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美人 作者:怀瑜公子 本文文案: 秦彧年少情动时,做了一场梦,梦中金銮御殿,他身上龙袍污浊斑驳,龙椅之下的女子膝行向前,低语哀求。 她求他放过,泪雨涟涟。 这梦折磨秦彧十年,十年宦海浮沉十年金戈铁马,唯独忘不了梦中那双泪眼。 后来他攻占江南,庆功宴后醉酒歇在金陵王府旧邸,偶然见一女子。 那女子红妆嫁衣,睡在一箱明珠中,像极了他梦中人。 秦彧恍惚不已,醉意之下以为身处梦境。 于是云雨巫山,半晌贪欢。 夜半酒醒,方才惊觉并非梦境,眼前人比梦中人也年少稚气许多,眉眼间并无梦中女子的哀怨凄楚。 秦彧捏着她的肩头,一时失语。 他手上力道失了控制,那女子蹙眉忍痛,伸手拭泪,咬得唇瓣渗血,低语道:“妾,齐王世子遗孀甄氏,见过将军。” 阅读提示: 强取豪夺/疯批男主追妻记 排雷:【女主是遗孀这一世双洁,但是在男主梦中那一世女主嫁过别人,具体正文会讲】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女强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甄洛,秦彧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祸水美人VS乱世枭雄 立意:即使人生苦难重重,总有一人是你在这冰冷残忍的世界中的光亮 第1章 永昌年间,冬日。秦彧…… 永昌年间,冬日。 秦彧陈兵江北,剑指一江之隔的金陵城。 此时的金陵,满城红绸招展,正为齐王世子的婚事张灯结彩,尚且不知明日等待它的,除了世子迎亲的十里红妆,还有满城血色的兵戈杀伐。 金陵城靡靡繁华,江北大营却是一片肃杀。 眼下营中帅帐有六人正在议事,其中居于上位的那人,瞧着不过二十来岁,满身的威压却极为摄人。 他面容生得甚是温润清朗,唇畔噙着抹疏淡的笑意,倒是像极了个斯文俊秀的书生,压根就不像是个武将。若是忽略他眼底沉沉野望,反倒似个文臣。 只是他现下战甲浸着血色,眉眼冷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般模样倘若叫那些个当年赞他有名士风流的京中大儒们瞧见,怕是个个都要从坟头跳出来斥他不敬君王行事狂悖! 秦彧其人,儒生骂他乱臣贼子,朝臣责他犯上作乱。 积年骂名满身,时至今日却无一人敢在他跟前叫嚣。 - “主公,安插在金陵城的探子到了,现下人正候在帐外。”一声通禀打断了军帐中的议事声。 秦彧颔首示意人进来,外间候着的人倒吸了口冷气,抬步往内走去。 他入内后匍匐在地,禀话道:“见过主公,得您吩咐,属下已经压下了您抵达江北的消息。金陵城中无人知晓您的动向。”说话这人叫陈冲,是秦彧的暗棋,被安插在金陵齐王府上,极受齐王父子看重,这段时日甚至派他监察金陵城的防务。 陈冲话落,秦彧指节微动声音冷冷道,“大军压境,便是暂且按下消息,也瞒不了多久,倒不如正趁此时,打那齐王一个猝不及防。” 兵贵神速,秦彧原本就不打算在金陵城外消磨时间。 他话头一转,抬眸吩咐身侧一位副将:“传令下去,明日攻城。” “这……”正匍匐在地的陈冲颤颤巍巍的偷偷抬首,暗觑上首的秦彧,有些欲言又止。 “还有何话说?”秦彧唇角依旧挂着淡淡笑意,似乎并不为手下人贸然出声发怒,只是眉眼间夹杂着那抹不耐,隐隐露出他的情绪。 这陈冲与成王妃交情匪浅,早有首尾,原本盘算着今夜回去金陵后便将那王妃一同带离金陵,却没想到,秦彧压根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陈冲心中衡量几番,终究还是不敢触怒秦彧,遂恭敬叩首,回话道:“属下知晓了。” “暂且候着,待明日后随军一同入城。”秦彧知他心思,却不曾戳破,只吩咐他候在一旁。 探子恭敬垂首,立在一侧不再多言,秦彧与军帐中人继续议事。详细部署过作战计划后,几位副将各自回了营中暂时休整,唯独那探子还被秦彧留在帐中。秦彧审视的瞧着那探子,正欲开口,这时,帐外传来一少年的喊声。 “舅舅,祖母在家中书房见了副女子画像,特地让郎化送了过来,说是问问您是哪家的姑娘,她好去给您上门提亲。” 少年此话出口,秦彧神色一变,凝眉问道:“秦时砚,画像呢?” 这秦时砚见秦彧神色不对,立时将画像递了过去。 他立在秦彧对面瞧不见画像中人的模样,禁不住好奇道:“这是谁家的姑娘,竟能让舅舅这般惦念,依舅舅您的权势威名,大周哪家的小姐不盼着入您府上,哪有您想得不可得之人。” 秦彧接过画像后,细细打量,见未有损毁,才松了口气。 他抬眸斜睨秦时砚一眼,微有怅惘的回了句:“镜花水月虚妄梦境罢了,自然不可得。”话落便将那幅画合了起来。 说是虚妄梦境,确实不假。这画中的女子,秦彧生平从未得见,却梦了她十年。十年来他反反复复的做着关于她的梦。 最初的梦境,在秦彧十六岁那年。 彼时,他尚在书院求学,年少情动,梦境香艳撩人。可醒来时除了炙热的情愫欲念外,心底却隐隐生疼。那股子疼痛,带着执念带着痛悔带着许多秦彧不明白的悸动。 秦彧话落,秦时砚皱眉挠头,似懂非懂,还想再问些什么,一抬眼对上秦彧不愿多言的神色,才止了话头。 秦时砚未看见画中人,一旁的探子却正好瞧见了画的模样。这探子见了画像后眼神惊异,脚步微晃两下才站稳。 在心中一连道了数句“难怪”。 怪不得这秦彧要明日攻城,只怕大军在这江北休整几日,待明日一过,那画中人便要嫁作他人妇了。 探子自以为窥见了秦彧的隐秘,脸上神色几经变幻,却也不敢贸然开口,唯恐触了秦彧霉头。 秦彧瞧着那探子神色不对,以为他仍是为着那齐王妃的事,便也不曾多言,只一副体恤手下的样子开口道:“今日奔波,想必你也乏了,暂且在营中歇下吧。” 而后话音一转又吩咐身旁的秦时砚道:“陈冲不熟悉军营,你跟着照料些,今夜便让他与你一同歇在你帐中。”话意明是照顾,实则却是要秦时砚盯着这探子,免得他今夜出什么乱子。 秦时砚领会了秦彧的意思,忙应下来带着陈冲去了自己帐中。 待帐中人悉数离开后,秦彧将手中画卷藏于隐蔽处,落座书案前处理军务。 夜色愈发浓暗,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后,他撑着额头睡了过去。 睡意渐昏沉,秦彧陷入梦境。 - 梦中是一个风雪夜,秦彧身处禁宫内的金銮御殿。这一刻,他好似全然成了梦中的自己,丝毫也记不得现实。 “今日人怎么样?药灌下去了吗?”他停步在内殿门口,侧耳听着殿内隐隐约约的抽泣声,沉声问伺候的宫人。 宫人连连叩首告罪,秦彧的神色愈发阴沉。他眉眼冷厉推门而入,却在入内的瞬间收敛了周身寒气。 就在他推门的那瞬,房内的哭泣声紧跟着停息。 “这是朕最后一次问你,当真是执意求死?”秦彧的声音低沉,带着勉强压制的怒意。 眼前的女子掩面而泣,颤着身子不肯言语。秦彧见她这般,愈发不悦,他咬牙上前,俯身捏着她肩头,阴沉道:“娇娇儿,莫要忘了眼下监牢中囚着的人,朕不喜你这副模样。” 他唤眼前人娇娇儿,似是爱怜入骨,吐出的话语却尽是威胁。 那女子抬首望向他,眼眶含泪,一副忍辱至极的模样。 秦彧伸手为她拭泪,她侧首避开,双眸恨意浓重。秦彧笑了声,几分自嘲几分轻讽,他强箍她在怀中,一只手紧揽细腰,另一只手遮住她眼眸。 “娇娇儿,朕不喜你落泪,朕想看你笑。”他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卑微入骨,爱而不得。 怀中人闻言轻笑,她唇畔勾起,凄艳哀凉。 有泪珠自秦彧指缝滑落,烫得他心头涩痛。 他忍下心底痛意,将怀中人愈揽愈紧,那力道箍得人近乎喘不过气来。被他紧揽在怀的人喘息渐重,试图挣扎。 秦彧见她痛苦挣扎,始终不肯放她半分。 他低低喟叹,微垂眼帘遮下眸中沉郁,将人扣在龙榻上,俯首叼着她耳垂一寸一寸吮吸,恨不得将人揉入骨血。 秦彧待眼前人一贯费心,舍了身段讨她欢愉之事不治做了多少,自然知晓如何能令她眉眼氤氲。龙榻不过方寸之地,轻而易举便能将人困住。 殿外风雪漫天,殿内炭火温暖,秦彧抬手将她身上单薄的衣衫轻纱褪下,眼见她颤栗不止。 “秋水为神玉作骨”,秦彧一眼不错的凝视眼前女子,脑海中不经意冒出这句话来。 龙榻之上玉体|横陈,做着最屈辱的姿态,眉眼间却带着哀婉不屈,隐隐透出一股子不容于世的清冷桀骜。 此刻的秦彧凝望眼前人,却也分不清她于他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是欲念、是贪恋、是执念、是爱而不得、是满心惦念、是不舍放手、亦或不甘成全。 他不明白, 他只知道,眼前人,他舍不得,放不下。 秦彧放下龙榻上的帷幔,遮住春光漫漫,藏下了此刻只他一人得见的殊色无双。 夜色浓暗,交颈痴缠,春光五两,他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不同与秦彧的满腔炙热,他怀中女子身子虽也动情,心下却是一片冷漠寒凉。云雨巫山之后,秦彧依旧将她紧揽在怀中,他下颚抵在她肩颈处,不舍这片刻温存。 那女子在秦彧怀中抬眸望了他一眼,倏忽间想到旧时的他。 那时,他初登帝位,虽占着大周江山,朝野上下却有不少人骂他乱臣贼子篡位弑君。废帝之子流亡在外,纠结了一干人等暗中在京城布置。 秦彧自负狂傲,终是百密一疏,中了敌手之招。他中招之后,筋脉被封双目失明,大周一朝变天。 她怜他可怜,救他性命,将他藏在身边照料。 那时他众叛亲离凄惶无依,她见不得他受人折辱,费尽心思为他养病疗伤。彼时只以为他可怜可叹,却不知, 龙困浅滩,那也是龙。 后来,秦彧旧伤痊愈,重得江山帝位,昔日叛他毁他之人尽数被折磨而死。 救他时,她还想着,那样干净的一双眼怎能蒙尘。昔日那睥睨天下的男人,更是不应落得凄惶而死的下场。 如今看来,真是可笑可悲! 若她能早些看清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眸中,藏着可怖的欲望,若她能早日知晓那个笑音朗朗的男子骨子里是那般阴暗偏执不择手段,或许,她不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她幽幽低叹,自嘲一笑。 紧揽着她的秦彧手臂微僵,伸出手指缠上她耳边碎发,声音暗哑,问她:“在想什么?” 她抬眼望他,静默良久后,低喃道:“我在想,或许那年护城河边,不该救你。” 声音温柔轻缓,却比淬了毒的寒箭还要伤人刺骨。 - 秦彧猛然惊醒。 他喘着粗气,扫视了眼帐中景象,知晓已从梦中醒来。 第2章 城破夫亡 隆冬时节,金陵城被白雪覆盖。 城中尚还喧嚣热闹,城外却突然杀声震天,距杀声响起不过一刻钟,压满白雪的城墙已被鲜血染红。 哨兵从城楼上攀着城梯跳下,慌慌张张的往齐王府跑去。 自百年前齐王先祖裂土封王,齐王一脉盘踞金陵城,已占了江南之地百年。虽未称帝,但在江南诸城却与皇帝无异。 哨兵一路疾奔,在一处挂满红绸喜字的府宅前停下。今日是齐王世子赵迢大喜之日,王府红绸招展挂满了喜字。 “王爷!世子!秦彧领兵攻城了!”哨兵一边高喊一边往喜堂奔去。 待哨兵气喘吁吁的奔至喜堂,正好是新婚夫妇行婚仪之时。两人拉着红绸团的两端,正要叩首拜天地,哨兵的喊声就传了过来。 “什么?”齐王率先开口,神情惊惶。 比之齐王,倒是世子赵迢尚算镇定。可那秦彧是何人啊,大周出了名的阎罗,手上不知沾了各地多少王侯世家的血,便是赵迢此刻面上再如何强装镇定,心下也是慌了的。 一旁的新妇察觉到自己新婚丈夫攥着红绸团的力道紧了许多,猜到那叫秦彧的人不是个好应对的主。她不自觉咬紧下唇,眼神流露担忧。 哨兵喘了口气接着道:“秦彧手下兵将悍勇,我军在战前……” 两军交战自是不能长敌军威风,赵迢未待哨兵说完战况,便拦下话道:“父王,今日一战避无可避,儿子愿为先锋出战,还请父王与儿子一同前去城门。” 齐王年岁大了,近年来金陵城已是赵迢掌事,可两军对垒,齐王作为这金陵的土皇帝,若是不在阵前,必然有损军中士气。 赵迢话落,齐王硬着头皮应下,眼中依稀可见勉强之意。见齐王如此,赵迢心下苦叹,不再多言,只顺着红绸团试图握一握新妇的手。 那新妇察觉后,抬手攥了攥赵迢的衣袖,叮嘱道:“世子,战场上刀剑无眼,切记多加小心,万望平安,妾在家中待您归府。” 新妇名唤甄洛,是江南甄氏一族幼女,生母与齐王已逝的原配王妃是手帕交,早在甄洛未出生时,便定下了这桩婚事。 后来甄夫人和齐王妃先后离世,甄洛自幼便受赵迢看顾照拂,两人情份不同寻常。只是这份不同寻常的情谊究竟是不是男女情爱,恐怕这两人尚未明了。 赵迢颔首应下,而后在新婚喜服外套上戎装战甲,脚步匆匆走出喜堂。 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甄洛心中愈发慌乱,隐隐还有些害怕。 她猛然掀起盖头,抬步追了上去,到门槛处方才止步,扬声喊道:“世子,洛儿等你平安回来。” 此刻一身红妆嫁衣的女子,赫然便是秦彧画中之人。 “好,我一定平安。”赵迢回话时脚下未停,终是不曾回头。 赵迢与齐王先后离开,方才坐在高堂侧手的齐王妃走近甄洛,温声安慰道:“不必忧心,金陵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那秦彧定是要铩羽而归。” 齐王妃此话一处,堂中宾客脸上纷纷流露出赞同的神色。金陵安稳了百年,这满堂的宾客借着齐王府的关系在此耀武扬威已久,自持金陵地势易守难攻,丝毫不将战事放在眼里。 甄洛眼神淡淡扫过满堂的宾客,垂下眼帘藏住眸中担忧。 她曾听赵迢提过,中原之地有个厉害的将军,虽是逆臣却极善领兵,为免金陵被中原盯上,赵迢这两年没少在布防上费心。 想到方才哨兵来报时赵迢的反应,甄洛猜想那秦彧或许便是赵迢所说之人。 堂中宾客仍在议论,她不便在人前多言,只低声提醒齐王妃安置宾客。齐王妃这才反应过来,吩咐奴才将宾客安顿到府中宅院吃酒。 待宾客散去,堂中仅剩甄洛齐王妃和一些贴身奴婢。甄洛凝眉开口:“战事当前,夫人您多盯着些府上防卫。倘若有什么异动,咱们也好想法子应对。” 这位齐王妃并非齐王原配,也不是世子赵迢生母,上位的手段不甚光明正大,赵迢素来不喜这位继母,从不肯唤母妃,连带着也不许旁人称其为王妃,故此甄洛等人一直都是唤的夫人。 “成,我晓得了,我这就要去前面招呼宾客,洛儿你累了大半日也乏了,快些去房中歇着吧。”齐王妃嘴上应下,实则却并未将甄洛的话听进心里。 人都走了个干净,甄洛也带着贴身婢女回了喜房,她仍穿着那件嫁衣坐在喜房卧榻上,瞧着满屋子的红绸,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甄洛开口吩咐婢女道“春婵,传话给邢鲲,让他去城门盯着战事状况,有什么消息,及时回禀。” 那邢鲲得了吩咐不敢耽搁,即刻便奔向城门,暗卫不同与旁的侍卫,身手矫健迅捷,不消片刻便已到了城楼下。 他藏身在暗处窥探,耳听四周的兵戈杀伐声,偷偷远眺阵前厮杀的境况。 只见漫天飞扬的大雪裹挟着鲜血飘落,城外护城河的河水都被血色染红,金陵城的人马一个个倒下,敌军的将士却是杀红了眼。 这金陵久未遭逢战事,便是近年来赵迢再费心操练兵马,可对上秦彧手下这群虎狼之师,终究是毫无胜算。 邢鲲见此情景心中大乱,咬牙盯着敌军的领兵将领秦彧。 他的视线不过刚落到那人身上,秦彧立时便察觉到不对。 随后,一只羽箭划过长空直直冲邢鲲眼睛而来。 邢鲲慌忙躲避,那箭却还是没入他身上。他捂着中剑的右膛,吃痛从藏身的楼角跌下。 远处弯弓射出此箭的秦彧低声嗤笑,几许轻蔑几分不屑。 这时秦时砚提着个血色淋漓的头颅打马而来,到秦彧战马一侧扬声禀道:“报将军!齐王首级在此!” 秦彧闻声回首,勾唇朗笑。 “江南诸城尽皆归顺,今日贼首齐王已死,金陵城于孤如探囊取物,尔等,降是不降!”他笑音朗朗,话中却满是威压。 对面守城的赵迢满眼血红,咬牙骂道:“秦彧,你一介乱臣贼子,罔顾人伦道义,安敢辱我父王!” 秦彧勒马,沉沉望向金陵城门方向。 “齐王世子赵迢?”秦彧轻蔑一问。 而后,冷嘲道:“你齐王一脉不过贼子乱臣之后,自以为依天险割据江南便可偏安一隅,视礼法如无物,孤今日便是要将这江南之地重新划入大周版图,凭你一黄口小儿,可挡不住孤麾下铁骑。” 秦彧话音暂落,挥手示意将士继续攻城。 厮杀声震彻城楼,金陵守将一方颓势愈发显现。齐王作为主帅阵前被取首级,无疑大削士气。方才秦彧问他们降与不降时,除世子赵迢外,不少人是想要降了的。 两军对垒,旗鼓相当那才叫战场。如此时金陵城下这般实力悬殊的,只是屠戮。 “世子,我军死伤惨重,不若降了吧,总好过被屠城的好。”赵迢身侧副将沉声谏言。 赵迢双眼赤红,闻言侧首盯着他,那眼神令副将胆寒不已。 不过一瞬,赵迢手中长剑便削下了那副将首级。 “众将听令,随我血战到底,敢有降者,杀无赦!”赵迢拎着滴血的长剑,带着一众将士厮杀。 他虽年少,却有一腔孤勇,竟真的带人杀到了秦彧马前。 秦彧冷眼瞧着逼近自己的赵迢,那目光如视死尸无异。他弯弓搭箭,直直冲着赵迢,赵迢长剑剑锋指向他,半分不错。 箭矢离弦,长剑逼近,直冲对方。 赵迢身手敏捷,竟避开了秦彧的羽箭。可就在箭矢离弦的那一瞬,秦彧便立即抽出长剑打马迎上赵迢。 赵迢避开了羽箭,却未来得及防秦彧出鞘的利刃,不过瞬息间,左心房已被剑锋刺穿。秦彧这一剑带了十成的内力,将赵迢放于左胸膛之处的玉佩都震成了碎屑。 - 金陵城中,齐王府。 甄洛瞧着书案一侧自己失手打碎的玉佩,心头止不住的颤。 这玉原是一对,是昔年甄夫人与王妃为儿女定下亲事后互换的信物,甄洛与赵迢打小便带着。 这样的时候,玉佩竟碎了!甄洛心头的不安愈发放大。 “春婵!邢鲲还未回来吗?”她语气焦灼慌乱。 一直守在门口的春婵闻声回话道:“禀主子,邢鲲那边尚无消息。” 甄洛压不住心中担忧,在房中来回踱步。几息后,她又喊了婢女,吩咐道:“春婵,去前院将夫人请回来,立刻去,片刻不能迟缓。” 这个时辰,齐王妃尚还在前院招待宾客,前院宾朋满座,甄洛便是有话也不便在人前多言,只能将齐王妃请过来再行商议。 现下这齐王府的主子们,男人都在战场上,府上的主子只剩下妇孺。 甄洛话音刚落,春婵立时便抬步往前院走去。她脚步刚跨过喜房院子的门口,那院外便传来了几道喊声。 “金陵城破了!” “那秦彧现下已然入了城门!正率众往王府这边来!” 春婵呆愣住,喜房内的甄洛听见这几句话,脚步虚晃跌跌撞撞到院门外,她脸色煞白,拉着一个喊话的婢女,声音颤抖问她:“你方才说的是什么?世子呢?王爷呢?” 婢女被拽住,她赶着逃命,慌忙拉扯开甄洛,边拉扯边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倒了出来:“秦彧攻下了金陵城,王爷被他麾下将领削了首级,世子也命丧秦彧之手,您还是尽早逃命去吧!” 第3章 逃出王府 听了婢女说出口的话,甄洛唇瓣血色尽褪,惊得连连后退。 春婵忙上前扶着她,这才稳住了甄洛的身子,没有跌在地上。 甄洛撑着春婵的小臂,身子肉眼可见的打颤,勉强立着,急急喘了口气,试图压下身上颤意,强自镇定声音道:“快去通知夫人,再派人将小公子带过来。” 齐王府有两位公子,一是已故王妃所生的世子赵迢,另一则是继妃诞下的小公子赵焱。若是赵迢与齐王当真死在了战场上,现下小公子赵焱便是王府唯一的男嗣了。 赵焱不过七岁稚童,齐王妃也不是个稳得住局势的主儿,偌大的王府眼下仅剩甄洛能够勉强撑着。 甄洛吩咐下人时眼眶通红,仍强忍着不肯在人前落了泪 春婵听了吩咐,担忧的瞧着甄洛,现在局势这般动乱,春婵不敢离开甄洛左右。 甄洛见她没有即刻领了吩咐前去办事,心头的焦灼愈发强烈。她攥紧双手,厉声道:“快去!立刻将小公子带回来,不许耽搁!” 见她如此,春婵心知动摇不了主子的想法,不敢违拗,只得应下转身出了院子。 待她的身影渐渐走远后,远门外可以瞧见的便只剩匆匆逃命的仆从。 甄洛颤着手回身往喜房内走去,她冷眼瞧着满院的红绸喜字,只觉原本喜气洋洋的景象变得格外刺人。心头涩意难当,她眼帘几次阖上又掀开,手指一再攥紧,直至掌心的指痕磨穿皮肉渗出血色,甄洛背对着院门外惊惶逃窜的人群,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 齐王世子赵迢,年十七,是这金陵城最为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明明昨日他还□□闯入甄府,隔着门窗允诺她,会一辈子陪着她,怎么就死了呢?甄洛不敢相信。 她与赵迢皆是幼年丧母,甄洛九岁时受继母暗中磋磨,十一岁的赵迢见她膝头淤痕,拎着长剑打上甄府,断了她继母腿骨,扬言谁敢伤他小媳妇半分,他必十倍百倍讨还。 甄洛始终记得母亲离世后,赵迢待她的回护,因此即使金陵城满城皆知世子赵迢流连花楼楚巷,即便那十里秦淮的美人再是挑衅,甄洛仍旧一心要留在他身边。 这些年来,赵迢待甄洛,属实用心。世子爷风流不假,可多年来待甄洛那也是事事上心照料。本就是打小定亲的未婚夫妻,两人又都是年幼丧母,多年来相依相守,情分自然深重。 甄洛回到喜房内后,紧紧阖上了房门。她扶着桌案呆立许久,眼神空洞神色荒凉。春婵抱着赵焱来时,推门入内瞧见的就是甄洛这副模样。 “主子,主子。”她接连唤了几声,甄洛的视线才到了两人身上。 春婵瞧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心中焦灼,忧心道:“主子您可千万要撑着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下不过是那婢女传的消息罢了。” 甄洛轻轻颔首,勉强让声音正常了些,抬手唤赵焱:“焱儿莫怕,到姐姐这来。”赵迢虽不喜继母,可对自己这个弟弟却有着手足之情,往常甄洛与赵迢来往也没少见这小公子,因那时还没过门,便喊了姐姐,到今日还未来得及改口。 “姐姐,外边怎么了,我来的一路上见了不少死人。春婵带着我好不容易才到姐姐这里,兄长呢?兄长在何处?焱儿怎么没见到他?”赵焱语气忐忑不安。 小孩子很敏感,这般大的动静,他怎会看不出不对劲。 “不少的死人?”难道敌军已经杀入齐王府了?甄洛眉心紧蹙,呢喃出声,话落瞧着赵焱惊惶的神色,轻拍了拍他后背安抚。 这时,房门再次被推开。是齐王妃来了,她眉眼也有慌乱,却并不似甄洛悲伤。 齐王妃开口唤赵焱,意味不明道:“你那好兄长自然是死了,焱儿过来,到母妃这里来。” 甄洛松开赵焱,眼神紧盯齐王妃,想不透她怎会是现在这副神情模样。 齐王妃听了甄洛派去的人的传话,原本是慌乱如同天塌,紧赶慢赶的往这边来,却在半道见了匆匆入府的陈冲。 这陈冲就是秦彧安插在齐王府的那个探子。陈冲有要事在身,并未与齐王妃多言,只允诺会保住她们母子性命,齐王妃见他在敌军中似是地位不低,心中稍安,那心思自然也就活络了。 说到底,她与那半个身子入土的齐王也没多少真感情,至于那个处处打压她的世子赵迢,她更是厌恨得厉害。往日里不过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忍辱低头罢了,现下这两人死了,自己又有了新的靠山,她自然不会有什么悲伤的情绪,至多就是见变故突生,有些慌乱罢了。 “夫人,您也知道王府现下是什么情况,你我不过弱质女流,倘若王爷世子当真没了,咱们也难逃一死,即便侥幸活下来,这乱世之中,也只有流亡的命。”甄洛凝视着齐王妃开口。 既然眼下敌军已然杀入王府,想必敌军大多已进了金陵,甄洛猜想城门外应是无甚敌军的,她想逃出去,离开王府逃到城门外。倘若、倘若赵迢当真死了,她也要去城门外见了他的尸身,才能死心。 赵迢走前在这处院子里暗中布置了人手,他走时匆忙,未来得及妥帖安排,但到底还是留下了些许得用的人。这些人里身手最好的是邢鲲,被甄洛派去城门探听消息,现下人还未归,想必是凶多吉少。剩下的这些人不及邢鲲身手,但好歹能用。这般关头,也没有旁的法子了,甄洛只能靠着这些人手护卫她们逃出齐王府。 她叹了口气,坦白告诉齐王妃:“夫人,世子在这处院子里暗中留了人手,这是留给后宅妇孺保命的。焱儿是王府的子嗣,世子素来疼爱他,我想要带他和夫人你一起逃出王府。” 齐王妃闻言,先是一愣,她没想到那赵迢临出征前竟能想到给新婚妻子的院子布置人手,反观自己,好歹和齐王做了几年夫妻,手中竟无半分依仗,这般乱的关头,她也没了往日的顾忌,瞧着甄洛的眼神便有了些怨毒。 可转念一想,陈冲还顾念着旧日情分说了要帮她,而这甄洛,却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便是逃了出去,也是如丧家之犬般凄惨。 想到此处,齐王妃轻蔑一笑,冷声回绝了甄洛:“你要逃便逃,我和焱儿自有出路,不劳你费心。” 话说到这一步,甄洛心中也有了底。 “洛儿言尽于此,夫人既然另有打算,那便就此别过。春婵,将院子藏身的守卫都喊出来。”甄洛努力让自己镇定,抬脚推门而出,临跨出房门时回望了眼年幼的赵焱。 她无声低叹,附在春婵耳边又开口道::“稍后安排两人留在府中,暗中照看小公子。” 罢了,她总不能强逼人家骨肉分离,齐王妃是他亲娘,总不会亏待他。 春婵将院中守卫悉数唤出,甄洛扫视一圈后,开口道:“各位,你们都是世子的人,得他恩惠照拂,才有荣光加身,而今敌军入府,金陵易主,世子下落不明,而等预备如何?”甄洛到底不过是一个弱女子,此前一直活在赵迢的庇佑下,哪里经过什么风浪,今日这遭变故,于她也是晴天霹雳,现下她强撑着说话,看着气势凌厉逼人,实则藏在袖中的手指都是微颤。 甄洛合了合眼,才又开口道:“我要杀出去寻世子,你们有要跟随我的,站出来,不愿的,就从这院子里走出去。”她闯出去是要搏命的,不忠心的即使强留下也没用,倒不如借此只留下些真正得用的。 甄洛这番话落,护卫卫中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的声音渐大,间或有着脚步匆匆的声音,几瞬后有一个守卫扬声道:“我等皆是世子心腹,夫人您是世子夫人,便是我等的主母,世子下落不明,我等悉听夫人差遣。” 最终,这些人大半脚步匆匆离开了院子,只剩下以方才出言之人为中心的一小半仍候在那里。 甄洛心下唏嘘,却也不再多言。 甄洛在这些人手的护卫下往齐王府外逃去,他们走的是王府后门,这处门素来只供灶房采买的仆从来往,因此敌军入府之后,在这里留下的人手并不多。 加上齐王父子二人死在了城门外,府中不过只剩下妇孺,秦彧手下的将士也就没费心将王府守成金汤铁桶。 甄洛离开小院喜房前在自己身上套了件丫鬟的衣服,和春婵一路低垂着头往王府后门走去,那些护卫隐匿在暗中跟着。这一路往外逃,甄洛竟没见一个敌军将士拦下府上女眷欺辱的,只是偶尔见些小兵从无人的房屋取些金银财宝。 即使在甄洛踏出王府后门的那刻,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般轻易的就出了王府。 她匆匆回望了眼王府的高墙,疾步往城外奔去。这时的甄洛不知道,就在她踏出王府的那一刻,隐匿在暗处的护卫悉数被杀,跟着她的换了另一拨人。 第4章 被人算计 甄洛离开婚房的院子后,齐王妃便带着小公子去见了陈冲,也就是秦彧插在王府的探子。 陈冲昨日在军营中瞥见了秦彧手中画像,一眼望去便觉得那画中人与齐王府世子将要过门的新妇甄氏十分相似,甚至还以为秦彧执意立即攻城是为了这甄氏。 他心中如此以为,便打起了献美的主意。念着这事,匆匆处理了手头的事,见着齐王妃后便问了甄洛的事,连带着将自己的猜测同王妃提了提。 之后陈冲从王妃口中得知甄洛带了人要逃出王府,便暗中安排了人手处理掉了侍卫换上了自己的人。他未在王府中直接将人拦下,反倒是安排了人手跟着盯紧她的动向。 派出去的人手回来报讯:“人已经出了王府,往城门外去了,咱们的人手紧盯着呢,您看接下来如何?” 陈冲听了手下人的回禀,略一思量,开口道:“盯着即可,莫要伤人莫要轻举妄动。” 他想到那秦彧对画中人的态度,心下猜度甄氏在他心中应是分量不小。且秦彧攻入金陵后一字未提甄氏,且未有动作,瞧着竟是不想强逼那人似的。 陈冲顾忌秦彧对甄洛的态度,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处理此事。 他倒是想献美于上,却怕那秦彧十分珍视甄洛,到时恐会记恨他冒犯之罪。 陈冲思虑细致,有些瞻前顾后,一旁的齐王妃暗觑他神色,眼中划过一道幽光。 * 甄洛疾奔到城门口,入眼所见便是那被血色染红的,半开半掩的城门。 金陵城仍霜雪漫天,片片白雪覆在满地的死尸上,一点点将他们埋没,而无数死尸的血肉又一寸寸染红这霜雪片片。 甄洛从未见过这样残忍血腥的场面,心中无比恐惧惊惶,她眼眸浮现水意,藏在袖中的手指不断颤抖,倚靠着身后的婢女才不致跌倒。 “春婵,找世子。”甄洛带着哭腔颤音说了这句话,强忍着惧意踏进尸山血海,仔细看着一个个血肉模糊的人,试图分辨出赵迢。 藏在暗中盯着她的那群人中有一人瞧着她这副模样叹了叹感慨道:“这王府的新妇也真是可怜,新婚之日夫家满门死了个干净,金陵城易主,甄氏女这般绝色之姿,怕是……” 这人话中未说尽之意,不难猜到。 绝色倾城之貌,无人相护,又遇兵祸,啧啧啧,只怕是命途多舛。 “哎,快看,那救起的是谁?难不成是齐王世子?”一人瞧见甄洛和春婵扶着一个重伤奄奄一息的人靠在城墙根上后,低声问。 一群人闻言纷纷暗中靠近甄洛几人,待一靠近,他们便仔细打量那重伤之人。 甄洛救起之人并非赵迢而是她派来查探消息的侍卫邢鲲。 邢鲲在暗中窥视秦彧时,秦彧射的那箭直冲他眼珠。邢鲲慌忙躲避,却仍是受了重伤,万幸他倒地时距离秦彧的战马不近,又被之后接连死伤的将士掩盖了身体,才侥幸保住了一命。 “邢鲲,世子呢?世子究竟如何了?”甄洛急急问道。 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说话时唇齿轻颤。 邢鲲抬眼望了望甄洛,哽咽道:“夫人,属下重伤时,远远瞧见世子被秦彧一剑毙命,秦军高呼齐王父子二人已死,我军士气溃败,不敌而降。” 他心知,眼前这个自小被世子护着长大的夫人,娇弱孱怜,像极了院中小池塘的莲花,得人悉心照料,娇贵的受不住半点风雨。可他还是如此与她说道。 邢鲲道出赵迢的死讯,彻底击垮了强撑着的甄洛,她眼中突然一空,身子一软,栽倒在婢女春蝉怀中。 出嫁前的诸多繁琐事宜折腾得甄洛半宿未眠,而后新婚当日变故突生,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心中强撑着一口气,到如今已是心力交瘁。 甄洛晕倒,邢鲲重伤,春婵一人自然无法照料这两人,她扫视周围一遭,见四野无人,扬声喊了暗卫出来,自己扶着甄洛,又吩咐暗卫带着邢鲲,一行人往甄洛此前出城赏雪时常歇脚的别院走去。 春婵带着甄洛走在最前面,一行暗卫在后,还个个都戴着黑色面巾蒙了脸,春婵此前本就不常见那些暗卫,这时也未察觉到这波暗卫已然换了人。 一行人到了别院,春婵将甄洛安顿好,守在跟前悉心照料看顾,又吩咐暗卫前去帮邢鲲处理下伤口。 邢鲲重伤,暗卫出现时为免被他看出不对,便先行将人暗中打晕。现下将人捆住院中一处守着,并未给他处理伤口。 这一行暗卫又派了人回王府向陈冲传讯,陈冲和齐王妃一起听了来人所言,陈冲依旧安排这人回去,吩咐那些人手继续盯紧,先莫要有什么动作。 齐王妃按捺不住,待人走后问陈冲道:“你既然知晓秦彧对那甄氏有心思,何不干脆献美于上,反倒只一味派人盯着,却未有动作。” 陈冲不欲多言,只回了句:“此事我自有盘算。” 齐王妃眼中划过厉色,那甄氏实在是个祸水的模样,秦彧会打上她的主意,齐王妃是一点也不怀疑。只是眼前这个曾经口口声声爱慕她的男人,她现下却是把握不清他的心思,加之今日这般变故,齐王妃也忍不住多疑多思,唯恐是这陈冲也对甄氏起了心思,才不肯将她献给秦彧。 “陈副将,主公有令,唤各位将领前去议事。” 一小兵前来传唤秦彧的吩咐,陈冲闻言草草理了下身上衣衫,同齐王妃道了句让她在此稍候,便随那小兵去了。 齐王妃瞧他渐渐走远,不再遮掩脸色阴沉,她冷笑了声,握拳狠狠砸向木椅扶手,咬牙不语,无声思量。 几息后,她抽出帕子擦了擦手指,随后扔下帕子出了房门,唤上自己的几个亲信出了府,往别院走去。 陈冲手下的人知晓主子和这王妃早有首尾,因此齐王妃到别院时,这些人以为她是受了陈冲的安排而来,并未阻拦。 齐王妃直直往甄洛昏睡着的房内走去,守着甄洛的春婵见了她来,神色惊讶的起身,正要开口,便被齐王妃身边的亲信堵了嘴拖了下去。 房中没了春婵,齐王妃扫了眼床榻阖眼昏睡的甄洛,眼神示意身边奴婢上前。 那奴婢到甄洛跟前后,有些迟疑,问道:“主子,都用了吗?” 齐王妃摇头道:“先用了迷药,剩下的稍后将人带回去了再说。” 婢女从腰间的两个药瓶中取了一个倒出药喂进甄洛口中,这药一入口,原本就昏迷着的甄洛更是没了意识,愈发昏沉。 之后齐王妃命人将甄洛扶进自己的座轿里,预备将她藏在自己轿内带回府上。陈冲手下的人中,有一人面色有疑的上前,齐王妃见状,面不改色道:“陈冲安排我来把人带走,命你们前去城门口盯着,看看可有异常,明日前来复命。” 这些人本就知晓陈冲与她的关系,虽有些奇怪,但也不敢多言,只得领命离开。 临走时,一人问道:“此处还捆了个王府的暗卫,重伤在身,瞧着是活不成了,您看如何处置?” 齐王妃略顿,开口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扔在此处吧。” 甄洛被齐王妃又带回了王府,藏在新婚的房中。 今日一番奔波周折,甄洛身上嫁衣早已染上灰尘,加之在轿辇上的颠簸,她衣衫十分凌乱,鬓边步摇也是颤晃不止。身上凌乱染尘,脸上的妆容也被她的泪水毁了,齐王妃拧眉瞧了瞧,之后拿起帕子沾湿,擦拭甄洛的脸。 她脸上的妆容被拭去,露出原本的那副清水出芙蓉,绝艳至极的容貌。 齐王妃摇头道:“啧,这般的好颜色,搁在谁身边都是个不安生的祸水。”话落,将帕子扔进铜盆,又开口:“倒是便宜了那秦彧。” 下边的奴婢见甄洛衣衫凌乱染尘,问道:“可要给世子夫人换件衣裳?” 齐王妃摇头道:“不必,将里衫褪了,只着嫁衣外这身红纱即可,衣衫半掩半露,凌乱着才是最好。白玉有瑕神女被污,才让人有凌|辱|亵|渎之欲,若真是那端庄圣洁一丝不苟的,便是生个仙女模样,人也只会远观称美,不会有甚欲|念。” 话落,她又开口吩咐道:“把那药给她用了吧,剩下的你暗中到膳房,下在今夜庆功宴上秦彧的酒中。” 齐王妃口中的药,是她为嫁入王府费尽周折重金求来的一味助益房事的药。原本那齐王老迈无力,早就不将心思放在女色之上了,齐王妃为了嫁入王府,暗中给齐王下了这药,才成了事。 这奴婢给甄洛喂了药后离开往膳房去了,齐王妃又对身侧其他亲信吩咐道:“将她放在准备呈给秦彧的一箱明珠中,待秦彧自宴席离开后,让嬷嬷引着他到此处来,只说安排的住处便是此处,这药与迷药相冲,甄洛身上的药效要待迷药的药劲过去后才会发作,那时正好是庆功宴结束后。” 她因陈冲的缘故,现下在王府行动自由,甚至还留了自己的人手。而秦彧他们刚攻入金陵城,刚刚料理好战事,无心顾忌这金陵王府旧邸的杂事,也给了齐王妃可趁之机。 第5章 “娇娇儿,乖,莫怕,且忍…… “属下敬主公一杯,贺您得偿所愿,坐拥大周江山。”席上一将领吃得大醉,对着秦彧遥遥举杯。 秦彧抬眸睨了他一眼,手指在杯盏边缘摩挲,唇角凉笑,未饮此杯。 这将领素来悍勇,是个杀敌的好手,只一点,太蠢。 这话一出口,秦彧若是应了,可就坐实了造反的罪命,只怕那京中的皇帝要被活生生骇死。 秦彧虽时常被骂乱臣贼子,却还不想顶着谋反的名头登位。 他原就有个最为名正言顺的身份,只待时机一到揭开即可,作何要多费周折。 此次金陵易主,江南之地尽收秦彧囊中,大周分裂百年的疆土重归一体,是不世之功。 原本不喜铺张的秦彧,难得吩咐办了这场庆功宴。 因着秦彧和几个将领都在齐王府落榻,故此宴席也在王府举办,熟悉王府的陈冲奉命打理此事,将宴席上琐事的准备交给了齐王妃。齐王妃此前毕竟是王府主母,在府上办个宴席,对她而言自是轻松。她借着自己理事的便宜暗中安排了甄洛的事,命心腹在秦彧席上的酒里下了药。 齐王妃的盘算打的好,却没料到,这秦彧自宴席开场至今,滴酒未沾。 眼瞅着算盘就要落空,她正暗道倒霉时,这将领竟上前敬酒。 齐王妃此刻早褪了王妃的衣物,穿着寻常衣衫取了珠钗饰物,做一副奴婢的模样跪在宴席末尾的陈冲身边伺候。她暗中扫了眼上首,猜度秦彧究竟会不会饮下这杯酒。 那将领的话落,宴席上静了几瞬,随后响起秦彧泛凉的笑意,坐在他下手一位的年岁尚轻的将军见他笑意寒凉,偷偷扫了眼敬酒的那将领,上前解围。 “郑将军此言差异,舅舅乃我大周战神,征伐四夷收拾山河皆是为了大周,这万里河山自然是大周万千黎民的江山。”秦时砚接上郑将军的话,许是想缓和气氛,后又转头与秦彧道:“舅舅,人都说‘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想来这十里秦淮的美人是动人得紧,我定要带上几个回京城。” 少年郎贪花风流,说出这话引得席上的将领一片哄笑。 就连秦彧,眼尾都有了笑意。 “江南佳丽地。”他低喃了声,手上摩挲杯盏的动作顿住,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原本秦彧并不打算这么早攻下江南,此前他将中原各地军阀收拾后,一直将兵力放在北疆和京城,一方面派心腹守着北地边疆,抵御异族侵扰,一方面在京城困着皇帝和皇室宗亲。 他原打算待皇帝身死,他登位后,再行南征之事。 只是,有一日,他在梦中,梦到了秦淮河。 梦中似是闹了别扭,他拽着那女子上了秦淮河上的花船,听着十里秦淮烟柳画舫的繁华喧闹声逼着她做尽浪荡事。 她自觉受辱,半点不肯待他柔情,咬得他肩头血痕斑驳。他忍痛探向她眼眸,只在她眼中看见绵绵无尽的恨意。 明明耳鬓厮磨,亲密至极,却触不到她心头半分。 秦彧梦醒后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着,梦中与她共赴极乐之时,他在她耳畔喃喃的那句话: “若是我先至江南,若是我先遇见你,今时今日的秦淮河畔,你可会如往昔待他那般,也俏生生的冲我笑。” 自那以后,江南、秦淮便印在秦彧心里,他虽知梦境虚妄,梦中人更是幻影,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想着早些攻下江南。 秦彧突然眼前晕眩了一瞬,他扶额晃了晃头,暗道,许是又想起梦境的缘故。 秦彧年少情动时做了那场梦,之后便频繁梦见她,在各种各样的场景和地方,京城金銮殿、金陵秦淮河、甚至是他在豫州秦宅的书房。他每每梦醒,虽都能记得梦中人的容貌,却时常因为回忆梦中情节头痛不适。 有一阵子,秦彧甚至以为自己是中了什么罕见的蛊毒,暗中前往南疆寻了巫医查看。 他并未中蛊,也不是被下了什么怪异的毒,他只是奇怪的,多年来一直梦到一个人。 秦彧扶额起身,脚步微晃了下,才稳住身形。 他带着贴身侍卫径直离开,席上人不敢多言,反倒诚惶诚恐,以为是何人做事不妥惹得秦彧不悦。 秦时砚及时开口安抚席上众人道:“舅舅素来不爱饮酒,今日盛宴,这才饮了一杯,恐是不胜酒力,要回去歇息。” 席上众人听了这话后,又继续饮酒作乐起来。秦彧是他们为之卖命的主子,莫说是径直离席,便是席上杀人,这些人也不敢多嘴半句。 人群中的齐王妃见秦时砚饮酒后状态不对,知晓已成了大半,遂眼神示意席下安排的人上去给秦彧引路。 秦彧出了宴席,觉得身上有些燥,便想去吹吹风。 “走,去秦淮河转转。”秦彧开口吩咐侍卫。 侍卫听了主子的声音,敏锐的察觉到似与往日十分不同,他暗觑了眼,只见主子面庞泛着红,眉眼间的意蕴也大不如常,他暗道不妙,开口道:“主子,您瞧着不大对劲,奴才去给您请个郎中来瞧瞧。” 秦彧虽觉得身体燥的厉害,却以为只是想到了梦境加上饮了酒的缘故,便不大在意,摆手道:“不必,许是饮酒的缘故。” 他平素不爱饮酒,稍一饮酒脸就泛红。 侍卫还想再劝,秦彧已经往外走了去,他也只好跟上,又走了不过一小段路,秦彧只觉身上的燥意竟越来越重,他停步撑着一树干喘息,喉间不住滚动。 秦彧至今未近女色,只在梦中逞过凶性,因此对身上的情况其实半知不解。 可这侍卫却是偷偷跑过百花楼,到这会儿,自然瞧出了秦彧的不对劲是怎么回事。 “主子,您许是中药了。”侍卫压低声音同秦彧道。 “药?什么药?我用的东西都验过毒。”秦彧不解。 侍卫一咬牙,也顾不得会不会被罚,开口道:“男女欢好之药。” “男女、欢好?”秦彧咬牙重复这句话,心中暴虐顿起。 他倒要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算计他。 “去请刘郎中过来,另外安排人备上冷水,给爷彻查此事,爷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秦彧冷声吩咐侍卫下去,自己则撑着树干,咬牙让自己清醒。 侍卫领命下去,临走时问了句:“不用给您安排个女人吗?” “滚!”秦彧厉声骂。 这时齐王妃安排的那嬷嬷跟了上来,秦彧和侍卫脚程快,嬷嬷追了好一会儿才赶上,原还怕把人跟丢了呢。 “老奴见过将军,将军您下榻的房间已收拾妥当,您可要前去歇息?” 秦彧抬眸冷冷一瞥,心中嗤笑,开口道:“带路。” 这个时候出来引他去歇息的房间,心思昭然若揭。 他入了小院,见满院红绸,一时怔愣不解。这是个什么套路,美人计还备了个新房的景,倒是有情趣。不过再有情趣,他也没这性致,秦彧想着待他入了歇息的房内,若是在榻上见了什么污眼的东西,他不介意杀个人给这王府再添几抹血色。 秦彧原本想的倒是好,可他没料到,那药的药性竟如此烈。 “这房中床榻旁那箱子明珠是府上给您备的礼,老奴给你打开,您瞧瞧。”那奴才说着就在箱子背后把箱子打了开来。她在箱子背后打开箱子,箱子正对着床榻上坐着的秦彧。 箱子一开,秦彧淡淡抬眸扫了眼,只这一眼,便愣在原地。 那嬷嬷见秦彧眼珠子都不动了,心道真是应了夫人的话,这甄氏放在何人身边都是个祸水。 “将军好生休息,老奴告退。”嬷嬷悄声退下,临走时还紧紧合上了房门。 房中静寂沉沉,只剩秦彧的粗喘声。 他从床榻上起身,逼近箱子,一寸寸仔细打量着。 这一箱明珠,确是罕见之宝,可秦彧打量着的并非明珠,而是明珠之上的美人。 秦彧俯身,双臂撑在箱子边沿,几乎贴在眼前人脸上打量。 这人、这人、怎的像是他梦中的娇娇儿。 秦彧阖眼再掀开眼帘再阖眼,一次又一次,终于,他眼中彻底迷离,瞧着眼前人,不住的粗喘。 “娇娇儿,娇娇儿……”他口齿含糊的咬着人脸蛋,半点也不怜香惜玉。 秦彧打横将人抱出箱子,这一出来,瞧清了眼前人身上的模样,更是激得秦彧眼眸赤红。 她身上只一件红纱掩着,其余不着寸缕,衬得身段尽显,一身白玉肉勾得秦彧心头凌虐的欲念炽热强烈。 “娇娇儿,这般模样勾爷,浪得爷受不住,可有你遭罪的。”秦彧哑声说话,边说还边掀那轻纱。 待掀开那薄纱,见那薄纱之下再无旁物,秦彧咬牙骂了句荤话,将人揽在怀里冲肉肉的地方使劲打了一掌。 打完兴许是心疼,抱得又愈紧许多,哑着嗓子连唤了几声:“娇娇儿,娇娇儿,莫跟爷恼,爷疼你,爷就是受不住你这劲。” 秦彧只当是做梦,也不管怀里的娇娇儿醒是不醒,将人揽在怀中,手就有了动作。 这一动作既喜又惊,喜的是她竟动情的厉害,惊得是怀中人这娇花与往日梦中不同,竟分外抵触他,不许他逞凶半分。 秦彧喘着粗气,眉头微拧,面上似有不解之色。 他微怔了瞬,忍得难耐,鼻息间的粗气悉数喷在怀中人脸上,手上力道渐重。 室内旎旎声息中夹杂着一声娇音莺啼在房内响起,秦彧闻声去看怀中人,见她掀开了眼帘,眸中尽是水色媚意的抬眸望着自己。 他抿唇压抑欲.念,勉强缓了缓,咬牙将人从怀中放在榻上,双臂撑在她耳侧,眼神痴痴的瞧着她。 甄洛身上既有迷药的药效又有那催|情药的功效,这两重药性折腾的她双眼迷离,一副神魂出窍的模样,眉眼间灼灼艳色全然不似平常。 迷药的药效还没散干净,甄洛浑身娇软无力,那催|情药的效用又正是最烈的时候,折磨的她愈加难耐。 这般时候,偏她眼前这人竟只撑着身子,在她脸前喘气,却不再有旁的动作了。 甄洛恼了上来,一双藕臂就搭上那人的肩头,在他耳畔嘤咛哼唧。 秦彧听着眼前这女子娇娇怯怯勾人的声气,只觉这当口便是她要他的命,他都肯给。 瞬息之后,他紧望着她眼眸,终于不再忍耐,由着性子逞了凶。 破身之痛,激得甄洛神智有片刻清醒。 眼神清明的那一瞬,正是她痛得眼尾沁泪之时。 泪意汹涌不止,甄洛察觉这是她的婚房,而眼前这个眼神炙热,紧盯着她的男人,却无比陌生。 她从未见过眼前人,吓得惊慌失措,疯了般开始挣扎,手上也拼命使劲试图推开他。 紧咬着他肩头,泪眼朦胧,恨不得生啖其肉。 秦彧也察觉到她身子的不同,还以为是他梦中梦见了为她破身的那一夜。 他悸动得声音都是颤的,哄她道:“娇娇儿,乖乖儿,莫怕,莫怕,且忍一忍,待疼过就好了,爷缓些,缓些。” …… 第6章 缺个子嗣 一晌云雨之后,秦彧在夜半时分惊醒。 他初初醒来,侧身抬眸,一眼便见枕侧的甄洛。 他以为仍在梦中,胸腔微震笑了声,揽着人阖眼就要继续睡去。被他揽在怀中的人,闭目轻颤,泪水落在秦彧心口。 泪珠温热,秦彧察觉不对。 他暗中咬了口自己的舌尖, 嘶,痛! 并非梦境! 秦彧猛地将怀中人拎起,眼神锐利的盯着她。 他捏着她肩头,一寸寸地细细打量着她。 眼前人的确像极了他梦中人,可却与梦中人有着不同。梦里的那女子身子要风韵成熟许多,眉眼间的媚意一看便知是受人长久浇灌的。可眼前这女子,虽与梦中人容貌生得相似,却是个稚嫩青涩的,打眼一瞧便知是个小姑娘。 秦彧侧了侧眸,见床榻上那抹鲜红颜色,思及折腾她时的感触,自然知晓这女子在被他沾染之前,尚是完璧之身。 “你是何人?此地又是何处?”秦彧哑声问她。 良久未有回应,秦彧回过视线,瞧着她身上自己折腾的痕迹,一时失语。 甄洛避开他的视线,眼中含泪看着这房中景象。 挂满红绸的婚房,燃了半夜的喜烛,以及这衾被上她亲手绣的合欢花,一一昭示着这是何处。 甄洛紧咬唇依旧不语,秦彧捏着她肩头的力道,渐渐失了控制。 他做了多年武将,这手平素里弯弓握剑,早练得力道悍勇,而今捏着甄洛肩头,让她只觉这肩胛处的痛意疼到了骨缝里。 甄洛唇瓣咬得渗出血色,抬手拭泪,终是低语回应道:“妾,齐王世子遗孀甄氏,见过将军。” 卸下一身战甲,此刻又在齐王府宣淫,除了秦军的将领外还能有谁。 甄洛这一句话落下,秦彧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周身寒的恨不得将人冻成冰块。 房门外有人影在烛火下晃动,秦彧冷冷扫了眼,抬手将自己的外袍扔在甄洛身上。 “穿上。” 甄洛只眼神悲戚的垂首不语,秦彧无法,只得俯身给她将外袍套上。 给她简单套好衣裳后,他才给自己穿衣,临到要束腰带时,瞧见那人仍是双目无神,竟似没了生念的模样,秦彧眼神晦暗,俯身执着腰带拍了拍甄洛脸颊,语气狠厉道:“好好呆着。” 这话中暗带威胁,实则是怕她寻死。 秦彧简单穿好衣物后,推门而出。 门外候着他的侍卫和那先前被请来的刘郎中,那侍卫还压着此前引着秦彧来此的老奴。 “主子恕罪,属下赶到时,您在里面已经……属下听您一口一句‘娇娇儿’也不敢扰了您的兴致。”侍卫声音带笑告罪讨饶,却不知他那句‘娇娇儿’是触了秦彧逆鳞。 秦彧心头郁气正无处疏解,当即一脚踹在侍卫心窝把人踹了出去。 “滚下去查今日之事。”秦彧声音带着怒意,吓得侍卫慌忙退下,不敢再多言。 一旁的老嬷嬷和刘郎中也唬了一跳,秦彧这尸山血海杀出来的主儿,怒意起来身上的威压寻常人自是惊惧不已,那老嬷嬷被吓得腿直哆嗦,暗恨自己脑子糊涂,竟帮那齐王妃行事。 “你进去看着人,寸步不离,若是里面的人有什么损伤,你也不必活了。” 老嬷嬷见秦彧吩咐自己,慌忙就要进房内去。 这一进去房内,见了房中景象,当即惊得喊了起来。 这一喊,秦彧眼睛止不住跳,立即回身踏入房门。 只见那女子倒再床榻边沿,脸色挂泪,唇角沾血,双眸紧闭,瞧着没有半点生机。 秦彧神色惊惶,上前将人揽在怀中,探她鼻息脉搏,探得性命无碍,又未在她身上见何利器伤口,才稍放了下心,唤刘郎中入内给人瞧瞧。 那刘郎中入内,秦彧抽出自己身上的锦帕,搭在甄洛腕上,才让刘郎中给她把了把脉。 “无大碍,这位姑娘是心中郁结悲痛难忍,方才吐了血,加之精神不济这才晕了过去。” “可她吐了血,也于身子无碍吗?”秦彧仍是不放心。 “将军放心,这血一吐,心里的郁结才能消上一消。只是,这姑娘似是中了迷药和催|情的药,瞧着体虚的紧,这段时日还是要好生静养,切记不可妄行房事。”刘郎中叮嘱道。 秦彧颔首,不再言语,他将人抱在榻上,见自己给她裹上的衣袍也染上了血,眉心微折,似是不悦。 一旁的老嬷嬷算瞧他眼色,随即道:“奴才这就给姑娘寻见衣裳换上。”说着就往衣橱旁去,打开了衣橱,随手拿了件碧色裙衫出来。 秦彧扫了眼,见那衣橱中既有女子裙衫,亦有男子衣物,又瞧着这满室的红绸喜字,心中有了猜测,开口问道:“这院子是何处?” 老嬷嬷一愣,神情惊惧的回话道:“回禀将军,这是齐王世子新婚的婚房。” “哦?婚房?”秦彧垂眸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女子身上披着嫁衣外罩的红纱。 既是婚房且这红绸喜字挂着,龙凤烛燃着,那女子此前又是完璧,想来那世子是新婚当日上了战场。 秦彧记得自己一剑没入赵迢左心口,长剑刺穿胸膛,连他藏在心头的玉佩都被震碎,那人自是没什么活命的可能。 “在这看着,莫要再生什么闪失。”秦彧说罢起身离开,刘郎中也紧随其后。 待出了小院,刘郎中有些迟疑的问道:“将军,可要开一副避子的汤药给那姑娘用?” 毕竟那女子的身份怕是见不得光,且又是这样的露水姻缘,刘郎中思来想去,觉得秦彧不会想要出什么漏洞,这才提醒道。 谁知秦彧凝眉沉思几许后,竟开口道:“不必,你开几幅女子养身益于受孕的药,给她好生调养。” 刘郎中闻言,神色惊异,没忍住劝道:“将军,这女子的身份可是见不得光,若真是有子那可是件麻烦事。” 秦彧冷冷扫了他一眼,刘郎中心头生惧,不敢再多言。 其实,秦彧现在最缺的就是子嗣。 他多年征伐,意在帝位,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若是无子嗣,到时江山还是旁落他人之手,秦彧自不会甘心。只是他因年少时做的那梦,多年来一直对那些个女人提不起兴趣,便是再会媚术的妓子搁在秦彧跟前那也是铩羽而归。 若非他每日梦醒都会污了床榻,秦彧怕是都会以为自己的身子出了问题。这些年来,每当身边有个什么女子献媚,脑海中便立刻出现梦中那双泪眼,他总想着那双眼睛,多年来竟对旁的女人半点□□也无。 今日机缘巧合,秦彧难得遇见个能令他起了欲念的女子,自然就打起了这主意。 刘郎中说什么那女子身份见不得光,坏了子嗣怕是麻烦,秦彧是半点也不会顾忌,毕竟,眼下,他只是要个子嗣罢了,至于那女人,却是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若是日后孩子的生母见不得光,他给孩子另外安个母亲就是。 若是刘郎中知晓秦彧心中想法,怕是要骂他凉薄。 耳鬓厮磨情浓痴缠,原以为秦彧难得对个女子上心,却没想到秦彧却是压根没考虑过那女子的以后。 刘郎中前去吩咐人煎药,秦彧则去了书房。 他坐在梨花椅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回忆着那女子的模样,心中的疑窦愈发的强烈。 说来真是奇怪,他自小梦那女子之事谁也不曾提及,只是自己暗中作了副美人图。 这美人图一直被他藏在老宅书房,无人知晓。只是日前,他那外甥秦时砚说是府中老太君派了侍卫郎化把画送了过来,问他是哪家的姑娘,盘算着去为他求娶,这幅画就是这时才被旁人得见,而那甄氏偏巧就在此时出现。 秦彧不由得怀疑,那甄氏是谁见了他的画像,故意按着他的画寻来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 他指节轻叩书案,眉眼沉沉,思索着,会是谁将这女人安插在他身边。 少倾,被秦彧安排去查今日之事的侍卫前来回禀。 “主子,查到了,是原先齐王府的王妃动的手脚,那王妃与陈副将有首尾,这次庆功宴,陈副将安排她料理事宜,她便暗中给您的酒中下了药,也是她将那女子安排在那处院子,又派人引您去的。” 秦彧凝眉,神色微有不解:“齐王妃?”此前秦彧为了让陈冲死心塌地为自己做事,查了陈冲的底细,顺带着也差了齐王妃,隐约记得这是个极善使下作手段的人。 “去将陈冲带来,顺便将你查到的齐王妃动的手脚告诉他。”秦彧吩咐侍卫道。 侍卫领命退下,去请陈冲,陈冲此刻正与那齐王妃在一处,侍卫并未避开齐王妃,直接就照秦彧的吩咐将齐王妃动的手脚如数告诉了陈冲。 陈冲听罢,神色惊惶,当即甩开身侧的齐王妃,扬手冲她脸上打了一掌。 “愚不可及!”陈冲咬牙骂道。 说罢也不管身后齐王妃的哭喊,跟着侍卫就往秦彧所在的书房去了。 陈冲惯来是个识时务且有眼色的,待他入了书房,一见秦彧就立即叩首告罪。 秦彧冷眼看他动作,几息后开口道:“日前,你可是瞧见了秦时砚送到军营的那幅画?” 陈冲身子一抖,回话道:“属下那日偶然得见,见画中人竟是甄氏,想着您应是有意,便起了献美的心思,却没想到属下那女人竟敢给您下药。” 秦彧一愣,没想到这陈冲竟会将画中人认作甄氏,他怔愣后,想到自己也是认错了人,扶额淡笑了声。 待敛了笑意后秦彧低眸思量,后又寒声问:“你可还有将画中人之事告诉过旁人?” 陈冲忙道:“自是不曾。” 秦彧闻言抬眸审视的瞧着他,末了唇角带笑,开口道:“好,今日之事可以揭过,只是,你身边那女人,杀了吧。” 话落,陈冲神色慌张,连连求情。 秦彧见他如此,眼中厌烦之色渐起,摆手让他退下,最后道:“你若真想留她一命,那便将其拔舌断手,陈冲,你记着,触怒了爷的,没有能好生活着的。再敢求情多言,莫说是你那女人,便是你自己的手脚,也未必留得住。今夜回去你就让人动手,若是下不去手,逼的爷派人前去,就不是拔舌断手这么简单了。” 陈冲闻言,不敢再多言,只得退下。 秦彧眼神冷厉的瞧他离开,吩咐侍卫道:“日后安排人,盯紧了陈冲。” 他还是生了疑心。 第7章 “那赵迢算你哪门子夫君”…… 秦彧额头微痛,他折眉捏着眉心,抬手唤出了暗探。 “齐王府世子迎娶的是哪家姑娘,底细如何?家中如何?一一仔细道来。” 暗探恭敬垂首禀告道:“齐王世子赵迢迎娶的是甄氏一族嫡幼女甄洛,甄家乃江南巨富,迎娶齐王之妹肃宁郡主在江南望族之中显名,甄洛便是肃宁郡主与甄渊所生之女。据说这甄渊年少时有金陵第一玉面郎君之名,打马长街时被肃宁郡主遇上了,少女怀春一眼钟情,之后齐王逼着那甄渊娶了肃宁郡主,那齐王也是个无耻的,借着嫁妹妹,逼甄家掏了大半家财许作聘礼,临到送妹妹出嫁时却是只抬了十八箱布匹送了过去,因着这桩事,甄家恨毒了齐王和肃宁郡主,加之也瞧出了肃宁郡主不受齐王重视,故此肃宁郡主入了甄家后受尽磋磨。那甄渊原本一心想娶舅家表妹,因娶了肃宁郡主,便将表妹藏做外室,因着厌恨肃宁郡主,甄渊纳了许多妾侍,五年间甄府庶出子女一一出生后,肃宁郡主方才有孕诞下了嫡幼女甄洛,怀胎八月时,甄渊那怀胎五月的外室闯入府中,言语冒犯了肃宁郡主,逼得郡主早产身亡,留下一女,便是甄洛。肃宁郡主与齐王原配王妃自幼便是手帕交,故此在孩子未出生前,便许了亲。既是未婚夫妻,又是表兄妹,齐王世子打小极为照顾甄洛,听闻那甄氏女打小有大半时日都是在齐王府世子院中住着的……” 秦彧听到此处身上寒意渐起,那暗探却似个憨傻的,只记着主子要听他仔细道来,还自顾自的禀告。 “好了,退下吧。”秦彧无奈扶额,摆手示意暗探退下。 听那暗卫所言,那女子竟与她短命的夫君情谊不浅,难怪今日同他时那般委屈。太医还说她身上既有迷药又有媚药,瞧那事毕后的情态模样,想来也不是自己甘愿伺候他的。 秦彧越想越觉头痛,心下烦闷。 罢了,罢了。若那女人真是旁人给他设的计安插的棋子,日后自有法子揪出马脚。 秦彧摇摇头,不再想这事,和衣在书案前睡下了。 书案和衣而眠,自是极折磨人的。 他原本想着今夜就歇在那处云雨的小院,提步走去时,却不期然想到了他离开时那女人满眼含泪委屈至极的模样。那清泪洗面的模样,虽勾人却也令他无比头疼。秦彧心下轻叹,停步又回了书房,索性和衣歇在了这,也懒得再折腾了。 次日一早,小院中。 甄洛睡醒过来,抬眼瞧见床榻旁有一老奴睡死着,认出这是从前在齐王妃跟前伺候的人,又见自己仍在昨夜那处院中,猜到是齐王妃给自己动的手脚,害了她。 思量清楚,她眼神冷淡,不曾有半分歇斯底里,只是整了整身上那件碧色的衣裳,缓缓起身,落座在梳妆台前。 她瞧着梳妆镜中,一身碧色衣衫的自己,晃了神。 裁这身衣裳时,还是赵迢在她身边选的颜色。那时他说,碧色好,温柔,最衬我家洛儿。 甄洛思及旧事,眼眶微酸,却并未落下泪来。她抬眼瞧着镜中的自己,静默许久,突然笑了。 这笑容不及眼底只在唇畔,衬得镜中美人愈发凄艳惑人。 瞧,都是这张脸的罪过。她抚着自己脸颊,眼中尽是悲苦。 金陵易主,这张脸失了庇护,只会带来无休止的麻烦。 甄洛少时便听继母暗中骂她生了张祸水的脸,那时她不以为然,只想着自古名将美人,她生得美,最配她的世子哥哥。 可如今,那人死了,这张脸离了他的庇护,在这乱世之中,会是个什么下场,昨夜之事便是印证。 若是她没有这样的好颜色,必不会受此折辱。甄洛自嘲一笑,抬手攥起梳妆台上搁着的一支金簪。 她将簪子抵在眼下脸颊,一寸寸瞧着镜中自己的模样。 良久,她阖上双眼,一滴清泪自脸颊滑落,她攥着簪子的力道渐紧,手上也有了动作。 金簪刺破血肉的那刻,有一块玉石直冲向甄洛手腕,掷出玉石之人用了十成的力道,甄洛手腕剧痛,金簪从她手中掉落在地。 “怎的?这是不想活了?”秦彧自她背后咬牙上前。 待他立在甄洛跟前,才瞧见,那金簪刺的地方,是脸而非旁的致命的地方。 “呵。”他冷笑了声,俯身捏着甄洛下巴,逼着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你该庆幸这金簪只是在你眼尾刺上了一点红,若真是毁了这张脸,爷可是得将你扒皮鞭尸的。”他话音残忍,吓得甄洛身子止不住的颤。 秦彧察觉出眼前人身子轻颤,于是笑意更浓,他双手扣着甄洛耳侧,将人箍在怀中正对着镜子,语气恶劣道:“眼尾一抹红,真是媚极,日后每日在这处点上妆,爷喜欢瞧你这模样。”秦彧说着伸出手指便将甄洛伤处那滴血珠儿在她眼尾晕开。 他瞧着她眼尾艳红身子轻颤的模样,眼底沉沉,不知是何意味。 内室静默几瞬,秦彧将人扣在梳妆台前,抽出锦帕擦拭指尖血污,冷声道:“金陵城易主,现下这地界的一切皆是我秦彧囊中之物,你若是不想甄氏全族横死,便安生待在爷身边,莫要惹什么幺蛾子。” 秦彧话落,甄洛猛然抬头,双眸含恨望着他。 这一瞬她的眼神与秦彧梦中人恨极看他时一般无二,秦彧垂眸看着这张脸,一时愣了神。 “秦彧?是你,是你杀了我夫君!”甄洛推开秦彧,跌在地上,手指刚好碰到方才砸落在地的金簪,她心一颤,尝试去握那簪子。 秦彧被她的动作惊得回过了神,见她恨意浓烈的看着他,手还想着去拿那簪子,眼神瞬间阴沉。 他上前将人扯了起来,一脚将簪子从窗子那踢出房内。 “两军交战罢了,厮杀之下死伤在所难免,赵迢败军之将,不降即死,理所应当。”秦彧这话倒是实话,莫说是赵迢,便是他秦彧自己,倘若遇上金陵一战中赵迢的境况,若是执意记着气节不降,怕也只有一死罢了。 甄洛说不出话来,只是哭的厉害。秦彧见她撑着桌案身子还是摇摇欲坠,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人也不过是个刚遭逢变故的弱女子,自己昨夜将人折腾得那般可怜,今日原也该哄一哄的,何至于如此吓她。 他叹了声,将人抱回榻上,缓了缓声音在她耳畔低声道:“你的红丸是爷采的,那赵迢算你哪门子夫君,再者人都死了,难不成还要给死人守一辈子贞不成,你啊,安生在爷身边呆着,来日若是诞下一儿半女,爷保你此生富贵荣华。” 秦彧自以为是在屈尊降贵的哄这女子,却不知他这话一说,甄洛心中愈发悲苦。 秦彧哄完了人,见人还是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脸上一时也有些挂不住,他扫见床榻下睡得死猪一样的老嬷嬷,同甄洛道:“主子都起了,这奴才竟睡得死猪一般,真是好没规矩,可见这齐王府里的奴才不堪得用,待来日爷回京后,另给你挑些可心的奴才。” 他提了这茬,甄洛想到自己醒后便再未看见春婵,抹着泪儿,开口问了秦彧句:“我那贴身丫鬟春婵呢?你们将她弄到那去了?” 甄洛这话问的秦彧也是一懵,他凝眉思索片刻,确定自己自昨夜起就没见甄洛身边有什么贴身丫鬟,只见了这一个老嬷嬷,想了想说:“昨夜之事,是齐王妃暗中给你我下了药,你那婢女想必是被她给处置了。” 话说到这里,见甄洛脸色越发煞白,秦彧忙改口道:“爷吩咐人去寻。” 那春婵原本同甄洛在城外别院,齐王妃去了后吩咐人将春婵绑了起来,暗卫便将其拖去了柴房和那邢鲲看在一处,后暗卫和齐王妃都离开了小院,春婵费尽气力挣开了绳索,见那邢鲲伤的厉害,性命垂危,带着他进城寻了医馆诊治。 春婵还想着要去寻主子,因此安置好邢鲲就去了齐王府,这王府出去时轻巧,进来时却难,春婵被守卫拦在了门外从昨夜一直候到今日一早。 秦彧吩咐人去寻春婵这婢女,得了吩咐的侍卫人刚到府门就见了人,当即就把人带了过来。 春婵被人给带到了这处小院,一见甄洛就哭个不停,她入内时就瞧见了这陌生的男人与主子的亲昵之态,心中猜测主子必是受了折辱,心中难过,哭个不止。 秦彧原先见甄洛垂泪,还觉得哀婉勾人,可此刻见这奴婢嚎啕大哭,却是只觉头疼,当即便抬步离开了这小院。 春婵哭声极大,连那睡死的老嬷嬷都醒了过来,揉着眼出去了。 房中仅剩甄洛与春婵两人,甄洛拍了拍春婵的手,柔声道:“莫哭了,我无碍的,与我说说我晕倒后的事情吧。” 春婵打着哭嗝,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告诉甄洛。甄洛醒来时的猜测属实,秦彧所言不假,真是那齐王妃做的这下作手段。 甄洛听到春婵提及她将邢鲲安顿在医馆的事后,开口同她道:“邢鲲伤重,离不得人,你先去医馆照料。”说着话音一顿,又道,“待他伤势好转,便同他离开金陵吧。” 金陵城动乱,甄洛自己身似浮萍,不忍春婵跟着她遭罪,这才想要让她离开。 春婵听了甄洛这话,哭得更厉害了。 甄洛沉了脸色,正色道:“你在我身边只是拖累,倒不如离开,反能让我安心。” 这话说的严肃,春婵虽是忠仆,却也不敢不听主子的话,只得咬牙告退,离开齐王府,往医馆去了。 她人到医馆去寻邢鲲,却从医馆郎中口中得知,昨个半夜邢鲲清醒过来,便拖着重伤的身体执意离开了。 春婵寻不见邢鲲,又不敢自己一个人离开金陵城,还是又回了王府去禀告甄洛。 这样的世道,若是有个会武功的男人护着,尚能安全离开,可若是一弱女子孤身一人跋山涉水,怕是危险重重。既寻不见邢鲲,甄洛自然也不可能让春婵自己孤身离开。 她听着春婵的话,心中思量,这邢鲲是赵迢安排在她身边的暗卫,他重伤刚醒就记着离开,却没有来寻自己,究竟去了何处。 第8章 他没死 今日秦彧清晨在书房醒来后,简单用了早膳就去了小院。他顾忌着昨夜甄洛那副委屈含恨的模样,有些担忧她会想不开,作出什么守节寻死之事。秦彧到了小院后正巧撞见了甄洛拿着金簪抵在自己脸上的情景,他在甄洛背后,只看得见她手上握着利器往自己身上刺,却瞧不清楚她刺的具体是何处,还以为她是要刺脖颈寻死,临到跟前才知道她是想着毁了自己容貌。 这番行径,气得秦彧发笑。 不过不得不说,甄洛的想法倒是没错,若不是她生了副像极了他梦中人的容貌,秦彧昨夜自是不会把持不住。 秦彧好不容易遇上个能惹他动欲念的,自然舍不得这张脸被毁。 他横生怒气,言语恐吓威胁了那女人一番,临了又担忧吓坏了眼前娇柔孱怜的女人,又温声软语哄了哄才离开。 秦彧离开小院后,就回了书房料理军务。 他虽攻下金陵,占了江南,却是不可能留在江南之地的,至多在此地耽搁休整半月便要班师回京,临行前自是要挑个在这江南主事的人。秦彧辛苦打下江南,自然只会让自己的人把持,断不会给旁人做嫁衣。 原本他属意的是陈冲,只是昨夜之事,却是让秦彧对陈冲生了疑心,便有些犹疑了。可若是不选陈冲,这一时却还想不出什么旁的人可以胜任。 秦彧想着这事,有些犯愁,随手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凝眉思量。 这时,书房外有人前来禀事,这人附在那书房守门的侍卫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侍卫瞬间神色一变,摆手推开他,抬步往书房而去。 “主子,清理战场的兵将前来禀告,说那赵迢的尸身,没了。” 侍卫话音刚落,秦彧猛然抬眼。 尸身没了?是谁将他的尸身带走安葬了?亦或者说,赵迢没死? “自入城后,可有什么人去过战场上?”秦彧寒声问话。 侍卫暗觑秦彧神色,战战兢兢的回话:“来禀此事的兵将说,自战事后,城外血流成河,金陵百姓个个闭门不出,有金陵地方兵马的降将说,那日只有甄姑娘和她的婢女出了城。” 秦彧神色微沉,指尖摩挲着杯沿。 昨夜庆功宴上,秦彧便吩咐了兵士将那齐王的首级悬在了城门,原先齐王的首级和赵迢的尸身被安置在一处军帐中,兵士拎走齐王首级时,赵迢的尸身还在。 宴席上有人提议将齐王父子二人的首级都悬于城门,秦彧想到那赵迢阵前少年意气的模样,驳了属下的话,吩咐保全赵迢的全尸,好生葬了。 那兵士说甄洛去过城外,可她便是去过城外,也断不能闯进大营军帐。 秦彧虽知如此,对甄洛的疑心却是半分未减。 “派几个暗卫,盯紧了甄氏女呆着的小院。另外加派人手搜查金陵城方圆百里,那赵迢便是真的逃了也跑不远。”秦彧沉声吩咐。 * 兵祸刚歇,城中各处都萧索,唯独秦淮河畔正热闹。 也是,行军打仗的兵痞子好不容易歇下来,又是在这江南温柔乡,自是要去寻快活的。 秦彧治军甚严,行军作战严禁麾下兵将淫掠良家女子。这些个兵将憋了许久,一在金陵安顿下来,个个都想着在上头监察稍松时去逛花楼。 金陵城中,秦淮河岸。 生意最是红火的一处是红药坊,这处地界的管事是个花信年岁的女人,名字就叫红药。 这地养出来的女人,惯来是善媚术姿容艳的姑娘。 这红药十几岁便是坊中姿色最盛的姑娘,听闻,就连原先那齐王府的世子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红药呢?给军爷我喊出来。”一个吃得烂醉,身上衣服松松垮垮的男人喊道。 喊完话又扭头瞧向倚坐在上首的一个白衣公子,挤眉弄眼道:“秦小将军不是喜欢江南佳丽吗,这红药,啧啧啧,那身段那媚术,保管叫您得了一回就忘不掉。” 这白衣公子面色温声笑了笑,实则眼里的鄙薄都要压不住了。 昨夜庆功宴上秦彧不肯饮这人敬的酒,他为了缓和宴上气氛,才打岔提了句江南佳丽,结果这人可倒好,今个儿就拽着他来了花楼。 便是他真喜欢江南佳丽,也没得要在这花楼里找。 秦时砚扣下酒盏,欲要起身离开。 那兵将见他动作后,跌跌撞撞的起身,又给他拽了回来。 “红药呢,快给军爷我喊出来,没看我们秦小将军等不及了吗。”他又粗声嚷道。 “来了,来了。”一女子娇声前来,脸上挂着媚笑,柔着身段伏在那嚷声的军爷脚边。 这兵将笑声粗狂,道:“去服侍秦小将军。” 红药眼神一变,随即又撑着那笑容,起身,摇曳着纱裙到秦时砚跟前匍匐着。 方才嚷声的军爷瞧她那模样,眼神晦暗,想起昨个这女人伺候自己的模样,有些情热,又挑了个女人扯着往厢房去了。 红药媚笑着靠近秦时砚,含了口酒想要喂他。 她瞧着眼前人不过一少年郎,想来是未经过情.事的,应是经不住勾搭,且自己这身段容色,可没有多少男人能拒得了 秦时砚依旧端坐,这女人凑过来时他眉心紧蹙,眼中的嫌弃鄙夷分毫不掩。 红药瞧见他眼中神色,微愣了下,秦时砚拂袖起身,寒声道:“姑娘手段倒是足,只是,在下爱洁,碰不得姑娘你。” 话落,转身就出了红药坊。 红药见他身影渐远,耳边回荡着那句“在下爱洁,碰不得姑娘你”,抬首望向坊中三楼最里面的那处紧闭的房门。 数年前,也有个男人,冷眼瞧她献媚,明明动欲,却不肯让她沾染分毫。那时他说: “你太脏了,我若是碰了你,来日便要污了她,她素来爱洁,我舍不得让她沾染脏东西,碰不得姑娘你。” 齐王世子风流,金陵城人尽皆知。未婚妻年岁尚小,世子却已及冠,早在那未婚妻尚还懵懂时,这秦淮河畔的青楼楚馆,世子爷便逛了个遍,人人都以为赵迢包下了她,却不知,他只是那年见她被人凌虐垂死,随手救了她罢了。 红药理了理身上衣衫,起身往楼上去。 她立在门口,略顿片刻,才抬手推开了门。 她推门入内后又紧紧阖上房门,才往里走去,房内满是血腥气,红药燃了支熏香,却不敢开窗。 做完这些后,她端起药碗,提群走近床榻,柔声道“世子爷,您这伤实在凶险,当真不请个郎中来瞧瞧吗?” 床榻上的人气息虚弱道:“金陵城的郎中,哪个不认得我,请不的。” 甄洛因着是早产,打小体弱,赵迢为了照顾她,跟着一位名医学过医术,勉强算个半吊子郎中,他这身上的伤口就是他自己处理的。 赵迢见她端着药,勉强抬手接下她手中药碗,一饮而尽。 “邢鲲的伤如何了?”他问道。 红药回话说:“刑侍卫的伤应无大碍的,将养些时日就好。” “好,你退下吧。”赵迢摆手让她离开。 红药见此,只好起身离开。 赵迢的心脏与旁人不同,他的心长得偏了地方,因此秦彧那一剑虽是刺穿了他身体,却恰巧未伤到心脉,赵迢中剑后在尸山中撑着昏迷前最后一点气力,从腰间掏出齐王给他备的药服下。 齐王虽无雄才大略,可他有句话却是说的对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齐王早前就备好了假死药,给自己留了一份给赵迢了一份。赵迢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不会用此药的。 他曾唾弃父亲此举,以为男儿浴血疆场,苟且偷生算什么好汉。可那一日漫天血色,他倒了下去,脑海中一直想着,若是他死了,他的妻,他自小护到及笄的小妻子,要如何生存。 她那样容色倾城,寻常人家如何护得主,这乱世浮沉的时局,她一个弱女子怕是要受尽苦楚。 赵迢舍不得,他还未曾来得及掀了她的盖头,他还未曾与她白首垂暮,他怎么甘心。 赵迢服下这药,到了时辰便会醒来,只是他重伤,又不曾提前安排人手,醒来后便一直被困在停尸的军帐中。 这红药因念着此前对他的情意,从她昨夜伺候的那军爷口中套出了停尸的地方,又央着那军爷在营外不远处幕天席地好生伺候他一番,借机摸到了停尸的军帐外,她原想着最后见赵迢一面,却没想到他没死。 其实,若是秦军知晓军帐中囚着活着的赵迢,必会严加看管,一只飞虫也进不去,可众人皆以为赵迢已死,死尸罢了,便是被劫至多也就是想要给他好生下葬,再不会有别的了,因着这想法,那兵将才敢在军帐外不远处与人厮混。 红药见赵迢没死,趁着夜色将人带来出来,在营外遇见了拖着重伤寻赵迢尸身的邢鲲,便将两人一同带回了红药坊内。 红药依着赵迢的吩咐告退,待走到房门处,背对着赵迢开口问道:“世子爷,可要打听甄姑娘的消息?” 赵迢抬眸望着紧闭的窗户,静默良久后,道了句:“不必。” 第9章 赵迢说不必打听,实则…… 赵迢说不必打听,实则是他不敢听。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齐王府一倒,他的洛儿怕是要受辱。 赵迢虽在甄洛身边留了人手,可端看邢鲲的情况,便可猜到甄洛必定受了难,那些人手想必也是废了。 自己如今重伤至此,如蝼蚁般苟且偷生,他拿什么去救他的妻子? 自知身如困兽,只得强按下心头万般忧心惦念,忍者苦痛熬过去。 红药听罢赵迢所言,无声退下,阖上房门离开。 人走远后,没了声响,赵迢眼神空洞的瞧着室内紧闭的门窗,猛地咳出血来。 他伸手拭去唇瓣血色,阖眼在心中一遍遍呢喃道:“洛儿,我只盼你活着。” 即使受尽屈辱,即使堕了名声,即使被人踩入烂泥,也要活下去。 * 齐王府小院中。 甄洛散发坐在案前,瞧着食案上的膳食,一口也吃不下。 她心中挂念着那邢鲲拖着重伤的身子离开究竟是去的何处,便没有什么食欲。加之王府膳房现下做膳的厨子是军营的伙夫,不是旧日赵迢给她特意寻的那厨娘,这做出的饭菜也不合甄洛口味,她自然吃不下。 春婵在一旁瞧着主子小脸苍白的模样,心疼道:“主子,您好歹用几口,一口不尝这身子如何熬得主啊。” 婢女话音刚落,门槛处就响起了脚步声,甄洛顺着声音抬眼望去,见果然是秦彧,遂垂下眼帘。 秦彧瞧见她这副模样,声音染怒道:“怎的?莫不是想绝食自尽。” 甄洛咬唇不语,她当然不会自尽,世子哥哥打小便教导她,人命至重。便是再苦再难,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咬牙活下去。 “说话!”秦彧不悦道。 甄洛抿唇道:“我吃不下。” 说着话时她想起旧事,眼中便盈满了水意。 秦彧最受不得她这模样,忍了片刻后,拾筷用了两口,品了品味道,粗声粗气道:“为什么吃不下?爷用着尚可,就你口舌金贵吗?” “你!”甄洛泪眼盈盈瞪着他,随即侧过身来,不肯再同他多言。 一旁的春婵见状,颇有些替主子打抱不平道:“我家主子打小只吃王厨娘的菜,主子自小被养的金贵,除了王厨娘的菜,旁的一概入不得口。” 甄洛不食荤,那王厨娘是个极擅做素膳的厨子,打甄洛五岁起就照顾她的饮食。 秦彧皱眉,嘟囔了句什么破毛病真是麻烦。略絮叨了几句,起身唤来侍卫,吩咐道:“去寻之前个姓王的厨娘,就是此前负责她饮食的那个,快些去,别耽搁了。” 吩咐过后回身落座在甄洛身旁,给她夹了块肘子肉,送到口边,道了句:“爷已经吩咐下去找你那厨娘了,日后照样让她负责你膳食之事,只是今个儿已经摆上膳了,便凑合先用些,你也莫要凭白折腾人。” 那肘子眼瞅着抵到甄洛唇边,甄洛感受到唇瓣沾上荤腥油腻的味道,泛起恶心来,推开秦彧的手,伏在他膝头干呕起来。 秦彧见她这副恶心的样子,以为她是对着自己恶心,怒气顿生,咬牙斥道:“爷便让你这般看不惯?喂你用个膳都恶心的要吐?” 秦彧越说心里的怒气越大,抬手就要将甄洛拎起来好生教训一顿,春婵慌忙道:“我家主子是自幼不食荤腥,这才犯的恶心,绝不是因为爷的缘故,将军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家主子。” 听了春婵的解释,秦彧半信半疑,将甄洛抱在膝头,缓着力气轻拍了拍她身上给她顺气,问道:“你那婢女所言属实?” 甄洛泪眼朦胧,难受得紧,抬眸点了点头。 “真是娇气,罢了,那今日便只用些素菜。”秦彧说着就挑了素菜夹着喂甄洛,甄洛无奈,只得张口吃下,一顿饭下来,应是被逼着用了不少。 秦彧瞧着怀里人坐在自己膝头,檀口微张,娇娇悄悄用膳的模样,一时都动了些歪心思,末了想到那郎中交代的,不可妄行房事,才颇有遗憾的将人给放在了一侧的桌椅上。 刚刚开了荤的男人,瞧见能让他有心思的女人,又将人抱在膝头,也无怪乎满脑子都是这事。 “爷走了,晚些时候再来瞧你,你乖些,莫要动什么歪心思。”秦彧自己简单用了膳后,起身要走,临走前又交代了甄洛一句。 那金簪划脸的事,着实是唬到了秦彧,害得他大半日心里都不安生,老怕这女人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说来也怪,打从第一次见这女人起,她在自己跟前就一直是委屈哒哒的模样,真要说硬气什么的,至多也就是恨恨的蹬了他几眼,着实没有什么旁的骇人行径,可秦彧偏就总是觉得,她若心狠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断不是眼前这副娇娇柔柔的模样。 其实他来见甄洛,原本是想着从她口中探一探,看她知不知道赵迢的事,可临见了人,不知怎的那试探的话竟问不出口了。 甄洛见秦彧离开了小院,抹了脸上的泪,拎起帏帽同春婵道:“咱们出去走走。” 她总觉得那邢鲲离开的十分古怪,可现下被困在王府里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想法子出去,才能探得些许消息。 从今日那叫秦彧的男人的行径态度来看,甄洛不难猜到他对自己是有着容忍度的,且那人还说要她给他诞下一儿半女,不说这话让甄洛心中情绪如何,单只这一句话,便不难猜到,秦彧应是欢喜她的,或者说,起码是喜欢她这幅身子这张脸的。 莫说这喜欢是否浅薄,只要有,便有用处。 男人对着自己的女人,总是肯稍许忍让娇纵的,秦彧今日瞧着虽说面上总是恐吓于她,可到底还是顺着了她许多。 “主子,那秦彧能让咱们出府吗?”春婵跟着甄洛往府门口走去,刚出院门,就忍不住问了她一句。 甄洛低眸道:“成与不成,总要试一试。” 莫说出府了,两人刚出院门就被拦了下来。 “甄姑娘留步,眼下局势尚且不稳,姑娘出去不安全,还是留在院中的好。”一个侍卫开口拦道。 甄洛顿住,扫了眼自己被齐王妃绑来时伤了的肩胛骨,同他道:“我身上伤着了,要去医馆瞧瞧,你去同你家主子说。” 那侍卫却是领会错了意思,还以为是主子折腾人太过,伤着了面前的美娇娥,一时有些脸热尴尬。 昨夜秦彧折腾的厉害,甄洛确实伤到了,可她是断不会将此事与外人道的,只能自己忍着。 “您、您稍候,小的这就去禀告。”侍卫支支吾吾道,慌忙往秦彧所在的书房奔去。 侍卫到书房时,房中有秦彧和秦时砚两人。 秦时砚自打从红药坊回来,便对那蛮憨的将领厌烦了起来,今个儿来就是在秦彧跟前给那将领上眼药的。 “舅舅你是不知道,那副将行事有多放肆,将我拽去青楼妓馆,强塞给我个女人,说什么要我好好享用,可那女人却是他已、已那啥过的了,且我查到他竟带着那女人在营帐不远处宣淫,不少兵士都听着了,如此败类,在军中简直是、简直就是……”秦时砚就是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 秦彧心情好,难得带笑道:“他那人是憨傻,可却也有悍勇,且还忠心耿耿,便是行事失了规矩,却也没有将人革职的必要,你看不惯日后不与他打交道便是。” “我……”秦时砚还欲再言,外间便通传说是看着小院那边的侍卫求见。 “主子,甄姑娘想出府,说是主子伤了她身子,要去医馆寻郎中瞧瞧。”侍卫垂首禀告。 秦彧先是一愣,转瞬明白过来,耳尖竟泛起了红。 “这女人,真是、真是不知规矩。便是伤了那也断不能去寻郎中看身子啊,你去请个医女过府给她瞧瞧。”秦彧耳垂通红,人后再如何浪荡他都受得住,这人前让人传话都这般勾他,真是好不知羞!秦彧心头燥得厉害,说话时竟还支吾了。 一旁的秦时砚从未见秦彧这般模样,怔愣好奇的偷偷瞅着。 那侍卫领了吩咐正要退下,秦彧又突然拦下他道:“罢了罢了,想着她要出府去瞧郎中,必是不愿郎中入府的,到底是小姑娘心性,困在院中心里怕是烦闷,她既想着出府,出便是了,多派些人手跟着护卫就是。” 多派些人手,一是若有变故,能保护甄洛安危,将人给带回来,二是,倘若甄洛当真与赵迢尸体消失一事有牵扯,出了府必定会有动作,到时这些跟着甄洛的人手也能循着蛛丝马迹探查此事。 秦彧如此吩咐了侍卫,侍卫领命退下,一旁的秦时砚瞧着秦彧的反常模样,面上一副好奇道:“舅舅,那甄姑娘是谁?莫不是日后要成了我舅母之人?” 秦时砚这话一出,秦彧面上神色僵了一瞬,而后开口道:“不是,只是我房中人。” 秦时砚知晓他这舅舅多年来一直不近女色,此前甚至还暗中猜测秦彧莫不是有什么隐疾,没想到秦彧竟突然有了房中人。虽说听他话中意思,那女子必是不会成为他的正妻,地位怕是低微,可这女人是秦彧第一个女人,这句房中人,或许还意味着会是日后为他诞育子嗣之人。想到这些,秦时砚眼神沉了沉。 “若无甚要紧事,你退下吧。”秦彧尚有军务要处理,摆手让秦时砚退下。 秦时砚暗中瞧他神色,退出了书房,他退出书房后,边往府外走,边想着秦彧方才的言语。 另一边,侍卫得了秦彧的吩咐,便去寻甄洛回禀,可走到小院门口,却未瞧见甄洛的人影,当即惊惶了起来,这主子让他看人若是把人给看丢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侍卫慌忙找人时,甄洛已经到了王府后门口。 她不确定秦彧肯不肯让她出府,所以让那侍卫去禀告,实则不过是为了支开他。 甄洛走到王府后门,见那后门口竟也堵了人,咬牙退了回来,与春婵藏在墙根下。 甄洛幼时被赵迢管教的严,为了偷跑出去,没少□□出府,今个儿踩着春婵的背就爬了上去,她人刚一爬上墙,此前秦彧吩咐的暗中盯着她的暗卫,就投了块石子,惊动了王府中的守卫。 守卫见墙上有一个头戴帏帽的女子,忙喊道让她赶紧下来。 这一喊,喊得甄洛慌乱无措,竟从墙上跌了出来。 主子的女人,暗卫们哪个敢碰,且这处墙不算高,跌下去也无甚生命危险,至多是受些小伤,可若是他们这些暗卫碰了这位主儿,怕是要没命。 甄洛跌下后,勉强扶着墙根立着,帏帽却被风吹在了地上。 她扶着墙根心中微惧,还带着刚刚跌下的怯意,也盈在她心上。扶着墙有些愣怔的转身,脚踝却猛地一痛,当即跌在地上,她吃痛眼尾沁泪,见有人走近自己,抬眼望去,见是一白袍少年郎君,拎着她的帏帽走了过来。 “姑娘,给。”那少年递给她帏帽,伸手欲要搀扶起她。 甄洛强撑着起身,并未搭他的手,只是接过了帏帽。 “甄姑娘,甄姑娘。”追出来的侍卫声音焦灼的喊她。 少年听到侍卫喊的话,神色微愣,略顿了顿,指尖在衣袖口摩挲几瞬后,开口道:“甄姑娘好,在下秦时砚,见过姑娘。” 原来舅舅说的是她,生得这般美,瞧着就是娇俏可心的人,怪不得舅舅那般的石头人都能动心。 甄洛对姓秦的印象不好,一听他说姓秦,又见他从王府走出,轻易就猜到他和那秦彧应是亲戚,她摔了一跤,本就心情不佳,心中烦闷,也没有攀谈的念头,便抿唇不语。 第10章 梦中人是她吗? 秦彧俯身握住甄洛的脚踝,褪下罗外仔细瞧着。 “啊,松开呀,疼。”甄洛拍打他的手,不肯让他触碰。 秦彧手上力道素来重,便是此刻尽量柔下来,甄洛却仍觉自己脚踝处这人的力道让她生疼。 “疼?疼才好,不疼怎么能长记性。”秦彧手指沾上药油,在甄洛脚踝处缓缓推开。 他力道极尽轻柔,嘴上却是不肯饶人。 甄洛倚靠在背枕上,蹙着眉头哼哼痛。秦彧瞧她这模样,扬声问守在门外的侍卫道:“郎中呢?还没来?” 侍卫远远瞧见郎中已进了小院门内,忙回话道:“来了来了,这便到了。” 郎中擦着额上跑出来的薄汗,气喘吁吁痛侍卫小声抱怨:“一连两日喊老夫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的身子不康健呢。” 侍卫不敢接茬,推门拱手道:“您进去瞧瞧吧,是甄姑娘伤着了。” 随着门声一响,秦彧抬眼瞧郎中走过来,随手扯下甄洛腰间丝帕扔在她足上,将那只褪了罗袜的玉足遮的严严实实。 “郎中来给我看伤,你遮着作甚?”甄洛嘟囔道。 秦彧不应她的声,起身同郎中道:“从墙上跌下,脚踝伤着了,郎中开副治外伤的药即可。”说到这里,他瞧了眼卧在榻上的甄洛,清咳了声,又开口说,“还有,房事伤着了,郎中开副药调养着,另外配些外用的药膏备着。” 甄洛正卧在榻上忍痛,冷不丁听秦彧说起房事伤着的话,又惊又羞,脸上尽是红霞,她将脸整个埋进靠枕,伸手抓着秦彧方才给她褪下的罗袜就冲他扔了过去。 “唔。”秦彧将正砸在他脸上的罗袜拿下,握在手里,倒没有分毫嫌弃。 倒也是,昨夜不知握着那双玉足把玩亲吻了多少遍了,自是不会嫌弃。 可不嫌弃是不嫌弃,若是纵着她在人前这般娇纵,怕不是日后要骑到他头上撒野,秦彧低声斥了句没规矩,握着那罗袜,抬步往甄洛缩着的床榻走去,边走边与郎中道:“伤情大抵如此,郎中下去配药吧。” 郎中心下抱怨,又不让瞧伤,只口述伤情,吩咐侍卫转告他即是,何必累他这一把年纪的老大夫白跑一趟。 抱怨归抱怨,却是不敢说出口,只道了句告退,就出去了。 秦彧待人出去了,才半俯在榻前,将甄洛从靠枕中扯出来发作。 “听闻江南女子规矩柔婉,怎的你却是这般没规矩?嗯?”最后那字的尾音带着点暧昧沙哑落在甄洛耳畔。 甄洛耳尖泛红,横了他一眼,娇斥道:“明明是你不知羞!” 说他不知羞?秦彧想到这妖精让下人给他传话说身上伤着的事,反驳道:“我不知羞?是哪个大白日让人传话说房事伤着了,吵嚷着要出府瞧伤的?是哪个□□不成,反倒摔了的?” 甄洛被他说的羞臊,伸着小脚一使劲踹在他心窝,将人从榻上踹了个仰倒。 见将人踹倒了,甄洛也生了惧意,眼前这人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她抿唇,声音怯怯道:“我、我不是,我明明是肩伤着了,想去瞧外伤,哪是你说的什么、什么、房事。”最后两字声如蚊蝇,可秦彧还是听了个清楚。 他怔愣了瞬才反应过来,想来也是,这女人昨日还一副厌恨他的模样,今个儿又怎会突然那般同他传话,便是真伤着了,怕也是只会咬牙忍下,半点也不会与他言说。 “那,可是有伤着。我瞧瞧伤处?”话虽是询问甄洛,可秦彧手上已有了动作。 甄洛以为秦彧只是瞧瞧肩胛上的伤,懒得同他闹腾,便由着他去了。却没想到,秦彧褪了她肩上衣物后,竟直接将衣衫整个扯了下来。 身子在空气中轻颤,甄洛想到昨夜他的折腾,怕得厉害,眼眶泛红,推搡着他。 “不要,你松开我。” “乖,爷瞧瞧你的伤。”秦彧哑着声安抚她。 他褪她衣服时,当真只是想着给她瞧瞧可是真的伤着了,并无什么风月心思。 可这衣衫一褪,瞧着眼前这副玉人般的身子上,尽是他昨日凌虐的痕迹,秦彧瞬间被激的红了眼。 甄洛一抬眼就忘进他那双压着沉沉欲色的眼眸,惊惶恐惧,侧过身子边拉自己衣衫边想着逃开他,往床榻里边爬去。 秦彧撑着手臂半俯在床榻上,一眼不错盯着看她白玉般的身子,还有她那半跪半伏的往里爬去的模样。 直到见她靠在床榻最里侧,一双玉手试图拉开被子遮住自己时,秦彧才有动作。 他上前一手扯着被子,从甄洛手中夺下,甩开扔在了床榻下。 “乖,屋里燃着炭火,这东西厚重,不用了。” 被褥扯开,甄洛身上没了遮挡,她惊惶失措,只得抬手用自己胳膊勉强遮掩几分。 半遮半掩,尤为勾人。 秦彧垂眸瞧着她,眼前人身上红痕交错,无一处好肉,可见昨日他醉后是有多恣意。 惦记郎中的交代,想起那句不可妄行房事,秦彧喘着粗气平复。 他抬手将人扯过了揽在怀中,俯首咬着她耳垂,低声诱哄道:“娇娇儿,乖,爷不碰你,用旁的法子让爷舒坦舒坦可成?”秦彧说着手指就在甄洛唇瓣一点点摩挲,还将指尖放进她檀口中抵着她舌尖玩弄。 甄洛听他说着浪荡话,自觉被他折辱,心下既羞又怒,她受不住被人这般当作玩物看待,口中不断推拒秦彧的手指,身子也在挣扎,手抵在他心口,摇头拒绝,眼中的泪珠儿掉个不停。 秦彧手背被甄洛的泪珠烫到,他垂眸瞧她这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样,低叹声,停了动作,用着恨不得将人嵌入身体的力道揽着她,吻了吻她耳珠儿,哄道:“娇娇儿,你碰一碰,碰一碰就成……” …… 好一阵折腾,待秦彧从房中出来时已是半夜。 “吩咐王厨娘在小灶上做碗好克化的粥送进去。”秦彧理着身上凌乱的衣物,声音带着笑意吩咐道。 折腾了这般久,想着里间那人应是饿着了。 秦彧白日因着她耽搁了军务,半夜了还得去书房理事。往日若是半夜要处理军务,秦彧的脸色阴沉的滴水,今个却是春风满面。 餍足了的男人,自然心情好。 秦彧抬步离开小院往书房走去,一个少年在他刚刚离开后走过了小院门口,那少年远远瞧着秦彧离去的身影,闻到小院门前他离开时留下的那一身的风月春闺气味,想到自己夜半惊醒的那个梦境,神色晦暗不明。 第11章 “何人在此…… “何人在此?”守门的侍卫一边喊一边上前去瞧院门处那少年。 “原来是秦小将军,您可是来寻主子的?主子方才往书房去了。”侍卫瞧清楚眼前人是谁后,脸上挂着笑容道。 秦时砚回过神来,同侍卫打了声招呼:“好,我这便去寻舅舅。” 打了这声招呼后,秦时砚就往秦彧离开的方向走了去,可他却并未去追秦彧,而是在一处拐角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今日在王府墙头瞧见那名唤甄洛的女子,他也只是觉得那人娇俏得紧,并无什么旁的心思。可晚间入眠后,却做了一场梦。 秦时砚被那梦境惊醒,心中怅惘,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这处小院。 在他梦中,今日那女子,是他的妻。 梦中也是这座王府,他年已及冠可独当一面。皇帝病重,舅舅驻守京城,秦时砚领兵数万历经半月攻占江南。入金陵齐王府的那一日,漫天血色中,他推开王府大门,见一身素衣清冷绝艳的女子牵着个小丫头立于庭院树下,那女子闻声回眸的那一刻,瞧见他的身影,眼神悲凄哀凉。他只在血色蔓延中远远望了她一眼,一眼惊鸿,再难相忘,而后他问身边人,那女子是何人。 才知,她是齐王世子夫人,甄洛。 江南第一美人,甄洛。原来是她。 彼时,他年少多情,尤爱江南佳丽。部下探察上意,将她献给了他。 那一夜,秦时砚得了美人,却觉少了几许快意,大抵是因那美人从头到尾都在算计他。 她求他留她女儿一命,那小丫头是齐王府嫡女,世子赵迢的掌上明珠,赵迢一死,这丫头连活命都难。 京中的秦彧早有吩咐,齐王府血脉一个不留,老弱妇孺悉数斩杀。 不同于齐王掌权时江南地区的怨声载道,自五年前世子赵迢正式接受江南,在百姓之中声望极高,因此即使攻占了江南,但若不斩草除根,极有可能会有大批江南之地的谋臣借着齐王一脉的名头动乱。 秦彧顾忌此事,吩咐了秦时砚,齐王府的人,一个也不能留。 秦时砚素来听舅舅的话,原本是不准备应甄洛的。 他留美人一命自是可以,可那赵迢的血脉,却是不行。 谁知他派人去杀赵迢的庶子和那甄洛所生的小丫头时,甄洛抱着小丫头逃了出来。 后来呢,她伏在他膝头求他。 婉身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秦时砚头一回瞒了他舅舅秦彧,偷偷将甄洛和小丫头藏了起来。 那一场屠杀中,赵迢尚在襁褓中的庶子都没能幸免于难,唯独甄洛和那小丫头被秦时砚保下性命。 再后来,秦时砚奉命镇守江南,这一呆就是两年。 两年里,他知道那小丫头叫珠珠儿,取自掌上明珠之意,知道甄洛生珠珠儿时伤了身子,极难受孕。知道赵迢为了子嗣纳妾,那妾侍在赵迢不在府上时借着怀孕私下欺辱甄洛,知道甄洛因着庶子之故,同赵迢早有芥蒂,打从赵迢纳妾,便再未让他进过房。 他问甄洛,赵迢不能无子,这才纳了妾,为何还会闹到那种地步。 甄洛难得流露出几丝伤怀之色,同他道:“十五及笄嫁入王府那日,赵迢说,终此一生,必不会让我受半分委屈。那时大夫只说我难以受孕,从未说过我不能受孕,可他竟等不得,不到一年就纳了妾,那妾侍于他而言,或许连个物件都算不上,可于我来说,却是如鲠在喉。许是我自小同他一道长大,素来得他娇宠,以至于年少气盛,受不得半分气。” 秦时砚听她此言,只以为是女子善妒罢了,并未放在心上。 因甄洛体质之故,秦时砚从未给她送过避子汤,两年过去了,甄洛突然有孕。初时她原想打了这个孩子,也是,外室之子,无名无份,生下来也是见不得光的命,倒不如干脆不要。 甄洛并未告诉秦时砚,直接去了药房买了副堕胎药,可她身边满是秦时砚的眼线,他自然知晓此事。甄洛还未来得及用药,秦时砚就夺了下来这药。 初见一眼惊鸿,两年朝夕相处,秦时砚明白自己待甄洛,十分不同,他想留下这个孩子,于是,他给甄洛换了身份,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聘她为妻。 若是没有后来的变故,梦中的他们原该是一对举案齐眉白首偕老的夫妻。 只是,命运曲折不堪。 怀胎五月时,秦时砚得知,这孩子保不住,若是再怀下去,生产之时,必是一尸两命。他无奈逼着甄洛打了这孩子,自此,甄洛的身子彻底伤了,遍寻天下名医,也养不好这身子。 秦时砚最终面对了和赵迢从前一样的选择,他也同赵迢一样,选择了子嗣,那时他以为,余生漫漫,他的阿洛那般柔软,必不可能怨他恨他一世。 秦时砚安置了一个外室,这外室也坏了身孕,他以为安排的天衣无缝,只待孩子出生,便将这外室一除,将孩子抱给甄洛,只当是他们夫妻的亲子。 可他忘了,昔年赵迢同甄洛少年夫妻自幼相识,情份深重尚有一女,她都介怀不已。 而他呢?怕是连赵迢都比不过。 秦时砚安排的再好,甄洛还是看了出来,她那日远远在他安置别院的门口瞧着,见他在内扶着那女人走动,突然笑了笑,不知是笑自己可怜,还是笑他虚伪。 后来她转身离开,秦时砚瞧见她的背影,追了出去。 甄洛懒得同他多言,收拾东西带着珠珠儿离府去了京郊别院。她没有说过和离,也没同他要过休书,只是离开了他。秦时砚知晓她在何处,时常去看她。 只是后来,京中动乱,他那初登帝位的皇帝舅舅秦彧生死不明,秦时砚也被软禁在府中,便没有再见甄洛。 动乱结束,他再去小院见她却已寻不到人。 而后,他再见到她,是在皇宫之中,他接了圣旨入宫见驾,进了御殿内,却见他素来敬重的舅舅,单膝跪在龙榻前给一女子穿着罗袜,那女子一抬首, 竟是他的妻,甄洛。 第12章 秦时砚脑海中不断浮…… 秦时砚脑海中不断浮现梦境中的点点滴滴,脚下不知不觉又走回了那处小院附近。 “王厨娘您快些,今个儿听动静,折腾得时辰可长着呢,主子累极,现下正困着,咱们快些伺候主子用了粥,好让主子安生歇下。”春婵提着拉着王厨娘催促道。 小院中有小灶,春婵去将王厨娘唤到了院子小灶做膳食。 正满脑子梦境的秦时砚,被春婵的话惊醒。 他拍了拍自己脑袋,暗骂自己:“乱想什么,那是舅舅房中人,你怎的做这般冒犯的梦。” 心中骂着,远远忘了眼小院,透过院门瞧见院中房门口挂着的两盏摇曳晃亮的灯笼,转身疾步回了自己院中。 * 翌日一早,王府门前来了个男子。这男子一身竹青色长袍,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瞧着上了些年纪,整个人的气韵十分儒雅风流。 这男子走到王府门前,从袖中抽出几张银票,走近府门,唤了守门的卫兵,缓声道:“军爷,在下是金陵甄家的人,名唤甄渊,小女甄洛早前嫁到了这府上,这不,生了些变故,在下惦记小女的安危,特意前来寻人,想将人接回家去,不知军爷可知晓那赵迢未过门的妻子现下如何了?” 秦彧攻占金陵后,城中几户与齐王府沾亲带故的人家都被他派人把守了起来,封了两日,今个儿一早才把兵将撤回。这甄渊在出事的第一天就出府想着接回甄洛,可人刚出府门,就被人横刀逼了回来,今个儿一早见兵将撤了,便赶忙来了王府。 那守门的兵将一听甄渊所言,知晓他是府中那甄氏女的父亲,脸色一怔,忙将银票递了回去。 “原来是甄家老爷,您放心,甄姑娘现下好着呢。您稍候,小的这就让人进去通传。”这两日王府的兵将大多都知道主公纳了齐王世子赵迢遗孀甄氏,他们主公素来不近女色,这还是头一遭有了房中人,加上昨日那甄姑娘从墙上跌下,伤了脚最后被素来冷厉的主公抱回去的事,兵士们个个都觉得那甄氏极得主公宠爱。 那兵士说是让人进去通传,可那通传之人却并未去寻甄洛,而是去见了秦彧。 秦彧听了通禀,又忆起甄洛这两日来的委屈劲,想着或许见了亲人,能稍稍改些她那性子,于是吩咐道:“将那甄渊带去见姑娘,路上告知甄渊,让他劝着些他女儿。” 至于他如何提点告知甄渊,甄渊又要如何劝甄洛,就不是秦彧要考虑的了。 侍卫挠着脑袋回到王府门口时,甄渊正立在门口,他想着方才那兵士说要去通禀的话,心中也有了猜测。 “甄老爷请随小的来。”侍卫脸上挂着笑,引着甄渊往甄洛住着的小院走去。 边走边同他又开口道:“甄姑娘极得我家主公恩宠,只是姑娘性子烈些,稍稍桀骜娇纵了,主公行军作战,是个粗人,怕是不会心疼人,甄老爷见了姑娘,记得劝上一劝,让甄姑娘可莫要再闹了,这若真闹得伤了情份,苦的啊,还是姑娘自己。” 甄渊藏在袖中的拳头攥紧,面上强撑着笑了声,应了句是。 待两人走到院中,婆子入内通传,春婵听了婆子的通传,神色怔愣,凝眉到甄洛跟前,附耳低语:“主子,老爷来了。” 这话一入耳,甄洛手上动作一滞,搁下本就不愿吃的汤碗,抽出帕子擦拭了下嘴角,开口回话道:“让他进来吧。” 第13章 甄洛抬眼瞧…… 甄洛抬眼瞧着门槛处,见那人走了进来,声音淡淡唤了声:“父亲。” 甄渊脚步微滞,垂首掩下了眼中的水意才温声开口:“囡囡。”江南之地唤家中小女作囡囡,甄渊数年来唤甄洛都是如此。 甄洛听罢父亲的喊声,避而不应,抬手吩咐婢女道:“都退下吧。” 婢女应声告退,房中仅剩甄洛和甄渊两人。 “父亲坐吧。” 甄渊落座在甄洛身侧,他喉间哽咽,略缓了缓才开口道:“囡囡,你可想回甄府?” 甄洛闻言唇角微带嘲意,开口道:“父亲,如今困着我的,是秦彧。” 这话一出,甄渊的神色瞬间灰败。 秦彧,大周战神秦彧,如今占着江南的那位杀神。甄渊他眼神几经挣扎,末了叹了口气道:“怪我,是爹爹无用,竟护不住你。” 甄洛无心多言,略有不耐的扶额。 甄渊见状,踌躇几息开口道:“囡囡,爹爹知道你委屈,只是人生在世,难免受些磨折,再委屈再不堪,咬咬牙也便过了,切莫为此罔顾性命。” 甄洛颔首,敷衍道:“我明白。” 甄渊看着眼前神色冷淡的女儿,心下倍感无力。 从前她年幼尚不知道旧事之际,也曾一见他就眉眼带笑满心欢喜。那时的甄洛便是受了再多委屈,也不会告诉他,唯恐他因家中事烦心,小小年纪便已心事重重。 “囡囡啊,你莫怪爹爹,爹爹身后尚有甄氏一族,不能对上那秦彧。”甄渊说话时神色落寞。 甄洛抬眼去看眼前这个自己唤作父亲的男人,眸中的讽意再难遮掩。 “父亲日后不必再来见我了,我自小养在王府,早不知甄家如今是何情况,一个辱没门楣的外嫁女归家,父亲您的妻妾怎会容我,至于秦彧,父亲放心,我必不会惹怒了他,给甄家带来什么祸患。”话中句句妥帖,却是满心委屈。 “我……”甄渊还要再开口。 甄洛心头情绪纷杂,冷声道:“父亲回去吧,我想自己呆会儿。” 甄渊无奈,只得起身,离开时,又回头叮嘱道:“囡囡,你这性子同你娘一般无二,瞧着柔,骨子里却烈,那秦彧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往后顾忌着些,莫不说甄家如何,只也莫要让自己遭罪。” 甄洛听他提及自己娘亲,情绪再难自抑,抬手拎起手边杯盏就砸了出去。 “出去!”她眼中怨恨分毫不掩,声音凄厉,全然不似往日模样。 春婵听见声响,慌忙入内去拉甄渊出来,甄渊瞧着身上的茶水污迹,苦叹一声,出了房门。 甄渊离开后,甄洛把自己锁在房中,她伏在桌案上低泣,不敢出声,像极了七岁那年的模样,胆怯、敏感、凄惶无助。 甄洛自幼丧母,长在祖母膝下七载,自小丧母心思敏感,十岁那年,偶然听得祖母和继母谈话,继母说她生母无耻下贱,活该被父亲厌弃,便是怀着她也没得父亲几丝柔情,反倒被彼时做外室的继母逼上门来,害了性命。 那时她才知道,她难产而亡的生母,并非死于难产,而是被那继母灌了毒。生产当日,外室逼上门来,当着满府奴才的面,给主母灌毒,逼她难产而死。 而她的父亲在得知此事后,依然迎娶了继母,自始至终,不曾为她生母的死讨回公道。 甄洛自那时起,恨甄家人入骨,一向柔顺听话的小丫头,歇斯底里的砸了祖母院子。 之后便被继母罚跪,腊月寒冬,彻夜长跪祠堂。 若非赵迢得了消息前来带走她,只怕早就被磋磨死了。 第14章 院中房门紧闭,春婵守…… 院中房门紧闭,春婵守在门外,不敢多言。 秦彧踏入小院时,瞧见的便是这副景象。他行到门扉处,脚步微滞停了下来。 此前侍卫禀告,秦彧知晓甄洛的父亲前来看过她,他原想着借那甄渊敲打一番甄洛,可吩咐下去后,思来想去心中却浮起烦躁,这才来了这里。 秦彧站在门前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春婵回过神来,答话道:“老爷来瞧姑娘时,似是相谈不欢,姑娘想一人静静,吩咐我等候在门外不许进去。” 秦彧听罢婢女的话,凝眉抬步上前,伸手欲要推门而入。 他手刚碰到门环,眉头紧蹙,想到些什么,突然顿住,停了动作,转身往窗棂处走去。 秦彧身量高,立在窗外便能瞧见里面的景象。 他停步在窗棂处,侧首往内看了眼。 眼前女子伏案低泣,肩头微颤,却只有极轻极轻的压抑声响。秦彧见此情景,不禁忆起梦中人哭泣时的模样,她也是如此,哭泣都隐忍克制,好似再多委屈都能强自咽下。 可她不明白,偏生是她这副模样,才最让人想要欺负折辱。 委屈难忍,孱弱可怜,反倒让人既爱又怜。 可这怜爱,却又难免夹杂着几许心疼。秦彧低低叹了声,跳窗而入。 甄洛听见声响,猛地抬首,入眼就见秦彧从窗上跃下。她楞住,忘了反应,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直直的瞧着。 “瞧什么?只许你翻.墙,不许爷跳窗?嗯?”他笑容恣意,满是不羁。 甄洛回过神来,背过身去抹了脸上泪水,呛声道:“你想跳便跳,我如何能拦你。” 秦彧揉着鼻子走上前,同她玩笑道:“方才我过来时远远见了甄渊,听闻他昔年曾是金陵城第一玉面郎君,怎的如今瞧着却沧桑老迈了。” 这话其实说的夸大了,甄渊年岁上去了,皮相自然是及不上年轻时,可说沧桑老迈却也过了。 甄洛不想提甄渊,闭口不接话。 秦彧碰了一鼻子灰,瞧她脸色,又开口道:“你生的颜色好,同你那父亲却是半点也不相像,想来是肖似母亲。” 甄洛闻言垂眸,想到从前在王府母亲少时闺房瞧见的画像。她的容貌其实只似了母亲七分,肃宁郡主生前也是个美人,可她是个真正温柔入骨的女人,眉眼间都是娴静柔婉,而甄洛,生了双含情眼,眉目艳色灼灼。 秦彧见甄洛垂眸似是伤怀,想到此前听探子所禀之事,只觉自己与她倒是有些同病相怜。 “娇娇儿,过来。”他把人揽在膝上,闭眸靠在她肩头,哑声道:“傻姑娘,难过些什么,亲缘感情有与无,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你瞧爷,出生就没了亲生爹娘,现下不也过的快活恣意。”秦彧说这话时,眼神不复平日冷厉,反倒有些空洞。 他话音顿了顿,轻叹声,才又开口:“出生时,姨母改了我的身份,让我冒充她的儿子长大,说是怜我可怜,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有子嗣好在秦家后宅立足。呵,后来那秦家家主,我叫了十几年爹的人,得知了爷的身份,立时就要杀了我和养母,可惜了,他棋差一招,反倒被自己枕边人夺了命,我那养母也是个傻的,杀夫保命便罢了,她啊,杀了人却又怕被秦家人查出端倪,跟着就自尽了。爷那时将将十三,哪有什么自保之力,秦家是豫州大族,主支人丁稀少,旁支都盯着秦家这块肥肉,若非爷的身份有文章可做,引得爷生父的亲信现身,只怕十三岁时就被族人生吞活剥了。” 秦彧掀开眼帘,唇畔笑意凉薄淡漠,似是并不将旧事放心上,唯独眼底那抹黯意暴露了他的心绪。 甄洛侧首望着他的眼睛,竟然鬼使神差的觉得,眼前这个跺一跺脚便能令整个大周颤上几颤的人,让人可怜。 难得两人之间气氛缓和,甄洛垂眸思量,踌躇良久,终是心一横,抿唇同他道:“秦彧,你既知我亲缘淡薄,想来也应知晓,我自小长在齐王府世子院中,同他情谊深重,我虽明白,战场上死伤在所难免,可那自小护我长大的表哥,与我结发相守的夫君,他死在你手里,我自问无法毫无芥蒂的侍奉你,你原也不过图美色罢了,世人万千殊色不少,何必单单是我?” 甄洛这话一出,秦彧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他怜她委屈,她却一心想着离了他,真是讽刺。 他冷了眉眼,咬牙在她耳畔出口刺道:“殊色?美人?你错了,爷要的可不是什么美人,只是你这张脸罢了,你若是有法子将你这身皮囊换到旁人身上,爷自然会放了你,若是无法,便好生受着,莫要说些爷不爱听的,惹爷生厌。” 话落,指腹掐着甄洛脸颊,不许她再开口。 “爷只要皮囊,你这舌头却是个多余的,若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只会惹爷烦闷,爷可不介意身边留个哑巴美人。” “唔唔。”甄洛被掐着说不出话来,盯着秦彧的眼中却似冒火,手上也拍打着他,让他放开自己。 * 另一边,甄渊从王府离开回到了甄府。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妇人候在门口,见他来了,捏着哭嗓唤了声:“夫君。” 这妇人生得倒也是风韵犹存,可眉眼间却带着浓重的郁气,若是善看面相之人在,一眼便能瞧出这人是常年积郁的模样。 “你怎么出来了?”甄渊神色不悦。 不等她回答,就对一旁的奴才吩咐说:“将夫人带回去。” 话落抬步往偏院走去。 那女人紧攥着轮椅扶手,恨得咬牙切齿。 待回到自己院中,她屏退左右,抬手就砸了房中花瓶。 “母亲!”一少年的喊声同瓷器碎裂的声音一同响起。 “日后莫要摔砸器物出气,若是被祖母知晓,怕是要敲打母亲的。”少年名唤甄允,是甄家唯一的嫡子,当年这继室还做外室时怀的那个孩子。 “儿啊,娘委屈啊。那天杀的赵迢剜了娘的腿骨,害娘落得这般下场,天道轮回,终于让他不得好死,你爹却上赶着要去接那灾星女儿回来,这些年来,娘说什么他都不听,只惦记着那死了的下贱女人,偏院养着的那妓子,千人骑的身子,就因为脸像那女人几分,你爹便宠了这么多年,娘是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对着个妓子伏低做小,娘心里苦啊。”她拍着心口哭诉。 甄允抿唇不语,那像极了甄渊的温润眉眼,隐隐浮现厌烦之意。 有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苦什么?当年早说过杀了她麻烦,你偏要动手,如今人死了,反倒让我渊儿念念不忘起来,呵,活人自然是争不过死人的。” 甄允闻声抬眼,恭敬上前扶着来人入内,唤了声:“祖母。” “娘说我做什么,儿媳当年杀她时,您也没拦着啊。”轮椅上的女人顶了句。她为何着急趁着甄渊不在金陵动手杀她,还不是因为察觉了甄渊对她的不对劲。若是当年不杀她,由着她安稳生产,便是自己生下了允儿,怕也难被扶正。 那老太太气得指着她连骂数声,骂完想起当年的旧事,心中郁郁,扶着老嬷嬷往外走去,临出门时苦叹声,道了句:“冤孽啊!” 老太太知晓,当年迎娶肃宁郡主,甄渊本不情愿,因此也是不喜这儿媳。新婚之日甄家人见着嫁妆怒气更盛,连带着满府的人个个都瞧不惯新入门的肃宁郡主。那几年那肃宁郡主受尽磋磨,妾侍的孩子都生下了,她这个正妻还没和夫君圆房。 若是没有之后的变故,就这样让那肃宁郡主老死在甄家后院也无这些年来的麻烦了。 老太太往自己院中走去,经过一座空置的小院时,突然同身边的老嬷嬷说:“肃宁原也是个好孩子的,当年她也不过是个小丫头,既做了我的儿媳,我便是再不喜,原也不想害她性命的,可她、她偏偏做下了让我儿蒙羞之事,洛儿那孩子,若非她父亲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我都怀疑她是不是我甄家血脉。” 老嬷嬷扶着这老太太,安慰道:“与人通奸,原就是要沉塘的,夫人毒杀郡主,倒也算全了老爷和郡主的名声,老夫人您莫要再为此事自责了。” “哎,走吧,吩咐人去偏院把渊儿唤过来。”老太太继续往自己院中走去。 偏院里,甄渊坐在案前饮酒,距他不远处的床榻上,卧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脚踝上系着个金链子,被锁在床上。内室极其安静,她轻咳了声,声音沙哑开口唤道:“老爷,凝儿渴了。” 甄渊闻声起身,倒了杯水送到床前,抱着人给喂了水。 那女子有些呛着,猛咳了几声,连带着身上的衣裳也乱了些。衣裳乱了,露出的那白皙皮肤上竟布满伤痕。 甄渊眼神狠厉,抬手给她遮了伤痕,醉意朦胧哑声道:“瞧瞧这伤,真是可怜。” 可怜?还不是他打的。 第15章 “老爷,老夫人差人…… “老爷,老夫人差人来请您去一趟。”有小厮在门外扬声通禀。 甄渊闻声放下怀里的女人,正色起身,仿佛方才醉眼朦胧的并不是他。 “好,知道了,我这就过去。”甄渊说着话,抬步走到门窗前,先是拉上遮挡窗户的帘子,将房中景象悉数掩下,接着转身踏出房门,紧紧阖上门环和锁扣。 老夫人吩咐来唤甄渊的那嬷嬷,暗中瞧了眼那紧闭的门窗,眼神晦暗不明,同他一起离了偏院往老夫人院中走去。 说来也真是奇怪,这偏院里的妾侍,已在府上十余年,府中见过她的人却屈指可数,甄渊除了纳她入府那日,让她出过房门,之后便一直将这位给囚在院中,这偏院守的固若金汤,莫说是里面的人要出来,便是外头的人想要进去,都难如登天。 甄渊到了老太太院中,恭敬的行了一礼。 “儿子给娘请安。”他声音温润,面上笑容清雅,全然看不出私下里的阴翳模样。 “安?你如今的作态,让为娘如何能安?”老太太狠狠搁下茶盏,面上带着薄怒。 “娘息怒。”甄渊面上笑容分毫未改,说着安抚的话,实则眼中无半点情绪,敷衍至极。 老太太重重呼出口浊气,满脸疲惫道:“渊儿啊,洛丫头打幼时就没养在咱们膝下,与咱们甄家能有什么感情,你何必费心去救她,况且,那丫头早是齐王府的人了,齐王势大之时,她享尽荣华,如今金陵易了主,再如何那也是她的命,你身上还担着我甄氏一族几十口的安危,你可要记着。” “儿子明白。”甄渊眼中依旧没有情绪。 老太太苦叹了声,只觉自己越发看不懂这个儿子了。 “儿啊,娘知道你怨娘当初由着人害了洛丫头的娘亲,可那时她做下令你和我甄家蒙羞之事,娘如何能容得下她。” 甄渊的眼中终于有了情绪,他垂下眼,眸光阴翳,几息后抬眸笑道:“她本就该死,娘做的无可指摘,儿子不怨您。” 老太太想起这些年来甄渊对如今这位继室夫人和嫡子的态度,自然不信他不怨恨。 “罢了罢了,你想如何都由着你,你若是真不喜甄家如今的主母,送去庄子里娘也不会说什么,至于允儿,那是你亲子,便养在娘跟前,你既喜欢偏院里的那位,便是她出身不清白,娘也允她诞下子嗣,待日后有子后,你想扶正想如何,都由着你。”老太太知晓那偏院的妾侍是个青楼出身的,且在入甄府之前早陪过客,能做出这样的让步极其罕见。 可甄渊听了,面上却是毫无喜色。 他淡声开口回绝:“不必,她在楼里被灌了许多药,早伤了身子,生不出孩子,我也从未想过将她扶正,照如今这般便可,娘不必操心这些了。” 老太太听了大惊,她以为这些年来,甄渊独宠偏院那位,应是有些上心的,可听他如今这话,似乎并非如此,想到偏院那位入府时,她瞧见的那一张脸,老太太心头愈发难受。 “渊儿啊,肃宁死了这么多年了,人死如灯灭,便放下吧。”说着这话,老太太声音哽咽。 甄渊身子猛地一僵,脸上一直挂着 的温润笑意消失不见:“娘,不该提的人,便不必提了,儿子退下了,您好生歇息。” 话落,不待老太太反应,就转身离开。 另一边偏院内,那被锁在此处的女子,半伏在榻上瞧着窗棂处隐隐绰绰的光亮,眼神无光无波,沉如古井。 良久良久,她无意识阖眼睡了过去。 门缝处透进来日色,印在她脸上,光影斑驳。 这张脸不施粉黛,素净至极,却仍是美的,只是她眼尾那几抹岁月的纹路,带着些许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甄渊推门入内,一眼便瞧见她娴静的睡颜。 他想到今日在齐王府瞧见的甄洛,这两人容貌极似,只眉眼不同,洛丫头生了双含情眼,眼前人从前眉目静雅,笑眼温柔,如今却是眉目淡漠,即便是抵死缠绵之时,她瞧他的眸光都毫无情绪。 呵,是啊,她如今记忆全无,心智全无,如同玩物般在他股掌之中,能有什么情绪。 甄渊淡淡扫了眼床榻旁案几上那盏喝尽的茶,知晓此刻眼前人怕是已沉沉昏了过去。 他上前,伸手抚了抚她发丝,声音温柔又残忍道:“宁儿,我今日去瞧了洛丫头,齐王府倒了,她如今在秦彧手中,那人可是个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洛丫头的性子又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想必来日还有的受磋磨。” 明明在齐王府时,他对着甄洛还一副慈父的模样,如今说着这话,却无半点情绪,似乎毫不在意甄洛受辱。 他唤宁儿,而非凝儿。 榻上昏睡的人毫无反应,甄渊突然恶劣的笑了笑,眉眼阴翳,在她耳畔低语:“若是当年你不与旁人纠缠,做尽下贱事,我怎会舍得如此对你们母女。” 说到此处笑意极凉,浑身戾气尽显,抬手就抽出了悬在床畔的长鞭。 一连十七鞭打在床榻那人身上,她却毫无反应,依旧昏睡。 甄渊打完,扔下鞭子,额上起了薄汗。 他扶额立在床畔,抬眸时眼尾泛红,不知是何心绪。 榻上那女子伤痕累累,身上的血色染红了床榻。甄渊视若无物,径直上榻,褪下她满是鞭痕的衣衫,俯首咬着她肩头,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 日头渐西斜,而后月亮高悬,及至夜半时分,那女子幽幽转醒,疼地落了泪,靠在甄渊心口,哑声道:“老爷,凝儿身上疼。” 甄渊掀开眼帘,眸中清明,重新挂了那副面具。 他起身取药,一点点在她伤处涂抹,柔声哄着:“你乖些,疼上些时日便好了。” “嗯。”那女子好似早已习惯这样,面上无悲无愁,只有因疼痛而起的泪水。 这般鞭打,自入这府中后,她已受了多年。 她不记得自己因何而来,从何而生,有记忆时便在扬州城中一处妓院接客,这个男人是她客人中的一个人,她将自小长大的记忆全然忘了,心智也如孩童,不知何为礼义廉耻。 那青楼的老鸨只知道她是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因为与人有染,被夫君送来此处,那男人送她过来,买下了青楼,吩咐说,有什么折磨□□人的招悉数用下。 老鸨顾念着是他的夫人,想着许是会念些旧情,隔着车帘,问即将离去的男人:“想来只需使些手段,不必让夫人接客吧。” 谁知,那男人默了几息,回了句:“接客。” 之后,这失了心智的妇人,活生生的被青楼的日子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依旧貌美却不知何为情绪,不会笑只会哭,落泪时却从不是因为悲伤,只会是被弄疼了。 那老鸨是怎么也想不到,那时那般狠心的男人,之后竟还会再来带走这女人。他此前买下这青楼,便在此处留了眼线,从青楼带走她那日,扬州城一夜死了许多人,皆是数年来到过此处青楼,沾染过这女人的。 老鸨骇极,暗骂真是个疯子,却不敢多半句嘴。 甄渊想起旧事,垂眸看着眼前的女人。 那时他为何会将她接回府呢?原本将她送走时,他恨她入骨,虽放不下,却也只是隔上一段时日去上青楼解决欲.望,他每次去都在月末,老鸨摸清了日子,在那段日子前总会不让她接客,免得留下什么痕迹。 只有一次,甄渊因为甄洛被赵迢接到了齐王府,突然到那处青楼见她。 恰巧撞见她接客。 那一幕,激得他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说来也是讽刺,他恨她背叛,想尽办法折辱她,也早知道她接客,竟受不住亲眼见此情景。 想到这些,甄渊神色阴沉,手上力道不知不觉重了起来。 “老爷,疼。”那女人伏在他臂弯处,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甄渊动作一滞,回神看她。 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人,她如今柔顺入骨,任他折磨,满心满眼依赖着他,他为何还会想起从前的肃宁郡主。 记忆中的肃宁,温柔娴静,骨子里却也执拗。她身上傲骨不折,便是在甄家受辱,也从不肯低头,唯一一次求他,是要他和离。 甄渊是喜欢她的,不然当日即便齐王逼迫,他也不会允,只是,娶她的代价太大,几乎掏空甄家,甄渊不自觉的连带着怨了她。 他冷落她,却从未想过和离。 可时日渐长,她心思变了,那段时日,她被送去庄子后,与人私通,回府就要与他和离。甄渊轻易查到此事,虽寻不见那男人,却不肯放过她。 他成亲数载不肯圆房,那一日却动了她。 可惜,她那时已非完璧之身。 之后,她查出身孕,甄渊压下私通之事。 及至生产之时,她被下药,甄渊换了药,将她送去药王谷,请谷中神医给她配了一服药,又将她头上几处穴位封住,她便成了后来的模样。 第16章 时间过去半月有余,…… 时间过去半月有余,齐王世子遗孀甄氏委身于金陵新主秦彧的流言蜚语传遍全城,甄洛声名尽毁。 这般世道,世人不会谴责秦彧强占败军之将的遗孀,只会责骂甄洛一女二夫不知羞耻。 甄洛自己整日呆在王府里,半点不闻污言秽语,秦彧却是听暗探禀告了不少消息。 大抵就是市井瓦肆长舌妇人,言辞污秽不堪暗中辱骂甄洛,甚至大都还编排了秦彧几句。 暗探这回禀告消息时,秦时砚正在一旁,他暗觑上首秦彧的脸色,在探子退下后,骂道:“这般市井刁民,真是胆大包天,舅舅莫生怒气,待将那些长舌妇人整治一番,必将其吓破了胆,再不敢妄言污谤。” 秦彧微微摇头,沉声开口:“流言单是整治是绝不了的。” 他抚着杯盏,几息后唤来外间侍卫,吩咐道:“去请甄姑娘,就说我在府门处候着她,今日带她出府逛逛。” 既然流言难止,那不如就此彻底坐实。 消息传到甄洛院中,她原本不想应下,可转念一想,那邢鲲突然消失的事还没有头绪,她整日憋闷在府中一点线索也没有,倒不如出府看看。 思量几瞬后,回话道:“好,我稍后便过去。” 甄洛简单收拾了下,戴上帏帽同春婵一道去了府门处。 秦彧说是在府门处候着,却比甄洛她们还要晚上几息,甄洛与春婵两人到了府门处,不见秦彧的人影,单她们二人又出不去,只得自己候在门口等着。 秦彧吩咐完侍卫后,陈冲前来求见,这陈冲便是此前与齐王妃有染的那人。自打此前秦彧因齐王妃下药一事震怒,令陈冲将齐王妃拔舌断手之后,陈冲这还是头一回到书房单独求见秦彧。 此前秦彧因为对陈冲生了疑心,一直在顾虑接受金陵的人选,可如今半月过去了,他依旧未曾想出合适的人,便又开始衡量是否要用陈冲。 陈冲求见,秦彧还以为是因军务要事,谁知这人竟是想明媒正娶齐王妃,特意来求他 “留在身边做个玩物即可,至多是个妾侍的身份,你想明媒正娶齐王府的遗孀,绝不可能。”秦彧听了陈冲的意图后冷声回答。 那女人是齐王遗孀且心思不正,胆敢暗中下药,留她一命已是手软,这陈冲想让那女人做自己的正妻,秦彧自不会允。 陈冲执拗的叩首在地,求道:“她已是废人之身,若不能做属下正妻,日后更会受人欺辱,属下想护着她。” 秦彧闻言冷笑:“陈冲,你可知,那齐王妃当年就是算计着齐王入的王府,你当你与她少时情意绵绵,殊不知她根本就是拿你当踏板用,这般心思阴毒手段下作的女人,况还是残花败柳之身,你当真要娶?” 这些年来,陈冲因着想要重新得到那人的念头,为秦彧驱使,在金陵做着暗棋,年复一年,何尝没有看出齐王妃的真面目。 可知晓又怎样,那女人自少时起就在他心上,到如今她便是做尽恶事,他也放不下啊。 “属下求主公高抬贵手,日后属下必定为主公肝脑涂地在所不惜。”陈冲依旧坚持。 秦彧气上心头,只觉这情种用的甚是棘手,却也没了与他掰扯的心思。 “好,你既执意如此,我便不再干涉。”秦彧脸上没了笑意,说完这话,语气一顿才又开口道,“我不日便会北上回京,时砚留守金陵。你在此听命于他。” 秦时砚年岁尚小,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守江南之地,可秦彧就是这样做了。 原本他倒是属意陈冲留守,可他行事实在令秦彧失望,这般受不住枕头风的将领,若是那女人被人用来威胁他,只怕他能将金陵拱手相送,秦彧自是不愿大用。 他将陈冲留在此地,是因他对金陵熟悉,是原本最合适的人选,可他让他听命与秦时砚,则是明白着告诉陈冲,他只能为秦家做事,却不会有什么权柄,只是他养着的狗。 “属下领命。”陈冲神色顿了一瞬,随即就恭敬垂手应下。 “你退下吧。”秦彧摆手让他离开。 陈冲走后,秦彧这才起身准备往府门出走去,一直在一旁的秦时砚,这时才从刚才的惊异中回过神来。 “舅舅,舅舅,你方才说要我留守江南?我、我怎么能行,我从未做过主将的。”秦时砚追上秦彧,有些忐忑的开口。 秦彧脚步不停,教训他:“从未做过才更要学着去做,你整日在秦家的护翼下,何时才能担起担子。” “我、可是、我……”秦时砚支支吾吾的跟在秦彧身后说了一路。 直到秦彧停步时,他还猛的撞到了秦彧后背。 “时砚莽撞,时砚莽撞,舅舅恕罪。”秦时砚知晓自己这舅舅往日里最是重规矩礼教,从不许他行为失当,连忙告罪。 第17章 立在府门口…… 立在府门口的甄洛二人闻声望了过来,秦彧摆手示意秦时砚退下,也无心与他计较。 一阵风扬起甄洛帏帽的纱摆,她抬眸正对上秦彧回望过来的眼神,两人视线撞了个正着。 一旁的秦时砚眼瞧着两人间眉眼相对的模样,愣了愣后退一步,瞬息后,神色恢复如常,面上带笑,告退道:“时砚先行退下了。” 他背过身往回走去,想到近日来频频做着的那梦,心中一时复杂难言。 “走吧。”秦彧抬步越过甄洛身侧时同她道。 甄洛抿唇不语,跟了上去。 跟着秦彧的侍卫见两人之间气氛不佳,讪笑道:“爷,小的听闻金陵城坊市极为热闹,有许多稀罕物件稀罕玩乐处呢。” 秦彧闻言,侧眸瞧着甄洛道:“你是金陵人,不若今日就带着爷逛上一逛。” 甄洛低垂眼帘,在帏帽下的那张小脸浮现出不耐的情绪:“我自小养在深闺,从不知金陵城有什么玩乐处,爷既想玩乐,带着侍卫去秦淮河畔就是。” 秦淮河畔,青楼楚馆烟花巷,从来都是不许女子进的,甄洛想着,秦彧若是去了,她便能避开他,单独行动。 不料那秦彧闻言,身子半伏凑近她,掀了帏帽在她耳边低语道:“秦淮河畔?爷在京中时便曾听闻这秦淮河畔最是销魂窟,你都说好的玩乐之地,也怪不得那赵迢爱去。” 赵迢要比甄洛大上些年岁,又是个浪荡公子的性子,往日里可没少去青楼楚馆。 甄洛嘴上不说,心中却还是介怀自己的未婚夫婿去那种地方的。 何况,秦彧这个杀了赵迢的人,在甄洛这个未亡人面前提及她的亡夫,更是刺了她伤心事。 “秦将军莫要欺人太甚!”她自觉怒气满满,恨恨斥了他一句。 却不想,这秦彧瞧着她这副模样,竟笑的眉目舒展。 一旁的侍卫瞧见都愣住了会,他们这将军从来都是喜怒不行于色的,往日里虽也常挂着淡笑,却总让人觉得冷极了,今日这一笑,倒是陡然生了些人气。 “爷便是欺你又如何?嗯?”最后那字尾音上扬,端的是无赖极了。 甄洛气极,侧首避开他的视线,不肯再搭理他。 秦彧眉眼带笑,这会儿也不与她计较。 两人到府门外,上了早备下的马车。 马车一路往前走,甄洛时不时掀开车帘子瞧上一瞧。 越瞧越不对劲,待她反应过来时,马车已经停在了秦淮河畔。 秦彧掀帘下去,接着伸手,示意甄洛扶着他下来。 甄洛咬唇在车上踌躇,迟迟不肯搭上他的手。 秦彧见状笑出声来,问道:“你不是说这处最是玩乐的好地方吗,怎么不肯下来。” 甄洛怯怯的瞧了眼外边,搭上秦彧的手,轻轻往里拽:“爷,这处不是女子能来的地方,您换个地吧。” 她也没想到秦彧竟真带着自己来了这里,一时以为他是新想了什么招折腾自己,心头便生了怯意。 秦彧见她这副模样,捉弄的心思更起,他手上稍一用力,就将人从车内拉了出来。 甄洛摔出来秦彧抬臂将人揽在怀里,人倒是不曾伤着,只是那帏帽掉落在地。 春婵见状慌忙捡起帏帽,给甄洛戴上。 甄洛被他这般欺负,也恼了起来,手上用劲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还推了秦彧好几下:“你这人好不讲理,我同你说了这处不是女子能来的地儿,我可进不去,你想去自己带着侍卫去便是。” 秦彧不知是什么毛病,就爱瞧她使性子,若非甄洛在车上冷着俏脸不肯理人,他也不会想了这法子吓她。 “进不去?嗯?谁说进不去?良家女子是进不去不假,可若……”秦彧话还没说完,甄洛眼神冒火的就蹬向了他。 “秦彧?你欺我辱我不够,还要将我逼死不成?”说着便委屈了起来,金豆子隔着帏帽落了秦彧一手背。 秦彧虽想着逗弄人,却没想真将人逗哭了,他瞧着手背上那几滴泪珠儿,微愣一瞬,皱着眉斥道:“怎的这般娇气?不过稍稍逗弄你一番,何至于掉着金豆子,不肯进不进便是,爷不过嘴上吓一吓你,哪舍得真如何你。” 秦彧这张嘴,舌战群臣都不在话下,不过是哄个小姑娘,自然是信手拈来。 可惜,甄洛这人,早厌恨着他,便是他再如何哄,心里也是不待见他,面上勉强露个笑给他,心里却连连骂他不要脸。 甄洛抬眸扫了眼周围红绸招展的青楼楚馆,到底还是怕秦彧真将她送进这楼里受辱,面上难得乖巧了许多,她一只手攥着秦彧手指,另一手了拉了他衣袖,柔声道:“咱们别在这处呆着了,我知晓清平街有个听书的茶楼,咱们去茶楼听书可好?” 秦彧抬眉应下,甄洛忙拉着人上了马车。 两人上了马车,车帘子放了下来,驾车的侍卫掉转了马车头。 不远处红药坊中,一兵将眨了眨眼,嘟囔了声:“哟,莫不是军爷我眼花了,方才我怎的好似瞧见秦将军了,啧啧啧,将军那性子,想着不能到这处来啊。” 一旁伺候这军爷的红药闻声才从走远的马车上回过视线,她想着方才瞧见的人,眼眸沉沉。 那帏帽掉落时,红药一眼便瞧见了被抱下的马车的女人,那张脸,明摆着就是甄洛。 她眼珠子打转几番,媚笑着开口道:“青叶来伺候伺候军爷,我头晕的厉害,便先退下了。” 说着抬眸瞧了瞧楼上日日紧闭的房间门口,提起裙摆走了上去。 楼上那间房内,一面色苍白病弱的男子立在窗下,瞧着街上来往的人影车马,神色沉沉。 红药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他背对着房门立在窗棂下,她扬起唇角上前,见他掌心紧攥,似是在忍耐着什么,便猜到,方才楼下马车旁的人,他应是也瞧见了。 想到此处,红药眼中笑意更浓,在他身侧媚声开口道:“世子,你也瞧见了,如甄姑娘那般的女人,生来便是让人捧在手心疼爱的,你死了,她也受不得什么苦楚,至多也就是换个男人疼她罢了,况且,奴家听闻,您未入洞房便上了战场,想来那秦彧还得了甄姑娘处子之身,甄姑娘那般容色,秦彧怎会不疼爱娇养,世子日后莫要再为她忧心了。” 若是往日,依红药的心机,绝说不出这般触怒赵迢的话,可今日确定了甄洛已是秦彧房中人,红药心中大喜,加之如今赵迢便如断翅的鹰,红药对他便也少了许多往日的畏惧。 红药说着半伏在赵迢肩侧,故意喘着声在他耳畔喃喃轻语:“世子,红药是这世上最爱您的女人,您瞧红药一眼,红药命都能给您,日后就让红药跟在您身边伺候,可成?” 赵迢唇畔凉意浮现,侧眸瞧着肩侧的红药,眼神如视死物,凉凉道:“滚。” 第18章 出府 清平街人声喧闹,似乎早已忘却半月前那场杀伐。 也是,不过是秦彧领兵攻下一城罢了,又不是什么改朝换代,平头老百姓们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大变化。 连金陵守兵中的降将都得以保全性命,秦彧又不是个屠城的修罗将军,相反他治军极严又善察黎民疾苦,这金陵城自然不会怨声载道。 “哪间茶楼的说书先生讲的好?”秦彧问甄洛道。 甄洛眼神扫过清平街口的一家茶楼,抬手却指向另一端。 秦彧看她一番动作,心中有了猜测,却并未多言,只拉着人就进了街口的这一家。 既然旧日曾来这街上听过书,想来定不是她自个儿,至于是谁相伴左右,秦彧不用想就知道。 她眼神瞧了街口的一家,却指向别处,想是怕会感伤于物是人非。 若是旁的温柔体贴的男子,自然也就顺着去了她指的那家了,可惜,秦彧惯来是霸王性子,做不来这些。 “我瞧你方才瞧了这家好些眼,不如就这处吧,也省得往里走了。”他说着就牵着人踏步而入。 甄洛抿唇,眼尾泛红,满是不情愿,可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抵得过秦彧这战场上厮杀的男人的力道,只得由着他拉着自己进去。 秦彧平素极少出府,甄洛戴着帏帽,旁人也瞧不见她容貌,因此两人坐在大堂上,无人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上茶的小二见两人气度不凡,猜到定是非富即贵,忙迎上来给他们呈上茶。 “二位来得可真巧,咱们这说书的先生正要开嗓呢。”小二笑说。 秦彧牵着甄洛落座,抬手接下茶抿了口润了润喉,不经意问了句:“今日说的什么书?” 小二笑哈哈的回话道:“今个儿不说书,先生讲一讲秦大将军的丰功伟绩。” 小二话一落,秦彧便被茶水呛了下,猛地一咳。 甄洛冷眼瞧着,分毫未有动作,反而开口同小二说了句:“秦将军,可是杀了齐王父子占了金陵城的秦彧?” 小二闻言唬了一跳,忙摆手道:“姑娘这话可说不得,这乱世纷争,本就是强者为尊,再说金陵自古就是大周的疆域,齐王一脉占了百年,秦将军不过是为大周收回疆土罢了。”说着眼珠儿几番打转,唯恐甄洛的话被什么人给听了去。 成者王侯败者寇,史书人言皆是胜利者所操控,秦彧赢了,这处的百姓自然奉他为神明。 甄洛冷笑,想到不久前,她和赵迢来此,这处茶楼的掌柜的还曾笑着打趣二人。 而今呢,人走茶凉。 她唇畔凉意不改,却也不再多言,只是低垂下眼眸。 秦彧缓过咳来,将她拉到自己身侧,低声在她耳侧道:“傻姑娘,自古成王败寇,这便是命,由不得你不平。” 命?何为命?悲苦不幸是命?亦或一生锦绣是命? 两人说话间,说书的先生开了嗓。 “先生开嗓了,两位好生听着,小的这便退下了。”小二说着拎起茶壶离开。 甄洛回过神来,仍不想听说书的讲什么秦彧的丰功伟绩,她瞧着这熟悉的茶楼,满心物是人非的哀凉之感。 秦彧见她这副模样,自然是不许的,他咬牙在她耳畔威胁道:“好生仔细的听着,待这说书的讲完了,爷可要考考你记得爷几多丰功伟绩的。若是到时答不上来什么,晚间可有的你受罪。” 甄洛恨恨的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怕他不管不顾的折腾,不情不愿的听了这说书的话。 “要说这秦将军啊,那可是大周朝廷第一人,十六便进士及第高中状元,皇城御街前,少年郎君惊才艳绝的风姿京城女子莫不倾倒……” 呵,这说书的就没去过京城,编故事倒是一套一套的。甄洛心中冷笑。 秦彧自然知晓自己少时确实惊才艳绝,可他心中如何想是一回事,这说书的堂而皇之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有些脸热,摸了摸自己鼻头。 “将军生得风神俊朗,风流多情……”说书的先生继续说道 秦彧听到这,暗瞧甄洛神色,稍显局促反驳道:“这说书的前面说的倒是不错,只这后边却是瞎扯,听不得听不得。” 甄洛没什么反应,只微微颔首。 秦彧摸不透她心思,也不好再开口,两人挨坐着,直到说书的讲完才起身离开。 “那说书的有些说的却也不错,爷十六岁便以惊才艳绝闻名京城,弱冠之年赴军从戎,接掌秦家军,征伐四方,功绩不菲。”秦彧难得自夸一会。 甄洛抬眸瞧着他,侧首避开他视线,嘟囔了句:“与我何干。” 一句话,差点给秦彧呕出一口老血。 “你这女子,好生、好生……”秦彧实在想不出什么刺她的话,气得拂袖走了老远,走到马车旁,见甄洛还在后面,扬声道:“腿是断了不成,快些给爷过来。” 甄洛吐了口郁气,不悦抿唇,勉强快上几步过去。 “回府吧,也没什么好逛的。”甄洛从在茶楼里就一直心绪不佳,早没了闲逛的心思。 秦彧瞪了她一眼:“回什么府?去甄家。” 驾马车的侍卫自然是听从秦彧的吩咐,往甄家去了。 甄洛蹙眉不解,抬眸问秦彧:“你去甄家作甚?” 秦彧气性未消,冷声回了句:“到了你便知晓了,多话。” 马车到了甄府,秦彧和甄洛一前一后下来。 “你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甄洛耐不住性子,又问了次。 秦彧仍旧未答,只是吩咐侍卫上前给甄府门房表明身份。 侍卫刚要上前开口,甄府大门就走出了两人,这两人一老一少,正是甄府老太太和甄允。 即使甄洛戴着帏帽,可甄允只瞧身形就认出了她,他瞧见甄洛眼神一滞,随即看向一旁的秦彧。甄允并未见过秦彧,但见他与甄洛立在一块儿,且通身的杀伐气极浓,当即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老太太也瞧见了甄洛和秦彧,她扶着甄允走上前去,甄洛眼神微暗,低声唤了声:“祖母。” 老太太未应声,倒是甄允,笑容清朗,接话道:“姐姐来了啊,这位便是秦将军吧,久仰了,不知姐姐你们今日来,是……” 甄允还未问出来,秦彧便回道:“来见甄渊。” 老太太正要开口,一旁的甄允先她一步道:“父亲在偏院,我带两位过去。”话落看向甄老太太神色抱歉又开口说:“我先让人送祖母您回去,改日允儿再带您出府去。” 甄老太太倒也不会落自己嫡孙的面子,摆手让他去。 甄允引着秦彧和甄洛二人往偏院走去,他走在两人身侧落后半步处,在无人留意处嘴角浮现出一丝莫名诡异的笑。 第19章 一行三人往偏院…… 一行三人往偏院走去,途中甄允笑言说:“父亲很是宠爱偏院的这位姨娘,但凡在家皆是歇在她院中。” 甄洛并未接话,反倒是秦彧好奇道:“哦?我听闻甄渊是个风流的性子,听你所言,难不成他竟独宠妾侍?” 甄允闻言面上苦笑,回话道:“秦将军有所不知,我父亲年少时虽风流浪荡,可近些年来却是改了往日习性的,也是那位姨娘手段好有本事吧?” 秦彧越听越觉的怪,问道:“这姨娘什么来头?” 甄允长叹口气,环顾左右,才低声开口回话:“是个扬州青楼的妓子。” 妓子入府?秦彧嗤笑了声:“清倌儿?歌妓?” 甄允摇头,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踌躇开口道:“非也,就是个楼里伺候过人的花娘。” 秦彧素来重规矩,听得这话眉眼一冷,心下只觉甄家到底是商贾之家,好生没规矩。 他不再开口,三人一路到了偏院。 甄允只将他两人引到此处,便开口告退道:“父亲素来不许府中人冒犯偏院的姨娘,允儿唯恐父亲责骂,便先退下了,姐姐你们可吩咐小厮前去请父亲出来,姐姐是娇客,将军是贵客,父亲自会妥帖招待。” 他说完转身离开,眼中浮现兴味。 这回撞见了,他倒要看看他那父亲要如何圆。 秦彧和甄洛踏入院内,只觉这院中各位阴冷安静。 “这处当真住了人?”秦彧瞧着那紧锁的房门疑惑问道。 两人进来院中的声响惊动了院中守着的管事。 管事走过来,远远出声驱赶道:“老爷吩咐了,府中任何人都不许进这处院子,你们是哪里闯进来的?” 这管事年岁大了,有些老眼昏花,待走进了才瞧清楚两人,他是认得甄洛的,瞧清楚她后,慌忙告罪道:“老奴见过小姐,不知小姐来了,多有冒犯,小姐恕罪。” 甄洛知道这个人是甄渊的老仆,跟了他几十年,闻言微一颔首,算是见过礼了。 秦彧在一旁开口表明来意道:“我们找甄渊。” 那管事闻言面色微顿,回话道:“老爷方才刚离开,您看要不您二位先去正堂稍候,老奴派人去寻。” 甄洛今日不知走了多少路,脚脖子生酸,实在不想动了。 “我们在此处候着可好?”她问秦彧。 秦彧见她乏累的模样,也不想在折腾,于是开口回那老仆道:“你去寻甄渊即可,我们二人在偏院坐上一会喝杯茶。” 既说了是坐一会喝壶茶,那必然是要进房内的。老仆想到这,面色为难。 “二位有所不知,老爷不许人进这处的,小姐不若和这位公子在外边稍候,老奴这就去寻。”老奴为难道。 甄洛懒得多言,摆手让他快去。 管事离开后,甄洛撑着秦彧胳膊勉强立着,腿肚子都打颤。 秦彧瞧她这模样,烦躁的抬手一掌劈开了房门的门锁。 “你这身子怎的如此弱?不过是几段路,便成了这副模样,走,先进去歇着缓一缓。”秦彧说着就拉着甄洛往房门内走去。 门锁被秦彧劈开,房门吱呀的响。 门内正坐在榻边出神的女人闻声望去,光线从门缝中透过许多,她陡觉刺眼,抬手掩目。 甄洛和秦彧两人踏入房内,甄洛顾忌秦彧是外男,推了出去呆着,秦彧自己也知道分寸,压根没抬眼瞧屋内,就转身又出了房门。 “我在院中等着,你喝些茶水,好生歇一会儿。”秦彧边往外走边叮嘱。 甄洛匆忙应下,随即往房内里走去,她绕过屏风,开口道:“我是府上的小姐,今日回家见父亲,身子不适想借贵宝地歇歇脚,叨扰您了。” 里面的人手臂撑着床榻想要起身,却在起来的那瞬猛的跌了下去。 “啊!”她惊呼一声,整个人摔在地上。 被困在这处太久了,行动之处只有床榻周围,她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曾下榻走动了,这腿脚都不经用了。 外间的甄洛听见她的惊呼声,以为出了什么意外,赶忙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她绕过屏风时,跌在地上的那女子刚巧抬首。 甄洛瞧见她容貌,整个人呆滞在原地,愣愣的喊了声:“娘亲。” 太像了,这容貌,这眉眼,像极了她在母亲王府闺房中瞧见的肃宁郡主画像。 甄洛不敢动作,内室只余她的呼吸。 “您是?”她从惊异中回神,颤声问。 “我……”那女子愣愣的望向甄洛,一时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身份几何。 两个容貌极其相似的女人,两两相望,她们的视线一遍遍巡过对方的脸庞,似乎想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的痕迹。 “洛儿,这是爹纳的姨娘,她入府时,你已不在家里住着,因此未见过她。”安静的内室突然想起甄渊的声音。 甄洛回过神来转身看向甄渊,对面的那女人眼神却猛地一空。 “洛儿?甄洛?”她神色愣愣,撑着额头,面色十分痛苦。 甄渊见状,面色阴沉,声音难得失了往日里人前的温润,略带凉意同甄洛开口道:“她脑中有疾,见不得生人,我们先出去吧。” 说着就抬手示意甄洛先行离开,甄洛心绪十分不稳,扶着屏风走了出去。 秦彧这时候也闯了进来,他瞧见甄洛一脸苍白的出来,慌忙上去接了人。 “方才你父亲夺门而入,将爷都惊着了。”就方才甄渊那疾奔进去的速度,比之兵士也不差,秦彧一个大活人立在院内,他也跟没瞧见似的。 甄洛扶着他往外走,抿唇不语,心中杂乱无章。 那人怎么那么像她的母亲,若非肃宁公主早已难产而死,她只怕真会将这人当作是她。 甄洛前脚踏出房门,后脚甄渊就走了出来,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情模样,面色沉静阖上房门,低眸瞧见那被劈开的门锁,也神色未变。 “阿常,去库房取备用门锁。”甄渊沉声吩咐那老仆。 话落转头对甄洛二人解释:“她见不得生人,发病时还会伤人,故此才要日日锁着。” 第20章 甄洛瞧见了…… 甄洛瞧见了方才那女子的容貌后,犹在震惊中,甄渊这话说出,她呆愣愣的抬眸瞧了这个自己唤了许多年的父亲,浑身僵硬问:“我旧时曾在王府书房见过母亲画像,方才那女人,与我母亲生得极像,父亲你明明厌弃我母亲,为何还要将一个这样像的女子囚于内院?” 她不明白,明明她的父亲那般厌恶母亲,甚至明知她被人逼死,都不曾有过为她讨回公道的念头,因他的厌恶冷眼,累得母亲生前,受尽甄府磋磨。 想到这些,甄洛垂下眼眸,掩饰双模水意。 甄渊眼神微讶,似乎没想到,甄洛竟看过肃宁郡主的画像。 他叹了口气,温声回应道“洛儿年岁尚轻,不明白许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也从不厌恶你母亲,只是当年彼此行事不当,才走到如今这一步,你母亲死后数年,我在扬州见到了凝儿,实在不忍见一个生得与你母亲这般像的女子流落风尘受尽苦楚,这才将她带了回来,为免多惹麻烦,她的脸却是不能露于人前的,加之她在青楼被折磨的精神失常,也不便见人,我这才将她禁足在这处偏院。” 甄洛听甄渊如此解释,抬眼打量他神色,神情犹疑,不知该不该信。 秦彧见两人间气氛凝滞,掩唇咳了咳。 甄渊见状,面上似刚刚反应过来,温和的笑了笑问道:“不知秦将军今日大驾光临是为何事?难不成就只是陪小女来看看在下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秦彧扶着甄洛往后一步,开口回应:“一是陪她来瞧瞧甄老爷,二是嘛,不日大军将班师回朝,届时甄姑娘必是要与我一同回京的,恐她惦念家人,便想着劳烦甄家举家北上定居京城。” 说是恐她惦念家人,实则是秦彧自认为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掌控甄洛,又总是隐隐觉得她是个狠的下心性的主儿,心里总是不安,这才想着将甄家满门带去京城,日后有个什么了,也好用来辖制她。 “这……”甄渊面露为难,甄家的家业世代都在江南之地,当真北上的话,只怕日后多有棘手之事,况且,他院中囚着的这人,若是带去了京城,免不得要在路途中抛头露面,甄渊心中惴惴不安,不大情愿。 秦彧见状,笑了笑,开口道:“放心,去了京城便是皇商,泼天的富贵荣华脱手可得,这江南的产业,若是舍不下,日后自运河南下,时常来盯着就是,再不济,令郎如今年岁渐长,也该历练历练独当一面了。” 江南收复,京杭运河畅通,南北商贾往来十分便利。甄渊若是在两地间往返,倒也用不了什么时间。 况且,秦彧方才说的皇商,属实激起了甄渊的念头。他奔波数十载,却因只是一商贾人家,常受人侮辱,当年娶肃宁郡主,甄家也是急于给家族提身份,才那般轻易的中了齐王谋夺甄家家产的套。 “在下需些时日考虑一番,望秦将军海涵。”甄渊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客套了句。 秦彧睨了他一眼,无可无不可的应下:“好,十日后大军班师回朝,甄老爷好生掂量思虑一番也好。” 十日后?怎么这般快?甄洛闻言神色微愣。 秦彧瞧见她神情,并未回应,反倒开口同甄渊告辞:“这丫头身子弱,经不住外头的风吹日晒,我们这便回去了。” 甄洛扶着秦彧往府外走去,待出了府门上马车,她呆坐在马车内,倚靠着车壁,心中一片纷杂。 秦彧瞧她这副模样,没忍住伸手敲了她额头一记。 “怎的了这是?成了这副没了魂的模样。”他眉心微折,也是奇怪。 甄洛心中一片杂乱,难得同秦彧好生开口讲话。 “我今日见到的那女子,真的同我母亲的画像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也就是,画像画的是少女娇俏的模样,今日那人身上多了些成熟的韵味。” 秦彧闻言笑了声:“世间相像之人不在少数,我记得你母亲生你时难产而亡,想来确实如你父亲所言,他怀念亡妻故此寻了个相像的替身。” 甄洛摇头:“不,我总觉得不对劲。从前我母亲死时并非只是难产之故,她被人下了毒,可你想啊,只要是毒,必然是有解的啊,会不会,会不会……” 秦彧抬手摸了摸甄洛鬓边的碎发,安抚道:“莫要为此事烦忧了,无伦当年如何,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即便这女子真和你母亲有什么牵扯,可一个王府郡主高门贵女,一个青楼花娘,你想啊,真有牵扯又能如何呢?” 他说的话,甄洛心中都明白,可她还是放不下。 “罢了。”她以手扶额,自知同秦彧是说不通的,暗骂自己竟和他这般人多费口舌。 秦彧放下去车帘子,扬声道:“回去。” 驾马车的侍卫闻声才有动作,马车离开甄府大门,带起一阵微尘。 门房的小厮瞧着马车渐行渐远出了街口,忙疾奔入府,去偏院寻甄渊报信。 无人留意的角落里一个洒扫的丫鬟见那小厮走后,也悄悄走向了内院。 她去的地方是甄允居住的院子。 洒扫的丫鬟避开人,进了院子,同甄允禀告消息。 甄允手中拎着本诗集,临窗诵读,丫鬟禀告时,他唇瓣仍在动作,无声背诵。 “公子,小姐和那位将军走了,走时神情有些不对,想来是见到了偏院的姨娘。” “只她与秦彧二人?”甄允凝眉听了动作。 洒扫丫鬟忙回话道:“对,只小姐和那位将军两人。” 甄允笑了笑,摆手让这丫鬟近前来,搁下书卷将人揽在怀中。 “我知晓让你做洒扫丫鬟委屈你了,只是满府唯有洒扫的丫鬟最不起眼,也最方便打探消息,这府上的人,我也只信任你,青环,你知道我的心思的。”甄允笑眼温柔,那像极了甄渊的眉眼,尽是风流意味。 那唤作青环的丫鬟,满脸羞红应着:“奴都知晓的,只要为了公子您好,青环什么都能做。” 甄允笑着揉着怀中人身子好一阵磋磨,才把人放开。 “脸上妆乱了,收拾收拾再回去。”甄允瞧着青环道。 小丫鬟脸上方才涂着不知什么物件,直把人的皮肤涂的蜡黄难看,经方才一早风月,她脸上起了薄汗,又被甄允几番磨蹭,那黄粉便斑驳了起来。 青环听了甄允说的话,抬步往甄允卧榻处走去,沿着它沿摸出个妆盒,又对着铜镜擦抹一番,这才出去。 待她出了门走远,甄允突然抬手砸了书案旁的杯盏。 “姐姐啊姐姐,这么多年你这脑子怎么分毫长进没有,自己生身母亲竟都认不出来!”他眉眼阴沉压抑,全然不似人前的模样。 甄允特意引了甄洛二人前去偏院,就是打着让她认出偏院那女人的主意,只要她认出来人,必定要与甄渊对上,到那时,就是他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了,为了这事,甄允险些将自己暗中布置多年的人手暴露给甄渊,甚至差点让在甄渊身边的暗棋被揪出,结果他那姐姐竟没将人认出来。 真是白瞎了他早早放在王府,让她看到的那画像。 甄允发了一通火后,拿起新的杯盏倒满茶水,一饮而尽。 “呵,罢了,便是甄洛看不出来那人是谁,可也备不住他甄渊方寸大乱,我倒要看看,到这一步了,还要如何瞒。”他冷冷笑着,面上尽是得意。 另一边,被他盯着的甄渊,也是正盛怒。 偏院跪了一地的仆从,安静的诡异,甄渊难得在人前喜怒行于色,一脚踹在一老仆的心窝,恨声骂道:“甄家养你们是养废物的不成?啊?看个门都不得用?”老仆被踹的咳血,连连告罪。 这处小院的奴才都是甄渊自己精心挑来的心腹,不同与旁的院中的奴才们会觉得老爷为人温和极好相处,这处院中的奴才们,个个都隐隐猜出了几分甄渊的暴戾性子。 甄渊抬手唤来自己身边日日跟着的贴身长随,沉声吩咐:“这些人,拔舌断腿,送去庄子上让他们自生自灭,把庄子锁死了,我不想看到一个活人跑出来。” 长随眼中藏着惧意,却不敢多言,忙应了下来,安排人手将这院中的奴才处理了。 偏院中一时哭喊声震天,血腥味也愈发浓烈。 甄渊立在院中,阖眼不语,一张温润雅致的脸,此刻瞧着却极为可怖骇人。 不知过去多久,哭喊声全部消失,院中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甄渊这才悠悠睁眼,冷声道:“把这院子清洗了,十日内,不许任何人踏入,也不必安排奴才过来了。” 十日,他到底还是决定去京城了。 甄渊抬手抹去方才不知怎的溅在衣袖上的血,抬步走到房门处,推门而入。 门内,往日只是坐在床榻上极少离开床榻的那女子,此刻正立在榻边,她身上衣衫与他离开时给她穿上的一般无二,脚踝处的锁链也未有变化,唯独那双眼睛,清凌凌的瞧着他,满是恨意哀凉。 第21章 甄渊抬眸望进她眼眸,…… 甄渊抬眸望进她眼眸,内室沉静无比,两人相对无言。 良久后,甄渊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是这几年来,难得真心实意的笑容。 “醒了?想起来了?肃宁。”甄渊笑音朗朗问眼前人,他背后那难以遮掩的血色和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衬得他愈发阴翳。 那女子漠然不语,唯独眼中恨意灼灼。 她见他笑容朗朗,比世间任何人都知晓,眼前这男人,面上似是清风明月般模样,内里却肮脏龌龊不堪。 甄渊见她不肯开口,抬步上前,一点点走近。 终于,那女子闭眼忍耐,声音清冷道:“别过来。” 她不曾歇斯底里,不曾指责斥骂,她只是对他说,“别过来”。 偏就是这句话刺的甄渊心底恨意难言。 “肃宁啊肃宁,你不过我掌上玩物罢了,哪来的资格要求我。嗯?”甄渊笑容恶劣。 玩物二字刺的肃宁心头鲜血淋漓,这被封了记忆的许多年,她无记忆无廉耻,受人践踏侮辱,做尽羞愧事。 她终于正眼看他:“甄渊,我一生良善从未作过什么恶事,是造了多大的业障,才被你逼的如此屈辱不堪?”肃宁郡主话落,甄渊脸上的笑容散了大半,眼神怔愣,暗藏愧悔。 这么多年,他每每看着她在床榻间那副娴熟讨好的模样,总不可避免的想到在青楼撞见的那一幕。 甄渊始终记得年少时惊鸿一面瞧见的肃宁郡主,那是一个极其温柔极其娴静的女孩子,她眼眸纯澈,身上还带着些许少女的稚气。 可后来呢,年少时所有的灿烂美好笑颜如花,最后都一一毁在了他手中,是他亲手将那枝凌霜傲立的寒梅踩进烂泥里。 想到这些,甄渊垂下眼眸,无声苦笑。 如今他忆起当年,心中有悔,可再悔,依他的性子,即使重来无数遍,依旧还是会走到今日的死局。 肃宁郡主强撑着立在榻边,她笑着落泪,那笑容满是涩意:“甄渊,我这一生,唯一后悔之事,就是当年金陵城中,惊鸿一瞥瞧见了你。” 话落,她疲惫的阖上眼帘,两行清泪自她眼尾淌下,道不尽悲凉,叹不完苦楚。 “唯一后悔之事?”甄渊咬牙反问,而后猛地上前,扯了人摔在地上。 “你该悔的不是遇见我,而是,背叛我。”他一字一句,满是恨意。 肃宁郡主猛地抬首对上的视线,冷笑蔑视道:“背叛你?什么叫背叛?你弃我厌我,抛我于山庄,甄家满门磋磨我,我仰人鼻息在庄子里被奴仆殴打,我一身伤痕逃出去,那人怜我救我,比你疼惜我千百倍,我身无长物,又爱他敬他,把身子给了他又如何?我凭什么为你守贞?” “闭嘴!”甄渊拎起满盘茶盏全数砸在肃宁郡主身侧。 碎屑四散溅开,有一块正好擦过肃宁郡主眼下,她见眼底有了血色,却也不管不顾。 反而撑着起身,迎上甄渊视线,一字一句道:“你怎么有脸提背叛二字,你从头到尾不曾给我一封和离书,你让我做着你的妻子却将我送去青楼,你知道吗,那些日日夜夜,我是如何熬过的,你辱我至此,怎么还敢将我囚在身边?” 甄渊盛怒,俯下身将她拽了起来。 他气极反笑,俯首在她耳畔冷笑道:“我要的不过是个承欢的玩物罢了,青楼待了几年,你这身子可比从前强上许多,你总不会忘了吧,你在这床榻上求着我的吧,嗯?” 肃宁不敢想象,他居然还有脸动自己,他行径过分放肆,她知道逃不脱,声音凄厉绝望的哭喊:“甄渊,你就是个畜生,你不是人,我一定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 这一遭说是房中事,倒是与厮打无异。 肃宁拼了命的挣扎,甄渊也是死活不肯放过她,到最后,他得了手却也落得一身伤。 结束时,肃宁差点断了甄渊命根子,他气极,抬手抽出了床榻边的长鞭。 肃宁见着那鞭子,身子不受控制的抖。这鞭子折磨了她许多年,那是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 甄渊瞧见她这副模样,攥着鞭子的手紧了几紧,末了,将鞭子抬手扔了出去。 他抱着不受控制颤抖的肃宁,抬手擦去她脸上泪水,声音僵硬道:“罢了,你日后乖些,这鞭子我便不动了。” 肃宁沉默不语,阖眼假装睡去。 甄渊抱了她良久,低叹声碰了碰她汗湿的鬓发。 她说了那么多触他逆鳞的话,他气怒不已,可他瞧着她,却还是觉得快意。 此前她没有记忆,乖极了,满心依赖着他,可他单凡心中不快郁郁不满时,总会对她动手,一连十数鞭才能平静情绪。 那时她再听话,他都觉得不快活。 可今日她如此不驯,他再气怒,心中都觉快意。 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许久后,甄渊沉沉睡去,肃宁郡主才重新掀开眼帘,她看着枕边的这个男人,心里的恨意蔓延不止,恨不得立时掐死了他。可她知道,她徒手杀不了他,这处囚她的小院,又无半寸利器,此时她便是再恨,也寻不着机会杀他。 第22章 肃宁郡主想…… 肃宁郡主想到今日见到的那小姑娘,无声苦笑,她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胆怯,恨自己连和亲生女儿相认的勇气都没有。 那姑娘瞧着不过刚刚及笄,甄渊唤她洛儿,洛字是她怀胎时为孩子所取,那姑娘这般年岁,应当就是她的女儿。 肃宁郡主掩面而泣,强自压抑着声响。 当年她与那位途径金陵的公子互生情愫,那公子是个血海里摸爬滚打的人,活了今天没明天,肃宁自己都不知道,那时他是逃离了金陵,还是被仇家索了命。 那人姓洛,肃宁无法让这孩子随生身父亲的姓氏,只得为孩子取了这个名字。 甄渊被她落泪的声响吵醒,掀开眼帘满是倦意的看向她。 “又哭什么?”他半梦半醒,抬手揽人的动作却十分温柔,可这份温柔,却让肃宁打心底觉得恶心讽刺。 肃宁不傻,今日甄渊的行事态度,她不难猜出他的心思。 “我想女儿了。”她怕女儿生下来被甄家人苛待,打得知自己有孕时便同甄渊咬死了说这是他的孩子,还说她当年在山庄时怕出事都用了避子汤的。 可实际上,她只在甄渊动她那次用了避子的汤药。 “今日不是见了洛儿了吗?”甄渊迷迷糊糊的回答她。 果然,果然是她的女儿!肃宁心中大喜。 “那今日和她一同来的那男人,是洛儿的夫婿吗?我从前给她和迢儿定了娃娃亲,难不成今日那人就是迢儿。”肃宁难得脸上神色和煦。 甄渊到这会儿,也算清醒了,他叹了口气,同肃宁解释道:“不是,金陵城易主,齐王和世子都死在了战场上,洛儿新婚当日,那赵迢就死了,今日和洛儿一同来的那人,是金陵的新主,秦彧,洛儿是他房中人。” 非妻非妾,这一句房中人,让肃宁呆了下来,她眼神空洞神色悲痛。 几瞬后,凉笑了声,自嘲道:“我自己命贱倒也罢了,可我的洛儿,她为何也要如此命苦,甄渊,你恨我辱我便罢了,洛儿总是无辜的,她唤你这么多年的父亲,你当真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的女儿。” 事到如今,肃宁舍不得女儿受苦,只能寄希望于甄渊顾念这是自己女儿的份上救救她。 甄渊自己也一直以为甄洛是他的女儿,因此这些年来,他待甄洛确实说不上亏待,甚至因为甄洛自小没有母亲在身边照料,对她有着愧疚。 “我自然心疼,只是,这秦彧,不是个好惹的,况且,我瞧着他待洛儿,也还算好,此事,日后从长计议,你放心,起码甄府一直会是洛儿的家。”甄渊难得温言安抚她。 肃宁听着他的话,心中的猜测愈发确定,她突然问他:“甄渊,你为什么把我从青楼带了回来?是后悔了吗?” 甄渊拳头紧握,良久,答了句:“对,后悔了。” 说出这句话,他终于坦然释怀,这么多年心中郁郁,说到底不过是后悔当年行事残忍绝情,以至于此后再难挽回。 肃宁笑了,眼中满是嘲讽。 甄渊缄默不语,几息后,肃宁靠在他肩头,柔声说:“我年少时便倾慕于你,你却弃我如敝履,我嫁到你家,自以为嫁的如意郎君满心欢喜,可你新婚之夜就不肯碰我,你和我王兄做的交易,你送钱财,他给地位,可我呢,我却在甄家受尽屈辱,即便如此,我那时也也是念着你的,可你呢,你把我送去庄子上,呵,你的那位好表妹,在庄子上安插了自己的人,在那处我夫君的庄子上,将我视作奴仆,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对你死心的吗?就在那时。那个时候她授意庄子上的奴仆日日殴打我,有个管事,见我颜色好,夜里摸进我房中,我杀了他,这才逃出庄子,那日我虽守住了身子,心却死了,我想着,我结发的夫君如此待我,我凭什么要一心一意做他的妻子,阿渊,你莫要怪我,实在是那段日子太苦太苦了。” 肃宁说这话时,阖上眼眸,藏住了眼中的算计。 她这话中无半句虚言,可今日告诉甄渊,却是意在哄骗于他。 甄渊身子僵硬,握了握肃宁的手。 见他不语,肃宁暗中咬牙,回握着他的手,哑声说:“我想起你后来又把我送去青楼,我心中便难过委屈,你可知晓,青楼里的女子接客,那些客人,怎么折腾人怎么来……” “别说了。”甄渊用力握着她手。 他听不得她提那段时日,哪怕只是想起,心中都像了压了块巨石。 可惜肃宁要的就是他如此,她淡笑了声:“这便听不得了,我日日夜夜受着的时候,都不曾说过些什么呢。” 甄渊抿唇不语,肃宁默了默,才又开口道:“事到如今,我能如何呢?左不过怨你恨你,可到底不还是要在你身边,我如今落得这般境地,也不求别的,只求你善待洛儿。” 甄渊不难猜到她如今不与他针锋相对是因着洛儿的缘故,他不应也不拒,只突然盯着肃宁道:“你与我说句实言,当年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肃宁心中乱了,面上强撑着回话:“我早与你说过,那就是个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就连他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甄渊闻言顿了许久,才又开口:“好,我信你。”他说着话时掌心紧攥,而后未待肃宁反应回话,就又接着道:“日后,你我莫要再提从前,你放心,洛儿的事,我一定办好,十日后你我同洛儿他们一起动身前往京城,你安心待在我身边,能给的我都会给你。” * 红药坊 深夜,一头戴帏帽的高挑女子从红药坊出来,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带刀的侍卫。 若是叫旧日齐王府的人瞧见那侍卫,一眼就能认出那是邢鲲。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才走到一处镖局门口,那女子抬手叩门,说来也是稀罕,如今已是深夜,这女子不过叩了两下,便有人出来开门了。 来开门的是一个小童,那女子隔着帏帽瞧见这小童的模样面上就有了笑意。 “在下赵迢。”那小童闻言,脸上顿时浮起笑意,忙引着人进来。 赵迢扯了扯身上穿着极为不适的女装,假装不经意看了眼身后不远处跟着的邢鲲。 “兄长怎么穿了女子衣衫啊?”那小童见赵迢入内后摘下帏帽,拉着他往里走,边走还边问着他。 赵迢不答反问:“怎的是你开的门?” 那小童忙回话说:“阿焱被人带来这里时,听他们说兄长应当还活着,几日前他们说已经联系上了兄长,还说兄长会来这处,阿焱想念兄长了,便在府门那处支了个小床,日夜守着,阿焱想着兄长夜里来得机会大些,这几日来都是白日睡觉,夜里守门。” 这小童名唤赵焱,正是齐王继妃生下的那个小公子。 赵迢自小待这个幼弟亲近,因此赵焱也是极为依赖他。 两人走到正堂,有人迎了上来。 “世子终于来了。”那人扬声道。 赵迢闻言看向他,见这人是齐王旧日的部下,心中的猜测落实,稍稍放下了心。 那齐王虽说不善战事,但却知晓金蝉脱壳一计,秦彧近些年来征伐四方,比不可能放过江南,齐王他清楚对上秦彧胜算不大,因此备好假死药,和大笔金银,以及一小部分亲卫兵力,早在一年前就安排好了这处镖局。 可惜,他是在战场上被人一剑枭首,压根就来不及服下假死药,反倒是赵迢,因为心脏偏了几寸得了机会服下这药。 “世子您里边请。”那人引着赵迢往堂内走去,赵迢一入内,这镖局里的镖师们得了消息,个个都披衣出来了。 赵迢见了人,才发现,这满镖局的镖师都是从前齐王府的亲卫。 “属下们是王爷安排在此的,如今王爷没了,属下们的主子就只有世子,我等皆听候世子安排。”那领头的一个先开口道。 赵迢抿了口茶,开口问:“我父王原本是怎么安排的?” 方才说话的那位,略有支吾道:“王爷备下大笔钱财,又留下属下这批亲卫,曾说过,若是江南出了事,依王爷的资质,也守不住祖宗基业,便带着金银举家出海。” 这人会支吾,也是因为知晓眼前这位世子同王爷可不是一类人,王爷胸无大志,不过是先头的几个兄弟争权夺礼都死了个净才轮到他上位的,可这位世子,却是打小被当作继承人培养,他一直是赵氏一族的希望,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只怕未必甘心就此远逃。 可没想到,赵迢并未出言斥责,反而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而后他瞧了眼赵焱又开口道:“你们既能将赵焱带出来,想必也是盯着王府那边的,我夫人现下还被困在王府,我要救她出来后,才能放心离开。” 那回话的愣了愣,而后避开旁人,单独与赵迢道:“咱们能带出小公子,是因为他母亲被拔舌断手自顾不暇,王府中压根没人管他死活,这才让我们将他带了出来,可是,世子夫人她,一直被秦彧的人紧盯着,我们实在无法悄无声息的将她带走。” 这人话落见赵迢神色阴沉,又找补道:“不过我们可以往里送信儿,若是,若是世子夫人能与我们里应外合的话,是能救夫人出来的,只是,必然会惊动秦彧的人。世子不如再考虑考虑。” 这话便是把难题丢给赵迢了,若是他要救甄洛,不可避免会暴露自己和这些人手,可若是不救,只怕从此就要陌路。 赵迢并未立刻给出答案,他扶额叹了口气,开口道:“收拾间房,打今儿起,我便和焱儿住在这镖局了。” 赵焱跟着赵迢去了厢房歇息,小孩子觉多,不一会就睡了过去,待他睡熟后,赵迢推开窗立在窗前,片刻后,邢鲲翻窗而入。 “主子,这处的人可靠吗?”邢鲲问。 此前赵迢特意让邢鲲跟在自己后边不让他现身,就是怕万一这处的人并不可靠,自己不好脱身。 “目前来看,并无诡异之处。”赵迢淡声回答。 邢鲲闻言想了想说:“那红药坊属实不正经,主子日后可是暂住此处了?” “嗯。”赵迢颔首。 邢鲲看赵迢立在窗前若有所思,也跟着有些踌躇,他迟疑了下,还是问道:“主子,那红药姑娘知晓主子您假死的事,主子贸然离了红药坊,若是不再回去,又不与她交代缘由,属下怕那红药姑娘会威胁主子您。” 赵迢正抚着杯盏的手动作顿住,沉吟几许后,他搁下杯盏,转身到榻边,瞧着睡熟了的赵焱,瞬息后开口吩咐道:“杀了吧。” “杀了?”邢鲲面露震惊。那红药好歹救过主子和他的命,虽说这几日来屡屡冒犯主子,可到底也是一心恋慕着主子的,就这样杀了她,未免,未免有些残忍。 赵迢合眸,沉声重复:“对,杀了,不杀她,她就永远是一个变数。” 第23章 当夜,邢鲲…… 当夜,邢鲲前往红药坊,次日一早红药坊主事红药姑娘身亡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清晨时分,赵焱醒来,拽着身侧人的衣衫,奶声奶气的唤兄长。 整夜不曾入眠的赵迢眼眸充血,低头瞧他。 “兄长昨夜不曾好生休息吗?阿焱都瞧见你眼中血丝了。”赵焱说着就要去捂赵迢的眼睛,想要他多睡一会儿。 赵迢避开他动作,咳了声就起身。 守在门外的邢鲲听见声响敲门入内,禀告道:“主子,事情办妥了。” 哎,可怜那红药,想必到死都不知晓,她恋慕的情郎派人取了她性命。 赵迢苦笑了声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邢鲲不敢多言,告退候在外间。 他立在外间瞧着里头赵迢孤身立在窗前远眺的身影,心中复杂不已。 许多年前,赵迢是那个连青楼妓子被人□□都会怜惜的人,可如今的他…… 邢鲲望天叹气,想到那一日金陵城外两军交战的漫天血色,眼中也满是黯然。 这场战事,让昔日天之骄子的赵迢跌落炼狱,也重塑了他的心性。 不一会,赵迢开门出来,赵焱紧跟在他后边,寸步不离。 赵迢回身瞧他一眼,开发吩咐邢鲲道:“你在此处照料焱儿。” 而后拂开了赵焱拉着自己衣摆的手,抬步往正堂走去。 昨日那个镖局中管事的人,现下正候在正堂,赵迢一入内就瞧见了他。 “世子可是考虑清楚了?”那人问赵迢。 赵迢微一颔首,回话道:“嗯,你安排人往王府送信,务必将洛儿接出来,便是惊动了秦彧也无妨,原本我死里逃生之事就不可能瞒过他,我在停尸营中消失,秦彧必会追查,救不救洛儿,我都逃不过被他追杀。” 那人听了赵迢的话,还想再劝:“可是,世子您如今藏身在此,秦彧必定不能轻易寻到您的踪迹,可若是将甄姑娘救出来,我们的人必然会暴露,到那时您……” 他话未说尽,赵迢便摆手道:“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话已至此,那人只得应下去办这事。 另一边,齐王府中。 甄洛拿着肃宁郡主的画像,一遍遍的看,越看越觉得昨日见到的那人,像极了肃宁郡主。 她心中纷乱愁眉不展,春婵在一旁瞧着也是担心:“主子,郡主娘娘的画像您打昨夜回来就看着,若非昨个儿那秦将军威胁您说再看就将画像烧了去,只怕您整夜都不肯阖眼,这今个儿一早,秦将军不过刚走,您就又盯着瞧,仔细秦将军回来了,又是一阵吵闹。” 甄洛握着画卷的卷轴,问春婵:“我昨个儿吩咐你去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春婵挠了挠脑袋,回话道:“查是查了,可都与老爷说的一般无二,老爷早年就将府上的妾侍散了,就连庶出子女都悉数送去了庄子,现下府上就只有夫人和那位姨娘,我打听了那姨娘的事,确实是老爷从扬州妓院领回府的。” 甄洛抿唇不语,心中还是觉得不对劲。 “罢了,摆饭吧。”她收起画卷道。 话音刚落,秦彧就跨过门槛走了进来,他一进来就瞧见甄洛手里拿着画卷,想起昨个她瞧到半夜,都不肯阖眼,当即起了怒气,走上前夺了画卷,威胁道:“日夜不歇的瞧,小心给你眼睛给熬瞎了。” “给我!”甄洛见画卷被夺,忙起身想要抢回来。 秦彧侧身想要避开她,甄洛的手却已触到画卷。 “我先给你放着,好生用过膳便……”秦彧话还未说完。 突然,撕拉一声。 画卷被两人扯成了两半。 原来秦彧侧身想要避开甄洛时,她的手已经抓到了画卷,他这一侧身,竟直接给画卷扯成了两半。 “我……”秦彧见此心中一骇,知晓是自己失手做了错事,支吾的想要道歉。 甄洛瞧着自己母亲的画像被毁,心中既气怒又难过,猛地推开秦彧,恨声骂道:“秦彧你逼我辱我便罢了,如今连我母亲的画像都要毁去,你、你、你……,我真是恨透了你!”她心底恨死了秦彧,却骂不出什么污言秽语,反倒气的自己掉起了泪珠儿。 秦彧失手回了甄洛母亲的遗画,原本是有些悔意歉疚的,可她张口就是斥责他逼她辱她,秦彧心中便也起了怒气。 他紧攥着手中画轴,冷声道:“恨透了爷又如何?你若只当爷待你是凌.辱逼迫,再恨也得受着。” 这话一出,甄洛更觉委屈绝望,哭的愈发厉害,秦彧最见不得她哭,眼下又气怒的不想哄人,当下喘了几口粗气压抑怒火,拂袖出了房门。 甄洛瞧他将那残画也带了出去,忙喊:“你把我母亲的画像留下来。” 秦彧停步,语气带着怒意,回了句:“留下了作甚,爷偏要带出去扔了。” 他这话一出,甄洛拎起茶盏就要砸向他,秦彧察觉到侧身避开,瞧了眼那杯盏道:“毁了爷的白玉盏,把你卖了都不够赔爷的。” 甄洛气极骂他:“秦彧!你无耻下作!” 秦彧冷笑一声,由着她骂,抬步出了院子。 他离开后,春婵才敢出声安抚甄洛:“主子呀,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那秦将军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奴婢一见他发火,就觉得他要杀人,您可莫要与他硬顶了,凡事柔和些,您也少受些罪不是。” 春婵越说,甄洛越觉得自己可怜。 另一边秦彧离开小院后,到书房唤了秦时砚过来。 “你去找个画匠,把这画修好复原。”他将那残画给了秦时砚沉声吩咐道。 秦时砚接过画像瞧了眼,问道:“这画像莫不是舅舅您在豫州书房的那副?” 秦彧摇头道:“不是,是甄洛母亲肃宁郡主的画像。” 秦时砚皱眉,有心想问秦彧怎么要修复这副画像,可见他眉眼间夹杂怒气,一时觉得不好开口,便止了话头。 “好,我这边去寻花匠修复,待修好了给舅舅您送过来。”他恭敬答话。 秦彧摆手让他退下,秦时砚告辞离开。 他走后,秦彧在书房枯坐良久,到底没忍住,唤了人来问:“院子里如何了?” 底下人心知他问的是谁,暗中抹了把汗,回话道:“回主公,到现在还没用膳呢,原本说好摆饭的,您走后,甄姑娘又让撤了回去,说是不想用膳了。” 秦彧眉眼更冷,沉声道:“让膳房再送一回膳,传话过去,告诉她,今日这早膳若是没用,她母亲的画像就别想要了。” 第24章 小院内,膳…… 小院内,膳房的人正候在房门外。 秦彧的话一传过来,房内便响起砸碎杯盏的声响。 “秦彧他欺人太甚!”甄洛气得咬牙切齿。 春婵在一旁急忙安抚,少顷房内静了下来,不一会,便传来春婵的传膳声。 “主子吩咐摆膳,送进来吧。”春婵推开门扬声吩咐道。 候在外间的膳房奴仆个个皆松了口气,忙不递的往里送膳。 这一行负责送膳的奴仆中有个生面孔,是个刚去膳房做活的小姑娘。春婵瞧着她眼生,多打量了几眼,那姑娘迎上她视线,笑了笑,倒是一点不怵。 摆膳的奴仆们个个做好活先后退了下去,独那面生的小姑娘落在后头,她暗中观察,见旁的奴仆都背过身往外走去,自己竟躬身在甄洛身侧,悄无声息塞到她手边一手帕。 甄洛微讶,春婵瞧见正要呵斥,却听见那小丫头压低声音,同甄洛道:“奴婢受世子之名联络夫人您。” 她只说了这句话,便匆忙离开,也跟着膳房的仆从们往外走去。 内室的甄洛和春婵两两相望,神情震惊。 膳房的人悉数离开,仅剩甄洛和春婵两人。 春婵瞧了眼房门,悄声在甄洛跟前问:“方才那小丫头可是说‘奉世子之命联络主子’?” 甄洛怔愣,呆呆的点头。 她攥了攥手边那帕子,咬唇垂首,打开了那帕子。 那是个素白的帕子,没有任何花纹,只写着句诗。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甄洛低喃出口,瞧着那帕子,泪如雨下。 “他没死,他没死,春婵,世子没死。”她拉着春婵的胳膊喃喃不止,喜极而泣。 这帕子上的字,是赵迢的字,甄洛自小跟着他学字习书,临摹他的字帖,早将他的笔锋刻在了脑海中,因此一眼就能识得他的字。 春婵扶着甄洛,脸上也带着喜意,只是在喜色中却又夹杂着几分担忧。 “主子,世子没死自然是好事,只是我们仅凭这副字,如何能断定世子他尚在人世。”春婵轻抚甄洛手背,柔声道。 甄洛从狂喜中回过神来,稍稍镇定,自言自语:“仿人笔迹不难,只是,我见这帕子,心中总是觉得是他所写,我总想着他没死。” 春婵强拉着甄洛安抚她道:“主子,你稳着些心绪,咱们先不要有动作,我只怕这是有心人刻意害您的,您现在这处境,本就艰难,若真是因着这事,再惹怒秦将军,奴婢只怕您要受苦啊!” 甄洛毕竟是打小金尊玉贵被赵迢娇养大的小姑娘,刚刚及笄就嫁给了青梅竹马自小护佑她的表哥,除却年幼时在甄家受人欺负外,再没遇过什么糟心事,她此前过的太顺遂,以至于至今仍是温室中娇养的花朵,未见风雨不堪磨折。 她长到如今,自以为所见的最大的恶人,大抵就是那秦彧了。 可秦彧再如何,说到底不曾真的伤了她。 到如今,春婵瞧着他二人的相处,隐隐都能察觉到那秦彧是纵着主子的。 春婵不同于甄洛,她打小受过苦遭过难,看事情透彻许多,今日之前,她甚至想着,既走到了这一步,依着那秦彧对主子的宠爱,便是这样稀里糊涂的过活,也不会受什么大苦难,可今个儿赵迢这一副字送了过来,甄洛必是不可能安生同秦彧在一处,只怕日后这三人还有的折腾磨折。 她是为着甄洛忧心,可甄洛却不是她这般心思。 “春婵,若是世子哥哥还活着,我必是要同他走的。”甄洛抿唇同她道。 春婵闻言叹了口气,抚了抚甄洛左肩,语重心长道:“主子啊,您莫要犯傻,世子爷便是与您有再深的情谊,可如今物是人非,您已是秦将军的人,若是再回到世子爷身旁,安知世子爷不会芥蒂?” “我……”甄洛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偶然撞见赵迢和友人谈话时,所听到的那些话。 赵迢风流,逛遍秦楼楚馆,却有一个规矩,只碰雏妓。 那友人笑言,说是妇人才善此道,处子生嫩无趣。 赵迢只淡淡答了句他喜洁。 “主子,若是世子当真还活着,您见他一面便罢了,如今这世道,世子便是还活着也无济于事,到时他惶惶如丧家之犬,主子难不成要跟着他受罪吗?”春婵温声劝甄洛。 甄洛抿唇不语,良久抬眸回道:“世子即便不是我夫君,他也是我兄长,我自幼得他照拂,自当念着他的恩情,秦彧是金陵赵氏一族的仇人,我既是赵家未过门的媳妇,也是金陵齐王府郡主的女儿,如何能甘心在仇人卧榻之侧安睡。” 说到底,还是怨恨秦彧。 也是,她好端端的一个千金小姐,高门贵妇,若无战事,或许该一生富贵安逸,即便有什么铭心的痛楚,也是在多年之后了。可秦彧攻下江南,在甄洛最快活无忧的年纪,摧毁了她的生活,强迫她留在他身边,还做了那让她自觉受辱的浪荡事,甄洛小心眼又记仇,自然怨恨他。 “我知晓,我这境地,便是回到表哥身边,也是艰难,我虽嫁了他,可到底未行周公之礼,便算不得他的妻,从前种种揭过不提就是,他始终是我兄长,便只做兄长罢了。”甄洛沉声道。 春婵无声低叹,她眼神担忧的瞧着甄洛神情,见她面上只有烦闷却无痛楚。心下便知,她只是为事情棘手而忧虑,却没有半点与心心念念的情郎断情绝爱的痛楚。 许是年岁尚小,自己这主子啊,压根就没开情窍。 “如今一切还未确定,主子切勿在秦将军跟前露了马脚,待日后,瞧瞧递信的人究竟是不是世子,再做打算。”春婵忧心仲仲。 甄洛颔首应下,将帕子收进袖笼,抬手抹了脸上的泪。 “罢了,用膳吧。”她拿起汤勺舀了碗汤送进口中,草草用了些膳食,就起了身,春婵连连叹气,唤人进来将剩下的收拾走了。 第25章 书房内,秦彧正同秦…… 书房内,秦彧正同秦时砚在内议事。 他坐在上首,秦时砚恭敬立在下边。 “可明白为何让你留守江南?”秦彧随手搁下手上书信问他。 秦时砚顿了顿,开口回话道:“时砚愚钝,尚还不大明白舅舅的考量。” 秦彧笑了笑,将手边书信递给他:“京中的消息,你瞧瞧。” 秦时砚接过书信,打开瞧着,这一瞧,脸色就变了。 “舅舅,京中出事了?”他抬首望向秦彧,试图在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情绪。 可惜,半点也没能从秦彧面上窥到些什么。 这样大的消息,他竟仍能稳住心性,半点也不露情绪于人前。 秦彧抬手端起茶盏,眯眼抿了口,淡淡道:“算不得出事,昭王不过跳梁小丑罢了。只是,他这一逼宫,皇帝死不死另说,西北却是要有异动的,我人在江南,京中又生变,怕是西北那帮子蛮夷又要侵扰边境。” 话到这里,秦彧声音一顿,接着掀开眼帘瞧着秦时砚道:“原想在江南多留些时候,好生考量一番选谁留守合适,如今却是留不得了,至多九日,我便要动身回京,再拖不得了。你如今已是弱冠之年,也该历练一番了,陈冲本也是个人选,只是他囿于儿女情长,被个女人吃得死死的,这般作态,我可不放心将江南之地交给他。你打小在舅舅跟前长起来,想来应是明白,舅舅生平最厌困于女色之人,这江南的佳丽再好,也不该困住儿郎雄心。” 秦时砚到底年少,不曾历过什么□□,秦彧见那陈冲的做派,倒有些顾虑秦时砚会步了他的后尘。 秦时砚听得他提江南佳丽,不知怎的,想起了梦中那个牵着小丫头遥望他的那女人,这般想了,一抬眼正撞进秦彧眼中,方才惊恐的反应过来,那梦中人眼下可是舅舅的房中人。 “舅舅放心,时砚都晓得的。”他慌忙回话道。 秦彧凝眉,似是不满他的反应,但也没再就此多言,又道:“此前赵迢尸体失踪之事尚未查出眉目,你日后在金陵务必盯紧了这件事。赵迢不比齐王,怕是个难缠的主,真要是没死,日后你在金陵恐还有得麻烦。” 秦时砚闻言正色答话道:“时砚记下了,定将那赵迢的事查个清楚。” 此刻秦家舅甥两人所说的赵迢,正在旧日齐王府世子院中偏门所对的一处桃树下的马车中。 “此前属下已经递过一回信了,主子今日何必冒险,不过递个消息罢了,属下一人来即可。”邢鲲在一旁道。 赵迢闭眸不语,只摆手让他去做。 邢鲲在一旁候着,冷不丁瞧见他发间的几缕灰白颜色,无声轻叹。 这么些时日,往日意气风发的世子爷,竟已早生华发。 不一会,一个小丫鬟从偏门走了出来,正是此前膳房的那个面生的小丫鬟,邢鲲用帕子裹了个石块掷到她身上,那小丫鬟假装捡自己掉落在地的物件,不动声色的接下藏在身上,又往门内走去。 一切办好后,邢鲲放下车帘,赵迢掀开眼眸,吩咐道:“回去。” 邢鲲在一旁瞧赵迢脸色,小心翼翼问了句:“主子,红药的死已经被查了,咱们疏忽了,红药此前或许已将您的事告诉了她在红药坊中相熟的人,如今坊中应是有人往您身上猜去了,若是当真查到了,咱们应当如何?” 赵迢叹了口气,眼神染上厉色,沉声道:“派人将红药坊屠了,不是得了消息吗,秦彧九日后离京,九日时间,人都杀了个干净,他能查出个什么来。” 邢鲲呆了几瞬才反应过来应声。 马车继续往前走,绕了半座金陵城,到才又回到镖局。 这一路颠簸,邢鲲的心绪也十分复杂。 杀了红药便罢了,如今赵迢居然能说出屠杀红药坊众人之语,邢鲲是他的心腹,对他忠心耿耿,可还是难免觉得眼前的主子不复以往,有些可怕。 另一边,甄洛用膳时,秦彧一直在旁碍眼,那信儿小丫鬟并未寻到机会给他,送了膳边和膳房众人离开了。 此前邢鲲第一次送进来那帕子是在昨日,这小丫鬟藏了一夜,才在今个儿早膳时递到甄洛手中,一送到甄洛手里,她便给赵迢那边传信,赵迢今日便特意到了王府偏门。 因着是早膳时接了这帕子,甄洛便将它藏在了袖中,原想着和秦彧闹了一遭,今个儿他必不可能再来,谁想到那不要脸的晚膳时竟来了。 甄洛还未藏好那帕子,便十分担心它会从自己袖中掉出来,被秦彧给瞧见。 她心里挂念着这事,心不在焉的便有些明显,春婵在一旁几番想提醒她,也寻不到机会开口。 秦彧瞧出她不对劲,用罢晚膳,搁下筷子,冷不丁问了句:“做什么对不住爷的事了,一一细细道来。” 甄洛一激灵,下意识拢了拢自己的袖口,秦彧瞧见她动作,猛地上前将人扯了过来,甄洛手中汤匙摔在地上碎裂,她惊呼一声想要挣开,秦彧却已将她袖中物件取了出来。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他一字一句读出,再望向甄洛的眼睛,已然生了火气。 秦彧瞧见过甄洛的字,和眼前的这行字一般无二,他倒没有怀疑是她与人私相授受,只是以为她心中念着前事,这才写了这酸诗藏了起来。 甄洛哪里知道他是什么心思,一心怕自己暴露了赵迢还活着的事,颤着身不敢开口。 秦彧见她知怕,不似往日一味同自己顶,火气倒没有往日那般大了,只眯眼瞧她,冷嘲热讽道:“作甚写这酸诗?离恨?你这般的小丫头懂什么叫离恨,小小年纪倒是学的矫情作态,真是没规矩,也不知往日甄家和齐王府是怎么教养的,倒把你瞧成了这般矫情做作的性子,啧啧啧。” 甄洛被他这话一刺,恨不得撕了他的嘴,可想到赵迢的事,便还是强自压下火气,想着便让他认为是自己写的,冷嘲热讽几句也就罢了。 第26章 秦彧一番冷…… 秦彧一番冷嘲热讽,对面人却不吱声,由着他说,倒让他讨了个没趣。 这番下来,他自己也止了话头,末了只正色威胁甄洛道:“悲春伤秋便罢了,若叫爷晓得你还有旁的心思,可得仔细你的腿。” 甄洛忍耐告罄,抬脚将碎屑踢的四散,扭头就走,懒得搭理秦彧,气的秦彧直喘粗气,骂道:“真是惯的没边的,再这般娇纵,爷非要好生治你不成。” 狠话放的利索,说完却斥春婵没有眼色,竟不知上前瞧一瞧主子的脚伤着没。 甄洛穿着绣鞋,不过一汤匙罢了,碎屑再多也不至于划穿绣鞋刺破玉足。偏他倒是草木皆兵,惹得甄洛更烦,指着门口让他赶紧走,莫要在此处碍眼。 秦彧也是被她激得生了火气,摔了玉帘子,拂袖离去。 他一走,甄洛马上变脸,招手唤春婵近前来,低声道:“想法子去将膳房那小丫鬟唤过来,我有些话问她。” 春婵听罢,虽觉不妥当,但还是应下了甄洛的话,抬步出了小院往膳房去了。 她借口甄洛想用甜粥,唤了那小丫鬟往小院去送。 过了会儿,春婵领着那小丫鬟来了小院,甄洛将两人唤到内室,拉了那小丫鬟近前来,正要开口问话,小丫鬟便已将此前邢鲲掷来的东西递给了甄洛。 这物件,一个是同上回一样的素帕,一个却是被油纸包着的一封信和一块碎玉,那碎玉便是此前赵迢在战场上被秦彧一剑碎裂的那块玉石。 甄洛先展开了帕子,依旧是赵迢的笔触。 上面写着:“人成个,今非昨,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甄洛攥了攥帕子,到底未在人前失仪,只咬了咬唇,便又打开了那油纸封。 在她打开油纸封的时候,一旁的小丫鬟开口自报家门:“我叫沈雁,我父亲是金陵龙虎镖局的镖师,龙湖镖局的镖师们都是齐王府从前的亲卫,如今世子爷还活着,就在我们镖局住着,原本我们已经准备出海了的,只是世子爷执意要救您,这才拖到现在。” 她说的是实言不假,可这话一出,只怕更让甄洛心中对赵迢愧疚,也更加怨恨秦彧。 甄洛打开油纸封开了书信。 赵迢在信上写,九日后秦彧将离开金陵回京,届时他会在金陵城外埋伏人手,只需她与他里应外合,借机去往金陵城郊的那座寺庙,他便可带她离开。 “夫人您可做好决断了?如今世子失势,您便是弃了旧日情郎,老实跟着秦彧,咱们也不会说您什么。”这小丫鬟牙尖嘴利,话是说的漂亮,其实却满是嘲意。 甄洛何时受过这般委屈,抬眼瞧了这丫头的面容,冷声道:“我如何决断,自然轮不到你多言,转告世子,九日后相会。” 她话落,春婵便领着这丫头往外走去。待将这小丫鬟送了出去,春婵瞧着那丫鬟走远,入内同甄洛道:“主子,那丫鬟说话不中听,可说的却也不差,如今赵迢失势,且在世人眼中早是身死之人,您跟着他能落什么好啊,您听奴婢一句劝,弃了他安心跟着秦将军吧,莫要再生事折腾了。” 甄洛若是能这般轻易就听了春婵的话,那她就不是甄洛的。 春婵见劝不下,无奈叹息,扶着甄洛入内歇息。 她在内室燃了盏香,自己却避到了外边,不一会,内室的甄洛就睡死了过去。 春婵拍了拍房门,内里并无声响回应,她这才转身离开。 待走到府门时,便与门房道,说是自己身子不适,要出府抓些药。 秦彧往日只吩咐了不许甄洛随意出府,却没提春婵,一个婢女罢了,他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春婵轻轻松松出了王府大门,去了药房随口抓了副安神的药,就在金陵街上逛,逛着逛着便走到了甄府大门前,她环顾左右,见无甚人瞧见,上前敲响了甄府大门。 “去禀告老爷,就说春婵求见。”她对门房的门童道。 门童往偏院跑去,眼下甄渊和肃宁郡主刚用过膳歇下,往日这个时候,若是没有天塌了般的大事,便是谁喊,甄渊都是不肯离了偏院的。 “老爷,门房的人说,春婵求见。”外间的长随通传道。 这个时候,春婵怎的会来,甄渊凝眉,神色微变。 一旁的肃宁郡主瞧见,问了句:“春婵是谁?怎么了?” 甄渊开口解释道:“春婵是洛儿身边的贴身婢女,这个时候前来,想是洛儿出了什么事。” 肃宁郡主一听,慌忙道:“那还不快让人进来。” 甄渊颔首示意门童前去领了人来。 不一会儿,春婵跟着门童就来了。 春婵被领进偏院,瞧见了那个主子一直说与她母亲生得一般无二的人,也觉得是与画像生得十分相似,可她这次来,是为别的事,自然不会在这相像之事上多言。 “老爷,齐王世子没死,还联络上了主子,主子应下九日后趁秦彧回京的当口,借机在金陵城郊寺庙与赵迢逃走,主子性子执拗,奴婢实在劝不下了,老爷您可有什么法子能让主子歇了这心思。”春婵大喘着气,将来意说完。 甄渊凝眉沉思,心下有了决断却不能当着肃宁郡主的面说出来,恐她要怨自己不心疼女儿。 一旁的肃宁郡主见甄渊神色,便猜了个大概,她抿唇不悦道:“与赵迢逃走便逃走,本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夫妻,两人在一块,便是受些苦累,心中却也快活,总好过没名没份跟着人,被当作玩物般折磨。” 这话一说,甄渊还没回应,春婵先坐不住了,她忙解释道:“主子如今说是委屈,大都是自己多虑,奴婢旁观瞧着,秦彧待主子是极好的,虽不及往日里赵世子温柔体贴,可待主子却也是事事娇纵,主子如今念着赵世子,也就是过不了心里的那个坎,总觉得是她负了赵世子,可若是男女情念,她对赵世子可是没有的,那有的至多也就是依赖之情。况且,主子如今已是秦彧的人了,日后若是真和赵世子走了,那赵世子心中焉能不芥蒂?” 第27章 务必重看 …… 这个可怜的世道,女子贞洁比天大,甄洛失身于秦彧,日后便是真和赵迢长相厮守,恐也是抬不起头。 肃宁郡主想到女儿的可怜,又忆起自己的苦楚,忍不住悲从中来。 甄渊见她神态哀伤,垂眸起身示意春婵同自己出去说。 春婵留意到房中那姨娘似乎有些悲伤,心下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就同甄渊离开房内去了院子中。 甄渊立在庭院中,瞧了眼门窗,确定这里说话不会被内间的人听见声响,才同春婵道:“你不必再劝洛儿,劝也是无用,由着她,吃了苦头,自然知晓回头,只一点,你跟进了她,待日后秦彧寻她,或是我寻她时,暗中递消息出来。” 甄渊一直以为甄洛是自己同肃宁郡主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害她。她既执意要同赵迢离开,眼下想劝自是劝不住的,只能由着她去撞南墙,她逃了,若是那秦彧就此放下,也不寻了,他正好将她接回来,在肃宁跟前承欢,若是秦彧寻她,那必定是舍不下,可便是再舍不下,洛儿逃了怕也要在秦彧手里吃苦头,吃苦头也就罢了,受些磨折才能长教训。 春婵心下还是觉得不妥当,犹豫了下开口道:“可,主子若是真同赵迢离开,日后秦彧寻到主子,怕是心中也会有刺,到那时,主子恐要受苦。” 春婵都能想到的,甄渊怎么可能想不到。 他冷冷道:“洛儿的性子倔,不撞南墙不回头,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春婵无法,只得应下,心中却另有打算,甄渊瞧出她心思,敲打她道:“春婵你虽一直在王府伺候洛儿的婢女,可你的家人血亲都是捏在甄家手中的,若是行差踏错,后果自己掂量吧。” 春婵一滞,心头冰凉。 是啊,她一心为了主子打算,却还是逃不过自己本就是旁人安插在主子身边的棋子的命运。 “奴婢明白。”春婵垂目应下,藏在袖中的手微颤。 待春婵离去后,甄渊回到房内。 肃宁郡主问他预备如何安排甄洛,甄渊含糊道:“我自是不会害洛丫头,你放心,咱们女儿的一切我都会打点好。” “但愿你记着你的话,对不住我便算了,左右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可咱们洛儿年岁尚小,为人父母者,自当为其爱子计深远。”肃宁郡主声音清冷敲打甄渊。 甄渊默了默,哑声应下:“放心便是,对了,咱们明日提前离开金陵往京城去,免得九日后洛儿私逃,秦彧抓了咱们出气。” 肃宁郡主心不在焉的应下。 * 九日后, 秦彧领兵班师回朝。 金陵城留了三分之一的兵力驻守,由秦时砚暂领,其余三分之二悉数随秦彧归京。 大军先行,半日后,秦彧方才轻车简从,携甄洛返京。 往日一说要她同自己回京,甄洛总是一百个不情愿,这几日不知怎的,竟没再闹腾。 按理说,她不折腾人,秦彧应该松快些的,可不知怎的,他总是隐隐有些不安。 马车上,甄洛自从和秦彧上了马车,便一直安安静静的,不折腾人也不矫情惹事,乖巧得很。 秦彧在一旁握着卷游记看,有些渴了,扬声道:“送些茶水来。” 他原是想喊外间的婢女,也没指望甄洛会伺候他,却没想到,甄洛倒了盏茶捧到他唇畔,极为乖顺的服侍他饮下。 这般待遇,倒惹得秦彧有些诚惶诚恐。 “这几日怎的回事?怎么这般乖巧?嗯?”秦彧抬手接过甄洛手中的杯盏,一连道了三句疑。 甄洛闻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几日表现的十分不对劲。 她知自己是心虚,故而今日才格外顺从乖巧。 可这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乖巧还不好吗?难不成你就乐见我凶巴巴的模样。”甄洛横了秦彧一眼道。 眼前人冷眉横眼却别有一股艳质风情,秦彧带笑打趣她:“乖巧自是好,只爷偏就乐见你使性子的矫情劲。” 