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夫郎当反派(女尊)》作者:莅小明 文案 高亮:女生子女尊,不喜勿入。 温茹穿到了一本女尊文里。 书里的反派是一个扮猪吃虎,花言巧语讨好所有人,甚至把原书女主骗得团团转的男人。 而温茹穿的不是女主,她穿来的时候,反派还只是一个冷着脸,瞒着家人,独自带着一张婚书到她家来退婚的半大小子。 看着桌子上有些发黄的婚书,和面前淋了一身雨,眼角余光不由自主看向桌上点心的男孩子,温茹想到他伎俩被揭发,在炜京人人喊打,最后走投无路投河的结局,心下不忍,拈起一块点心,送到他嘴边。 谁曾想,这个男孩子就这么粘她手上了。 只是说好的,花言巧语会讨好人呢,怎么如今事事还要她哄他? 1.很重要的备注:女生子; 2.青梅竹马互宠,都很好; 3.女主皇商之女,后期会走上朝堂,成为一国计相(借用官职名,主管四方贡赋和财税); 4.架空,勿考究,一考究就会看到作者九年义务流的泪,不体面;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茹,傅寄舟 ┃ 配角: ┃ 其它:求作收、预收呀~ 一句话简介:男孩子当什么反派 立意:在逆境中长留希望,心向光明 第1章 穿书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拍窗的声音渐次从沙沙沙放大到嗒嗒嗒,没完没了。 “老天爷,给个机会补个觉行不行?” 温茹携着满身不耐的起床气,气鼓鼓地坐起身来。 正打算细细清算这搅人清梦的鬼天气,目之所及却让她瞬间哑了火。 她不可置信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迷茫地环顾周遭的环境。 映入眼帘的,不是21世纪她熟悉的明亮又柔软的色调,而是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沉闷的古朴房间。 身下是一个老传统的拔步床,床单褥子手感柔软细腻,绣着繁复的图案,看上去就不便宜。 床前立着一扇画着重峦叠嶂的屏风,屏风左侧能看见暗棕色的博古架一角,隐约放着一些线装书和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形状的古玩。 隔着这扇屏风,她还隐约看到有道人影,垂手站在那里,脑袋耷拉着,似乎在打瞌睡。 “我这是在做梦吗?” 温茹伸手,照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地掐了一把,疼得她倒吸一口气,但抬头,眼前还是那间有拔步床,有屏风,有博古架的古朴房间。 她分明记得自己昨晚熬了个通宵,好不容易才把最后的剧本改完,结果交稿的时候,小说作者私敲她,提了很多新意见,增加了许多新要求,她听得脑子瞬间嗡嗡的,再也熬不住,倒头就睡了。 怎么睁开眼,就换了个地方。 那她的剧本还改吗? — “咚——咚咚。” 敲门声,在沉闷安静的房间里骤然响起,温茹身体轻颤了一下,迅速躺下去,拉着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那边,站在屏风外打瞌睡的人被唤醒,脚尖点地地朝门口走去,嘴上轻声问道:“谁呀?” “是我,竹笙。小姐可醒了,有客人来了。”房间外的小厮竹笙放轻了声量,说完又加了一句,“大人说,没有什么大事,小姐若是没醒,不起来也可。” “哎,知道了。” 屋内的人应了话,转身朝床边走过来,跪伏在床边,轻声细语地试探:“小姐,小姐……” 蒙在被子底下的温茹咬了咬唇,有些挣扎。 她当然可以装作睡得沉,但她实在不适应这种两眼一抹黑的现状,心里想着,与其一直躺在床上装死,她还不如积极点,赶快起来跟人套套话,把事情搞清楚。 想到这里,她慢吞吞地将头从被子里伸出来,佯装刚睡醒,迷迷糊糊地应:“嗯……这一大早,怎么了?” “小姐,都怪花庭搅扰您了。”听小姐睡意朦胧地苏醒,花庭眼尾微扬,喜悦的情绪流露出来,笑语道,“是大人那边传话来,说是有客人来了,您可要去前头瞧瞧?” 借着昏暗朦胧的光,温茹仔细分辨着他的样貌。 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模样,瘦削白皙,穿了一身青色的长袍,头发很长,简单地绑了个同色发带系在脑后。 温茹下意识拎高自己身上的被子,把自己遮严实,杏眼圆眸里浮起浅淡的戒备。 哪怕这个青年看上去有些瘦弱,但突然闯入她的卧室,到底还是有些惊吓。 方才对方一直温声细语,她竟一直没察觉守在外面的是个男人,还是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人。 温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领口,还好,白色的里衣交领几乎盖住了锁骨。 尽管如此,穿着睡衣面对一个陌生男人,气氛还是有些古怪,她耳根慢慢染上红色,一时不知道要不要钻回被窝里躲起来。 “小姐,又睡懵了?”花庭轻笑了一声,站直身子,掀开床边薄薄的一层纱幔,挂在床边的金挂钩上。 温茹把被子拉到自己的鼻子以下,一双眼盯着花庭,花庭动一下,她那黝黑的眸子也跟着动一下。 囿于规矩,花庭一直没有直视温茹的眼睛,所以也就没发现温茹的怪异。他侧转身,拿起床边的衣裙,轻轻抖开,好言好语地哄:“小姐,这雨下得厉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难得这样糟糕的天气还有客人来,我们且去瞧瞧。” “好……”温茹含糊地应,身子默默地往后缩。 却没想到,花庭直接坐到床沿,伸手将她从床上抱起来,强制性地抱在怀里,抬起她一边的手,将衣服往她身上套。 “额……”温茹伸手抵着花庭的胸口,脸红得愈发厉害。也正是这时,她才惊奇地发现,她在花庭怀里竟只有小小一只,根本反抗不了。 她垂下头去,看见了自己平坦的胸口,缩水了许多的四肢。她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这返老还童,还到了几岁。 “好了。”花庭将鞋给温茹穿好之后才将人放到地上,上下扫视检查了一会儿,“我们小姐长得真快,再过几年,怕是比花庭还要高了。” 说完站起身来往外走,说道:“花庭去唤伺候洗漱的小厮进来。” 温茹转身,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脸呆滞。这世界太不对劲了。 不消一会儿,三个洗漱小厮相继走进来,隔着屏风,恭敬地出声:“恭请小姐洗漱。” 伺候洗漱的小厮岁数显然小得多。她见过的孩子少,看不出具体岁数,但她感觉这三个男孩顶多小学生大小。 温茹尴尬地挪过去,看到花庭走上前去拿帕子沾水,她赶忙加快了步伐,上前抢过来,支支吾吾:“我……我自己来。” “好好好,是花庭多事了。”花庭笑盈盈地应,垂手站在一边,感慨道,“小姐长大了,真好。” “哈,是啊……”温茹跟着干笑了两声,低头去洗漱,只是洗漱的物什她有不少不认识的,只能在搞不清楚的时候,抬头偷偷瞥一眼花庭。花庭看到,便浅笑着提示一句。 艰难地完成洗漱之后,温茹心里感动地快哭了,幸亏自己这身子还小,不然怎么糊弄得过去。 “小姐,我们走吧,大人和客人都在主院的前厅呢。”花庭在前面带路,准备带自家小姐去见客。 虽然大人说可去可不去,但小姐是温家嫡女,未来的一家之主,还是要多出面树立威望,敲打敲打其他人的小心思。 “来人是谁啊?”温茹仰头看他,想打听一下,免得一会儿露馅。 “哎呀,花庭该死,竟忘了问竹笙了。小姐且顺着这条路慢行,花庭先去打听一下。”花庭懊恼自己竟然忘了问,忙转身去弥补。 “不用着急,去了便知道了。”温茹好心安抚,但是花庭走得太快,没有听见。 温茹叹了口气,只能自己沿着繁复的长廊慢步向前,旁边有路过的小厮屈膝给她行礼,她没看到,只顾着低头念叨,花庭、竹笙,名字都怪好听的,她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她还叫温茹吗。 花庭回来得很快,呼吸比方才急促了些,但仪容却仍旧是清爽的,显然分外在意这些。 “小姐,来客是前洲知府的大郎君,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个男子竟孤身上京,找到了咱们家。” “嗯,他还挺厉害。”温茹敷衍了一句,心里则念了几遍前洲知府,怕忘了,一会儿被问起的时候尴尬。 花庭见温茹没抓住重点,又补充了一句:“前洲知府的大郎君是仙去的正君所生,取名傅寄舟,与您有婚约的。” “傅寄舟?”温茹停住脚步,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花庭。 是她知道的那个傅寄舟吗,要知道,她为了他的戏份熬了起码十来个通宵。 一开始是一个朋友找到她,说公司是想试水拍一个小说改编的女尊网剧,问她能不能来做编剧。她觉得挺有意思,就接了,谁知改完第一版剧本,这个剧就冒出来个投资金主,非要塞一个不会演戏的小鲜肉进来,让她把傅寄舟改成不用力演也能讨喜的角色。 温茹一听就想掀桌,但是想到自己已经改完了第一版剧本,付出了很多心血,现在放弃太亏了,只好咬牙坚持下来,把傅寄舟在原书里的戏份看了又看,改了又改。 “是啊,小姐可是听正君讲过?”花庭仰头看天,眼里流露出丝缕哀切,“咱们正君在世的时候,便常说要带小姐去前洲老家玩,谁知他那一病,就去了。” 说完,花庭抬手挽起自己的袖子,轻轻擦拭自己眼角的泪珠。 温茹见他突然哭了,有些惊讶,但还是上前安慰:“都过去了,他不舍得我们太难过的。” 花庭红着眼睛点头,又坚强起来:“花庭失态了,小姐也莫伤怀,正君在天上,终是保佑着小姐的。” 温茹长叹一口气,垂眸深思。 前洲知府儿子,傅寄舟,虽然目前只有两个条线索对上,但不出意外的话,她就是穿到那本女尊文里了吧。 说起来,这本书就是个披着女尊文壳子的古早文。 女主是今上的皇妹,封地在程,但是长留炜京。出身高贵,有钱有势,相貌又极好,引得无数男子为她要死要活,但她最后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跟丞相嫡子在一起。 大结局,今上甚至主动禅位给她,一时间,女主江山美人都有了,堪称女尊版人生赢家。 为了烘托女主魅力,小说里还有好几个痴慕女主的男子,戏份不少,但再多也越不过反派傅寄舟。 傅寄舟是前洲知府的大郎君,相貌如珠如玉,性子似兰似竹,自小就与皇商温氏有婚约。 十一岁那年,傅寄舟竟然窃取婚书,孤身前往炜京,把婚约退了。因为这事,被前洲知府赶出家门,此后处处受排挤,竟无处可去。 长此以往,他便养得了扮猪吃虎的本事,总能花言巧语把人哄得服服帖帖,倾尽一切为他架桥铺路。 就连女主也被他哄到了,把一个私人庄园赏给了他。 在炜京中所有人都觉得傅寄舟是女主外室,女主已经消受了美人恩的时候,女主却半点便宜没占到。 本来这事,女主自己心里不愉快一会儿也就过去了,毕竟风言风语里,她便宜已经占到了,吃亏的是傅寄舟。 但谁知道,这风言风语传了好几年,最终传到了她真爱的耳朵里,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女主为了表示清白,收回了那个私人庄园,扬言自始至终跟傅寄舟没有半点关系。 傅寄舟经营那间庄园多年,骤然被收回不说,还被市井之人又编排了个“弃夫”的名号。 傅寄舟不服气,找上门去,想让女主帮他肃清流言,退还经营所得,但女主始终避而不见。 无奈之下,傅寄舟只好换了招数,几次三番故意在丞相嫡子面前挑拨离间,言语中多有暗示,丞相嫡子一边痛心疾首一边开始操持着,让女主纳了傅寄舟。 女主此时一心都在丞相嫡子身上,对傅寄舟哪有半点心,被逼急了,不顾皇家的名声,干脆让人将傅寄舟打个半死,扔出王府。 遍体鳞伤又居无定所的傅寄舟在炜京盘桓三个月,任谁见了都能踩一脚。第二年的初春,河水解冻,好不容易熬过了苦冬的傅寄舟却决然地投了河。 第2章 他要退婚。 站在傅寄舟的视角回忆完整个故事,温茹有些憋闷。 转念一想,如果主院前厅来的客人真是小说里的傅寄舟的话,那她应该就是那个被傅寄舟退过婚约的路人,炜京皇商温氏的千金温锦衣。 温锦衣的结局也不算好。 掩盖在小甜饼的背后,女主狼子野心,在上位一事上酝酿了很多年,除了明面上的丞相助力,暗中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所以,大结局时,龙椅上坐的人换了,往日把握经济命脉的皇商们也都悄然无息地换了。许多新的权贵一夜之间冒出了头,温家不得不避其锋芒,黯然地退出了炜京。 傅寄舟便是在看到温家车队驶出炜京城门之后投河的。 温茹有想过傅寄舟为什么会这么做。 傅寄舟生活在女尊男卑的时代,或多或少耳濡目染了一些这个世界的“公理”,把自己放在了依赖、卑从的位置,像菟丝子一样难免会想着寻一个寄生之处。 而退婚之后遭遇的种种厄运,让他不得不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或许他的心里已经开始认同退婚这事是他糊涂,如果他乖顺地嫁到了温家,往后余生嫁人生女,总比他后来被人指指点点着的生活顺遂一些。 如此,哪怕他从未当过一天温家夫郎,却仍在心里留下了一个关于温家的小小的奢望。 如果他十一岁那年未曾胆大妄为地去退婚……如果…… 假设想的太多,就容易让人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故事的最后,温家举家离开了炜京,而他只能站在城门口目送。 一瞬间,温茹脑海里好像出现了一个瘦弱的身影。孤零零一个,穿着破旧的衣衫,带着一身落魄的伤痕,站在城门脚下,眺望着远方越走越远的车队,直到车队完全消失在目之所及的地方,他才沉重地垂下头。 “锦衣,过来。” 清朗的女声骤然从前方传来,打断了温茹的思绪。温茹抬起头看过去,一个发髻齐整,锦衣华服的中年女人坐在客厅的主位上,朝她招手。 这位应当就是温锦衣的母亲,温家家主温年月。 “母亲!”温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仰着笑脸走过去。 刚还有些气闷的温年月看着女儿笑着走过来,一时也没有那么生气了,伸手揽住锦衣的肩膀,笑着说道:“平日里总埋怨母亲不惯着你,不宠着你,今日下雨,母亲许你今日不念书,带着弟弟去玩一天,可好?” “母亲最好了!”温茹含笑应下,紧跟着转过身去寻傅寄舟在哪儿,便见到堂前桌子边站着一个抱着帷帽的半大小孩,半厚的衣衫被雨打湿得透透的,腰部以下的衣摆和半长的帷帽都沾了许多污泥。 瞧上去像只被淋坏了的落汤鸡,瑟缩地站在那里。 可就算这么落魄,他仍执着的抬着下巴,沾着细碎雨珠的白皙脸庞上溜圆黝黑的眼珠子直盯着她们母女俩看。 像是怎么样也不会服输。 “母亲,是这个弟弟吗?”温茹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回头假装疑惑地问温年月。 “是啊,比你小了两岁,当年我同你父亲在他家做客时意外生下的你,缘分颇深。你既来了,便由你招待罢。”温年月带着怀念的神情,“若你父亲还在,你父亲……” 温年月没说完剩余的话,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今日雨下得急促,我需到店里瞧瞧。花庭,好生照顾小姐。桌上的东西,你代小姐收好。你是挽君的旧人,最知道他的心思,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说完带了几个仆从,匆匆离开。 花庭听了大人的话,欲上前收好桌上的东西,但温茹攥了攥他的衣角,先开了口:“花庭,去拿些干的帕子给弟弟擦一擦,再换一身干爽的衣服吧。这样穿着湿衣裳,会冻坏身子的。” “是,小姐。”花庭弯腰行了一礼,心里直犯嘀咕,傅家大郎君来了有一会儿了,大人怎么没安排小厮去准备这些。现在小姐开了口,他肯定听小姐的,转身带着两个伺候茶水的小厮退下去拿干净的衣服和帕子。 等花庭走了,前厅只剩了温茹和傅寄舟两个人。 温茹慢腾腾地走上前去,拿起了桌上已经有些泛黄的婚书,细细辨认上面的字。 上面简要地书明了婚约双方的信息,说是有一式三份,每一份都盖着官府的大红印章。 所以,解除婚约需要拿着温家那份一起去官府登记吧。 “你……”见她拿走了婚书,傅寄舟一时着急,脚步凌乱地往前走了一步,忍不住开口。 “嗯?”温茹抬起眼,看向他。 傅寄舟生得很好,尤其是被雨淋得透透的,愈加显得他唇红齿白,俊秀天成,眉眼间淡雅的书卷气让他更添了几分柔弱。 温茹怔愣了一下,方才远远地看还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等人离得近了她才觉得不同。 虽然她来自21世纪的脑子里塞了很多女子天性柔弱可爱,男孩子应该多照顾女孩子的文章,但是看到这样一个漂亮男孩,她忍不住生出一种以前没有的气概,想要成为他的荫蔽,调笑他,保护他。 见小姑娘抬眼看过来,傅寄舟闭了嘴,略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怯生生地退后了两步。 面前的姑娘年纪尚小,穿了一件雪青色的褙子,一张小脸俏生生的还有些婴儿肥,看他的时候脸上挂着大人一般的严肃,没有威严,倒是有些可爱。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退婚。 傅寄舟咬了咬唇,他知道,女人的面子是天大的事。被他一个男子退了婚事,小姑娘的脸面指定挂不住,要恼他。 所以,他能当着温家主的面斩钉截铁地说要退婚,但遇到了婚约的正主,心里就有些胆怯。 会被这个小姑娘狠狠打骂一顿吧,傅寄舟一颗心悄悄地颤抖了一下。 “你怕我?我有什么好怕的呀。我今日才知道我们有婚约的。”温茹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把婚书铺展在桌上之后,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本想递给他,但是看他早已退后了几步,只好自己放在手心里捂着,“盲婚哑嫁确实不好,退婚我同意,只是——” “只是什么?”温茹的话让傅寄舟有些惊讶地抬起脸,朝着她的方向探了探头,专心地等她的下文。 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眸眨也不眨,看着竟有些呆萌。 温茹心里忍不住扑哧一笑,心道,只是你承受不起这退婚的后果啊! 温茹在心里叹气,就算是在男女相对平等的21世纪,女子离婚也比男子多受些口舌。更别提这里是女尊社会,傅寄舟私自解除婚约,打了傅家和温家两家人的脸面,被亲人苛待抛弃的事有些离谱但又不是很难理解。 温茹不说话,傅寄舟心里七上八下。他走了很远的路,就是为了退婚,结果温家主一听说他的来意就冷了脸。 难道,这婚退不掉吗? “我能知道你为什么坚持要退婚吗?”温茹张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傅寄舟时不时偷偷瞄她一眼,张了张嘴,但始终没出声。 温茹歪着头思忖了片刻,将桌上的婚书小心地叠好,塞到自己的袖子里,确定不会掉出来之后,又继续捧着热茶耐心地等傅寄舟说出原因。 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不两败俱伤的退婚法子。 哄傅寄舟回去,她带着母亲去前洲主动退婚,结果会不会好一点呢? 沉默了许久,温茹的思绪被咕噜一声打断,顺着声音看过去,傅寄舟脸颊染红地倒退三步,将怀里抱着的帷帽往下拉了拉,掩耳盗铃一样遮掩自己发出的饿肚子的声音。 他已经两三天没好好吃一顿饭了。 从家里踌躇满志地跑出来,刚走出三里路,心里就开始发虚。人烟稀少的地方不敢多停留,人多的地方又不敢跟一群女人挤在一处,几块干巴巴的干粮吃完之后,只能饿着肚子喝水。 想到这,傅寄舟就发现自己的余光老是没骨气地投到桌子的点心上。 温茹注意到他的目光,端起点心盘子,走到傅寄舟面前:“呐,你吃一块填填肚子。一会儿我让花庭带我们去吃早饭。” 看着近在眼前的点心,傅寄舟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抿着唇偷看了温茹一眼,不进反退,几乎抵到了大厅门口的廊柱。 那抗拒的样子仿佛面前的点心是不怀好意的诱饵。 傅寄舟暗暗下定决心,他不要吃女孩给的食物,以免吃了她的嘴软,以后不好再说退婚的话了。 “你怎么这么胆小呀。”温茹拈起一块点心,出其不意地直接怼到傅寄舟嘴边,凶巴巴地虎着一张脸,“喏,沾了你口水,放回盘子多恶心,你吃掉吧!” 温茹这话说得无礼,傅寄舟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汪汪地看过来,眨巴了几下又垂下去,小扇子一样长长的睫毛须一颤一颤的,透出一股委屈巴巴的劲儿。 “你不会要哭了吧,”温茹吓了一跳,连忙好言好语地轻声哄他,“我没嫌弃你,我是怕你饿着了,喏,你看——” 说着,把沾了傅寄舟唇瓣的点心一口塞到自己嘴里,低下头,嚼给他看。 傅寄舟眼眶里含着的泪珠子,这回真的掉下来了。 他就知道士农工商,就属商人最奸诈,他分明是来退婚的,为何一时不察,被这小小个的登徒子给调戏了去?若是被人看到……他…… 他要退婚?? 第3章 心思。 那点心似是过了夜,干得很,温茹一口塞进嘴里使劲嚼,被噎得够呛,但她眼尾都憋红了,也不敢咳出声来。 只惊恐着一双眼望着站在那里大颗小颗眼泪争先恐后落下来的傅寄舟。她是真的被吓着了,内心慌乱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女尊世界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啊,这里难不成,男孩子才是水做的。 “我……” 谁知温茹甫一出声,傅寄舟呜咽的声音就愈加明显,瘦小一只,垂眸抱着自己脏兮兮的帷帽,可怜得不行。 从家中逃跑出来,一路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到了炜京城里,却又遭遇了温家主冷眼和温茹的调戏,傅寄舟满腔的委屈一经哭出来就再也止不住。 越哭越委屈,越委屈越哭,哭得自己脑袋瓜子都蒙了,傻不愣登地垂头站在那里,任眼泪一颗一颗地落。 额的亲娘诶,温茹哪里见过这阵仗,下意识地迈步上前,把人像孩子一样拥在怀里,抬手轻拍他的脊背,温言细语地哄他。 “你不要哭了呀,我错了还不行吗?要不你打我一顿?罚我不吃饭,都留给你吃?” “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啊,大大咧咧了这么多年,我就习惯性地忘了这里不一样了。你别气了,我以后注意。” 温茹着急得口不择言,好在傅寄舟正埋在她的颈窝哭得发懵,没注意她话里有什么不妥,只觉得温茹在费心费力地哄他,心里更确定,这一切都是温茹的错,活该她低声下气。 好半晌,傅寄舟哭得累了,惶惑的思绪渐渐平稳下来。这时,傅寄舟才发现两人竟青天白日地就在前厅抱在了一处,登时呜咽声止住,整个身子都僵硬了。 他身上尽是湿淋淋的雨水和污泥,冷得像是要往骨头缝里钻,但温茹毫不在意地将他抱在怀里,两相偎依之间的温度烫得人耳热。 傅寄舟意识到,他好像有些丢人了,往日里他不是那种爱哭的人,那种用示弱的手段博取同情的事他不屑做的,怪只怪,一进温家门,她们母女俩都没给他好眼色看,让他有些失了镇定。 但,现在说出来,对方相信吗? “你……你衣服脏了。”傅寄舟从温茹怀里退出去,嗫喏着说道,说话时,他长睫上挂着的细小泪珠也跟着颤动。 温茹闻言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好好的衣服,被晕湿了一大片,雨水浸湿过的污泥也沾得满身都是。这下好了,跟眼前这个好哭鬼一样脏兮兮的了。温茹无奈地侧脸看他,见他止住了哭,红着眼尾偷偷看她,不由得好笑。 她平日里很少和异性打交道,喜欢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但是每逢看了些粉红爱心直冒的电视剧、小说、段子,总会忍不住发动态说,来个男的,让姐姐在男人宽厚的臂膀里掉几颗爱情的眼泪。 没想到,莫名其妙穿到本女尊小说里,男的出眼泪,她出臂膀。 这算怎么一回事啊? “我的祖宗诶!” 花庭从后院撩了珠帘进来前厅,一眼就看到傅家大郎君被自家小姐堵在前厅大门口,楚楚可怜地挂着泪珠子,而自家小姐身上尽是蹭过去沾染上的雨水和泥,分明是刚刚逾了矩,太阳穴不由得一跳,连忙将手中干净的衣衫往身后的小厮怀里一扔,快步上前来,将温茹拉到角落里。 “小姐,平日里学的规矩呢?”花庭沉下脸来训话,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责备。 温茹被他扯得脑子空白了一瞬,试图辩解:“我没……” “胡闹!”花庭却不让她说完,伸手从小厮那里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擦着她浸湿了的衣襟,擦了两下,将温茹晾在一边,转身笑着吩咐小厮们将傅寄舟安排到倾芜院,好生打理一番,别受了凉。 一个小厮随即上前,将一件棕黑色的大氅覆在傅寄舟身上,道:“傅大郎君,随奴这边请。” 傅寄舟“嗯”了一声,垂头跟着人走,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首去看温茹。只是视线被花庭挡了个干净。 花庭迎着他的目光,眉眼里带着客套的笑:“姑娘年岁小,做事没有分寸,傅大郎君莫要记挂在心上,回头我带姑娘过来给您道歉。您照顾着自己些,秋日寒气重,尽快换了湿衣服,别受凉了。” 花庭话都说到这份上,傅寄舟只好抿了抿唇,转身跟着小厮们走了。 其实,他没打算告状什么的。温茹虽然举止逾矩了些,但他能感觉到温茹没有存什么坏心眼,他想明白了,就不计较了。 傅寄舟的背影一消失在回廊,花庭忙蹲下身,仔细查看温茹身上的衣服,看着湿哒哒的前襟,眉宇越皱越紧:“小姐尽胡闹,秋寒露重,沾了雨水,是会伤底子的,快随花庭回去把湿衣服换了。“说着伸手,要把温茹抱起来。 温茹忙后退半步,解释道:“哪有那么严重,只沾湿外面一层,没事的。” 花庭摇摇头,看向她的眼神分明是不认可。 温茹不管这些,绕过他往后院那边走,一边走一边嘟囔着讨价还价:“花庭,我已经长大了,不要抱来抱去的,显得我多没面子呀。” 花庭迈大步子,走到温茹前面,抢先为她撩起珠帘:“是,花庭忘了,小姐长大了,心思也格外多了。” 心思两个字,被他咬了重音,内涵满满。 温茹还真就领会到了,耳后微红,脚下的步子加快:“我才没有那心思,你别胡说。”她能对一只小哭包弱受起什么心思啊。 “小姐说的,花庭都信。”温茹走得再快,花庭仗着腿长也能慢悠悠地跟上她,“姑娘今年才十三岁,离成年还有七个春秋,歪心思可不能多动。傅大郎君如今就暂住在倾芜院,离咱们院里只几步路,小姐还是少走动些,虽然婚约定下了,但到底是男女有别。” 温茹冷漠脸,说得她像个急不可耐的臭流氓似的。不过,听到女子成年是二十岁,让她颇为意外。 花庭一路追着温茹劝导,温茹躲都躲不了,等进了自己的院子,她便把门一关,独自进去找干净的衣衫换上。 花庭无奈地候在外面,继续说道:“小姐别嫌花庭啰嗦,女子体质本就精贵些,太早沾了红尘事,于长远不利。你喜欢傅大郎君是好事,但切不可过早逾了矩……” 门猛地一下打开,换了身衣裳的温茹蹙着一双秀眉,带着婴儿肥的脸上神色冷得快结了冰:“花庭,我真没怎么傅寄舟。我看他哭得厉害,就上前安慰了一下,没起什么心思,你再胡说,我就要生气了。” 温茹周身的寒气一下子扩散开来,唬得花庭立刻噤了言,只是心里生出了些疙瘩。 他就说,小姐自小养在他身边,平日里最懂规矩,怎么今日就瞎胡闹了,可见全是傅大郎君勾的。傅家正君仙去得突然,恐怕没来得及在他身边安排亲信,该教的该学的定是漏了,若是傅大郎君在温家住上一段时间就好了,那般,他便有机会找男学夫子给他补补课。 温茹不知道他心里对傅寄舟有了微词,只叮嘱了一句:“傅寄舟那里,送些好克化的饭菜糕点过去。”说完,怕花庭又抓住不放,补了一句,“免得说温家待客不周。” 花庭快到喉咙的话被生生堵了回去,屈身应了下来,自己没去,而是随手叫了一个路过的小厮,吩咐下去。 温茹不介意,花庭显然是温锦衣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份估计等同于她印象中“乳母”的角色,轻易不会离开她身边。 “小姐,我们去兰厅用饭?”花庭小心翼翼地上前来,笑盈盈地问道。 “嗯。”温茹回以一笑,可算是翻篇了。 * 傅寄舟刚梳洗完,坐在倾芜院主屋里的桌旁,看两个小厮进进出出收拾东西出神。 他换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衫,长发洗净了尘污,只绞了个半干,妥帖地放在一边肩膀上搭着,虽然只是个半大小子,但远远看上去却分外淡泊沉静,是时下受欢迎的男子气质。两个忙着干活的小厮年纪小,被他这么盯着,心里发虚,走的步子都乱了许多。 “傅大郎君。” 傅寄舟正出神着,外头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呼声,他偏头去看。 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笑盈盈地走过来,在他身后,七八个小厮捧着玉白的瓷碗小心翼翼地走着。见到这一情景,方才洗漱时被忘了的饥饿感,回过神来了。 傅寄舟忙站起身来,不知道该不该行礼,按理说是不用的,但傅寄舟自小没有那份底气,似乎人人都高他一头。 “傅大郎君可别站着,奴哪受得起这份礼,奴姓李,您若是给奴一分面子,可以叫奴李管事,以后衣食住行缺了什么只管吩咐奴。“李管事笑容舒展,转过身去,脸色严肃许多,吩咐后面的小厮们,“小心些,这可都是小姐亲自吩咐下来的,泼了撒了,小心你们的皮。” 看着他们忙活,傅寄舟把唇几乎抿得发白,矜持地坐下,虚虚地坐了半个凳子,心像悬在半空中。 待小厮们小心翼翼地将膳食摆放好,李管事方才屈身行了个礼:“小姐想着傅大郎君一路奔波,受了许多颠簸,难免会水土不服,便命奴等准备了些好克化的膳食,请傅大郎君慢用。” 花庭只照着温茹说的,传达了一句“好克化的饭菜糕点”,管事这个人精就添了许多好词,眉眼里的笑意让人格外熨帖。 傅寄舟抬头看他一眼,扯下自己腰侧的玉珏,递了过去:“多谢李管事。” 李管事笑着接过:“谢傅大郎君赏,奴等先下去了。” 说罢,领着小厮们走了,只剩下两个伺候他洗漱的小厮,垂手站到了主屋的门前,正背对着他。 傅寄舟长长地吐出胸口的一口浊气,浑身有些发软地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丰盛的菜肴,肚子叫嚣着饿,但食欲却迟迟提不上来。 第4章 她恐怕是回不去了。 兰厅是温家专用于摆膳的厅堂,最早因厅中“兰桂齐芳”的匾额得名。后来,旁人送来的各色兰花也被摆放在这里,奴仆们渐渐误以为是这里兰花盆景多,所以叫“兰厅”。 不得不说,对着雅致的兰花用餐,格调一下子就上去了,温茹情不自禁地坐得更端正了些。 温年月因雨势去了店铺,本就人口寥落的温府便只剩下温茹一个主子,她刚一坐下,十来个小厮便从侧门鱼贯而出,将精致无比的朝食餐点送了上来,热食、冷盘、糕点很是完备。小市民一个的温茹看得暗自咋舌,面上装得淡定如常,目光则在席面上流连逡巡,纠结再三,她最终选择先吃最好看的。 桌上最好看的是一盘糕点,看上去很像糯米糍团子,金黄透亮的,被精致地做成花蕾的形状,氤氲着浅淡的桂花香,送进嘴里软糯可口,唇齿留香,比主院前厅放过了夜的点心好吃一万倍。 但温茹考虑到自己如今皇商之女的人设,只吃了一块便收了手,拿起筷子,举止尽量优雅地用餐。 也不知这女尊世界的餐桌礼仪跟她所了解的古代有没有什么不同,她想着便折中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不那么粗狂,也不那么婉约。 花庭站在一边给她倒上温热的参茶,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满意。 今日温茹用餐时的姿态从容不迫,温雅自然,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个程度,难能可贵,便是去皇家宴席,也挑不出错来。 “小姐日安。” 正吃着,李管事从后院侧门进来,躬身请安之后,站直又没完全站直地微曲着腰回话:“傅大郎君那边送了朝食过去,用的都是厨房里极好的食材,请小姐放心。奴瞧着傅大郎君一切都好,唯初来乍到拘谨了些,想来过几日习惯了便好。” 温茹闻声放下筷子,花庭见状,接过身后小厮备好的温热帕子,躬身细细地给她擦手。 温茹心里讶异了片刻,逐渐习以为常,坦然受了花庭周到的服务,抬眼看向李管事:“那便好,傅大郎君远道而来,万事注意着些,不可怠慢丝毫。我见他清瘦,你到府中库房看看,有什么适宜的补品,送些过去。” 李管事连忙应下,心下对傅大郎君更看重了些,垂头琢磨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傅寄舟适才赏的玉珏:“小姐,傅大郎君赏了奴一枚玉珏,不知……” 温茹隔着一段距离看向他手心里半掌大的玉珏,圆润白皙,玉上似乎还有细密的兽纹,连着的编织红绳末尾系了个吉祥结,垂落的流苏在空中摇摆,只一眼便觉得颇具古意。 温茹侧脸看向身旁的花庭。 花庭了然,将李管事手中的玉珏拿回来交到温茹手中。 温茹将玉珏拿在手中摩挲,目光落在玉珏坠子的红绳上,那绳子编织细密,泛着水滑柔顺的光华。温茹开口:“这玉珏便放在我这,花庭,另赏些东西给管事。” “奴惶恐。”李管事腰曲得更深,“奴能得这些赏,全仰仗大人小姐,奴不敢私留。” 温家行商,来往的贵客不少,平日里赏些金银锞子、玉玦、玉片什么的都是常事。温家主子家财万贯,并没有不许奴仆留下赏钱的规矩,李管事惶恐的是,他没揣度住小姐的心思,小姐这般护着傅大郎君,怕是不愿意傅大郎君的物什从他手里流落出去。 温茹摩挲玉珏的手一顿,意识到自己这举止让人误会了,便挥了挥手:“无妨,客人赏的便留着。只是这玉珏我看着顺眼,想拿着玩罢了。” 她说完,花庭那边已经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装在素色香囊里,递给了李管事。 李管事登时松了一口气,眉眼带笑地曲身谢恩,小心翼翼地倒退着下去。退下去的同时,心里暗暗警示自己,以后对待傅大郎君更小心谨慎一些,他胆子小,经不起这上下起伏的惊惧。 等人走了,花庭才问:“小姐留这玉珏作甚?” 温茹拿起玉珏,对着稍亮处看了看,看到那兽纹像极了她曾经在资料上见过的麒麟,随口淡然回道:“挺好的玉。” 嘁,她看得懂个鬼,玉这东西,不是行家根本看不懂,温茹更是对玉一窍不通。她只是纯粹觉得,十个反派至少有八个少年时期落魄可欺、穷困潦倒,她可不希望在自己的府上,拿走反派什么贵重物品。万一这玉珏还有点什么特殊意义,说不准还得遭反派小心眼记恨。 花庭得了一句敷衍,又看温茹看向玉珏的目光悱恻得很,不免忧上心头。 女子二十成年不假,但是十来岁初潮之后沾染男色的不少,淫|欲损心也便罢了,还对女子身体不利。他断不希望自家小姐这般,不然等他死后,到了地底下,实在是愧对正君。 但小姐如今主意大,不爱听他说这些,想来只能是从傅大郎君那着手。 * “堂姐!” 温茹用餐完毕,正准备站起身来,回自己院子里去睡个回笼觉,顺便好好理一理现在的状况,结果一声娇喝从兰厅正门处传来。 温茹还没动,花庭先引着温茹坐到了餐桌边兰厅的主位上,弯腰在温茹耳边提醒了一句:“二房三房的事,小姐别搭理,让她们自己闹去。” 说完便转身去吩咐小厮们把残余的席面撤了。 温茹坐着的位置正对着兰厅正门,一眼便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冒冒失失地跑过来,缠枝花纹的粉色襦裙衬得人十分娇俏,包子一样的脸颊跑起来一颤一颤,配着那粉粉嫩嫩的皮肤,像是能掐出汤汁来。看起来,挺可爱、挺无害的一个姑娘。 温茹如临大敌的脸色刚舒缓了一些,从小姑娘身后又跑出来两个梳着丱(guàn)发、穿着同色同款裙衫的女孩子,年纪比小姑娘看上去要大上一些。 “小姐,小的今早和桃绿奉了大人的命,到温家西府通知小姐们今日不必到咱府中家学里上课,谁知刚一去,三小姐和四小姐不知何事打了起来,四小姐用石头砸死了二小姐的爱犬,四小姐见事不好,一路逃到了咱们东府。” 趁着她们口中的四小姐还没开口,桃红和桃绿立马跪在堂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明白。 “桃红桃绿,你们瞎说,分明是三姐支使二堂姐养的恶犬咬我,我才出的手。” 温家四小姐此刻气鼓鼓地坐在下首右边的第一张椅子上,满脸的不忿:“堂姐,你要给我做主。” “你不讲明白,我怎么给你做主?她为何支使狗咬你?” 感觉像是熊孩子打闹,温茹心下哭笑不得,反正花庭说了,不用管她们,那她便打打太极,敷衍过去好了。 心下做好了打算,便让跪在堂下的桃红、桃绿起来,大家一起听听这个四小姐诉苦。 桃红、桃绿站起来后自然而然地站到了温茹的两侧。 温茹余光看了两眼,估摸着这俩大概率是她的随从,很好,很有底气了。 温家四小姐听了她的话却支支吾吾起来,最后只哑着声音说:“三姐她骂我,骂我……”小姑娘垂着头几乎要掉眼泪,“她骂我,说我是爬床的小厮生的种,是贱的、废的,可明明,我父亲是正君啊。” 温茹下意识地翻动着手心里的玉珏,有点被她说的话绕晕,正君的孩子,还是小厮的孩子,这般搞不清楚吗? 不过她咽下了这有些搞事情的话,不提她出身,只说她这个人:“那你是贱的、废的吗?” 温家四小姐被问得一愣,接着噌得一下站起身来,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甩掉眼眶里的眼泪,恶狠狠地说:“我才不是,我是温家三房的嫡女,日后我定要让乔侧君和三姐跪着给我道歉!还有那个老是偏帮三姐的二堂姐,既然她这么喜欢跟乔侧君生的三姐玩在一处,那她一定也会盼着二婶跟府中的林贵侍再生个妹妹吧!” 说完,圆得仿佛很无害的杏眸里露出丝丝暗光。 狠起来把狗砸死的小姑娘,能小看吗? 温茹不觉得这是个善茬。 等把人敷衍着走了,桃红、桃绿便出了内院,到外院候着。 花庭走上前来,脸色不太好看:“小姐,咱们大房管不着她们二房、三房的事,千万别插手,徒惹一身腥。也幸好,咱们大人没有让什么侧君、贵侍进门,只两个身份低微的小侍,因着十几年都没让家主怀孕,怕被赶出家门便整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乖顺得不行。” 说着说着,脸上不悦的神色渐渐好转,语气里带了些宽慰。 温茹手肘支在身旁的黄花梨木扶手上,半眯着眼点头,她也觉得这种简单的关系甚好。只是,不知道是刚吃过饭的缘故,还是穿书前后的折腾,她感觉有些精神不济了,疲乏的眼皮耷拉着,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正想放纵自己睡过去,却骤然感到脑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徐徐地往外涌,走马观花一样的图景一幕幕闪过。 温茹闭着眼睛,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连原身的记忆都给她了,她恐怕是回不去了。 “小姐!”花庭上前一把接住从温茹手中掉落的玉珏,看着睡得歪倒在座位上的温茹,无奈地笑,“还说不是小孩子,坐着说着话都能睡着。” 第5章 看上了? 雨一直没有停歇,绵绵细细的,檐角、回廊、屋舍、草木,处处都透着一股沁凉。 原以为会忙到哺时才回的温年月将午的时候便回来了。只见她换了一身与出去时不同的衣裳,上下两件的形制,掐腰窄袖,用销金彩锻制成,华丽精致的同时,简约轻便,方便她抬手转身。 这是温年月趁着巡视间隙在自家酒楼换的。昨夜秋雨下得太久、太大,温年月担心影响温家名下各色的丝织品仓库,匆匆赶出去巡视,出了门才发现自己穿得有些累赘,便只好在自家酒楼换了身衣服。 按理说,大宓朝不允许皇商经营其专营商品以外的产业。如今内务府的皇家丝织品类贡品泰半由温家出,炜京城里各色丝织品店,不论是面向王侯将相,还是普通百姓的,也大都由温家经营,温家专注做好这些便好。但除了这些,温家百年底蕴之下经营的酒楼宴平乐深受文人雅士的喜爱,往来人物不是富就是贵,甚至还有塞外来的王孙公主,今上想让它当皇家的顺风耳,便睁一眼闭一只眼了,就连温家拓展塞外贸易之后,经营的番邦物品商铺,也未曾受到喝止。 短短的一上午,温年月并没有全部巡视完,把接下来的工作分派给手下的管事们,便匆匆归家。她心里始终记挂着上门来退婚的傅寄舟,懊恼自己当时怒火上头,没多问几句,也没派人先去前洲调查一番,就匆匆把选择权交给了花庭。 花庭是自家夫郎挽君的陪嫁管事,护主的很,为了挽君和锦衣,连她都敢对着干。她一贯宠着挽君和锦衣,对花庭自然多有忍让,眼见着他这几年脾气就更大了,上回锦衣上课的时候被老二家的丫头无意撞倒,手心见了血,花庭不依不饶,非要让老二带着自家丫头亲自上门给锦衣道歉,最后她只能厚着脸皮去让老二过来,被花庭暗讽了几句。 如今,锦衣竟然被未来夫郎退婚,花庭那个护主的脾气能忍?怕是会当场给傅寄舟难看,并带着傅寄舟,怒气冲冲地把婚退掉,再将人赶出去,让人露宿街头,反省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想到这,温年月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过于草率了。挽君和傅寄舟父亲是手帕交,她和傅寄舟母亲傅菱有同门之谊,就算孩子们的婚姻不成,也应该各自留些脸面。 如今后悔怕是晚了,只能往回找补,派人找到傅寄舟,护送他安安全全地回家,并给傅菱修书一封,说清原委。 想到这,温年月抬脚踏进了内院,早早听到消息守在院门的竹笙连忙迎了上来。 “今日家中可有大事?”温年月走在前头,像往常一样询问。 竹笙打着伞,屈身跟在身后,小心地回答:“无甚大事,四小姐来府坐了坐,小姐食过朝食回房歇下了,花庭将傅大郎君安置在了倾芜院。” 温年月脚下的步子一顿,回头看向竹笙,一脸不相信:“住下了?” 竹笙行了一礼之后才毕恭毕敬道:“住下了。”在温年月有些疑惑的眼神注视下,补了一句,“小姐把傅大郎君的婚书藏起来了,花庭没看到。” 温年月扶额,无奈地笑:“小丫头什么意思?看上了?” 竹笙思忖片刻,默默回了一句:“像。”都抱住了。 温年月哑然,踱步到路边的亭子,在石桌旁撑着下巴思索。 竹笙收了伞,站在一旁候着。他跟花庭就是两极,花庭想得多,说得多,性子躁一些,而他不开口能像不存在一样,性子有些慢,也有些钝。 “小丫头真是会给为娘出难题。”好半晌,温年月才开口吩咐,“你去将傅大郎君请到前院书房。” 竹笙应下,将伞放下,沿着曲折的回廊,匆匆去报信。 * 傅寄舟在倾芜院空坐了几个时辰,洗过的头发已经干了,被小厮们妥帖地束好,原本小厮要将梳妆台上的玉簪给他插上,他抿唇拒绝,只答应束了条跟衣衫一样天蓝色的发带。 雨一阵紧一阵松的,他坐在屋里不安的心也跟着雨声起落。 温小姐身边的侍从说了,她会来给他道歉,可为什么还没来呢? 他不是缺那一句道歉,只是坐在陌生的、精致富贵的、别人家的屋子里,格外坐卧难安,便想着,温小姐若是能来看一眼就好了,他好仔细瞧瞧她脸色,揣度一下自己现在究竟处于何种境地。 正痴想着,他恍惚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登时站了起来,把在一旁擦花瓶的小厮吓了个激灵。 “傅大郎君,有何事需要奴帮忙吗?”小厮放下手中的活,问询道。 “无事。”傅寄舟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反应过于大了些,不由得耳尖染红,缓缓在座位上坐下,眼角余光一直落在院门口。 小厮刚要转身,却听见院门外的扣门声,竹笙进来了,他连忙迎了过去,垂头行了个礼。 竹笙摆摆手,让他忙自己的去,快步走进院子,跟傅寄舟回话的时候还有些微喘:“傅……傅大郎君,家主有请。” “好。”傅寄舟掩掉自己眸底的失望,站了起来,惴惴不安地跟着竹笙走。一路上,他埋着头,心里莫名难受。他得离开这了吧。 带着这样一种低落的情绪,傅寄舟被领到了温年月的书房,竹笙没有进去,而是退下去,轻轻阖上了门。 傅寄舟站定片刻,朝着正坐在书房里埋头写着什么的温年月徐徐走过去,步履缓缓,偶有迟滞。 听到声响,温年月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笔,仔细打量着站得离书桌有一定距离的男孩,从身量、眉眼到姿态。 岁数很小,身量也瘦弱,才十一岁,眉眼低垂,内含愁绪,但无疑是个漂亮的孩子。此时他换了身天蓝色绸缎制成的长衫,白色圆绳腰带系在腰间,看着清爽,比初上门时像样多了。 傅寄舟感觉到温年月打量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退了半步。 “阿舟,你既来了,便好生住下,你母亲那边自有我解决,左右就是随便找个借口搪塞搪塞她。想来,我温家想接嫡女未来夫郎小住些时日还是不难的。” 温年月看他不安,先开了口。 早上初时叫“娴侄”,气到了连名带姓叫傅寄舟,如今又改口叫“阿舟”。傅寄舟有些惶惶然,抬眼偷觑了一眼立马垂下眼眸,心里直打鼓。 温家主还认他作温锦衣的未来夫郎,甚至要帮他找借口搪塞母亲,让他住在温府,这是为什么。 不想退婚吗,可是温家图什么,自家母亲虽是前洲知府,但只是从三品的外放官职,而温家世代皇商,家藏万金,在炜京虽无实权,但领着二品供奉。他这个小脑袋瓜子,实在想不到为何。 “只是你这身份……”温年月想了想,未来夫郎也没有十一岁就接过来养着的吧,怕是会招惹口舌,“以后你便是前洲来的表少爷,伺候你的小厮一会儿让竹笙重新安排一下。” 傅寄舟一怔,深深鞠下一大躬:“小侄今日冲动无状,不通人情,冲撞了叔母大人,叔母大人对我这般周全,小侄于心难安。” 温年月看他该认的错认,不该得的好处谨慎对待,有些熨帖了。男子虽然本性柔弱,但是温家嫡女的正君可不能是个光有好相貌的软骨头。因着傅寄舟的反应,温年月说出的话便更温和了些。 “今日之事,你应当有你的难言之隐,你不愿说我也不逼问。温家和傅家积缘深厚,就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也不会苛待于你。你且放心住下,便是最后没能促成好姻缘,修成好姐弟也可。” 不知哪一句撞到心坎上,傅寄舟鼻腔一酸,愈加垂下头去,不知说什么是好。 温年月见这孩子周身漫溢出一股子难过和委屈,不由得心下一软,果然是有难言之隐吧,她虽然不问,但该查还是要查,她温家预定的嫡女夫郎,怎可受别人欺负。 “行了,回倾芜院去吧,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温年月摆了摆手,拿起笔,低头继续写给傅菱的信。 傅寄舟驻足了一会儿,恭敬地再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去,刚行至门口,温年月忽然抬头,猝不及防问了一句:“锦衣把你那张婚书藏哪儿了?”她得去拿回来,官府发的契约书不能留在孩子手上胡闹。 傅寄舟脸颊瞬间红晕升腾,讷讷了半天,才说:“她右手袖子里。” 温年月轻笑一声,点头示意:“好,知道了,下去吧。” 傅寄舟满脸羞红地快步离开,进温府以来的忐忑不安瞬间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第6章 她是温茹。 出了温年月书房之后,羞意上头的傅寄舟一路快步急行,落在后头的竹笙穿过一条长廊,转了弯,才勉强跟上他。 竹笙没料到,他不过是在傅寄舟出来之后,进书房领了个命令,傅寄舟竟已经走出了那么老远,他不得不一路小跑过来。 “傅大……表少爷,慢些走……”竹笙想起温年月的吩咐,说到一半换了称呼,屈身行了一礼,才开口,“大人遣我来问,倾芜院住得如何,可有人员物件需要添置的……如今倾芜院只派了两个小厮,才十二三岁,定是不够使的,表少爷若愿意便随竹笙去趟偏院,您可以自己挑着顺眼的到倾芜院伺候。” 等傅寄舟回话的间隙,竹笙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要添置的东西。 如今傅寄舟不是暂住一两日的客人了,往后日子还长,伺候的小厮,院里放的金石摆件、名贵花草之类,样样都马虎不得。 还有那府中账房处他也须去一趟,倾芜院每月每季裁制的新衣、添置的书籍摆件、院里的小厨房还有供傅寄舟花费的月例……都需要一条条整理清楚。 说起来,温家东府已经有七八年没有男主子了。竹笙暗自忏愧,此时的他竟有些生疏,一时捋不清楚。心里想着,稍后还是要去找花庭问上一问,以免出错。 傅寄舟脸上的红晕,被雨幕里穿行的冷风一吹,总算消退下去,见竹笙客客气气地问询,垂眼温和地回他:“客随主便,你们看着安置罢。” 竹笙点头应是,将去之时,又细细叮嘱道:“表少爷,那竹笙先去安排了。您缓步走些,倾芜院若是还没安置好,人来人往容易冲撞到您。”说完,随手招了两个小厮,让他们引着傅寄舟去府中各处转转,熟悉熟悉,晚些再回倾芜院。 傅寄舟正要点头,却听得身后一阵喧哗,侧转身看向喧哗之处。 竹笙见他动作,也跟着好奇地望过去。领头的竟是花庭,竹笙心里讶异了一瞬,想着,这倒省了他去找他的功夫,于是站直了身子,快步走过去。 正跟府中大夫说话的花庭,见竹笙过来,转过脸露出一张焦急万分的脸庞。 见状,傅寄舟没有走开,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只见花庭和竹笙说了些什么,竹笙便也跟着蹙紧了眉,一同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那边通向何处?”虽然隐隐有猜测,但傅寄舟还是开口问了候在一旁的小厮。 “回表少爷,是往小姐的珩雪院去的。”稍大一些的小厮抬头看了一眼,恭敬地回答道,“跟着的是府中的大夫,黄玉祈黄大人,今日应是她当值,听闻她祖上是御医,当年还是大人花了千金招揽来的呢。” 傅寄舟闻言点了点头,半晌,步子没挪动半分。等花庭他们一行消失在视线里,他忽然开了口:“带我去你们小姐的院子吧。” 说完,察觉自己说得有些不矜持,继续道:“你们小姐许是病了,你们同我过去看看。” 两个小厮自然毫无二话,领着他往珩雪院走。 只是这每走一步,傅寄舟都有些惴惴。如果真是温小姐病了,那珩雪院一定正乱着,他一不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二不是关切温小姐身体的父母手足,他去干什么? 心里反复问了几句却没有答案。 因为下雨,小厮们一直领着傅寄舟穿行在回廊里,绕了绕去的步伐,似乎快把傅寄舟的心思缠了好几百道结。 “我是去拿回婚书的。”许久,傅寄舟终于想到了借口,心下一松,步履加快了些。 那边越乱,他越好趁乱拿回那张婚书,不是吗? * “黄大人,小姐这究竟怎么了?”花庭弯着腰,满眼忧虑地看着黄大夫诊脉,声音有些沙哑,“早时还好好的,将午了我便想着,至少得起来用午膳,谁知怎么也叫不醒。小姐头上没烧,只一张脸白得像是要透明了去。” 花庭说得夸张了些,但温茹的脸色和唇色确实过于苍白,平日里看着还算健康的身量,躺在厚重的被子里,却像极了一只孱弱的小猫崽子。 花庭心揪得疼。 黄大人掀掉一层厚重的锦被,方才说道:“小姐脉象平稳,经络畅通无停积,也未有风寒之症。” 花庭想把她掀开的锦被给盖回去,小姐分明病了,秋寒露重,多盖一层不好吗。 “许是平日里中气耗伤,血气不足,需好好将养精神。” 黄大夫又仔细查看了温茹的眼睛。 精阳气上走于目而为睛(引自《灵枢·邪气脏腑病形》),黄大人诊断之后下了结论,温小姐应是精阳血气稍显不足罢了。 说着便起身,到外间桌子上拿笔开始写药方。 花庭紧跟在她后面,低头看黄大夫不疾不徐地写着方子,更着急了:“黄大人,这一剂药下去,小姐能醒吗?往后可有什么避讳忌口的?” 黄大夫想了想说:“劳逸结合些,莫要逼得太紧。” 其实她心里觉得温小姐单纯只是缺觉,唯一的异常可能只是脸色苍白了些,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她绝不会这么说出口的。温小姐身边的花庭她可太熟悉了,她还是尽量写个温养的药方,让花庭煎了消停些。 竹笙站在一边,他眉眼未松,虽然黄大人一言一行都透着没什么大事的意思,但小姐没醒,谁能真放得下心。 正思虑着,小厮过来附耳,说是傅寄舟往这儿来了。 他神情微顿,莫名有些欣慰,见花庭正缠着黄大人细细询问,便自己出去迎接,恭敬问道:“表少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小姐病了,院里的人怕是顾不上您。” 傅寄舟微微颔首,余光扫了一眼院子里跪了一地的小厮们,这阵仗确实顾不到旁人了。 “我见你们形色匆忙,又带了大夫,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傅寄舟缓步跟在他身后,踏进了珩雪院主屋的门槛,“你们小姐没事吧?” “小姐不知何故睡着之后便一直叫不醒,大夫诊了脉,写了药方……”竹笙回道。 正说着,花庭拉了黄大夫脚步匆匆从里头出来,径直往院子外走。跟傅寄舟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花庭半分没察觉,还是黄大夫点头示意了一下,才匆匆离开。 竹笙停住脚步,一脸无奈地跟傅寄舟解释:“花庭就是这性子,此刻急着去帮小姐拿药煎药便无暇他顾,万望表少爷莫见怪。” “无事。”傅寄舟自是不介意的。虽然只与花庭匆匆几面,但花庭对温小姐的爱护过于明显了。这样的侍从,温小姐一定被照顾得很好。 说着话的功夫,傅寄舟便被带到了里间,一眼便看见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温茹。 虽说是未婚妻夫,但到底还未成亲,竹笙见他关心自家小姐才带他进来,单独留他一人在小姐卧房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沉默地垂眼、垂手,站到一旁守着。 竹笙一退到角落里,傅寄舟的心立马又惴惴地跳了起来。 一步步靠近,温茹的脸渐渐映入眼帘。不知道是不是先知晓她病了的缘故,傅寄舟觉得她沾了一身孱弱的病气,脸颊上的婴儿肥消瘦没了,苍白的脸小小一团,虚浮无力地窝在床上的锦被里,可怜得很。 怎么短短几个时辰,就这样了。 傅寄舟无措得很,情不自禁又走近了一些,甚至还抬起了手,想去碰碰她苍白如纸的脸。 竹笙见他的动作,刚要开口阻止,谁知傅寄舟的衣袖却突然被一只白嫩修长的手攥住。 傅寄舟一惊,下意识往后收,竹笙却快步走过来拦住他,跟他一起看向躺着的温茹。 只见方才睡得安安静静的人,此刻闭着眼蜷缩着,将抓到的袖子往自己被子里藏,喃喃道:“我的……不放……” 竹笙听清自家小姐的声音,有些尴尬地用余光看了一眼已经完全呆住了的傅寄舟。 “小姐许是要醒了,表少爷,您先在这照看着,竹笙过去找花庭和黄大人回来再看看。” 傅寄舟抬眼看他,这侍从的意思是让他别把袖子抽回来吧,能怎么办,他只能点头。 竹笙快步出去,眉眼松快了许多。 温茹那边却没有那么乐观,她的头快要疼得爆炸了,她初初以为她只是要多一抹原身的记忆,以后行事方便些,谁知睡深之后,书里的记忆突然变脸,反客为主,不断诱使着她,成为真正的温锦衣。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只有成为温锦衣才会被这个世界所接受。 因着温茹的异动,傅寄舟注意力瞬间变从他被抓住的衣袖处转移到温茹几乎快皱成一团的小脸上。不知为什么,温茹突然冒出了许多冷汗,好看的眉眼越蹙越紧,轻声喃喃。傅寄舟贴耳过去听,听她一句一句微若游丝地喊着“难受”。 傅寄舟于心不忍,索性坐到了床沿上,用另一只手轻轻去触碰她的额头。没有发热,只有冰凉凉的汗。 会不会是被噩梦魇住了。 “温小姐……”傅寄舟不由得去轻轻推她,唤着唤着便换了全名,“温锦衣,醒来吧,温锦衣……” 温锦衣是谁?温锦衣是我吗? 温茹脑子混沌得很,将手中的袖子抓得更紧,浑身开始细细地发颤。 此时傅寄舟哪还记得什么婚书,手忙脚乱地拉过多余的锦被盖在她身上,隔着被子抱住她,有些焦急地继续叫她,醒来啊,温锦衣。 好沉,喘不过气来了,还有,别叫我温锦衣,我不是温锦衣。 思绪落定,一道迷障陡得被破开。 温茹回过神,掀开沉重的眼皮,看向正垂头担忧地看着她的男孩子,长睫颤了颤。 他叫错了,她是温茹。 第7章 他是极愿意吃苦的。 “你……”温茹低头看见自己被裹得像只蚕蛹,又被傅寄舟半个身子压住,不由得开口,想问,这是在干什么。 傅寄舟随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裹住她的厚实锦被,和自己环抱在锦被上的双手,慌乱入眼,坐直身子还不够,站起来脚步凌乱地往后退。 因着温茹还在被子底下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袖子,他一时不察,被扯得踉跄了两步,眼底浮现一丝羞恼,手下多使了三分力,将自己的袖子果决地抽回来,抱着手臂,继续往后退。 那架势像是恨不得一步就躲出百里路去,哪还有方才紧紧抱着人的样子。 温茹坐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抓住他袖子的,居然还抓得这么紧,这下把人气得那么凶得抽回去,红了吧,烫了吧。 傅寄舟见她垂眸看自己的手心,仓皇地开口:“你醒了,我去喊花庭他们过来。”说完,逃似地快步朝外面走。 许是心头烦乱了些,他走动间一不小心撞到了内室一隅的圆桌桌脚,疼得小小地吸了口凉气。 “嘿,你怎么老这么冒冒失失的。”温茹听到声音看过来,见这小孩整天慌慌张张,左奔右突的,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调侃他,“花庭一会儿就回来了,我还没见他离开我身边一刻钟的,你急什么?你坐下罢,我们一起等着便好。” 听她这么说,傅寄舟只好站在原地,没有坐下,而是垂着头,扶着桌沿,怯生生地站在离温茹最远的地方。 “我有那么可怕吗?”温茹原本想掀开被子下床,却忽然发现自己内里只穿了白色交领的里衣,无奈放弃这个念头,就坐在床上看他。 她现在倒是想让人出去,她好穿衣服,但出尔反尔,这个小反派估计会觉得自己故意刁难他吧。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见傅寄舟拘谨地不吭声,温茹耷拉着眼尾,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无奈地抖了抖自己身上厚得夸张的锦被,“不会是来看我的吧,嗐,我就是睡得沉了些,花庭定是把我生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温家。” 温茹已经消化了温锦衣这个角色的记忆,对花庭的认识自然更深刻了些。 她还真有点担心,身边跟着一个事无巨细、偏爱偏得有恃无恐,恨不得24小时贴身保护的男妈妈,她会不会忍不住高呼自由。 “花庭说你就住在这旁边的院子,怎么样,住得惯么?有什么事你只管开口,我看温家金银珠宝是不缺的,你不必省着。”说完,想起什么,温茹在枕头底下翻了翻,没找着,伸长脖子够着头看向傅寄舟扶着的圆桌,出声询问,“你帮我瞧瞧,桌上可有放什么东西,我睡着过去之后,也不知道花庭给收到哪儿去了。” 傅寄舟闻言侧头去看身边的圆桌。圆桌大约有三尺见方,铺了一层缃色的织金锦,浅黄之中泛出穿插其中的金线光华,奢贵无匹的样子。傅寄舟眼皮一跳,连忙收回手,凝神帮温茹找东西。 可桌上只放着一盆素心兰,和一套紫砂的茶壶茶杯,并没有旁的什么东西。 “你要找何物?”傅寄舟抬眼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终于开了口。 “没有么?那花庭收到哪里去了呀?”温茹有些失望,说话的语气带着小小的幽怨,软软的,有些娇气,听得傅寄舟忍不住又抬眼瞧她一眼,抬步绕过桌子,去看另一侧的梳妆台和博古架。 就,突然,很想帮她找到。 到博古架之前,他先看到了搭着衣服的凤首黄花梨横架式衣架,脚下的步子一滞,很快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衣服上的袖口。 应该收起来了吧。傅寄舟想,没道理换下衣服还将婚书放在袖口处掖着。 “对对对,你去看看架子上有没有,”温茹见他朝博古架走,赞同道,“不是旁的东西,就是你的那枚玉珏。温家家大业大的,哪用得着你花费什么,你自己的东西便自己留着。况且,玉是有灵的,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年,你这般随意处置它,它可就不滋养你了。” 温茹说着说着自己笑出声来。 这可能就是成年人的天赋罢,对着一个半大孩子,哄人玩的瞎话张口就来。 可惜了,傅寄舟要是再小一点就好了。那样,叠词词,恶心心的话,她也能说出来体验一下。 温茹自顾自想着,却不知傅寄舟听在心里有多大触动。酸涩的滋味从心底里涌了上来,傅寄舟眼眶微红地回头看她,被她扒着床上帷幔探出来的黛眉杏眼晃了眼。 从来没有人这样眼神发亮地看着他。 这温府里的人,温大人、温小姐、竹笙花庭,还有其它不知名的小厮,为什么个个都待他那么好?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可他又能报之以何物? 傅寄舟抬手将博古架上放着的玉珏拿下来,咬着唇,磨磨蹭蹭走到了温茹床边,将玉珏放在手心里,伸出去给她。 “怎么了?是你的,你留着。”温茹奇怪地看着他的动作。 傅寄舟却摇头,执着地要温茹接着,可温茹只看着,不拿。 他看着自己手心里的玉珏,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早知道这样,我先前就不该把它赏出去,它如今更配不上你。但我没有办法,我只有这个了,你能不能收下?等我走后,扔了它还是砸了它都随你,行不行?” 温茹慌忙将玉珏拿到手里,无奈地开口:“回回见我都哭,你这样以后可怎么得了?一会儿花庭过来看到了,又要以为我欺负你。” 她话一出口,傅寄舟立马把眼泪狠狠地憋了回去,咬着唇站远了些。 眼眶红红,鼻子红红,就是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死撑着不掉落下来,这样子,不是控诉,胜似控诉,全天下仿佛他最委屈。 温茹服气了,这忍住不哭的架势比哭出来还要有威力。 “我说笑的,没有嫌你,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懂我懂。”温茹开口道,“以后少记些伤心事罢,哭坏了眼睛,谁来赔?” 傅寄舟没吭声,但周身委屈巴巴的意味少了许多,花庭、竹笙带着温年月和黄大夫过来的时候都没有发现。 看温茹生龙活虎的,匆匆赶来的温年月气得够呛:“坏丫头,一天到晚尽折腾人!花庭,将小姐药里的甘草、石饴都给我去了!” “这怎么还要吃药呢?”温茹瞪大了眼睛,“我这不是醒了吗?你瞧这手臂肉嘟嘟的,哪里需要吃药?” “小姐,若不是您身体孱弱了,如何今日会睡晕过去?听花庭一句话,这黄大人开的温补的药必须得吃。”花庭上前一步,坚持得很。 温年月和黄大夫也纷纷认同。重在补的药不吃,往后便要去吃那重在治的药,到时候受的罪更难熬。 温茹一个人说不过她们所有人,气鼓鼓地鼓起脸颊,瞥到温年月她们进来之后就站在角落当隐形人的傅寄舟,更气了。 要不是这群男主、女主、反派上演出了一台戏,她怎么会跑到这书里的世界来?她又不是真睡晕睡死了,她当时可是在“战斗”。要不是她自我意识强大,自己醒来了,说不准此刻已经在睡梦里被这本书同化了灵魂。她平白遭了这么大罪,居然还要逼她喝苦药,连甘草蜂蜜都不给。 委屈。 想到此处,温茹朝着傅寄舟,伸手一指:“那他也吃,他这般枯瘦,更缺不得药补。我瞧他是极愿意吃苦的,将他药里的甘草蜂蜜匀给我吧,我吃不来苦。” 傅寄舟抬眼看过来,嘴巴因为吃惊微张着,发觉众人正齐齐回头看他,慌忙抿唇点头:“我可以,我愿意的。” 温茹听了眉开眼笑,心想着,这孩子真上道,只要花庭不也盯着他吃药,她便给他偷蜜饯去。 温年月则气得差点上脸。十三岁了,也是个大姑娘了,知道藏人婚书,怎么就不知道疼人?要她看,要不是府里有些钱财和地位,要不是提前订了婚约,这臭丫头指不定一辈子讨不到可心的夫郎。 第8章 你送我一件,我还你一件。…… 温茹小心翼翼地拐过几条花园里的小径,绕进假山,又从半人高的花丛里钻出来,最后才在倾芜院院子外的门前站定。 她一边频频往后头看,防备着路过的小厮看到她的行踪,一边拾起门上青铜神兽像衔着的门环轻轻敲了敲。 门里小厮应声过来开门,正要行礼,温茹就“嘘”了一声,闪身蹿了进来,反手将倾芜院的门关得严严实实。 那日花庭说要吃药补身子,她稍微挣扎了一下便乖乖听了话,想着吃药能吃多久,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忍一忍便过去了。结果小半个月过去了,今日都十五了,一大早起来,花庭还揪着她喝药。 温茹一想起那苦药的滋味,就觉得十分头大,不知道里面到底放了什么,闻起来胃里翻腾,喝下去胆汁倒流。温茹怕了怕了,想着能躲一顿是一顿,便趁着花庭亲自去盯药炉的功夫,躲到这儿来了。 今日十五恰逢温府家宴,估摸着最多一个时辰,花庭便要去忙着准备宴席,届时定没有时间再逼着她喝那苦水了。 “小姐日安。您怎么过来这边了?奴这就去里面通报表少爷。”守在院子里的还有两个粗使小厮,见温茹过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过来行礼。 “好啦好啦,不用多礼。家宴开始之前,不许告诉倾芜院以外的人我在这儿,知道吗?你你你,都知道了吧。”温茹竖起食指对着小厮们一个个隔空点过去,一本正经地叮嘱,只是她这身子的年纪尚小,命令的语气还稍显稚嫩,欠了些威严。 小厮们自然没那么怕她,一个个捂着嘴笑:“小姐放心,若是花庭大人问奴等,奴等就说不知道。” 温茹满意地点头,眼里露出一丝笑意来:“行,去跟表少爷通报吧,我稍站一会儿便要进去了。” 那日,她醒来之后才知道,傅寄舟成了温府里的表少爷,往后要在温府小住一段时间,婚约的事先按住不提,且看两人姻缘造化。 显然,傅寄舟的人生已经改变了轨迹,往后只要少跟女主和女主男人扯上关系,大抵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好好生活下去。 瞧,她只做了一个小小的举动,傅寄舟便因她而得救,她可真是太棒了。温茹心里默默得意。 不过,当温年月问她要傅寄舟那份婚书的时候,她仍然抗拒得很。不管温年月怎么说,她都死活不肯拿出来。她可是见过无数剧本的打工人编剧,那种穿越主角改了一条命运线,另一条又续上的故事她见得可多了,别按下葫芦又起瓢,牵扯出一大堆事来。 而且经她这一掺和,温家和傅寄舟的联系更密切了,若是温家被划分到反派阵营,温家怕是不一定能在大结局全身而退。所以,不管怎么说,她绝对不拿出来,甚至想要把它藏得更严实些。说起来,那日她换掉湿衣服的时候就藏好了,任谁也别想拿走。 温年月看着她警惕的小脸忍不住发笑,最后只好放任自流,只叮嘱她好生保管,往后要用的时候,若是找不到还得回前洲找傅寄舟母亲傅菱一起补办,麻烦得很。 * 倾芜院主屋里,傅寄舟穿了一身白玉兰花纹的青色织锦缎袍衫,正站在书案边弯腰凝神地提笔描红。因着早有小厮来告知今日戊时要去前厅参加温家家宴,所以他让梳妆小厮们将他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结在头顶,结成发髻,再缠一道玄色网巾,将碎发掖得乖乖巧巧的,身畔的窗格开着,暖融融的阳光从窗外泻落到他肩上。 被竹笙选出来到倾芜院做管事小厮的是今年刚满二十岁的家生子谷昉,听了院子外小厮们的通报,忙快步走到傅寄舟面前。 “表少爷,小姐过来了。” “谁?”傅寄舟手上的笔尖一颤,墨水落下泅湿了字帖,好在他用的淡墨,倒也不至于将这一页荒废。 还不待谷昉回答,他便将笔放到硬木笔架上,慌乱地捞起自己的袖摆,着急地问谷昉:“我身上可有染了污墨?” 谷昉连忙绕着他转一圈,认真地回答:“回表少爷,未曾染上。您描红一贯小心,极少染上衣服的。” 尽管谷昉这么说了,傅寄舟还是不放心,从书案处走出来,拉着自己的衣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谷昉,去将我宴上要穿的那套衣裳拿来。” “可……”离家宴还有好几个时辰呀,谷昉懵乎乎地想要劝阻。 那边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想着里面的人应该已经有所准备的温茹抬步跨过门槛。今日她穿了一身绛红色对襟襦裙,外面罩了件紫云纱制的大袖衫,头上只简单地插了一只烟雨状的步摇,眉宇间几分疏朗,看到傅寄舟正站在右侧方,眼睛一亮,大步朝他走过去,笑盈盈地说道:“你今日穿得好郑重呀!” 说完,伸手要去摸他额头上的网巾。 傅寄舟红着耳根偏过头,倒退了半步,说她:“你好好说话,莫动手动脚。” 温茹皱了皱鼻子,转身在旁边的坐塌坐下。瞧他这个小正经,她又没干什么,寻常只在电视上、书本上见过这个网巾,一时好奇就想摸一摸嘛。 这副模样看在傅寄舟眼里,他不由得绷紧了神经,懊恼自己说话重了些,正想办法找补,温茹却一秒抛之脑后,语气轻快地跟他说:“母亲叮嘱我,宴席上好生照看你,你可要时时跟着我。温家二房、三房的人都得看我母亲的脸色行事,你别怕她们。若是有人背着我欺负你,你只管找我和我母亲告状,我们给你讨公道。” 傅寄舟抿唇,小步走到坐塌另一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垂头乖巧地应了一声“嗯”。 温茹绕了许多路过来,确实有些渴了,遂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傅寄舟看她牛饮,眼露无奈:“喝慢些,别呛着了。” “怎么可能,”温茹摆摆手,从身侧随身带来的手包里拿出一个素色的香囊,递给傅寄舟,“喏,给你的。” 傅寄舟接过,他知道这是温茹给的蜜饯,她已经送了好几次了,说是要拿这换他药里的甘草蜂蜜。以往在前洲,他也吃过药,近日送来的药他喝着并未觉得有什么大不同,也不知那位黄大夫有没有听她的将药里的甘草蜂蜜匀给她。 将香囊递给傅寄舟后,温茹一直眼巴巴看着。傅寄舟心领神会地当着她的面打开。袋里的第一颗蜜饯,她总是想先尝一尝。 谁知香囊打开后,装的却不是蜜饯,而是一枚淡青色的玉锁,肉眼可见上面覆着一层精致的麒麟暗纹。傅寄舟不由得看愣了。 “欸,拿错了。”温茹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拿了另一个香囊出来,送到傅寄舟眼下,“这回肯定对了。” 傅寄舟慢吞吞地拉紧了香囊的绳束,将第一个香囊还回去。 他还以为…… 低头垂眸遮掩住自己眼底的失落,傅寄舟将第二个香囊接过来打开,见里面果然装了一袋子饱满晶莹的蜜饯,便送到温茹面前,向温茹上贡她想要的第一颗蜜饯。 温茹弯了弯眉眼,抬手将最上头的一颗蜜饯送到自己嘴里,一脸满足地嚼咽。这古代制蜜饯的商家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方,甜而不腻真的太好吃了,但花庭说男子才嗜甜,让她少吃些。 这种性转可不可以不要,她很喜欢甜食,很喜欢小裙子,很喜欢漂亮首饰。 不过,也有好处,现在她才是主子,她要想吃,自然有一千种办法。看,她这不就吃上了吗? 想到这里,温茹看傅寄舟越来越顺眼,笑眯眯地伸手将那香囊里的玉锁掏出来,抖落系着的墨青色三股绳,绳子上那些细细小小的琉璃珠随即碰撞在一起叮叮咚咚作响,分外精巧。温茹抬手,朝着傅寄舟招了招手。 傅寄舟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许是嫌他动作慢,温茹伸手抓了人袖子,将人拉得更近了些。两人一坐一站,傅寄舟只能傻愣愣地看着温茹将那玉锁的坠子给他系在腰上。 “你……”傅寄舟心尖颤得厉害,他还以为……他还以为是他近日过得太过舒坦,什么都敢妄想了,却原来真是送与他的吗? “我昨日跟母亲去铺子里转了转,一眼便瞧中了这个玉锁,”温茹打完结,牵着玉坠的下摆流苏,晃了晃,仰头笑着说,“你瞧,跟你那件玉珏的风格像不像。不过这件是青玉做的,更衬你今日的衣裳。” 傅寄舟望着挂在自己腰上的玉锁有些出神。 温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嘿,回神啦,多好看也不能看得走神吧。就是个物件,你送我一件,我还你一件,这才好嘛。” “嗯。”傅寄舟点头,转身回自己的座位,吩咐谷昉将香囊里的蜜饯装到盘子里,跟其它糕点一起再呈上来。 温茹见他如此上道,心里便觉得跟他更亲近了一些,同他聊起,昨日去铺子里的事。 她昨日看到了好几个番邦来的人,金发碧眼,不算稀奇,但他们手里的香料她倒是看上了,要了些回来,等明日,府里厨子们得闲了,让他们给她俩做烤肉吃。 傅寄舟听得惊奇,便细细同她聊了起来。 两人正中摆着的是一个榻上小案,案上头摆着茶水、糕点和蜜饯;案底下,傅寄舟的手则一直偷偷地攥着腰间那玉锁。 他很喜欢。 第9章 温府家宴。 许是这次家宴确实忙了一些,花庭始终没找来,小厮们也没端着药碗送到倾芜院堵人。温茹高高兴兴地在傅寄舟院子里吃了午食,翻了翻傅寄舟这里的游记杂书,又坐在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小厮们踢毽子,一直玩到了酉时,方有小厮过来通知傅寄舟去荣华堂赴宴。 温茹闻言,立马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捂嘴秀气地打了个呵欠,眼角微红地说道:“我们过去罢,到了荣华堂,你放轻松些,若遇到麻烦事便躲到我后面。” 傅寄舟将小厮们踢到他脚下的毽子捡起来,方才跟着她一起站定,打量了一眼她眼底眉梢的颜色,微微点头。 “表少爷……”谷昉见自家少爷已经起身跟着温茹往外走了,忙出声唤他,目光在傅寄舟身上略微扫了一眼,提醒他忘了换赴宴的衣裳。 因着是第一次赴温家的宴,自家少爷同他昨夜认真地挑了许久。 傅寄舟顿了顿脚下的步子,暂且没回他,而是伸手扯了扯温茹的袖口,将人扯得转身过来看他,问道:“锦衣,我今日穿的这身可好看?” 温茹认真地看了好几眼,方才眉眼弯弯地夸:“好看的很,”说着伸手调笑地拨了一下他腰上挂着的玉锁,垂落的琉璃珠叮咚作响,“尤其是我挑的这玉锁,点睛之笔不外如是。” 温茹嘚瑟得眼尾都快飞上天,傅寄舟抬袖微微挡住了笑着的嘴角,侧转身对谷昉说:“酉时过了,耽搁迟了不好,有事回来再说。” 谷昉哑口,屈身行礼应下,恭恭敬敬地跟在二人身后。 此时已经酉时一刻,暮色垂晚,确实不应当多作耽搁了。 * 荣华堂后面是温家祠堂,供奉着温家先祖,每逢月中,温家便要在此举办家宴,以示不忘先人,敬守初心。 家宴规模不算很大。温家祖籍江南,留在炜京的只有嫡系一支,除了家主温年月之外,还有她的两个嫡亲妹妹,温年星、温年辰。 温家东府、西府明面上已经分了家,但皇商嫡系不可科举,没有别的路子,温年星、温年辰仍管着温家部分商铺,靠吃商铺的红利过活。只有等到日后温茹当了家主,温年星、温年辰以及她们的女儿方可科举入仕,自奔前程。 温茹、傅寄舟一前一后进入荣华堂的时候,人基本到齐了。 温年月正坐在上首,桌案摆得高其它人十几台阶,其余人按照以往的习惯依次排了下去。 温年星、温年辰坐在右手边。温年星身畔坐着她的正君李氏,面目端庄,听声响看向温茹她们的时候,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温年辰身边则坐着她的侧君乔侧君,乔侧君性子明显高傲许多,只淡淡地瞥了门口一眼。乔侧君再往下才是正君崔氏,垂眸不语,任周遭有何声响都只徐徐地拨动着右手上的一挂红木念珠。 温茹记得,佛家弟子拨动念珠是为了计数,计算自己念了多少遍经。在温家祠堂前厅念经,他倒像是最虔诚的那个。 左手边温茹的座位打头,怕傅寄舟认生,他的座位被安排在温茹旁边,再以下是二房三房的小姐们。温年星与李氏所生的二小姐,温夕蓝;温年辰与乔侧君所生的三小姐,温夕雪;温年辰与崔氏所生的四小姐,温夕桦。 温茹在嫡系这一辈里原本行二,但大宓朝为了减少嫡女和长女的纷争,规定嫡系嫡女占嫡占长,因此,温夕蓝虚长了两岁,仍是二小姐,喊温茹一声堂姐。为着这个,她平日里格外看不惯温茹,没少在家学的学堂和练武场给温茹使绊子,温夕雪从小跟着温夕蓝在西府长大,两人自然亲厚地结成了小团体。 上次来找温茹诉苦的四小姐温夕桦因为砸死温夕蓝的爱犬,被关了半个月禁闭,今日才放出来,见着温茹立马咧开嘴笑了,抬手摇晃着与她打招呼。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温年辰因着崔氏早年害死过温年辰极喜欢的一个小侍,对崔氏极为不喜,在与正君敦伦育女期间,府内府外拈花惹草,每日醒来都不知在谁的肚皮上,最后弄得怀了孕却不知究竟是谁的血脉。 温年辰混得很,非要将所生之女安在崔氏头上,温夕桦便成了娘不爱、爹不亲的三房嫡女。崔氏后来厌倦了府中世事,交了中馈,整日里窝在小佛堂里诵经念佛。见此,旁人更猖狂了些,明里暗里嘲讽温夕桦的身世。 温夕桦与温茹交好并非是因为姐妹情深,或是合眼缘,而只是因为跟嫡系嫡女在一处,她总觉得自己这身份更立得住些。她想着,嫡系都认她的身份,那些杂碎嚼舌又有何用呢。 “堂姐,这是哪里来的郎君?好俊呀。”待温茹、傅寄舟行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温夕桦便倾身过来,笑着寒暄。若是个成年女子,说这样的话算得上轻佻,好在她只有十岁出头,包子一样的圆脸显得比傅寄舟还小上许多,便只觉得言语分外真挚。 傅寄舟耳后微红,向右迈了一小步,躲到温茹身后。 温茹伸出食指将倾身过来的温夕桦推了回去:“好生坐着,在祠堂前厅还敢胡乱说话,小心又被关小黑屋里。” 温夕桦嘴一瘪,悻悻地坐回去,小声嘀咕:“堂姐见着好看的郎君,便不跟妹妹玩了。”转瞬见温茹带着人往上首去了,又忙伸手去拉温茹,笑嘻嘻的,“堂姐,明日去学堂么?我听闻,这半月堂姐身体不适,也未去上学,明日去么?我明日一个人……” 温茹歪头想了想,回她:“去。” 温夕桦眉眼登时敞亮了许多,端端正正坐好。 温夕桦以下还有一桌,是二房三房的小侍们带着几个郎君吃席。平日里温茹见得不多,有些连名字都不甚记得。 “开始吧。”见人来齐了,温年月站了起来,随着小厮们高举的祭品,一步步徐徐地朝后面的祠堂走去,温年星、温年辰她们紧跟其后,再接着是她们这些小的。 食祭过后,众人回席,温年月告知众人,前洲表亲的孩子傅寄舟将暂居温家东府,如若遇到,须以礼相待,众人应下,认了脸,便各自下去宴饮。 刚坐下,温茹一张小脸就皱了起来,她不过是去了趟祠堂回来,怎么案上骤然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温茹抬眼哀怨地看向站在她身后的花庭,花庭却不看她。 见此,傅寄舟在案下偷偷拉了拉温茹的手,附耳轻声说:“我将剩下的蜜饯带来了。” 温茹抬手挠了挠钻了热气进去的耳朵,鼓鼓脸颊,仍不怎么高兴,倾身过去,小声跟傅寄舟咬耳朵:“那你拈起一颗,我一喝下,你便塞我嘴里。晚一秒,我便要苦死了。” “晓得。”傅寄舟低头去拿自己腰侧的香囊,用热帕子净了手,方才小心翼翼地拈出一颗,举在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温茹拿起那黑魆魆的药汤。 坐在上首的温年月将两个小家伙的动作看得分明,嘴角微勾,仰起下巴,将手中满满一琉璃杯的酒一饮而尽。 “大人!”一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的竹笙在一旁看不过眼,少见地主动出声劝阻,“午时到现在,您已经喝了两坛了。” “满上吧。”温年月却不理他,只让跪伏在一旁的倒酒小厮继续将酒杯续满。她端起酒杯,眼前光景已然有些迷蒙,一晃眼,便瞧见傅寄舟眼神紧张地将那黄澄澄的蜜饯塞到温茹嘴里,见温茹吃下,眉眼才稍稍松了松。 “还好,那小家伙长得不像傅菱那混球。”温年月将杯里的酒再次一饮而尽,喟叹了一声,抬眼扫视了阶下伴着橘黄色灯光眉眼和煦、热热闹闹说着小话的众人,老二老三那些侧君、小侍、小郎君她也不常见,面生的很。 半生的时光尚未过去,座下眼熟的故人却已然寥落。 竹笙知她难受,便不再劝酒,而是将一颗提前备好的解酒药丸,递了过去,见温年月服下,退到她身后不言不语。 脑子里想起,午时,派往前洲调查傅寄舟孤身上京缘由的温家暗卫传回了消息。 当初,自家大人和傅菱各自求娶了前洲百家求的两位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四人宴饮同乐,妻夫亲密,艳羡多少人。谁知不过经年,家主孤身一人坐在这热闹的家宴之中。难得收到旧友消息,却是她纵容继夫掘了故人陵穴,将亲子逼得离家出走的消息。 第10章 笑话一场。 时间倒回到今日将午时分,回来报告的暗卫风尘仆仆,灰褐色短衣肥裤未曾来得及换,简单汇报之后,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双手呈上:“大人,属下还将傅大人给您的回信一并带回来了。” 此时已经知晓傅寄舟是因为傅菱纵容继夫掘了他父亲陵穴而孤身上京的温年月面沉如黑水:“竹笙将它拿过来,我倒要看看那个老婆子还能讲出什么花儿来!” 竹笙垂首将暗卫手中的信取来,放在温年月面前的案上,他匆匆瞥了一眼,信封处颇有风骨的笔迹写着:“温姊亲启”。 这字迹让竹笙想起,傅菱大人也曾是春风得意,骑马游街的探花卿,为人虽然偏激顽固了些,但也是一身正气,怀抱着满腔报国报民的热忱。 温年月将信拆了,略略看个大概,便将信纸往桌上一拍,横眉大怒:“如此小人,我当真生平未见!” 竹笙和站在堂下的暗卫都被她的怒气震得小颤了一下,半晌,竹笙才开口:“傅大人他……” “她竟说,阿舟行止乖张,不孝不贞,未告父母,即孤身远走,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到未婚妻主家中,有堕家族清誉。米既已成粥,她亦无话可说,便当从未生过此子。若我愿以嫡女童养夫养着也算留他一命,日后为侍为奴皆可!”温年月说着说着,便咬牙切齿起来。 竹笙亦是瞪大了眼睛。虽说历朝历代投入大量金银财帛供天下医术名流研究改进,女子生产已经算得上微末小事,但到底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傅大人何至于此。 暗卫忽而凛眉,抱拳说道:“属下沿途调查过傅大郎君来京的足迹,周边贩妇走卒都说,是有见过带着帷帽,身量瘦小的小男子,有好事者曾想上前骚扰,却被身着短褐、乔装打扮过的人拦住教训了一顿。属下猜测,傅大郎君应是被人暗中保护着上京的。暗中势力……大人亦知,傅大郎君舅家周氏早在八年前便已绝户,所以……” 温年月闻言坐直了身子,困惑地纠结着眉毛:“你的意思是傅菱干的,她算计我?” “属下调查到,八年前周正君突遇匪患身亡之后,傅大人亦曾彻夜颓唐,终日守着周正君陵穴饮酒嚎啕,傅大郎君无人照料府中便招了一乳父,不知为何,次年,那乳父便被抬为了侧君,傅大人甚至与其生下一女。那乳父如何苛待傅大郎君犹未可知,但不排除,傅大人知晓侧君容不下傅大郎君,便想到了将人送到温府寄养的办法。” “那不还是算计我!”温年月将案上的信纸捏作一团,眼底深邃如墨深沉,任谁被算计了,心绪都不会太好,尤其是算计到了自己亲女的头上。她亲女看上傅寄舟是一回事,傅菱母子二人算计温府嫡女是另一回事。 竹笙想到傅寄舟来时的样子,心下不忍,忍不住开口道:“傅大人作何想法,竹笙不知,但傅大郎君定不是那般想的。” 温年月偏头看他:“为何?” “大人许是忘了,傅大郎君来时是为了退婚的,若不是被小姐插手藏住了婚书,此时婚约便已经退掉了。”竹笙垂眸,缓声说道,“大人身为女子可能知之不多,未曾婚嫁的男子若是离家叛逃,被户籍官吏查到便当流民处理,至多罚苦役三年;若在府衙有婚嫁或婚约记录,被户籍官吏查到便会交由妻族处置。如今,大多数家族对叛逃男媳的处置多为沉塘,更有甚者,将男媳卖到南风馆中,以示惩戒。” 竹笙猜测,在傅菱大人的纵容下,傅家继夫苛待傅大郎君,又掘了傅大郎君亲父的陵穴,傅大郎君伤心透顶,再不肯留在傅家,可是男子一旦出逃,便必会面临着被抓回去的可能。 若是身上没有背着婚约还好,虎毒不食子,傅菱大人怎样也不会重惩于他,但他偏偏身上有着一个婚约,被抓回来便会径直送到妻族,由妻族决定生死存活。按着大宓朝妻族对叛逃男媳的惩戒习惯,傅寄舟自是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到陌生妻族手里的,于是决定先上炜京退婚,再逃离傅家,从此山高水远,他自己担负自己的死活。 听到许多家族对叛逃男媳的惩戒如此苛刻,近乎残忍,温年月蹙眉:“何至于此?” 竹笙停顿几息,方才语气沉郁地说道:“不做重惩,恐后人效仿。” 暗卫也跟着劝解:“属下夜探过傅府,傅大郎君所住院落偏僻破败,已然废弃,若是将人赶回去,怕是……” 闻言,温年月眼尾微垂,沉默许久,终是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稚子何辜,便当我从未知晓此事,傅大郎君今后即是我温府的表少爷,一切用度以温府嫡亲郎君为准。” 竹笙忙应下,不再多言。 囿于此事牵涉傅菱后院之事,温年月没有插手的名义,只能自己气恼,连灌了数十盏黄汤,怒气渐渐被浇灌成了无尽怅然。 当年绿纱满蓬窗,今日雕梁结蛛网。 真是……笑话一场。 “母亲怎么喝得如此多?”温茹在下首看着温年月一杯一杯仰头喝酒,有些担心。 她在21世纪亲缘福分薄,工作忙碌也没一日自在,到这来温年月处处对她好,她便把温年月当做了亲生母亲,把温府当成了自己的家。看她惆怅地独自饮酒,不由得心急。 花庭闻言看了过去:“许是想起正君了吧。” 温茹点点头,想着也是,今日家宴,两位婶婶都有美人相伴,只有她母亲,孤身一人,还要日日忙碌,承担起整个温家的担子,十分辛苦。 想到这里,温茹站起身来,要了一杯煮得温热的牛乳,拾阶而上,走到温年月身边:“母亲,喝酒伤身,喝些牛乳解解醉吧。” 温年月抬眸看她,又转眼看了一眼坐在下方,眼露担忧的傅寄舟,宽慰许多,接下了牛乳,将人拉着在身边坐了,笑语道:“锦衣长大了,还知道关怀母亲了。” 温茹跟着笑:“那是当然,我长大得可快了,母亲若是有什么烦忧,告诉女儿,女儿愿为母亲分担一二。” 温年月揉了揉她的头,认真地回她:“为娘记住了,明日去上学,便让刘先生和卫娘子给你各多加一个时辰吧。” 温茹翻了翻脑海里的记忆,登时瞪大了眼睛,说道:“母亲,女儿宽慰您的话语,如何当真?我们还是照旧吧,教文课的刘先生那边还好说,练武场的卫娘子拳脚功夫了得,打起人来痛得很。” 温年月不由得哈哈一笑,将人往边上一推:“行了行了,就会卖乖,下去吧。家宴也到了尾声,你送阿舟回去,往后彼此照顾着些,多做事,少惹事,别让为娘操心,为娘便阿弥陀佛了。” 温茹站稳了身子,行了一礼,方说道:“母亲放心,等女儿长大了,往后便是风吹来,雨打来,女儿也会好好护着温家上下,让母亲、阿舟、花庭、竹笙还有许多小厮们,都平平安安、富贵荣华。” 不管温年月信不信,她都说得极认真。 第11章 今日倒还算听话。 翌日,卯时三刻,傅寄舟从睡梦中醒转,怔愣地看着头顶青白色孔雀罗帐顶发呆。 他向来觉浅,到了温府之后,更不敢睡实,往往守夜小厮还小声打着呼噜的时候他便已经醒来。如今又恰是昼愈短夜愈长的时候,隔着纱幔,他总感觉外头仍是黑漆漆的,像是要将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这时,他便会伸手抚一抚身上吉祥纹锦的锦被被面,细腻精致的手感能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这里与傅家的不同。但这种感觉,很多时候像飘在天上,落不下地。 昨夜他第一次去了温府家宴,温家母女俩将他郑重地介绍给了温家其它人。她们对他热情有之、和善有之,疏离亦有之,难得让他添了几分真实感。 他好像真的从那个地方跑出来了,虽然他不知道他究竟做对了哪一步。 傅寄舟缓缓合上眼睑,微微侧了侧身子,将自己整个人缩到暖融融的被子里。 天为什么还没亮呢,他想早点洗漱,早点起床,早点去院子里坐着晒晒太阳吹吹风,跟温茹一起看院子里的小厮们踢毽子。 想着这些让人心绪放松的事物,困意趁虚而入,傅寄舟竟渐渐地睡着过去。 “表少爷,表少爷……”巳时一刻,谷昉跪伏在床边轻声唤他。 “唔?”傅寄舟悠悠转醒,被自己竟又睡沉过去给吓了一跳,“现在什么时辰了?” “表少爷,巳时过了,”谷昉见人醒转,忙站起身来,跟端着铜洗过来的小厮一起,服侍着傅寄舟洗漱。 洗漱完,将要换的衣裳递给傅寄舟后,转身又让小厮们将屋里花几上青色琮式瓶里的花枝换了今日新折的桂花枝。 沁人的香气瞬间融进了整个屋子的空气,傅寄舟只觉自己灵台都清明了许多。 见傅寄舟穿好衣裳站在那里,谷昉忙上前将人引到梳妆台上坐着,给他束发,手上小心打理着,嘴上则柔声说话:“今日辰时一刻,小姐便去了府里的明理书院上课,花庭大人顺路从那里带了些书回来,送到了咱们院里,说是您一直宅在院子里不出门,怕您给闷坏了,便跟竹兰阁的男先生说好了,让您三日后同西府的郎君们一起上课。那些书都是从竹兰阁拿来的,等您用过朝食后,便先看着熟悉熟悉,届时能更从容些。” 他说得寻常,但傅寄舟却还有些不可置信,侧抬头去看他,谷昉怕扯痛他,松了正给他束发的手。 墨绸般的青丝垂落下来,衬得傅寄舟的脸柔和精致得像是更受造物主偏爱的女子。 “我也要去上课?”傅寄舟吃惊地问道。 他在傅家时是无课可上的,认得字还是早年服侍过母亲的一个老人,看他可怜,在院子里,拿着树枝教他认的,所以来温府这几日,见送来的物什里有字帖,便一直爱不释手地描。他怕用完了便没了,一直让谷昉磨的淡墨,描上一遍之后干了还可以接着再描。 “是啊,竹兰阁虽说不能与明理书院比,但教书先生亦是从书香世家请的德行高洁的男先生,有时,我们这些小厮过去服侍,也听得津津有味。”谷昉见傅寄舟冷静下来,重又上去替他束发。 傅寄舟等他束好头发,便径直起身朝外走去,吩咐道:“将那些书先拿过来吧。” 谷昉本想劝他先用过朝食,但想到自家少爷近来描红的瘾,知晓他是极爱这些的,便先去将书拿来之后,才下去准备朝食。 花庭送来的书有十数册,放在上首的是一册大宓朝的简史,其下依次是关于琴棋书画诗酒花的册子,还有一些志异话本、历代娴男子传记、男诫、男训,最下头压着的是一本绀青色封面的温家家训…… 傅寄舟翻到最底下,微微有些发愣,耳根渐渐染上醺色,总觉得领悟了些不得了的事情,脑子里闪现出那日温茹坐在桌旁,抱着杯热茶,逐字逐句看那纸婚书的认真模样。 谷昉带着朝食回来的时候,原以为自家少爷一定正埋头翻着书,却不想,傅寄舟正端端正正坐在桌旁,抬首看他,而那一堆书则被推得远远的。 “表少爷,那些书可是太难懂了?”谷昉吩咐小厮们将朝食摆放好,等小厮们都下去了,才问道。 傅寄舟摇摇头,停顿了一会儿问他:“竹兰阁离明理书院远么?” “不远,只隔着一片小竹林。”谷昉垂手站在一旁,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往后您可以跟小姐一同去上学。出了内院,外头难免人员混杂一些,有小姐一起走,能清净许多。” “嗯。”傅寄舟余光瞥了一眼被推远了的书册子,转眸回来,不再说话。 * 那边,穿着一身月白色窄袖胡风骑装的温茹正趴在明理书院的阅书楼补觉,耳畔是高低起伏的读书声。 温茹已经很久没有早上7点多起床了,尤其是这种沁凉好睡的天气,她根本醒不来,坐在念经一般的朗朗书声中,不知不觉就睡沉了,衬得其他念书的人格外勤奋一些。 这些人里有温家二房三房的小姐们,也有其他人。明理书院虽然是温家供家族女儿读书的地方,但因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话,温家便允许一些家境清贫,上京求学的学生考校通过之后在此就读。 此时,她们正规规矩矩穿着书院里发的青蓝色绸衫,摇头晃脑地背书,将先生的教诲深深地记在心里,明理正心,以求功名。 常言道,穷文富武。所以,同一间课室里,虽然温茹穿得格格不入,似乎有些傲慢的样子,但她们的余光还是常常打量过来,满是羡慕。她们知道,温家几位小姐只会在这儿上一个半时辰的课,接着会去隔壁练武场骑马射箭,练拳脚功夫,而这些是她们想都不敢想的,光是骑马射箭、拳脚相争时受的大伤小痛,便是她们自己的家底应付不来的。 跟着温茹来上课的桃红、桃绿不能留在里间。眼看着刘先生迈着端方的步子朝课室走来,而自家小姐却还趴着睡得香甜,她们两个急得不行,半张脸贴在窗楹处张着嘴巴,哑着声音呼她。 听到动静,坐在温茹前侧方的温夕蓝、温夕雪频频往后望,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温夕桦是个靠不住的,昨日问温茹来不来,结果她自己没来,叫醒人的盼头自然放不到她身上。 桃红、桃绿眼前一黑,完了,刘先生又要训斥自家小姐了,大人刚叮嘱过,让她们好好守着小姐上课,别让她又三心二意,浪费光阴,结果—— “温——锦——衣——”刘先生在上首的案上坐下,一字一字念着温茹现在的名字,语气没有半分情绪,听在耳里却格外渗人。 温茹打了个机灵,一脸茫然地坐起了身子,愣愣地看着坐在前面,穿着棕色深衣,梳着鬅鬓,手拿书卷的女先生。 这便是温家家学里的老师,刘粱慧刘先生。她一贯严谨认真、不苟言笑,最是不喜温茹上课吊儿郎当敷衍别人、敷衍自己的样子,要不是碍于温年月的面子和明理书院其它清贫学子,她怕是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温小姐似是大病初愈,刘某亦不为难于你。但无规矩不成方圆,”刘先生打开自己手上的书卷,垂眸看书,嘴上毫无感情地继续说道,“既未清醒,便先送去卫娘子那处敲打敲打,等醒透了,再将《大学》抄上五遍,这课我便算你上过了。” 闻言,桃红、桃绿两个就在窗下不断朝着温茹挤眉弄眼,生怕温茹又不听先生的话。 温茹左右看了看,领会了下桃红、桃绿的意思,忙抬手交叠行了一礼:“学生谨遵教诲。” 话落,桃红、桃绿松了好大一口气。 刘先生则抬头看她一眼,心里哼了一声,今日倒还算听话。 第12章 练武场的卫娘子。…… 出了阅书楼,桃红连连拍着胸脯庆幸:“小姐,今日幸亏你机灵,不然刘先生准得告到大人那。” 桃绿却仍是一脸苦恼:“小姐,咱们听刘先生的吗?这时候去练武场怕是要多吃好些苦头,小姐病才刚好全……” “我哪有病,别听花庭瞎说。”温茹理了理自己的袖子,“练武场,去啊,怎么着也比念书背书有意思吧。” 桃红、桃绿想着也是,那些之乎者也的听着就困,还不如到练武场骑马绕两圈,清醒清醒。只是小姐一贯怕苦怕累,今日怎么不抗拒了,想必,大人、花庭在后面逼着学还是有用的。 温茹不知道自己随从的想法,满心期待地往练武场走,三人走过一段抄手回廊,越过一道青石拱门,一座高仅三丈的小山出现在她们面前。绕过这座山,便能看到一个开阔的院子。 院子里只有一座两层楼的红色主体建筑,坐北朝南,南边阳光正好的地方是一块宽阔的空地,是专供人练拳脚功夫的。 温茹到的时候,练武场已经有十来个身穿棕色短打的女子正在练习。大宓朝允许私人训练一定数量的私兵,这些人便是温府私兵中的一部分,当然对外还是叫她们护卫。 见温茹进来,众人只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恭敬地唤了声“小姐”便继续自己的训练。 她们中有人双手侧举,手心对外,速度极快地在梅花桩上行走;有人蹲着马步,左右推拳;有人拿着兵器与人对打,一招一式毫不留情。而在练武场空地左侧就放着武器架子。 让温茹大吃一惊的是,架子上放着的和护卫们手里拿着的不是她想象的那些轻便的武器,诸如短剑、匕首、暗器一类,而是锥枪、大戟、重剑、宽体大斧、流星锤。总结来说,不是长的,便是重的。 