住伸手,小心地碰了碰画里的阿江。 这张画搁了这麽久,阿江早就忘了吧…… 青年扛著那幅画,这画可不小,又裱了起来,石头把它包好了,想把它小心翼翼地带回家。 他走到了广场外头,前面的地段都是高消费区,出租车不少,可现在却下起了细雨,要拦车实在不容易。 石头把画又抱紧了一些,宁愿自己淋著雨。 前面就是个五星酒店,石头的眼力好,他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大门出来。这麽巧,阿江也在这里。 他才要喊出声,却看到阿江後头也跟著走出另一个人。 那是个少年,背对著他,看不见脸。阿江的脸却对著他,那脸上的神情石头很熟悉,阿江以前也常常这麽看他。 那麽温柔。 他们一起坐进车里,绝尘而去。 石头抹抹脸,他觉得身子是冷的,血也是冷的。他打了一个寒颤。 那天晚上,阿江到了快要天亮才回来。他一打开门,就看到了客厅的那张画,摆在角落的位置。 石头刚好走出来,他吸著鼻子,看到阿江时眨眨眼。 他的眼睛红红的,鼻子也是,看样子是感冒了。 阿江有些著急地走了过来,想要去探探他额头的温度,石头却低了低头,不著痕迹地避开来。阿江的手也顿住了,接著僵硬地收回去。 那张画,你去拿的麽? 嗯。 画得挺好。 嗯。 然後,两个人都安静地占据一个地方。 什麽时候,他们连说话都变得这麽疏远。阿江欲言又止地张张嘴,别过眼捏捏眉心。石头终於发现,阿江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很累…… 他揪了揪手指,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嗓子跟划拉锯子似的,“你忙吧,我去睡会儿。” 他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看著阿江说:“那张画,送我行麽?” 阿江看著他,声音也是一晚没睡的嘶哑:“本来就是你的。” “哦……”石头点点脑袋:“谢谢。”那麽客气。 石头一觉睡到了中午,起来後下了一碗面,吃饱了就扛著那张画出门去了。他转了好几趟车,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是老庙区,只有古早年代留下的大杂院,冥冥之中,他仿佛受到了指引,就算在那杂乱的小巷子里也没有迷路。 他来到了一个旧院子,门边儿上,一个老瞎子坐在凳子上,拿著不知道多少年以前留下的大烟枪,在那儿比划著。 他好像早知道石头要来,停下来冲他一笑──来啦? 石头走过来,他在他这里落了一样东西,得一起带回老家去。 老瞎子从屋子里把黑盒子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捧著,交到了石头手里。 黑盒子里装著一个牌位,那是安陵浦江河神的牌位,几百年前犯大水,河神庙已经毁去,牌位早就不见踪影。 老瞎子说,师祖交待过,要亲手交到施主手里。 敢问恩人大名? 老瞎子笑道,师祖法号云海。 原来是那个酒肉和尚,石头摇头笑笑,打开这个黑盒子,看著那已经瞧不出字的牌位,宝贝地用掌心摸了摸…… 当年师祖发现,施主的一缕魂魄缠在河神牌位上,始终不散,师祖遂将牌位好生保管,交待後代弟子无论如何都要将魂魄和牌位归还原主。 你师祖的恩情,在下无以回报。 与老瞎子拜别後,石头一手扛著画,包里攥著牌位,接著就去了火车站。 他买了回村子的车票,火车得坐两天,这麽远。 石头缩在位子上,跟著火车轻轻颠晃。他的额头抵著窗子,摸著怀里的黑盒子。 阿江,我们终於一起回家了。 第22章 番外(九) 石头一个人回到了村子,他才走了几个月,老房子就积了尘。还好他习惯打光棍,一个人拾掇几天,这就把自个儿小日子舒舒服服地过上了。 他回来没多长时间,叔婶就听见风声上门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叔还好,那婶子摆著脸儿,不情不愿,原来石头走了,馆子的生意一下子落了几成,也真奇怪,明明就按著一个方法做的,味道就是差了几分,连以往的老顾客都不上门了。两老只得拉下脸来,请石头回去,薪水提了不说,小叔还承诺只要石头肯回去,每月收入就让他提两成。 婶子一听就不乐意了,这事儿她咋不知道,死鬼居然没跟她商量!小叔以前被压得狠了,这几月饭馆生意惨惨淡淡,眼看再这麽下去,店面就要收起来了,难得凶道:你少说两句,阿灿是我亲侄儿,爸去世时在床边说什麽了?少说都是一家人,这事儿就这麽定了! 婶子支支吾吾,她就是欺软怕硬,平时占著嗓门大,实际就一只纸老虎。 石头看他们你一言我一句,他对这一世的记忆那是明明白白的,本来是不愿意再跟这门亲戚有啥来往,可他到底是重情重义的,小叔叔又是一番诚心,恰好他也没找到事儿做,就暂时点头应了。 没法子,他打听过了,这里的公安局不比过去的衙门捕快,又要培训又要笔试的,他想干回老本行都不成。 跟小叔谈妥了,石头也没忘立字据──他现在精明的哩,别看他憨憨厚厚,那骨子里也是怪精灵的。 小叔婶子有些讶然,先前听街坊说石头好像不大一样了,如今看他谈吐得宜,举止大方……这还是他们家那傻子阿灿麽? 小叔不禁试探问:阿灿,你……的病,都好啦? 病?他有啥病?石头眨眨眼,立马明白过来,拍拍大腿,胡诌说:我这趟去城里看了大夫……这不,嗯,都治好啦! 居然有这等事儿! 小叔喜上眉梢,他只是个小民工,书读得不多,又只知道城里科技发达的很,没想到还能把傻子治好的。他忍不住过去把石头带起来,左看又看,发现石头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笑起来那叫一个俊俏清爽,哎哟,可真是个大大的喜事儿啊! 小叔激动得话不成句,差点就要老泪纵横,只说对得起老爹,还有死去的大哥了。 石头心虚地摸摸鼻子,也拍著小叔的肩头,安慰安慰。 婶子的声音煞风景地响了起来:哟,这啥玩意儿啊── 这客厅里什麽时候摆了一个台子,上面供的也不知是什麽。婶子掀了那白布一看,差点没给晦气地叫出声来,夭寿,这傻子哪里弄来的一个死人牌位哩! 你干什麽! 石头快步过去,这婆娘大惊小怪,把阿江的牌位掀倒了。石头忙过去把牌位扶正,炉里烧著三柱香,瞧他紧张的劲儿,回头好像还瞪了自己一眼。婶子退了退,拉拉丈夫,这阿灿,会不会是中邪啦…… 你少胡说八道!小叔哼了一声,甩开婆娘的手,又过去跟石头道,改天咱去给你爸和老爹上柱香,报报喜,这次……也终於算是有个交代了。 他喜出望外,石头也看出小叔对他有几分真心,便与他好言几句,再送他们二人出门。 於是,石头这又回到了原来的岗位上。 石头这一回来,在这小小村落里掀起了不小的涟漪,原先大夥儿还围绕著他和蒋副长不清不楚的关系上,心想著这傻小子会不会是给男人给抛弃了才灰溜溜地躲回老家来,结果这话题新鲜劲儿还没过,就被石头变“聪明”的事儿给掩过去了。 这讲起来可神奇的哩,那石头也不知吃了啥灵丹妙药,整个人简直脱胎换骨。以前在厨房里人人都能踩在他头上,现在的石头不止脑子利索,连性子都不大一样了。 他以前是个软柿子,任人揉捏搓扁,现在看起来似乎还是个好说话的,可没谁再敢欺到他头上,就拿二厨来说,那汉子以前最爱欺负傻小子,重活儿都交给石头来做,然而这一回石头不干了,明明白白把条框规矩列出来,你老不干,得,卷铺盖走吧! 二厨恼火,这傻子以为他自己是啥东西,就一个卖屁股的! 石头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二厨碰上了软钉子,想去推这小子一把,哪知石头一个闪身,这汉子推了个空,往前一扑,眼看就要跟脸面著地。石头的身手却极其利落,桌上!面杖一抓,侧过来在汉子腰上一勾,他啊地大叫一声,整个人又被扳直起来。 只看石师哥拿这个!面杖对著他,姿势那叫一个凛然帅气,别说其他夥计看呆了眼,连洗菜大妈都愣愣站直,就差给石头拍拍手了。 这身子里的魂儿是谁?那是千年前安陵衙门捕头爷,城里未婚少男的第一公敌,姑娘们的梦中情郎,在衙门里若没有几个服人的手段,哪有这本事当大师哥? 石头用面杖指指他,道,以後进厨房就不准抽烟,还有把帽子戴上,头发要掉到锅里,师哥我就拿剪子给你服侍一把。 还有,上班不准再迟到,有事至少两小时前得请假,无故早退当旷工论处。你们都听到没? 厨房几人讷讷点头,听到…… 大声点! 知道了──! 石头将!面杖一收,摆摆手,都干活儿去。 後来又陆续出了几桩事儿,都叫石头给压了下去,据说那二厨心里怨恨,还暗暗找了人要给这傻子一个教训。谁想这石头居然深藏不露,那功夫刷得跟武林高手似的。 可还不只这样,石头还好打抱不平,平素街坊邻居有啥事儿也热心得很,例如那巷尾住著个孤寡老奶奶,石头儿就每天多做点饭给奶奶送去,村里哪个老头摔了老毛病发了,石头还能背著老人家一路往医院跑,公安叔叔眼泪纵横,琢磨著向领导请示请示,给咱村子里的阿灿发个“再世雷锋”锦旗嘉奖嘉奖。 现在全村的人一说起阿灿,都会竖起大麽指,赞道──阿灿啊,那是顶顶的好人啊!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石头的事迹越说越夸张,简直都快成了传奇。 日子如此匆忙,岁月也马不停蹄地赶,转眼,大雪纷飞,一年的尾末就这麽来了。 石头领著一群年轻小夥主动给道路铲铲雪,瞧那些年轻人原来歪七扭八的,被石头压榨了几天,那些路过的老邻长辈都感动得不行,对他们也是诸多称赞,年轻人嘛,羞涩羞涩,也不再嫌活儿辛苦,再说也是为了道路行驶安全著想,是帮社会做公益,积积善德。 至於馆子,自打石头回来後,那生意也就慢慢好了起来。再说石头现在可比以前更本事,做出的菜花样更多,一回一个老板来尝了一遍,那叫一个不得了,拉著石头直塞名片,要把他挖角到城里的大饭店去当头手,薪水都快超了五位数。 石头摇摇头,钱够用就好,多了拿来干什麽?而且他叔似乎越觉亏欠他,对他那叫一个越来越亲,石头心肠也不是硬的,怎麽说到底是一世血缘亲人,也算是一个缘分,他自然不能背信忘义。 日子渐渐平稳平淡,不温不火,偶尔偶尔,石头会去江边,放眼看去,也只有那条江还不曾变过。 他小日子过得也不算孤单,到底屋里还有阿江的牌位陪著他,跟个木牌子说说话,倒也还能解解闷。就是那张画,用白布盖了藏在库里,很久都没拿出来看。 不敢看,怕要看了,就会想。想多了,心就疼。 说到底,怪不怪阿江?石头扪心自问,他还能怨阿江不成?他已经不是阿江以为的小石头,而这个阿江……说到底,也不是千年前,那个说话轻飘飘、走路轻飘飘,天天去厨房揭锅子的厉鬼了。 阿江伴他十世,助他寻回三魂七魄,也算尽了情谊。想那前九世过得那般凄凄惨惨,这世阿江合该有自己的人生,他实在不该再拖累他。 待了却今生,这孽缘也该到头了吧。 石头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牌位前,烧了三柱香,拜了又拜。 前阵子他找了老师傅,给牌位重新上了漆,写上名,香火嫋嫋,石头抬眼,那三字江燕云叫他微微看出了神。 却在此时,门口被谁轻轻叩响。 一下又一下,轻而缓。 石头赶忙抬手擦擦眼,喊了声:就来!! 门板拉开,冷风灌入,石头眼前晃了晃,好似瞧见了一抹白,他不由失声唤:阿江。 光点逐渐聚焦,雪白渐渐成了黑,寒目在雪中沥沥清明,濯濯身姿千年不变,他确实是阿江。 蒋副长站在石头家门前,没人知道他站了多久,肩上积了薄薄的雪,发上一点一点白,就跟他的面色一样。 他不言不语,几月不见,那面庞貌似又尖了些。真怪,这不太健康的气色,反跟那个“阿江”越来越像了。 他乐意当冰雕,石头的心肠却软,哪里舍得他这样冻著,招招手道:别冷著,进来进来。 石头给他倒了热茶,让他两手先捂一捂,又赶紧去把暖炉开到了最大。 阿江的表情有些恍惚,他环顾了屋子,清冷目光又落在了那个青年身上──石头忙到了後来,也没啥能忙的了,只得坐下来,侧著身子,没跟阿江面对面。 静了很久,最後还是阿江先开的口。 你过得好麽? 真怪了,这声音就跟阿江的样子一样,千年不变,明明才几个月没听见,却好像过了几百年。 石头笑笑,答,马马虎虎。 阿江点了点头,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石头原本还能真心笑著,只是阿江太安静了,他觉得嘴角越来越重,他都快要再笑不起来。 尴尬的沈默持续了片刻,石头总算想到了话头,摸摸鼻子问:“你怎麽会过来?打算……待多长时间?”他说的时候不由看向阿江,他很勉强地忍著,免得让阿江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期待。 还好阿江没再给他希望,淡淡说:“来做一下工程的收尾,明天就走了。” 石头怔了怔,很快点点头,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这样啊……” 然後没等阿江出声,他接著又笑眯眯道:“吃过了没?刚好锅里炖了一天的卤猪脚,吃了……再走?” 石头问得很轻,好像在讨好。 阿江转头看向他,老长一阵,才把脑袋轻点一下。 一碗卤猪蹄,还有刚炒好的几碟小菜,阿江还是一样,挑食的很,就挑那碗猪蹄下筷子。石头笑笑问:“够不够?锅里还有。” 阿江几个月没吃了,原来那馋嘴的性子一千年都没有变,果然,上上上上辈子前就是个贪吃鬼。 石头看他吃了两大碗,还把锅里剩下的都打包了,好让他带回城里去。这里这麽远,以後还要再吃,可就难咯。 阿江离开前,终於注意到了客厅角落的一个灵堂,他在灵堂前方停了下来,盯著那个牌位,一动也不动。 江燕云是谁?──他问出声,语气很平静,就跟在问天气好不好似的。 石头大大地咧嘴一笑,一点也不害臊地讲:幸会幸会,这是内人。 阿江顿住,表情有些楞,石头垂垂头,擦擦鼻子,闷声笑笑说──我……开玩笑的。 也是,这话要传出去,肯定有人觉得他脑子有病。阿江兴许也觉得他有点怪,连留下来多说几句话都不愿意,说走就走。 石头站在门口送他,他看著阿江的影子渐渐隐没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等到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回屋子里。 阿江确实走得很急,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几个月前,小石头走了,等阿江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两天。 他回到屋子里,看了一圈,第一次发现他的房子那麽空、那麽大。厨房没留下半点油烟,冰箱里也是空空荡荡,转头去看房间,给石头新买的衣服鞋子都还留著,整整齐齐叠在角落,就像是随时都能方便他扔掉。 