甄洛暗谇他神经兮兮,手中攥着绣帕摔在他脸上,娇声斥道:“我可从不使小性子,爷你莫将旁人作的恶事安在我头上。” 娇滴滴俏生生,正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最打眼的模样。 秦彧也最喜她如此。 “瞧瞧你这模样,真是纵的没边了。”他嘴上如此训她,眉眼却始终染着笑意。 说着话就在马车内纠缠闹了起来,甄洛自是敌不过他力道的,几回合下来就气喘吁吁被他扯在了怀中。 甄洛慌忙要推开他起身,秦彧却压着声咬着她耳畔低吟道:“大半月过去了,待回京你这身子也该调养好了吧?” 此前郎中说甄洛体弱,房事需节制,又委婉暗示秦彧,若求长久,调养的这段时日不能越矩。 秦彧还想着要甄洛给他生个子嗣呢,自然是皆依医嘱行事。 甄洛羞得面色绯红,不肯与他说这些,挣扎着起身端坐在一旁。 他两人都没有意识到,方才打闹时马车的帘子被风吹的扬了起来,那扬起的帘子一角正好给了外间人窥探马车内景象的机会。 马车出城儿去,荡起一阵尘土飞扬,尘土落地,若是尚有人在路边,一眼便能瞧见,不远处的树荫下立着赵迢和邢鲲二人。 “主子,您暴露在人前还是过于危险,要不属下先安排您去扬州,待在金陵城郊的寺庙接到夫人后再上扬州与您回合。”邢鲲踌躇道。 赵迢默了默,想到方才马车行过时,自己在车帘子一角掀起时瞧见的景象,低垂眉眼,压下沉沉的情绪。 “走吧,在寺庙周围都布置好了吗?”眼见马车渐渐消失于眼前,赵迢回身离开,又问了句。 “回主子,一切皆以妥当。”赵迢恭声应下。 另一边,甄洛和秦彧两人在马车上呆了好一阵,甄洛估摸着时间,唤了春婵,让她将那膳房的小丫鬟叫过来。 “一碗甜粥罢了,你这婢女跑一趟不就成了吗,怎的还要特地唤膳房的丫鬟过来。”秦彧嘟囔了句,又问道:“特意从膳房要了这丫头带在身边,这丫头是多讨你的喜欢。” 甄洛闻言,眯眼笑道:“算不得多讨喜,只是伶牙俐齿合我心意罢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小丫鬟已经端着汤碗过来了。 甄洛接了汤碗,摆手让那丫鬟下去,自己却只稍闻了闻味道,并未入口。 时间一点点消磨,甄洛掀起车窗的帘子,隐隐约约瞧见了寺庙才放下帘子,安生坐在秦彧身旁。 她凝眉思量,抬手捧着碗,几瞬后,抿唇喝了几口。 甜粥入口,不过几瞬,甄洛便有些腹痛,不甚剧烈,但十分磨人。 “前面可是有间庙宇,我肚子不舒服,想去寺庙喝口热水,咱们带着的东西,许是放在壶袋中不新鲜了,我一入口就难受得紧。”她软着嗓子求秦彧。 秦彧瞧她面色痛苦,不似作伪,当即道:“走,我陪你去。” 第28章 秦彧话落,…… 秦彧话落, 便让侍卫停下马车。 甄洛闻言,动作猛地顿住,僵了瞬, 才又开口道:“我腹痛难忍, 你去作甚,平白添堵。春婵扶我去就是。” 她说着快步下了马车, 扶着春婵就往寺庙走去,秦彧在后面还未反应过来,只来得及扬声唤她,让她注意脚下, 慢着些。 甄洛摆摆手,意思是知晓了,脚步却是半点未停。 “主子当真想好了?”春婵忧心的问。 甄洛颔首不语,只往那寺庙走去。 两人入了寺庙, 便消失在秦彧眼前, 他心中有些不安,起身也下了马车, 往寺庙走去。 一旁的小丫鬟瞧见,神色微慌, 跟了过去。 “秦将军,姑娘许是来了月事,这才腹痛难忍, 咱们这次出门走的急, 奴婢听春婵姑娘说,还未来得及备下月事带,您看是不是吩咐人回府去取?”这小丫鬟强自镇定开口拖延秦彧。 秦彧闻言想到郎中叮嘱说女子月事于身孕有影响,照顾不好不利于于有孕, 他停步凝眉,略一思量道:“让一个侍卫带着你回去金陵城中取月事带,另外请个郎中随行跟着照料。” 两人说话的功夫,甄洛已经和春婵到了寺庙后门。 寺庙后门候着赵迢的人手,其中有几个还是甄洛从前在王府见过的府上亲卫。 “世子夫人请。”他们依着赵迢的吩咐请甄洛出了偏门上马车。 甄洛依言上去,带着春婵进了马车,道了句:“还是唤我甄姑娘吧。” 亲卫不曾应声,驾马离开此地。 就在甄洛上马车的当口,秦彧已经进了寺庙。那小丫鬟和侍卫也动身回了金陵城内。 秦彧一入内,就撞见了庙中住持。 那住持见他笑得端庄慈严道:“老衲见过施主,不知施主上门有何贵干?” 秦彧这人身上的杀伐气太重,住持一眼便知他不是常人。 毕竟是佛门清净地,秦彧也不能硬闯,他温声道出来意:“家中女眷身子不适,方才说要入寺中讨杯热茶,在下忧心她身子,这才跟了过来,打搅方丈清净了。” “女眷?”住持愣了愣,又道:“施主在寺中自寻吧,老衲也是刚到此处洒扫,并未瞧见生人。” 住持这话一说,秦彧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未曾见过生人?”他反问道。 住持见他神色,笑道:“老衲确实未瞧见,施主家中的女眷许是已去了正殿,您去寻一寻,看看人可是在正殿。” 秦彧冷了眉眼,抬步入内去寻。 他人往正殿走时,甄洛的马车已经动身离开。 马车绕过寺庙往南边走去,与秦彧一行人背道而驰。 秦彧人到了正殿,却没瞧见人,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 他抬手解下腰间鸣枪,燃了一支。 不过片刻间,寺庙正殿便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秦彧轻车简从不假,可他身边却一直藏着不少暗卫,就连甄洛身边,也被秦彧安插了几名暗卫盯着她。 一众暗卫叩身在地,秦彧眯眼扫过,见少了他此前安插在甄洛身边的那几个,神色愈发阴沉。 “去查暗六、暗十和甄洛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秦彧冷声吩咐。 秦彧这人,我行我素,桀骜狂傲惯了,心情好时顾忌佛门清净地,心情不好了,这尊杀神哪还在乎什么佛门。 不一会儿,暗卫抬了两具尸首回来,正是暗六和暗十。 秦彧捏着腰间玉佩,气极反笑。 他手底下的暗卫,以一敌十不成问题,要把这两人杀了,又带走甄洛和婢女,只怕起码有三十个高手。 三十个人出现在这处寺庙,这庙里的人焉能不知道? “去将这庙里的和尚都给爷捆过来。另外派人去搜查寺庙方圆百里,爷倒要看看一个大活人能藏到哪里去。”秦彧一脚踢倒了庙中经幡,仍觉不解气。 庙中众僧悉数被绑了过来,包括方才与秦彧说过话的住持。秦彧瞧见那住持,一想便知他拦住自己多话,目的是拖延住自己的脚步。 “出家人不打诳语,住持说谎倒是顺溜,想必这舌头是不想要了。”秦彧折眉寒声道。 那住持倒是个有些胆气的,旁的小僧们见这阵仗哭个不止,住持却一直稳着,便是被秦彧威胁也不曾露了怯意。 这处寺庙的住持曾受过赵迢大恩,因此这次才会冒险帮他办事,暗中让他藏了人手接出了甄洛。 “佛门之地,还望施主慎行。”住持同秦彧道。 佛门见血,是为大孽。 常人自然顾忌,可惜,秦彧不信神佛。 住持话落,秦彧挥剑就断了一小僧拇指。 “在下耐心告罄之前,您最好将知道的都交代了,否则,我手中的剑,可不会留情,这满寺的僧侣,正好为在下的剑献祭,住持是个明白人,当知道,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 秦彧这一剑下去,那断指正好被摔在住持脸上。 住持脸上沾了血污,那被断了指小僧的痛哭声又在他耳边响起。 “举头三尺有神明,施主莫要在佛祖跟前狂妄!”住持强自撑着斥骂,可脸色却已见灰白。 秦彧冷眉无畏道:“神明?那有如何?我做事只遂自己心意。神明万佛,与我何干?我再问你一边,谁带走的甄洛?” 住持抿唇仍旧不肯开口,秦彧嗤笑,再度挥剑向方才那小僧,小僧惊惶痛哭,躲避不及,被削下了左臂。 “师父,师父,救救徒儿,徒儿不想死!”这小僧爬到那住持跟前涕泪横流哀求道。 住持拉着小僧护到自己身后,对上秦彧道:“施主冲老衲便是,寺中僧侣并不曾参与此事,一切皆是老衲一人所为,您放过他们,冲老衲来便是。” 秦彧寒声笑道:“我朝国法尚有连坐,住持安敢以一己之身抵你之过。况且,在下行事,只有赶尽杀绝,可从没有放过二字。” 他话音一顿,扔了剑,示意暗卫上前:“数十声,住持若还不肯言说,便将那小僧杀了,每十息杀一人,我倒要看看,住持你舍不舍得下这满寺的僧侣性命。” 话音落下,暗卫便执剑上前抵在那小僧脖颈处,扬声数道。 从一到十,第十声正要开口,那住持猛地扑到小僧身上,终是松了口道:“老衲说,还请施主停手!” 秦彧摆手,示意暗卫退下。 那住持喘着粗气,心想如今过去也有一会儿了,想来赵迢已经将甄洛带离,便是秦彧知晓,也未必追得上他们。 他几息之间仍未开口,秦彧沉了眉眼,冷声道:“动手。” 住持慌忙道:“是甄姑娘的夫君,将她接了回去。” 这话一出,秦彧周身气压极其可怖,他气上心头,问:“你说什么?” 住持一身冷汗,回话道:“老衲说,甄姑娘的夫君将她接了回去,施主您应该也晓得,甄姑娘与她夫君卷鲽情深,您已毁人故土家园,何必再强令有情人生离。” 秦彧气极反笑:“呵,有情人?是,爷就不该让他们二人生离,生离有什么意思,合该死别才是!” 他想到这几日来甄洛的不对劲,心中已然猜到她是知晓了赵迢没死,和他里应外合,逃了出去的,秦彧越想越怒,强压着火气吩咐暗卫:“加派人手,另外从金陵城让秦时砚调人来搜,掘地三尺,也要给爷把人找回来。” 想他秦彧纵横至今,竟被枕边人和手下败将摆了一道,真是奇耻大辱。 另一边,甄洛所坐的马车已经将她送到了城郊的那处庄子。 她下了马车,那马车又离开这这庄子往苏州方向去了。 甄洛扶着春婵往庄子里走去,护卫在后清扫了马车的车辙。 这处庄子便是此前甄洛被齐王妃下药的那处地方,如今也无人烟,荒凉得厉害。有人引着甄洛和春婵往书房而去,待她二人到书房门口时,那引路的人和护卫便一起消失了。 甄洛立在书房门口,环顾四周,想到了些什么,略顿了顿脚步,侧首到书房门口的石凳子旁,弯腰转动那石凳子。 石凳转动,地面的布满杂草的石板发生变化,显露出了一条暗道。 这处庄子的暗道,还是甄洛年幼时和赵迢玩闹偶然发现的,之后这地方便成了甄洛的藏宝窟,年年都被她放上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物件。 甄洛提起裙摆扶着春婵下去,她和春婵两人下了暗道,见暗道内灯火通明,布置的如同小院的回廊。 这暗道的石壁两侧,每五寸便摆上了盏红烛灯座。甄洛两人瞧见,都愣了一愣。 “主子……”春婵在一旁欲言又止。 甄洛摆手让她不要多言,顺着暗道的方向往里走去。 再往里走,红烛灯外挂着的满是喜绸。 甄洛停步,生了怯意,不敢再近前。 她顿住太久,久到里面的人已等不及。 “洛儿,过来。”内室传来男子的唤声。 那声音清越干净,正是她的世子哥哥。 这一声惹得甄洛掉了眼泪,春婵见此情景,忙扯了甄洛袖子,有意想要拉住她。 甄洛知道春婵的意思,她自己也明白,自己和赵迢,再也不复从前了。 “罢了。”甄洛苦笑了声,拂落春婵的手,抬步往里走去。 第29章 暗道最深处是一间石…… 暗道最深处是一间石室, 室内挂满红绸,喜庆极了。 甄洛走进去,案上摆着的龙凤喜烛摇曳着光亮, 那光隐隐绰绰映在案旁坐着的人脸上, 衬得他原本清润的脸庞无端显出些阴鸷。 “换上吧。”赵迢抚着手边的红色嫁衣温声开口。 他声音温润,却带着极强的执念, 半点不容拒绝。 甄洛的视线随着他的手看过去,见那嫁衣的式样与她新婚之日所着相差无几,心中复杂难言。 她颤了颤手,终是退了半步, 规规矩矩行礼道:“洛儿见过表哥。” 她不唤郎君,不唤世子,只唤表兄,赵迢如何不懂她话中意图。 可今时今日, 如此境地, 他便是明白却也不会由着她了。 “我特意备下的,换上就当圆了那日的礼。”他垂下眼, 眉目之间尽显哀痛。 甄洛想到这些时日他们所经受的变故,也是悲从中来, 可她还是不肯换上这嫁衣。 “世子哥哥,洛儿不复从前,穿不得这身嫁衣了。”她摇头拒绝, 落了泪。 年少相依青梅竹马, 她一直将眼前人视为自己一生相伴之人,如今变故陡生,落得这般境地,甄洛怎会不难受。 赵迢抿唇不语, 手中却一直攥着那嫁衣,十分执着。 甄洛掩下眸中伤感,上前握着他手,柔声道:“洛儿得世子哥哥看护教养,多年来无忧无虑娇纵恣意,原以为能和世子哥哥相伴终老,许是洛儿命不好,没这福分,哥哥这样好的人,日后定然也会有旁的温柔贤良的小娘子与您相携白头。” 赵迢垂眸看她,凉凉笑了声,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肯?因为秦彧吗?” 甄洛浑身一僵,想到那个男人,心中情绪难言。 “未能守节是洛儿对不住世子哥哥。”到底是公侯王府世家大族教养出的小姑娘,失身于仇敌之事于她而言实在是大辱。 秦彧平日待她再好,她也记着她是旁人刚过门的媳妇,失身于他,是羞耻受辱之事。 不知是哪句话刺激了赵迢,他眉眼急剧冷厉,抬手攥着甄洛手腕的力道,恨不得将她腕子折断。 “去,换上,哥哥不想再说第三遍。”他声音寒凉,一只手抚在甄洛此前刺伤的眼尾,眸色暗沉可怖。 甄洛从未见过赵迢今日这般模样,她心中油然而生恐惧,身子微颤,侧首还要拒绝,赵迢却已将她和嫁衣喜服一道扔进了床榻。 他放下床帐,遮住里面的人,声音依旧寒凉道:“换上就是,再多言,莫怪哥哥罚你。” 甄洛想到他方才的样子,不敢再惹他生气,只得褪了衣服,换上这身喜服。 过了会儿,甄洛撩开床帐,走了出来。 “世子哥哥……”她瞧着赵迢的模样,有些害怕。 赵迢眼神一错不错的盯着她,那双眼眸中,带着此前甄洛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情绪。 不同于往日的爱怜,而是一种极陌生又极可怖的情绪。 赵迢合了合眼眸,掩下方才情绪,握着甄洛右手,温声道:“走吧。” 他牵着她绕过床榻,在那床榻后面摆放着两张牌位。 一个是齐王,另一个是赵迢生母。 “那日匆忙,礼还未成,今日便补齐吧。”他要甄洛同他一起,拜见高堂。 甄洛整个人被他拽着跪在地上,她愣了愣,终是同他一起俯身叩了下去。 叩首过来,赵迢又拉着她回到床榻边,他倒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自己手中握着一杯。 那日少了洞房花烛,自然也没有这交颈相饮。 甄洛手中握着酒杯,不肯入口。 “世子哥哥,这礼不必继续了,洛儿自知不堪配世子哥哥,也不愿再同您结为夫妻。”甄洛此话一出,赵迢的神色阴郁不已。 他砸了手中杯盏,上前扣着甄洛,恨声咬牙问:“不肯结为夫妻,那你今日来寻我,是要与我诀别的吗?” 他神色可怖,行为放肆冒犯,扣着她在他怀中,甄洛感受到身后人的变化,怕极了,慌忙躲避,眼中有惧有厌。 她经过人事,其实心底已然隐隐察觉,自她换上这身嫁衣出来时,赵迢眼中便有了欲色。 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旧日里温润雅致的世子哥哥,会当真逼迫冒犯于自己。 身后人的呼吸愈发清晰,甚至就靠在甄洛耳畔,她惊惶恐惧,颤声摇头:“不,洛儿自小无父母疼爱,在您跟前长成,您是洛儿至亲,日后,只要哥哥不嫌弃,洛儿便一直是您的家人,会常伴您左右。” 她说着握紧自己手中酒杯道:“这杯酒,就当是断了往日婚约,日后洛儿便只将您视为兄长敬爱。” 赵迢瞧着她动作,眼见那杯酒离她唇齿愈来愈近,突然挥袖拂落那杯酒。 “罢了,哥哥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在此歇息就是,我去外间瞧一瞧。” 赵迢话落松开她的桎梏,抬步走了出来,暗道内候着的春婵见他衣冠整齐出来,松了口气。 “进去伺候。”他瞧见春婵开口吩咐。 春婵闻言当即入内,赵迢疲惫的扶着额头往外走去,到暗道出口时,邢鲲出现了。 “主子怎的出来了?”邢鲲惊讶道。 既已备下红妆嫁衣,赵迢原就是要彻底圆了那日新婚的礼,顾念着甄洛许是心有芥蒂,还备了壶下了药的酒,邢鲲以为怎的主子今晚都是出不来了,却没想到这不过半刻钟人就出来了。 “外面情况如何了?”赵迢避开他的话,转而问道。 到底是自小捧在手心娇养大的小姑娘,赵迢终究不想让她恨自己。 事已至此,不愿便不愿吧,至少,她肯来寻他,起码让他知道,她不曾舍弃他。 邢鲲回话道:“回主子,秦彧派人围了金陵城,瞧着是要搜城。” 赵迢笑了声:“让镖局的人藏着不要有动作,这处小院也不必留人了,有人反而容易引人生疑,此处无人,我们在暗道内躲上个十天半月,到时,京中和西北事急,秦彧安能在金陵多留,待他离开金陵,咱们便往扬州去。” 确实,京中和西北事务紧急,秦彧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在金陵滞留。 * 秦彧派人命秦时砚调人搜查甄洛,那秦时砚得了消息,当即动手来了金陵城郊秦彧暂时歇脚的寺庙。 秦时砚人到时,秦彧手下的人已然将寺庙方圆数十里搜了个遍,都未曾查到甄洛等人确切的踪迹。 也是,他们再怎么搜也不可能真的掘地三尺,赵迢等人藏身于地下暗道,自然是不好搜查。 “舅舅,有消息称今日从这寺庙后门出去的那驾马车去了苏州方向。”秦时砚将自己从城门处得到的消息禀告秦彧。 苏州? 秦彧想到甄家在苏杭两地产业不少,加之几日前那甄渊竟提前离了金陵,心中有了猜测。 他虽有猜测却未曾开口,一旁候着的秦时砚踌躇几瞬后提醒道:“舅舅,京中生变,西北战事吃紧,您恐不能在金陵久留,时砚便是将江南翻个地朝天,也必定给您把人找出来。”他言下之意,是劝秦彧尽快动身回京,莫要在此耽搁。 秦彧微攥双拳在掌心摩挲,几息后开口道:“在金陵再留三日,三日后快马加鞭回京。这几日你加派人手去找,寻见人,伤了残了都不要紧,只将人留口气带回来就是。” 秦彧如此说,秦时砚心中知晓这会他是动了大怒的,只怕那甄姑娘便是被寻回来,也得受些苦,想来舅舅必是不会轻易放过她。 那样娇弱孱怜的小姑娘,也不知受不受得住舅舅的怒气。 秦彧既决定在金陵再留三日,便回了金陵城中齐王府。得亏这回预备回京是轻车简从,再回来也没过多费周折。 甄洛借金陵城外官道必经的寺庙逃走,定是早有盘算。她能有逃走的打算,只怕是早就知晓赵迢没死。 她这些时日来只出过一次王府,旁的时候都呆在这处王府小院,那次出府还是同他一道,两人也只在甄家时有一阵没在一块儿。她知道赵迢没死的消息,不是在甄府就是在这处小院。 “派人快马加鞭去金陵回京途中的各处驿站盯着,若是见了甄府的人,暗中跟着他们回京,盯紧了他们动向,若是未在途中见甄家的人,便转到去苏杭扬州三地,盯紧了甄家的产业,若见了甄渊等人,便将其绑了来。” 秦彧想到甄渊提前动身离开金陵之事,心中觉得甄洛是在甄府得知的可能性大,于是吩咐秦时砚派人去盯着甄家的人。 可他便是如此猜测,这齐王府也未必就没有旁人的手脚在,该查的也还是要查。 “你下去吧,将陈冲唤过来。”秦彧摆手让秦彧退下。 不一会儿,陈冲就赶了过来。 秦彧瞧他来得匆忙,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瞬,心中对他犹带怀疑。 默了两息,才开口道:“彻查这齐王府,尤其是此处小院来往的人,一个个都拎出来,仔细排查。” 陈冲来得路上,已经从秦时砚口中知晓秦彧房中那女人失踪的事,忙应下来就要退下按秦彧吩咐办事。 刚要告退,秦彧就开口拦了下他。 “你见过赵迢的字迹吗?”他沉声问。 陈冲略一思量,回话道:“属下见过赵迢的字迹。” 秦彧拿起杯盏喝了口冷茶,将此前从甄洛那拿走的那方素帕扔在桌案上。 “认认这字。”素帕摊开在案上,秦彧寒声开口。 秦彧见过甄洛的字,和这帕子上的字迹几乎一般无二,所以那日见这帕子,他才会下意识以为是她悲春伤秋所写,可如今她与赵迢里应外合逃走,秦彧再瞧这帕子便总觉得这字迹比自己见甄洛所书的要多几分锐气。 陈冲上前仔细瞧那帕子,辨认过后,回话道:“这字是赵迢的字迹。” 秦彧虚握的手一紧,想到甄洛那日的模样,心中大恨。 他略一阖眼,掩盖眸中情绪,才又开口道:“你可曾见过甄洛的字迹?” 陈冲略一思量,回话道:“不曾见过,可属下曾听闻,甄姑娘幼时学字,是由赵迢亲自教授,因此两人字迹十分相像。” 秦彧闻言连连冷笑:“当真是做的一场好戏,倒将我耍弄在掌心作弄,真是狗胆包天。” 陈冲在一旁暗觑秦彧神色,战战兢兢不敢再回话。 秦彧又想到了些这几日来甄洛的反常之处,又吩咐陈冲说:“去将甄洛从膳房要走的那丫鬟带去问审,仔细盘查那丫鬟的底细。” 那丫鬟叫沈雁,便是此前给甄洛递消息的人。 甄洛从寺庙逃离时,沈雁为了拖住秦彧,开口拦他,之后便和侍卫回了金陵,也因为秦彧吩咐了侍卫同她一道,沈雁没能离开王府,现下还被困在这处。 眼下,她便成了赵迢下的这盘棋局里显露在秦彧跟前的漏洞。 陈冲领了吩咐离开前,想到此前失踪的齐王府幼子赵焱,临退下时,又同秦彧禀告道:“齐王府幼子赵焱也曾无故失踪,属下以为,或许与甄姑娘失踪一事,也有什么牵扯。” 这话倒是提醒了秦彧,赵焱是齐王府的小公子,听闻赵迢待着幼弟十分亲近,他既活着,还要带走甄洛,想必也不可能不管自己幼弟。 “你退下吧,顺着赵焱失踪的事也查上一查。”秦彧沉声道。 内室重又剩秦彧一人,他摩挲着杯盏,闭眸不语,脑海中却一直在思量甄洛的事。 天色已晚,夜色浓重,内室燃着安神的香,秦彧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往日他常与甄洛同床共枕,奇怪的再未梦见过此前梦中那人。 可这回,却又入了那怪异的梦境。 这回梦境中没有自己,他好似个旁观者,眼见那人历经苦难磨折。 梦中那女子似乎仍是他以往梦中之人,却又有些不像是她。 她比往日梦中要爱笑一些,眉眼中的凄婉哀凉也要淡上许多。 她带着个小姑娘住在一处小院,那院子外可以瞧见京郊的南山,春日赏花,冬日看雪,极美极美。 那小姑娘唤她娘亲,她唤那丫头珠珠儿。 这场梦中,秦彧没有身形,如同鬼魅魂魄般日日在她们母女身旁,梦中的他,难得不像往日那样全然入梦,只禁锢在梦中人身上,不知自己是谁。这一次,他清楚的拥有自己的意识,看着那女子的生活。 梦中日复一日,平淡安逸如水,宁静祥和极了。 秦彧置身其中,竟隐隐不想醒来。 突然梦境中闯入了另一个人,那一日是除夕,那女人拉着小丫头守岁,夜半闯进来一个醉酒的男子,初时,秦彧以为是酒醉狂徒借酒行凶。可那女人瞧见来人身形,面上温柔笑了笑,上前扶着那人,熬了碗解酒汤服侍他服下,末了还将他安置在榻上歇息。 那叫珠珠儿的小丫头,蹦蹦跳跳上前揪那醉酒男人的胡子,那男人侧过脸来,秦彧瞧清楚了他的面容。 竟是,秦时砚! 第30章 惊梦醒来,秦彧气息…… 惊梦醒来, 秦彧气息极其不稳,撑着额头平复。 怎么会,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窗外天光破晓, 他清咳了声, 揉着眉心起身,在内室来回踱步。 反复思量, 不得其解。 偏巧这时,秦时砚到了。 “舅舅,舅舅。”他急冲冲的跑过来,扬声唤秦彧。 “何事?”秦彧面上不悦之色竟分毫不掩。 秦时砚惦记着旁的事, 未曾留意秦彧神色,自顾自的开口禀告道:“从赵焱失踪之事入手,查出了些眉目,另外陈冲那边也查出来, 那个膳房的小丫鬟和赵焱失踪之事有关, 赵焱失踪前,传的最后一道膳食, 就是那小丫鬟去送的。” 秦彧闻言抬眼正色问:“膳房那丫鬟陈冲审的怎么样了?” 秦时砚摇头道:“是个硬骨头,怎么审都不见松口, 那丫鬟瞧着是个练家子,武功底子不低。” “审不出来?那可有查出那丫鬟的底细来?”秦彧凝眉又问。 “说来也怪,那丫鬟是从外边买回府的, 可却查不出她家人的消息, 好似故意抹掉了似的。” 这般一说,秦彧愈发肯定这丫鬟有问题。 “接着查,但凡行事必留痕迹,抹是抹不干净的。”他眉眼沉沉淡声开口。 秦彧话音一顿接着问:“甄渊呢?可有查到确切的动向?” 秦时砚回话道:“查到甄渊落脚了金陵入京途中的驿站, 算着时间想来已经快到京城了。” 真是回了京城? 秦彧心中半信半疑,总觉得甄洛私逃之事,甄家脱不了干系。 秦时砚禀告说甄渊应当快要到京城了,实则甄渊眼下已经携肃宁郡主入京了。 如今正是隆冬时分,京城大雪一连下了几日,城中街道冰雪封路。马车行在长街上,都要比平常时多出几分顾忌,唯恐马儿失蹄伤了车厢内的主子。 甄渊和肃宁郡主两人的马车刚刚入城,城门处的守卫排查了路引,见是金陵人氏,多打量了甄家的家仆几眼。 “听说秦将军攻克金陵,收复了江南,早些年京中那些个迂腐老臣可是个个都说金陵占据天险,出兵也是白费兵力,徒劳罢了,没想到秦将军这般厉害,说拿下就拿下了。” “是啊,秦将军属实厉害,真不愧是我大周战神。” 城门口一长一少两个守卫瞧着甄家的马车往城内而去,朗声笑着谈话。 那年少的赞秦彧是大周战神,年长的那个听到这话突然沉默了瞬,眼神暗了暗,口吻略沧桑道:“战神啊,我年少时那战神是安平王呢。” 这人说着话遥望城楼最高处。 许多年前,安平王钟弃在那儿封王拜将,浴血却敌千里。 可惜, 如今这安平王却应了他封号的字,仅剩安平罢了。 “安平王?”年少那个皱眉不解,话中满是疑惑。 两人闲言时,突然有一男子打马而过闯进城门,那烈马之后还拖行着个不知死活的人。 年少那守卫猛地一惊,正要开口拦人,一抬眼见竟是安平王钟弃,忙住了嘴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这安平王真是放肆!他这副行径作态怎会是我朝战神,老哥哥你莫不是诓我的吧?”年少的那守卫挠头问。 年年长的守卫长叹口气,摇头不语。 打马而过的钟弃回首瞧了一眼那守卫,也未曾言语。 他身下这匹马性子极烈,打马穿街而过惊得路上过道的行人慌忙躲避。 甄家的马车正在街上悠悠走着,冷不丁一匹烈马冲了过来,惊了甄家的马匹,在雪地上乱奔了起来。 这马一惊,可是能出人命的事。 甄渊只年少时稍学过骑射,可如今多年不碰,却是早已生疏。 马车颠晃不已,肃宁郡主和甄渊被分别甩在了两边车壁上,肃宁郡主身子娇弱,这一摔脑袋砸在车壁上晕了过去。 甄渊瞧见她闭眼晕过去,心中大骇,强自稳着身子,将她揽过来放在软垫上,自己撩了帘子出去。 府上护卫卫在外边奋力控制马匹,却死活制不住它。 甄渊眯眼寒眸瞧着那马,从腰间摸出把防身的匕首,递给护卫卫道:“你去骑在马匹上,一刀抹了这疯马的脖子。” 这马受惊后如同癫狂,轻易是制不住的,当下之计,只有杀了这马。 那护卫闻声,颤着手试图靠近马匹的脖子,还未下手时,突然有一把剑,直直刺穿马匹。 马嘶嚎了几声,猛地瘫在地上。 马车也侧晃了几下,像是要翻了似的。 甄渊慌忙掀开车帘子进里面,抱起肃宁郡主就往外跳。 马死车毁,万幸,人在他怀里安然落了地。 甄渊不想让人瞧见肃宁郡主的真容,一跳出马车就将她的脸转到了自己怀中,遮了个彻底。 他抱紧了人,才抬眸去看一剑刺死马匹的人。 甄渊瞧他一眼,神色略微一怔,他确信自己不曾见过眼前这人,却隐隐觉得这人眉眼间有些熟悉。 这人明明是个男子,眉眼间却艳色炽烈,灼灼夺目,他骑着匹赤色烈马,瞧着面容和甄渊相差不大,可整个人身上那股子狂傲不羁却好似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甄渊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和面具,有礼有节道:“在下姓甄,初到京城,却遇上了惊马的事,劳尊驾搭救,不知尊驾府上在何处,待在下安顿好妻室定登门致谢。” 这人勒马长街,眼神如视蝼蚁,淡淡扫着甄渊,冷声道:“不必了,本王不过嫌弃你这马憨蠢挡了本王宝马的道,故此才取它性命,可不是为了搭救谁。” 本王? 当街纵马,如此狂妄,莫不是,安平王? 甄渊立在马下,虽受轻视,却也略一合眸,忍了下来。 他还欲再开口搭话,那安平王已然勒马回首动身离开。 甄渊抱着肃宁郡主吩咐护卫收拾马车,想着距离宅院也没有几步脚程,便准备步行去在京城备下的那处宅院。他走的方向恰巧就是安平王离去的方向。 这备下的宅院就在这处长街里头,这里是京城宅院最贵的地方,除了御赐之地外,只剩下极豪奢的宅子。 安平王府、大将军府都在此处,甄渊顾忌到日后甄洛会入将军府,便斥巨资在这条街买了座宅子。 这座宅子,同安平王钟弃、大将军秦彧,都在一条街上。 甄渊抱着人到了宅院,早候着的仆从迎他们二人入内。另一边打马而去的安平王也回了自己府上,他拴马在门前,不经意回首,隔着长街冷不丁瞧见了方才那人怀中女子的容貌。 隔的太远,隐隐绰绰,加之那人正要入府,钟弃只瞧到一眼。 他并未瞧清楚那女子的模样,只隐隐觉得很是熟悉,像是一位故人。 想到此处,钟弃摇头一笑,暗骂自己荒唐。 故人已死,怎会再遇。 第31章 自甄洛失踪…… 自甄洛失踪后, 查了已有三日,始终未曾寻到她的确切踪迹。 这三日赵迢一直带着甄洛藏身在地下暗道,山庄外也没了人, 秦彧的人再怎么搜查, 也想不到所找之人当真就藏在地下,反倒让赵迢安然躲过了三天。 三天未有消息, 秦彧的脸色也是愈发阴沉。 西北和京中事要,他已然在此拖了三天,断不可久留,今日就要动身回京。 此前秦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这三天翻遍金陵城竟还未寻见人,如今到了跟前,却是狠狠打了他的脸。 原本寻不见便寻不见了,他回京留下秦时砚在此继续寻人就是, 可自打秦彧早前做了那个梦, 这几日来瞧秦时砚心中总隐隐觉得不对。他虽不知晓梦中人是谁,可潜意识里早将那女子视为己物, 冷不丁梦见自个儿外甥在梦中…… 如何能不介怀。 因着介怀,连带着对秦时砚都生了疑心。 这不, 今个儿秦时砚前来书房提醒他回京,秦彧却迟迟未有回应。 “舅舅,京中事紧, 可不能再拖了啊。”秦时砚眼神焦灼, 唯恐秦彧再耽搁在这里。 秦彧指节轻叩桌案,眉眼沉沉,几许后抬眸唇角下压道:“今日便回京,你在金陵主事即可, 寻人的事,我会另外安排人来,老太太派来送画像的郎化尚在军中,让他在江南几地寻人就是,着重查一番苏杭两地。” 他提及画像,秦时砚突然想起之前秦彧吩咐他寻人去修复的画像,略一思量问道:“早前舅舅吩咐我修复的画像,尚在花匠那,花匠许是还未修好,若是画像修复好了,是给您送去京城还是?” 秦彧听了秦时砚的话,才想起自己早前失手撕了甄洛母亲画像后寻人修复的事。 他抚着眉心,略显疲惫回答:“留在金陵府上就是,我安顿好京城的事会再来金陵一趟。” 匆忙安排了金陵诸事,秦彧终究还是动身回了京城。 他快马加鞭回京的消息传出,镖局的人便去了山庄给赵迢等人传信。 山庄困了三日,赵迢甄洛一行四人一直呆在暗道密室。春婵倒还好,另外那三个人里面,甄洛是个素来身子孱弱的主儿,赵迢和邢鲲又是重伤初愈,在内室困了三天,身子都有些扛不住。 四人出了暗道,因着几人身子不适的缘故,没有按照早前的安排立马往扬州去,而是在山庄呆了半日。 三日时间,秦彧的人以为他们早出了城,搜查的力道主要铺在了苏杭两地,赵迢等人趁机在金陵城歇了口气。 几人后来回了镖局,带上赵焱等人,就要往扬州去,赵迢并未告诉甄洛他们要去何方,甄洛也不曾开口问他。 此前暗道中内室,甄洛态度强硬不肯继续婚约,两人之间这几日来的气氛都有些尴尬。 还是赵焱瞧见两人后欢欢喜喜扑过去,问他们要带他去哪里,甄洛才从赵迢口中得知他们要去扬州,之后从港口出海,远渡重洋背井离乡。 甄洛到底和赵迢不同,齐王府满门如今只剩下赵迢赵焱两兄弟,赵迢带着赵焱离开就是,可甄洛心中还有牵挂,她想逃是真,可若是真的远渡重洋就此不回,甄洛可没有赵迢如今这般洒脱。 她还惦记着在甄府瞧见的那个和母亲画像极其相似的女人,一心想着再查一查,断然不想就这样背井离乡。 “世子哥哥,既然秦彧已经回了京城,想必也不会在江南大动干戈的寻我们了,我们寻个小地方暂居一阵避避风头,待日后再回来不成吗?”甄洛攥着手指问他。 赵迢闻言侧眸瞧她,抿唇片刻,才回话道:“不成,除非金陵再度易主,否则再不能回。”他说着话,见甄洛眼中落寞,无奈握拳,又道:“若是不舍,不出海就是,寻个扬州小镇住着也可。” 他这话一出,身旁那些个镖局的人眼中纷纷流露出不赞同来,江南如今是秦彧囊中之物,只要在这地界,就难保不会被秦彧找到,出海离开是最好的退路了,赵迢只因这女人不愿,就放弃了出海,这些个跟随他的人,自然不会赞同。 可再不赞同又能如何,主是主,奴是奴,赵迢既做了决断,便由不得他们再多加置喙。 赵焱听了赵迢的话,呆愣愣了会儿,突然问:“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着母亲了。” 赵迢闻言,想到那个如今在齐王府的继母,抬手揉了揉赵焱的脑袋,温声道:“阿焱日后随兄长生活就是。” 齐王妃与王府的叛徒陈冲早有首尾,赵迢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赵迢在她身边养着。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赵焱闻言没忍住掉了泪,他的母亲虽然总是凶凶的,断了手后更是再不曾冲他笑过,可赵焱心里还是念着她的,离开她这些时日,他在兄长跟前过的也很开心,却总忍不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念年幼时抱着他唱曲儿的娘亲。 “兄长,阿焱想见娘一面,只见一面,”他说着瞅了眼赵迢的神色,才有道:“若是不大方便的话,那便、那便不见了。”说的懂事,却难免也会委屈。 赵迢抿唇,瞧着身前小孩子既渴望又忧心的样子,不期然想到自己这个年纪丧母的经历,默了几瞬,苦笑了声,开口道:“罢了,今夜我带您去王府远远见你娘亲一眼,你记好了,不能近前,只是远远瞧上一眼。” 他终究还是冷不下心肠。 甄洛自己就是被赵焱娘亲算计,她虽不会因赵焱娘亲的事影响对赵焱的态度,但心中对齐王妃的所作所为还是心寒,便不曾开口。 倒是那镖局主事的,实在忍不住开口道:“世子,不出海已是危险,若是再带小公子回一趟王府,恐有后患啊。” 这话是忠言不假,却也难免逆耳。 赵迢瞧了眼那镖师,眉眼沉沉却未开口,镖师见此,只得无奈拱手退下。 如今赵迢这性子,半点也听不得下属劝言。 入了夜,赵迢带着赵焱真去了王府。 两人走的王府暗道,因此并未惊动守卫。 这暗道直通旧时齐王夫妇卧房,如今赵焱的娘亲也住在那院中。 因着秦彧刚刚离京,秦时砚和陈冲接手做事手头的事十分繁忙,陈冲整日都和秦时砚呆在一处理事,半夜都未回房。 赵迢抱着赵焱推开窄榻,露出个缝隙来,让赵焱靠过来往外瞧。 只见那齐王妃正坐在铜镜前,呆呆的一动不动,赵焱瞧着,口齿嗫喏,道了句:“娘亲。” 声音虽小,齐王妃却还是隐约听见了声响,她听着是自己儿子的声音,猛地回首去看,一眼就见赵焱露了半个脑袋怯怯的看着自己。 “啊,啊,啊……”她被拔舌断手,说不出话来,只跌跌撞撞的往赵焱跟前走去,赵迢忙将赵迢揽进怀里抬手就将那齐王妃拂开。 赵焱记着自己答应过兄长的话,偷偷抹了眼泪,轻声同齐王妃道:“娘亲,焱儿日后就和兄长一起生活了,你莫要担心焱儿,以后也不要再同陈叔叔发脾气,你如今全仰仗着陈叔,若是惹怒了他,要受苦的。” 他说完这话,抽噎了声,同赵迢道:“哥哥,我们走吧。” 齐王妃再坏,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心疼不舍的,她疯了般的去扑赵迢,还试图弄出声响,唤来下人。 赵迢察觉她的意图,一只手抱着赵焱,另一只手猛地抬起砍晕了她。 “走。”他压低声音同赵焱道。 若是赵焱不在,为免后患,赵迢定会杀了齐王妃,可如今赵焱这孩子尚在跟前,赵迢不愿让他瞧着这局面,故此才留了余地,不曾赶尽杀绝。 他此时尚不知晓,今时今日的心慈手软,来日险些送了自己的命。 当晚回去,赵迢一行人,未经城门直接自护城河游了出去。之后借着齐王为了跑路准备的大批路引到了扬州,寻了处镇子落了脚。 得亏他们一行人是当晚离开的,否则怕是就走不成了。 赵迢带着赵焱去见齐王妃那日,齐王妃恨极赵迢将她儿子从自己身边带走,又见赵迢没死,便想到了此前齐王隐约透露过他曾留下保命的后路,那时齐王提了一嘴,也未细说,齐王妃彼时自觉齐王府不会倾覆,也并未上心,只隐约记得齐王说让亲卫去镖局做了镖师什么的。 后来陈冲回房时,撞见齐王妃晕倒在地上,慌忙把人弄醒了来。 自齐王妃断手拔舌后,陈冲每日都要逼着她用口咬着毛笔练写字,这些时日下来,齐王妃已然能用口写字了,陈冲想与她说些什么时,总会哄着她给自己写些话。 齐王妃清醒后,忙去找纸笔,将自己想到的事告诉了陈冲,陈冲当即带人去搜查金陵城各个镖局,赵迢他们瞧见离开,后脚陈冲的人就搜了过去。 查了一夜,只此前赵迢藏身的那处镖局,一夜间人去楼空。 陈冲察觉这处镖局就是赵迢藏身之处,连夜封了镖局,顺着这条线排查。 第32章 陈冲带人搜…… 陈冲带人搜城时, 秦时砚也得了消息。 秦彧临行前吩咐过,要秦时砚不必再插手此事,另安排了郎化寻人。郎化虽是秦彧安排下的人, 到底却还是秦时砚的下属, 所得消息难免要先经了秦时砚的手。 秦时砚自小长在秦彧跟前,原本事事都是按着秦彧的安排去做, 从不敢有半分违逆,这次不知怎的,竟未依着秦彧的话,安排郎化接手寻人之事。 这不, 他拦下消息,未让郎化知晓,自己先来见了陈冲。 “陈副将深夜搜城,可是寻人的事有了眉目?”秦时砚一见陈冲便开口问道。 陈冲将自己从齐王妃那里得到的消息转告秦时砚, 秦时砚闻言猛地想通了些关窍。 那丫鬟、镖局、王府的暗道, 一环扣一环。 “王府既有暗道,难保别处没有, 封了城门搜城,若是赵迢等人不走城门, 要如何查?陈副将还是莫要将人手都留在金陵城内搜查,若是人已经出了城,岂不是白费功夫。”秦时砚思量了瞬, 开口劝陈冲。 陈冲听罢沉吟片刻, 问秦时砚:“那依少将军所见,属下应当如何?” 秦时砚扫了眼这镖局,回答道:“加派人手,快马加鞭出城去截, 官道也好,山野小路也罢,皆安排人守着,另外,膳房那丫鬟,让郎化去审。” 郎化此前做过一阵秦彧的贴身护卫,素来以手段毒辣出名,行事极为下作狠绝。单凡是犯到他手上的人,便是再倔再烈,也抗不住磋磨。 陈冲闻言眉眼微蹙,心底还是不大肯信秦时砚的话。 也是,秦时砚在陈冲眼中其实与乳臭未干无异。 这些年来秦时砚一直跟随秦彧左右,可世人只知秦家的家主秦彧盛名,对于秦时砚这个一直生活在秦彧羽翼下的少年郎,至多只赞他一句命好。 秦时砚母亲不过秦家一庶女,与人私奔被弃,未婚失贞怀了秦时砚,被秦家抓回来时,直接灌了药,胎儿将要足月,被药害的难产,生子时丧了命,秦时砚出生那会儿一直被扔在秦家柴房,除了厨房的老嬷嬷看他可怜喂养他,再无人看顾他。 秦时砚这般见不得光的出身,若非命好,哪能有今时今日少将军的待遇。那时秦彧还未继任家主,尚是个十岁左右的小郎君,得知此事,起了怜悯之心,又想起年幼时秦时砚的母亲曾救过落水的他,于是便将秦时砚抱到了秦家老太君房中,求老太君养着这孩子。 老人家吃斋念佛,求个心安,不忍作践性命,将那奶娃娃养在了跟前,就这样,秦时砚在秦彧和秦家老太君跟前长了起来,打从十一岁就跟在秦彧身边历练。 及至如今,秦家下一代的公子小姐们,哪一个都没有秦时砚得秦彧青眼。 陈冲心中再瞧不上秦时砚,心中也明白自己如今是秦时砚的下属,要听他命令做事,面上还是要做足功夫。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他恭敬应下,垂首告退。 陈冲确实照着秦时砚的吩咐派了人去各处路截人,可派去的人手却未有多少,只是做个样子,好让秦时砚知晓,他有照着他的吩咐做事。 郎化得了吩咐去了王府暗牢审人,他的手段下作极了,那沈雁受了非人的磋磨,半点尊严不剩,到底还是软了骨头,都说了。 寻了她送去王府,离开金陵时又未曾将她给带走,本就是已将她视为废棋。 那镖局主事的镖师是沈雁父亲,沈雁以死相逼,自己求了他来王府,那镖师无奈只得应下,也告诉了她,这一去,十之八九性命难保,沈雁还是执意如此。 郎化从沈雁口中得知,赵迢等人将要从扬州转到港口出海离开,当即去见秦时砚禀告了此事。 “你说什么?出海?”秦时砚听得这消息既惊又忧。若是当真出了海,那才真是大海捞针,再难寻到踪迹了。 “派暗卫去,到金陵去扬州的途中截人,务必在他们出海前拦下了人!”秦时砚眉头拧死,焦灼吩咐。 他话刚落下,外间就有下属前来禀告。 “少将军,陈副将派去的人,截到了赵迢一行人,可是,被他们逃了。”禀告的人也是战战兢兢。 逃了? 秦时砚猛地起身,气怒道:“陈冲是怎么办的事,去将他喊来见我!” 话落压着情绪又同郎化道:“罢了,你带人火速去扬州,查仔细了,切勿再有纰漏,我带舅舅留下的令符前往江南各地港口封了口岸,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江南这地界。” 郎化应声后,在秦时砚动身前拦下了他,问道:“可要先行通知主子?” 秦时砚顿住脚步,滞了片刻,才避开郎化视线,回话道:“暂且压下消息,莫要传话给舅舅,如今京中和西北事要,莫要再拿旁的事扰了舅舅。” 说这话时,秦时砚眼底竟莫名有着些心虚。还好郎化不是个细致的人,因此并未察觉不对,反倒觉得秦时砚考虑得当,听了他的吩咐。 另一边,秦彧快马加鞭走了数日,终于到了京城。 昭王图谋不轨,意欲逼宫的消息早传到了秦彧那,他此次回京,一是未西北边防战事,另一则是处理昭王之事。 这昭王是皇帝的六皇子,在皇帝诸位皇子中年龄最小,往日里也最得皇帝偏疼。 皇帝六位皇子,如今好端端在京中呆着的,也就这位六王子昭王了。皇帝长子,也就是昔年的文陵太子,早年间因皇帝猜忌被诬陷至死,牵扯极大,连带着文陵太子一派其他两位皇子也都送了命。经了那一遭后,文陵太子三皇子五皇子接连被赐死,后来皇帝察觉不对,暗中调查,才知自己被人蒙骗,害的三位皇子含冤而亡。 设计骗他的,正是他的二皇子,皇帝大怒,却不肯承认自己当年失察,只借了旁的由头,流放了二皇子。 剩下的皇子,就只有四皇子和六皇子了,可惜四皇子是个瞎子,京中好端端的皇子就只剩下六皇子一人,朝中大臣皆以为皇帝必定会传位给六皇子,早默认他是大周的储君,就是六皇子自己,也一直如此以为。 可他等啊等,一直没等到父皇册封储君,反倒眼见秦彧一个武将臣子功高震主,昭王心中迫切的想要坐上那位置,等不得名正言顺,便动了夺位谋逆的念头。 秦彧人在江南,昭王正是打算趁着这时机动的手脚,他先是买通宫中贴身伺候皇帝的奴才,暗中下了□□,试图神不知鬼不觉的让皇帝驾崩,到时皇帝一死,他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 可惜啊,他算漏了些东西。 秦彧单枪匹马往京城赶,途中暗卫隐匿在暗处随行保护。经过班师回朝的大军时,秦彧留了吩咐,让这批人马一半转道去西北。京中的昭王其实不成气候,要紧的是西北边防。 到京城这日,秦彧打马穿过御街,正好和安平王走了个对头。 秦彧径直过去,安平王却倒转马头,拦下了他。 “哎,听说秦将军在金陵纳了金陵甄氏的嫡幼女甄洛,那女娃娃还私逃了出去是吗?”安平王问了这话,秦彧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愈发阴沉。 安平王察觉到秦彧的神色,局促的抓了抓脑袋,又开口道:“本王同这丫头的长辈算是旧相识,斗胆请秦将军瞧在那小丫头不懂事的份上,宽宏些个。” 第33章 安平王的意思是说,…… 安平王的意思是说, 甄洛年岁尚小,不懂事罢了,行事难免缺些考量, 小姑娘家家的, 自然是任性莽撞的。 秦彧明白他的意思,可明白归明白, 气归气,他脸色依旧阴沉,未有半分缓和,只避开这事, 随意打了声招呼,问道:“在下倒是不知安平王在金陵还有旧识?” 秦彧与安平王在朝堂上并无利益对立,算得上交好,只是安平王是个孤臣, 且对提拔他的皇帝愚忠的紧, 当年皇帝猜疑他,他说交兵权就交了, 之后就如今这副模样浑浑噩噩到了现在,再未上过战场。 “早年亡命天涯时, 在金陵见过肃宁郡主。”安平王语气怅惘,抬眸远望南边,像是忆起了什么。 他唤肃宁郡主, 而非甄夫人, 秦彧想到暗卫曾查到肃宁郡主婚后与人有染之事,略诧异的对上安平王视线。他有了些猜测,却并未挑明言说,反倒拱手告辞, 借着入宫面圣离开。 此刻皇宫之中,昭王夫妇二人正在皇帝寝宫侍疾。 秦彧回京入宫的消息半点没藏,他到宫门口时,昭王便已得了消息,还派了内侍试图在宫门处拦下他。 “将军,陛下病重在榻,不见外人,您看要不您稍候几日再入宫面圣。”内侍开口拦他。 秦彧沉了眉眼,早知晓这内侍是昭王的人,他紧握腰侧佩剑,冷声问道:“何为外人?” 那内侍抹了把冷汗,硬撑着答道:“除龙子龙孙外,自然都是外人。” 秦彧闻言寒声笑起来,语气狂傲恣肆道:“你焉知孤不是龙子龙孙?” 大周朝,孤一字,只东宫可用。 秦彧如此言说,那宫门口的内侍倒是惊楞了起来,一时回不上话,秦彧也没想要他回话,只手指微动,横剑抵在那内侍脖颈处,顷刻间,血色四溢。 “谁还敢拦?”他眉眼冷厉,淡扫过周围内侍宫卫。 确实,无人敢拦。秦彧多年积威,在如今皇宫的宫人们眼中,威势比之皇帝也不弱几分。 何况这满宫的兵力中,大半都是秦彧的人马,他想入宫,自然轻而易举。 秦彧握剑入宫,直抵皇帝寝殿。 “王爷,王爷,秦将军闯进来了!”昭王的人瞧见秦彧的身影走了过来,慌忙前去禀告。 “什么?这么快?”昭王急声道。 昭王妃手中正端着要喂给皇帝的药,坐在龙榻边,昭王听罢内侍禀告的话,忙催王妃道:“快些喂进去,再耽搁下去秦彧就到了。” 王妃忙要应声,端着药往龙榻上半睁着眼睛却无法动作的皇帝口中喂去。 药碗刚到皇帝口边,秦彧人就入了寝殿。 长剑划过昭王妃耳畔直直将那药碗劈成两半,而后刺穿龙榻,横在皇帝脑袋一侧,差一分就连带着要了皇帝的命。 昭王妃大骇,抖着身子转头,那昭王见此场面,先是慌了一瞬,而后想到那秦彧不过一介臣子竟敢如此嚣张,气怒道:“秦彧,你大胆!” 秦彧冷眼不语,只摆手唤了太医上前去给皇帝号脉,那太医把了脉,摇了摇头,给皇帝喂进去一颗药丸。 “陛下年迈,身子本就不大好,经此一遭,怕是难再多撑时日,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两三年……”言犹未尽之意,内殿中的人也都明白。 皇帝又厌又恨的怒视昭王,却说不出话也使不上劲,药喂进去一会儿后,皇帝身子才稍有了力气,他强撑着起身,扬手冲龙榻旁的昭王狠狠打了一耳光。 昭王受了这一掌掴,恨声瞪视皇帝,有恃无恐道:“打我又如何,父皇你如今只儿臣一个得用的子孙,儿臣便是再不孝,待您百年之后,不还是要传位给臣。” “你……”皇帝气得眼前发晕,说不出话来,一旁冷眼看着的秦彧终于开口。 他笑了笑,极为风凉:“皇叔你莫不是忘了,文陵太子死时,太子妃可是已有身孕。” 昭王听了这话,惊楞不已,看着秦彧的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你?你是……”昭王他比秦彧大不了几岁,压根就不记得文陵太子和太子妃的模样,也未曾见过年轻时的皇帝,因此这么多年也没发现秦彧肖似皇族血脉。 可皇帝当年却是在见秦彧第一眼时就察觉了秦彧的身份。 秦彧的容貌像极了当年的文陵太子和太子妃,也可以说是肖似皇帝年轻时的样子,加上了太子妃的眉眼。 “皇叔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不过也无碍,日后皇叔自会想起此事。”秦彧上前抽回佩剑,面上带笑同昭王说话,那脸上却没有半点温度。 昭王彻底慌了,他爬着去拽皇帝的衣摆,哭得涕泪横流,嚎叫道:“父皇!皇室血脉不容混淆,这个秦彧明明是豫州秦家的人,如何能是皇室血脉,父皇您可千万不能被他蒙蔽啊!” 他哭求哀嚎皇帝始终未有反应,见此昭王愈发慌乱,又转而求饶:“父皇,儿子糊涂,儿子不该谋逆,儿臣错了,父皇,您看在儿臣在您跟前承欢膝下长到如今的份上,原谅儿臣这次,儿臣再也不敢了。” 皇帝闻言脸色愈发阴沉,猛地从昭王手中抽回自己的衣摆,连连咳血,让他快滚。 若不是惦念着这是他在自己跟前承欢膝下从一个小不点长到如今,若不是悔恨当年连连杀子,皇帝早要了他的命了,安能忍他到如今。 昭王闻声,明白如今斥骂他滚,就是不准备要了他性命,忙爬了起来,拉着王妃跑了出皇帝寝宫。 秦彧在一旁冷眼看着昭王夫妇离开,讽刺一笑,凉声道:“若是皇帝待我父母能有今日待昭王半分仁慈怜爱,我父母也不至含冤而死,至今不得昭雪,生前屈辱死后仍受骂名。” 皇帝心中也明白,秦彧始终是怨恨他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想着要为文陵太子翻案,可明明证据确凿,却每每都被皇帝截下,生生要文陵太子背着谋反意图弑君杀父的身后名。 第34章 或许帝王大…… 或许帝王大都如此, 独断专行,不容旁人质疑,便是心知自己错了, 宁愿一错到底也不肯让人诟病。 所以, 文陵太子至今仍是含冤。 “年后你到御书房来处理政务,寻个时机, 认祖归宗。”皇帝声音饱含疲惫道。 秦彧闻言却是波澜不惊,只冷冷回话道:“到御书房理政可以,认祖归宗之事,我说过, 何时我父母昭雪,何时我才会换回身份名姓。”他其实从未见过父母,只是在父亲遗部口中听得只言片语,知晓他的父母都是极温柔的人。 文陵太子性子仁善, 从谏如流, 身边聚集大批谋臣门客。太子妃貌美貌美乃崔氏一族嫡幼女,自小娇宠养大, 性子却是贤淑温柔。 秦彧未曾得到过什么亲情,因此才格外惦念父母生恩, 执着的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可皇帝听了秦彧这话,瞧着眼前他与自己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微微哽咽了瞬, 到底未曾将心中压了数年的话说出口, 只低叹了声道:“好,那便日后再议。” * 从金陵到扬州途中,一处镇子上断断续续迎来了一批落脚的人,这批人就是赵迢一行。因着这处镇子是商道必经之路, 行客频繁,生人落脚也不算稀奇。 这镇子算是扬州疆域,却只在扬州边界地,离着官衙等地,天高皇帝远。 赵迢等人刚出金陵便被陈冲派来的人截了一道,虽说仰仗赵迢手下人数多,且个个都是齐王此前精挑细选出的亲卫,身手上佳,这才能从陈冲那些人手底下逃出来。 逃了是逃了,赵迢却因追兵来的那般快生了疑心,怀疑是谁露了口风给秦彧的人,当即就决定换个地方,没再往扬州走去,反倒留在了扬州和镇江交界地。 落脚在此后,赵迢便没再打算出海,一是知晓甄洛心中不愿,另一也是他自己也担心秦彧的人早将各口岸封了只等着他自投罗网。 赵迢如此想,他手底下的那些亲卫却未必会如此想。那些个亲卫原就是齐王亲卫,齐王备下大笔金银送去海外,答允他们日后出海依旧保他们富贵荣华,这些亲卫会如此忠心舍命护着赵迢逃离金陵,一是确实忠心为主,另一却也是利益使然。 如今赵迢不肯出海,反倒听了一个女人,还是在秦彧身边呆过的女人的话,就这样龟缩在这个小镇上,那些个亲卫其实早生了不满,只是一直未曾表露。 一行人在小镇龟缩了段日子,除夕夜那天,镖局此前主事的那个镖师,饮酒时想到自己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女儿,终是忍不住心头郁气,去寻了甄洛。 他醉醺醺壮着胆子来到赵迢和甄洛居住的宅院,甄洛顾忌着避嫌,特意和赵迢住的远了许多。 若非是除夕夜,赵迢派人唤她一同用膳,怕是都不知晓那镖师来寻过甄洛的晦气。 那镖师因着是一直跟着赵迢的人,这处宅院的人识的他,以为他是来寻赵迢的,并未拦人,直到他将要闯进甄洛所居之处时,才察觉他行径不对,上前拦人,可这镖师毕竟是王府亲卫出身,如何是寻常护院婢女能拦下的,最后倒真让他闯了进去。 甄洛正和春婵围着暖炉看戏本,冷不丁闯进个人,将她唬的一跳。 那镖师闯了进来,倒也顾着男女大防,就在屏风外喊道:“甄姑娘命好,怕是不知道,为着救您出来,咱们折了多少兄弟,原本王爷早铺好了逃离的路,因着您一句话,世子便要带着我们这些人龟缩在这地界,甄姑娘得世子厚爱,自然无忧无虑,可怜我那苦命的雁儿,我那可怜的女儿,一心想着帮世子,为着救您也是生死不明。” 春婵闻声忙起身斥骂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如此放肆,还不快寻了世子将人赶了出去。” 她边斥骂边暗觑甄洛神色,赵迢这人再难再苦,他不会同甄洛道半句不堪,他只会告诉她,没关系,想如何都无碍,他在竭尽所能,试图让她依旧如从前一般天真快活,即使明知那粉饰太平终究是虚假幻象。 春婵是知晓甄洛的性子的,小姑娘心性懵懂天真,骨子里执拗,心肠却最是软和善良。 因着年幼时的经历,心思又极为敏感,旁人因她遭罪因她受过,都会让她心中负疚无比。 她脸色煞白,抿唇不语,春婵抬手紧扶着她,察觉她手指冰凉。 那镖师来说了这话,没用人拉扯,自己就退了出去。这人不过是借酒发闷气,又想要借着此事激一激赵迢,让他肯同意出海。 春婵见人走了,摆膳屏退闲杂人等,合了房门又开口劝甄洛:“主子,世子身边不能久待的,您若是实在不肯回秦将军身边,咱们去老爷那也可啊,老爷素来疼爱主子,您去了,他一定欢喜的很。” 春婵说这话,没让甄洛起了去甄府的念头,反倒让她想起了一直记挂的事。 “春婵,若是世子出海更为安全,在此地危险的话,我不能拖着他留在这里,那镖师说话虽不中听,可大多也是实言,若真是如此,我便应下赵迢,同他一起出海离开,只是,有一件事我实在放不下心,如今我身边只你一个可以全心托付的人,只能交代你去办,你现在此处藏身一段时日,日后待风头过去,秦彧不再派人寻我们时,暗中去京城见我父亲,留在甄府查探那与我母亲十分相像的女子的消息。”甄洛握着春婵的手嘱咐她。 春婵叹了口气,心知自己劝不了甄洛,无奈道:“主子若是真的执意出海,奴婢也拦不住您,只您日后若是后悔了,记得回来寻奴婢。” 她嘴上如此应下,心里却盘算着要尽快传信儿给京城的甄渊,好让他派人拦下甄洛,万万不能让她随赵迢出海去。 外间传来婢女的喊声。 “甄姑娘,世子请您去正院用年夜饭。”婢女扬声传话道。 第35章 赵迢派来传…… 赵迢派来传话的人, 撞见那镖师从甄洛房中醉醺醺的出来,当即变了脸色,传话后偷偷往内室瞧。 春婵见状走了出来, 应声道:“主子知道了, 稍候就过去,你去给世子回话吧。” 那传话的人又多瞧了几眼, 打听道:“方才那镖师怎醉醺醺的从甄姑娘房中出来了,可是冒犯到了姑娘?” 春婵闻言往内室瞥了眼,避开甄洛的视线,拉过这人, 叮嘱道:“那镖师闯进去隔着屏风同我家主子说了些有的没的,惹的我家主子心中不安,总忧心自己拖累世子。” 话落,那传话的人点头道了声原来如此, 又见春婵脸色, 忙道:“春婵姐姐放心,小的一定把消息带到世子那儿。” 甄洛梳洗收拾好, 往正院赵迢所居之处去了,另一边赵迢也正听着传话的人带回来的消息。 他听着那人转述春婵所言, 脸色阴沉沉的。 “这些时日来,沈城事事越矩,留着怕是日后也难驾驭。”赵迢说着这话, 眉眼低沉。 一旁的邢鲲闻言心下一骇, 忙劝道:“世子,沈城也是忠心为主,虽说行事僭越,可初心总是好的。” 赵迢不为所动道:“沈城其人在这些子跟着我的王府亲卫中威望过甚, 留着他,不利御下。” 话到此处,邢鲲心中也明白,多说无益,赵迢是非要那沈城的命了。 他不在开口,门外传来通禀。 “甄姑娘来了。” 听得声响,赵迢抬眸望去,正见甄洛踏过门槛走向他。 满桌子都摆着膳食,赵迢就坐在桌案旁候着甄洛。 甄洛含笑迎上他视线,想起了从前每一年的除夕夜。 那是齐王府规矩重,甄洛用膳总是拘谨,尤其除夕夜的年夜饭,齐王一脉满族的人都到了王府,甄洛便更加拘谨。每当这时,赵迢总会偷偷带着她溜出饭厅,从膳房偷拿些她素日爱吃的膳食,藏在他们住着的小院。 两个人偷偷在小院中喝酒用膳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美好之处,大抵便是如此吧。 可如今,却是注定不同了,今时今日终究是不复往昔。 “来了?”他温声寒暄。 “见过世子哥哥。”她柔声唤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赵迢微微垂首,无声苦笑,而后才抬手示意她入座。 来时春婵特意叮嘱甄洛,既要避嫌,便要做足了,切勿凭白生出误会来。甄洛记着这话,加上那沈城突然冲过去跟她说的那些话,惹的她心绪不定,十分焦灼无措,故此整个人都闷闷的,一直抿唇用膳,不曾出动开口说过什么话,只在赵迢和她搭话时才会应上几声。 他有意亲近,她刻意避嫌,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尴尬。 甄洛匆匆用了膳,心不在焉的坐了会儿,赵迢瞧出她情绪不对,主动开口道:“洛儿乏了便回去歇息吧,今年咱们不守夜了。” 往年甄洛总会陪着赵迢守夜,那时她爱打盹,常常熬不住,最后总是伏在他膝头睡去。 从十岁到他身边,一直到十五及笄嫁他为妻,五年之间,年年如此。 赵迢提及守夜,甄洛想起了那些年的点滴,起身离席时,侧首望着赵迢,眸中带笑,冲他道了句:“世子哥哥,洛儿只盼你岁岁平安年年欢喜。” 平安喜乐,这是甄洛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祝愿。 “好,哥哥只希望洛儿能恣意放肆一生快活。”赵迢笑容粲然,温声回她。 这一世,他们无缘做夫妻,反倒没了那些夫妻之间矛盾和惨烈,她在他心中依旧是那个十岁便在他身边的小姑娘,而非应当为他生儿育女繁衍子嗣操持府务的世子夫人。他在她眼中,也只是自小疼她宠她的大哥哥,而非会为子嗣为家事宗族要她咽下委屈的世子爷。 或许这样的阴差阳错,反而是最好的收场。 甄洛同他告辞,回了自己院中。 赵迢瞧着她离去的身影渐行渐远,面上的笑意逐渐消弭。 “邢鲲,暗中动手,杀了沈城。”他搁置碗筷,寒声吩咐。 邢鲲闻言心中虽不赞同,却还是依着他的话,领命离开。 如今的赵迢早不是当年齐王府少年心性一腔热血却仁善温和的世子了,一场战事几乎害他失去所有,曾经高高在上的身份,朝夕相伴青梅竹马的新妇,自小培养他的父王,甚至是金陵万千效忠于齐王的兵将百姓。 这样的变故,让他从云端跌入污泥,也彻底毁了他往日的心性。 * 除夕夜的京城皇宫也是死气沉沉,比不得往年繁华喧闹。 皇帝病重,昭王被囚,年年举办的除夕夜宴也因皇帝病重的缘故取消了。 将军府上, 秦彧拎了壶酒,侧卧在书房长榻上,眯眼瞧着墙上那幅画像。 自打从金陵回来后,秦彧便将这副梦中人的画像挂在了书房。说来也是怪异,他总隐隐觉得甄洛就是他梦中人,可他所梦之人的身份年岁又与甄洛相差甚大。 “你说说你,每每入我梦中,都不肯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你让我去何处寻你啊?啧啧,若是不想我寻你,何故时常入我梦境,若是想要我去寻你,又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秦彧灌了口酒,喃喃自语道。 他半醉半醒,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中。 秦淮河畔,他攥着那女子的手往画舫上走,那女子挣扎不肯,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秦彧长那么大年岁,可从未有人敢在他脸上招呼。 这一巴掌直接将他打懵了,怔怔的瞧着眼前人。眼前这女子冲动动了手,也是生了怯意,颤着身子往后退,见他面无表情,大着胆子扯着他腰带,整个人缩进他怀里,娇颤着音儿。 “陛下,你莫要那些子青楼妓馆折腾人的招儿吓唬人,咱们回去吧。”那女子声音怯怯,颤着音儿,格外勾人。 秦彧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便怕了,你不是说朕动你,让你百般屈辱嘛,今个儿,就让你瞧瞧什么才叫凌.虐折辱。” 他怀中那女子的身子闻言愈发颤了起来,那娇娇儿掉了泪,委委屈屈哼唧:“洛儿怕极了,求您了,咱们回去吧。” 第36章 洛儿? …… 洛儿? 甄洛! 秦彧猛然惊醒, 眸中情绪既惊又愣。 怎么会?怎会是她? 究竟是原本他梦中人就是她,还是自己因为遇见她,将她看作了梦中人。 那长达十年的梦境, 从前秦彧每每入梦都是全然不记得现实中的自己, 只沉浸在梦中人的情绪中,唯独这次入梦, 他清楚的带着自己的意识。 梦境的情况和他置身其中的感受不同,使得秦彧无法判断甄洛究竟是不是他梦中人。 秦彧扶额,心绪烦乱。 这时,外间传来小厮的通传声。 “将军, 陛下病危,临时传旨,召您入宫。” 听得小厮这声喊,秦彧才如梦初醒, 抹了把额头薄汗, 起身推门而出。 现下已是夜半子时,秦彧星夜入宫。 今个儿除夕夜, 皇帝不知怎的,硬是强撑着去了御书房。人刚到御书房不一会儿, 就昏死了过去,御医赶到后,用银针刺醒皇帝, 才算吊着他一口气, 皇帝一有意识,当即就传旨召了秦彧入宫。 “陛下身子如何了?今日为何会到御书房来?”秦彧走进御书房内,往暂时安置皇帝的卧榻便而去,边解下身上狐裘, 打落衣上雪花,边开口问道。 一旁候着的皇帝贴身内侍,回禀道:“回殿下,陛下身子已近强弓之末,御医交代说是,日后吊着性命,只能呆在一处,不可再行挪动。今日陛下来此,是来拿玉玺写遗诏的。” 这内侍是皇帝的随身内侍,跟了他数十年,他的行径其实也能透出皇帝的意思。他唤秦彧殿下,足可以见皇帝的预备和盘算。至于他对秦彧提及的玉玺和遗诏,便是不明说,旁人也不难猜到,皇帝想留的遗诏内容是什么。 秦彧听了这内侍的话,面上情绪并无波动,只是淡声交代了句:“将御书房好生收拾一番,日后便将陛下安置在此处。” 皇帝听的这话方才知晓秦彧到了,他睁开浑浊的眼睛,强撑着要起身,一旁候着的太医慌忙拦下,又叮嘱到:“陛下,您身子不适,需得静养,有事吩咐宫人便是。” 皇帝摇了摇头,咽了咽喉咙,喊到:“彧儿,过来,到朕跟前来。” 秦彧闻言抿唇上前,待他走到自己跟前,皇帝抬着手攥着他胳膊,哑声道:“御书房暗格中藏着玉玺和一折承平十七年上元节的起居注,你去拿过来。” 话落,秦彧起身按皇帝的话去取那两样东西。 皇帝瞧着他起身,又吩咐宫人太医道:“你们都先退下。” 宫人和太医领了吩咐离开,秦彧从暗格处取了东西回到皇帝榻前。 皇帝眼见他在自己榻前,瞧着那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的眉眼,哑声道:“彧儿,你打开起居注瞧一瞧。” 起居注,详细记载皇帝一日所行所言,用作日后编撰史书。 大周朝,修史时皇帝的起居注是一朝史书极为重要的材料,这起居注记录君王每日言行,详细记载,不会有分毫偏差,自来帝王若是不想自己某些行径为后世知晓诟病,便会私自藏下或是毁掉某一部分起居注。 秦彧依皇帝所言打开起居注,已经泛黄的纸页上写着: “承平十七年,上元夜,帝至东宫,携太子妃入寝宫,后紧闭宫门,次日始放太子妃归。” 第37章 “承平十七…… “承平十七年, 上元夜,帝至东宫,携太子妃入寝宫, 后紧闭宫门, 次日始放太子妃归。” 秦彧唇齿开合,无意识呢喃出纸页上泛黄的字眼, 墨迹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然晕染开来,但并不影响人眼辨别出这纸页上所写之语。 起居注的折子从秦彧手中跌落,他呆愣抬首,忘进床榻上的皇帝眼中。 “彧儿, 朕本不欲让你知晓此事,皇家隐晦之事,原该随着朕的崩逝埋于黄土,可朕近日来, 每每思及此事, 心中都郁郁难言。”皇帝声音苍老无力道。 他说着话的气息苍老无力,可听在秦彧耳中却如千钧重物强压心头。 十三岁那年, 秦彧知晓自己并非养大他的父母亲生,也是如遭雷劈, 世界崩塌,可那时,文陵太子的人出现在他跟前, 连带着秦夫人也同他说, 他是文陵太子与太子妃独子,肩负东宫一脉和他外祖一族昭雪的指望,他们同他说,他父亲文陵太子温和良善是个最是君子端方之人, 也说他的母亲出身世家大族,是族中幼女,生得貌美无双,自小娇生惯养,与文陵太子一见钟情,故此嫁东宫为太子妃。 因此纵然那时他因自己并非父母亲生备受打击,却也一直凭着那股子为父母外祖一族沉冤昭雪的执念走到今日,这十年来兵戈杀伐朝廷争斗,秦彧心中一直念着他的父母外祖,念着他以为的含冤而亡的亲人,可如今,皇帝却将一个残忍至此的真相铺在他面前。 秦彧不想信:“文陵太子与太子妃卷鲽情深,东宫连妾侍也无,太子妃椒房独宠,有了身孕再正常不过。不过一夜罢了,便是起居注为真,您又何以确定我的身份?” 他说这话时紧攥掌心,可眉眼间那股子狂傲的劲儿,却是半点不减。 皇帝瞧着他眉眼,突然虚弱的笑了笑。 这样的狂傲,这样的血性,这样像极了他少年时的眉眼容貌,活脱脱就是弱冠之年的皇帝翻版。如何会是文陵那样性子温和寡淡的人的儿子? 何况, 皇帝掩唇咳了咳,接着道:“文陵太子不能生育。朕当初轻易杀他,既有以为他谋逆的缘故,也有知晓他不能生育之故,皇朝不可能有一个无子的皇帝,便是储君也不能因无子受人诟病,朕不能将他的毛病公之于众,只能寻些旁的由头夺了他的名位,这才在得知他谋逆时动了手。” 不能生育?真么可能! 秦彧不敢相信,抬眸质疑的看向皇帝。 皇帝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尽管去查,太医院的老院正查出的这事,当年的病案还被封在太医院,作不得假。” 秦彧抿唇不语,也不说信与不信,只是凝眉回身离开,直直的往太医院去了。 其实事已至此,真相绝不会与皇帝所言有多大的出入。秦彧心中隐隐明白此事,却还是执意求个清楚答案。 太医院老院正的脉案被封在院正旧时寝房,还锁了起来。太医院的规矩,脉案不能毁,尤其是宫中贵人的脉案,更是一丝一毫不能毁损,若是毁损,日后再查脉案,无论主子的病如何,脉案毁了,诊脉的太医就难逃罪责,因此即使是诊出什么见不得人的暗疾,太医院的太医也不会轻易将脉案毁掉,而是会将其封藏,锁在暗处。 因此,文陵太子的脉案,至今还被封藏在太医院。 秦彧带着一身寒意来到了太医院,直奔老院正旧居之地,沿途瞧见他的太医纷纷见礼,秦彧摆手拂袖,径直入内。 老太医封藏的脉案,可不仅文陵太子一个人的。秦彧抽剑劈开那封锁的木箱,俯身翻找。 果然被他翻找出了文陵太子的脉案。 “承平十六年,九月初,太子毒发,经查,乃幼年所下慢性烈药,积年累月点滴不察,及至如今,药石无医,不能有嗣。”秦彧垂眸一遍遍看过这行字。 良久后才转眸看向那被他一剑劈开的箱子,那箱子上落着些灰尘,锁扣都生了锈,一瞧便知晓是锁着有了些年头的。 这东西,如皇帝所言,造不得假。 承平十六年九月初查出此事,那他自然不会是文陵太子的孩子,而他的身世,或许早在他母亲怀他时,文陵太子和他母亲便已知道了。 秦彧心中万般复杂的阖上眼帘,那张脉案从他指尖飘落到地上。他颓唐的跌坐在木箱旁,只觉脑子一片空白,这么多年,一心坚持相信的东西,一夕间化为乌有,这样的打击,砸的秦彧心头滋味难言。 他撑着胳膊起身,强压情绪,脚步微晃的往外走去,风吹起一张脉案,他抬手攥着,正要扔开,却冷不丁瞧见了那纸上的字眼。 “昭和帝,年四十,患疯疾,杀人如麻,暴虐无道。” “道严帝,年三十五,患疯疾,滥杀宫人皇妃子嗣儿女,几泯人性。” …… “承平帝,年五十,患头疾,心性大变,始有先代君王之状。” “皇族一脉,代代染病,累世不改。” 第38章 世代染病?…… 世代染病? 秦彧瞧着这四字, 心头大骇。 这一日,接连两次重击,砸得他整个人都发着懵。 他俯身捏起这张脉案, 脚步微晃往御书房而去。此刻御书房内, 皇帝也正等着他。那箱旧脉案中有什么,除了已然回乡的老院正, 怕是也就皇帝清楚了,秦彧能看到的自然也就是皇帝想让他看到的。 秦彧推开御书房紧闭的房门,立在门槛处远远望着皇帝,那皇帝听得声响, 抬眸看了眼他,眉目稍显慈爱道:“回来了,如今也该是清楚了吧。” 秦彧避开他的问话,紧攥着手中脉案道:“皇族世代染病是怎么回事?” 皇帝神色一滞, 略顿后才低叹了声, 回道:“缘故啊?朕也不晓得,只记得先祖说是神灵惩戒, 才让大周皇族一脉世代染疾。呵,说什么神灵惩戒, 不过就是报应不爽罢了,原本文陵那性子是最不宜染病了,因此朕便是知晓他性子仁弱, 还是立了他为储君, 可惜了……”他言犹未尽之意,秦彧心中自然也明白。 “我的身世,陛下预备如何?”秦彧冷了看着皇帝问。 皇帝温和了脸色,唤声道:“自然是要认祖归宗, 昭告天下。” 秦彧闻言眼中冷色愈发的浓烈,寒声道:“认祖归宗,昭告天下?难不成陛下是想要天下皆知我乃你与儿媳的奸生子,让天下人皆能戳着我脊梁骨责骂,辱我生而不堪!” 秦彧性子不好,可人前总是挂着副面具,轻易不会在人前动怒,皇帝还是头一回见他此刻的神色。 “那、你以为应当如何?”皇帝声音尽显疲惫。 秦彧冷笑了声,才回话道:“认祖归宗可以,只是,我的身份依旧要是文陵太子与太子妃之子,这样的身份,才不至为世人不齿不容,更不会受人诟病。”他说到这里声音一顿,接着道:“你不肯为文陵太子夫妇和我外祖一族昭雪,待你百年,我也要亲自为他们沉冤。” 他这话说的大胆又冒犯,可皇帝眼下却是对他半点也无法压制,只得无奈叹息,算是默认了他的意思。 “明日便是正月初一,大好的吉日,正好拜祭宗庙,昭告天下。”皇帝沉默了会儿,才又瞧着秦彧说了这话。 “好。”秦彧颔首应下。 言罢回身告辞,离宫回府。 这一日的惊险跌宕,累得他心绪复杂疲惫,脚步都沉重了许多。 秦彧自知今日难以入眠,又因西北战事之故,需得明日一早往西北一趟,只得服下了些安眠的汤药才能勉强睡下。 他素日多梦,睡眠不佳,今日更是尤甚。 他阖眼睡到夜半,突然翻了个身,又入了梦境。 梦中是金陵齐王府,他和那女子在王府小院一处海棠花丛中,他褪了那女子罗袜,将那双玉足放在手中把玩,那女子脸颊羞的艳红,使劲想要抽回自己双足,他却紧攥着她脚踝,不肯放人。 那女子气极,狠狠踹了他心口一脚,他也生了怒,语气恶劣道:“听闻齐王世子夫人冠绝江南,倒是不知道这艳名是如何传出去的,想来若是江南百姓知道他们一心敬仰的世子死后,那该为他守节的世子夫人却为了荣华转身睡在了敌将帐中,又会是如何想法?” 梦中他总是如此言语折辱于她,不知是为何。 他这话一出,那女子脸色瞬间煞白,紧咬下唇侧过脸不肯看他,只是无声垂泪。 梦中的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心头涩意,却始终不曾低头去哄人,只是瞧着那女子脸上的泪,半伏在她身上,抬手拍了拍她侧脸,哑声道:“美人垂泪最是惹人疼,当年你便是如此在时砚跟前哭的罢,竟能哄得他瞒下我给你造个假身份明媒正娶入府。” 他提秦时砚,却是戳了那女子逆鳞。 只见她抬手从脸上拂落他的手,眼神清凌凌恨声骂道:“秦彧,你怎么有脸提阿砚?你罔顾人伦强占甥媳,做尽恶心龌龊之事,怎么还敢提阿砚!” 她越说,他脸色越阴沉骇人。那撑在她肩侧的一只手,指节半攥,似乎是在忍耐压抑着什么。 几瞬后,才又响起他的声音。 “洛儿这张嘴除了伺候人的时候,就没有一刻是让爷我畅快的。”他含笑回她,眼眸中却也是半带怒色。 这话落在甄洛耳中,是□□裸的羞辱。 她猛地推开他,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直视他眼睛,冷笑道:“怪不得人都说‘龙生龙风生风,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你与先帝真是一样的无耻,先帝强占儿媳生下你,而你呢,不以此耻为诫,反倒强占甥媳,做尽荒唐事,你比先帝又好到哪里去!” 秦彧在梦中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情绪,那是暴怒,是被所爱之人不齿的屈辱,是他一心想要留在身边的女人,始终只觉得他不堪的痛意。 冷风吹开了秦彧卧房的窗棂,他猛然从梦中惊醒。 风吹拂他汗湿的发丝,秦彧抹了把脸,冷着眉眼,唤出暗卫。 “去金陵,盯紧了秦时砚,另外,暗中派一波暗卫去查甄氏的下落,何时寻到何时归京,再有,盯紧了秦时砚,甄氏的事不许他再插手。” 到底是因梦境之事生了芥蒂。 金陵城中。 秦彧派去盯着秦时砚的暗卫刚到第二日,刚巧秦时砚就得了甄洛和赵迢的消息。 “不曾出海,能寻到的踪迹,最后一处是扬州边界?”秦时砚问堂下来回禀的人。 堂下之人垂首应是,秦时砚在内室来回踱步。 近些时日秦彧给秦时砚送了封信,信中说是要他安心学着料理江南军务,甄洛的事,不必他再操心,那话说是想要他专心政务,实则秦时砚心中明白,那是秦彧不想要他再插手甄洛的事。 按说他与甄洛此前并无什么交集,秦彧不该芥蒂他的,可秦时砚想到自己屡屡梦到的事情,心中也是虚得厉害,一时竟没觉得秦彧信中的话十分蹊跷奇怪。可他心虚归心虚,却是不过犹豫片刻,并未改变主意。 “扬州边界处,左不过那几个州县,继续封着海岸,我带人亲自寻。”他如此道。 这话,不仅堂下之人听着,那暗中盯着他的暗卫也是听了个清楚。 第39章 扬州边界商…… 扬州边界商镇, 那处赵迢和甄洛藏身的院子,今日来来往往走出了许多人。 几日前,那姓沈的主事镖师, 夜里被邢鲲杀了抛尸山野。 之后赵迢只说那镖师不愿屈居于此, 随另谋出路去了,再未提及其他。剩下的镖师们虽有疑虑, 却到底不敢和赵迢硬顶,至多也就是在心里思量那主事的镖师究竟是怎么了。 处理了沈镖师,余下的这些人,再无人敢与赵迢多言, 自然是事事由着他决断。 这不,赵迢得了消息,知晓口岸被封,加之近日来频频听闻秦彧手下的人在金陵周边诸城搜查, 扬州边界处也有了那些人的踪迹, 他心中便有些忧虑如今这处藏身之处是否隐匿安全。 左思右想,到底还是决定换个地方。 他知会了甄洛后, 次日就带着甄洛离开这处小院去往扬州山野的一小村落。 扬州周边的村落星罗棋布,他们要去的这处在一座山内, 要到这处村落,需得越过山野,扬州的山水佳处不少, 这一处在其中并不显眼, 轻易也不会有外乡人前去。 赵迢还是年幼时爱凑热闹,听闻母亲的婢女要嫁给定了娃娃亲的同乡,吵闹着要和母亲一起去送嫁,才来过一次。之后母亲的那婢女和丈夫年年中秋都会来看望旧主, 母亲死后,便来看望他,总会给他带些乡野稀奇的玩意,赵迢幼时极喜欢,待少年时,才不再让他们夫妇二人长途跋涉来金陵王府。 下人在院门处备下了马车,赵迢瞧了眼马车问:“洛儿到了吗?” 马车帘子被人从里掀开,露出甄洛的脸来。 她娇俏的笑着,摇手回道:“世子哥哥,洛儿在这里。” 这段时日甄洛一直避嫌,赵迢知晓她心思,也是决口不提亲事,做足了寻常兄长的样子,时日一长,甄洛也便放下了芥蒂。 到底是小姑娘性子,哪里做的了什么狠绝的事情,心里再是告诉自己要避嫌,实则至多也就是冷着罢了。 赵迢见她笑脸娇俏,不自觉唇瓣微勾,无奈道:“好生坐好,小心摔下来了。” 甄洛闻言一愣,咬了咬唇老实坐了回来,怯怯的看了一眼赵迢,许是怕挨训,小声嘟囔道:“不碍事,定是不会摔的。” 赵迢摇头,眼中尽显无奈,紧跟着上了马车。 而后,这马车载着两人往那处山村的方向走去,赵迢此行,只带了十余个护卫,剩下的就留在了商镇上。 赵迢闭眼养神,半道上被路上的颠簸惹得掀开眼帘,抬眸却见甄洛在他身边睡的昏昏沉沉。 他哑然失笑,抬手抚了抚她微乱的鬓发。 到底是不曾受过苦遭过罪,赵迢瞧着她,心中暗道。 这次重逢,他与她虽相处隔阂许多,可他却也不曾感受到她性子与往日有什么大的变化,不似他,心境性子早已是翻天覆地。 性子不曾生变,想来是不曾受过什么大苦大罪,赵迢思及金陵生变后占了江南的秦彧,不得不承认,甄洛大抵是不曾在他手上受过什么苦楚的。 她如今笑容依旧灿烂,全无半分阴霾,与彼时娇俏烂漫的小姑娘毫无二致。 若是秦彧知晓赵迢此刻的心思,怕是要悔的怄出口血来。 也是啊,明明是败军之将的遗孀,秦彧却是事事纵容,惯的没边,她却还是一心要逃,秦彧自是后悔没能好生整治过她,好让她一会就怕了,再不敢动那些歪心思。 第40章 暮冬时节,…… 暮冬时节, 赵迢一行驾着马车离开商镇,缓慢往那处山村而去。 就在他们离开商镇的那一日,正是秦时砚动身前来扬州边界寻人时。秦时砚前脚离开金陵城, 暗卫后脚就送了消息去西北。 西北军务紧急, 边疆异族寻衅,秦彧如今人正在西北平乱。 军营中, 暗卫带着消息到了,秦彧听闻此事,失手碎了只杯盏。 秦时砚一向听话,从未曾忤逆过他, 这倒是他头一回阳奉阴违,秦彧心中提起了戒心和防备。 也是,他明明吩咐秦时砚不必再插手甄洛之事,他竟还是亲自去寻了人, 这般行径, 实在难以令秦彧安心。 况且,他做了那样的梦境, 心中早生了疑。 西北军营外大雪飘飞,秦彧远眺营帐外的雪色, 神色微显疲累的扶额,心中情绪复杂,半晌后开口道:“盯紧了秦时砚, 若是他寻见了甄氏, 将人带回来,不许他再插手。” 终究是生了芥蒂,往日唤阿砚的小辈,如今连名带姓的叫人。往日亲昵时口口声声喊着的娇娇儿, 眼下张口就是甄氏。 想到梦中之事,秦彧更是心头烦闷,若非他如今脱不开身,只怕恨不得立时去江南处置收拾了那两人。 说来也是奇怪,梦中那人骂他罔顾伦常,可秦彧这么多年来行事最为规矩守礼,就连秦时砚都曾暗暗觉得自己这舅舅有时似个老古板。秦彧怎么也想象不到,若是梦中那人原是他的外甥媳妇,他竟还会不顾礼义廉耻,同她那般痴缠。 想的头痛难忍,秦彧捏着眉心,强迫自己不再思索此事。 * 赵迢一行人到了那处村落。 此前齐王妃的婢女所嫁之人,现下早已是这处村落的里正,在村子里还算有些声望。赵迢一行人刚到,里正夫妇二人听得消息就赶忙前来接待客人。 也是多亏这处村落被大山隔绝,与外间的消息不大畅通,故此,这村子里的人,至今还不知晓江南易主的消息。只觉得村子里是迎来了贵客,却不知来得是催命符。 “世子爷大驾光临,真是令我们这荒野小村蓬荜生辉啊。”那里正面上笑嘻嘻的尽是讨好。 赵迢淡淡的同他招呼,只说带着妹妹出来游玩,要在这村子里呆上一阵。 那里正夫人闻言看向甄洛,心知世子爷可没有什么旁的妹妹,只一个打小养在跟前的甄姑娘,可唤上一声妹妹罢了,遂慈爱的笑道:“这位便是洛儿姑娘吧,王妃在世时总爱提及姑娘,道是姑娘娇俏可爱,小小年纪便是个美人坯子,待长大后定是倾国倾城,还说世子爷打小爱俏,为他定下这亲事,待得他年岁大些长成后,定然欢喜,如今看来,王妃倒是说准了,洛儿姑娘真真是个美人胚子。” 这话落在赵迢和甄洛两人耳中,凭白生出些尴尬意味来。 赵迢回首看甄洛脸色,开口解围:“嬷嬷不知,我与洛儿已无婚约,日后这玩笑话可说不得了,洛儿自幼在我跟前长大,又是我的表妹,自小相伴的亲情居多,男女之情却淡,思来想去,既然如此,倒不如就留在身边做妹妹为好。” 甄洛闻言松了口气,仰首冲赵迢笑了笑,心中暗道,多亏是赵迢解了围,否则她是着实不知道如何应对这嬷嬷的话了。 赵迢对上她的视线,眼神温柔安抚,末了又同那里正道:“我们舟车劳顿,属实乏了,便先歇下了,待日后再与两位闲话家常。” 他这话出口,里正夫妇二人才意识到,光顾着说话了,还没迎人去歇息落脚的地方呢,忙招呼着赵迢等人,又去收拾出了几间屋舍安顿他们。 一行人舟车劳顿,确实也是乏了,匆匆洗漱了番就睡下了。 夜色昏沉,西北大营,江南村野,商镇客栈,都睡了过去。 这一夜,有人好眠,也有人噩梦不断。 赵迢一夜好眠,秦彧、甄洛和秦时砚却被噩梦纠缠了一整夜。 三人竟同时入了一场梦境。 甄洛先在梦中有了意识,她被困在一个女子的身体里,却无法掌控这具身体,就连意识也不能影响到这身体,好似是被锁在这人身上,透过她的眼睛去看她的故事。 可诡异的是,那女子竟和她生得一般无二,只是眉眼间比她多了些风情。 她身上只着了件薄纱,除此之外别无旁物,呆愣愣立在西洋镜前,身段尽显。甄洛去看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在她眼神中看不到半点光亮。 紧闭的房门突然发出声响,有人踢了脚门槛,醉醺醺的走了进来。镜子前呆立着的女子听见声响却不曾回头,直到那人越走远近,她才在镜子中看见那人的模样。 一身明黄,跌跌撞撞走来,面容清俊,眉眼间却露出几丝狠厉,赫然是——秦彧! 甄洛暗道这梦荒唐,自己怎么会梦见他。 “珠珠儿的尸骨送到金陵了?”那女子瞧着镜中秦彧的身影问道。 那人身子猛地一僵,抿唇垂首,几许后才开口道:“送过去了。”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敢对上那女子的视线。 珠珠儿?珠珠儿是谁?甄洛心中疑惑。 “可有以齐王府郡主的身份风光大葬?”她垂首又问。 有泪珠从她眼眶跌落,砸在她脚下玉石板上,也砸在了秦彧心头。 秦彧眼眶微酸,想到那个日日跟在她跟前笑闹的小丫头,也有些难过。 “一应都办好了。”他抬步上前,手上力道轻柔的抚了抚那女子的鬓发,又温声道:“生死有命,想必珠珠儿也不想看她娘亲为她整日以泪洗面。” 娘亲?这与自己如此想像的女子竟已做了母亲吗?甄洛如是想。 秦彧这话落在那女子耳边,她却哭的愈发厉害。 那女子伏在秦彧肩头,恨极的撕咬着他血肉。 “秦彧,我甄洛一生的苦楚悉数拜你所赐,若有来生,只求生生世世不逢君。”她泪如雨下,声音满是恨意。 甄洛?一生苦难?甄洛听得这话心头大惊。 骇人得紧,这人竟与自己生得一般无二,连名姓都一模一样。 天啊,不会这人就是自己吧?甄洛想到自己做梦梦到自己,且还是如此可怜凄惨的梦,心中连道晦气。 甄洛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却突然听得那男人开口道:“不遇我?呵,想来洛儿怕是不明白,你能有今日的富贵荣华安稳日子,该谢我才是。” 他说这话时,还在轻柔着抚着她耳边碎发,语气也温和极了,可听在这女子耳中却尽是残忍。 “富贵荣华?安稳日子?”那女子突然歇斯底里推开了他。 恨极了的眼眸布满痛意,她捂着心口,斥骂道:“秦彧你毁我一生,安敢要我谢你?我自幼长在金陵齐王府,你却派人毁我故国旧土,我为求自保不得已委身敌将,经营数年方才求得他正妻之位,若非、若非那年护城河岸救你性命,怎会落得如今这般屈辱的下场!我只恨、只恨那一年不曾杀了重伤的你!” 秦彧笑了,那笑容极冷极寒,出口的话也是伤人,他凉凉道:“甄洛,你该明白,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我得了江南,赵迢一败军之将,本就该死,他死了你这个齐王府世子妃却为求苟活委身敌将,是为失贞失节,晋王冒欺君之罪娶你为妻,你却因无子且善妒之故,与其又生嫌隙,你这样的性子,凭什么要安稳生活?” 他的话,字字句句都如寒刀利刃,伤人刺骨,刀刀见血。 晋王?晋王又是谁?旁观着这一切的甄洛陷入疑惑。 这时那女子却抬手褪下腕上玉镯,狠狠掷向镜子,顷刻间,镜子碎裂,那女子看着镜子被分割成无数份的自己,凄婉一笑,回首望着秦彧道:“对,你说的对,是我自甘下贱,是我贪生怕死,是我娇纵任性,也怪我识人不清,竟招惹了你,呵,如今想来,真是悔恨不已。” 秦彧被她这话激得双眸赤红,看着那破碎的西洋镜,紧攥双拳压抑情绪。 她说着话,身上的力气却泄了个干净,颓然倒了下去。 秦彧见她身子跌落,惊惶上前,将人接了来。 那女子在他怀中,声音虚弱道:“秦彧,你骂我水性杨花也好,辱我贱我也罢,我都认了,你我纠缠至今,想来你也倦了,再美的身子用的久了也要厌,如今相看两厌,倒不如放过彼此,你知道的,我这身子也熬不了多少时日,我不求旁的,只求死后你将我同珠珠儿一道葬在江南,我想再看看金陵城的光景。” 她没有察觉到,在她说完这话,抱着她的秦彧身子僵硬,眼眶泛红。 “相看两厌。”他喃喃低语,末了又苦笑了声,才俯身在她耳畔咬牙道:“甄洛,别做梦了,你若是不能长命百岁,待你死后,我就踏碎江南,夷平金陵城,到时,你的父母亲族,你的女儿郎君,一一不得死后安宁。” 第41章 秦彧的声音寒凉残酷,…… 秦彧的声音寒凉残酷, 莫说是梦中这听他在耳畔低语的女子了,便是甄洛自己明知是梦,都被他骇的不轻, 暗骂这人当真手段狠厉行事残忍。 那女子被他逼的身心俱疲, 半伏在玉石地板上,泪落不止, 哭得身子也止不住的颤。 她身上所着的薄纱,因着她哭的身子颤栗,都从肩头滑落,可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却是全然不知。 秦彧缓了口气, 侧首不看那香肩半露的艳靡景象,淡声开口:“相看两厌四字,日后不许再提,你厌恨朕, 朕心中明白, 可朕,从未厌过你半分。” 他自问已然低头, 却不料眼前这女子半点不肯就坡下驴,反倒冷笑了声, 闭眼不语。 看她这般模样,秦彧也冷了心肠,同样回以冷笑, 讥诮道:“你说美人再美看的久了也会厌, 寻常美人哪比得上洛儿你的风情了,得此尤物,朕自然不会厌。” 言语伤人,彼此都不快活, 秦彧苦笑,终是再度退让。 他抬手将人从玉石地板上抱了起来,哑声道:“地上凉,你身子本就体寒,经不住这般折腾,安生些回榻上躺着,你不愿见我,今夜我便不过来了,也算是让你清净些,你安生养身子,我过些时日再来就是。” 秦彧说着,就抱起人往床榻边走去,经过这处宫殿的窗子时,他往外扫了眼,见那个身影依旧候在外边,神色瞬间又阴沉许多。他停了脚步,没在往床榻那走去,而是抱着人抵在窗棂上,将人整个遮在怀中,藏得严严实实亲近了一番。 他只是揽着人亲近,到底顾忌怀中人的情绪,不曾真的逞了凶,可他揽着人在怀中恣意垂怜的模样,还是激得殿外冷风中候着的那人眸中血色赤红,恨意弥漫。 甄洛伏在他肩头,倒是从头到尾也未瞧见窗外立在寒风中的人,可那人却清楚瞧见了她。 外边候着的人,是秦时砚。 秦时砚立在这处宫殿外,瞧着那光影闪烁的窗,暗暗期望着能让他瞧见想见之人,可待他当真如愿见着那人时,却比未曾见她时,愈加难受,那种难受就像是心头压了块大石,他挣不开也推不下,只能一日日的忍着。 一个秦彧的贴身内侍,这时走了过来,他站在了秦时砚身后,低低叹了口气道:“晋王殿下瞧这处宫殿,比之汉武藏娇的金乌如何?陛下用了半年时日吩咐人造了这处宫殿,玉石铺地,金砖做墙,就是殿中罗帐都是陛下私库中的物件。这对殿中这位贵主儿的宠爱当真是世间独一份。” 秦时砚听着这内侍的话,脸色半点未变,他心中明白这内侍同他说这些意欲如何,却并不肯接茬。 那内侍见暗中提点行不通,只得明说道:“殿下多年来跟随陛下,定是明白陛下性子的,陛下瞧上了的人,那是势在必得,容不得旁人再觊觎,殿下您日后,还是莫要在这处殿外守着了,陛下既不可能放那位贵主儿出殿门半步,也不可能允你入内的。” 秦时砚听得这话,才终于有了反应,他一双血红的眼眸紧盯着那内侍,咬牙道:“那是我的妻子,陛下强占臣妻,罔顾伦常侮辱甥媳,你该劝告你的主子,莫要觊觎旁人妻子才是。” 他这话刚落,秦彧就走了出来,好巧不巧,听见了他所言。 内侍在一旁吓的要死,秦时砚却是毫无反应,反倒还梗着脖子迎上秦彧阴沉的视线,声音冷冷道:“舅舅,阿砚效忠于您,打小养在您跟前,阿砚为您拼杀搏命,一身伤痛也从未言悔,您是阿砚最敬重之人,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陛下您会因我的妻子逼迫我至此。” 秦彧从不是个好性儿的人,可对秦时砚这个打小养在自己跟前的外甥,却是悉心培养,耗费了不少心血。 若不是因为甄洛,他们或许也会一辈子君臣相得。 可惜了,如今却是不可能了。 秦彧面无表情,越过秦时砚离开此处,擦身而过时开口:“一个女人罢了,晋王何必执着,你想要谁朕都能赐你,常乐郡主如今孀居,你想要,朕即日就可赐婚,甄洛也不过是眉眼间肖似常乐才得了你欢心罢了,如今你又何必做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常乐郡主,安平王侄女,因养在安平王府,方才被封了郡主,秦时砚二十一岁时曾向那位郡主求亲,却被拒了。 话音落下,不待秦时砚回话,秦彧就已走远。 被困在秦时砚身体中的属于现实中的他的意识,听得常乐郡主这话,怔愣了刻,从梦中的这具身体中感受到了属于他的记忆。 常乐郡主娇纵俏丽,少时秦时砚的确喜欢过她,可后来得知她恋慕秦彧,便也断了念头。之后在金陵他瞧见眉眼间肖似安乐郡主的甄洛确实动了心思,那时的确是因甄洛的眉眼他才起的心思,可秦时砚从不认为自己是因常乐郡主才如此,他不过就是喜欢那样的含情眼罢了。 后来他更是压根就不曾在想起过几回常乐郡主,如今秦彧同他提及常乐,秦时砚自己都愣了一瞬。 他不欲与秦彧争辩,却唯恐秦彧已将此事告知甄洛,原本他们就因外室生了隔阂,若是甄洛当真知晓此事,再一心以为自己是个替身,只怕就是秦彧肯放人,甄洛亦不会和他重修于好。 秦时砚猜的不错,秦彧早将此事告诉了甄洛,他那时告诉甄洛,也不过是想让她彻底断了对秦时砚的心思安心呆在宫中罢了。 两人气氛僵持,突然那宫殿内疾奔出一宫女,扬声喊话,打破了僵持。 “贵人儿悬梁了!快宣太医!” 宫女的声音传来,秦彧和秦时砚几乎同时反应过来疾奔入殿,一旁候着的内侍还记得秦彧的吩咐,不许秦时砚闯进去见里头的贵人,忙抱着秦时砚的腿拦了人下来。 待秦时砚将那内侍踹开再入殿时,秦彧已然先一步入了殿内。 甄洛不顾秦彧的威胁寻死,实在是熬不住了,她想到自己的女儿孤零零走在黄泉路口,便一心想要去陪她,这几日她偷偷用衣衫绑成了长长的布段,就等着哪一日秦彧不来的时候,悬梁自尽。 那积攒的衣物一直差上一件,挂不到梁上,今日,又听了秦彧的恶言恶语刺激,甄洛的情绪愈发不稳,死志益坚,要褪了身上薄纱,再顾不得廉耻,赤身踩上桌案,悬了梁。 秦彧闯进来时,一眼就瞧见,甄洛不着寸缕,青丝尽散,悬在梁上,他慌忙将人救了下来,手指发颤去探她鼻息。 万幸,万幸,还有气儿在。 秦彧将人揽在怀中,褪了自己龙袍给她裹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 “呼。”西北大营中,秦彧猛地翻身醒来,粗喘着气。 “咳咳咳。”扬州商镇的客栈内,秦时砚止不住的咳嗽,脸色通红。 “嘶。”那处山野村落中,甄洛揉着腰,发现自己睡在床榻下,才知道自己摔下了床。 “如今这梦怎么一回比一回可怕,全然不似从前,至多是些香艳的梦罢了。”秦彧揉着眉心,心中暗道。 “怎的竟还接连着做这梦,哎呀,秦时砚,你怎么能对舅舅房中人有非分之想呢!”秦时砚狠狠打了自己脑袋一下。 “秦彧这人好生无耻,我怎么会梦见他,梦中他倒是比现实中还要吓人。”甄洛揉着眼睛骂了句,只当是寻常做了个奇怪的梦,就睡了过去。 她不知今日这场梦,于她而言寻常,于秦彧而言,却是极为重要。 因着这梦,秦彧在西北平乱后,并未回京,反倒暗中来了江南。 他到的正是时候,恰好是赵迢一行露了踪迹被秦时砚查了出来后。 赵迢会暴露踪迹,说来还是因他行事过于大胆。 自那日他同甄洛来到这处山野村落后,便一直居于此处,轻易也不会出去见人,这处村落的人,也是一直被赵迢的人暗中监视,原本倒是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日,邢鲲察觉里正出了次山,里正回来,便紧闭房门,之后再不似往日般时常到赵迢等人所居之地,反倒躲了数日,连带着见到赵迢一行的人,也是面色不对。 邢鲲觉得不对,便禀告了赵迢,之后赵迢派人去查,才知道,这里正出山后知晓了江南易主之事,里正现下虽未做出什么背叛赵迢的事,可赵迢到底还是心中不安,只觉难保这里正不会走漏消息,便趁夜离开了这处村子,还让护卫屠了村子。 一村子的人都死了,虽说是在山野处,到底还是有动静的。 有人途径此地见满村尸骨,报了官,这才被秦时砚查出了蛛丝马迹,循着这痕迹找到了赵迢一行人离开后所居的乡野客栈。 秦时砚刚得了消息,正要动身去寻人,又想到自己接连做的那关于甄洛的梦境,唯恐自己见了她,再动些要不得的念头,犹豫了起来,他犹豫之时,却不料秦彧已经到了金陵,且还正巧得了已经寻见甄洛的消息。 第42章 秦彧到金陵时,正赶上…… 秦彧到金陵时, 正赶上大雪。 他身上落满雪花,一身风尘仆仆到了齐王府,见到秦时砚时面上倒是未流露出什么不对劲来, 只是眉眼间隐隐带了些许芥蒂。 秦彧入府时, 秦时砚人正在王府书房,哦不, 现在已不是王府了,而是江南都督府。 他入府并未让下人传唤而是直接去了书房见秦时砚,径直推开门就踏进了书房。 行事倒是一如往常嚣张跋扈极了,不过也是, 这江南说到底不还是他打下的,秦时砚空占着江南都督的名头,终究还是要仰仗秦彧才能坐稳江南,他如何会不跋扈嚣张。 “我听闻你查到了甄氏女的下落?”秦彧明明自己已经得了消息, 却还是如此问他。 这一问, 倒是使得秦时砚如坐针毡。他明知秦彧说了不必他再寻人,却还是寻了, 这已是忤逆,怕是惹了秦彧不快。 秦时砚起身恭敬垂首到秦彧跟前, 开口回话道:“查到了,正要给舅舅您送消息呢,不想您已经到了。” “人在哪?同谁在一块儿?”秦彧拂落身上雪花, 漫不经心道。 秦时砚凝眉, 喘了口气,咬牙回话道:“人在扬州山野一处村镇客栈,同、同赵迢在一处。” 秦彧早知甄洛人在何处,同谁在一块, 甚至也已经派了人去困住他们,如今在金陵耽搁这一会儿,不过是要警告秦时砚,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他听了秦时砚的话,面色不动声色,只是解了身上狐裘,又随手取了书房放置的一件秦时砚的狐裘披上。 秦时砚暗觑秦彧面色,犹豫半晌,终是开口道:“甄姑娘毕竟是弱女子,加之与那赵迢有着自幼的情份在,这才会拎不清冲动之下行差踏错……”他求情的话还未说完,秦彧已然冷笑出声。 