略微思考了一下,温茹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女子的体力提升始终是有极限的,为了能最大限度地提高战力,她们开始不得不在武器上下功夫。毕竟有时候,“一力降十会”、“一寸长一寸强”就是真理。 温茹双眼锃亮地朝武器架子走过去,拿起那柄大斧,一上手,心里一叹,好家伙,二十斤是有的吧。她赶紧放下,又去拿那件锥枪,这个重量就合适得多,她拿起来,对着虚空划了一枪。温茹记得在哪看过,名将岳云的武器便是锥枪,此番拿在手里,她觉得自己有点沾到英雄的光了。 “怎么这么早过来了?”温茹正自己玩着,一个利落的女声忽然传来,循声看去,便能看到主楼侧面走出一人。 三十不到的女子,比教文课的刘先生年轻许多,头发用一根红色发带简洁地高束在头顶。至于她身上穿什么衣服什么裤子,温茹则一概没看清,因为她下移的视线全被吸引到她那截露出来的小蛮腰上了,上面竟然均匀地分布着浅栗色的腹肌。 许是她刚从别处运动过来,汗水浸透了她的上衣,晶莹地滑落到她的腹肌上,将腹肌上的薄汗拖出一条沟壑来。 这腹肌块头不大,但曲线分明,看着就十分有劲,如果能摸上一把…… 吱溜—— 温茹下意识地吸了吸口水,旋即赧然地将手上的锥枪放回武器架子,站得笔直直的,等着她过来。 卫娘子远远瞧着,觉得今日的小姐有些呆。她缓步走过去,路过武器架子的时候,从上头扯下了一条白色汗巾,随手擦了擦自己额头和脖子的汗水。 “不会是被刘姐罚了吧。”卫娘子肆意地将擦过汗的汗巾往武器架子上一抛,扬着英气的长眉,调笑了一句。 桃红、桃绿两个抬手,行了一礼,齐声道:“卫娘子英明。” 温茹满头黑线,用余光左右扫了一眼桃红、桃绿。 “你惹刘姐那个铁疙瘩干甚,”卫娘子仰头哈哈笑了两声,手指着温茹身上的骑装,走过场一般地问了一句,“今日还是骑马?” 温锦衣十二岁初到练武场的时候,便被卫娘子强行拉着试了试身手。卫娘子那时刚从军中退伍,头一回教学生,活生生将人摔到地上好几次,把人摔出了阴影,往后一提起练武场的卫娘子,温锦衣便觉得浑身疼,可又躲不过练武场的课,只能永远选骑马一种。 温茹当然不是温锦衣,21世纪的人了,谁还没有个武侠梦呢?不过是一点苦头,她还是肯吃的。 “我今日不骑马,”温茹看着卫娘子,语气坚决地说道,“我学武!” “哦?”卫娘子摸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一眼温茹的小身板儿,“小姐可要知道,练武练的是筋骨,该累的时候累,该痛的时候痛,该流血的时候流血,半分节省不得的。” “我知道!”温茹点完头,又想着自己不能说大话,万一吃不了苦,到时候强熬着也难看,便稍微折中了一下,“我先试试看。” 见人话里的坚决往回撤,卫娘子反而笑得更明亮了,她就喜欢这种老实孩子,有分寸,不冒进。若是碰到个要脸的、脾气倔的,被她打坏了还咬着牙不吭声,她估计得赔个倾家荡产。 “来,朝我打一拳,”卫娘子笑盈盈地站在原地,摆开了阵势,“我看看你的力度和脑子适不适合练武。” 温茹看着她摆开阵势,有些露怯。面前这个可是个练家子,一上来就让她直接上,都不让她先打个基础吗?但看看旁边放着的武器架子,和卫娘子露出的一截有腹肌的细腰,她还是有点想冒个险。 这要在21世纪,她能有这个机会吗?如今她穿到这里,天时地利人和,还有个厉害的师傅,她要是不咬着牙试一下,未免也太孬了。 想到这里,她抬手握拳,用尽全身力量朝着卫娘子的脸上砸去,卫娘子却是轻松伸出手,以掌化拳,将她往边上一拨。温茹刹不住车,狠狠地扑倒在地上。 嘭的一声,桃红、桃绿听得心惊肉跳,刚想上去将人扶起来,却见温茹又爬起来了,再次抬手握拳,继续朝人的脸砸过去。 桃红、桃绿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心里想着,要不还是劝大人换个武师傅吧,卫娘子太直接粗暴了,自家小姐温柔些教,还是能教会几个防身的招数的。 正是这一闭眼让她们没看到,从地上再次暴起的温茹,在砸到半路的时候转而去抓卫娘子的手肘,抓到个正着。 卫娘子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小臂一闪一动,抖落抓她的手之后又用手肘回了一击,恰好打到温茹的下巴。 温茹龇牙咧嘴地痛倒在地上,偷偷地斜瞪了一眼卫娘子。 她再也不要喜欢飒气大姐姐了,打在身上真疼。 “还不错。”卫娘子蹲下身子,俯视着温茹,颔首说道,“今日便先练步法吧。” 温茹当场失忆,从地上麻溜坐起来,眸中带光:“什么步法,凌波微步吗?” 当然不是什么凌波微步了,卫娘子唤人拿了沙袋,将沙袋绑在她双腿上,指了指练武场侧后方的驰道:“今日估计也没人骑马了,你便沿着驰道跑三个来回吧。” 温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那绵延向远处的驰道。 第13章 我拿去哄你们表少爷抄。…… 午时三刻,温夕蓝、温夕雪用过午食,相携着到练武场,一进来便暗暗地伸脖子找人,特别心急地想知道温茹被罚了什么。 往日,卫娘子罚她们罚得可狠,蹲马步一两个时辰都算轻的。这回,总该轮到每次上武课就悠哉悠哉骑马的温茹了吧,真希望卫娘子狠狠地罚她,罚她蹲马步两个时辰,不,三个时辰,午时最好也不让她吃饭,饿着肚子蹲马步。 但令她们失望的是练武场上并不见人,只有护卫们三三两两围坐在地上,打开食盒,吃着热腾腾的饭菜。 两人正失望着,便看见桃红、桃绿两个左右护着温茹一瘸一拐地沿着练武场二楼的楼梯缓慢地走下来。 温茹换了身茶色的短打绸衫,脸色稍微有些苍白,但绸衫颜色还算鲜亮,倒也不显得过分羸弱。 温夕雪看了一眼温茹一瘸一拐的双腿,上前一步,憋着笑问道:“堂姐,你这是……”被打了? 温茹听到声音站直了身子,虽然她被这绑着沙袋跑驰道三个来回的步法训练折磨得差点力竭,但老话说得好,输人不输阵:“你们来了啊,我稍微运动了下,出了许多汗,便随意擦洗了一番,换了身衣服。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完,便支使着让桃红、桃绿赶紧带她走。 温夕蓝快走几步拦住她,笑眯眯的:“堂姐,刘先生罚你到练武场,你还是听她的话吧,下午的课可别再逃了,不然家主婶婶又要罚你。” 温茹现在这虚弱的模样一看便知受了不少磋磨,温夕蓝心里痛快极了,唯一可惜的就是她和温夕雪来迟了没看到。 真是幸灾乐祸的“好妹妹”啊。 温茹心里腹诽,太幼稚了,我才不陪她们玩呢。 温茹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直接转身就走。 温夕蓝自然不肯放过她,伸手想把人拽回来。 温茹此时双脚虚浮,一下子便被拽了个趔趄,心上微恼,反手抓住温夕蓝的手腕,咬着牙,将人用力拽过来,伸出脚直接将人绊到在地。 猝不及防被绊倒的温夕蓝一脸懵地倒在地上。 温茹其实也没讨到好,一番动作动作下来,全身的力量算得上透支,被她藏在身后的右手脱力一般地颤抖着。 温夕雪见温茹动手将温夕蓝绊倒在地,登时就炸了,指着一脸浑不在意的温茹喊道:“堂姐,你怎么能打二堂姐!我要告诉卫娘子去!” “告诉我什么?”卫娘子摇着团扇走过来,太阳正直射到她脸上,她不得不半眯着眼睛,“二小姐,你这下盘……怕是连整日乖僻不上课的四小姐都不如。唉,午后你也别练什么拳脚招式了,就蹲一个时辰马步吧。” 温夕蓝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埋头拍自己身上的灰土,听到卫娘子的话,瞬间抬起头来,气得脸颊鼓鼓。 她是想看温茹蹲马步,不是她想蹲马步!! 温茹从卫娘子身后探出脑袋,朝她做了个鬼脸。 温夕蓝怄死了,但她也不好反驳,毕竟这里是练武场,她竟然轻轻松松被每天只知道骑马的“弱鸡”温茹给绊倒了,太丢人了。 卫娘子挥了挥手中的团扇:“好了,小姐们,你们不午歇,我们还要午歇呢,别处玩去吧。” 等温夕蓝、温夕雪不甘不愿地走开,各自进了主楼里属于自己的房间,卫娘子才转过身来,从上到下细细地看了一遍温茹,半晌才笑着说道:“倒是差点漏了这么一块璞玉。是了,好歹练了一年多骑马,想来小腹、腰上还是挺有力的。” 温茹被夸得怪不好意思的,嗐,她也就是一般般厉害吧。 “今日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明日上完文课到练武场等我。”卫娘子说完便走了。 桃红、桃绿面露喜意:“小姐,你出息了。” 温茹也跟着得意地笑:“走,我们回家,往后你们家小姐会更出息的!”刚迈出两步,瞬间破功,哎哟了两声,“不行了不行了,桃红快过来扶我一把,你俩能抬你们小姐回去吗?” 抬是不可能抬的,温茹也丢不起这人。但她真的累得够呛,只能勉强站直了身子,脚步缓缓地朝着内院的方向挪,好不容易垂花门就在眼前了。 桃绿忽然开口:“小姐,五遍《大学》怎么办?”生怕温茹让她们抄,又赶紧补了一句,“小姐,上次小的和桃红被大人罚了十杖。” 对上桃绿可怜巴巴求放过的眼神,温茹只好灰溜溜地咽下快到喉咙口的话。 “也不好出府找外人抄的,小姐你懂的吧。”桃红为难地说。 那是不好,让人抓住把柄,到处宣扬温家嫡女是个草包就不好了。 温茹抿着嘴,垂眸思来想去,想去思来,最后无奈地将自己的右手抬起来,颤抖得可以说非常明显了。她叹道:“我反正是不行了,要不我坐在这里等你们,你们去隔壁巷子买些酸乳酥回来。” 桃红、桃绿疑惑地对视了一眼,想不明白,吃了就有力气抄了? “我拿去哄你们表少爷抄。”温茹忽而笑得眉眼弯弯,“他身份与你们不同,便是母亲发现了,也不会罚他。” 桃红、桃绿不迈腿,心里想着,这不好吧,表少爷刚来温家,就这么坑他,不是待客之道啊,更何况人还是一个弱男子。 温茹见人还不动,又催了两句:“听我的没错,我平日看他很喜欢描字,抄书,他可以的……况且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吗,日后一定再补偿他。” 桃红、桃绿无奈,只好快马加鞭地去将小姐说的酸乳酥买回来。 “还有笔墨纸砚,我瞧着他那处墨水总是淡淡的,一定是不太好的缘故。”温茹在后面又高喊着加了一句。 * 倾芜院。 小厮们各自找了个地方打盹儿,就连谷昉也有些撑不住,靠在里间门框上半眯着眼睛。 唯有傅寄舟因为早间睡的那个回笼觉,此刻还精神着,坐在榻上,翻看着手边的书。 他旁边小案上放着的热茶和糕点还冒着热气,热气散去能看到花庭早上带过来的那一摞书。他手上在看的正是其中一本,温家家训那本。 “谷昉,你去午歇吧,我若有事再唤你。”傅寄舟见谷昉打盹儿打得辛苦,不由得开口劝他。 谷昉回过神来,告罪之后听了话,顺从地退了下去。 傅寄舟摇摇头,继续拿起手上的书看。 温家家训并不厚,分女子篇和男子篇,衣、食、住、行、礼、志、友、德都有所涉猎。 虽然条条框框不少,但看得出来,制书的人只是严明,并不苛刻,有些规矩甚至比傅寄舟听说过的要仁善很多,尤其是当他看到温家不惩戒出逃男媳,而是放归本家的时候,他不由得有些自责和后怕,他竟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擅自将温家也划作了举世污浊里的坏人。 他拥有的本就不多,差一点,就又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一些。 正兀自出神的时候,傅寄舟听到院子里传来吱呀开门的声音,便探着身子,从身边的窗格往外望,一眼便瞧见穿着茶色短打绸衫的温茹蹑手蹑脚地推开院门进来,小厮们打着盹儿,没人上去迎。 不是去书院上学了吗? 他愣了一会儿,旋即慌张地将手上的书阖上,一时也不知道藏在哪里,最后只好压到那摞书的最底下。刚收拾停当,他又鬼使神差地将那书从底下抽出来,翻了翻书页,在某一页停住,倒扣在小案上,这才耳根微红地一路小跑去院子接人。 第14章 我帮你抄! 傅寄舟跨过门槛便放慢了脚步,抬眼去看已经走到中庭的温茹,却见她单手提着一个小包裹,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往他所在方向走。傅寄舟登时脸色都变了。 “你怎么了?”傅寄舟单手扶着门框,觉得自己的嗓子像被拉紧了一样,半晌才发出声音。 温茹闻声抬起头来,朝他晃了晃手上的包裹,招呼着:“快过来快过来,我拿不住了。” 傅寄舟连忙跑过去,将她手上的小包裹接住,紧紧抱在怀里,接着倾着腰,蹙着眉,目光一个劲儿地往温茹的身上扫,想知道她哪里受了伤。 温茹见傅寄舟乖乖巧巧地把那包裹接了过去,松了口气,那包东西还是有些小沉的。手刚一解放,温茹抬起自己的手臂,随手搭在傅寄舟的肩膀上,将自己半个身子的力量慢慢靠过去,佯装可怜地说:“你扶着我一些,我腿软,站不住了。” 傅寄舟本被她孟浪的动作吓得僵住,可听她可怜巴巴地说她虚弱得要人扶,心里的担忧又占了上风,竭力站直了身子,想让自己可靠一点。 两人就这么勉勉强强地往前走,进了门,温茹见屋里的软榻上放了小案,便拖着傅寄舟往另一边的罗汉床边走,浑身酸软地想径直躺到上面,但那罗汉床连个软垫都没有。 傅寄舟瞧出她的意图,忙用力拽住她,小心翼翼地问:“你可以靠在这儿等一会儿吗?我去给你拿东西垫垫,躺着舒服些。” 温茹听了眉眼弯弯:“还是你想得周到,快去快去,要厚一些,软一些,我骨头疼。”话落,松开揽住傅寄舟肩膀的手,环抱住屋里的梁柱,又催:“快些哦,我撑不住多久的,手上脚上都没力了。” 怎么这样严重? 傅寄舟听得心慌,将手上的包裹随手放在软榻上后,脚步凌乱地跑到里间。因为谷昉下去休憩了,他不知道备用的被子、垫子放在哪里,最后昏了头一样,将自己床上的锦被抱了出来。 他到温府时瘦瘦弱弱的,府里怕他畏寒,给他准备的锦被厚实得很。此番,他将这床厚锦被抱在怀里,又重又蓬,几乎把他整个人都遮住。 抱着梁柱的温茹只看到一大抱被子从里屋里出来,下面露出一双飘飘忽忽似乎站不稳的脚,情不自禁被逗笑了,想上去帮忙,但又想到自己正卖可怜呢,不能自己拆自己的台,便只出声给他指方向:“往右走一点,欸,对了,向前走两步,到了,放下吧。” 傅寄舟将锦被放下,很快地将它铺平整,再去接温茹。 温茹笑着将手再次搭到他肩膀上,一边往罗汉床边挪一边问道:“这是新被吗?我若是躺在上面、坐在上面,你应该不介意吧?” 傅寄舟被她问得一愣,忽而反应过来,低头藏住自己脸上浮出的红,支支吾吾地说:“不……不介意。” 温茹当然知道他不介意了,跟他相处了一段,温茹发现黑化前的傅寄舟真的太乖了,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弱是弱了点,但又傻又乖,还是挺可爱的。 刚一到罗汉床边,温茹便放松整个身子往锦被上倒,那软绵绵的触感将她整个人都围住了,她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这才叫活着啊。” 傅寄舟站在罗汉床边局促地看她:“你跟人打架了吗?伤到哪里了?” 听到关切的问话,温茹来劲了,哭丧着脸翻身趴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开始说自己多可怜,半个月没去上课,一上课就被那刘先生、卫娘子罚。卫娘子可凶了,将那四五斤的沙袋绑在她腿上,让她去跑那只有马儿才跑的驰道,从辰时末一直跑到将近午时,连口水都不给喝。 她才不会说她几乎是跑三米走两米地跑完的。 傅寄舟听得皱紧了眉,这卫娘子怎地将人罚得这么重,又听到她连水都没得喝,蹬蹬几步去将软榻上放温了的热茶拿过来,给温茹倒了一杯。 温茹抬起脸,凑过去,无奈道:“我手抬不起来。” 傅寄舟只好弓着腰,小心地喂她喝:“慢点,别呛着了。” 温茹喝完,又继续诉苦:“我都这样了,刘先生还要罚我抄书,五遍呢。我若是不抄完,明日她告到母亲那里,母亲一定会拿藤条打我,到时候说不定伤上加伤……” 傅寄舟听得心里难受,转身要往外跑:“她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你,我去跟叔母大人说。” 温茹拉住他:“唉,你别去,不然母亲又要说我舍不得吃苦,不像个女孩子。” “那怎么办?”傅寄舟急得团团转,“你都这样不能动了。” “没事,你扶我起来。等我缓过劲儿,我就起来抄。”温茹挣扎着想从锦被上爬起来,但每次马上就要起来了,她手腕一软,又趴了下去,“把我刚给你的包裹拿出来吧,那里面放着我要抄的书和笔墨纸砚,今个儿我一定要抄完……对了,那包裹里还有我给你买的酸乳酥,听说特别好吃,我特地买来给你尝尝鲜。” 傅寄舟不肯动步子,又听她都这样了,还给他带糕点,更替温茹难过。为什么她这么好,那些人还要罚她,欺负她? 温茹见人眼眶开始发红,觉得差不多了,非常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无力地靠在床边的红木架上:“若是有人能帮我抄一抄该多好啊,可惜,花庭定然是不肯的,我……” “我帮你抄!”傅寄舟向前走了一步,抢着说道。 “这怎么可以?”温茹拔高了音量。 傅寄舟却先行一步,将那包裹拿到书案处,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拿出来,看到那缠枝纹油纸包着的温热的酸乳酥时,心口微酸,把它好好地放到一边,这才开始准备帮温茹抄书。 “小舟舟,你对我太好了,我好感动。”温茹说完,便安分地躺在锦被上慢吞吞地揉着自己发酸的手腕和小腿。 “你可以叫我阿舟。”傅寄舟将墨磨好,刚拿笔沾了墨,那墨水就险些被温茹的一句称呼给吓得抖下来。 “就不,我觉得小舟舟挺好的,叫起来傻兮兮的,多可爱啊。”温茹眉睫低垂,兀自偷笑。 傅寄舟闻言鼓了鼓脸颊,有些不满意,但又不想反驳她,只好低头闷不吭声地照着书上的字句抄。 “欸,小舟舟你怎么不说话了呀?”温茹揉了一会儿,手脚便舒缓了一些,正如卫娘子说的,温锦衣平日骑马很用功,经年累月的,身上的筋骨锻炼得还不错,比她自己在21世纪的身体康健很多。洗澡那会儿要死要活,现在躺在锦被上,她又觉得什么事也没有了。 傅寄舟正凝神抄书,没有分神去听她说什么。书上的字他大都认识,但拼在一起他却不懂,抄起来格外吃力,生怕一不小心就漏字错行。 温茹唤了一声没得到回复,格外不习惯,从锦被上爬起来,坐在上头朝傅寄舟那处看,见他弓着身子,全神贯注地抄书,显然没听到她刚刚说的话。这状况,她自然不好抱怨什么。 转过身又躺回去,翻来覆去一会儿,温茹无聊了,从罗汉床上下来,偷偷摸摸凑到书案边,看着傅寄舟抄书,见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每写完一个字,又用手在书上指着那个字,认认真真地滑到下一个字上。看着就很累。 “你是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吗?”温茹不由得问出了声。 傅寄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被她突然出声吓得一颤,旋即听懂她的问题,有些羞忏地握紧了手上的毛笔。 放在他房里的书多是半白话的杂书,尽管如此他仍然看得很慢,更别提这篇文章,字与字之间似乎根本连不成词,却放在一起成了段,他琢磨不出来意思,想着照着抄就好了。 温茹察觉他周身的情绪低落下来,心知自己说了错话,伤到他自尊了。这篇文章还是有些难度的,温锦衣都不一定懂,更别提在前洲生活状况还不知道怎么糟糕的傅寄舟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着,我躺着也是闲着,不如你抄着书,我在旁边给你讲意思。待到明日,我把抄了的书交上去,刘先生问抄了些什么呀,我也不会一问三不知。”温茹忙解释道。 傅寄舟停下笔,抬头看她一眼,很快地收回视线,低头看着像是天书一般的文段,语气凝塞地应了一声“嗯”。 温茹抬手摸摸他的头,转身去将不远处的一张圈椅搬了过来。许是她好不容易找补了之前话里的疏忽,一时松懈,忘了更早前撒过的谎。那圈椅并不算轻,但她搬椅子的动作却尤为轻便。 傅寄舟抬眸看到,先是一愣,旋即低下头去,转念又站起身来,将自己正在坐着的椅子往边上拖了拖。 他是有发现不对劲,但是他更发现了,温茹真的很好。 第15章 变数。 温茹浑然不知自己露馅,心里完全只记着,不要因为自己的无心之语让傅寄舟觉得难堪失落。可怜的小反派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道受过多少罪,拿过去的事儿戳他伤口,哪怕是无心之失,也让她觉得很抱歉。 等她把圈椅搬到书案边的时候发现傅寄舟已经为她腾出了空间,她将圈椅顺势推进去,同傅寄舟并排着坐着。 坐下的时候,她忍不住侧头去瞧一个劲儿埋头写字,根本不给她一个目光的傅寄舟,在窗格阳光辉映下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像被裹在光晕里,小小的人,乖巧得不行。 不知道为何,她看他这副模样,总想笑。 傅寄舟听她突然发笑,把头埋得更深,紧紧攥着笔,写下一个字,刚写完,却发现写到下一行的字上了,登时懊恼地咬住了自己的唇瓣。 “好啦好啦,别气啦,我教你呀。”温茹伸出右手食指戳了戳他肩膀,左手则将书案上的书拿在手里,先简要翻了翻。 桃红、桃绿买的这本是印刷本,大概是为了简明扼要,方便抄写,所以选的是没有句读,没有注解的版本。 从头翻到尾,温茹有些震惊。她很多年没翻过《大学》了,她记忆中只有两百来字来着,结果似乎只是因为课堂上只学了一部分。这要是全书抄五遍,那也太要命了吧。若是她早知道,肯定当场就不干了,结果傅寄舟这个傻子,拿到书的时候竟然半句话不吭地就开始抄。 “刘先生最近只讲了前面的两小节,抄这两小节便可以了。”温茹将书平摊着放到傅寄舟,不等他提出异议继续说道,“我们先把句读标上,我念一句,你便在旁边画一个小圈,好么?” 傅寄舟拿着毛笔点了点头。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温茹倾着身子,一句一句给他念。 耳畔暖风轻拂,傅寄舟只觉自己的耳后、颈后、背脊、手心相继冒出汗来,但他不敢走神,生怕没听清温茹的话,被温茹嫌笨。 两个人念了两刻钟,温茹不仅帮着他将句读点了,还大概讲了讲意思。 傅寄舟看到句读已经标到了方才温茹讲那两小节的末尾时,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淡淡的失落。果然,刚讲完,温茹便站起来了,傅寄舟紧张地抬头看她。 “我喝口茶去,你要喝吗?”温茹绕过书桌,走到茶壶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完才觉得茶水有些凉了。 傅寄舟点头:“嗯。” 温茹想着秋日饮凉茶不好,便提着茶壶出了门,准备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热茶。 傅寄舟看她往外走,心慌地站起来,又听到温茹跟外面打盹儿醒来了的小厮要热茶,方才缓缓坐下来,将书重新翻到第一页,铺开干净的纸,开始抄书。这一次下笔果然要容易许多,温茹返身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抄了半页纸。 温茹将那壶热茶放在软榻的小案上,拿杯盏给傅寄舟倒了一杯凉着,自己则干脆坐到了软榻上。 傅寄舟停笔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空着的圈椅,眉睫轻垂片刻,方才继续抄写。 温茹等着茶凉的功夫,看到了小案上倒扣着的书,好奇地拿起来,大致扫了扫内容,便翻到封面,看到绀青色封面上的“温家家训”四个字,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哪里翻出来的老书,她在温锦衣的记忆里找了个遍,也没发现这本书的踪迹,怕是连温锦衣都不知道自己家有这么一本家训吧。 或许是这次抄写没有那么吊着整颗心了,傅寄舟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了温茹身上,听她忽然轻笑,便抬眼去看,看到了她手上拿着的书,赶紧低下头,脸颊有些浅浅的发热。 温茹笑着将方才倒扣着的那一页又仔细看了一遍,揣摩了一下,觉得温家家风还挺正的。 女尊国男性地位本就不如女性,再加上男性生理特点的缘故,女性想要获取男性生育资源过于轻易,因此男性不论是成婚的还是未成婚的都极容易被抛弃。但温家先祖觉得温家做女人的生意,也做男人的生意,不能不顾及男性的感受,更何况做商人守诺是基础,温家子孙非无女、淫逸、为祸不可撕毁任何婚约。 温茹将家训放到一边,将旁边一摞书都拿了过来。娴男子传记?男诫?男训?温茹看着看着,恨不得在榻上笑得打滚。 “怎么了?”傅寄舟鼓着脸颊看她,对她玩笑一般对待那些书有些生气,尤其是温家家训那本,那页。 温茹摇摇头,将那些书推到一边,拿起已经放温了的茶水,踱步到傅寄舟身边,见他拿着笔不方便,便干脆伸手过去,打算喂给他喝,像傅寄舟之前给她喂水那样。 傅寄舟脸颊鼓着的气一下子就散了,垂下头,轻抿着茶杯的沿,将温热的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你这里哪来的那些书呀?”看着他喝完,温茹才笑着问他。 “三日后要去竹兰阁上课。”傅寄舟乖乖地回答,因为喝水的时候是他一直用抿的,所以唇上湿淋淋的,泛着光。 “原来如此,”温茹从桌上拿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擦去,看着傅寄舟抬着头,张着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不由得心软,继续说道:“学个大差不差就可以了,没有人是按书上的字句来活着的。” 论理,温茹是不该说这句话的。她是个小编剧,她改编剧本的时候一个原则就是对原作者的背景设定和人物性格设定不做大改,只做小补。她总觉得每一个故事都是作者创造的一个梦,她若是不跟作者做同一个梦,反倒给这个梦加上许多“我认为”、“我觉得”、“这样更正确”,那么这个梦就失去它原来的意义了。 穿书以来,温茹也是这样做的,她很快地适应了这里,不干涉这里的任何现有规则,看惯了男性优势,女尊男卑也很有意思不是吗?身为女尊国的男性,认真学习男诫男训多么合理又自然。 可看到小反派那样天真、纯粹、信赖地看着她,她心里又生出些愧疚,忍不住想隐晦地帮他在这个樊笼里开个口子。 她或许没想到,也或许早就想到了,她这指向不明的一句话傅寄舟怎么可能听得懂。傅寄舟的确想到了别处。 温家家训里不可无故撕毁婚约那页是他故意倒扣在小案上给温茹看的,他想以此暗示他的态度,他不会再想着退婚了,能不能原谅他初来时的冲动,往后继续将婚约履行?可是,温茹看了,却说,不必按照书里的字句生活。 一瞬间的功夫,无尽的不安漫卷上来,他的婚书已经不在手里了。 温茹似乎不是会恪守家训的人,温大人也说婚约一事放在一边,往后和温茹成姐弟也行…… 所以,这桩原本板上钉钉的婚事因为他的无知、他的冲动,已经变作了他人生的变数吗? 傅寄舟闷不吭声地低头抄书,不知不觉间,笔锋渐渐锐利,在温茹看不到的地方,他眼眶绯红,将眼底深处的惶怖衬得越来越幽深。 第16章 今日似乎格外好看一些。…… 夜间,谷昉服侍着傅寄舟安寝,将床前的帷幔掀起的时候,傅寄舟却坐在桌边走神,不由得出声唤他:“表少爷……” 傅寄舟回过神来,将桌上的酸乳酥拿在手上,往床边走。 “表少爷,这……”谷昉有些为难,这酸乳酥外面一层是油炸的,虽然被精致的油纸装好了,大致不会滴染到床上,但在床上吃东西,总不是不合规矩的,“您可是饿着了,谷昉这就让小厨房煮一碗银耳羹过来。” 傅寄舟却摇头,将手上的东西放下:“我方才走神,拿错了。” 傅寄舟岁数尚小,他这么大年纪的小姐郎君难免贪嘴一些,因此谷昉没完全把这话当真,而是劝解道:“那家糕点铺子谷昉也曾听说,做糕点在炜京里算得上是一绝,您喜欢再正常不过了。往后想吃了便跟小姐说一声,小姐一定会给您带回来的。” 傅寄舟侧头看他,眼底暗藏着一抹期待,微微翕唇:“是吗?” 谷昉放下手中的帷幔,上前一步将床上的褥子、锦被整理平整,背对着他说道:“当然是了,谷昉也算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小姐还从未对人这般好过。您来之后,小姐瞧着都比往日懂事许多。”说着谷昉轻笑了一声,“想来,小姐也知道该长大了。” 傅寄舟察觉他话里的调侃意味,不由得耳尖红透,闷不吭声地躺下,阖眼,如流云般的鸦发散落在枕上。 谷昉见他不好意思,便浅笑着退后,使唤小厮们吹了烛火,让守夜小斯到外寝守着,警醒一些,莫睡沉了。 听着外间的动静渐渐沉寂下来,傅寄舟才徐徐睁开自己的眼睛,想到日间温茹说的话,想到谷昉方才说的话,他心里一时惆怅不安,一时又心存侥幸。 他恍惚觉得自己心里的一个小人说:“来温府之后的种种,还不能证明,温茹对你的好么,你为何如此惴惴不安?” 另一个小人又说:“人心易变的事,你见过的还少么,更何况,如今婚约存疑,温茹对你的好,是对未来夫郎的,还是对表弟亲眷的,你又如何分辨?” 煎熬。 无比煎熬。 他不由得攥紧了手上的锦被,脑子里又倏忽闪过白日里的画面,温茹在锦被上趴伏着,埋着半张脸,对着他装可怜。 想要。 很想要。 可此时他手上攥着的锦被并不是今日那床。谷昉虽没看到温茹躺在他的锦被上,但见锦被被拿出来铺在罗汉床上,总疑心它沾了外间的尘土,便自作主张换了。他想要阻止,又不好意思张口。 一个迟疑的功夫,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锦被被换下,拿去清洗。 不应该这样。 不能这样。 傅寄舟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怀疑自己再这么下去,迟早会一无所有。 不能听天由命,不该顺其自然,这婚约是因他动摇的,也应当由他重新稳固,他不会放手的。 * 珩雪院仍灯火通明。 温茹坐在书案前整理傅寄舟帮她抄好的文章,心里叹道:小反派真是个较真的人,这一笔一划,横平竖直,恨不得跟原版书印上去的一样,若是写得潦草一些,不知道可以省多少力气。 “小姐,还不安歇吗?”花庭自外间进来,提醒她,“明日还得上学呢。” “嗯,知道了。”温茹将手上的纸张理顺,卷成一束,系上紫色的锦带,妥帖地放在一边,方才站起身来,随着花庭去洗漱。 “小姐,后日表少爷便要去竹兰阁上学了,”花庭拧了块热帕子递到她手上,“外院人多口杂,表少爷又是初来乍到,您若方便,等着他一起去罢。” 竹兰阁在明理书院旁边,来往并不都是府里人,他不希望有人不识好歹,冲撞了傅寄舟。 到底是小姐未来的夫郎,在他眼里,那便是打了小姐烙印的内人,冲撞了傅寄舟那便是欺负到自家小姐头上,花庭自然不允许。 “嗯。”温茹含糊地应了,心里想着,小反派那个逆来顺受的样子,出去了不会受欺负吧,“竹兰阁可能带小厮?” “能的,”花庭了然想笑,但怕小姐恼他,不敢明目张胆,“届时,谷昉随他去。” 闻言,正专心洗漱的温茹稍稍放心了些。谷昉虽是个好脾气,但到底是府里排前的管事小厮,还是能给傅寄舟挡些事的。 次日一大早,温茹被花庭叫醒,她抱着自己暖融融的被窝不愿意醒,又是刚到辰时,七点,大好的,可以用来睡懒觉的七点。不想起,文课太早了,她不想去了,那些文章什么的,她都会,不会她也会了,真的不想起。 “小姐,表少爷过来了——”花庭站在床前,轻声说道。 卷着自己的被子,蹙着眉赖床的温茹瞬间睁开眼睛,微微有些发怔:“谁?” “表少爷,傅大郎君,”花庭站在外间解释,“说是昨日您掉了物什在他院子里,怕您上课要用,赶在您去书院之前,送过来了。” “啊?掉了什么?为何不指个小厮送来?”温茹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以指作梳顺了顺自己的头发之后,自己掀开了帷幔走了出来。 花庭笑盈盈地上前递上今日的衣裙,帮着她穿好,将人引到梳妆台边细细地打理:“花庭不知,表少爷在外间坐着,花庭便进来唤您了。” 行吧。 等到温茹收拾停当,出了内室,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外间圆桌旁的傅寄舟。 他今日穿了一身靛青色的罗衫和深色的下裳,外面罩了一层如烟般的浅色纱衣,腰间是她送的青玉锁,头上没用他惯常的发带,而是鲜见地用了同色的玉冠,目之可见的侧脸有些冷淡,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是天色昏沉,温茹还没睡醒,懵懵然觉得自己一霎那看到了仙人。唯一不足便是,这仙人岁数尚小,惑人的本事还没那般大,温茹失神片刻便清醒过来。 今日似乎格外好看一些。 傅寄舟听到声音站起身来,朝她步履轻缓地走近,刚靠近便抓住温茹的衣袖下摆,仰头露出一双笑眼:“昨日你的书落在我那儿了。” 温茹想说,那书是买来抄书的,留在那便留在那,可是—— 傅寄舟的眼尾微微上扬,眼睛该当是凤眸的,但他整个眼周偏又生得圆,多了许多娇憨无辜的意味,用现代的话讲那叫“纯欲”。 被这样一双的眼睛,仰头看着,清凌凌地看着,无比专注地看着,温茹肚里的话登时说不出来了,最后只好正儿八经地说了句:“麻烦你一大早便送过来了。” 傅寄舟拉着温茹的袖口,轻摇着头,声音低软:“不麻烦,给锦衣送书一点也不麻烦。” 第17章 只想给你看。 因着傅寄舟来得早,温茹刚起床还未用饭,花庭便留人一起在珩雪院用朝食,自己则拉着谷昉到外头说事。 温茹猜,花庭是要叮嘱谷昉竹兰阁里的事。温家东府这些年来第一次有郎君要去竹兰阁上课,谷昉作为头一个去伺候的管事小厮,难免要被多叮嘱一些杂事。 待他们走后,温茹便领着傅寄舟在偏厅落座。小厮们将朝食一碟一碟地送上来,温茹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和清粥,转了转眼眸,又吩咐小厮去加了几盘新的。 她去书院赶时间,为了方便,吃的就粗糙些,但傅寄舟在这,总不好拿这些招待人。 她跟小厮们说话的时候,傅寄舟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她旁边,抱着半盏热茶认真地看她。 温茹吩咐完,刚转过脸,就直直地撞进他清凌凌又专注的眼睛里,她愣了一下,满脑子想着,傅寄舟怎么还不躲开。僵持了一会儿,温茹先觉得不好意思了,笑吟吟伸出手去,将傅寄舟的脸强横地推到另一侧去:“不准看我了,好好用饭。” 说着,便将一碟栗蓉糕拉过来,用公筷夹了一块放到傅寄舟面前的碟子上:“这个甜一些,细一些,好入口。” 傅寄舟乖巧地应了一声“嗯”,放下热茶,捡起筷子,一整块地送进嘴里。太大块了些,他鼓着脸颊,低着头垂着眼慢慢嚼,十分认真。 人真的不看她了吧,温茹又觉得心痒,伸出食指去,使坏一般怼到傅寄舟鼓鼓的脸颊上,傅寄舟转头看她,食指又陷得深了一些,被包在细嫩的温凉的脸肉里。 温茹忙缩回手,抵在下巴处,轻咳了一下:“小口吃,这么大口塞在嘴里,万一呛着怎么办?” 傅寄舟咽下嘴里的糕点,饮了一口茶,方才嗓音微哑地说道:“你给我夹的。” 温茹一噎,所以怪她咯,她旋即伸出公筷,将碟子上的栗蓉糕夹成两半,将那小半夹了放在傅寄舟面前的碟子上,话说得不耐烦,但脸上却满是笑意:“呐,这回小口了,吃吧。” 傅寄舟没急着吃,抬手将碟子里的另一半夹了,放进温茹面前的小碟子里:“你也吃。” 温茹托腮看了一眼自己碟子里的一半,又抬眼着傅寄舟不疾不徐地吃自己碟子里的另一半,愈发觉得今日的傅寄舟跟以往不同。 以往的傅寄舟着实是个乖巧的闷葫芦,别人对他如何好,他总是垂着头小可怜一样接受,不懂嘴上说漂亮话道谢,也不懂举止上承诺感恩,怯生生地、乖巧地站在那里。 但你若是开口让他帮你什么,他便立马积极起来,无不答应,让温茹怀疑小反派平常不说话的都时候都在心里记着账,时刻等着可以还情的机会。 但温家上下都顺遂得很,哪来那么多机会让年纪尚小的傅寄舟可以还情。 温茹好几次被他这个样子逗笑,脑海里时不时冒出个Q版的傅寄舟,抱着自己的小本本,蹲在墙角里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地把那些有的没的恩惠记在小本本上,然后蹙着眉,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还不还得起。可怜又可爱。 但今日的傅寄舟却不大一样,他似乎大胆了许多,说话的时候敢直视着她的眼睛,她说他吃相不合适他竟然绵软地怼了回来,她没开口要他便主动给她夹了一块糕点。 “你为何不吃?”傅寄舟伸手抓住温茹的袖子,轻轻扯了扯,看了一眼她碟子里他夹过来的半块糕点,又抬头深深地看向半晌不动筷子的她,眼底藏着不安。 她不喜欢?她看不上?他是不是不该贸然给她夹? 傅寄舟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莫名的力量拧着。 “我还以为你长进了些呢,怎么还那么胆小?”温茹看他表情就知道小反派好不容易主动一回,又要胆怯地退回去了,随即笑着拉过他腰上的玉锁,将人拉着往自己身边倾了倾,“我若没吃,许是我走神了,我不喜欢吃栗蓉糕,我打算喝口茶再吃……这么多理由你为什么不想,便先觉得我单单是不想吃你夹的呢?” 傅寄舟被她问得语塞,心里的不安却是消了小半,但说是这么说,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他仍执着地看着温茹,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你吃给我看。” 闻言,温茹盯着他看了会儿,轻笑出声,抬手将那块糕点爽快地送进自己嘴里,囫囵嚼了吞咽下去。 傅寄舟眉眼登时就展开了,拿起桌上没人动过的热茶,双手捧着送到温茹面前:“喝口茶。” 温茹也接了。 傅寄舟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 * 花庭和谷昉回来,见温茹和傅大郎君两个坐在偏厅圆桌的一侧,氛围极好地用着朝食,平日里总显得拘谨,放不开的傅大郎君,坐在温茹旁边,却是眉目舒展,两靥始终带着笑意。 两个漂亮的少女少年在晨光渐亮的时候坐在一起说笑,格外赏心悦目,就连平日里向来多思多话的花庭也没说什么,甚至还放低了音量,生怕惊扰了她们:“小姐,该启程去书院了。” 温茹看了看外头渐渐明亮的天光,站起身来,见傅寄舟还坐着,便伸出手去,让傅寄舟好拉着她的手起身:“反正你今日都过来了,要不,今日便同我一起去书院吧,竹兰阁那边自有我去说。” 傅寄舟不敢犹豫,伸手抓住温茹的手心,顺着她的力气站起身来,贴近她站好后,乖巧地点头。 点完头,手也没放开。 谷昉闻言,转身跟花庭去准备上学的东西。 当谷昉将一顶白色帷帽拿出来要给傅寄舟戴上的时候,温茹却道:“戴着这个作甚,都在府里头。” 花庭在一边回她:“外院人多口杂一些……” “不必。”温茹反手拉紧了傅寄舟的手,将人往外拉,“我瞧着阿舟今日好看,遮住了就看不到了。” 花庭被自家小姐的浑话弄得哭笑不得,想着竹兰阁附近虽然有外人,但大抵是不敢乱说乱看的,便打算顺着温茹了。 谁知,傅寄舟却将温茹的手往回拽:“我想戴。” “嗯?”温茹停住步子,回头疑惑地看他。 “好看的,只想给你看。”傅寄舟含含糊糊说完,便径直拿过谷昉手里的帷帽,动作极快地将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 第18章 竹兰阁。 雪绡制成的面纱流泻下来,遮掩住傅寄舟脸上的薄红。今日来,他穿的衣裳、梳的发型、戴的发饰无一不是折腾了许久的,给温茹看是存着一份刻意,但若是走出去被路人瞧见他的殷勤,他脸皮子薄,怕是走到一半便想着掉头逃走,所以能用帷帽遮掩,他便决计不肯露出来。 等他戴好了帷帽,便乖乖地走到温茹身边,扯了扯她袖口。 温茹不用看他表情也知道,傅寄舟一定是不想她多说,在催她走呢。温茹只好无奈一笑,行吧,他喜欢就好。 她们一行走到垂花门,花庭便止住了步子,将手中的卷轴递给等在这儿的桃红、桃绿,叮嘱她们好生照顾小姐,别带着小姐逃课,出去胡闹,桃红、桃绿一一应下。 花庭回内院之后,她们继续朝着书院走,半路上,走在后头的桃红、桃绿老忍不住偷偷去看傅寄舟。 她们住在外院,对内院的事了解得不多,所以这还是她们第一次瞧见刚来府里的表少爷,见他戴着半长的帷帽将清癯身姿遮住,靠得离自家小姐很近,不由得更好奇了些,好奇表少爷是何模样,也好奇表少爷和自家小姐有什么别的关系。 “把你们的眼睛管好哦。”温茹走着走着,忽然开口道,语气带着轻笑,但桃红桃绿却听得立马挺直了腰杆,不敢再东观西望。 傅寄舟没说话,整个人却离温茹更贴近了几分,像是柔弱到一定要寻一个依靠似的。 温茹抬手牵住他帷帽的下摆晃了晃,安抚他:“别怕。她们同我一起长大,一向没大没小惯了,以前没见过你,就好奇了些。看在她们没什么坏心的份上,这次我们先饶过她们,下次再犯便狠狠教训她们一顿。” 傅寄舟在帷帽底下摇头,轻声说:“无事。” 桃红、桃绿立马行礼道谢,将傅寄舟好好地夸了一通。 这反倒比刚才若有似无的打量更让人羞恼,傅寄舟不由得整个人都躲到温茹身后去了。 “行啦,前面带路去,我们先到竹兰阁报到。”温茹笑着打断桃红、桃绿的耍宝。 桃红、桃绿连忙应诺,加快了步伐,快步走到前头去了。 有了她俩带路,五人很快便到了竹兰阁门口。 温茹仰着脖子看向这重檐歇山顶的三层高阁楼,心中不由得有些惊讶,还真是“阁”啊,明理书院和练武场最高才两层楼呢,这竹兰阁怎地建这么高,这不符合女尊男卑的设定吧。 谷昉见小姐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竹兰阁的外观,想着时候不早,小姐去书院的时间可不能再往后推了,便出声打断她思绪:“小姐,谷昉带表少爷去姚郎君处报道了,您也赶紧去书院吧。” 温茹回过神来,点头应了一声“嗯”,转头看了看站在一边没说话的傅寄舟,又说:“若是有事,便使唤人来书院、练武场找我。” 谷昉应下,引着傅寄舟往竹兰阁里走,将跨过门槛的时候,傅寄舟没忍住还是回头远远看了她一眼。 温茹还没走,见他回头,抬起手,朝他抓了抓手掌,像在打招呼一样,傅寄舟只觉得心口生出一股清甜,慌忙地转过头,快步跟上谷昉,消失在竹兰阁的门口。 “小姐,还不走么?”傅寄舟走进去了好一会儿,温茹还站在那儿抬头看竹兰阁的建筑。 很高,每层楼的外延都有一米宽的带红木栏杆的平台,屋檐四角还挂着铜色的铃铛,风一吹,叮铃作响,怪精致的, “为何竹兰阁修得这般高?”温茹看了一会儿,转身跟上带路的桃红、桃绿,忍不住发问。 “小姐,竹兰阁是郎君们待的地方。”桃绿停下步子,回头指着竹兰阁上带栏杆的平台说道,“听说,站在竹兰阁那处栏杆上,便能将明理书院一览无余。” “这有什么用处?”温茹顺着她指的方向,又看了好几眼那平台。 桃红见她们俩聊上了,也跟着停住脚步:“小的听说,那平台是方便郎君们选妻主的。小姐也知道,咱家是皇商,虽然领着朝廷的供奉,但终究是商贾,炜京城里那些世家权贵历来有些轻视咱们,因此,温家先祖们觉得将家中郎君们嫁进世家权贵是件极不讨好的事。可咱家身份又不低,郎君们不可能嫁给贩妇走卒去,便想着建了这竹兰阁,让郎君们远远瞧一瞧那些出身寒门,有志科举的姑娘们,若是有中意的,便由家主调查了身世人品,想办法撮合撮合。” “不过,咱们家好久没喜事了,郎君们还太小,最大的是二房的大郎君,年方十二,三年之后成年了才会商讨婚事呢。一想到家主到时会给小的们许多金银锞子沾喜气,就希望快些办桩喜事让小的们松快松快。”桃绿笑着叹了一句。 温茹长长地“哦”了一声,抬步继续往书院那边走,走到竹林中间小路上的时候,又骤然停住脚步,隔着影影绰绰的竹叶枝,往身后高高的竹兰阁望过去。 傅寄舟今年也十一了,此前听花庭说女子二十成年,她还以为这里的男子成年最少也该当是十七八,没想到十五便可以婚嫁了。稍微想一想,倒也不难理解,毕竟女尊国事事以女子为先,规定女子二十才算成年,可以比较好地规避早婚早育给女子带来的身体损伤,而男子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温茹蹙眉,想到三四年后,傅寄舟也会站在那处平台,倚靠着栏杆,在明理书院那群摇头晃脑的书呆子里挑选自己中意的妻主,她心里便莫名烦躁。 * 温茹走到小竹林深处,右手方向一处假山那却忽然传出动静,主仆三人渐渐放轻脚步,凝眸往那处瞧,一眼便瞧见明理书院标志性的青蓝色绸衫一角。 “温家小姐、四小姐又没来,刘先生垂眸不语,像没看到一样。可上次佟二不过是旷课一天,便被赶回家去,不许再来上课了。这世道哪还记得士农工商的公序良俗,真是有辱斯文。” “世道败坏向来是由商贾奢靡僭越起的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可悲奈何。温家小姐们坐在金山银山上竟还如此不思进取,迟早象齿焚身,招致祸患。” “顾姊说得有理,若想正本清源,还应当重农抑商……” 温茹现在心里烦躁本就看这些寒门学生不顺眼,又听她们念着温家的书,软饭硬吃,指指点点,便觉得更加气上心头,垂眸敛去眼底的戾气,抬步走了过去,绕过假山,站到那两学生面前,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 两学生趁着课间休憩的时间到偏僻的竹林里附庸风雅,清谈臧否,却未料到少有人来的竹林里会撞到温家小姐,不由得冷汗连连,拱手弯腰,垂着头不敢多言。 温茹见她们战战兢兢,全然没了方才说小话时的“侃侃而谈”,不由地嗤笑出声:“士农工商,说着说着,你们便觉得高人一等了?且不提你们尚未科举入仕,单说这商贾,物流通南北,惠及八方生民的功劳,你们比得过?赋税万金,供养边疆的功劳,你们比得过?什么都比不过,吃着商人货的粮,穿着商人卖的布,读着商人行善办的学,你们倒自以为高尚许多,不觉得可笑?” 一席话说完,两学生仍垂头弯腰,很是受教的样子。温茹忽然觉得无趣,不管她们是听了她说的话惭愧,还是知道自己敌不过温家权势金银,识相避险,这副样子都让人觉得十分可耻。 若是竹兰阁的郎君们选了这些口不对心,嘴上感恩温家行善办学,暗地里又看不起商贾的人,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 温茹不再理会她们二人,带着桃红、桃绿快步朝明理书院走去。她今日必要将明理书院的人好好清理一番,那些个心底藏着坏心思,漫议商贾的,她定要全赶了出去,以免温家郎君们看走了眼,后悔终生。 第19章 万事莫要争个先。 桃红、桃绿面色凝重地跟着温茹,眼见着三人出了竹林,温茹的气也没消,步子反倒是越走越快,指不定要到书院里闹出什么事来。 桃红暗叫不好,连忙小跑几步,挡住温茹前进的步子,对着温茹直接跪了下去:“小姐,小的有话要说。” 温茹被她猝不及防的一跪惊得倒退了半步,拧着眉毛,不解地看向她:“你这是做什么?有话站起来好好说。” 桃红却没动,反倒是桃绿见状不好,跟桃红并排着跪下。 温茹平白无故被跪了,心里蹦跶厉害的烦躁不由得渐渐平息下来,垂头看着两个跪在面前的随从,她直觉她触碰到了什么不可说的潜规则。 桃红抬手,恭敬地说道:“方才,小的听小姐一席话,一千个一万个赞同,只是明理书院的事,早已不是咱们府里的事了,很多事,家主心里也清楚,但还是从未插手,只叫小的们照顾好小姐,读书明理即可,其他事不必太认真。” 温茹皱着眉,在心里暗暗琢磨什么叫“不是咱们府里的事了”,思忖的间隙,抬手让桃红、桃绿站起来说话。 桃红这才站起身来,又说:“当然,小姐亦不必忍着,那两个背后妄言的学生,小的已经记下了名号,稍后便让刘先生以冲撞小姐,诋毁温家的理由打发出去。” 如此这般,温茹也没觉得解气,反而心里一股郁气盘桓不去。 见温茹半晌不松口,桃红只好带着人找到了在书院茶室里饮茶休息的刘梁慧刘先生。 刘先生今日仍穿着深衣,只是这件是栗红色,没那么沉闷,听桃红将方才的事照实讲了一遍之后,看着进了门便脸带愠色坐在太师椅上的温茹,忽而抚掌大笑。 昨日见温茹听话了些,她便直觉这孩子像是莫名开了窍,没想到开窍第二天,便遇到了难解之事。年轻姑娘啊,遇到的挫折就是格外多一些。 “知晓了,你们下去找李助教传我的话,将顾珂、程萍二人打发出去,理由嘛,不敬师长,不睦同门,气量狭隘,德行有亏。” 桃红、桃绿领了话,便将门关上,径去找李助教了。 待桃红、桃绿走后,刘先生给温茹倒了一杯茶,一边将桃红放在桌上的卷轴打开,一边问道:“很生气?” 