阿江在屋子里坐了一天,从夜晚到天亮,至始至终,都没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石头离开了,阿江怔怔地想,这样的结局似乎那麽意外,却又仿佛在预料之中……是的,他前阵子喝得多的时候,不是也曾闪过这样的念头──他爱的小石头消失了,要个冒牌货干什麽? 他失望地想,难道他对小石头的感情这麽脆弱,这麽不堪一击。 可他不甘心,他明明爱了他这麽久,这样却又算什麽?十二年,或者一百年、一千年,他爱的究竟是那个傻乎乎的小石头,还是这个人、这个魂? 阿江迷惘了,一劲儿地瞎折腾,这麽巧,会所里来了新的少爷,不管是真巧合还是有心为之,这接近他的少年与小石头长得可真像,也有些傻呆呆,一些小动作总叫他想起以前的小石头。 如果说,他爱的只是那个单纯傻气的小少年,那又何尝不能再看上其他的人。 阿江试探著自己,却发现他荒唐得彻底。这哪是说代替便能代替的,他对著少年越久,空虚就越来越深,他越觉无法面对他的小石头,渐渐连看向那双眼的勇气都没有。 一直等到石头走了,阿江起先自欺欺人地想──也许,这麽断了,也是命运。 这个念头才出来,心口就像是被挖了个坑。 他却不知跟谁在置气,想著,疼著疼著,过些日子就好了。 小石头早就不在了,他的爱没了著落点,他还能去追回什麽? 可是日子没有好起来,蒋副长成了行尸走肉,他的事儿越来越多,眼看地位又要再升,酒瘾却越来越重,终於喝出个急性胃炎来。 蒋副长在医院里躺了两天,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每次睁眼,却都看不到他想见的那个人。出院,一堆人来送,回去了,门一带上,安安静静的,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厨房吧台那儿站著个影子──不久之前,他一回来,就能看到一个人在等著他。 那个人不管多晚都会等著他,每一次都会问他要不要吃宵夜;早上会给他煮豆浆,还严肃地说上网看了,咖啡喝多了会短命,以後都不许他再喝;他终於学会了用手机发简讯,对著那小东西磕磕绊绊地打著字,几个字能折腾上一两小时,却每天都给他发几条…… 只稍一个视线,那个人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那个人也喜欢笑,脸上露出个深窝子,那双眼里满满的都是他。 但他还是小石头麽?这个问题到底重不重要? 阿江想起了石头离开的那一早,他甚至想,如果在那时候,他挽留他的话…… 他躺在床上,旁边不再有谁,属於石头的气息越来越淡,他又像他离开後的夜晚一样陷入失眠。所以他开始胡思乱想,他从回忆里寻找著蛛丝马迹,但是跟他一起的回忆太少,蒋副长总算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派人去看看他。 石头很好找,他离开了城市,回去了他的家乡里。 从每天传回的资料里,阿江终於看全了那个人,陌生却又似乎那麽熟悉。 原来,这个石头的本事这麽大,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踢馆还能帮上忙。阿江看得越多,脑子里浮现的样子就越来越清晰,这些东西解了蒋副长这阵子的郁结,有时候,对著那些文字,蒋副长还能无缘无故笑出声来。 一直到数月後的某一天,资料里附了一张照片──以前资料里都会附几张,他都忍著没点开来,也不知在顾忌什麽。 这一次照片没在附件里,而是贴在文档上,阿江想躲都躲不了。 照片上石头穿著马褂缁衣,腰间佩著剧组给的大马刀,摆出个姿势,这找来的临时演员可比谁都还要专业。阿江却仿佛触电一样,他颤颤伸手,轻轻一碰,碰到了冰冷的荧幕。 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再次来到这座村镇。 在下大雪之前,蒋副长就到了,却没有直接去找石头。 他像个不光彩的贼,偷偷摸摸地观察著一颗宝石,踌躇又犹豫,明明只要再努力几步就能够著,轻而易举。 先前总透过别人的眼看著石头,现在自己亲眼见了,才觉得有了不同一般的感觉。观察越久,一开始的违和感就越来越少,更甚的是,他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小石头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性子…… 他亦发现,小石头过得安稳又充实,没有他,他似乎也一样能过得很好。看著那样子,好像他早就已经放下了。 细雪飘飘,江水结冰,阿江不知怎麽了,他的回程机票定在明天,他却魔怔了,去敲了那扇门。 本来不想见,本来想悄悄地走,他却在那一刻,如此希望那扇门永远不会打开来。 接著,他看到了那个矮了自己半个个头的青年,他披著厚厚的棉袄,鼻子冻得红彤彤,抬著头,眼睛眨也没眨,轻轻地叫著他──阿江。 那一瞬间,阿江的脑袋停止了思考。 他听到那声阿江的时候,沈寂的心仿佛跟著活了起来……那是为什麽? 为什麽?他又装傻,他握著杯子,突然又在自欺欺人,他告诉自己,他还需要等。 又要等什麽?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终究是他记忆里的认知在作怪。然而,相处之间却又如此熟悉,青年的一举一动,都和他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的他契合在一起,没有任何排斥。 那张脸上的笑,勉强得都能让他觉得心疼。 也许,答案早就呼之欲出,阿江却又在下决心前的那一刻,看到了角落的那个灵堂。上头供奉著一个牌位,阿江很确定,之前小石头的屋子里并没有这个东西。 在瞅见江燕云仨字时,似乎有一柄重重的锤,砸在阿江的心头上。 他混乱了,根本不记得自己问了石头什麽,耳边一直嗡嗡地想,他差点要站不稳,所以只能仓皇地离开。 阿江连撑到回去大院都不能,他坐在车里,脑子剧烈地疼著。 『此酒便当石头敬您,求姐姐保佑小人能娶个好娘子,小人必会诚心爱她护她,叫她一生一世和乐幸福!』 一个男子跪在江边,冲著江水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朗朗,仿佛能传遍天地。 不等他看清是谁,又一个画面钻进来,一个男子带著一群小娃娃,在一个小庙面前拜了拜,男子嘿嘿笑,教著他们: 『乖,说声谢谢婶子。』 这些画面他也曾梦过,这次却比何时都清晰,就像他全然融进了梦境里,而且现在这些都不是梦,他清醒著,而混杂的画面和现实交错,他头痛欲裂。 司机的车越开越急,旁边秘书不断道:副长您再忍忍,已经联络了医生,马上就到了! 男人猛地仰头,他突然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画面──那是天崩地裂,乌云顶天,惊雷乍作,万鬼齐嚎! 他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十八地狱,流火燃身,那是修罗出世时毁灭天地而燃的万恶之焰! 男人脸上青筋冒起,面色极其痛苦,那司机听到後面声声嘶喊,握住方向盘的手都在微颤,也不管这下雪的路上滑,一脚把油门踩到最底! 在修罗地狱之後,苦难结束,眼前却慢慢升起万丈金光,他睁开眼,却看到了自己── 那是他麽? 一个玉面修罗手捧金丹,豔红血唇静静莞尔,掌心从那金丹轻抚而过。金丹一闪一闪,颇有灵性,好似也爱亲近他。 然後那修罗身影渐渐淡去,跟著化成一枚暗色玉珠,那色泽极深极纯,闪著厉光,徐徐升起,竟是飞到了他的眼前,渐渐地,钻进了他的心口之中…… 忽然,一天外之音传来。 ──江燕云,你已护得福星寻回魂魄,确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那醇厚声音一止,阿江蓦然六神回归。 与此同时,刺耳急促的鸣笛声响了起来。 他再抬头,却也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白光。 第23章 番外(十) 蒋副长走後的第二天早上,石头收拾了一下,背了个背包,他每天出门前会去给牌位上柱香。 诶,这怎麽回事?石头凑过去看看,发现那新漆的牌位好端端的竟从上方劈开一道裂痕,他拿下来瞧瞧,竟渐渐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 他甩甩脑袋,咋回事儿,忙把牌位好生放好,又冲著东面双手合十搓几下拜拜,皇天後土,八方众神,阿江今早要坐飞机回去,可千万别生出什麽好歹来。 哪想这世道就是这麽坑人,好的不灵验,坏的总上赶著来。 石头一出门,就听坐在门外的街坊邻居说,昨个儿晚上村子外头那新修的大道发生了车祸,跟辆卡车直接迎面撞上了,又碰上下雪路滑,车子直接翻了下去,断成两截! 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把那场面说得忒恐怖,他搓搓手心擦擦面儿,心里想著不会这麽邪门儿吧…… 哟,阿灿,你不知道吧?这事儿你听了肯定大快人心,我刚才听小刘他们说了,这车里仨人,你说说是谁?就是那前阵子来咱这儿的蒋副长! 石头忽然懵了,头皮发麻,怔怔抬头,连声音都软了:你、你说谁……? 蒋副长啊!就那个、那个他们说抛弃你的──哎!老头儿你掐我干什麽! 那婆娘还要再说,没想石头下一秒却一脸紧张地问,那现在送哪儿去了! 石头说话向来都是和和气气,哪有这样大声吼人的时候,那婆娘被吼的一愣一愣,结果还是一边的老头儿赶紧道:昨晚还在咱村院里,今早转到邻镇市立医院了,你要去的话等等,我去小刘送你去! 从这里开车到邻镇,少说也要两小时,石头一路上闷声不语,路上那小刘倒把蒋副长现在的情况全都一一说了。 那车撞得可真厉害,断成了两截,三个人都受了重伤,可昨晚那司机和秘书都抢救回来了,就蒋副长还没脱离危险期,血都输了好几袋,结果实在没办法,今天凌晨冒著危险转到规模较大的医院,听说中央那边已经派了十几个专家十万火急地赶过来。 石头一路听得心凉,脑子昏昏沈沈,只觉得好像不是真的,可使劲儿地掐了几次手,都发现不是梦。 好容易赶到了市立医院,却被堵著了,死活不让人靠近那条走廊。 最後是石头几乎要下跪了,那边的大夫才透露了些信息出来──情况不止不好,还比小刘说得要坏上几分,说今早蒋副长血压心脏停了两次,做了复苏救回来,现在手术还在做,看样子实在不容乐观。 石头到了後来,也近乎麻木了,他打发了小刘先回去,自己坐在那条长廊外头,不死心地守著。 他不吃不喝,一有保镖或是机关人员从那走廊出来,就凑过去问,一开始那些人还会凶他,後来仿佛也生了恻隐之心,也会透露些信息出来。石头从白天守到了晚上,医院的人都来赶著他,最後是请了保安过来,石头也不走得远,就待在玄关外头徘徊著。 隔天医院一开,石头又忙起来,进去拉人打听蒋副长的事儿。 现在几乎全医院的人都知道他,有人私下在揣测这个青年同蒋副长的关系,可多的是人唏嘘同情的──不管什麽关系,这人一份真心可不是假的。 後来也不知怎的,里边的人松嘴了,叫人把石头放进来。 石头先被带下去洗了身体,换了无菌服,他脸色灰败,比死人还像死人。 他们去了重症监护病房里的隔离区,石头一步一步地跟著,这麽短的路,他却能回忆起他跟阿江九世的种种──那些回忆这麽鲜活,从头到尾都是阿江在守著他,也亏得有阿江,别人散了魂魄要收回来,前十几世哪个不是早夭的,还好有阿江,就是无意,冥冥之中亦替他化解了无数危机。 阿江不知,一切都是命数,就如他年前跟阿江进城,以至於收回最後一缕魂魄,亦是命中注定,由阿江带给他这个机缘。 若没有阿江,这三魂七魄又哪能这麽容易寻回,他的孤魂迟早要跟著在这百世轮回之中泯灭於众道之中。 你站这儿吧,不能进去看。──医生说著,让出了道。 石头抬头,透过玻璃,去看里边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这麽大的房间,只放著阿江,旁边都是一些机器,也不知啥玩意儿,阿江两眼静静闭著,似乎能永远这麽睡下去。 医生说,他颅内大量出血,并发脑疝,身上有二十处创伤,其中三处是重大创伤……能不能醒来,完全是凭运气了。 劳烦您了,大夫。谢谢。 医生点点头,难得去拍了拍他的肩,小夥子有心。 闲杂人等先退出去,石头慢慢将掌心贴在玻璃上,却穿不过、也碰不到阿江。 他想起过去九世,还有千年前他为化蛇所擒之时,阿江是否都尝过这生死离别之痛?──阿江何其无辜,好好的东道鬼君不做,却揽了这一等一的苦差来,阿江成天叫他傻孩子,真正傻的又是谁。 石头魂魄回归,千年记忆亦随之而来,包括当年他成了一颗金丹之时,阿江把他跟自身元神融在一起,带著他走遍大江南北,此去经年,只有在月下之时,将他取出来捧在手心之中心酸地看著。 ──江燕云愿以一身修为,换於福星身侧相守助他早日集回魂魄。 当年情景历历在目,翼王江燕云到底百世先前欠了他石头多大的债,用一身修为来换不止,还要世世亲尝生死之痛。 石头定定看著阿江,想把阿江的脸牢牢记住,刻在魂上,将来生生世世都不会忘。 他终於下了决心,倒退数步,掉头而去。 石头到底上了哪儿去,这其中就不便多说了。 总之,蒙蒙之中,翼王江燕云已经走在彼岸途上,他一身寒白铠甲,头戴金乌银冠,端的是伟岸俊美之至,怕是九天神君也不过如此风华。 他这一身是千百年前跃江之时的翼王行装,当年他化作厉鬼,不归阎王地府管辖。後修炼成道,堕成修罗,早超脱於三世之外,此後千年因福星之故,轮回十世,眼看金丹魂魄齐聚,终於魂归地下,以当年翼王之姿走过奈何桥。 那些小鬼不认得他,却因江燕云本有修罗修为,又存於天地千年之久,周身自然聚拢著鬼煞王道之气,那些小鬼皆小心翼翼避开了道,恭恭敬敬地容翼王先行。 奈何桥对岸,十殿阎王已经派了使者在等──江燕云一生杀孽无数,就算不追究其为修罗灭世之责,如今他已散去修为,回归地府,做翼王之时所犯杀孽自然一一记在账上。那十殿阎王恐怕他不好驯服,还找了百来鬼差,又同天庭借了兵马,若江燕云不服审判,就群起攻之,便是叫他魂飞魄散,也是情势所逼。 江燕云早已便知自身後路,他欣然受之,只是在走过奈何桥之时,他却又缓缓回身,遥望对岸。 只有几步路,不想却是阴阳两世相隔,他杀人千千万,地府阎王必要重判,可不知还有再与那人重逢之日。 江燕云蓦然轻轻莞尔,他怎生忘了,小石头是金丹修为,便是今世阳寿尽了,也是回归九天宫阙,跳脱世道轮回。 原来……他们再也不能见了麽? 江燕云阖目,终也与那些不舍过桥的孤鬼一般。抬袖。无语凝噎。 那边有鬼差过来,握拳拜了拜,小心催道:翼王,且跟小人走罢。 江燕云毕竟曾是东道鬼君,余威尚在,这些鬼差对他自是不敢怠慢。 他凝望那方,知缘份已尽。也罢、也罢,只盼他下一世抬头遥瞰九天,能认得出那颗星……是小石头罢。 下面本要上来拷锁,鬼差大哥却厚道,依然已鬼君之仪礼待翼王,到底这刑法已经定了,江燕云下来二十世都是畜生道,以後就算为人也是福薄之命,却不知这魂魄受不受得了这番千百万年的折磨…… 眼看江燕云就要走到对岸,忽然一道万丈金光从拨开黑云,众鬼急急回避,一阵骚乱。 