他抬手拎起自己方才解下的被雪花浸的半湿的狐裘,一扬手扔进了一旁的火炉中,寒声道:“阿砚啊,你养在舅舅身边长大,该知道舅舅我的霸王性子,辟如这件狐裘衣裳,是阿砚的,我想要,便取了,可若是我的衣裳,便是受了风雪无迹,我置于火炉毁了,也不容旁人沾染半分的。” “我……” 秦彧这话一出口,秦时砚霎时就明白了过来,他神色略显惊惶,一顿后忙又开口回话道:“阿砚明白了,舅舅放心,阿砚断不敢动不该有的心思。” “不敢?既要不敢也是不能,阿砚好生思量吧,舅舅先行离开了。”秦彧说完这话,披着从秦时砚那取的狐裘就离开了书房。 此时已近黄昏,秦彧驾马从金陵出发赶往扬州那处赵迢一行人落脚的乡野客栈。 * 及至入夜,学越下越大。 山野小道上满是白雪,树梢都被大雪给压弯了。甄洛住在客栈二楼,她从自己的房中推开窗,窗子抖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甄洛托腮撑在窗棂上,望着远方的一片白雪皑皑,哈出口寒气,笑弯了眼。 她喜欢雪,打小便喜欢。 正当甄洛眯眼享受这片雪景的惬意时,木门被人叩响。 来的时邢鲲。 “甄姑娘,主子命属下给您送来封小信。”邢鲲开口说话,又笑着递了个纸条过来。 明明是只隔了一处楼梯,捎个话就成的事,却偏偏要递信儿,说来也是因甄洛的缘故,她年岁小时,有些皮,常常闯祸,每每闯了祸,赵迢便要罚她,甄洛挨了罚,总要生气,常常威胁赵迢说是再也不肯同他说话了,可小姑娘家又总有说不完的话,回回都忍不住先同他说话,赵迢少时也是坏,还总是笑话甄洛,甄洛气极,便想出个法子,生气了便不肯与他张口说话,便是对面也硬要递信儿。 到后来,两人便都有了这个习性。 甄洛弯着笑眼,接过那纸条打开来看。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她念出声来,眼中笑意愈发浓了。 “可,我这就过去。”甄洛馋酒,见了这喝酒的约,那是定要赴的。她说着就拎起自己的狐裘裹上,要往赵迢的房间去。 春婵在一旁瞧见,眉头一拧,上前想拦,开口道:“主子,酒可不能多喝,醉了可是不成的,您要不别去了。” 甄洛眉头也跟着一皱,她自然是想喝的,于是摆手拒绝春婵,又让她放心道:“春婵安心啊,我只小酌几杯就是,大不了你同我一道去嘛。” 最后春婵还是跟着甄洛去了,可待到了赵迢房门口处时,邢鲲却拦下了她。 “春婵姑娘,咱们候在门外就是,主子在里面玩闹,还是莫要扰了主子的雅兴,你说呢?”邢鲲嘴上问着春婵你说呢,实则胳膊却使了内力,任春婵如何,那也是推不开的。 春婵见如此,跺脚暗谇了声,到底还是老实候在了门外。 却说甄洛,她一推开赵迢房门就闻见了酒香,眯着眼就凑了上去,饮了一口,就呛得连连咳嗽。 “瞧瞧你这丫头,不会饮酒,偏还馋酒,可不就呛着了,慢些饮,又无人同你争抢,作甚这副没出息样儿,恩?”赵迢坐在火炉前温着酒,柔声同甄洛说话。 他在甄洛跟前,倒是和旧日一般温柔细致,任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温润柔和的公子,会是那个冷脸下令屠村,对着老弱妇孺也全无犹豫怜悯的刽子手。 甄洛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劲儿来,她不肯承认是自己不会喝酒被呛到的,反倒寻了旁的借口,嘟嘟囔囔的走向窗棂处,道:“明明是你紧闭门窗,这才呛的我咳嗽,怎么能说是我不会喝酒。” 一边说着这话,还一边将窗户推开了来。 赵迢掩唇压下咳意,也不曾开口阻止甄洛开窗,依旧笑眼温柔看着她。 这时他们二人都不知道,这一开窗,给他们招来了多大的祸害。 “不是馋酒嘛,过来吧,今个儿由着你喝,哥哥断不会拦你。”赵迢柔声唤甄洛近前来,眼神贪婪的瞧着她,一边一边,似乎是知道以后怕是难以再见了。 其实这几日,赵迢已经知道自己被人盯上,困在这里了,他不是没想过带甄洛杀出去,可这几日来的试探,却令他清楚的意识到了敌我之间的差距,那些人应当是死士,如今这时局,能驯养出大批死士的,除了大周皇族再无旁人,而能动用大周皇族死士的人,除了卧病在榻的皇帝,怕是只有秦彧了。 他的这些人手带着他自己出去都是勉强,未必能有七八成的把握,更遑论是再带上甄洛了。 赵迢想到此处,眉眼低垂,眼中划过莫名难言的情绪,他看着自己手边温着的两壶酒,抬手摩挲着此前甄洛未曾喝过的那壶。 他握着酒壶,又抬头看甄洛,眼神怅惘。 眼前人是自己从小疼爱的小姑娘,真要她死在此处吗? 赵迢心中一遍遍的问自己。 他遭逢大变,心性早不复以往,在甄洛面前装的再好,终究也还是回不去从前了。 面上再是温和从容,心底终究还是布满了阴霾。 他叹了口气,再一次看向甄洛,眼前的小姑娘笑眼弯弯,满是天真烂漫,他一手养大他,当真舍得就这般杀了她吗? 几番踌躇,几经犹豫,赵迢始终不曾做出决断,甄洛已经抱着壶酒喝了个净,抬手就要来取赵迢手边的那两壶,她犹犹豫豫,不知道选哪壶好,索性想要两壶都要,于是抬手要去拎这两壶酒,赵迢见她动作,自己手上快于意识先行夺下了她左手边那壶酒。 “你喝这一壶就是,剩下的是哥哥的。”赵迢慌忙道。 他话落又装作失手的模样,将那壶酒打碎在火炉旁。 酒壶碎裂,碎屑落在地上,赵迢愣了良久,面上才又挂上笑意,他温声哄甄洛道:“你乖些,莫要闹啊,安生喝你这一壶就是。” 甄洛喝了酒倒也是乖的很,就安生喝了自己手中这壶,喝了彻底醉的迷迷糊糊,仰着脸倒了下去。 赵迢慌忙伸手去接,将人揽在自己膝头,这一场景,倒是像极了他们两人年幼时,那时甄洛便常常这样握在他膝头睡觉,俏生生的小丫头娇气的很,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赵迢又从身后的酒箱子里取出了壶酒,饮了起来,待喝的半醉,他眯眼瞧着甄洛,抬手抚了抚她鬓角,睡了过去。 良久良久,及至夜色浓重,月挂高空,两人都已沉沉睡去。 客栈外却突然传来了马的嘶鸣声,那马的叫声一听便知是战马,且还是一匹宝马,赵迢闻声惊醒,却并未有动作。 “主子,咱们该动身了,再不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邢鲲在外间慌忙喊道。 那邢鲲身旁还昏睡着被他打晕的春婵。 “我知道了。”赵迢抬眼看着不远处那坐在战马上凝望着房间内他和甄洛的秦彧。缓缓放下甄洛起身,极为挑衅的冲秦彧笑了笑。 秦彧一到此处就在他手下死士的指引下看向了赵迢和甄洛所在的屋子,抬眼便见甄洛正睡在赵迢膝上,那样子瞧着极为岁月静好的模样。 也是,没了他,她和青梅竹马的夫君一块儿浪迹天涯,自是岁月静好的紧儿,比在他身边快活多了。 秦彧见那赵迢冲自己笑了笑,那笑容极为张狂又极为挑衅,当即动了怒,他抬手从马腹旁取出弓箭,弯弓搭箭,直直射向那窗子,指向赵迢,邢鲲察觉不对,当即带着赵迢避开,那箭矢直直穿过窗子,最后擦过甄洛耳边,射进了地上。 这一道箭矢带来的疾风,划过甄洛耳畔也惊醒了她。她醒来时赵迢和邢鲲两人已经往外疾奔而去,甄洛并未瞧见他们的身影,她呆愣了瞬,愣愣的喊了声世子哥哥。 赵迢已然出了房门,甄洛看不见他,他听见声音,眼神极其复杂,唇畔颤动,无声道了句:“洛儿,山水不相逢,□□后护不了你了。” 话落,那客栈外又是一箭射向赵迢。 秦彧的意思很明显,他要赵迢死。 甄洛惊惶失措,顺着射出箭的方向看去,从窗口处见是秦彧,慌乱不已。 赵迢自己知道,秦彧既然废了这么大劲儿招甄洛,就断不会伤了她,狠了狠心,同邢鲲离开了。 就这样,甄洛被赵迢丢下了。 而她自己却并不知道,她呆愣又恐慌,同时瞧见那倒在地上的春婵,既惊又怕,忙跑了过去,瞧春婵,见还有气儿,才放下心来。 “春婵,春婵,你醒醒啊。”甄洛摇晃着春婵的身子,试图唤醒她,却没将人给叫醒了来,她愈发怕了,抱着春婵,心头慌乱无措。 一场厮杀结束,秦彧拎着染血的剑,立在甄洛跟前。 “还敢不敢跑了?”他俯首咬牙问她。 甄洛仰首望他,心中又怕又委屈,带着哭腔道:“你救救春婵,救救她。” 秦彧咬牙让死士在外头捧了捧冰雪回来,一捧砸在春婵脸上,春婵就醒了过来。 春婵醒了,甄洛心里稍稍安稳了些,她攥着春婵的手只掉眼泪。 春婵醒来见身边早没了打晕她的邢鲲和赵迢,只有秦彧一行人,心头也是慌乱,她小着声音在甄洛耳边道:“世子和邢鲲呢?” 甄洛听了这话,眼泪掉的更凶,摇头道自己不知道。 秦彧耳力极佳,听得这话,又见甄洛的反应,当即怒上心头,骂了句:“小傻子。” “你那情哥哥自己逃了把你扔在了这里,至于你这婢女,怕也是被他的人打晕的吧。”秦彧又冷嘲热讽道。 甄洛抿唇,不肯信他,秦彧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什么心思,气极反笑,同她道:“你若不信,问问你这婢女,到底是爷的人打晕的她,还是你那情哥哥的人打晕的她。” 甄洛压根不信秦彧,自然也不会问。 可春婵却自己在她耳边道:“秦将军说的不错,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邢鲲打晕的我。” “什么?”甄洛惊讶迷茫,完全不敢相信。 她神色愣愣,眼神空了瞬,又开口问:“你是说,世子哥哥他、他……”扔下了我?后面的话甄洛不曾道出。 春婵垂首不语,不敢回话。 第43章 夜色浓暗,…… 夜色浓暗, 客栈内烛火摇曳,山野漫天的大雪飘飞,客栈的门扉被大风吹的吱呀作响。 甄洛身子抖了下, 只觉冷意不止, 不知是心寒还是体寒。 秦彧垂首细细端详她,眼前的小姑娘比之逃离金陵时并无多大变化, 可同他方才在窗外远望时那副快活安逸卧在赵迢洗头睡去的模样却相差甚远。 方才他隔着窗棂远远瞧见她睡着的样子,那是极安逸极快活的,就连睡梦中唇角都是勾起的。 不像在金陵伴在他左右时,总是动不动掉泪珠儿。那时她唯一让人瞧着顺眼的, 就是偶尔耍脾气使性子的样子。 秦彧突然觉得心头不快活,却又想不明白是因何不快活。 他眉眼低垂,周身气压极低的靠近甄洛,几乎要伏在她身上, 沉声开口道:“同我回去, 金陵便不必去了,直接回京。” 甄洛闻言猛地抬首, 对上他的视线,抿唇撑着手臂, 向后退了几步,摇头拒绝:“不,我不想回去, 你将我留在金陵就是。” 留在金陵?秦彧想到自己梦中的事, 和眼下金陵留守的人,心头的怒气再也压不住,抬手就将人拎了起来。 “由不得你说不,爷要你回去, 你安能不回?”他声音愈发寒凉骇人。 甄洛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被他这样一说,心头虽也怕他,却还是大着胆子同他硬顶:“我说了我不愿,我生在金陵长在金陵,我不愿离开故土,况且,况且我跟着你,又有什么好的。” 这话却是往秦彧心头刺刀子了。跟着他不好,意思是跟着旁人就好了不成? “纵是跟着爷不好,你也没有旁的选择了。”他咬牙扯着人往客栈外走,甄洛挣扎不肯让他拉扯,最后落得个鬓发散乱的模样,还是被秦彧给带了出去。 秦彧将人扔进了外间备好的马车内,自己却牵了马立在马车旁,不曾上去。 “先送人走,去京城,不必在江南地区逗留。”秦彧沉声吩咐候着的暗卫和死士。 赵迢逃了,秦彧要在江南将人给找出来处理了再回京,可这话还是莫要让甄洛知晓了,免得多生周折。 晚冬的寒风刮在人脸上生疼,秦彧抿唇忍耐,瞧了瞧被风吹起的车帘子,摆手让暗卫近前,低声吩咐道:“路上脚程慢些也无碍,马车上的人身子娇,受不得苦寒,沿途多往马车上备些暖炉子,另外,把人给我看紧了,不许出半点差错。” “属下明白。”暗卫恭敬垂首应下。 马车内,甄洛揉着被扔上来摔疼的腰,掀开车帘子凶巴巴的问秦彧:“春婵呢?我要她陪我一同在马车里。” 秦彧瞧她这副模样,摇头无奈,更觉的梦境荒唐,眼前这小姑娘明明性子张扬霸道的很,嚣张的厉害,怎会是梦中那个委屈忍耐只会垂泪的可怜女子。 他视线转向客栈内,春婵正慌慌张张的拎着行囊往外边马车这边跑,边跑边瞧秦彧的脸色,扬声同甄洛道:“奴婢这就来了。” 秦彧扫了眼那行李,只觉碍眼的紧,冷声道:“扔了东西,上去。” “这……”春婵微一犹豫,可瞧见秦彧脸色,当即将行囊扔了,往马车上去。 之后秦彧摆手让暗卫动身离开,春婵偷偷在马车内问甄洛,为何秦彧不同她们一道回去,甄洛懒得去想,反倒觉得他不在眼前碍眼更好,还将这话直白白的同春婵说了,却不知她如今被暗卫盯得死紧,一眼一行都会被暗卫记录在册呈到秦彧跟前。 * 再说秦彧,他送走甄洛后,便只带着几个近身的暗卫在扬州附近寻人。 赵迢也是精明,察觉了不对后就备好了逃命的后路,跟随他的那些子亲卫镖师,他原就只带了一部分来这山野村落,剩下的留作后手送到了港口,以备逃亡之用。 这一次被秦彧的人困在了山野客栈,赵迢用他所带的几乎全部人手的性命,这才铺就了他逃亡的生路。 及至他逃脱之时,身边便只剩下邢鲲一人了。 两人从扬州逃至镇江,藏身在一处僧庙,甚至还剃了发,原以为能躲过一劫,不想却是低估了秦彧查人的本事。不过刚在庙宇中躲了七日就被秦彧发现了踪迹。 秦彧一路紧追不舍,到镇江时却突然断了赵迢的音讯,自然想到了他应是改换身份甚至易了容藏匿在镇江城中某处。 于是,秦彧用镇江守将的人马,在镇江城中铺下了天罗地网,掘地三尺般的搜人,到底是将赵迢给找了出来。 得知赵迢的确切下落那日,秦彧正在镇江知府宋越宅子里。 这镇江知府,原是齐王府旧臣,江南易主后成了降将,秦彧往日征战虽不会苛待降将,但心底对败军投降之将,心中属实还是鄙薄的。 可今日,宋越却是让他刮目相看。 “宋大人倒是个能臣干吏,屈居镇江可惜了。”秦彧听罢宋越对江南政局的看法,摩挲着手中杯盏意有所指道。 宋越摇头回话:“在下原就是镇江人氏,生长在此处,乡土情结甚浓,如今年岁渐长,更是不愿离开故土了。” 秦彧原是起了将人调任北方几洲郡历练几年的打算的,可听了他这话,却又觉得这宋越也是有些不堪大用。他自己东征西战,打小离开了豫州,且对豫州秦家所有的记忆,如今历历在目的是秦家家主父母的死,那样不美好的故土记忆,自是不会让他对自小生长的地方有什么眷恋乡土的念头,如何能理解宋越的想法。 不止宋越,甄洛不肯同他回京,用的也是不舍故土的借口,秦彧不知道她所言是真是假,可心中也隐隐明白,她应是极舍不得江南的。 梦中,那个女子也是如此,她甚至同他道,惟愿死后落叶归根葬在金陵。 怎么又想到她了?秦彧摇了摇首,不愿想起梦境。 正当这时,外间的暗卫接了消息入内。 秦彧瞧见暗卫入内,脸上原本淡淡的笑意彻底消弭,那暗卫附在秦彧耳边道:“主子,找到赵迢了,人就在镇江城中寺庙,已然剃了度,说是皈依佛门了。” 大周朝有个规矩,不杀僧侣。 佛门清净地,若作杀孽,恐遭报应。 可这规矩,旁人顾忌,秦彧却不。 “走,去会一会这赵迢。”秦彧搁下杯盏起身,吩咐暗卫跟上。 他人离开,却摆手让宋越留步。也是,毕竟是旧主,总要避嫌。 寺庙中香火极盛,俨然是镇江城中香火最盛的一见庙宇。秦彧人到寺庙门口时,瞧见那庙门一侧的梅花,不期然想到了甄洛逃走时的那间庙宇里也有株梅花,心中顿生不悦,甚至还隐隐有些担忧。 “派个人去甄氏那里再看看,看人到哪里了。”他捏着眉心,眉眼阴沉的踏入庙宇内。 寺庙中偏殿神佛座下跪着一众僧侣,赵迢和邢鲲二人就在其中,因着港口依旧被封,且搜查极严,加上秦彧紧追不舍,两人只能出此下策,隐匿于寺庙中。 秦彧人闯进偏殿时,赵迢在人群中已然察觉不对,他跪在蒲团上,掀开眼帘垂目看着膝下的石砖。 罢了,终究是命中难逃此劫。 赵迢低低叹了声,昂首看向来人。 秦彧对上他视线,凉凉笑了笑,往里走去。 “施主有何贵干,佛门清净地,还请您将兵刃卸下。”一僧侣上前欲劝秦彧等人放下刀剑,话说完还要抬手拦人。 冷不防被秦彧眼风扫了下,才哆嗦了下收回胳膊。 秦彧踏过殿门门槛,直直走到赵迢跟前,赵迢打了下僧袍上尘土,紧跟着起了身。 “赵世子养气功夫不错,死到临头还能波澜不惊。”秦彧说着话,剑锋划过地上石砖,那石砖顿时就生了裂痕。 赵迢苦笑了声,才开口道:“惊惶失措又能如何,事到如今,总是逃不了的,倒不如从容赴死,还能留的几分体面。” 他倒是做好了从容赴死的打算,可惜,秦彧可没想过这么简单就让他死。 “赵迢满门皆亡,唯余小妹洛儿在阁下你手中,她自小长在我跟前,性子养的娇,讨喜时自是百般喜爱,可若是生了厌,只怕是落不得好下场,秦将军是英雄,想来不会同一个小女娃计较,若是来日她当真得罪了您,劳烦您将她送回金陵就是,金陵城有她的父族也有我留下的些许产业,总能保她下半辈子安逸日子。” 赵迢这话一出口,却是刺着了秦彧逆鳞。 他本就介怀甄洛同赵迢私逃的事,如今又听赵迢如此同他说话,心头自是火大,那脸色也是阴沉的厉害。 “赵世子未免操心过甚了吧,我秦彧的房中人,我自是愿意娇养着,如何舍得亏待。”他冷笑着回话。 话落未待赵迢回应,又接着道:“至于你,赵世子若是求速死,怕是不成。” 他眉眼冷厉,摆手唤了暗卫近前:“先给赵世子松松筋骨。” 话落,那邢鲲忙上前要护住,却被秦彧手下的暗卫绑到了一旁。 第44章 残破之躯 佛门清净地,撞…… 佛门清净地, 撞见了秦彧这罗刹,属实也是遭了难。 赵迢赤手空拳,与秦彧的人相斗, 不过十数招就落了下乘。也是秦彧再怎么也带了一拨人, 可赵迢如今却是孤身一人对上他,自是处处落了下风。 往日也是江南光风霁月的公子爷, 如今却被仇敌手下走狗,生生打的弯下背脊。 赵迢被暗卫踹倒在地,他身子原就重伤未好,受此一击, 当即吐了口血。 秦彧见状,摆手道:“留他性命,莫要将人打死了。” 赵迢闻声抬眼,那双眼睛中布满仇恨, 死死盯着秦彧, 咬牙道:“在下还以为将军是英雄之辈,不想也是以多欺少只会仰仗走狗做事之人!” 他言下之意, 无非是刺激秦彧,要他有本事单打独斗同他交手, 而非让手下折辱于他。 可他话落,秦彧却是凉凉一笑,轻蔑道:“赵世子高看在下了, 我秦彧扬名可不是靠着英雄的名头。” 这话倒是不假, 秦彧扬名天下,靠的是杀神的名号。 秦彧道出这话后,话音顿住,抬手解下了腰间佩剑, 摆手要暗卫退下。 握着剑鞘逼近赵迢,眼神微垂俯视他:“不过,若是单打独斗,赵世子怕是受不住在下一招。”他说着话,猛然扣着剑鞘,狠狠击向赵迢的双腿。 “便是这双腿带着爷的人跑的吧,今日,便废了赵世子的这双腿,万望世子你日后能长个记性。”随着秦彧的话一字一句吐出落在赵迢耳畔,赵迢的双腿,被他剑鞘击打的筋脉碎裂,痛不堪言。 “啊!”赵迢痛的抱膝打颤,神色狰狞。 秦彧冷眼看他痛不欲生的模样,瞧了会儿,才又吩咐暗卫道:“将他这双腿,自膝下削落,只留残破之身即可。” 他言下之意,是不仅要断了赵迢的腿,还要他身形残缺。 赵迢听得他这话,面目狰狞可怖,痛苦嘶喊:“你不如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秦彧收回佩剑,淡声笑道:“我要的便是折磨你,杀了你作甚。” 伴随着佛殿众僧的惊叫声,血色自赵迢腿骨崩出,溅起丝丝缕缕血柱。 那赵迢原本还在咬牙忍痛,及至腿骨被削,他疼地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晕死了过去。 秦彧瞧他这副惨状,抽出素帕擦拭了下溅到自己身上的血污,凉薄淡漠道:“扔出去吧,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暗卫恭敬应是,随即处理了佛堂血污,秦彧恢复往日神色,缓步回身离开了寺庙。他离开寺庙时回首看了眼那抱着赵迢身体痛哭的侍卫邢鲲,又对暗卫道:“留个人瞧着些,别让人死了。” 斩草不除根之事,这还是秦彧头一回做。 秦彧想到自己今日所做之事,暗骂甄洛是个祸害,若非顾念赵迢于她而言毕竟是亦父亦兄的存在,秦彧今日必不会手下留情。 他总是受梦境影响,今日处理赵迢之前,也是想起了梦中那人和梦中的自己纠缠难解的矛盾,隐隐觉得梦中自己似乎与她亲近在乎之人的死有所关系,故此才同她纠缠成死结,再难相解。 那怪异的梦,影响了秦彧的决定,促使他留了赵迢一命。 可惜,此时的秦彧尚且不知,他一时手软,会在来日造成多大的祸患,又会让他如何后悔今日手软。 第45章 寺庙佛堂外…… 寺庙佛堂外那白雪皑皑的石阶上滴滴答答落着血珠儿, 邢鲲撑着赵迢,半拖半拉将人带出了寺庙。 暗卫候在秦彧身旁,见状问道:“主子, 可要派人跟着赵迢?” 秦彧覆手而立, 淡淡摇头:“不必了,丧家之犬罢了, 不足为虑。” 话落,眼神嫌恶的瞧了眼衣衫上的血污,回身踏出寺庙。 “走,回京。” 秦彧准备回京, 可他尚不知晓,他吩咐送去京城的人,在回京途中又闹出了幺蛾子来。 * 徐州城中最繁华的街市中,有几间客栈, 其中一间便是甄洛下榻之处。 甄洛一行人从扬州往京城赶, 途中因着大雪天气,甄洛受了寒, 故此,免不得要在半道上休息歇脚给她养病。 她们行至徐州时, 落脚在了城中一处繁华客栈。 甄洛不过染了风寒,原本也是无大碍的,只是此前秦彧手下的郎中诊出过她身子幼时受寒损害不小, 需得好生调养。故而这回儿, 随行的暗卫将消息传给秦彧,秦彧几番思量后,吩咐说,现在途中静养, 调养好了待彻底病愈再行入京,以免落得什么病根伤身。 得了秦彧的吩咐,加上甄洛自己也想破脑筋要在路上逗留,随行的暗卫只得由着甄洛借着养病的由头在徐州耽搁时间。 甄洛虽感染风寒,但经了这几日的调养,已差不多大好了。只是她不愿如今,硬是借着病的由头在徐州逗留游玩,不肯上路回京。随行的暗卫们也没得法子,只得嘴上催催,连带着写信给秦彧询问如何应对。 甄洛素来玩心重,爱热闹,可她经了在扬州那乡野客栈被赵迢抛下之事后,心中便一直郁郁寡欢,身子好了后,也只是卧在客栈不肯出去。春婵见主子情绪低落,为了让甄洛开心些,硬拉着她去逛徐州的闹市去了。 甄洛听着春婵在自己耳边止不住的讲徐州城的热闹,又生拉硬拽的求甄洛同她出去,明着说是自己想出去玩闹,实则是想要甄洛出去散心。 几番下来,甄洛到底还是同她一道出去了。 两人上街时,为了保证甄洛安全,暗卫也是随行了不少。 徐州城中市肆繁华喧闹,是甄洛往日极爱的热闹烟火气。她与春婵两人在闹市逛,暗卫中有四人现身在旁随行护卫,余下跟出来的则隐匿在暗处护卫。 春婵瞧主子在热闹的街市上脸上都不见笑意,只好专瞅着逗乐的小玩意同她说笑:“主子瞧,那人可是在表演胸口碎大石。”她指着个街头的杂耍班子开口道。 甄洛瞧了眼,脸上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反倒视线一转,被那杂耍班子不远处的一男两女吸引了注意力。 那三人中,男子瘦瘦高高,身上衣裳有些破旧,但依稀可以看出是精贵布料,那两个女子中,一个立在这男人身旁的女子衣裳与这男子差不离,另一个女子却衣衫不整,被绑着扔在地上。 那衣衫不整的女子,生得十分漂亮,那立在男人身旁的,长相却只是普通中人之姿。 甄洛走近这三人,侧耳去听那男子的叫卖声。 “卖妾,卖妾!十两银子卖妾!” 甄洛听得这话,又见那被绑在地上的女子脸上凄楚泪痕斑驳,掌心微攥,上前开口:“律法严禁买卖人口,这女子虽是你的妾侍,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话还未说完,旁边便有街贩提醒她道:“哎哟,姑娘有所不知,这女子可不是个什么良家女子。卖她的这人,那也算不得是她夫君,这人原是徐州富户家的公子,是个纨绔,败光了家产,这才卖了身边伺候的女人。至于这女子,啧啧,听说是常州郡王府上的夫人,早年间常州郡王谋反,秦将军平乱常州,杀了郡王府满门男丁,女眷则没入妓馆沦为贱籍,这女子便在常州妓馆做了妓,后来啊,有位徐州的书生流寓常州时带她离开了妓馆,说是要娶她为妻,可这女子的身份,既是罪臣家眷又沦为妓子,哪个正经人家能要她做正头娘子啊,那书生想来也不过是贪花好色,得了手不过半年,就转手把她卖给了现下这位,到如今这位败光了家产,可不就又要卖她来换钱粮嘛,啧啧,这女子也真是可怜。” 街边这商贩的话,一字一句落在甄洛耳畔,却让她心中生出了些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出害怕忧惧的情绪来。 春婵在甄洛身旁,敏感的察觉出她情绪不对,忙攥着她手,试图安抚她。 甄洛抿唇压下情绪,开口吩咐道:“春婵,给他钱,这人,我买了。” “好,奴婢晓得了。”春婵忙从腰中锦囊中取出银子给那男人。 “好嘞,小的多谢这位贵人,人您现下领走就是。”那男子一连谄媚猥琐的模样,只看的甄洛倒胃口,恶心极了。 春婵扶起那位被绑着扔在地上的女子,甄洛也没了闲逛的心思,带着人就回了客栈。 “春婵,你下去安顿这位姑娘,我回房了。”甄洛吩咐春婵安顿了那女子,自己则回到房间,紧闭了房门。 她回到房间后,抱膝窝在榻上,垂首趴在膝头,整个人蔫蔫的,情绪低落。 甄洛此行带着秦彧手底下的暗卫,这些暗卫随行,便包下了整间客栈,春婵在客栈中挑了间客房安顿那女子,待将那女子安顿好后,春婵便往甄洛房中去了,她行至门口时,瞧着紧闭的房门,心中微微担忧。 主子性子敏感,想来会因今日救下的这女子的遭遇,生出些不好的联想。春婵立在房门前,脑子里想着甄洛的情绪,顿了几瞬后,才抬手推开房门。 房门一打开,她便瞧见了抱膝卧在床榻上的甄洛。 “主子。”春婵上前坐在甄洛身旁,轻拍她肩头,柔声安抚。 甄洛抬首望向身旁的春婵,眼神呆呆,她拉着春婵的手,没忍住心头的忧惧,开口道:“春婵,我有些怕,你说我来日会不会落得今日那女子的下场。” 到底是年岁小,哪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今日这事都能将她吓成这模样。 春婵无奈,叹了口气,柔声安抚道:“主子瞎琢磨什么呢,您命格贵重,如何会落得可怜下场。” 甄洛摇头,依旧害怕:“不,我做过一个梦,梦中我见一女子伴在秦彧身边,似乎是未来的我,可我能感觉到,她不快乐,甚至心中苦楚无数,我原本只以为那是荒诞梦境罢了,可我如今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秦彧身边,我怕,春婵,我怕那真的会是来日的我。” 春婵只觉她话语荒唐,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肩头安抚着。 “主子莫怕,秦将军疼爱你,如何会让您过的不快活。主子看开些,再退一万步讲,您还有甄府呢,打小老爷就偏疼主子您,如何舍得您受苦。” 甄洛摇头,又想到今日那女子被人当作货物转卖的经历,没忍住掉了滴泪:“春婵,可是我不愿做任人摆布的妾侍,更不愿做见不得光的外室,我跟着秦彧,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便是他给我名分,也是要我去府上做妾,我受不下这委屈,况且,我一点也不欢喜他,心中总是隐隐怕他,觉得他可恶的紧,我不想同他在一处,我想离开。” 这话倒是把春婵吓了一跳,慌忙去掩甄洛的口:“主子,这话可说不得啊,被外间那些暗卫听见了,传到秦将军口中,咱们可都讨不得好。” 她这样说,甄洛更觉委屈,伏在她肩头哭的鼻头红红。 “春婵,趁着眼下还没入京,咱们逃了吧。”甄洛轻声在春婵道。 春婵闻言慌忙看向甄洛,连连摆首道:“使不得使不得,主子莫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秦将军势力之大,您心中应当清楚,咱们便是眼下逃了出去,那也是躲不长的。再说了,这么多暗卫看着,咱们就是想逃也逃不了啊。” 春婵说破了口舌,才算是拦下了甄洛的歪心思,暂时让她歇了逃跑的念头。 甄洛一行人在徐州耽搁的时日渐长,她们的行踪不仅是秦彧知晓,连带着金陵的秦时砚也听到了风声。 秦时砚知道甄洛被秦彧从赵迢身边带走,之后只见了秦彧途径金陵,却未见甄洛,他本欲开口问秦彧,却因着此前被秦彧警告的话,唯恐再生误会,不敢开口。 及至秦彧离开金陵回京,秦时砚才派人暗中去打听消息,得知甄洛因病滞留徐州十数日,秦时砚还以为她是患了什么重疾,有心去看望,却实在寻不到什么好的由头,又唯恐再被秦彧猜忌,只得压下念头。 可强硬压下,心中却还是惦念她的安危,一连几日心不在焉,一日在城外巡营时,竟遭了刺客的招儿。 那刺客也是个有本事的,隔着数百米射出一箭,堪堪射中秦时砚,毒箭刺传战甲,划破血肉,秦时砚身子脱力,方知是中了毒,身旁下属还未来得及护卫,他便毒发从马上跌了下去。 而后,生死不知。 第46章 金陵城郊大…… 金陵城郊大雪飘飞, 重伤染毒的秦时砚倒在雪地中,血色自他身上蔓延开来污浊白雪皑皑。陷在雪中的秦时砚在重伤昏死过去的当口,周身气息突然一变。 而后他眼神迷怔怅惘, 无意识的看着自己置身其中的荒野雪原, 不知今夕是何年。 “秦小将军,秦小将军!”一旁的陈冲见秦时砚中箭跌下马来, 慌忙下马去瞧他伤势。 陈冲人下马后,到秦时砚跟前,才恍如刚刚想起的样子,去吩咐余下的兵士前去追杀刺客。 待余下兵士大多前去追杀刺客, 他才命自己心腹带秦时砚回去金陵都督府。 秦时砚失去意识昏死着,被陈冲的心腹横放在马上,不甚顾忌他安危的驾马回城。 陈冲孤身立在雪地上,瞧着那片被鲜血染污的雪, 暗暗低语:“南疆的血蛊毒, 从古至今可无人能幸免,秦小将军你也莫要怪我陈冲狠毒, 要怪就怪你那好舅舅,偏生让你挡了我的道。” 其实早在秦彧下令让秦时砚接掌江南时, 陈冲便已生了怨毒之心。 他忍辱负重在金陵齐王府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秦彧伤他心爱之人, 又断他前程, 陈冲早恨上他生了二心,奈何寻不得法子如何秦彧,只得在秦彧偏疼的这外甥身上下手。 陈冲想着,杀了秦时砚, 秦彧无人可用,自然会提他做江南都督。 * 秦时砚整个人都在马上颠簸,他被陈冲那心腹面朝下扔在马上,五脏肺腑忍得生疼,脸色青紫暗红。 陈冲以为秦时砚在这回金陵的半道儿,就会死在马上,却没料到,他那口气硬生生撑到要到金陵城中了还没断。 那驾马将他带来的人,临到金陵城城门,抬手试了秦时砚鼻息,竟是极乱又极重。 “不对呀,明明已经该断了气儿的。”他心中暗道不解,可人已经到了金陵城门,再往前走就是都督府了。 这人心中为难起来,他主子陈冲因为顾忌着秦彧追查秦时砚的死,故此只敢让刺客在箭上淬毒,却不敢另外在秦时砚身上动手脚,唯恐被查出不对来,可如今秦时砚竟还留着口气,没死成,这受命带他回金陵的人就作了难。 若是带他入城,待到了都督府,却让他侥幸留了性命,那可如何交差? 这人思及此处,一咬牙,干脆抽剑欲要捅向秦时砚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原本昏死的秦时砚身上筋脉突然暴起,瞬息间,他掀开眼帘正好瞧见有人执剑刺向自己,这当口他来不及躲避,生生空手接下白刃。 血色如注,从秦时砚指缝落下,他咬牙逼出自己身上内力,折断了那人手中剑刃,捏着剑刃刺向那人,当场要了他性命。 这般利落狠辣的身手,全然不是而今弱冠之年的秦时砚所能企及的。 血珠子滴滴答答从秦时砚指缝落下,他眼神阴寒锐利,抬眸望向城门口那“金陵”两个大字。 “咳咳,噗。”秦时砚猛地咳出口血来,那血是紫黑眼色,一眼便知是毒血,可他不过淡淡扫过,脸上却未有分毫波动,反倒神色诡异的瞧着金陵城门。 此刻在他脑海中,属于两个意识的记忆正在融合,秦时砚头疼如刀劈,却能生生忍下。 最难熬时,他也不过只是合了瞬眼,再掀开眼帘后,眸中血色便是悉数褪去。 他抬手拭去唇畔血污,声音沙哑阴沉,望着金陵城门:“十五载不见,记忆中的金陵城竟还与眼前所见分毫不差,只是不知,隔了一世光阴的故人,如今是何模样?” 十五载光景。 前世自秦时砚送亡妻归葬金陵,及至他死于皇帝一杯毒酒,十五载光景,他再未来过江南。 伤心人伤心地,自是不肯来的, 秦时砚跌跌撞撞走入金陵城,他人一入口,守城兵士瞧见来人是江南都督,便慌忙过来。 待到跟前,一见秦时砚重伤的模样,更是慌的失了分寸。 “都督,都督,您这是怎么了?怎伤的如此重,这可如何是好?”兵士聒噪不止,说的全无用处。 秦时砚眉眼更冷,摆手止了他话头,强撑着最后的力气,吩咐道:“送我回都督府,马上。” 兵士闻言慌忙从商贩那借了驾马车,送秦时砚回江南都督府。 秦时砚意识昏沉迷糊,只提着提防,直到自己安稳到了都督府,还是十分防备。 他入府后,头一个见到的人是郎化,郎化原是秦彧的侍卫,这一世也是他将那副画像送到了秦彧手上。秦时砚自清洗过来后,便从今生的记忆中隐隐猜出,秦彧应当也是带着记忆来到这一世的,否则他何以在十几岁的年纪就画了甄洛的画像,又怎会早早的亲自攻下江南,若是他没有记忆,又怎么会在今生自己和甄洛毫无交集的情况下就已经警告了他。 如此种种,无不印证着秦时砚的猜测。 “咳咳。”秦时砚想到这些,心口闷闷钝痛,又连连咳了一阵。 郎化听见动静,见他这副模样,忙上前接了他扶着,问道:“少将军您这是怎么了?” 秦时砚掩唇又猛咳了几声,才回答他:“大意糟了刺客的算计,待我这伤稍好些,我亲自查今日之事,你压好了消息,不许往京城送。” 不许往京城递消息,言下之意,也就是要瞒着秦彧。 郎化还以为,秦时砚是怕秦彧担心,也不曾多问,只是恭敬应下。 “去请郎中。”秦时砚吩咐郎化后,自己强撑着回了房内歇息。 郎化领命退下,往医馆请郎中去了,他人往外走,回忆起方才秦时砚的模样,只觉他周身的气势威亚,竟和秦彧似了个七成。 “毕竟是舅甥,少将军又在主子身边长大,自是是像的。”郎化心中如此道,摇了摇头,驱散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念头,去请郎中去了。 秦时砚孤身靠在床榻边,缓缓调息内力,压制身上蛊毒,他瞧着郎化走远,方才将都督府留守的几个暗卫唤出,这几个暗卫是秦时砚的心腹,不同于旁的人手,是秦时砚从秦彧手中接管的,这几个人却是秦时砚自己培养的。 “你们几个去查甄洛的下落,务必清清楚楚的将人的踪迹查到回禀过来,来回禀时记得留下人手盯着。”他强忍着身上蛊毒的痛楚吩咐暗卫前去寻人。 几个暗卫领命离开后不久,郎化就带着郎中来了。 “宋郎中,快快快,快给我们少将军看看伤。”郎化着急忙慌道。 这宋郎中,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圣手。 秦时砚抬手让他探脉,这郎中手指搭上秦时砚脉搏,脸色却一瞬瞬沉了下来。 一旁的郎化,更着急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这郎中才收回了手,他摇了摇头,无奈道:“外伤倒是不打紧,只是将军您中了毒,这毒极罕见又极霸道,恕老朽无能为力了。” 毒?秦时砚想到自己在雪地中看到的那片污血,心中早已明白。 罢了,原本就是偷来的命,神佛要收回去,又能如何,秦时砚只求能在一息尚存时弥补遗憾,免得让他们三人再一次走上前世的路子,个个不得善终! “开些调养身体的药就是,郎中您退下吧。”他眼色空洞麻木道。 一旁的郎化见此,想要开口,最终还是踌躇作罢。 * 甄洛此行并未隐藏行踪,且还算是有些大摇大摆,因此秦时砚的人想查她的踪迹,轻而易举就查了出来。 甄洛现下还在徐州逗留,秦时砚的人确定了她的行踪后,留了两人在徐州紧跟着,余下的则回了金陵回禀。 秦时砚得到消息那时,正在用药,他听得下属的回禀,枯坐在书房许久,对着窗棂外的梅花,出神怔愣。他中了那蛊毒,通身寒凉彻骨,裹着许多衣裘也无济于事,身上依旧透着彻骨寒气,窗棂外的寒风吹入内室,冷得他周身战栗方才回了神。 他回过神来,苦笑了声,覆手从暗格内取出兵符。 “调兵随我去徐州,甄氏女滞留徐州久不入京,舅舅命我入京时带甄氏女一道回去。”秦时砚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架不住眼下金陵并无秦彧的心腹,他偏生就能如此短暂的瞒天过海了去。 原本秦彧是派了人盯着秦时砚的,可在他寻到甄洛后,便撤了秦时砚这边的人,安排全部人手随行护卫甄洛了,故此眼下秦时砚这边是没有一个秦彧的人盯着他的。 到底是自己教养大的外甥,秦彧心中还是信秦时砚几分的,也自以为警告他后,他必定不敢再动那些歪心思。可惜,秦彧怎么也料不到,如今活着的这个可不是他年纪尚轻的外甥,而是前世那被他夺妻逼死的晋王秦时砚。 秦彧留了许多人手随行护卫甄洛,任是什么魑魅魍魉,也难暗地里动上手脚,可架不住,秦时砚这是明着抢人去了。 秦时砚到底活了一世,如今的他,自然不是旧时那弱冠年纪只在舅舅羽翼下,一心敬仰尊重舅舅的少年郎君了。 第47章 抢人 眼前人非彼时人 徐州城地处江北, 故而冬日里也要比江南之地寒凉上些。秦时砚人到了徐州,身上病症就加重了。 “少将军,人就在客栈, 也跑不了, 不若咱们先寻个落脚的地方,供您休息养身子, 待您身子稍好些,再去见那位甄姑娘。”秦时砚的心腹坐在马车外驾马,耳听着马车内秦时砚连连不止的咳声,担忧的开口道。 马车内, 秦时砚垂眸看着掌心的血迹,忽地紧攥手掌,他无声苦笑,开口吩咐外间人道:“快些赶路, 日落前务必赶到车站。” 外间候着的人无法, 叹了声后使劲儿扬鞭,驾马车赶去甄洛落脚的客栈。 人到客栈之际, 正是天色初初垂暮时,秦时砚掀帘下了马车, 晚霞的光晕撒在雪地上,也氤氲在他脸上。 他侧首望向那夕阳,脚下滞了几瞬, 才攥着衣裘的内摆, 踩着雪入了客栈。 “哟,客人您来的不巧,咱这店已然被包下了,要不您再去瞧瞧街上其他客栈去?”打杂的小二上来招呼。 秦时砚身子骨虚弱, 身旁侍卫拦在他跟前,一扬衣袍露出腰间悬着的都督府腰牌:“江南都督府办事。” 这话一出,客栈小二不过一寻常百姓,自是不敢阻挠官家办事,忙退了几步,笑问:“不知军爷到小店来,所为何事啊?” 秦时砚掩唇咳了声,道:“寻人,一位姑娘带着一个婢女及数多侍卫落脚在这客栈,那姑娘的房间,在何处?” 小二闻言一愣,眼珠子转了转,挠了挠头,推搪道:“这、官爷有所不知,那位小姐可是贵客,落脚在小店里,徐州知府都传过信,说是万万要小心照料,您这让小的属实难做啊。” 小二话落,那侍卫眉头皱起看向秦时砚,秦时砚抬眼扫向那小二,声音没了温度:“江南都督秦时砚求见,前去通传就是。” 他周身气势着实吓人,小二身子抖了几抖,到底还是老老实实上去通传了。 说是先行通传,实则却是秦时砚紧随其后,待那小二立在了甄洛房门前,抬手欲要叩门之际,秦时砚眼神示意侍卫,当即将小二打晕了去。 小二的身子被放倒在门前地上,动静惊动了房内的人。 “何人在外边?”春婵的声音先响起, 甄洛也从手中游记中回了神,眼神疑惑的看了眼春婵,又看了眼外边。 不仅她二人,那守在暗处的暗卫们现下也打起来精神。 “少将军来此作甚,咱们要不要现身?”一暗卫暗中传音问。 “少将军说是求见怎的打晕了那小二?”另一暗卫传音回去。 正当暗卫们犹疑之时,秦时砚的声音已然响起。 他抬手轻叩门扉,声音轻飘虚弱道:“在下秦时砚,冒昧前来打搅姑娘,实在是有要事要告知于姑娘你。” 秦时砚?谁?甄洛一时倒有些想不起来了。 她眼神疑惑的看向春婵,春婵压低声音同她道:“是秦将军的外甥,您在金陵见过一面的。” “不会是秦彧见我久不入京,派他来催我的吧?”甄洛抿唇,将心中猜测道出。 春婵见甄洛没有不见的意思,便起身去门口出开门,可她人刚迈步,还未到门口,那门外候着的秦时砚便已将门推了开来。 习武之人耳力好,房内甄洛和春婵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世,到底是晚了一步,如今甄洛居然记不起他了。秦时砚眼神中弥漫悲凉,推门而入,直直望向甄洛。 甄洛闻声看了过去,望进他的眼中,只觉得他眼中的情绪,沉重压抑,让人好生难懂。 秦时砚入内后,扫了眼甄洛身边的婢女春婵,看春婵的眼神极为不善。 倒忘了,这时候,那背主的好奴才还在甄洛身边呢。 “事情隐秘,还请甄姑娘屏退左右。”秦时砚眼神不善的瞧着春婵,沉声道。 话落不待甄洛反应,便示意那侍卫将春婵拉了出去。 春婵被侍卫拉了出去,房间内只剩甄洛与秦时砚两人。 外间守着的暗卫见此情况,也纷纷现身。 秦时砚耳朵一动,察觉到外间暗卫的动静,挥袖阖上了房门。 甄洛见他这副神态作派,着实怕了起来。 她慌了神,横了眼,气怒道:“你要做什么?” 秦时砚眼神紧锁着甄洛,一寸寸的打量端详,几息后,他苦笑了声,怅惘道:“少了几载光阴打磨,你终究不是那个人了。” 眼前人娇俏明媚,生气慌神都是小姑娘天真烂漫嚣张跋扈的模样,不像前世。那时的甄洛早不复少女情态,她经过后宅磋磨,妻妾争斗,被父族抛弃婢女背叛,遭过命运变故见过人间疾苦,才修的温婉娴静,聪慧淡然。 可那一世,而立之年的秦时砚在金陵漫天血色中,一眼便陷进了那双含情脉脉却又盈满苦泪的眼睛里。 他自顾自的言语,连连苦笑,叹了声又道:“罢了,能有如今的机会本就是偷来的,如何能尽如我意。” 甄洛听他的话,听的云里雾里的,只是觉得他眼下这模样十分吓人,遂退了几步道:“秦彧若是想让我尽早回京,你说就是,不必说这些胡言乱语来吓唬我。” 她人已退到桌案处,紧攥着桌角,盯着秦时砚动作。 秦时砚见她如此防备自己,不期然想到前世在她生前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候她怀了身孕,出宫拜佛求胎儿平安,偶然撞见了他,也是这般神情。 秦时砚心头大痛,紧攥着手中玉珠儿,掷向甄洛后颈。 甄洛只觉后颈一痛,人便没了意识。 房内被外间守着的暗卫踢了开,秦时砚揽着人避开。 “舅舅吩咐我带人即可入京,尔等还不速速退下。”他如此道。 可这些暗卫中,有些是奉了秦彧之名,盯着秦时砚的人,自然知晓秦彧对他的芥蒂,于是质问道:“主子吩咐过,不许少将军您再插手甄姑娘之事,您所言可有凭证。” 秦时砚闻言抬眸盯着那暗卫,抬手一枚暗器就取了他性命。 “凭证?我在这就是凭证!人我带走了,若是不信我所言,入京寻舅舅便是。” 秦时砚话落,暗卫见死了个兄弟,纷纷拔剑上前。秦时砚扫了眼自己带着的那随身侍卫,侍卫忙抽出腰间鸣箭射出。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江南兵士皆唯我掌控,你们踩在徐州的地界上,安敢与我叫嚣?不瞒诸位,如今这客栈外早陈了兵将,真要撕破了脸皮,你们不过数十暗卫,如何抵得过江南数万兵将。况且,我说了,照实入京回禀就是,万事,我秦时砚担着呢。” 秦时砚话是如此说,这些暗卫们,却是不肯信他的。 这批暗卫死士只忠于秦彧,也只听死命令,秦时砚的话,是半点没劝到他们,反倒激得这些人,拔剑动起了手。 第48章 半个时辰后…… 半个时辰后, 徐州城最繁华的街巷内,尸横满地。 暗卫们一个个到了下去,秦时砚带来的兵将虽也死伤惨重, 但因着人数甚众, 仍是占了上风。 秦时砚紧揽着甄洛立在客栈内里,周身围了几个侍卫保护, 眼神阴沉的瞧着外间的厮杀。 那些暗卫们毕竟是秦彧的手下,且此行的任务是保证甄洛安全抵达京城,眼下秦时砚手中捏着甄洛的性命,暗卫自然投鼠忌器。况且秦时砚毕竟是秦家的少将军, 打小便得秦彧偏疼,暗卫们也顾忌真伤了他日后没什么好果子吃。 可秦时砚带来的这些人即不知暗卫们是谁的人,又是奉自己顶头上司江南都督的令前来剿贼,自然是杀红了眼。 到最后, 秦彧手下的暗卫死士悉数倒下, 秦时砚打横抱起甄洛出了客栈。 “回金陵。”他上了马车,沉声吩咐道。 秦时砚一行人离开徐州城, 城中横尸遍野的暗卫则被徐州知府派人打点了。 甄洛此行随行的暗卫死士共计四十一人,徐州知府收尸时却只见了四十具尸身。 其中遗漏的那人, 眼下正离开徐州城往徽州而去。 * 甄洛有意识时,人在去金陵的半道上。 她唔了声,下意识去揉后颈痛处, 抬手时掀开眼帘, 瞧见眼前的秦时砚,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眼下的处境。 甄洛愣了愣缩回手,一副防备姿态的靠在马车壁上,清咳了声, 眼中满是戒备开口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秦时砚瞧着她温和的笑了笑,回答说:“自然是让你得偿所愿。” 甄洛凝眉不解:“此言何意?” 秦时砚瞧她这副刺猬模样,抬手想要抚一抚她发髻,却被她猛地侧身避开,于是无奈的垂下手,笑问她:“甄姑娘是想要留在金陵安稳平淡终老,还是纵情山水自在逍遥?” 他如此问,甄洛防备心更重了。 秦时砚见她久久不肯开口,苦笑了声,解释道:“我与秦彧早生嫌隙,见他不快活,我心中便觉快意。秦彧想要甄姑娘你入京,那我便偏不让你入京,只是在下此举阻了姑娘的富贵荣华路,恐姑娘怨恨,故此特意前来达成姑娘一个心愿。” 甄洛顿了顿,将信将疑道:“留在金陵如何?离开又如何?” 留在金陵,那他便守着金陵城,活着一日便守一日。 若是离开,那他就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总好过如前世那般听闻她死于后妃毒手却无能为力,就连送她归葬都不是以正经夫君的身份。 未见秦时砚回答,甄洛眉头微蹙,又开口道:“你若所言当真,便将我送去江南口岸处吧,我想出海。” 秦时砚含笑应下:“好,那就委屈甄姑娘先随在下回金陵,待七日后,我便下令暂开江南口岸,送姑娘出海离开。” 甄洛将信将疑应下,实则心中仍然带着防备。 甄洛回到金陵城次日,那漏网的暗卫已抵达徽州驿站,借由秦彧布置在徽州的暗探机构,传急讯回了京。 信鸽越过江河山水,直抵皇城将军府之时,正是皇帝下旨册立储君之日。 东宫内,秦彧属臣幕僚聚在议事堂,争得面红耳赤。 盖因皇帝一封圣旨定了秦彧的身份,却也给他安了个极易为后世诟病的出身。 圣旨上写,皇子秦彧生母为民间女子,得帝王幸,诞下秦彧,难产而亡,托孤于秦家家主夫人。 “这样的身份,最易做文章,若是有心人拿此说事,如何能证明主上便是皇家血脉?” “这身份又如何?只要陛下认了,旁人再如何指摘,又能如何?” “你说说这陛下,因为不肯为文陵太子翻案,竟然都不肯承认主上的身世。” …… 两方争得面红耳赤,却不妨,那被争执的主角,眼下已经离开东宫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已是暮气沉沉,秦彧跨过御书房门槛入内时,他略睁开了浑浊的眼睛看了眼秦彧,声音苍老虚弱轻唤:“你来了啊。” 秦彧入内裹挟了一身寒气,他立在门槛处,不再向前走,只是停步开口道:“我说过,我是文陵太子与先太子妃的独子,” 那皇帝笑了笑,略带讽意:“呵,可惜啊,你不是,你是我的孩子,身上流着我的血脉,野性难驯,狂傲不羁,一如荒野上劫掠的雄鹰。” 秦彧的野心抱负,处事章法,处处像极了年轻时的皇帝,却半点不像文陵太子。 他抿唇不语,紧盯着皇帝的那双眼暗藏恨意。 皇帝置若罔闻,声音轻飘道:“来,彧儿,扶父皇起来。” 秦彧听他自称父皇,想到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往事,压抑情绪,双眸泛红,咬牙道:“陛下莫要糊涂了,秦彧生母是文陵太子妃,出身大族,端庄毓秀,父亲文陵太子仁善宽厚更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即使明知自己的身世,可秦彧依旧不愿承认。 皇帝听得他这话,面上仍是淡淡,只是强撑着半卧在床榻上,无奈叹息:“朕老了,撑不住了,待朕百年之后,你要如何便如何,只是,我活着你一日,你便改不了自己的身世,血脉相融的骨血,如何能断的了。” 说完这话,竟咳出了痰血来,那血块浑浊不堪,泛着灰暗。 秦彧冷笑了声,知晓皇帝是难松口了。 他抬手阖上御书房卧殿的门,退了出去,往御书房正殿而去。 还好,那份已送去将军府的圣旨,也只是秦彧的亲信心腹知晓,便是当下另造一道圣旨传去将军府,也不会有多大的风浪。 秦彧径直入了御书房政殿,寻了玉玺,提笔书写了道圣旨,拎起玉玺就加了印。 御书房候着的宫人们,眼见他闯入御书房如入无人之境,无一人敢开口阻拦。 “来人,去将军府传旨。”秦彧扬手任风吹干圣旨上笔墨,合上圣旨吩咐宫人将圣旨送去将军府。 宫人入内依着吩咐带着圣旨前去将军府传旨,这一日之内连传两道圣旨,倒是头一次见因不满圣旨内容自己另写一道的。 宫人捧着圣旨出宫往将军府赶,和将军府内拿着信鸽入宫禀消息的侍卫,走了个对头。 秦彧人不在将军府,宫人还是照着规格宣了圣旨。 圣旨上说,册立文陵太子与太子妃遗腹子秦彧为储君,又提及他生母逃亡途中诞下他,而后气血双亏而亡,委托妹妹秦家家主夫人照料幼子之故。 宣读圣旨的声音在将军府响起时,那带着信鸽的仆从也将信鸽送到了秦彧手上。 “主上,徽州急报!” 秦彧正色,接过信鸽,取下那信筒,抽出信纸来。 “江南都督陈兵徐州,劫走甄氏女,暗卫死士命丧徐州者甚众。” 短短一行字,秦彧的脸色却几经变换。 信纸在他掌心被碾成碎屑,秦彧眉眼间的厉气愈加浓重。 “秦时砚,他好大的胆子!” 他眉眼极冷,吩咐下属道:“传令下去,命徽州镇江几州府的人手盯死了金陵城。” 属下应是领命,秦彧捏着眉头又道:“盯着就是,不必轻举妄动,只是人一个也不能放走了,我亲自去一趟。” * 九日后,金陵。 江南都督府上,府院内的积雪化了许多,青石台阶的路上都有些打滑。秦时砚披了件狐裘立在院子内,与他隔墙而居的就是甄洛。 他阖眼侧耳去听隔院的动静声响。 “春婵,我想饮酒,就那梨花白,我记得王府酒窖封了几坛呢,不若你去给我取来?”甄洛卧在软榻上,念叨着酒。 听墙角的秦时砚唇畔微勾,暗道,她与前世的她贪酒的毛病倒是一般无二。那时的甄洛每遇困顿便要醉一场,秦时砚以为那是她排遣苦忧逼不得已的法子,倒没想到,这一世的甄洛在这般小的年岁就贪起了杯。 “主子,您瞧,院子里的雪都化了。”春婵不敢让甄洛喝酒,忙转移话题道。 甄洛百无聊赖的往院子外瞧了眼,恹恹道:“嗯,是化了。” 春婵瞧甄洛这副模样,皱眉关怀道:“主子您这几日是怎么了?怎的一直郁郁寡欢的?” 甄洛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那秦时砚什么时候能放我走啊,一直被困在这里,不许出门半步,谁能开心的起来。” 秦时砚听得这话,不自觉低低笑了声。 “谁?谁在那里?”春婵警惕道。 秦时砚拢了拢狐裘,现身上前道:“是在下。” 听这声音又出现在内院,便是没瞧见人甄洛也猜得出他是谁。 “在下时日不多,也想纵情山水,只是庶务繁琐,轻易抽不出身来,故此才多留了姑娘几日。”他说着客套话。 甄洛却是不吃这一套,径直问他:“已然十余日了,少将军绑我来究竟是何意?不妨直说。” 这一世的甄洛,尚未经历那些世事打磨,仍是一副小姑娘急躁的性子。 秦时砚瞧着她,一时却也接不上茬,他总不能告诉她说,他绑她来是想要她重复一遍前世他们二人初遇的画面。 他叹了口气,面上挂起笑容,朗声道:“听闻姑娘爱酒,在下特将这府上所余的梨花白都挖了出来,邀姑娘对饮。” 这话一出,馋酒已久的甄洛登时喜上眉梢。 “好、好、好,春婵,快去取了梨花白来。”她忙提了裙要去开房门。 院子外立着的秦时砚透过窗棂瞧着她灵动的身影,脸上也染了笑意。 总共七坛子梨花白,春婵依着吩咐都拎了过来,临到开酒的时候,她又特意趴在甄洛耳边叮嘱道:“万万是不能醉的。” 甄洛笑着应承:“放心吧,春婵,定然不会醉的。” 这话说的是实打实的虚言,甄洛这酒量,沾酒就醉,偏又好这一口,故此春婵才格外不放心。 梨花白就被放在了甄洛的院子内,秦时砚眉眼温润瞧着眼前的小姑娘贪嘴饮了一杯又一杯,他见她脸颊绯红艳丽,醉眼朦胧瞧他时,竟有了几丝前世的风情妖娆。 秦时砚晃了神,一旁候着的春婵见他神色不对,唯恐他动什么歪心思,当即佯装失手碎了只杯盏。 杯盏碎裂在地的声响惊醒了秦时砚,他回过神来,似乎才记起如今甄洛神边还留着春婵这个背主的奴才呢。 他眼神一厉,趁甄洛不留意的时候,抬手掷出一块儿石子,用此前打晕甄洛的方法,打晕了春婵。 春婵倒在地上,秦时砚当即让侍卫悄无声息将人给带了下去。 侍卫和春婵离开后,院内仅剩甄洛和秦时砚两人。其中意识清醒的又只有秦时砚自己。 * 化雪的路泥泞不堪,有一人长剑快马疾奔入城,身后留下了几道马蹄印记。 在他身后不远处随行了一对骑兵,个个都是战场时尸山血海拼杀出来的,气势骇人的紧。 “飞鸿,驾!”他打马径直入城,那匹叫飞鸿的马快的守城的兵将都未瞧清楚马上的人。 还是那马上人的话,才让他们之中有些人反应了过来。 眼尖的人听得这话,当即扫了眼那疾奔而去的马匹身影:“飞鸿,是秦将军的一匹战马。” 秦彧打马入城,直奔江南都督府而去。 他人刚到府门口,就遇见了第一波拦路的。 “老奴见过将军,秦将军大驾光临可是有何要务?”管家拦路见礼。 秦彧冷眼扫过去,开口道:“秦时砚十数日前带回府了一个女子,她人在哪?” 这江南都督府,说到底也还是秦彧的地界,府上的奴才自然不敢违逆他。那管家听罢秦彧的问话,略一思量了便将甄洛所居的那处院子告诉了秦彧。 秦彧听着管家的话,凉凉笑了声:“哦?竟还是这处院子?” 官家一见他这模样就怵得慌,忙道:“是啊,就是这处,您只管过去就是。” 秦彧略一颔首,抬步踏入府门。 他脚步略急促往那处院子走去,此刻,那院子中,两人已喝了四坛子酒了。 甄洛眯眼抱着酒坛子,脑袋摇摇晃晃的,只觉眼前的人影似乎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 “唔,怎么有这么多个你啊?”她迷迷瞪瞪的瞧着秦时砚,眼神懵懂娇憨。 秦时砚瞧着眼前人,不可自控的想到前世她醉酒的模样,那时的她,一醉就落泪,哭的梨花带雨,好不惹人垂怜。他晃了神,有些分不清前世与今生,抬手抚过眼前人脸颊。 眼前这女子生来就是个祸水模样,醉了酒媚色渐浓,更是蛊惑人心。秦时砚喉结微动,指腹一遍遍摩挲她脸颊,如同把玩美玉。 醉意愈发昏沉,甄洛迷迷糊糊阖上了眼帘。秦时砚指尖顺着她眼尾一点一点抚过她双眸。 甄洛失了意识,身子顺着桌几滑落,秦时砚顺势接下她,让人枕在自己膝头。 “婉身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他不可自控的想到前世他第一次为她失控,第一次为她忤逆秦彧的场景。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两人身上,光影在甄洛脸上斑驳错落,让眼前人的美貌愈发不似人间颜色。 这样好的光影,这样乖巧伏在他膝头的她,是有多久不曾再见了。 隔着一世光阴,隔着阴阳生死,隔着命运兜兜转转。 秦时砚出了神,指尖绕着膝上人耳边碎发一圈圈缠绕,几息后,突然有人叩响门扉,打破了这份静谧温柔的场景。 “少将军,将军入府了。” 这话一出,秦时砚周身气息骤然一厉。 “来了啊,来了也好。前尘旧怨也该算一算了。”他语气淡淡说着,手上缠绕发丝的动作,改为轻抚甄洛耳畔。 秦时砚话音不过刚落,房门就被人震碎了。 那响声,惊得酩酊大醉的甄洛身子都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房门的木屑和内力溅起的飞尘在几息后落地,门槛处立着的那人身影显现出来。 “阿砚年岁见长,莫不是心也大了。”来人风尘仆仆,眉眼间的蕴藉风流却是半点不减,依旧端的是好相貌。 秦时砚抬首对上他视线,微微愣了愣。已不知多少年不曾见过这样的秦彧了,秦时砚记忆中的秦彧,是个疯子,是个暴君。若非今日一见,他还以为他早已经忘记了,许多年前尚不到而立之年的秦彧,也是个意气风发的郎君。 “舅舅,是你贪心,是你妄想本不应当属于你的,是你强取豪夺,也是你罔顾人伦。”秦时砚以为眼前的秦彧便是拥有前世记忆的秦彧,所说之语都是对着前世的秦彧说的。 这一世的秦彧虽不像秦时砚这般带着前世记忆而来,可他断断续续做过的那个梦,却又让他心底隐隐有猜测。 “罔顾人伦?”他喃喃低语,竭力去回想梦境,头却如炸裂般疼痛起来。 秦彧猛地摇头,驱逐脑海中的杂乱碎片记忆。 他稳了稳心绪,才又掀开眼帘直视秦时砚与甄洛。 甄洛脸颊酡红,伏在秦时砚膝头,这样的风情,他见过两次,一次是扬州山野客栈,她在赵迢膝头睡着,一次是今日,她在秦时砚膝头睡着。 秦彧捏了捏拳,冷笑了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旁人。 “阿砚,你应当知晓,舅舅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 “呵,舅舅说的是,普天之下,应当没有人比我秦时砚更知晓您是什么样的人,罔顾人伦蔑视神佛,不顾道义寡言廉耻,强占甥媳,逼死外甥,你什么做不出来。”秦时砚起身逼视秦彧,眼中恨意弥漫。 他因蛊毒不得情绪波动过大,今日这番话却是激得他心头怒意恨意皆起,害的秦时砚连连咳血,站立都是勉强。 秦彧听得他这话,头痛如雷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说什么胡话!”秦彧咬牙忍痛,挥剑削了秦时砚衣袍,俨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 两人刀剑相对,互不相让,这时,一直留守金陵的侍卫郎化闻风赶了过来。 郎化一进房内便瞧见两人刀剑相对的模样,当即上前拦下挥剑的秦彧,替秦时砚周旋道:“主上息怒,少将军是中了南疆的蛊毒,这才受人蛊惑做下错事。” 什么?南疆蛊毒?秦彧此前为梦境所忧,忧心是中了蛊,还曾亲赴南疆查探,对南疆的蛊毒尚算了解。 他抬眸扫了眼秦时砚,暗道,怪不得今日见他唇色苍白,一副孱弱病态的模样。 “带他下去养伤,将人扣着,不日随我回京,江南都督一职提镇江知府接任。退下吧。”秦彧捏着眉心,吩咐郎化道。 秦时砚连连咳血,现下身子完全乏力,毫无反抗之力,况且,郎化此前作为秦彧身边最得力的护卫,身手自然不是秦时砚所能及的。 待郎化将秦时砚带了下去后,秦彧才垂下眼眸,去看那睡在软垫上醉死过去的女人。 他上前走到她跟前,半蹲下身子,打量着她。 小姑娘醉态娇俏,小脸酡红,好不勾人,可惜,今个儿,秦彧气怒攻心,可没了欣赏美色的念头,他覆手贴上甄洛脸蛋,轻拍了下她酡红的脸颊,顺着在她这一身冰肌玉骨上打转,直至划过衣襟,凉凉笑了声,在她耳畔道“娇娇儿,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莫怪爷对你使硬的折磨你。” 他话音落下,随手拎起桌案上剩下的几坛子酒的一坛,微微撩开她衣襟,将一壶酒自她衣襟领口灌了进身上。 “嗯啊。”甄洛猛地惊醒,见眼前人是秦彧,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揉了揉自己发凉的身子,横了他一眼,骄横斥道:“怎的梦里都是你这讨人嫌的。” 这话落在秦彧耳中,却是在他逆鳞处撩拨,找死。 “呵,爷讨人嫌,好,好得很啊。”秦彧气怒上头,也失了分寸。 抬手剥了眼前人身上衣裙,秦彧将余下的酒悉数倒在了她身上。 “爷少时读书,曾听书院的浪荡子说,美人身子如玉,温酒最是合宜,今日一试,果真如此。”秦彧话语轻浮浪荡,那酒泼了甄洛一身,冷的她止不住的颤,却不防,她越颤,秦彧越觉得美。 秦彧见她身子颤栗,抬手抚了抚,靠在她耳畔,低语道:“还觉得是梦吗?” 甄洛慌乱无措,脸上挂满了泪水,摇头使劲推他。 事到如今,她当然知道眼下不是梦境了。 “秦彧,我冷,我身子冷极了。”她放下身段求他,秦彧仍是丝毫不为所动。 “冷啊?冷便对了。娇娇儿你若是不受一回冷,怕是难明白爷心里有多寒凉。”秦彧一眼不错的瞧着眼前人,明明动了情,周身的气势却仍是极为骇人。 甄洛被他吓的身上颤的愈发厉害了,她侧首想要避开他视线,却冷不丁瞧见了那被损毁的房门,当即吓的花容失色。 这处院子的房门,在秦彧来时便被秦彧给毁了,如今这处,无异于房门大开的状态。 “秦彧,秦彧,你个疯子,你个疯子,你怎么能,怎么能……”甄洛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秦彧淡扫了眼那毁损的房门,抱着人往内间走去,屏风隔绝了内间与外室,外间人只影影绰绰能瞧见两个交叠的人影。 偶尔还有些断断续续的哭诉声和不甚耐烦的轻哄声, “好了,这院子里早没人了,你怕什么啊。”男子压低声音在哄 “你好生无耻,晴天白日,房门大敞,你便、你便做这等厚颜无耻之事……唔唔”小姑娘边哭边骂,骂到一半就被人堵了口舌,好生欺负了一番。 …… 内室的动静从白日到入夜才歇,小院外墙根下立着的人,被困着听了半日的刺心声响。 第49章 贵妾都是抬举 若是没有他,她原也该是…… 院外墙根下立着的, 是秦时砚。困着他在此处的,则是郎化。 郎化冷眼瞧着他周身阴郁,语重心长开口道:“少将军, 世间女子万千, 可人心意的也不少,您何必一味惦记着主上的人。” 他话落, 秦时砚手中攥成的拳头愈发紧了,却闭目阖眼,不曾接茬。 郎化顿了顿,遂又上前道:“老夫人叮嘱属下照看好您, 属下便有义务规劝您,免试您行查踏错。”这郎化虽说是秦彧此前侍卫,可因为久在豫州与秦家老太君打交道打的多,故而也算是秦家老夫人手底下的人。 可惜了, 郎化这人, 行事过于决绝,他今日直接扣着秦时砚听了半日的墙角, 虽则有可能让他因此打小那些子歪心思,可也极易刺激秦时砚, 惹的他心性愈发诡异。 眼下,秦时砚就是后者。 * 夕阳西沉,内室的人没了动静, 歇息了, 外间立着的秦时砚两人也带着一身凉意离开了这小院。 东升西落又是一轮,天光大亮之际,甄洛悠悠转醒。 她醒来后,侧首抬眸就瞧见了枕侧人的脸 是秦彧, 那想来昨夜种种羞愧事,应当都不是梦。 “醒了。”秦彧唇瓣微动说着话,却不曾掀开眼帘。 甄洛垂首拉过衣衫遮住自己身子,不再回他话。 久久未有回应,秦彧掀开眼帘去瞧甄洛。 “瞧瞧这矫情样儿,你做得下作事,旁人稍稍收拾你一番,你便要耍小性子,嗯?”秦彧手紧贴在她腰侧,咬着她耳垂斥她。 甄洛不肯答话,自顾自的穿着衣服。 秦彧见状,手上用劲拍了她腕子一下:“同你说话呢?你这耳朵莫不是摆设?” 甄洛吃痛,缩回手横了秦彧一眼:“我行事光明磊落,何时下作了,倒是你,寡言廉耻,白日、白日宣淫,不知做了多少下作事,竟还有脸说旁人。”她磕磕绊绊的骂他。 秦彧听着她斥骂,面上也不见恼色,反倒将人紧压在自己怀中,耳鬓厮磨殷勤讨好,待甄洛眼神迷离之际,他才将心底积压许久的话问出:“娇娇儿,爷待你不好嘛,作甚屡次想逃,嗯?” 甄洛原本正迷迷糊糊,却被他这一问给唤回了些神。 她一双柔荑抵在秦彧肩头,眼神微转,伏在他肩上,作弄他道:“自然是不愿伴在你身边,故此才要离开的。” 这话说出口,秦彧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甄洛,你记着,爷容得了你是待你尚有几分兴味,待没了兴致你且等着看,爷会怎么收拾你,让你后悔今日所说之言。” 甄洛扑哧笑了:“玩笑罢了,你怎的还当了真。” 话落,她假作不经意般问道:“秦彧,你既不肯放我走,那你留我在身边预备如何安置于我啊?” 这话倒是把秦彧问住了,他此前倒是从未考虑过此事,只是想将这女子留在自己身边,不拘身份,留在他身边就是。 他先是一愣,微微思索甄洛此言何意,而后才道:“你是我房中人,你以为要如何安置?自然是入府过了正路为宜。” “正路?什么正路,你要我入府为妾,还是明媒正娶?”甄洛直接开口问他。 秦彧笑了,那笑容落在甄洛眼中却觉满是嘲意,她听见他说:“娇娇儿,做人切忌贪心不足,你这身份你该知晓,贵妾都是抬举。” 甄洛心底暗自冷笑,若是没有江南的变故,若是没有秦彧,她也该是身家清白的小姑娘,满心欢喜嫁情郎,可偏偏就是他秦彧,毁了她过往所有的安稳日子。 如今他却以她这因他而零落成泥的身份告诉她,做人不可贪心。好像她生来就该卑贱。 她倒是未必瞧得上秦彧给的名分,可她要不要是她的选择,秦彧不肯给,在她心里,便是莫大的罪过。 甄洛心中自嘲,如今这世道啊,她这样的身份在秦彧身边,能得个什么好下场。若真是入府为妾,一生任由主母磋磨,终成红颜枯骨,甄洛如何能甘心。 她回给秦彧一个笑容,抿了下唇,瞧着秦彧眼神,开口同他道:“待回京后,你另备处院子吧,我不愿入你府上,不过露水缘分罢了,犯不着搭上我这一生,我记着早前你曾说过,倘若我诞下子嗣,便允我离开,可我这身子,你也知道,郎中说过不易受孕,总不能我一直不能生,便一直得委屈自己在你身边吧。”她说着说着,话音一顿,转了话头问:“将军可否给洛儿一个具体的期限,也好让洛儿过日子能有个盼头。” 针尖对麦芒,像是在比谁比谁说的话更能伤人。 秦彧气上心头,捏着甄洛肩头,咬牙切齿警告:“爷明白告诉你,你活一天便要在我这一天,日子再没盼头,你也得一天天的给爷熬过去了!” 他掐的甄洛肩头生疼,甄洛却生生忍了下来,便是眼眶蓄满了泪,都撑着没让它落下。 “滚。”她侧首掩饰泪意,斥骂着他。 秦彧松了对她的桎梏,起身穿衣梳洗。甄洛卧在床榻上,裹着被子怒视着他,她散着的青丝遮住了她半张脸,也掩盖了她蓄满了泪水的眼眸。 眼见着秦彧起身离开,甄洛在被搙中紧攥双手,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逃出去。 秦彧人出了院子,便吩咐了婢女丫鬟前去修缮房。 “去寻木匠来修缮房门,只是要让木匠侯着些时候,待里边人起身了,再让木匠修缮。”他吩咐完这事,转念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停步又道:“去请个郎中过来,待人起身后,给她瞧瞧身上的寒症。” 他话落,才抬步跨出了小院。秦彧人出了小院,半道上将暗卫唤出,问了秦时砚的下落。 秦时砚自打从那小院被郎化带走后,便一直被郎化困在自己书房呆着。美其名曰让他静心,实则是恐他闹事。 “走,去书房,瞧一瞧我这好外甥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秦彧自顾自的讽笑出口。 第50章 安心跟着他?做梦。…… 齐王府的回廊算不得长, 可今日秦时砚沿着回廊往书房走去,却觉十分漫长。 他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步走向书房,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院落, 脑海里一幕幕闪过那些令他痛苦挣扎的画面。 一会是前世金銮御殿, 他唤着舅舅的秦彧半跪在龙榻前,给一女子穿着罗袜, 那女子抬眸,是他的妻子。一会是方才院落外,那缠绵入骨却又刺的他心头鲜血淋漓的女子莺啼。 最后,当他停步在书房门槛处时, 留在脑海中的画面却是那年金陵城中,一身素白衣裳牵着个小丫头,遥遥望着他的甄洛。 只恨初见惊鸿,从此心心念念始终不甘。 秦时砚回到书房, 落座在书案前, 无意识的一遍遍的习着字。 地上扔着一张又一张字帖,他的情绪依旧未能平稳几分。 秦彧来时, 见到的便是这局面。 他垂眸扫了眼地上扔着的字,随手捡起一页来。 “墙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秦彧面带讽笑, 捏着秦时砚习的字, 淡声念道。 秦时砚闻声看向他,那眼神全然不复往日的敬仰孺慕,反倒像是狼群厮杀的模样。 秦彧见此面上讽笑愈发浓烈,他抬手将手上字帖砸在秦时砚脸上, 骂道:“我教过你什么,都忘了吗?陈冲因何失了江南都督一职,不记得了?” 陈冲因沉溺男女之情,受齐王妃影响,秦彧这才将江南都督的位子给了秦时砚,还提醒他道,男儿立身于世,切忌为儿女情长所绊,沉溺与声色情爱的人,不堪大用。 秦彧的记忆仍又些混乱,沉默了会儿,才想起这一世秦彧是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与自己说了说过什么的话。 可他纵使想到这些,却也只觉秦彧所言荒诞可笑。 难不成秦彧忘了,前世,他自己是如何沉溺儿女情长,如何为甄洛所扰,如何一步步变成最后的那个模样。 “舅舅,你与我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你与我说不可耽于儿女情长,可你呢?你做出夺人妻子之事,难道不是为男女之情吗?” 秦时砚说的夺人妻子,是指前世秦彧强占甥媳之事,可听在此时的秦彧耳中,却以为他是在说他夺齐王世子刚过门的媳妇甄洛之事。 秦彧眉头微蹙:“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与甄洛之间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罢了。” 阴差阳错?秦时砚心头冷笑不已。前世,他第一次质问他,听到的也是这句话。 他问秦彧为什么,为什么世间美人万千,独独不放过他的妻子。 他告诉他,阴差阳错罢了。 因为他阴差阳错中了敌手之招,生死未卜沉于护城河;因为她与秦时砚生了嫌隙住在京郊小院,恰巧从护城河岸走过;因为他一生阴暗痛苦,从未见过人心本真的善,阴差阳错得她搭救罢了;因为他动了情沾了人,可她阴差阳错是秦时砚未和离的妻子罢了。 秦时砚眼神歇斯底里,尽是暗红,他想到那些迫不得已的放下,那些在深宫之中一次次远望那处锁着他爱人的宫殿的荒凉夜色,恨声骂:“秦彧,你说阴差阳错,可凭什么,凭什么你的一场阴差阳错就要毁了我们数年深情相许,你告诉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我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你夺了我的妻子,逼我自尽而亡……”话还未尽,便被外间守门的郎化冲进来捂了口。 “主上息怒,少将军是中了蛊毒,被那蛊迷了心智,才说了胡话,他脑子现下不清楚,主子大人有大量,饶他一回,属下这就带他去郎中那。”郎化忙提他向秦彧告饶。 秦彧听秦时砚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觉得奇怪的紧,脑子里乱了许多,他低斥了句:“说的什么胡话!”就摆手让郎化带着人下去了。 郎化将秦时砚拉了出去,直奔自己房内,又着急让下边人去请郎中。 两人到了郎化那,郎化抬手试了试秦时砚额头,暗道也没烧啊,怎的就说了糊涂话。 “难不成这蛊毒,真是迷人心智的玩意,你今儿说的都是什么颠三倒四的话,奇怪的很。”郎化自顾自的说着。 一旁的秦时砚却是眼神复杂,细细思索着秦彧的反应。 他好似并未听明白自己话,难不成,他没有带着记忆来到这一世?可若是他没有前世记忆,为什么这一世他们几人的变化如此之大,尤其是甄洛的处境,与前世这个时候截然不同。 秦时砚心中懊恼,暗道自己今日冲动,这般轻易就被激得暴露了自己。 无伦秦彧是否记得前世种种,他既表现出了这副没听明白的模样,于秦时砚都是利大于弊的,想通这点后,秦时砚脸色缓和了许多。 郎中来给他瞧这毒,也只是开了几副安神的方子,叮嘱日日熬着将养身体。这郎中也不大懂蛊毒,听了郎化讲秦时砚的病情,倒跟着稀里糊涂说了几句蛊毒可能扰人心智的事。 消息传到秦彧耳边,秦彧沉思良久,开口吩咐暗卫:“派人去南疆,暗中寻南疆部落圣女入京,另外传话给郎化,即刻启程,扣着秦时砚入京去,入京后给他另辟住处,如今后宅有了女眷,他一个外男,不宜再久居将军府。” 暗卫按着吩咐出去办事,秦彧闭目休憩了会儿,小厮一会后来报,说是甄洛已然醒了。 秦彧吩咐往小院那边传膳,自己也起身往小院去了。 * 小院内,甄洛刚刚梳洗过,正和春婵瞧下人修缮房门。 她未见过下人做这活,倒还瞧得津津有味,觉得十分有趣。 春婵瞧瞧和她咬耳朵:“昨个儿秦将军竟将门都给毁了,奴婢瞧着真是瘆死人了,可最后还是雷声大雨点小,没真罚了主子你,依我看,主子日后就莫要折腾了,安心跟着秦将军,有什么不好的。” 甄洛原本开开心心的,乍一听春婵替秦彧说话,顿时想起,秦彧此前同她说的那些伤人的话。 她气性起来,一甩袖就入了内室。 “安心跟着秦彧?呵,春婵你难不成是想让我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不知检点,一辈子伏低做小抬不起头不成?做梦!” 好死不死,秦彧人到小院时,正好听见甄洛这句话。 第51章 “做梦啊?…… “做梦啊?那还真是巧了, 爷平素便极爱做梦。”秦彧说话间一抬衣摆,紧跟着甄洛的步子踏入门内。 甄洛闻声回首,瞧了他一眼后唇角就压了下来, 她扭头继续往内室走, 压根不搭理他。 秦彧气性上来,舌尖抵着后槽牙斥了她娇纵, 说是呵斥声音却染着笑意道:“真是惯的没边了。” 嘴上这样说,仍旧还是咬牙忍着脾气上前扯着她落座用膳。 甄洛也别扭着,强自挣开他的手,凝眉横了他一眼:“莫要拉拉扯扯的。” 落座后, 还抽出手帕拭了拭手,做足了嫌弃模样。 秦彧气极反笑,径直往梳妆台旁走去,将手放进脸盘子里洗了洗才过来。 甄洛见他比自己做的还要过分, 恼羞成怒拿起帕子摔了过去。 “你这副作态给谁看?”她气哼哼斥他。 秦彧气定神闲接过帕子将手上水珠拭干, 笑话她:“哟,爷不是跟着你有样学样吗?你这起头的怎的还先气上了, 羞不羞,嗯?” 甄洛说不过他, 索性扭头避开,不肯再瞧他。 秦彧无奈一笑,随手端起只碗来, 舀了粥抿了几口, 状若随意般开口:“你在金陵和赵迢私逃的事,我原是不想与你计较的,可甄洛,爷的容忍度可不是无底的, 你同赵迢私逃也便罢了,那赵迢毕竟是你旧时相识,可阿砚他与你不过几面之缘,我倒是想问问你怎的就蛊惑的他胆敢忤逆于我从徐州带走你?” 他说蛊惑,言语之间无非也是觉得甄洛勾引秦时砚。 甄洛听他如此说自己,想到那日被秦时砚打晕掳走的事,心中愈发委屈。 哪个女子不在乎名节声誉,秦彧毁了她,还要如此言语诋毁侮辱轻贱于她,甄洛如何能不委屈气闷,她捧着碗掉眼泪,气得手抖。 秦彧久未等到她回话,一抬眼却见她在那坐着掉泪,神情局促呆愣,顿了顿抿唇到她跟前,拿着帕子给她拭泪,缓了声音絮叨:“瞧瞧这动不动落泪的毛病,不过是问你几句,况且还是你自己先行事不正的,你还委屈上了,嗯?” 甄洛听得他这话,更委屈了,手上使劲推开他,只顾着抹泪。 一旁的春婵看不下去,大着胆子回话道:“秦将军有所不知,那日主子好好的在徐州城,是秦少将军,他闯入客栈,打晕了主子,将主子掳走的,怎的能是我们主子行事不正,明明是那秦少将军做事逾矩,主子原就遭了罪,你再怪罪她,她如何能不委屈。” 秦彧那日见甄洛和秦时砚两人饮酒,心中下意识觉得他们二人不清不楚,只以为是甄洛不肯入京,惑的秦时砚冒险救她,哪知道她是被掳走的。 “当真?”他垂眸凝视着甄洛。 甄洛见他听了春婵的话,还是不信自己,更是又气又怒。 “你心中不知怎么作践我的,左右你是不肯信我的。”甄洛硬着脖子和他顶了几句。 甄洛的性子,秦彧自问还是了解些的,若是她斩钉截铁说春婵所言是真,他倒要疑心她是不是骗自己,可她别别扭扭生着气,秦彧心中便猜到,甄洛确实是受了委屈。 秦彧神色不自觉的缓和了许多,柔声哄道:“好了,既是如此,我知晓了,只是你也需的长些记性,日后少和外男牵扯,记着了吗?” 甄洛暗中撇了撇嘴角,迎上秦彧视线,倒是做出了一副乖觉的模样好生应下了。 秦彧见她难得乖巧不折腾人,略一沉吟,同她提起回京之事:“你父亲已然入京了,就住在京城我府上不远处,明日咱们也启程回京,你安心同我回去,莫要再折腾什么幺蛾子。” 事到如今,秦彧日日在跟前看着,甄洛自知轻易是逃不出去的,只能先低头。 她听了秦彧所言,想到了父亲房中那个和母亲生得极相似的女人,问秦彧道:“我父亲此番入京,甄府中人可是都一同跟去了?” 秦彧回忆了下接到的消息,摇头告诉她:“并未,甄府的人,你父亲此行只带了一位妾侍。” 只带了一位妾侍?甄府可只有一妻一妾,甄渊既然只带了一位妾侍,想来必定是那个女子。 甄洛出了神,暗暗盘算要如何打探那女子的消息,秦彧瞧她心不在焉,凝眉唤她,甄洛回过神来,瞧着秦彧,突然笑了声。 这不现成的人能用嘛,她靠近秦彧,难得温音软语求他:“秦彧你帮我查一查甄府的那个妾侍的身份好不好?” “你父亲带的那一位?”秦彧顺势握着甄洛捏着他袖口的手指,一根根把玩。 甄洛强忍着抽出的念头,面上挂着柔笑,应声道:“对,就是她。” “为何查这人?她惹着你了?”秦彧使了劲将人拉进自己怀里。 “不是,是她与我母亲生得十分相似,我心中不安,故此想要查一查,秦彧,你帮我查一查嘛。”甄洛一双藕臂搭在秦彧肩颈,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温香软玉在怀,做足了模样求他,秦彧自然受用。 “好。”秦彧俯首在她耳畔沉吟。 …… 第52章 入京 二月二, 龙抬头。 初春的杨柳抽芽,暖风吹拂人面,秦彧一行在一个极好的天气入了京。 马车入城, 往将军府而去, 越走地界越繁华,甄洛同秦彧在马车内静坐着, 耳听外边的繁华喧闹,偷偷瞧了眼秦彧,见他紧闭双眼,没忍住侧过身去掀起帘子往街市上看。 秦彧眼也不睁, 却仿佛身上那旁人不知道的地方多生了双眼珠子似的,竟察觉到甄洛的动作。 他唇角微勾,冷不丁开口道:“安生坐着,莫要东张西望, 京城人多眼杂, 你不掩容貌便当街掀帘,难不成不想要名声了。” 京城不比江南, 这里礼教严苛,世家大族的女子皆为礼教规矩所束缚, 由不得半点逾矩恣意。 “真是好生没趣。”甄洛下了脸子嘟囔道,她正要放下车窗的帘子,却突然察觉到一道奇怪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顺着那视线望去, 只见是个正和一小姑娘走出酒楼的中年男子,那姑娘面覆薄纱,梳着闺阁女子发髻,身上衣裳极为鲜艳考究, 想来是出身不低的世家小姐,而这男子,瞧着年岁不算大,但也绝不是少年了,不知是这姑娘的兄长还是叔伯父辈。 甄洛微微打量了下那两人,随即就将车帘子放了下来。 马车外,那个年岁小的姑娘顺着身旁人的视线也瞧了眼甄洛在的马车,她一眼便瞧到马车车壁上的“秦”字,脸上顿时笑开了花:“王叔,那是将军府的马车,可是秦将军回来了?”她问的秦将军自然不可能是秦时砚,只会是秦彧。 那个年岁大些的男子似乎是才回过神来,他心不在焉的应了声,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怎么会,那个姑娘怎么会和肃宁那么像,方才一晃眼,他还以为自己见到了死去的肃宁。 外间的这人心头大乱,甄洛在马车内,却是半点没被方才那道奇怪的视线影响,她听着街市的叫卖声,只觉腹中饥肠辘辘。 “秦彧,我饿了,你吩咐停车,我让春婵去给我买些吃食。”她侧首同秦彧说话,言语之间硬气的很,只让人听来便觉得她不是让秦彧去吩咐旁人,而是在吩咐使唤秦彧。 秦彧无奈,叹了口气,掀开眼帘,吩咐侍卫停车。 甄洛眉眼弯弯,道了声谢,扬声唤春婵去街上买些吃食。 马车停下,春婵上街去买吃食,马车外的那两人中,那姑娘瞧着停下的马车,一脸期待的问那男子:“王叔,马车内应该是秦将军,咱们要不上去打个招呼。” 那男子微一沉吟,想到秦彧是刚从金陵回来,于是带着那姑娘上前。 马车外的侍卫远远见这两人过来,低声告知马车内的秦彧:“主子,安平王和府上郡主来了。” 侍卫的声音刚落,马车外就传来了那郡主的声音:“马车内是秦将军吧,久不见将军了,今个儿赶巧撞见了,想着拜会一面。” 秦彧听着外间人声音,脸色微沉,有些不耐,他轻咳了声,回绝道:“在下旧伤复发,不宜见客,赶着回府养伤,郡主请回吧。” 那郡主眉眼焦灼,似乎想要再关心下秦彧伤情,却被一旁的安平王拦了下来。 安平王瞧着那垂下的车帘子,顿了顿,开口直白问道:“将军可知金陵甄家?” 金陵甄家?甄洛闻言顿时提起了警惕,她眼神探究的看向秦彧,秦彧将人拉着,回答安平王:“金陵甄家?可是金陵齐王府的姻亲甄家?” “正是,”他话音一顿,微攥了掌心,才又接着问:“江南动乱,甄家的甄渊可还活着?” 两人说话的当口,春婵已经买了吃食送进了马车。 秦彧听了安平王的话轻嗤一笑,答道:“自然活着,活的好好的,眼下就在这京城。在下赶着回府,安平王请便吧。” 话落便吩咐侍卫动身回府。 马车吱呀一声,离开街市往将军府走去,安平王瞧着马车离开带起的烟尘,神色阴郁沉沉,隐隐有些骇人。 马车内,甄洛想着方才那安平王说的话,有些疑惑的问秦彧:“方才那人为何问我父亲,金陵位居江南,与北方素无联络,他怎会知道我父亲?” 秦彧手指摩挲腰间玉带,不曾回答她的话。 确实奇怪,安平王即便早年到过金陵,可他昔年一个亡命之徒,如何就同甄渊一个商贾扯上了关系。况且,他问的是还活着,而非安好与否,足可想见,他怕是不盼着甄渊好生活着的,莫不是有仇? 秦彧心中如此想,却是无法告知甄洛的,这话若是同她说了,只怕她又要忧心。 秦彧闭目假寐,不再言语。 马车渐行渐远,安平王依旧立在原地,一旁的那郡主头一次见他这般神情,心头慌乱无措,不敢贸然开口。 他无声立了许久,才抬手唤了心腹近前:“去查一查金陵入京的人,务必把甄渊给找出来。” 安平王那双平和许久的眼眸,久违的染上了嗜血的颜色。 他想到那时在金陵城郊,偶然搭救的那一身伤痕的娇小姐,岁月几经流转,那个人的样子在他脑海中一遍遍被想起,日日年年,愈加明艳鲜亮。 而那些久远的记忆中,她所遭受的苦难的,也一遍遍在他心头打转。 她死在了甄家后宅,难产而死。安平王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肃宁郡主离世四年后了,那时他功成名就,唯一的遗憾是当年那场露水姻缘。他几经周折,打听那女子的身份下落,最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娇小姐是金陵齐王府的郡主,甄家的夫人,那样的身份,原该一生平安富足,受尽娇宠疼爱,她却无故受了那许多的难挨苦楚。 他知晓她身份的同时,也得知了她的死讯。 此后许多年,那个人的身影在他记忆中不断打转,从未消弭。 时间兜兜转转,那人成了执念。 及至如今,安平王无妻无子,膝下只有一个父母双亡的侄女养在跟前。 第53章 母女相见? 马车抵达将军府, 秦彧先行下马,随后抬手牵出了甄洛。 当日,秦彧携一女子入京的消息便传了开来。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皇宫, 年迈垂老的皇帝在御书房软榻上闭目静卧, 内侍上前附耳禀告。 “秦将军带了一女子入京,现下人已经进了将军府, 奴才听探子道,说是两人举止亲昵,不出意外,应当是将军在金陵收了的那房中人。” 内侍的话说完, 皇帝睁开浑浊的眼睛,眼神有些意味不明。 他咳了声,同内侍道:“该改口了,既然入了京, 你让人下去宣旨吧, 着彧儿迁入东宫。” 内侍眼珠子一转,忙告罪道:“是是是, 瞧奴才这嘴,不是秦将军了, 是太子殿下,奴才这就下去传旨。” 内侍往御书房外走去,皇帝嘴角微微笑了笑, 自言自语:“肯亲近女子也好, 不拘是何身份,只要能诞下皇嗣,总好过让他将秦家的那个小辈一直当自己儿子养着。”他口中提到的秦家小辈,便是秦时砚。 皇帝自言自语了通, 便阖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这时候,他口中的秦家小辈也已接到了秦彧回京的消息。 与将军府隔了三条街的一处挂着秦字牌匾的府邸上,京城的郎中接连不断进去又出来,短短数日,府上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又是一个郎中摇着头走出卧房,候在一旁的郎化神色焦灼担忧。 “当真是没救了吗?”内室的秦时砚冷眼看着人来人往,低声呢喃。 郎化耳力极佳,听得这话,赶忙入内到秦时砚跟前:“少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蛊毒而已,怎会没救,便是这京城的太医和郎中无用,将军也已经派人前去南疆寻南疆圣女入京了,蛊毒出自南疆,南疆圣女必定能解您身上之毒。” 秦时砚闭眸不语,心中却道,死了也好,原就是捡来的命,天道不容也是正常,只是,他重活一次,却不曾改变那些苦果,终究是不甘心啊。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日日腐朽,自觉时日无多。 外间有人入内禀告:“少将军,将军入京回府了。” 刹那间,秦时砚掀开眼帘,直视那禀告消息的侍卫,他不曾开口,侍卫却也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顿了顿,接着禀告道:“甄氏女同将军一道入的将军府。” 秦时砚唇畔挂着冷笑,眼神阴暗。 一旁的郎化见状,忙安抚警告道:“少将军,那甄氏女,原就是个祸水,沾了她的,若非命硬,哪个能有好下场,前有赵迢的前车之鉴,您行事还是三思为宜,再者说,将军的性子,您应当比郎化要了解,忤逆了他的,可没有什么好下场,便是将军如今将你视如亲子,可也难保会翻脸无情啊。” 视如亲子?秦时砚只觉讽刺。 他唇畔冷笑更甚,摆手道:“我知道分寸,郎化你退下吧,我想自己静一静,也不必再往府上请郎中了,我不想再见。” 郎化一急,还想再劝,秦时砚眉眼已然生了怒。 “我说退下!”他抬眸时双眼竟生赤红之迹,那周身的骇人气势,与秦彧似了七成。 郎化抿唇,劝他息怒,而后慌忙退下。 “呼,少将军如今这气势,一点也不像往日,竟无端似足了将军他,着实吓人。”郎化喘了口粗气,感叹道。 一旁的另一个侍卫跟着附和:“可不是嘛。” 郎化回头看了下身后紧闭的房门,还是有些不安,他抬手将另一个侍卫唤到跟前,紧贴着他耳朵,嘱咐道:“你在此看着些少将军,我去趟豫州,将老夫人请来,我总觉得这事不会善了,老夫人来了,若是将军震怒,也好说情。” 秦家老夫人,也就是秦彧面上的祖母,秦彧因着是秦家这一辈唯一的男嗣,且还是嫡子,极得老夫人疼爱,一直养在她膝下,秦彧待这位祖母,一直也是有着祖孙情份的。 侍卫应下,郎化又忧心忡忡的瞧了眼房门,才叹了声出府了。 剩下的这侍卫,是秦时砚的心腹,他见郎化离开,面色一变,忙叩门入内。 “主子,是属下。” 秦时砚听得这人声音,未阻止他入内。 “主子,郎化侍卫回豫州去请老夫人了。”他照实禀告。 秦时砚闻言抬眸看向侍卫,却是半晌没有开口,只有他一直不断摩挲着的手指,透露他听到了侍卫的话。 如今他并无力量可与秦彧对峙,原本该养精蓄锐以待来日的,可今时今日,他这幅身子,只怕时日无多,不知能熬到几时。 何况,若是郎化一直盯着他,更是没有机会出手。 秦时砚沉吟几瞬后,开口吩咐侍卫:“你让将军府原本伺候我的那几个婢女,暗中盯着甄洛,另外,私下派人暗中联络昭王。” 昭王?侍卫满眼震惊。 如今秦彧身份曝光,即将入主东宫,昔日的六皇子昭王,便成了秦彧的死对头,秦时砚此时联络昭王,是什么心思昭然若若揭。 “主子三思,且不提昭王有没有本事翻盘,您是秦家的人,与将军是绑在一条船上的,真要搭上昭王,那可是万劫不复啊!”侍卫劝谏秦时砚道。 不料,他这话说出口,却是丝毫未能动摇秦时砚的决定。 秦时砚闻言只是冷笑开口:“昭王没本事又如何,我有本事翻盘就是了。” 上天赐他重生,可不是要他甘心俯首认命的。 秦时砚眼神阴暗,不待侍卫回话,便转了话头问:“甄洛的父亲不是入京了吗,暗中盯死了甄渊,但凡他接触甄洛,便要前来禀告,另外,甄渊身边有个妾侍,青楼出身的那位,身子极为孱弱,你挑个心腹郎中,想办法送进甄府,给甄渊的那位妾侍调养身子,保住性命即可。” 秦时砚活了一世,知晓前世种种,其中也包括甄洛父母之间的纠葛,前世甄洛随他离开金陵时,有个状如疯癫的女人,爬到了马车前辱骂甄洛的母亲。 那女人就是甄渊如今的正室。 在她的辱骂中,秦时砚看着身边笑容凄艳的女子,第一次知晓她悲苦的半生。 原本秦时砚只以为她就是齐王府的表姑娘,出身江南巨富甄家,自小养在王府,及笄嫁于青梅竹马的郎君,半生安逸荣华,遇见他后才经历变故。 直到那时听着那疯妇的辱骂,秦时砚方才知晓,她前半生的凄苦可怜。 甄洛,原本不姓甄,至于姓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生母肃宁郡主下嫁甄家,却因齐王贪图甄家金银,而被婆家厌弃,多年后宅磋磨,逼她厌恨痛苦,之后红杏出墙,怀上了甄洛,肃宁郡主手段也是不弱,顶着红杏出墙的事,硬是让甄渊认下孩子。 外人只以为郡主难产而亡,却不知,她是被自己的夫君送去了青楼。 折磨□□数载,到头来却是那夫君后悔,又将人接了回来,锁在府中,安了个小妾的名头,却作玩物□□。 郡主被喂了药,前尘往事尽忘,可惜啊,但凡是药,总有时效,也不可能是万能的。 秦时砚为了带走甄洛,放出了齐王府世子夫人自裁的消息。 消息传到甄家,肃宁郡主忆起从前,又因女儿身死再无眷恋,索性一把火烧了自己和甄渊。 想到前世甄洛父母的纠葛,秦时砚摇头苦笑,忆起自己和甄洛的纠缠,暗道,甄洛的性子倒是和她母亲似了一半。 这相似的一半性子,于甄洛,于他,好坏参半。 因着那一半的执拗倔强,让甄洛不肯原谅他和赵迢,也恨秦彧手段下作无耻。 却也多亏了只是似了一半,让甄洛从始至终,惜命得紧,再难再苦,再痛再悲,她都竭力求生,从不伤害自己。 若非那时后宫倾扎,甄洛便是再厌恨秦彧,都会咬牙活下去。 * 秦彧携一女子入京的消息传开,与将军府相距不远的甄宅也得了消息。 这些时日,肃宁郡主虽忆起了从前,却不曾做过什么事,反倒安分呆在甄府,每日在家等甄渊归家,做足了乖顺模样,哄的甄渊不仅给她去了锁铐,还由着她在府中自由走动。 甄渊多年来心中所求,无非也就是眼前人乖顺安稳的呆在他身旁,陪着他守着他,如今得偿所愿,自是心情大好,寻常外出时,肃宁每每问他每日做些什么,他也都悉数同他耳语。 外人若是瞧见,只怕也是以为两人是对儿感情极好的夫妻。 肃宁每日都会问甄渊,女儿的音讯。 故此,这一日甄渊得了甄洛和秦彧入京的消息,便赶忙来告知肃宁。 “宁儿,宁儿。”甄渊踏进院内,便扬声唤肃宁。 肃宁听见声音时,正倚坐在窗棂下的藤椅上拿着副绣品端详。 甄渊的声音入耳,她眼中划过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厌恶,只一瞬,便将那情绪压下,眼眸含笑,一副尽是温婉柔情的模样,起身拎着绣品,往外走去。 待行至门槛处,便瞧见了刚进院门的甄渊。 肃宁停步,倚门望着他往自己走来的身影,笑眼温柔含情。 “回来了啊,怎的今日瞧着急匆匆的,看你额头的汗,这初春啊,最是要顾忌的,生了汗还迎风跑,最易染风寒了,你也不当心些,来,快进屋擦擦汗。”她温声絮语,也是像极了担忧丈夫身体的妻子。 甄渊笑应着她,拉着她手入内,告诉她道:“洛儿入京了。” 肃宁脸上的面具有一瞬的呆滞,随即慌忙又挂上,笑问甄渊:“当真?那、那你今日可否带我去瞧瞧,我许久未见洛儿,实在想念得紧。” 第54章 溺死池塘 肃宁郡主问出这话来, 甄渊面上温和的笑意一顿,眼中情绪瞬息翻涌。 片刻后,他收敛面上神色, 抬手轻抚肃宁鬓边碎发, 状若寻常安抚她道:“宁儿,你身子尚未好全, 还是安心在府上调养的好,若是见了洛儿,恐你心绪激动,不益养病。” 言语间冠冕堂皇, 说到底还是不肯让肃宁在清醒的状态下见甄洛,唯恐她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肃宁郡主明白甄渊的意思,垂眸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了他。 “既然如此, 那我在家等着就是, 你快去早回,回来后同我说说洛儿的处境, 好让我知晓她过的好不好。”肃宁面上挂着勉强的笑,实则眼眶酸涩含泪尽是水意, 她毫不遮掩的望着甄渊,有意让他知道她的委屈。 可甄渊心中早有决断,任此刻肃宁郡主如何委屈, 他都不曾动摇, 只是应了句:“好。” * 甄渊行至将军府,停步在将军府大门前,抬首望着那门前端庄肃严的石狮子,再一次感叹高门显赫之地权贵门阀之家的煊赫。 门房的小厮瞧见甄渊, 上前招呼。 甄渊未待小厮开口寻问,便自报家门道:“金陵甄氏甄渊,登门拜访。”言至此处话音一顿,从腰间取出块金锭子递给这小厮,低声又补了句:“小女是将军房中人,打金陵跟着一道入的京,现下就在将军府中,我此行也是想着来看看我家闺女。” 他话音压的虽低,小厮却也还是听得清楚,甄渊提及女儿是秦彧自金陵带回京城的那女子,小厮一听此话,想起今日将军牵着领进府门的女子,一激灵,忙将金锭子还了回去,开口道:“老爷您客气了,小的这就让人前去禀告,烦请您稍候片刻。只是今日主子方才回府,舟车劳顿,怕是未必肯见客,您多担待。”小厮话落,便招呼了另一个小厮,让他往内院传话去。 甄渊闻言眉头微蹙,随即脸上又挂上温和笑意,回答这小厮道:“无碍,我在此候着,若是不便见客,改日再行登门拜访就是。” 将军府内院中,甄洛正立在一处庭院中,一脸不情愿的瞧着下边人进进出出的挪着物件。 待下人们收拾完毕后,甄洛抿唇瞧着这院落,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秦彧当真说了要我住这里?”她紧咬下唇,瞧着这院落的萧条荒僻模样,眼中的不悦十分明显。 甄洛身旁候着的一个嬷嬷扫了眼甄洛,满眼轻视回了句:“自然是将军吩咐了,咱们才敢将姑娘往这处院子安置。” 原本听说这是将军头一个收房的女人,又被将军打金陵带回京城,还是亲自牵入府中,嬷嬷以为应是个极为受宠的,谁知道人一入府,将军安排她过来伺候,竟直言要她磨磨这姑娘的性子。 