那卷轴是傅寄舟帮温茹抄的书。 刘先生认真地翻了几页,看着上面的字迹,又说了句:“倒是个有气性的。” 温茹看她拿着傅寄舟替她抄的书,莫名气短,不敢再端着架子,而是在座位上正襟危坐,打算好好跟刘先生辩一辩:“我不懂,温家行善办学,让这些学生有书可念,为何我不能要求她们尊重温家?更何况我的要求并不过分,不认同商贾,不认同温家,便自行离去,皆大欢喜。” 刘先生将卷轴里抽出的纸张对整齐,一丝不苟地放回卷轴里放好之后,才不疾不徐地跟温茹讲清楚明理书院的事。 明理学院是温家家学不错,最初为了积善,也为了给温家小姐们营造更好的学风,便大开院门,让清贫学生可以通过考校进来读书。 但事实上,这些学生并不都是贫寒到读不起书的人,而是还包含了许多不想到其它世家权贵势力范围内求学的普通学生。这些学生背景虽浅,银钱不多,但颇有才能,目下无尘,不想同那些世家权贵早早绑在一起,便看中商贾行善办的家学,其中尤以经营了文人集会圣地宴平乐的温家最为他们所青睐。 这些人物自命不凡,常常以笔为刃,议论朝堂与天下事,并将之视为文人的“自由”和“尊严”,就连今上做了什么,她们也敢评议,更不要提商贾表率的皇商们了。对此,温家一向垂手坐观,不亲近,不阻止,不参与,谦卑谨慎,这才在那些清议的学子嘴里占了一个好字。某日,她们登临庙堂之高,也不会对温家做何不利之事。 但今日,若是为了两个学生背后议论,到明理书院闹起来,还将认同商贾与否、认同温家与否作为去留的标准,便是像世家权贵一样逼着她们感恩、站队,成为温家的门下客卿,别说她们心里含恨,今上那边也会起疑心。 “小姐可知,温家嫡系是质于炜京的。”刘先生抬手拿起一盏茶,浅浅地沾了一口,郑重地说,“绝不可以有结党的嫌疑。” 温茹果然露出大骇的表情,脑海中回想起前日家宴,座下确实只有她母亲嫡亲的姐妹,实在不像一个世代皇商应有的排场。 “因为历史上的诸多原因,我朝是允许私人豢养一定数量的私兵的,但为了保证王朝的安全,权者、贵者、富者都需要付出些什么,让今上相信她们的忠诚。温家除了每年无数的金银上缴之外,嫡系质留炜京便是最重要的投名状。” 可是,这本书的大结局,温家黯然退出炜京了啊。 难道说,女主是个蠢蛋,放虎归山。温茹脸色忽而一变,不对,就算所有配角都降智,天道也不会给主角降智,女主可是个潜伏多年,最后谋夺了皇位的狠人,哪里像是个蠢的。 温家被同行打压,生意寥落之后退出炜京,女主没有阻止,会不会是彼时温家“破产”到已经没有质留炜京的必要了? 温茹背后冒出一身冷汗,她一直以为大结局温家只是失了皇商的身份,断尾求生地退出了炜京,但其实也可能没有是吗。 “好了,小姐尚小,倒也不必太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只须记得,在这权贵遍地,布衣为相的炜京,低调行事,万事莫要争个先。温家啊,自古就是闷声发财的格调。” 刘先生笑着调侃了一句。 温茹脑子一团乱麻,这世上没有永昌的巨富之家,很多事,光是低调,有用吗?往日她只想着救了傅寄舟一人,免了一个可怜人的颠沛流离,但其实她的肩上还有更沉重的担子吗? “温家嫡系是不可科举的,家主想要小姐懂的道理,其实也不过这些,往后小姐便不必上这些科举才用得上的文课了,回去将这些道理好好琢磨一番,正心、立身、中庸,将温家好好地发扬光大去罢。” 刘先生开始出言赶人,见温茹仍思绪深沉,又提点了一句:“天下商贾并非都是温家之流,奢靡僭越,兼并土地,大肆蓄奴,欺诈良民的商贾,天下不知凡几,若在明面上,将温家和商贾一词绑得太紧,后患无穷。所以,小姐,文课虽然可以不上了,但是明理书院藏书阁二楼的书,你还是多看些,往后总有益处。” 第20章 温茹说的一定都是真的。…… 巳时末,卫娘子穿着一身象牙白的对襟白卦走进了练武场,她走得悠闲,长睫轻垂,慢吞吞地抬起一只手,将袖口用一条宽半寸的绸带绑住,以免一会儿打起拳来累赘。 “咦,小姐你又早来了。”卫娘子刚用牙配合着在袖口绑好一个结,就看到温茹一个人坐在武器架子边,汗水几乎半湿了她上半身紫藤色的薄衫,露出了些许姣好的身线,不由得惊讶道。 温茹抬头看她一眼,知道来了这么一个人之后又低下头去,将自己腿上的沙袋慢条斯理地解下来。 卫娘子看得一乐,走过去弯着腰细细地打量她:“怎么就自己练上了,文课不去了?难不成……小姐想弃文从武?” “不去了。”温茹将腿上的沙袋往边上一放,站起来,对着卫娘子说道,“我们打一架。” 从刘先生那出来之后,温茹就一直憋闷着,来了练武场,卫娘子不在,她便自己绑了沙袋去跑了那驰道,可是来回三次地跑下来,她还是气不顺。 收留一个小反派很简单,但是扶温家大厦于将倾太难了。 这里是女尊世界不错,但同时也是等级森严的古代,温家只是皇商,压在皇商头上的有皇亲国戚,还有达官贵人,就连那些布衣,也有机会靠着科举为卿为相,踩到温家头上。 如果女主谋权篡位,非要弄倒旧皇商,换上自己的势力,那她还真不一定能扛得住。 是认命,还是抗争? 卫娘子讶异地退后半步,抬手接住温茹突然朝她打过来的拳头。这小丫头,真狠,招呼都不提前打一个就往脸上打来,虽说她是行伍出身,过得糙了点,但这花容月貌还是要好好呵护的。 粗鲁可要不得。 卫娘子想到这,笑盈盈地拽住她的手,用巧劲将人往侧右边一扔,见人摔到地上还没爬起来,便慢悠悠地走过去,半蹲在她旁边,把自己另一只手的袖口用绸带绑好,最后还挑衅一般地将自己的袖口伸到温茹嘴巴前,调戏道:“小姐,来,帮老师打个结。” 温茹气得脸通红,抬起自己脏兮兮的手,一把拍到她手腕,留下半个灰扑扑的手印。 卫娘子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自己将结打好:“小姐脾气真大,不过习武嘛,脾气小了可不行。” 温茹气鼓鼓地就地盘腿坐下,打也打不过她,说也说不过她,好气。 “方才绑着沙袋跑了几个来回?”卫娘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戳了戳她肩膀,问道。 “三个。”温茹一边回答,一边将自己往旁边挪了两寸。 “那还蛮替我省心省事的。“卫娘子看着温茹闹脾气,挑了挑眉,“今日我教拳法,小姐学不学?” “学。”温茹思忖片刻,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为了练武,她决定忽略卫娘子的吊儿郎当,等她以后更强了,再打回去。 而且距离女主谋权篡位还有七八年,她不相信她守不住温家。 现在,从强大自己开始。 * 竹兰阁里上课的郎君只有五个,见着傅寄舟这个生面孔,都不由得有些好奇,交头接耳地说着小话。 上次家宴,西府的郎君们坐得远,只看到个大概身形,这么近距离看到,还是第一次。 里头年龄最大的郎君是温家老二温年星生的,名唤温祁,比傅寄舟大一岁,性子温柔,姚先生便安排着傅寄舟同他坐在一处。 温祁伸出手想拉着傅寄舟一起去他的座位那边,傅寄舟没有伸手,只朝前走,示意他带着他走就行了。 温祁只当他不好意思,两人坐下之后,温祁频频看向傅寄舟,在姚先生讲书的时候,忍不住低声跟他说小话:“你住在东府呀。” 傅寄舟看着书,点了点头。 温祁见状,撑着下巴,拨弄着桌上的茶罐,哼哼唧唧:“真羡慕你,我也想住东府里。” 傅寄舟微微蹙眉,侧转过头细细打量了他一遍,问道:“为什么?” “姐姐说,东府里的郎君才能嫁得好,像我这样的,只能嫁给平民去。”温祁语气有些失落,“姐姐说,过两年母亲就要为我择妻主了,我知道她不喜欢我,说的话是吓唬我的,但我还是有些害怕。” 傅寄舟怔愣了一下,安慰道:“你是温府里的郎君,择妻主要报予家主,叔母大人会帮着好好相看的。” “说的也是。”温祁挺直了腰杆,看着前方讲书的姚先生,不再多话,但他眼里的担忧并没有真正散去。 傅寄舟感觉自己好像被他的情绪感染了,很低落,很想温茹,想见她。 讲书告一段落之后,姚先生让郎君们休息一刻钟,到阁里随意转转,近看远眺,以免看书久了伤了眼睛。 傅寄舟本不想动,但温祁强拉着他去三楼瞭望台上吹风,候在不远处的谷昉也频频用眼神鼓励他,希望他能多跟郎君们玩在一处。 “瞧,那片竹林过去就是明理书院了。”温祁抬手指着远处介绍道。 傅寄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座古朴的院落坐落在那里,小径上偶有穿着青蓝色绸衫的女子走过,他不由得凝神去看,想着温茹会不会也路过他视线所及之处。 温祁却不等他细看,拉着他,小跑到另一侧,兴冲冲地说:“不过我还是最喜欢这边,她们在练武呢,真威风。” 傅寄舟藏住心里想回去远眺明理书院的心思,勉强跟着温祁一起去看远处的练武场。 练武场比明理书院开阔一些,穿着棕色短打的女子们做着各色的训练,打拳的,推掌的,拿着兵器操练的,都有,一招一式看个新鲜,确实比明理书院那边精彩很多。 看了两眼,傅寄舟的目光便被练武场一角穿着紫藤色短衫肥裤的身影给吸引住。 隔得远,看不清脸,但他莫名觉得那是温茹。 她正在打木头桩子。那木桩上从上到下横插了许多实木条,一拳打过去,整个木桩会加速旋转,带着别处的木条径直打回来,如果反应不及,便一定会被重重打到。 就一会儿的功夫,傅寄舟便看到那木桩上的实木条打到她背上三次,腿上两次。分明隔得那么远,但他觉得仿佛能听到坚硬的实木条打到她身上时发出的闷声。 很痛吧。 傅寄舟心里刚冒出这么一句,就见她出了一拳之后,不知道打到了哪里,痛得迅速缩了回去,站在原地甩了甩自己的手,像是在缓解疼痛,但她这一分神,疾速旋转的木桩毫不留情地接二连三打到她身上,她不由得整个人往后一弹,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啊——”傅寄舟扶住栏杆,惊呼出声。 温祁闻声看过来,想起自己刚开始看这些护卫们习武的时候也是各种大惊小怪,不由得抬手拉了拉他袖口:“没事儿,她们都是练家子,平日里可经打经摔了。” 傅寄舟却看得眼眶微微发红,他昨日还以为温茹没什么事,单纯为了骗他抄书编出许多事来,但事实上,温茹说的一定都是真的。 第21章 他要看着她,知道她在痛…… 申时一刻,竹兰阁下了学,谷昉帮傅寄舟戴好帷帽,才缓步走出去,其他郎君还羞怯怯地没敢跟他说话,只有温祁被小厮接走的时候,转身跟他挥手作别。 傅寄舟点头应答之后,放慢脚步落在最后面,看着郎君们离开的背影发了会儿呆。 “表少爷,我们现在回倾芜院吗?”谷昉将东西收拾好,站在他侧后方,问道。 “练武场那边什么时候下学?”傅寄舟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竹林,风摇叶落,影影绰绰看不清竹林后的院落。 “小姐下学一向没个准,有时候早些,有时候晚些。”谷昉回忆片刻,说道,“若是表少爷想同小姐一起回去,谷昉便去找个女侍问问桃红、桃绿她们。” 傅寄舟抿了抿唇,有些犹豫,温茹是去上学的,若是他找人去问她什么时候下学,妨碍温茹的上进,他成什么人了。 半晌,他才道:“不必,我们在回去的路上找个亭子观景休憩,若是能碰到就一起回,碰不到便算了。” 谷昉想了想,也可,傅寄舟往日不太出院子,好不容易愿意在外头坐坐,还是应当顺着些的,于是领着人到了竹林西南角的一个亭子,吩咐竹兰阁的粗使小厮准备软垫、热茶和糕点。 偶有路过的学生经过,瞥到亭子里坐了个年纪尚小的郎君,好奇地打量一眼。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仍没看到温茹的身影,谷昉有些着急了,深秋寒凉,老坐在外头总是不好的,再加上来往的学生们频频瞥过来,让人分外不喜。 此前他使人问过,小姐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得到的答案是尚未,可是,没道理将近申时末了小姐还没下学。 傅寄舟察觉到谷昉的焦躁,捏紧了手中的茶杯,心里跟自己说,再等一盏茶的时间,若是还没碰到,便离开。 好在,两盏茶的时候,换了身明緑方格纹襦裙的温茹从明理书院后方的廊桥上走出来。本还在惴惴拖延时间的傅寄舟一看到人,登时就站了起来,朝亭外走了两步,又克制地站住。 谷昉跟在他后面,眼里流露出几分喜悦:“表少爷,是小姐出来了。” “嗯。”傅寄舟颔首,看着温茹越走越近。 温茹刚下廊桥便看到了等在亭子里的傅寄舟,见他好端端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她改剧本时笔下小反派的潦倒之气,旋即眉眼疏朗许多,扬着笑容快步走过去。 她看过的情节并不是不可以改变的,你瞧,傅寄舟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不是吗? 傅寄舟看到温茹脸上绽开的笑容,心神一晃。她一见他便展现出来的毫无掩饰的欣喜,就那般直接地传达到他眼里、他心里,暖融融的,像将他推搡着站到太阳底下。 真的很喜欢她。 “等久了么?”温茹快步走过来,目光落到傅寄舟的帷帽上。 “不久,”傅寄舟抬手将帷帽微微掀开,更加清晰地去看温茹,“你换了衣裳。” 离得有些近了,温茹在他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笑容娇憨的脸,不由得收敛了一些:“被汗水浸了个透,只好换了。” 趁着傅寄舟和温茹说话的时候,桃红、桃绿帮助谷昉将亭子里的茶水、糕点收拾了,一行五人沿着早上来时的路,慢悠悠地走回去。 “我今日看到你了,你在练武场还换了身紫藤色的衣裳。”傅寄舟走在温茹落后半步的地方,借着帷帽纱帘上的一条缝,不动声色打量温茹走路的姿势。 他有点疑心温茹哪里伤到了,但她却又半句话没提。 “你怎么看到的?”温茹惊讶地转过脸来,“我还真穿的紫藤色的衣裳,胡服改的衫子和下裳,行动方便,等哪日,我吩咐他们给你也做几身,平日里你也该活动活动。” “我在竹兰阁瞭望台上看到了。”傅寄舟担忧地看着她的背脊,“身上痛不痛?” 温茹一噎,她第一次练,着实手忙脚乱了一些,好在每次险险要被打中,她都拿皮糙肉厚的地方去扛,比昨天痛感好多了。本来她还为自己的进步有点沾沾自喜来着,却没想到她在练武场狼狈的样子,被傅寄舟当风景一样看了,这也太丢人了。 懊恼了一会儿,又想到傅寄舟在竹兰阁瞭望台上望见她的,没好气地叮嘱:“以后少站在那处,看到我了还好,看到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事,麻烦。” 傅寄舟被她突然冷淡起来的脾气吓到,一时不敢说话,担心温茹嫌他多事了,可是,他是担心她呀,那般被硬实的木条打中,又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多疼啊。想到这,他低垂的眸子里涌上许多委屈。 温茹见身边的人半天不说话,低下头,从帷帽纱帘的缝隙里看他,正看到他眼里的委屈,登时站直了身子,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低声说道:“我错了,是我语气不好,那处太高了,我怕你有危险。” 实话肯定是不会说的,她总不能跟傅寄舟说,那台子就是个相亲角,用心极为不纯,别靠近那。 傅寄舟见她愿意低声哄他,在帷帽底下弯了弯唇角,点头应了一声“嗯”,但心里决定他还是要看的,他不能拦着温茹练武,也不能替温茹痛,但是他要看着她,知道她在痛,他心疼她。 “乖啦。”温茹闻言,语气轻快又愉悦。 * 翌日早晨,温茹像个没事人一样,辰时三刻出发,将傅寄舟送到了竹兰阁,自己则在人走后,对着明理书院“哼”了一声,大步款款地直接奔着练武场去。 刚走到半路,匆匆跑来的小厮,却告诉她,出了大事,家主在书房等她。 温茹眼皮一跳,直觉一定跟明理书院有关。她不告诉温年月,温年月还是很快就知道了。真是—— 温茹态度极好地推开温年月的书房门,脑子里已经想好了,进去就装死,笑不离脸,乖巧认错,坚决不改。 可等她一进去,她才发现书房里不止温年月一个,还有一个穿着灰褐色短打衣裳,像是护卫首领的年轻女子站在堂前。看她和温年月脸上的表情都格外肃穆,温茹心里方才想好的应对之策,瞬间萎了。 事情有这么大吗? 温年月见她进来,便让暗卫长站在一旁等着,对着温茹出口的语气有些严厉:“锦衣,说罢,昨日你做了什么?” 这态势不免让温茹噤若寒蝉,站在堂前正中央,偷觑温年月脸上的表情,斟酌着自己怎么说,才能显得她不那么混。 事实是,她确实没来得及做什么啊,因为无知而起的冲动,不是被桃红和刘先生一起很快摁下去了吗? “好啊,你不说,那你听宋卫长说。”温年月眉宇一凛,给了站在一旁的暗卫长一个眼神示意。 宋卫长抬手行礼后,用平铺直叙的声音说道:“外面皆在传,温家嫡女不学无术,凌|辱斯文,欺凌家学中的寒门学子。” 温茹一双眼瞪得极大,言语气愤:“她们瞎说,我没有!” 温年月瞥她一眼:“将人堵在路上,言语针锋相对,还将人赶了出去的人不是你?” “我……”温茹被问得沉默片刻,那确实是她,再开口的底气便没方才那么足了,“但我说的又没错,她们当着我的面非议咱家,还不许我生气啊。” 温年月轻哼一声,宋卫长继续说道:“温家嫡女和那俩寒门学子齐齐被赶出家学的事也被传得沸沸扬扬,说温府一代不如一代,幸亏温家主和刘梁慧刘先生是个明理的,未曾有所包庇……” 温茹听得拧了拧眉毛,这怎么踩着她,夸上温年月和刘先生了? 温年月看她站在堂下歪着头,满脸困惑,无奈地扶额笑了两声,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平素我让你好好上课,你不听,刘先生想必早就不想看你惫懒地留在书院,一找着空子就把你赶了出来。偏这样,我们母女还得谢她保住了咱家的声誉,提前堵了那两学生的嘴,让她们暗地里搞不了小动作。” 刘梁慧那厮分明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偏把锦衣推出去,让她好好的女儿小小年纪就领了个纨绔的头衔,她倒是知道她用心,但她温家还不至于要靠这个来谋取今上信任。锦衣昨晚未曾告诉她分毫,今早毫无准备地听到暗卫传来的消息,还真是让她气笑了。 温茹听温年月说完,领悟的瞬间满头黑线,想起昨天刘先生一副“你已出师,自去修行吧”的样子,便觉得刘先生那人,腹黑的很。 “事已至此,你有何打算?反正你的老母亲我是不可能为了这事,专门找人到市井之中帮你肃清流言的。”温年月食指轻敲了一下桌子,说话语气有些促狭。 虽然这事让人哭笑不得,但听了下属转述,她还是有些老怀安慰,好歹女儿没白养,言语机敏,知道护着家族荣辱,而后去练武场,也肯勤勉。 温茹沉默,半晌才赌气道:“我才不稀罕那书院,我自己便能学好。”她又不是没学过,有基础,以后自己读书钻研一定也能行。 温年月闻言一挑眉:“自信大抵是好事,往后除去练武场的学习时间,再加一个时辰读书,一个时辰去铺子里跟管事学管账。” 安排得如此紧凑,温茹听得就心累,这要真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温年月便是妥妥的揠苗助长吧。不过她没什么可抱怨的,她本就有心强大起来,为未来诸事做好准备,遂略略思忖一下,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温年月心内微讶,没想到女儿未曾与她讨价还价,目光随之柔和许多。挽君的孩子像他一样,看似柔弱,但还是有其韧劲在的。 “累了便告假。”温年月眉目间暖暖柔光。 温茹听得稍暖,对温年月的孺慕之情更深刻了些,对守住温家百年荣荫的决心也更坚定了些。 “大人,四小姐求见。”竹笙敲门进来,弯腰请示道。 温年月和温茹闻言,齐齐抬首看向门口,只见温夕桦不待听到回复,就一脸粲然地跑进来,一开口便是:“家主婶婶,我也想跟堂姐一样被赶出书院。” 温年月脑子里忽然想起宋卫长方才转述的那句温家一代不如一代,不会是真的吧。 第22章 四年后的女儿节,七月初…… 温茹、温夕桦两个一前一后从温年月的书房出来,温茹走在前头,听见落后她半步的温夕桦穿着硬底翘头履踩踏出愉悦的脚步声,心里有些忍不住想笑。 “就这么高兴?”温茹放慢脚步,瞥了她一眼。大概是刚穿书那天,她见温夕桦比见温府其他人早,所以心理上要跟她相熟一些,尤其是跟西府温夕蓝、温夕雪比起来,她更愿意把温夕桦当妹妹。 “当然了,堂姐,书院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念的书都是些什么,像是刚从棺材里挖出来似的,又迂腐又无趣,”温夕桦大跳一步,贴近温茹,抬手攀住温茹的胳膊,“这两日我逃课去了医庐,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有意思的事。” “一样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书,那些医书却仍能指导着人治病救人,有用多了。如今家主婶婶同意帮我说合,我自是更乐意跟着黄玉祈黄大人学医术了。” “能流传下来的书自有其流传下来的道理,医书有用,儒书当然也有用。” 温夕桦今年才十岁冒尖,读书明理,陶冶性情还是有必要的,因此温茹忍不住纠正了她一句。 温夕桦听了瞬间耷拉眼尾,将攀着温茹的手放下之后,站在原地噘着嘴不说话,拿一双质问的眼睛盯着她,像在说,堂姐,你居然跟我想法不一样了,你变了。 温茹被她看得不自在,好像真是她错了一般,最后只好绕过这一茬,夸了一句:“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学医也很好。” 温夕桦点头,眉眼晶亮,瞬间把之前的事忘记,巴巴地又凑上去,跟温茹兴致勃勃地讲她想学医的事。 “我不仅想学女医,还想学男医。”温夕桦扬声笑语,眸中满是亮眼的憧憬,“我瞧见医庐里女医的藏书近三千,男医藏书却只占墙角一隅,便觉得前人太过于重女轻男了一些,男人虽然长居深宅内院,但是他们只有头疼脑热、身体损失、生女育阳这些病症需要大夫吗?若我将来行医,我定当在男医中投诸更多精力,不让他们永远生活在对身体发肤的愚昧之中。” 温茹听得心下一惊,认真端详温夕桦的脸许久。 不听她说话,谁能想到温夕桦这般大小的稚童已经有了这样的理想。温茹不由得有些肃然起敬,怀疑自己配不配得上做人姐姐,这样的智商放在现代得是神童吧。 “你想的很好,大夫确实不应该囿于男女之别,而应该视众人于平等。”温茹应和道。 “果然还是堂姐最懂我。”温夕桦笑得几乎牙不见眼,转而将头靠在温茹的胳膊上,轻声说道,“可惜世人总不这么想,学男医的没名、没钱,还备受歧见、刁难,若是往后妹妹穷困潦倒,堂姐可愿接济我一些。”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温茹勾唇一笑,点头应承下来:“那你用心学,学得好,就给钱。” 温夕桦撒开手,绕着温茹原地蹦了七八下:“堂姐,你太好了,我现在立马就去医庐报到,用一百份一千份心学。” 说完,像个撒了欢的小雀儿一样往医庐的方向跑。 温茹笑着看她跑远,摇了摇头,这活泼劲儿,看出来了,到底还是小孩子。 她却不知,自己这一许诺,养成了一个怎样惊世骇俗的人物。流水的钱堆到温夕桦身上,她的第一项成就,却是“验父”。 往日里女人们高高在上,愿意给谁生孩子便生孩子,不愿意但又不得不生的时候便暗地里混淆血脉。亲母向来没有假,但亲父则常常要打个问号,只有那些妻主偏爱甚重,子女面容极为肖似的,才能在血脉亲缘方面稍稍有些底气。 正因如此,嫁出去的郎君,母族总劝他们讨好妻主,留下血脉,但若真留下血脉了,母族对其血脉的支持却不多,就连皇家,君后的母族对君后的支持甚多,对君后女儿的支持则大打折扣,支持的缘由也大多因为利益,而非血脉亲情。 站在今上的角度来看,没有外戚搞事,自然是大好事,但君后如何想呢? 温夕桦说男人生活在对自己身体发肤的蒙昧之中,的确是事实。她后来搞出了“验父”的手段,算是掀开了蒙昧的一角,但自此后,温夕桦还是把路走歪了。 未来的事,未来再说,此时此刻的温夕桦仍是刚踏进医庐的小丫头,黄玉祈黄大人祖上曾是御医,她收集的各类藏书、方子甚多,温夕桦想要看懂还需要很多很多年。 * “表弟!”温祁站在一间珠花铺子边上,隔着来往的游人,一边招手一边轻声唤不远处戴着帷帽不知道往哪边走的傅寄舟。 傅寄舟闻声看过来,帷帽底下露出浅浅的笑容,抬步向他走过去,后面跟着的谷昉帮着他小心避开拥挤的人群。 弹指韶光易逝,如今已经是四年后的女儿节,七月初七。 这是大宓国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在这一日,已经成婚的、和有婚约的男子都会精心地为妻主准备一份礼物,以表心意,祈盼妻夫和睦,幸福长远,白首不离。后来,节日愈发热闹,男孩子们不分年龄都被允许走出家门,赶一赶这热闹的女儿盛会。 成婚男子自觉要稳重一些,便不愿意挤在人堆里,只在茶楼酒肆、湖心亭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吃茶。而大街上尽是未成婚的男孩子,羞怯一些的戴了帷帽、面纱,胆子大一些的则直接坦面,笑语盈盈地走在路上,瞧什么都新鲜。 或许各种陈规、条例对男子有些苛刻,但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寻常人还是宽容许多,见着那坦面的男孩子,有些人为了卖出去自己的货物,还相当不吝啬溢美之词。 但傅寄舟仍戴着。 竹笙笑着说他挑着他母亲父亲优点长的,有些过于打眼了。花庭则在旁边偷偷瞪了他一眼。 傅寄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了花庭,花庭自他来后第一年的春朝节之后便对他愈发冷淡,若非必要,他在的地方,花庭就一定不在。 他去问温茹,温茹只说,花庭性子太拧了,等他自己拧过来了就好了。见温茹不想多说,他不好再问,只是见了花庭,便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生怕不讨他喜。花庭是照顾温茹长大的“乳父”,他不想惹他生气。 所以,即便是女儿节,陪同温祁出来为未婚妻主准备礼物,他也谨言慎行,戴着帷帽,乖乖巧巧的。 温祁这几年活泼了一些,当年那个害怕母亲给他择妻主的男孩子,如今高高兴兴地为自己的未婚妻主选珠花。 他的妻主是自己瞧中的,虽然温年星、温年月没想过一向温柔的温大郎君最后会选个武妇,但调查了身世,到底还算清白,人也诚恳不耍坏,便由温年月做主,定下了婚约,还将人送去准备武举。 温祁见他未来的妻主少有香花装饰那些,便趁着女儿节的机会,出来挑一挑,买来送给她。此刻,他站在珠花铺子门口眉眼弯弯,身后小厮手里拿着的彩色木椟昭示着,他买到了想要的东西。 “怎么来得这般迟?”温祁从铺子门口的台阶上走下来,好奇地问傅寄舟身后的谷昉。 “回大郎君,原本小姐要送表少爷过来的,谁知还没出门,城南沈家的沈大小姐拜访,邀小姐去望山寺下骑马看花,小姐推拒了会儿,还是被拉走了。表少爷也因此多等了会儿,耽搁了些功夫。”谷昉细细地解释道。 温祁双眼一亮,拉过傅寄舟:“那我们也去望山寺吧,万岚说这时节望山寺下的紫薇花开得甚好。”万岚是他未婚妻主的名字,跟温茹同年,今年十七岁,还得等上三年才能正式成婚,但两人私下里经常碰面。 傅寄舟偏头去看谷昉,谷昉点头:“今日是女儿节,那边正热闹,谷昉也想去看看。” 傅寄舟高兴起来,沈大小姐将温茹拉走的时候,他就想跟去了,但是花庭当时在场,他怂了一下,乖乖地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出来陪温祁逛街。 两人各自坐了顶轿子,朝着炜京城郊外的望山寺走去。 才下轿子,便听到一阵喧闹的笑喊着。傅寄舟抬头看去,只见望山寺下平坦的地方被拉出了一个巨大的跑马圈,女郎们骑着高头大马,笑容恣意地绕着外圈竞赛。 圈子外,靠近紫薇花林的地方,围了许多郎君和他们的小厮,瞧着哪个女郎飒爽,便将自己手里的香囊朝她扔过去。 场上的女郎们不嫌他们烦,反而故意跟他们躲着玩,在马上一边奔驰着,一边俯仰侧身,敏捷地躲过香囊,瞧着没砸中,便得意地扬着眉毛看回去。 香囊虽然没砸中,但这一眼看过来,那扔香囊的郎君还是羞红了脸,偏着头躲到后排去了。 骑马的女郎未曾回头再看,马蹄不停,她便一个劲儿往前冲,拿了这比赛的魁首倒没什么用处,但是谁还不爱争个第一来着。 “好热闹呀。”温祁走过来,感叹了一声,拉着傅寄舟往郎君们聚集的地方快步走过去。 傅寄舟被他突然拉着向前,险些被路上的石头绊到,谷昉忙搭把手,帮着他站稳。傅寄舟虚惊一场,心头还有些惴惴,温祁却浑然不觉,带着人找到了一个空隙,将人拉到了前排。 “堂姐今日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啊?”温祁回过头来问傅寄舟。 傅寄舟扶着围栏处的荆木,偷偷踮着脚往跑马场上望:“藕荷色……窄袖……” 第23章 (二更)人比花娇,你更…… 他话没说完,只见温茹骑着一匹黑青色骏马从远处驰来。她穿了一身藕荷色的交领胡袍,腰上系着深色的腰封,马鞍下裙边上下翻舞,露出月牙白的下裳一角,鸦青柔顺的头发高高地束在头顶,额前扎不上去的几缕碎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招着人去看她的脸。 瞳色通透,眉睫带笑,在郎君们待着的地方远远看她,白皙的肤色像是给她的脸覆了一层朦胧光晕,真人若是有七分容貌,此时看上去也有了十分。 郎君们不由得从小厮们手里接过香囊,准备要扔了。 那边的温茹还浑然不觉,嘴角含笑地纵马向前,她身后的沈大小姐在后面大声嚷嚷,嫌她跑得太快了。 “你自己不用功,跑得慢还怪上我了。”温茹朝后方调笑了一声,夹了夹马腹,准备跑得再快些。 “你这浑丫头!”沈大小姐气得够呛,抬手从自己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块玉石,朝着温茹砸过去。 温茹敏捷地侧身避开,玉石旋即从她身畔滑过,温茹用余光扫了一眼。 唷,这不是她问沈大小姐讨了好久的黑暖玉吗? 这可是好东西,怎么能乱扔呢? 温茹松开脚蹬,一跃跳到马上,朝右前方使力,握住那枚黑暖玉之后,翻了个身,在身侧的围栏处借力,又重新坐回马上,晃着手中的黑暖玉,朝着沈大小姐咧了咧嘴:“谢啦,女儿节还给我送礼物,沈大小姐就是善良又阔气!” 沈大小姐原本是想扔了那黑暖玉,吸引温茹注意力,好纵马超过她,谁知温茹就这么简单地把玉拿了回来,她不由得气闷,掏了掏荷包的东西,准备故技重施。 温茹笑了笑:“别扔啦别扔啦,我又不是捡破烂的,你想跑快点这还不容易?”说着从自己束发的绸带尾部扯下一粒碧玺珠子,朝着沈大小姐座下的马身打过去。 那马吃痛,长嘶一声,不要命地朝前跑。 沈大小姐脸色一变,拽紧了缰绳,弯下腰费力地去稳住坐骑。她坐着的是上品的良驹,哪有那么容易驯服,一溜烟带着沈大小姐快速消失在视线里。 温茹远远地只听见沈大小姐咬牙切齿的叫吼。 “温锦衣,你给我等着!” 今日圈出来的跑马场极大,唯有此处有郎君们捧场,女郎们都喜欢在这边放慢些速度,像个花花孔雀一样,调戏着郎君们玩。沈大小姐自然是个俗人,本想超过温茹,赚一把威风,谁知道被温茹这个坏丫头,一珠子给送远了。 那边,温茹一番动作,惹得郎君们惊呼连连,拿着香囊已经蓄势待发。 温茹闻声看过来,忽而挑眉一笑,纵马朝郎君们所在的地方驰来。 郎君们赶紧缩回抬起的手,将香囊塞到身旁的小厮手里,对着驰来的女郎露出矜持又优雅的笑,希望女郎靠近的时候,能看到他们最好的样子。 可是,这女郎怎么回事,纵马驰来怎么都不放慢速度的,这要是踩踏过来—— 郎君们吓得脸色一僵,趔趄着往后退了两三步。 温茹是看见温祁、傅寄舟之后跑过来的,刚一起步便想使个坏,吓他们一下。 眼看着温茹近在眼前了,别的郎君们都在频频后退,就连温祁也仓皇地往后退了几步。只有傅寄舟,谷昉拉他他不理,站着一动不动,仰头看着驰来的温茹,见她伸出手,也跟着伸出手去。 温茹看得眸光一亮,笑出声来,右手拉着缰绳转方向,左手则带着整个人倾下身,从傅寄舟腋下穿过揽住他的腰,将人抱放到身前的马上。 傅寄舟只觉得方才还踩踏在地上的身体,骤然一轻,头上的帷帽戴不住,从他的头顶掉下去。 不再隔着帷帽轻纱的眼睛,正对上温茹盈盈的笑眼,他自是没空再管那帷帽,笑着将整个人都交给温茹。 气势汹汹驰来的女郎,捞了个漂亮郎君,便飞驰着远去,剩下的郎君们不由得脸红心跳,又是阵阵惊呼,几个上了头的郎君甚至开始私下里跟小厮们打听那女郎的名字。 那边,确定傅寄舟在前面坐稳了,温茹才笑着问道:“就这么信我?” “信你。”飞驰的风扑在脸上,傅寄舟有些睁不开眼睛,应答完便转过身,将自己的脸埋在温茹胸前,暖融融的像是陷进一片云里。 温茹往后退了寸许,又生生停住。嗐,这么多年了,有些思维到底转换不过来。美人在怀,但她总觉得自己没占到便宜,反倒被占了便宜。 傅寄舟没注意她动作,只一个劲儿在她怀里躲风。 温茹拉了拉缰绳,放慢了步伐,骑着马踢踢踏踏地跑,傅寄舟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周遭。 望山寺下风景是极好的,目之所及一片蓊郁,深深浅浅的红色紫薇花点缀其中,让人看得开怀。 “想去看花吗?”温茹俯下身问。 长了四岁,再过一个多月便十五了,傅寄舟却仍然不高,一方面是因为男孩子发育比较晚,一方面也是因为傅寄舟不爱动,常年窝在自己院子里,只有温茹喊他出去转转,他才愿意出来。 这几年她在书院、练武场和铺子里忙得团团转,没有机会盯着他,近来终于闲了一些,她打算寻个机会,让傅寄舟好好跟着她锻炼锻炼。毕竟多运动,多晒太阳,才能长得高,不容易生病。 “你不是在比赛吗?”傅寄舟看见路过的女郎们挤眉弄眼地看过来之后,便得意洋洋地纵马朝前去了,不由得提醒道,“我们落后了。” 温茹抬手笑着捏了捏他耳朵:“小笨蛋,真当在赛马呀?她们闹着玩呢,彩头就一匹番域来的马,那马咱家有的是。” 傅寄舟只觉得被她捏过的耳垂烫得要命,乖巧地坐在前面,目光放到远处的紫薇花林,有些高兴地点头:“那我要去看花,你同我一起去。” “遵命呀。”温茹说完,笑着夹了夹马腹,登时,她座下的良驹撒了欢一般地跑了起来。 傅寄舟头一次坐在大马上,两侧的景物快速地往后倒退,看得他有些眼晕,心里更加怕了些,一个劲儿往温茹怀里靠。 “平日在府里,稍微离你近点,你就往后退,怎么,今日花庭不在,你胆子就肥了?”温茹见他这样子,忍不住取笑他,“喜不喜欢骑马,往后还想骑马兜风便跟我说,我带你出来玩。” 傅寄舟被她取笑得脸发烫,他怕花庭,还不是因着她。他想让她身边的人都认可他,喜欢他,往后跟温茹在一起,能得到他们所有人的祝福,结果她还拿这事取笑他。 半天听不到回答,温茹拿额头去撞傅寄舟的鬓角:“嘿,和我说话。” “不说,”傅寄舟微抬着下颌,认真地看着前方的路,明显在赌气,“你一个人就能寻开心,还让我接什么话?” “小脾气见长啊。”温茹笑着摇摇头,抖着缰绳,让座下的良驹跑出跑马场,朝着紫薇花林不快不慢地走过去。 望山寺是炜京城郊香火最盛的寺庙,山下种着的花木,大多是吃斋念佛的施主们捐赠的,积累得多了,便连成了一大片。如今正值夏季,紫薇花开了个遍,深深浅浅地挂在枝头,温茹骑马的间隙,伸手折了一个花枝,将它掖在傅寄舟耳边。 傅寄舟偏头去看耳边的花,只看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花枝影子,但他知道,那温茹折花枝一定会选最好看的,他心里透出些欢愉,将方才的赌气忘了个干净,笑着说道:“好看。” “人比花娇,你更好看。”温茹也是穿书之后才发现,她竟然有嘴欠的毛病,一遇到傅寄舟,就喜欢撩,瞎撩,看着小男生被她几句话弄得脸红语塞,心里便格外高兴。 她真是坏得很。 傅寄舟果然脸红了,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是花更艳,还是他脸更红。 “温锦衣!”沈大小姐骑着马,气喘吁吁地过来,“虽然你方才很是对不起我,但也不必躲我吧。我还能把你怎么着了?” 温茹拉紧缰绳,停在原地,慢条斯理地转过马头,正对着从后面追来的沈大小姐,挑了挑眉:“你看我像是在躲你吗?” 沈大小姐这才发现,自家小伙伴正美人在怀呢,不由得心里呕血。 沈大小姐,名沈愉,所在的沈家也是皇商,专营贡茶,不仅是嫡系嫡女还在家里排行老大,别人叫她便多占了个“大”字,比温茹这个没“大”字的嫡小姐听起来更有派头一些。 温茹这几年经常在各个铺子里跑,便和差不多境遇的沈愉交上了朋友,沈愉有些爱犯懒,爱玩,所以学问、拳脚功夫、管账样样不如偷偷开了挂的温茹,但她性子还算佛系,不怎么计较。 沈愉经常去温府找温茹,偶尔也撞见过傅寄舟,见人底子似乎有些孱弱,每次看到都自觉离他三丈远,生怕把温茹小竹马给冲撞了,温茹来找她算账。 如今,温茹和傅寄舟离她很近,傅寄舟整个人倚靠在温茹怀里,拿张侧脸对着她,她也礼貌地没有多看,只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温茹脸上。 “这时候,你竟有闲暇在这风花雪月?”沈愉的语气颇为恨铁不成钢,“赵红那厮跑过来端我们场子了!” 今日跑马的地方是她们几个家世背景差不多的小姐一起干的。 按理说,望山寺这块地方宽阔得很,完全有余裕再圈一个跑马场出来,赵红却非要端了她们场子。 这是什么?这是挑衅! 第24章 (入v通知)下辈子穿书…… 温茹、沈愉骑马赶到跑马场的时候,便看见临近郎君们的一处围满了人。 锦衣华服的女郎们坐在高头大马上,不肯相让地堵住了入口,而对面正是沈愉说的那个赵红,虎背熊腰,肌肉块头极大。 赵红今年二十五六,虽然已经不当兵了,但仍整日里穿着一身行伍打扮招摇过市,兵痞一个。 此时,赵红站在对峙的最前方,举着自己手上的短柄双锤,神情轻蔑,她身后七八个狗腿跟着吱哇乱叫。 炜京城里的郎君们几乎个个都听说过赵红的浑名,这就是个混不吝。因着她没有退伍,还在前线打仗的时候,偶然救了皇太女一命,自此便受了太女府的荫蔽,整日里横行街市、欺女霸男,不知道做过多少坏事。 他们有心声援华服的女郎们,但太女府他们是万万不敢得罪的,于是乎,郎君们只能站得远远的,攥紧手中的香囊,为女郎们愁绪满眼。 “小姐们,别再强撑着了,你们在这玩乐了半天,也该给我们这些庶民一些机会了。“赵红甩了甩自己手上的短柄锤,用词还算客气,但那威胁的语气明显就不是一回事儿了,“小的今个儿心情好,带姐妹们来玩,还请各位小姐们行个方便。” “如果我们不呢?”沈愉看着赵红手上的短柄锤威胁一般地在空中翻滚,便觉得怒火直冒,还未靠近,便扬声质问。 沈家、温家还有其它华服女郎的家庭虽然都不是高官,但在炜京城里,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被一个莽妇拿着武器威胁,她们可咽不下这口气。 沈愉一出声,骑着马堵路的女郎们纷纷看过来,看到温茹也骑马走在后面,登时底气就上来了。 赵红带来的那些杂碎不足挂齿,但赵红却是个在战场上见过血的,手段狠厉,武艺高强,她们一向练武懒惫,怎么可能敌得过。要说她们之中如果真有一个人能打得过,那只能是温茹了。 郎君们也闻声看过来,一眼就瞧见了方才捞了小郎君就消失踪迹的女郎回来了,众人齐刷刷地忽略她怀里的小郎君,亮晶晶地注视着她由远及近。虽然双方还没有真正打起来,但他们已经心偏地押温茹赢了。 “呵,若是不让路,沈大小姐不妨问问我手里的锤头答不答应!”赵红鼻子哼了一声,一群小鸡仔一样的小姐,还想跟她争地盘,真是不要命了。 “赵红你以为你是谁,你真当太女府的人,任你颠倒黑白,搅翻了天,也维护于你吗?”沈愉抖了抖缰绳,几步便走到了阵前。 今日大家来望山寺脚下骑马是她喊出来的,如今出了事,她可不想做缩头乌龟。 “太女大人不像你们,她可是最仁义不过了。”赵红龇牙咧嘴地一笑。 别看她大老粗一个,事实上她该心细的地方一点不少。谁是她大腿,她还能不清楚?话赶话赶到哪儿,太女也得高高放着,一句逾矩的话也不能有,如此,她这富贵权柄才能长久。 趁着她们争执的功夫,温茹将傅寄舟放下马,弯着身叮嘱他,带着温祁、谷昉站远点。 傅寄舟拽着马鞍不肯放手,仰着头,眼里的担忧几乎快凝成实质。 “乖,听话,一会儿害我分心了,反倒牵连我受伤。”温茹抬手抓了他一缕头发,在手上摩挲了一会儿,笑着说道。 “一定要打吗?”傅寄舟不想她们打起来,那个赵红看上去就跟个百数十斤的铁锤似的,温茹明显体型上就落了下风,若是打起来,他总觉得温茹会吃亏。 现在若是能不打就不打,等以后找了机会,暗地里给她下绊子,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就行了。 但他不敢说出来,怕温茹觉得他心思幽暗,净想些不光明的招数。 “尽量不打,免得真惹上太女府。”温茹劝慰他,“乖,去那边等着,我一会儿就过来了。” 傅寄舟仍拽着马鞍,半晌才颤动着睫毛,缓缓松开。 “我当缩在沈愉后面是谁呢,原来是温家小姐,”赵红歪着头,看向沈愉身后的温茹,旋即视线又落到站在马下,仰着头露出脆弱脖颈的傅寄舟,便觉得这画面甚是好看,像极了脆弱的猎物露出脖颈上的致命处等着她扑上去一口咬断,她舔了舔嘴唇,笑得不怀好意,“温家小姐艳福不浅呐。” 温茹和傅寄舟齐齐蹙眉,傅寄舟偏过头看她一眼,觉得这人实在面目可憎,又转过头去看温茹,触到她莹莹生光的侧脸和下颌,眉眼瞬时舒展开来,再次拽紧了温茹座下的马鞍。 赵红说话的神情十分刺眼,温茹不悦地盯住她,左手覆住傅寄舟拽住马鞍的手,毫不犹豫地掰下他手指之后,抖了抖缰绳,将傅寄舟落在后面,径直朝前去了。 她本想以理服人,奈何有些人不配她跟她讲理。 “温小姐实在不解风情,小美人也舍得丢下?”赵红见温茹过来,丝毫不惧,反而用手上的短柄锤撑着自己的下巴,对着还站在原地的傅寄舟调笑,“小美人,不如跟了姐姐,姐姐最会怜爱小郎君了。” 傅寄舟还没说话,郎君们那边先听到一阵压低了声音的干呕。太恶心了,就赵红那人,整日里眠花宿柳,长得还磕碜,就这样还好意思说怜爱小郎君,要不要脸。 傅寄舟根本不理人,冷着一张脸往旁边走,到了谷昉身边,生着闷气将自己用帷帽严严实实地遮住。 虽然知道是情势所迫,但被温茹那般掰手指扔下,着实不太好受。 赵红还想凑过去,温茹横马挡在她前面,眉眼染上寒霜:“温府里的人你也敢调戏,当我死了吗?” “没打过,不知道死没死。”赵红停住脚步,挑衅地看向温茹。 对峙那么久,她也烦了,要打便打,还有这么多小郎君等着,她可不想再跟这些弱鸡小姐们浪费时间。 想到这里,她猝不及防地挥出一锤,狠狠打到温茹的马前腿上。 马儿吃痛,屈下前腿,温茹旋即飞身下马,站在原地心里默默盘算。赵红虽然与太女府有关系,但她又不是太女本人,她就不信打不得,就凭她刚刚调戏傅寄舟那两句,她非打她打到求饶不可。她养大的小反派,是这么个无赖能肖想的?真是笑话。 赵红突然袭击温茹的马,沈愉她们胸口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一个个骑马上前,将赵红和她的小姐妹围在中间,想要用气势压倒她们。 见此,赵红毫不在意地转了转手中的短柄锤:“温小姐,来吧,过几招,你若是赢了,赵某立马转身就走。呵,若是我赢了,你们几个乖溜溜回家找娘亲,把郎君们留下当点缀。” 话说到这份上,温茹不可能不动手,她抬手从围栏处抽出一根荆条,凝神聚气,朝着赵红劈了过去。 见自家小伙伴武器这么寒碜,沈愉立马叫一华服女郎去取锥枪来。 温茹这几年不是白学的,她拿着的虽然只是一根荆条,但她身姿轻盈,能用身法避过的攻击,绝不硬刚,相反,趁着赵红挥出铁锤,回防不及的时候,她便狠狠地倾注全力,抽打到赵红身上,将她身上的甲衣几乎抽打开裂。 可到底只是荆条罢了,赵红不觉得多痛,只觉得温茹像个滑不溜丢的泥鳅,锤不中,打不着,让人越打越生气,登时将自己给自己的分寸忘了个干净,抬手将一只短柄锤用力扔向她,趁着温茹躲避的时候,她挥着另一只短柄锤,虎虎生风地朝着温茹砸过去。 所有人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里,傅寄舟已经面色大变地向前跑了两步,被谷昉拦腰抱着往后拖。谷昉也害怕自家小姐出事,但是这种时候,上去便是给小姐添乱,他只好多给小姐几分信任。 正危急的时候,沈愉咬着牙,算是将她从不肯使的力都用上了,那锥枪从她手里飞快地往温茹那边钻过去。 温茹抬手抓住,用锥枪的枪身作盾,挡住赵红十分力砸过来的铁锤! 那铁锤冲劲极大,温茹只觉得心肺巨震,嘴巴里似乎有了血液的铁锈味。 她忽然有些后悔,不应该求快、求好看地放弃那些重武器训练,往日卫娘子总跟她说,一力降十会,真刀真枪打的时候,力气大的人所占的优势是有招数的人难以弥补的,所以人要练得有力气,武器要练得有震慑力,如此,才能够战无不胜。 但温茹并不同意,她看过不少武侠、仙侠剧,也跟剧组里的武术指导打过交道,人不可貌相的瘦小个怎么就不能打倒近两百斤的壮汉了?再加上,她往后极有可能接温年月的班继续做皇商,练得膀大腰圆不仅不好看,也容易降低亲和力,行事多有不便。 于是,她便自作主张地让卫娘子教了她轻便些的拳脚功夫和武器招数,还将她在现代听说过的那些身法、招数写下来,找卫娘子商量,有没有练成的可能性。 卫娘子虽然有些不认可,但还是认真看了温茹写下的东西,越看眼睛越亮,难得松口说,未尝不可一试。 自此,温茹真正体会到了这个时代给予她的资源和便利,无数行家里手被找来跟她一起尝试,黄玉祈黄大人还带着小学徒温夕桦同她们一起讨论,女人的身体可不可以做到这一点,如何确保每一块肌肉都开发到极致,让看似轻逸的动作,迸发出更强的威力。 温茹如今的身法、拳脚功夫便都得益于她们的研究与尝试。训练了两年,卫娘子便开始打不过她,让她出师了。 但卫娘子还是有些担心,她在战场上待过,战场上光有拳脚招式是不够的,越打到后面,越是纯体力的抗争,体力差一分,危机就多一分。为着这个,她还是拽着温茹练体力,偶尔也让温茹耍一耍流星锤,试着去操控和化解蛮力。 但这种只是补一补的体力训练显然远远不够,温茹被赵红这一锤锤得险些支持不住,她好面子,刚想将口中的血咽下去,转念又想,她吃了这么大个亏,没道理还跟赵红小打小闹,她定要她付出代价,但若是打得太凶,太女那边着实交代不过去,说不准要给温年月添麻烦。可若是,她也受了重伤呢? 想到这,温茹凝神聚气,不仅不咽血,反倒是用锥枪撑地,半跪着,对着地面吐出一口污血。 “到底是绣花枕头。”赵红见温茹吐血,洋洋得意地嘲讽了一句。 沈愉从没见过温茹吐血,登时懊恼把温茹扯到这件事上来,一时间不管不顾地下马,打算冲了,有与她格外较好的女郎也紧随其后。 赵红的姐妹们迎了上去,两方瞬间打得尘土飞扬,不可开交。 傅寄舟目眦欲裂,摆脱谷昉的阻拦,径直跑到温茹身边,眼睛红得直掉泪,又不敢碰温茹,怕碰到哪里,温茹伤得更重。 温茹见他过来,朝他偷偷地挤了挤眼睛,想告诉他,没事,装的。 但傅寄舟眼泪流得更凶了,在他眼里,温茹已经痛得五官蹙成一团了,赵红那个混蛋,若是让他找到机会,他一定让她生不如死。 跟傅寄舟对不上信号,温茹有些无奈,将人往后一推,哄道:“就在这儿哭一会儿,我打完就回来。” 说完,抬手擦了擦嘴边的血渍,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来,抬手用锥枪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身法腾挪跌宕,与赵红正面扛了十几个回合。 趁着赵红打到上头,惯性对招的时候,她忽然朝着赵红的脸刺过去,赵红抬手便短柄锤阻挡,那边温茹却身形疾转,最大化地利用自己轻巧敏捷的优势,收回尖刃,将尾部旋转上前,狠狠劈向赵红的小腿,打完一下,再次旋转手中的锥枪,用尖刃狠狠地贯穿其中,心里琢磨着,应该治不好,瘸了,这才收手。 赵红跟不上她身法,回防不及,被连续打个正着,她刚听到骨裂的声音又被锥枪的尖刃贯穿,旋即惨叫出声,扑倒在地。 沈愉那边正打得灰头土脸,回过头去发现,赵红躺在地上,抱着血滋呼啦的小腿又哭又叫,而自家小伙伴抱着锥枪站在一边,嘴角还有明晃晃的血渍,气力不足地说:“我赢了,你们还不快滚?!” 赵红的姐妹们看到赵红的惨状,脸色巨变,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七手八脚地将赵红抬走,临走了还威胁温茹她们:“你们重伤了赵红大人,等着太女府找上门来吧!” 温茹抱着自己的锥枪,还在装弱气,心里则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等我重伤晕倒了,看谁敢找上门来。 想到这,她一撒手,锥枪倒地,她也跟着倒地。 下辈子穿书,她想当皇帝。如今一个小小的皇商之女,这个也不敢招惹,那个也不敢得罪,她为了这个家真的付出了太多。 * 温家一片兵荒马乱。好好的女儿节,嫡女出去一趟,却昏迷不醒地被抬回来,脸色苍白,嘴角有渐渐发黑的血渍,裙边也沾了血,一副被凌虐过的样子。 表少爷在旁边哭得眼睛绯红,攥着嫡女的手不肯放。 温年月听到消息,急匆匆赶回来,瞧着温茹这样子怒火三丈,听说是赵红干的,顿时撩起袖口就要去太女府讨个公道。 沈愉站在珩雪院院子里,满脸自责地拦住温年月,说是,赵红是太女的恩人,如今腿估计被温茹打瘸了,伤口血肉模糊,几乎见骨,现在找上门去,很容易被倒打一耙。 温年月听了,直觉哪里不太对劲,返身进了屋里,皱着眉头一步步靠近温茹床边,看到傅寄舟守在一边,攥着温茹的手,她也没多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去看温茹的脸。 温茹偷偷眯缝着眼睛,看到床边就温年月、傅寄舟两个,连忙睁开眼,调皮地朝着温年月眨了眨眼睛。 傅寄舟在路上已经被温茹偷捏过手,自是知道人是醒着的,见温年月在旁边,他就垂着眸,偷偷用余光打量温年月。 他怕温年月责备温茹,这怎么能怪温茹下手重,实在是那赵红太可恶了,再说,温茹也不是没受伤,她吐了好大一口血呢,指不定受了极重的内伤。 三个人各想各的,沉默了一会儿,温年月忽然回头,对着外面焦躁地吩咐:“药呢?把小姐的药送上来,小姐若是有半分不好,牵连的人一个都别想好过。” 花庭等在外面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听到温年月的吩咐,忙去将热腾腾的药端了进来,屋子里瞬间满满的苦药味。 温茹也急,攥紧了傅寄舟的手,在他手心里一遍一遍地写字,笔划简单,大概是个“不”字。 “叔母大人,姐姐还没醒,不如先放着吧——”傅寄舟觉得温茹需要喝药,但是温茹不肯,他只好张口帮她拒绝。 “都重伤成这样了,还不想喝药?她怎么不想上天呢?”温年月担忧的神情还在,但说话忽然嫌弃起来,“若是不方便,阿舟你用棉签子沾了药水,喂她喝。” 听了这话,温茹哪里不知道温年月已经知道她无事,一心想着法教训她了,随即抿紧了唇瓣,头往被子里缩了两寸,就算她在装昏迷,她也要把自己内心的拒绝表示出来。 第25章 婚书还作数吗? 见温茹还像个几岁小孩一样,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抗拒吃药,温年月摇了摇头,没有继续为难她,而是将花庭叫了出去,准备单独叮嘱这段时间她在府里养伤的事情。 等她俩一出去,温茹便睁开了眼睛,笑眯眯将手伸出被里,拉住了傅寄舟的袖口,晃了晃,说道:“我听你方才叫我姐姐了,来,再叫一遍。” 傅寄舟先是一愣,然后目光闪烁起来,顾左右而言它:“你伤哪儿了,真的不重吗?赵红那锤子看上去极重,我害怕。” “没事,锥枪挡了七七八八,倒是把我的手震得酸得很……别转移话题,以后都得叫我姐姐知道吗?”温茹半坐起来,佯装生气地盯着他,“没大没小的,每次见我都是你你你,白对你这般好了。” 傅寄舟垂下眼睑,唇瓣被他抿得很紧,像是要拒不听从温茹的话,但他其实没那么硬气,一直用余光暗暗地偷看温茹的表情,见温茹坚持不肯松口的样子,他才徐徐地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想说什么便说,吞吞吐吐作甚。”温茹松开他袖口,顺着袖口的曲线移到他手边,拿手指甲去戳他指腹。 五指连心,指腹被她戳得痒,连着他心也跟着痒,傅寄舟耳尖泛起淡淡的红,有些忍耐不住,攥住她作乱的手,不敢看她,只嗫喏着开口:“婚书,我的婚书还在你那儿吗?” 温茹一怔,脸色瞬间怪异起来,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藏进被子里,侧转身向着里面躺好,捂着自己的胸口哎哟不断:“我内伤好像发作了!” 傅寄舟被她突然的发作惊得站立起来,手足无措地弯腰,想去看温茹的脸色,温茹却不给他看,“痛”得整个人埋在被子里,他不由得更加着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去喊大夫。” 说着便仓皇地朝外跑。 “阿舟,阿舟……” 傅寄舟刚跑到里屋门口,又听温茹在里面气息恹恹地叫他,他赶紧返身回来,语气带了些焦躁:“怎么了?你别怕,再忍一忍,大夫还在院里的,我去喊她,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刚要继续往外跑,却被温茹紧紧抓住了衣摆,她探过头,仰着脸看他,语气可怜兮兮的:“现在不痛了,你陪我。” 傅寄舟听得心口一酸,被她这样软声软气地要求他陪她,他便什么也顾不得了,站在床边,弯着腰扫了好几眼:“你身上是不是还有伤啊?” 傅寄舟想扒开她衣服瞧瞧,身上是不是还有不好,不然为何又突然痛了起来,但是他知道,身为男子不能这么逾矩,往日里温茹对他动手动脚他还可以把责任推到温茹身上,温茹做得他做不得,无奈之下,他抬手伸向放在不远处的药碗,柔声轻哄:“我们还是把药喝了,好不好?若是怕苦,我去给你拿蜜饯。” 花庭端来的那碗药,放在旁边已经没有方才那么热了,温温的,应该恰好入口。 温茹龇着牙嫌恶地瞥了一眼,慌忙抓住傅寄舟伸向药碗的手,拉回来盖住自己的脸,一副我不忍心再看的样子,使劲地摇头:“我不喝,我躺在床上养养就好了。” 傅寄舟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被她覆到她脸上,只觉得她的鼻尖顶住了自己的手心,温热的呼吸扑打在他手掌上,他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惊动了她。 心头好一样的鸟雀,远远看了许久,终于有一天她偶然停落在窗台,只剩咫尺距离。怎么能去惊动,怎么敢去惊动,一惊动,便可能扇扇翅膀飞走了。 空气就这般突然安静下来,温茹隔着指缝去看傅寄舟,跟他垂眸看向她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那眼里磅礴的思绪看得她触电一般,松开傅寄舟的手,拉好被子,躺回床上。 好半晌,见傅寄舟没动,她只好期期艾艾地交代:“对不起,我骗人的,我没伤到。婚书,婚书被花庭拿走了……” 傅寄舟刚刚还包裹在云里的心瞬间从半空中啪叽一声掉到地上,他坐到床边上,眼神有些发直,似乎仍然不相信:“怎……怎么会?” 温茹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分外头疼,她原本将婚书藏得好好的,但日子久了她便忘了这回事儿。 那时正碰到傅寄舟到温家的第一个冬末春初,大宓国最最重要的春朝节到了。为了迎接新年,花庭趁着她外出的功夫,支使着小厮们将珩雪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被她偷藏在里屋柜子缝里的婚书自然而然被花庭发现了。 最要命的是,属于温家的那一份婚书本就是由花庭代为保管的,如今又冒出一张,他当场就猜了个七七八八,逼着竹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明白,之后,他独自到温茹父亲的旧院子里跪了一整天。 温茹从外面回来,小厮们忙报告于她,温茹暗道不好,步履不停地去那旧院子里接他,但花庭怎么也不肯起身,甚至在温茹来了之后,情绪更加激动。 他就跪在那院子里,哭着骂自己,说他这条命是温茹父亲救的,温茹父亲早逝,临死前将小姐托付给他,这些年来,他始终记着温茹父亲的话,小心谨慎,对小姐的衣食住行样样不敢轻率,只盼着小姐能够健健康康、开朗幸福地长大,长成令人歆羡的皇商千金,做温家往后的顶梁柱。 这些年,他费尽了心思,一双眼昼夜都不敢轻易阖上,整日盯着东府、西府的风吹草动,不准任何人试图僭越小姐的威严,可是一个外人,孤身一人千里迢迢过来退温茹的婚,打温茹的脸,他却浑然不知,把人当正经主子一样恭恭敬敬地照看了半年。 他有负温茹父亲的托付,像他这般愚不可及的人,还不如现在就下去接受温茹父亲的惩罚。 花庭是温茹穿书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看他跪在已经空旷寥落许多年的院子里哭成这样,温茹便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红了眼眶。 她只当这里是一本书,一个虚拟的世界,她穿的是书里一个角色,但是原身到底存不存在呢,她说不清楚。如果花庭知道,站在院子里的自家小姐,已经换个芯,他怕是更加承受不住。 意识到自己的彷徨,她赶紧摇了摇自己的头,迅速收回自己的想法。做人,不能,最起码不应该为难自己,她现在就是温锦衣,亲朋好友所有一切,若有羁绊,便由她来担负。 温茹给自己做好心理调适,见花庭仍是不肯起,只好抿着唇,跟着他一起跪下。 花庭哪里舍得,转过身来撑她起来。 最后两个人僵持许久,花庭终于不情不愿地起身,回了珩雪院。 此后,竹笙找了机会,暗地里跟他讲明白傅寄舟的难处,花庭听了,但没有完全听进去,在他看来,纵是有千万般的理由,傅寄舟也没那个资格退自家小姐的婚事,今天是退婚事,明天又会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他所作所为分明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妻为夫纲,恪守夫道。 温年月、温茹待傅寄舟如常,但花庭化解不了自己心里的膈应,对着傅寄舟一日一日地脸色不好起来,暗地里还找竹兰阁的姚先生给傅寄舟多加了许多功课,他自己也是到处去搜刮各类的男德书册,全通过竹兰阁塞到了傅寄舟书匣里。 傅寄舟哪知道这些事的暗地里有花庭的手笔,他只当他哪里做得不好,还需要更认真一些。 这事温茹知道,但她夹在中间,不好做人,最后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叮嘱傅寄舟功课做不完便让谷昉帮着做一点。 “不是不告诉你,只是花庭知道了你当初来退婚的事,拧巴得很,我便想着等他想开了,再问他要回来,把婚书还给你。”温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愧疚。 傅寄舟脑海里的一团迷雾散开,终于弄明白花庭前后态度的转变,但随即他又惴惴不安起来,花庭这般介意,温茹却真的不介意吗? “我没想要回来,”傅寄舟咬着嘴唇,事已至此,他不想再迷迷糊糊下去,他想直接要个答案。 温茹闻言抬头看他,却正好撞见傅寄舟朝着她倾身抱过来。 将近十五岁的少年,半个身子隔着一层薄薄的夏被,趴在她怀里,头脸则窝放在她颈窝,说话声音闷闷的:“温锦衣,你能不能告诉我,婚书还作数吗?” 温茹被抱得一愣,又听他在耳边说:“如果作数,为着从前我执意退婚的糊涂,我愿意赎罪,为你,为温家,为花庭,都可以。” “你不退婚了?”温茹歪了歪头,奇怪地问了一句。 这些年她仍不清楚傅寄舟当初为什么要退婚,瞧着温年月好像知道点什么,但并不在意的样子,便估摸着不是什么要紧事,许是傅寄舟在原生家庭过得不好,不想依靠别人,想解除婚约做独立青年去,但可惜,生错了时代,这个明显不允许男人独立。 她理解并同情这种选择,所以没有多说,任温家收留了傅寄舟,在他能独立支棱起来之前,好好将他养大。偌大的温府也不是养不起,她就当养了个可爱的弟弟。 这些年,傅寄舟跟在她后边,她都有些习惯了,她从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小男孩。看他乖巧地被她哄着玩,她使坏欺负他,他生气一会儿又照常跟在她身边,满心满眼都是她,她便总忍不住想笑。 她从没想过,用现代的想法去揣度傅寄舟的行为到底对不对。她当养了个弟弟,傅寄舟可不想多个姐姐。 那边,傅寄舟听她语气便知道完了,但他又不敢要求温茹把他当未来夫郎看待。 以往在竹兰阁,他经常安慰温祁,如今却反过来要羡慕温祁了。往日里怕母亲为他择妻主的温祁已经和喜欢的女子定了板上钉钉的婚约,只等三年后便能完婚,再不用担惊受怕,而他,他该怎么办才好。 若是花庭知道,温茹并没有非要她俩的婚约不可,会不会直截了当地拿了两份婚书,去官府里将退婚坐实? 想到这,傅寄舟有些害怕地颤抖,他不想离开温府,更不想离开温茹。 温茹感觉怀里的人在微微发抖,不由得抬手将人怀抱住,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想要以此安慰他,但是她仍能清晰地察觉到怀里的人带着一股悲伤失落的气息往她脖颈里钻,脑海里忽而闪过方才透过指缝撞到的傅寄舟的视线,她终于再次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小反派看上她了。 温茹有些发懵。她穿书来的时候心智是个成年人,自然而然把小反派当小孩,现在……现在她也说不清楚。 她还是很喜欢小反派的,长得可爱,乖巧无害,一双眼里似乎永远只容得下她一个。如果这个女尊世界她一定会娶一个男子,为什么不能是小反派呢? “婚书还在,没有人要去退它,作数的。”温茹只犹豫了片刻,便点了头。 傅寄舟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被他憋得通红的脸,他细细地看向温茹的眼底,想看清楚温茹到底怎么想。 可这怎么看得出来呢?半晌他低下头去,脸贴着温茹的耳畔,小心翼翼地哑着声音问:“……不骗我?” 这举止有些过分亲昵了,温茹只觉得一边的耳朵被他说话的呼吸扑得有些隐隐发热,怀疑花庭偷偷塞给傅寄舟的书,他没有好好看:“这有什么好骗你的,又不好玩。” 傅寄舟还是不安,他抬起头,看向温茹想继续问些什么,外面却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温茹闻声看过去,却恰好跟傅寄舟脸碰了脸,虽然最暧昧的唇没有碰到,但这也足够羞耻了,两个人愣在当场。 花庭进来便看到这俩光天化日躺倒在床上亲昵,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无可奈何,心里骂骂咧咧地退后几步,出了门,把门关严之后,冷着脸站在门边,以防有别的什么人跟他一样不打招呼闯进去,看到不该看的。 * 自那日被花庭撞见之后,花庭见傅寄舟的脸色愈加不好,傅寄舟心虚,每日只敢午间,大正午的时候来一趟。以往,温茹府里府外都忙,傅寄舟有时一两天也见不着一面,如今每天中午能见着一面,已经算很好了。 而且,温茹那日首肯了她俩的婚约,傅寄舟便更不觉得委屈,反倒觉得花庭生他气是理所应当的。若不是花庭把他当了温茹的未婚夫郎,花庭又如何会和他计较,所以他每次见了花庭都越发乖顺。花庭若是觉得他老往温茹的院子来,不合规矩,他便守着规矩,每日只来一趟,坐一会儿便走。 温茹养了大半个月的伤,外头却传来消息,赵红又出去招摇过市了。 “她这就好了?”温茹一脸不可置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戏做得过于认真了。 “没有,瘸着呢,但她整日里混惯了,怎么躺得住,稍微好一点,便缠着绷带出去晃荡了。”沈愉说起赵红的时候一脸嫌弃,转而看了看温茹稍微圆润了一点的小脸,揶揄道,“你看着也大好了。” 温茹撇撇嘴:“太女府那边有没有动静?” 她知道有人来过她家屋顶,有了防备,但不确定太女府查到什么没有,也不确定太女府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前几日,太女私下约见温大人一面,说是纵容属下伤到了你,要跟温大人请罪。”沈愉想起今天在母亲那边听到的消息,忙转述了一遍,“温大人没跟你说起吗?” “没,”温茹心里好笑,温年月大概是怕她得了太女的话,立马原地康复吧,“听起来,太女是个讲道理的。” “那是你不知道你的伤传得有多凶!”沈愉突然笑了起来,“你被抬回来当天,外头便传遍了,说是温家嫡女被赵红一锤子锤得肝胆俱裂,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现在好几家茶馆还给你编了话本,说温家嫡女虽然不学无术,武艺不精,但性子却是个烈的,拼着同归于尽,也要将那个欺女霸男的恶霸赵红的腿废了。” 温茹心想,成吧,这回文不成,武不行,她纨绔的形象算是立住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现在是个有正义感的纨绔。 “不过你也别怪温大人这么传,实在是,你这次招摇了些。”沈愉劝慰她,“谁能想到,那日看我们赛马的郎君里竟藏了个王君,就是太女的胞弟弋阳王君,一回皇宫,便跟太女夸赞你的武艺不凡,温大人生怕王君看上你了,连忙趁着你重伤,把你好生抹黑了一番。” 温茹还真想不到这块:“那弋阳王君不是十二岁便宣称终生不嫁么?” “那你还不许人招赘啊?”沈愉拿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如今三载过去,弋阳王君十五岁了,说不准又变了心思呢?” 温茹一噎,那她还是乖乖地继续“养伤”吧,那个王君一听就不是个好孩子,她还是更喜欢傅寄舟这样的。 “不过——”温茹转念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如果弋阳王君当日在场,怕是没那么容易相信我武艺不精吧。” “赵红那一锤的确唬人,你便是受了再重的伤也算合理,倒不必太过担心,”沈愉想了想,觉得那日几个回合并没有多离谱,王君未曾习武,应当看不出其中关窍,那日温茹的小竹马起先不也是被吓得魂不附体吗? 可惜,她们失算了,弋阳王君习过武。 “皇姊,你为何不信我,那温小姐定是装的,我瞧着那日温小姐用锥枪挡了七分力,后来招招都压着赵红打,分明不可能受那么重的内伤。”弋阳王君坐在东宫书房下首右侧第一张椅子上,将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到桌子上,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孤没说不信你。”太女坐在书案边,拿着一支笔,在奏章上细细地批注。 这些奏章是经上书房筛选过的,跟今上案上那些比,称得上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太女仍然批注得很认真。 “那你为何还要亲自去跟温大人道歉?”弋阳王君本来还有些欣赏温小姐,哪怕是知道温小姐装重伤来避过后面的责难,也只觉得是个聪明的,但谁知温家暗地里往市井里传谣,明面上大家愈加同情温家小姐,批驳赵红那浑人横行霸道,实质上却句句讽刺在自家皇姊身上,说她是非不分,纵容恶奴犯事。” “她们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太女停下笔,抬头淡淡地看他一眼。 “那你倒是把赵红给弄死啊!”弋阳气得站起来,“不知道皇姊你在磨磨唧唧什么,若是你不动手,我来!” “快了。”太女摇了摇头,“弋阳你这脾气也太燥了些,容易被人利用,万事三思而后行。” “后行,后行,”弋阳偷偷白了他一眼,“我只觉得你比我还像个男子,举棋不定,让人看着就生气。” 太女忽然仰头笑了两声:“赵红也不是完全无用,她这不是让孤发现了个不错的人物吗?” “皇姊你想起用温家小姐?商贾之女贪财短视,就算有武艺伴身,又有何用?”弋阳很不以为然。 “被激怒也不鲁莽,且能在转圜之间想到后路,便是许多人做不到的。”太女意味深长地看了弋阳一眼。 弋阳被她内涵,旋即瞪她一眼。 “而且温家百年皇商,经商能力卓绝,”太女抖了抖桌上的奏章,叹了一声,”缺钱啊。“ 弋阳这下沉默了。 如今皇姊太女位置看上去坐得稳稳的,但是其他皇女并没有那么乖顺,一个个暗地里的动作频频,有几个皇女更是说动了父妃那边的母族,倾力相助,给人、给钱、给物,让她们的行动有了诸多便利。反倒是她们的父后,一心一意为着女皇,椒房独宠多年,深信女皇不会辜负他的两个孩子,跟母族日渐疏远。 这些年女皇精力不足,对臣下的约束一日松过一日,即使女皇有生之年,为皇姊保下了皇位,皇姊也不一定能在狼子野心的皇女包围下坐稳。 太女不是没想到培植自己的势力,但她自出生便被立为太女,一言一行都被朝廷上下盯着,根本没有办法做小动作,缺钱、缺人。 太女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恪守祖训,若是无功便力求无过。她不是不能解决了赵红,只是赵红救她一命,她不便率先发难,私下里言语呵斥过几次,但赵红那厮当面应下,回去仍是老样子。 底下的人怨声载道,偏偏又怕太女府报复,不敢上报,反倒个个让着那赵红,这让她如何有理由插手。 最让太女担心的是,赵红所作所为如此让人诟病,几个已经允许上朝的皇女却从未禀报过一次太女府中恶奴的歹行,这让太女有理由怀疑,她们在等赵红犯个大错,好反噬到她身上。 太女一言一行过于瞩目,她不好做的事,只盼着有人能替她做了。被逼无奈也好,替天行道也罢,只要把人给她解决了就行,届时她再装作深明大义的样子,亲自上门致歉,不仅不罚她们,反而还惭愧没有早日认清赵红真面目,害了她们受了许多苦,如此这般,便可以顺利地将这事揭过,往后高枕无忧。 她认为,温茹就挺适合做这个人。皇商之女,有钱有势,不惯会忍气吞声,而且在朝野中没有过多牵连,往后她前去致歉,一来二回,暗地里将人笼络,简直水到渠成。 * 温茹又在院子里宅了几天,琢磨着风头应该过去了,便想着出门透口气。 谁知铺子里的管事又急匆匆跑来,因着温年月出远门办事去了,她只能到温茹院子里跟温茹汇报。 管事说,赵红那个浑人近来总在温家铺子周围徘徊,今天更是直接打上门来,胡闹了一番之后,临走前宣称下月初一来拿温家嫡女给治腿的赔偿,让她们准备好,不然一定要闹得温家所有铺面鸡犬不宁。 “她要赔多少?”温茹烦不胜烦。 管事支支吾吾不敢说话,这时傅寄舟刚好过来了,看管事躬身在院子里跟温茹说话,一下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过来。”温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旁边坐着。 傅寄舟只好过去坐下,坐姿端正严谨,不敢有一丝松懈。 管事抬手恭敬地跟他行了一礼:“见过表少爷,属下是温家东街绸缎庄的管事,鄙姓杨。” 傅寄舟颔首,旋即坐在温茹旁边当隐形人。管铺子的管事是外头的人,跟温茹说的也大抵是重要的事,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但是温茹却不计较,让他坐在旁边,这让傅寄舟心里暖暖的,觉得温茹千般万般好。 行完礼,管事仍是一脸苦相地看着温茹,最后只好为难地据实以报:“赵红说她瘸了一条腿,温小姐也当……赔她一条腿。” 傅寄舟闻言震惊地看向管事。 “呵,她想得倒是美。”温茹不是那种愿意吃亏的性子,脸上带着嘲讽,“下月初一是吧,等那日来找我,我去铺子里等她,我倒要看看是我赔她一条腿,还是她再赔我一条腿!” 管事觉得小姐有些意气用事,但她也觉得赵红这种浑人偏偏背靠着太女府,着实棘手:“家主下月十一才回来,小姐我们最好还是低调一些。” “行了行了,你先下去,我想想办法,尽量不让她干扰到咱家铺子的生意。”温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管事只好抬手告辞,想着自家小姐这几年在铺子里的表现,不是个鲁莽的,稍稍放了下心,只希望,小姐能尽快想到应对之策。 等管事一走,傅寄舟便伸手抓住了温茹的袖摆,担忧地问:“你要如何做?不会又要佯装被她打中一次吧,上次你说未曾伤到,我便不信,这次不许再这样了,那赵红做了那么多坏事,咱不能直接告官么?” “恐怕不行,她找上铺子要医药费,听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温茹撑着下巴思考,“我瞧着上次太女的态度不像是个放纵的,若是惹得那赵红再犯事一回,我们温家就能以苦主的身份将她告官,到时,太女不出面,便一定能将人关押起来。关押之后会发生什么,自然是可以另外操作。” 温茹说的并无错漏,傅寄舟却鼓着脸颊不开心。那赵红做了那么坏事,还害得温茹受伤,憋屈地窝在院子里不能出去,实在死不足惜。 “好了,你怎么气成这样了?”温茹抬手掐了掐他的脸,“赵红犯事,也不一定非犯我身上,为她吐了口血,我已经是大亏了,怎么可能还会再来一次?” 傅寄舟握住她手腕,做贼一般地将眼睛往屋里瞧。 “花庭不在呢。”温茹笑出声,“花庭只是看着严厉了些,但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说着,低下头,贴近傅寄舟的半边耳朵,不怀好意地压低声音,说道:“你忘了,他上次还给我们关门……” 傅寄舟的脸颊瞬间便红了,将温茹推开,自己埋着头往外走。 谷昉等在院子外面,他知道傅寄舟会很快出来,但未防这次出来得这么快,忙跟了上去。 “诶,这就走了?”小姐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带着笑意。 谷昉瞬间了然,一定是小姐又调笑表少爷了,表少爷性子内敛,容易害羞,被调笑怎么也怼不回去,只能自己生闷气。 往日里看惯了小姐哄着傅寄舟玩,谷昉已经做到了面不改色,就是心里忍不住想着自家表少爷这是被小姐吃死了,要是以后成了婚,怕不知道被小姐欺负成什么样子。 傅寄舟一走,温茹便觉得院子空旷得厉害。很无聊,转念去想赵红的事,又觉得烦,最后不免有些后悔,不该把人气跑了,留她一个人在这,孤单无聊得很。 那头,傅寄舟回到倾芜院之后,便把里间的卧室门关了,谷昉险些撞了上去,心里想着,这次气得这么厉害么? 没办法,只能去干点别的事,等着傅寄舟自己消了气。 谁知傅寄舟这一气,气到了晚间,谷昉去叫人用饭,傅寄舟让他送到门口。 谷昉有点犹豫要不要去叫小姐来哄一哄,但傅寄舟晚饭乖乖巧巧吃完了,不像是多生气的样子。 谷昉这一疑惑,一直到入了夜才解开,傅寄舟换了一身女装,在鼻梁处画了许多麻子。 “表少爷,你这……” 傅寄舟不待他说话,便将手边的一个包裹递给他:“换上,同我出去一趟。” 谷昉打开一看:“这不是表少爷您学裁衣时拿回来的样衣吗?” “嗯,我们出去穿男装多有不便,穿了女装,快去快回。”傅寄舟点头,喝了一口茶。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温茹做事总想着光明正大,但是有些人不配。此前他收了心思,因着不想做温茹不喜欢做的事,也因着赵红的腿已经被温茹贯穿打断。谁知,赵红瘸了条腿,仍然要把恶毒的主意打到温茹身上。 他实在太厌恶她了,恨不得她就此消失。 谷昉伺候傅寄舟多年,傅寄舟的话他自然是要听的,但表少爷这是要做什么……谷昉想不明白,只好听话地换上,顺手还帮着傅寄舟将头发盘成女子样式。 两人惴惴不安地从倾芜院附近一个给各院厨房送米送菜的小侧门偷溜出去。 傅寄舟出过门,但并不多,他带着谷昉在不禁宵禁的长乐坊走了好几遍,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看到了赵红和她几个姐妹喝得醉醺醺的身影。 傅寄舟不动声色地远远跟着,见她们最后进了一家南风馆,抿抿唇,带着谷昉往回撤,沿途听了些消息便回来了。 谷昉一脸懵,甚至怀疑傅寄舟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但傅寄舟这一到晚上就散心的事连续做了七八天。 “今夜还要出去吗?”谷昉目露担忧,不希望傅寄舟沾惹上外面不好的习性。长乐坊不禁宵禁,夜里还徘徊在这的大都是些风流浪荡的女子,他们每次出去虽然低调,但是耳濡目染,他总担心傅寄舟被迷了眼。 “今夜最后一次了。”傅寄舟劝慰他。他本可以瞒着所有人,自己偷偷出去,行事方便些,但是他不想做那不计后果的人,他出去了便一定会以保护自己为先,不管怎样,他得回这里。 谷昉听了稍稍松了口气。 他只晚上跟着傅寄舟出去了,却不知傅寄舟摸清了赵红晚上的行踪,在白日里,找人将这行踪往赵红往日得罪过的人手里人手发了一份,还用特别怂恿的语气说,赵红得罪了一个大人物,那个大人物背着太女府,派了人去报私仇,这次赵红一定难逃一死,若是她们去晚了,只怕只能看着别人报仇,自己将往日的气硬生生憋回去。 按理说,不是所有人都会信的,但赵红那厮确实为祸一方,让人烦不胜烦,到底半信半疑地派了人偷偷去看。果然看到赵红当真在南风馆西向二楼的一个包厢,而包厢各处埋伏着不少身手不差的人。 她们谨慎得很,担心埋伏的人是保护赵红的,便试着交过手,各自都不敢报上自家大名,但几个回合下来,确定了彼此都不是赵红那边的。 只是跟报信人说的不同,想要对付赵红的不像是只有一家。不管了,来都来了,而且还不是只有自己一家,若是追究起来,法不责众,太女府还能拿了她们所有人吗? 想到这里,几家人便朝着赵红扑过去,一时刀光剑影里,南风馆里的小倌惊叫不断。 傅寄舟坐在南风馆对街一个昏暗的街角,同谷昉一起吃馄饨,听到南风馆里忽然传来惊叫,细细碎碎地好像是说死人了还是什么,谷昉没好意思认真听,抬起头嫌弃地看了一眼,转头对着傅寄舟说:“表少爷,吃完我们便回去吧,今日太晚了些。” 傅寄舟用勺子搅了搅碗里几乎没动的馄饨,点了点头。到底是年纪小,藏不住事,他的眼尾总是不自觉地往上扬。 等听到有穿着官靴的衙役动静极大地匆匆赶来,傅寄舟便站起了身子,对着谷昉说:“有些吵闹,我们回罢。” 谷昉付了银钱,摊主忙不迭感谢,还笑着说,这处一贯热闹了些,多有怠慢,谷昉见摊主会说话,又多给了一些赏钱。 傅寄舟走在前面,以防万一在长乐坊里多绕了些路。 可能是今夜出了事,路上的人心神不属,人流拥挤的地方,一个穿着缃色华服的女子猝不及防撞到傅寄舟身上,谷昉忙上前拉开傅寄舟,将自己挡在她们中间。 “真是抱歉,路窄人多,还望海涵。”那女子抱着手上的扇子,礼貌地道歉,抬头看向被自己撞到的人,却发现那人已经被仆人拉开,严严实实挡住了,不由得有些奇怪。 女子一贯大大方方的,怎么这个仆人这般小心翼翼。 “无事。”傅寄舟学着温茹的语气,淡淡地回了一句,拉着谷昉继续往前走。 那缃色华服的女子站在原地晃了晃手中的扇子,看着那主仆二人步履缓缓地走着,似乎并不着急,但两侧灯火通明,她们却也不多看一眼,真是很有意思。 “程王,你怎么还在这站着?!”一个鹅蛋脸女子穿着不甚整齐的官服从路边蹿了出来,发髻梳得也松散,像是刚被人从床上拉起来,“死的是赵红!” 程王脸色一变,她这几日花了多少物力财力,撺掇着赵红跟温家对上,巴不得她把温家嫡小姐给打死打残,好让母皇为了安抚钱袋子而不得不惩戒太女,结果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没跑了,要么是太女自己干的,要么是温家干的,但,太女那处被各家盯得密不透风,估计不好动手,可若是温家,动手也太快了些吧,这炜京城里谁不是如履薄冰,步步算计,温家嫡女和赵红才对上不到一个月,便直接动了杀心,这不符常理啊。 程王气得够呛,这颗棋子毁了。 第26章 连着半夜出去了七八日呢…… 朱弦断不知弹者谁,残局罢却个个都道是执棋。 翌日一大早,赵红在南风馆被一伙身穿夜行衣的杀手当场击杀的消息不胫而走,炜京城里的好事者不到两个时辰便将这事炒到了人尽皆知。 有人直言“痛快”,像赵红那种仗势欺人的浑人死了那是要放鞭炮庆祝的。 但也有惯常在长乐坊深夜找乐子的人找到顺天府衙,百般督促府尹将杀手来路查清楚,天子脚下都敢肆意杀人,那寻常人的安危岂不是岌岌可危,若是不找出那私下杀人的主使,她们坐卧难安。 顺天府尹连夜将捕快和仵作传上来的消息整理成奏章,递了上去。 一个庶民的死,显然是不足以惊动陛下的,那份奏章最终到了太女的案上。 太女在书房翻看了好几遍,险些笑出了声,但走出书房之后,她又立马冷肃着一张脸,带着顺天府尹去了朝会,在朝会中亲自向陛下禀报,并称赵红在战场上曾救她一命,歹人却不知何因围杀了她,她必须要查明真凶,抚慰赵红亡灵。 太女亲查赵红被杀一案的消息传来,小道消息瞬间爆炸。 不少人心道果然如此,赵红真是好命,侥幸救了太女一命,太女给她撑腰了许多年,如今死了,太女还要亲自替她捉拿真凶。看得出来,太女是个会记恩、报恩的,只是未免太不分黑白了些。好在平日里她们虽然看不惯那赵红,但都顾及着太女府,没有强出头,不然现在一定会被太女拿了秋后算账。 暗地里派了人的几家则不好过了,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将那日支使人去南风馆的痕迹一点一点抹除,生怕被太女找上门来。 温家也是一样。太女要查赵红被杀的消息一传来,各个铺子的管事就都寻了个理由到了温家东府,温茹坐在正厅堂前,看着下面铺子里的管事们蹙了蹙眉。 “昨夜,我们的人有没有做什么?”温茹接过温家东街绸缎庄杨管事递来的消息,看到赵红深夜被击杀在南风馆的消息挑了挑眉。 她本想再断赵红一条腿的,没想到,人死了。果然做人不能太嚣张,不然仇人多起来,可就不都是她这种下手有分寸的了。 底下的管事们都摇头,其中打头的一个管事还特别认真地禀报:“家主吩咐过,她不在炜京,温家上下一定要低调行事,若碰到难解的事,必先禀报小姐。我等不敢轻举妄动。” 温茹点头,将手中的几张纸漫不经心地放在一边:“那就不必担心了,太女总不能因为我半月前同赵红打了一架,便能把锅扣在我头上吧。你们尽管下去,铺子照常开,就当炜京城里死了个无关紧要的人,好的坏的,切不可往温家身上揽。” 管事们连忙应承下来,等他们离开之后,一直候在外面的管事小厮们走了进来。温茹照常问了一遍,管事小厮们也说昨日府里太平无事。 等人都散去了,竹笙却带着宋卫长过来。 宋卫长附耳到温茹耳边,用第三人听不到的声音汇报了一句。 温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又严肃了眉眼,半晌才道:“无事,只是贪玩了些,太女不可能连这也要管吧。” 宋卫长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她汇报上来只是出于谨慎,力求事无巨细地将事情汇报清楚。 禀报完,宋卫长就要离去,温茹却将他叫住,吩咐了一声:“往后哪个院子的主子出去,轮守的侍卫便分出两个暗地里跟着,免遭意外。” 宋卫长应承后便下去了,温茹坐在堂前,转着桌上只剩半杯残茶的茶杯,杯底跟桌面碰撞,闷闷作响,响了大概五声,温茹放下杯子,站起来,不带一个小厮地朝着倾芜院慢慢地走过去。 * 倾芜院里,谷昉将这几日他穿过的女装送去清洗,傅寄舟穿过那件,傅寄舟却舍不得。 跟谷昉那件只是供他学裁剪的样衣不同,他穿过的这件是他第一次亲手裁衣制衣的成果,原本是想做给温茹的,裁剪、针线、绣纹他用了十分心力。 但那日听了赵红的消息,他一时冲动便想出府,找办法对付那赵红,手边临时也没有别的女子衣裳,只能将做了大半的衣裳修改了个别不合适的尺寸,穿着便出了门。如今,事情了了,穿过的衣服自然不可能再给温茹了,傅寄舟摸着衣服上的竹节绣纹有些心疼。 “表少爷?”谷昉进来,看他正沮丧地看着那身衣裳,大概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劝解道,“男子手笨,第一次裁衣制衣少有做得很好的,表少爷如今做成这样,已经算很好了,想来往后再做会更加得心应手,比如今这身十倍百倍的好。表少爷,不想小姐穿着更精致一些吗?” 傅寄舟低声回了一句“想”,但到底心理上还是有差的,毕竟是第一次做的啊,想看温茹穿。心疼了一会儿,知道无可挽回,便让谷昉将衣裳拿走清洗,自己则随手拿了本书。 傅寄舟目光落在书上,但心里已经开始琢磨着下一件该用什么样的料子,做成什么样的形制,绣什么样的纹,第一次裁衣制衣的衣裳没能给温茹穿,那他只能把第二件做得更精细些,好弥补他自己心里的落差。 谷昉拿着衣裳刚走到门口便看到温茹来了院子,他忙抱着衣裳去迎接:“小姐,您怎么过来了?” “今日无事,过来瞧瞧。你家少爷在做什么?”温茹扫了一眼谷昉怀里抱着的衣裳,有一角蝉翼纱的料子。这料子一般只用在女子裙衫上,心下了然,也没开口问,就只是轻摆了下头。 谷昉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他见小姐过来找表少爷,便觉得小姐来了,表少爷定不会再不开心了,便高兴地跟温茹指路:“表少爷就在屋里头看书,小姐您径直进去就可以了。” 温茹颔首,绕过谷昉,进了屋里,一眼便看到穿着青色常服,侧歪在圈椅上看书的傅寄舟。小反派离十五岁还有半个多月,但因着女尊世界的风俗,男孩子们好像是被催着长的,平日里小反派一言一行就特别不像个十五岁的小少年,如今侧歪着坐在圈椅里算得上难得的放松,看上去稚气更多了一些。 虽然温茹认了和傅寄舟的婚约,但看到此情此景,还是觉得自己禽兽了些。好在婚约并不是要立即执行的,小反派虽然已经将近成年,但她离成年却还有三年。大宓朝规定,不到二十不得娶正夫,所以她还能看着小反派再长三年,现在先预约着,以后再下手,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这个小反派好像有些不乖。 听到门口的动静,傅寄舟抬眼看去,眼睛一亮,毫不迟疑地放下书,从圈椅上站起来,眉眼笑着朝温茹走过去:“我正打算过半个时辰便去珩雪院找你的。” 温茹却突然抬手,用一根食指顶住了笑着朝她走近的傅寄舟,不让他再靠近。 傅寄舟一愣,收敛了眼角的笑意,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抬眼瞧了瞧温茹顶在他额头上的手和手指。细长的,白皙软嫩,虽然常年习武,但手上的茧不厚,指甲上还涂着淡淡的烟红色蔻丹,像果脯一样,看着很好入口。 意识到自己看着看着走偏了思绪,傅寄舟耳尖染上一层薄红,不再去看那手指,而是抬眼看向温茹的眼底,有些委屈地发问:“我站得近些也不许了吗?” 温茹勾了勾唇,放下手,绕过他,坐到他方才坐过的圈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傅寄舟:“你先说说,昨夜、前夜、前前夜,你去了哪里?” 傅寄舟浑身一凛,艰难地转过身,垂着头不敢再看温茹。 “我倒不知阿舟对长乐坊如此有兴趣。”温茹将手肘撑在一边的桌子上,扶着头,阴阳怪气道,“阿舟跟我讲讲长乐坊好不好玩。” 傅寄舟抿紧了唇,心虚得厉害,不清楚温茹究竟知道多少,见温茹似乎不会轻易翻篇,便慢慢地朝温茹挪步过去,不敢去碰她胳膊,只小心翼翼去拉温茹袖口垂下的束带,软著声音求饶:“阿舟知错了,往后阿舟再也不出去了,长乐坊一点儿也不好玩。” “怎么不好玩了?”温茹冷淡地将傅寄舟抓在手中的束带扯了回来,斜睨了他一眼,“我听宋卫长说,你连着半夜出去了七八日呢。” 手上一空,傅寄舟只觉得头皮发麻,一眨不眨地盯着温茹袖口下摆晃动的束带,干涩得眼眶渐渐发红:“姐姐,我真的再也不敢了,你怎么罚我都行,别不要我。我往后一定好好改过,再也不擅自出门了。” 好端端的,又委屈上了,温茹看他这样,逐渐狠不下心,许久,无奈地将袖口的束带拈了一根塞回到他手里:“有胆子半夜偷溜出去,问你两句,就眼红害怕成这样?我是要教训你吗?我只是担心你安全。三更半夜,你不叫上我便罢了,为何只带了谷昉一个?” 傅寄舟攥紧了那束带,垂着眼睑,没有说话。 温茹盯了他好半晌,恶声恶气地说道:“往后再让我知道你干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我要你好看,知道了吗?” 傅寄舟仓皇地点头,但他知道他已经干了,所以心里还是发虚,紧紧攥着手上的束带,抬眸偷偷去瞧温茹的神色。 温茹眼睛扫过来,逮他个正着。这心虚的样子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若是他没出现在那里也就算了,偏偏他刚巧就出现在那儿,这时她不往他身上想,那才真是看轻了他这个能领反派角色的人物。最后,温茹只好无奈地扶额,特别心累地问了一句:“尾巴扫干净了没有?” 第27章 往后不会再胡闹了。 傅寄舟被禁了足。 他侥幸了半天,结果温茹心里早猜到了他跟赵红的死有关,他不得不软语求饶,反复表态,他自始至终没动手,也没料到他怂恿的那几户人家会愤恨到把人当场击杀了。 温茹也不知相没相信,只一言难尽地看他,目光里倒是没有责怪,但傅寄舟总觉得,她心里在想,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傅寄舟不想她这样想他,他腻腻歪歪地蹭到温茹旁边给她倒茶,将自己做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但话语间有没有洗白自己,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说,他第一日出去时全凭着一股冲动,后来跟了几日,听了些消息,说是赵红得了笔横财,将南风馆的燕兰、燕棋两个小倌包了一月,醉生梦死,夜夜笙箫,他便觉得赵红这人真是五毒俱全,活该要被教训一顿。于是,他便在长乐坊听了些闲言碎语,将赵红得罪过的人家记了一些,辗转通过几个乞儿把信发出了。他怕太女和赵红以后清算,特地找了有些背景而且跟赵红仇恨比较深的人家,他没想害无辜之人的。 “那些乞儿在哪?” 可能是本来就清楚傅寄舟是个反派种子选手,所以温茹对他用心计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担心他这些年被她养废了,没经过磨砺,做事瞻头不顾尾,反而害了他自己,因此,她此时一心想的是,怎么将傅寄舟可能留的尾巴都扫除干净。 “我没接触那些乞儿。”傅寄舟天真地望向温茹,“我将几本旧书剪了字,拼作一封信,简略说了赵红做过的一些坏事,随信还附上了一些跟赵红有仇怨的家族名录。趁着和阿祁出去逛街的功夫,扔在了义林馆的墙角边,想着若有见义勇为的人捡到便好了,若是没捡到,或者捡到了没管,那便算了。” “真的?”漂得这么白,温茹反而起疑了。义林馆是家客栈,最受在外头走江湖的人喜欢,傅寄舟将信扔在那里,的确更有可能遇到见义勇为的人。 傅寄舟点头,眨着眼睛直视着温茹的眼睛,像在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那你怎么知道,那人找了乞儿报信?”温茹喝了一口热茶,反问了一句。 傅寄舟语塞,顺着手上攥紧的束带,悄悄地去拉温茹的手,想把还没想好怎么圆的细节混过去。 那个江湖人也是他特地选的。那江湖人初来炜京,性子莽撞血热,最好打抱不平,长乐坊有传言说那人似乎是为了救一个风尘小倌在老家杀了人,看炜京城人来人往,成分繁杂便一直猫在这里。那江湖人捡到那信,果然忿忿不平,当场就有了行动,被傅寄舟看个正着。傅寄舟直觉,就算那几家按兵不动,那个江湖人也会动手。 可是这些他不想再说了,他不想给温家、给温茹惹事,才会多转了些脑筋。若是再说下去,温茹得怎么看他啊。 温茹没再追问,而是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掌心,狠狠地握紧,被她手指施压的地方,血色被挤在边缘,可见温茹下手有多狠。不仅如此,温茹还恶声恶气地宣布:“你禁足吧,事情没出结果之前,不准出院子。” 傅寄舟吃痛,小小地倒吸了口气,委屈地看着自己被攥痛的手,巴巴地问:“那你多久来看我一次?” “我来,还叫什么禁足?”温茹不悦地睨他一眼,“这段时间,除非必要,倾芜院不准进也不准出,你就待在家,好好反省知道吗?” “哦。”傅寄舟低落地垂下了眼睑,可又忍不住想问,“事情什么时候出结果啊?三天吗?” 温茹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无端想笑。 到底知不知道事情严重性,他说得倒是天衣无缝,但万一哪一步出了意外,被好事者瞧到了怎么办? 一个人偷偷摸摸在外面做了那么多事,也不带着护卫,这个时代一贯对男子不怎么友好,出门在外遇到腌臜事的概率很高,若是出了事,那真是哭也来不及。这也太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了。 想到这,温茹硬了心肠,跟谷昉说了禁足的事,便冷着脸十分无情地走了。 傅寄舟独自站在屋里,沮丧着一张脸,自我厌弃,要是能做得更没有痕迹一点就好了。 * 温茹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太女查案的事态,心里打算好,只要太女一查到傅寄舟跟她讲过的那几个家族,她便暗中插手,将太女的注意力往别处引。 谁知,太女的行动慢得出奇,查了五日,仍是风平浪静,到第五日的时候,赵红家里上上下下被带到了府衙审问,太女的亲卫从赵红家里搜出了好几大箱黄白之物,十来个捂着脸哭泣的男子也被带了出来,跪在衙门口苦苦央求衙役救他们出苦海,他们的母族大概率是不会再有他们的立锥之地,往后可否让他们自立男户。 温茹这时候才灵光一现,合着太女的目标不是杀赵红的凶手,而是狐假虎威,扯着她皮子作恶,害她声誉的赵红本人。 说不准,赵红的死,正中太女的下怀。 温茹刚一想通,太女的宴请帖子就送上了门。太女将在三日后广邀炜京文人志士,共论赵红被杀一案。估计是为了让受邀者放下戒心,这宴请不在太女府,而在一贯以清议闻名的宴平乐。 如果太女想借题发挥,清算赵红,把自己从过去种种中摘出去,选宴平乐自然是不错的,但是太女分明知道温家和赵红也有梁子,选在温家经营的宴平乐,总有一种,温家是太女致歉名单中第一位的错觉。按受的害来说,温家绝对够不上前排。 温茹将帖子拿在手上转了转,想到前段时间太女私下约见她母亲的事,她有种,太女想跟温家套近乎的感觉。 两日后,温茹让人打开了倾芜院的院门,傅寄舟听到谷昉的通报,连鞋都没有好好穿,就飞快地从内室跑出来,不管不顾地抱紧了温茹的腰,将脸深深地埋在她颈窝里。 温茹只觉得自己的脖颈渐渐濡湿,不知道是他呼吸扑出来的暖热蒸汽,还是他又哭了。 温茹心下一软,抬手揽住他的背,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问道:“可知道错了?” “知错了,知错了,我往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乱来了。”傅寄舟脸没抬起来,反而将温茹抱得更紧,说话的声音闷闷的。 温茹好狠的心,竟然真的禁足了他七日,她人不来,也不准外面往院子里传消息。 起初傅寄舟知道自己胆大妄为,犯了错,温茹没骂他,没打他,罚他只用了最轻的禁足,温茹还是很疼他的,但禁足的天数多了,听不到半点温茹的消息,傅寄舟心里便开始七上八下起来,总觉得自己遭了温茹的厌弃,温茹烦他了,不要他了。 如今将人抱住,感觉到温茹身上传过来的温热,他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温茹一进院子,谷昉便让粗使小厮们把院门关了,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不准胡乱说话。等他安排好,转身回来,恰好看小姐低垂着眉眼温柔地抱着自家表少爷,悬着的一颗心总算也落了下来。 他这几日也十分后悔没有及时劝阻表少爷,想来也是,听到表少爷大半夜去那三教九流、乱七八糟的长乐坊玩,小姐怎么可能不生气。还好还好,小姐如今过来,事情应当翻篇了,往后他一定警醒一些。 “好了,还要抱多久,不让我进屋吗?”温茹抬起手指,从缝里钻进去戳傅寄舟的脸,“别伤心了好不好,不禁足了,明日带你出去玩。” “嗯……”傅寄舟松开温茹的腰,生怕她跑了一样,双手转而去抓住温茹的右手手腕,贴着人站在她旁边,头低着,乖巧地应。 “抬起头看我啊,我又不在地上,”温茹无奈地笑,又说,“你这身高,我看着着急,过几日便跟我一起去练武场活动活动手脚,男孩子抽条都这么晚吗?” 傅寄舟听她说自己的个头,有些生气,但又不敢生气,紧紧贴着温茹站着,不说话。 温茹心知这么久的禁闭,一定是把小反派吓着了,嘴上不好再使坏,盯着人把鞋穿规整,才带着他往里间走,正正经经地说明天的事:“明日有表演带你去看,我们来挑一身光鲜些的衣裳。” 傅寄舟闻言有些奇怪,终于抬起了头,疑惑地看向温茹。 温茹这才看清楚人,眼眶红彤彤的,的确是哭了,本就不大的脸瘦了一圈,眼下似乎也有些青黑。 温茹有些心疼。