那些鬼差一阵惊慌,唯恐是哪方大神驾临,却又怕江燕云趁乱逃走,忙围拢起来,却是默契不足,你撞著我我碰著你,东颠西倒,纵看之下,只有那江燕云卓然立於万众之间,不畏不惧,仰头直视那道金光。 这道金光江燕云还算熟悉,东土之上,也只有一神之光芒能普照大地,就连地府也如白天一般。 东神驾临,他如今已不是灭世修罗,当跪地而拜,江燕云谨记东神之恩,正要施下大礼,不想上方却传出一声“哎哟”! 诶?不止江燕云,那些小鬼都颤颤抬头,刚才那发出痛叫的……可是旭日东神? 只看那光芒聚拢,一金袍袈裟的僧人现身於翼王眼前,他身影高大,足有两尺以上,头顶光芒丈丈,可不正是旭日东神? 东神驾临,万鬼俱惊,那边十殿阎王看到金光,早赶著过来给东道之神请安来。 东神犹是一幅普渡众生的慈悲模样,然而江燕云站得近,明显看到了东神笑得有些古怪,那袍子一扬一扬,也不知藏著什麽。 待阎王拜了,东神摆手,只说借江燕云一用,遂照出金罩,蔽退他人。 没了那些闲杂人等,那藏在东神後头的金丹便一跃而出,竟大胆地咚咚咚地撞著东神的光头。 “莫急莫急,你这顽儿……”堂堂旭日东神难得也有闪躲的时候,那金丹在光头上敲敲打打了几下,忽然好像发现了江燕云,陡然金光大闪,当下立马抛东神而去,翩翩飞到阿江跟前。 江燕云抬起双手,那金丹就在他手心上慢慢著落。 如今金丹魂魄已全,一如东神头顶光芒一样,赫赫生威,却在江燕云手心里将那光芒暖和起来,然後亲昵地在他手心里滚滚滚滚…… 江燕云看得脆声一笑,美人开怀,金丹突然定住,竟微微发红,好似有些羞涩,又讨好地滚滚滚滚…… 江燕云低下头来,用额头与之相抵,金丹亦随之安分下来,与他神交。 东神双手合十,慈祥而望,静笑不语。 江燕云再抬头,捧起金丹,将他托於东神,接著别後退几步,终於真心地伏地跪拜:“东主之恩江燕云无以回报,请受小人一拜。” 东神坦然而受,继而扬袖将他虚扶而起,道:“你十世护佑福星寻回魂魄,每一世皆不得善终,可知是何故?” 江燕云摇首,静待东神解惑。 东神慈悲笑答:“江燕云,你本是修罗之命,若非福星之故,断也不会废去修为,这十世苦难,实乃天道施予你的责罚,你因护佑福星有功,加之这十世短命苦修,当年翼王於阳世杀虐之罪,算是能抵消了去。” 江燕云听了讶不能语,自觉之中必另有乾坤,一眼射向那颗金丹。 金丹最是惧妻,此下被看得阵阵心虚,飞起来躲到东神後头,跟他的金光融成一处。 江燕云仿佛会意了什麽,赶忙跪下,铿锵道:“求东神勿听福星之言,我江燕云所作所为自能承担!” 金丹听了不服,气冲冲地又跳出来,飞到阿江身边也去咚咚咚地撞他。 江燕云却不起来,看似心意已决,宁愿自己万劫不覆,也不愿小石头为他牺牲什麽,再去吃苦。 金丹咚咚直撞,看他固执不起,越撞越伤心,那光芒黯淡,竟好似发出了嘤嘤嘤的哭声…… 江燕云何其不忍,听那哭声忽觉心碎,眼眶也跟著红了起来。 东神看了不由长叹,谁能想到,天道万般算尽,却漏算了福星能与修罗共成一对,惺惺相惜。 於是东神道:凡魂若要修成福星,需要历尽千万苦难,百世助人,方能结出金丹。福星欲以自身厚禄福缘报答你护他十世之恩,此事乃是无可厚非,万事皆有因有果,我亦已应许於他。 不可……!江燕云还要请东神再再三思,东神却过来,将那金丹捏了起来。 金丹哭得太伤心,圈在东神手里,嘤嘤不停。 儿大不中留啊……东神心中悄悄生出了此类感叹,福星乃是受他金光祝福、下世为天下苍生带来福祉,说是东神之子也不为过。 只看东神手掌安抚一下,接著将它拖起,板起脸来催它回去。 金丹飞起来,恋恋不舍看著阿江,终究消失於金光之中。 江燕云亦深深看著它,恨不得魂付相依。 东神看金丹走了,转身回来慈笑道:江燕云,接令。 江燕云顿了顿,终收回心思,恭敬而拜。 且说那金丹回归肉身凡躯,石头睁眼而起,发觉自己坐在医院长廊上。他一起来,就匆匆去拉住大夫问蒋副长的状况如何。 哪想那医生皱皱眉头,蒋副长?哪个蒋副长? 石头古怪地耸眉,除了阿江,难道还有第二个蒋副长? 医生听他描述完,甩手不耐烦道:咱医院没接这样的病人,你跑错地方了! 这事儿怎麽可能,石头不服,又抓了几个来问,结果答案俱都一样,都说没有这号病人。石头还去了重症监护病房外头探探眼,那些保镖、政府人员,竟一个都不在……这到底是怎麽回事儿? 石头仿佛觉出了什麽,他带著满腹疑问回到了村镇,逢人就问:你认得蒋副长麽? 大夥儿都摇摇头,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此人。 石头懵了,先跑去过去的蒋家大院,乖乖不得了,那里成了一块平地,他又跑回家里,他家中阿江以前留下的衣服、领带竟都不翼而飞,就连床头他们少年时候留下的合影,却也只剩下他一个人傻兮兮地对著镜头笑。 阿江呢?阿江哪儿去了? 石头傻愣愣地走出房间,看向灵台──那牌位,也跟著不见了。 石头不死心,还去了一趟城里,搜了网上,中央人员翻遍了去,没有半点阿江的痕迹。 这世上,竟从来没有蒋副长这个人?石头打死也不信,在近乎绝望之际,他又巴巴地回到村子里,去找库里的那张画。 理所当然,既然没有蒋副长,那画自然就不存在。 石头找了几月,周围的人都来关心,只想著阿灿是不是脑子又怀了,怎的天天嚷著要找那啥蒋副长呢? 石头还去找那老瞎子,这倒好,老瞎子的徒弟出来,说师傅几月前就去了。 终於,石头一身疲惫地回到村镇里,他来到江边,打开袋子拿出酒罐,打开来,呼噜地喝了一大口,当下被呛得直咳嗽。 那狗屁东神! 石头儿也不管是否大逆不道,指著天骂,果然所有秃驴都不是好东西──!!! 这才吼完,前边儿同时传来尖叫声:有小孩溺水啦! 石头回神,把酒罐一扔,找东神算账不打紧,眼下先得救人啊。 他把孩子们拨开,也不管那江水涨潮,看准那小孩挣扎的方向跃入水里。 三月那江水最是泛滥,前些天又一连下了几夜大鱼,潮水急流,就是石头水性再好,要救人亦是不易。 好容易他拽住了孩子,那边儿已经有其他大人被惊动过来,正拿著长竿子叫石头抓住。 石头游了过去,前边已经有人下来,先把孩子接了过去。石头这一脱力,忽然觉得心安,江水掩来,他没抓住那汉子伸出的手,直接被冲到了江底里去。 大口大口的气泡溢出,石头朦朦地看著上头,水面上有微光照射下来,稀稀落落。他感觉自己越沈越深,小小鱼群从眼前悠悠游过,慢慢地,一个暖光将他笼住。 石头阖眼。 他找了这麽久,原来……阿江在这个地方。 搜救队找了一个晚上,结果终於在老远处发现石头被冲到江岸上。这石头可真命大,被水淹了还能活命,这年头实在少见了。 石头醒来之後,又跑去了江岸,也不管村支书说啥,在江岸处立了个小小庙座,说是这条江里有河神。 石头这阵子在村里建了好名声,他又确确实实在江中淹水而又活了下来,只说是河神相助,方才大难不死,这年头虽然讲究的是科学主义,可村子里多的是朴实百姓,想想也不差,那条江每年都要出事,立个小小河庙也不碍事,遂也顺了石头的意。 这事儿也奇了,自从那庙头立了之後,原本泛滥的江水就稍停了,接著就一直到年底,再也没听说出啥事儿。 如此过了一两年,那村支书也就不再说什麽,倒是那些村民路过都会去庙前拜上一拜,留点瓜果薄礼,以示敬意。 时光流转,这村镇这些年已经发展起来,人流渐渐回来,看著也比过去热闹的多。石头家的馆子生意一路红火,许多外地来客慕名而来,那道卤猪蹄简直成了当地名产,来尝过的都得带个礼盒回家去。 眼看又是一年寒冬。 石头今年又带著年轻人去铲了雪,回到家中,开了暖炉。 屋子里溢满了卤猪蹄的菜香味儿,不知从多少年前,每次到了冬天,石头家里都是这香气,也不知是要引谁来。 他从厨房出来,搓搓两手,还没把椅子坐热,忽然就听到两声的叩门声。 一下又一下,那麽轻,就像怕惊动了屋里的人。 石头怔怔地站起,这麽晚了,不知道,还会有谁来。 他站了起来,一步接著一步,短短几步,却好像过了千万年。 唰…… 门轻轻拉开,风雪灌进。 ──然後,皑皑白雪之中,一柄油伞落在雪地上,只看得到一雪白的干净衣袂和青年的旧球鞋。 远远,仿佛听到一群孩子嘻嘻闹闹唱著歌。 清清悠悠,长长久久。 ──阿江 全文完── 第24章 番外 灵鹤 东道洞庭天,七彩云端处,一袈裟僧侣正盘腿而坐,身後金光流潋。 一鹤鸟由彩云而落,至东神座前,它身形魁巨,足有一般鹤鸟十倍般大,後方白翳似有金光尾随,此鹤正是东道祥鸟,专司报喜传讯之责。 东神睁目,眼中衔光,伸手摸了摸灵鹤羽翼。 灵鹤屈颈,亲昵地蹭一蹭,东神抿笑而言:“我知你忧心於他,念在你千年勤勤恳恳,潜心修炼,也不是不能遂了你的愿。” 东神随手捏了一个口诀,眼前彩云便随之而散,露出一池天湖来。 天湖上逐渐显出一个画面,灵鹤鼓翼至前头,红目定定看著湖中景色── 只看光影穿透云雾,一条长长江河水光潋潋,蜿蜒而下,灵鹤开了神识,自能瞧出这条江聚拢了浓浓灵气,只待时机,这灵气便能化为神龙,真正成为这条江河之主。 灵鹤眼尖,立马瞅见了那江案边上的青年。 那青年面相极好,旁人看著与一般人无异,修途道上的一眼便能看穿其金光罩顶,乃是金丹化身。 灵鹤想是认得他,一见便移不开眼。 东神亦是一脸慈祥,嘴上却道:“这顽儿,此下正怨我怨得不成,也罢,总归并非第一次徇私,就看在你的份儿上,我便成全了他俩。” 灵鹤闻言甩甩脖子,竟好似有几分不满──这个东神,明明自个儿想帮衬,偏要找旁个儿理由来。 东神素来面皮厚,亦不管灵鹤如何腹诽自己,他展开手心,一颗豔红灵丹就滚落在掌心之中。 他遣灵鹤道:“将这送予江燕云罢。” 灵鹤衔起灵丹,它正欲鼓翅,东神又道:“你亦正好去看他一眼,也莫叫你怨我厚此薄彼。” 灵鹤一个趔趄,差点儿栽进了云霞之中。 那日天现奇观,雨後七彩云霞笼罩天地,一些天文爱好者争著摄下这难得的美景,却没有人发现一枚灵丹在彩霞之後落至水中,噗通一声,沈入江底里。 灵鹤办完了事儿,也不急著回洞庭天,反是转到了一个小小民房前。它化成一只小小雀鸟,隐於树上,低头悄悄看著那在树下扫著落叶的青年。 天气已经转凉,青年把落叶集成堆儿,怂恿著一群少年孩子一起拷地瓜。 福星金丹天生聚拥三界灵气,所有生灵皆爱与之凑近,灵鹤看他摸摸那些孩子脑袋,几个半大少年跟在他的後方,哥哥哥哥亲热地叫。灵鹤恍惚地念起往事,目光茫茫,不由对那些少年生出几分豔羡,一时不察,竟掉下树去。 灵鹤哪里不掉,偏偏直接掉进了落叶堆里,火苗正好生起来,这下倒好,一下子把尾巴给点著了。 几个人凑近,就看一只小鸟在落叶堆里夸张地打转。 烤小鸟咯!小孩儿开心地拍拍手── 灵鹤闻言差点儿岔气,想它当初魂飞魄散之际,好在东神施手相救,才勉强保住了一丝魂魄。此後苦心修炼千年,距离化仙只差一步之遥,难道现在就要命丧这帮死孩子之口!! 就在灵鹤面临生死存亡之难时,终有一只手从天而降,淋了一壶矿泉水下来。 灵鹤啪啪爬了出来,湿漉漉地抬头,接著就被那只手给拎了起来…… 石头盯著那只小鸟,左瞅瞅右看看,怪哉,他怎麽总觉得这小鸟有些古怪……石头不知,他现在灵识已开,自然对这些神鬼之物更加敏感。 诡异的是,那小鸟好似通人性一样,在他打量著它的时候,它两翼挣扎,竟好像要羞得掩面。 石头并不晓得,此刻灵鹤恨不得撞柱自尽,它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叫石头看到了这极其狼狈的一面! 烤小鸟!烤小鸟! 石头拧拧眉,安抚著一群孩子道:我看这鸟也没啥肉,咱就放过它吧,回头哥给你们烤只鸡。 哟──一群孩子欢呼著。 如此这般,灵鹤暂且渡过此劫,回头却发现石头把它带进了屋里,找了医药箱来,咕哝著说:这给人用的,鸟应该也成吧…… 灵鹤想起了什麽,立马掉头瞅瞅自己的尾巴,当下简直不忍直视地抬起翅膀掩面儿…… 石头看那小鸟一番动作,觉得著实有趣,不禁笑出了声。灵鹤闻那清亮笑声不由抬头,见石头笑得露出梨涡,隐隐觉得,就算 成了只秃毛鹤,换得石头一番笑颜,也不算是太吃亏。 石头给那焦黑的尾巴修了毛,擦了药,然後又跟隔壁的老大爷借了个鸟笼,用手指逗了逗,才把小鸟给放进去。 是夜,那鸟笼无声一开,灵鹤便从里头飞出,落地之时,竟化成了一个少年模样。 那少年面貌清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生得跟石头有七八分像,只是他年岁看著极轻,却是一头鹤发,一身锦衣,就衣褂尾端那处焦黑一片。 少年轻手轻脚地走去房内,就看白天救他一命的青年侧躺在床上,呼吸均匀。 他走了过来,静睨片刻,壮起胆子正欲去碰碰石头的发鬓,忽然却感觉一寒光闪过,他手指上竟被削出一道血痕来。 少年不满凝眉,抬头环顾一圈,颇具几分威吓地横眉道:“江燕云,你有本事就化出形来,此下论起修为,你还得叫我一声师兄呢!” 那寒气更甚,少年被逼得退了退,心道东神这偏心也偏得太过了些,那江燕云服了灵丹,不过半点,修为竟进得如此神速! 他却不晓得,江燕云这数年来为化形而竭力苦修,却又是天赋异禀,早年又曾有修罗之为,比灵鹤还早窥得天道云境,自是不能单凭年月断定其功力深浅。 灵鹤被那寒气逼得节节後退,最後只得化成雀鸟,气得冲天,飞向那浦江上头,显出鹤形来,喊道:“江燕云,出来!” 深夜,只看那平静江水忽然掀起高高浪花,卷起漩涡,似成龙形。 灵鹤看了不由心下微骇,想那鲤鱼就算跃了龙门,要修成龙身亦要不下千百年,这江燕云到底是吃了东神金丹,自是不能同日而与,他却又不肯认输,忙聚起十二分精神迎战! 东道洞庭天,东神闭气打坐,忽然天上彩云拨开,一只鹤鸟由天飞速而下,直冲东神座上,一举扑进了东神怀中。 嘤嘤嘤嘤嘤嘤…… 东神闻那哭声不由长叹,低头一看,也不禁骇了一跳! 只看灵鹤身上东秃一块、西秃一圈,那如白绸的白翳黑了大半儿。这些雀鸟最是爱俏,灵鹤做鸟千年,也染上了这些天性,这下可委屈得不成,嘤嘤嘤嘤不停,豆大的泪珠掉在东神手掌上。 东神只寻用神识一探,便知始末,一时之间却不知该教训灵鹤还是该可怜它。 “江燕云就是连天神兵将都不敢贸然触犯,你这小儿倒好,上赶著挨揍啊……” 嘤嘤嘤嘤嘤嘤──!! 这哭得……还有理了! 东神无奈摇头,拍了拍灵鹤脑袋。当年福星与煞星一同降世,俱承他金光而生,莫怪凡间有言,养儿一百年,长忧九十九啊。 嘤嘤嘤嘤嘤嘤!! 好、好,一会儿就带你去织女那里,要件体面的衣服回来。 嘤嘤嘤嘤嘤嘤!! 知道、知道,你好生修炼,来日也能将他胖揍一回。 嘤嘤……? 这个,粗略一估,少则五千年,多则…… 嘤嘤嘤嘤嘤嘤──!! 哎哟,哎哟,你这顽儿── ──完── 作家的话: 周六的时候贴石头和阿江的番外 =v= 然後阿江系列就告一段落了。 神魔鬼怪的下一个系列,暂定《媚狐》,故事类型目测属於受受恋, 开坑不知何时,有空了就会开=3= 感谢大家支持! 第25章 番外 化龙 且说当年,江燕云阳身命在旦夕,後福星亲去东道洞庭天请东神出手,并愿以自身福缘厚禄以报江燕云十世护佑之恩。 奈何江燕云却不愿承此情,宁可堕入畜生道也不愿看福星修为付诸东流。 