也是这嬷嬷有人脉,才从秦彧侍卫口中套出了话,知道原来这女子不仅是二嫁之身,还先后与两名男子私逃,是个水性杨花不守规矩的。嬷嬷眼神难掩鄙夷的打量着甄洛的身段和脸,暗谇了声狐媚子。 甄洛性子敏感,察觉到这嬷嬷的眼神,不动声色避开她的视线。 春婵眼神不忿,甄洛扯了扯她手腕,抿唇往房内走去。 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且忍些时日,待日后再行谋算。 甄洛和春婵往房内走去,那嬷嬷也紧随其后,甄洛见她也跟了进来,眼神疑惑的看了过去。 嬷嬷敷衍的笑了笑,开口道:“将军吩咐了,日后让老奴贴身伺候姑娘的饮食起居,好生教教姑娘伺候人的规矩。” 甄洛眼神几欲冒火,握拳良久才压下情绪。 好你个秦彧,欺人太甚! 若非惦记着谋划日后逃走,甄洛险些就要当场发火。 她勉强笑了笑,应付这嬷嬷道:“好,我知道了,只是我舟车劳顿久了,如今安顿下来,想换身衣裳梳洗一番,可否劳烦嬷嬷回避一下。” 甄洛自问做足了低姿态,可这嬷嬷却是油盐不进,仍旧站在她跟前,只道:“将军吩咐了老奴贴身伺候,姑娘梳洗打扮,老奴在一旁伺候就是。” 甄洛咬牙,满肚子的火烧了起来,她扫了眼春婵,示意她开口。 春婵见此,忙上前拉过嬷嬷道:“我家姑娘梳洗换衣,不喜奴才在旁,嬷嬷您还是同我下去罢。” 话落不待嬷嬷反应答话,便硬拉着人出了房门。 房中没了旁人,甄洛眼中怒火翻涌,拎着个枕头砸在地上,绣花鞋在枕上连踩数脚,边踩边骂:“死秦彧,你等着,终有一日我要将你踩在脚下,好生折辱一番!” 将军府书房内,正看着折子的秦彧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啊切!”他揉了揉自己鼻头,心中暗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的打了喷嚏,莫不是初春染了风寒?”想了想微一摇头,打算让太医开服药,免得真染了风寒。 秦彧唤内侍往宫中递牌子去太医署取药,这内侍往外走,和门房那边来禀告的小厮撞了个正着。 小厮告了声歉,忙就往书房去了。 “将军,甄姑娘的父亲甄渊求见,现下正在门房候着。”小厮禀告过后,垂首等着秦彧吩咐将人往哪处引去。 甄渊?秦彧想到甄洛让他查的甄渊妾侍的事,略一沉吟让小厮将人带来书房。 另一头,甄渊紧随小厮其后往书房走来,将军府雕梁画栋是京城众多公侯王府中最为富贵的一处,甄渊置身其中,也被这繁华迷了眼。 他心道,再多的金银财宝,都敌不过权势地位,若是能借秦彧跻身京城权贵,那该有多好。 心中盘算着这些,人便到了书房门口。 “甄老爷进去吧,我家将军便在书房内。”小厮示意甄渊入内。 甄渊这才回神,拎起衣摆,踏上书房的台阶,往内走去。 秦彧的书房内未挂任何名家书画,只悬了大周的舆图和他少时所书的一副字。 甄渊不敢多打量,入内后便叩首行礼:“草民甄渊见过将军。” 秦彧瞧他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不期然想到甄洛倔起来不肯低头的模样,暗道她们父女真是没有半点相似。 “起来吧,不必多礼,给甄先生赐坐。”秦彧摆手示意他起身,吩咐一旁的小厮引甄渊落座。 甄渊喘了口气,面上挂着笑,道出来意:“草民此番前来,是有些挂心小女,不知小女在将军跟前伺候的可还得宜?”说到次吃,许是怕秦彧怪罪甄洛,紧接着又道:“小女性子养的娇纵,恐有得罪将军之处,若有失礼,将军尽管管教就是。” 倒是做足了低姿态。秦彧抚着杯盏,眉眼低垂,唇畔淡笑。 “甄先生大可放心,洛儿的性子,十分合我心意,小姑娘家娇纵些方才有趣,若是循规蹈矩,反倒失了趣味情致。”秦彧对着甄渊是这番话,实则却觉甄洛性子实在胆大妄为,属实该严加管教为宜,可这实话却是不能对着甄渊说的。 “那就好,那就好。”甄渊喜上眉梢。 秦彧笑容微敛,轻叩杯盏,面上似是不经意般开口敲打甄渊:“贵府与金陵齐王府曾是姻亲,想必牵扯不少,如今齐王府已然覆灭,甄家想来也不是不识时务的门户,何事当为何事不可为,甄先生不会不明白吧?” 甄渊闻言面上战战兢兢,忙回话道:“明白明白,在下自是明白的。将军您放心,日后甄府只会为将军您效力,必定不会与江南旧族再有牵扯!” 话中斩钉截铁,端的是识时务的紧。 秦彧对甄渊的态度还是满意的。 “如此最好,你既是挂心洛儿,便去她院中瞧瞧吧,长兴,甄姑娘安顿在哪处院子了?领甄先生过去。”秦彧开口吩咐小厮。 小厮微一抬首暗觑秦彧脸色,心下不安答话道:“王嬷嬷安排了清荷院,奴才这就领甄先生过去。” 刚回完话,忙就带着甄渊过去了。 清荷院,顾名思义,院中有一池荷花,只是,秦彧不喜荷花,故此院中荷花无人打理,便是一池残荷池塘,那院子也是荒僻的很。因着秦彧开口让那嬷嬷好生磨一磨甄洛的性子,言下之意明白是要甄洛受受罪挨挨罪,嬷嬷便安排了清荷院安置甄洛。 秦彧听到清荷院,眉头紧拧,神色变了。 甄渊和小厮的身影渐行渐远,秦彧想着清荷院的一池残荷,心头像是坠了块大石,压抑沉重,逼的他几欲窒息。 秦彧幼年时是极爱荷花的,他幼时所居的院落,也总要养上几坛荷花。 后来,是在及冠那年的生辰,他开始厌恨荷花。与其说是厌恨,倒不如说是恐惧。 及冠那年的生辰夜,一直纠缠秦彧的那个梦境,出现了让他至今想来都觉压抑的一幕。 梦境中那一幕,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一身红衣从荷花池打捞出来,没有半点生息。 红裙雪肤,乌发滴水,唇畔再无半点血色,他抱在怀里只觉冰凉,再触不到半分温度。 第55章 我不想再见你了 秦彧头痛如裂开, 他双手撑在额头穴位,强压着力道稳定情绪。 那么多场梦境,秦彧大都是惊醒后只记得梦中人的容貌, 和些许零碎片段, 却不会记得梦中之事的来龙去脉,而且, 每当他深想梦境,脑袋便会痛的像被人劈开了般。 梦境中的许多场景都慢慢斑驳,唯独那次,那个一身红衣身怀有孕溺死荷塘的女人, 无比清晰,几成梦魇,害的他打那时起,一见荷花池塘便生厌, 甚至隐隐有些恐惧。 秦彧按着额头的指节愈发用力, 手背青筋暴起,这一次他的头痛却不似往日般轻易压下, 反倒愈演愈烈。 面色愈发痛苦,秦彧咬牙强忍, 那些被模糊掉的梦境,突然清晰的涌入秦彧的脑海中。 那是皇宫之中的宫殿,殿外原本种着海棠, 他看见那个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自己下令在这里辟一处池塘种荷花。 梦境中的景物突然急剧变化, 梦中的自己贴在一女子耳畔,问她:“朕预备为你另造处金殿,你觉得是如今是在这处宫殿的东边还是西边?” 他口中的这处宫殿便是帝王寝宫的主殿。不论是东边还是西边其实都要毁了处宫殿另外再起一座。 他见那女子唇畔挂着嘲意的笑,听她道:“西边吧。” 无可无不可, 随口一说罢了。 梦中的自己却执意逼问那女子为何是西边,或许说不上是逼问,只不过是想寻个由头多与她说几句话罢了。 为何?那女子眼中浮现迷茫,而后随口敷衍:“西边有处荷花池,我喜欢荷花池” 呵,那个自己苦笑。多讽刺,荷花池明明在主殿东边。 瞧瞧这人,如今连敷衍他都懒得废半分心思。秦彧感受到梦中那个自己心头的酸涩痛苦,不可自控的跟着难过。 周边景物再度变化,顷刻间主殿东边的荷花池旁起了座宫殿,金屋玉阶,极尽奢华,这处宫殿,也是秦彧梦中出现最多的地方。 他看到梦中的自己和那个女人长长久久的住在这处宫殿里,后宫别处等同冷宫。 * 那一世的秦彧未曾立后,先帝早年赐婚的发妻,成婚两载便因暗中为皇帝办事被秦彧毒杀,宫中的后妃也多是先帝在时所赐,秦彧脾气暴戾,不喜前朝牵扯后宫,故此登基后一直未曾选秀。 因为不曾选秀,所以后宫中位份高的皆是潜邸旧人。 其中位份最高的是位诞育了一对儿皇子的德妃,这德妃是个异族人。 大周的朝臣个个不许皇室血脉混淆,暗中没少骂秦彧身世龌龊,秦彧恨他们那些看着他暗含鄙夷的眼神,偏要留个异族血脉恶心他们。 德妃靠着她异族人的身份,成了后宫中,唯一一个诞育皇嗣血脉的嫔妃。 德妃育有两子,长子稳重次子顽劣,甄洛入宫得帝独宠,她日日暗恨,在孩子面前也毫不遮掩。 后来甄洛的女儿珠珠儿在宫中被德妃长子失手所杀,秦彧直言,皇子犯法应与庶民同罪,于是珠珠儿身死,皇长子也赔了性命。 可世人却只会责甄洛红颜祸水,逼的皇长子自裁。 长子身死,德妃恨毒了甄洛,而后甄洛意外有孕,德妃更是怨毒,继而利用次子,让次子推甄洛落水,害她溺死池塘。 德妃以为,自己的儿子是皇帝现下唯一的子嗣,任是秦彧再残忍,也不会让自己绝嗣。 可她到死都不知道,所谓的两位皇子,不过是秦彧立出来的靶子罢了。秦彧厌自己身上大周皇族肮脏的血脉入骨,从未想过让自己身上这令人切齿的血脉延续。 甄洛怀孕是场意外,德妃的身孕却只是秦彧一场算计罢了。 南疆圣女与大周皇族的血脉? 呵,凭她南疆一个与人私奔被弃的圣女,也配? 最后,宫中牵扯进此事的人,悉数丧命,皇宫御门前,淌了整夜的血水。 * 从梦境中的回忆清醒过来,秦彧满眼痛意脚步慌忙往清荷院赶去。 此时清荷院中,甄渊已经见到了甄洛。 甄洛存了查探那名与自己生母长相相似的妾侍的心思,故此听了下人禀告说是她父亲来了,当即就让人请甄渊进来。 这甄渊原本是存了借甄洛攀附权贵的心思,可一到清荷院,见此处如此荒僻,心中便凉了几许,暗道将人安置在此处,想来不是存了什么善待的心思,又转念一想,方才秦彧亲自见了他,若是不放在心上,何必亲自见他呢? 想通这关窍,甄渊心中也淡定了许多,随引路的奴婢入内见了甄洛。 “洛儿,数月不见,父亲一直挂念着你。”甄渊开口就是道思念,甄洛面色淡淡的应了声,随即就吩咐下边人退下。 又是那个王嬷嬷,开口说什么,将军吩咐了贴身照料,那便是一刻都不能离身的。 甄洛忍无可忍,抬手将杯盏掷在王嬷嬷脚边。 热茶四溅,甄洛的声音随着杯盏碎裂声一道响起:“将军府的奴才是不知主仆尊卑吗,我好歹是你家将军亲自带回府的,且不说是什么身份,总比你这刁奴金贵,怎的处处都要你来管制!” 到底是金陵齐王府金尊玉贵养大的娇小姐,生起气来,比之京城贵女也是不遑多让。 可王嬷嬷在秦家呆了多年,又是秦家老夫人吩咐到京城伺候秦彧的,在将军府地位不高,自然也是不会轻易低头。 “甄姑娘怕是不知京城规矩,这进了府的姑娘,不论在家中时如何金贵,入了咱们将军府,都是伺候主子的玩意,哪有什么金贵体面,便是有,也都是主子赏的,姑娘这性子,怪不得主子特意叮嘱,要好生磨磨呢。”王嬷嬷笑得精明,说的话直戳甄洛肺管子。 好你个秦彧,原来真是故意安排了这老虔婆来折磨她的。 甄洛气得手抖,一旁的甄渊见状,忙上前拦在甄洛和王嬷嬷中间,他在腰间锦囊中摸索,手碰到了个金块儿,随即又换了方向,摸出颗夜明珠。 “嬷嬷消消气,小女性子娇纵,得罪之处,您多海涵,莫要与她计较。”甄渊一边说一边将夜明珠塞到王嬷嬷手中,接着又说:“这是南海夜明珠,权当是给嬷嬷您的见面礼,在下与小女久未见面,想要说几句体己话,麻烦嬷嬷行个方便。” 王嬷嬷也不是不识货,见着珍宝,略一顿住,随即脸色挂上笑意:“哟,还是老爷您晓事,既如此,老奴也不多事,您好生教教闺女,老奴这就退下了。” 甄渊眼神示意春婵和王嬷嬷一道退下,春婵见状,忙拉着王嬷嬷离开了房内。 甄渊见伺候的人都先后离开,才落座在甄洛对面,语重心长劝道:“洛儿啊,人在屋檐下,便得学着低头,如今不比江南,秦将军在京中势大,你凡事多顺着些,总不会害了你,便是这将军府的奴才,轻易也不能得罪。” 甄洛不乐意听这些,敷衍的点了点头,避开这话不答。甄渊毕竟一直以为甄洛是他的女儿,多年来也确实是真心疼她,虽有借她攀附的心思,但心底倒也有几分真心为她打算。 见甄洛听不进去的模样,无奈低叹,也不再提了。 甄洛抿唇沉默了会,几经踌躇犹豫,终于开口问:“父亲,你那位、那妾侍,与我母亲生得一模一样,她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我母亲?话还未说尽,甄渊脸上的温和面具便已挂不住了。 “不是!”他疾言厉色否认。 话落,甄洛眼神惊诧的瞧着他,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见自己父亲失态。 甄渊当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随即解释道:“洛儿不要多想,那女人确实不是你娘亲,你娘亲是肃宁郡主,出身高贵清傲无尘,那个女人、不过是扬州一个人尽可夫的□□罢了,怎么会是你娘亲,我、我只是多年前偶然在扬州妓院遇见了她,不想一个生得肖似你母亲的人沦落风尘,这才为她赎身,纳作妾侍。” 这解释天衣无缝,可甄洛冷眼看甄渊的反应,心中的怀疑却愈发强烈。 她眉头紧锁,盯着甄渊,正要再开口。 房门外却突然传来秦彧的声音。 “甄姑娘和她父亲在房中?”秦彧的声音竟有些慌乱急促,像是疾奔过来的。 甄洛听见秦彧的声音,不再追问甄渊,甄渊也理了理心中情绪,强作正常面色,转身去迎秦彧。 门外的秦彧立在清荷院中,入眼即见那池荷塘。 他眼前恍惚迷离,似乎看见了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站在那池塘边上,含泪要他救她。 “秦彧,水寒,我身上冷,你救救我……” “秦彧,你为什么护不了我和孩子?” “秦彧,九泉之下,奈何桥畔,我不想再见你了。” “秦彧,我好累啊……” 一声一声在他耳畔不断响起,那个女子的身影在他眼前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到斑驳,清清楚楚就是甄洛的模样。 秦彧立在那里,只觉心头涩痛,说不出口的难过。 第56章 梦中人与眼前人 房门吱呀一声, 甄渊走了出来,面上挂着笑。 秦彧的视线却越过他望向内间托脸侧首,娇俏明媚模样的甄洛。 甄洛到将军府后梳洗了番, 换了件水红衣衫。这颜色像极了梦中的那个女人, 秦彧看着她,一遍一遍描摹她眉眼, 不断在心底叩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眼前人与梦中人如此相像。 他脚步僵硬,几乎迈不开步伐。 甄渊瞧出他的不对劲, 正要开口关怀,这当口,院门外突然传来声尖细的喊声。 “可算是找着您了,奴才奉命前来宣旨, 走了两处才见着您, 圣上传旨,催殿下您迁入东宫呢。”是内宫传旨的内侍。 秦彧听得声响, 被唤回神来,他如梦初醒, 下意识问:“什么?” 内侍脸上笑得谄媚,忙回话道:“圣上传旨,召太子殿下您迁入东宫。” 这道圣旨, 暂且让秦彧心头纷乱的情绪稍稳。 对, 太子,东宫,梦中的他,可没有做过太子, 而是弑君夺位登基。 所以,梦境只是梦而已,与现实又有什么干系。 他如此安慰自己,视线重新落在甄洛身上。 瞧瞧,眼前的小姑娘,一身水红衣衫,端的是娇俏明艳,哪里是梦中那个温婉安静只会暗自垂泪的女人。 对,眼前人不是梦中人,更不会成为梦中人,永远也不会。 他一遍遍在心中如此告诉自己。 可是,即便一遍遍如此安抚自己,心中的担忧还是一直都在,秦彧扫了眼院中的那池荷塘,下唇紧抿,吩咐道:“派人围了这荷塘,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说到这里话音一顿,又看着甄洛道:“尤其是你,需得距荷塘三丈远。” 这话一出,甄洛一个素爱赏荷的人心中自然不满,况且,此前已经受了那王嬷嬷诸多磋磨,如今更是气怒,恨不得当即挠花秦彧的脸泄愤。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甄渊这话也是在理,甄洛不想瞧见甄渊因为自己去向秦彧伏低做小告饶,只得硬忍下这气,让甄渊回去。 “京中事忙,父亲想必也是操劳,先回府去吧,不必多挂念女儿。”这段时日的周折,也是让甄洛学得圆滑了几分,已然会说了些场面话。 得知秦彧的身份,甄洛虽有讶异,但未在面上过多流露。 可那甄渊,乍一听内侍唤秦彧太子殿下,先是一愣,继而猛地抬眸,那眼中闪烁的光,竟有些吓人。 甄家几代汲汲经营,图谋跻身权贵,甚至不惜以当年甄渊这一家中唯一嫡子的婚事做注,才谋得江南权贵中一席之地,可惜,一朝变故,昔日地位皆成泡影,甄渊如何能甘心。 因为不甘心,便有了旁的谋算,那时甄洛失身于秦彧,甄渊心中甚至暗暗窃喜。因为这样一来,他便能借着这女儿拿到京城权贵圈的请柬。只要甄洛得宠,不论是妻是妾,他都能借此机会,在京城结交权贵。 甄渊这人呀,疼爱女儿不假,可利用之时,也是毫不手软,说到底,始终是个利益至上的人罢了。 他算是城府极深的人,只一瞬就将面上神色掩了下去。 可那一瞬的神色变换,却没逃过甄洛和秦彧的眼。甄洛对自己这个父亲尚算了解,只见他眼中神色,便猜到他心中所想,心头冷笑,也不多话,只是垂了垂眼眸,让他回去。 甄渊自己也是心中惊喜乱了分寸,顺着甄洛的话头,就告辞回去了。 甄洛冷眼看着自己唤了那么多年的父亲离开的背影,心中泛着寒凉。 她无声苦笑,也未曾开口。 看着这个盘算着卖了自己的父亲,想到弃她而逃的赵迢,甄洛眼中蓄着朦胧的伤感。 大抵,她生来命苦,神明才会残忍的给她一次又一次痛苦磨难。 父亲,祖母,赵迢,一个个弃她如敝履。 原本这些年来,父亲,祖母,在她心中都逐渐被淡忘,她也已经很少回忆年幼时在甄家的岁月,那时候她长在齐王府,有疼爱自己的表哥做未婚夫婿,她以为她幼年的磨折是神明在赐她一生喜乐岁月前给的历练。 却没想……呵。 陡然想起旧事,甄洛眼眶中不受控染上了水意。 其实这么多年,赵迢之所以在她心中那般重要,甄家的人功不可没。甄洛幼年丧母,继母暗中苛待,祖母也对她不甚上心,父亲又是常年不归家,那时年岁小小的甄洛,总是在无数个深夜抱着自己小小的身子卧在被子里哭,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爱她。 那些幼年时幽暗痛苦的日子,成了甄洛此生不愿回忆的痛楚。 在那样日复一日的灰暗里,唯独赵迢,那个轻裘白马的少年,像是一束光亮照亮了甄洛的世界。 那时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大抵永远也不曾料到,这光亮,只是短暂而绚烂的闪烁了下。 罢了。甄洛敛了面上神色,眉眼低垂捧了杯茶轻抿了口。 对面看着她的秦彧,却立在那里如遭雷击。 眼前的姑娘眉眼低垂,周身笼着层伤感,有一瞬让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前一刻,他还在想,眼前的甄洛娇纵任性,性子张扬明媚,断不会是梦中那个多愁善感,连笑都透着凄苦的可怜女子。可这一刻,他就在她身上,清楚的看到了梦中人的影子。 秦彧掌心紧攥,立在那里面色怔怔。 甄洛笑唤了他一声:“秦彧。” 秦彧抬眸紧盯着她唇畔的笑容,几息后回了神。 他以为,他将她安顿在这处荒僻的院落,特意安排了嬷嬷来盯着她,她必是要同自己闹脾气的,可是,她却没有半分使小性子,好似就这样平平静静的接受了。 其实,在见到甄渊前,甄洛是生着气的,气极了也是恨不得和秦彧闹一场的。 可是,方才甄渊在得知秦彧身份那刻的神情,促使甄洛此刻压下了情绪,与秦彧虚与委蛇。 一朝太子,权势自然可怕,甄洛不傻,她此前敢和秦彧硬顶,一是心中隐隐知道,他绝不会当真伤了她,另一是,她以为自己有退路。 可眼下不同。 秦彧摆明了是要磋磨她,她一天逃不走,便要在他手底下夹着尾巴做人一天。 形势不如人,于是只能忍让。 “秦彧,我父亲方才来,我问了他那个妾侍之事,他说只是生得肖似,可我观他反应,应当是有猫腻的,你可否帮我好生查一查那妾侍的身份。”这时的甄洛最大的怀疑也只是父亲想要迎娶继母,于是让自己母亲假死,偷偷给母亲换了身份,逼母亲做妾。 毕竟是世家大族娇养出的小姑娘,哪里能想到这世间惊人的龌龊。 秦彧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可他不欲开口让甄洛知晓,便只是颔首应下了她的话。 与将军府相距不远的甄府,甄渊难得失态,着急忙慌的拎着衣袍下摆疾奔入府,往和肃宁所居的院落中走去。 他到了院中,正要往房内走,却隐隐听见了哭泣声。 哭声不大,像是极力压抑,却还是不可控的发出的声响。让人只觉哭泣的那人,在忍受着极大的委屈难过。 甄渊凝眉顿住,细细听来,听出是肃宁的哭声。他脚步踌躇,呆立了会儿,才推门入内。 就在门声响起的那瞬,房内的人似是察觉到有人入内,当即止了哭声。 甄渊入内抬眸一看,正好撞见慌忙抹泪的肃宁郡主。 “怎么了?”他声音沙哑问她。 肃宁垂目勉强笑了笑,答话道:“无事,只是这窗外的风,吹的人眼睛疼。” 今日天气晴朗,哪来的风,况且屋内紧闭门窗,哪里会有风吹进来。 肃宁低垂下来的眼眸藏下她眼中的算计,甄渊自然也是不曾察觉。 他低叹了声,上前揽着肃宁肩头道:“是府上的奴才伺候不周吗?” 肃宁日日被困在府上,何处也去不了,什么人也接触不了,只有府上的奴才与她有交集了。 听着甄渊的话,肃宁微微摇头,强压下被他触碰的恶心,伏在他肩头哭诉:“夫君,宁儿心中实在煎熬,我九死一生诞下的孩子,如今都出阁了,我却连正经见过她一面都不曾,宁儿每每想起,便心中难安,我那可怜的女儿,没有亲娘疼爱,这许多年来,不知心中积了多少委屈。你不许我去见她,想来也是怕我同她相认,累得彼此为难,可我这肮脏的身份,我如何敢认女儿啊,她自小受着世家贵女的娇养,若是知晓自己的母亲做过妓子,如何能抬得起头来。” 肃宁哭的梨花带雨,端的是好一副美人垂泪模样,那话却是一句句直戳甄渊心头。 若说他如今最后悔之事,便是当年一念之差,将人送去青楼折磨。 肃宁的话,激得甄渊心头的悔意愧疚交织不断,一点点的磨着他的心。 “夫君,宁儿求您了,让宁儿见女儿一面吧,便是只当妾侍拜见府上大小姐也好,让我近近的瞧上几眼就是,再不济,寻个女儿外出的时候,让我偷偷瞧瞧也好。”十月怀胎骨肉分离十数载,肃宁郡主对女儿的牵念之深,常人难以想象。 罢了,不过是见一面而已,见便见了,又能如何?肃宁说的对,她不敢也不会让自己的身份暴露在女儿面前,如今这般同他哭诉,说到底,也还是想念女儿罢了。 “好。”甄渊听见自己答允肃宁的声音。 第57章 出府 转眼过去几日, 皇帝的病情愈发严重,秦彧被宣入宫中侍疾,迁入东宫之事也就暂且搁置了。 说是侍疾, 实则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处理朝政。秦彧对皇帝本就没什么情谊, 今世能不动手杀他夺位,已是仁慈, 更遑论是侍疾了。 皇帝身边围着十数个人伺候着,秦彧连近前都不曾。 反倒是昭王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在皇帝病榻前候着,盼着能做个孝顺模样,让皇帝原谅他给他下毒的事。 可惜了, 皇帝这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他碰过的食具都不肯再用。 秦彧没心情看这闹剧, 吩咐宫人看紧昭王, 盯着些皇帝,就去了偏殿看折子。 他人到了偏殿, 刚落座拿起封折子,将军府的奴才就往宫中送进了消息。 说是, 甄洛出门了。 “你们无人拦她不成?”秦彧有些烦躁,捏着眉心只觉自己后院养的这女子十分麻烦。 这时的秦彧,以为自己对着甄洛, 尚未动多少真心, 只是觉得那是个难得可心伺候床榻诞育子嗣的女子罢了,欲念居多,谈不上多少情爱。 “主子未曾吩咐过不许甄姑娘出府,小的们也不敢多事阻拦, 府上只有王嬷嬷拦了,听说被甄姑娘的婢女暗中下了巴豆,好一番折腾呢。” 奴才据实禀告, 秦彧无奈扶额。他入京后只吩咐了王嬷嬷盯紧甄洛,确实未曾直言过不许她自由出府,这奴才说的倒也没错。 “罢了,出去便便出去了,你让人跟紧了就是。”他搁下折子吩咐将军府的奴才下去办事。 待那奴才退下,秦彧重新拿起折子,却怎么也瞧不进去,心头烦躁,索性起身出宫去了。 另一边,甄洛刚和春婵从将军府出来,上了将军府的马车,往城中香火最盛的一处佛寺走去。 今日是甄洛的生辰,也是她母亲的忌日。 京城距金陵千里之遥,她无法去墓前上香,只得前往佛寺祈福。 自从回京,秦彧没有当甄洛面说过不许她出府,甄洛心知他只是嘴上未提,并不代表能让她自由走动,故此,自从回京后便一直未曾出过府,昨个儿她也犹豫过要不要先知会他,转念一想,怕秦彧因她开口,想起那茬再直接禁了她出府,可就不好了。这才特意压着口风,未曾告诉他,就等着今个儿直接出府去。 至于给王嬷嬷下巴豆的事,呵,那是恶人自有恶报。 秦彧因着在宫中侍疾的名头,夜里不回府,那王嬷嬷为了磋磨甄洛,竟然偷偷往她被褥上扔了豆子,甄洛身子养的娇,两夜下来身上就磨出了许多红印子,春婵暗暗查探,才知道是王嬷嬷那坏心肠的故意折腾的事。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嬷嬷身糙体厚,往她床上扔豆子可伤不了她,甄洛索性让春婵给她下了巴豆,好让她好生清清自己的坏肚肠。 王嬷嬷连跑了数趟茅厕,虚的爬都爬不起来,甄洛和春蝉两人就在这当口出了将军府。 第58章 荷塘直通城外护城河 秦彧出宫后, 人刚走到宫门口,就又有家奴前来禀告,道是, 南疆圣女到了, 现下正候在将军府求见。 事情一一堆到跟前,秦彧烦躁的揉了揉眉心, 不大情愿见那圣女,便吩咐人直接领她去秦时砚所居的府宅。 “你让郎化去接人,将南疆圣女带去秦宅就是,我另有事情处理。”秦彧口中的事情, 其实不过是不大放心甄洛,想着跟过去盯着,免得她再闹什么幺蛾子。 那奴才听了秦彧的吩咐,却道:“回禀主子, 郎化去了豫州, 人不在京城。” 不在京城?秦彧微愣,心中起了疑窦。郎化与其说是他的侍卫, 倒不如说是豫州秦家的心腹。早年间秦彧身边侍卫多是太子旧部安排的,唯有郎化是他亲自提拔挑选, 郎化也因手段狠绝办事利落,得他看重,可后来的几件事, 却让秦彧觉得, 郎化这人野心过甚,手段阴绝,这才调离了身边。 之后秦彧数年征战,身边的几个侍卫接连升迁封爵, 唯独郎化因为被留在豫州,做着豫州秦家的护卫,虽极得秦家老太太信任,但毕竟比不得在秦彧身边封侯拜官来的荣耀,说不得还因着这事,对秦彧这个主子,有什么怨恨心思呢。 “另寻了人去带南疆圣女过去,也派人暗中查一查,郎化离京去豫州所为何事。”秦彧吩咐过下属,便牵马离开了宫门往安顿秦时砚的那宅子去了。 接了吩咐的奴才往将军府走去,边走边抹额头的汗。 传闻中的南疆圣女,生得十分吓人,紫唇红肤眸不挽簪发,跟个妖怪似的,还是个极丑的妖怪。 今日将军府的奴才一见,果真是那个模样,当真是吓了一跳,若非是因着她的身份,哪有人愿意接待她。 可秦彧的吩咐,这下属也不得不照做,寻不着愿意给那圣女引路的人,他只得自己过去了。 这人回到将军府,往待客的宴厅走去,一进宴厅,就瞧见了一披头散发的女子背门而立。 “小的秦科,奉命带圣女您去给少将军医治蛊毒,家主尚有要事在身,不便接待圣女,圣女在京中的一应事物,都由府上照料,您有身份吩咐,皆可寻小的来办。”这奴才恭敬叩首,规规矩矩的同那圣女见礼。 圣女微微笑了笑,转过身来,示意身边婢女扶起了他。 秦科擦了擦汗,给婢女道了声谢起身,一起来抬眼就瞧见那圣女,眼中浮现讶异之色。 咦,好生奇怪,这圣女,怎的跟初入府时模样截然不同。 明明他入宫禀告消息时,她还是紫唇红肤,怎的眼下竟是这般模样。 脸庞白嫩,唇色鲜亮,穿着她们南疆圣女那身极为暴露的衣裳,裙子开叉至腿根,真跟个妖精似的,只是断不是极丑的妖怪,而是,狐狸精。 圣女自然没错过他眼中的异色,笑着解释道:“路途遥远,故此特的易了容,方才借了贵府的茶水净了脸,怕污秽模样,脏了各位的眼。” 她很满意这些人看见自己容貌惊艳的目光,因为只有这些惊艳的目光都围绕在她身上,才不枉费,她为了换这身皮子所费的心力。 南疆圣女自出生之人便被族中灌药,这药让圣女的血可治南疆一切蛊毒,却也会毁了圣女的容貌,让原本白嫩可爱的女娃娃长成一个紫唇血肤的怪物。 这位圣女,原也不过是千百年来南疆一族无数可怜圣女中的一个罢了。 千百年来,无数的圣女都知道如何能使自己脱去这身丑陋的皮囊,却无一人用过那换皮囊的法子,盖因那法子一旦使用,不仅杀孽累累,还会毁了南疆圣女身上至纯的血脉,让她们的血,不再是族中万能的药。 而一旦失去了血的作用,圣女也就不再是圣女。 可这一代的圣女兰因,却用了此法。 她对南疆王族的王子动了情,为了让自己不再是这副丑陋的模样,为了赢得情郎的心,换了这身皮囊,她借着这次离开南疆到大周京城的机会,在半道上杀了近百名妙龄美人,扒皮取血给自己造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原本她以为,自己的计划想要实行,还要静待时机许久,却没想到,这次意外有了入京的机会。 好一会,秦科才从眼前的美色中回了神,将秦彧的吩咐道出:“我家少将军在另一处府宅居住,主上吩咐小的领您过去。”话落瞧了几眼那圣女的腿,又接着道:“大周习俗,女子穿衣不可、不可……圣女还是另换件大周女子的衣裳过去吧。” 兰因无所谓的抬手抚了抚自己腿上,她本就不打算穿圣女的服饰过去,早就让身边伺候的婢女备了大周女子的衣裳。 “劳烦寻个马车,我与婢女备了衣裳,免得耽搁时间,马车上换就是。”兰因笑的风情,同那秦科道。 秦科愣了愣,惊讶于这圣女的大胆,却也没再多嘴,当真给她安排了个马车。 原本要去秦宅就是要安排马车的,这圣女既如此说,倒还省了麻烦。 去往秦宅的半道上,兰因和婢女便换好了衣裳。 待到了秦宅,兰因和婢女双双出了马车,秦科瞧了眼,引着两人往秦宅内走去,暗道,不知情的人瞧见这主仆二人,怕是还真会以为这两人就是大周京城的女子。 那婢女眉眼间还有些南疆女子的明艳,可那圣女的长相却是全无异族模样。 秦宅内,秦彧早到了,却立在大门正对的庭院内,不曾往秦时砚所居的院落去。 是以,兰因一行刚一入秦宅就瞧见了秦彧。 那秦科远远瞧见秦彧,忙道:“主子,南疆圣女到了。” 秦彧闻声回身看了过去,见他身后跟着两个一身大周服饰的女子,凝眉疑惑道:“是她们?” 无怪秦彧生疑,上次他以为自己频繁做梦是蛊毒之因,造访了南疆查谈蛊毒,那时的南疆圣女,还是紫唇血肤的模样,今日一见却是大不相同。 兰因握了握拳,慌了慌,忙上前寒暄道:“数年不见,秦将军英姿依旧,不知还记不得当年在南疆王暗室给您喂血的小丫头。一晃这么多年,小丫头也出落成了今日的模样,早不是当年的丑娃娃了。” 她如此说,秦彧心中的怀疑便消了大半。南疆圣女一族本就玄乎,有什么改换皮囊的法子也不奇怪。 当年他去南疆查探,确实被南疆王断出了身上的一味蛊,可那蛊却不是他困于梦境的罪魁祸首,而是他血脉中带着的不知功效的蛊毒,因为是胎里所带,且据南疆王所探,应是不下十代了,源头过早且蛊源十分复杂,在他乃至祖上的血脉中,那蛊虫不知经了几代进化,早不是可以治愈的了,南疆王只能让秦彧饮下南疆一族的万能药——圣女血一试,可试了后,效果并不理想,蛊虫仅是在秦彧体中长眠,却并未死去。 万幸,那蛊虫虽一直在秦彧血脉中,却并未有过什么效用,南疆王只得安慰秦彧,说是那蛊虫于他并无半点妨碍,日后或许也不会发作呢。 那个时候秦彧见那被南疆王放血的小丫头,道了句:“这丑娃娃的血当真管用?” 南疆王道:“自然管用,南疆圣女的血,可解世间一切蛊毒。便是将军您身上的蛊杀不死,却也能让它长眠体内,日后若是蛊虫苏醒,再往南疆取圣女血便是。” 彼时,南疆王暗室只有秦彧和贴身侍卫及南疆王和圣女兰因。 秦彧打消大半疑窦,随意扫了眼兰因,微微颔首算是见了礼,便抬手示意她往秦时砚所居的院落去。 “是家中外甥中了蛊毒,劳烦圣女不远千里跑这一趟了。”他客套道。 “怎会劳烦,将军于南疆一族有大恩,我族王上有命,但凡将军吩咐,兰因百死不赐。”都是说惯了场面话的人,这圣女也是舌灿如莲。 这处宅院不大,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秦时砚房门口。 秦彧顿住脚步,沉了脸色,吩咐秦科道:“进去告诉秦时砚,南疆圣女到了,让他收拾下见客。” 秦科先入内将秦彧的话转告秦时砚,秦时砚凉凉的笑了声,随意让侍卫给自己披上外衣,勉强撑着身子起身,坐在了藤椅上,端着茶盏抿了口,遮掩自己苍白的唇色。 南疆圣女?呵,圣女血传闻中能治世间一切蛊毒,可大周王族血脉中的蛊虫,不还是没解嘛。 前世秦彧蛊虫发作,还是他奉命去南疆带回的南疆圣女,那时那圣女同南疆王族的王子私奔,却被情郎抛弃,因为换了自己身上的血和皮囊,失去了圣女的身份和价值,又被南疆王追杀,秦时砚见到她时,她已经是性命垂危,当时秦时砚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将她带回京城。 可惜,带了回来也是没用,秦彧的蛊虫,到他死都没解。 那一世,秦时砚在生命中最后的几年里,侥幸见过秦彧被蛊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觉真是苍天有眼,善恶轮回终有报应,却没想到,这一世,自己竟然早于他蛊虫发作中了蛊。 而这南疆圣女,竟是秦彧为了医治他特地请来的,真是讽刺可笑。 秦时砚心思几转,兰因和秦彧已经入了房门。 “便是这位公子吧,劳烦您将衣袖卷起,让兰因看看您的胳膊。”那圣女径直上前,对秦时砚道。 秦时砚看着走到自己跟前自称兰因的女人,愣了一瞬。 这一世,当真是不一样了,眼前的圣女已经是前世数年后德妃的模样了。原本按着前世的轨迹,这个时候她的容貌还应是紫唇血肤的。 秦时砚依言撩起胳膊,兰因垂眸,不知从身上何处摸出个白色小虫,让那虫子在秦时砚胳膊上攀爬。 虫子在秦时砚胳膊上呆了几息,变成了赤红色,兰因眼神严肃,捏起虫子掐死了扔在地板上。 她对着秦彧摇了摇头:“哪个庸医给这位公子断的脉,这压根就不是南疆的蛊毒,南疆的蛊毒若想入体,需得蛊虫作辅,可这位公子身上,只有毒气,并无蛊虫。故此,我这只小虫在这位公子的胳膊上攀爬,并未引出蛊虫在他血脉中蠕动,反倒是染上了他身上些许毒气。” 兰因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秦时砚身上染毒,且毒气极重,假的是,秦时砚身上没有蛊虫。 她一走进秦时砚,便知晓他这是中了南疆极阴狠的蛊术,以毒破皮渗血入体,让人当场毙命,万中之一的概率保下条命来,毒素也会在体内蓄养变成虫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及至蛊虫长成,再无转圜之地。 至于蛊虫长成所用的时间,却无定论。有的一年白载,有的十年百年,相同是,蛊虫长成期间,中了此毒的人,身体皆会孱弱无比,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秦时砚眼眸低垂,似乎在思量着些什么,一旁的秦彧先开口问道:“那这毒该如何医治,他的性命能保住吗?” 兰因摇了摇头,答话道:“无药可治,只能吊着命,日后,这位公子不可骑马射箭不可行军打仗,只能吊着性命养着。” 秦时砚听见这话,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愈加苍白如纸,提不起刀剑上不了战马,彻底成了个废人,于秦时砚而言,比直接宣判他死刑还要痛苦。 可秦彧脸色却是和缓好多,只是唇峰紧抿,眼神微有担忧。 武不就换条路子就是,只要性命尚在,身子骨差些又能如何,秦时砚是秦家这一代唯一的子嗣,又不是什么穷苦人家出身,便是吊着性命养着,至多也就是费些精力罢了,算不得什么难事。 秦彧自己的经历,就是文不成另改了武路,当年他原就是文官入仕,若不是意外,怎么也不会走了武将的路子。 至于,秦时砚,这许多年,秦彧让他按着武将的路子走,也不过是想要将他带在身边教养,至于秦时砚能否成为名将这些,他是不在意的。战场厮杀,有什么好的。秦彧多年来对秦时砚的学业一直上心,虽未让他考科举,但也不许他松懈,如今除却边疆本也无甚战事,不能从戎了,做个文臣也好,便是他学问不精,那做个富贵公子安逸此生,也是旁人求也求不得的福分。 正当秦彧在心中谋划秦时砚的未来时,他耳边冷不丁响起自家这不争气的外甥的傻话。 “那若是我就想照着我往日的生活过,打马射箭快活恣意,能活多久?” 秦时砚这话一出,秦彧只觉脑壳疼的厉害。 这死孩子是个蠢的吗?他不禁在心中发问。 秦彧厉色疾言训斥道:“愚不可及!秦家养你,不是让你白白送命的,你好歹在我跟前养了这么多年,怎的就生了这副榆木脑袋!秦家如今只你一个子嗣,我的身份你应当清楚,来日,你便要担起秦家一族的荣辱,你一死,是当真要秦家绝嗣吗?” 绝嗣。呵,前世的秦彧也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不能让秦家绝嗣。 秦彧记着祖母的恩情,为着她的心愿,不忍秦家绝嗣,秦时砚受他教养,心中自然也是极为在意后嗣骨血,正因如此,后来才会行差踏错满盘皆输。 秦时砚思及前世种种,眼神复杂的看着秦彧,秦彧避开他视线,冷声道:“害你的人还安生在金陵呆着你,你死了,仇人反倒好生活着,你当真甘心?” 秦彧如此说,秦时砚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秦彧抿唇,开门见山道:“暗中害你之人我已经查到了,是陈冲,我明白告诉你,这次,我不会出手帮你分毫,你要是还有半点骨气,爬也要给我爬到金陵杀了陈冲,若是你就此死在京城,我绝不会替你报仇。” 他话落,径直拂袖离开。 秦时砚垂眸苦笑,暗道,若是自己真有骨气血性,第一件该做的,就是杀了他秦彧。 秦彧离开后,兰因也跟着告辞。 不一会儿,房中只剩下秦彧和心腹侍卫,秦彧咳了几声,起身往床榻走去,边走边问:“咱们的人安插进甄府了吗?” 侍卫刚从自家主子和秦彧的争执中回过神来,忙回话道:“已经送进去了,郎中说,那位夫人调养得当的话,性命无碍,只是她身子亏空的厉害,而且有些抑郁之症,平日瞧着还好,若是受了什么刺激,便是身子无碍,怕是也容易起自尽的心思。” 也是,哪个女人经过那般的事,还被折磨了这么多年,怕是都不想活了。 前世甄洛的母亲,不就是纵火自焚,和折磨了她一生的丈夫同归于尽了吗。 “将军府的人呢,有什么消息吗?”他接着问侍卫道。 侍卫略一沉吟,答话说:“将军府的人传信说,那位甄姑娘并不受宠,相反,将军安排了王嬷嬷到甄姑娘身边伺候,还将人安置在了荒僻的清荷院。” 王嬷嬷是秦家老夫人送进将军府的,那是个什么人,秦时砚心里清楚的很,不难猜到秦彧让王嬷嬷去甄洛身边,不是伺候那么简单的事。 可令他神色猛地一变的,却不是王嬷嬷,而是——清荷院。 “你是说,甄洛住在了清荷院?”他问出这话时,唇角不自觉上扬。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秦时砚打从秦彧住进将军府后,便跟着他住了进来,比之一向案牍劳形,少在府中闲逛的秦彧而言,秦时砚更加熟悉将军府,这清荷院,可是他少年时最常偷偷跑去的地方。 秦时砚少时跟着师傅练武,练到一半时常偷跑,回来时便是一身湿水。将军府上的人都不知道,这位小少爷是跑去了哪里。 那个时候的秦时砚,就是去了清荷院。清荷院的那池荷塘水下,直通京城外,与护城河水相通。 前世京中生变,秦彧被人暗害,同秦时砚一道出京逃进将军府,秦时砚为他断后,让秦彧从清荷院的池塘逃向了京城外的护城河。 那一世,甄洛就是在护城河岸,初见秦彧。 秦时砚摩挲着手指,暗暗思索。秦彧将人安排进了清荷院,且这几次的交锋都没显露出异常,想必是当真不记得前尘旧事了,如此正好,他才能凭着这份先机,赌一个翻盘的可能。 秦时砚到底不如秦彧狠心,即便是重活一词,他也下不了手去杀那自小教养他长大的舅父。 或许,这就是秦时砚从头到尾,输的彻底的原因。 第59章 无解 京城慈安寺, 香火旺盛。 来往的马车络绎不绝,从车马上下来的大都是京中有头有脸人家的妇人小姐。 只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却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 佛祖说众生平等, 可俗世众人却并不平等,单这慈安寺, 就可见一斑。 寺庙大门前辟了处供马车停驻的地方,说是供香客车马停驻,可地界不够,实则却是要慈安寺的僧侣从香客中挑选些香客在此停驻, 至于那些子未被选中的,则不能将马车驶进慈安寺的大道。 甄洛今日出行坐的是将军府的马车,那车壁上清晰可见的秦字,让慈安寺待客的僧侣瞧见就忙上前迎接。 “可是将军府的贵人?”那僧侣刚出声问, 就见一凝霜皓腕撩开车帘子。 有一女子从将军府马车上下来, 她戴着帏帽,结结实实遮掩了面容。 甄洛下了马车, 扶着身边春蝉的手臂,对上那问话的僧侣视线, 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将军府的身份。 “贵人是拜佛上香,还是求签解命, 小僧这就带您入寺。”那僧侣引着甄洛往慈安寺内里走去。 甄洛掩在帏帽下的脸上, 闪现不解。 说来奇怪,这慈安寺,怎的不像寺庙,倒像市坊商肆, 说是京城香火最盛的寺庙,却没有佛门清净地该有的肃穆。 甄洛有些奇怪,暗中探究道:“听闻贵寺在京中香火最盛,今日一见真是不负盛名,只不知是何缘故让贵寺香火如此之盛。” 引路的僧侣闻言极为骄傲,有与荣焉道:“姑娘有所不知,咱们慈安寺香火盛,那是因为寺中有位活佛,便是圣上都极为敬仰这位活佛呢。” “哦。”甄洛虽微有讶异,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对这僧侣口中活佛的好奇心。 几人往寺内走去,不远处几个女子看着她身影,议论了起来。 “那个从将军府的马车上下来的女人,想来就是秦将军从金陵带回的女人了,瞧她那通身的衣物首饰,啧,秦将军倒是宠她。”一个姿容普通的女子率先开口,话中带着鄙夷轻视。 “呵,宠又如何,我父亲打听过,说那女子是金陵逆贼的妻子,嫁人后死了夫君才搭上秦将军的,这样的身份,秦将军再宠她,至多也就是当作个玩物罢了。”另一个面相生得刻薄的女子跟着讥诮。 这个几个女子众星拱月围着的那女子,听着她们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心头的气才算顺了些。 这女子,便是安平王府的郡主。她算是安平王的侄女,唤安平王伯伯,原本是封不得郡主的,可她父母双亡,父亲又对安平王有恩,临死留下个女儿,托安平王照顾。安平王无妻无子,皇帝为显优待,特封了她郡主。 她冷眼扫着甄洛走远的身影,抬步跟了上去。 临走时,扔下句:“该改口了,日后不是秦将军,该唤殿下了。”言罢笑眼晏晏快步走向甄洛。 她走远后,那几个女子又暗暗窃语,议论起了她。 “瞧瞧这位郡主,只差没把对秦将军的心思摆在明面上了,这几年,听说没少往将军府动手脚呢。到底是没洗干净的泥腿子,行事忒没规矩。啧啧啧,要我说啊,秦将军有什么好的,年岁大还是个爱冷脸的杀神,我远远瞧见他笑,就瘆得慌,哪比得上秦家的小将军,那叫一个温润雅致,真真是公子如玉,让人好不惦念呢。”几人中一个身子粗壮脑子不大灵光的女人边笑边说。 余下的这几个人也没接茬,心中却道这女子当真蠢憨,莫说秦彧生得也是谦谦君君温润清雅的模样,且那周身的气势绝非秦时砚这等小辈能比,单就秦彧的身份,以及这背后代表的破天富贵,便不是秦时砚所能及的,也难怪那安平王的郡主一心想攀上秦彧。 另一头,甄洛刚入慈安寺大门,迎面就被一个疾奔的僧侣带起的疾风刮落了帏帽。 甄洛一愣,春蝉忙俯身去捡帏帽,递给甄洛,甄洛抿唇接过,正要戴上,冷不防,被那僧侣拦了下来。 “且慢,老衲看夫人的面相极为奇特,竟似双生两世之相,不知可否给您看个相?”那僧侣也不管冒犯与否,打瞧了眼甄洛面相,便说了这番话。 双生两世?难不成这慈安寺,竟真有个活佛?还是个招摇撞骗的主?甄洛动作顿住,眼神试探的看向那僧人。 一旁引路的僧侣见状,忙拦道:“贵人莫要介怀,这是寺中活佛的师弟,是个坑蒙拐骗佛法不精的主,几日来在寺中白吃白喝……” 话还未说完,便被他口中的那白吃白喝的僧人点了哑穴。 甄洛一惊,打量了下这僧侣,见他眉须皆白,一看便知是上了年岁,且这人身上僧袍破旧脏污,应当确实过的不好,若真是一眼断人前世的活佛,想来必不会过的如此潦倒。 一番思索,甄洛已然觉得这人方才的一番话是招摇撞骗之语,摇了摇头准备离开。 那僧侣却接着道:“夫人一世凄苦红颜薄命,子女缘薄半生孤苦,遇贵人却如灾厄,至死方休。” 这话中满是恶言,可甄洛瞧着眼前跟自己说着这话的僧侣,却能感觉到他说这话时,并不是诅咒,反倒像是在陈述一个他所看到的事实。 甄洛呆立着,片刻后问:“那,何解?” 那僧侣摇头,直言道:“天命如此,无解,惟愿夫人生前劝导您身边贵人,行事宽仁莫因一己私欲践踏天道规矩……” 僧侣话还未尽,几步处的慈安寺门口便响起声冷笑。 “来人,把这神棍押往大牢,说的都是什么妖言惑众的话!”秦彧抬步走向甄洛,寒声吩咐下属押下去那僧侣。 他说了押入大牢,那僧侣却是半点不惧,反倒笑的淡然,在走过秦彧身边时,同他道:“陛下,老衲清远,过段时日,你会再度召见我的。” 他唤陛下,而非将军或是殿下。 秦彧下意识想到那折磨自己十年的梦境,猛地望向那清远和尚的眼睛。 第60章 秦彧紧锁着那清远和…… 秦彧紧锁着那清远和尚的眼睛, 却并未在里面看到什么。 他未曾再开口,任由侍卫将这清远和尚押去了大牢。待那侍卫押着清远和尚走远,不见踪影时, 秦彧才唤了心腹近前, 吩咐道:“这七日看死了这个和尚。” 七日?他倒要看看这七日,那和尚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秦彧说话的这会儿, 甄洛还在思索那和尚给她批的命。按说那样的无稽之谈,她不该信的,只是甄洛听了那和尚所言,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待秦彧处理完这事, 她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问秦彧:“你怎么来了?” 秦彧闻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就到了这儿,心里也是烦闷, 语气硬邦邦道:“爷想来就来, 还用请示你不成?” 很好,话不投机半句多。甄洛索性扭过头不肯再理会他, 往慈安寺内殿走去。 秦彧还不自觉自己招了人厌,犹自顾自道:“那和尚招摇撞骗, 这寺庙的神佛还有何好拜的。” 这话属实是歪理,甄洛听得实在难忍,一时没压住脾气, 刺道:“拜谒神佛, 拜的是九天神明,无论哪间寺庙,供的何种佛像,都只是神佛在凡尘的化物罢了, 心中有神佛信仰,哪拘是什么寺什么庙。” 秦彧挑眉,倒也没反驳她。 “爷身上杀孽重,且不信神佛,免得冒犯菩萨佛祖,便不随你进去了。”他停步在佛殿外,不再跟着入内。 虽是人没跟着进去,视线却是没离,一直瞧着甄洛。 那在慈安寺门口议论甄洛的安平王府郡主,一跟上来,瞧见的就是这幅场景。 秦彧瞧着甄洛眼神并不热切,但细看之下,不难看到那眼中暗藏的缱倦柔情。 “殿下也在啊,伯父旧疾复发,不能亲自前来给旧识祈福,梦青便代伯父来了,不想竟撞上了殿下您,真是好巧的缘分。”安平王郡主,名唤梦青。 秦彧微微颔首,算是回过礼。 梦青见此,往佛殿内瞧了眼,明知故问道:“殿下是自己过来的?怎么不入殿内?” 秦彧已经有了些不耐,回道:“陪府上人过来的。” 眼见秦彧生了不耐,梦青心中略一犹豫,末了还是紧攥着手中绣帕,硬着头皮问道:“不知殿下是陪何人来的,可是府上的……” 她还未将话问完,秦彧已然凝眉冷了声音:“郡主未免管得宽了些。” 秦彧不是第一次被安平王府的郡主搭话,他领兵去江南前,皇帝还问过他,赐婚他和安平王府郡主之事。秦彧不是个傻子,他去江南前,皇帝可没有病入膏肓,是绝不可能想要让他和安平王府联姻的,能对他提这事,必然是有人请旨相求了。至于这人是谁,要么是安平王,要么是他府上这个时常入宫同公主交情甚佳的侄女。 不论是谁,他既不喜这位郡主,必然是要避嫌的。 况且,如果秦彧没有记错,秦彧小时候可是对这位郡主示过好的。 秦彧心想,莫说他本就不喜欢这位郡主,便是有些好感,也做不得同自己外甥有情愫的女子生出牵扯来。 啧啧啧,可惜,眼下的秦彧还不知道,上辈子的他,打脸打的有多痛。 什么避嫌,什么顾忌,说到底,不过是不喜欢罢了,秦彧这人,天生的霸王性子,若是他当真喜欢一个人,他想要,那就定要费尽手段夺过来的。 秦彧的话不留情面,梦青郡主脸上顿失失了血色,她十分局促的道了句告辞,撑着门框走进大殿内。 大殿内,甄洛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眸叩首,她手中几支燃香随着她叩首也抵在她额头和地板间,叩过首后甄洛将燃香插在香灰中。 那燃香的烟团盘旋而上,氤氲着甄洛的眉眼。 梦青停步在她身侧,假装不经意的打量着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和眼前的这女子,眉眼间生得相像。 她的感觉倒是没错,就连秦彧当年在京城瞧见梦青时,都在她眉眼间多留了几眼,也是因为那几眼,让这位梦青郡主,一直以为秦彧对她是有情的。 却不知,秦彧当年之所以会留意她眉眼,只是因为她眉眼间同他梦中人像了几分。 梦青瞧着甄洛的眉眼,心中愈发不平,终于忍不住,出言讥讽道:“百闻不如一见,甄姑娘姿容当真绝色,如姑娘这样的好颜色,遍寻京城花楼也难见,怪不得能得殿下的宠。” 她嘴上赞甄洛生得漂亮,却又将她和花楼女子做比,暗暗贬低于她。 甄洛突然被人刺了句,淡淡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对着她言语伤人,口中还说着秦彧,十有八九是秦彧的风流债。甄洛心底冷笑,并未言语回击,只是眉头微蹙,蓄了泪抬眸望着立在门外的秦彧,边瞧着他,边往他走去。 门槛外距离大殿内佛像的距离并不算近,梦青说话时又是压着声音,秦彧耳力就是再好也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况且他只看了甄洛,压根就没留意旁边的梦青开口说话。 秦彧原本并不知道那梦青说了什么,可瞧见甄洛眼眸含泪的模样,也不难猜到,她是受了委屈。 思及自己方才刺了那梦青一句,秦彧脸色沉了下来,在甄洛走到自己身旁时,问:“瞧这可怜样,受什么委屈了?” 甄洛摇头不语,扯着他的袖子就要走。 秦彧见此,对梦青的厌恶愈发重,冷声开口道:“我府上的人,还由不得旁人欺负,着人给安平王送个信,让他好好教教不知规矩的人。” 虽未指名道姓,可明眼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秦彧扔下这话,便带着甄洛出了佛殿,那梦青瞧着他们两人并肩离去的身影,只觉周身的血都发凉。 “他怎么能,怎么能为了这么个水性杨花的下贱女人如此折辱于我!”这梦青气极猛地将那供奉的香炉砸落。 身旁伺候的婢女见状,慌忙叩首安抚:“郡主息怒,殿下他就是一时贪色罢了,况且王爷一向疼你,便是殿下当真往安平王府送信,王爷也不会当真罚您的。” “呵。”那梦青冷笑,什么疼她,不过是懒得管罢了,说到底不是亲生的,安平王将她养在府上,跟养个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哦不,阿猫阿狗还会逗弄逗弄,若真论起来,她还不如阿猫阿狗呢。 * 另一边,秦彧和甄洛两个人离开慈安寺,上了来时的马车。 甄洛一上马车就闭目假寐,不想搭理秦彧。 在佛殿时那副委屈模样,原就只是做来让秦彧给她出口气的。 那梦青的话是气到了甄洛,但还没到给她气哭的地步。 会委屈含泪,无非知道秦彧吃这一套。 秦彧见她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倚靠在车壁上,没来由也气闷了起来,扯了扯她发髻,靠过去问:“也不是爷惹的你,你给爷甩个脸子作甚?嗯?”边问指腹还摩挲着甄洛唇畔,一副呷戏模样,极为轻佻。 他如此行径,让甄洛又想起了方才那梦青说的话。 花楼的姑娘,呵,甄洛抬眼讽笑,那女人说的倒是没错,她如今在秦彧跟前,也无异于青楼妓子,都是做人玩物任人玩弄罢了。 甄洛越是如此,越是激得秦彧心头火起。 “甄洛,凡事适可而止,爷可不是什么好性的人。真惹急了我,你可落不得好。”秦彧指背拍着甄洛脸颊,话音渐冷。 甄洛牙关微颤,紧攥着指节,猛地侧首避开秦彧,不想让他碰自己。却不知这猛地一侧首,反倒扯开了些衣领。 秦彧气极反笑,伏在甄洛耳畔,寒声道:“甄洛,你该知道,若不是你上了爷的榻,现在还不知在哪处受折磨呢,你真当世人都会如我这般纵着你。”一边说着这话,指腹一边抚着甄洛双唇,做足了暧昧轻佻样。 甄洛气极,脸上因生气染上绯色,喘着粗气压抑怒火,身段也随着她呼吸起伏,这情景,无端带着几分艳色惑人,秦彧瞧着心头渐生悸动。 甄洛敏感的察觉到秦彧的不对劲,她心头生厌,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耐厌烦,秦彧瞧见她眼中情绪,抬手覆住甄洛眼眸,倾身在她耳畔,咬着她耳垂道:“既学不来媚意勾人的眼神,便遮了这眼睛罢,爷不喜你如此看我,再有下次,我就剜了马车外间你那婢女的眼睛。” 话落,不待甄洛反应,另一只手便缠上了她裙衫。 “回府。”秦彧扬声吩咐外间的侍卫。说话间手上动作却未停,街上市井喧闹,马车颠簸不止,车内的女子鬓发散乱,裙衫半褪,那将她紧箍在怀中的男子却是衣衫规整,半点未乱,只是气息粗重眼眸泛红,他眼中情绪翻涌,腰间玉带却从头到尾未曾解开,只一味的折磨甄洛。 从慈安寺到将军府这一路,甄洛哭了一路,几番求他停手。秦彧却充耳不闻,只由着心意折腾人。 终于抵达将军府,秦彧紧揽着人,平复身上变化。 郎中说过,甄洛的身子孱弱,调养期间房事需得克制,车上若是真要动她,只怕她身子必是受不住 秦彧俯首咬着甄洛耳垂吮吸,哑声道:“娇娇儿,爷的心肝肉儿,莫跟爷闹脾气,再拿你那厌烦人的眼神瞧爷,仔细你身上肉儿落不得好。” 被那梦青言语轻贱时,甄洛心里没想哭,眼泪不过是蓄着骗人,可此时此刻,听着秦彧说着这些折辱人的话,受着他这般轻佻作践的手段。甄洛不可自控的落了泪。 她掩饰着自己眼中泪水,问秦彧:“你知道今日那个女子同我说了什么吗?” 秦彧闻言漫不经心回:“问了什么?说来听听。” 甄洛强笑了笑,答话道:“她说,我这样的容色,遍寻京城花楼也难见。” 秦彧猛地顿住,只说:“我会给你出气。” 甄洛冷笑,推开他抹了泪:“秦彧,你当真不明白吗,我于你而言如同玩物,旁人自然轻视于我,即便今日不是这女子,来日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 秦彧凝眉,斥道:“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乖些,莫要惹事折腾,待日后一切安定,该给的爷都不会少了你。” 该给的?什么叫该给的?呵,他只说该给的定会给她,可有问过她,稀不稀罕要! 第61章 跑路倒计时 秦彧与甄洛二人两两相对, 谁都不肯低头。马车的气氛凝滞,几息后,外间响起春蝉的声音。 “主子?”春蝉试探的开口。 甄洛闻声后, 垂眸不再看秦彧, 只抬手系着自己裙衫。 秦彧的视线却仍紧笼着她,她垂首边系着裙衫衣带, 泪珠儿不自控的一滴滴砸在裙衫上。 哎,真是生来克他的。秦彧扶额无奈苦笑,伸手去帮甄洛理着鬓发,缓了声音道:“傻姑娘, 这就委屈了呀,娇娇儿想是没见过什么叫玩物。”他自问温言细语,甄洛却不买账,依旧垂着头不肯搭话。 甄洛是没见过那些受折磨的玩物是何情状, 可这并不妨碍她心里明白秦彧轻视她。 她知晓秦彧喜欢她, 不论是皮囊还是性子,应当都是喜欢的, 可这喜欢无非是上位者的施舍,让人只觉备受折辱。 甄洛仍不开口, 秦彧面上也挂不住,他咳了声,又冷了嗓音:“低着头哭什么, 要哭也得仰着首让爷瞧着, 才不辜负娇娇儿这好颜色。” 话音还未落时,指腹已然抬着甄洛下颌,让人抬起了头。 甄洛被他迫的抬首,却只是眼神厌恶的扫了他一瞬, 随即就侧首试图避开他,动作之间尽是厌恶。 秦彧指尖微收,心头奇怪的涌起涩意。那情绪遥远的像在上一世。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得亏是生了这副好模样,若不然,你这性子,早不知被打杀几回了。”秦彧收回手来,冷冷开口。 这话听在甄洛耳中,尽是轻贱折辱。 她垂首匆匆理了裙衫,径直推开秦彧跳下马车。 秦彧眼见她自个儿往马车上跳,本能的追过去拦:“你做什么?当心摔了!” 他话出口时,甄洛已经跳下了马车,跳马时她身子微晃,多亏春蝉及时上去扶着,才没磕着碰着。 甄洛抿唇不语,只扶着春蝉往府门走去,秦彧见她安然落了地,摇头道:“真是纵的没边了,这性子当真是要好生磨一磨了。” 他口中那需要磨磨性子的甄洛,却不觉得自己性子有甚问题,反倒是觉得秦彧这人脑中有疾。 “放浪形骸,私德败坏,这样的人,怕不是脑中有疾!春蝉,我真是忍不了他了,世间怎会有如此欺辱人的货色。”甄洛和春蝉两人踏进府门,距离秦彧越来越远,甄洛终于忍不住,攥着手帕破口大骂。 春蝉在马车外,也是听见了些车内的动静,她明白自家主子为何如此生怒,只得硬着头皮安抚道:“主子息怒,莫要同秦将军计较,你放软些态度,莫同将军硬顶,也能少受些罪。” 话是这样说,可人要是真的能事事皆识时务,忍辱受屈也不生怒,岂不窝囊。 旁人不提,至少甄洛是做不到的。 甄洛早不想在秦彧身边受气了,今日这事,让她将心中盘算的出逃念头,提上了日程。 “春蝉,你同将军府的婢女们打好关系,相处段日子后,寻个时机让府上婢女帮你典当几件首饰,我房内那些秦彧备下的随意挑几件拿去,就说是我赏你的,做这事时,尽量避着人,莫要让府上盯咱们的人发觉不对。”甄洛附在春蝉耳边耳语吩咐道。 典当首饰换银钱,春蝉略一思索就知道甄洛要她如此做意欲如何。她有心想再劝,但想到方才自己主子受的委屈,也就住了口。 转眼过去十数日,春蝉借着和府上采买丫鬟一道出去的机会典卖了两件玉镯。 那玉镯成色极好,又不像是金器银器刻着徽记,卖出去也无人知晓它的出处。甄洛特意仔细观察了这两块玉镯,未见玉镯上瞧出任何特殊的式样,就是一个素净的镯子,她想着秦彧恐怕不会留意自己都往这小院送了什么首饰,一双镯子而已,他应当也不会记得。 春蝉典卖玉镯,统共当了一千两银子,她拿了银票回来,暗中将银票交给甄洛,甄洛原本以为,寻常镯子罢了,当个百两也就够了,春蝉竟拿了一千两银票过来,甄洛着实吃了一惊。 “不过两只玉镯罢了,怎会有这么多银两?”她蹙眉疑惑的问春蝉。 春蝉照实回话道:“典当行的掌柜的说,这两只玉镯中有一只是暖玉所造,价值不菲,故此给的多了些。” 暖玉?甄洛楞住。 她不过想当件首饰换做银两以备日后跑路罢了,百两纹银便够她返回金陵的盘缠了,她在金陵藏下的金银不菲,待到了金陵将那财物取出来就是,却没想到,这玉镯竟当了上千两。 “春蝉,那掌柜的可有问你的身份?”甄洛眉眼浮现忧色。 春蝉摇头道:“不曾。” 典当行做的买卖,本就有些见不得光的,便是江洋大盗入典当行典卖物件,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要的就是这物件,哪管卖它的人是何身份。 “那就好,没暴露就好。”甄洛稍稍安了心。 只是,这一千两的银票,面额过大,便是她能逃的出去,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去钱庄取钱啊。 哎,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待能逃得出去后,再想这些。 两人商量着,眼瞅着就到了送膳的时辰,膳房的人却迟迟未到。 这已经是第六天迟了饭点了,春蝉瞧了眼天色,不满道:“这府上的奴才净是些捧高踩低的,真是欺负人。” 可不是欺负人嘛,打从上回从慈安寺回来甄洛与秦彧闹了一回后,秦彧便没在踏进这院子里,时日一长,府上的人自然以为甄洛失了宠,除了每日的药定时定点的送来,旁的日常用度都是短了的。 越是如此,甄洛想要逃离这里的心思,就越是强烈。 “咱们这处境……不说也罢。你去沏杯茶过来,垫垫肚子就是。”甄洛食量小,倒是不饿,只是春蝉素来饿的快,故此才频频抱怨。 春蝉嘴上嘟囔着,还是依着甄洛的话,去倒了杯热茶送过来。 她以为是甄洛要喝,可送到甄洛跟前时,甄洛却摇头道:“你喝吧,我原就不大爱用膳,现下也不饿。” 春蝉闻言,愣了下,端着平日里甄洛用的茶具,推拒道:“那怎么行,这是主子您用的物件,奴婢怎么敢僭越。” 甄洛面上笑着,柔声道:“这些时日,你跟着我也没少受累受苦,一杯茶水而已,原就算不得什么,让你喝便喝就是。” 听得这话,春蝉也跟着笑,才捧着茶盏,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第62章 跑路ing 将军府的消息, 自然是瞒不过打小在府中长大的秦时砚。 侍卫递进来丫鬟从将军府传来的消息时,秦时砚正在府中习字。 “主子,书烟递过来的消息, 说是甄姑娘失宠了, 将军府下人惯是捧高踩低的,甄姑娘院子里连日常的膳食都无法按时按点送达。”书烟是将军府一个曾经伺候过秦时砚的婢女, 后来被府上管事调进了甄洛现下所居的院子。 侍卫在下边恭敬禀告,秦时砚闻言眉眼微蹙,凝眉思索。 片刻后,他问:“将军府上那个王嬷嬷呢?” 侍卫闻言接着回话道:“那位嬷嬷原是受命贴身盯着甄姑娘的, 可是这情景,嬷嬷想来也以为甄姑娘这回是要失宠无法翻身了,故此对甄姑娘的事已不大上心了,平日里总爱外出同旁的院子的老嬷嬷拉家常, 入夜也是早早歇了, 莫说日夜贴身照料,这嬷嬷眼下是压根不伺候甄姑娘。最多也就是偶尔刺上甄姑娘几句。” 听到此处, 秦时砚唇畔微挑,眼眸浮现笑意, 提笔将那最后一笔落下,眼中锐气显现,沉声道:“时机到了。” 他自知晓甄洛被安排在清荷院后, 便开始了谋划。 清荷院内荷花池塘, 水下直通京城外护城河,从这处逃出来,还能逃过京城城门的严苛盘查。 原本甄洛身边日夜有人盯着,那院中伺候的人又不算少, 人多眼杂不好下手,秦时砚恐贸然下手反倒得不偿失,故此才一直静待时机。 他搁笔后唤那侍卫近前来,低声吩咐:“去寻个身量大约五尺的女子尸身,若是寻不到,那便去欢场妓馆买一个女子出来,让可信的人看着,你回来报信儿。” 身量五尺?甄洛的身量便是五尺。 侍卫办事的效率倒是不低,不到半日,便回到了秦宅报信儿。 “禀主子,事已办妥,人正在城外。”侍卫恭敬禀告。 秦时砚起身寻了件轻薄的衣裳换上,抬脚离开书房:“走吧,出城。” 京郊有座西山,山中有许多温泉泉眼,冬日初春时节,京城权贵之家,总爱往那处去。 秦时砚今日便是让府中备马,去了西山。 秦宅这边的消息,秦彧的人也一直盯着,秦时砚前脚出城,秦彧后脚就得了消息。 * 将军府议事堂,秦彧端坐上首,下边左右两侧,坐的都是京中六部三省的大臣。 “秦将军战功赫赫,咱们心中也不是不敬仰您,只是,皇家血脉,可不是任由旁人混淆的。如今陛下罢朝,您一秦姓朝臣竟摇身一变成了太子遗孤,在陛下辍朝这段时日,堂而皇之监国,老朽倒是想问一问殿下您,有何证据能证明您的身世?”开口的是礼部尚书,他科考出身,中进士时年岁已然不小,得中封官后又被派去皇族宗祠,早些年一直远离京城纷争,直到文陵太子死后两年后,才被调回礼部。 秦彧闻言,指节轻叩雕花椅扶手,漫不经心道:“陈尚书早年不在京城,想来是不曾见过文陵太子,孤曾听陛下言,孤与文陵太子,生得极其肖似,在座的诸位总有人是见过文陵太子生前模样的,不如由诸位来告诉陈尚书,孤的身世。”他说话时面上笑容半分不减,只是眼底暗处藏着渐浓的厉气。 皇帝的圣旨早下了,可秦彧监国总会遇见如今日这个陈尚书这般愚蠢的老臣,个个想法设法的恶心他。 说起来,这些老臣们也该庆幸,今时今日对上的,不是前世的秦彧。 前世秦彧是弑君登基,直到皇帝死后,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那一世皇帝最亲信的臣子,知晓皇帝被秦彧所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陈列数条证据,那些东西或□□或肮脏,一一刺向秦彧。 让他站在金銮御殿,坐拥万里河山,却遭受万人唾骂指摘,让他彻头彻尾的认识到自己出身的不堪,血脉的肮脏。 那时,莫说满朝文武,就连京城小儿,都会暗中议论,说当朝天子是先帝与儿媳扒灰所生。 这一世,秦彧因为领兵去了江南,让昭王自以为自己得了时机,于是对皇帝动了手,皇帝心灰意冷,这才决定传位给秦彧。 * 此刻秦彧言罢,满堂静默,落针可闻。 堂中之人,除了这陈尚书,都是见过文陵太子的,如秦彧所言,他的确与文陵太子生得相像。 众人窃窃私语,唯独一人端起手边茶盏饮了口,脸上浮起的笑容与堂中旁人皆不相同。 秦彧这长相,与其说是像文陵太子,倒不如说是像少年时的皇帝。他心中如此道。 这人名唤赵邀,是皇帝的同母胞弟,只是在六部挂了个虚职,前世秦彧的身世,就是他暗中爆出的消息和证据。 秦彧冷眼看堂下众人私语,这时,有暗卫入了议事堂,附在秦彧耳边道:“主上,少将军出城了。” 听得这话,秦彧动作一顿,随即开口道:“各位若无旁事,孤便先行离开了,诸位自便。” 话落便带着内侍出了议事堂。 “秦时砚为何出城?”他凝眉问暗卫。 暗卫忙回话道:“少将军身中蛊毒,体寒,郎中和圣女都叮嘱,说是要久泡温泉养身,此前少将军一直在京城内的一处温泉庄子里泡着,已有段时日了,却一直没有作用,故此问了郎中,说是可去西山温泉试一试。少将军今日便是去的西山温泉。” 秦彧抿唇,摆手道:“既如此,让他去就是,照旧让人看着即可。” 暗卫领命退下,几息后,秦彧开口问身边随侍的小厮,道:“甄洛那边呢?” 那小厮闻言先是一愣,这段时日秦彧一直未曾去过那处院子,甚至也不曾开口提过那院子里的姑娘半句,府上的下人都以为,那位姑娘怕是要失宠了,却没想到竟还有翻身的一天。 他愣了一瞬后,随即回话道:“甄姑娘这几日状况不大好,您一直不去那院中,府上下人难免捧高踩低。听说,膳食都不大按时按点的送。” 秦彧闻言眉眼染上不悦,他凝眉问:“那药呢,孤特意嘱咐过,每日都要按时送去盯着人吃的,可有间断?” 小厮闻言,忙道:“自是不曾,但凡主子您特意吩咐过的,下边人自是不敢懈怠的。” 秦彧嗤笑了声:“府上的这些奴才,是该整治一番了。” 小厮听了这话,心头一凉,暗道不妙。 他心头战战兢兢,硬着头皮问:“可是要敲打一番甄姑娘院中的奴才?” 原以为秦彧必定会严惩清荷院那些子捧高踩低的奴才,不料秦彧却是凉凉笑了声。 “不必,吃些苦头也好,受些磨苦,方才知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事事纵着宠着,反倒养不出温顺性子,孤可不喜欢费心养着的物件撕咬闹腾,甄洛那性子,本就该磨一磨,纵着她可讨不得好,经此一事,想来也该通事些了,若能学会乖觉服软,倒是好事一桩。” 物件?小厮闻言心头冷汗不止。 主子这是犯得什么病? 小厮尚未反应过来时,便又听秦彧开口道:“待日后她改了性子,将清荷院的人悉数处置了就是,不恭不敬的奴才,留着也是祸害。” 这话,言下之意就是要清荷院如今不尽心伺候人的那些奴才们的性命了。 小厮暗中抹着冷汗,暗暗吐槽自家主子这费力不讨好的手段真是无用。 折磨人家姑娘,只怕会让人姑娘心生怨气,便是当真被逼的事事恭顺了,那也必不是真心欢喜,这有什么好的,还有这折腾完人杀了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的手段,除了吓唬人姑娘,那也是没什么好处。 真不知道自家这英明神武的主子,怎的遇见这种男女之事,行事偏就不过脑子。 * 日头西沉,到了入夜时分。 西山温泉那里,秦时砚让侍卫准备了件女子衣衫,而后自己换上。 他生得本就不是硬朗的长相,换上女子裙衫,倒还真有七分像个姑娘家。 “主子,您真要如此行事?若是事情败露,只怕殿下不会饶过您。”侍卫在外间守着,问里面换衣的秦时砚。 秦时砚并未立刻回答,他在内室将衣衫穿好,又戴上面纱,这才出来。 “即便我什么都不做,你口中的殿下,也未必会饶过我。”秦彧就是个疯子,现在好端端的,来日也会生出疯病来,前世秦彧蛊毒发作,嗜血残暴,几泯人性,便是没有甄洛的存在,他也未必能在他手上保住性命。 况且,他身上的这蛊毒,本就让他早没了来日了,还顾忌什么秦彧饶不饶过的。 “护城河那边留的人是谁?”秦时砚一边往外走,一边问侍卫。 侍卫道:“是朗科。” 朗科是秦时砚在豫州时的贴身侍卫,跟着来了京城后,因为伤了眼睛,便被安排到了二线,不再贴身随侍。 秦时砚记得这人,知道是个手段狠的,当初伤了眼睛,也是因为郎化推他出来挡箭。 “好,我先行离开,半个时辰后,你去护城河岸,到时我会让朗科在护城河岸盯着,你去了后,支开他,守在那里。”朗科已经许久不在秦时砚身边伺候,秦时砚无法完全信任他,故此不会让他知道自己从护城河水的另一头带出来秦彧府上养着的女人。 第63章 西山温泉山…… 西山温泉山庄被夜月的光影笼罩, 一个蒙着面纱身形高挑,瞧着像是个健朗的姑娘紧跟着几个夫人走了出来。 秦彧派来的暗卫奉命盯着秦时砚的动向,却不会留意山庄进进出出的女子, 秦时砚便是抓着这个漏洞, 紧跟着几个夫人走了过来。 待出了庄子,一夫人留意到身后跟了个微微垂着头的姑娘, 问了句:“哎,这姑娘是谁?是你们谁家的小姐吗?” 旁的几个夫人闻言打量了下秦时砚的身形,因为秦时砚垂首避开了她们的视线,这些人也没瞧见脸。 “这姑娘是谁家的呀?怎的一味低着头?”那夫人又接着问。 秦时砚凝眉压抑烦躁, 不动声色的回首看了眼山庄的大门。 既然已经成功出来了,他哪有心情同这些人搭话,扭头回避她们就要离开。 这一扭头,反倒让那妇人瞧见了他未被面纱遮掩的眉眼。 秦时砚的长相本就漂亮, 往常他在战场上厮杀, 总是着戎装,便是回了京城也极少穿那些艳色的衣裳, 穿衣总往肃严之风上靠,方才中和了他面容的几许女气。 可今日穿了女装, 加之他这段时日来身子虚弱,这眉眼间的漂亮倒是显现了出来。 那妇人瞧见她的眉眼,暗道是个明艳的美人, 更是担心她一人在城外走动不安全, 遂开口叮嘱道: “哎呀,这天色已晚,姑娘家怎能自个儿在城外走,若是遇见歹人可如何是好啊。”那妇人一边絮叨, 一边喊秦时砚:“姑娘留步,可是同家中人走散了,你是哪家的小姐啊,婶婶让人送你回去。” 秦时砚懒得同她掰扯,径直离开了。 这般不给情面,那夫人脸上也是挂不住。 一直同秦时砚搭话的这夫人是这几位夫人里,身份最高的,她一没脸,周边这几个夫人彼此相视,纷纷指责起那走过去的女子不懂规矩狂妄的紧。 可那位夫人只是那一瞬间面子有些挂不住,并未记恨什么。 她摆手笑了笑,示意这些人莫要背后议论人。 让众人停了口,她又纷纷身边的护卫道:“去暗中看护些那位姑娘,莫要让歹人伤了她。” 她话音落下,旁的妇人们纷纷开口恭维道:“还是王妃心慈,对这等不识好歹的人都仁心以待。” 方才那同秦时砚搭话的夫人,也就是此刻众人口中的王妃,是靖王的王妃,靖王便是赵邀,皇帝的同母胞弟,如今在六部领了个虚职,虽是虚职,可靖王毕竟是皇帝胞弟,在京中权贵圈存在感不算强,地位却不低。 靖王妃派去的护卫暗中跟着秦时砚,秦时砚立即就察觉到了,他心中烦躁,暗道麻烦,可如今刚出山庄却也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由着这护卫跟着自己。 秦时砚从西山温泉离开后,绕了一段路,他去的方向,越走越荒僻,后头跟着他的护卫瞧出了不对劲,没忍住现身开口道:“姑娘,姑娘,前面可不是回城的路,姑娘你是迷路了吗?” 听得这护卫的声音,秦时砚停步,漫不经心扫了眼周围的环境。 荒僻寥无人烟,真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他回过身来,面向那护卫,唇角挂着凉笑,这时夜风恰好吹落了他脸上面纱,这样的夜色,这样荒僻的地方,再配上秦时砚脸上诡异的神情。 护卫又想到方才这女子对着众人一语不发的阴翳模样,心头大惊,声音凄厉喊道:“鬼啊!” 秦时砚见此情景,被逗乐了。 就这胆色,竟有脸皮做护卫,他原是不准备留着这人的性命的,可见这人的可笑模样,倒是没了动手的心思。 “见了鬼可是要少一魂一魄的。”为了暴露自己的男子声线,秦时砚特意压着声音,故此这音色听起来就极为诡异瘆人。 那护卫愈发惊慌,拔腿就跑,秦时砚抬手在他后颈一劈,将人打晕了去。 他瞧了眼护卫的衣裳,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女子裙衫,眉头一皱,将那护卫的外衣扒下,给自己换了身衣裳,随后擦拭了下手指往城外护城河的方向去了。 他到护城河时,夜已过半,明月倒影在护城河的水面上,初春的寒意凉入骨髓,他却不觉难受,或者说,心里的期待远远压过了身体的痛苦。 两世为人,这一世于他而言,甄洛成了执念。 早在醒来后第一次见甄洛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一世的甄洛,并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或者说,起码现在不是。 可即便明知道不同,他依旧执着的想要带她离开秦彧,那种执念是前世在宫中金殿外无数个寒夜中碾碎他心头血珠的盼望,是手捧骨灰踏过江南的叹悔。 那样的痛苦和遗憾,折磨了他一生,让他到死无法心安。 所以偷来的这一世,他迫切的想要改变那个悲惨可怜的结局,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甄洛,亦或者是对秦彧。 因为引开那护卫,秦时砚到达护城河的时间比原本计划的晚了些时候,他到的时候,朗科和原本在西山温泉的侍卫都已经在了。 朗科第一时间看到秦时砚的身影,却没有贸然开口,另一个的侍卫随后看到了秦时砚,忙上前低声道:“主子您终于到了,属下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呢。”说着瞧见秦时砚身上衣裳,又问:“您这身衣裳在哪换的啊?怎得瞧着像个护卫家丁的样子啊。” 秦时砚没心思回答这侍卫的废话,摆手让他住口。 侍卫见状讪讪闭嘴,秦时砚走到护城河岸边,又看了眼河水,他看着河水的时候,那个一直被押着的□□瞧着他,战战兢兢喊了声:“爷,是您买的奴儿吗?奴家在楼里学了不少东西,很会伺候人,爷是要带奴儿去哪啊?” 这妓子也不傻,这情景,夜黑风高,还在河边,她自然隐隐猜到了不对劲。 秦时砚并未回答的话,而是凝眉道:“我让你们准备尸体,你留着个活人是怎么回事?” 往日里贴身伺候秦时砚的侍卫一愣,当即明白是要自己杀了这女子,他倒也不会违逆主子的命令,只是准备动手杀人时,心中难免觉得这女子可怜,便显出些踌躇,这当口,那朗科径直上前,先他一步取了那女子性命。 这可怜的女人,连尖叫哭喊都没来得及,就被害了性命。 朗科的利落,让秦时砚眼神在他身上多留驻了眼,却也只是这一眼。 “朗科去西山温泉盯着,不要人任何人察觉到我不在温泉山庄。”秦时砚支开了朗科,留了另一个侍卫守在护城河岸边。 做完这些,秦时砚褪去鞋靴,准备跳入护城河。 朗科已经离开,另一个守在这里的侍卫见状担忧道:“主子您的身子可受不得寒,这初春的河水可是凉得厉害,毁了身子骨如何是好啊!” 秦时砚心意已决,自是不会动摇,他凝眉低斥这侍卫:“我决定的事,不会更改,你多嘴无益。” 侍卫支支吾吾,只好住了嘴,眼看着秦时砚带着方才被杀的那具女尸跳入护城河。 秦时砚打小就从将军府清荷院荷花池往护城河游,水性极好。他以为这条水路如今走一遭,轻而易举。 可他忘了今时不同往日,他的身子,太虚弱,而那护城河的河水,又极寒。 刚下护城河,秦时砚便觉心头窒息之感,他缓了缓,自觉无碍后继续往前游。 护城河到将军府清荷院不算近,这段路他拖着个尸体,游得极为艰难,几次险些溺死水中。 秦时砚冻得周身皮肤失去知觉,眼前模糊不清,全凭一口气撑着, 在他几乎脱力时,终于看到了荷花的枯梗。 这个时候,将军府的众人早就歇下了。 秦时砚从荷花池爬出,环顾四周,见清荷院各个房间都熄了灯,拖着那具尸体往甄洛所居的房间走去。 他此前已经从书烟送去秦宅的消息中知晓,甄洛住在清荷院的西厢房。 因为秦彧让王嬷嬷磨一磨甄洛的性子,王嬷嬷便以甄洛的身份为由,不许她居于正室,只能住在厢房。 秦时砚行走的动静不大,可从荷花池带着个尸体爬出还是会有声响的,万幸,院中的下人仆妇们睡得死,不曾察觉动静。 可此刻西厢房内,甄洛却听得声响抱被起身靠在床榻边沿,抬手想要去拍醒守夜的春蝉。 她还没来的及动手,秦时砚已经将一管迷烟吹进了内室。 甄洛只来的及捂着自己的口鼻,却无法顾忌春蝉。 她这几日一直在忧心逃出去的事,夜里睡得也不安稳踏实。睡前她数了遍自己的银票,入了夜今个儿不知怎的春蝉打起了呼,她就更睡不着了。 甄洛捂着口鼻将自己藏进被子里,暗暗用脚将枕头下藏着以备防身的匕首踢了出来,送到手边。 秦时砚推门入内,甄洛将被子拉开一个口,暗暗看着。 因着秦时砚是从水下出来的,且还拖了具女尸,他周身被水浸湿,头发也是散乱,咋一看十分像是鬼魂,甄洛捂着嘴骇了一跳,不敢开口。 待秦时砚越走越近,甄洛一只手松开,去握着匕首。 一……二…… 秦时砚俯身要掀开床帐,甄洛捏着匕首猛地刺向他。 秦时砚没想到甄洛清醒着,可他身体多年练出的应激反应让他侧身成功避开了甄洛这一刀。 两人此刻两两相视,甄洛才瞧清楚眼前人。 “是你?”她凝眉不解。 秦时砚点了点头,瞧着甄洛开口道:“对,是我,你既醒着也好,我问你,你是想要留在这处将军府,日后入东宫,再之后进入皇宫,可一生都要因为身份因为过往为人指摘不得自由,还是愿意离开这里,从此天高海阔。” 甄洛难得多了个心眼,问他:“你确定不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 秦时砚明白甄洛的顾虑,笑了笑安抚她道:“你不必顾忌我,我中了蛊毒,活不了多久了。” 蛊毒?甄洛凝眉脑海里隐隐有什么东西浮现,可是却是一闪而过。 她抿唇后退,将自己和秦时砚的距离再次撤远,警惕的问:“那你为什么救我?” 秦时砚闻言,笑眼淡漠,避开甄洛的视线,看向窗棂外的一轮月色。 “为什么救你?我看不惯秦彧,偏要和他对着干,这个理由可以吗?” 他话落后,甄洛眼神探究的看着他,试图从他神色中察觉出什么。 秦时砚知道,甄洛对他有防备,轻易不会相信他,所以这次来特地备了迷药,本就是准备将她迷晕喂了闭息药带出去的,却没料到,甄洛并未中迷药。 他看着眼前这个对着自己无比防备的甄洛,心里密密麻麻的疼痛酸涩刺痒。 罢了,只得想法子诱她答允随自己离开。 秦时砚摩挲指尖,开口道“甄姑娘,你的母亲肃宁郡主尚在人世,你不想见她吗?” 这话一出,甄洛猛地抬首:“我母亲?你认得我母亲。” 秦时砚不曾回答认识与否,只是微微颔首,告诉甄洛:“你知道你母亲的长相吧?甄家如今的那个妾室,与你母亲生得极为相似。” 甄洛闻言心中思量,秦时砚方才的话。秦时砚应当是从未见过未传出死讯前的肃宁郡主的,可他却知道甄家的妾室与肃宁郡主生得相似,这中间的关窍,由不得甄洛不深思。 秦时砚不待甄洛回答答允与否,便将手中的药递给她。因为他知道,涉及生母,甄洛不会不答应离开。 “这是闭息药,你不善水性,闭息药可以让你在水下安然无恙。” “那我人离开后,若是秦彧搜查呢,我如何躲避?”有了此前两次失败出逃的经历,甄洛心知,贸然逃出去,只怕还是会被抓回来。 秦时砚知道她的顾虑,回道:“我会防火烧了这间房子,做出假死的迹象,这具尸体,会顶着你的名头。” 甄洛看了眼秦时砚带回来后扔在这里的尸体,眼神稍显犹豫,她只是眼神的变幻,秦时砚便已察觉。 他低叹了声,心道,她如今没有前世历经世事的睿智柔婉,却仍旧生了这副和前世一般无二的软心肠。这还只是让她知道焚尸,她便心中不忍,若是让她知道了,为了救她出去,他杀了无辜的性命,怕是她一生都要背着良心的谴责。 “我留你这婢女的性命,已是费心了。死尸罢了,烧了也就烧了。”秦时砚冷声开口。 甄洛抿唇,犹豫几瞬开口道:“烧了这间房就是了。” 甄洛信奉神佛,不愿枉造杀孽,她自小受的教导,是见弱相扶,见凄苦生怜,见不平不公悲悯。 可秦时砚只觉,这是无用的良善。他想到前世甄洛与秦彧的相遇,也是因为她那所谓的良善,救了一个陌路人,害了自己半生。 眼见夜色过了大半,时间已经不能再耽搁,秦时砚不再与甄洛多言,敷衍应下。 甄洛接过药,抿唇紧握药瓶,片刻后,将药吞了下去。 秦时砚嘴上是答应了甄洛,可这具死尸如果不能在今晚被烧的面目不清皮肉焦毁,那么甄洛的假死,就缺了必要的证据。 所以,秦时砚只是想要暂且让甄洛服下药,待服了药她失去意识,自己再处理扫尾之事。 第64章 走水 深夜的将军府, 最偏僻的清荷院厢房燃起火光。 春蝉中了迷香被秦时砚拖去了厢房外,那王嬷嬷人正在东厢房呼呼大睡,唯一一个察觉到厢房着火的, 还是书烟。 书烟出来后, 恰好撞见秦时砚带着甄洛走出房门。 “少将军。”那书烟压着声音唤了声。 秦时砚闻声回头,见是书烟, 抬手示意她近前来。 “你来了正好,去将这婢女拖到你房中,待火势大时,将她喊醒, 告诉她,她主子走了,让她莫要生张今日之事。”原本秦时砚只谋划了将甄洛带走,可没想到, 今日她身边有春蝉这个守夜的婢女。 甄洛想要保住春蝉性命, 秦时砚自然不能将春蝉烧死在里面,为免她清醒后胡言乱语, 秦时砚正盘算着要给她留个信儿,不让她多嘴。 书烟听了吩咐, 恭敬道:“好,奴婢晓得了。” 秦时砚微微颔首,却猛地咳出了血。他不能咳出声响, 强压着不没出动静, 手心却还是染了红。 书烟见状看了眼荷花池,忧心问:“少将军您的身子……” 秦时砚未待她将话说完便摆手道:“退下做事吧。” 书烟也不敢再多问,只依着吩咐将那春蝉带回了自己房中。 秦时砚半揽着甄洛,纵身一跃跳下荷花池。 从荷花池游向护城河, 依旧是那段水道,只是方向不同。秦彧揽着人心境与来时大不相同。 也许是因为,命运的所谓注脚,终于生出了变化吧。 这一世,他成功将怀中人从那处牢笼带了出来,一切也将从今日改变。 护城河的水在后半夜愈加寒凉,秦时砚身子冰冷,心头却愈加滚烫。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终于,他游出了暗河。秦时砚揽着人,扶着河岸歇了瞬,他极目远眺,看着不远处的护城河岸口,心头的石块一扫而空。 * 在将军府清荷院时,秦时砚临走前先是用火将那具女尸身上皮肉脸上面皮尽数烧毁,烧的无法辨别长相,接着又把她扔在床上,烧了一床软被,做完这一切,才放火烧房间的纱帐家具。 如此,便可做出,这场火是从甄洛烧起的假象,即使将军府的人察觉走水的时候早了,那具女尸面容毁损的严重程度也不会被怀疑。 不过,出乎所料的是,清荷院走水,竟过了有半刻钟,才被发现。 清荷院的下人这些时日只有书烟春蝉和那王嬷嬷,偏生那王嬷嬷懒得上心,睡得又沉,压根就没察觉,还是书烟眼瞅着火势大了起来,怕蔓延到院中旁的房间,平白烧死人,才高声喊叫了起来。 她先是端了盆水泼醒春蝉。 春蝉刚醒来时满脸呆愣,懵懵的看向她。 “怎的回事?我怎会在这里?书烟你为何拿水泼我?主子呢?我记得我今夜是给主子守夜的。”一连串问题抛出,书烟拉着她,低声道:“甄姑娘逃走了,临行前让我告诉你,莫要走漏消息,记好了,昨夜你就是同我一道睡的。” “什么?”春蝉低声呢喃,心中疑窦生起。 这当口外头的火光映了进来,春蝉一惊:“怎的走水了?主子究竟怎么了?” 情况紧急,书烟没时间同她多解释,匆忙道:“是甄姑娘逃走做的假象,你莫要露马脚,待会咱们出去救火,做足了样子,记好了,你走出去见火势渐大,焦灼担忧,急得晕了过去。” 话落,不待春蝉反应就将她拖了出去。 “走水了!走水了!” 书烟的喊声响起,那王嬷嬷才醒了过来。 她年岁大了,眯着眼瞧外头火光大亮,慌忙披衣出去。 “哎哟,怎得走水了,这么大的火,快,快让人去喊管事派人过来救人啊。”老嬷嬷嘴上一边喊着救人,一边往院外跑去。 春蝉被书烟拖着立在院中,瞧着甄洛住的那间火势越来越大,心中惴惴不安。 书烟说,主子是逃了出去,可是,万一是有人要害主子,那可如何是好啊! 她心中焦灼,猛地挣开书烟的束缚冲进西厢房。 厢房内火光刺眼,烟熏缭绕,春蝉捂着口鼻往内室床榻那走去。 书烟冷不防被她挣脱,急得在后头跺脚,也跟着追了进去。 里头,春蝉已经走到了床榻旁,她隐约瞧见那床上有个身形肖似主子的人,心头一凉,手打着哆嗦,颤着腿近前,床上火势最大,床上睡着的人,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春蝉脑中像被人拎着铁锤重重砸了下,猛地一懵,没了意识晕了过去。 书烟追上来时,瞧见的就是春蝉晕倒在地上,床上还有个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身。 她来不及想那尸身是谁,赶忙将春蝉拖了出去。 两个人一身烟灰狼狈的爬出西厢房时,那王嬷嬷正往正院跑去寻管事。 * 正院中,夜色浓暗,月影悬空,秦彧仍旧在书案前处理政务。 这段时日,他不去清荷院,一是为了磨一磨甄洛的性子,让她长个记性,二也是,政务确实棘手繁忙,他已经连着几夜没有好好合眼了。 秦彧处理完一封上奏并州匪患的折子,略有些烦躁的捏着眉心,随手端起案边茶盏,正要抿口茶水润润唇舌,突然,那杯盏竟从他手中滑落。 “啪。”碎屑四散开来,与此同时,秦彧的右眼皮狠狠一跳。 秦彧凝眉,心中不悦,正要唤下人再备份热茶送来,外间就传来了管事的声音。 那管事听了王嬷嬷来禀说是清荷院走水,一时没稳住,惊呼:“什么?走水?” 那王嬷嬷见管事神色惊骇,还皱眉劝他:“小点声,莫要吵到主子。” 秦彧听见走水二字,当即扬声道:“进来说,何处走水了?” 那管事听见内里秦彧传唤,心头更是凉意满满,王嬷嬷不跟着伺候秦彧,摸不透秦彧的心思,可这管事却是常跟在秦彧身边做事的,单就秦彧这段时日一直仍旧让他盯着清荷院那位贵人按时用药养着身子,管事心中便隐隐知道,那位主儿在自家主子心里,是有位置的。 管事抹了把汗,强撑着入内。 “府上何处走水了?”秦彧捏着眉心又问了遍。 管事冷汗直下,一闭眼一咬牙禀告道:“回主子,是清荷院。” 第65章 荷花池,红衫裙 书房内, 管事话落后,秦彧眼神空了一瞬,只一瞬后, 他便掩下眸中异色, 问管事道:“清荷院的人呢?” 他面色几乎毫无波动,连管事也摸不清, 这究竟是有没有将清荷院的那位姑娘放在心上。 管事心中仍是打鼓,硬着头皮将王嬷嬷的话禀告:“是甄姑娘所居的西厢房走的水,伺候的下人们都在旁的房间住着,王嬷嬷来禀时, 说是丫鬟都在……” 管事话还为未说完,秦彧抬手就将案上折子摔在了他脸上:“我问你清荷院的人呢?”秦彧想听的消息,自然不会是几个仆从丫鬟。 受了这一摔,管事心中顿时明白, 清荷院那位, 在自家主子这儿,是有位置的。 他愈加战战兢兢, 咬牙禀告:“回主子,奴才已经让人去救火了, 火是在西厢房着的,现下甄姑娘的安危还不能确定,可想来应当不会有大碍的。” 管事想的是, 府上预防走水的措施素来做的到位, 自王嬷嬷来禀告这才过了多久,定是不会危及那位主儿的性命。 秦彧闭眸压抑情绪,无心去想管事所言几分虚实,只顾抬步疾奔向清荷院。 清荷院满院火光灼烧, 来来往往的仆从提着水桶救火,却无人敢闯进厢房救人。 也是啊,这样大的火势,冲进去救人,怕是自己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秦彧站在院门口气息不稳,清荷院门槛旁书烟半抱着昏死过去的春蝉跪在地上告罪。 “你主子呢?”其实秦彧此刻立在这里,只见到这两个婢女却未见甄洛的人,他心中已然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可他不死心,执意要问一问。 春蝉晕着,自是无法答话,书烟心中既恐又怕,勉强回话道:“回殿下,甄姑娘失火前人在房内,眼下……”恐是凶多吉少。她不敢将话说尽。 可这言语未尽之意,并不妨碍秦彧心中明白是凶多吉少。 眼前火光灼热,往日这处院落的幽静悉数毁于一旦,秦彧眼眸中的情绪被这火光映的斑驳不明,他来不及顾虑权衡,一瞬间便抬脚要冲进火势正盛的西厢房。 管事跟来追上时,正撞见秦彧拔腿往走水的厢房冲去。 这管事暗道不妙,整个扑了过去抱着秦彧大腿,哭喊:“主子,您千金之躯可冒不得险啊!” 秦彧被他扯得一顿,随即抬脚踹开管事,直直闯进厢房。 这一刻的秦彧尚且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会赌上性命安危,去救这个对他毫无半点柔情真意的女人。 只是他心底最深处有个声音一遍遍的重复,让他失去了往日权衡利弊运筹帷幄的心境,连派死士下人入内救人的念头都不曾生出,只一心要亲手将那人救出,才能安心。 厢房内火苗烧的帷幔衣裳悉数成了灰烬,就连柜椅桌案都被燎成了黑灰色,透过被烧裂开的屏风一眼便能看见内室床榻上烧的已经皮肉尽毁尸骨焦黑的人,秦彧甫一踏进便被眼前的景象刺红了眼。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焦黑的死尸,会是不久前笑颜明艳同他闹腾的小姑娘。 秦彧抖着手解下身上外袍,走近床榻,用外袍拍打,扑灭那死尸身上的烈焰火光,将火焰悉数扑灭后,秦彧看着眼前焦黑的尸骨,心头像是被割开了个巨大的空洞。 他来不及反应那是什么样的痛楚,便眼眶血红抱起这尸骨,往厢房外走。 这段路并不长,他脚步也极为迅速,可心里却觉像是走了一段极漫长又漫无边际的黄泉。 秦彧眼神既寒凉又空洞,抱着尸身往外走,走过那被烧断的屏风时,房上的一只房梁突然被烧断,直直砸了下来。 守在外面的管事瞧见,慌忙喊他: “殿下,小心!” 秦彧听得声响回过神抬首察觉到房梁砸了过来,他来不及往外跑,下意识护住了怀中的尸骨。 管事话音还未落下,那房梁便已砸在了秦彧肩背上,满是烈焰的木制房梁瞬间灼烧起秦彧肩背部的皮肉。他咬牙强忍着,一只手抱着尸身,另一只手推开砸在自己身上的房梁,将背抵在地上,扑灭火苗,强撑着爬向厢房门口。 一分一秒都无比漫长。 他终于触到房门,指节扣着门槛,半撑起身子抱着尸身爬了出来。 内室的火焰压迫,房梁正砸在他肩头的痛意,在这一瞬逼的他再难撑住,刚一出来,便脱力倒了下去。 管事见状愈发慌张,强稳住心绪,安排下人抬水泼在秦彧和他抱着的那焦黑尸骨上,彻底浇灭两人身上的火苗。 “快!抬主子去主院,柳郎中在主院旁住着,让他来给主子看伤。”管事满是焦灼急得跺脚,话落看到秦彧怀中那个一眼便知是死透了的尸身,顿了顿又接着道:“把这、这也妥善安顿好,先莫要安葬,寻个房间安置好,免得主子醒来追问。” 可惜了。依着今日主子这为了救人不要命的劲头儿,这甄姑娘若是活着,日后必定盛宠无两。只是,如今这徒剩尸骨,再多的恩宠,那也是无福可享了。 秦彧是夜里得知清荷院走水当即就疾奔过来的,来的匆忙主院的暗卫一个也没带。只是人离开时也惊动了主院留守的暗卫。 “怎么回事?主子这是怎么了?谁能伤的了主子?”往日跟着秦彧时日最久的暗卫郎峰看到被抬回来的秦彧当即现身上前查探。 朗峰是知道自家主子的身手的,平素随身跟着主子的暗卫,真要动起手来,可没一个是主子的对手。秦彧打小跟着秦家家主习武,及至十三岁时,更是在文陵太子心腹的安排下,暗中在暗卫营呆了许久,便是在京中书院求学时,每日入夜都要被人带去暗卫营厮杀。那样的日子血腥残忍,却也练出了秦彧如今十步杀一人的身手。 管事摇头,满脸忧色答:“清荷院起火了,主子救甄姑娘时被房中烧断的房梁砸了背,已经让人去请柳郎中了。” 什么?朗峰既惊又诧。惊的是素来防务严密的将军府竟然会走水,诧的是秦彧会亲自救人。 明明不久前,秦彧还吩咐人撤了清荷院的暗卫。 朗峰还以为,清荷院那位主儿,应当是彻底见恶于主子了。 没料到,主子竟会冒险去救那位甄姑娘。 事出紧急,朗峰来不及想主子为何会行事如此莽撞,赶忙和管事将秦彧安置在主院床榻上。 “柳郎中呢?怎么还不到?”朗峰眉头锁死,焦灼忧心。 他话音刚落,那柳郎中就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哎哟,我的老腰老腿都要跑断了,殿下是怎么了,这么着急的拖着老夫过来。”话音刚落就瞧见了在床榻上躺着瞧着十分狼狈的秦彧。 秦彧身上的伤瞧着就不轻,柳郎中见状当即正色上前:“怎么伤的?伤处在哪?” 管事回话道:“烧伤砸伤,伤处在背上。”说着翻着秦彧身子让柳郎中瞧了眼伤处。 郎中垂眸打量审视,见肩头那处好大一块儿烧的皮开肉绽,凝眉抬起秦彧腕子把脉。他凝眉号脉,几息后,喘了口长气道:“万幸,无性命危险,这烧伤是外伤,皮肉伤罢了,不碍事。倒是这砸伤,震了殿下肺腑,日后是要好好养着的。