只是禁他足,对他也没说特别重的话,怎么被他弄得很严重似的,到底是这种深宅内院养人养出来的毛病吧,她还是应当多带小反派见见世面,多交些朋友,多一些兴趣爱好,也许会好一点。 “太女亲自表演的,我们去凑热闹。”温茹拿帕子帮他擦了泪,笑着说道,“这次要是错过了,以后说不准没机会看了。” 傅寄舟听不懂,但温茹说的都对,他要听温茹的话。 温茹让谷昉从库房里把料子贵重一些的衣裳都挑出来,又觉得不够,让谷昉去找竹笙,带一些新的衣裳配饰过来。 “为何这么麻烦?”傅寄舟看着谷昉去忙活,终是忍不住好奇。 “赵红的死,怎么说也有你一份功劳,太女如今高兴宴请,我们自然要风风光光过去。” 温茹的确是有些不怀好意的,她心里那种皇权尊卑的想法并不如本土生人一般浓厚,如今太女养了只蠹虫,纵容她害人,人死了,麻烦没了,她才“假惺惺”站出来说自己没发现,没察觉,对不起百姓,往后若有人瞒着她,借着她的名头欺压百姓,便跟她汇报,一经查实,她一定严惩不贷。 太虚伪了。 但这招数肯定是有用的,说不准,太女一把操作下来,人们非但会既往不咎,还会夸太女爱民如女,果断清明。 啧啧啧,想想就不爽。 但她一介皇商之女,又不可能怼上去叽叽歪歪,便打定主意风风光光地去宴平乐,不止她要去,无意帮了太女一把的傅寄舟她也要带去,一起坐在贵宾席,头排观赏难得一见的太女的表演。 傅寄舟听她提起赵红的事,不敢随意搭话,拉着她的手,再次小声许诺:“我往后不会再胡闹了。” 温茹捻了捻他垂着胸前的一缕乌发,心道,小反派还是很乖的,以后还是别对他这么凶了,禁足七日确实有些过分。她自己不也喜欢耍小聪明吗,没道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怪你了,往后做什么事都要注意自己安危。遇到事情,自己估量着事大不大,找我,找府里的护卫都行,别一个人去。你若是出事,我来不及救你,怎么办?”温茹说话柔软了许多。 傅寄舟眼眶一热,将温茹的手臂抱住,脸怼在她手臂上。 他知道温茹最好了。 第28章 赏他陪她玩耍散心。 宴平乐位于炜京的东城,是百年前温家从江南过来行商时为了歇脚建的茶馆客栈,前头是茶馆,可以饮茶吃饭,后头是小隔间的厢房,供管事们休憩。 后来随着温家嫡系迁居炜京,嫡系的财富资产便渐渐落在了这里,可供温家商旅休憩的地方多了,地段好、格局好、东家事少嘴严的宴平乐就单独剥离出来,做了广纳四方宾客的宴饮之所。 第一年时,看上宴平乐后院小隔间厢房的大都是上京赶考的学生,等这些人发迹起来,宴平乐不知怎么的就逐渐变成了文人清议时最爱选的地方。 文人骚客们常常聚在这里,舞文弄墨,清议时政,宴平乐的掌柜也十分投其所好,定期在这里举行四艺争圣的比赛,让文人骚客们多了卖弄才华,出风头的舞台。 当然,往来宴平乐的并不都是文人学生,因着这里风雅热闹,达官贵人、番邦贵客、普通百姓也喜欢到这里逛逛,听听最近大家都在议论些什么,出了什么有意思的传奇,有哪个不得了的人物开始崭露了头角,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就连女皇也看上了这里的消息多,在这里派了公干的暗桩。 当年皇家定下律例,只准皇商专营一项商事的时候,因着宴平乐作用特殊,女皇便放纵了温家在丝绸锦绣之外做宴平乐的生意,搭着宴平乐做起来的番邦珍品阁也一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今日,太女在宴平乐广邀文人志士,共论赵红被杀一案,辰时一刻开始,便有人陆陆续续过来,宴平乐大厅的茶座、楼上二层到四层的雅座慢慢地坐满了人,有在朝的文臣武将,有功名在身的文人秀才,也有单纯来凑热闹的平民百姓,甚至于一些郎君们也被带了过来,含羞带臊地坐在那里等一段佳偶天成。 正热闹着,玉花骢拉着红柚木做的马车缓缓而来,系在马车外壁角上的红棕色铃铛清泠泠作响,等马车停在宴平乐门前时,掀开帘子,温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孔雀纹襦裙,眉眼浅笑地跃下马车。 温茹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宴平乐的繁华热闹,不禁笑得更舒展了些,转过头,代替掀帘子的小厮,将马车的帘子掀出一尺多宽,朝里伸出手:“快些出来,很有意思的。” 她话音一落,从车里面扭扭捏捏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她手上。温茹可不许他往回退,手上用力将人往外拽了一把,傅寄舟脚步踉跄,从里面险些跌了出来。 温茹笑着将人揽住,稳稳地放在地上,指着前方的宴平乐大门:“看,不骗你吧。” 傅寄舟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回头去看温茹:“掌柜给我们留了厢房么?” 温茹闻言笑出声来,伸手去捏傅寄舟耳后一条她亲手扎的三股小辫,戏弄道:“没有呢,今天来的人都是大人物,哪轮得到我们呀?” 傅寄舟闻言很是沮丧,见身畔来往的人多,将自己往温茹身后藏。 不怪傅寄舟今日这般扭捏,实在是温茹不像话,原本是好好选衣服的,傅寄舟选了跟温茹一样宝蓝色花鸟纹的圆领袍,腰上简便地系根深色的圆绳腰带,也算郑重了。 谁知温茹看他换衣服,看得兴致起来了,非要拉着他给他装扮,在圆领袍外给他罩了一身粉白色的薄云纱衣,腰上的腰带换成了玉板腰带,就连头发也被温茹扎了一圈小细辫,一部分被挽上去束了玉冠,一部分则别在耳后。温茹还不让他带帷帽,只准戴着同是薄云纱布料做成的面纱。 这样子隆重,就是去喜宴上行婚礼也使得了。搞成这样子,傅寄舟哪里还想出门,被温茹强行拉上了马车,如今又是强行拽下了马车。 “好啦好啦,很好看啊,”温茹伸手向后抓住他手腕,将人往前拉,“你瞧那些小郎君,穿的也不比你俭省多少啊,他们长相不如你都不怕,你怕什么?” 傅寄舟顺着她指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花枝招展的郎君们,周身玉带金饰并不少,面纱轻薄得像是没戴一样,他稍微松了口气,又见温茹饶有兴趣地看着郎君们衣带翩翩地路过,垂眸拽了她一把,像是仍然羞怯,想要温茹挡在他前面。 温茹无法,只好就这么领着他往里走,掌柜听到通传,知道小姐来了,连忙亲自迎了出来,带着人兜兜转转去了二楼一间看着偏僻,但视野很好的雅间。 温茹又逗他玩。 等掌柜一走,傅寄舟就气鼓鼓地撒开手,坐在雅间的桌旁,越想越气,干脆将脸上的面纱扯下来,忿忿不平地朝温茹扔过去。 面纱太轻,他又是胡乱扔的,没扔多远就开始往下飘,温茹伸手将往下落的面纱抓在手上,笑嘻嘻地凑过去:“如今有了雅间怎么还不高兴了呢?” 说着上下扫了他一眼:“是了,我花了那般多时间装扮的,除了我竟无人欣赏,实在是可惜,一会儿我们……” 温茹话没说完,傅寄舟忽然仰起头,拉着温茹的袖口,软着声音说:“我饿了,想吃糖蒸酥酪。” 温茹只能把话噎回去,喊来小二,让准备糕点小食,尤其是傅寄舟点名要的糖蒸酥酪。 一来一回,温茹便没再抓着傅寄舟戏弄了,坐在包厢,从半敞的窗格往下望,人已经很是不少,只等太女一来,表演便要开始。 正这么想着,一个金丝木做的马车和乌木做的马车相继出现在门口,前头出来的是太女,凤宸,后头出来的是二皇女,凤溪,因陛下已经将她的封地定在了程地,因此朝野上下多叫她“程王”。 凤宸下来的时候瞥了凤溪一眼,凤溪回应她一笑,恭敬地唤了一声“皇姊”,乖顺地跟在太女身后,进了宴平乐正中,高几个台阶的茶座。 这还是温茹第一次看见这本书的正经女主,炜京看似不大,但各个圈子却很少有交集,温年月倒是带温茹去过皇家宴席,可远远地,跟看个火柴人一样,什么细节都看不出来。 女主凤溪是今上侧君秦氏的血脉,秦氏出身秦国公府,一个簪缨世族,代代都有英才,连今上都不敢轻易针对。虽然囿于常礼,秦国公府对凤溪关注不多,只是秦国公府这一辈就出了秦氏一个郎君,家人偏宠得厉害,连带着凤溪也得了许多好处。 太女就不同了,君后金氏的母亲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身世普通许多,但他与今上感情深厚,今上对君后、对太女、对弋阳王君都十分的好,太女更是还未出生就被封了太女。但也正因为如此,太女几乎活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今上这份拳拳爱女之心实在是让人倍感沉重。 “来了。”温茹感慨道,“这程王长得过分好看了吧。” 果然是女主待遇么,她这个身子跟她自己长相是一样的,因为养得好,比她从前要好看许多,但大美女是绝对算不上的。 傅寄舟闻言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正撞到程王抬头,两人视线在空中莫名接上了,傅寄舟心头一慌赶紧移开了视线。居然是她,赵红出事那晚,他在长乐坊撞到的那个人。 温茹还撑着下巴欣赏女主大人的绝世容颜,坐在她旁边的太女稍逊一筹,不过一身太女气派为她增色不少,并没有被抢风头。 傅寄舟伸出手去拉温茹的袖子,小声道:“窗幔不放下么?” 温茹扫了一眼窗格上的窗幔,拈起桌上的一颗花生,对着上头的针销打过去,兰花暗纹的窗幔随之落下,挡住了下面若有似无的打量。 傅寄舟觉得自在了许多,那个程王眉眼深沉,脸上总挂着笑,但笑意分明不达眼底,一看就不是个好人,温茹应当离她远一些。 跟温茹猜测的一样,太女十分“公正”地将赵红生前的罪状展示在众人面前,欺女霸男,贪食钱财,打着太女的名号胡作非为,甚至当街强拐良家郎君,私设刑罚牢舍,逼人自杀于私牢之中。每一条拿出来都是罪大恶极。 台下一片哗然,紧接着太女站起身来,痛心疾首地跟在场诸位道歉,尤其是在赵红手底下受了罪的人家,她更是提出了由太女府给出补偿。 太女态度极好,台下众人又都开始同情她被赵红欺上瞒下。太女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善待恩人罢了。如今落得堂堂太女之尊,站在宴平乐同臣民道歉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赵红之死,如今看来死不足惜,但原本平和安乐、律法严明的炜京城却出现了只有逼得侠士出手才能治得了赵红这般蠹虫的事,实在是让孤汗颜。此次出手的侠士孤已经查明,但由孤做主不再深究,私下里太女府将为赵红一事的歉帖为诸位送上,希望诸位能够谅解太女府的耳目闭塞,往后化干戈为玉帛,共筑河清海晏。” 太女同时还宣告:“日后若炜京城再有类似人与事,希望大家不要顾忌权贵,一旦禀明顺天府或太女府,查明真相,定当皇女犯法与庶民同罪,一切秉公处理,绝不容许赵红之辈仗着过去功绩胡作非为。” 太女的话说完,宴平乐几个包厢的门被偷偷地扣响了,太女的歉帖径直送上。 收到歉帖的人对着来人笑得一脸尴尬。在她们看来,太女此举分明就是在说,躲没用,查到你了,不要有下一次,在女皇眼皮子底下以武犯禁,想什么呢。 温茹所在的包厢也被敲响了,傅寄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默默朝温茹靠拢了一些。连他也暴露了吗?不会吧,他分明做得很谨小慎微了。 温茹将歉帖拿在手里,打开便看到,称呼的是温锦衣小姐,后面行文也始终未提及傅寄舟半个字。 温茹怀疑太女恐怕并不清楚事情始末,只是将可疑的几户人家都送了歉帖,她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心虚的人自然就对号入座了。 温茹猜得不错,太女只有顺天府尹公事公办的支持,哪有那么多自己的人力物力去查当天的真相,只能根据现场的信息,差不多筛出了一些跟赵红结怨的人家,宁愿给错,也不放过,几乎都发了歉帖出去,警告那些出了手的人家,这次既往不咎,下次再犯掂量掂量朝廷揪出背后主使的能力。 温茹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想,太女也挺不容易呀。 太女将赵红被杀一案说清楚之后,便广邀各位文人志士为这次的事件提出自己的建议,务必杜绝此类事件在大宓国再次发生,最喜欢建言献策的文人十分踊跃,太女派了言官下去,一一将众人的意见誊录在案,答应会将这些上达给女皇,若有采纳,必有重赏。 “恭喜皇姊。”太女完成今天的任务准备从侧门离开,程王紧跟其后,笑眯眯地行礼,“今日过去,皇姊在民间的名望将一日千里,实在令皇妹歆羡不已。” 太女停住脚步,严肃着眉眼:“皇妹慎言,革除时弊,爱民如女,是凤家享万民供奉应尽之责。” 凤溪笑着点点头,略微有些吊儿郎当:“谨听皇姊教诲,但皇姊将那蠹虫自己豢养自己杀的本事,皇妹怕是暂且学不会。反倒是,战场上军功三百,比不少皇姊一席话,令皇妹我受益良多。” “呵。”太女心里气得够呛,但还是撑住了太女的尊荣,“若皇妹不往我养的宠物笼子里投喂食物,何至于将宠物喂成了贪心不足的蠹虫。说来,那蠹虫府里搜出许多来路不明,没有官府铸印的黄白之物,皇妹一向见多识广,不知可能看出一二?” 各自攥着对方的把柄,姐妹俩相谈甚欢。 行吧,一计不成,总还有别的计策,凤溪十分想得开,有秦国公府撑腰,她的好日子总会到来的。想到这里,她打开自己手中的水墨纸扇,漫不经心地扇了扇风,抬眼又看到方才不小心惊鸿一瞥瞥到的郎君,看她一眼就匆忙躲开,实在羞怯得可爱。 就是有些眼熟,但这不重要,近来没算计到太女,实在无趣得很,这个郎君很是打眼,让她眼前一亮,就赏他陪她玩耍散心吧。 第29章 这吻太清水了点。 凤溪这般想,也是这般做的,漫不经心地朝着二楼右侧转角走过去,一双风流蕴藉的桃花眼像是含着旖旎的春风。 凤溪最清楚那些小可爱郎君们喜欢什么了,往日里她正是凭着这一双看谁都像看心上人的眸子引得许多小郎君痴心相付,甚至为她要死要活。 这些年,她算是被惯坏了,哪怕现在她跟那独自倚在二楼的小郎君还没说上一句话,但她心里已经认定了,那小郎君也照样逃不出她的温柔网子。 傅寄舟自是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他安安静静地在二楼一处较为偏僻的地方站着,旁边有个楼梯,下去便能从宴平乐侧门离开。但他和温茹出了雅间,刚走到这的时候,掌柜有事想同温茹汇报,温茹便叫他先回雅间等等她,她很快就回来。 但傅寄舟不想一个人去雅间待着,想着此处偏僻无人,便随便靠在一处栏杆那,垂着眸等着,只等温茹一出来便径直迎上去。 他这般垂眸也不是为了别的,就单纯是为了看挡住自己半张脸的面纱。那面纱是上好的薄云纱制成的,方才被他攥成团扔出去,又被温茹临空抓回来,上面仍然一点儿褶皱也没有,但到底是过了两遍手,傅寄舟就觉得它很不一样,垂着眸看了好久,几乎把面纱上的丝织脉络看清楚。 “郎君怎地独自一人在这?”凤溪上来便发现小郎君垂眸正出神,连她的履踏声都没听见,不由得觉得这个小郎君有些迷糊,“你家大人是谁,可要我帮你找过去。” 凤溪还当他是迷了路。 夹着笑意的甜腻声音响起,傅寄舟便觉得十分不适,往后略退半步,看到来人,双手交叠在前,浅浅行了一礼:“程王殿下日安。” “平身,”凤溪挑了挑眉,没想到小郎君居然一眼就认出了她,“你是哪家的郎君啊,本王好像在哪见过你,也不知是不是在梦中见过。” 傅寄舟:…… 眼神不好,还油腻恶心。 凤溪见他不答,只当他是胆小认生,笑盈盈地靠近了一步,抬手伸到傅寄舟耳侧。 傅寄舟只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偏过头,倒退了一步,一双眼警惕又微恐地看着她。 凤溪手上落空,不由得有些遗憾:“小郎君莫怕,本王只是瞧着你面纱没戴好……一时手快。” 听她这样说,傅寄舟看都没看一眼自己耳畔的面纱夹,面上低眸不语,心里则在腹诽,他面纱戴得极好,温茹亲手给戴的。 气氛正暗流涌动的时候,一个端着小菜的小二眉眼盈盈地走过来:“表少爷你怎么在这啊,让我好找。”说完,转头像是才看见凤溪,连忙行礼,“小的眼拙,程王殿下日安。” 显然是过来解围的。 凤溪刚应下礼,傅寄舟便朝着小二走过去,凤溪还没撩到人,自然想跟上去挽留,却见傅寄舟好似没走稳,朝着左侧歪了一下,凤溪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见傅寄舟撞到那小二,不知怎么撞的,小二手上的小菜倾盘落地,陶瓷制的盘子碎了个干净,菜品、菜汁溅了一地。 傅寄舟一站稳便惊讶地看着事故现场。他半点没碰到,但匆忙赶过来准备扶他的凤溪鞋头和裙摆遭了秧。 “程王殿下,小的该死!”小二见状迅速跪了下去。 傅寄舟垂着头,鼓了鼓脸颊,他只是嫌这个程王油腻,想让她和油腻的菜汁做一堆,但他又不想牵累小二,尤其是这里还是温家的地盘,他只好忍着不悦,抬眼看向凤溪,方才还有些着恼的凤溪双眸见小郎君无辜地看过来立马露出了宽宏大量的意思,笑着说“无妨”。 “程王殿下,宴平乐有厢房放有温家新制的裙裳,小的引您去换一身吧。”小二站起来,恭敬地提议道。 凤溪想答应,但又觉得自己跟小郎君还没有培养好感情,现在走,又得另寻机会,实在是麻烦,心里有点想让小郎君跟她一起过去,但这小郎君年纪太小,丝毫读不懂她的眼神,呆呆地站在那里,甚至还特别用心地开口劝她:“程王殿下还是快换身衣裳吧,忒油腻,难受。” 瞧,多么体贴善良的小郎君,凤溪很受用,愈加想要把小郎君带着一起走。 “皇妹,差不多就得了。”太女不知何时走了上来,一脸不虞地看着凤溪,往日风流些也就算了,在宴平乐调戏温家的表少爷,是不是太过分了?当然,她开口也是想卖温家一个好。 凤溪抬眼看到太女竟然还没走,便觉得她管得真宽,但此时此刻两人站在二楼走廊里,太女衣裳整洁气派,她裙角翻污狼狈,这种对比格外令她不爽,旋即鼻子重哼一声,跟着小二扬长而去。 傅寄舟正苦恼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的时候,太女却扫了他一眼,转身下楼走了。 平白像受了人恩惠似的。 傅寄舟只觉得自己应该更乖些,若早听温茹的在雅间待着,便没那么多事了。 * 温茹回来的时候也很是后悔,不该把傅寄舟一个人留在那里。尤其是,不知道是不是剧情原因,女主她竟然和小反派接上头了,这让温茹心里七上八下的。 现在的小反派几乎被养在深宅内院里,根本不像书里写的那样在外过活,如此这般,两人竟也能在这里碰到。什么破缘分? 两人坐在马车车厢里一时无话,傅寄舟看温茹出神,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温家是富贵,但再富贵见了皇女也得低头,他是不是给温茹惹事了? 越想越担心,傅寄舟偷偷地朝温茹移了寸许,又伸手去拉扯温茹的衣角,引得人回过神来看他。 温茹转过头来,一眼便看进了傅寄舟的眼底,看他眼底的担忧如有实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给他增加了许多不安,连忙抬手压住他手背,笑着说道:“你不会以为我怕那个劳什子程王吧?” 傅寄舟觉得有这个可能,但自不会说出来。 见傅寄舟沉默,温茹有些生闷气,故意恹恹地说道:“你看上她,瞧不上我了。” 她现在特别需要他来哄她。一想到女主和小反派在剧情里有那么多对手戏,温茹就莫名心堵,尤其是想到,女主真爱现在还没出来,说不准还得靠小反派在其中帮忙推进感情,这叫什么事。 也不知道她这个穿书来的特例,能不能把这一茬给跳过去,就算是小反派无意识插手进去推了一把剧情,她也不想。现在小反派可是她的人,才不去给人当垫脚石。 傅寄舟着急地拉住她手臂,他哪有,在他心里温茹永远是最好的。 “你最好,任谁也比不过你。” 这是一个皇权时代,谁真的会认为一个商贾千金比皇女好呢,傅寄舟怕她不信,急得整个人跪在马车上的软塌上,晃着温茹的手,有些心虚地坦白:“小二手里那菜碟子是我故意撞翻的,她油腻得很,我不想跟她待在一处,所以就没忍住,动手了……”想起上次被罚禁闭,傅寄舟还心有余悸,不由得有些发怯,“下次我不——” “下次怎么?下次照样撞。”温茹打断他未竟之语,语气特别嫌弃,“我便说一个洁身自好的人怎会惹得那么多郎君要死要活,一定是她的问题,发情的花孔雀!” 说着,还将自己的外衫给脱掉了,只因上头的绣纹便是孔雀。 傅寄舟歪头去看她,见她站起来脱去外衫的时候眉眼清冽,脸颊微鼓,似乎极是不开心,这副模样十分少见,他不由得仰头,视线跟着她动作徘徊,像是要这少见的样子印进脑海里。 “一眨不眨看我做什么?”温茹脱完了外衫,坐回软榻,看傅寄舟一直盯着她看不说话,忍不住催促道,“你说完了?就不能从客观上讲一讲我比那劳什子程王好的地方?” “什么是客观?”傅寄舟好奇地问。 温茹瞬间噎住了,她只有真正情绪上头的时候才会不注意将穿书以前的东西不小心泄露点出来,为了个小反派,她真是没出息。 温茹被自己气着了,这比刚刚装出来的要人哄的生气严重多了。 傅寄舟感觉气氛登时压抑多了,以为自己说话不让她满意,连忙又凑过去,拖长音调叫她的名字:“锦衣——” 温茹偏头,哼,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小反派,不行。 傅寄舟见状有些沮丧,看着温茹只露给他半张脸,他在心里狠狠踩了那个破程王几脚,但这般撒气并不比哄温茹重要。温茹很少生气,他没有哄温茹的经验,最后实在没有了办法,他咬了咬唇,极不好意思地倾身够过去,在温茹的唇角轻轻落下一吻,一触即逝那种。 非常单纯,轻飘飘毫无实质感的一吻,对看多了吻戏床戏的温茹来说,太小儿科了吧,但是傅寄舟已经脸色爆红,强忍着害羞贴在温茹身边,软着声音,诚恳地说道:“你是所有人里最好的,除了我,叔母大人、四妹妹、花庭、竹笙、谷昉都是这么想的,程王心思坏,就算不敢当面说,背后也一定有好多人骂她,我便是其中一个。” 温茹抬手揽住小反派,将他整个人抱到自己怀里。行吧,虽然这吻太清水了点,但不知道为何,还是有些小开心。 第30章 贞静自守,克情抑欲。…… “阿舟,你亲我?”温茹调笑的声音像是要钻进他的耳蜗里,每一个字都像蚁足一样踩得他心痒,“我可不做赔本生意,你亲我一口,我是要亲回来的,阿舟,你准备好了吗?” “阿舟,你躲什么?不喜欢我抱着你吗?瞧,你这耳朵快烧着了,它也很喜欢我呢。”温茹的声音撩拨着,带着炽热温度的手则抚在他脖子后面,轻一下重一下地碰着。紧接着,一张勾唇浅笑的脸越来越近,不知是想看清他耳朵的颜色,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轻雾辗转升腾,湿热的唇瓣令人心惊地落在他耳畔,移到他脸上,吻过他唇角,又顺着他的脖颈往下走,目的地在哪,她的目的地在哪,他忍不住浑身颤栗着,不可以,现在还不可以—— “表少爷,不怕不怕,谷昉在呢。”今日轮到谷昉守夜,外头蛙鸣响亮,谷昉睡得轻,三更天刚过却听见内室里傅寄舟传来喑哑的梦魇声,他赶忙绕过屏风,跪伏在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傅寄舟。 傅寄舟被他唤醒,额上、鬓上的汗几乎要把他浸湿,喘息声大得像是刚从水里的窒息里被捞出来。他脑子还没完全清醒,看到谷昉在床边,心头一颤,面色通红,将身上盖着的锦被拽得紧紧的。 谷昉见他醒来,还在慢慢平复心绪,赶忙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温茶,一边轻轻为他擦去冷汗,一边细声细语说话,生怕吓到他:“表少爷可是被梦魇住了,不怕,只是梦而已,醒来便无事了。” 是梦啊。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温茹不是那般的人。在马车上他不知道如何让温茹不生气,急中添乱地去亲了她唇角,温茹也只是将他抱到怀里,见他做过不敢认一般地往她怀里钻,她笑着纵容,还说他难得胆子大一些,又像个含羞草一样缩回去了。 可回来,他却做了这样的梦,被子下面黏腻的濡湿更是让他有些崩溃。 男性本淫,十四五岁便守不住欲。在竹兰阁时,姚先生千叮咛万嘱咐,万恶淫为首,是可耻的,是低人一等的,务必贞静自守,克情抑欲。他不仅没做到,还将那见不得人的心思落到温茹身上,他怎么可以这样? 傅寄舟眼眶绯红,从未这般厌弃过自己。谷昉见傅寄舟许久没冷静下来,又见他红了眼眶,攥着被子边沿,惶恐不安的神色流溢出来,渐渐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劝慰:“表少爷,不怕,你是梦魇住了,身体也弱了些……” 傅寄舟听他这么说,脸颊的红色并没有消退,反倒更想钻到被子里躲起来,可被子里头…… 其实每个男子十五成年之际都有这么几遭,虽然说出来不好听,但到底傅寄舟年纪还小,往后注意些便是。 谷昉想到这,声音更加柔顺了些:“谷昉嘴严,表少爷还信不过谷昉吗?到底睡着不舒服,少爷去净室收拾一下,谷昉不假他人之手,悄悄把事遮过去,好不好?” 傅寄舟闻言,转了转眸子,落到谷昉身上,终于还是听了话,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可坐起来,他仍然拽着被子挣扎许久,不肯也不敢掀开,只好抬头求救一样看向谷昉。 谷昉看得心疼了,试探着问:“谷昉抱您去净室可不可以?关了门,您自己收拾。” 傅寄舟垂眸,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会,终于还是点了头。 谷昉松了口气,连带着锦被将傅寄舟抱起来,还岔开话题跟他说别的事:“小姐常说少爷要多吃多运动是有道理,您太轻了,谷昉力气不算大,竟轻易将您抱了起来,往后可不准挑食了,小姐喊您出去活动,您便让小姐带着您四处转转……” 谷昉觉得自己岔开了话题,但傅寄舟正是心虚的时候,听到谷昉说“小姐”,他登时整个人更厌弃自己,将脸埋得极低,一句话也不接。 * 温茹回来之后,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如今的情势看下去,实在没法预料,女主大人和小反派之间的孽缘有多深。睡前宋卫长那边紧急给她带回来了程王的资料,她瞧着女主大人是个贪玩好胜的性子,将郎君们的心当玩物,得到了,兴致过了便换个目标。如今,她刚遇到小反派,许是兴致正高的时候,有些难办。 好在温家是陛下的钱袋子,那些个皇女绝对没有胆子把手往温家府里头伸,她不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带着小反派宅上几天,等女主大人的兴趣转移了,事情便有了转机。更何况,宴平乐的掌柜跟她传信,温年月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一两日的时间便可以到炜京。想来,到时候,擅长与皇室中人打太极的温年月一定有办法处理程王那个大麻烦。 想到此处,温茹又开始想,宅在家枯坐也不是回事,总要做点什么吧,正巧她之前老说找机会带傅寄舟去练武场活动活动手脚的,这回可以去了。但这里的男子看起来普遍比较柔弱的样子,估计太累、太重的练不了,得想点轻松点,又能锻炼人的项目。 起先,她越想越清醒,等过了会儿,差不多有了眉目的时候,她眼皮子越来越沉,终于黑甜地睡了过去。 翌日巳时,温茹神清气爽地醒来,用过朝食,她便跟花庭交代,一会儿要去练武场,午间不必等她用饭。 花庭应下,还喋喋地叮嘱了几句,让温茹不要练得太拼,受伤会好,但终究会有痕迹,等往后,身体素质下去了,旧伤发作起来,不好扛。 温茹满口应下,也反向叮嘱花庭,每日不必那么警惕着,府里按部就班的,不会有什么大事,闲了便去找竹笙吃吃茶、打打牌,松快松快。 花庭没有嫁人,当年他怕自己嫁了人,便不能全心照顾当时年幼的温茹,如今听到温茹这般贴心的话,心里熨帖极了。男子一生所求不过就是养育一个知冷知热,与他们一条心,能照顾他们晚年的女儿。如今,他虽然没有自己的女儿,但是养大了温茹得到的却是一样的,更何况,小姐比任何人家的女儿都要体贴。 温茹不知花庭想得那般多,刚走出花庭欣慰的目光,便暗暗拐了路线,朝着倾芜院去了。 “婆媳”矛盾真的是千古之谜,逼得她如今不得不鬼鬼祟祟的。 倾芜院里,傅寄舟少见地穿了一身白色衣裳,竖领遮住了半个脖子,整个人十分端方地站在书案后面描红,每一横每一竖都格外认真。 谷昉前来通报小姐过来的时候,傅寄舟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迎接,而是偷偷地将书案上被他方才微颤时落下墨污的纸揉成一团藏在桌角镂空的缝里,低垂着头继续描下一张。他不敢抬头看,这一身的洁白也遮掩不住他嫌自己龌龊的念头。 温茹没有注意这个细节,满脑子要带着傅寄舟出去“操练操练”的事,步履轻快地进了屋,一眼便瞧见穿得像姑射仙人一般的傅寄舟,愣了一下,她怎么不知道傅寄舟还有白色的衣裳,好看是好看,冰清玉润,不染纤尘的,但白色着实有些不禁脏,还得换身衣服去才行。 “快快快,换身衣服,我带你去练武场。”温茹几步绕过书案,拉住傅寄舟的手,将人往内室里拉,“我之前让李管事给你送来的改良胡服可还在?” 这其实已经是她们之间寻常的动作了,但傅寄舟而今却觉得自己被抓住的手像是麻了,僵硬得手指都不会弯曲了,他很想把手抽回来,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身体不受控,但……他到底还是舍不得。 浑身僵硬地被温茹推进内室,隔着一扇门听到内室房门被温茹在外面关上,傅寄舟才意识到温茹让他换衣裳,要带他去练武场。 “穿竹青色那套吧,长袖对襟的,虽然天气热些,但练武场难免擦碰,长袖能护着一点。”温茹在外面高声叮嘱。 “好。”傅寄舟扬声应下,呆愣了半晌,快跑着去换衣裳。 傅寄舟今天尤其乖巧,温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往日如果有他特别不愿意做的,他还是会说出来的,但今日,温茹让他跟她以前一样腿上缠沙袋跑驰道,他跑,跑得满脸通红,身上全浸透着汗,他也一句话没吭。 温茹看不懂,但越发想知道,傅寄舟什么时候跟她求饶,跟她说说,想什么想那么出神呢。 可等傅寄舟一去一回,气喘吁吁地回到练武场的时候,温茹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他,终是舍不得把人逼得太紧:“怎么了?今天好像不太开心。” 傅寄舟就这么大汗淋漓地被她拥在怀里,听到温茹关切的话语,心里忽然委屈得不行,头埋在温茹脖子上,红了眼眶。理智告诉他,他得站直,站远,但是做不到,就想靠近,想靠近她有什么错? 温茹抱着人不知道他脸上表情,只觉得运动过后的傅寄舟浑身蒸腾着濡湿的热气,贴在她身上,烫得吓人。 她想把人练得健康些,可不是要把人练废的,忙拍着傅寄舟的背,安慰他:“不练了,不练了,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大不了,咱们用食补,找小四给你出几个养生的方子。” 听着温茹宽慰的话,傅寄舟渐渐平复了情绪,微抬眼,想着谷昉说,他那般守不住欲也是因为年纪太小,身子太弱了,便摇了头:“不要,锦衣教我,我会好好学……” 温茹还是有些担心:“你真的撑得住吗?” 傅寄舟坚定地点头。 温茹再三确认,傅寄舟这会儿确实已经恢复了大半,并没有什么大事,便撺掇着人去她平日用的休息间,擦洗擦洗,再换身衣裳,不然等风一吹,准会得风寒。 趁着傅寄舟去换衣裳的功夫,温茹让护卫们给傅寄舟单独弄了个梅花桩,准备一会儿让他在梅花桩上走一走,倒不是为了练什么身法、拳法,就是刚刚跑了那么久,傅寄舟一定还是很累了,在梅花桩上行走到底轻松一些,还能顺带着让他练练平衡,增强心肺功能。 傅寄舟换了衣裳出来,便颤颤巍巍地上了梅花桩。那桩子没弄多高,但到底和平地不一样,他只能绷紧了神经,不让自己东倒西歪,跌到地上去。 “不怕,慢慢走,若是你跌了,我立马将你护住。”温茹眉眼弯弯地鼓励他。 傅寄舟“嗯”一声,勉力地按照温茹说的去做,练了大约一刻钟,他便满头大汗,脑子因为要长时间保持警醒有些微微地发胀发麻,一个晃神,脑子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一脚便踩了空,眼看着要重重跌下,傅寄舟吓得紧闭了双眼。 温茹很快地飞身过来将他揽在怀里,等稳稳落了地,温茹才眉开眼笑地叹道:“我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第31章 送阿舟回一趟前洲。…… 炎夏的风极难得,傅寄舟却觉得,温茹飞身过来将他揽在怀里时带起的风比炎夏的风更难得,一瞬间像是平白得了在意之人的青眼,让人羞怯且开心。 只是,被温茹抱在怀里,稍稍一仰头便能望进温茹那一双带着几分得意的坦坦荡荡的眸子,傅寄舟又有些自惭形秽,不由得在她怀里挣扎起来。 温茹当他害羞,侧身松开揽着他的手:“今日便练到这里吧,若是再练下去,明日怕是要周身酸痛得起不来了。且瞧你这一身的汗,练武场的休憩间里应当没有多余你能穿的衣裳了,一会儿你去柜里找一件我备在那的新衣裳,虽然尺寸并不合适,但先勉强换上,等回了倾芜院再换。” 傅寄舟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耳尖微红地点头,可当他转身想朝休憩间走去的时候,刚迈出一步,腿上便一软,几乎站不住。 梅花桩看似比在驰道上跑个来回要轻松许多,但实际上为了保持平衡,手、眼、脑要实时调动全身所有的肌肉群。如今驰道一个来回再叠加一刻钟的梅花桩显然足够让傅寄舟一贯不怎么大动的肌肉群们大吐苦水,怎么还肯工作? 温茹哪知道这个,见状讶异浮了满眼,忙上前将人捞回来,揽进怀里,心里暗道失策,不得不带着歉意弥补:“算了,先不换衣服了,我背你回去。” “不行。”哪料到,傅寄舟一口回绝。 女子地位尊崇,身体发肤较之男子精贵许多,回倾芜院的路并不近,他怎么舍得劳累温茹。 想到这里,他强忍着周身的酸痛,坚持道:“我自己可以。” 温茹想趁他不注意将他背起来或者抱起来,傅寄舟却威胁说,如果温茹再坚持,他干脆直接躺在地上不动了。 奇怪的坚持。 温茹最后只好听了他的,练武场多是女人,没有小厮能进去伺候,她自然不放心让他自己一个人进去洗浴,只能唤桃红去休憩间拿了件薄一些的披风,披在傅寄舟身上挡一挡风,无奈道:“那我陪你慢慢走回去,若是坚持不住便靠在我身上。” 傅寄舟瞥了一眼身上覆着的披风,答应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周身的酸痛比方才好了许多,尝试着迈出一步,有些痛,但并不是不能忍耐。 温茹看他走路走出了复健的效果,不由得想笑。但她深知这样太没良心了些,她这个半吊子教练没控制好运动量,不懂得循序渐进,把人教坏了,结果人一点儿也不责怪她,自顾自地“身残志坚”,努力复健。就这样,她还在没良心地在心底嘲笑他,实在是过分,该打得很。 温茹只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陪在他旁边慢慢地顺着他的步伐,一边走,一边低垂着头,跟他闲聊起来。 “往后还练吗?我发誓,下次我一定注意不累着你了。” “练。”傅寄舟额角滑落一滴汗,但还是强撑着回应她。他才不会觉得温茹“狗”,只觉得自己太弱,温茹是对他太好了,才会一直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 温茹抬手伸进披风里,抓着他的手肘,暗暗将他往上提,让他不那么辛苦:“好,改日我再带你来,届时,就带你散散步,踩踩梅花桩好了。” “对了,你想学武吗?拳脚、武器啊都可以。往后再遇到程王那般不要脸的,你便直接打过去。想来被你一个小郎君打了,她断不敢伸张的。” 傅寄舟顿了一瞬,有些动心,但还是摇了摇头,嗫喏着说:“不学,会变丑。” “变丑?”温茹从上到下扫了一眼自己,方才挑眉看向傅寄舟,“我变丑了?” 他哪里是这个意思,傅寄舟一慌,半个身子倚在温茹身上,温茹笑着将人揽在怀里站稳,傅寄舟耳尖通红地站直了身子,解释道:“女子筋骨玄绝,练武只会更添风华,但男子不同……男子练武极容易练得骨架粗野,眉目可憎,我还是不习武了。” 往后,他是想嫁给温茹的,不能让人诟病温茹的夫郎是个五大三粗,貌似无盐的丑男人。 “嗯?这是何道理?”温茹头回听说这样的事,等她琢磨片刻,恍然大悟,合着这里的男子不是天性柔弱的啊,怎么变成如今这样了。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啊,炜京城里的小郎君们养尊处优,又爱美,便是普通百姓家里的郎君也都是精细地养着的,所以锦衣你看到的才多是如拂柳,如箬竹,衣袂翩然若风,令人观之忘俗的小郎君。”说到这里,傅寄舟偷偷看了温茹一眼,见温茹没有流露什么别的意愿,心里高兴,别别扭扭地说出少许大胆的话,“我若是变丑了,锦衣便不乐意看我了,我不要。” “瞎说,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你的。”温茹轻瞪了他一眼。一方面她不觉得自己是个看脸的颜狗,多肤浅啊,另一方面她觉得这种审美观还有待商榷,一个两个想秀美点还好,毕竟要尊重美貌多样性,但全社会都认同这样的美,并将男子驯养成这样,实在不妥。 说起来,在现代时,她就知道了许多类似的故事,楚王爱的细腰、宋朝的三寸金莲、清朝的含胸美人……没想到,女尊世界亦是同样,这打压人天性的手段倒是都相差无几。 尽管如此,她也只允许自己憋闷了一会儿。她早就说过,她不会对这女尊世界做些什么手脚,其他人她管不着,也不想管。 “我管不着旁人,但你想学便学,”温茹说完又斟酌了下,太过与众不同,恐怕会平白增加傅寄舟的压力,只好稍微让步了些,“我前些年同卫娘子、小四她们一起研究了些轻便飘逸的剑术,我教你那个,大差不差学个招式,不妨碍你爱美。” “我没有爱美!”傅寄舟脸颊染红,嗔怒地回了一句,他不过是有悦人之心罢了。 “好好好,”温茹将方才的事扔到脑后,抬眼便看到傅寄舟一脸羞恼,不由得被他逗笑,心里的憋闷之气徐徐散开,顺从地说道,“不是你爱美,是我爱美,好不好?” “嗯。”傅寄舟认同地点头。这些年他看到许多证据,温茹爱美,喜欢好看的糕点、漂亮的头饰、精巧的摆件,见到他有心的打扮也会自然流露出惊艳的眼色……为此,他时常偷偷地揽镜自照,或许花庭不喜欢他容貌过盛,但他自己是喜欢的。 * 花了不少时间,温茹才将傅寄舟送回倾芜院,细细叮嘱谷昉去医庐去拿些通经活络的药材,等傅寄舟从净室出来之后,让他泡泡脚,松松筋骨,若是还不舒爽,便给他按按小腿和手臂。 谷昉应下,指了个粗使小厮去医庐,自己则还在原处,劝小姐先离开,毕竟傅寄舟进了净室,有些筋疲力竭的样子,他不可能不进去看顾着,可单留小姐等在屋里……有些不像话。 听到谷昉的话,和不远处净室里若有似无传来的水声,温茹这才意识到不妥,忙起身离开,谁知,刚走到门口,却被气喘吁吁的一个小厮拦住了,说,大人回来了,在书房等她。 温茹眉眼间闪过一丝惊喜,温年月此次出去甚久,终于回来了。 “母亲——”温茹轻快地推开门,朝着里面的温年月喊道,语气中尽是昭昭孺慕之情。 温年月听到亲女的声音,抬起眼来,见果真是她,登时绽开一个和煦的笑容,对着她招了招手:“我不在的日子,可有惹事?” 温茹抬步朝她走近了些,在书案旁的圈椅上坐下,笑语道:“我可没有惹事,倒是太女和程王像是斗了场法,太女赢了,不仅把赵红那个长在太女府上的脓疮挖了,炜京上下的世家平民还个个对她感念不已,如今声望正大涨呢。” 听到温茹语气里暗含着的嫌弃,温年月不由得轻笑出声,用毛笔末端敲了敲温茹的额头:“倒是学会阴阳怪气了。如今陛下疲于应付朝政,无从分心照看太女,几个皇女又咄咄逼人,处境委实艰难,下棋一步看十步也是情势所逼。” “母亲您想支持太女?”温茹听温年月帮太女洗白,不由得有些惊讶,旋即问道。 “不,温家只支持陛下。”温年月凛了凛神情,说道,“太女根基太浅,难得有一年陛下想开,让太女去边疆积累军功,谁知太女在战场上遇险,被赵红救回来,捡了一条命,陛下自此再不舍得让太女离京,如今太女可转圜的天地也不过就是这个炜京城。就算此遭在炜京城积累了些声望,和程王殿下军功在身、秦国公府撑腰相比较,还是太艰难了些。” 温茹设身处地想想,太女的确惨了些,在原剧情里,她更是被女主大人强行“禅位”,也不知最后是死是活。 “皇女之争,我们不便参与,只效忠龙椅上那一位就可以了。”温年月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显然舟车劳顿,有些累了。 温茹本还想说,万一坐上龙椅那个想过河拆桥怎么办,但看温年月这般疲态,也只好将话咽了回去。而且,温家百年皇商,行事态度向来明了,就算有这种可能,温年月也不会做什么吧。 她虽然看不上太女之前的行径,但若是她,左支右绌之下未必不会选择同样的法子。更何况,女主大人摆明就是个过河拆桥,靠不住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若想守住温家,朝太女看齐不失为一条好路。 也不知,女主大人哪里来的底气,温家这样根深叶茂的巨富之家说端就端了。一般来说,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温茹怀疑女主大人现在私底下的势力就有藏在暗处的温家的对手。 “母亲,您累了,先去休息吧。”见温年月还在翻看桌上的账册,温茹温声劝道。 温年月却摇头,忽而想到什么,细思片刻后才徐徐开口:“七日后是阿舟及冠日,我原是打算在东府里办,但是近来我有事想要你去许洲一趟,许洲离前洲颇近,你便带着府里为及冠日置办的一应物什,送阿舟回一趟前洲。” “送回前洲?”温茹惊讶出声,眉毛蹙得极紧,“为什么非要送回前洲?” 温年月见温茹反应这般大,揶揄地笑了一下:“男子及冠日在母族办,才算名正言顺。届时我让宋卫长带着人同你一起去,你们在前洲办了及冠礼,再一起回来。” “哦。”温茹被揶揄得有些许尴尬。 “不过这一来一回之间,你需找个机会去许洲一趟。”温年月说起这个十分头疼,“近来,各地商号出现了一批既没有官府铸印也没有官府授印的金银,我仔细看了看成色,并不是大宓现有金银矿的出产。前几日我已经查到,许洲是这批来路不明金银的集散地,我过去勘察有些打眼,便使你去许洲走一遭。谨记,去了不要做多余的事,只将可疑的几处在舆图中标记,等我上呈陛下了再说。” 温茹正襟危坐,这是大事啊,难得有大展拳脚的机会,她赶紧答应下来:“母亲,您放心,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甚好。”这几年温茹的成长她看在眼里,她内心有自豪也有希冀,这次的事一是怕她去打草惊蛇,二也是给乖女一个试炼机会,温年月柔和着眉眼,“遇事别逞强知道么,宋卫长经验丰富,万事多听宋卫长的意见。” “嗯。”想到要出去干大事了,温茹还有些小激动。 “阿舟怎么说也是你未来的正君夫郎,及冠礼不可随便敷衍,你明日便启程,早一日到前洲早一日安排好。”温年月摆摆手让温茹下去准备,“阿舟那边你也去通知一声,等明日你们启程的时候,我便给阿舟母亲快马加鞭、驿递封书信过去,她不敢为难你们的。” 温年月这话说得严厉,温茹心道,果然,小反派在前洲老家一定是个娘不疼的,也就只有温家对他最好了。 * 傅寄舟从净室出来没看见温茹,心里涌上失落的情绪,好在,谷昉很快进来,支使着粗使小厮们,将用药煮过的热汤水端了进来。 谷昉说,这是小姐临走吩咐的,泡过药汤,今日和明日才不受罪。 方才还情绪低落的傅寄舟微扬起眼角,一瞬间便被哄好了,乖乖地听温茹的话泡脚。热汤裹着双足,力竭一般的疲惫慢慢消退下去,傅寄舟甚至有余力地将手边的书看到了最后一页。 收拾干净之后,傅寄舟又在谷昉的劝说下,草草吃了些肉羹,早早躺下午憩。 但周身的酸痛泡过药汤之后,便有些麻麻涨涨的,他强行闭上眼睛也睡不着,只好坐起身来,让谷昉搀着他去院子绿荫处,坐着吹吹风,许会好睡一些。 温茹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半卧在躺椅上睡着过去的傅寄舟,他身上盖着的不是薄被,而是她方才送他回来时临时给他用的披风。 许是在院子里随便坐了坐,结果太累,睡着了过去。 温茹不禁莞尔一笑,看她做的好事。 将午很有些闷热,但好在院子里的桂树长得很是茂盛,挡住日光不说,枝叶摇动间也带着一股股凉风。 温茹抬手让小厮们噤言,自己放轻了步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随手接过小厮们递过来的一把藤椅,静悄悄坐到傅寄舟旁边,看他睡得乖巧,不由得倾下身子去看傅寄舟闭着的眼睛。 傅寄舟睫毛生得很长,乖乖睡着的时候,睫毛也乖乖地垂覆在下方的眼睑上。有时,树影间斑驳的日光打到睫毛上,便露出一排疏密有致的睫影。 温茹看得有些手痒,屏住呼吸,抬手去碰他的睫毛,刚一接触到,指腹就传递来细细软软的触感。 傅寄舟被她的动作吵醒,睫毛缓缓抬起,这番动作又让睫毛在她指腹轻刷了一下,温茹眼睛一亮,触感很特别。 被她眼里的光彩看得不好意思,傅寄舟偏过头,一边坐直身子,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身上的披风往身后头塞。 “我把你吵醒了啊……”温茹立马认错,“不过我来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的。” “什么消息?”傅寄舟有些好奇,什么事这么重要。 按理说,温茹早上已经来过一趟倾芜院,今天就不会再来了,若有消息要传,也只会找个小厮过来,如今温茹亲自来说,想必十分重要。 “过几日你及冠,”温茹笑着拈起他一缕垂着的发丝,等及冠了,这些发丝都可以束到冠上了,当然为了好看,很多小郎君也愿意垂着,“母亲让我带你回前洲办。” 听了前半句傅寄舟还有些高兴,结果后面却是要送他回前洲…… “我不回去。”傅寄舟哪听得了这个,顿时情绪激动起来,仓皇地伸出双手抓住温茹的手腕,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仰头看向温茹的眼睛竟涌上了泪花,“我不回去,锦衣,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这里,叔母大人为什么要赶我走,我要是哪里做得不对,不好,我会改的。” 原本她因着傅寄舟被温年月揶揄了一下,就想让傅寄舟也跟着提心吊胆一下,谁知,她好像有些惹事了,此刻哪里还敢拖着不说,一边安抚着傅寄舟抓她的手背,一边柔声解释:“不怕不怕,我们一起去,一起回来,我不会留你一个人在那里的。” “就不能不去吗?”傅寄舟哀求着,“及冠礼就在府里办不可以吗?或者不办也可以。不重要的。” “怎么不重要了?”温茹轻轻地用指腹刮去他眼尾欲垂未垂的泪珠,“怕什么,我带上宋卫长她们一起,到时候谁敢欺负你?不止于此,哪些人以前欺负过你,你跟我说,我们去了就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还没十年就能报仇,你该高兴呀!” 傅寄舟高兴不起来,他在前洲长大,他讨厌那里的一切,除了从来不管他,不把他当亲生儿子的母亲,他在前洲没有一个亲人,他及冠凭什么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办啊?在他看来,就算是他母亲,也没资格在他及冠礼上以长辈的身份出现。 看到坐在躺椅上快默默气成河豚的傅寄舟垂着眉眼,整个人沮丧里带着浓浓的郁森之气,温茹看不下去了,一把撸掉他抓她的手,趁他还在惊愕的时候拦腰将他横抱起来,朗笑着转了个圈,垂头用额头撞了撞傅寄舟微微鼓起的脸颊,轻哄道:“好啦,不气啦,我不是会一直陪着你吗,就当我们出去游历,你还没陪我去过这么远的地方呢。” 傅寄舟被横抱了个突然,惊得他下意识抓住了温茹的衣襟,扯动间露出了里面单衣的一角,薄薄的单衣下应当是直贴着柔嫩的肌肤了,傅寄舟脸色一黑,发觉自己又在胡思乱想,赶紧垂下头去,靠在温茹肩膀上不说话。 “再哄下去,我可要词穷了。”温茹挑挑眉,“我们先回屋里,太阳开始往西斜了,不多时就会晒到我们,届时,阿舟变黑舟了可怎么办?而且我来去匆忙,还没来得及用过午食呢,你让谷昉帮我准备些吃的,我饿了。” 闻言,傅寄舟终于舍得抬头了,一个劲儿挣扎着要下去,温茹只好侧身将他放下。刚一落地,傅寄舟便急忙喊谷昉,让谷昉快些准备午食,自己则拉着温茹往屋里走。 前洲那些人比不上温茹一个手指头,他不该为了他们耽误温茹用饭的。 