东神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感念其二人情深意重,便收江燕云入东道门下,以龙魄植於其元神助他定魂,叫他去添东道江河之主的神位。 若是在旁人来看,必以为江燕云拣了个大便宜,要知道江燕云本是凡间怨鬼,又经历了十世折磨,到了这一世早就根基尽毁,江燕云若要转修天道,单是大小劫难就要历经千千九百次,再再者,这龙魄虽是九天圣物,却也最最霸道,江燕云服下龙魄之际,便足足经历了七七四十九日的三昧真火,只有撑过了这一大考验,方能重新筑基,踏上修仙之途。 此外,江河之主可非寻常差事,可谓是三界中最最讨不得好的苦差,不仅如此,东道江河深处乃是通往幽冥之界的入口,东神将这看门之责交予江燕云,瞧上的便是他与身俱来的戾气,故此江燕云修的不仅是仙道,同时也是以杀戮杀伐的凶道入门,日後若是真叫他窥探天机,走的自也是杀戮仙之途。 天道有圣修,自也需要这等尚武之辈,再者幽冥界正值多事之秋,急需一戾神镇压,是以江燕云之事也未叫东神让其余仙神非议── 这些神神道道的事儿也扯得够远了,只说从江燕云终於探破天机,安然渡过第一个大劫之後,总算是修成龙身来。 大劫之日,石头亦在江岸不远处,只看那天色原还晴朗万里,忽然就刮起了大风。他早先并未听阿江说起要渡劫的事儿,结果还是这江河里的小鱼告诉他的──甭问石头怎麽听得懂鱼儿说话的,他自个儿也吓了一跳!总之,按著阿江的说法就是,他的神识已开,既然能飞到九天把狗屁东神揪出来,那与万物沟通的能力自是不在话下。 乖乖,那他以後还敢不敢吃肉啊。 石头对修道的事儿毫无概念,只听那些小鱼们说渡劫的事儿很不简单,又说这是河神化龙的天劫,肯定更加不容易。难怪阿江三个月前就留下一句得出趟远门,接著就不见踪影,可怕他给担心的,差点儿又灵魂出鞘去找东神要人。 风刮得厉害,连伞都变了形,雨丝就跟利刃似的,刮到脸上都隐隐觉得生疼。 还好这世间也没其他人会跑到江边去,石头看那江水涛涛,卷起的浪花就跟要吃人一样,江河上苍穹乌云集聚,不时能看见闪电交错。 天劫他个铲铲,小学课本里说,水是导电的,那雷打下来,阿江在江里躲到哪儿都没用! 石头看那闪电闪得越来越密集,颇有蓄势待发的熊熊气势,他著急地探著脖子,想著要不要喊一声叫他从水里出来…… 这才犹豫著,忽然天上就劈来一道闪雷,那雷落在了一边的灯柱上,啪嗒一声,那接下去的一整排灯柱灯泡全碎个彻底。 石头抽抽嘴角,此时那翻腾的江河有小鱼一跳一跳,著急地说:快跑啊傻蛋,天雷不长眼的,劈中就成烤石头啦! 石头正要开口,忽然一记闪雷往江面劈下来,白光乍现,他耳边就听见嗡嗡的声响,一阵刺耳的耳鸣,连大地似乎都跟著微震。 那雷劈得太近,他觉得两腿似乎也跟著发麻,不由跪地,颤颤一扭头,就看见江岸上一堆鱼尸飘在水面。 这天雷……未免太凶残了吧? 石头吞咽了一下,一想到这鱼都能死这麽多,阿江不会有事吧?! 他也顾不得这麽多,忙四肢并用地爬了过去,冲著江河大喊道:“阿江!阿江──!” 此时,江中的河神仿佛听见了他的呼唤,泛起了阵阵涟漪。哪想天雷颇为狡诈,就等著江底的正主浮出水面来,这一次掐准了时机,当下就再劈下一道惊雷。 石头见闪光下来,想也不想,就往水里漩涡的方向扑了过去。 凌乱密集的白色气泡略过眼前,石头在水里划动四肢,还没看清,腰间就被一只手给捞了起来,他一抬头,就看到阿江略显苍白的脸,把他一举捞上岸。 阿江犹是一身雪白,只是不若过去那样鬼气森森,反是多了几股仙道清气。他因噬下龙魄,双目已成了金黄之色,然而他尚未修出龙身,此下两目色泽尚是浑浊。石头与他一起站在江岸,阿江刚揽著他著陆,便有些脱力地俯身,石头赶忙将他抱住,才没叫他跪到地上。 “怎麽回事,你哪里伤著了?”石头著急地左顾右看。 阿江摇头,原想撑起一丝笑好让石头能放心,可第一道雷已经伤了他三分元气,果然,像他这样嗜杀成性的要修得天道,渡劫亦要比一般的难上几分。 阿江勉强站定,欲推开石头叫他赶紧回避,免让天雷误伤,只是没想到天雷这玩意儿幼稚得很,接连两道失了准头,此下看那夜空雷光闪闪,竟连续往几处劈下闪雷! “当心!”阿江再顾不得其他,抬袖用自身护住石头。 那天雷正中而下,本以为此次再没那麽好运,然当天雷止了,周围烟气嫋嫋,阿江和石头一起睁眼,两人疑惑对望,竟都是一副毫发无伤的模样儿。 诶……? 甭说石头,连阿江都觉得奇怪地抬头看看上方。 那天雷不知是不是也傻乎了,也足足愣了几分锺,才有气恼地发下雷电,这一次阿江不再躲避,将石头护在身後,昂首应劫,没想天雷近在眼前之时,竟有一道金罩提他们挡住,啪嗒一声,天雷就这麽轻而易举地被掐灭了。 “……” 阿江沈默地扭头看向身後。 石头眨眨眼,满脸疑惑,还伸手去戳了戳那个金罩,喃喃著:“这啥玩意儿……” 石头不知,阿江难道还瞧不出来麽?这金罩乃是由东神亲自布下,没想不仅能阻挡凡间利器损伤,就是九道天雷也轻易奈何不得。 阿江与他简略说了,石头闻言自是喜出望外,这下子换他跑到阿江前头,拍拍胸脯对著天喊道:“有本事就劈我这儿!别光欺负我媳妇儿!” 天雷哪里是经受得了这等撩拨的,就看那头闪电隆隆,蓄积劲道,阿江看出这天雷竟是要把接下来的六道集结成一起,化作巨雷一举击下,这样下来,也不知金罩是否撑得住! “小石头!!” 阿江一急,竟被激得幻化出原身,石头只看见一银蓝色光芒极速而来笼住自己,随之一道强烈雷电凌空降下,轰的一声,好似地震一样,就连江水也震得老高! 等到石头睁开眼来,周围一片茫茫烟气,天色虽依旧阴暗,却已经不见雷电闪烁。他站起来环顾一片,却不见阿江的身影。 他当下立马想到的是,金罩不灵验了,阿江被雷给打中了! 石头立觉後悔莫及,早知道那天雷这麽经不起撩拨,他也不该那般得意忘形,若是连累了阿江……石头不敢再深想,找遍了江岸,又跳进了水里,在约莫腰身高的地方喊著阿江。 他就快要急得跳脚了,这时有一条银鱼游了过来,“莫找啦!河神大人才渡过天劫,此下正稍息,待百日之後,旭日升起之时,大人能否化龙,端看这一时啦!” 石头被银鱼催了回去,他确认再三,明白阿江确实无事,只是元气大伤,无法现出人形来,也只得认命地听话回去等待。 百日说长亦不算长,三月之後,正好一百天的时候,石头连睡都不睡,就在江边干等著,等到东边太阳升起,一道金光如同幕布一样覆在河面上,他凑近去一看,那江面中央一个光圈密集,接著平静江水似乎隐隐有巨大活物在里头窜动。 石头摒住了呼吸,就在旭日完全升起的那一霎那,一个长形巨物忽从水面骤然蹿出,足足溅起了两层楼高的浪花。 他怔怔仰望远方,隐约可见那冲向云海的是一银蓝龙兽,与画中的龙形有七八成相似,那鳞片映著潋潋波光,生得极起炫目。他飞跃云霄,成功化龙之後,必是要先去东道请安,好正式承得东道江河之主的职位,名正言顺地成为江河之神。 石头为之欢喜,当天去跟馆子请了假,烧了一桌子好菜,又跟老师傅买了亲酿的酒──那些罐装啤酒实在难喝得紧,只有这些祖传的酿酒手艺才能真正地制出好酒来。 没等天黑,阿江便回来了。 寻常人是看不到河神的,石头却已经与阿江生出感应,一打开门,就见一只巨龙由蓝天飞下,在他家前方的院子前著落之时,就化成一个翩翩的玉面男人,一身素白长衣伴著蓝纹金边,腰上系了一枚玉佩,发上束了银白头冠,瞧著实在是如同古时那俊美极致的亲王贵胄。 阿江得了正式受封,如今也算得是一方神祗了,就算品阶修为尚浅,却也无人敢小看他。试想这短短数年间能化龙的主儿,就是那些不长眼的有胆子酸几句。 石头看他这身打扮,更瞧得入迷,只看阿江翩翩走来,吐气如兰,虽是清冷却目含润光,实实在在能叫人都看傻了去。 “如何?”阿江嘴角轻扬,声若玉珠坠下,清清脆脆:“我这身打扮,入不得小石头的眼?” 那气息与自己靠得那麽近,石头的脸儿立马蹿红起来,赶紧带著阿江进屋里。 阿江面上虽与常日无意,心下也是高兴的,他修为进阶,化成龙身,虽不算寿与天齐,至少也能有一万年寿命,只要他继续修炼,总有一日自能与福星比肩。 福星是天生金丹修为,等石头这一世阳寿尽了,迟早要回归九天宫阙。江燕云若要迎头赶上很是不易,只是他打定主意此後万年都要与小石头一起,虽明知东神悄悄算计了他不少,却也甘之如饴。 石头没考虑得这麽多,他为阿江高兴,连酒都比平时多喝了两杯。 他趁著酒兴,向阿江挠挠脸道:“早上你飞得太高,没瞧清楚,这会儿叫我开开眼界成不?” 小石头真见外,这种事儿他要爱看几回都成。 阿江站了起来,石头本以为他要去空旷的地处,没想到他就在这小房子里化出身来。前头白光聚拢,那人影逐渐在眼前成了一个几尺长的小龙,说大不大,约莫一个男子腰围般粗,那龙身如同白天看到的那样精致漂亮,头上的玉白龙角颇是细小,许是修为尚浅的缘故。 石头看得移不开眼,他以前只从画本上看过龙,没想到世间真有此灵兽。他走了过来,伸手碰了碰龙身, 那龙鳞细细密密地覆盖著,漂亮得叫石头渐渐看得痴了…… 他的手顺著龙身往下,阿江似乎觉得有些痒,尾巴甩了甩,侧著脖子去看著他。 银龙目光深幽,石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放在龙尾处,他正要把手给抽回来,结果阿江的爪子一张,石头就被推到墙上。一片银光压了下来,龙首轻轻地蹭著石头的脸面,龙息喷到了脖子上,又热又痒。 石头别扭地闪躲了一下,忽觉一股诡异的刺麻感滑过脖子,他浑身如触电般地颤栗一阵,原来是银龙的舌头滑过了他的颈项。 石头整个人一软,阿江不知何时褪去了龙身,化回人影,伏在石头的身上细细密密地吻著。 石头被亲得全身酥软,上衣一个又一个扣子被扯开来掉在地上,他无处凭依,只得像是抱住浮木一样攀著阿江的两肩,由著阿江急促地摸著他的身体。炽热的鼻息笼住他,阿江边轻薄著边探著石头的脉息,咬著他的耳朵问:“我让小石头修炼的功法,练得如何了?” 石头听他提起了那无名功法,知阿江成天就惦记著这件事,点点头喘著道:“第一阶,悟了……七八成吧,别……别碰那儿……” 石头以为阿江给的功法不过是强身健体用的,他平时身体好得很,也就没真的把练功的事儿放在心上。 阿江如何不知石头是在阳奉阴违,目光一凛,压低声音道:“小石头不听话……该罚。” 石头被掐住了命脉,不自觉躬著身子,阿江的龙身尚未褪尽,双手还覆著龙鳞,笼著那不堪一击的弱处。 石头只觉得下处一股热流直窜心口,挠得他又疼又难受,阿江那些风月手段花样极多,单是用手就能让人欲生欲死。他今日终於化龙,自比往日更易情动,又加之前阵子禁欲颇久,现下总算得以破戒,那下手便更加没轻没重。 石头在欲海跌跌宕宕,阿江那身衣被他抱得不成样子,衣襟摊开露出了大片胸膛。那长袍下端一物昂然凸出,隔著布帛亦能约莫看出其狰狞轮廓。 石头久未泻身,弄了小半刻,前端便有稠物淌出,他抽搐似地剧烈抖了一阵,那阳精便脏了阿江的白袍。 “啊……”他似欢愉却又压抑地哼出了声,阿江已忍耐至极限,随之撩起了下摆,露出了那笔挺之物,那龙根足有七寸般长,周径圆粗,色偏暗红。 石头看了一眼就有些胆怯,深以为那物非常人尺寸,他却忘了阿江已经化龙,身上自有几处别有一般的变化。阿江捏著他的前胸,那两处已经被吸得红肿不堪,待弄足了前戏,便翻了石头的身,从背後紧搂住他,让石头双手支撑於墙上,挺起後臀以便承欢。 他这次并未做润滑,开头自是出师不利,石头亦觉身後撕裂般胀痛著,千辛万苦才吞了前端,身子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阿江揉著他的下腰,吻著他的後脑安抚道:“小石头可记得功法上第六十二页的口诀?” 劳啥子口诀,他都要疼死了……石头两眼泛红,深吸了气,无助地摇头。 “那你跟著我默念,一会儿便能好了。”阿江轻轻道著,语气就像埋了陷阱的坏人。 石头吃了苦头,这下自然老实了,阿江一字一句念的极慢,每念完一段,石头便在心里重复一回,说来也真是奇怪,他越念越觉下腹那乱窜的热流似乎跟著顺当了些,身後的内壁隐隐生出一股瘙痒。阿江亦觉出了奇妙,他那根物埋在幽径之中,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察觉出来,随著口诀,那内壁不再那般紧致干涩,反像是主动吸咬著,接著更有汩汩滑液自分泌而出,叫阿江不费力气就能全根进入,与石头两相挨近,难分彼此。 这次进去就费了一番力气,原想著接下来不会再这样折腾,石头到底是小瞧了阿江,也看轻了那来路不明的功法。阿江进去了也不急著动,只抱著他的腰缓进缓出,石头听著阿江的话反复念著那几句口诀,只觉越念越古怪,下腹热流涌窜不说,後庭之处更是比往日都要饥渴难耐,这温吞戏谑渐渐满足不了他,可咱石师哥那是正正经经的好人,於床笫之事就算放开手脚,也是规规矩矩地来,从没做出那些羞於启齿的事儿。 也亏的江燕云素来主动积极,再加之这千年里大半岁月石头都是痴痴傻傻,床事上何谈主动之说。 今夜却也不知怎麽了,若搁在以前,阿江这不急不快的劲儿保不定石头还暗暗松口气,这次他觉越弄越难受,欲望像是饥饿的馋虫,偏偏那事物巨大,将幽径撑得满胀,一动便能牵动全身。 此时石头儿猛然开窍,自尊颜面啥的早千百年前就半点不剩了,大老爷们还怕给自己媳妇占便宜麽?想想也就硬气起来,在阿江越动越慢的时候,便自己抬著腰前後推送。只是自己做了一点努力,那感觉可是大大的不同,就是阿江也恍若舒服地闷哼了一声…… 初时二人频调不甚同步,而後似乎也渐渐掌握了门道,一前一後配合得也算天衣无缝,然而这样原先还挺享受的,哪想欲望却似无底洞一般,越要越多,恨不得那孽物进得更快、更深…… “如你所愿。”清冷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诶?石头眨眨眼,却不知他方才沈溺得太深,模模糊糊之间竟把心里想的说出声儿来。 不过眨眼间的工夫,他就被抛到了床上去。刚抬眼,就见阿江嫌把身上的白袍子层层剥下,他原就是极其风流俊美的人物,这番动作更让他添了素日里没有的魅惑。那双厉眼看著床上的人,好像正在一遍一遍将他凌迟。 石头亲眼欣赏了河神的一段脱衣秀,只觉比阿江直接光著身子压下来还要诱人,他口干舌燥地咽了咽,却不知自己已经羞得全身透红,身上又痕迹遍布,半撑在床上一脸迷茫的模样也是撩人得紧。 江燕云一丝不挂地上了床,他那颜色放在哪个年代,皆是轻云蔽月,敛尽群芳。只是低头看了他那双股龙根,怕是不管生了什麽心思都要偃旗息鼓。想石头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念过翻身做主的一天,奈何阿江看著单薄得紧,那掩在白衣下的却是一身紧致肌肉,想想却也不无道理,阿江没死之前,可是一战八方的虎门威将,怎麽可能是那些迎风扶柳的男儿。 阿江眼里带著沈沈欲念,幽幽地说:“小石头,你想要什麽,就自己来取。” 石头被他的眼勾了去,壮著胆子挪了过去。阿江也不知是不是犯了百年难得的懒病,说不动便不动,石头笨拙地亲了他的嘴,滚烫的手摸上阿江的胸膛。那身体是硬梆梆的,是男人才练得出来的美感,石头痴痴地看了一阵,才俯身细细地亲著,就像阿江每次对他做的那样。他的手小心地去碰了那双股间的火热,沈甸甸地握在手里,竟还包不住。 