我开几贴药,先服着,养一养再看,应当是无大碍的。” 管事和朗峰双双松了口气,可随即又担忧问道:“可主子现下昏着,何时能醒啊?” 柳郎中拧了眉头,摇头道:“毕竟震了肺腑,只怕要有些时候才能醒来。” 管事闻言也跟着皱眉,叮嘱道:“柳郎中这些时日就莫要出府了,主子昏着,这给主子将养身体的一应事务都还要仰仗您呢。”话说的好听,实则就是变相囚禁,毕竟秦彧一倒,这京城朝廷的风向只怕是要大变,无论如何,不能将今日的消息传出去,柳郎中自然也得被留在府上。 郎中不傻,听出了管事的言外之意,也安生应下了,这当口,他若是真出了将军府,只怕前脚踏出府门,后脚就会被府上暗卫取了性命。 “还要劳烦柳郎中盯着煎药,此处奴才与朗峰侍卫看着就是。”管事说完这话,柳郎中便退下煎药去了。 眼看着柳郎中离开,朗峰又开口提醒管事:“府上人多口杂,管事务必让下面人闭紧了嘴巴,主子受伤晕倒的事,半点风声也不能泄露。” 管事也想着这事,闻言交代朗峰守好秦彧,自己出去处理瞧见秦彧晕倒的奴才。 内室只剩朗峰守着秦彧,他跪在床榻前,几乎不敢错眼。 熬到天光微亮,疲惫难忍,朗峰无意识合了眼。 正值日光与月影交响辉映的时辰,床榻上的秦彧眉头紧锁,即使不曾掀开眼帘,也能让人读出痛楚。 满是寂静无声,光影半明半暗打在秦彧脸上,在这诡异的安静中,他脑海中的景象几经变幻,如同陷入一个挣扎迷惘却不可逃脱的梦魇。 他明明身在将军府内,神魂却似穿越数载光阴流水,踏破虚空万里来到十余年后的深宫庭院。 那是一个雷雨天气,乌云蔽日电闪雷鸣,宫中一处最为精致华贵的宫殿旁那处荷花池旁的一座亭台内,那个他梦中梦了无数次的女子着一身红衫裙独自凭栏,眼中满是哀愁的瞧着一池雨打霜残的荷花。 美人哀愁荷花残落,是凄凉之景,却也让人怜爱。 可秦彧心中,此刻却只有涩痛,那种痛像是一处久治不愈的伤口,被人用刀刃一次次破开缝合。 荷花池,红衫裙,是梦中那女子溺死的情景。 第66章 秦彧眼中的…… 秦彧眼中的世界急剧变化, 他的意识从雨天的荷花池亭台旁,来到御殿之上。 那个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男人立在舆图前,凝望着他治下的万里河山。 江河万里风光, 坐拥它的帝王, 却一度想毁了它。 他覆手而立,面色淡漠无情。 宫中的内侍捧着茶水入内, 恭敬道:“主子,药已经送去玉露殿了。” 玉露殿,那是那个女人所居的宫殿。 旧时那女人曾问过眼前的这个男人,问他为何独独是她。 他无法回答, 心中却浮现句诗来——“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情爱与欢喜总是如此,道不清言不明,只能怪命运让他们相逢, 怪这一遇一惊鸿, 诱他下修罗地狱做恶鬼阎罗。 秦彧明明不记得梦中的从前,脑海中却不受控的浮现眼前这个与自己生得一般无二的男人和玉露殿荷花池旁那女人的过往。 一幕幕如光影闪现, 他努力想要抓住,却又眼睁睁看它溜走。 这时, 耳边响起那男人的声音。 秦彧听见他问:“她服了药吗?” 内侍抿唇暗暗叹了声道:“已经用过了。” 这话一出口,那男人手指似是颤了一颤,可只一瞬便又毫无动静, 秦彧疑心是自己看错眼了, 又听那内侍语重心长开口:“陛下,落胎药伤身,娘娘她的身子本就孱弱,经此一遭更要费心将养了。” 内侍说这话时, 想到玉露殿那位娘娘,心里叹了句可怜。 深宫女子有孕,自古以来都是喜事,可谁想到,他们陛下,最厌子嗣,喜事也变丧事。 落胎药?秦彧心头大惊。 那男人听了内侍的话,脸上表情有刹那变化,随即又恢复如常,他问内侍:“那、她可有说什么?哭了吗?” 内侍闻言想到他去玉露殿送药时,那位娘娘的模样。 玉露殿最是金贵华丽,一应事务都是宫中最好的,那娘娘腹中胎儿都显了怀,正倚坐在软榻上绣着婴孩衣裳。 见他带人端着药来,还冲他柔柔一笑。 这内侍有好友是金陵人士,曾与他提及过宫里如今这位娘娘,说是这位娘娘未出嫁前在金陵城最是恣意张扬,少女年岁醉登花楼酒鞭名马好不娇纵嚣张。 可他瞧着如今的这娘娘,是半点也瞧不出少女时的恣意模样,只觉通身的宁静柔婉。 也是,一女三嫁,半生零落,幼年丧母,婚后丧夫,母亲蒙污,生父不详,女儿早夭,种种磨折苦难,练就了如今这个笑容温婉娴静的深宫女子。 “娘娘眼眶蓄了泪,可到奴才离开,那泪都没落,只是对奴才说,若是陛下问起,便告诉陛下,玉露殿荷花池的荷花开了,可她无法应约陪陛下赏花了。”内侍如此回话。 内侍以为是因为落了胎,要养身子无法见风,故此才要告诉陛下,无法一同应约赏花。 可那男人听得这话,神色剧变猛地冲出御殿往玉露殿跑去。 赏荷之约,是他们在京郊小院最是如胶似漆时的承诺。 那时她见夫君寻了外室,心中芥蒂,一心想断舍夫妇情意,救了他,阴差阳错越了矩,便将错就错,同他一道在那个烽火连天的年月里做了一年半载的露水夫妻。 他眼睛恢复视物时,第一件事不是谋划复仇,而是同她一道在京郊别院赏了夏夜荷花。 那时,他灌醉了她,带她到荷花池旁,那年的荷花开的格外烂漫,他看着醉眼朦胧的她,在她耳边呢喃:“盼得年年似此时。” 彼时是他们最好的时光,他借着酒意问她,可愿年年陪他赏荷花。 她笑答:“好。” 他未曾尝过情味爱意,于情爱之事总是有些许怯怯,不敢信,于是追问:“当真?” 她眼中蓄满柔情:“当真,倘使我有幸长命百岁,便陪你看百载花叶枯荣,若是没这福分,只这一回也是难得的好时光。” 那一年那一夜,是他一生最好的光景。 此后,他一身血债重登帝位,手中枉死无数亡魂,再装不出温和良善的样子,唯独每年盛夏荷花盛开,能见他几分笑意。 彼时笑闹的玩笑话,何尝不是情浓时的誓言承诺。她答允他有生之年,必定年年陪他赏一回荷花,而后数载,任凭两人纠葛痴缠再多怨怼,盛夏时节的某一日,夏夜晚风良夜温柔总会有两个身影在荷花池旁走过。 年年复年年,秦彧以为会是他渴望的永远。 可今日,她说——“荷花开了,我无法应约陪你赏花了。” 她答允过他,有生之年必定践诺,可,若是人死了呢? 生时种种誓言允诺,死后皆成梦幻泡影。 随着他奔向玉露殿,秦彧的意识也被带了过去。 不同于梦中的这个他,行至玉露殿需要时间,秦彧的意识,只在一刹那就到了那处。 依旧是那处荷花池旁的亭台,那个女人保持着秦彧的意识离开此处一模一样的姿势,分毫未必的姿势,脸上淡漠寡净的神情,都与他的意识离开时一般无二,唯一的不同是她凭栏而立的地方,石板地上淌了一地的血。 秦彧并无实体仅仅意识在这里,都觉得心头剧痛无比。 他想,要是怎样的磨折经历,才能让一个女人落胎见红,面色丝毫不变。 “是娘没福分,生养不了你,你离了娘的肚子自去投生个好人家吧。”她绣鞋浸着血红,低低呢喃,眼神毫无焦距的瞧着荷花池的水面。 她在想,这水,究竟有多寒凉,比人心还凉吗?这池中的莲子,有多苦,比命途还苦吗? 十岁时启蒙跟着表哥读书明理,表哥教导她,人命至重。 人命至重?呵,可有的人,这条命似乎生来就是被轻贱的。 玉露殿的宫女跑了过来,见她身下已然淌了血,惊慌失措,劝道:“娘娘,日子还长,一切都得从长计议,便是陛下眼下不肯要孩子,也未必来日不肯啊,况且您是后宫独一份的恩宠,便是无子也没人能越过您来。” 秦彧早下令封口。这宫女也不敢说,秦彧不要孩子,是因为她的这位主子压根生不了,再拖下去,便是生了孩子,母体也难活。 原本秦彧憎恶自己身上的血脉,也知晓自己身上的蛊毒会世世代代传下去,折磨每一代的大周皇族,他厌恨自己身上肮脏龌龊的血脉,本就不想延续,甄洛怀孕在他意料之外。 她丧女哀痛之时,得知自己身怀有孕,这样的时机,让她以为是逝去的女儿转世又来了她身边,一心想留下这个孩子。 无论是秦彧还是秦时砚,都从未告诉过她,她的身子日后产子时母子只能存一,秦时砚当年延请名医,只告诉她,她从落了那胎后她不能有孕。 于是她以为,这一胎是神佛的恩赐,是命中意外的欢喜。 秦彧逼她落胎,只告诉她,因为身份,因为名声,因为种种不堪,她不能诞育皇嗣,所以,她怨,她恨,她哀苦。 她恨这人间万苦入骨。 不想听这宫女多言,她哑声道:“我想自己静一静,你退下吧,不许让人靠近。” 这当口,宫女也不敢逆着她心思,又担忧她身子,只得先退下,准备禀告陛下,让陛下来将人劝回去。 宫女离开后,亭中再无旁人,她凭栏独立,瞧着水面隐约映出的自己脸庞,这样一张脸比之她二八年华更要艳丽夺目。 “呵。”她自嘲一笑,抚了抚脸颊,喃喃道:“活着可真苦啊。” 第67章 山高路远,珍重 秦彧看着眼前笑容凄婉的女子, 恍惚从她眉眼间读到她半生的零落之苦。 这一瞬间,他心头如裂。 一场梦而已,他与她素不相识, 为何, 为何会如此难过。 秦彧不明白,也参不透。 亭台檐下雨水滴答作响, 甄洛侧身走出亭台,任凭自己置身雨水之中,立在荷花池畔,这时候, 在她身后的牡丹花丛中,一个身上湿透的孩童从花丛深处钻了出来。 那女子看着水面荷花,脸色清冷淡漠,目光空洞毫无生机。花丛中钻出的孩童踮脚偷偷靠近她, 她对周身的环境毫无所觉, 依旧眉眼低垂,瞧着荷花池水。 秦彧看着他们, 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此前的梦境中,这女子是溺死荷花池的。 小心!秦彧看到那孩童已经在那女子身后伸了手, 当即抬手去救她。 可惜,这是他的意识,并无本体, 也没有能在梦境中操纵梦境的能力, 他伸手救人,以为自己触到了她衣袖,实则是抓了个虚空。 他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那孩童推入荷花池,连救她都做不到。 更令他惊痛的是, 那女子被推入荷花池时,竟是笑着的,那笑容是解脱。 她跌入荷花池,含笑闭了眼,半点也不在水中挣扎,甚至连抬眼看一看是何人害她都不曾。 到底要有多绝望,才会觉得死是生者的解脱。 那推她入水的孩童,做了这恶事,虽有慌乱,却愣是咬着牙,看她逐渐被池水淹没。 “甄娘娘,要怪就怪你挡了我母妃的路。”那孩童的声音清脆,说出的话却极为可怕。 他说甄娘娘,他说母妃,所以,这个女子当真姓甄,而这孩童,竟是那男人的皇子。 秦彧的意识痛的难以忍受,他在这梦境中挣扎,几次想要挣脱梦境桎梏逃脱,耳边却不断响起那女子的声音。 她说:“一生多舛,半世零落,生不快活死了也好。” 死了,死了,死了…… 他惊惶,他心中大痛。被困梦境不记现实的意识,眼前突然浮现火光蔓延的庭院,和那具面目躯壳尽毁的死尸。 那场大火,那具焦尸…… 这场大雨,荷花池塘…… 为什么,为什么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凭什么,凭什么坎坷波折从不肯饶过她? 秦彧的意识承受着割裂时空的痛,那痛如同万箭噬心,又似烈火烹魂。 他看着那个一身明黄的男子疾奔而来,看着他跳入池中将那身着红衫裙的女子从荷花池救出,看着他惊惶不已的抬手去碰她,却只触到这一具毫无生机的死尸。 终于,他从这处空间挣脱出来。 * 初阳刚生,天光乍破,将军府的阴霾散去。 秦彧猛的从床榻上坐起,起的太猛,扯痛后心及肩头的伤处,痛的撕了声。 朗峰听得声响,当即警醒过来,他抬眼去看床榻,见秦彧坐了起来,忙上前去扶:“主子感觉怎么样了?身上的伤可有好些。” 秦彧伤处的灼痛依旧严重,他蹙眉触了触后肩包扎的伤口,没回答朗峰的话,反倒垂眸思量,回忆着昨日之事。 管事和柳郎中奉药入内,见秦彧醒了,都松了口气。 “人醒了就好,醒了这伤处慢慢将养就是,只小心写莫要轻易伤到伤口,最多也就是留个皮外伤的疤痕罢了,无碍的。”郎中心头大石落下,笑着叮嘱秦彧。 秦彧没有搭话,垂着眼不知在想着什么。 管事见此,心中有了猜测,暗暗叹了声,上前道:“主子,清荷院的人就近安置在旁的院子内,还未下葬,就等着醒了后吩咐。” 秦彧闻言闭眸压抑情绪,喉头微动,眼眶微涩。 梦境与现实交相辉映,梦中的那个女人溺死池塘,而今的甄洛葬身火海,像是命中的劫数一般难以挣脱。 秦彧心头情绪复杂,有些说不出话来,这当口,外头有探子神色匆匆闯了过来。 “殿下!殿下!宫中出事了!”探子疾声喊道。 管事闻声看过去,斥道:“神色匆忙像什么样子,没得失了规矩,有事禀报还不快禀。” 探子停步在门槛处,吞咽了口唾沫,忙回话道:“禀殿下,陛下、陛下驾崩了!” “什么?”管事不敢置信,跟着看向秦彧。 整个人沉寂压抑的秦彧,这时候才像是重又被拉回人间,他微微侧过首来,直视那探子,道:“细细禀来,几时死的?因何而死?宫中如今是何情况?” 探子忙跟着道:“今日一早内侍入内伺候,发觉陛下断了气,消息传出后,属下便立刻前来禀告了。死因尚且未明。” 秦彧合了合眼,满身的倦意落拓,他掀被起身,忍着痛意穿上外衣,顷刻间又恢复成那个杀伐果决的他。 管事暗暗忧心,不知该不该提一提清荷院那女子的事,秦彧已然开了口:“封了清荷院,府上任何人都不许进出,清荷院那两位丫鬟押去水牢,留待审问。”说着话,声音顿了顿,手指微攥,才又接着道:“至于那具尸体,暂不安葬,好生看护在府上,宣仵作入府查验。” 即使人真的死了,他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奴才明白了。”管事恭敬应声。 秦彧微微颔首,面上好似并未将那个死去的女人放在心上,他如常日那般系着腰上玉带,却在垂首的某一个瞬间,指尖感触到啪嗒的凉意。 像是被烫伤一样,他猛地收回手,匆匆系好玉带,声音一如往常道:“朗峰,你随我入宫。” 外间阳光和煦,清晨的凉风吹拂,秦彧一身墨色衣衫带着侍卫从将军府打马入宫。 他依旧和往日一般,面色如常,未有半分波澜流露,唯独握着麻绳的手,一使劲儿牵扯到的肩头伤处,提醒着他,那样的痛并未过去。 * 另一边,京城外十余里的一处村镇上,一间茅草屋内,甄洛悠悠醒来。 她揉着眼睛从被子里起身,瞧见床榻站着的秦时砚,下意识握紧了自己身上衣服领口。 她被换了衣衫。 原本昨夜她服药前穿着的,是件绸衣,光滑如锻,可今日醒来的这衣裳,却是件寻常布衣。 秦时砚听见动静知晓她醒了,于是回首抬眼看向她,见她一副防备模样,苦笑了声,解释道:“昨夜你衣衫尽湿,又因服了药的原因并未清醒,我总不能让你着湿着的衣裳睡半夜,便寻了此处村舍的妇人替你换了衣裳。” 他本就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自然做不出有辱斯文的无耻之事。 甄洛抿唇并未接他的话茬,而是转而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出了京城吗?” “已经离京了,眼下在距京城十余里的一处村镇。”秦时砚照实回答。 知晓出了京城,甄洛提着的心放下一半。她低眸想了想,问秦时砚:“你说知晓我母亲的消息,可否详细告知于我?” 秦时砚这才想起,自己为了骗她答允自己逃出来,提了她母亲的事。这当口,若是告诉她,她母亲就在京城甄府,只怕她会一心想要回去。自己费尽心思谋算带她出来,可不是让她自投罗网再回去的。 思及此处,秦时砚不动声色的暗暗编着话,不过几瞬后,便开口回了她:“我只能告诉你,你母亲尚在人世,衣食无忧过的也不差,可你若是想见她,如今还不是时候。” 甄洛闻言凝眉,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见我娘亲?” 秦时砚摇头编着谎言,继续骗她:“你娘亲明面上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身份并不安全,若是贸然见你,恐会被甄家知晓,徒生事端。”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可甄洛心中还是有着怀疑,她思量几瞬,开口道:“你为什么知道这些?又是从何得知我母亲尚在人世?” 秦时砚自然不能告诉她,自己是重生而来,故此知晓,他只笑了笑,回答她:“因缘际会罢了,甄姑娘不必多问,你放心,在下不会害你,我此番将你带出将军府,也不是存了什么害你的心思,只是受故人所托,不忍见甄姑娘你落得个凄惨下场。姑娘若是肯信我,便远远离开京城,去西北的并州,中原的豫州,西南的巴蜀,除了江南哪里都好,只是须得于我个信儿,一年后,我会将肃宁郡主,安好无恙的送到姑娘身边。” 他说故人,甄洛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母亲。她潜意识里总觉得眼前的秦时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下意识笃定他不会害她。 “好。”甄洛应下。 秦时砚闻声看着她的眼睛,溢满欢喜。 他心头悸动,愈发觉得,今生的一切,一定会不一样。 甄洛没留意他的眼神,开始盘算起远远离开京城的事,她想到自己放在衣服里的那银票,问秦时砚道:“我睡前曾将一些银票放在身上,后来服了药,也未取下那银票,不知是在水中失落损毁了,还是另存在了别处?” 她倒不会疑心秦时砚惦记自己那区区千两的银票,只是想到自己衣衫被换的事,有些怀疑是不是给她换衣裳的妇人取走了。 “我带你下水前,书烟从你身上将银票带了出去,我另备了一份,待你动身时,一并带走。”秦时砚的意思是,那书烟是他手下的人,在甄洛下水前取走了银票,这银票自然也就是到了他手上,如今他将这一份另补给她。 出门在外,银两自是缺不得的,加之那银票本就是自己,甄洛也不会同他客气,爽快应下了。 其实那银票是在水中时损毁的,可秦时砚想着要给她备下银两,又恐她未必肯要,干脆就借了这理由送银票。 茅草屋外响起了秦时砚身边侍卫的声音。 “主子,属下有要事禀告。” 秦时砚凝眉,让他进来,侍卫入内后,附在秦时砚耳边道:“陛下驾崩了。” 什么?皇帝这么早就死了? 现下这年月,前世的皇帝可还健朗着呢,便是这一世身子骨差了些,也不该死的这么早,秦时砚直觉是有什么人动了手。 他回身欲要离开,临行前最后看了眼甄洛,眉眼温和柔情,缓声道:“你是假死逃出的,轻易不会被查出踪迹,可未免夜长梦多,也要及早动身,今日在此休整半日,待入了夜,会有人负责带你离开。此行山高路远,姑娘珍重,时砚告辞了。” 是啊,山高路远,若是她能就此逃出这劫数,他这偷来的一世光阴也不算无用了。 即使是因为蛊毒死在这一世,也好过抱憾终生。 第68章 勾结? 皇宫内, 御书房中,停着皇帝尸体。 秦彧不到,宫中的人哪个都不敢轻举妄动。皇帝驾崩的消息今个儿一早传出, 第一时间听到风声的便是距皇宫最近的几处权贵府邸, 因不确定这消息是否属实,寻常的权贵之家, 压根不敢入宫探视。 故此,秦彧出了将军府往宫中赶去时,途中只见了安平王。 安平王是皇帝心腹,虽备受皇帝猜疑, 但仍旧分外忠君。也是,他出身卑微得皇帝赏识才有今日封王进爵的显赫,便是再受猜忌,心中仍是感念皇帝的知遇之恩的, 因此, 一得了消息,当即就入宫查探。 旁人或许都对皇帝的死讯暗怀鬼胎, 各自谋算,可这位安平王却是真心盼着皇帝龙体康健的。 半道撞见安平王, 秦彧微微颔首未同他搭腔,径直往宫门内走去。 安平王察言观色的功夫着实不到位,好似没瞧出秦彧面色不对, 贸然上前道:“臣听闻陛下身子的消息, 心中挂念不安,不知殿下可知,这消息是否属实?” 秦彧并未回答,越过他接着往前走, 安平王见此一愣,随即一拍脑袋,暗道自己糊涂,这皇帝出了事,自己做臣属的再忧心,总是没有秦彧这做子孙的心中挂念,况且,秦彧如今的地位,少不得皇帝在其后扶持,应当也是感念皇帝的。 这可是安平王想差了,秦彧巴不得皇帝死。若说皇帝驾崩他会挂念担忧,忧的也是皇帝此时死,时机不对。 江南初平,西北方稳,这样的关口皇帝驾崩,秦彧身份本就不甚名正言顺,现下不过刚刚恢复皇族子嗣身份,初为储君名望未盛,只怕此时贸然登基,要有许多棘手之事处理,非一年半载,难坐稳这江山。 秦彧不开口搭话,安平王遂转了话头,关怀道:“听闻昨夜将军府走了水,臣见着火光,也不知怎的右眼跳了小半夜,如今见着殿下无事,也安下心了。” 这安平王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秦彧的脸色几乎是瞬间由苍白变的毫无血色。 他冷冷凝视身侧咄咄不休的安平王,出口的话仿若冰刺:“安平王有闲心,多关心自己府上的事就是,无端操心旁人家事,仔细多嘴多舌下场凄惨。” 话落疾步离开,不欲再与他多言纠缠。 秦彧来到御书房时,房门被虚掩着,门口跪了一地的宫人。 “人死了?”他停步在门槛出淡声问。 跪在最前面的内侍战战兢兢禀告道:“回殿下,陛下已经驾崩。”话落连连叩首告罪。 后边跪着的宫人见状,也是纷纷叩首。 “是奴才们看顾陛下不周,求殿下宽恕,饶我等一命。”事已至此,只求留下性命,便是守皇陵也好过就此死了。 可秦彧冷眼看他们磕的额头血流不止,却是未生起半点宽恕仁慈之心。 “杀了给陛下殉葬吧。”秦彧说话时依旧淡淡的,并无半分疾言厉色,可出口的话却是狠绝无比。 他话落,无视耳边的哭求讨饶,径直踏入御书房,在他身后,侍卫手起刀落,御书房伺候皇帝的人,被杀了个干净。 杀了这些事,皇帝的死因,恐是无从查起,可秦彧本就不打算查皇帝是因何而死,相反,他不仅不会查,还要将此事永远藏下。 毕竟,如今这局势,皇帝死于非命,他首当其冲会被怀疑,且京中言官的嘴,秦彧是见识过的,无论他能否拿出证据证明不是自己动的手,只有言官们知晓皇帝死于非命,必定要让他秦彧坐视弑君的名头。 若是他当真做下弑君之事,那承了这名头倒也无所谓,可他不曾动手,自然不愿言官硬要将这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 况且,这皇帝捏着他的身世,活着也是个祸害,死了也好。 身后血光四溅,污了御书房的门槛,秦彧缓步入内,足下踩着淋漓的鲜血。他抬手推开门窗,外间的风吹动床幔,也带进御书房几许血腥气,秦彧缓缓走近,抬手撩开床幔,垂眸打量躺在龙榻上脸色灰白的皇帝。 他抬手试皇帝鼻息,见果真断了气儿,又触了触皇帝颈侧,察觉不到半分血液流动的动静,确认了这皇帝是当真死透了。 “半生戎马征伐,暮年却名声毁半,陛下这皇帝做的,史书工笔都不知如何评您是好。”秦彧这话,尽是嘲意讽刺。 他看着那睁着双眼,死不瞑目的皇帝,讽笑了生,抬手给他合上了眼。 做完这些,秦彧回身出了御书房。 “传旨,陛下遗命,着储君柩前即位,召昭王靖王安平王入宫守灵。”皇帝已死,秦彧想如何说,自然便能如何说。 皇帝登基前,血洗了自己的兄弟外侄,只同母胞弟靖王留了性命,及至皇帝壮年,又处置了数位皇子,到最后只留下昭王一个皇子长成,这两次清洗,使得如今大周的王爵,只有三位。 便是六皇子昭王、皇帝胞弟靖王赵邀、及异姓王爵安平王。 如今这形势,秦彧必须登基,且还要控制住这三位,以免生乱。 秦彧没有让宫中内侍传旨,只让自己的暗卫腰佩将军府玉牌前去宣旨。 安平王这时候已经到了御书房,自是不用再宣,其他两处,秦彧分别派了两名暗卫前去。 那安平王一踏进这处宫殿,便被那刺鼻的血腥气熏了眼,他扫了眼宫殿内被杀的这些宫人,并未开口置喙。 秦彧是储君,今日之后,也是这大周天下的主人,生杀予夺皆在他手,自己一介臣下,多言也是无用。 暗卫分别往昭王府和靖王府而去,昭王人被囚禁在府上,虽得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却被看守他的兵士困在府上,出不去府,只在府门处喊叫。 “秦彧杀我父皇,我父皇死的冤屈,让本王出去,本王是父皇唯一的子嗣,理当即位,快让秦彧那条狗放本王出去。”被囚了太久,本就不甚聪慧的昭王变得愈发愚蠢。 看守他的兵士听着他喊叫,嗤笑道:“王爷你有所不知,咱们秦将军已经被封了储君,陛下便是当真驾崩,也该是储君即位,与您可是没有半点关系。你口口声声道同陛下父子情深,倒不如干脆殉葬追寻陛下去。”话落还大笑了几声。 “你!你给本王等着,待本王做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诛你九族!”昭王话音刚落,暗卫就到了府门口。 他翻身下马,朗声道:“昭王接旨。” 那昭王下意识跪下,却听暗卫接着道:“陛下驾崩,临终前遗命储君柩前即位,着昭王靖王安平王,入宫守灵。” 听得这话,昭王猛地起身,眼中喷火,瞧见了暗卫身上玉牌,歇斯底里道:“你假传圣旨,你不是宫中内侍,是秦彧的走狗。” 暗卫没心思同他多言,抬手让兵士将府门打开,扣着昭王双臂,将人绑了,扔在马上就往宫中带去。 此次宣几位王爷入宫守灵,这昭王不过是顺带的罢了,秦彧真正顾忌的是皇帝那位胞弟靖王。昭王心性手段都不入流,俨然就是被养废了的皇子,可那靖王,却是不同,皇帝本就不是个顾念手足亲情的人,靖王能在他手下活命,绝不可能仅仅仰仗这同胞兄弟的情份,加之这些年来,靖王在京中明面上远离权力中心,却在六部领了职,说是虚职,可人在六部,可不是寻常闲散王爷可比的,秦彧只与他打过几回交道,却却已隐隐有些猜测,这位靖王,不是个省油的灯。 这暗卫带昭王回到皇宫时,另一个暗卫已经先一步从靖王府回来了,可这去靖王府的暗卫,却是自己回来的,身边压根没有靖王的人影。 未待秦彧追问,那从靖王府回来的暗卫便已开口道:“禀主子,靖王府上只有家仆和小部分侍卫在,旁的都不在府上,属下从靖王府的人口中得知,靖王昨夜夜半前去西山温泉接王妃回府,可自出去后,再未回来。” 西山温泉?昨夜秦时砚人也在西山温泉,怎么会这么巧?难不成,他们两人有什么勾结? 第69章 诡异客栈 京郊城外, 秦时砚与甄洛告辞后,便回了西山温泉,照旧换了身女子衣衫, 戴着帏貌遮掩面容, 一番伪装下来,也没被蹲守的暗卫看出什么不对来。 秦彧怀疑秦时砚与靖王有牵扯, 派人到西山温泉查探。 来人一打听,探的秦时砚在何处,当即就过来了,途中还调出暗卫先问了问情况:“少将军昨夜可有什么异常?” 暗卫回话道:“不曾有什么异常, 昨夜并未见少将军出山庄,应当是早早歇息了。” 得了暗卫的回话,来人依旧不放心,略一思量, 入了山庄庄门一打听往秦时砚落榻之地去了。 他到了秦时砚房门口, 见门口站着秦时砚的亲信侍卫,微微颔首, 道:“属下奉主上命令,前来探望, 不知少将军可方便让属下进去瞧瞧。” 这当口,卡的真巧,门内的秦时砚刚刚脱下那身女子衣衫, 还未来的及换上自己的衣裳, 闻声忙将衣衫踢入床下。 守门的侍卫凝眉,想要拦下他,于是推辞道:“我家主子身子不适,实在不宜见人, 烦请您转告殿下。” 伴着侍卫的话,室内响起了咳声。 来人却依依不饶,愈加觉得不对,生了怀疑,径直上前叩门道:“少将军,属下奉主上之命,实在事出紧急,还请您开门一见。” 话说到这份上,明摆着是由不得秦时砚自己选见与不见了。 话落不待秦时砚回应直接推开了门,门扉吱呀一声,来人推门而入,房内的秦时砚披着内衫在榻上,连衣带都还没系,大半个身子裸露在空气中。 “朗峰你好大的胆子!爷准你进来了吗?滚出去!”秦时砚脸上透着红,看在人眼中是盛怒的模样,实则是他昨夜染寒发了烧热。 朗峰由着秦时砚骂,趁机扫视了眼房中,房中景象一览无遗,未见半分端倪,他垂眸告罪,后退跨出门槛,正要离开,视线却扫到了秦时砚床下的那团衣物。 隔得不算近,远远看着,倒像是个人藏在那儿。朗峰沉了脸色,暗道不对,上前到秦时砚床榻前,俯身想要细看。 他未曾留意的地方,秦时砚的脸色微变,随即敛了神色,先他一步,将床下衣物踢出。 “朗峰,爷劝你做狗莫要太猖狂,便是秦彧在这,也不会对爷的寝居之地如此放肆。谁给你的胆子窥伺爷的地界?” 朗峰看了眼那衣裳,眼中带着疑色,想要问什么,秦时砚看出他意思,先他一步反问:“怎么,爷睡个女人还得给你们交待?” 言下之意是他昨日与一女子有一夜鱼水之欢,这衣服是昨夜落下的。 朗峰不疑有它,告罪道:“少将军息怒,属下不敢,只是主上吩咐,属下不得不照做,您海涵,属下这便退下了。” 纵然再是秦彧心腹,可卖命的狗如何及得上自小教养大的孩子,朗峰不得不依着秦彧吩咐办事,却也不敢当真开罪秦时砚。 他退下时,秦时砚凉笑了声,道:“既然什么都没有查到,今日之事就不必告诉舅舅了,我身子这状况,贪欢享乐怕要挨舅舅责骂,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朗峰你就莫要多嘴多舌了。” “属下明白。”朗峰恭敬应下,既然什么都没查出来,朗峰自然也不愿多嘴惹事。 朗峰回到宫中,略过秦时砚睡了个女人的事,将旁的悉数照实禀告了。 秦彧听罢朗峰的回禀,垂眸思量,暗暗揣摩靖王失踪之事。 说来秦时砚毕竟是秦家的人,与自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便是近日来有些龊龌,他也不至于投向旁的阵营。再者说了,毕竟是自己教养大的孩子,秦彧到底还是愿意信任他的。 “阿砚那边继续让暗卫看着,莫要让他舞刀弄枪作践身子,好生盯着他养身子,遍寻名医搜罗解他身上蛊毒的法子,另外往使馆送个信儿,留下南疆圣女,让她盯着阿砚的身子一段时日,什么时候他的身子稳定了,什么时候放南疆圣女回去。”秦彧捏着眉心安排着秦时砚的事。 他叹了口气,捏的眉心泛起掐痕,才松了手,接着道:“再安排些人手出京去查靖王的踪迹,死要见人活要见尸,带回京城来。”这接连不止的忙碌疲惫,让他心中既疲又累,却也成了治愈他心头空洞的苦药。 * 此刻靖王已经离京出城走了数十里了,他是昨个儿夜里从宫中回府后,直接带了大半侍卫去西山温泉山庄接王妃的,接到王妃后并未回去王府,而是直接从西山温泉绕道离京,一夜未停走了数十里。 靖王和王妃两人坐在马车内,素来锦衣玉食的王妃从未受过周折劳顿的苦,被途中的颠簸害的面色发白,正坐在靖王怀中伏在他肩头哭诉:“王爷做什么这般匆忙的离京,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话落未待靖王回应,便又接着委屈低诉:“妾刚从温泉庄子里出来就被您接了去,连回府收拾衣裳都不曾,这一路恐连个换洗衣裳都无。” 靖王揉了揉她耳垂安抚道:“莫哭,待到了市镇歇脚处本王给你买就是,待到了并州封地,也就不用再受这舟车劳顿了。” 靖王的封地在并州,还是他的父皇所封,可惜他自大父皇驾崩后回京吊唁,便被先帝拘留在京城,再未回过封地了。 那王妃闻言抹了抹泪儿,娇娇软软道:“王爷可得说话算话,待到了并州,可得尽着银钱给妾置办首饰衣裳。” 靖王年岁不小,已近不惑之年,这位王妃是他发妻,只比他小上六岁,旁人家上了三十的夫人,个个无论人前人后都是极为规矩严肃的,可这位靖王妃除了人前端着,私底下,那是极尽娇缠争宠之能事。 在京城这些年,那些个贵妇人,可有不少暗地里嚼她的舌根。盖因这位王妃霸着靖王多年,却未诞下子嗣,还不许靖王纳妾。 靖王能在先帝手底下留下性命,还有一点,是他无嗣。 皇族子弟无嗣,无异于彻底失去皇位继承权。 王妃伏在靖王肩头,哼哼唧唧的嚷着颠得受不住,靖王揽着人轻声哄,马车却是并未慢下半分,依旧匆忙的赶路。 这两人一副亲昵无比的样子,实则在彼此看不到的角落里,眼中纷纷流露出异样的光,并不似面上这般亲昵无间,反倒个个都有着自己心中的盘算。 天色渐晚,半道上有间乡野客栈。 此地已距京城百余里,且是荒野半道上,人烟极为稀少,难得见了间客栈,靖王命人暂缓行程,在此歇上一夜,明日再行启程。 一行人入内,受奔波劳累之故,并未察觉到这间客栈的诡异之处。 第70章 中招了 深夜, 靖王一行住店的人都已歇下,客栈内的后院仍亮着烛火。 烛火半明半暗,映着灯下几人的脸, 显得格外阴狠。 “三哥, 这次这行人可是个富户,弟弟我偷偷瞧了眼, 这些人身上穿的平日用的,可没有便宜货,做了这单,咱们起码半年不用开张。”一个面容憨厚, 眼神却十分猥琐的男人对着此前接待靖王一行的店家老板道。 原来,此处客栈开在荒郊野岭,是个黑店。 按说距京城不过百里地,并非边疆穷苦之地, 尚算的是天子脚下, 不该有劫匪如此猖狂,胆敢开个客栈打家劫舍。 可这家黑店的老板, 却有些特殊,不是寻常的匪徒。他是此地父母官的亲弟弟, 在家行三,是家中老小,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祸害。 此地父母官是个寒门学子, 科考出仕极为不易, 家中有无多少田产财资,偏生有个三弟祸害,赌博□□欠了此地商户恶霸不知多少银钱。实在无法管制,又不忍打杀了弟弟, 索性逐他出城,由其自生自灭,这人没了钱财,愈发丧心病狂,仗着自家哥哥是此地父母官,旁人不敢招惹他,竟光明正大做了打家劫舍之事。 他那做官爷的哥哥知道这事,却也只是由着他去,除了开始时敲打几句,后来竟再未管束,愈演愈烈就成了如今这样子。本地人知道这处客栈是家黑店,从不打这地界过路,故此这处郊野才格外荒凉。靖王一行途径此地,不知其中关窍,闯进了这黑店,俨然是送上门被宰。 几人正在商议何时动手,客栈门口处传来了声音。 “店家,店家,住店。” 那店家听得声响抬手示意身边人停声,眼神瞥了眼身边媳妇儿,恶声恶气道:“去招待客人,将人安顿好后,待人都歇了下来,再行动手也不迟。” 那妇人闻言乖乖起身往正堂走去。 方才扬声唤店家的,中气十足,一听就是个习武之人。可这妇人一出来,瞧见的却是个娇娇弱弱模样的小姑娘,身边还跟着个伺候的婢女。 “哎,方才听着是个男的喊人来着,这一出来怎的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妇人笑着开口。 她对面站着的姑娘带着帏帽,瞧不见一丁点容貌,可打眼一看这通身的气度,那妇人便不难猜出,眼前的姑娘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娇小姐。 门槛外匆匆走进了一男一女,在前面的是个江湖侠客装扮的中年男子,听得那妇人问的话,朗声笑回:“是在下喊的人,方才喊了人见无人应答,想着许是睡下了起身须得用些时间,便往马车上去搬来我家主人的一应用具。” 来之前,花钱雇他的人就说过,此次护送的这位姑娘娇生惯养受不得苦,若是途中在乡野之处落脚,务必在寝具上布置提前从京城备下的物件,故此他喊了店家叮嘱婢女守着姑娘,自己便回马车上取东西去了。 这男子话音刚落,不待那妇人答话,看了眼客栈房间,便又接着道:“劳烦店家选一间最好的房间来,将这寝具带进房内布置,好让我家主子能尽早歇下。” 那妇人接过那男子所抱着的行李,见那行李包裹露了个角,遂暗中不动声色打量,她尚算识货,打量细看,又暗中摸了摸,便瞧出这男子怀抱之物是顶好的狐裘毯子。 妇人眼中闪过狡诈的光,愈发殷勤道:“这位姑娘且随我来,咱们客栈正巧还留了间顶好的上房呢。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她手正要搭上那姑娘衣袖,却被其侧身避过。那戴着帏帽的姑娘避过她的触碰,温声道:“我姓甄。” “是甄姑娘呀,倒是好姓氏呢。”妇人手落了空,尴尬了瞬,又恢复如常,带着甄洛往楼上走去,一行人踏过楼梯,脚步声不轻,房间内睡下的靖王等人,有的已被惊醒了过来。 靖王妃被吵醒翻了个身,正迎上枕畔靖王的视线,深夜时分,平日的伪装心计都要松懈几分,猛地撞进他眼中,她还有一瞬的慌张,幸好片刻后就缓了过来,作出往日那副模样,紧贴着靖王身前,嘟囔道:“外间是什么动静,好生吵闹,害的人睡不着。” 靖王抬手拍了拍背脊安抚:“想是有人来住店,睡吧,过会儿也就歇了。” 靖王妃靠在他怀中,乖乖合眼睡去,靖王却不曾合眼。他素来浅眠,夜半惊醒便再难睡去。 另一边那客栈店家的妇人带着甄洛来到了靖王夫妇一墙之隔的房间。 “这边的房间便是我们客栈最好的两间,旁边这间已经住了,甄姑娘住这一间。”那妇人开了门带着甄洛入内。 甄洛入内后取下帏帽,递给身边婢女,那妇人则抱着寝具放在榻上铺整,待铺好后道了句铺好了,回头去看,正瞧见甄洛揉着脖颈蹙眉闭眸。 听见这妇人的话,甄洛掀开眼帘,随意扫了眼床榻,声音疲惫道:“劳烦了,你们都退下吧,我乏了,想歇下了。” 婢女闻言拉上那妇人一道离开,妇人愣了瞬忙跟着出了房门。 “你们姑娘生得真是好看。”她走出房门侯同那婢女道。 这话倒也不是恭维,方才乍见甄洛帏帽下的容色,着实是惊艳。 那婢女微微点头,却没接茬,只抱臂立在门口守着。那站姿架势,俨然是一副习武之人的架势,这妇人瞧见便暗暗吃惊,心道什么富贵人家的姑娘,竟连贴身的婢女都是习武的。 她摇头轻叹,心中又道,便是她再出身富贵,到了这地界,也只能落得个刀下亡魂的下场了。 这妇人回到后院,客栈的灯火悉数被熄灭,黑暗中那婢女浑身警觉立在门口。 客栈后院中,响起了那些匪徒的低声议论。 方才的那个妇人,先道:“新来的那姑娘,出身应是显贵,身边虽只带了两人,可个个都是练家子。” 其中一匪徒轻蔑笑道:“那有如何?来了这地界,都是我三哥的刀下亡魂,出身嫌贵的娇小姐更好,给哥几个常常鲜。” 这妇人闻言讪笑了声闭了嘴,不再多言。 夜色愈发浓重,时不时响起客栈内拴着的狗的吠叫声。过去半时辰后,几个人先后着一身黑衣从后院出来,分别客栈各处房间后窗那去。 后院内只剩客栈的店家和他娘子在,那妇人见人都散了出去,有些忧心的开口道:“相公,这回的人可是不少,若是有个什么差错……” 她还未说完,那店家便阴了脸色,训斥道:“说什么晦气话,送进房中的水都被下了药,只要他们尝了水再闻了吹进去的迷烟必然中招,便是有人不喝水,客栈内燃着的灯笼可也都放了药呢,怎么可能有人逃的过去。就是咱们的人没把迷烟吹进去,那药到了一定的时辰也会发作,到时这些人不照样没有还手之力。” 那妇人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也不敢再开口了。 方才从后院离开的那些人,个个手中拿着管迷烟,靠在房间后窗处,穿破窗纸,将烟管插了进去。 甄洛奔波劳累。睡得极沉,半点也未察觉到不对,就吸进了迷烟。 迷烟入鼻,她呼吸愈发昏沉,全无意识。 就在她隔壁房中,靖王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他下意识掩住了枕畔王妃的口鼻,自己也屏息养气,隔绝迷烟。 怪不得这地界如此荒僻,原来是暗藏龌龊啊。 那王妃被他一掩口鼻,醒了过来,靖王指了指窗户,靖王妃看出端倪后,也跟着屏息。 甄洛房门外守着的婢女察觉不对及时屏息,故此并未中招,她当即冲进房内,后窗的匪徒听见推门的声响,也跟着翻窗入内。 “姑娘?”她疾步到甄洛床前,半俯身将甄洛抱起想要唤醒她,却发现怎么都叫不醒。 婢女当即惊怒,另一个中年男子不过是主子花钱所雇的江湖侠客,可这婢女她却是秦时砚手下亲信,离京前领命时,秦时砚就说过,这位姑娘的安危最重,出不得半点闪失,若是甄洛出事了,她有何颜面回京复命。 双拳紧握,这婢女将甄洛安顿在身后,对上翻窗而入的匪徒:“何方贼人,也敢在此放肆,怕是不想活命了。”那匪徒闻言也被激到,拎着刀就要冲上了来砍杀这婢女,可惜那刀挥的毫无章法,反被人轻松拿下。 “我道是什么高手呢,不过如此三角猫的功夫,也敢做暗中下手之事?你方才吹的迷烟解药呢?拿过来,否则我立刻就杀了你。” 听的这话,那匪徒先是一慌,随即想到他们的迷药可不止这烟,心中顿时有了盘算。便是眼前的这婢女没有吸入迷烟,也一定是吸入了客栈灯笼燃出的烟气的,只要她吸过这烟气,待过上一定时辰必定会发作,到时还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他嘴上应承道:“好好好,女侠饶命,小的这就去取迷烟的解药,您稍侯片刻。”心中实则另有算计。 婢女当然不会傻的轻易放了他,反倒寒声威胁道:“让你的同伙去取,再敢妄动,我要了你的狗命!” 第71章 被卖了 甄洛身边的婢女正与匪徒对峙时, 客栈外突然响起鸣箭之音。 鸣箭是京中圈养暗卫死士的权贵惯用的召唤伎俩,自竹筒射向天际,在长空鸣响, 声至方圆五里。 “这荒郊野岭的, 怎么会有鸣箭?”她下意识喃喃,分了神被那匪徒瞧准时机砍了手臂一刀。 婢女被砍伤, 当即手起剑落,刺穿了匪徒的肩胛骨,将人钉在了墙边。 她回首看甄洛,去端桌案上的茶水, 低声道:“得罪了姑娘。”话落一杯茶就泼在了甄洛脸上。 可惜,茶是泼了,人却没有一点清醒的迹象。 “究竟怎么回事?”她百思不解。 那被刺穿肩胛骨的匪徒吊着口气道:“这客栈里的物件处处都有迷药,水里是下的最多的, 你往她脸上泼水, 只会让她昏死过去。” 婢女一惊,手中杯盏摔落在地, 疾言厉色威胁匪徒:“解药呢?我劝你莫要嘴硬,若是我家姑娘有个好歹, 不说是你自己,就是你全家族人都别想好活。” 可这匪徒一心想着待再过些时辰等着婢女身上的迷药药性发作,应是垂首闭死了口, 装死也不接话。 婢女无奈, 又侧耳听得外间的动静愈来愈大,凝眉走到后窗处,暗中观察外间的情况。 甄洛身边跟着的江湖人护卫正好从后窗翻入,两人对了一眼, 那江湖人关了门窗,示意婢女往内走去。 “此处应当是个黑店,除咱们外今日还有落脚在此的人,身边有死士留守在客栈外,许是察觉到不对,有人放了鸣箭,死士悉数杀了出来,外间客栈里的人已经被杀的差不多了,我趁乱翻了进来。”护卫喘了口气,告诉婢女外间的情况。 婢女闻言心中有了底,还未接话,那护卫便又接着问:“姑娘呢?怎得不见人?” 婢女叹了口气,拧紧眉头,告诉他:“姑娘中了迷药,如今怎么叫都叫不醒。” 什么?迷药?怪不得不见人影不闻声响。 护卫尚算镇定,安抚那婢女道:“无碍的,只是迷药罢了,又不是什么剧毒,便是现在醒不来,过些时辰药性散了也该苏醒的,放宽心,这当口是守好姑娘。我去门外守着,你在房内看着。” 婢女闻言点了点头,守在甄洛床帐外头,一眼不错的盯着人。 过了有一小阵,外面的厮杀声渐歇,客栈大门外,堆了十数具尸体。 靖王警觉,加之他入这客栈已有些时辰了,那灯火中的迷药已经稍稍显现作用,他心中便对这处客栈戒备极深,索性让自家暗卫死士只在客栈外候着。 而他和那些个在客栈歇脚的侍卫,已经先后发作了药性。 靖王甫一察觉,趁着自己只是手脚刚显无力,当即披上外袍出去。 “王爷要去何处?”靖王妃一见他往门口走去,当即焦灼问道。 她这样急切的问,与其说是担忧靖王安危,倒不如说是唯恐不在靖王身边跟着,自己会出事。 “出去料理这事,你在房中好生呆着。”靖王的声音已经有些飘渺。 靖王妃听出来他声音不对劲,恐他是瞒着自己什么事,忙上前扯着他衣袖,怯怯道:“夫君,妾一人在此实在害怕,您要去何处,不能带上妾一起嘛?妾求您了。” 靖王妃段位着实高,这般小女儿作态,又肯柔着身子,低着身段,作小伏低哀求,靖王如何拒的了。 “好,你若不血腥,跟着就是。” 话落靖王抬步往外走去,靖王妃紧跟着他,寸步不离。 两人到客栈外,死士提着那店家夫妇上来。 “主子,贼首便是这二人。”死士沉声禀告。 靖王眼风扫过店家夫妇,直接问道:“解药呢?” 店家夫妇虽做着打家劫舍的事,但都是些暗地里动手的勾当,哪见过如靖王这些人一般的阵仗,慌都手足无措,尤其是那妇人,吓得一骨碌将话倒了出来。 “解药在后院正屋的柜子里,好汉饶命啊。”这妇人慌乱之下吐了口,旁边那店家气得当即踹了她一记窝心脚。 “蠢妇!”店家破口大骂。 他还妄想着,不告诉靖王等人解药的位置,说不定能熬到他们药性彻底发作翻盘。谁知道那妇人一慌,什么都说了。 靖王抬眼示意心腹亲信去取解药,将药带了回来,他让人将一个已经晕过去的侍卫带来,让他先一步试药,过了一刻钟,那侍卫醒了过来,靖王确定其当真无碍后,才将解药分给侍卫。 而他自己,则在一众侍卫一一用了解药后,才和靖王妃先后服下。 到底是深宫皇子长到如今,行事自然谨慎滴水不漏。 待众人的药性都解了后,天光已经微微亮了,靖王决定当即动身不在此地久留,未免留下祸患,他看了眼那店家夫妇,面无表情道:“把人杀了吧,尸体抛到荒野喂狗,莫要留下痕迹。” 店家闻言又惊又骇,歇斯底里威胁靖王道:“我阿兄可是此地县令,你胆敢杀我,我阿兄不会放过你的。” 靖王闻言嗤笑,凉笑道:“哦?既然如此,将他头颅割了,扔到此地县衙,本王倒要看看,大周的父母官,能不能长个教训,学会约束族人。” 大周的皇族血脉,骨血里总淌着暴虐嗜血,行事乖戾嚣张至极。 死士杀人断首,靖王在那店家血溅当场之前,遮了身边王妃的眼,揽着人回了歇息的客房。 他半揽半抱,带着人往楼上走,上楼后在房门口瞧见了隔壁房间门口立着的人。 这人是甄洛身边跟着的护卫,他不认识靖王,可靖王,见过他。 靖王低眸思量,面上挂着笑,同这护卫寒暄道:“兄台,此处客栈实有古怪,防不胜防,在下在这客栈内未吃未喝还是中了迷药,不知兄台可有逃脱,若是兄台不幸中招,在下这里还有解药,兄台可要一用。” 护卫心有戒备,摇头拒绝。 靖王笑了笑,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同王妃回了房。 回房后,那王妃想到方才在门口时靖王诡异的去同一陌生人答话,有些疑惑问道:“王爷方才怎得和一陌路人搭话?” 靖王凝眉沉思,几息后才道:“那个人我在离京前一日见过一面,跟在秦时砚身边。” 靖王妃吃了一惊:“王爷是说,隔壁住着的是秦时砚” 靖王摇头:“尚不知道,若是秦时砚,那可真是送了本王一份大礼。秦彧那般看重秦时砚,视其有如亲子,若是秦时砚死在这荒郊野外,京中的秦彧得了消息,啧啧啧,想想就快意。” 靖王同秦彧早有宿仇,恨不得事事恶心秦彧。 靖王妃暗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靖王唤了亲信进来,吩咐亲信待隔壁守着的护卫迷药发作后去查隔壁房中住着的人。 甄洛的护卫在门外立着一些时辰后,也察觉到了不对,他不敢贸然用靖王的药,强撑着进入房间,将房门反锁。 房中的那匪徒已经断了气,婢女为了保持清醒,拔剑割了自己左臂血肉。护卫见此,咬牙开口道:“药性发作了,我反锁了门,客栈的人也都死了,隔壁房中的想来不过是过路的人罢了,应当不会有人进来,你撑不住便缓一缓,想来不会有事的。” 护卫知来的及说完这话,便昏了过去。婢女忍着割肉之痛,尚有意识。 这时候靖王的亲信在暗中查探,他见有一人尚有意识,不敢贸然现身,只在暗处查探,未见得房中人真容,却看到了是两名女子和一个护卫,于是回来给靖王禀告,靖王几番思量,想不出会是谁。 “许是秦时砚身边的女人呢。”靖王妃在旁开口。 靖王抿唇不语,又过了一阵,他起身,低声道:“走,去瞧瞧,究竟是什么人。” 靖王妃紧随其后,一道去了隔壁房中。 靖王手下侍卫将房门踹开,门内,护卫昏死在地上,甄洛在床帐内也毫无意识,唯独那婢女,四肢无力倒在地上,但眼帘还能勉强掀开,她见有人闯进来,眼睁睁看着人越走越近,却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靖王同靖王妃走近床榻,靖王妃抬手撩起床帐,床榻上,甄洛衣裳整齐,仍昏迷着。 靖王妃动作轻柔将她的脸挪到外面,靖王看见她相貌,拧眉疑惑道:“是她?” “是谁?”靖王妃反问。 “秦彧房中人。”靖王在将军府议事时,偶然见到过甄洛。 靖王妃闻言一顿,收回手,神色犹豫。她知道靖王恨秦彧入骨,只怕不会放过与他相关的人,可这小姑娘瞧着这般可怜,她难免心软。 她眼中饱含怜意瞧着甄洛,知晓靖王对秦彧的恨意,几番踌躇,终是没忍住开口道:“王爷,这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言下之意是说,他靖王与秦彧有仇,何至于寻个小姑娘出气。 可惜,靖王对她的话,只作耳旁风,毫不搭腔,反倒吩咐侍卫道:“既是秦彧房中人,这般容色可不能浪费,我记得并州的官窑最是折磨人,将这女人送去吧。”描淡写的开口,就要断送甄洛一生。 一旁听见这话的婢女恨得咬牙切齿,却半点也无能为力。 第72章 京城往西南方向走的…… 京城往西南方向走的官道上, 一驾运送小羊羔的大拉车正悠悠走着,驾车的是一对老夫妇,生得倒是慈眉善目可总让人无端觉得阴森。 正午时分, 日头炙热, 有道光线透过车篷子的缝隙照在大拉车内甄洛的眼皮上。 光线刺眼灼目,昏迷着的甄洛眉头拧紧, 抬手遮眸,睁开了眼。 她适应了会光线,脑子清醒过来,恢复了意识。 甄洛昏迷至今已经两日了, 两日来她滴水未尽,身子虚弱是连起身都不能,只能维持着昏迷时被放置的姿势,仰躺在马车上眼珠子打转观察周围的环境。 嗅到车棚内的羊羔味道, 呛鼻的紧, 她没忍住咳出声来。 外头的那对老夫妇听见声响,对视了眼, 那老妇人躬身进了拉车,往拉车最深处走去。 甄洛瞧见有个老妪正躬身走来, 想要说话,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嗓子生疼的紧。 老妪见她醒了, 随手拿了个碗, 舀了旁边羊羔们喝的水桶内的水,递到甄洛口边。 甄洛低眸瞧了眼,见那水碗中污浊不堪,一时没启唇。 老妇人见状笑了声, 那笑容倒不尖利,可说出的话,却刺人的厉害:“姑娘落到这般田地,还是莫要挑剔了,有的水喝便不错了。” 甄洛两日不曾进水,唇瓣干的蜕皮,喉头干涩火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这般情况,由不得她矫情。 她抿了抿唇,看着那水碗中的泥灰沉在碗底,低首去喝那嬷嬷手中的水,一口一口将那并不干净的水喝去了大半,只剩个泥根留着。 那老妇人见她剩下泥根,只扫了眼,也没多话,将碗放在地上,撕下甄洛身上一块衣物,团成一团准备堵了她的嘴。 如今在官道上,虽说暂时不见人烟,可难保一路上不会撞见人,若是撞见了甄洛大喊大叫,他们岂不麻烦,不如堵了嘴来的安心。 甄洛察觉到她的意图,强撑着往后腿,张口欲喊,却发现自己即使喝了水,还是半句话也喊不出来。 她挣扎后退,那老妇人追上她的动作,抬手将那块残布塞进甄洛口中,堵了她的口。 甄洛摇头,眼神祈求的看着那老妪,可那老妇人半点不为所动,只是摇头警告甄洛道:“姑娘还是莫要折腾的好,老妇我们夫妻二人,不过是将你带去给你寻个远些的去处罢了,无意害你,可你若是折腾惹事,给我们夫妇惹了麻烦,老妇我可不在意手上多沾一条人命。” 她话落转身出了车篷子,甄洛被她推到在地,仰首看着车篷子外的光亮,眼尾缓缓落下滴泪。 第73章 冲喜 身下的秸秆稻草磨的她背下满是红痕, 车篷子内时冷时热,热时生得汗蛰的红痕火辣辣的疼,冷时那凉了的汗意又让她周身泛寒。 甄洛一生未受过半点皮肉之苦, 这样的奔波亡命, 这样的皮肉磋磨,硬生生熬的她落了泪。 可这泪却只是为身上的痛所流, 她心底虽有惶恐,却不觉有几多委屈。 甄洛性子柔软,可骨子总埋着股韧劲。这韧劲,支撑着她熬过诸多生命中的意外波折变故, 更甚者,也有苦难。 她仰首透过车篷子的缝隙望天,天边飞过一行北往的雁群。 大雁们南归北往年年如此,不辞辛劳飞越江河万里, 它们虽忙碌匆匆, 却也在这天地之间逍遥快活。 总好过从前的自己那般,被拘在笼子里, 做旁人掌中的雀鸟,不得尊重, 不得快活,一眼便见来日的凄凉。 甄洛手缓缓探了探自己衣领下,摸到自己离京前从秦时砚那换得的银票, 稍稍安了心。 这次离开, 虽说出了意外,但好歹是逃离了秦彧那人了。自己身上又藏着这笔钱,若是藏得妥帖,待她得了自由身, 雇些护院养上一两个孤儿,凭着这笔银两,也能寻处小城安置。 退一万步讲,即使暂时无法恢复自由人,这已经出了将军府院墙立刻京城之地,总比在京城时好逃些。便是方才那些抓她的人看的再严,难道还能严过京城将军府的守卫。 风透过车篷子的缝隙拂过甄洛,吹干了她眼尾的泪珠儿。 拉车车篷子外边,那老头见自家妇人从车篷子里出来了,近前压低声音问:“里头的人醒了?” 老妇人点了点头,那老头见她点头,眼珠儿一打转,附在她耳边道:“咱们当真不将她买去窑子大赚一笔?” 那老妇人闻言,抬手打了老头脑袋一下,低声训道:“说的是什么胡话?王妃叮嘱了,这姑娘远远的寻个安生处卖了就是,切不能让人进那肮臜地,你若是敢打那些主意,仔细我一拐棍打瘸你。” 原来是靖王妃。她那日听了靖王吩咐属下的话,实在不能认同靖王的做法,一个如花似玉娇娇弱弱的小丫头,真送去官窑,那这一辈子可就彻底毁了,便是来日不高嫁权贵高门,一生也难抬起头。甄洛尚不及二八年岁,在靖王妃眼里就是个小丫头,她当年怀的那胎,若是生下来是个女儿的话,也正好是甄洛这个年岁。 靖王妃丧女多年,见到旁人家的小姑娘,总是多几分怜爱,素来见不得小姑娘家家受些什么龌龊事。 故此,她背着靖王,暗中吩咐了靖王暗卫安排的,要将甄洛送去官窑的这对儿老夫妇。要他们将人远远的送去个安生立命的地儿,便是卖,也不能卖去肮臜地儿。 * 转眼过去半月,西南之地几座大山中间有处杏花村。 村中那造了三进院子的李家今日迎亲,娶的是从人贩子那买来的一个小娘子。 要说这李家,在杏花村着实有头有脸,是几十年前外迁来的一户,家产颇丰。可惜,这几年里,因着家中独子好赌,在城里欠了许多赌债,家里给他还债几乎掏空家底。 那李家的独子更是因此前拖欠赌资,被县城的赌馆老板堵着打了顿,李家儿子身子本就弱,经此一事后一病不起,拖到如今已卧床不醒三月。他是独子,且是父母的老来子,如今出事,李家父母已年近花甲,整日愁的长吁短叹。 李家儿子尚未娶妻,卧病久了,李家父母,就想出了这冲喜的法子。 说是冲喜,李家选人却也极挑,他们家产虽说掏空大半,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这杏花村,绝对还算是富户。李家人给独子挑儿媳,说是冲喜,却要求颇高,要模样生得好,要知书达理,知情识趣。 这年月,山村里的姑娘们,有几个读书的,自是够不上李家的要求,李家因此一直也没寻着人。 这杏花村,穷山恶水。有不少汉子讨不着媳妇,便去人贩子那,买一个从千百里外的地方拐来的女人,生养孩子。被拐来的姑娘里,也不乏城里的小姐,李家便又打起了这注意。 甄洛被那对儿人贩子夫妇带到了这里,那对儿老夫妇念着王妃的话,又不敢过于违逆靖王的吩咐,既要把甄洛卖到一个难以被寻到的地方,又不能真让她被困死在花柳之地,思来想去,决定将她卖到深山里。 好巧不巧,撞上了挑人的李家父母。 甄洛着实出挑,便是衣衫再是褴褛破旧,她只消人立在那儿,就是独一份的风流蕴藉。 李家父母一眼便相中了,出了笔钱,将甄洛买了回去。 人贩子在李家父母带人回去时,又提醒了他夫妇二人,切勿让这买回去的姑娘离开,若是人跑了,事可就大了。 李家父母只看甄洛周身的气度,便不难猜到,她的出身应是极好的。被卖到这穷山恶水,只怕是有些什么不可言说的缘故,他们只想带个看的上的女人给自家的儿子冲喜,也不在乎甄洛身上牵扯着什么事,应下定然看紧她,便将人带回了李府。 带回去的这天,正好是黄道吉日,李家索性将喜事办了。 毕竟是独子,便是冲喜,李家也将场面办的极大。杏花村的村民悉数请来吃席,连李家那儿子在书院读书时的同学都去请了,可李家这儿子在书院中吃喝嫖赌,哪有人愿意与他来往,个个都不肯来,只一个与李家儿子打私塾时便一道读书且与他同村,就住在李家旁边的那处茅草屋里。这邻居又是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书生的母亲不愿和李家闹不愉快,便催着自己儿子来李家吃席。 李家宅院内喜气洋洋,甄洛被套上并不合身的嫁衣,被押着和公鸡拜了堂,结束后才被人带到西房。 她双手被捆,口中塞着封口的布帛,便是梳着新娘妆,脸上却也无半分喜意。 李家儿子卧床不醒,自是无法掀盖头的,礼毕后李母亲自将甄洛带到喜房,给她掀了盖头,声音轻柔却瘆人道:“丫头,打今儿起,我就是你娘亲了,我只我家闵儿一个孩儿,如今有了你,自是也将你当作女儿看待的。” 没了盖头的遮挡,甄洛得以清晰的看到眼前的景象。 这间布置下极为喜庆的房间,一看便是给新婚夫妻住的,可这房中的药味儿浓郁,甄洛嗅到后又见对面的床榻上睡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当即明白,这个男子怕是性命凶险,而自己,成了这家人买来的冲喜娘子。 她没有理会李母的话,李母面色一滞,装出一副并不在意的宽怀模样,拍了拍甄洛的手,起身却给儿子喂药,将汤碗中的药汁喂尽,她叹了口气搁下碗,道了句自己出去接待宾客,便离开了房间。 甄洛端坐在自己坐着的软榻上,瞧着对面床榻昏死着的男人,心中开始盘算起来。 李母让她坐的里那李家儿子那般远,想来也是怕她心怀怨气会伤了她儿子,她将甄洛脚踝绑在软榻榻角,又捆着了甄洛的手,以为这样就能困死甄洛。 可李母一个寻常妇人,打的结不过普通绳结,比那人贩子捆人的计量伎俩差的多了。甄洛幼时同赵迢玩闹,趁他午睡,将他的脚捆在了床榻边沿,却被赵迢轻易解开,甄洛幼时惊讶好奇,跟着赵迢学了一次,会解些不是太紧的绳结。 她手上的绳结还是在拉车上被那对儿老夫妇所绑,极为结实,因着这绳结结实,梳洗换妆李母都未给她解开,想着待今日礼成,再给她解了不迟。 为此,甄洛身上的旧衣都不曾脱,只在外间套了嫁衣,将袖子剪开套上又缝起,才让甄洛穿上。 手上的绳结难解,可脚踝处被李母绑在软榻榻脚的绳结,却不难。甄洛垂首,低眸瞧着捆着自己脚踝的绳索,脚下不断动作,大抵半刻钟后,那绳结,开了。 甄洛见那绳结开了,唇瓣难得浮起笑意,活动了下脚踝,起身往那李家儿子处走去。 行到床榻边药几那儿,甄洛停步,侧耳听外间的动静。 外间很安静。此次办喜事,李家父母因着怕吵闹影响到儿子养病,除了拜堂在内院,其余都在外院,甄洛猜测此刻这处宅院,应当没有第三个人。她抿唇只思索了片刻,便拿着自己被捆的双手,去碰药几上的汤碗。一点点靠近,待碰到碗时,甄洛一咬牙,将那汤碗挥在地上。 瓷碗砸落在地,碎了开来。甄洛半俯下身去够那碎瓷片,用碎裂的瓷片,一点一点磨着自己手上的绳结。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终于,甄洛手腕处的绳结被一寸寸磨断。 终于能够自由支配自己手脚了,甄洛松了一口气,没时间再多想逗留,摇了摇手活动筋骨,当即就推门出了房间。 她人刚出房门,便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李家父母的交谈声。 第74章 那声音愈发…… 那声音愈发近, 甄洛凝眉匆匆扫了眼这院落。 院落只一处通往外边的廊道,若是过去,必定撞上李家父母。 甄洛顿步, 眉头焦灼, 她抿唇想寻个地方躲藏,却发现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身。 幸亏这院子为寻清净, 在李家宅院的最边角处,越过西面的这面墙外就是李家宅院外。 甄洛抿唇,来不得犹疑,一咬牙提起裙子, 踩在那墙根堆着的箱笼上就爬上了墙头。 这时候,李家父母刚好进了院子,瞧见一个身着红嫁衣的女子跃上墙头,正要往墙外翻, 反应过来是自家新妇, 当即就追到墙根下,边追边喊:“快下来, 谁给你的胆子私逃的,再不下来, 定要打断你的腿。” 甄洛闻声回首,满含厌恶的看了身后那对儿夫妇一眼,咬牙就跳了下去。 墙内传来那夫妇的叫骂声:“这个小娼妇, 咱们花这么多钱买她回来, 她竟敢逃,快,老爷,对面是陈家的院子, 咱们快带家丁前去将人绑来,这一小会,她跑不远的。” 墙外甄洛跳墙动作太匆忙惊惶,跌了脚踝,她此前本就因□□伤过一次脚踝,今个儿这一跌,引得旧伤复发,痛的几乎寸步难行。 李家的墙外是邻居陈家,这杏花村就是陈家村,陈姓在村中几乎占了全部,世代居住于此。这户人家还出了位村里的里正。 甄洛咬牙拖着腿,一点点往前走,听着身后院墙内李家夫妇的谈话声,心中也是慌乱,她伤了腿,压根无力逃跑,只能寻个地方藏身,眼前的陈家成了最后的去处。 忍着脚踝的剧痛,甄洛慌忙进了陈家。陈家不比李家,就是个寻常的村户,家中只几间茅草屋和土胚院墙。陈家的栅栏门开着,甄洛走进去,见陈家院子里正中,有个地窖,她走过掀开地窖,正要下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响。 “何方小贼!”在茅草屋檐下背对院落诵书的郎君听见身后地窖的响声,以为是有贼到家中偷盗地窖存着的食物。 这地方穷山恶水,又是荒年,家家都遭过贼,书生特意在檐下诵书就是要盯着自家的地窖。 可他回身往地窖那一看,这偷东西的小贼,竟是位身着红嫁衣的小娘子。 书生愣住,耳垂泛起红来,十分唐突道了句:“山中精怪都生得如此好看吗?” 甄洛顿了下动作,暗谇声登徒子,想要开口让他不要提自己藏在这里,张开口来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没了法子,又恐耽误时间,甄洛不再跟他多言,破罐子破摔就要下去地窖。 “哎。”书生见状,忙追上去,扯住甄洛的衣袖。 这当口,隔壁李家的人已经来了。 “陈嫂,你在家吗?”是李母的声音。 书生听得李母的喊声,看了眼甄洛身上嫁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眼前的姑娘是李家的冲喜娘子。 他没来得及松开抓着甄洛衣袖的手,李家父母带的人,就已经入了院子瞧见了他们。 “好啊你,我李家花大钱娶你,你竟敢私自逃出,还同男人在这拉拉扯扯!快,将她给我绑回来!”李父的声音响起,李家的家丁上前要绑甄洛。 甄洛心知逃出这事今日是没指望了,挣开那书生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将已经半步跨下地窖的那条腿收了回来。 李家家丁上前绑人,那陈姓书生见状,眉头紧皱,心中隐隐觉得自己无意间害了这位姑娘。 他看了眼绑人的家丁,对着李家父母一拱手,道:“不知李叔李婶是从何处寻的这冲喜娘子,我爹可是三令五申不许村里人买卖人贩子卖的女人。” 陈书生的爹是村里里正,三令五申禁止村民买卖人口,可惜他再禁止,也拦不住村民们暗中行事。赶巧这两个月陈里正出远门办事去了,村民们就愈发过分。 李家父母一听这话,也怕被村里里正知道,那李母忙解释道:“瞎说什么呢,这是我娘家侄女,因着我兄弟没了,又欠下一屁股债,我们这才将她接过来,那花了一大笔钱也只是给我兄弟还债罢了,是我家老爷太生气,说岔了话。” 书生闻言,半信半疑,他看了眼甄洛,低声问她:“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甄洛闻言猛一抬眸,拼命摇头。 李家父母的脸都青了,忙解释道:“这丫头脾气倔,正和我们闹脾气呢,信不得的。” 书生听罢,心中愈发觉得是李家夫妇不对劲,他靠近甄洛,又开口道:“姑娘你别怕,告诉我你是哪里人氏,因何嫁杏花村李家做冲喜娘子?” 甄洛想要开口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反倒扯的嗓子生疼。 李家夫妇趁机道:“瞧瞧,这谎都编不下去了,快些跟我们回去吧。” 那李父忙让家丁上前绑人:“我们李家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啊。” 陈家书生的娘亲听见外间吵吵嚷嚷的声响,怕自己儿子闹事,从屋内走了出来,她生了病咳的厉害,边咳边将陈家书生拉过来:“严儿不懂事,得罪你们了。” 话落强硬的拉着那叫陈严的书生,不许他再多嘴。 书生不情愿的唤了声:“娘。”可到底是没有再管这事。 甄洛被那家丁绑了,李母拽着她就又拽回了李家。 * 冲喜的日子已经过去十天了,那李家的儿子不仅没好,反倒病情愈发加重了。 这十天来,甄洛一直被锁在李家儿子隔壁房中,门窗尽锁,加之李家夫妇知道她会解寻常绳结,索性也就没捆着她的手。 甄洛这十日除了被锁在房中困着外,旁的倒也行动自由,她趁着沐浴将自己身上藏得银票取出,换上整洁干净衣裳后,又将银票藏于衣领下。 眼下被困在这里,银票自是无法兑换,可总有逃出去的一天,自然也要好生藏着这银票,以备来日。 这天晚上甄洛沐浴净身后,照常将银票藏在身上,正准备歇下时,外间突然传来哭天抢地的喊声,那声音是李家父母的,且经久不歇。甄洛想到自己隔壁住着的那个病人,心中有了猜测,难不成是李家儿子死了? 这些时日她一直是和衣而睡,听得动静当即掀被起身。 这时,李家父母让下人开了甄洛房中的锁,走了进来。 下人点上灯,只听那李父先开口道:“将她绑了,给我儿陪葬!” 什么?陪葬! 甄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想要斥骂他们,可嗓子生疼半句话也说不出。 李母在旁瞧着她的情状,冷笑了声,抹着脸上的泪儿,骂道:“花了这么多钱,买来个哑巴,若不是那人贩子早跑了,我们还得将你退货呢,罢了罢了,如今我儿没了,你虽是哑巴,但好歹生得漂亮,我儿爱美色,送你下去陪他,想来他也愿意的。” 甄洛眼中盛怒,抬眸盯着李家夫妇,周身的气势凌厉。 李家夫妇被骇了下,反应过来后暗谇,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娃娃罢了,杀了又如何?这深山老林穷山恶水之地,死个人有什么奇怪的。 “愣着干什么,给我绑了带走。” 夜色正浓,李家趁夜安葬儿子,连带着在他家儿子棺材旁,另置了副棺材,预备活埋了甄洛。 甄洛再如何大胆,毕竟还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见的这场面也是惊惶失措,她拼命挣扎,试图逃脱,却难以脱身,被李家的下人按在棺材内,阖了棺。 任凭甄洛如何在棺材内踢踹,人在棺材内也打不开这被封了的棺。 * 远隔千里的京城皇宫,御殿内龙案上,正伏案浅眠的君王从梦中惊醒。 这便是刚刚即位的新帝——秦彧。 梦中,一个红衫姑娘伏在棺材上哭,好不可怜,周围的人一捧捧往她身上砸着土,想要将她活埋。 那姑娘抬起满是泪痕交错的脸,竟是他无数次梦到的脸庞。 可这一次,秦彧无比清楚的感觉到,这一次梦中的姑娘,与以往每一次梦境中都不一样。她的眼中没有历经世事的淡漠,没有经历磨折的温柔从容,只是一个娇娇怯怯惊慌失措的小姑娘。 可那样的娇娇怯怯,那样的惊惶失措,经不得半分风霜雨打,反倒像极了他从江南金陵城带回来,费心养在身边的小姑娘。 自从一月前那场大火后,秦彧已经许久不曾入过梦了。 这些时日里,他忙于先帝丧事,忙于登基诸事,忙于安抚内外坐稳江山,那个女人的离去,只是让他在那一夜失了分寸,醒来后,他与往常几乎一般无二,依旧兢兢业业处理政务,依旧每日如常一日三餐。 只是,每日总会不自觉的出神,入睡前,总会下意识的碰一碰泛着凉意的枕边。 他以为,那个女人的离开算不得什么,也一次次如此对自己说。 直到今日梦中惊醒,才明白,失去的钝痛不算天崩地裂,并未彻骨裂心,可就是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 秦彧起身,离开桌案,垂手立在窗前,远眺天边的星月。 他想,若是人死了当真会变成天上的星辰,该有多好。 第75章 另一边…… 另一边, 西南山村内,一片坟堆的山上。 李家的下人一锹锹的往两副棺材上埋土,甄洛在棺内不住的踢踹挣扎。 那叫陈严的书生过来时, 瞧见的便是这景象。他听见那两副棺材内有活人的挣扎, 想到自己在山道上偶然撞见李家夫妇绑了甄洛上来时的谈话。 今日陈严从县城步行回来,走了一整日又走了半夜, 才到杏花村的山头,他累极,随意卧在草丛中歇了歇脚,闭眼准备睡上一会儿, 却听见山道上李家父母的交谈声。 得知那李家父母是要将甄洛活埋,陈严一时惊骇,涉及人命官司,他不敢贸然行事, 在李家夫妇过路后, 慌忙跑回村告诉自己爹娘得亏是前日陈父回了村,否则就陈严自个儿恐是没法和李家家仆硬拼的。陈严父亲是里正, 自是不能坐视村中闹出人命官司,当即就带了人往山上来, 陈严脚程快,最先跑了上来。 他见眼前人被活埋在棺中,当即上前就要救人。 “我说陈家后生, 李叔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免得惹祸上身。”李叔见只他一人前来,出言威胁,又眼神示意手下的家丁,准备动手害陈严。 陈严眼中含怒的瞪着李家人, 冷笑:“是李叔你自己多行不义惹祸上身,我已经告知了我父亲你所行的龌龊勾当,父亲带着人稍后就到,李叔你还是想一想买卖妇女活埋杀人按律当判何刑吧!” 什么?李家夫妇闻言大惊,没想到这陈严竟带了人过来。 他们隐隐瞧见了不远处的火把亮光,慌了神,最后是那妇人先反应过来,扯着身边李父的衣袖,焦急道:“咱们先从后山的山道跑回村,万不能被他们人赃俱获,走快跑!” 李家夫妇慌忙从后山那山道跑下村去,陈严忙着救人,抽不出身去追他们。 他将甄洛从棺内救出时,后头陈里正等人也上来了。 “爹,快去追李家夫妇,他们从后山那边跑下去了。”陈严扶着甄洛,对陈里正喊道。 甄洛在棺中被困了不少时间,一得自由,便扶着棺盖一阵猛咳。 陈严扶着她走出棺材的土坑,甄洛缓过劲来瞧了眼救自己的人,也认出了他就是那日隔壁的书生。 她颔首致谢,陈严红了脸,边扶着她歇息,问她:“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不知姑娘因何流落到此?” 甄洛既不想多话,眼下也因嗓子受伤发不出声,于是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和嘴巴,又摇了摇头。 陈严这才恍然明白,原来眼前的姑娘是个哑巴。 他忙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小生不知姑娘旧疾,冒犯了。” 甄洛摇头,告诉他无碍。 李家夫妇跑回了家中,那李老爷也是慌张失措,在家中来回踱步,焦急的同李母道:“你说,那陈里正会不会告官去,也不知道那哑巴丫头死了没,若是死了,咱们会不会因杀人罪名,被砍头啊?” 李母闻言,倒是没有李家老爷那般失措,她上前抚着李父的背脊,安抚道:“呸呸呸,老爷说的是什么不吉利的话,莫说那哑巴丫头未必真死,便是她死了,又能如何?您忘了咱们同县老爷的关系吗?这澄县可是县老爷的天下,只要县老爷不让咱们死,便是真杀了人,也有的是法子遮掩。” 李父听罢,却没有李母这般胸有成竹,他咬牙谇了口,骂道:“什么关系,呵,他要真惦记着咱们的这层关系,如何会由着那赌场的人将我儿打个半死。” 李母想到儿子的死讯也是悲痛,她抹了泪,叹了口气,接着开口:“老爷这话说岔了,闵儿被打前瞒着咱们在外面赌,出事那当口也是突然,若非县老爷接到人报官,瞧出是咱们闵儿,只怕咱们闵儿也没有这几个月的一口气吊着了,怪只怪闵儿出事的太突然了,县老爷也来不及出手相帮,待他得知消息时,闵儿就已经被打成了那样。” 李老爷长叹了口气:“唉,罢了,快些收拾收拾行李,咱们离开这杏花村,往县城去吧。” 这边李家夫妇收拾行李跑去了县城,那头甄洛也同陈严一行人下了山。 甄洛孤身一人,在此地举目无亲,又是个哑女,无处可去,一行人到李家时,发现已是人去楼空,陈里正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安置甄洛,末了想到自己家尚有一间空着的茅草屋寻常是用作儿子读书的书房的,应当能住人,便询问了甄洛意思,见她点了头,陈里正便做主让她暂时在自己家在歇脚,再做日后打算。 甄洛来到了陈家,陈严送她到了自己书房,寻了块木板给她铺了床。 “家中寒微,委屈姑娘你了。”陈严收拾好东西后回头同甄洛说话,却见甄洛指了指他桌案上的纸笔。 甄洛人站在桌案前,瞧着那纸笔,眼神告诉陈严她想要用一用。 “姑娘是想用纸笔吗?你随意用就是。”陈严温声开口,实则分外心疼纸墨。 此地本就贫寒,笔墨纸砚都是不菲开支,陈严自己往日习字都很不舍用。 甄洛颔首道谢,随即铺纸提笔,写了一纸诉状,她将李氏夫妇加害自己连带自己被买卖的事悉数写于诉状中,末了将诉状铺在一旁,指尖沾了水,示意陈严看过来,她在桌案上写:“明日你带我去县城,我要报官。” “报官?”陈严开口问。 甄洛颔首。 “可……”陈严欲言又止,他是隐约知道些李家和县老爷的关系的,虽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关系,但也知道,县老爷对李家人优待。 可看着甄洛的眼睛,陈严却支支吾吾始终没有开口,他抿唇,最后道:“好,那明日我陪你去。” 话落去收拾甄洛方才写好的诉状。 甄洛的字打小跟着赵迢习练,风骨凌冽。陈严看见,心中便猜测,她应当起码是书香门第出身。 * 次日一早,天光微亮,甄洛便和陈严一起动身去了县城。甄洛自己知道自己这张脸有些惹祸,索性在起床后将脸给涂成黄灰色,弄成个毫无气色的模样。 陈严瞧见有些吃惊,随即反应过来,摇头失笑。 他还是将自己备好的帽子递给了甄洛,心道,这样美的容颜,便是涂黑肤色,失了白皙,在澄县这穷乡僻壤依旧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美色。 路途遥远,陈严顾忌她是个娇弱的姑娘家,咬牙让父亲雇了驾牛车。 到县城时,已是午后,陈严带她去了县衙,衙门的守卫认得陈严,瞧见他便打招呼道:“哟,是陈书生啊,可是来寻我家小姐的,不巧,我家小姐今儿出去了。” 甄洛对陈严和县官小姐的事并不关心,倒是一旁的陈严有些慌乱失措,忙道:“莫要乱讲,女儿家声誉何其重要。” “哎呦,你何必不好意思,县老爷早有意招你入赘,少不得咱们哥几个日后还得仰仗您呢。”县衙门口的守卫依旧在玩笑。 陈严的脸色却猛地一青,他不欲和他们多言,只将来意道出:“小生来此地是送人前来报官的,烦请各位通禀一声。” 那几个人扫了眼陈严身边的女人,笑道:“好说好说,小的这就去通报。” 待通报过后,甄洛同陈严一道入内,求见了县官。 澄县的县官年已五十,却并无老态,反而精神气十足,接了甄洛的诉状,细细一看,按下诉状,避过此事反倒言起其它。 “这字,本官瞧着不像是陈严的字,难不成是眼前这位姑娘所写?”他笑问道。 甄洛无法答话,陈严代她回道:“回禀大人,正是她所写。” 那县官笑了笑,又道:“巧了,我家闺女缺个教她习字的女师傅,这位姑娘的字我瞧着很是喜欢,不若就请这位姑娘暂居府上,好生教一教我家姑娘的字。” 甄洛听得这县官的话,察觉怪异,扯了扯陈严衣袖,陈严自然也察觉到了,况且他知道县官与李家亲厚,只怕是想借此按下此事。 “大人容禀,我们是前来报官的,您看过诉状,却不问官司之事,反倒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为何?”陈严虽知县官与李家亲厚,却想着那是险些酿成命案的事,以为县官不会当真视而不见。 可他话落,甄洛却听得那县官道:“官司之事?有何官司?这位姑娘好好的在这,人也没死,能有什么官司,来人,将这姑娘带去后院,等着小姐来了,让她去拜见小姐,教授小姐书法。” 他吩咐完,甄洛眼含火气揭了帽子怒视这县官。 县官也无所谓被瞪,只警告道:“我劝姑娘你安生呆在县衙,若是你敢逃出半步,往州府去胡言乱语告官,你人跨出县衙一步,这脖子上就要少一个脑袋了。” 甄洛气急,恨不得当场剁了这狗官,可最后只能硬生生握拳忍下。 人在屋檐下,只能低头,今日之辱,待她逃出生天之时,定要好生还给这狗官。 罢了,暂且忍一忍。 反正自己脚上也有伤,本就不能走动,这段时日就当是在县衙养伤了。 第76章 京城皇宫御殿内,秦…… 京城皇宫御殿内, 秦彧捏着眉心仰靠在龙椅上,脚边搁着半撒的酒坛子。 御殿龙椅,这般肃穆之地, 竟成了他买醉的地方。 秦彧素来勤政, 极少有这般纵情醉酒的时候。 昨日他从梦中惊醒,久久不能回神, 今个儿一早,内侍又带着将军府书房的画像入殿禀告,问这画像是否也如将军府的其它物件一样封存于宫中密室。 秦彧那时手上拿着封折子,那内侍拿着的画像一展开, 他眸中神色微晃,竟将手中奏折砸在龙案上。 画中人依旧是他少年时所画的模样,眸中愁绪如繁星点点,周身气质柔婉淡然, 仿若历经半生颠沛跌宕, 看破这万丈红尘俗世,对人间种种都不放在心上。 秦彧看着她, 一遍又一遍在心底描摹画中人的眉眼。 她与今生他枕边女子,除了这张脸这具皮囊外再无半点相似。 甄洛不是这样的女子, 她张扬恣意,美的艳丽娇俏,骨子里天真烂漫, 不是这样暮气沉沉的眉眼, 更不是这样愁绪浓浓的双眸,可这一刻,秦彧无端觉得,甄洛就是这画中人, 是他自年少时便入他梦中的劫数。 心头如同被扯开一道口子,无数的冷风灌进去,凉的秦彧心头涩痛。 他苦笑,接过画卷,指尖拂过画中人眉眼,像是触碰夜月光影,飘渺而不可及。 “备酒。”他将画卷放在桌案上,扔下那一堆的奏折,拎了三坛子酒仰靠在龙椅上,一口口的灌着自己。 喝的半干的酒坛子被仍在龙椅脚边,御座上的君王,满身落拓,眉眼苦涩。 三坛酒喝尽,已是日头正中,秦彧仰躺在龙座上,阳光穿过御殿窗棂,刺的他眼睛涩痛不止,秦彧以手掩目,指缝中淌出湿意。 他指腹拭去那水意,尝试压下心头的情绪。 外间候着的内侍,几番犹豫踌躇,入内叩首禀告:“陛下,南疆圣女求见,说是有可解蛊毒之法。” 秦彧依旧掩眸,只是喉间微动,压下涩意,沉声道:“宣她入殿吧。” 待南疆圣女入殿内时,秦彧正背对大殿门口,立在窗棂前,已恢复成往常模样。 圣女入内,问到酒味儿,却不敢贸然开口多问。 秦彧背对着她,不知思绪飘到何处,但始终未曾开口问她解蛊毒之法,圣女候了一会儿,行礼后,自己开口禀道:“南疆巫山血域生长的血域花,能抑制蛊毒,如无意外,寻常蛊毒终身不会发作,便是如您这般血脉中生来带毒的,亦可解您血脉中蛊毒,不会危及后世,只是,此花一朵只能救一人,数十里血域水,千年只诞出过一枝血域花,是南疆王用来求长生之用,两月后长成,南疆王便要采花服用。” 秦彧听她所言,垂手立了许久,才回身冷凝着她,反问:“既是南疆王求长生之用,且此前从未泄露消息,想必是南疆秘事,你将此事禀告,所图为何?” 圣女闻言,咬唇叩首道:“只求献上血域花后,若能解陛下蛊毒,您能出兵助南疆王子取南疆王而代之。” 她想和南疆王子双宿双飞,南疆王是她最大的阻碍。 秦彧没有兴趣问她为何有此求,他侧首去看窗棂外无垠的天际,良久后,淡淡应下:“好。” * 秦彧登基后,豫州秦氏一族权势愈加显赫。 秦家老太君人在从豫州返京的半道上得知了秦彧登基称帝的消息。 此刻秦老夫人人已经到了秦时砚所居宅院的门口,她此行入京,京中的这两人谁也不曾告知。 郎化去豫州请她时,她惊闻自己这曾外孙儿竟和秦彧那个煞星抢人,气得几欲昏厥,强撑着缓过劲儿来,当即随郎化入了京。 秦老夫人是前些年知道秦彧的身世,若说她不介怀,自然是假,秦老夫人早疑心自己儿子的死因了,可那时秦彧已然稳稳把持了秦家,且在朝中威望极重,她即使知道了此事,也不敢翻什么风浪来,反倒忍着恨意,比之以往更甚的表现对秦彧的疼爱。 实则,这心却已全然偏到了秦时砚这,若非实在无力相敌,只怕早就想杀了秦彧让秦时砚接掌秦家,后来见秦彧对自己尚算敬重,也十分提携秦时砚,事事费心教导一派要给秦家□□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的模样,她才歇了心思,按下那些阴暗算计,做出一副慈祥祖母的模样。 秦老夫人径直入内,郎化让守卫去禀告秦时砚。 秦时砚正喝着药,听见消息,搁下药碗就疾奔了出来。 他跨出房间门槛时,远远见秦老夫人走近,当即屈膝下跪,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秦老夫人最疼秦时砚,见不得他受半点罪,忙将他扶起。 秦时砚喉间哽咽看着秦老夫人,一时心绪复杂,于秦老夫人而言,不过是一年半载未见自己这曾外孙儿,可于秦时砚,却是隔了生死,隔了两世。 前世秦老夫人做了许多错事,可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他,或许秦彧可以怨她恨她,甚至于杀她,可秦时砚至死都感念她为自己的付出。 前世秦老夫人走错了路。那时她眼见秦彧登基数载,秦时砚封王拜将,便起了要秦时砚继位的心思,暗中给秦彧下了□□,她不知宫中皇子不过是秦彧立着的靶子并非他亲骨肉,暗中设计了淑妃两位皇子甚至推波助澜了甄洛的死。 彼时甄洛新丧,秦时砚烧了秦彧费心保存的尸骨,将骨灰带去江南洒向山川河海,又为她立了衣冠冢葬于金陵城。 秦彧费心保存尸骨,遍寻天下异士,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逆天改命,可秦时砚一把火毁了一切,秦彧恨极,咳血昏厥,被诊出身上带毒,这毒药可滋养他身上蛊虫使他日渐暴虐。 最后查出竟是他一向敬重的祖母要杀他。 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后来,秦彧囚秦老夫人于深宅,任她活生生饿死在宅院中。 再后来,又一杯毒酒,要了秦时砚的命。 最后,秦彧死在那一年中元节夜里。 命丧阵眼,尸骨尽碎,以魂灵献祭,求另一个结局。 * 秦老夫人入京的消息送到宫中时,南疆圣女刚刚离宫。 内侍恭敬道:“陛下,秦老夫人入京了,现下正在少将军府上,您要不出宫去见一见老夫人,也顺道散散心,这整日闷在宫中,难免心情烦闷。” 内侍是之前秦彧手下在先帝御书房伺候的,早年间是先太子妃宫中伺候的奴才,后来成了秦彧的心腹,一直为他办事,加上这内侍是伺候先太子妃的老人,对着秦彧总有些对小辈的关怀,才会这样劝他。 秦彧捏着眉心,心里的疲惫也压得他不想留在这御殿之上,索性换衣出宫。 他人到秦府时,正是用晚膳的时候。 秦老夫人同秦时砚坐在食案前,一抬眼见秦彧踏过门槛,面上挂起笑道:“彧儿来的倒是巧,正赶上饭点。” 老夫人转头吩咐下人添一份碗筷,秦彧行过礼寒暄几句,坐了下来。 一顿饭吃的无比尴尬,秦彧和秦时砚相看两厌,各不理睬,只秦老夫人在一旁打圆场。 见两人之间气氛尴尬得紧,草草用完了膳,老夫人叹了口气,同秦彧开口道:“我半道上听说你登基为帝,十分为你开心,彧儿辛苦半生,总算是熬过来了,往后想来也能快活恣意些,不必如这些年这般,一味的逼迫自己。” 秦彧幼时秦老夫人待他极为疼爱,眼下他对秦老夫人是有着祖孙情谊的,而这时的秦老夫人还没走到那一步,仍然是盼着秦彧这个秦家可以依靠的大树长长久久的立在那。 “孙儿明白。”秦彧恭敬颔首道。 老夫人慈爱的笑了笑,又瞧了眼秦时砚开口道:“砚儿年岁尚轻,行事难免莽撞,还是得你这做舅舅的多教一教,他打小在你膝下长大,你是他最敬爱的长辈,这孩子可怜,无父无母,只你打小费心教他。” 秦彧听到这处,已然明白秦老夫人的意思,他心中觉得讽刺,却也不愿多言,只颔首又道:“嗯。” 秦时砚在一旁沉默不语,秦老夫人眼神示意他说句软话,他也不接茬,老夫人无法,只得又换了话头同秦彧开口:“祖母听说,彧儿前些日子收了个可心的房中人,何时带来给祖母看一看,也好给人家姑娘个名分。” 她自是不想让秦时砚同秦彧争女人的,开口问秦彧甄洛之事,也是想借机给那女子定了名分,彻底断了秦时砚的念想。秦老夫人并不知晓甄洛的死讯,她贸然提及此事,秦彧的脸色陡然一变。 他握着筷子的手,隐隐可见青筋,沉默几瞬后,垂眸道:“人死了。” 他说这话时,秦时砚隔着食案看着他的脸色,心里的重担松了大半。 原本他唯恐自己造了甄洛假死之事,秦彧却不相信,毕竟前世,便是甄洛真的死了,他都要锁了尸体,行逆天之事。 可没想到这一世的秦彧还没有到前世那般执念难消的地步,竟这般淡淡的,就说出她死了这话。 这当口,突然有人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是秦时砚的心腹朗峰。 他是从府外慌慌张张跑进来的,并不知道秦彧和亲老太太都在府上,一进来瞧见这两人也惊愣了住。 他支支吾吾不敢开口,秦时砚瞧见他这模样,心里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曾外祖母,陛下,时砚有事在身,先行退下了。”话落不待秦彧和秦老夫人回话,就拎着朗峰出了饭厅。 “瞧这孩子,真是没规矩。”秦老夫人怕他得罪秦彧,忙先训斥了句。 秦彧并未接话,只瞧着秦时砚匆忙离开的身影,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起身,留下句:“祖母在此歇着,朕出去看看。” “哎。”秦老夫人想拦,却也没拦住。 外间院落中,朗峰附在秦时砚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话,只见秦时砚的脸色阴沉如雷雨。 “怎么会这样。”他双目失焦喃喃低语。 秦彧一出来听见的就是秦时砚这句话。 原来方才朗峰所禀的,是甄洛不知所踪生死不明的消息。 甄洛在那间山野客栈被靖王手下的人带走卖去西南山村后,那留下的一男一女两个护卫都被靖王所杀,抛尸在客栈中。朗峰一直接不到消息,起了疑心派人去查探,这一查,竟得知那两人死于荒野客栈,甄洛也没了下落。 朗峰得了消息便慌忙来寻秦时砚禀告。 秦彧冷眼看秦时砚在院落喃喃,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上前走近他开口询问:“出了什么事,竟这般慌张失措。” 秦时砚听见他的声音方才回神,这一刻,原本他应该告诉他,甄洛没死,下落不明,让秦彧派人寻找的,毕竟秦彧的势力,只要他肯找人是比自己派人去寻人来的快些。 可秦时砚回过神来,第一时间的反应是瞒下来,他骗秦彧道:“无事,只是我让人去寻位善解蛊毒的神医,一直不曾找到罢了。” 秦彧面色不明,不知信与不信,他凝眉复又问他:“当真?” 秦时砚道:“当真。” 话落,他恐自己再呆在这里会在秦彧面前露出马脚,干脆拱手告退,带着朗峰出了府。 秦彧抬眼看他走出府门,眼中神色变幻,唤出身边暗卫,沉声吩咐:“去查秦时砚和他手下的几个亲信,仔细查探自他中了蛊毒之后究竟都做了什么,尤其是将军府走水前后。” 那日走水之事,一直没有查的清楚明白,只知道火是从甄洛卧房床榻燃起的,这般情况,要么是自焚,要么是有人已经害了房间内的人而后燃火,否则不可能毫无动静。 这些时日,因为一直没有查出真相,秦彧照旧封着清荷院,伺候甄洛的那两名婢女也一直被监视着。 秦彧扫视了眼这座宅院,回到房内同秦老夫人告了辞便离开了。 往日秦彧多是打马过街,而今却改乘了马车。 马车穿过街市往宫门走去,秦彧随手撩起车帘子,打量着街市的景象。 这京城的街市每一日都如此繁华热闹,可秦彧上一回留意街市热闹,还是从江南带甄洛回京时。 那时她撩起车帘子,眼中闪着好奇,小姑娘娇俏又烂漫,让秦彧的情绪都跟着波动起来。 如今他看着这喧闹街市,不免有物是人非之感。 他从回忆中抽离,正要放下车帘子,马车缓缓走过的这路旁,一间首饰铺子门口的些许女子交谈声入了秦彧耳中。 “呀,郡主这镯子真是暖玉做的呢,摸着确实温温的。” “那可不,这镯子可是铺子不久前刚从当铺那取来的珍宝。” 暖玉?秦彧脑海中电光火石闪现了些什么念头,他攥着车帘子的手猛地用力,扫了眼那炫耀镯子的安平王府郡主,冷声吩咐道:“停车,去请安平王府郡主过来。” 内侍摸不着头脑,只得按着吩咐去请那位郡主。 郡主听那内侍说是秦彧相请,脸上浮现喜色,撂下那些手帕交,忙跟着内侍来了马车旁。 她人到时,秦彧已经下了马车,立在马车旁。 秦彧若有所思立在那,眉眼间笼罩着淡淡的愁郁,郡主走近他,屈膝行行礼道:“臣女见过陛下,不知陛下召臣女来……”所为何事? 未待她将话说尽,秦彧眉眼间的焦灼不耐已然浮现,他直接开口道:“劳烦郡主将手上玉镯借朕一观。” 郡主一愣,虽想不通秦彧为何寻自己要玉镯,但还是依言取下镯子,想要近前递给秦彧,秦彧眉眼愈发的冷,他看了眼内侍,内侍极有眼色的上前拦下那郡主,面上挂着笑道:“郡主您将镯子递给咱家就是。” 她动作一顿,只得将镯子给了跟前内侍,由内侍呈了上去。 秦彧从内侍手中接过玉镯,放在掌心细细打量审视。 他将镯子对着夕阳的光亮照射,通体光滑的玉镯在光亮的穿透下,隐约可见镯子内的一片水亮颜色中有淡淡一抹红。 秦彧的脸色,在看到那抹红后,骤然剧变。 他年少时初到西北苦寒之地,有一回被狼群逼至一处洞穴,拼着性命杀尽群狼,落得一身伤痕累累,才侥幸留了性命,彼时他只剩半口气在,倒在洞穴了内,昏厥在地时洞穴内的一块儿暖玉正好被他砸在心口,他心口受了重伤,血水一点点浸润着那块儿玉石,那玉石渐生暖意,护住了他的心脉,也保住了他性命。 秦彧清醒过来后,将那块儿暖玉带在身上离开。 许是被他的血泡了太久,那暖玉无论怎么清洗,内里总会带着一抹红,平日未必瞧得见,但在阳光下却能透过光亮瞧见里面的血色。 后来他遇见甄洛,因她寒症体弱,须得悉心养护,想到暖玉养女子寒症,将那块儿暖玉制成一只玉镯送给了她。 思及旧事,他脸色寒栗可怕,冷声问那郡主:“这只镯子,你从何处所得?” 他这神色着实骇人的紧,那郡主声音带颤,战战兢兢回话道:“是从首饰铺子买的,听说首饰铺子是在街尾的那家当铺收入的。” 当铺?呵,甄洛打从来了京城,秦彧一天也没有放她出去过,她哪来的时间去当铺?况且,她人在将军府,根本不需用钱,却当了这镯子,这镯子价值连城,她再怎么也能拿一笔不菲的钱财,可却一点动静也没露出,自己也没得到半点消息。 秦彧连连冷笑,瞒的可真好啊。 她当了镯子的这笔钱能做什么?除了用作出逃的银钱外,再无他用。 秦彧握紧镯子,恨不得将这玉镯捏碎,却始终下不去手。 他唇畔讽意凉薄,可怕的很,看的那郡主险些当街哭出声来,慌慌张张道:“臣女,臣女还有事,先退下了。” 支支吾吾说完,压根不敢看秦彧,也不敢张口要自己的玉镯,腿肚子打着颤就跑了。 她往日倒是喜欢秦彧,毕竟那时秦彧在人前总装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难免迷惑无知少女。 可冷不丁瞧见秦彧这般吓人的模样,这郡主是再不敢多瞧秦彧半眼了。 秦彧捏着那玉镯,闭眸压抑情绪,几息后,眼中染着赤红,吐出的话,语气寒凉冷冽无比:“去当铺查,暖玉本就罕见,朕不信这京城还有第二只暖玉镯。另外盯死了之前伺候甄洛的丫头,朕倒要看看她甄洛到底是真死假死!” 第77章 将军府内的下人院中…… 将军府内的下人院中, 甄洛此前的两个婢女相对而坐。 其中一人眼中含怒,起身合了房中门窗,质问另一人道:“刘书烟, 你当初告诉我说主子是假死逃离, 可如今这么久过去了,一直都没有主子的消息, 你跟我说句实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话这人便是甄洛此前一直带在身边的婢女春蝉。 那书烟蹙眉听着她一副兴师问罪的话,眼神忐忑的扫了眼房屋周围,拉着她手臂, 低声劝:“我说春蝉,你莫急,小点声,若是被人知道了。咱俩的小命可都保不住。” 春蝉狠狠抽出自己的胳膊, 冷着眼瞧书烟, 话音愈发的冷:“你若是不告诉我实话,我这就将此事说出去, 让陛下好好查一查主子究竟是怎么失踪的。” 若是甄洛当真是自己安全逃走的,待她处境安全无虞时必会给春蝉送个信儿报平安, 可如今却半点音讯也无,如此境况,春蝉怎能不忧心。 她死盯着书烟, 一副鱼死网破的劲头, 书烟没了法子,无奈只得将实情告诉她。 “哎,”书烟长叹了声,拉过春蝉, 将实情道出:“早前,确实是甄姑娘自己要逃出去的,我的主子暗中助姑娘逃脱,将姑娘送出了京城,原本是平安无恙的,可谁知道,甄姑娘在京城外数十里的荒野客栈却出了事,如今、如今失了音讯,尚未寻到踪迹。”书烟长叹着气,将实情一一道出。 春蝉闻言,愈发提心吊胆,她咬着牙问:“你不是将军府的奴才吗?那你主子究竟是谁?” 书烟一顿,抿唇犹豫。 几许后,心一横,道:“是少将军。” 少将军?秦时砚?春蝉先是一愣,随即又想到在江南时那位秦少将军就做出过私自掳走主子的事,对书烟的话已然信了大半。 书烟会将一切告诉春蝉,一是怕久无甄洛的消息,春蝉真起了鱼死网破的心思,另一则是想着此事春蝉自己也参与了进来,不到无路可走之际定不会出卖自己。 可她不知道,春蝉不单单是甄洛的婢女,她还是甄府安排在甄洛身边的人,甄洛出了事,安危不明她不能不上报甄府。 当日入夜,春蝉悄悄自将军府后门出去,往甄府而去。 * 甄家距离将军府不远,将军府走水的消息,自是也早就传到甄府。 只是秦彧为了彻查走水之事,封了将军府清荷院,严禁下人走漏消息,是以出了将军府的门,这京中各家也都不知道将军府走水那天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甄渊自将军府走水那天就已得了消息,他虽不知将军府具体是如何情况,但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毕竟是走水,那日意外还是那般大的火势,但凡是住了人的院落出事,必定是要有死伤的。 虽不知是何人伤亡,他还是对肃宁郡主瞒下了将军府走水的消息。 肃宁身子孱弱,受不得打击,他也不敢让她心绪有过大波动。 甄渊本就对将军府走水之事有些猜测,春蝉突然前来,更是让甄渊心中不安。他不动声色的遮掩自己眸中情绪,不敢在肃宁面前露出不妥,静待肃宁歇下睡去后,才和衣起身出去见了春蝉。 从春蝉入甄府大门,到肃宁郡主睡下,有一个半时辰。春蝉本就因主子失了踪迹的事焦灼,等得愈发心乱。 实在呆不住,便硬要离了厅堂去见甄渊,闹出动静来,惊动了刚刚回府途经厅堂的甄允。 半月前甄允自江南入京,他不得父亲疼爱,也懒得在甄渊跟前招厌,平日多是呆在自己院中或是外出走动联络京中权贵。 甄渊让他入京,也是为了让自己这个儿子在京城权贵中混个眼熟,以待日后甄家在京中的谋划。故此甄允平日多是外出交际,时常夜半归府,偶尔还会宿在外边。 