第32章 你家大郎君回家住西厢房…… 前洲距离炜京并不远,算是拱卫京城的重要洲府之一。当年傅寄舟只身一人从前洲到炜京,靠着双足走,偶尔搭一搭路过好心郎君的车,辗转花了七八日,而如今温家车队被膀大腰圆的大马拉着,根据温年月的估算,差不多两日就能到前洲。 因着这个原因,整个车队并没有很着急赶路,慢慢悠悠地行进着,免得路途颠簸,让不大出远门的表少爷感到过于疲累。 温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窄袖胡服坐在一匹青白花色夹杂的玉花骢上,因着傅寄舟一直坐在马车窗格边跟她讲话,她便没去车队前头,只踢踢踏踏地在马车边上骑马。 这一行,除了傅寄舟和谷昉,温茹还带了不少人,宋卫长和她的八个下属护卫、桃红桃绿,还有六个粗使小厮。 粗使小厮们不会骑马,便一同坐在后面一架稍小一些的马车上,谷昉因着昨天连夜收拾了一晚上的行李,昏昏欲睡,也歇在了后面的马车上。 如今前面的马车里只坐了傅寄舟一个,心底还有些抗拒回前洲,便一直守着窗格,想跟温茹说话。好在温茹自始至终没有不耐烦,行车中声音总是嘈杂一些,她便侧倾着身子,仔细听傅寄舟在说什么,偶尔笑着回两句。 傅寄舟看外头太阳大,有心想喊温茹上马车,但温茹说等出了城门口五里界碑,查了最后一道路引再进来,可他坐在马车里,干看着总觉得温茹有些辛苦,于是关切的话语一句跟一句。 “你渴了没?” 温茹咂咂嘴,好像是有点渴了,便骑马靠近了马车一些,勉力与马车的速度保持一致,侧压着身子靠近马车的窗格,笑盈盈地说:“你喂我。” 温茹忽然靠近,逼得傅寄舟往后稍稍退了寸许,又听她调笑着说要他喂茶,登时红了脸,急忙转身倒了杯花茶,撇去花沫,小心翼翼地送到温茹唇边。 亏得温茹艺高人胆大,就这般态势地喝茶,也不怕呛着。这到底喝的是茶,还是故意调戏着小郎君玩,温茹心里清楚。跟在马车后面的桃红、桃绿没眼看,侧过脸远眺炜京城外的良田。 这时节正是稻田忙着插秧的时候,数百亩的稻田几乎是被几个专营粮食的农场主承包了,此刻正秩序井然地安排着农佣,推着插秧农具,快速地将秧苗插下去,在地形没那么平坦规整的地方,有穿着麻衣的男性农佣正弯着腰插秧,补上工具顾及不到的缺口。稻田周围还守着一些护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茶,大多是农场主派来跟农活进度的。 炜京城是皇城,皇城脚下谁不爱面子,不说女子识了字,有了见识,看不上泥腿子的事项,就是家里的男媳、郎君,也不乐意出来抛头露面做苦活。那些实在家里窘迫的,也只是买一些半成的绣品,让家里的男媳、郎君熬着绣完,偷偷拿去卖掉,换些银子添补家用,有些没良心的人家还会将家里的郎君卖为奴,送到达官显贵家里做小厮,若是运气好,被哪家小姐、娘子看上,说不准还能鸡犬升天。 所以这些农佣大多数是从外地过来的,外地没有炜京那般富庶,来钱自然也没那么容易,农忙的时候,只要农场主价钱给的好,这些女的、男的农佣便像候鸟一样来到这里,忙完一季再回去。 又因着,这些家贫的男农佣基本没念过书,以往也从没被允许碰过各色高级一些的农具,农场主觉得他们笨手笨脚,不会用,会把自己花了大价钱购置的插秧农具搞坏,便只准识过字,上手快的女子用那轻省的插秧工具,男农佣便只好做了在田间地头给缺口补插秧苗的活。 这活做得累,又慢,看着没推插秧工具的女农佣效率讨喜,得的工钱也大大不如女农佣。不过,这也是相对女农佣们的工钱来说的,对男农佣自己来说,这仍然是笔很大的收入,足够回家添补一年的家用。 有些男农佣心里头还有更大的指望,希望自家寒窗苦读的妻主能够安心念书,早日高中,带着他们去过富贵日子。 各有各的希冀和满足,桃红桃绿远眺过去的时候,恰是好一派祥和的田野牧歌景象,比自家小姐和表少爷腻腻歪歪好看。 温茹自是不知道桃红、桃绿的吐槽,她可是一心为了哄傅寄舟开心些,才这般的。也不知道傅家对傅寄舟做了什么,傅寄舟从昨日得知消息开始便将排斥写在了脸上,问他原因他又不肯说,温茹只好做些能让傅寄舟开心的事,哄哄他。 傅寄舟自是不会说的,自己母亲纵容继夫挖了他父亲的墓穴,这事不仅是家丑,更是十分的有违伦常,他便是再厌恶自己的母亲,也不会从自己的口中将她做的污糟事说出来。 温茹喝完茶又在马上坐直了身子,发现不远处就是五里界碑了。只是远远地,她恍惚看见,界碑旁一座供行人送别的亭子里有人,亭子外是纪律严明的护卫,亭子里依稀能看到一女一男两个人。 温茹弯腰跟傅寄舟说一声之后,便打马过去瞧一瞧,走近了才惊愕地发现亭子里头的竟是太女,连忙下马问安。 太女喊过“平身”之后,回转身,继续看向远方,嘴上倒是关切地问了句:“温小姐行色匆匆,去往何处?” “去往前洲,家中表少爷回老家办及冠礼。”温茹老老实实回答了,看着太女眺望远方的样子,想着她是不是刚送完人,送的又是谁。 “就是女儿节那日你捞走的那个漂亮郎君?”站在太女另一侧的弋阳王君走了出来,瞥了一眼温茹身后等着的马车,不以为然地问道。 他这一开腔,温茹便捕捉了信息,猜测这十有八九就是弋阳王君,看着和傅寄舟差不多大小,金冠束发,锦绣覆身,但脸上神情有些倨傲,一看就没有傅寄舟乖。 “正是。”温茹又行了一礼,“见过弋阳王君。” “嗯。”弋阳王君只随口应了一下,忽而又问,“你不会是怕我家二皇姐缠上你家郎君,便灰溜溜逃走吧。” “弋阳!”太女回头叱责了一句。 温茹则是一噎,这王君好直爽,好不做作,但也真的好讨厌啊。 “怎会?男子及冠礼在母族办是常礼,阿舟只有七日便要行及冠礼了,现在赶去前洲已经算是仓促。” “那最好,不然胆子也忒小。”弋阳王君哼了一声,踱步到一边去了。 太女一脸抱歉地转过身来,言语温和:“弋阳骄纵了些,望温小姐海涵。孤刚送友人离京,恰好遇到温小姐,也是缘分,祝温小姐一路顺风。” 温茹心道,还是太女会说话,会做人,连忙道谢告辞,回到自家车队中,继续朝着前洲进发。 等过了五里界碑很远,站在五里界折柳亭的太女和弋阳王君却还未离去。 “皇姊,你不是要起用温家小姐吗?怎一直不见你有什么动作?直接抓了人来问,干不干,不成么?”弋阳王君出生就地位尊崇,朝野上下对他没任何别的要求,因此性子最是直来直往,跟同母同父所生的太女完全不同。 “还不是时候,如今母皇尚在,就算是孤,也不该算计她的钱袋子。”太女望着越走越远的车队,“但有的人敢,孤等着温家小姐自己来找孤。” 弋阳王君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嫌弃的口吻说道:“凤溪真讨厌,秦皇侧君也讨厌,都讨厌。” 那边,温茹进了马车,傅寄舟拿了干净柔软的帕子,探着身子想帮她擦去额角的汗。 “还好,今日不算太热。”温茹抬手抓住傅寄舟的腕子,将他的手往下拉,让他别忙活,距离下一个休整的驿站大约有好几个时辰,累人的还在后头,“方才我遇见太女和弋阳王君了,不知道是不是我脸大,总觉得她们就是等着我的,真好奇她在打什么算盘。” 傅寄舟脸色严肃了许多:“太女还是记仇了?” “那倒不会。”温茹不喜欢看他严肃,双手伸过去,笑着轻扯他的脸颊,把好好一张漂亮的脸扯得像变了形的大脸猫,“太女说不准天天在暗地里感谢我们呢。“ “那她盯着你作甚!”傅寄舟不高兴,他不喜欢任何人算计温茹。 “谁知道呢,那个太女脑子九曲十八弯的,我没见过比她还能盘算的人,这么爱算怎么就不去算命呢!”温茹松开双手,大逆不道地调侃了一句,接着又说,“不提她了,太阳晒得我好睏,我先眯会儿,你同我一起?” 昨夜她也和花庭一起收拾了很久,一进舒舒服服的马车,困倦便一下子涌了上来。 “你又胡说。”傅寄舟轻瞪了她一眼,给她腾出了比较宽敞的空间,让她可以平卧在软榻上休息。 “阿舟好乖乖……”温茹若有似无地感叹了一声,实在睏得紧,便躺下睡去了。 口头调戏他的人阖上了眼睛,傅寄舟弯了弯眉眼,心神愉悦地起身帮她盖了一层薄薄的锦被。虽然马车里头放了冰鉴,但到底还是有些闷热的,他便又拿起一旁的扇子,轻轻地帮她打扇。 * 她们是第二日傍晚到的前洲,想着在驿站休息,到底比不上在府里头安稳,便快马加鞭了一些。 刚进前洲地界,便有护卫装扮的三五个女子等在那里,说是傅大人派来接人的,傅大人公务繁忙,由她们领着温茹一行去傅家西厢房安歇,若是住不下再另行安排周围的客栈。 “西厢房?”温茹骑在马上,蹙紧了眉毛,“西厢房不是惯常给来客住的吗?你家大郎君回家住西厢房?” 一般官员家自是比不得温家的富贵,傅家没有单独的院子给客人住,来客只能安置在西厢房。 几个护卫交头接耳,有些不知道怎么回话。 “带我去你家大郎君的院子!”温茹没好气道。 傅寄舟回前洲是办及冠礼的,及冠礼的主角住在客人住的西厢房,这像话吗? “锦衣!”听到外头的争执,傅寄舟急忙掀开马车的帘子,对着外头唤了一声。 温茹脸色仍是不虞,听到傅寄舟叫她,稍微缓了缓,抖抖缰绳,走到傅寄舟旁边,低头问:“怎么了?” “便住西厢房吧,我从前住的院子……”傅寄舟垂着眸,支支吾吾开口,“不太方便住人。” 他从前住的时候就已经很是破败了,他走后,只怕干干脆脆地被拆了个眼不见为净。 温茹闻言反而怒气更盛了:“你的院子不能住人,西厢房我又不稀得住。你告诉我,你想住哪个院子,我去帮你抢回来!” 傅寄舟咬着唇,攥紧了马车上的门帘,稍微有些下不来台,但他不怪温茹,温茹全是为了他好。 温茹见傅寄舟半天不肯说,便抖着缰绳又回到前头,语气不善道:“回去告诉傅大人,今日必须在后院找个空院子出来给你家大郎君,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听闻你家还有位小姐,你们小姐的院子虽然比不上温家,但我不嫌弃。” 护卫们十分为难,齐齐弯腰行了个大礼:“回禀温小姐,傅家就先正君的院子这么多年还空着,其它地方真的再没有空的院子了,而先正君的院子又被大人锁了,是万万不能开的。” 前任正君不正是傅寄舟的亲生父亲吗? 略微思忖了片刻,听闻傅家小姐是继夫的血脉,傅寄舟大概率不会愿意住她们的院子,倒是他亲生父亲住过的院子,他接受起来可能更容易一些。 她坐在马上转身,扬声问道:“阿舟,你进过你父亲的院子吗?” 傅寄舟被问得一愣,许久摇了摇头。三岁以前,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不知道,可自他有记忆以来,那院子便锁了,从不让人进去。 见状,温茹直接招呼宋卫长她们:“走,我们去把表少爷父亲的院子抢回来。” 宋卫长本来还觉得小姐咄咄逼人,谁知温茹却将这定性为,抢回表少爷父亲的院子。 忽然名正言顺起来了呢。 宋卫长扶额,自家小姐都学了什么歪门邪道,无理都要被她说成了有理。 能怎么办,抢呗。 第33章 物是人非多让人心酸。 傅家护卫是来迎客的,自然是笑不离脸,步步相让,更何况这不是让不让的事,温茹带的人不少,光是宋卫长身后骑着大马,拉着缰绳的八个护卫气势就足足的,哪是她们能相抗的。 一时想不到办法,五个护卫中分出了一人骑着快马去禀报傅菱,剩余四人尴尬地应付着,头前带路的步子,慢吞吞,十足的拖延。 温茹看她们的动作看得生气,翻身下马,也没问傅寄舟愿不愿意,就将傅寄舟强行横抱出了马车,等两人同乘一骑坐好,便果断夹了夹马腹,纵马朝前去了,宋卫长她们自然紧跟其后,将那四个护卫干干脆脆地落在了后面。 “乖,给我指路。”温茹俯身,在傅寄舟耳边轻声诱哄。 会不会让傅菱难堪,傅寄舟不在意,他只在意,这里是前洲,傅菱活得年岁长,又是官场里历练过的,对上她,温茹会不会吃亏。 “我们真的要去抢吗?”傅寄舟身子往后靠了靠,贴近了温茹,感觉到从她身上穿过来的体温,心定了一些,“若是她手里人多,把我们赶了出来……” 温茹鼻子哼了一声,仰头用下巴怼了一下傅寄舟的头顶:“瞧不起我?就算我和宋卫长她们不够,我还可以让人去叫前洲温家商号的打手过来,一家铺子的不够,便全叫来,她能奈我何?” 闻言,傅寄舟放心了些,直了直腰杆子,按着记忆里的路线,给温茹指起路来。 他厌恶了他母亲,对父亲则是没有印象,以前日子不好过的时候,总是会想,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他一定会护着他的。所以听到母亲后娶的段侧君带人去掘父亲的陵墓,他几乎是摧肝裂胆般的绝望,断然不肯再在傅家待下去。但这些年在温府,这样的想法和情绪越来越少,父母亲缘在他这几乎是半钱不值了。 住在傅家,住哪儿都行,他也不是非要去住父亲的旧院子,但温茹说要抢,只要温茹不受伤,便是杀伤抢掠,他也愿意做帮凶。 温家车队很快便到了傅家宅院。宅院中等大小,庭院中树荫蓊郁,看得出是个有历史的宅子了。 温茹揽着傅寄舟飞身下马,宋卫长她们紧跟其后,桃红桃绿则到后面马车上看小厮们有没有晕头转向,赶紧恢复些许,一起进傅家找场子。 谷昉一路小跑到前方,跟在自家小姐和表少爷后面,看着毫无迎人之意的傅家皱紧了眉头。 温茹揽着傅寄舟的腰没放,一心要给傅寄舟做靠山,几人报了姓名之后,还不知道温茹她们准备闹事的门房慢慢地推开了大门。大门洞开,温茹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进去,直奔那几个护卫说的先正君的院子。 一行人从外院直奔了内院,内院中正在干活的小厮们惊吓得鼠窜,各自去禀报各自的主子去了。 进了内院,温茹才发现,傅家根本没有那几个护卫说的那般寒酸,一路走过便看到好几个单独的院子,有好奇的小厮从院门探出头来打听消息。应该都是住了人的。 “这都是谁住的院子?”温茹脸色越发难看,但仍然温和着声音问傅寄舟。 傅寄舟歪着头去看,他也不知,他离开的时候,这一块似乎是一片小竹林,他母亲是个读书人,喜欢在竹林下饮酒喝茶,不知道何时,竹林被推了,建了新院子。 看傅寄舟满眼疑惑,温茹便猜测这院子是新起的,她还没见过这么气人的事,合着傅寄舟走后,又添了许多新主子。临出发那晚,花庭跟她简要说了说傅家的情况,也没说傅家添了子女,所以大概率添的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侍。 有为宠侍建院子的心,没有给自己头胎儿子留院子的心,好生气人。 心里越气走得越快,温茹揽着人几乎算得上疾行,缀在最后头的小厮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队伍。 傅寄舟只觉得自己的双脚快要离地了,不由得担心温茹气得太狠,伤了身子,连忙抬手去拉温茹的衣襟:“我不生气,我没当她是我母亲了,她如何做跟我们无关的。” 温茹听得心疼,偏过头去贴他温热的脸颊,厮磨了两下,方才叹了口气说:“我会对你很好的,不稀罕别人。” 傅寄舟只觉得与她相贴的脸颊,像要烫着了,有些害羞地点头:“我信你。” 温茹压下了自己心里的不虞,面上沉静了些,一到傅家先正君周氏的院子,便让宋卫长带着人将锁砸开。 那锁似乎刚换过新的,宋卫长拿下属手里的短柄锤锤了两三下才砸开,使了两人把守住门口,便跟着自家小姐进了院子。 周氏的院子保养得不错,正屋和两侧厢房的墙体都是深灰色的,带着无人居住的冷清,但并没有颓败的意思。院子里种了几棵石榴树,枝头还有开得很是艳丽的石榴花,树下放着藤制的躺椅,椅边一个小几上放着茶壶和茶杯。 茶壶茶杯旁边却有许多枯枝败叶,昭示这里确实无人居住。 温茹一进院子便感觉不太对劲,她还以为她会进一个积了经年灰尘的院子,需要小厮们和外头商号弄进来一些东西修缮一新。但这个院子,状态却是不错的。 傅寄舟被温茹揽在怀里,只能转着头、转着眼去瞧自己父亲的院子。 这是他第一次进来这里,小时候曾经也守在院子外看过探出墙的石榴花,但这院子除了石榴花还有什么,他一概不知。 虽然他心里认定对父亲的需要已经完全散尽了,但是进了这个院子,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曾经在这里生活,他的脚步也曾踩踏过他正踩着的土地,他心头酸涩不已,眼眶有些发红,但还不至于落下泪来。 “宋卫长,你们将院子大致收拾一下,谷昉你带着小厮将两侧厢房打扫干净,这段日子你们就住在那里。”温茹吩咐完,便揽着傅寄舟进了正屋。 推开门吱呀一声,门框上没有灰尘掉落,但屋里光线极是昏暗。两人沿着屋里的动线,慢慢地行进着。 虽然保养得很好,但空气中木朽味并不轻,温茹一边走,一边将沿路的窗格推开,垂暮的天光从外往里,一下子挤了进来,屋子里瞬间亮堂了一些。 两人几乎同时被南向墙上的一幅画给吸引住了目光。 温茹不懂书画,但她见过许多名家书法、画作,远远一看,画中的人物栩栩如生,便知道执画笔的人画技十分高超。 温茹揽着傅寄舟朝着墙上的画走过去,随着她们越靠越近,画上人物的面目、服饰、动作越加清晰。 画上的是一个穿着窄袖袍衫的男子,手中持着一把细剑,笑意盎然地朝着侧前方刺出一剑,身上袍衫的衣角似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 一朵花正落在他的剑尖,层叠的花瓣涂了朱墨,是整幅画上唯一的色彩,但并不夺目,只让人觉得这花再红,也比不过男子周身莹莹生光的神气。 “你父亲?”温茹有些愕然,再往前了一步,仔细去看画上的题字、落款。 傅寄舟哪里认得,跟着温茹一起看上头的字。字写得极飘逸,但还算好认。 画中人确实是傅寄舟的父亲周氏,上面的信息显示,这幅画是她们刚成婚时,傅菱亲手画的。 所以说不要写日记,不要留旧照片,几年、几十年后骤然被翻阅到,到时物是人非,得多让人心酸。 再抬头将画中人看了两三眼,傅寄舟方才流不下来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温茹将人抱在怀里,摸着他的脊背,任他在怀里颤抖着抽噎。 等傅寄舟终于冷静下来,宋卫长却进来禀报,傅菱大人来了。 温茹点头,捏着傅寄舟下巴,认认真真地将他脸上的眼泪擦拭干净:“走,我们出去看看,你给我收了眼里的难过,挺直了腰杆子,可不准被谁小看了去。” 傅寄舟鼻头还有些红晕,但还是郑重地点了头。 温茹不由得笑出声来。傻得很。 傅菱身后跟着六个护卫,脸色铁青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旁边的护卫和小厮像没看到她一样,自顾自忙活自己手里的事,将她的院子弄得一团糟,她就想发火,但又想到温年月给她的来信,将她曾经算计她,把一无所知的傅寄舟推到温家寄养的事挑破,她便无端矮了人一头,不敢随意仗着长辈的身份给温茹脸色看。 她还就不信了,傅家真找不出一个空院子了吗?非要住进这里,到底是想干什么? 温茹揽着人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院子正中的傅菱。她穿的衣裳颜色很深,几乎像是墨色,这跟大宓朝女子偏爱的鲜妍完全不同,外衫衣摆绣有凌乱下坠的方棋纹样。整个人站在那里,让人不敢高声说话。 温茹才不怕她,揽着傅寄舟走到她面前,不行礼,就吊儿郎当地招呼了一句:“伯母大人有礼,女侄送阿舟回来,没地儿下榻,便擅自进了阿舟父亲的院子,想来阿舟父亲在天有灵,也会高兴亲子住在这里吧。” 傅菱略有些锋利的目光落在她揽着傅寄舟腰的手上,皱了皱眉。 四年过去,傅寄舟张开了些,脸上有了肉,长得更像周氏了一些,但是周身的气质却截然不同,周氏骄矜明朗,傅寄舟柔弱卑怯,眼里似乎没有他自己想看的世界,只有在他身旁的温茹。 小家子气。 傅寄舟虽然没看她,但察觉到了她目光,往温茹身上更贴近了一些。她怎么看,怎么想,他为什么要考虑呢? “这院子太老旧了些,住着不安全,我安排了别的新院子,你们同我一起过去看看。”傅菱移开视线,眼不见为净。 “我觉得甚好,伯母大人谦虚了,这旧院子开阔自然,布局有致,正适合阿舟借住几日。不过就是及冠礼前后的几日,伯母大人不会这也不许吧。”温茹抬眼对上傅菱的目光。 傅菱长相其实很书卷气,跟傅寄舟气质上还是有些相通的,五官什么的看不太出来,可能傅寄舟更像他父亲一些。 此时这冷成寒冰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被她们占了周氏的院子气出来的,当然温茹也没有多愧疚就是了,她做初一,还怕别人做十五吗,傅寄舟好歹是她亲生儿子。 “阿舟,你怎么说!”傅菱说不通温茹,便将矛头指向一直不说话的傅寄舟,语气自然是没有好好讲的,像是在威胁一般。 傅寄舟没有对她的敬畏,只一心跟着温茹,温茹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我觉得父亲的院子很好,我想住在这里。” 傅寄舟在家时几乎是野生野长的,为了不受罪,柔顺乖巧的像是个隐形人,唯一一次爆发就是段氏掘了他父亲的陵穴,所以傅菱只当他还是从前那个听话的小孩,却没想到,有了人撑腰,傅寄舟根本不听她的话,进来这么久,一句母亲都没叫,甚至于当着她的面跟温茹亲昵至此。 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费尽心机将人送到温家是对还是不对了,好好的孩子为什么被温家养成了菟丝花一样。 傅菱频频受挫,又不便跟温茹动手,咬着牙最后看了一眼被占的周氏院子,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开。 等人走了,温茹转头对着傅寄舟吐槽:“还好你长得不像你母亲,像是身上自带了冰鉴一样,抽抽地往外冒寒气。” 傅寄舟被她说的话逗笑,随即又垂下眸子,轻声说:“我与她不同的,我脾气很好。” “那是当然了。”温茹哈哈笑出声来,“走,我们进去瞧瞧有什么缺的、要换的,赶紧让宋卫长她们买来给你换上。这里到底是傅家内院,我和宋卫长她们不方便在这里久留,稍后我让宋卫长找一些男护院过来,保证把这里把守得像铁桶一般,你只管安心休息。” 傅寄舟听了这话,不安地攥紧了她的袖口:“你要走?你去哪里?我不住这里了,我跟你们一起。” “胡说。”温茹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过几日便是及冠礼了,你是主角,你怎么能不住在这里?我不走远,就去你家外院的西厢房,若有事,你让谷昉去找我。不过这几日可能忙些,及冠礼指望不上你母亲,我得亲自去办。你也知我头一次办这事,上手可能没那么快。” 温茹解释得很清楚了,但傅寄舟心里还是不乐意,黏黏糊糊地跟在她旁边。 因着温茹是女子,不太方便翻周氏屋里的东西,只随便看了看,见除了那画,没有什么旁的私人物品,便心里暗暗盘算哪些东西是要给傅寄舟换的。虽然住不了多久,顶多半个月,但能住得舒服些当然更好。 * 温茹她们正忙活的时候,傅菱在不远处的观景亭捏碎了一个茶杯。什么都没留住,就这种感觉。 另一处宽敞的院落,一个护卫垂手站在段氏旁边,恭敬地回话。 如果温茹在就会发现,这个护卫是前去迎接她们的一个,正是她提及了傅家先正君的院子是空着的。 “住进去了?”段氏剪下一枝颓败的花枝,将它随手扔在一旁。 “是,守在院子外的暗卫看到来人是大郎君,犹豫着没动手,等大人再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赶不出来了。”护卫笑得比那颓败的花枝灿烂,只是过分讨好的样子,不怎么入眼。 “早听说炜京城里温家嫡女没念过几年书,不通人情世故,只会拨算盘、使蛮力,没想到竟是真的。”段氏轻笑了一声,旋即又很快沉下脸来,“那院子算什么,我想要毁掉它,就一定能毁掉。大人以为我真不敢动那里吗?天真。” 第34章 这是段氏心碎的一夜。 谷昉和小厮们手脚很麻利,汲了院子后头水井里的水,不多时就把主屋和两侧厢房打扫干净了。再等宋卫长她们去街上买了许多新的家具器物、锦缎棉被回来,周氏的院子焕然一新。 由于时间仓促,与倾芜院没法比,但已经胜过前洲很多人家。 因为商贾的富庶是大宓朝立国的重要支撑,商贾被允许在生活器物上僭越稍许,官家出身的傅家自然没有这样的待遇。所以奢华的家具器物、锦缎棉被进院子的时候,好多傅府的小厮在外头的花木间偷看,一双眼因惊奇而瞪得圆圆的。 等所有东西都归置好的时候,天色已晚,温茹和宋卫长她们在院子四周安排好男护院后,便匆匆离开。傅寄舟目送她们远去,心里难受得紧。按理说,傅家是他的家,但是身处其中,他却比在温家有更强烈的客居的感觉。 “表少爷,很晚了,一路上本就辛苦,早些洗漱安歇吧。”谷昉从院子外进来,看见傅寄舟一个人失落地坐在软榻上,便上前开口道,“虽然您已经沐浴过了,但身上应当还是有些乏的,睡前最好再泡泡脚。” 傅寄舟闻言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温茹:“西厢房那处如何,她们净帮着这里收拾院子,西厢房那边东西可都全?” 谷昉支使了小厮去倒热水,方才转身笑着回道:“谷昉刚从西厢房那处回来呢,小姐是个讲究人,一过去便让宋卫长将东西大换了一遍,那态势恨不得连地砖都挖起来换了。” 说着,眉宇间又聚起了忧愁:“小姐如此不给傅家面子,全是为了给您出气,您不要误会了小姐的意思,小姐惯常不是那不饶人的性子。这一路走来,便是谷昉也看不下去了,谷昉都不敢想您从前在这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谷昉眼角微红,低下身去,把小厮送来的热水轻手轻脚地放到傅寄舟脚下:“咱们初来乍到,谷昉还没弄清这里有没有府医,不知道去何处配药,您今日先用这热水濯足,暂且解解乏。” 傅寄舟伸手将他拉起来,自己慢慢将洗浴后还没穿袜的脚放下去:“谷昉不必替我难过,如今不是都好起来了吗?温家对我极好,锦衣她更是,我都知道的。” 谷昉叹了口气,又问道:“从前伺候您的管事、小厮呢?若是跟您有旧,谷昉明日想法子去把人讨了来,我们一并带回炜京去。” 傅寄舟垂了垂眸子,半晌才叹息道:“都不在了,我去温家时便没想着再回来,将卖身契给了他们,让他们各自回家了。”说是他们,其实后来只剩了一个。他那时还没想清楚退了婚约之后要逃到哪处去,不想拖累人,便一并偷了卖身契,让他自行找出路去了。 谷昉闻言又是一叹,见傅寄舟泡得差不多了,忙递过帕子,将屋里收拾干净,催促着傅寄舟安歇去。 傅寄舟想到谷昉和小厮们也劳累了一天,不再拖延着,乖乖躺下。等屋里的蜡烛渐次熄灭,傅寄舟仍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他有些睡不着,脑子里总闪过外头墙上他父亲舞剑的画像。 想到前不久温茹才说过要教他学剑,他不由地弯了弯眉眼,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跟他早已亡故的父亲续上了缘分。 “舟儿,到爹爹这里来……呀,摔倒了……不哭,这有什么好哭的,爹爹帮你,是这棵杂草绊倒我们小舟儿了是不是,我们把它扯了煮汤去……好好好,加糖……加糖你便喝么,有毒的,小笨蛋。” 吱呀一声轻响打断了清梦。 周氏院子的主屋门户到底是上了年头,进来的人再怎么小心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侧耳提心吊胆地等着,见屋里仍没有动静,屋外的人便定了定心,又进了来。 傅寄舟醒了,他睡得浅,再加上脑子里分不清事实还是想象地去想周氏,所以开门的轻响声传来的时候,他便醒了。 进来的不止一个人。 傅寄舟压抑住如鼓的心跳,微微侧转身子,隔着窗幔偷偷往外望,只远远看见两团人影。 来人进来之后四处翻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好像东西都换了。”一人压低声音道。 “总有不能换的地方。”另一人回答,“你说,这么多年没找着影儿,是不是不在这些死物上,而是在大郎君身上。” “不可能,大郎君身边的人都是侧君安排的,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有什么东西藏得住?”先前那人不耐烦地催促,“快些找,傅家只有这院子,侧君未进来过了。你给我动作放轻一些,外头那些护院刚来不如我们熟悉这里的路径,这才让我们找着了空子。” “这画……画上是周正君吧。” “好像是……拿下去,看看后面有没有机关……” 傅寄舟一急,坐起身来,强压着快要蹦出来的心,对着外头喊:“谁在外面?我想喝水。” 两个蹑手蹑脚的人登时吓了个趔趄,互相对视一眼,知道不成事了,连忙闪身逃了出去。 他们倒不着急,今日只是来探路的,周氏院子被温茹她们动过,大人应当没那么宝贵着了,到时候侧君还不是想来就来。 傅寄舟见人走了,许久才小心翼翼下床。今日他怜惜谷昉和小厮们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又辛苦收拾了院子,便不准他们守夜。所以,他出声要水之后仍没有人过来。 傅寄舟走到那副画前,见它还好端端在那,松了口气,拖来一张椅子,踩着椅子将画取下来。想到那两个贼人的话,又伸手小心翼翼地敲画背后的墙面,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又去看画,闻了闻味道,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不像是做过手脚的样子。 段侧君让人过来,想找什么? 翌日一大早,谷昉便过来了,傅寄舟没有跟他提昨晚的事,怕他跟着白白担心,只让他将南向墙上的画换一副普通的山水画上去。 谷昉还以为他是想将那画好好安置下来,便忙不迭地应下了。 等温茹过来的时候,傅寄舟才跟温茹讲了。 “找东西?”温茹在屋子里打了个转,略微有些疑惑,“来的时候几乎是一眼望尽,能藏什么东西?” 傅寄舟摇头,他也不知道段侧君到底要找什么东西,还非得到他父亲院子里找。 “你父亲给你留下过什么没有?”温茹突然阴谋论起来,难不成这是个围绕着什么绝世珍宝展开的世代家仇,果然是反派,背景故事都这么宏大。 “没有,有听府里人说过,父亲是从母家回来的路上遇匪身故的,亲近的管事小厮差不多都死在那场横祸里。父亲死后,无人来跟我说父亲的交代,也或许来过,但我当时才三岁,概不记得,段氏后来打着照料我的旗号,掌控了整个后院,我更是什么也听不到了。”傅寄舟说到这些有些心情低落,忽而又想起来,“那枚玉珏算么?” 说完立马自我否认:“我觉得应当不算,那是我出生时,父亲找人新制的,取的是喜得麟儿的意思,跟旁的事不可能有关联。” “啊?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当初随手赏了出去?”温茹敲了敲他的额头,“好在我后来又拿回来了。” 傅寄舟一手去摸被她敲的地方,一手去拉温茹的袖子,有些委屈地低声道:“我没有旁的东西了。” 那还是他打算逃家之后,卖了过渡一段日子的,当初赏出去,他心里何尝不是七上八下。 温茹只觉得进了前洲,进了傅府,就处处不开心。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她就不信了,普普通通的人家就不能养出一个小反派吗,为什么非要设置这么惨的背景:“好了好了,不怪你,心疼你。如今那玉珏在温府里放着,安全着呢。不过我一想到,那个段氏敢在我头上动土,我实在出不了这口恶气。今夜,我带你出去看热闹。” “什么热闹?”傅寄舟仰头看她。 “这世上又不是只他一个人会进别人院子,他这么喜欢,那我找人进他院子,陪他好好玩一玩。”说着,温茹又气鼓鼓地继续道,“若你母亲也在,便两个人一起玩,热闹。” 傅寄舟想了想,反正她们在前洲呆不久,只要不闹出人命,温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再说了,先动手的是段氏,他活该。 温茹说完便留在了院子里,让宋卫长独自先去拟好及冠礼要置办的大致流程和器物,明日她再一起。 她今日就留在院子里,好好将院子里的防卫安排好。任谁都可以来去自由,这不是打温家、打她的脸吗? 温茹能留下来,傅寄舟很高兴,一直跟在温茹旁边转悠。温茹忙着给护院们绘制地形防卫图,他便在旁边端茶倒水,送点心。 温茹偶尔侧头看他一眼,心里笑话他,用得着像个殷勤的小蜜蜂吗,傻乎乎的。手上则很是享受他贴心的服务,有时候坏心起了,还非要傅寄舟当着这么多护院、小厮的面喂她。 傅寄舟还没修炼到这么厚的脸皮,将茶杯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跑了。 温茹一笑,又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她忽而想到,那个段氏目标不太像是一个稚儿的麒麟玉珏,他做过傅寄舟的乳父,他那时想拿一枚玉珏不是轻而易举吗,所以肯定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东西。 昨日那几个接人的护卫突然提到周氏的院子,只怕就是段氏想跟在她们后头进来。难不成他已经有了眉目,查清楚了东西就在周氏的院子?温茹想到这,忙支使着护院们将周氏宅院每一个角落都翻检了一遍。 每一面墙都敲了,每一块砖都探了,还真是……一无所获。 温茹一头黑线,那个段氏实在——蠢的很,找东西找得像个无头苍蝇一般。 是日深夜,温茹将白日做白工的气也撒在了段氏身上。她揽着傅寄舟极轻盈地绕过傅家的护院、暗卫,让身后跟着的两名暗卫,蹿进段氏的院子、寝室,将人掳出来。 她挑的可是宋卫长手下最得力的两个暗卫,她们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进去将段氏逮了个正着,趁着人还在熟睡,便在他脖子后一个手刀将人劈晕,无人察觉地将他带出了院子。 男女授受不亲?不好意思,她要害这个段氏,还会考虑他清誉吗? “就一个?”温茹抬手掀开包裹着段氏的锦被一角,略有些不满,怎么傅菱不在呢,她也有些看她不爽呢。 两个暗卫大半夜做这么“龌龊”的活已经很是无奈了,此时听小姐还不太满足的样子,不由得提醒道:“小姐,咱是来借地方办及冠礼的,不是来结仇的。” “好好好,知道啦,我可没结仇,我这是以怨报怨,公平着呢。”温茹低头看傅寄舟,黑夜里月色清凌,映得傅寄舟的眸子似乎有些发亮,“这附近可有什么荒山野岭之类的?我们把他扔过去,让他好好瞧一瞧真正害人的禽兽是怎么害人的。” 傅寄舟望向温茹眼底,有些犹豫,他点头会不会显得太残忍了,但是温茹说的都是对的,傅寄舟挣扎了一下,缓缓点了头。 温茹一笑:“不会怎么样他的,就吓一吓。不过他老动心思去别人家里找东西,这习惯可不好,等把他还回来之后,咱们把他关自己院子里好不好?” 傅寄舟听了心里还有些小小的失望,但温茹说的应当是最好的选择,惩罚段氏,又不给自己惹事。他很快地点了头。 这是段氏心碎的一夜,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陌生的荒山野岭,冒着绿光的狼眼在不远处的林间一眨一眨,他吓得不敢大声呼吸。 可是那狼可不会因为他屏住呼吸,就不把他当个活物。狼都是成群结队的,一只往段氏靠近,四面八方就有更多只。 走到近前,段氏才看到那狼饿得皮包骨,分明是要将自己当做了大肥羊,不由得眼前一黑,竟昏了过去。 这样的情态,他是不可能靠着昏过去逃脱的,不消一会儿,头狼便咬住了他的腿,尖利的牙齿刺破他脚踝,将他整个人往边上拖。 段氏尖叫着苏醒,见自己真的被狼嘴咬住,见了血,登时再顾不及会不会惊动更多的野物,出声尖利又痛苦。 林子里尚在睡梦中的鸟雀被他惊得齐齐高飞,好几百对翅膀扇动的声音更加剧了林子的恐怖。 若这就是他说的,温氏嫡女没念过几年书,只会拨算盘,使蛮力,那温茹一定会回答他,是,你说的都对,那我可以动手了吗,上次没亲眼见着赵红的瘸腿她很遗憾,这次还想看呢。 段氏身上致命位置被两个暗卫撒了药粉,狼群并不敢碰那些地方,再加上暗卫们一直在暗处盯着,没让他受更大的罪,当暗卫们把人弄回他院子的时候,早已昏厥得人事不省的段氏只有右腿脚踝处血肉模糊,几可见骨。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段侧君被歹人掳去,伤了腿,以后怕是要瘸了。”一大早,一个护卫匆忙赶去傅菱书房,将消息告诉傅菱。 傅菱眼都没抬,继续看案上各县府送来的快件,偶尔用手中的毛笔舔舔墨水,在上面简单批注两句:“被掳走,还送回来?看来,段氏与那些人还有些交情,等段氏能站起来了,让他过来跟我讲一讲是什么样的旧友这般翻脸无情。” 护卫一噎,段氏不服从大人的安排,在自己院子安排的都是自己人,搪塞大人的理由便是旧友关切他,送人来保护他的,怎好拒绝他们的好意。如今出了事,大人便用“旧友”搪塞回来,乍一听,确实挑不出刺来。 护卫急匆匆来,灰溜溜走,等她走了,傅菱眉目深沉地将手上的笔扔到案上,甩下许多墨渍。 “丰翎,怎么回事?” 从暗处走出一名着深色刺客服的暗卫,拱手道:“卑职猜是温小姐做的。温小姐昨日将正君院子的防卫整理了一番,如今我们也窥探不进去了。段氏那边,卑职无能,发觉的时候,只匆匆看到数人从段氏院子飞出,其中一人抱着一个未曾习武的人。卑职依稀看到那人腰间有一青玉锁,是大郎君归家那日也佩戴着的。” 傅菱听了,面色稍缓了一些。她未曾习武,身边的护卫武艺平平,勉强震慑段氏等人。若是可以,她何尝不想同温年月借人,但此事牵连甚大,她不想拖温家下水,如今温家丫头歪打正着,把段氏弄残,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只希望,许洲那边不要大惊小怪。 第35章 隔层肚皮隔层心。 傅府段侧君的院子气氛极度压抑。 清晨,早起洒扫的粗使小厮发现自家侧君躺在院中,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满身尽是枯叶、泥污和血渍,不由得惊吓出声,登时整个院子的护院、小厮都醒了来,七手八脚将人送回屋里之后,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的管事小厮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去喊大夫。 侧君这番模样,一看就是遭了大罪。 有不懂事的小厮不敢靠近屋里,只扒着门,小声地交头接耳,猜测侧君是不是遭采花贼掳去,凌|辱了一夜又送了回来。这手段未免也太暴戾了些,侧君右脚脚踝上的血好大一团,已经发黑发硬,那腿怕是救不回来了。 “侧君这番醒来还能活吗?若是失了清白……” “有护卫大人禀告过大人,大人只以为是侧君的旧友跟侧君闹翻了,还未想到那一处去。” “大人对侧君太纵容了,有这样的妻主,侧君为什么还时不时闹大人一次?” “谁知道呢,反正我瞧着大人有些可怜,往后只怕纵的就是一个残花败柳了……” “你小心些说话,你刚来侧君院子不知道,侧君惩罚人的招数狠毒着呢!” “他都昏厥了,管事又出去喊大夫了,谁听得到?” 趁着整个玉清院慌忙成一团的时候,两个粗使小厮躲在窗檐下窃窃私语。 “啊啊啊啊啊给我闭嘴,来人,给我把窗外这两个烂嘴巴的拉出去,重打五十杖!!!” 小厮们正说着,一段尖利的声音突然从房里传了出来,两个护院应声而去,将小厮们粗暴地拿了,当着所有小厮的面,就地开始严惩。 段氏的护院大都有功夫在身,一仗下去几乎是皮开肉绽,一时间,院子里的哀嚎声如震天响,每打一下,隔得老远的小厮也忍不住跟着颤抖双肩。 那痛意像是裹在他们的哀嚎声里,让整个院子的小厮们都不由得绷紧了自己的皮子。 段氏挣扎着在床上坐起来,看着自己满身遭的罪,眼泪流了满脸,渍到脸上的拖痕,引起一阵锐利的痛,但这痛却比不过,护卫说傅菱不愿意过来时他心里的痛。越想越难堪,他脸色阴沉,眸色深沉得几近疯癫。 “傅菱,好你个傅菱,十一年妻夫,便是颗秤砣心,也该有一点圆滑柔软了吧!我此番遭难,她便是这般冷眼看着?来人,去把小姐给我叫来!” “侧君,你要不先洗漱一番,如此……小姐过来看到……” “滚,去把人给我喊来!立刻,现在,马上!” 虽然许洲那边越来越不满他的一无所获,可到底是一条船上的,不可能半夜将他掳出去欺辱至此!是谁!到底是谁!傅菱还是昨日刚到的大郎君?!狗崽子,到底是在外头心野了,竟连他也敢咬! 不多时,傅翙被喊了过来,她如今才十岁出头,五官却已经看得出傅菱的模样,就连眉眼间的严肃冷漠也同傅菱十分相像,她急匆匆赶来,第一眼先看到院子里被打得下半身淌血、半死不活的小厮,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厌烦。 “父亲,你又在闹什么?”刚跨过门槛,傅翙就极其不满地出声,一屁股坐到外间的圈椅上,连看都不愿意看段氏一眼。 “我闹什么,你看看我闹什么!”段氏见女儿这般冷漠,眼泪更是潸潸而下,嘶哑着声音大声质问,“你进来可有多瞧你父亲一眼?你母亲处心积虑将你留在身边教养,为的就是今日你对为父的苦痛视而不见吗?” 段氏话都说到这里,傅翙只好起身,往内室多走了几步,见段氏披头散发,仿若遍体鳞伤,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慌忙跑进内室:“父亲,谁干的?”接着又站起身来,对着外头的小厮们大喊,“大夫呢,就这么放着不管吗?去给我找大夫过来!” “小姐,大夫就在路上了……”有小厮连忙跪下,颤颤巍巍地回答。 那边段氏见女儿终于上道,伸手将人拉到眼前,目露狠厉之色:“翙儿,一定是傅寄舟干的,你要给我报仇!” 傅翙不喜他眼里的狠厉,稍稍挪了视线,反问道:“您如何知道是哥哥干的?” “哥哥?谁说他是你哥哥?他不配!他是那个贱人的种!”段氏狠狠抓住傅翙的手,将傅翙的手几乎掐出手印,“他跟他那父亲一样的贱,扒着女人不放,指使着女人替他们当牛做马!若我这一身伤,不是傅寄舟怂恿温家那混丫头干的,我明日就暴毙!” “父亲,您口口声声说周正君是贱男人,但他做了什么,无非是比您早认识母亲,您进府的时候他都已经仙去了,而您将周正君的旧人全部赶走,烧光了周正君的衣物配饰,掘了周正君的坟茔,赶走了周正君的亲子……女儿不知,到底是周正君恶毒,还是您恶毒!”傅翙将他的手掰开,狠狠地甩下,“如今哥哥好不容易归家,不过是暂住几日办及冠礼,您便将污水泼到他身上。父亲,您适可而止吧。” “你不相信我,你凭什么不相信我,我是你亲生父亲啊!”段氏狠厉的瞳色溢出怒火,从床上翻身下床。他脚踝的伤极重,刚站下来便径直倒向地上。 傅翙反应很快地去接,但她到底才十岁,哪里撑得住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父女两双双倒在地上,段氏更因着牵扯到伤口,痛得呜哇叫唤。 傅翙从地上爬起来,不耐烦地喊两个小厮过来将人扶回床上去。 正好,大夫也来了,傅翙干脆站远了些,但见段氏痛得满头大汗,大夫给他清洗伤口时,一声声痛嚎,她又心生不忍,转头去找护院、小厮们问清楚这两日发生了什么。 等人都出了内室,傅翙又进来,看着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的段氏,忿忿不平地说道:”父亲,母亲这些年够纵容您了。您毁了周正君的遗物,赶走哥哥,母亲从未怪责您半句;您交游外人,引狼入室,找些不三不四的人进了母亲内院,母亲从未怀疑您寸许;如今哥哥才回来,您又不顾母亲的命令,将人引到周正君的院子,想毁了那破落院子的清净;明明是与外人龃龉,被人报复,却将罪责怪罪到哥哥身上。” “难不成,对您来说,沾了周正君的人、事、物,便都要毁掉吗?您一个后来人,为什么要将一个死人天天记挂在心上?!女儿真的不懂,往后您能不能好好待在院子里,像一个寻常男子一样,贞静贤惠,爱妻护女,仅此而已。” 段氏浑身正痛着,又听傅翙一番诛心的话,心里的火气更盛:“滚,我没你这样的女儿,早知今日,我当初就应该将你甩到墙上去,断然不让你有活着的机会!” 段氏这话说得脏污,傅翙气得脸色发黑,一甩外衫,悲愤地离开,临走还说了极重的话:“父亲若是执意这样下去,女儿也愿从没有一个您这样的父亲!” “反了反了!到底是隔层肚皮隔层心,傅菱你好样的,我亲生的女儿被教得离了心!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压我吗?你休想,休想!”段氏独自在内室歇斯底里。 此番段氏伤得极重,往后能否站立行走都成问题,且又是遍体鳞伤被掳了一夜送回来的,清誉全毁,往日的积威也摇摇欲坠。 * 温茹将傅家西厢房好好整饬了一番,如今是一个苍蝇也飞不进去。 一大早,温茹便心情极好地在西厢房堂厅用朝食,颇有些肆无忌惮地问:“段氏那边如何?” 暗处一个暗卫走了出来,抬手禀告道:“段氏右腿已残,决计救不回来了。段氏醒来后有些接受不能,疯疯癫癫,不仅打杀了两个粗使小厮,还将傅家小姐叫来痛斥了一番,父女俩不欢而散。” “傅家小姐?”温茹手中的筷子一顿,有些烦闷地问,“叫什么?多大?脾性如何?” “傅家小姐,单字一个翙字,翙翙其羽的翙,大约取的是凤鸟高飞之意。今年尚只有十岁,但傅大人管教极严,早慧多思,在前洲府学里素有神童之称,脾性孤僻了些,倒也无事,反正再孤僻,也有人上赶着同她交好。”暗卫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告知。 “翙翙其羽,呵……傅大人真是好文采。”温茹嘲讽了一句,“自小被傅大人亲自教养长大的?” “是,傅大人惟有此女,一向看重,几乎不让旁人插手,便是段氏,若是无事,每月初一、十五家宴才可与亲女说上两句话,不过那傅翙不喜内院之事,与段氏相见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她……” “好好好,可以了,听得真让人心烦。”温茹将筷子放下,又将面前的盘碗往外推了推,“宋卫长可回来了?” “回来了,正在外间等着跟您汇报。”暗卫应道。 温茹起身,走到外间,坐在堂厅上座,垂眸接过宋卫长递过来的及冠礼事项单子,随口问道:“及冠礼的事准备如何了?” 宋卫长身后跟着桃红、桃绿,三人一同拱手:“及冠礼的帖子已经发出,一部分给了前洲有名望的几户人家,一部分给了温家商号的管事们,看在温家和傅家的面子,那日排场不会小。其它一应礼器、宾宴准备起来也不难,唯一难处是,傅大人是外放官员,在前洲没有家族根基,表少爷父亲的母族早已散尽,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要找一位德高望重的男性长辈为表少爷戴冠委实困难。” “可有先例参照?”温茹听了蹙紧了眉。 “倒是有,但我见小姐和表少爷极为不喜傅大人,便不知如何是好。”宋卫长很是为难,“族中无人,可由亲生母亲为郎君戴冠,亲母为其戴冠,礼仪上半点不输男性族老。再次一等,便是找前洲有名望的白髯老人,只是说合请延,颇为复杂,我们时间仓促,还有许洲那边的事要去处理……” 温茹听了,心里果然有些排斥:“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不能给他戴冠吗?我往后还是他妻主呢。” “小姐,您自己都还未及笄。”宋卫长有些无奈。 “好吧好吧,我先自行调整下心态。”温茹撑着下巴,有些烦,旋即又坐直了身子,“先放一边,许洲那边的事,宋卫长有什么想法?” 宋卫长听到正事,登时眉眼严肃了许多:“小姐,昨日我在前洲商号查看了一番,只发现了很少量成色存疑的金银块,不知是傅大人管的好,还是金银私矿离前洲有些距离,运输不便。若真是如此,许洲的金银私矿应当不在与前洲交界之处,而应距离流通量更大的徽洲、锦洲更近。” 温茹低头沉思片刻:“金银私矿开采需要大量人力,我们可以去瞧瞧许洲何处招录苦工,若是她们未曾公开招录,那便查查近些年何处人口失踪案剧增。” 说完又想到,这私矿开采本就是遮遮掩掩的,危险性更大于正规的矿采,或许早有人死于其中,温茹便又补充了一句:“再去许洲各县衙打听一下近来有死者的案子,看看她们的死状如何,身上、脚底、脏器内是否沾染金银矿中才有的粉屑。” 宋卫长听了豁然开朗,忙拱手应下,准备让两个护卫先行一步,去许洲大致查验一番:“小姐,许洲一事未免打草惊蛇,不可过多耽搁,还望小姐早日办好及冠礼一事,启程去许洲,快去快回。” 她也想啊,但是偏偏要去求那个傅大人。若是知道那日是他母亲给他戴冠,阿舟怕是会不开心。 见温茹十分烦恼的样子,宋卫长屏退其他人,朝着温茹走近了一步,声音放低了许多:“背后议论傅大人功过,原是极为不妥的,但属下觉得您如今对傅大人的态度确实过了些。其实,除了对表少爷过分冷淡、残酷,傅大人并没有您想象的那般坏。” 温茹稍微抬了抬头,看向宋卫长,看她能说些什么。 宋卫长道:“当年表少爷初上炜京,大人便派属下来过前洲一趟。我调查到,表少爷上京其实有傅大人一路暗中护送,不然,漫漫千余里,表少爷如何能那么安全地抵达?为人子,生母给予其生命,在两难之际还愿意为其筹划一二,已经是极大的恩德了。” 