石头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狼狈地躲著阿江的眼,跪著往前又挪了挪,一只手抱著阿江的肩,另一只手扶著那能撕人的凶器,踌躇了片刻,最後想著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便干脆一鼓作气地坐了下去。 “嗯……”阿江深深地拧眉,额头都渗出了薄汗。许是得益於那功法,这一次进去也不觉疼痛,反是舒服得让石头四肢百骸都微微轻颤,他发出了几声嘶哑的音节,便急不可耐地上下动作。 石头到底是半个生手,就算有贼胆也断不可能一下子自己悟出道来,这活塞动作做了十几下,把两人都折磨的喘息不止,石头自己茫茫找著那欢愉之点,抽动的方位换了不下几个,阿江被磨得红了眼,忽然欺身而下,按著那腰肢一举击中。石头被顶得舒坦难言,长吟一声,阿江亦不再忍耐,将他两腿屈到胸前,捏玩著他的前胸一下一下狠狠操干。 石头沈沦在欲海之中,一次次被弄得神魂俱颤,阿江盘好的长发也乱了,几缕发丝坠在他的胸膛上,汗珠一滴一滴坠下。 阿江现下已不是鬼,那事物竟是火热得紧,进出之时便闻肉体拍打之声,跟床架晃动的咿呀声响混在一处。 江燕云弄到兴处,竟是褪了人形,化出了龙身来。石头只觉银光微闪,体内那物仿佛又胀大一圈,痛得睁眼,才骇然发现自己遭了阿江的算计。 他诧异地喊了一声“你……!”就再没下文,只道龙性至淫,吐出的精气也是天下间大补之物,银龙狠压住了石头逼他就范,石头骇觉荒唐难言,欲要抽身,银龙却不叫他逃,那尾端圈住了石头的双腿,强迫他以羞耻之姿承他宠爱。 银龙那巨物非人形时所能比拟,只看床上那一长形龙兽压在赤裸的人类身上,兽首咬著石头的後脖,乃是最原始的交媾姿态。石头在剧痛之间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至快意,竟被活生生地操弄至哭,深深陷於这冰火两重天的境地。 石头被折腾到了极限,不由在床上连声告饶,挨到了下半夜阿江总算足了兴致,泄出的龙精一点不剩地留在这凡躯之中。 “小石头……”阿江的声音近在耳边,每唤一声石头就又软了一分。怨不得、怨不得他啊,总归是爱他至深…… 也不知是那龙精作用,还是功法奏效,石头也不过昏了小一会儿便醒了过来,此时却看他已经一身干爽,亦无往日床事之後的全身酸麻,阿江却是不知踪影,想那天过不久就要亮,阿江该是回去做早课了罢。 石头爬了起来,也不敢细想昨日的一夜荒唐,在做早饭的时候却猛然起了那诡异功法,当下便把勺子一扔,回去房里把手伸到床底下去,抓了几下,总算把阿江前阵子交给他的一本书册给找了出来。 那书册看著年代颇远,已经不可考究,封皮是龟甲字体,瞧著甚不起眼。 石头严肃地坐了起来,哗啦啦地一下翻到了六十二页,当下差点被闪瞎了眼! 书页上,明晃晃地写著四个大字──吸精大法。 ──完── 第26章 番外 《无题》(一) 雷雨阵阵,冷风潇潇。 波涛的江水阻拦了想要过江的一帮人,人约摸有几十个,鞋履均沾着泥泞,身上的蓑衣已经湿透,这雨下了两日,他们也不眠不休地赶了两天两夜。此时此刻,他们眼中有疲惫、有无奈,更多的是茫然,当中只有一双眼——无波无澜,暗沉如墨。 他坐在马上,望着这翻腾的江水,面色却静得犹如死水一潭。雨水浸过兜帽沿着那如雕如刻的五官蜿蜒而下,浸湿了衣襟,顺着他的手里握着的那柄剑、最后到鞘尖坠下。剑穗随着风微微飘动,上头沾着些暗色的污渍,那是洗不褪的血渍。 “林飞何在?”马上的人出声的时候,周围的窃窃私语的声音也跟着打住。一时之间,只有风雨和浪涛之声。 一个下属似的人从后方的马上下来走过来,向他拱手道:“将军。” “此处附近可有农舍?” 林飞答:“浦江向西有一个叫安陵的村镇……”在瞥见那幽暗的眼眸时,不知何故,他将目光匆匆避开。 “如此甚好。”那人似未察觉,只管掉转马头,命道:“向西行——” 一伙人在雨中前行,留下的鞋印很快又被雨水冲刷了去。 距离怒啸的江河不到十里,有一间小庙。 小庙无名,也没有住持,只有一个和尚负责打理这四个小院。没人知道小庙建了多长时间,也没人知道那个和尚从何处来。可是,他们仿佛又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好像一直在那个地方,不晓得是不是在等谁。 淡淡的火光忽明忽暗,油已经快要用尽,坐在案前抄经的和尚也不去填上新油。 帝王无道,听信谗言,苛捐杂税压得人喘不过气,如今吃都吃不饱了,谁还有余钱去庙里添功德。 这屋子经久失修,四面漏风。不知何处吹来邪风,竟将门闩都吹得松动了。寒风带雨灌了进来,火光一下子灭了,抄好的经书尽数被卷了起来。和尚有些手忙脚乱地将散乱的经书拾起,还未来得及直起腰,一道寒光便从眼前横过。 轰隆—— 一道惊雷,似将天穹劈开一半,恍如白昼的一瞬间,他看清了剑上的倒影和血。 “别动。”那像是兵器在磨刀石上划过发出的声音,喑哑的,仿佛直入心间。 “……”和尚无声地张了张唇,他感觉刀刃又朝他的脖子贴近了些。他听见了淅淅沥沥的水滴声,就算是泥沼也掩盖不住那浓郁的血腥味儿,接着是噗絮絮的声音响了起来,和尚手里已经抄好的经文落到了地上。雨水从敞开的门扉打入,几天几夜的心血,便这么白费了。 “唔……”一声闷哼声突兀地响起,随之桎梏住他那只手便这么松开了。 来人单膝跪了下来,用剑撑在地上。和尚踉跄地退到了墙边,这时候又一道惊雷,让他又一次看清了这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戎甲,和他手里的那件神兵利器一样血迹斑斑。血水和泥土糊了他的脸,可是却遮不住那一双眼。那双墨色的瞳仁此时像是一团燃烧的孤焰,纵然在黑暗之中,仍熠熠生晖——他不是普通的江湖侠客,亦不是那时不时下山扰民的山贼。 他是个亡命之徒,然而,纵是到了山穷水尽、任人宰割的地方,他的眼中依旧带着不符合当下的孤高和傲气。 他并非一般人。 “诶——”和尚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接着就听一声“噗通”。 此人看着甚是单薄,没想到也颇有份量。 玄空并非武僧,过去他在碧落寺修行的时候,只练过一些基础功夫,为的也只是强身健体罢了,因此他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将人给弄到床上。 玄空不敢歇息,默念了一声善哉,便去除了那人的盔甲,又花了一番工夫,才将那柄剑与那人的手掌分开。待见到那人身上的伤时,玄空也不禁暗暗心惊——从肩膀到靠近胸口血肉模糊一片,那衣衫被血给染成了深色,几乎辨不清原本的色泽。 玄空先去端了盆热水,又从柜子里找出了一瓶伤药。 他小心翼翼地褪去了那人身上的衣料,用温热的清水擦净了伤痕的血渍,便打开了瓶塞。此时,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心道还是救人要紧,就将这澄黄色的药粉抹在了伤处上。 “唔!!”那人便是在昏迷之中,也疼得浑身紧绷起来。 “此药药性霸道,施主且忍上一忍。”也不管床上的人是否听不听得见,和尚低声安抚了一句,遂将药全抹在了那狰狞的伤口上。别的不说,只说这伤药,药性虽是一等一的强烈,但也确实是疗伤圣物,抹了两层后,瓶里的粉末用尽了,那原先汩汩流出的血也止住了。 那人没有苏醒,却疼出了一身冷汗。玄空帮他料理好了伤口后,自己背上也湿了一片。他心想,此人,倒是个极能忍的。 又去重新烧了盆水后,玄空手里拿着干净的布帛浸在热水里。 雨声不知不觉渐渐小了,雨水滴滴答答地沿着屋檐落下,落在被先前的暴雨打歪的竹叶上,最后融入污浊的水洼之中。 将那张脸上的污垢一点一点地拭去,那张脸便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地清晰了起来。 渐渐地,盆里的水也浊了。和尚往灯盏里添了点油,上头飘着一点黑色的油渣。玄空将灯放在床案边,他并非贪图颜色之人,这会子却也不禁有些失神——眉如远山,目若含黛。 这些词,用来形容一个男人,恐怕并不十分妥帖。 床上之人过会儿便发起热来,玄空早已料到,将炖煮的药给他服下——人自然还是未醒的,玄空喂药也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汤药洒去了半碗,可也总算是奏效了,下半夜热度就稍稍褪了下去,身上也出了一层热汗。和尚也是看顾人惯了,且不说过去在寺里都是他照顾年幼的师弟,这些年兵荒马乱,他由南到北见了不少难民,好在会点皮毛医术,勉强救治了一些病患。 灯火摇曳,雨早已经停了,风却不止。风铃声忽近忽远,血腥味弥久不散。 乌云散去,月光如水。那双柳眉依然紧紧颦着,好似打不开的结。 玄空不禁想,此人怕是遭难多时,是以连到了梦中都没法安生。他抓着那人的手,放进被褥之中。 此时,他又在想,想此人身上的伤,宝剑上的寒光,还有那凌厉的眼……和尚及时打住妄念,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玄空一夜未眠,天蒙蒙亮,他做完早课后,便挑起水桶出门去。 小庙废弃多时,水井干涸,若要干净的水便要清早去江里挑来。玄空今日出门出得晚些,未想刚路经小径,便见人三三两两走过,颇是热闹。只看前头那通往镇子的必经之路上,一大早就聚满了人。 也不知是那帮人马昨日深夜在此地恶斗,地上陈着人尸,死状凄惨恐怖。乌鸦嘎嘎地叫着,大雨都冲不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乡民七嘴八舌地说:“那些山贼窝里斗,真是老天开眼。” “诶,我看这死的人……不大像是那些贼头。” “那这些人是打哪儿来的?” 有人摇头叹道:“唉,现在兵荒马乱的,哪处都不太平……” 一个妇人带着小儿路过,蒙住孩子的眼:“别看,快些走!” 县里没有衙门,官老爷被山贼一刀斩了,迟迟不见调任的官大人过来。据传,如今京中在乱,上头都已自顾不暇,一个小小乡镇的死活,又有谁会关心。 玄空在江边挑好了水,一来一去,围观的人也散去了一大半。那些尸首曝露在野外,不见有人上来收尸,身上值钱之物一样也无,怕是早早就被人给摸走了去。和尚放下扁担,赶退了那些食腐肉的乌鸦,盘腿坐下,念了往生咒,也算是送那枉死人一程。 日头出来,露水微凉。 破庙的门推开来,那穿着灰袍僧衣的和尚挑着扁担进来,他先去了伙房烧水煮粥,接着,和尚提了桶水去堂中,此屋倒是没有这么破落,地上有几个卷开的草席,偶尔会有无家可归之人前来露宿一夜。玄空卷起了衣袖,湿布沾水后,就站到台上去擦那尊东神佛像。圣人之像已经有几处掉漆,案前供物也被偷得一干二净,只有三柱香袅袅烧着。 擦完了佛像,打扫了庙堂,玄空端着熬好的粥到后头的屋子。 门扉打开时发出“咿呀”的一声,和尚捧着热乎乎的粥进来,抬眼往那张床上看去,竟没见着人。玄空心中正是困惑,一个闪身,一双手从门后袭来—— 铿锵几声,手里的碗打翻在地,和尚被人掐住颈脖抵在墙上。那用来握持兵器的手掌不见得比他宽厚多少,却力大无穷。玄空对上那双眼目,不由微微怔住——那眼底深邃,极暗极沉,那里头有嗜杀者的戾气,也有号令千军的气势。 “……你是何人?”玄空又一次听见那把喑哑的声音,待到那握住他命脉的手紧了一紧,他方启唇道:“贫僧……贫僧法号玄空。” “你把我的剑放在哪?”那人又问。 玄空看向旁侧,视线朝向床下。脖子的力道一松,只见那人走到床前,屈身在床下碰了碰,找出了他的剑。他“哐”的一声抽出利剑,如今光线充足,玄空才瞧见宝剑上的未擦去的血渍。那人见佩剑未损,遂将它收起,看了一眼和尚,便转身欲要离去。 谁知,他步伐一虚,吃痛地按住胸膛伤处。 玄空忙起身,刚要碰到人,却被他凌厉双眼一瞪。玄空只得收手站在一边,道:“施主,你伤势不轻,又受了寒,尚未大好,且让贫僧扶你回床上躺着吧。” 那人同和尚僵持着,只是如和尚所言,他昨夜被数十人围剿,惊险突围,虽杀了叛徒,也大伤元气。胸膛那一刀打乱了筋脉,他会来到这破庙也是为了寻一处养伤,没想到这看似被废弃多时的地方居然还有个和尚在。 玄空假装看不见他眼里的多疑,察觉那人有所软化,便过去扶起他。 把人扶回床上,这一番折腾后,伤口果然又开始出血。和尚将伤处重新包扎一遍,期间那人一丝声音都不曾有。玄空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他师承十八高僧之一的无空大师,一眼便看出此人有帝王之相——那面相生得极好,说是极美也不为过,然而此人虽是富贵帝王相,眉心间却有血光聚拢,隐隐有成煞之势。 玄空在民间游历多年,所见之人也有上万余,却也是头一回看到这等凶相。奈何天机不可泄漏,他亦不善言辞,二人便全程无话。玄空处理妥当了,便站起来道:“施主先歇息,贫僧再去做点吃的。” 那厉眼静静地打量着和尚背影,直至人收拾了地上狼藉,无声退出去为止。 江燕云收回目光,他睁眼后便知伤处已有人料理过,想来,也是这个和尚所为。 他握了握床上的剑,心道那叫玄空的和尚,仿佛和记忆里的和尚有些许不同,谈不上多慈眉善目,可还算干干净净,好似这芸芸众生里的一员,转身便可忘却。这样的人,以往的江燕云怕是连多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至于孰善孰奸,都不重要。他这一路逃亡,可谓是尝尽冷暖,屡屡遭人陷害背叛,昨夜里连最亲近之人都倒戈相悖—— 想到此,江燕云嘴角微扬,满目嘲讽。如今,就算是菩萨站在眼前,他恐怕也是不信的。 第27章 番外 《无题》(二) 镇上的人都知道,浦江边上的破庙来了一个年轻的和尚。和尚自称法号玄空,并未说出师承何处,可见如此寒碜,多数人心想,大抵不是什么正经的佛家弟子。 话虽如此,可玄空来到此地两年有余,将那破庙打理得井井有条之余,素日里也到镇上为人诊病把脉,只收些粮食瓜果充作诊金,若真是拿不出一样,和尚也不会怪罪。久而久之,也有些人主动到庙里烧香祈福,闲时听和尚讲讲经文也是好的。奈何,好景不长。 玄空端着药走来,敲了敲门,候了不过片刻,便听从里头传出一声沉稳的“进来”。 一推开门,玄空便见那立于窗侧的人影。他将药放在案上,道:“施主,该喝药了。” 江燕云刚踩出一步,便捂住伤处,好在和尚及时出手,才将人给扶稳了。 “当心。”玄空话刚落,便觉双手一轻,便看那人走到案前,捧起了药碗。俗话说,良药苦口,那人一口气便灌入腹中,苦汁烧心,就见他眉头微颦,抿了抿唇。 随后,玄空便同他坐下。江燕云撩起衣袖,将手伸到这个和尚面前。他在此处将养了半月有余,身上伤势已有起色,可总归是元气有损,若非底子硬实,现在恐怕连床都下不得。玄空如今也能算是半个郎中,虽及不上正经大夫,号脉诊断尚不在话下。 玄空本是专心诊脉,间中不知为何抬起了眼,猝不及防地,视线便同那双眼对上——那双眉目生得极好,目光凌厉如刃,奈何眉眼间戾气过重,这样的人,怕是连鬼神都要避讳。