甄允途径厅堂不远处时,听的动静,便顺着动静走了进来,见是春蝉,神色微变却不露痕迹,合了手中折扇,上前问道:“怎么回事?你不跟着伺候小姐,怎的夜半到了甄府?” 春蝉本就慌乱,一直等不到甄渊更是心焦,她一见甄允,心中焦急,踌躇了瞬,就将甄洛失踪的前因后果告诉了甄允。 甄允听罢,眉眼凝肃,沉默了几息。 怪不得他今日入府时,察觉到府门外有人暗中盯梢,原来是盯春蝉的。 甄允凝眉思几瞬,上前俯在春蝉跟前,低声吩咐:“你既说是那秦时砚派人带走的小姐,明日一早便去一趟秦府,求见秦时砚问上一问,看究竟是他派了人带走小姐,还是那个婢女胡乱攀咬。” 春蝉毕竟只是个婢女,甄允的吩咐,她自然得照办。 甄允暗中跟着她出府,停步做府上大门处,不动声色的查探府外的暗梢,确定那暗梢都尾随春蝉离开,才放下心来。 他垂眸思索,盘算着若是事情真如春蝉所言,该如何保全甄家。 甄允孤身立在甄府门前,抬头看了眼天色,突然抬步离开。 府门内,甄渊一出院子,便听得下人禀告说,春蝉来后见了甄允,之后便离开了。甄渊询问了下人,知晓甄允深夜离府后,神色若有所思。 另一边,甄允离开甄府后,直奔承平侯府而去。这些时日他在京城搭上了几位权贵子弟,其中和承平侯府世子关系最为亲厚。 今日他去寻承平侯府,就是想要借承平侯府,入宫求见秦彧。 事已至此,甄允心中清楚,盯着春蝉的暗梢不是秦彧的人就是秦时砚的人,可如今这局面,不论是何人监视春蝉,他都要求见秦彧,将自己所知悉数上禀。毕竟纸包不住火,便是他不说,秦彧也未必不会知道,若是他知道甄洛欺君罔上,只怕他们甄家难有好下场。 甄允寻了承平侯府世子,托他往宫中递折子求见圣上。 深夜递折子,世子原本顾忌触怒圣上,若非他知晓甄允有个姐姐,那甄氏女是皇帝登基前房中唯一养着的女人,怕还未必肯帮他。 甄允隐晦告诉了世子,自己姐姐失踪了,皇帝在找人,他得了消息才要求见。世子应下了,代他写了封奏折,紧急送去御殿。 秦彧看到这折子时,已是子时。甄允一直侯在宫门口等候宣见。 “甄允?”他垂眸审视着折子上的寥寥几语,声音淡淡。 “宣他入殿罢。”秦彧撂下折子随口道。 今日秦彧已经从那只玉镯查到了春蝉身上,他派去监视春蝉的人,也来回禀过,春蝉今日去了甄府。有了这些事情在前,甄允来求见,在秦彧意料之中。 夜色浓暗,甄允跟着内侍走在深宫御殿的凉阶上,心头不免忐忑。 秦彧已然搁下了折子,随口饮了口冷茶,漫不经心看那跟在内侍后的甄允。 待甄允站定行礼,恭敬叩首在地,秦彧微微抬首将杯中冷茶饮尽,随手搁下杯盏却并未让甄洛起身。 他睨视着匍匐在地的甄允,瞧了几眼,才开口道:“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其实秦彧已经在折子里知道,他是为甄洛而来,可他还是问了这句话。 言下之意,是要他将折子未写尽之事,悉数一一道来。 甄允提着的心暗暗松了口气,肯问就好,既是问了,必定还是对甄洛存着心思,只要秦彧有着心思,甄家就不会当真出什么大事。 他暗中喘了口气,依旧叩首于地道:“陛下恕罪,府上出去的婢女不懂事,被人蒙骗间接帮着外人掳走了阿姐,那婢女久不得阿姐小心,今日入府求助,草民方才知道阿姐失踪了。此番入宫求见,便是想将阿姐之事禀明圣上,求圣上出手寻人。” 掳走?秦彧心头冷笑。若真是掳走,甄洛那个忠心耿耿的婢女,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动静。 “说详细些,那婢女为何会帮人带来甄洛,带她走的又是谁?”秦彧冷声问甄允。 “是秦少将军。”甄允的声音低微不明。 其实此刻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可听甄允道出那人后,还是难免心头生怒。 “说清楚,谁?”秦彧眉眼间尽是戾气。 甄允骇了一跳,却还是强撑着再次回话:“草民听春蝉道,是秦少将军,秦时砚,只是……草民以为此事应当有些端倪,”他暗瞧秦彧脸色,顿了顿,又接着道:“草民也不敢断定,便让春蝉明日一早去秦少将军上问上一问,事实如何,明日应当便可知晓。” 月色与烛火下的秦彧,神色晦暗不明。 甄允一咬牙,索性将春蝉所言之事,悉数上禀:“此外,阿姐自离京后便断了音讯,春蝉说,秦少将军的人在阿姐落脚过的客栈找到了随行护卫她的两人的尸身,而阿姐却下落不明,秦时砚的人,至今也没寻见踪迹,生死不明。” “你说什么?”秦彧猛然起身,眼中厉色浓烈。 甄允不敢开口触怒他,头皮隐隐发麻。 秦彧闭了闭眸,强压下心头暴虐。 “去秦府让秦时砚给朕滚进宫来。”他寒声道。 甄允头皮发麻,唯恐祸及自身,干脆叩请告退。 秦府中,秦时砚也正为失了甄洛踪迹的事烦心,宫中口谕传来时,连隔壁院子里刚歇下的秦老夫人都惊动了。 深夜急召,这是什么事?竟还让皇帝震怒至此。 秦老夫人不放心跟着秦时砚入了宫,宫中内侍拦了却不曾拦下只能由着他们祖孙二人入宫。 秦时砚入宫,人刚踏进御殿,迎面就被一茶盏砸在额头,瞬时破皮渗血,有鲜血自他额间淌下,染的他眼眉都是血色。 “人呢?”秦彧寒声质问。 听得此话,秦时砚已然明白,甄洛之事败露了。 他阴翳着笑,抬手抹了脸上血色,垂眸看着自己指腹鲜血,对秦彧的恨在心头不断弥漫。 “陛下是问甄洛吗?呵,我怎么知道。”他笑容依旧阴翳,全然不复平日温润清雅的少年模样。 明明不过是个弱冠少年,秦彧却在他神色中读出些许沧桑疲惫和浓烈刻骨的恨意。 秦彧心中冷意更浓,视线阴寒可怖,审视着秦时砚。 “秦时砚,你能站在这里开口说话,已经是朕仁慈。我警告过你,我的人,你动不得。”秦彧话中杀意浮现。 不仅是因为甄洛,还因为,眼前的秦时砚已经胆大妄为到踩了秦彧底线。 两人剑拔弩张,外间等着的秦老夫人实在焦灼,没忍住闯了进来。 “老夫人老夫人,您留步,不能进去。”内侍一边开口拦人,却被一把推开。 那秦老夫人急匆匆的闯进来,一见秦时砚脸上鲜血,差点当场晕过去,强撑着上前,扯着秦时砚往后退,略平复情绪,同秦彧道:“阿砚年岁尚小,行事缺乏考量,陛下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他计较,这要打要罚都使的,只莫伤了你们舅甥情分。”话里话外都是提醒秦彧顾念旧情。 可秦彧避开话头,依旧冷眼瞧着秦时砚。 他眼中情绪暴戾,扫了眼秦老夫人后,复有看向秦时砚,开口时声音平缓,却暗带锋利凉意:“秦时砚,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此次人若是能平安无事的回来,我留你性命,若是因你之故出了什么事,我饶不了你。” 昔日舅甥,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第78章 祭河 自从得知甄洛失踪的消息后, 秦彧手下暗卫便自那间荒野客栈查了起来,可距离甄洛离京已经过去太久,秦彧的人查了四日, 毫无头绪。京城内外连带方圆百里, 翻了个遍,压根未有消息。 靖王既动了手, 自然处理的干净,半点蛛丝马迹也未留下。 秦彧几日来因着这事,没少生怒。 偏生又有旁的事也撞了上来,承平侯世子是天子近臣, 最能体察上意,知晓陛下火气盛,轻易不愿意去撞刀口。 可今日,他接了一封信儿, 却是不得不入宫求见了。 西南之地发了洪涝, 早前秦彧派了工部侍郎前去治灾修坝,一并也查一查为何西南之地近年来洪灾频发, 年年拨去的修河款究竟用到了哪去。 没想到,那工部侍郎离京后, 却死在了前往西南途中,还是人刚一踏进西南地界就没了命。 京城钦差命丧赴任途中,还事涉西南洪灾, 这事实在要紧, 由不得承平侯世子不报。 承平侯世子入宫禀告此事,秦彧命他暗中前去西南彻查此事,隐瞒身份只以寻常商贾的身份前去。 甄允有意入仕,却一直没有机会, 他搭上承平侯世子,就是想借侯府的势力进入官场,故此,此次承平侯世子奉旨前往西南,甄允特地同他一起赴行。 西南之地,是甄洛被卖去的地方,而她现下所居的县城,就是水患最重之地。 她每日住在县衙,被看的死死的,出不得县衙,还要日日教县官的女儿习字,并不知道外头的水患已有多么严重。 那县官小姐简直比她当年还要顽劣,如何教都不肯好生学着,反倒处处欺负甄洛。几番下来,甄洛本就不愿费心教她,后面更是连在她跟前提笔都不肯了,只由得她自己想如何如何。 不再教那县官小姐习字后,甄洛的生活陡然空闲下来,她没了繁忙的事,便将离开的计划提上了日程。 既然此地县官与李家夫妇关系匪浅,她人在此地,自是拗不过县官。 况且,她也不愿意被困在这闭塞的县城,一心打算着要去州府。在这样的一个小县城,连个兑换银票的钱庄都没有,甄洛自然待不住。 自甄洛被困在这县衙后,那日送她来报官的书生心中愧疚,每逢晚间都要来县衙求见。 县官不肯见他,可这县官府上的小姐心慕陈严,每日都借此机会见他,时日一长,那小姐难免对甄洛心生妒意,起了恶念。 此地洪涝水患严重,百姓怨声载道,县官勾结□□愚弄百姓,每逢十五就要献祭一个妙龄女子投入洪水。 原本都是选的寻常家中赤贫揭不开锅的农家女,随意给个几两银子些许粮食,便能让那家人逼死自己家的闺女姐妹媳妇。几回下来,得了钱粮的人家也不会多事。 人选都是县官所选,县官府上的小姐一心嫉恨甄洛,便想要让父亲将其沉河。 那日她去寻父亲,提了这事,言说甄洛不过一孤女,还是个外乡人,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什么事。县官想到李家夫妇的事,心中也起了这心思,毕竟只有人死了才最安全,他此前不曾动手杀她,是因为她的那一手字,同一个人一模一样,世间笔迹绝对相同的两个人,只有可能是一人亲自教导另一人,才会写的一模一样的字迹。 这县官一直和那人书信来往,就在看到甄洛的状纸的前一天,还刚刚接到那人的书信,他受那人控制,有些忧心甄洛是那人的旧相识,怕贸然杀了她连累自己,又不敢将她放走,恐她真是那人关系匪浅的旧相识,那人见了她再为给她出气,处置李家夫妇。 因着这事,县官才将她困在府内,好吃好喝的养着。可困得时间越长,他越担心被那人知晓,心中一直不安也想寻个法子处理的甄洛,以除后患。 祭河之事,是这地界千百年来一直留存的恶俗,又不是他起的头儿,若真有人查了甄洛的死,只推说愚民暴戾欺凌孤女就是。 况且,此次洪灾让人祭河以压民愤,还是那人出的招儿,这县官想着,无论如何也是怪不到自己身上,便应下了女儿的话,准备让甄洛祭河。 今日便是十五,外间大雨瓢泼,甄洛紧锁房门,闭眼坐在窗棂旁,膝头放着一本书。 人在县衙也没有什么旁的消遣,多亏县官安排她住的这间房子早前做过县衙杂物房,留了些县志杂书在这儿,甄洛闲来无事便将自己锁在房中翻一翻县志。 冷风透过窗棂吹在她膝上,也吹动县志的泛黄书页。 甄洛掀开眼帘垂眸随意瞧了眼膝头的县志。 这一页写着,西南山川交错,易发洪灾大水,此地民风闭塞,百姓痴愚,常于灾年献祭女子于洪水之中,祈求河神庇佑,河口神位下,红颜枯骨无数。 不经意瞧见女子沉河之事,甄洛眉头微蹙,抚了抚县志的书页末尾记着的沉河女子名姓,声音轻缓喃喃道:“这荒山僻壤的姑娘家,真是好生可怜。” 她话音刚落,便有人叩响房门。 “谁?”甄洛拧眉问。 “县老爷传唤,快些过去。”明明是县老爷传唤,可这来传话的人的声音,却是县官府上小姐身边的丫鬟。 甄洛心中怀疑,沉默了下来,外间的人似是有些焦急,又捶了几下门道:“快些,县老爷等着呢,若再慢些,我便要让府上守卫砸门了啊。” 听得这话,甄洛心中清楚,无论她如何怀疑,今日都是不得不去了。 “这就来。”她口中应下,手上动作迅速,去寻平日里藏下的用作涂脸的灰,遮掩自己容貌。 外间的丫鬟稍等了会儿未见甄洛出来,扬声喊守卫踹门,甄洛吃了一惊,没来得及涂脖颈,慌忙扯了上来衣领,将东西踢到床下。 丫鬟带人闯了进来,甄洛脸色阴沉,冷眉望了她一眼,那丫鬟先是下意识怯了几分,随即暗谇自己,怕她一个孤女作甚,粗声粗气道:“将她给绑上堵了嘴带去河口,老爷和小姐都在河口神位那等着呢。” 河口神位?甄洛听得这话,想到自己方才在县志上看到那行字,神色几经变动。 她心中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难不成,这县官是要她祭河? 甄洛被这些人绑着带去河口,出县衙大门时,正撞见陈严。 陈严见她被绑,惊慌失措,上前追问,被那丫鬟护卫拦下,也从丫鬟口中得知,他们绑着甄洛是要去做什么。 陈严气得满脸红白交加,同那守卫大打出手,甄洛被摔在地上,她强忍着身上痛意,挣开束缚在大雨中拔足狂奔。雨水打在她脸上,洗去了些遮掩容貌的灰泥,却弄得她脸上一道道的泥水,愈发让人看不清楚容貌。 她人往前拼命的跑,身后的守卫被陈严死死拽着,那丫鬟见状忙上前追甄洛。 甄洛脚踝本就有旧伤,如此舍了性命般逃亡,痛得她伤处钻心的疼。 泪水从眼眶中流出,大雨中奔跑着的甄洛,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丫鬟在她身后紧追不舍,边追边喊道:“在这澄县,还没有我们小姐治不了的人,你就是跑到哪去,也逃不了沉河的命!” 脚踝钻心刺骨的痛,让甄洛失足跌在地上,怎么爬不起来。 这条街上行着两队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他们身上都佩着剑,周身气势凛然,走在最前面的两名男子中的一个男子抬首看了摔在地上的甄洛一眼,似乎想要搭把手救人,而他身旁另一人眼风扫过他,开口拦到:“先查县衙要紧。” 说话的人,便是甄允,他并未看向摔在地上的甄洛,而那个有心想要救人的承平侯世子,虽瞧见了甄洛,却并未认出那张泥水交错下的脸是谁。 就这样,甄洛被这丫鬟擒住,还是被带去了河口神位。 而甄允与承平侯世子一行人,则入了县衙,带人查封县衙各处。 其实他们到了澄县已有七日,暗中也查清了西南多年水灾之故,原来这处的父母官,多年来侵吞治河款,不仅从未修筑堤坝,还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致使此地连年荒灾不断百姓穷苦不堪。 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便带人来了澄县县衙,查封县衙,搜寻证据和脏银。 他们搜查县衙各处,竟只找到五百两白银,而朝廷拨给澄县的治河款,这些年来累积已有近万两,差了这么大一笔帐,承平侯世子为了追查这笔治河款,继续让手下人彻查县衙各处,搜查这县官可有与旁人纠结,将治河款暗中藏到了别处。 他们的人搜查县衙,在县官书房暗室,找到了几封书信,从信中得知,这笔钱竟是被送到了西南的一处□□窝点。 巧合的是,在县官府上小姐卧房竟找到了与那几封书信相同的笔迹。 只不过,那小姐卧房的字,不过寻常字帖,而那书房暗室的书信,却是与□□的密谋。 承平侯世子拿着信和字帖,垂眸思量,甄允见状,靠近了些,微微垂眸看了眼,正要问怎么了,却突然神色剧变,从世子手中夺下了书信和字帖。 他捏着书信和字帖,神色大惊。 他们突然闯入县衙,衙门的守卫和后院的丫鬟都被押在院中跪着,甄允将这两封信抖开,喊这些守卫丫鬟抬首。 “可有人知,这书信和字帖是何人所写?”他面色威势不浅,加之这些下人本就生了惧意,见他问话,一个伺候县官小姐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回了话。 “回大人,这字帖是府上教习小姐书法的女师傅所写,至于这书信,奴婢未曾见过。” 女师傅?这字,甄允认得是赵迢和甄洛的笔迹,这丫鬟说女师傅,只能是甄洛。 至于这书信,落款日期自半年前便已开始,半年前甄洛还在京城,难不成,是赵迢还活着? 罢了,暂且不管赵迢之事,先寻甄洛要紧。 甄允开口问院中跪着的下人:“那女师傅人呢?现在何处?” 跪着的丫鬟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说清楚:“被县官老爷带去河口神位,祭河了。” 什么?祭河?甄允想到他们来时遇见的那女子,心中大惊。 他慌忙扯了承平侯世子腰间钦差玉牌,匆匆道了句:“我去救我阿姐。”便疾奔往河口神位而去。 承平侯世子一愣后反应过来,当即吩咐一队人跟上甄允。 第79章 此时河口神…… 此时河口神位下, 一个女子被绑在河岸上,绳索铁链紧紧缚住她手脚,她眼中满是怒意抬眸看着不远处撑伞着的县官父女二人。 雨水冲刷着她的脸颊, 甄洛舌尖抵着堵口的布帛, 奋力咬破舌尖,血色从布帛中渗出, 血腥味激的她干呕不已,那堵口的布帛被她吐了出来。 甄洛用肩膀拂开脸上遮脸的湿法,露出一张被雨水洗刷的彻底的脸来。 甄允带着人来到河口时,隔着雨幕涟涟, 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眼中娇弱无用的阿姐甄洛,此刻被人绑着扔进雨水淤泥中,忍下唇瓣不住渗血的痛意,眼神格外坚韧。 甄允停步在人群之外, 遮了遮自己身上蓑衣斗笠, 避开甄洛的视线,拉过一个随行护卫, 吩咐他带着钦差腰牌,去神位下揭穿县官所做的种种勾当。 甄允在人群中观察, 那护卫带着他给的钦差腰牌,来到神位下,将县官侵吞治河款之事揭发, 还揭穿了他联合□□做这沉河愚弄百姓的勾当。 百姓乍然得知县令所作的勾当, 场面极其混乱,甄允正要让自己手下的护卫趁乱上前带走甄洛时,一个男子已匆忙奔来到甄洛跟前,给她解了绳索, 甄允所站的位置只看得到那男人的背影,他动作一顿,让护卫暂时按兵不动,悄悄观察甄洛和那男子。 只见那男子给甄洛解了绳索后,却开不了捆在甄洛身上的铁链。甄允暗中瞧了几瞬,摆手吩咐护卫上前给甄洛砍开铁链,护卫照做后,甄洛方才得了自由。 那救她的男子是方才在县衙门口被打了一顿的陈严,他见有人帮忙开了甄洛身上铁链,忙扶起甄洛,连声道谢。 穿着蓑衣的护卫拱手离开,回到了甄允跟前复命。 甄洛淋了大雨,又旧伤复发,整个人神志不清,陈严半扶半拦着带着她从人群中往外走。 甄允瞧着她和一个男子离开,若有所思多看了几眼揽着她的那人,随后吩咐一护卫道:“去跟着这两人,暗中记着这女子的行踪,及时回来禀报,另外盯紧她身边的男子,不能让这人对那女子行不轨之事,若有异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立刻将那女子带回来。” * 甄洛神志不清,身上还发着烫,她在澄县无处可去,陈严将已经昏迷不醒意识不清的她,带到自己租住之地。这住处是陈严省吃俭用积下的银钱特意租来的,平日里他不喜与书院的浪荡子弟来往,便不住在书院,自己回到这处小院歇息。 这处小院共有三间厢房,除了陈严外还有两间厢房都住了人,那是两个进城做活的帮工大娘,平日里早出晚归,陈严也不多见。 可这些时日澄县接连大雨,两位大娘寻不到伙计,便一直在家闲着,故此陈严带甄洛回到住处时,被这两人撞了个正着。 那两位大娘都极为碎嘴,逮着陈严问个不停,陈严不便只说,只好说是同乡,出了事搭把手。 可在那两位大娘眼中,却是觉得陈严与他带回家的女人铁定是有猫腻,私下里也议论了不少次,还在街上同邻里议论。 陈严一心担忧高烧不退的甄洛,只顾着请郎中煎药救人,也无心无瑕去处理流言之事,只能由着流言传的愈演愈烈。 甄允派去的那个护卫在确定陈严将甄洛带到自己住处后又去医馆寻了郎中,便回府先行禀告甄允。 护卫回去复命时,承平侯世子和甄允在一处,那世子听护卫回禀说甄允让他去盯着一个女子的事,还以为是甄允瞧上了个什么姑娘,一问之下,甄允却摇头否认。 继而脸上有浮现笑意,声音带笑同承平侯世子道:“世子爷,你我的机遇到了,陛下遍寻京城找不到人,咱们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阿姐如今人就在澄县,我方才让护卫去盯着的人,便是她,您书信一封寄往京城,定能得陛下青眼有加。” “当真?”承平侯世子也是一惊。他是知道皇帝在京城内外是怎么掘地三尺寻人的,心中自然明白,那个女子只怕在皇帝心里分量不小。 甄允点头,语气确定:“千真万确。” 承平侯世子当即书信一封让亲信送去了京城皇宫,呈给皇帝。 甄允让护卫接着去盯着甄洛和陈严两人,自己则暗中离开,偷偷另写了一封信,借另一条道,同样送去了京城。 他让承平侯世子在心中写寻到了甄洛,自己则在信中写,赵迢十之八九未死,且与西南地区的□□勾结不浅,此次贪污枉法的澄县县令就与他暗中勾结多时,这县令贪了的银两都是借赵迢的手送出去的。 两封信一同送到了皇宫御案上时。 甄允的书信放在秦彧右手边,他第一眼先看到这封信,随手打开,扫了眼信中内容,面色没有多少变动,他是早知赵迢没死的,当初就是他留了他条性命。 甄允想借着自己察觉的赵迢之事借机得到秦彧的赏识,却是走错了道。 在此时的秦彧眼中,赵迢压根不堪为对手,势力过于悬殊之下,便是死敌,也称不上一句对手。 毕竟所谓棋逢对手,是要势均力敌的。 他搁下甄允的信,转而去瞧另一封,信纸抽出,秦彧垂眸。 他看过承平侯世子这封信后,眼神重新落到甄允的那封信上,神色却有了隐隐沉沉的感觉。 真是巧啊,甄洛脱离他身边后,从京城远赴千里之遥到了西南之地,竟偏偏那姓赵的也在那儿。 天下之大,世人万千,怎么偏就他们撞到了一块儿。 秦彧的脸色阴沉,可也不过瞬息,那阴沉便消失不见,反倒是他唇瓣挂上了讽笑。 “京中近日还算太平吧?”秦彧指腹抚过茶盏边沿,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内侍一愣,忙回话道:“回主子,一切都稳妥,如今京中诸事皆定,您尽可放心。” 秦彧好一会儿没答话,抬手饮尽冷茶,随手撂下杯盏,嗤笑开口道:“既如此,那便私服出宫,去一趟西南。西南□□愚弄了百姓这么多年,也该彻底整治查处一番了,否则,这些宵小怕会真以为朝中无人。” 话落,扫了眼内侍又道:“去收拾行装吧,轻车简从即日启程。” 第80章 九日后,澄县。…… 九日后, 澄县。 甄洛因着高烧,卧床意识不清好几日,到昨日才渐好了起来。 今日清晨她意识清醒后, 察觉自己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心中下意识慌张起来。 陈严这几日都是在房门外屋檐下铺个地铺睡着,与房内卧房隔了个床。他特地将平日里都被挂起的床帐放下, 除了喂药外,从不会冲撞冒犯甄洛。 甄洛醒时起身的动作,惊动了外间屋檐下诵书的陈严。他忙推门入内询问她感觉如何,可还觉得头疼。甄洛打量了他几眼, 心中防备,下意识的查探自己身上可有异状。 万幸,虽然身上脏污了些,但这身衣裳还是她清醒时穿的那身, 心口处的银票也还在。 甄洛松了口气, 陈严见她看了身上衣裳,有些局促道:“姑娘见谅, 那日实在无处可去,在下才将姑娘带到了我的住处。我原想寻邻居婶子给姑娘换身干净衣裳的, 可郎中说,你高烧不退不宜见风。” 陈严口中的这个郎中,其实也是甄允花钱买通的人。 听了陈严所言, 甄洛也清楚了是陈严又一次救了她。 陈严知甄洛刚刚清醒, 身上必定十分不舒爽,便自觉道:“柴房有刚烧的两桶热水,我给姑娘提来,姑娘自行洗漱即可, 在下这便出府去书院了。” 他离开房内去柴房提水,甄洛从身上取出了五百两银票。 陈严回来时,甄洛示意他近前来,而后指尖沾取床边茶盏内的水,在案几上写:“幸得公子相救,敬上微薄银两,聊表谢意。” 将这句话写完,甄洛便把那五百两银票,递给了陈严,同时接着写:“银钱也是抵的公子为我支付的医药钱,公子若是不受,我寝食难安。” 陈严微微愣住,他着实没想过甄洛身上竟能有这么大笔钱,原本救人也是不图什么回报的,可他看着手中的银票,却有些犹豫了,他苦读多年,一直未曾参加科举,并非自觉学问不精,而是没有入京的盘缠,若是有了这笔钱…… 犹豫几息后,他道:“姑娘客气了,在下并非挟恩以报之徒,只是在下家中清贫,有心入京赶考,却一直筹不足路费,今日收下姑娘的钱,也是为赶考所需,待来日,必定回报姑娘。” 甄洛摇头,唇畔挂着柔柔的笑,在案几上写:“洗漱。” 陈严忙道:“在下这就去书院,热水都在内室放着,一应用具都是我前日新备下的,乡野寻常之物,姑娘凑合着用。” 话落,脸上泛着红,脚步匆匆离开了。 甄洛自己起身,缓了缓身上酸软,在隔间内细致的清洗了自己身上一番,几日都穿着这湿污衣裳,她实在膈应,搓洗身上时都搓出了红痕。 陈严给她备下的洗浴用具虽是新买下的,却多是男子所用,连备下的换洗衣裳也是不大合甄洛身量的男子衣物。 陈严在书院读书,还未曾娶妻,若是去衣裳铺买件女子衣物,传到了书院,只怕是要被人议论的,故此他只得谎称是给自家弟弟买件衣裳,随意挑了件尺码小些的男子衣裳。 甄洛看了眼自己脱下的脏衣裳,又看了眼一旁放着的干净长衫,抿唇顿了会儿,将自己的脏衣裳扔在一旁换上了干净衣物。 都落到这地步了,也由不得她挑挑捡捡。 换上干净衣物后,甄洛清理打扫了房间,又提起自己的脏衣裳打了盆水学着清洗衣裳。 * 此时澄县县衙内,甄允和那承平侯世子正在县衙正堂侯着。 “世子爷,人进城了,现下正往县衙这边来呢。马上就要到了。”护卫行色匆匆来禀。 甄允和那世子听罢,提起衣摆就往县衙大门那疾奔。 两人刚在大门口站定,他们候着的人便到了。 甄允和世子双双跪在地上,正欲行礼,来人已先开口道。 “不必废话多礼,人呢?” 甄允看了眼承平侯世子,略一犹豫,先问道:“陛下是问赵迢下落还是……”此前甄允在信中写了赵迢之事,而后也将此事告诉了承平侯世子,他未提自家阿姐和赵迢的关系,是粗略道了赵迢的大概身世。 甄允还未将话说完,秦彧已然没了耐性。 “甄洛人呢?” 甄允暗喘了口气:“回圣上,草民阿姐性子烈,草民不敢贸然动手,只让人在暗中守着,想着待圣上来了,再行安排。” 这当口,往日一直在陈严那盯着甄洛的护卫,正好回来报信儿。 “甄姑娘醒了。”护卫急匆匆回来报信儿,话说着冷不丁撞上秦彧,骇了一跳。 秦彧冷冷扫了这护卫一眼,出口的话也是冷的。 他道:“带路。” 护卫虽不知晓秦彧身份,可见自家世子都毕恭毕敬跪着,心中也猜了个大概。忙恭恭敬敬引着秦彧一行去了。 陈严租住的这院子价钱便宜,此地住着的自然也都是市井百姓。 护卫引路到那院子所在的巷子口时,指了指最里头的一家,道:“您往里走,最里面的一家就是。” 一个暗门子的女人刚送走昨晚的恩客,瞧见秦彧立在巷子口,当即来了兴趣,摇着手帕上前,声音做作:“哟,公子生得好生俊俏,就是这脸忒冷,不若到秀儿帐中暖上一暖。” 这地界居然还住着暗娼,秦彧的脸色愈发的冷。 “她就住这地界?这会儿竟不嫌污了眼目了?”秦彧唇畔冷意尽显。 一旁的护卫胆战心惊,忙解释道:“甄姑娘是被一书生所救,并未接触过旁人,瞧见过姑娘的也只有那书生所租的院子内的两个家世清白的帮工大娘。” 那暗娼听得这句话,也是起了怒,一甩手帕,骂那护卫道:“哟,这家世清白是明嘲暗讽谁呢?你们找的那书生救回来的姑娘,可不是什么家世清白的主儿,听说啊,是那陈严陈书生同窗的媳妇,他那同窗死了,他竟把人带到了县城来,说是照料同乡,可那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关起门来究竟做着什么,啧啧啧,可就没人知道了。” 秦彧的脸色阴沉,那眸中厉色更是骇人。 护卫心一惊,唯恐秦彧多想,忙解释道:“陈严行事规矩,必定不敢冒犯甄姑娘的。” 秦彧闻言却是冷笑不语。 他眼神如视死人般扫了眼那暗娼,抬步往巷子深处走去。 今日难得歇了大雨,天气却还是阴沉沉的,院子里住的另外两位大娘都外出做活去了。 甄洛身上穿着不甚合身的男子衣裳,使劲搓洗着自己的脏衣裳,累的她面色绯红气喘吁吁。 她洗好衣裳,踮着脚正要晾衣裳,却听见院门的响声,她闻声去望,一抬眼见是秦彧,心中慌乱惊恐,手上的衣裳脱手砸翻木盆。 砰! 随着木盆翻倒的这声响,甄洛惊醒过来,顾不得旁的,慌不择路拔腿就跑。可她脚踝还未好全,这一慌脚踝刺痛,倒把自个儿摔在了地上。 与她隔着几步远,刚入院门的秦彧眼瞧着她看见自己的反应,心头的烦躁愈发强烈。 她这一路离京想来受了不少苦,秦彧在见到她之前,心底甚至是有着些怜惜的,他想,若是她肯服个软道个错,娇娇怯怯的说后悔跑了,他也不是不能饶过她这回。 可瞧瞧方才她那眼神,见到他如同见到索命阎罗,有惊有惧唯独无喜。 甚至还想当着他的面再跑一回。 秦彧冷笑不已,到甄洛跟前,冷眼看她跌在地上的可怜模样,她身上那不合身量的男子衣物,恨的他眸色染红。 甄洛不敢看他,脸越垂越低,她愈发害怕,原本就因洗衣做活气喘吁吁,现下更是急得不行,低着头一个劲儿掉眼泪。 秦彧见她这模样,气得不行,俯身拿剑鞘抬起甄洛的脸,瞧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恶语刺她道:“穿着野男人的衣裳在爷跟前哭,难不成是跟这地界的暗娼新学的手段?你跟爷说说,平日里,是不是也这么勾那姓陈的?嗯?” 他这话刺耳难听,甄洛气得身子发抖,抬手就要打他。 秦彧此刻气急,也没了往日顺着她的心思,被她打了一耳刮子后,眼中的火气愈发浓了。 他提着甄洛腰带将人拎进房内,抬脚揣上房门,将甄洛扔在内室地板上。 秦彧落座在床榻上,眼中情绪浓烈复杂的看着被他扔在地砖上的甄洛。 几息后,外间传来了几道声音。 “你们是谁?为何在我家门前?”是陈严的声音。 “我家主子来寻人,陈公子还是留步的好。”是秦彧随行内侍的声音。 甄洛听得声音,眼神惊慌的就要起来,她知道陈严一心想要靠着科考出人头地,若真是让他撞到秦彧跟前,只怕是要断了前程,甄洛毕竟得他相救两回,救命之恩不能回报也就罢了,若是害他因自己之故出事,她良心实在难安。 秦彧自然也听到了外间的声响,他见甄洛听到那姓陈的说话时,那满脸的焦灼慌乱,心头简直像打翻了醋坛子。 他忍不住想,若是那护卫不曾日夜守着,即便那姓陈的规矩,可甄洛却是个大胆的。 若是…… 秦彧眼中怒色更甚,甄洛却已扶着桌案直起了身。 秦彧抬手砸了手边茶壶,擦着甄洛脸边砸碎在墙壁上。甄洛吓得身子一抖,呆愣住了。 “甄洛你敢往外走半步试试看。” 他这模样着实骇人,可甄洛心里知道,往日他最多雷声大雨点小的吓唬她,绝不会当真如何,于是暗暗吸了口气,大着胆子就要出去。 她本意是想要出去告诉陈严,自己无事,让陈严赶紧走。 可秦彧却不知道她的想法,反倒觉得她这模样,大有和自己撕破脸皮,要同外头的那个野男人做对儿亡命鸳鸯。 他冷笑了声,扬声吩咐外间的护卫道:“你跨出房门一步,我便剁那姓陈的一根手指,跨两步断两根,跨十步,断双手。” 甄洛闻言回首怒视秦彧。 秦彧见她回首,心中愈发烦躁,他逼近甄洛,声音含怒:“也怪我往日太纵着你,倒是惯出了这许多毛病来,平生了一身的尖刺,扎人的紧,倒让你忘了,笼中雀鸟榻上玩物,是没资格跟主人闹腾的。” 他打不得伤不得,只能用着恶言恶语伤人伤己。 这话刺痛甄洛,秦彧见她唇瓣都颤了几颤,强压下心头怜意,抬手狠狠磨过甄洛唇珠儿,又粗声恶语道:“说来也怪我那几日不常去,倒让你耐不住勾上了阿砚,你同我好生说一说,爷那没开过荤的外甥是怎么同你勾搭上的,竟惹得他为了你大胆到从将军府偷人?嗯?” 他言语极尽侮辱之能事,甄洛侧首避过他手指,眼中满是厌恶。 秦彧收回手,恶意满满的看着甄洛身上的衣裳,摩挲了下指腹,寒声道:“把这身衣裳脱了,瞧着碍眼。” 甄洛垂首不语,却也不曾脱下衣物。 秦彧冷笑了声,开口威胁:“不肯脱,难不成的等着爷动手亲自给你把这身破布扔了不成。” 甄洛咬牙怒瞪着他,却握紧了自己衣裳领口,做足了防备模样。 这架势这模样,更是火上浇油。秦彧径直上前,剑锋掠过她衣襟,那衣裳就被他长剑撕裂。 身上衣物尽裂,甄洛衣不蔽体被秦彧逼在墙根处,她愈发惊惶,抬手遮掩自己身体。 秦彧却在她衣裳尽碎后盛怒难掩。 甄洛因着只有一身脏衣裳,洗漱过后,便未着小衣,身上只是裹着这件宽大不合身量的男子衣衫。她洗漱前锁了门,想着那小衣既小又薄,入夜前应当能晾个半干,便将其在屋内床帐后晾了起来。 可秦彧不知缘由,此刻落在他眼中的就是甄洛人在那姓陈的家中,洗漱过后湿着头发不着小衣,单穿了外衫在院中晃荡。 秦彧气得头疼,一低眸又瞧见甄洛胸前有着一道道红痕,脸色瞬间阴沉的能吓死个人。 他自己怀疑是一回事,可亲眼瞧见又是另一回事了。 “把手臂放下。”秦彧声音寒意摄人。 甄洛觉得他愈发欺辱人,气不过抬起一只手冲着他脸上就是一爪子。 秦彧似是对脸上甄洛的挠痕毫无知觉,只瞧着甄洛身上的一道道红痕,恨得眸子滴血。 他再难压抑情绪,猛地扯起甄洛,将人抵在墙上,狠狠捏着她下颌,声音咬牙切齿,在她耳畔道:“怪不得那日金陵王府,你毫无半点女子矜持就失了身,我还道是药性之故,如今看来,呵,想来本就不是什么守贞的人,说不定,你惯会如此,利用这身子这美色……” 他话未说尽,便被甄洛狠狠打了一耳光,这一巴掌甄洛用尽所有气力,打的她自己手掌都痛麻难忍。 甄洛使劲推开他,眼中水光涟涟,落了一脸的泪水。 秦彧抬手抚了抚被她打了一耳光的左脸,嗤笑了声。 “一段时日不见,你倒是平生了打人的毛病。” 甄洛侧首,看都不肯看他一眼。秦彧心头火气愈发的盛,他垂眸看着甄洛身上一道道的红痕,眼中情绪几经交错。 大抵过了几息后,他才稍稍缓了情绪,声音极低极低,仍带着切齿的恨意,捏着甄洛下颌强逼她面对自己,喘了几口粗气,压抑情绪,尽量缓下声音,轻声如同蛊惑般问她:“娇娇儿,你同爷说句实话,那姓陈究竟碰你没有?只要你肯说,爷便信你。” 他自以为已做足退让,可甄洛早被他先前的话刺的既委屈又难过,瞧着他都觉生厌,更遑论是开口回他。 她嗓子仍伤着,也说不出话,干脆闭眸不语。 这般态度,愈发惹得秦彧怒意更盛。 盛怒到顶,也就失了理智。他抬手抚过甄洛,自幽谷至峰峦。 甄洛既惊又怒,掀开眼帘泪光不止的看着秦彧,抬手就要推开他,却被秦彧一只手攥着两只手腕,困在头顶墙上。 外间天色由阴转晴,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房内,日光笼在甄洛身上,她羞怒不已,被人抵在墙上,想逃却逃不脱,哭的身子连连颤着。 秦彧抱着人逼着甄洛盘在她腰间,做尽孟浪无耻之事。 甄洛经受不住,竟哭出了声来,秦彧听着她哭的怯生生的音,重重喘着粗气,那气息尽数洒在甄洛脸上。甄洛愈发哭的厉害,身子也因哭腔不止一颤一颤的,若搁旧时,秦彧难免会起了怜爱之意,待她少些折磨,可今日,他那股子怜意早被心头的凌虐欲念折腾的半点不剩。 “娇娇儿,你同爷说说,是姓陈的伺候的好,还是爷让你舒服?”他抚着甄洛泪落不止的眉眼,手上动作柔情百倍,话语却寒凉如冰雪。 甄洛哭的厉害,却推不开他,即便使劲撕咬掐扯,都不过是给他平添几分刺激罢了。 秦彧抱着人往窗棂下走,距离外间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甄洛愈发的怕秦彧发疯。 她心中惊鸿害怕,身子自然万分紧张,秦彧紧抱着她,恨不能将人嵌进自己身体,咬着她耳垂,声音暗哑道:“娇娇儿,放松些,你怕什么,怕爷给你抱出去让那姓陈的瞧见?还是怕他知道你和我在做什么,嗯?” 甄洛虽恨他厌他,可也是真怕他发疯,唯恐他真让外人看场春宫,忍着惊惶去揽他脖颈,强压着惧意放低身段。 可惜,秦彧的这双眼睛轻易就能看穿甄洛情绪,他眼见她眼中的厌恶惊惶,愈发盛怒。 于是,他将人抱在窗棂下,愈发恣意放肆,甄洛咬得唇瓣渗血,不肯发出半点声音,秦彧愈发折腾着她,心里的那股气也愈来愈烈。 终于,甄洛耐不住哼出了声。 却又瞬间哭的凄惶无助至极。 秦彧抬手碾碎她眼尾泪珠儿,俯首在她耳畔道:“娇娇儿,爷往日舍不得折腾你,可不是由着你无法无天的。你记住了,只要爷不肯放人,这天下之大,也不会有你半寸落脚之地,你逃到何处,我都会将你抓回来,我既舍不下你,旁的人敢沾你半分,我便要他项上人头。今日姓陈的送一条命,换你长个记性。” 第81章 甄洛被秦彧…… 甄洛被秦彧困在窗棂下, 自觉羞耻至极,不愿同他多言。 他说天下之大但凡他不肯放过,不会有她半寸容身之地;他说无论她逃到何处, 他都会抓她回来;他还说要用无辜之人的性命逼她长一番记性。 甄洛心头既委屈又愤怒, 可最终,她还是在秦彧起身时, 拉了他衣摆。 地板冰冷,她委顿于地,半屈膝跪着,做足求他的姿态, 拉着他衣摆,昂首望着他眼眸,连番摇头。 秦彧停步回首,眼神冷淡阴翳, 抬手拂过甄洛那满是祈求的眼眸声音凉薄道:“怎么, 连句话都不肯说?这就是求人的作态吗?属实敷衍得紧” 她嗓子痛得厉害,忍不住蹙眉, 强忍着那沙哑刺痛,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 开口求他:“秦彧,陈严不过是救过我性命的好心人,我与他并无纠葛, 你莫要伤害无辜枉遭杀孽。” 她声音如此怪异, 秦彧不会察觉不到,可他只以为是自己折腾太过,才累的她嗓音如此。 虽因她这破败可怜的嗓子,心头生了几分柔软怜意, 可到底也敌不过他心里的醋坛子。 秦彧俯首将人抱起,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整个裹了起来。 在秦彧的手拿着外袍将将碰到甄洛时,她肉眼可见的抖了一下,那种由心底而生的惧意和躲避,刺得秦彧手指微颤。 他自嘲一笑,到底还是强硬的将外袍裹在了她身上,甄洛身子直抖,泪如雨下,怕极了他。 秦彧指腹几颤,末了一狠心,抬手打在甄洛后颈处。 甄洛没了意识昏死过去,秦彧抬手给她系紧外袍衣带,他看着她身上那道道红痕被自己留下的印记盖的斑斑驳驳,心里的戾气几经交错。到底还是低叹一声,将人紧揽在怀中。 他不曾提及,抑或说不敢提及,她身上那斑驳的红痕。 他怕问出这痕迹的缘由,她会干脆跟他说,她就是在外头有了旁人不愿意同他在一起,也怕她骗他,却演技拙劣漏洞百出。与其如此,倒不如干脆不问,不问尚能自欺欺人,问了他倒怕给自己心头捅刀子。 说到底,是秦彧不信甄洛。 他自知甄洛对他并无感情,自然不信她。 秦彧身上衣裳去了外袍裹在甄洛身上,将甄洛整个罩在里面,只露了青丝在外,旁的皆遮的严严实实。 他将人抱在怀中推门而出,檐下立着的护卫内侍纷纷垂首不敢抬眼。唯独那陈严,直愣愣的看着他,愣了一下,面上挂着笑,上前同他开口道:“公子应是这位姑娘的夫君吧,近日街坊有些闲言碎语,公子莫要误会。” 秦彧打量跟前的书生几眼,心里的郁气愈发重了。 他是恨不得杀了姓陈的,可真要动手只怕怀里的这折腾人的主儿打今起更要恨上他。 秦彧心思诡谲,面上却分毫不显,反问陈严:“我误会什么?” 陈严微怔,忙解释道:“姑娘是被人贩子卖到了杏花村做了冲喜娘子,那户人家的病秧子卧病不醒十日后就咽了气,那家人就活埋了姑娘,我爹是村中里正,安排人手救了姑娘,后来便吩咐我送姑娘来县衙报官,谁知那县官与活埋姑娘的人家有勾结,趁机扣了姑娘在县衙,九日前甚至要将姑娘沉河祭神,幸亏当时生了乱子,姑娘才趁乱逃出来,实在是无处落脚,我不得已才将姑娘带回来养病,这几日来我一直都是在外间屋檐下歇着,从未曾越矩半步,院中的另外两位大娘都能作证。” 他话落,那个每日盯着这院子的护卫也跟着在秦彧身边低声道:“陈严所言不假,确实如此。” 秦彧依旧未语,神色也没有多少变化。 陈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将甄洛给他的五百两银票取出,双手递到秦彧跟前,有些局促道:“这是姑娘给的银票,说是抵做这些时日的药钱,我原是接下来,后来思来想去总觉心中难安,边想着回来还给姑娘,这一回来正巧撞见公子您,您既是公子的夫君,这银票给你想来与给姑娘也是一样的。” 秦彧垂眼扫过那银票,见真是京城银庄的落印,唇畔浮现了他这数日来头一个稍显真心的笑容。 这银票是甄洛从京城带回来的,既给了姓陈的银钱,无非是不想承他相救之情,做到这份上,她能对这陈严有什么心思才怪。 也怪他乱了阵脚,平白添了这许多的气儿。 秦彧还未接下银票,那陈严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尴尬道:“此前郎中说姑娘不能见风染凉,我便也不敢让邻家婶娘给她换洗衣裳,倒是委屈姑娘她受罪了,近日她醒来后,我便去了书院,备下的那些衣物里虽有男装但都是我昨日新买的,只是怕人说三道四,才谎称是给家中弟弟买的衣裳,还请公子莫要对姑娘生了误会。姑娘行事十分谨慎守礼,便是坐在马车内,都要带着帏帽避人视线的。” 陈严初见甄洛时,只觉她生得如同山野精怪九天神女,美得不可方物,他生在乡野,从未见过如甄洛这样的姑娘,自然是倾慕的,可倾慕归倾慕,他从未想过冒犯高攀,一直规矩守礼。 原来是九日未曾洗浴,怪不得近日身上都是红痕,竟是受不得自己身上的脏,下了狠劲只把那一身白肉磋磨红了才肯罢休。 秦彧身上的气势肉眼可见的缓和,他面色带笑,并未接下陈严手中的银票。 “既是我家娘子给的,陈公子拿着就是,权当是我谢你几日来对我娘子的照料,我家娘子身子娇,外头呆不得久,我这就带人回去了,告辞。”随口客套几句,秦彧揽着人,就上了门外备好的马车。 他话中尽是亲昵恩爱,说给陈严听,明摆着是炫耀。 陈严听罢,拿着银票的手掌微顿,神色有几分尴尬,可不过一瞬,他便笑了笑,干脆收下银票。 大大方方道:“那陈严多谢公子慷慨,愿公子与姑娘恩爱百年。” 秦彧清朗一笑,在马车内回了句:“自然。” 马车启程去往澄县县衙,暗处有人盯着马车离开后,悄声同身旁人道:“回去给主子报信儿,秦彧人到澄县了。” 第82章 已是入夜晚…… 已是入夜晚间时分, 县衙后院的一间客房内。 秦彧膝头放了本书,姿态随意的坐在床榻边,半撑着臂眼神怜爱的瞧着榻上闭眼睡得正香的姑娘。 他眼神温柔缱绻, 见甄洛耳边碎发微动, 没忍住抬手碰了碰。 甄洛就是在这时醒了过来,她掀开眼帘, 入目即见秦彧,甄洛瞳孔微缩,身子下意识向后靠,紧跟着垂首不肯再看他。 秦彧见她如此抗拒自己, 指腹微颤,收回了手。 甄洛抿唇几息不语,两人之间的气氛无比尴尬。 甄洛垂着首后颈泛起疼,这疼也让她想起了昏倒前秦彧的话。 她抿唇心中忧虑不安, 微微吐了口气, 有些颤颤开口问他:“陈、陈严他……” 她还未问出来,秦彧便已接了话茬。 他答:“死了。怎么, 难不成还挂念那穷书生?” 甄洛一醒来就一副怕他惧他,不愿同他多搭话的样子, 这第一句同他说的话,竟是问那陈严,秦彧自然心中郁闷, 免得口出恶言。 他如此说, 甄洛却是当真了,猛地抬首瞪向秦彧,眼里的水光潋滟,那泪珠儿说落就落, 啪嗒啪嗒滴在床沿。 他听见甄洛的声音,沙哑又委屈。 “你为什么总是如此,我自问不曾伤你害你半分,何至于被你这般逼迫,陈严不过是个好心救过我的无辜之人,你连这样的人都要杀吗?秦彧你手上染了这么多人的鲜血,那般多的无辜性命,当真不怕遭报应天谴吗?”这时的甄洛是真的恨他惧他。 她说他染血太多杀孽过重,说天谴报应,秦彧只觉讽刺不已,他是杀人无数,他是孽债满身,可待甄洛,他自问未曾做过半分真心伤她之事,何至于得她如此恶言相诅。 秦彧看着她半晌未言,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手掌连心的酸涩,和甄洛如今望向他的那双眼中布满的厌恶和恐惧。 他心头的涩痛一阵阵袭来,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闭眸平复情绪,尽量让自己柔和的靠近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可他话还未说出口,甄洛只是见他凝眉靠近便猛地向后撤。 秦彧抬手不过想抱一抱她,可她在他怀中身子却一直颤着。 他感受到心头的湿意,知道是怀中人落了泪,心中也是怜爱,尽量温柔的抚着她肩头。 耳畔却听得她说:“即便是笼中雀鸟榻上玩物也该有歇一歇的时候,你去寻旁人伺候吧,我受不住你碰我。” 彼时秦彧盛怒,□□折辱于她,他言语极尽侮辱,做尽缠绵事却未有几许怜惜,反倒可着劲儿折腾,甄洛本就娇气,心中自是恨上了他,对他既怕又惧。 甄洛话一出口,秦彧动作猛地一顿,他眼中戾气尽显,险些压不住火,末了在暗中攥了攥掌心,一次次告诉自己,她不过小姑娘性子,犯不上同她计较,才勉强压下火气儿。 昨日之事,虽说他是放肆了些,可说到底也不过是房中事罢了,秦彧心中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可他也着实怕了甄洛这小性子,真要跟他别起来,只怕是难有安生,搞不好昨日尽了兴后就再不让碰了。 若真是如此,秦彧只怕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娇娇儿,昨儿是爷不好,行事过于恣意了些,你且饶过爷这回儿,至于那陈严的事,我不过同你玩笑几句罢了,既是你的救命恩人,爷自是不会如何了他,你若不信,待身子养好了,爷就带你出去,看一看他是不是好生生的。”秦彧强压着脾气虚揽着人,柔声哄着。 甄洛眼珠子转了转,抬手将他推了开来。 她手撑着床榻往后一靠,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也不肯搭话。 秦彧见她态度稍软了些,忙又将人抱到自己怀里,在她耳畔吹着气儿哄道:“昨儿是爷孟浪了,久不见娇娇儿想得紧了这才失了分寸,娇娇儿心里有气儿,打骂掐挠都使得,只不能说这些气话,你啊也不过脑子想一想,爷若是真找了旁人,你还能跟现在似的动不动跟爷使性子吊脸子吗。” 甄洛扭过头依旧不理他,秦彧也知道这气性儿轻易是消不了的,也没打算今个儿几句软话能哄好。 他揽着人的手臂重了几分力道,咬着甄洛耳珠儿,喘着粗气一声的喊:“娇娇儿,爷的心肝儿,你饶了爷这一回儿,爷什么都应了你。” 甄洛眸光一亮,猛地回首问他:“当真?那我想离开你也能应我?” 呵,秦彧心头冷笑。甄洛也是真有能耐,一句话给他身上的火浇了个灭。 可眼下这情况,若是不应她,只怕还有的闹。 秦彧藏下眸中冷色,竟当真应了她:“好,过段时日局势安稳了,我便放你离开。”他想着的是先骗过这一阵,过段安生日子再说。 可甄洛这傻姑娘,竟真信了。 “那你可得记着你的话,若是你、你再言而无信,我定然不会轻饶你。”小姑娘脸上还挂着泪,说这话时声音中的欢快却是藏都藏不住。 秦彧简直气笑了,他咬牙切齿应了句:“好。” 随后便嘱咐甄洛好好养着嗓子不许再说话了,自己端了养嗓子的汤药喂给她,实则是怕她再多说几句,要将自己气个半死。 待喂完了药,甄洛身子又乏了起来,起了困意眯眼睡了过去。 她睡下后,内侍禀告说承平侯世子求见,秦彧给她掖了掖被子叮嘱下人好生看顾,便离开了房间。 * 几个时辰前,澄县边界的一处无名荒山深处。 一个身着白衣气质阴冷面容好看却隐带邪气的男子正坐在一个铁质轮椅上,抬首看着山野墙壁上挂着的一副江南水乡画卷。 画卷内是金陵秦淮河岸,繁华喧闹烟火靡靡。 这个男子,是赵迢。 他身边立着一个男子,正手扶着轮椅立在他身后,这个人是邢鲲。 有一探子自山门外疾奔而来,入内后叩首禀告。 “主子,秦彧人已到了澄县,不出您所料,确实去寻了那位姑娘,现下他们二人去了澄县县衙。” 内侍说完,赵迢扫了眼邢鲲。不过片刻后,邢鲲手起刀落,那探子瞬间便身首异处。 邢鲲手上贱了那探子的血,那鲜血犹带温度,他的手指几颤,最后还是闭了闭眸忍下心中不适。 他并不是畏惧杀人,他只是在赵迢日复一日的疯狂中,受够了屠杀自己人的折磨。 邢鲲眼神犹豫,问赵迢:“主子,当真要如此行事吗?甄姑娘毕竟是您……” 他话只道出一半,赵迢便已打断了他。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邢鲲听着眼前的赵迢说的话,心中只觉自己再也认不出这个主子了。可他没有办法,他是金陵齐王府的死士,是赵迢养着的一条狗,他只能一次次昧着良心为他杀人,即便心里厌恶无比,依旧必须要做。 赵迢抬手取下那幅挂在山野墙壁上的画,露出一个入口来,他缓缓开口吩咐:“从这入口进去暗道,能到县衙内的书房,书房内的暗道错综复杂,通达县衙任何一处。只是这暗道必须要从山路这边开,你只能进到县衙,却无法自己从暗道回来,我会守在暗道口处,你带了洛儿回来时,敲击暗道口七下,我会在内打开暗道。” “属下知道了。”邢鲲说出这话时,心中无比痛苦。 赵迢眼神状似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实则已将他心思看穿。 赵迢唇角挂着阴寒的笑容,淡淡开口道:“邢鲲,你是我一手养出来的人,我只信你,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邢鲲动作一顿,终于下定决心,他沉声答:“属下明白。” 已然走到了这一步只能对不住甄姑娘了。 第83章 此前赵迢被…… 此前赵迢被秦彧的人断了双腿, 身体落了残疾,心理也愈加阴暗。他本也是天之骄子,一朝沦为凡尘也就罢了, 秦彧却将他踩如地狱。 江南河山尽失之仇, 夺妻破家之恨,赵迢恨秦彧, 恨到即便不择手段,即便良心尽泯,也执意要报仇雪恨。为达目的,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 而甄洛, 这个他少时疼爱无比的表妹,他打小就知道护着的小媳妇,也在他一步步的复仇计划中沦为棋子,沦为祭品。 那日甄允派人揭穿县令的真面目后, 县令逃回了山野内, 将事情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赵迢也是那时才知道,甄洛居然在澄县。 他暗中查探, 得知甄洛身边一直有人盯着,心中猜测秦彧应当会来。 他想着, 若是秦彧不来,说明甄洛于他而言,已经无足轻重, 到那时他便将甄洛接到身边照料;若是他当真来了, 那便说明,甄洛是他的一处软肋,或者起码说是能牵动他情绪影响他决策的人。 一个人一旦能被其它的人或事影响,就有了漏洞。 赵迢计划, 将甄洛带回来,利用甄洛逼秦彧现身,至于现身后的安排,就要看他能为甄洛做到什么地步了。 * 邢鲲从暗道来到县衙,暗中查探了甄洛的住处,悄悄从暗道到了那间房间。 此时月色正好,甄洛坐在窗棂前,随手撑着窗棂边缘,眼神怅惘迷茫的看着天际,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排书架突然动了起来,邢鲲从书架内的墙壁暗道走了出来。 甄洛听到声响,警惕的回头。 她不过刚一回身,邢鲲就用布帛蒙了她的口。 “夫人,噤声,是我,世子要见您一面,邢鲲得罪了。”他话落将那布帛翻了个面。 邢鲲?甄洛心中犹疑,可她来不及反应,刚听见这句话,身体就失了力,既说不出话也无法行动,可意识却还在。 邢鲲带着的布帛,有一面放了药,会让甄洛失去行动力。 邢鲲带甄洛来到暗道口,照着赵迢的吩咐,在入口处敲击数下。 之后,赵迢打开暗道的门,邢鲲扶着甄洛走进来。 三人到了深山内时,邢鲲松开手,甄洛脱力半倒在地上,一半的身子则伏在赵迢的轮椅上。 赵迢握着轮椅扶把的手一点点收紧力道,几息才陡然松开紧攥的手指。 “喂了解药吧,免得洛儿身子不适。”赵迢淡声开口。 甄洛恢复正常,看着赵迢坐着的轮椅,捏着手指,问他:“腿怎么了?” 赵迢低眸望着她,面色如常的笑了笑,眼中却有无尽悲凉。 “没了。”在她看不到衣袍下只有一双假肢,而他的腿早已在那个雨雪天的寺庙被人断毁。 甄洛整个人怔住,唇畔几颤,想要问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赵迢见不得她这样怜悯的眼神,避开这话题,转而吩咐邢鲲道:“去给秦彧送信儿,赵迢相请,约他赴河口神位一见。” 他在将甄洛掳到这儿后约见秦彧,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不仅他自己知道,甄洛也看的清楚明白。 她闭了眼眸,藏下所有厌恶和失望的情绪。 她到底还是怨他,怨他当初轻而易举抛下她,怨他事到如今还要利用她。 邢鲲领命离开后,甄洛闭眸垂首不语。 而一旁的赵迢,抬眼瞧着那副江南画卷,一遍又一遍,不知过去多久后,甄洛耳边响起一声叹息。 赵迢的叹息满是无奈,他说:“洛儿,但凡我尚有余地,都不会走到利用你的这一步,我逼不得已再无它法,你怨我恨我也是应当。可是洛儿,你该记着,我们最应当恨的是谁,是谁踏碎你我故土,是谁毁江南旧地,又是谁逼你我至此。” 甄洛心头冷笑不止,终于掀开眼帘。 她凝视着赵迢,只觉眼前人无比陌生。 “秦彧根本不会因为我犯险的,我于他而言不过雀鸟玩物罢了,从未有半分情谊。” “我自小在你跟前长大,你教我读书明理,教我为人道义,教我行事规矩,我敬你爱你,一心待你,即便金陵生变,即便你生死不明,我都一心想着跟着你,可你呢,你弃我如敝履也就罢了,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虽心中委屈,但自知累赘拖累,不曾真心恨过你半分,只是今日,今日你利用我去逼秦彧,这般行径,是觉得我在他心中比之在你心中要重上几许吗?呵,当真是讽刺!我伴你十余载,自问年幼相依扶持少时情谊深厚,是什么让你以为一个视我为玩物雀鸟的人都要比你在乎我?”甄洛不想做怨妇,可她心中实在痛楚。 那些幼年情谊,那些一心相守,及至如今,是何等讽刺。 赵迢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眼眶泛红,看着她的委屈,不发一言。 而甄洛,即便委屈,即便眼眶酸涩,到底不曾落下一滴泪来。 “罢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满是疲惫。 “是我识人不清,是我真情错付,是我不该一心信你,从今日后,无论你与秦彧之间如何,无论仇怨和解,我都不愿再牵扯半分。”最终,甄洛自嘲的笑。 赵迢终于开口,他指尖攥进手心,任由痛意蔓延,不敢直视甄洛,只自顾自垂首喃喃道:“从今日起,一切便都能结束了。”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只能孤注一掷背身一战。 * 县衙内,秦彧议事归来,推门入内却不见甄洛人,心中立时一慌。 他遍寻房内不见,脚步匆忙出了房门。 “甄洛人呢?”秦彧沉声问院内守门的人。 “什么?甄姑娘?属下一直在此处守着,确认从不曾见姑娘她出这房门。”守卫战战兢兢回话。 秦彧先是审视了眼守卫,继而重新回到房间内,眼神一遍遍扫视房间内室。 几息后,他冷声开口吩咐道:“把这房间的墙都砸开。” 守卫领命砸墙,大抵一刻钟后,内室的墙壁悉数被砸开,墙壁深处藏着的暗室见了天日。 秦彧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他唇畔浮现冷笑:“呵,这暗室的密道藏的倒是深。” 他话落,躬身进入暗道,在漆黑的暗道查探。 暗卫们来不及拦下,纷纷跟着进入暗道。 一行人从这处暗道来到了书房内,秦彧想起那时承平侯世子曾说过,书房内有间暗室,他们当初搜查时,只想到会不会有藏匿脏银的暗室,却没想到,那县令胆大包天,竟挖了条四通八达贯穿各处的暗道。 这书房内应当也有暗道,不同于旁的暗道只在县衙各处通行,书房内的这处,应是通向外面的。 秦彧想通关窍后,并未贸然动书房的暗道。 早前承平侯世子翻遍县令书房,也不过只找到了暗室,可见那暗道要么藏得极深,要么是根本无法从书房内开启,只能让从另一头过来的人自内里开启。 秦彧想到甄允说,那封赵迢字迹的信是西南莲花教的人写给县令的,心中猜测赵迢应当与那莲花教有纠葛。 “莲花教的据点查到了吗?”他问暗卫道。 暗卫闻言垂首回话道:“准确的地点没查到,但知道就在澄县周围的群山之中。” 秦彧捏紧眉头,强压下心头郁气,冷声道:“多派人手,搜山。今日之内翻遍澄县周边的山头,务必确定位置。” 秦彧的人搜山之时,赵迢与甄洛已经离开了莲花教在深山的据点,来到了山口神位下。 这处地界,遍布着赵迢的人手,数百人围了河口神位,在河岸上的树林荫蔽下弯弓搭箭。 第84章 澄县的连绵…… 澄县的连绵群山一夕间被翻了个遍, 秦彧的人在一处废弃的矿山深处查到了蛛丝马迹。一队暗卫从废弃矿山深处查到了有人生活的踪迹,废山的深处洞穴内,那副挂着江南山水的画卷下, 正是暗道入口。 秦彧的人彻底搜查过这些群山后, 并未见到人的踪影,确定此处已是人去楼空, 便摘了那副画回到县衙复命。 * 县衙内的书房,秦彧垂首立在桌案前,眉眼沉沉的看着案上摆着的书信和字帖。 这信和字帖是承平侯世子先前搜出来的赵迢和甄洛的字迹。 秦彧看着这一般无二的字迹,心中不可自控的想着, 甄洛究竟是如何离开的,是赵迢掳走了她,还是她自己情愿离开,为了逃离他宁肯被曾经抛下过的她的赵迢带走。 他记得当初在金陵, 他便看到过那样一副字, 那张纸条写着——“若叫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秦彧当时以为是她心中念着旧事随手写的一句酸诗, 却没想到那是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是与甄洛笔迹相同的赵迢向她遥寄的情思。 甄洛与赵迢自幼相识, 那是秦彧迟来之后敌不过的旧日情谊,她自小学他的笔迹在他跟前长成,那些点滴也是秦彧自认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 他闭眸遮掩眸中的情绪与风浪, 将种种不甘不平悉数藏下。 暗卫自矿山归来, 入内禀告:“回禀主子,查到了莲花教的据点,在一处废弃的矿山,那地界正是暗道的入口, 属下已经探得可以直通书房。只是,属下等人去时,那地界已经人去楼空,这幅画正是挂在暗道入口处。” 暗卫话落后,秦彧的脸色愈发沉了。 这时候,有人自悬崖外射入院内一只羽箭,羽箭上绑着封信。暗卫左右观望未见得人,确定是自院外远处所射,便上前取下羽箭。 信封上书——秦彧亲启。 暗卫呈上信,秦彧抬手打开信封。 信不过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赵迢恭请秦彧河口神位下一叙。” 秦彧手掌攥紧,那纸被他捏成了团。 他静默几瞬后,终于开口:“派人去河口神位处,暗中仔细搜查,若是发现河口处有埋伏,不要轻举妄动,确认一下,甄洛人在不在,她若是在那,只安排人手围了那里即可,若是不在,即刻动手。” 暗卫犹豫了下,忧心忡忡,还是开口问道:“那您呢,可要前去赴约?” 秦彧嘴角尽是冷笑,覆手回答:“去。” 这一声“去”话音落下,在寻常人无法发觉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叹息,那叹声绵长悠远似乎穿越无数光年时空,却不为人耳所闻。 秦彧打马离开县衙,往河口神位而去。 那藏匿于暗处的不为人所闻的声音却一直紧随着他。 * 澄县河口神位下,奔涌的洪水滔滔不绝。河岸边的亭台内,甄洛和赵迢相对而坐。 赵迢身下的轮椅咿呀作响,甄洛双手被缚在身后,不能自由动作。 “洛儿,你说秦彧会不会来?”赵迢远眺那奔涌不停的洪水,手边攥着控制甄洛的绳索,声音轻缓飘忽的问。 甄洛只是看着眼前洪水河口,并未开口答话。 赵迢视线从河水转到不远处树荫掩映的丛林,自顾自接着道:“今日,只要他来,我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也要他送命于此。”话音依旧轻缓,出口所言却格外偏执狠毒,与旧时的他再无半分相同。 甄洛心头情绪复杂,随着他的视线侧首,不期然间隐约看到了那树丛内搭箭弯弓的人影。 “赵迢你利用我引秦彧至此暗中埋伏人手取他性命,未免打错了主意。”甄洛的声音藏不住厌恶和冷讽。 她话音不过刚落,身后就隐隐传来了马蹄声。 “嘘,你听。”赵迢面上笑容愈发加大,给他本就尽是狠戾的脸色又平添了几分可怖。 甄洛闻声回首,远远见赵迢打马而来。 那人一身玄衣脸色极臭,紧握马绳打马而来,瞧着她的眼色尽是不悦。 她与他隔着洪水河岸,他勒马在对岸,眼神冷冷的凝视着亭台内的甄洛和赵迢 甄洛瞧见他身影的一刻,心头突然一滞。她猛的起身,气息不复平稳,下意识低喃了句:“他怎么来了?” 随着她的起身,秦彧瞧见了她被缚在身后的双手,他神色微滞,脸色肉眼可见的缓和了几分。 既是被绑的,想来并非自愿。他如此想。 心头介怀消弭许多,秦彧瞧甄洛的眼神也便柔情和煦了许,虽还冷着脸,但周身的寒气却渐渐散去。 两人隔着河岸洪水两两相望,那个不为人所闻的叹息又一次的响起,秦彧隐隐听到了声响,而其他人却根本听不到什么。 他来不及去想是什么声音在他耳畔叹息,只遥遥瞧着甄洛和赵迢所在的方向,开口道:“赵迢你不是要见我吗?我来了,还不放人?” 赵迢手扶轮椅把手推着轮椅走近河岸,也控制着甄洛身上的绳索,将她扯到自己身边,紧握着自己。 “你的人围了这儿吧?我若此刻放了洛儿,只怕下一瞬便逃不过万箭穿心。”他冷笑不止讽意满满的看着秦彧。 秦彧眼瞧着他一只手拉着那困着甄洛的绳索的索头控制着甄洛,心头的郁气不断翻涌。 他目光火气闪现,怒视赵迢,纵身下马,冷斥道:“你我的仇怨便该由你我来算,牵扯一个弱女子做甚,你有什么气怒怨恨尽冲着我来就是,不必牵扯旁人。” 赵迢脸上冷笑更重,他说:“好,那你过来,我便放了甄洛,只与你一人算算总账。” 秦彧眼神轻蔑,捏着缰绳的手不过一顿,便放下缰绳绕过了河水来到对面赵迢和甄洛所在的河岸。 “既如此,我过河岸你放人,一言为定。” 秦彧一步步跨过河岸,那赵迢握着的那条控制甄洛的绳索索头却未松开半分。 第85章 洪水翻涌不止,秦彧…… 洪水翻涌不止, 秦彧孤身越河,来到对面的河岸,一步一步, 他距离甄洛和赵迢两人愈发的近了。 甄洛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己, 心头煎熬无比,她被绑在身后的双手紧攥指尖, 眼中满是灼色。 赵迢察觉到身边人的反应,脸上浮现讽刺。他远眺了眼那被树荫掩映的丛林,唇畔挂起了稍显得意的笑容。 甄洛心头既惊惶又害怕,她扬声冲秦彧喊:“别过来!” 她到底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有人因她之故送命, 即便她厌恨这个人,即便她曾许多次恨过他。可她却见不得他死在自己面前。 秦彧闻声凝望着她,他还来不及回话,只一霎那间, 便有羽箭声划破长空, 一支支箭矢射向秦彧。 甄洛开口阻止秦彧继续往前走时,赵迢抬手示意那些藏于暗处的人动手。 乱箭射向秦彧, 与此同时,秦彧的人也将箭矢纷纷射向赵迢。 乱箭之中, 秦彧在箭雨下艰难躲避,尚能抵御。而赵迢那边,就没有那么好了, 他人被困在轮椅上, 面对乱箭,几乎无躲避之力,而甄洛,紧挨着他。 有支乱箭射中赵迢膝盖, 轮椅翻倒在地,而那捆着甄洛的绳索,仍被他控制在手上。 秦彧眼瞧着赵迢摔在地上的狼狈模样,看着他攥着那绳索的手,因力道极重而青筋暴起,秦彧猛然惊觉,他既能以甄洛为饵诱自己前来,必不会顾惜甄洛性命,而眼下,甄洛距他如此之近,只怕他到了绝路狗急跳墙会拿甄洛挡箭。 果然,不过片刻,赵迢便猛扯了那绳索,甄洛就这样被他拽在跟前。 秦彧疾步上前,而甄洛已经被赵迢扯到了跟前。 就在秦彧距他们不过咫尺时,一支射向赵迢的羽箭已逼近甄洛面前。 “赵迢你放开她!”秦彧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他眼中血色翻涌,声音焦灼急切至极。 他脚下动作已快于意识,如疾风般追上那羽箭,抬手握住了箭头。 羽箭在距离甄洛眼前毫发之际,被秦彧抬手握住,那箭头刺破他的血肉,血珠自他掌心落下,在甄洛眼前滑落。 河口的风吹动秦彧散落下的几许发丝,也吹着甄洛心门。 她与他眸光相对,不过瞬息,另一只箭已自秦彧身后而来。 甄洛被他的身子护着,未受河口狂风,也不见身后箭雨,她被他护在心口前,而那支追向他的箭矢猛地刺入秦彧后心。 他后心一痛,预感道会被箭矢穿心,下意识抬手推开甄洛,那箭矢穿破他胸膛,箭头带着他的血肉自后心射穿他身躯,在心口露出。 箭矢穿心之痛,疼的秦彧几乎难以支撑,他勉强立着,抬眼望向甄洛。 秦彧眼神几乎贪婪的描摹着甄洛的眉眼,看着眼前人为他流泪,为他哭泣。那道一直在他耳中响起的叹息声愈加强烈。 甄洛见他为了护着自己而中箭,见他心口被箭矢穿透身子摇晃不止,于是惊惶失措的就要上前扶他。 这时,一直握着那绳索的赵迢,也被漫天的箭雨射中,他连连咳血,狼狈的在匍匐在地,往河口岸边爬去,而后猛地将甄洛一扯,推她入洪水之中。 赵迢推她入滔滔洪水,闭眸不忍看她,松开绳索,将绳子也扔进洪水,喃喃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箭矢贯穿心口的痛意尚在折磨着秦彧,甄洛被推入洪水的一幕又刺红了他的眼眸。 那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场景和眼前的一切纠葛成一幕。 那个一身红衣溺水而亡的女人,无数次在他梦中哭诉,质问他,池水那般冷,他为什么不救她。 他曾以为甄洛绝非梦中的那个可怜女子,可眼前的场景和梦中的景象融成一幕,让他无比清楚的意识到,无论是梦中还是眼前,无论他分不分得清楚甄洛与梦中人,此时此刻,他都做不到眼睁睁看她去死。 原本因箭矢穿心之痛已跌在地上的秦彧,猛地将心口处的箭矢折断拔出。 箭矢自胸腔内拔出,带出血肉,秦彧痛的神情狰狞,他面色苍白可怕,仅靠着这猛一拔出带来的剧痛支撑着他爬起。 秦彧拖着受伤的身体,强撑着疾步到河岸边,他一脚将那伏在地上的赵迢踢开。 甄洛不习水性,又被绑着手,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就被翻涌的洪水淹没。 秦彧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思索衡量,身体快于意识,纵身跃入翻涌不止的洪浪中。 他心口的那箭伤处依旧不住的往外渗着血,在洪水中弥漫着血色。 这样的洪水,莫说是重伤的人,即便是身手极佳水性极好的高手,都难已自保,秦彧跳下洪水去救甄洛,在赵迢眼中无异于送命。 洪水不断的翻着水浪,秦彧强逼着自己清醒,游向甄洛。 河岸上的赵迢被万千箭矢射了个对穿,彻底没了声息,咽了气。 水面下,甄洛不断的往下沉,她被缚住的双手无法挣扎,整个人一点一点流失生机。 秦彧在水中游向她,强忍着身上的痛,他眼前几阵恍惚,抬手碾磨心口伤处才能保持清醒。 随着他不断靠近甄洛,不断的碾磨着伤口,那道叹息在他耳畔愈加强烈,强烈到几乎淹没了他。 秦彧游到甄洛身边带起水中血色弥漫,他抬手去解她手上绳索,只觉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几乎淌尽。 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在水中向他而来,那人穿过洪水,却如无实质,秦彧抬眼去看,那是一个在光影下并无实质的虚影,可这虚影却与他自己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虚影的眼神中有他读不懂的悲悯叹息。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一直在耳畔回响那道叹息,究竟是何意义。 水中弥漫无数鲜血,秦彧活生生的感受到自己仿佛被无数刀刃割裂,那种被割裂而开的痛,并非是躯壳的痛楚,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悲鸣。 他强撑着用最后的气力解开甄洛手中绳索,尚且来不及去抱一抱她,整个人便如同被冰封,丝毫无法动作。 那道虚影低低叹息,声音与无数次在他耳畔响起时一般无二,而这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 第86章 “我本不忍…… “我本不忍如此。”那道声音在秦彧耳畔如此低喃。 而后那声音的虚影贴上秦彧眉心, 秦彧的魂魄瞬时被撕裂,那虚影也被裂成两份,霎那间无数光影岁月尽数流入他记忆。 * 新帝登基初年, 靖王暗中安排市井小儿满街头唱着那写着先帝和秦彧生母前太子妃龌龊的歌谣。 朝野上下, 议论纷纷。 原本此事早在数年前便已被靖王秘密透露给了朝廷几位先帝在位时期的肱骨重臣,那时连秦彧自己都不知晓自己身世的龌龊。是先帝议储之时, 一老臣当庭死谏,曝光了秦彧身世,秦彧自十三岁时坚守的信念一夕之间轰榻,他受尽朝臣言语轻贱, 倍觉屈辱,更是无比厌恨自己的身世,和这一身肮脏血脉。 奸生子的身份曝光,彻底绝了秦彧正常继位的可能。 之后, 皇帝开始着重培养昭王, 以昭王的资质,守成之君都难堪其任。皇帝心知昭王的资质太差, 难以培养,竟要拿秦彧给昭王做刀刃。 几次三番打压折辱, 要他甘愿俯首为奴,秦彧怎会甘心? 自秦彧身世曝光后,他看尽了朝堂重臣的两幅嘴脸, 既厌又恨。先帝利用秦彧扫清皇权障碍, 却在垂危之际留下圣旨,要秦彧殉葬。 这便是他的生父吗?何其讽刺! 那一夜深宫长阶血流不止,先帝奄奄一息之际,被秦彧亲手勒死。 他弑君杀父, 凌迟昭王,登基称帝。 新帝登基,靖王离京,而后在其封地筹划数年。 市井小儿唱着皇帝身世龌龊的歌谣,靖王在封地揭竿而起。 一朝皇帝竟是奸生子的出身,朝野上下哗然剧变。而秦彧登基称帝,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彼时他狂傲自负,丝毫未将自己这个做了多年闲散王爷的王叔放在眼里。 靖王多年养精蓄锐,从先帝登基伊始便暗中筹谋大业,彼时秦彧尚未出生。二十余载精心筹划,绝非秦彧轻易可击溃的。 战事持续日久,京中朝臣中的那些先帝老臣大半倒戈。 秦彧大意轻敌,受了暗害,一碗毒催发蛊虫,他通身武功近乎被废。秦时砚冒死冲入皇宫救他,拖着他逃回将军府,让他自将军府荷花池逃往护城河。 那一夜的将军府漫天火光,秦时砚半边身子的皮肉被烧毁,护他逃出生天。 荷花池通往城外护城河,秦彧拼尽全力自河底爬出,人一出水,便彻底脱力,压根无法再逃。 他倒在护城河岸边,以为那日必死无疑。 可那一日,他没死,不仅没死,还遇上了他逃不过的劫数。 那一日的夜色极美,一个身着淡蓝色衣裙的女子牵着个小丫头途径护城河。小丫头不看路,一脚踩在他脸上,以为踩着死人,吓得哇哇大哭,那女子一边抱着孩子柔声哄着,一边俯首查看他的伤势。 彼时他不知她姓甚名谁身份几何甚至连她的模样都瞧不真切,却觉得,那一夜的月色下,她俯首在他跟前,指腹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泥土时,格外温柔。 她垂下的散发打在他唇畔渗血地点伤处,秦彧有些恍惚,远处传来兵士的换岗声,他回过神来,猛地攥住她手腕。 “救我,求你救我,他们要杀我,求你带我走。”他终究还是不甘心就此死去。 那时秦彧重伤,连爬都爬不起来,他狼狈至极,拼命攥着她手腕,眼眸血红,低声喃喃,求她救他。 被他攥着手腕的女子侧耳听了远处的兵士声,回握着他手腕,同样紧攥着他安抚道:“别怕,我扶你起来。”而后她一手牵着小丫头,一手拖着他将人带了回去。 她不曾问他过往,也从不过问他的身世。 秦彧之后曾问过她,那日冒险救他,是因何缘故。 她回他,见伤残弱者,怜悯救助罢了,未有什么缘故。秦彧不能理解,他素来冷情,行事冷血,几乎从无善心,他与她截然不同,他不懂她的良善,也不懂她的柔肠。 秦彧后来无数次的想,他究竟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她。 或许,执念难消,爱意千回百转,从来都没有缘由。若真要寻根追溯,秦彧想最初应当是那天月色温柔,他狼狈可怜,她攥着他的手,同他道了句“别怕”。 秦彧半生颠沛曲折,第一次有人同他说“别怕”。 那日他被她救回住处,半道上就没了意识。待三日后醒来时,因蛊毒发作剧烈筋脉禁废双目皆盲。 那段时日,是秦彧一生最为狼狈的日子。他旧日所以傲气锐气狂妄自负,悉数在那半年时间打磨圆润。 甄洛救他回去,悉心照料,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从她口中只言片语得知,她与夫君感情不和,故此携女独居山间。 秦彧后来回想当初,他问自己,如果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是他视如亲子的外甥费尽心思娶进门的妻子,他会不会越矩? 或许会,或许不会,他一直未曾想得透彻。 半年时间,秦时砚被囚监牢,靖王已然登基,意图劝降秦时砚。 秦时砚少年随军,及至秦彧登基之时,已是军中一员悍将,江南之战西北驱戎立下赫赫战功,靖王惜才缺将,故此有意劝降。 而秦彧也在这半年里稳住了体内蛊虫,半年时间每七日放一次血,终于换净血髓。甄洛照料了他半年,这半年里秦时砚因为被困监牢,未曾来见过她。 秦时砚另有幼子娇妾,甄洛心中早已无他,索性携女在山间快活度日,两耳不闻山外事,从未踏出过山门半步,对外间风云诡谲毫不知情。 秦彧眼睛恢复时,体内蛊虫已经平息。 他在那处山间小院又住了十日,在这十日召回了心腹死士,暗中联络亲信。 秦彧生死不明,靖王入主京城,旧日秦彧的心腹亲信,及一众死士,悉数藏身暗处,这半年时间靖王的人极少能查到他们的踪迹。 几番搏命,秦彧翻了局势,重入御殿。 自此之后,暴君之名渐起。 秦彧手段阴狠毒辣,杀尽前朝老臣,其中包括文陵太子的授业恩师,他敬之仰之二十年的长辈。 雷霆手段血洗朝堂,涉事之人十族皆诛,京城的血流了半月。 杀伐止住之日,他却未觉半分畅快。 其实,秦彧早在离开小院那天,就知晓了那女子的身份。 他离开的前一夜,月上柳梢头,暧昧至极,秦彧越了矩。 幕天席地,花前月下,醉眼迷离的男女身影交缠在小院花丛中,痴磨入骨,是秦彧从未有过的快活。 耳畔的娇吟声一颤一叹蛊惑着秦彧沉溺其中,他近乎迷恋的看着身下女子的眉眼,误将她眼中的情.欲看作情意。 甄洛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早已看出秦彧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她救下的这个男人,如同恶狼,但凡想要的,无论如何都要夺入口中,甄洛困于礼教规矩,即便心有悸动,到底还是怯懦。 她心底的恶念,也曾无数次蛊惑她,凭什么秦时砚背叛她,她却要为他守身。 秦彧早知她有夫婿,也知她与夫君感情不和,这也成了他趁虚而入的切口,后来甄洛终是被他惑得越了矩。 酒为色之媒,荒唐了一场。 耳鬓厮磨余韵时,秦彧眼中依旧光亮炽热,他在她耳畔一字一句承诺:“我一定会回来寻你,等我。” 只要他能活着,有一口气在必定会回来见她。 而甄洛听得他这话,闭眸开口,回绝道:“今后山水不相逢,你多珍重便是。” 那场放纵,于甄洛而言,是欢愉也是可怕,她怯懦,她忧惧,她不愿意再见他。 秦彧眼中弥漫受伤的情绪,攥着她的手失了控制,几乎逼问着她:“为何?为何不肯再见我?” 甄洛满心疲惫,掀开眼帘望着他,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过往 “我名唤甄洛,曾是江南旧族齐王世子夫人,后来金陵变故,我委身敌将,再之后那人为我改了身份迎我入府,我半生凄苦命途多舛,仰仗他才得以有些安生日子过活,即便我恨他背叛,与他再无情意,可我到底不愿让他脸上蒙羞,今日之事,是你我越矩,往后最好不见,即便相逢偶遇,也当如陌路人一般。”她声音依旧轻柔。 而秦彧听在耳中,心绪却无比复杂。 甄洛的话,近乎直白的告诉了他,她的夫婿是谁。 秦彧脑海中瞬间空白了瞬,他心存侥幸,呆愣着问:“那人是谁?” 甄洛已然系好身上衣物起身回房,闻言后也不曾回头看秦彧一眼,只是声音淡淡道:“晋王秦时砚。” * 洪水之中那裂成两份的虚影,其中一半生生撕开了秦彧的魂魄,融入其中。 秦彧的魂魄不住的悲鸣,那些记忆在他身体中融合,几乎只在一瞬间原本紧闭双眸的秦彧猛地挣开了双眼。 魂魄的痛处煎熬,让他根本无法思考,仅凭本能将同样置身洪水之中的甄洛揽在怀中向上托起。 洪水翻涌浪腾,秦彧拼命托起甄洛,将她送上了河岸,至此,彻底脱力,陷入水中,再无挣扎之力。 而后,又一个浪头袭来,将秦彧吞没,突然,有山洪猛地倾泻而下,秦彧被洪水冲了下去,自河口往下流而去。 第87章 重获新生,永失来世 河口岸边, 洪浪依旧翻涌,甄洛在水下时被秦彧护的极好,除了呛了几口水外并未受伤, 可经过水下那番折腾, 也是脱了力。 她被秦彧托出洪水,送上岸来, 一回首便见秦彧被哄浪吞没。 甄洛跪伏在岸边,徒劳的伸手,想要拉起他。 而秦彧见她冲自己伸了手,唇畔竟有几分带着释然的笑意。 他想, 她到底还是不忍看自己死的,这便值得了。 他心知甄洛救不上他,若真搭上她的手,只怕还要将她拉下水来, 所以并未搭上她的手, 反而任由自己被洪水吞没 “秦彧!你伸手啊!”她的手臂全然浸没在水中,声音沙哑又凄裂的喊他。 秦彧手下的暗卫和甄允等人终于赶到, 将甄洛拖了回来。 “快,将我阿姐带回去!”甄允抬掌劈晕了甄洛。 甄洛被侍卫带走, 承平侯世子凝视着洪水,眉眼焦灼不安。 倒是甄允,尚算稳重, 他面色尚还冷静的开口道:“立刻安排人去下游, 这洪涝在下一个堤坝口要转道,去转道口盯着。” 甄允和承平侯世子一路往西南地区来时,研究了这洪水途径的各处河道,知晓就在此地河口的下一个河段, 有一个转道口,经常有上游坠河的尸体被从那里冲上岸来。 倘若秦彧侥幸没死,也必然是在那上岸,若是他死了,尸体也会在那里被冲上河岸。 * 洪水之中,秦彧被洪浪几次打翻,身体接连被撞向石块,又一次次继续被洪水往下游冲去。 身体被石块和洪浪击打的疼痛不已,可真正让他难熬的并非身体的疼痛,而是灵魂撕裂的痛楚。 他原本完整的在躯壳里的灵魂,被另一个自己的灵魂生生撕裂,而后又强行融入。 他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先是撕裂了虚影的灵魂,又强行破体而入,撕裂他身体内的灵魂。 裂魂之痛,融魂之苦,几乎让秦彧的躯体和灵魂双双扭曲。 他忍受着这样蚀骨锥心撕裂魂魄的痛楚,强逼着自己清醒,却已经痛得意识昏沉。 “啊!”一瞬间,秦彧周身的骨骼和血脉被撕裂重组而成。 原本阴沉的天空刹那见电闪雷鸣,无数的雷击入洪水之中,秦彧□□凡胎,受天雷之苦,已是极致,生生昏了过去,彻底在洪水中没了声息,被洪水冲下。 下一个河口转道处,昏死过去的秦彧被洪水打向河岸转道的石块,两相撞击的力道,将他推向了岸边。 秦彧遍体伤处被洪浪拍上了岸,身体冰冷苍白,毫无血色,不知生死。 * 京郊一处草庐内。 打坐的和尚听着天雷滚滚,无奈叹息,掀开了眼帘。 “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和尚摇头长叹。 那一日他在京中寺庙见了秦彧和甄洛两人,在秦彧身边看到了他前世的魂魄。 上一世,甄洛死后做了锁魂阵法,困住甄洛尸体和魂魄。秦时砚见不得他不让甄洛入土为安,盗走了尸体火化,将甄洛骨灰洒向山野。 秦彧走不出心劫,愈发偏执。 和尚看出他魂魄有异,于是同他结了一道契,他助秦彧翻转命运之轮,要秦彧献祭三魂气魄中一魂一魄于他 。 之后,秦彧的魂魄从前世来到这一生,他来到了初入京城的自己身边,却并未与其融合或者夺自己躯壳,而是让这一世的自己梦见前世的些许记忆,从而影响他的决定,试图借此重写命运。 他在这一世的自己身边,看着他和甄洛以另一种局面开始,看着他们打闹嬉戏,看着他们有着不一样的相处,他甚至想,如果能看他们安然相守终老,他一生藏于暗处也是好的。 秦彧并非圣人,他只是舍不得这一世天真烂漫快活恣意的甄洛,舍不得尚未被那些龌龊肮臜逼得几乎疯魔的自己。 他和甄洛的那一世太过曲折颠沛,他不忍心让这一世的自己成为未来的那个令人厌憎恐惧的人。 况且,他一身血债,伤她至深,如何敢回头重来。 他曾想,就这样看着他们在这个时空相遇、终老,也好。 唯一的奢望,仅是待到他们白首垂暮时,他能在这一世的自己死前,借他的身体,同甄洛道了句别,说一声不舍。 如果不是洪水中的这场意外,他从未想过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除了能进入这一世自己的梦境外,并不能插手这一世他的行事。那时秦彧赴赵迢的约,他便有了预感,他在他耳边叹息,却又别无它法,他拦不了自己,也不能拦自己,只能眼看着他赴约,眼看着他中箭,眼看着甄洛落水,却无能为力,最后,眼看着这一世的自己跳入洪水。 洪水浪涌不止,秦彧的心头血渐渐流失,他感受到他的生息一点点微弱,到最后几乎没有。 秦彧唯一能救他这副躯体的法子,就是借尸还魂。 可他到底不忍,最终他选择裂魂融体,将自己和这一世秦彧的一半灵魂融合。 裂魂之事逆天而行,必遭天谴,那漫天的巨雷打在他身上,秦彧生生抗下。 自此,他重获新生,却也永失来世。 裂魂融体,从此他再无属于自己的魂魄,入不得轮回,永无来世。 * 和尚起身立在草庐檐下,眼神既有怜悯又有讽刺的遥望那电闪雷鸣,低声不解道:“值得吗,为一执念赔上永生。” 秦彧自己也无法明白,究竟值不值得。 执念难消千回百转,他已然不问值得与否,只问本心行事。 他情愿如此,他甘心如此,无关乎值不值得。 河岸转道口处,秦彧仰面躺在淤泥上的尸堆中,身体血痕累累,几无声息。 甄允等人终于赶到这处转道口。 “仔细翻一翻那一堆人。”承平侯世子如此吩咐道。 侍卫和暗卫翻找尸身,甄允最先看到秦彧。 “世子快,人在这边。”甄允扬声开口唤人,自己则赶忙弯下身去探秦彧鼻息。 万幸,鼻息虽弱,但还有气儿。 “还活着,快将人带回去,请郎中来。” 甄洛并无大碍,只休养的半日便能下床了,秦彧却伤的极重,郎中来看都纳闷,说这人眼瞅着就是死了,怎得却还有气儿,甚至还断言,便是有气儿,也熬不过来,让着手准备后事。 自秦彧被带回县衙已有两日了,这两日县衙内气压极低,甄允和承平侯世子意见不合,已经争论了数次。 承平侯世子认为,秦彧性命难保,这当口应当传信京城,安排后事。 甄允则认为,秦彧人还没死,不能贸然传信儿入京,以免引发动乱。况且人是在西南之地出的事,真要将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回京城的话,无论日后谁能继位,他和承平侯世子都逃不过一个护主不利的罪名,承平侯世子家世显赫倒是未必如何,可他甄允,只怕要被推出来挡刀。 既如此,甄允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秦彧出事的消息传回京城。 “可如今这局面,若是陛下当真驾崩,事发突然京中毫无准备,必然大乱。”承平侯世子急得在院中来回踱步。 甄允也是,捏着眉心十分焦灼。 “罢了,可以暂且不传信京城,但需告知秦时砚,他是陛下最为亲信之人,此事需得他来稳住局面。”承平侯世子同甄允道。 甄允闻言心头一气,又同他争论了起来。 房门紧闭的内室,甄洛听着院子里传来的争吵声,手上给秦彧擦拭手臂的动作微顿。 她握着秦彧手腕,泪珠儿不住的落在他身上。 秦彧性子恶劣,少有温柔,总是待她恶言恶语,甄洛性子敏感,难免会信了他的那些气话。 他总是言语折辱于她,那些轻慢的话语,让甄洛不自觉的忽略他待她的细微柔情。 那时赵迢推她入水,在她意料之中,可秦彧舍命救她,却是她意料之外。 当日在水下,他满身的血,却拼着性命救她,那时她意识昏沉,隐约听见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安抚道:“别怕。” 那声音空旷辽远,像是秦彧的声音,又不像是他的声音。 甄洛怎么也想不到,几日前尚还活生生的气得她委屈不已的人,如今会这样了无生息的躺在这里。 她怕极了他出事。明明他死了,从此再无人纠缠她,可她却在此刻说不出缘由的只盼着他平安活着。 甄洛哭出了声来,她低首伏在他手上,泪水一点点洗过他手指,哭声压抑委屈。 十指连心,指腹的泪水仿佛淌进秦彧心头,让他在昏迷之际心中都弥漫着涩痛怜惜。 外间那两人的争论声愈发大了起来, “不能通知秦时砚,他绝非可信之人,世子您若是信得过我,秦彧出事的消息,务必要瞒下来,一点风声也不能走漏。”甄允声音异常坚定。 承平侯世子迟疑了下,仍在与他争论。 房内,秦彧的指腹突然微微动了下,甄洛正落着泪,猛地愣住,抬起满脸泪水的脸,去看秦彧。 秦彧痛哼一声,眉心紧皱,动了动身体。 甄洛呆愣着,泪水洗过的脸既清丽又可怜。 秦彧强忍身上剧痛掀开眼帘看向她,抬手擦拭她脸上泪痕。 指腹触觉真实,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活了过来, “娇娇儿,不要哭,我想看你笑。” 第88章 “娇娇儿,…… “娇娇儿, 我喜欢看你笑。”秦彧抬手掩住甄洛泪意涟涟的眼睛,声音极尽柔情,眉眼皆是眷恋。 是他这一世从未有过的模样。 甄洛的泪水从他指腹淌出, 唇畔却弯出笑意的弧度。 她在笑, 这笑真诚炽热,眼尾虽有泪意红痕, 笑容却无半分虚假勉强,与前世也全然不同。 秦彧一直记得,前世她无数次暗自垂泪时的模样,那时他遮了她泪眼, 逼她冲他笑,她乖乖的弯唇,那笑容却比哭泣还要让人心中酸涩。彼时秦彧便想,他要如何, 才能让她在他跟前有如往昔一般的笑颜。 命运曲折离奇, 他侥幸还能瞧见她如此明媚的笑容,真好。 甄洛握着他的手掌, 将他的手从自己眉眼处拿开,赶忙俯身去察看他伤势。 “心口的伤好些了吗?还疼吗?”她担忧问道, 眼眶的泪依旧在落。 秦彧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下一寸,摇头答:“不疼, 哭什么呀傻姑娘, 你一哭我这心头岂不更要疼得厉害些。” 甄洛手指力道极轻的触了他包扎着的伤口,感受到依旧在渗血,忙抽回手,拧着眉头愈发忧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油嘴滑舌, 还不好生养上,莫要再动了,安生躺着。”话落将秦彧的手臂掖入被子中。 秦彧闻言眉眼的笑意愈发粲然。 “乖乖儿,去端碗粥来我饿了,顺道喊外间吵闹不休的那两人进来。” “好,我这就去。” 甄洛推门而出,扬声打断了外间两人的争论。 “莫要争了,秦彧醒了,唤你们两位进去。”她开口将秦彧的话道出。 “陛下醒了?”那世子一惊,脸上的焦灼神色褪去,忙扯着甄允进去。 甄洛离开这处去了膳房,躺在床榻上的秦彧听她脚步渐渐走远,才开口说话。 “赵迢怎么处理的?”他问两人。 承平侯世子随即回话道:“回禀陛下,当日你跳下洪水,暗卫便将赵迢万箭穿心,尸体现在便在县衙停尸间。至于其党羽,大多也死在乱箭之中,剩下的几个眼看着赵迢死了,便跟着咬舌自尽了。” 秦彧听着赵迢的结局,心中隐有唏嘘。 前世他从未见过赵迢,只是耳闻金陵城的齐王世子是个声名极盛的少年郎,那一世的赵迢二十来岁葬身疆场,全了他一生盛名。秦时砚上报京城战况,秦彧下旨留了他全尸,照旧依皇族礼仪下葬。 或许,将军战败故土沦丧,死于疆场才是最好的结局。 秦彧微微叹了声,不再提赵迢之事,反而吩咐甄允道:“朕记得甄府如今是有位同洛儿母亲肃宁郡主生得十分相像的姨娘吧?” 甄允闻言下意识拧起眉头,答话道:“回陛下,正是,家中的一位姨娘,同肃宁郡主生得有些相像。” 他不清楚秦彧知不知道肃宁郡主的身份,也不敢贸然多提,干脆先装了不知道。 这一世金陵生变后并未传出甄洛身死的消息,那位肃宁郡主也未曾在金陵和甄渊同归于尽,她还顶着甄府妾室的身份,肃宁郡主的身份尚未曝光。 秦彧是知道甄洛上一世是有多在意生母的,如今一切尚还来得及,他想为她救下母亲。 “甄允,你即刻回京,务必保甄府的那位和肃宁郡主生得肖似的妾室安然无恙,待朕日后回京,有要事要从她身上查起。” 甄允先是一愣,而后心中开始盘算,秦彧这番表现究竟是知晓肃宁郡主身份还是不知。 可这当口,也没时间由着他多想,甄允来不得想透彻便先应了下来,之后便离开去房中收拾行装准备回京。 承平侯世子在甄允离开后,有些语重心长同秦彧道:“陛下这一番折腾可真是舍得下本钱,若是当真送了命,可该如何是好啊。您本不是看重儿女情长之人,怎得此次这般冲动。” 秦彧面露无奈笑了笑,摇头道:“不,朕原就执着于儿女情长,况且有些事本就不是能衡量取舍的。” * 甄洛捧着食案端来粥时,甄允已经离开,承平侯世子也刚出院门。 两人在院门口撞见,承平侯世子脚步微顿,稍有些犹豫,但还是拦下了甄洛。 “甄姑娘,留步,在下有些话想冒昧叮嘱姑娘几句。”承平侯世子拱手道。 甄洛疑惑的停步,端着食案回道:“您请说。” 那世子远远瞧了眼秦彧所在的房间,同甄洛道:“甄姑娘应当知道,陛下此番是遭了大罪的,阎罗殿前走一遭侥幸捡回一条命,在下知晓姑娘出身江南金陵旧族,同陛下有着宿怨,家国故土沦丧确实令人生恨,可您也应当明白,江南本就是大周国土,陛下身为大周将领,收复失地是他的职责,况且自古战事变故总是难免,陛下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还望您能稍稍体谅他的不易。” 甄洛握着食案的手指微紧,她笑了笑,道:“我明白。” 世子低叹了声,又道:“甄姑娘或许并不明白。陛下本是个冷情的性子,我与他相识多年,从未见他如今这副模样过,姑娘好福气,得他倾心相待,陛下打小便比旁人可怜些,轻易不会与人交心,万望姑娘你莫要辜负了他。” 承平侯世子与秦彧相识多年,少时常以兄长自居,如今也看不下他自苦,一时没忍住便多说了几句。 可怜?若是往日,甄洛定然会想,像秦彧这样好似无坚不摧的人,怎么也会可怜呢?可此刻她想到秦彧他病弱苍白重伤在身的模样,心中下意识弥漫起柔软的情绪。 承平侯世子看着甄洛她眼睛出神的瞧着秦彧养伤的那房间的房门,拱手告辞。 临走时留下句:“姑娘好生照料陛下,在下这便退下了。” 甄洛回过神来,端着托盘踏进房内。 “粥来了。”她柔柔的笑,端着粥碗,一勺一勺的送进秦彧唇边。 秦彧由着她喂着,用了小半碗粥,之后状似不经意提道:“赵迢的尸身在县衙停尸房。”他并未问她可要去看一眼,私心里,他也不想让她去见赵迢。 死就死了,秦彧巴不得甄洛和赵迢死生不见,可他还是同甄洛提了赵迢死了的消息。 他不想瞒她,也明白,对于这一世眼下这年岁的甄洛,赵迢是什么样的存在,所以他还是同她说了赵迢的死讯。 甄洛捏着汤匙的手微顿了瞬,而后她继续喂秦彧用粥,淡淡道了声:“嗯。” 甄洛终究不是圣人,赵迢利用她,甚至对她动了杀机,即便他死了,甄洛也无法做到毫无芥蒂,她始终是怨恨他的,甄洛捏着汤匙的手指渐渐用力。 秦彧感受到她情绪的变化,抬手握着她手腕。 甄洛摇了摇头,声音略颤道:“我知道他不仁不义行径下作,可是,秦彧,他是我阿兄,我自幼孤苦,唯独他伴我长大,护我安稳,我原以为,我们这一生都会是彼此最亲的家人,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要杀我。” 秦彧松开她手腕,抬手轻拍她肩头柔声安抚道:“以后,我会一直伴在你身边,不要难过了,我不想再看你落泪。” 不同与前世,这一世的甄洛对赵迢还有着如待兄长一般的依恋和情谊,秦彧明白赵迢于年少时的甄洛,是唯一的亲人。 第89章 秦彧想,这…… 秦彧想, 这一世的甄洛必然不会孤苦无依寂寥度日,那些上一世折磨她半生的记忆都不会发生,他会为她找回母亲, 他会遮掩那些她不该知晓的龌龊旧事, 他会陪她终老,他们会相守此生。 “娇娇儿, 一切都过去了。”他眼神满是爱怜的看着伏在自己手边的甄洛低低絮语。 * 远隔千里的京城,甄府内气氛诡异。 甄允在回京的半道上得知甄渊中毒的消息,快马加鞭赶了回去。 甄渊中毒之后,意识时而昏噩时而清醒。 甄允入府之际, 正赶上他清醒的时候。 府上许多奴仆早已被甄允暗中收买,此番甄渊中毒毒发后,他们更是愈加向甄允这个甄府现下唯一的男丁投诚。 “究竟是怎么回事?”甄允下马扔了缰绳问出府迎他的外院管事道。 他一只脚跨进府门,那管事系了缰绳, 忙上前道:“老爷中了毒, 近日来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听说是府上那妾室下了毒, 原本奴才们预备报官的,可老爷他清醒时严令不许府上众人报官, 只将那妾室锁在了院中。这几日来偶尔那院子里总传来女子凄厉的喊声。声音虽不大,隐约听见却是十分可怜。这不,今夜老爷便是清醒着的, 那院子的喊声前些时辰还正响着。 ” 甄允闻言脚步一顿, 想到他此前所知的事,暗道麻烦。 早前他初次得知府上一直被父亲锁在房中的妾室是肃宁郡主时,几番查探,曾得知甄渊时常鞭打折磨肃宁郡主。后来肃宁郡主见到甄洛后大抵是有了变化, 甄允再未听说过父亲对她动手的消息。 不料这次,竟又固态复萌。 “我去见见父亲。”甄允疾步往甄渊和肃宁郡主所居的院子而去。 此刻那院子中,正一片狼藉。 院子的大门被阖紧,一个满是鲜血的女子手腕自院门下颤抖探出。而后不过片刻就又被拖了回去。 “甄渊,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何必这般伤我也折磨着你自己。”那女子一脸血色眼眸满是恨意的昂首望着甄渊,唇畔却挂着讽笑。 甄渊手中握着长鞭,猛地抽向她脸颊。 长鞭甩在她右边侧脸,眼尾落下鞭痕血色愈加浓烈。 “我告诉你肃宁,我甄渊活一天你便是熬也要在我身边喘着活气儿呆着。你想死的干脆利落,放心,我死的那日一定成全你,到那时黄泉碧落奈何桥边轮回井旁,你还是逃不过我。”甄渊的声音阴寒怪厉,听得让人周身发凉。 原本脸上满是轻蔑不屑的肃宁,却被他这话刺激的周身冷汗不止。 她这一生最大的盼望就是摆脱他,生死不见永世不遇,当真是恶心极了在他身边。 甄渊话落,握着长鞭的手收紧,抬手就又是一鞭挥向了她。 院门突然被推开,甄允疾步闯入,抬手握住甄渊手中长鞭。 “父亲,息怒,孩儿有要事禀告。”甄允握着长鞭屈膝跪下。 甄渊阴狠的面色骤然一滞,抬手扔下鞭子,沉声问:“何事?” 跪在地上的甄渊暗中小心翼翼的扫了眼肃宁,而后开口道:“回父亲,阿姐寻到了,现下正与陛下在西南,不日便将返程。” “你说什么?”第一时间开口的却是被打的一身伤痕的肃宁。 自从肃宁恢复记忆后,一直都在给甄渊下毒,在青楼的那几年,她知晓了许多见不得光的龌龊法子能不要人性命却让他比死还要痛苦,恢复记忆后便将那些伎俩用在了甄渊身上。 初时她一心惦记着女儿,动的手脚极少,从不会加大剂量,可那日将军府大火,她心中有了不妙的猜测,之后她偷听甄渊与下人的谈话,才知道是甄洛出了事。 得知女儿死讯,肃宁便彻底疯了,她顾不得暗暗谋划徐徐图之,她恨不得立刻结果了甄渊。 恨到及至,行事便没了顾忌,她加重了那毒的伎俩,甄渊喝了她递来的半碗粥,当真发作了。 这毒时日一长中毒者便等同废人,昏沉乏力,留个一口气却只能卧床,丝毫不能动作,渐渐的意识还如疯癫。 只是,甄渊只用了半碗粥,便察觉了不对。 半碗粥,也足够折磨他了。再等半年,他照样与死无异,肃宁没了顾忌,索性同他坦白一切,鱼死网破。 也是那时,甄渊方才知道,肃宁骗了他这么多年,甄洛压根就不是他的女儿,那时他强迫她委身于自己,她未曾抵死不从,便是要他认下她腹中孩子。 十余年岁月,甄渊多年来将甄洛视若掌上明珠,满心愧疚,处处容忍纵容,更是事事为她谋划,在他心里,除了家族利益,便是这个女儿最为重要,到这时却得知,那女儿从来就不是他的血脉。 甄渊被蒙在鼓里,肃宁将他耍的团团转。 既已得知甄洛并非他的孩子,甄渊眼下恨不得取甄洛性命,哪来的怜子之情关怀她的安危。 肃宁自然也明白甄渊的心思,原本她以为女儿已死,才决定同甄渊鱼死网破,如今乍然得知甄洛还活着,肃宁便开始恐惧甄渊会对甄洛动手。 她迅速理清思绪,不待甄渊开口,便跪伏在地,去拉甄渊衣衫下摆,而后扯着他衣衫下摆,抱着他腿腹,一点点撑着身子起来。 “阿渊,奴知道错了,你饶过奴这一回,奴日后再也不敢了,定然一心一意留在你身边。”她身上衣衫被鞭打的有些碎裂,满身的血污却衬得她身上肤色愈发如白玉一般,这副受尽□□低眉哀求的模样,当真是教君恣意怜。 莫说是本就受她蛊惑的甄渊,即便是跪在一旁的甄允见此情景,心中都不由感慨,怪不得这些年来父亲一直放不下这女人。 她说这话,即便做足模样,又有几分真心?恐是半点真情实意都无。 可甄渊,他不过只求她服上个软罢了,明知假情假意,明知另有图谋,却还是会为她骗他时的几分柔情可怜甘愿入局。 大抵世间困于情劫不知何解的人,都逃不过如此。 甄渊闭了闭眼眸,那此前握着长鞭的手紧了几紧,最终归于平静。 他掀开眼帘,那些翻涌的杀意血色悉数被藏下,取而代之的表面的风平浪静。 “好,十六年前我便说过,只要你说,我便信你。今日也是如此。”甄渊的声音无端带着几分凄怆。 十六年前肃宁被诊出有孕,她婚内失贞孩子明摆着父不详。 那时甄渊问她,也是这样说的。 他说,只要她肯说,不论答案如何,他都信她。 于是,肃宁告诉他,腹中孩子是他的骨肉,他便允许了这孩子生下来,给了她甄府嫡女的身份,富贵荣华的将她养大。 甄渊长叹了声,覆手拉起肃宁,往房内走去,甄允被晾在院子内,眼瞧着他两人一前一后走远,暗暗松了一口气。 甄允是知道自己这父亲的性子的,怪厉的紧,他虽心中明白自己父亲待那肃宁郡主是极为不同的,便是再如何发泄,都不曾真要了她性命。却也怕甄渊发疯,打残了肃宁郡主,他也不好向秦彧交差。 甄允起身后依旧在院中立着,并未走远,只是避在了不显眼的地方。 内室中,甄渊将肃宁扯了进来,而后卸了气力仰躺在软榻上,斜眼看着跪倒在软榻边的肃宁。 “你想让我留那丫头活命吗?”他声音飘忽的问她。 肃宁垂下的眼眸中满是隐忍,她拳头几番攥紧,末了苦叹了声,开口道:“自然,她是我唯一的血脉,那时你送我入青楼,我受人折辱更是被凉药伤了身子,洛儿是我此生唯一的血脉,我自然不忍见她死。” 她提及旧事,用那些刺在她心口的刀子,提醒着甄渊,他对不住她。 甄渊听她提起旧事,眼中的情绪几经变幻,最后留在悔恨。 “好,肃宁,我不杀她,但我要你心里记得,她是你我的孩子,明白吗?”甄渊话中有疲惫万分的妥协,也有偏执的念想。 其实十六年前,他何尝没想过,肃宁腹中孩子不是他的骨肉。 甄渊本就多疑,他也早想过那孩子并非是自己的骨肉,可那时他宁愿骗自己,也不肯去深查甄洛身世,无非就是想要骗自己,那个和肃宁生得这般相像在襁褓中冲他哭冲他笑的小丫头,是他的骨血。 时隔十六年,如果不是肃宁坦白,他也早做好骗自己一辈子的准备。 甄渊说完这话,沉沉昏睡过去。 肃宁看着他仰面昏睡在软榻上,眼中的戒备却半点没少。 她终究是不信甄渊,无论甄渊如何说,肃宁始终不相信他会真的不伤害甄洛。 既然信不过,那么,她就不能留他多活。 至少,在甄洛回京,之前,甄渊必须死。 内室摇曳的烛火映在肃宁眉眼间,那满是血色眉眼中,弥漫着杀意恨意。 第90章 甄渊即便昏…… 甄渊即便昏睡, 意识都仍带警觉,时而睡去又乍然清醒。至他彻底昏沉即将失去意识之际,他在今晚最后清醒的时候, 将肃宁郡主的脚踝锁在了床榻边沿。 此时夜色浓暗, 内室昏黑,无一点火烛亮光。肃宁抱膝卧在床沿, 眼神恍惚的瞧着自己脚踝上那根细细的银色链子。 这链子乍一看与脚链无异,可细细打量,便可瞧见那细长的锁在床榻边沿的锁扣。 每日甄渊发泄过后将肃宁锁在一旁时,肃宁她看着甄渊, 都恨不得亲手结果了他。 可是她手无寸铁,也寻不见钥匙解开这困着自己的锁铐,只能如同困兽囚鸟般被囚于此处。 肃宁紧攥双手,压抑着心头强烈入骨的恨意。 突然门扉吱呀一声, 一婢女提了盏灯推门入内, 肃宁闻声抬眸,循着声音看去, 只见那婢女身后紧接着走出了一个人,是甄允。 甄允在婢女之后进入房内, 他先是借着灯火的光亮打量了眼内室床榻上已然昏沉失去意识的甄渊,从婢女手中接过灯笼,往肃宁跟前走了过去。 到肃宁跟前后, 甄允从腰间取出一支钥匙, 示意那婢女解开了肃宁脚上锁链。 婢女解开肃宁脚踝上锁链,扶着她紧随甄允走出房内。 出了内室立在院中,甄允恭敬行礼道:“小辈甄府独子甄允,见过郡主。”做足了小辈姿态。 甄允此话倒是没错, 眼下甄家满门也只他一个儿子养在府中,自然是甄府独子。 原本脸色清冷的肃宁在听到他的称呼后,乍然抬首。 “你知晓我的身份?”她有些惊疑。 甄允微颔首,接着道:“郡主不必惊讶,在下多年前便已知晓您的身份,这些年来也一直想要助您和阿姐母女团聚。阿姐那日与您在金陵相见时的模样,便是因为她看见过我暗中送到她跟前的您的画像。父亲忌讳提及您,府上与您有关的物件都藏得严实,阿姐从未见过,原也不知您模样,是我费了心思,才让阿姐有机会见到您的画像。” 肃宁愣住,眼前的少年年岁不大,却筹谋极深,她心中防备提起,谨慎反问:“你所图为何?生母是谁?” 甄允闻言眼中神色一滞,瞬间又恢复往常模样,回话道:“在下所图与郡主应当不谋而合,无非就是要该死之人受报应罢了。至于在下的生母,无关紧要之人罢了,您也不必知晓。” 甄允平生最恨的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他们一个拿他当保命的筹码当逼婚的底牌,另一个视他如累赘灾祸,他打小便受尽父母冷眼折辱。幼时养大他的奶娘,更是因父母的恩怨纠葛死于非命。 那时他年岁尚小,父亲与母亲不睦,借醉酒之故,刻意做出与奶娘亲近的模样,离间了他母亲与奶娘,让那时歇斯底里宛若疯魔的母亲杀了奶娘。 幼年时扭曲的经历,养成了甄允如今的性子。 甄家一宅子疯子,甄允更是打小就成了个小疯子。 肃宁看着眼前的甄允,只觉他的模样与记忆中甄渊发疯的样子几乎如出一辙。 “我要甄渊死,要洛儿平安活着。”肃宁闭了闭眼,道出心中所求。 甄允突然一笑,那笑声讽意苍凉,他眼神血色翻涌而起:“好,郡主尽管去做,在下会为你扫清后患。至于阿姐,您放心,允儿幼时受她善待照料,必定尽其所能保她平安。” 肃宁依旧在打量着他,却猜不透,他所言几分真几分假。可眼下,已然由不得她多番思虑衡量了,她必须在甄洛回京前杀了甄渊。 甄允看穿她的顾虑,淡淡一笑,俯身将手边灯笼放在她跟前。 “今夜夜色昏沉,这盏灯火,留给郡主您一用,在下退下了。”甄允话落,同婢女一道离开。 肃宁看着脚步摇曳闪烁的烛火,神色一时晦暗不明。 时间点点滴滴逝去,夜色的浓暗也愈发加重,肃宁回首看了眼睡着甄允的房间,面上寡淡却凄怜的笑了一笑。 她终于抬手拎起灯笼,提步缓缓走近内室。 肃宁踏进内室,取出灯笼内的烛火点燃内室的蜡烛灯盏,而后取出甄渊用来抽打她的长鞭,缓步走近床榻。 她用满是鞭痕的手,一点点将甄渊绑在了床榻边沿,让他即便清醒过来,也无法动作。 做好这一切后,肃宁取了灯盏,又回到床榻边沿,她举起灯盏烛火,让那摇曳的火苗一点点吞没床帐的幔帘。 火光渐发亮起,内室弥漫起烟气,肃宁置身火焰之中,面容被那火光衬得妖异可怕。 床榻上被绑着的甄渊,终于呛醒了过来,他连咳不止,一低眼却发觉自己被鞭子绑在床榻边沿无法动作。 甄渊怒极抬眼,肃宁在火光中的面容就这样映入他眼帘。 明明死到临头,可甄渊这疯子在瞧见她在火光中的模样时,脑中第一瞬闪现的念头,却是觉得她在火光蔓延之境,美的如同地狱鬼魅,凄怜而蛊惑。 肃宁在火光中仰天大笑,那笑容有数载隐忍多年苦楚,有畅意有解恨,可她眼尾的泪水却在火光中格外的光亮。 “甄渊啊甄渊,你想过吗,有朝一日会死在我手里。” 想过的,无数次想过。 甄渊曾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盼着枕边的肃宁能亲手杀了他,了结这纠葛不清的恩恩怨怨,结束他荒唐可怖的一生。 火势愈发的大,吞没了甄渊,他身上皮肉被烧毁,脸上表情因疼痛而扭曲,可望向肃宁的眼神一如既往的炙热。 “死在你手上又如何,你还不是要给我陪葬!”火焰烧断了长鞭,甄渊挣脱了鞭子的捆绑,猛地起身扑向了肃宁。 他一身的火光烫伤,紧箍着肃宁,让她丝毫无法动作。 肃宁今日杀他,原就没想过活着出去。她这一生的荒唐不堪,早让她失去了重头再来的勇气。那些过往的龌龊,让她几乎失去了站在阳光下的底气,更不敢以这样的自己去见她的女儿。 她只盼着她的洛儿,一生快活平安,永远天真烂漫不知世事,不必历经苦楚,无需知晓世事艰难,更不要知道她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她宁愿她的女儿,永远不知道她还活着。 这样,她就不会知晓她的母亲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只会记得,她是江南贵女生母出身金陵齐王府清贵净朗不染污泥。 “甄渊,我原也不打算活着走出去,这样也好,今日一场大火,将你我烧个干净,也好过日后洛儿知晓她的母亲活在这世上经历过多少龌龊不堪。”肃宁任凭火苗将自己也吞没,丝毫不曾挣扎。 院子里燃起火光,甄允却未曾让人施救,由着火势渐大。 他覆手立在院子内,身旁的婢女眼瞧着火势渐大,战战兢兢询问道:“公子,那位郡主尚在里面,咱们不救吗?” 甄允覆手而立,凝视着火势渐大的内室,并未开口。 秦彧的命令是,保肃宁郡主安然无恙,甄允接了命令回京后,眼见肃宁对甄渊动了手,干脆推了一把,助她取甄渊性命。至于肃宁郡主,他留下那盏灯笼时,是想着,不如就让肃宁郡主同甄渊一起死在这场大火中。到时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结束了。 秦彧虽要求他保肃宁郡主,可这起火走水,肃宁郡主自己执意自焚,那也怪不到他头上。 原本一切谋划皆以在心中筹备,可真到了眼下,甄允瞧着那被火光吞没的内室,乍然生了犹豫。 第91章 一场大火烧毁了甄府…… 一场大火烧毁了甄府主院, 甄府家主甄渊及其妾室葬身火海的消息传出。 秦彧和秦时砚手下都有探子暗中查探甄府消息,这些人轻易便看出了甄渊之死事有蹊跷,将消息传给了各自的主子。 秦彧是在抵达京城的前一日得到的消息, 他自己安插的探子和甄允的人一前一后送来消息。 探子将所知一五一十在信中上报, 道甄渊被妾室下毒,那妾室纵火, 烧死了甄渊。 甄允也是如此在信中写道,不过他在这些话后,补上了句:“甄府妾室已与大火中被救出,送往了药王谷治伤。” 药王谷是江南一处医圣之地, 与甄家先祖交好,肃宁生下甄洛之后就是被送往了药王谷封了穴位。 这一次,甄允同样将她送去了药王谷。 那日甄府大火,甄允原本预备让肃宁和甄渊一起死在大火中。可是后来, 火势愈来愈大, 他看着那场大火,心中几经挣扎, 最后他还是让人救了肃宁。 其实不是什么怜悯善心或是仁慈,他告诉自己, 他只是看不惯甄渊得偿所愿罢了。 甄渊想要肃宁郡主给他陪葬,那他就偏不让他如愿。 * 秦彧将信件搁在洗头,有些为难要如何同甄洛提及此事。一旁正捧着甜粥喝的甄洛看向他。 他们坐着的马车猛一颠簸, 甄洛手中的甜粥不小心摔落在秦彧跟前, 正砸中他膝头,将那两封信件砸在了脚下。 “主上,出了何事?”外间驾马的侍卫停了马车询问。 甄洛神色惊慌,忙俯身去捡起信件, 秦彧来不及拦,她已经捡起了其中一封。 这一封正是秦彧的探子所写的那一封。甄洛赶忙用指尖抚下甜粥的米粒,想着万一是什么机密要事呢,可别毁了信件。 她眼神不经意间垂首一扫,那一行字猛的映入眼帘。 “甄府妾室下毒后纵火,甄渊及妾室葬身火海。”甄洛喃喃念出这话,出了神,让人无法从她脸上窥见心思,只是眼眸中比往日格外荒凉。 她脸上神色凝滞了几瞬,将那被甜粥污了的信纸攥得破碎。 其实她打小没在甄渊身边长大,本应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可甄洛是个性子软的小姑娘,她打小也是盼着父亲疼爱的,那时她一年到头见不得父亲几次,故而每次见他都格外真心谨慎如履薄冰,唯恐惹他不喜。 忆起年幼时,甄渊这个父亲,也会背着她在街头玩闹,逗她开心陪她笑,只是后来,她得知母亲死因,憎恨继母和父亲,从此连开口唤他一声父亲,都觉得痛苦勉强。 可那些怨恨憎恶再如何浓烈,甄洛也一直将甄渊视为亲生父亲,他死,她难免悲痛怅惘。 “那妾室为什么杀他?”甄洛直视秦彧眼睛问他。 秦彧其实猜得到甄渊为什么会被枕边人杀死,可他却不敢告诉甄洛,即便知道甄洛应当不是甄渊的孩子,他依然不敢或者说不愿告诉她。如果告诉他甄渊和妾室为何有这死仇,必然要曝光那妾室也就是肃宁郡主的旧事,那些龌龊只怕不是甄洛承受的起的。 于是秦彧最终摇头道:“信上并未提及,无从得知。” 甄洛不再去拿余下的那封信,撑着头靠在马车壁上闭眸不语。 秦彧不动声色处理了剩下的那封信,之后才执起甄洛的手取了帕子给她拭净手上甜粥和信纸湿碎的屑片。 他拭净她指尖,低叹了声,攥着她指尖,将她揽入怀中,不曾言语,只是一下下轻拍她肩头安抚。 他口笨拙舌,学不会如何温言软语安抚她的情绪,只能用最笨拙的方法默默的陪着她安抚她,告诉她,无论其他人如何,他会一直一直的陪在她身边。 秦彧和甄洛到京城后,并未入京,反倒住进了旧日的将军府。 将军府所在的这地界附近,有安平王府也有甄府。 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口,秦彧下马后牵出了戴着帏帽的甄洛。 晚风吹动甄洛的帏帽,露出她的脸庞来,她心思杂乱,无心去管,由着风胡乱吹着,反倒是秦彧抬手给她掩了几掩。 街上不远处的安平王府门口,这一幕毫无意外落进了安平王眼中。 安平王身边的长随疑惑道:“咦,那位姑娘不是死于将军府失火吗?怎得现下还在陛下身边。” 安平王并未开口,只是摇头一笑。 大抵是小年轻的闹腾罢了。 “听说不久前这地界附近又走了一回水,可知是哪一家?”安平王抬步回府,漫不经心问。 长随愣了愣,略一回想,挠头道:“应当是那户姓甄的商贾之家,据说死了家主和一位妾室,那妾室极为受宠,是那家老爷打金陵入京后唯一带着的妾室。对了,奴才听说,那家是陛下带入京的女子的母族,金陵巨富甄家。” 这话如平地一番惊雷,猛地惊了魂。 金陵巨富甄家,那日随甄渊入宅的那个与记忆中的肃宁生得那般相似的女人。 有什么电光火石在安平王脑海中闪过。 他眉头紧拧,追问长随:“现下甄府主事的是何人?” “是甄家的独子甄允,听闻这人在京城极善钻营,攀附了承平侯世子。”长随回话道。 安平王停步回转,不再往府内走,反倒踏出府外。 “走,去拜会一番这个甄允。” 第92章 安平王造访…… 安平王造访甄府, 出乎甄允意料。 下人前来通禀时,甄允正盯着人清扫被大火烧毁的庭院。他听罢下人的通禀,吩咐将人引到待客的前厅, 自己也快步过了去。 “不知安平王大驾光临, 真是有失远迎。”甄允一入前厅便开口客套道。 安平王背手回身看着跨过门槛走近自己的甄允,神色莫测。 甄允与甄渊年少时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都是玉面郎君。可安平王瞧见这张脸,心中就泛起恶心。他想到那时在山野庄子受尽下仆磋磨,落得一身伤痕逃亡的肃宁郡主,下意识就对这张脸生了厌恶的情绪。 甄允见他不曾开口, 随即又状似漫不经心问道:“敢问王爷入府是为何事啊?” 安平王这才回神,他面上客套的笑了笑,也懒得试探,直接开门见山道:“甄公子应当知道肃宁郡主吧?” 甄允神色一变, 有些警惕道:“自然知道, 是家父结发妻子,金陵旧族郡主, 怎么?安平王认得郡主?” 安平王并未回答认识与否,他直接道:“肃宁郡主和那纵火的妾室是同一个人吧, 她如今究竟是死是活?” 甄允闻言面色剧变,他看着安平王的眉眼,察觉到他的眼睛与甄洛生得十分相像, 紧跟着恍然大悟。 肃宁郡主之所以出事,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红杏出墙惹怒了甄渊,这么多年,甄家人一直不知道肃宁当年的情人是谁,如何查也查不出蛛丝马迹来, 原来是因为那人早已不在金陵,他来到了京城,封王拜将位及人臣,甄家的江南势力自然查不出什么来。 大火那晚从甄府出去了辆马车,至今那辆马车也未归府。安平王私心盼着,那是离开了的肃宁。 如果纵火烧了甄渊的真是一个侍妾,那她和甄渊是何仇何怨,逼得她不惜同归于尽也要取甄渊性命。明明甄渊是救她出青楼,给她安稳生活富贵荣华的人,她没理由恨他。 可若是那妾室便是多年前的肃宁郡主,一切就都能解释清楚了。 听罢安平王的话,甄允面色几经变幻,之后终于稳住,他面上依旧挂着笑,开口道:“王爷此言差异,纵火的只是府上一个妾室,如今人也已经死了,至于您所说的肃宁郡主,实不相瞒,早在我阿姐出生之日,郡主便因身子孱弱去了药王谷养病,之后一直未曾出过药王谷,府上不能没有主母,且郡主身子弱离不得药王谷,故此我父亲才又娶了我母亲做平妻。只是郡主离不得药王谷,我父亲为免我阿姐牵挂多思,才谎称郡主已经离世。王爷若与郡主是旧识,不若去趟药王谷?” 这段话漏洞百出,安平王却只注意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肃宁郡主尚在人间。 甄允之所以会说这段漏洞百出的话,是因为他猜测安平王应当就是肃宁郡主当年的那个情人,既然是情人,且这么多年还在惦记,必然情谊不浅,若是当真一口道出肃宁就是那纵火的妾室,安平王日后一查,只怕要查出妓院的那些年来。 但凡是个人,必然忍不下此事,甄允只怕安平王知晓旧事,会迁怒如今的甄家。 安平王得知肃宁下落,匆匆告辞离开。 他人一走,甄渊急忙唤来心腹,吩咐去江南清理干净旧事。而后又书信一封飞鸽传书送去药王谷,将事情告知肃宁郡主。 这些布置只要安平王查,必然瞒不过他的眼目,甄允也不求他当真能查不出什么,只盼着便是查出来些龌龊,他能念着甄渊已死,和自己帮了肃宁郡主的份上,不要迁怒如今的甄家。 在安平王抵达药王谷的前两天,肃宁郡主便已收到了甄允的书信。 得知旧日情人封王拜将,如今又要前来寻自己,肃宁却半点动容也无。 那些炽热的疯狂记忆,太久远了,于她而言恍如隔世,丝毫不能牵动她心中涟漪。 那场大火烧毁了她半边肩膀连带脖颈的皮肉,即便在药王谷养好了伤,火光烫出的疤痕依旧还在,药王谷的医女告诉她,可以在疤痕之上刻上艳丽花朵遮掩伤疤,肃宁却拒绝了。 她从不觉得身上伤疤丑陋,相反,她很喜欢那场大火留在她身上的伤痕,因为那意味着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从此背黑暗而向光明。 肃宁不想和安平王再续前缘,也不在乎他知道她这些年来的经历。 安平王到药王谷的那一日,是在傍晚时分,晚霞灿烂,却突然下起了小雨。 肃宁穿了件水红色的衣裳,随意挽着发卧在屋檐下的躺椅里侧耳听雨水滴答。 药王谷的人早知安平王会来,并未拦人,反倒引着他去了肃宁养伤的院子。 脚步声渐渐响起乱了雨水滴答的声响,肃宁掀开眼帘,侧首去看。 安平王一身黑衣,发丝被雨水打湿,没有撑伞,立在雨中,同她眼神相对。 “久别重逢,民妇见过王爷。”肃宁起身屈膝行礼,有意拉开距离。 她在提醒他,她此时此刻依旧是旁人妇,即便丧父,也是寡妇,同他之间仍是鸿沟天堑。 安平王来不及去思索她话中意味,他满脑子都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其实当年纠葛痴缠,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多在意惦念那个可怜女子,离开她时,他走的算不上犹豫,也没有想过今后会一直惦念那个江南山野里凄楚可怜的女人。 只是后来,他刀口饮血,尸山血海走过,一腔热血凉尽,才后知后觉明白,那时的一场情缘,于他而言,究竟是何等重要,以至于让他从此之后眼中再也容不得旁的女子半分,即便她们青春年少美丽动人,他都看不见。 安平王疾奔上前,紧紧抱着肃宁。 肃宁眉头紧蹙,下意识的排斥,她试图推开他,他却愈揽愈紧。 这时候,他垂首掀开眼帘,入眼即见她脖颈楚的火伤。 他先是一愣,继而将人抱的更紧。 “果然是你。”他的声音怅惘眼中满是怜惜。 肃宁终于推开了他,她下意识抚了抚脖颈的伤疤,淡笑了下开口道:“确实是我。” 安平王紧锁着她的眼睛,试图在她眼中读到些什么,却只能看到两弯静寂如死水的眼睛。 “我恨不得将甄渊和甄家的那些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咬牙切齿,满是恨意。 可肃宁不过讽笑了声,开口的话伤人无比:“我与他的恩恩怨怨,与你何干?”话落不待安平王反应,便接着道:“我已经杀了他,挫骨扬灰解了恨,旧时恩怨从此过去,我不愿再提再想,况且,这不过是我和甄渊两人的纠葛仇怨罢了,同甄家其它人无干,更与你无关。” 她言下之意是要安平王不要掺和这些事。 甄允毕竟在火海中救了她,况且,肃宁并不打算让甄洛的身世曝光,因为那会让甄洛为身世之故生出卑怯心思。既然要让甄洛一直做着甄家的女儿,那甄允就不能倒,相反他还要成为甄洛明面上的娘家依靠。 安平王点了点头,有些受伤,可到底不敢多加言辞。 肃宁看着他,突然道:“听说你如今是王爷,不比当年刀口舔血搏命的日子,应当也已经娶妻生子,今日一见叙了旧,旧事也就不必再提,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就是。” 她话落,他有些支吾局促,可还是开口道:“我、我一直惦念着你,不曾娶妻生子。” 他说这话时,面色微红局促紧张仿若年少时赤诚,可肃宁清楚的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如年轻时那般心中悸动了。 她合了合眼,低叹了声开口道:“民妇惟愿余生青灯古佛终老于此。” 安平王到这时,才算是彻底明白肃宁的意思,原来即便甄渊死了,他来到她面前,她也从未想过同他再续前缘。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的质问,满心的不甘。 为什么?大抵是因为她得知有孕惊慌失措时,他不在;她被甄渊强占,无奈委身于厌恶之人时,他不在;她生女难产险些一尸两命时,他不在;她在青楼受尽不堪折辱受尽龌龊肮脏时,他不在;她无数次被甄渊鞭打时,他依旧不在。 所以,她一点点被残酷逼着冷了心肠,心中落泪,面上却逼着自己笑,受尽屈辱恨意入骨,却逼着自己隐忍。这些时日,磨灭了她所有柔肠,也毁了她一身温柔,从此她杀人也好报复也罢,再不复以往。 肃宁不曾回答安平王的话,她只是转身回房,合上了房门将安平王拦在了房外。 檐下雨水依旧滴答,可听着雨声的肃宁,已经不复此前心绪。 她靠在门闩上,垂眸思索良久,外间的安平王也一直立在外边。 安平王问她:“那个丫头是我们的女儿吗?” 许久后,一声低叹声响起,肃宁开口道:“洛儿是你的女儿,我不愿告诉她旧日恩怨,只盼着她能如往常一般生活,所以,民妇求王爷,莫要认她,也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肃宁这话,对安平王无比残忍。 她告诉他,他们有一个女儿,又告诉他,他不能认她。 安平王心中满是压抑的不甘和委屈,他猛地上前,紧攥着房门的锁扣,声音满是怒意:“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肃宁你为何如此狠心?” 房间内,肃宁落了滴泪,情绪剧烈。 她推开房门,昂首直视安平王:“因为我不想我的女儿,背上一个奸生子的名分,我不想她抬不起头来,我不愿让她知道她的母亲曾经的那些龌龊不堪的过往,我只盼着她一生天真烂漫不知世事。” 她说着这话,落了一脸泪。 如今的肃宁冷心冷情,唯独为了自己的女儿,才有种种情绪。 她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甄洛好好的,无灾无难,平安快活。 安平王看着她在他眼前落泪,一如许多年前她一身伤痕求他相救时,那样孱弱无助,突然就软了心肠。 “好,我答应你。”他终究还是对她妥协。 他想,他终究不舍得她哭,所以由着她践踏他逼迫他。 这一日的药王谷,也成了此后许多年来,他心中盘旋不下的画面。 多年后,他辞官归隐,在药王谷外搭了间茅屋,做了个打猎的猎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每逢月中时节,他会折山野中一束花枝挂在药王谷一处小院内的门锁上,而后趴在墙头守上半夜,盼着那个喜欢鲜艳花枝的女人,能在清晨推门而出瞧见花枝的一瞬间,展颜一笑,或是捏着花枝砸在墙头的他身上…… 第93章 她不可避免的与前世越来…… 京城将军府, 清晨的日光划破天际。 甄洛揉着眼睛醒来,秦彧俯身遮了她眼睛,温声道:“乖儿, 再睡会儿。” 他哄着她睡下, 自己却起身穿衣,踏出了房门。 秦彧合上房门, 吩咐门外守着的婢子仆从:“朕出府一趟,务必看护好人。” 下人恭敬领命道:“陛下放心,奴婢们必定盯紧贵人。” 可这话入秦彧耳中,他脸色却变了一瞬, 随即声音严肃道:“不是让你们盯紧了人,是让你们护好了人。” 两世时光,终于改变了秦彧,他依旧不舍难忘执念不消, 却已然学会或者说懂得装出温和的模样, 不再如往日那般霸道。 他在努力,学着以她所能接受的方式, 去爱她。 秦彧离开将军府前往京郊一处茅庐,他打马前去, 到达目的地后,纵身下马将马匹拴在了一处石碑旁。 前世时,他初次来到这里, 也是在此处下马。只不过那时, 他已渐生华发,暮气沉沉。 秦彧眼神怅惘的遥望那处茅庐,不期然想到那一世来到这里的自己。 彼时他已然疯魔,蛊虫日夜折磨着他, 一心惦念的女人死了,自小教养的外甥被他下令毒杀,他坐拥天下却众叛亲离,孤寂至极。 那时他遍寻天下能人异士,清远和尚出现了,他不像是个凡人,也不像世人印象里的和尚,相反,秦彧在见他的第一眼,就清楚的知道,这个人只怕是个妖僧。 他虽有通天彻地之能,却食高僧舍利以野狼血肉供养自身。 可秦彧别无它法,只能与虎谋皮。清远和尚可以助他逆转轮回撕裂时空重回过往,却要他将一魂一魄献祭于他。 秦彧答允献祭,换再一次开始。 后来他踏破虚空,来到了这一世,才有了之后的一切。 “老僧恭迎已久,陛下终于来了。”茅庐内传出的声音划破长空在秦彧耳边响起,将秦彧从回忆中抽离。 他抬步走向茅庐,推门而入。 内室中清远和尚执一黑子刚好落下,在茅庐门被推开的那瞬抬首看向秦彧。 秦彧也同样看向了他,四目相对,气氛诡异。 几息后,秦彧开口道:“我要如何才能护我相护之人平安终老。” 前世他踏碎虚空时,清远曾告诫他,逆天而为必有报应,况且,人命本由天定,有些人注定就是要遭受世间百苦红颜薄命的。 可秦彧,不甘心。他不信天命注定,坚信自己一定能逆转命运,所以跨越无数光阴,重回此生。 清远和尚听罢秦彧的话,微垂下首,眼眸深处划过抹算计的流光。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陛下所求,虽难但也并非绝无可能。陛下听过以命换命吗?” 秦彧凝眉反问:“此言和解?” 清远将算计之色藏得更深,解释道:“便是以陛下您的魂魄换您所爱之人一生平安终老。陛下已然裂魂,永生不入轮回,这魂魄留着本也无用,若您能签下法契,在您死后将您所有魂魄献祭于我,老僧便可为您布下法阵,瞒过您心爱之人的生息,假作她已然死去。” 秦彧神色怅惘,眼中弥漫哀伤,他喉头微动,捏紧拳头,问了句:“所以我最后的一世依然不能陪着她吗?” 这一刻他所思所虑不是献祭灵魂,不是身死魂灭,而是他穷尽所有力气,到头来竟还是不能与她得来这一世平安相伴。 清远抬首望向秦彧,心中一时唏嘘,他记不得是多少年以前,他也是一个如秦彧这般的人,执念难消一腔痴情,可如今,他只想活着,永永远远的活着。 大抵是秦彧触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痛苦矛盾,他难得起了仁心。 道了句:“不,我会在你这一世结束后,来取你的魂魄。” 他想到曾经的自己耗尽所有也没能求得和心爱之人的一世相守,反倒眼看着她一世一世的爱别人,最终走入魔障,再难回头。于是再看眼前的秦彧,竟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此时的清远和尚还不知道,这份恻隐之心,会在日后要了他性命。 “好,多谢。”秦彧咬破食指,在清远和尚摆出的法契上滴上鲜血,立誓只要能保甄洛平安终老,他甘愿献祭灵魂。 鲜血落在法契之上,内室光华闪烁,秦彧却一无所知,因为这是肉眼凡胎无法得见的景象。 而清远和尚却在瞧见这内室的光华后,神色变了几番。 他只知道秦彧的魂魄特殊,若能得之炼化,可助他延续寿命,却没料到他的魂魄能引得法契有这么大的反应。 清远和尚先是一惊,随即立刻压下惊讶,装出一副如常的模样,送走了秦彧。 * 秦彧回到将军府时,甄洛刚刚起身,正懒懒的在梳妆镜前托腮坐着,面色郁郁。 今日,是甄渊入土之日。 秦彧跨过门槛进来,甄洛侧首去瞧,眼见他走近自己,咬唇问他:“甄府现下如何了?” 她话落后,秦彧并未回答,而是倾身向前,从梳妆桌案上取了口脂抹在甄洛唇上。 口脂在她唇瓣绽开,甄洛的唇瓣被他碾磨开了,明艳灼人。 “今日下葬,待晚些时候,我带你前去拜祭。”秦彧话音温文。 他并不打算让甄洛知晓她父母的旧时恩怨,那些见不得光的往事倒不如永远埋在暗处。既然决定将旧事瞒下,那么甄渊就会一直是甄洛名义上的父亲,他随她前去拜祭也是情理之中。 或许甄渊对肃宁而言,是天底下最可恨最无耻的人,可他于甄洛来说,却是年幼时疼爱她呵护她的父亲。 人的情感总是如此矛盾,做不到非黑即白,爱恨分明。 所以,甄洛即便怨了她打小唤着的父亲那么多年,这时,她还是声音迷惘伤感的应了句:“好。” 这日拜祭甄渊,甄允求见了秦彧,将安平王和肃宁郡主及甄渊三人的旧事悉数告知。 于是秦彧在离开甄府的马车上,告诉了甄洛她的母亲尚在人世。 “当真?你从何得知的?我母亲现下又在何处?”甄洛听了秦彧的话扯着他袖口一通追问。 秦彧扶了扶额,才又道:“是甄允所言。”话落后他声音一顿,有些迟疑,之后才又在甄洛的眼神追问下,咳了声接着说:“是你出生时,你母亲身子孱弱,故此去了药王谷调养身子,你父亲与母亲感情不合,干脆谎称妻子已死续娶继室。这些年来,你母亲一直在药王谷中。洛儿若是想见她,可书信一封与她联络,待京中一切安稳,我陪你一道前去拜访。” 其实甄允早已将事情告知秦彧,秦彧自己也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了猜测,可今日,他却并未将事情告知,反倒瞒了她。 他实在不想让她知晓那些不堪的过往,也怕极了她会像前世一样,每每想到母亲,整个人就如失了魂般凄楚可怜。 甄洛从出生起便未曾与母亲相认过,乍然得知母亲尚在人世,她却慌得无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我、我、我想见母亲,可我……”她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彧握着她手腕,试着安抚她的情绪。 “娇娇儿,没事的,想见便能见,你此时心中无措那便缓一缓再见就是,不要怕。” 秦彧的温言柔情,却更惹得她心绪慌乱,那在甄渊牌位前便一直忍着的泪,终于宣泄了出来。 她伏在他肩头哭泣,将这些时日的慌乱无措,丧父的苦楚,甚至是,母亲杀了父亲的悲痛,一一宣泄而出。 甄洛不傻,相反她很聪明敏感。甄府的那个妾室纵火烧了自己和甄渊,而那妾室又与她母亲生得一般无二,偏巧,这时候,秦彧告诉她,她的生母尚在人间。 所有的事情,便都能解释通了。 她明白秦彧为什么瞒她,也下意识的退缩,不敢将一切言明。 可此时此刻,在她的眼中心里,便是她的母亲杀了她的父亲。 父母的仇怨究竟有多么深重,甄洛不得而知,她只是难过,只是痛苦。 秦彧低叹一声,抱着人在怀里安抚。 他心中同样无奈,好像他总是看她哭,一次又一次。 而甄洛也不可避免的和前世的她,越来越像。 第94章 甄洛和秦彧回京半月…… 甄洛和秦彧回京半月后, 南疆传来消息。 南疆王被杀,大王子继位,圣女改换身份, 摇身一变成了新任的王后。 秦彧手下戍守南疆边界的将领按着此前圣女离京回到南疆时带回的秦彧圣令, 助南疆王子登位。 与此同时,圣女入南疆圣地, 拼了半条性命摘了血域花,委托南疆新任的王在入京呈上拜表时亲自将血域花送至京城秦彧手中。 消息传到京城时,南疆新王即将抵京,秦彧坐在御殿内俯首看着那封奏表上圣女所写的话——已得血域花, 是为并蒂,特托吾王呈送京城,遥谢陛下相助之恩。 终于,这命运彻彻底底和前世不同了。 前世时秦彧也曾派人去寻过血域花, 可惜晚了一步, 那血域花已经被南疆王所用,后来秦彧想尽办法遍访名医, 都医不了蛊毒,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折磨成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秦彧不确定, 他裂魂重生后,血脉里的蛊毒是否还有效力,若是蛊毒仍在, 这血域花就是最好的解药。 “新任南疆王求见。”御殿外响起内侍的通禀声。 秦彧从思绪中抽离, 宣南疆王入内。 南疆王恭敬入内,双手奉上存放并蒂血域花的锦盒。 “小王特敬上血域花,以谢陛下隆恩。”南疆王屈膝叩首,做足了恭敬姿态。 南疆不过大周属国, 国君历来便如臣子般觐见大周皇帝,这一任的南疆王,也如此前他的祖辈父辈一样,俯首称臣。 秦彧接过锦盒,抬手道:“南疆王免礼起身吧。” 他话落,南疆王依言起身立在一旁,秦彧不经意扫过他的面庞,稍稍有些讶异,前世他作为新任南疆王入京上表时年岁比今世大不了多少年岁,却暮气沉沉十分沧桑。 那时秦彧听闻老南疆王谋求长生食用血域花,却因身上并无蛊毒,反被血域花折磨得血尽灯枯,最后成了具枯尸。也有人说,是南疆王服用血域花后已得延年益寿之效,却被大王子放干血液做成了干尸困在血域,总之前世最后也是这位大王子登了南疆王之位。 秦彧对南疆的王室秘辛不敢兴趣,故此未曾深查。 他只是接过锦盒,将其放置在御案之上。手指不经意摩挲了下锦盒的锁扣,随意的掀开锦盒,将指尖刺破,滴了一滴血在血域花上。 那血域花被血滴滴过,霎那间就将血珠吞噬殆尽。 一旁的新任南疆王脸色一变,面色疑惑。 血域花,未被炼化前吸食人血。这是南疆王族和圣女一脉才知的秘密秦彧怎么会知道?南疆王脸色不解。 上一世秦彧为蛊毒折磨时,逼南疆献上血域花,可那时南疆全境根本就找不出一朵血域花来,最后秦彧屠了南疆全族,一众有关血域花秘密的南疆王室暗藏的典籍悉数都送到了秦彧跟前,他也是那时彻底了解了南疆的一众古怪。 确认了血域花的真假后,秦彧唇畔微勾,合上了锦盒。 他背手回身面向南疆王开口道:“朕不日后大婚,南疆王不若吃了喜酒再回返南疆。” 不日大婚?南疆王先是惊愣,之后忙平复表情,挂上喜气洋洋的笑容,应了下来。 “自然是好,自然是好,不知陛下您娶的是哪家的姑娘?”南疆王好奇打听了句。 秦彧笑了笑,回道:“江南金陵甄氏女甄洛。” 这一世他要她光明正大风光无两嫁他为妻,再不必如前世一般改换身份苟且偷生。 前世那些不得不改换身份的委屈,不得已掩埋过往的无奈,这一世,再也不会出现在她身上,秦彧如此想到。 * 另一边,甄洛正握着笔杆子,头疼无比的想着,要怎么给母亲写第一封信。 写了许多个开头,又废了许多个开头,丢弃的书信纸,被她扔在桌案一旁,堆成了小山。 最终千言万语道不出,她只写了句:“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女儿遥盼母亲,身子常健日子快活。待过些时日,定亲往看望。”她写完后,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往后将信递了出去。 “飞鸽传书,将这信送去药王谷我母亲那里。”甄洛吩咐道。 她并不知道,此时在她身后的,并不是婢女内侍,而是秦彧。 秦彧接了信纸,随意道了句:“写了什么。”话落漫不经心扫了眼信上内容。 瞧见甄洛写的话后,他摇头轻叹。将信纸放在书案上,另取了张纸,铺展开来,在上面写道——“下月十五大婚,小婿秦彧,敬奉请柬,恭请岳母亲临。” 甄洛瞧见他写的内容,霎时红了脸,她面色绯红,轻斥道:“你写的这是什么?谁要嫁给你了。” 秦彧自顾自的将信收好,吩咐内侍道:“取一封请柬同此信一道送去药王谷肃宁郡主手中,请她务必前来观礼。” 甄洛咬唇,面上流露出不情愿。 秦彧瞧见她脸色不虞,摆手让内侍婢女悉数退下,拧紧了眉头立在甄洛跟前,捏了捏她脸颊。 “娇娇儿,这事由不得你闹,你肚子揣着个小的,下个月再不过了明路,难不成要这孩子日后名分不正?嗯?”秦彧指腹抚过甄洛眉眼,面色温柔,话中却是格外坚定,由不得甄洛闹腾。 在西南的那一次,甄洛并未服避子的汤药,后来月事没来,甄洛还以为是因为在洪浪中受了寒,才害的月事不准,压根没往有孕那方面想。 还是秦彧察觉不对,偷偷探了她的脉,才知晓是有喜了。说来这孩子也真是命大,跟着甄洛受了那般苦,竟还健康的在她肚子里长大。 他一得知她有孕之事,便将大婚提上了日程。 秦彧在她跟前柔声哄她莫要折腾人,安生些待嫁,甄洛不知怎得,这些日子性子愈发娇气,听着他的话,竟不自觉掉了金豆子,推开他扭头就往外走,边走还边呛他:“你不是说我的身份给你做妾都是抬举吗?现在做什么要委屈你自己来娶我,难不成日后还要再说是我拿孩子逼着你娶我进门的吗?” 这性子真是愈养愈娇纵,秦彧无奈扶额,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赶忙将人拉着,放低身段哄劝:“娇娇儿乖些,莫要闹了啊,往日是我说差了话得罪了我们娇娇儿,过了下月十五你可着劲儿闹腾我,我也不会说个不字,只这段时日,乖乖的听爷的话,成不?” 甄洛也不说应是不应,反倒侧首不肯看他,声音委屈闷闷道:“我可不想改名换姓顶这个假身份过下一辈子,你若是觉得我身份配不上你,我也不逼你娶我,待这孩子生下来,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什么也不跟你争。” 这当口,秦彧恨不得回到过去,狠狠打当时说那句话的自己一顿,什么配不上配的上,倒惹了眼前人在他跟前掉金豆儿,说着和他一刀两断的戳心窝子话。 眼前人本就是他心头肉,如今还揣着个小的,他打不得训不得,只能伏低作小哄着。 “好,都依你,我娶的就是金陵甄氏女甄洛,你啊你,请柬都没看过,就同我闹了起来。”秦彧点了她额头,佯做不满。 请柬上写着的新娘子身份名姓,未有半点虚假。金陵甄氏女甄洛,是她的身份,秦彧不曾有过半分让她隐姓埋名改换身份受些委屈的念头,他既然娶她,便要她光明正大嫁给她。 他要世人皆知,从此之后,甄洛是他秦彧的妻。 第95章 皇帝大婚的…… 皇帝大婚的消息传出, 京城内被围得密不透风的秦府闯出了个人来。 自从秦彧得知秦时砚暗中将甄洛从将军府带出后,便下令将其囚在秦府,不许他踏出秦宅半步。秦时砚本就在养病, 困在府上倒也于他无甚妨碍, 这中间他蛊毒发作了两次,反倒安生呆在府上不再折腾事情了。 偏那秦家老夫人, 为了断他念想,竟将秦彧与甄洛大婚的消息告诉了他。 依秦时砚对秦彧的了解,他能如此正大光明顶着巨大阻力迎娶甄洛,足以印证, 秦彧定然有前世记忆,更甚至说,如今的秦彧,便是前世要了他性命的人。 秦时砚对前世秦彧的恨意与不满积压满腔, 那一世, 他连申辩遗言都不得而诉,便被毒酒夺了性命, 临死之际满腔怨愤。 他对今生今世的秦彧,虽则有恨有怨, 却不知从何而起从何而言,可对前世的秦彧,他有满腔屈辱怨愤不公不平。 于是, 在他得知秦彧即将与甄洛成婚的那日, 在他确定秦彧就是前世的他时,他拖着孱弱的病躯拎着长剑闯入甄府,只身来到宫门前。 深夜的明月孤悬,将军府门前立着衣衫落拓的秦时砚。 守夜的暗卫察觉后警惕道:“何人在此?” 月色下秦时砚抬起头来, 他握着长剑的手几番攥紧,开口道:“去禀陛下,就说晋王秦时砚前来见他。” 他往日唤他舅舅,即便前世秦彧登基为帝,秦时砚私下还是时常唤他舅舅,这一世更是如此,他只在重生之后,咬牙切齿连名带姓唤过他名姓,可这声陛下,今生他从未唤过。 暗卫听了秦时砚的话,先是面露疑惑。晋王?新帝登基从未封王,这晋王从何而来?况且这些时日,陛下与秦时砚也是有些龊龌。 可转念一想,宫墙下的秦时砚是新帝亲信,秦彧视如亲子养大的外甥,封王也不是什么绝无可能的事,许是因尚未公告,故此他们才不知晓。 “您稍等,在下这就前去禀告圣上。”暗卫统领扬声回应秦时砚,留下副手把守宫门,自己往将军府内而去。 此时已是深夜,甄洛睡得安稳沉沉,而秦彧披衣起身,在书房取了并蒂花,瞧着它出神。 他不知自己的身体究竟还有没有蛊毒,毕竟那日洪水之中,他是将这具身体换血换髓裂魂融体换的重生的,如今的这具身体未必还有蛊毒。 况且,这蛊跟着血脉流传,他可以确定,在那日跳下洪水前,这具身体绝对仍有蛊虫,甄洛腹中的孩子,又是在他裂魂融体之前怀上的,秦彧心中不安,忍不住怕他的孩子沾上他血脉中的蛊虫,不得安宁。 这并蒂花,若能解毒自然是好,可此前并无先例,秦彧不敢冒险给怀着孕的甄洛用此花做药。不能冒险,却又唯恐那蛊虫会害了甄洛和孩子。 秦彧不安踌躇,又寻不得一个万全的法子解决此事,这让他无比痛苦。 他好像走进了一个和前世一样的漩涡。前世也是如此,甄洛意外怀孕,她欣喜开心,又梦见这孩子是她死去女儿的转世,故此格外在乎腹中胎儿,可他唯恐蛊毒之患,执意逼她落胎,最终彻底走入死结。 这一世,甄洛同样怀了孕,这孩子一样会受蛊毒之患,不同的是,命运给了秦彧另一个选择。 这一次,他可以选择赌一把,给甄洛腹中胎儿解了蛊毒。 可事到临头,秦彧才不得不悲哀的发现,他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他怕,怕这血域花会害了甄洛和孩子。 秦彧扶额撑在书案上,蜡烛的灯油滴滴答答落在桌案上一点点凝固,他无比烦躁却又束手无策。 这时候,暗卫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禀主子,少将军来了,来时自称晋王。”暗卫并不确定秦彧究竟有没有给秦时砚封王,故此只能道秦时砚自己所言。 书房内的秦彧听得这话,猛地抬首。 晋王?这个名号,是他前世继位后给秦时砚的王位。此刻他自称晋王,前来求见,秦彧会想起这一世秦时砚在江南的暗中动作,和掳走甄洛之事,自然清楚明白的知道,秦时砚必定带着前世记忆而来。 他面色冷沉,沉默几息思虑后,开口道:“让他过来书房。” 暗卫闻言脚步一顿,又提醒道:“主子,少将军身带佩剑,是否要他在府外解剑后再行入府。” 秦彧闻言冷笑了声,眉眼间的冷色愈发的浓烈,他低眸瞧了眼案上的并蒂莲,漫不经心道:“不必,人他拿着剑前来就是。” 片刻后,秦时砚踏进书房门槛,秦彧眼神示意暗卫合上门后退下。 内室紧闭,只他们彼此,气氛剑拔弩张,秦彧先开口道:“你是何时想起前世的。” 秦时砚听得前世一词,握着长剑的手愈发得紧,他咬牙回他:“金陵遇刺九死一生,身重蛊毒无药可医,黄泉路口走一遭,侥幸留住一条命,就此想起了过往的屈辱不公。” 端坐着的秦彧,闻言侧身支着胳膊开在椅子扶手上,眼中压着不知名的情绪接着问:“就这样便想起了旧事吗?” 秦时砚不曾回答,但秦彧至此也已明白,他只是如此,便想起了从前。 大抵人与人总是不同命,他费尽心力,献祭灵魂赔上永生,才求得再一次开始,而他秦时砚吹灰之力不费便能带着记忆醒来,甚至是比他还要早的借由先机谋划。 秦时砚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他压抑着情绪,声音无比阴寒质问秦彧:“我秦时砚自问一生不曾愧对于你半分,我为你淌过刀山血海,为你的皇图大业鞠躬尽瘁,你夺我妻子,毒杀于我,秦彧,你告诉我,我与洛儿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对我们夫妻?” 他提及前世,提及他的那些不公与委屈,与此同时也是有意的在刺痛秦彧。 他说他与甄洛,他说夫妻,他说旧时手足情谊。 如此种种,一一插在秦彧心口处,让他鲜血淋漓。 秦彧低低叹了声,他的声音低沉又寥远,一瞬间如同西北荒原上孤寂的独狼。 “阿砚,你不曾愧对于我,只是,得失胜负自古皆是你死我活,前世时你功高跋扈僭越犯上,胆敢动她的尸骨,我自然容不下你。”秦彧的眼眸泛着久未安眠的疲惫,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残忍冷血无比。 秦时砚满是恨意怨愤的抬首看他,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本就是秦彧教养长大,无论过去多久,他似乎永远都赢不了他。这也是秦时砚始终走不出的困局。 秦彧冷眼瞧着秦时砚的愤怒,依旧声音淡冷的接着刺他道:“还有,甄洛,从来就不是你的妻子,你当年迎娶的是京城一耕读人家的女儿,而我前世纳进宫的,今生明媒正娶的,都是金陵甄氏甄洛。” 秦时砚之于秦彧,到底是落下下风。 秦时砚做不到无视世俗眼光,他可以娶甄洛,却不能娶金陵齐王的遗孀,他要她改名换姓背弃所有过往,而这也意味着,她不是她。 而秦彧,他虽则教导秦时砚礼法规矩,日日都是一副清正守礼的模样,实则骨子里最为蔑视这些。倘若他喜欢一个人,无论她身份如何家世如何出身如何过往如何,只要他喜欢她,那些所有的过去,都不会是他放在心上的阻碍。 即便世间万千磨难拦在他跟前,他也会拔过荆棘跨过坎坷,一往直前。 秦时砚看着眼前的秦彧,那种和前世无数次在金殿外望着那窗棂的无奈感,再一次席卷了他。 秦彧看着他心中困苦难挨,抬手折下并蒂血域花的其中一朵。 他低低叹了口气,边折着那朵血域花边开口道:“洛儿怀了身孕,我想要她平平安安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可你知道的,我身上的蛊毒世世代代随着血脉流传。”这番话落,秦彧将血域花取出,不待秦时砚开口便接着道:“我手中的是南疆血域花,想来你也知道,它能解世间蛊毒。血域花千百年来只此一株,开出两朵并蒂花来,一朵能医一人,甄洛怀了孩子,我想要这个孩子平安康健,所以,我会给她用一朵,剩下的这朵花,你来用。前世是我对不知你,今生,赔你一条命。” 秦彧将两朵并蒂花,一朵给甄洛,一朵给秦时砚,这意味着,倘若他裂魂融体之时,身上蛊虫并未被毁,那么他来日仍会受蛊毒折磨致死。 秦时砚愣住,眼神迷惘的瞧着秦彧,秦彧将手中的血域花领取一个锦盒放置,递给了他。 秦彧不是个温言软语的人,即便他给他血域花的初衷,更多的是他想要救他,可说出口话却是:“这花越早用越好,你的身子渐趋病朽,已然等不得,同样,孩子月份渐大,洛儿也等不得。”言下之意,是他要秦时砚给甄洛试药。 秦时砚听出他的意思,接过了那锦盒。 他想,这样也好,总好过甄洛生个小疯子,日后被秦彧这个死疯子和她肚子里的小疯子折磨透了的好。 秦时砚用了血域花,高烧彻夜不止,周身烫如烙铁,骨骼如被撕裂,疼得次日甚至都隐隐断了气儿。折腾了整整三日,若非秦彧坚决的让太医继续守着他,只怕他都要踏进棺材了。 万幸,虽是遭了大罪,却熬了过来,秦时砚身上的蛊毒也解了。 只是,这番解蛊毒的折腾,着实折磨人。秦时砚能抗,甄洛却未必。 若非血域花已经拔起不能久藏,秦彧甚至想,待到这孩子出生长大后,再给他用血域花。 他几番询问太医,得到的答案都是,血域花不能久放,越早使用效果越好,若是过了五个月,血域花彻底干枯,便再难有作用。 秦彧又一次走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无数次夜半惊醒,看着枕边人安静祥和的睡颜,都无比贪婪的想要永远留住她,他害怕每一份未知风险,恐惧任何一个失去她的可能。 第96章 前世他进退…… 前世他进退两难时, 选择瞒下甄洛,做着自以为是为她好的事,实则伤她至深。 后来行至死路再难转圜, 才乍然明白, 他认定的为她考量为她斟酌,实则只是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 从未问过她是如何想的。 这一次,秦彧犹疑了,许是前世的惨烈收场,让他明白了些什么, 他并未不顾甄洛意愿直接按自己的决断行事,反倒一直未有动作。 朝暮相处,枕边人的变化,甄洛自然不会察觉不到。 她有些纳闷, 想不通为何这些时日, 秦彧总是闷闷不乐,甚至心思敏感的揣测,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有孕,他不得不娶她, 故此才会不悦。 * 这日晚间用膳时,秦彧已经第三次走神了。 “你怎么?”甄洛终于耐不住性子问他。 秦彧回了神,瞧着甄洛的眼睛半晌, 最后却摇头道:“无事, 只是近来有些心烦罢了。” 甄洛抿唇搁下碗筷,追问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惹的你如此心烦?” 其实这些时日来,秦彧的一言一行都被甄洛看在眼里, 她知他待他好,也不愿见他日日眉头紧蹙,有心为他排忧。 可惜秦彧并不领情。他勉强的笑了笑,接着掩饰道:“哪有什么事,你无需操心的。”秦彧唯恐甄洛追问,又借口道:“尚有要务处理,我去书房一趟。” 之后秦彧落荒而逃般离开内室,脚步匆匆往书房去了。 自从秦时砚用过血域花后,已经过去了十日,他身子已然大好,而秦彧却迟迟未给甄洛用血域花。 旁人或许不知道蛊毒的可怕之处,秦时砚却是清楚的。 他再一次来到将军府,质问秦彧为何迟迟不给甄洛用血域花。 书房中,秦彧看着锦盒内的血域花,听着秦时砚的质问,心中如同火烤。 他如何不想尽快给甄洛和腹中胎儿解了蛊毒,可是他的确不敢如此豪赌。 甄洛的身子太弱,况且还怀着孩子,这血域花本就诡异,稍有差错便是性命难保,秦彧如何能不怕? 这一刻,他甚至有了和前世一样的念头。 他眼眸瞧着那血域花,说出口的话迷惘又残忍—— “若是,瞒着洛儿,暗中将这胎落了,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话音落下,秦时砚满眼震惊。到底是秦彧,便是死了再多次,他也还是他,秦时砚如此想到。 书房内的气氛诡异的安静,这时候,门槛外急匆仓皇的脚步声格外清晰的传进内室。 “谁?” “何人在外边?”秦彧和秦时砚两人异口同声。 有守卫推开房门回话道:“回主上,方才甄姑娘来过,又匆匆走了。” 打从此次回京后,秦彧便没有再对甄洛有什么过多的管制,由着她在将军府和京城走动,只要带足了人手保证安全即可。这些时日,甄洛也来过几次书房,秦彧吩咐过,不必拦人通禀,这一次甄洛来,守卫自然也没拦下通禀。 守卫不曾通禀,甄洛径直走近书房,秦彧和秦时砚两个人争论质问,也未曾留意房门外,甄洛人一到书房门口,听到几声争吵,犹豫了下正要抬手叩门,便听见了秦彧的那句话。 原来他竟觉得,她腹中胎儿是个棘手的麻烦。 守卫话音刚落,秦彧抬眸去看,只瞧见甄洛脚步急匆的跨出院子门槛的身影。 他来不及思索,当即抬步冲了出去。 秦时砚怔仲出神的看着秦彧疾奔向甄洛,看着他扯住她的衣袖,看着甄洛回过首来,看着她落了满脸的泪。 摇头苦笑。 至此,他好像彻底成了一个旁观者。 * 秦彧神色慌张无措,追上甄洛后,见她哭的厉害,愈发心中没底儿。 他强压着心中的慌乱,紧握着她手腕,想要开口却又不敢开口。 甄洛忍无可忍,狠狠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扭头就走。 秦彧不敢开口,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甄洛回到房中,卸了发间珠钗身上镯子,尽数砸在地上。 “你让人去端碗落子汤来。”她声音颤着对秦彧说道。 秦彧呆立在旁,没有动作。 甄洛冷笑,侧首正好瞧见梳妆案前摆放着的凤冠霞披,她顿觉无比讽刺,抬手将凤冠霞披砸在秦彧脸上。 “我让你去啊!你聋了吗秦彧?”她气到极致,歇斯底里。 凤冠上的式样锐利,划破了秦彧面皮。 血色在他脸上渗出,甄洛掌心紧攥,眼中满是蔑视讽刺。 “秦彧,我从未求着你娶我,也从没想过逼你,你何至于如此为难!”她冷笑连连。 “我……”秦彧捏着拳头,却还是开不了口。 甄洛看着他这副为难至极的模样,愈发盛怒,她眼眸血红,无比委屈无比难堪。 这般大的情绪波动,惹得甄洛腹痛不已,她本不想再让他看见自己可怜的模样,更不愿让他以为自己是在借此逼他,于是生生逼着自己忍下。可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她,让她连站立都勉强,险些摔在地上,扶着桌案才勉强立着。 秦彧见她眉心紧蹙,痛苦不已的模样,焦灼的上前扶着她坐下。 甄洛狠狠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滚!” 秦彧抿唇,固执的将她扶在椅上。 “去请郎中过来。”他又吩咐房外的下人道。 秦彧看着甄洛紧锁眉头坐在他眼前,无比痛苦的模样,终于决定开口。 他握着拳头几番紧攥,最后苦笑了声,咬牙开口道。 “洛儿,我并不是因为你为难,我只是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无法给孩子一个健康的血脉。”这番话说出口,无异于将他骨子里的卑怯自厌破开了一个裂口来。 甄洛神色猛地一滞,她仰首抬眸,犹疑问道:“你此话何意?” 秦彧闭了闭眼眸,强压着心头汹涌的情绪,回答道:“我生母是文陵太子妃,生父是先帝,先帝体中有大周皇族血脉世代繁衍带着的蛊虫,我身上也有,这蛊虫若是不解会世世代代跟着子嗣流传,每一个蛊虫发作被蛊毒折磨的大周皇族,无一例外最后都会变成个疯子,毫无人性可言,痛苦无比。我是在出了洪水后血脉尽换解了蛊虫的,可这孩子是在你我落入洪浪前怀上的。” 什么?甄洛眼中满是惊色。 她清楚的明白,秦彧没有必要编出这么一个弥天大谎来骗她,一时心绪无比复杂。 其实秦彧确实骗了她,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上蛊毒究竟解了没有,但他不愿让她忧心,于是告诉她,自己的蛊毒已解。 甄洛尚未来得及从这一震惊中缓过神来,秦彧便已接着道出血域花之事。 “典籍中记载,南疆血域花可解世间一切蛊毒,我从南疆得了一株并蒂血域花,其中一朵,用在了秦时砚身上,他身上蛊毒确实已解,可那过程惊险无比,九死一生,稍一不慎便会赔了性命,我恐你受不住。” 原来这才是他这些时日忧虑不安郁郁寡欢的原因。 第97章 自那日甄洛…… 自那日甄洛知晓蛊虫之事后第四日。 将军府内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宅院中, 不断传来一女子的痛哼声。 甄洛最后还是选择服下血域花。 * 秦彧立在房内榻边,紧攥着掌心,看着床榻上痛得哭湿玉枕的甄洛, 眼中满是痛楚。 甄洛蜷缩在床榻上, 牙齿打着颤,咬的唇瓣血色蔓延。 秦彧心头情绪难言, 俯身抱着她,指腹轻抚过她已然渗血的唇畔,尝试着安抚她。 甄洛微微松开了咬着下唇的贝齿,试图平复疼痛, 可周身的痛意猛地加剧,她受不住,乍然咬上秦彧指尖。 “嘶。”秦彧哼了声,却并未抽出指腹, 而是由着她咬着宣泄疼痛。 甄洛咬的他指腹破血, 她唇瓣的血色与他指尖的鲜血交融,分不清是谁的血在流淌。 秦彧用另一只手抚过她发间, 又轻拍她肩头,一点点的安抚着她的难受。 可他再如何极尽温柔照抚, 也是无济于事,她身上痛意并无丝毫减轻,反倒越发剧烈。 那如同剜骨削肉尽碎血髓的痛, 远非常人所能忍耐。 痛意折磨下的甄洛, 被身上汗水湿透罗裙。她眼尾泪水滑入发间,半眯的眼眸中泛着朦胧的水色,抬手扯着秦彧衣袖,哀哀道:“秦彧, 我好痛啊,太痛了,我受不住,我真的受不住。” 她哭泣不已,饱受折磨。扯着他衣袖的手指都泛着苍白。 秦彧从未如此刻一般无力过,他眼眶湿润,抱着她的手臂愈发收紧,他只能重复着一遍一遍的说着那些安抚的话。 “乖儿,再忍忍,再忍忍就过去了,抗一会儿,再抗一会儿便过去了。”秦彧说着这话,声音都带着颤意。 他实在是怕,怕她扛不过去。 他的话落在甄洛耳畔,甄洛却连回答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握着他衣袖的手滑落在榻边,整个人没了动静。 秦彧顿时慌张失措,他看着怀中闭上双眼的她,喊出的声音满是恐惧:“甄洛,醒醒,醒醒啊甄洛……” 他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一旁候着的太医见情势不对,忙上前查探。 太医打着哆嗦,试了试甄洛鼻息。 万幸,还有气儿。 “陛下稍安,甄姑娘只是有了同秦少将军服药后一般的症状,这血域花洗髓之痛,远非常人之躯所能清醒抗下,身体之痛超过所能承受之度,服药之人便会昏厥靠着本能封闭周身感知。”太医禀告道。 秦彧神色这才稍缓,可他抱着甄洛的手臂却未松半分。 他急促的喘了几声气,才能如常开口说话:“那她现下是无碍了吗?要到何时能醒?”秦彧声音略显焦灼。 太医摇头:“尚未有十足把握。醒与不醒,何时能醒,都未可知,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先用补气养身的药吊着气,至于旁的,老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秦彧面上神色既阴翳又迷惘,他紧揽着甄洛的肩头,低垂首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不知不觉红了眼。 * 此时此刻,昏厥过去的甄洛,却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明明记得自己服下血域花后痛苦难忍没了意识,可一睁眼竟来到了许多年前的金陵甄府,看到了十岁时被继母罚跪的自己。 那时候她喜欢学舞,继母罚她彻夜长跪,她双腿几乎被废,从此再没跳过舞。 后来,还是个小少年模样的赵迢不顾长辈斥责,带她离开甄府,从此甄家嫡女甄洛养在金陵齐王府。 转眼到了金陵满城红绸的那天,她看见已经及笄的自己红妆嫁衣嫁给她自幼仰慕的表兄。 然后,场景并未如她记忆中一般满城血腥。 金陵城依旧安静祥和,她嫁青梅竹马的表兄,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甄洛以为这场景是她曾经盼望的一生安宁顺遂,然而并非如此,画面一转,她看到已为人妻的自己难产伤身。 那一世她九死一生,赵迢在产房外哭的同样撕心裂肺。 所幸,她活下来了,母女平安,只不过,代价是从此她再难有孕。 金陵王府子嗣单薄,齐王仅赵迢一子,若是无子,齐王一脉无异于后继无人。 莫说是赵迢和齐王父子,便是江南的士族权贵都不可能坐视赵迢无子。 也是在这时,甄洛才明白,人心究竟有多难测。江南权贵要赵迢和离另娶,理由是他不能没有嫡子。赵迢动摇了,他要降妻为妾,最讽刺的是,他选继室,竟说要挑个能容人的,冠冕堂皇的说要继室务必敬重忍让前头的妻子。 多么讽刺啊,他做着降妻为妾的事,嘴上却说着要旁人敬重她这个被降为妾室的妻子。 他究竟有没有想过,她无子又无身份依仗,该怎么活? 齐王府的消息传出,江南的贵女大都动了心思,甄府也得了消息。 甄洛一直恨着甄家,可在这个场景里,在她孤立无援之际,却是甄允打了上门。 那一日,她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心中痛到极致竟连泪都哭不出来。 甄允拎着□□打上门来,隔着门唤她阿姐,声音带着哭腔。 甄家这一辈只甄允和甄洛一儿一女,年幼时未得知母亲死因前,甄洛对这个弟弟极为疼爱。后来即便两人之间有再多的矛盾算计,幼时的情谊却也做不得假。 甄允闹的厉害,王府脸上挂不住。 赵迢终于来见了她,他问她,是怎么想的。 她九死一生诞下孩子,他却在孩子尚未满月时逼她至此。 甄洛看着那个半倚在床榻上,连泪都哭不出来的自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她以为这时的自己,或许会妥协。毕竟她刚生下女儿,赵迢又是江南地界的土皇帝,她拗不过他。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个自己攥着孩子襁褓,毫不犹豫要同赵迢和离。 如果就此一别两宽,或许还好。 可是,命运总是百般折磨人。 赵迢看着她,目光是百般爱怜也是彻骨残忍,他说:“你打小在我身边长大,离了我能去哪里呢?甄府?你真当那是你的家不成?十岁至今,你回去过几次,同甄家人有什么情谊?便是甄允肯护着你,他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又有什么用处?” 原来,天大地大,竟无一处是她的家。 甄允眼见她处境愈发艰难,索性剑走偏锋,在来见她时,用匕首割了她脉,不致命却惊险。甄允谎称甄洛自杀,借此告诉赵迢,他阿姐宁肯死也不为妾,劝他干脆和离彼此放过。 最后,赵迢妥协 或者说她仰仗着赵迢仅存的那点良心保住了岌岌可危却又无比可笑的地位。 齐王府接连纳妾,庶子女先后出生,其中庶长子,记在甄洛名下。 甄允尽他所能,为甄洛谋了一个尚算是好的结局。可是他算漏了一点,他忘了,他的阿姐,眼里容不得沙子。 后来同床异梦,后来彼此猜忌,甄洛连躺在赵迢身侧都觉得无比恶心,终是形同陌路。 推迟了几年的金陵战火,到底还是来了。 这一年,齐王死了,早已实际掌权数载的齐王世子赵迢成了江南真正的王。 北方军队挥师南下,赵迢不知胜负几何。 即便他已精练兵将数载,仍旧不敢言此战能有几分把握能胜。 迎战前夜,他来见甄洛。那时候,他们已经有月余未见了,明明处在齐王府这同一屋檐下,却月余未见,足见甄洛有多么厌恶见他。 赵迢来见她,同她讲战事,他说了许多话,重复繁杂,前言不搭后语。 最后,他问甄洛,倘若他死在阵前,她会如何。 甄洛终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毫无情绪,冷淡无比。 年幼时彼此相守的情谊,少年夫妻的恩爱,终是走到了尽头,生下女儿后的这些年,磨灭了甄洛待赵迢的所有柔情。 她只问了他,可否将女儿送走。 结果,得了赵迢一句话。 那一夜争吵不休,最后他抵在她身上,全然不顾她的厌恶,咬的她锁骨渗血,冷冷道:“我活着自然皆大欢喜,我若是死了,你们母女也只有给我陪葬的命,我劝阿洛你,最好日日佛前祈祷,盼着我安然凯旋。” 原来无论如何,赵迢都会走到这一步。 他并非对甄洛没有情谊,相反甄洛于他而言,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是他至亲之人,也是他自幼时便喜爱的小媳妇。可再如何重要,也及不上赵迢自己和他心中宏图霸业。 所以,他能在逃亡时抛弃甄洛,能在穷途末路时推她入洪水,也会在临死前,说出要她陪葬的话。 后来,赵迢果真死了,江南主将战死阵前的消息传来。齐王府内哭声震天,那些个妾室子女,无一不是真心为赵迢难过,唯独她,看着满屋子的人,连滴泪都落不下来。 赵迢最后留下一支亲卫,这些亲卫分了两拨人,一拨人护卫赵迢庶长子逃出齐王府,一批人来到正院,受赵迢之命赐死她和女儿。 走到这一步真是可悲。 甄洛旁观着局面至此,对这个世界里的自己满是怜悯。 甄洛以为,至此便是这个世界的自己一生命运的悲剧句点。 可她错了。女子本弱,为母则强,甄洛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可能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去死。 那一日杀伐声震天,赵迢的近卫首领邢鲲领命前来杀她。 邢鲲,甄洛记得大婚之日金陵生变的那一世,是他奉赵迢之命前来护她安全,后来西南之地也是他前来掳走了她。 厮杀声哭喊声此起彼伏,邢鲲手下众人悉数带了赵迢庶长子逃离齐王府,唯独他一人,拎着长剑走进甄洛房中。 旁观着的甄洛,眼看着这个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平静无比的擦拭唇边口脂。 她好像笃定,自己不会死。 确实,那一日,甄洛活下来了,可也是打那一日起,金陵城孤高清傲的世子夫人死了,活下来的,是抛弃所有过自尊自傲,自此跌入泥沼的甄洛。 邢鲲前来杀她,可他作为一个刽子手却犹豫了。 甄洛藉着他的犹豫,趁机用金簪刺伤了他,随后抱着女儿在无数厮杀哭喊声中跑出了正院。 满城血色,她一介弱女子带着孩子,怎么可能逃的出去。 甄洛将要逃到齐王府门前时,失足跌在庭院树下。 她来不及顾忌脚踝跌伤,牵着女儿匆匆起身。 这时候,王府大门轰然而开。 敌军首将推门而入,那是秦时砚。 旁观着一切的甄洛震惊不已,明明她的记忆中,是秦彧领兵攻下江南,为何这一世,竟换了个人。 更令她震惊不已的,还在后面。 她看着这个自己闻声回眸,没错过秦时砚初见她那一眼的惊艳。 后来,甄洛委身敌将,保住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 旁观着这一切的甄洛与正身处其中的这个甄洛心绪相通,她所有的情绪或难过或悲痛她都感同身受。 这时候的甄洛是委屈求全的,是不甘屈辱却又无奈至极的。 之后她随秦时砚离开金陵,母亲一把火烧了父亲和她自己,两世的命运好似并无差别,可这一世的母亲,是真的死了。 后来她怀孕了,却再度落胎,命运对她百般折磨羞辱,秦时砚即便给她换了身份,明媒正娶给了她名分,可甄洛依然能感受到她不快乐,甚至于是饱受痛苦折磨。 她眼看着这些年过去,这个自己连笑容都带着凄婉哀怜,哭泣时都不敢过于宣泄,唯独对着女儿,能有些许真心实意的开怀。 她如此可怜,又如此凄苦。 秦时砚纳妾生子,她再不复年少时那般炙热决绝,相反,异常的平静,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带着女儿去了京郊小院。 这时候,甄洛以为,这个自己的一生或许就是这样了吧,虽是半生颠沛流离,却自此平淡安宁终老。 可惜,她再一次错了。 那一夜漫天繁星闪烁明月高悬天际,护城河岸边她救起一个重伤的男人。 那个男人是秦彧。 甄洛后来无数次的想,那时究竟为什么救他,其实很简单,无比简单的原因,只是因为良善和悲悯罢了。 即便她受尽痛苦磨折,仍旧见不得世间疾苦悲凉,无论过去多少年,骨子里的她依旧是那个心肠柔软的小姑娘。 秦彧双眼不能视物,甄洛事事上心的照料他,也是在这段日子里,她难得有了真心的开怀和笑意。 秦彧同甄洛曾经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性子激烈偏执却又无比简单分明,他的欢喜来的浓烈无比,带着能将人烫伤的灼灼情意,是甄洛从未曾见过的简单浓烈。 其实秦彧一直都不知道,在那段山中悠悠岁月中,甄洛是喜欢他的。 月色下满身血痕的他,满眼的炙热孤绝,山中小院盲了双眼的他,昂首冲她笑,眼眸温柔清澈无比。 那是甄洛从未曾领略过的情感,炽热无比满腔诚挚。 后来,花前月下幕天席地,她同他赴一场疯狂炙热的告别。 她明知身份所限,她与他绝无可能,却还是放纵自己同他纠缠一场,那是甄洛此生最盛大的疯狂,原本也会是她一生铭记的心动。 她后来无数次想过,若是当初就知道他的身份,她会不会放纵自己,结局不得而知。 可命运兜兜转转,已然让她走到了这一步。 后来,秦彧重登帝位,她被带入皇宫。 秦彧变了,他全然不复山中小院的温柔纯澈模样,费尽心思让狼狈的她出现在秦时砚面前,甄洛以为自己早已扔下过往所有无用的清高傲骨,可受着秦彧折辱,甄洛才惊觉,她依旧学不会低头和忍让。 或许是因为在意,或许是因为旁的什么,她也不明白。 这个世界的甄洛饱受内心煎熬,她喜欢彼时山中小院满腔赤诚的秦彧,却厌恶这个轻视折辱自己的君王。她以为自己在秦彧眼中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女子,不配获得半点尊重。 可旁观着这个世界的另一个甄洛明白,不是这样的。她见过在甄洛无数次哭过闹过沉沉睡去后偷偷给甄洛抹眼泪的秦彧,见过他孤身一人行过金殿长廊回首凝望甄洛所在的殿内时,那眼中的眷恋和贪念,见过珠珠儿死后,甄洛痛不欲生之际,在她榻前一连跪了数个彻夜,不敢合眼的秦彧。 她想,他应当是很爱很爱她的,这份爱,夹杂着欢喜与愧疚,糅合着执念与贪恋,绵延漫长了两世光阴。 后来,甄洛怀孕了,这孩子来的无比及时,正合了梦见女儿的梦境,让她以为是珠珠儿的转世。 两人冰冻三尺的关系终于有了转圜,甄洛开始为这个孩子谋划,也愿意为了孩子接受几分秦彧。 可是,此时这个世界的甄洛并未察觉,秦彧眼中的沉沉忧思。 而旁观着的甄洛,却乍然惊悟。 果然,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终是来到了那一天。 御殿内忧思难解的秦彧,做了他这一生极为艰难的决定。 一份落子汤送去甄洛殿中,他无比决绝,由不得她再做挣扎,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秦彧不想让她为难痛苦,并未告诉她蛊虫之事,她便只以为是他认为她身份低贱不配诞育皇嗣,至此彻底心灰意冷。 于是那日雨水天气,她服了落子汤后,淌了满裙衫的血,溺死在荷花池中。 甄洛眼看着这个世界的自己毫不挣扎,由着池水淹没她自己。此时此刻她置身这个世界,眼看着她一生的曲折命运至此结束,满心悲凉凄苦却无力让一切转圜。 毫无实质的她的虚影,无助的喊着,却依旧无法挽救这一世甄洛的生命。 她同样跳进池水里,试图融入这一世自己的身体中,尝试救她,可这个世界的她求死之心坚决,无比排斥她的灵魂。最终,甄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世界的自己一点点的消逝生机,直到彻底死去。 终于,秦彧来了,他将甄洛从池水中抱出,可在他怀里的不过是个毫无生息的死尸罢了。 甄洛眼看着一切悲剧已成定局,心中压抑的与这一世的自己共情的那份情绪和怨念无比强烈。这个世界的甄洛死了,这份与甄洛共生的情绪却强烈到让她在这个世界隐隐有了形态。 她同样周身被池水打湿,身上穿着的也是和死去的甄洛一模一样的衣裙,孤零零的立在池塘边,眼中满是泪水的看着秦彧,一遍遍的问着他—— “秦彧,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池水那般冷,你为什么不救我?” 抱着甄洛尸体的秦彧猛然抬首,眼前出现这时的她,他下意识抬手,试图抓出这个虚影般的甄洛。 可是,下一瞬,虚影便随风消失。 唯有那道一遍遍质问的声音,一直刻在秦彧脑海中。 第98章 “魂归魂归…… “魂归魂归, 痴儿,痴儿,醒来吧, 醒来吧。” 一道苍老浑浊的声音在昏迷着的甄洛耳边不断响起。 昏迷中的甄洛眉心蹙着痛苦的皱折, 一旁的床榻旁立着秦彧和那个清远和尚。 清远同秦彧做了要他灵魂换甄洛平安的交易,所以此次甄洛出事, 他卜的她命中之劫,特地来了将军府。 甄洛昏沉过去后的状态,清远和尚一眼便能看出是离魂之症,猜测出了她的魂魄应该是去了另一个时空。 原本他只是暗中布阵, 静待甄洛的魂魄归来,却不料,这魂魄竟在异时空生出实质来,出了异变, 清远和尚才启动阵法, 强行将甄洛的魂魄带了回来。 魂魄在异世生了实质,重回今生自己的身体, 难免会有些异变痛苦。 此刻甄洛便正受着魂魄重新撕裂躯体的痛。 秦彧眉眼满是焦灼,却困于阵法, 无法上前查看甄洛,只能立在床榻旁,寸步不能妄动。 几息后, 床榻上昏迷着的人猛然侧首吐出口鲜血, 醒转了过来。 秦彧见此知晓阵法已成,甄洛被唤醒了,当即上前俯身查看她身子状况。 甄洛刚刚苏醒,入眼即见奔向自己的秦彧, 她愣了一瞬,随即红了眼眶。 秦彧抱着她,臂膀紧实,血脉温热的跳动的,让甄洛切切实实的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她靠在秦彧心口,一点点缓和自己的情绪和心悸。 那些场景那些痛苦那些情绪那些悲哀,实在太过真实清晰,让人置身其中,全然分不清真假。 她眉眼低垂,喉头干涩,有些说不出话来,于是抬手指了指茶案,示意秦彧递盏茶过来。 这一抬手,入目所见,便是她手腕上的一处疤痕。 甄洛此生从未做过自尽之事,更没有割过脉,这疤痕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可是,那个世界的甄洛身上,是有着这样的一道疤的,那是她备受金陵齐王府逼迫时,甄允兵行险招做出来的自尽之象。 秦彧起身去给她倒茶水送来,甄洛却瞧着自己手腕处的伤,出了神。 这伤疤一眼便知是陈年旧伤,绝不可能是她昏迷之际新留下的。 或许,此刻她手腕处的伤痕就是在提醒着她,那个世界绝非虚幻梦境。 或许,她当真历经过那世界的种种苦痛。 秦彧将茶水送到甄洛跟前,一旁的清远和尚看出了甄洛神色的不同,微微低叹了声,开口提点道:“甄姑娘所见所闻,皆是过往,而今一切从头,是姑娘你的福分,也是旁人的劫难,姑娘得了这造化,万望能以旧事为鉴。” 和尚边说着这话,边抬步走远。 秦彧听出了清远和尚话中意味,另一只手颓然的放在桌案上,却因慌了神色,不小心将茶盏打落在地。 茶盏砸在地上,碎片四散开来。 在秦彧和甄洛两人之间的安静中更显诡异。 甄洛握着自己手中的茶水,轻抿了口润喉,抬首望着秦彧,那眼神无比复杂,沉默了许久后。秦彧耳边才响起她的声音。 她说:“秦彧,不论重来多少回,护城河岸边,我都会救你。” 一句话乱了秦彧心中沉淀了两世的情绪。 他永远都忘不了,曾经那一世,他们彼此缠绵入骨,她睡在他身侧,心冷似铁,同他道了句——“我在想,或许那年护城河边不该救你”。 那句话,是秦彧心中隐秘而不可言说的疼痛。 他和她所有的牵绊,皆因那年护城河边初遇,他心心念念,而她却说初遇时是不该是错误,这于秦彧而言,无异于剜他心头血肉,痛彻肝肠。 可现在,她同他说,无论重来多少次,那年护城河边,她依然会救他。 秦彧心中情绪杂乱无比,一方面,甄洛的话给了他希望,另一方面她的话,也让他慌张。 他一直以为,他带着记忆来到她身边,改变所有悲剧,便能让她天真烂漫不为世事所苦,可此刻,她的话,无疑是告诉了秦彧,那个她,回来了,那些记忆来到了这一世的她身上,他们之间过往的所有不堪所有龌龊所有肮脏,她都一一记得。 秦彧怎能不慌张,她记得过往,记得他所有罪过,还能否接受这一世呢? “我……”秦彧突然口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甄洛却笑了,那笑容温柔娴静,眼眸却又满是清澈天真。 她笑着同他道:“秦彧,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待我很好,比世间任何人都要好,梦里的你笑起来总是眉眼弯弯,我每每看你笑,都十分欢喜。可是,梦里的你很笨,笨到所有苦难都要自己扛,笨到什么话也不会说,也笨到,从未明白过我的情意。” 她的笑,重叠了两世光阴,有前世温婉动人的影子,却也是今生天真烂漫的甄洛。 她眉眼间尽是柔情,是秦彧曾无数次渴望的模样。 此时此刻,天边晚霞正美,病容憔悴的甄洛笑容动人,同他说,情意。 …… 转眼到了下月十四的晚间。 甄府红绸招展,府中最为精致漂亮的院中,住着即将嫁入宫中的甄洛。 大婚之事,自然应当按着规矩办,甄洛早在四日前便住进了甄府,一应事物皆有皇宫备好,甄洛在甄府待嫁。 晚膳时分刚过,甄允突然来了。 甄洛打小和甄允便有许多不对付,虽是姐弟却互相瞧不上,可在甄洛的前世,她孤立无援之际,却也是这个弟弟为她出头。 如今她有了过往记忆,对着甄允自然也多了些姐弟情分。 “阿姐。”甄允隔着门槛换她。 这是甄洛搬回甄府四日后,甄允第一次来见她,当然也是他极少极少的如此规矩的唤她阿姐。 梳妆婢女正给甄洛试着妆,甄洛听见甄允的声音,回首去看。 她一身红妆嫁衣化着新妇妆的模样映入甄允眼帘,甄允就此停步,不再往前走。 他立在门槛处,笑着又唤了她一声:“阿姐。” 甄洛应了声,随手取下发间一支凤钗。 门槛出又传来甄允的声音,他还是少年模样,平日里再是心机深沉,却还是难免带了些少年的稚气。 少年郎的声音晴朗,同她道:“阿姐,明日我背你出嫁吧。” 金陵的习俗,阿姐出嫁,是要兄弟背着送出娘家大门的。 甄允的声音落下,甄洛温声应允:“好,明日还要让我们阿允受累了。” 她的话音落下,甄允颔首回应,而后嘱咐了她几句入宫之后多些心机谋算,便抬步离开。 甄允的性子别扭,他虽算计甄洛,也想过借她入宫封后让甄家自此一跃而上,可归根结底,他始终是将甄洛视作亲姐姐的,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永远不会害她。 甄允人走远后,梳妆的婢女在甄洛耳畔叨咕道:“姑娘真有福气,少爷多为您打算啊,奴婢听人说,您出嫁,少爷拿了甄家过半的银子给您做嫁妆。” 夜色浓暗了些,甄洛卸去钗裙,梳洗了番。 毕竟明日还要早早起身梳妆打扮,她预备早早歇下。 可翻来覆去,却迟迟难以成眠。 不知过去多久,她房中窗棂下,突然传来声响。 有人不住的在瞧着窗棂,那敲击木条的声音规律的响着,秦彧的声音紧随着敲击声响起。 “洛儿,你睡了吗?” 甄洛听出来他的声音,起身往窗棂边走去,正欲开窗训他大晚上不歇息闹什么闹,秦彧却猛地抬手按住窗,同甄洛道:“不可不可,成亲前夕不能见面的,见了不吉利,我只和你说说话就好,洛儿,今夜我久久难以入眠,总觉得,如今这一切像个梦一样,唯恐睡着了,梦就醒了。” 秦彧的话中尽是他患得患失的在乎。 甄洛想骂他傻,却又心疼他的这份痴傻。 他们隔着窗棂说着话,甄洛给他讲细碎琐事,秦彧给她讲边疆战事奇闻,天边的月亮一点点移动变化,秦彧看了看时辰,同甄洛道:“你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 甄洛确实有了困意,闻言同他道了别,爬上床榻沉沉睡了过去。 而一墙之隔的秦彧,仰靠在窗棂伤,昂首望着月色,由着夜色一点点浓暗又一点点逝去,始终未曾离开也未曾合眼。 直到次日凌晨,梳洗打扮的嬷嬷丫鬟一队队入内,甄洛悠悠醒来后,秦彧才离开这里。 第99章 下月十五转眼即至,…… 下月十五转眼即至, 京城中满城红绸招展,街坊市井都知晓,那初登帝位不久的新帝娶了江南旧族出身的姑娘甄氏。 市井小民哪个在意皇后是否二嫁, 他们只知道, 帝后大婚这满京城的喜色,以及街上随意可见的, 甄府铺的十里红妆。 甄家本就是江南巨富,当初甄洛母亲下嫁甄府,甄家掏了大半家财砸进金陵齐王府,那时虽损了许多金银, 可甄渊甄允父子二人都是个善经营敛财的,这些年来,甄府的积财比之当年也不逊色多少。 甄洛出嫁,甄允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将甄府一半财产金银给她做了嫁妆, 但到底是做足了场面排场。 踩着吉时的点儿, 新妇被娘家兄弟背了出府门。 大门外候着的是亲自打马前来迎亲的皇帝。 大周惯例,君王登基后娶妻, 不必亲至宫外迎娶,只将皇后由正宫门内迎入皇后宫中即可, 这规矩暗示着帝后之间,先君臣后夫妻的规矩。 秦彧是大周建立至今,头一个登基后亲迎皇后的帝王, 他的行事也表明态度, 世人自然不会再因甄洛出身金陵旧族的身份轻视于她。 甄允背着甄洛,将她送进喜轿内,一旁的秦彧视线始终跟随着她。 甄洛入轿时不小心踩到了轿子帘摆,脚下一晃险些摔了, 秦彧几乎是瞬间就抬手扶住了她,比在她身侧的甄允反应还有迅速。 “小心。”他紧握着甄洛手腕,撩起轿帘扶她入内。 甄洛进了轿内后,秦彧才放下轿帘,迎亲的队伍开始行进。 甄府到皇宫的这段路并不漫长,前世这里是秦时砚封王后的宅邸,几乎比邻将军府,人群中的秦时砚遥望着甄府挂满红绸的大门,下意识想起前世。 那时这处府宅也有一日办过喜事,可那喜事莫说是如今世甄洛出嫁这般满城喜色的阵仗,连红绸都只挂了半日便匆匆揭下,秦时砚唯恐甄洛身份曝光,甚至不敢让她见客,他即便给了她明媒正娶的身份,却并未真心觉得她能在阳光下坦然的被爱。 时隔两世光阴,秦时砚看着一身喜服的秦彧,看着摇摇晃晃的喜轿,终于释怀。 他自然是喜爱甄洛的,可这份喜爱并不足以支撑其它。他功成名就一无所缺时她是锦上添花,也只是他生活中点缀的一枝花罢了,得与失虽都心有悸动,却远不及伤筋动骨。 于秦时砚而言,甄洛没有他自小所受的礼教规矩重要,所以他不敢光明正大的娶她,甄洛也不及他的血脉传承重要,所以他明知甄洛眼中揉不得沙子,还是同旁人有了孩子,即便后来彼此形同陌路,他也从未后悔过旧日决定,无论如何,他依旧会要那个孩子,即便再喜爱甄洛,他也忍受不了没有子嗣。 可秦彧不同,甄洛是他的命,远比世间一切重要,他自幼颠沛曲折,没有人爱他,甄洛给了他生命中第一份赤诚的温柔,换了他满腔热爱眷恋,生生世世痴念不改。 秦彧的情意,是秦时砚永远也不能理解,也注定不能拥有的,他自小顺遂未经什么苦难,自然不会明白于一个置身炎炎地狱的人而言救赎是何等的重要。 * 皇宫内奉先殿,帝后两人一身喜服入内行了祭祖之礼。 不同于在宫外的声势浩大,为了照顾甄洛的身体,秦彧将迎亲入宫后的礼节悉数从简,只留下这最要紧的祭祖一礼。 此刻,他立在奉先殿众多先祖画像前,牵着甄洛的手,躬身行礼。 礼毕后,秦彧回首看着距他最近的先帝的画像,突然释怀了曾经折磨他的恨意。 前世的他即便心中无比厌恨先帝,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同他越来越像,于是厌恶和恨意越发折磨着他,让秦彧钻了死胡同,直到今生,他得到了前世求而不得的执念,才终于释怀往事,也终于放下了对先帝的恨意。 奉先殿的烛火在白日依旧明亮,秦彧看着那摇曳的火苗,握紧了甄洛的手腕。 他起身牵着她离开奉先殿,殿外风声温柔阳光和煦,他侧首低眸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娇娇儿,往后要一直陪着我。” 情爱的浓烈宣之于口总是会格外笨拙,所以他道不出深情爱恋,只同所爱之人说余生相守。 和风抚过秦彧和甄洛的发梢,两人鬓边的碎发交缠在一起,甄洛回握着秦彧的手,眉眼温柔微微颔首,眸中满是潋滟情意。 天色转眼入夜,新婚之夜龙凤喜烛燃了整夜,秦彧昨夜彻夜未眠,今日一应事物处理稳妥后,便揽着甄洛早早来了御殿洞房内。他是皇帝,这满朝文武皇室宗族,自是不敢灌他的酒。 故此,秦彧今晚的第一杯酒,倒成了入夜的交杯酒。 甄洛不能饮酒,可秦彧在成亲的大礼上迷信的很,总怕少了交杯对饮,会落个不吉利。故此还是小心翼翼的让甄洛轻抿了抿酒盏。 甄洛贪酒却不胜酒力,秦彧原本只说着要她抿抿酒盏边沿做做样子,不许她真饮了酒,可甄洛闻着那酒香,没忍住竟偷偷喝了起来,待秦彧反应过来要拦的时候,一杯交杯酒已被甄洛喝下去大半。 “甄洛!不许喝了,把酒杯给爷放下,再喝我可饶不了你。”秦彧的声音虽严厉,可威慑力却十分不足,毕竟甄洛并不怕他。 甄洛微一挑眉,侧首避过秦彧想要夺下酒盏的手,干脆一饮而尽。 其实此次婚仪,预备物件的宫中奴婢们是知晓甄洛有孕的,故此备下的酒也是并不伤身口味清甜的果子酒,本就是孕妇也能饮下的,只是秦彧过度忧心,才硬要给甄洛添些忌讳。 秦彧眼瞧着甄洛硬是把酒盏中的酒给喝了个干净,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忧心,神色严肃训她道:“闹得这是什么性子,快些让太医来瞧瞧。” 甄洛弯了笑眼脸色泛着绯红,哼哼唧唧朝着秦彧摇头:“不许请太医,果子酒罢了,本就是有孕之人也能饮的,你去请太医,平白让人觉得我娇气得紧。不许去。” 她娇娇的话说着,秦彧的脸色却是没有回缓,依旧神色严肃,凶巴巴吧道:“本就是娇气,还不许旁人说了,没得又闹脾气。” 甄洛可不愿意听他这副模样的训人,她抬手扔了杯盏,娇娇横横的揽着秦彧脖颈,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十分娇纵嚣张道:“就是要闹脾气,谁叫你这般凶了!” “我……”秦彧正欲开口辩驳,就被眼前人的手指止住了唇。 甄洛一根手指抵在他唇瓣上,眼神因酒意分为惑人,她俯在他肩头,轻轻在他耳畔娇吟,撒着娇,闹着脾气,哼哼唧唧道:“你不许凶我,我才嫁给你,你就这般训我,往后我可是要日日哭给你看的。” 抱着个妖精在怀里,偏着妖精肚子里揣着个小的,秦彧心头的火烧得旺盛,却只能硬生生忍下,抱着人抵在床榻边咬着她唇瓣啃食,想着旁的法子泄火。 “娇娇儿你这般招我,待孩子生下后,可有的你受的。” …… 京城一处客栈内,一位穿着淡蓝色衣裙的女子倚栏遥望帝都皇宫,那里是她的女儿今日所嫁之地。 这女子是肃宁郡主,她接到了秦彧着人送去药王谷的请柬,并未应下前来赴宴,今日她人到京城,也没有告知甄洛和秦彧。 肃宁并非不想与女儿相认,只是她始终难以主动迈出心中的那道坎,她盼着她的女儿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心中也觉得,只要甄洛过的安稳快活,其实相认与否见于不见并不重要。 可此刻,她遥望皇宫城墙,心中却还是生出遗憾怅惘。 毕竟那是她十月怀胎鬼门关里走了遭生下来的骨肉,是她此生唯一惦念之人,未能亲自送她出嫁,将是肃宁毕生遗憾。 肃宁远远瞧着皇宫城墙,心中情绪复杂难言,终是垂首落了滴泪。 有人自她身后走出,手中拿着披风披在她身上。 来人是安平王,他一直留了人盯着药王谷,因此肃宁一出谷他便知道了她踪迹,在她进了京城后,特意追了过来。肃宁同他说了不许认下甄洛,所以安平王即便回了京城,即便眼见甄洛入宫封后,也从未将她身份的口风露出半分。 “为何不送女儿出嫁,却要孤身一人在这瞧着宫墙掉眼泪。”安平王的声音在肃宁郡主耳畔响起。 肃宁回过神来擦干脸上泪痕,眼神恢复淡漠,取下他披在她身上的披风扔了回去。 是啊,为何不送女儿出嫁,却要孤身一人在这瞧着宫墙掉眼泪内? 大抵是因为不敢吧。 肃宁终究是怯弱的,她唯恐女儿知晓她的过往,会对她生出厌恶轻视,所以不敢去见她。 若是要她有勇气去见甄洛,那时应当是她垂死之际了吧。肃宁如此想到。 “天凉,我要歇息了,王爷请回吧。”肃宁郡主的声音淡漠无情。 安平王拎着外袍的手指一紧,终是没忍住情绪,再一次自取其辱般问她:“肃宁,我们当真绝无可能吗?” 肃宁郡主闻言唇畔浮现讽笑,她实在想不明白,安平王怎么问的出这话来。 “王爷说笑了,民妇少时荒唐罢了,您离开金陵时便说了,露水姻缘何足挂念,如今这般作态又有什么用处。”肃宁话落抬步回房,将安平王挡在了房门外。 今夜的月色格外温柔,深宫之中红烛彻夜长明,映着床榻上纠缠着的男女愈发缠绵难分。 而客栈中隔着门扉的两人,却如同隔了星河浩瀚。 …… 转眼一年过去了。 药王谷内依旧住着一位脖颈带着伤痕的妇人,她在谷中幽静度日过的安静祥和,只是时常遥望京城的方向,据说是思念她的女儿。 与药王谷相隔数百里的京城,甄洛瞧着襁褓中可爱的女儿,心中母爱泛滥。 大抵只有做了母亲,才能明白母亲。 从前甄洛不敢去见肃宁郡主,她总觉得她们母女从未曾相处过一天,便是再惦念彼此见了也难免生疏,可如今瞧着自己的女儿,甄洛才明白,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和自己的女儿生疏,她们无一不是盼着女儿承欢膝下喜乐平安。 又两年初春,药王谷迎来了三位客人,据说是谷中那位极美的妇人出嫁了的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女回来探亲。 甄洛牵着女儿,秦彧牵着甄洛,三人前来药王谷拜访见了肃宁郡主。 肃宁瞧着女儿,甄洛瞧着肃宁,都觉恍如隔世。 “娘亲,洛儿来看你了。”甄洛先开口,这一声娘亲,她笑着唤出却不自觉生了泪意,而肃宁,笑着应下,却也泪流满面。 时隔无数岁月,她们母女终于相认了。 肃宁瞧着眼前的女儿,瞧着那个牵着女儿的手极为珍视她的男人,也瞧着女儿手边走路尚还蹒跚的小丫头,只觉欣慰无比。 便是命运凄苦赠她无数苦难,万幸,她的女儿,如今平安喜乐。 至此,肃宁再无遗憾。 …… 时间兜兜转转来来回回,无数个年头过去了。 甄洛和秦彧都已白发苍苍,他们一生只得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像极了秦彧,杀伐决断无比坚韧,她生做女儿身却有一腔男儿志向,秦彧初时几次想要扭转她的念头,甚至动了为她择婿的念头。 后来,在他们父女间无数次的交锋中,他才渐渐改变观念,认可自己女儿的志向。 于是,大周出了一位女帝。 秦彧再古稀之年退位,他的女儿在无数次血腥清洗下登基为帝,秦彧陪她征战陪她扫清一切障碍,在古稀之年放下了担子。 这时候,甄洛也不复少年时貌美倾城,可他仍旧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好看的老太太。 秦彧为帝数十载,后宫只皇后甄氏一人,膝下子嗣也仅有一位独女,时人及后世对其多评价毁誉参半,一说他为美色所迷,娶金陵旧族遗孀甄氏为后,甄氏善妒,帝因此子嗣极微,只得一女,而后更是荒唐至极传位于独女;另一则是赞秦彧功名杀伐果决是难得的明君,收复江南百年失地,重整朝纲,一扫积弊,其女受秦彧悉心教导,更是少有的明君,史书盛赞女帝掌权之期功在千秋利于后世。 古稀之年退位后,秦彧携甄洛离京去了江南,两人走遍了江南山水,最后落脚扬州。 江南烟雨是甄洛生长的地方,也是秦彧最想陪她终老之地。 后来,在一处寻常无比的扬州小院,甄洛逝世了。 那年是秦彧八十岁,他垂垂老矣,早已不是当年风华壮志的将军帝王,他握着老妻的手,一遍遍摩挲,甄洛瞧着他笑,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却是无比温柔。 那天的日光十分和煦,甄洛回握着他的手,轻声同他道:“秦彧,下一世,你还要来找我。” 话落,她手臂自秦彧手中滑落,合眼离去。 秦彧握着她双手,痛哭不已,全无平日威严。 他不敢告诉她,他早已没了来世。 为了这一次相遇,他已然赌上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