话虽如此,可这样被逮个正着,和尚便是脸皮再厚,此刻也不由觉得有几分羞郝,遂讪讪收回手,道:“施主脉象虚浮,许是前几日感染风寒,再修养一时方能大好。” “多谢。”那人并不多言,此话出口,已有送客之意。 玄空并不怪罪,仍是一派温和道:“那施主好生歇息。” 只是,他转身而去之际,却不知身后一双眸子亦正打量着他。 说来,这二人同住一屋檐下,已半月有余。 除了初时两日有些刀光剑影之外,那人后来却是安分至极,照料起来亦让人觉得十分省心。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好,那就是这男人极是惜字如金,同和尚相处半月以来,莫说自身来历,连自身姓名都不曾告知。 玄空只猜他身份必不简单,联想他的一番遭遇,想来该是在躲避什么仇家。只是男人一日不说,他便也不去多问。至于是否会对自身不利,只道这十几日相处下来,还算相安无事。 而此时的江燕云心中对和尚又是作何感想,便不得而知了—— 深夜。 床榻上的男人不知是做了什么梦魇,便见他眉头紧蹙,额间冷汗密布,嘴里呓语着什么……忽地,翻身坐起。 江燕云双目怒睁,面色煞白,衣襟已被汗水浸透,一只手已经握住剑柄。他急促地吐纳数息,又抬眼环顾着周遭,神色一开始尚有几分茫然,须臾之后,方渐渐地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江燕云起身走到案边,倒了茶水囫囵饮下,凉水润过肺腑,丹田里的一股火方勉强浇下—— 皇帝昏庸,奸宦当政,迫害忠臣。江氏一门良将辈出,几代忠良为国君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不想到后来竟被扣上反贼的污名。翼王江燕云率亲军杀出重围,却在逃亡之路上连番被人出卖,那些人都曾受江家恩惠,不想如今竟都被奸人所收买,直叫江燕云心灰意冷。上千人的翼王军,死的死、反的反,到浦江之时只剩下不到几十。 江燕云想到此,额前青筋暴起,竟生生将杯盏捏成齑粉——甚好、甚好……若不是到了今时今刻,他尚不知他江燕云竟活得如此失败,到最后竟连自己亲若兄弟的人都要害他!江燕云冷笑连连,忽觉气血上涌,他咬紧牙根,速速坐回床上。 江燕云运转了一周天,奈何他思绪盘杂,虽及时调整内息,仍旧收效甚微,凌乱的真气如万针穿过经脉,江燕云睁着狰狞血目,在痛苦万分之时,隐隐约约间却听见了那诵经之声。 江燕云霍地一脱力,双手伏在床案上,嘴里随即便尝到一股腥甜。他颤颤地抬起手来,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渍。 那平稳的诵经声由墙后传来,似近似远,绵绵不断…… 江燕云终觉力竭,深深合上双目。 却说,江燕云为心魔侵扰,真气翻涌,虽勉强压制下来,仍对身子造成了损害。后来两日,就看他面目苍白,脸色竟比先前还差上几分。 若心有郁结,病根自是难除。 玄空何尝不知,却并未点破。须知此人心防过盛,若是贸然行事,怕是会起反效果。玄空只得在药里多添了几味祛火补气、助眠养神的药材,到了夜里,便坐于墙后,为其诵读清心咒两个时辰,只盼着自己这般做能将江燕云心中的浊气散去两分。 江燕云连夜听和尚诵经,原先还觉着有些恼人,后来不知不觉竟也习惯了去。也不知是否因此法确实有效,后来数日,江燕云果真不再梦魇。 这一日,江燕云坐于窗台前,手里拿着一本从架上取来的书。 和尚屋里自然只有佛家典籍,他自年少便征战四方,并不信神鬼之说,对佛家自无多少敬畏之心,如今也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意翻看。而今日,似乎和以往又有些许不同—— 江燕云翻了翻书,半柱香下来便几次瞧向门扉,预想中的脚步声却迟迟未听见。一阵日子处下来,他虽谈不上对那和尚全盘信任,但也不想初始那般多疑。然而,玄空今日一大早便出门,至今未归。现下午时已过,江燕云心中疑窦渐生——先前他将铠甲弃于河中,以此掩人耳目拖延一时,只等伤势大好再渡河西去,再说这穷乡僻壤,那权阉不一定能将手伸到这里。 想是这般想,可江燕云毕竟遭遇过众叛亲离,此时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谨慎。他静默思量片刻后,便拿起佩剑,推门而出。 说来赶巧,江燕云还未行出小院,便听见一阵脚步声——除了和尚之外,还有其他人! 江燕云眸光一暗,身形一转便隐入暗处。他暗暗侧耳去听,右手已悄然放在剑柄上。 “小师父的医术果真高明,家母的病……”和尚身边跟着一个掌柜模样的人。 原来这一日,秦掌柜家中的老太太的旧疾又犯了,玄空一早拿着木钵正要出门化缘,就见秦家人匆忙来请。 “令堂是心气不足,心血亏少,导致心血瘀阻,此病需好生调理,刚才给施主的几帖药,切记先以温水浸泡为宜,再煎煮两个时辰。”这和尚平日善谈佛讲经,没想到说起医理来也是一板一眼的。 秦掌柜连声应下,过去他为了老母亲的病烦忧不知请了多少郎中,后来听人说这破庙里的和尚医术高明,见他相貌年轻,心中本存几分犹疑,哪想老母服了和尚几帖药后竟大有起色。自那时候起,秦掌柜再不敢看轻他。而因和尚实在年少,为人善于亲近,镇上的人都喜欢喊他一声小师父。 和尚为人诊治不轻易收取诊金,若真是有心的话,便随他到庙里拜一拜佛祖,添一份香油钱即可。掌柜再次谢过了玄空,这才离去。 玄空看了眼日头,这才惊觉已经到了这时候。他熬了药,准备了斋饭,一齐送到屋中,一推开门。潇潇落叶飘落而下,那人两手放在身后立于窗前,姿态端方面如冠玉,不凡气度不彰自显——而此时的江燕云,其实也正在打量着眼前这个和尚。 初看一眼,会觉得这和尚生得平平无奇,甚是不起眼,现在再看,倒也不是这和尚的相貌起了什么变化,可瞧那干干净净的面目,明明是再平凡不过,结合在一起竟让人觉得顺眼得很。 “方才有事耽搁了,差点便误了时辰——”只看那双眼眸炯炯,却温润如水,似能包容万物一般,令人不知不觉便静下心来。 江燕云端起药碗,那药味儿极苦,如吞黄莲,便是江燕云再能忍也不免皱眉。可这次他放下药碗的时候,却见和尚从袖口里拿出了一包东西。 玄空道:“这是松子糖,施主如果喜欢,可用它来解解苦。”——这包松子糖,是和尚特地买来的。 寺里的师弟们生病时也不爱喝药,玄空屋里便常备着一包糖,好用来哄哄小师弟。他这般做,怕是无意中把这人当成了自个儿师兄弟来照料。 江燕云看着那包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玄空见他迟迟不接,猛地想起自己此举恐怕是有些唐突,面上顿时有些讪讪,正欲收回来,江燕云却将那油包纸接过来,指尖轻轻地碰到了和尚的手。 玄空微怔,收回来时,袖子下的掌心微微屈了屈,便听前头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声:“多谢。” 夜里,雨淅淅沥沥地落着。 江燕云运转完内功,徐徐睁开眼,两目一片清明。一个月下来的修生养习,让凌乱的内息终于调整顺当,如今他经络通畅,体内真气不再有滞涩之感,乃是大好之征。 江燕云并无困意,遂起身走动。他来到书案前,桌案上只摆着墨砚毫笔,一边叠着纸,也算一应俱全。他将那纸张展开,上头写着字,原来是和尚未抄完的经。那字迹齐整利落,颇是眼熟,想架子上的那些书,也是那和尚一笔一笔抄写下来的。 手指轻轻拂过最后的那一团墨渍,他又想到那个雨夜—— 薄如蝉翼的剑,从雨滴间划过,刺穿胸膛。 他看着那张脸,那一瞬,他也有恍惚,不明白为何明明曾经亲如兄弟之人,到最后亦要置他于死。 “江燕云,没人真心待你,这是你的命——”那人只有这么一句遗言。然后,死不瞑目。 没人会真心待你……江燕云目光微敛,手指紧紧收拢。 那诵经声混在雨声之中,轻轻慢慢,悠悠远远。后来,止住。 玄空放下合十的双手,看向屋外,雨水沿着屋檐坠落,画面朦胧,一切都好似一场不真切的梦。 ——他知道,那个人走了。 ××××××××××× 《阿江》的番外还在纠结要不要贴完个志补肉的样子哈哈哈哈, 因为我发现你们个志都不repo番外啊,我是个没留言会死星人啊!!! 《媚蛇》的番外决定下来了,就4p肉吧(喂) 之后会放个拔草向试阅wwwww, 出完这两本,应该就告一段落了, 个志做下来一直感觉不太顺利,可能我还是适合随便写写文吧, 之前本来想不做了,奈何已经开始了,就有始有终吧,摊手。 个志预售暂定在9月这样子, 小马驹会先停一阵子,我还在寻找方向中wwww, 可能最近有点脱腐了吧。 第28章 番外《无题》 (三) 和尚的屋子空了出来,那人离去之后的第三日,玄空方进去整理了一番。 屋子里十分整洁,连被子都叠得齐整,茶杯倒扣在桌案上,连那包松子糖亦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那人离开时未曾留下只字片语,就和他来时一样,亦未带来什么,就好似这里不曾有过另一个人。 于是,玄空的日子又回到了先前那时候——白日念佛,夜里抄经,他仿佛从未有闲下来的时候。 这就是和尚的修行,十年如一日,之前的变化,也不过是和那滴落在水潭里的雨滴一样,轻轻地荡漾起一波涟漪,终要归于沉寂。 雨水打在枝叶上,和尚的草鞋踩过了泥泞。他拿着一柄油伞,行过浦江,却见有人群聚拢在岸边。 这阵日子雨断断续续地下着,江水泛滥,安陵上下生计就靠这条江了,无奈江河凶险,打渔的都没胆子轻易出船,可也总有不要命的人在。 “……那人说什么都要过江,一口气出了二两银子,牛二也是为了多挣几个钱。” “那现在他媳妇儿可怎么办啊,孩子还没满月,还有个老母亲——” 玄空听了那路人的话,心下一凉。油伞落在泥地上,大风一吹,便飘到汹涌的河里。 “麻烦让一让——”和尚挤了进去,村民们纷纷叫了声“小师父”,让开了路。就见那前方横着两个尸体,用席子草草地掩了。牛二家的媳妇儿抱着其中一个哭得呼天喊地,另一个尸身却无人认领。玄空疾步过去,也不管是否犯了忌讳,掀开席子一看—— 死者的脸已经被水给泡发了,可和尚还认得出人来。 不是他……玄空觉着心上有什么一瞬间落了下来,又觉自己这想法实在罪过,便将那席子再次掩上,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和尚为死者念了往生咒,超渡之后,便同人安排,将尸体抬走。 夜里,雨未歇。玄空伏于案前抄经。 烛火摇曳,明明暗暗。他一个恍惚,墨渍便在纸上晕开。玄空看着字,正是出神之际,蓦然听见一阵声响—— 急促的步伐声响起,和尚推开门,往里一觑,便见那窗门被风吹得开开合合。 “……”玄空看了一阵,许是确认了确无第二个人,这才走了过去。夜里风大,木闩已经腐蚀,这才被轻易吹开。玄空正要将窗户关上的时候,目光在那不远处的柳树上一落。 细雨飘下,树影绰绰,哪有什么人影。 玄空回到案前,重新展开一张纸,这一次他只写了几笔,便又停了下来。抄经为使心静,那,若是越抄越乱呢? ——玄者,天时也;离心无境,离境无心,境由心生,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则所谓空也。 碧落寺大殿内,无空法师看着弟子。 玄空跪于他面前,听那空远的声音说:“玄空,你的‘心’,并不在此。” 师父说,他有佛缘,却无佛心。 他奉师父的命,离开碧落寺,云游四海。后来,他来到这间破庙,不知不觉便过了两年。 玄空站起,那包松子糖依旧原封不动。他将油包纸打开来,拈起一颗,放入嘴里,细细嚼着,只觉甜中带涩。 屋外,雨水点点,淌湿了肩。他按下斗笠,身影逐渐没入雨中。 ××× 这一日,和尚来到镇上的闹市。 他每隔数日都会来到此为病人义诊,每每他人还未到,等的人已经排到了巷尾。看那和尚正替人把脉,不管对谁都温和恭谦,便是问得多了也不觉烦躁。那些病人拿着和尚写的药帖,无不感激地道:“多谢小师父,小师父宅心仁厚,佛祖必当保佑。”玄空回了一声“善哉”,平和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敢居功。 就这样,和尚从早忙到了午后,连水都没空喝上一口。好容易瞧完了最后一个,玄空这才总算歇了口气。他用袖子擦了擦汗,喝了几口壶子里的凉水,接着打开包裹,拿出两个草团子。刚要打开的时候,眼角便瞥见了一个站在角落的小乞儿。 眼下各地动乱,田地欠收,放眼看去,一条街上多的是人卖儿卖女,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童还不过几吊钱,猪肉都还要二十吊钱呢。玄空莞尔,将手里草团子递向乞儿,说:“拿吧。” 此时,忽而有人惊声叫道:“——那帮马贼又来了!” 所有人脸色大变,登时间整个镇子便乱成一团——那些商贩慌乱地收拾一通,街上其他人匆忙跑走,冲回屋里紧关门户。眼前突然一片混乱,玄空被行人来回推挤,没一会儿便听见一阵马蹄声。 来人是一帮山上的马贼,这些山贼一年前来到此处,本来还只是在山路打劫行人,后来胆子越养越肥,直接到镇上来作乱,半年前还摘了本地衙门的脑袋。从那时候起,这些贼人便更加无法无天,明目张胆地命镇上的人每月都要上缴财物。 那些山贼骑着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丝毫不惜人命,见伤着人,反是一脸洋洋得意。为首的头子挥舞着大马刀,喝道:“想跑!先给爷爷把保命钱交出来!” 接着,十几个山贼跃下马,推翻摊贩,强抢财物,若给不出,就朝人拳打脚踢。 此时,忽然响起了女子的尖叫声,原来是那卖鱼的老头儿的孙女被山贼给擒住了。 老头颤巍巍地向那贼人磕头求道:“几位爷行行好,你们也看见了,江水涨潮,这阵子实在出不了船,老叟就剩下这么个孙女儿——”他话未说完,就被山贼给一脚踢翻,那姑娘凄声叫道:“爷爷!” “没钱?没钱就拿人来换!”那些山贼狞笑数声,看着姑娘的眼神极其冒犯下流。众人敢怒却不敢言,想来那些山贼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等龌龊事。老头儿倒地后仍不死心,爬上去抓住那抢人的山贼,竟是难缠的紧。那贼人耐性全失,正欲拔刀杀人的时候,玄空冲了出来,喊道:“刀下留人!” “又是你这个臭和尚——”那些山贼一眼便认出了这破庙里的和尚。 玄空扶起了老头,接着便朝山贼双手合十。对着这些恶人,和尚竟毫无畏惧,他念了一声佛,掷地有声道:“施主已罪孽深重,切不可再造杀孽,还请速速放了那名女子,早日回头是岸。” 这时,那山贼头子驱马过来,他长得高头大马,一张刀疤脸看着颇为狰狞。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和尚,“我当是哪个不要命,原来是你这个秃驴。” 玄空道:“阿弥陀佛。因贪犯戒,尚摄众生,因嗔犯戒,弃舍众生。六道报应,善恶不爽,施主今日犯下杀戒,来日必当还报,当立即放下屠刀,潜心忏悔。”见恶人作乱,和尚心中何尝不怒,只是,出家人笃信因果报应,此番劝诫乃是尽应尽之责,所言皆出自肺腑。 奈何和尚一片苦心,俗世人尚且不能明了,更何况是这帮作恶多端的贼人。那头子听了这一番话便捧腹大笑,其他山贼亦口出秽语,一旁的镇民都噤若寒蝉,暗道这和尚不怕死。 “不要命的家伙,老子是见得太多了。可像你这般蠢的,那还是头一个。先前那个张县令的脑袋还挂在门上,我这宝刀也许就没见血了,现在正好——”那山贼今天本就想抓个人杀鸡儆猴,哪想这蠢和尚自己撞到刀口上来,这便扬起大刀,“受死吧!” 玄空看那刀刃挥来,竟还不忘推开老者。那马刀高高举起,眼看就要见血的时候,一声惨叫蓦地惊起:“啊————” “铿”地一声,马刀落在地上。那贼头颤颤地抓着自己的右手,那不知何处飞来的匕首竟深深地扎进他的肉里,拔都拔不出来。 那群山贼俱是一惊,那头子面上怒极,可心里亦是吓了一跳——这一个破落村镇,究竟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一个高手! “是谁在那里!滚出来!”一个贼眉鼠眼的山贼仍不知利害,尚在那里装腔作势,哪想这次又飞来一个暗器,利镖直接穿过那山贼的喉咙!他“啊、啊”地发出两声断续的声音,倒退几步,便倒地而亡。 凶手杀人于无形,从头到尾都不显声色,这帮乌合之众断断不是他的对手。那贼头知道厉害,他既有本事占住一个山头,自然不是单纯的无脑莽夫,审度形势之后,当下便策马,气急败坏地道:“先撤!待我着人来血洗这里,为兄弟报仇!” 那些山贼匆忙上马,唯恐自己被杀手盯上。这时那老头喊道:“我的孙女儿——”原来那山贼逃走时还不忘将姑娘掳走,真真是罪大恶极! 玄空忙拉住老者,免得他遭马蹄所伤。只是,那些山贼虽然落荒而逃,却也被狠狠激怒,镇民们个个面上愁云惨雾:“完了、这下完了!那些马贼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所有人!” 他们七嘴八舌,俱都叫糟,更有甚者暗暗埋怨起了老头和和尚。玄空将老者送回屋中,只看那里家徒四壁,凄凉落魄。老者早就伤心地快晕厥过去,频频求和尚帮忙救人。 玄空虽有心帮忙,却到底无能为力,唯有将老头儿暂且安抚下来。他离开镇上时,已见有人正在收拾行软,打算连夜逃亡。直到天黑,玄空方徒步行回庙里。 只看,那和尚形影单只,走过江边时不由驻足而望。 人世间苦楚无尽,他四处游历,亦见过无数悲欢离合。他举头看着天上,月华如练,便是明月亦有阴晴圆缺。是可为,是不可为,是非对错终难定论。他不是佛,就如师父所言,也有佛渡不了的人,否则又何来无间地狱。 深夜,玄空走回庙里,然而,当他推开那老旧的大门时,便隐约察觉了一丝不对。 他缓缓屈下身,手摸过了地上那一小滩污渍,便看这暗色若血渍的印迹断断续续地向前延绵。玄空渐渐起身,循着那血迹,一步步地找了过去—— 与此同时,那本在屋中哀哀哭泣的老头儿猛地闻见急促地拍门声,门后居然传来了熟悉的呼唤。老头儿当下惊跳而起,连跑带爬地上去将门打开。 “爷爷!”爷孙重逢,大喜过望。老头儿放开孙女后,到屋外跪拜天地,痛哭流涕直呼“感谢佛祖”。 玄空跟着血迹找了过去,最后,他走到了小院的那棵树下。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那双眼也跟着徐徐睁开。 那人还是一样的行装,插在地上的宝剑闪烁着刺眼的锋芒。郎风明月,他坐于树下,脸色因微有失血而呈苍白,在见到和尚的时候,也不知是否尚在清醒中,那薄薄的唇张开,轻道:“回来了。” 第29章 番外 《无题》 (四) 飞燕南去终有归巢时,玄空却从未曾想过,那人居然会去而复返。那空了一时的屋子,终于又迎来了住客。 那双墨色双眼瞅着屋檐下的燕鸟,天穹晴朗,远边可见七色彩霞,已是雨过天晴。 门“咿呀”地一开,便见那穿着灰衣的和尚捧着水盆走进屋里。 他将水盆放在脚踏上,擦了擦额上的汗说:“施主,该换药了。” 江燕云除去了袍子,露出精壮的上身来。 染血的布帛浸入水里,瞬间便晕染而开,玄空又一次将它拧干,接着便去仔细擦拭那道伤处。那伤口看着狰狞,伤势却比先前的轻得多。当玄空将金创药抹在上头的时候,男人的眉头随即颦起,和尚的手也跟着停下来。 “无妨。”听他如此说,玄空下手反是更轻了些,要说是小心翼翼亦不为过。 江燕云微微侧过脸,这结实的身躯伤痕密布,有些看出来已有些年头,有一些却是新的,玄空替他包裹伤处时恍惚地想——若是他没及时回来,这人是不是便要将血流尽了?……这番一想,和尚的双手便一抖,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侥幸的后怕来。 江燕云还是一个样子,他既不说自己这阵日子去了何处,也不说自己又为何回来。和尚却隐隐猜到了—— 听那卖鱼老头的孙女说,她被恶人掳回寨子时,突然天降一人。接着便是刀光剑影、惊险万分,据说,几十个山贼都制不住那一人。奈何她见血后便晕厥过去,醒来时已在安陵镇门外。 一些镇上的人悄悄去那山贼寨子看了之后,无一不骇——那场面不说人间地狱,却也算不远了。据说,整个山头尸横遍野,还有一些打算逃走的,半道上也被人给截杀。这几个人回来镇上之后,把寨子的惨状说得绘声绘色,就好似他们身历其境,真亲眼看过那无名侠客一般。 善恶终有报,那些山贼被除去,自然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 玄空在包扎好的布帛上打了一个牢固的结,总算大功告成,他笑地说了声:“好了。” 和尚由床上站起,许是这姿势坐得久了,小腿有些发麻,他起来时便有些不稳,差点摔下的时候,胳膊却被身后之人给牢牢拽住,玄空猛地一下跌回床上,几乎挨到了那人身上。“……”玄空忽觉面上滚烫,说了声“失礼”,便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这和尚素来老气横秋,没想竟也有这样毛躁的时候。 那薄凉的嘴角似稍稍扬起,玄空可不敢再看,端起水盆便疾步行去。 步伐声渐远,江燕云脸上的浅淡笑意跟着慢慢敛去。 前一夜—— 那山贼头子天黑时回到寨子,吆喝一声:“拿酒来!”便有人忙取了烈酒上来,贼头撕开酒封,先豪饮一口,再将嘴里的酒“噗”地喷在手臂的血窟窿上。他粗鲁地一擦嘴,捶着桌子,恨道:“老子操他娘的,给老子好生等着!还有那个臭和尚,要是落到老子手里,定要一刀一刀把他的肉给割下来——” 那贼头不知想到什么,阴测测地舔了舔嘴,原来他是想到那和尚虽然可恨,却也算生得端端正正,他驻扎此处少说也有一年半载,欺男霸女的事情并未少干,吃遍了所有荤味,倒还真没尝过和尚的滋味……想到此,这贼头便觉下腹升起一股邪火,仰头又灌了一大壶酒,喝道:“把那女人带上来! 女子的哭声从外头传进,只看那窗纸前的黑影拉拉扯扯,贼头捏着酒瓶邪笑数声,正在兴头上时,屋内火光蓦然一灭,贼头一怔,前头那惨叫声随即响起,月光下猩红的血如泼墨般溅在窗纸上! 贼头忙拔出佩刀,冲出去一看,当下便怔住——一条走廊上尸首横卧,每个皆是一招毙命,那刚掳来的女子已昏倒在一边。方才的尖叫声乃是出自这女子之口,想来那些人被杀之前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可见来者武功之高。 “谁、谁!是谁在那里!”贼子挥舞着大刀,犹在那儿虚张声势。他的叫声本该惊动这寨子上下,可竟无人出来,冷风吹过,阴阴森森。 莫不是……莫不是人都、都死了?这寨子上下足有几十人,究竟是谁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不,那到底是人、还是鬼! 那贼子踉跄地退了数步,倒在那些尸首身上。看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他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来者不善,他深知自己 并非对手,连钱财都来不及取,便急匆匆奔向马棚。 “驾!驾!”他骑马出逃,眼看距离山寨越来越远,本以为自己保住了命,忽然一道寒光闪过,马长嘶一声,贼子一时握不住缰绳,狼狈地从马上跌落。他滚了数圈,竟然大命不死。身上的刀飞了出去,他连滚带爬,正要抓住刀柄的时候,忽来一个寒刃,将他的手掌钉在地上。“啊!!”他惨叫出声,颤颤地抬眼,只见一截染血的衣袂。 “方才你说,要把谁的肉一刀刀割下来?”那声音明明清冷至极,却令人寒毛直悚。 这贼子看着来人,已经发不出一丁半点的声音,没想到竟会被活活吓得失禁。 那人,目光一冷。血光四溅。 将昏迷的女子置于安陵镇外后,他便离去。月夜寒凉,他行走一阵,脚下忽而踩空,他反应极快,瞬即便稳住身子,这才没有倒下。 他问自己,为何还不离去?江水翻涌,无人出船,时机未到。 他再问,为何要杀那帮山贼?镇上人命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为一己私欲,泄愤罢了。 他独自一人行走,往事历历在目——想他幼时被称为神童,少年领兵,尝无败绩,也曾意气风发,后来从京城出逃,行过千里,过了浦江,前路茫茫。当他回过意识的时候,已经走到这破庙里。 想到此,江燕云面上一哂。天下之大,他竟无处可去。 ××× 和尚在佛堂里念了几夜的经。 那些贼子作恶多端,确实死有余辜,可佛渡世人,便是恶鬼,也有成佛的可能。到天亮了,玄空方放下佛珠,从蒲团上起来。大清晨,他挑着水桶,到江边取水。 木桶往水里一舀,竟有一条鱼儿傻乎乎地游到了桶里。玄空伸手进去,那鱼儿也不惧,反是游到他的手边吐着水。他一笑,心道这江中鱼亦有灵性,便捧着那鱼儿从水桶里出来,放回江水里。那小鱼不过一瞬,便没了影子。 玄空挑着满满的两桶水,从江边走回庙里。他出门时都会记得将门闩上,此时那破门却是打开的。和尚一愣,放下扁担,快步走到屋里,果真空无一人。 “……人呢?”玄空四处寻找,脸上露出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着急,直到来到了破庙后头的树林,这才瞅见了那人。 江燕云手中持剑,身影如风,御剑之姿行云流水。秋水般的长剑如若惊虹,那人已全然掌握剑法的神髓,眼下的境界已臻人剑合一。玄空不善武,亦不难看出那一招一式何其之细腻精妙。此时此刻的江燕云,眼里似乎也只有剑,黑夜的空虚和寂静都在白日下化成凌厉的剑式。剑,是君子之剑,奈何杀意过重,神鬼共忌。玄空不由想,若是能抹去那眉眼间的戾气,这面目合该是温润雅致至极。 精光一闪,玄空退了一步。江燕云瞅着和尚,便看他目光清明,较之先前,竟好了不少。 “施……”和尚张张嘴,只见那人将剑一收,说:“我姓江。”玄空一怔,还未弄明白,江燕云便接着道:“你随意怎么叫我皆可。” 说罢,也不等那呆和尚,拿着剑便往回走。 玄空回过神后,不知为何,只觉心口郁结渐渐散去,脸上逐渐漾开笑靥。原来,他的右颊上还有个小涡子。 “施主、江施主——”和尚由后头追了上去。 水滴沿着屋檐上的青苔滴落,枝头上的雀鸟轻吟,清清幽幽。 后院响起了砍柴声。 玄空每日劈柴烧水做饭,都是一人独来。和尚捋起衣袖,劈了几个柴,抬手擦了擦汗,一只手却伸来接过了斧子。玄空被往旁边推去了一些,江燕云道:“我来劈材,你去烧伙做饭。”不等和尚说话,他便拿起了木桩劈材。 “那就——劳烦施主了。”他握斧的姿势不甚熟练,想来过去也不曾做过这些活儿。玄空见他伤势无妨,这才稍稍安下心,去前又回了一次头,确认无碍才肯走。 玄空一人在外游历数载,自然有许多功夫傍身。旁人只知他善岐黄之术,殊不知和尚除了讲经念佛,最拿手的其实并不是这一样——且去看那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和尚擀了面团,用刀切成均匀的丝状,再将面条下锅去煮,一气呵成。 炊烟升起,江燕云也已经劈好了柴。 一碗汤面端了上来,上头只撒了一些葱花,闻起来却有一股淡香。江燕云曾是王侯贵胄,什么馐珍美味不曾尝过,而今粗茶淡饭,滋味儿倒是更好一些。许是练剑又劈材,胃口大开,玄空见他碗里已经见底,便问:“施主可还要再来点?” “嗯。”那人头也未抬。 玄空一笑:“那贫僧再去给施主盛一碗来。” 梅雨过后,天气转凉。 玄空来到镇上,可这一回,和尚并非一个人来。 江燕云修养十日,身子已然全好。这阵日子,和尚念经,他便去练剑;和尚洗衣,他便去打水;和尚做饭,他自去后院劈材,今日玄空要去镇上义诊,江燕云戴了斗笠,亦跟在和尚身后走去。 一如往日,等和尚的病人众多。玄空为人把脉,写下药帖,忙时偶尔朝另一头看去,只模糊见到一个身影倚在不远处的树上。 “小师父,你刚才说,我这病究竟是——” 玄空蓦然回神,忙温和说:“你这是津中生火,这祛火的药材服上三日,便能好了。”这才专心诊病,不再分神。 这日求医者众,但却比往日还要快看好。玄空看完最后一人时,江燕云便向他走来。玄空见天色尚早,便说:“贫僧要去集市采买一些物什,施主可要同行?” 江燕云道:“那便同去吧。” 镇上的集市自然比不得京城热闹,却也有许多新鲜的小物件。江燕云同和尚一路走来,倒也不觉烦闷。而这阵子,镇上的气氛似乎又比先前还要活跃一些。 “……那无名侠客便将贼人给擒住,那贼人极其狡猾,假意受擒,后头有三个喽喽悄然靠近——”说书的周围聚着好些人,只看那老头儿拈着须说得口沫横飞:“各位无需紧张,侠客武功盖世,自然早料到了这点,他这招就叫做将计就计,等这帮暗里的人都出来,三招两式,一网打尽!” 原来,那山寨被挑的事情已经传开。虽然这事儿过了大半月,镇上仍有不少人议论纷纷:“几十条人命不留一个活口,但是你们可又知道,那个雄霸是什么下场?”雄霸正是那帮山贼的头领,最招人恨,只听那人神神秘秘道:“我听说,那雄霸死前被人刀刀凌迟,皮肉不剩,还说,那哪里是什么侠客,分明是那些贼人作恶多端,招来罗刹索命!” 玄空悄声看去,便见江燕云目光微暗,神色难辨,他脑子一转,抓住男人的手臂说:“施主,这儿有家店,我们进去一看。”江燕云回过神来,看了眼和尚放在胳膊上的手,目光清明地应了一声:“嗯。” 玄空带着人一脚踏进这家布料铺子里,出家人都是粗布麻衣,用料极省,他本意是想让江燕云避开那些流言蜚语,也不好就这么踏出去,故也带着他假意看看,然而他接着又想到身边的人来——江燕云只有身上这件衣裳,洗好干了便换,玄空拿了先前香客留下的衣服予他,江燕云并未换上,想来他原先也该是个极其讲究之人。 玄空挑了会儿,便看中了一件月白的成衣——那衣服上头绣着云纹,极是雅致,不知怎的,玄空觉得没有比身边此人更适合它的人。只是,这料子的价格,怕是不便宜…… “小师父,稀客啊——”秦掌柜从里头走出,见着了和尚,便高兴地迎了上来。他如今红光满面,看来母亲的病已经大有起色。玄空念了一声佛,同掌柜寒暄一二,这秦掌柜极是有眼色,让人将成衣取下,要送给和尚。 “这千万不可——”玄空两手推拒,秦掌柜却说:“这料子是先前林员外裁剩的,只足够做这一件,放着也卖不出去,若是对了小师父的眼缘,自是极好。”玄空推辞几下,奈何盛情难却,两人僵持一阵,最后还是勉强付了一半的钱。 他抱着衣衫出来,见到了江燕云。 “江……施主。”玄空见他瞧来,就将手里的包裹送了出去。江燕云似是没料到这衣服是买来赠予自己的, 他打量了眼和尚,就看那件宽大的僧衣已经洗得发白,袖角还破了个洞。 江燕云迟疑一瞬,便收下道:“多谢。”然后又问:“回了么?” “回。”和尚笑着应道。钱囊已空,自然是该打道回府了。 ××× 是夜,玄空正在屋内抄经。 这是和尚每日的修行,经年累月,抄下来的经文已经有一柜子那么多了。玄空写完最后一个字,方放下笔来,在烛火下拿起来一觑。 每到深夜,他便想起师父。师父说,他无佛心,命他离寺到外游历。 一开始,他是不愿的。 “那弟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玄空问道。 无空法师由蒲团上站了起来,走至木栏前,瞰望眼前的水秀山景。他说——到时,你便会知晓。 言犹在耳,时过境迁。师父的话,就如这些经文,不管抄了多少次,依旧难以参悟。 和尚收拾东西,本欲就寝,忽然门被叩响,屋外响起一声:“在么?” 玄空一怔,遂起身去开门,便见那人立于门前,手里拿着一个酒壶,身上萦绕着醇香酒气。 他二人同坐于檐下,江燕云已经喝过一坛,脸上带着几分酒意,月光皎皎,他终不再那般拒人于千里。 “酒为遮戒,出家人碰不得。”玄空扣住杯子,好声言道。 却看身边此人眼波流转,目如朗星,也不知是真醉假醉,可到底不若白日清醒。他又倒了一杯,却将这酒往外一溅,洒在落花上,风姿潇洒。 江燕云对着嘴壶又喝了一口,问:“不知小师父是何方人士?”那声小师父带了几分调侃之意,玄空听了面上一热,只道自己于碧落寺修行,奉师命到外游历,算下来也已有四年。 酒意醺人,江燕云今夜也难得多话起来,听到玄空提及师父,便问:“那你自出生就在寺里?” “自然不是。”玄空道:“贫僧亦有俗家父母,只是贫僧幼时体弱多病,于寺里调养方好了一些,师父说贫僧佛缘甚深,若是受戒可免灾厄。”当时玄空虽年幼,却能记事。父母为保住他的命,忍痛割爱,当年分离时的情景犹在眼前,直到后来父母又有了其他儿女,玄空这才慢慢断去尘缘。 江燕云并未想要提起伤心事,转而道:“玄空是你的法号,那你的俗名又是什么?” “贫僧离家甚早,大名未取,受戒之前,师兄们给取了……一个小名。” 江燕云问:“是什么?” 和尚抬手挠了挠脑袋:“是……石头儿。” 听到这名儿,江燕云便想到那光着脑袋的小小沙弥,瞧那脑袋露出了青茬,可不正是颗小石头么?他想到此,遂笑出声来。玄空望着那抹笑,只觉这人纤尘不染,非世上凡人所能比拟,不觉痴了。 “那以后,我来叫你石头,”那眼角带着醉人醺意,江燕云捏着酒坛一笑:“——你就叫我阿江吧。” 第30章 番外 《无题》(五) 从此,那剑客在破庙里住了下来。 一如之前所言,和尚做早课时,他便在后院练剑。那只手原先只用来握剑,现在无论是挑水劈柴,还是做其他粗活儿,样样都已熟稔。和尚去镇上时,他亦会尾随在后,闲时还会抓抓偷儿,暗暗教训一番那些挑事的人。 三更,玄空闻见动静,由床上起了,披着袍子提灯出去一觑。 江燕云闻声止步。秋月下,那身影甚是单薄,眉宇间还有未化开的戾气。和尚愣了片刻,便急急奔回屋中。 灯火微弱,玄空将温水倒在那手臂的刀口上。江燕云缓道:“毋须担心,只不过皮肉伤。”过去,他上阵杀敌,这点伤早便习惯,不觉痛痒。 没听见和尚回应,江燕云侧头看了看,便见朦胧的微光下,那眉目温婉,好似有什么隐忍不发,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抬眼时两人目光撞个正着。瞅见那双眼时,江燕云心中一动,只觉胸口的浊气逐渐散开。 他默默攥紧双拳时,便听身边那声音响起:“那可是些流民?” “嗯。”如今世道纷乱,流民四蹿,当中自然不乏一些四处做恶的宵小之辈。 话说,之前那帮山贼被除去之后,安陵镇安宁了一段时日,不日前却又来了一批恶人,极是嚣张。只是,今夜之后,日后还要有恶徒,怕也是不敢再来了。 屋外,树上枯叶已落尽。日子飞梭,檐下的燕子又往南飞。 玄空包扎着这人手臂上的伤处,心中有话,却又说不出口,欲言又止半晌,方犹豫道:“眼下已经入冬,不久江水就会结冰,到那时……该会平静一段时日。”他说这一番话,实是要提醒这个男人,若是他要离开,现下正是最后的时机。 江燕云并不答话,玄空心里本有一丝期盼——出家人不可妄念,他尚不知自己已经破戒,他虽入世,却犹在世外,纵是半步红尘,一颗心仍是澄净如冼,勿怪就连鬼怪对这等人趋之若鹜,便是江燕云这等如若修罗之人亦是…… 见江燕云沉默不应,和尚的盼望落空,他心知江燕云早晚都要离去,他只盼……只是盼他能多留一时。玄空起来之际,手臂便被人拽住。他回首时,听江燕云道:“先前大浪,毁了几艘船舫。我打听过去,待修缮完毕尚需些时日,想是又要在小师父这儿叨扰一时了。” 玄空怔住,便看那眸子微敛,半真半假道:“若是不便,我自可去镇上找家客栈——” “不、不,没有不便!”和尚急着说出口,接着就看江燕云抿唇莞尔,方知自己落了套。和尚经不起逗弄,一张脸顿时蹿红,像是颗烧红的石头。如今小师父也有了自己的脾气,也不等江燕云再说,站起来便出去了。 脚步声渐远,江燕云往外头看去,隐隐约约,似有白点从天穹落下。他站起来,将手伸向外头,白点落在掌心里,化作一滴水,再落进土里。 却说,原来又来了一批恶人到镇上捣乱,不久便销声匿迹。这样一来二去,加上先前的传言,人人都开始传安陵市井藏了一个隐世高人。而如今这个隐世高人,拿着扫帚,将屋檐上结冰的冰柱一个个敲下来。 今年冬日来得极早,这才不过十二月,就下了两场雪,举目看去,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和尚正在前堂讲经,想是年关将近,多了些香客前来祈福。江燕云来到佛堂时,香客已然离去。玄空双手合十跪坐于佛祖前,香烟飘渺,那身影仿佛触不可及。江燕云猛地伸出手,这才总算捏住了他。 和尚回头看他:“阿江?” 二人从相识至今也有段时日,江燕云听那一口施主一口贫僧,生觉刺耳,便执意让玄空唤他阿江,而他自己平日就唤玄空小师父,偶尔想逗弄一下和尚,就叫他一声石头儿。 “无事。”江燕云收回了手。他暗暗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方才……他竟觉得这和尚好似离自己极远,像是要消逝一样。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 而后数日,江燕云便有些愁眉不展。 玄空知他向来思虑极多,心道,阿江冷心冷情,不予亲近,几次想问都按捺下来,唯恐唐突,殊不知,这一次,江燕云的忧乃是同他有关。 此日夜里,江燕云又一次梦魇。 他由床上坐起,擦了擦额上的汗。而后,他拿起剑。 那剑法本是飘逸灵秀,现在却是招招肃杀。江燕云满目通红,似将那些树木都当成了仇人,每一式仿佛都带着滔天恨意。江燕云挥剑直至力竭,他停了下来。耳边又响起了和尚的念经声,那犹如涌向心智的一抹清泉,令他逐渐清醒。 江燕云环顾着这片树林,佛声渐渐。 江燕云放下手中利器,向后倒卧在雪地之中。分明是冰冷彻骨,他竟觉得耳目渐明。 此时,他的识海里凭空响起到一个声音——若他目中尽是恨意,它们自然都成了他的仇人。这些树木,伐过又生,终是除不尽。 若他能放下,这一东西,也不过是死物罢了。 人生几十,不过一瞬。他又何须执念与此…… 那一瞬间,江燕云忽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下一刻,长笑声传遍林间。 屋内,正在诵经的和尚听到笑声后停了下来,他望着一个方向,也跟着静静莞尔。 转眼到了月底,步入严冬。 这一日,和尚起了大早,江燕云洗漱完毕,就见那头炊烟袅袅。他走进厨房,就见和尚正在搓着面团。 “这是什么?”江燕云见盘子里,除了饺子外,还有白白的糯米团子。 玄空道:“冬至自是要吃汤圆、喝饺子汤才行。” 江燕云应了一声。没想到,他在这地方竟待了这么长时间。往年,他这时节多在军营里,便是回到京城,也无这等闲情逸致。仔细思来,他前半生都在斗争之中,无论是战场还是官场,都未曾有过现在这样的平和日子。 “阿江可要一试?”玄空遂将一个糯米团塞进男人手里。 江燕云学他那样搓了几个,不仅形状各异,脸上还沾了白面儿。和尚一看,乐得颊上的涡子也露出来了,江燕云抬手擦了擦脸,没想到越擦越多,玄空便伸出手去,用自个儿的袖子去轻轻擦拭阿江的脸庞——他并未有什么想法,只是过去在寺里对小师弟们也是如此,一切皆是习惯使然。直到江燕云停下动作看着他,玄空渐渐止住了手,正欲抽回之时,猛地被握住了手腕。玄空只觉那温度滚烫至极,呼吸一窒的时候,脸颊上猛地被抹上了一把白面。 见和尚愣住,江燕云放声而笑,比起醉酒那一夜,更是开怀。玄空回过神后,亦不甘示弱,抓了把面去抹他,江燕云轻功盖世,这会儿竟使不出一招半式来。 你追我往之后,二人皆一身狼狈,玄空清醒过来后,双手合十大呼罪过,浪费食粮自是不好,江燕云却道:“你一日三省,日日礼佛,佛祖定会原谅你的。”又在心里说:不似我,必下十八层地狱,不可超生。 玄空看他敛去笑容,犹豫一阵,仍是无言?。 那夜,江燕云同玄空吃了饺子和汤圆,玄空特地将那些难看的挑出来捞到自己碗里,糯米在嘴里化开时,他亦觉着有股暖意流淌心间。 江燕云坐在檐下喝酒,偶尔看一眼身边的和尚,脸上静静漾开笑靥——只叹他二人已然心系彼此,却都未察。世间多磨难,想来还是他二人终是缘分浅薄,强求太过,最终到底是空欢喜一场。 ××× 转眼,年关过去,不久便又要迎来春节。 浦江上的冰层虽化去了些,但江水却冻得很。这阵时日,想是要过节了,镇上集市颇是热闹。和尚一路走下来,周围的都亲热地叫一声“小师父”,跟着送米送油,玄空本是出来采买一些东西,如今这样也跟化缘差不多了。 玄空在一个面摊上坐下,等了会儿,才见江燕云走来。他点了两碗阳春面,付了六文钱,那老板客气地说:“这位客官,现在涨价了,一碗要五文钱。” 如今世道不好,米粮一日一价,江燕云一顿,从钱囊里拿出四个铜板,放在桌上。 他告诉和尚,自己的钱财乃是在当铺里替人鉴别古物换来,玄空也从未多问。他对阿江,自然是极信任的。 吃面的时候,马蹄声由远而近。不单是摊子上的人,路上行人也停下脚步瞧了过去。只看一批人骑着马过去,看那装束,似是衙门之人。 “难道新的官老爷要上任了?” “我说,这京中的贵人们可总算想起咱来了——” 听闻,如今朝中乃是阉人当政,各党相争,一片混乱。周围的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江燕云吃了几口便放下了,他静静地等和尚吃完,才拿起佩剑,说了声:“走了。” 之后,一切如往,外头的一切纷纷扰扰,似乎和这庙里的二人毫无干系。就这样又一晃眼,便到了春节。 四周一片喜气洋洋,镇上也有许多热闹可看。 这日出门,江燕云亦穿上了一件新衣。玄空认得那是前些阵子送给阿江的月白衣裳,那料子贵气得很,一般人怕是无福消受,未想穿在江燕云身上,竟是合称得紧。江燕云相貌姣好,眼下这样更是清贵飘渺,不似此间凡人。 “小师父,我脸上可有些什么?” 江燕云这是明知故问,果真又见玄空红了脸。于是,和尚快走到了前头,江燕云抿笑在后跟着,刚到镇上,便听见了一阵鞭炮声响,往那头看去,舞狮舞龙好不精彩,还有杂耍可瞧。镇上来往的人极多,不免要发生推挤,玄空踉跄了几步,听到一声“当心”,就被身后之人拦入怀中,他回头一看,便同江燕云四目相接。 他二人离得极近,周遭欢声笑语不断,可他们的双眼似只能容得下彼此。江燕云不觉收紧双手,只有这时,他方觉得这和尚终于踏入了这污浊的凡尘里,不再悠远,而玄空心中何尝不是如此——他终于觉得,原来此人并非是触不可及,原来……他们也是能这么近的。 “让开!都让开——” 一声吆喝蓦地打断了所有人。 只见,几个官吏模样的人骑着马过来。为免被马蹄误伤,众人纷纷避让。几个人跳下马,那为首的走到台阶上。 “诶诶诶,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听说,前阵子来的不是什么官大人,是京中来的钦差——” “肃静!”官吏喝了一声,那传说中的钦差大人神色倨傲地扫视一眼众人,看他脸上扑着粉,嗓子尖细,居然还是个阉人,他手里拿着一个皇榜,高声道:“本官奉皇上之命,前来各地巡视、缉拿反贼——”他展开了手里的纸,那竟是一张人相,“罪犯江燕云,此人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杀人劫狱,罪无可恕,若是见着此人,速速向衙门禀告,可得赏金白银百两!” 这一番话如激起千浪,霎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本官前些天收到密报,这反贼就在附近,若让本官知道,你们谁敢知情不报……哼!”那阉人寒声一笑,直叫人背脊发凉。 官吏将犯人的画像贴在闹市的榜上,所有人便围了上去。 一百文钱只得一两银子,这百两纹银,在这些平民百姓眼里,真的是一生难见一回。 “这张脸……诶,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可不是,经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有点熟悉……” 现在,大伙儿已经无心过年,只看那逆着人流的方向,一个男人低着头拽着和尚匆匆走过。玄空跌跌撞撞地被拉到了镇外,一直到了树林间,江燕云方松开手去。玄空握着发疼的手掌,见那身影丢下他快步走去。 江燕云突然停了下来,玄空跟着走前几步,便见河岸边上已有兵马正在严密巡视,方才若不是他们随着人流混了出来,在镇上恐怕就要被逮住。 想来过不久,这些人就会挨家挨户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翻出来。玄空还未回神,手腕便被人紧紧扣住,他抬起头,便闻江燕云道:“……你可要跟我走?” 和尚一脸彷徨,他怔怔看着眼前这人:“我……” 江燕云瞅见了那双眼里的犹疑,只觉心口被狠狠绞住——是了,那些阉人撒下了天罗地网要将他抓住,如今他已是网中之鱼,插翅难飞。再说,知情不报,若是被抓住,便是九死一生。 这和尚同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跟他走? 江燕云想到此,脸上竟是一笑。那笑声带着七分怆然,三分嘲讽。 ●▄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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