温茹脸上表情未变,但心里听了差点呕血,为了个继夫,生而不养,任其在后院备受欺凌,甚至还为了眼不见为净,将人逼走,到别处去寄人篱下,这算什么恩德? 不仅如此,在原书剧情里,阿舟同温家退婚之后还被傅菱再一次断绝关系,赶出家门。那可是真的断绝关系啊,上府衙“公证”过的,残忍残酷至此,谈什么恩德。 “小姐可听过情深不寿?”宋卫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表少爷不受傅大人喜爱恐怕也是因着当初对周正君用心太甚。属下曾跟大人来过前洲,目之所见,傅大人都是极爱重周正君的,为着周正君,原本跟大人脾性不合,长大人一岁的傅大人也愿意跟着周正君喊大人一声温姊。” “可惜,傅大人成婚不到四载,周正君便在一次从母族归来的路上遭遇匪患,周正君及其二姊惨死当场,后又因他们姐弟二人反抗之中杀了匪徒之中的几个头领,那群匪徒胆大妄为,存着报复的心思,血洗了周家二十几口,将整个周家付之一炬,周家旁亲畏惧不已,生怕被波及,连夜逃离前洲。” “原本傅大人谨慎严明、法不容情的性子备受今上赏识,外放满五年便可回京,继任大理寺卿,有大好的前途,但因此桩横祸,傅大人自请长留前洲,花了大半年时间捣毁了恶匪的老窝,羁押了九名穷凶极恶的匪徒。判决处斩之后,傅大人又亲自行刑,将她们当场处决。可怜傅大人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咬着牙一刀砍不死又砍一刀,那日行刑完,傅大人两只手力竭至几近残废。” 温茹听完,讷讷无言。 “属下从前也想不通,这般一往情深的傅大人为何会苛待周正君的血脉,又为何会纵容继夫掘了周正君的坟茔,但后来却有些理解,惹人难过的人和事,避而不见勉强好受些,不然这余生,又何以为继?” 温茹不是那种因为坏人有一个感天动地的好故事就把天平偏向坏人的人,她一向就事论事,公平得很,但是听完傅菱的往事心里难免有些不适,撑着额头,无奈道:“宋卫长你很多感慨啊,这几年你也很不幸福吗?” 宋卫长被她一堵:“那倒没有,属下还是很一帆风顺的。” 温茹挥挥手:“退下吧,我一会儿就去找可怜的傅大人,问问她,要不要出席及冠礼,给阿舟戴冠。谈下来了,我们明日便赶去许洲逛逛。” 宋卫长这才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对她来说,到底还是查明许洲的金银私矿更重要些。 第36章 阿舟及冠我不可能缺席。…… 宋卫长离开没多久,温茹终是找人去通报了,傅菱那边也很快同意了见面。 两人在书房见的,交谈出奇的平和。她呢,刚知道了傅菱的一些悲伤往事,心里对她还有点同情,所以没有跟她针锋相对,问傅菱能不能在及冠礼上为傅寄舟戴冠的时候,措辞都带着礼貌。 可能是她这样问话的态度比较好,傅菱周身虽然仍是冷冰冰的,但到底没那么扎人了,听到她的来意,仿佛很理所当然地应下,还跟她提了几个文官之家及冠礼需要注意的事项。 某个瞬间,她感觉这就是一家人心平气和地讨论一场重要的家宴该怎么办。 等把及冠礼那日的事情都谈完,温茹随口跟傅菱说,她这几日可能要趁着空闲的功夫,去附近几个洲府的商号转转,看看生意。傅菱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才回答,阿舟那边她会照看。 温茹不过是要给去许洲的打算过一下明路,谁知竟然从这个她以为的刻薄寡恩的人嘴里听到,她会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照看阿舟,温茹颇有些受宠若惊。 这让她从书房出来之后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或许正如宋卫长所说的那样,因着傅寄舟,她对傅菱带着很大的偏见。可是这也无可厚非吧,亲生儿子诶,一个人对自己亲生儿子这么残忍、冷酷,她还真的没办法公正地看她。 尤其是傅寄舟多乖啊。她有心力将自己的女儿教养成“神童”,却没有心力随手给乖巧懂事的傅寄舟一点小小的庇护吗? 说是这么说,她转道去后院看傅寄舟的时候,还是比昨日讲究了一些,指了傅菱书房外的一个小厮领着她去后院。也算是给傅菱一点面子吧。 * 到底是陌生的地方,傅寄舟睡不住,早早便起了床,用过朝食之后,他见院子里的石榴树长得有些恣意粗犷,便找谷昉要了把花枝剪,不顾他们的阻拦,踩在椅子上认认真真地修剪着,他的头肩几乎快被茂盛的石榴树叶完全遮住,只能从簌簌而下的叶子、残花才能看出他在里面正忙活着。 不多时,他额角渐渐渗出细小的汗珠,但看着逐渐有条理的石榴树花枝,心里又有些满意。正修剪着,隔着层层叠叠的枝条,他忽然看到一道靛青色一道柿色人影缓缓地朝他这边走来。刚到院门,身穿靛青色短衫的小厮便忙不迭离去,露出了身后人的全貌。 是温茹。 傅寄舟高兴地拨开面前挡住视线的枝叶,唤了一声:“锦衣,我在这儿。” 温茹应声停下脚步,仰头看到傅寄舟穿着一身墨青的窄袖袍衫站在石榴树间,石榴树叶的绿色也深,他高高地站在那里面,被层叠的枝叶遮掩着给人带来了奇怪的视觉感受,仿佛傅寄舟原本就该长在那里一样。 温茹不由得笑出声来,快走几步到了树下,伸开双手,眉眼弯弯道:“胆子真大,从椅子上掉下来怎么办?” “旁边的谷昉不是看着吗?”傅寄舟笑着回了一句,看了一眼温茹,又看了一眼手上的花枝剪,果断向着另一边的空地将那花枝剪扔了,不管自己身上有没有惹了尘土,笑盈盈地朝着温茹的怀抱俯下身去,顺从地让温茹将他抱下来。 好乖顺地被抱,眉眼温柔中又带着清甜,温茹觉得自己被治愈了,等傅寄舟站稳,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看他额角有汗,她又伸手问谷昉要了个帕子,轻轻地帮他擦汗。一边擦汗,一边揶揄地从他发间拈出一片枯叶,笑道:“这般不怕危险也不怕脏,是不是太无聊了些?” 她出炜京的时候,原是打算去许洲时也将傅寄舟带着的,届时,装作富家小姐少爷一般携手同游,刚好能少惹人生疑。但是听了傅菱的往事,想到第一日进这个院子时看到的那副周氏莹莹生光的画像,鲜妍的生命就那般草率而惨烈地戛然而止,她忍不住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意外,每时每刻每地都有,但它发生的概率只有百万、千万、上亿分之一,人们大可不必因为意外而战战兢兢地生活。但是,当一件令人心惊的意外就发生在自己生活圈子里的时候,油然而生的惊惶怕是需要累日、累月、累年才能逐渐消散。 所以,这次她去许洲不想带着傅寄舟去了,但她没有想好怎么跟他说。这一趟,为了不耽误一来一回的功夫,她很可能及冠日那天才会赶回来,唯留他和谷昉他们待在对他并不友好的傅家,他会不会难过? 说辞想不出,但行动上自顾自地将补偿给出去了。她一点儿没有急着走,而是说外头太阳会越来越大,她想和傅寄舟在屋子里待着。 进了屋里,温茹挑了个窗边,不会被太阳晒到的地方坐下,抬手招呼傅寄舟过去,很闲适地,让他给她念话本听。 傅寄舟贴着她坐好,在谷昉拿来的话本里挑了又挑,没有给温茹念那些漏洞百出的粗鄙话本,让温茹怀疑他品位,而是拿了本他觉得有趣的游记,声音清凌地开始念,唇齿间将那些山啊、水啊、云啊、雾啊、桃源人啊念得十分引人入胜。 温茹不由得听进去了,听到有意思的地方,她还抿唇笑了笑:“怎有这般奇怪的地方,我不信。往后有空我要带你亲自去找一找,若是找不到,就罚你这个传谣的小家伙一月不能讲话。” 傅寄舟跟着笑出声来,轻轻推搡她一下:“关我何事,又不是我写的。” 期间,谷昉送来了冰饮和糕点,让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更闲适美好了一些。但到底还是要走的,用过午食,温茹催着傅寄舟去午歇,自己则要走了。 傅寄舟拉着她的手不放:“我能不能不午歇,你再多待一会儿?或者你睡床上,我让谷昉把软榻搬进来。我们一同午歇好不好?” 温茹抬起另一只手捏了捏他耳垂:“不害臊。”说完觉得自己是时候把自己的行程交代了,再开口的语气就夹杂了一点儿心虚,“及冠礼那日的事准备得差不多了,过两天,桃红、桃绿会跟谷昉详细说说,那日你具体要做什么,你听她们的便好。” 傅寄舟听她话里的意思,眼里浮现几丝紧张,不由得攥紧了她的手:“你不一起吗?” 温茹用剩余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这几日有别的事要做,需要去隔壁洲府一趟,可能要及冠日那天才能回来。” 温茹目光有些游移,傅寄舟便走到她视线所在的地方,盯住她不放:“你会回来接我的吧,你不要走了就不回来。若是在温家,我还能从容些,在这里,你若是没有及时回来,我怕是一刻也坐不住,宁愿不要那及冠礼,也要去找你的。” 温茹点头:“我肯定会回来,便是那边事情没做完,到了及冠日我也要回来的。阿舟及冠,我不可能缺席。” “我信你,锦衣。”傅寄舟认认真真地回答他。 他不会在温茹做大事的时候拖后腿,只希望温茹做完事,回到家,第一个来看他。 见傅寄舟这边说好了,温茹又想起自己把傅菱的事忘了,补充道:“为了礼仪全备一些,那日你母亲要为你戴冠。我不放心她,那日我一定要回来看着才行的。” 傅寄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旋即又想到,傅菱要为他戴冠,温茹不放心,一定会更记挂着回来,便按捺了不开心,只说:“你在,都可以。” 明明不好说的话全说了出来,也得到了傅寄舟的同意,但看着傅寄舟百依百顺的样子,温茹心里的过意不去更重了,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旦去了许洲,每日里定会都给他寄件当地的小玩意儿,让她知道她没忘,还记得人,还记得要回来。 * 宋卫长将去许洲的东西一应准备齐了,温茹从傅寄舟那边回来没多久,她和宋卫长,及两个暗卫就一身简单低调的装扮,纵马朝许洲去了。 许洲不及前洲繁华,但温家在许洲的商号也是不缺的。温茹一到许洲便先去了其中最大的几家商号,翻了翻她们递上来的账册,瞧了瞧铺子上的绸缎锦绣成色,像极了正常巡视生意的商家小姐。 在商号里,她第一次看到了她们说的成色有疑的金块、银块。因为不同的生长形成条件,不同的金银矿产出的金银往往有着不同比例的杂质,在冶炼技术没那么到位的古代,这些杂质被保留了下来,可以作为区分哪个金银矿出产的特征。 这几块的产出矿藏明显没有记录在案。 但这种细微差别一般人是注意不到的。若不是温年月无意中看到了有未曾被剪成碎金、碎银的完整铸块,发现它们既没有铸印,也没有授印,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金块、银块都不会被察觉。 温茹心里有数之后,又去到商号里间,听先前来探路的护卫汇报查到的信息。 护卫说,许洲近年没有大规模招录苦工的情况,反倒是许洲这两年人口流动变快了,有几个村庄都有上报自家男媳出逃的情况。 其中有一件最是惊奇,她们虽然还没来得及细查,但已经直觉这事同那金矿脱不了干系。 温茹听了有了劲头,让她继续讲。 护卫慢条斯理地汇报道:“属下几人是去县衙路上偶然听到茶肆上的人议论的,说是许洲阔县平武村一户人家的男媳出逃了三个月,前几日的深夜突然归家,距离家门口仅余十丈便倒地暴毙。天大亮,这户农家才发现他的尸体,被送到县衙仵作一查,那男媳喉管里竟有一块生金,男子独有的阳|物也不见了。这说不清是体面还是不体面的死法引得许多人议论,说那男媳贪慕虚荣,不守夫道,被老天爷惩罚了。” 宋卫长听了皱了皱眉,侧身转向温茹:“小姐,若这男媳当真曾在那私矿里干过活,恐怕……那私矿养的是阉奴。” 阉奴早就被禁了。 将历史往前数上百年,女子统治男子的手段不如现在多管齐下来得软和、精妙,男子们也不及现在这般温顺,但大宓国又少不得底层男子的廉价劳工,便将那些本应充作苦役、流民的男子大批量阉割,送到最需要苦力的地方,榨干他们身上仅有的价值。 但这事到底过于残忍,容易引起男子们的反感情绪,让他们无法相信女子们用温情织的网,画的饼。因此,大宓国便加快了各行各业高级工具的改造,又在商人的帮助下发展了其它更省力、更挣钱的产业,这才让阉奴渐渐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却没想到,一个金银私矿,竟在私底下用阉奴。 温茹闻言也是大骇,只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私矿所有者未免也太胆大妄为了一些,像是有什么倚仗似的。要扳倒她,恐怕不是简单圈个可疑地点就可以打开局面的。 第37章 就当她们在拍片。 得了汇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过不了两个时辰天就要擦黑,温茹怕自己错过傅寄舟的及冠日,决定还是马不停蹄,径直去阔县平武村调查。 好在阔县平武村距离许洲洲府并不远,骑快马半个时辰内便可到达。温茹、宋卫长和两个暗卫一行四人乔装成普通的过路商人,为着预估秋收后的物价,去乡里查看农家夏种的情况。 平武村坐落在绵延的山脉之间,一条宽约五米的河流从山峦中穿过,孕育数个小小的河谷,平武村人便生存在其中一个河谷当中。 下马之后走过很长一段崎岖山路,温茹她们才看到平武村的村落,绿树掩映中的静谧,平静和谐,很难想象到这里刚刚发生过命案。 一个五六十来岁的老村长匆匆赶来,听说她们来意,见天色将晚,便热情地招揽着她们去她家住宿一晚,领路的时候频频夸赞平武村这里的山水养人,出产的粮食虽然量少但入口极好,便是女皇也吃得的。 大约是对她们有所求,老村长还跟她们吐起了苦水,说是这里出去的山路不便,商贩们大多不愿意花大价钱来采购,各个农户只能靠着自己肩挑手提地将粮食运去卖。年纪轻些的还好,年纪大了,真是走不动。 温茹让暗卫们记下了,若是可以,以后让温家商户帮她们想想办法。 进了老村长家,便看到院子里有一个小男孩正踮着脚晾衣服。 “你爷爷呢?”老村长喊了一声。 男孩应声回头,见家里来了那么多人,有些愣住,吓得没回话,就急匆匆往屋子里跑,远远听见他喊:“爷爷,外面来了好多人,奶奶喊你出去。” 他的声音一落,一个有些瘦矮,脸上却挂着笑的老爹从里屋里出来,麻利地打了招呼,端了长凳,让客人们先坐在院子里说说话,他这就去准备晚饭。 “家里简陋,希望各位贵客不要介意。” “不会,若不是村长热心,我等怕是要露宿野外了。”温茹笑着回话,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那户死了夫郎的人家,“说起来,我们本没打算到这,碰巧在洲府的时候听说了你们这里的一件伤心事,想着这边的人或许需要些帮助,便先来了这里。” “贵客真是心善,我大约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了,”老村长叹了口气,“李家男媳是个命苦的,自小就被李家当做童养夫长大,好不容易熬到女儿也生了,谁知李家丫头连着十几年考秀才没考中,把脾气考坏了,整日里对他又打又骂,把人磋磨得不成人形。” “他逃家之前还来找过我,说他想和离,但不用想也知道,他一个童养夫,李家丫头又是个只会念书的,全家还得靠他做生计,怎么会同意。我怕他想不开对李家丫头动手,还明里暗里劝他,千万别想差了,若是跟妻主动手,那县衙里的板子是会要他命的。第二天,他果真没动手,却是直接跑了。” “我想啊,跑了也好,躲到深山老林里,官府还真不一定抓得到他。” 正说着,先前那个老爹端着小菜出来了,看她们说着话,又去窖里拿了自家酿的果酒,给她们倒上,方便她们边吃边说。 老村长呷了口果酒:“他跑了之后五六天,我随族中姐妹去不远处的一座深山里猎兔子,还匆匆看到过他一眼,但我心里可怜他,回来便一句话没说。” 说着老村长站起来,对着远处已经昏暗得像是暗影的群山指了指:“瞧,就是那边第五座山,那边还没什么现成的路,我族妹追一只狐狸无意中发现那边兔子多,便带我去了一回。那兔子抓回来,肥得很,撒上盐一烤,吱哇冒油,香的不得了。” 老村长似乎极是意犹未尽地舔舔唇,坐下来发现自己说着说着说歪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道:“原本我以为这事就算揭过了,谁知前几日,李家男媳又回来,在自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倒地死了,县里派来了仵作,说是吞生金窒息死的。” “我那个乖乖,我们这里尽是些泥腿子,什么时候见过金子,李家男媳竟然奢侈到吞金死了。不过后来仵作又说,李家男媳那物没了,还没了有段时间了,登时大家不敢背后议论那金子了,都觉得那是老天爷对他不守夫道的惩罚,拿了那金子,是要赔命的,传着传着,就连李家丫头也没敢提要那块金子。” 温茹和宋卫长听完,越发确定,那李家男媳怕就是从那私矿上逃回来的。如果老村长在那座荒山见过那男媳,若顺着那条路走,或许还能追踪到些痕迹。 未免打草惊蛇,宋卫长打算等入了夜,便先行过去探探。 这种情形下,温茹怎么可能坐得住,也打算好,到时跟着宋卫长一起过去。 说完了那男媳的事,温茹便将话题绕了回来,又同她问起,这边种的什么粮食,几户人家,秋收时加起来一共有多少。 老村长听了自然欣喜,觉得买卖有希望,忙不迭跟温茹细细地说了起来。 一顿饭吃了很久,快吃完的时候,一个穿着麻布短褐的年轻男子匆匆回来,气喘未定,甚至没注意到家里来了客人:“娘,咱们村子好像来了外人,刚我从外头回来,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 闻言,温茹、宋卫长脑子里警铃大作。 “胡说什么,外人也分善人、恶人。”老村长怕温茹她们听得不开心,忙怼了过去,“她们在哪处跟着你的?” 那年轻男子这才发现院子里还有外人,连忙道歉:“各位贵客实在对不住。”说完又去跟老村长说,“就村口一处河湾,还好我对那处熟悉,拐了好几道,躲在一个大石头后面,她们才没瞧见我。” 老村长气得脸发黑,当场便抄了锄头,走出院门,到周边各处家里叫上人,点着火把,拿着农具,气势汹汹地过去了。 宋卫长暗暗跟了过去,温茹则还想从那年轻男子那里知道些信息。 “你可看清有几人?什么装扮?”温茹道。 老村长走了,院子里便只剩了那老爹、年轻男子和一个男孩子,年轻男子不由得有些回避,站得远远的,说:“没看清,有三四人吧,脚步踩得极重。” 看得出确实问不出什么了,温茹也跟着避嫌,随大流出去了。 等她也走了,老爹忙将人拉过去好生查看,问他伤到没有,见他摇头,又问自家女儿在县里保育院里怎么样,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闹她。 年轻男子一一答了,最后还弯了弯眉眼,说妻主在那边挺好的,官府给的嚼用比家里好得多,还有大夫时刻看顾着。他过去的时候,妻主正跟碰到的同窗一起看书、写文章。妻主说,那边清净,明年的乡试她准成。 老爹听了很是高兴,从后厨里拿了碗鸡蛋羹出来,塞到他手上:“过几日辛苦你再过去看看,孩子没生下之前你可得多摸摸肚皮,不然生下来,跟你不亲了。” “嗯。”年轻男子应完,抬手招呼蹲在院子里玩蚂蚁的小男孩:“小栓,过来,爹爹分你一半。” * 宋卫长脚程比村民快,她趁着天色昏暗,奔跑跳跃,很快就发现了鬼鬼祟祟的四个人。听到她过来,那四个人知道碰到硬茬了,赶紧分头鼠窜。 宋卫长和两个暗卫分头行动,各自抓到一个,剩下那个也没有逃出生天,而是被迟来的温茹按在了半人高的草丛里,塞了她嘴巴,不准她出声。 “将抓到的人送去给村长。”温茹踩着地上的人,吩咐道。 宋卫长心领神会,将那三人拿了,送到老村长那处。 被抓的三人以为她们中有一个成功逃走了,往后一定会来捞她们,气焰嚣张得很,不像是被抓的,倒像是来做姑奶奶的。 老村长气不可遏,让村民们七手八脚将人绑得严严实实,往村里的宗祠里一塞,什么也不干,先饿她们几天。 等村民们渐渐散了,老村长将温茹她们送到准备好的房间之后,温茹和宋卫长她们才熄了灯,匆匆赶到方才拿人的地方将那人弄醒。 “矿上的?”温茹出言诈她。 “嗯,你是?”被绑了手的女人二十出头,身强体壮,但外强中干,不是温茹她们的对手。 “来这干什么?”温茹不回答她。 那女人不知道她们是敌是友,但既然知道她来自矿上,那她来这的目的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逃了个阉奴,准备抓回去,谁知把人吓得吞金自杀了,得再找人回去补上。” 温茹听她说的云淡风轻,太阳穴鼓鼓,恨不得当场揍她一顿:“带我们去矿上。”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女人急了,疯狂挣扎起来。 “带我们去矿上,否则,将你皮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再一刀扎到你心口!”温茹拿凌迟之刑吓唬她。 那女人果然不敢乱动,见对方人多势众,想着回了矿上,也算自己场子了,到时候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带带带,你们别杀我,我带你们去。” 那女人带的路七拐八拐,走的多是还未开化的道路,光是提防脚下带刺的植物就要耗去不少心神。若不是有个经验丰富的宋卫长跟着,温茹只怕要被绕晕了。 走到中途,宋卫长看了一眼手里的舆图,贴到温茹耳边,轻声说:“小姐,我们好像正朝着前洲和许洲边界方向走。”跟她之前猜测的完全不一样。 前洲?温茹心下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但想到还未出这深山老林,没见着金银私矿,她决心暂且按下心头不安。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她们一行便来到了一座危崖。 温茹转头凌厉地看向带路的女人,那女人看到立马求饶,说矿场就在崖底,附近有绳索和筐子,她们平日是把绳子系在崖边的大树上,滑下去的。 按照她所说的,两个暗卫很快找到了绳索和竹筐。 温茹和宋卫长对视一眼,宋卫长抬手将带路的女人打晕,绑得严严实实,准备找个地方藏住。 温茹看了一眼,知道她们此行危机重重,实在没必要犹豫,便有些冷酷地开口:“装作失足而死吧。” 宋卫长本就是担心小姐受不了这种残酷的画面,才费心去藏,听温茹开口,果断地将绑住人的绸带松开,找到一处斜坡,径直将人掼向下方不远的一块尖锐的石头。 不多时便失了气息。 温茹没有回头看,在悬崖处来回查看了一番。如果按照那女人所说的地方下去,万一下面有监管哨点,那她们就是自投罗网。 四人不得不兵行险招,找了更陡峭、更偏僻的地方,用锋利的匕首扎进崖壁,小心翼翼下移。 温茹走在正中间,被宋卫长她们小心地保护着。 悬崖并不高,四人落地在一片针叶灌木中,忍受着针木扎肉的触感,她们看向眼前的景象。 还真的是一处矿场,悬崖正下方也的确有监管哨点,两个女人正点着灯坐在那里打牌,右侧方是两个相隔百米的矿洞,矿洞上方分别凿了字,金和银。 竟然是罕见的金银伴生矿床,难怪有人会为了它铤而走险。 她们蹲着不动,观察矿场动线的时候,金矿矿洞走出了一列被绳索绑成一排的男人,他们个个面白如鬼,脚步沉重颓唐。 他们似乎正要从金矿矿洞走到另一侧的银矿矿洞里,行进中,有人忍不住咳嗽,停下了步子,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边上穿着甲衣的女人嫌他拖累队伍步伐,凶狠地挥动长鞭,狠狠打到那人身上。 男人先是哀嚎了两句,接着倒地抽搐几下,竟是不动了。 “废物,给我拖下去。” 温茹听那男人方才咳的那声音,怀疑他是在矿洞里待久了,得了尘肺。这里的管事非但不给治,还将人活生生打得不知死活。 这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宋卫长按了按温茹的肩膀,让她不要冲动,又过了半个时辰,宋卫长基本看出这边的换防规律,便带着温茹她们绕过边防,进了矿洞。 矿洞里别有洞天。远远看去,她们都以为这只是一个通往地下的通道,走进来却发现,对方为了隐蔽,也为了方便,干脆在底下修了个简便的二层高屋落。 听到屋落里声音嘈杂,宋卫长赶紧带着温茹闪到一侧的昏暗处。 “小姐,我们是现在离开,还是进去摸一摸有什么账本票据作为辅证。”宋卫长有些犹豫,如果小姐不在,她肯定是要进去搜查一番的,但小姐武术招式正经只练了四年,再不错,也难免忙中生错。 温茹怎么可能走:“进去找一找,有屋落倒是少了我们去找她们老巢的麻烦,矿里的票据大多有印章,足够作为证据了。” 宋卫长也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四人猫着身子,偷溜进去。 今夜她们的运气极好,随便一选便进了个头头的屋子,那头头正在内室里醉生梦死,偶尔能听到她训斥男人的声音。 隔着屏风,人影萎靡,服侍她的男人有好几个,都是阉奴里长得不错的,他们没有那物件,但对女人来说,并不是只有那一种方式才能得趣,轻拢慢捻,唇舌手足,样样都能玩出花样来。 为了少受些苦,那些阉奴也很是尽心。 淫|靡的声音让温茹有些耳热脸熏,恨不得当场聋掉,最后只能想着,自己是有对象的人,对象比他们都好看,她不能这么一撩就上火。就当她们在拍片,淡定淡定。 宋卫长才是真的淡定,毫不迟滞地在外间的屋子里翻找东西。她很清楚,这种秘密活动,只要有文字记载的,就一定包含有用信息。 但是很遗憾,外间并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 “会不会在内室里?”温茹也不想这么问,但是毕竟是重要的东西,放在内室似乎更合理。 宋卫长点头,让她们留在原地,自己独自蹿了进去,不多时便拿着一个木盒出来了。 “这么快?” 宋卫长垂着眉眼,忽然叹了口气:“里间有一个男人发现了我,趁其他人没注意,打开床边的机关,将里面的盒子扔给我。” 温茹听了很是难受。她们这一行只是为了拿证据,但真要拿人、救人却还要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们又会害多少人,死多少人,那帮助她们的男子还能不能活到官府来救人? 没有答案。 温茹心情沉郁地打开盒子,里头放着一叠巴掌大的账本,她抽出一本快速扫视里面的账目,直到将所有的账目都过了一遍眼。 这是一本记录金银矿运出方向的账本,每条账目下面,为了去向明确,核对清楚,都有专人的印戳,经手人的,接收人的。 “小姐,我们该走了。”宋卫长催促道。她们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多留一会儿便多一份危机。 “走不了了。”温茹从里面抽出两本账册藏到怀里,剩下的则装回盒子恢复原样,开口说话的温度像是突然浸了寒冰水,“徽州知府、锦洲知府的印戳都在其中……” 闻言,宋卫长眉目间神色严峻许多,刚要说这不是她们能管的,却又听温茹道:“傅菱的也在。” 第38章 他是要跟着温家走的。…… 空气仿若有一瞬的凝滞。 “带迷药了吗?”温茹指着内室里的糜烂春情,冷淡地开口,“用上吧。那男人既然有心记住了床上的机关,他知道的事情肯定还有别的。” 宋卫长迟疑了片刻,才招手,后面的暗卫上前,小心谨慎地对着内室用了药,没一会儿里面不堪入耳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隐约还能听到有人跌到地上发出的闷哼声。 “将那男人弄醒,我们需要知道这背后藏得最深的人是谁。”温茹冷静道,“能让三洲知府效犬马之劳的,势必是京中的人物,我们若是不搞清楚,将来母亲将这些上报,定会招致报复,到时候打得我们猝不及防才叫糟糕。” 宋卫长听了亦觉得有理,但她心里也清楚,小姐这般是恐怕试图帮傅大人减轻罪责,毕竟若是有强权倾轧,那傅大人或许可以领一个被胁迫的剧本。 傅大人为何如此糊涂。 她若是被拿了,整个傅府都得遭殃,其中就包括还是傅家人的表少爷,届时会发生什么? 宋卫长进了内室,用可以解迷药的鼻烟壶将方才暗中相助的男人唤醒,那男人徐徐睁开眼之后,一脸警惕地看向眼前的人。 “郎君不必害怕,我们是好人,之前得你相助,我们万分感谢,但是要想彻底扳倒这个私矿的主人,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不知你是否还知道些什么?”宋卫长礼貌拱手。 那男人听她唤“郎君”有一瞬的恍惚,他方才相助完全是因为对这里人和事的厌恶。只要对方不是这里一伙的,他便愿意将东西给出去,但这不代表,他相信她们。 温茹拿着木盒走进来,见他还衣衫不整,连忙撇开视线:“我们来自炜京,的确有心处理这边的事,你若是不信任我们,可以随同我们一起出去,到时候有了上呈陛下的机会,你亲自送上证据也行。” “陛下……” 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词,那男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希冀,说不定她们真的可以…… 犹豫再三,他站起身来,将身上的衣服穿戴整齐:“我将东西藏在阉奴住所,你们可能带我去拿?” 宋卫长原本想让两个手下揽着人,但又想到受了恩惠的是自己,于是上前隔着衣服拉住他手腕,脚下生风,将人带到外间,轻声问:“哪个方向?” 男人眼前一恍惚,见后面三人也紧紧跟着,意识到这些人是有武功的,不由得心定,简明地指着方向,在躲过数拨巡视的监工之后,她们一同进了昏暗潮湿的阉奴住所。 空气中有一股发霉发臭的味道,但温茹她们脸上都没露出异样,这让偷偷看她们反应的男人再次放下了一层戒心。 此时虽然已经很晚了,但阉奴们还在矿洞里工作,阉奴住所没有人,男人径直走向靠里的一个床铺卷,撕开铺盖的外层,从里面掏出了几封信件来,犹豫了下,只抽出了其中两封递到宋卫长手上。 宋卫长打开后,同温茹一起看。 看到信件上,程王印戳的时候,温茹心神一晃,只觉得,果然如此。书里谋反的就女主一个,谋反这事要钱、要人、要兵、要权,银钱更是其中基础中的基础,女主手底下不可能没有见不得光的产业。 看书的时候,站在女主一方,只觉得女主有私产,有称皇称霸的底气,但真到了现实的状况里,这些藏着掖着的私产那就是黑产,经营生产的过程怕是比正常的产业要黑得多得多,受伤的都是些无辜百姓。 “你这信是从何而来的?”宋卫长有些惊奇,一个阉奴怎么拿到这种级别的信件。 男人扫了一眼四人,吞吐了一会儿,最后偏过头去,颇有些难堪地回答:“从往来的大官们身上偷来的……我从前靠偷东西谋生,偷起来容易。” 宋卫长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戳人痛脚了,不由得换了话题:“我们要走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带所有人可能有些难,但是带走你一个还是容易的。” 温茹也同意。 男人见她们都不嫌弃自己,眼眶有些发红,感激地点了点头:“我叫徐易,谢谢你们。” 她们刚要出去,却听见外面有人要进来了,四人忙带着徐易找了个昏暗之处藏身。 两个监工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进来,将人随手扔在某一张床上,扔完也不走,站在那里偷懒。 “这群废物不行了,还得找新人进来。” “大翘几个出去到现在还没回,嘁,追个人都追不回来,吃白饭的。” “你脾气是越来越差了,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当初甩了你的段辑腿瘸了。高兴不?”。 “别跟我提他,他就是个虚荣无耻的贱男人!他那瘸腿我看就是前洲知府亲自干的,被一个男人拿捏,哪个女人能忍得下这口气。偏段辑自视过高,还觉得自己能得到那人的心,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这么多年,上头让他混进前洲知府后院找东西,连个影儿都没找到,废物一个。” “是啊,要不是上头看他还能在前洲知府后院里当个耳目早处理他了。他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把前洲知府卷入矿里的事算作自己的功劳,呵,金灿灿白花花的黄白之物,谁看了不动心,一年洲知府,十万雪花银,前洲知府也得为自己的钱途着想吧,他算什么东西。如今他腿瘸了,用作耳目都嫌他残废,上头派给他的护院都慢慢退回来了……你若是想雪恨,嘿嘿……” “我同一个贱男人计较什么,男人不都这样吗,谁给口好吃的,就跟着谁跑。怪只怪我没人知府地位高咯。” “上头不是要提拔人进京当官了吗?名单出来没?” “这一次若是还没我,我不干了。” “也不怕说大话……” 两个监工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说了,两人一起往外走,临走,其中一个还狠狠踢了一脚旁边的伤员,恶声恶气道:“狗男人,废物又没用。” 说完终于走了。 温茹心思深沉地从暗处走出来,宋卫长跟在后面沉默不语。徐易则是几步跑到那伤员身边,看着人已经进气没有出气多了,登时眼泪掉了下来,许久缓缓松开手,闷不吭声地回到温茹她们一行人的队伍里。 他知道,救不活了,没必要救。 宋卫长拍了拍他肩膀,仍旧隔着衣服拉着他手腕,同温茹她们一起,形同鬼魅一样穿行在矿洞里。外头夜色越发深沉,换防的人没那么警醒,几人还算顺畅地出来了。 这一趟运气极好,不仅抓到人开路,还在矿上救了个重要NPC,拿到了重要证据,但温茹却笑不出来。 “小姐,我们先回平武村吧,凭空消失会惹人怀疑。”宋卫长开口道。 “嗯。”温茹心不在焉地应下,回了老村长的农家小院仍是一夜未睡,看着面前的账册和信件,她只觉得整个人要裂开了。 最终,她决定再给傅菱一次机会,她想听傅菱亲口说她到底怎么想的,如果她真的是受人胁迫,她一定会帮她,就算是为了保护傅寄舟,她也不会让这事牵累到整个傅家。 天一亮,温茹便迫不及待离开,临走还带走了昨天闯进平武县的三名歹徒,未防老村长多想,还跟她许诺,她会将人送往县衙惩治,过几日还会有人来给她们修一条至少可供骡子行走的路来,方便商贩和本地人交通。 老村长忙不迭地感谢。 * “母亲,哥哥的及冠礼只有一日了,为何至今没有人来通知我要做些什么?”傅翙等了好几日了,但一直都没等到小厮来通知,她是傅寄舟的妹妹,在及冠礼上应该也有角色才对。 傅菱低头正批改她递过来的文章,用朱笔将其中不通顺、不合理、空话套话、痴心妄想全部圈了出来,然后推送到傅翙面前,语气严肃而冰冷:“人贵有自知之明,你父亲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你有什么资格当座上宾?” 傅翙低头去看那红得像泡了血一样的文章,又听傅菱严苛的话语,眼眶不由得发红:“母亲,老师说我这月大有长进。” 傅菱扫了扫一眼她手上的文章:“然后呢,我圈出来的,有错?” “没有……对不起,母亲,我会继续好好学的。”傅翙将文章拿起来叠好,紧紧拿在手里,本该出去了,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母亲,您能不能去跟哥哥说一声,我跟我父亲不一样,我以后会补偿哥哥的,及冠礼加我一个行不行?” 傅菱抬头,目光幽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必,他是要跟着温家走的,你们往后不会有什么关系。” 傅翙咬了咬唇,不知道母亲为何这般容不下哥哥,但她怵于母亲的权威,终是抬了抬手,退了出去。 翌日临近正午的时候,及冠礼开始,但温茹仍没有回来。 及冠宴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宾朋满座,官场商场上的人座次分明,但彼此之间都言笑晏晏,许给皇商温氏的傅大郎君,她们大都听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有些好奇,有些人借着宴饮交谈的功夫,频频瞥向坐在上首右座的傅大郎君。 傅寄舟没有注意下方打量过来的目光,而是心神不定地一直询问站在身边的桃红、桃绿,人回没回来。但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 桃红说,有沿路的商号飞鸽传书过来,说小姐就在路上了。 傅寄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安慰他。刚开始一两天的时候,他还能收到温茹从许洲驿递来的小东西,后面几天就杳无音讯了,只有桃红说,许洲那边商号传来的都是安全的消息。 可是安全的话,怎么还不回来,她答应了会及时回来的,千万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折磨得很。他现在就想出去找人。 谷昉按了按他肩膀,附耳道:“表少爷,小姐一定就在路上了,若是您现在离开,及冠礼就白白浪费了。”说完他估算了一下时辰,劝道,“再等半盏茶时间,您母亲就会给你戴冠,戴完冠之后,您便可以离开,届时,谷昉陪您一起出去找。” 傅寄舟深深地吸了口气,瞥了一眼坐在高处的傅菱,眼里闪过一丝烦躁和抗拒。想到宴下的排场是温茹之前准备的,他又不忍坏了这及冠礼,只能强行按捺住。半盏茶时间,他可以等。 正午时分,执礼小厮虔诚地端着一只黑青玉的玉冠送到傅菱身边,傅菱随即站起身来,下方的人也都停住了言谈,抬眼向着前方注目而视。 伴着执礼小厮的唱词,傅寄舟知道礼仪开始了,他看了一眼外头进宴席的方向,方才转身朝着傅菱一步步走去。他的目光直直地落进傅菱的眼底,双双没有任何感情,就那么无情无义地互相盯着。 徐徐走到傅菱跟前,他凝滞了一会儿,抬手弯腰朝傅菱行了一礼之后,低下头去。 傅菱按部就班地抬手将玉冠束在他的头顶,只是玉簪插到一半,宴席外面突然惹出一阵喧哗,傅寄舟想转身去看,却被傅菱死死压住肩膀,强行将玉簪簪好,才松手。 肩膀上还残余她抓过的隐痛,傅寄舟更加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正气恼着,就听见前方有人出声唤他:“阿舟,过来。” 傅寄舟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抬头,只见温茹穿着一身湛青色的襦裙,外罩一件烟紫色披风,风尘仆仆地站在宴席入口。 傅寄舟一下子绽开笑容,快步朝温茹走过去,只是这样的速度,几乎算得上小跑。 见人径直跑过来往自己身上扑,温茹又好气又好笑,抬眼扫了宴席两侧的座上宾,终是抬手将人拦在自己身前,只温声问:“她欺负你没有?” 被拦在她一尺远的地方,傅寄舟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压着自己心里的高兴,在她身边站好,知道她说的是傅菱,连忙点头,欺负了。 温茹眼里闪过极度的不满,一抬眼,隔着整个宴席看向最上方的傅菱,两个人的目光如短兵相接一样撞在一起,彼此都是对对方极不耐烦的眼神。 傅菱想的比较简单,众目睽睽之下,温茹差点破坏了礼程不说,还惹得傅寄舟当众朝她跑过去,有损清誉,让人看得极为不快。 温茹则是心里打算跟她算账,此时她看她就像在看人间渣滓一般。她面前站着的,究竟是人是鬼? * 及冠礼程走完没多久,温茹便让谷昉将傅寄舟带回院子,她有事要去找傅菱。 傅寄舟看她眉眼里满是严肃和冰冷,总觉得有些不安,不想温茹将时间浪费在傅菱身上,不由得扯了扯她的袖口,低声道:“也没怎么欺负,她就是想完成礼仪,拦了我片刻,我有点不高兴。” 温茹侧头看傅寄舟忙于解释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一会儿去你院子找你,你晚些午憩。” 傅寄舟心虚地左右瞧瞧,生怕别人听见温茹的话,强忍着羞意点头,红着耳朵往内院走,刚走出两步,又突然跑回来,也贴着温茹耳边说:“那你一定要来,不准食言。” 温茹轻笑着点头。 等傅寄舟一走,她面色又黑沉下来,此时被她甩在后头的宋卫长她们跟了过来。宋卫长更是在安置好徐易之后,将西厢房里的人手也都带了来。 听闻傅菱去了书房,温茹一行招呼不打一个地闯了过去。一到书房,宋卫长就出手,将隐藏在暗处的护卫一个个扔了出来。 温茹重重关上书房的门,转身回来,目光锐利地看向仍淡定坐在书案边的傅菱。 “做什么?”傅菱挑了挑眉。 “解释!”温茹将一本账册、一封信扔到傅菱面前的书案上,她下手重,那账册打到傅菱的手背,当场便红了一块。 傅菱没在意,翻开手边的账册,随便扫了两眼,目光闪过一点小小的惊讶,旋即又冷笑了两声:“这东西我有很多,你要多少?” 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像是火上浇油,温茹质问出声:“为什么?” 傅菱不答,伸手将离自己更远一些的信件拿过来,慢条斯理地打开,刚看了两行,面色大变,从椅子上蹭得站起来,声音有些微的激动:“你从何处得来的!还有吗?” “关你何事?”温茹没好气地回怼了一句,“傅大人做这样的事,有想过整个傅家怎么办吗?” “傅家愿意怎样就怎样,与我何干?”傅菱仍然仔细查看手上的信件,是真件,信是程王发来的询问,问她们为何有一批没剪成碎金碎银的货进了京城。 她看了不由得轻笑出声。没想到,她稍微放一下水,那一箱箱没有处理过的金银竟然流到了京城。那可真是太好了。 “什么意思?”温茹听不懂傅菱的话,但这不妨碍她生气,“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被问罪,阿舟怎么办?犯了这等重罪,身为罪臣之子是要被送进掖庭的!” “不是有你、有温家吗?”傅菱抬头看她,像是很困惑一样,“当初我同你母亲说,阿舟送与你家为奴为侍,她未听进去么?” 为人奴、为人侍,那便是别人家的私有财产,傅家的罪过自然连坐不到他身上。 “要怪只能怪你母亲生你生得太迟,阿舟只有那为奴为侍的命数。不过,为奴为侍又如何,不是还活着吗?” 温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说的像是人话吗,合着她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她算计好了结局。温茹只觉得这世界疯了。 “这事牵扯重大,温家还是别蹚这趟浑水了,把你手中的证据都交给我,由我上京禀告陛下。”傅菱站起来,急切地看向温茹,“相信我,我同你目的是一致的,都是要毁了这私矿。大不了,我上京路上,你派人跟着我。” 温茹往后退了两步:“你谋划了多久?” “很久了,”傅菱抬眼看向虚空,眼里没有焦点,“久到我以为要付诸流水了。” “劳烦女侄让丰翎将我埋在望风陵的东西给我取过来。” 温茹皱了皱眉,转身开门,跟宋卫长说了,被压制在地上的一个暗卫被松开,看了一眼书房,转身离开。 宋卫长使了个眼色,一个暗卫偷偷跟在她身后。 “取的什么东西?”温茹关了门回来,找了个椅子坐下,尽量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 “好东西。”傅菱回到书案那边坐下,笑了一声,“值二十七条人命呢。” 温茹看着傅菱这样子,觉得她有些疯疯癫癫不正常。 段氏跟那矿场有关,一直潜伏在傅府找东西,莫不就是傅菱藏着的那东西。那东西岂不是在傅菱手里至少十一二年了。 十一二年前,二十七条人命。 温茹忽然一凛,周正君母家二十多口遭难,难不成周正君家也跟金银私矿有关? “周正君留给你的?”温茹试探着问。 “嗯,真让人沮丧啊,他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是一个没用的皇女印鉴,最后跟我说的话是秦国公府私矿……他就没有别的什么要跟我说了吗?”傅菱看着手上的账本和信件,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皇女印鉴,程王的皇女印鉴吗? 温茹之前就觉得奇怪,购置金银私矿勘测、开采的工具需要皇家许可,可十年前,程王年纪尚幼,不大可能参与其中,她们是如何筹齐各种工具设备的。她忽略了,秦国公府完全可以拿着程王的皇女印鉴为私矿开路。 心里猜了个大概,她盯着傅菱看了许久,再开口没那么针锋相对,而是问她:“若是周正君当年之事与私矿有关,你要报仇,为何偏偏选这条路?” “当年若你在将直接犯事的匪徒缉拿处斩之后,将那印鉴和私矿一事报上去,就算会因为证据不足,一时扳不倒秦国公府,你至少能杜绝这私矿继续害人。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死在其中吗?”无论如何共情,温茹都无法认同傅菱的选择,“你可以回京,只要你回京当京官,在朝堂上何愁没有办法继续将秦国公扳倒?” “我为什么要离开前洲?这是他的生地和死地,我为什么要离开?”傅菱抬头反问她,黝黑的眸子带着一股子偏激,“没有把握将害我夫郎的人拉下来,我是不会离开前洲的。” “可是你为了拿到确切证据,把自己赔了进去啊!不仅如此,你还将阿舟害成这样,你死后有脸去见周正君吗?”温茹好不容易软下来的脾气又被她激了上去。 要她看,傅菱当个炮灰配角太亏了,就这偏执、暗黑的劲头,至少得是个二号角色吧。 “我不信鬼神!”傅菱冷笑,“就算有鬼神,我也是要下地狱的,我不怕。” “好好好,阿舟你不管,你亲生女儿,你费心费力将她教养成神童,也是为了让她半路夭折的吗?”温茹气得将书案上的笔架扫落在地,噼里啪啦响了一地。 “她是我被人强迫生下来的。”傅菱眉眼愈加阴沉,说话的声音冷静又残忍,“身为女子,这样的一生之耻,自然是要同我一起下地狱的。” 潜入傅家找东西便找东西,却趁她不备,算计到她床上,段氏那个贱人她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此前,若不是不想打草惊蛇,妨碍她报仇雪恨,段氏早死了八百回了。 温茹气结,站起来倒退两步,转身就朝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你疯了!” 傅菱却出声喊住她:“若是要保住人,就尽快纳了吧,我三日后便要上京去了,当然,若你在此之前,将所有证据都交给我,傅某感激不尽。” 温茹将书房的门摔得震天响。 站在书房外,她有些茫然。 她不是不可以阻拦傅菱上京,傅菱手里有的证据她都可以抢了来,但是每耽搁一日,程王将从里面攫取多少金银,私矿又会害多少人的性命?京城陛下、太女一干人等,对程王没有防备,皇位又能保住多久? 怎么看,现在将所有证据都交给傅菱,由她上报陛下,温家可以不蹚这趟浑水,傅家可以戴罪立功,稍稍减轻罪责,私矿也可以就此取缔,解民于倒悬。 但,什么都好,傅寄舟该怎么办? 十几年的纵容,上百万两私铸金银从傅菱手中流出,再加上这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主犯与谋逆不无关系,傅家受的罪责怎么可能会轻? 她之前觉得书里傅菱与傅寄舟断绝关系太过于残忍、冷酷,现在则觉得傅菱为何不更残忍、更冷酷一点,早五年与傅寄舟断绝关系,这般在情理上割不断母子关系,但在法理上却能让傅寄舟逃过一劫。 现在,太迟了。 第39章 嫁你……做侍对吗? 温茹在傅菱书房外茫然站了一会儿,去望风陵取东西的丰翎恰好回来。 温茹一抬手将人拦在门前,院子里的护卫们随着她的动作气势汹汹地围困住丰翎。 见状,丰翎捂紧自己衣襟里的东西,警惕地看着她们。 “傅菱已经告诉我是什么了,我不稀罕,看一眼就给你。”温茹手心朝上,冷淡地开口。 丰翎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没有傅菱的吩咐,丰翎不愿意给,但她也知道,不给,围困着她的护卫绝不是吃素的。 正僵持着,傅菱忽然打开书房的门,站在门里,淡然开口:“给她看。” 丰翎得了吩咐,将东西放到温茹手上。 温茹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傅菱,觉得她甚是碍眼,低头面无表情地将丰翎递来的青竹纹荷包打开。 里面确有一方刻着“溪”字的皇女印鉴。据她所知,如今程王手里的是她有了封地之后新制的印鉴。按理说,有了封王印鉴之后,皇女印鉴应当交由礼部保管,也不知程王究竟怎么糊弄过去的。 随同印鉴放在一起的还有十来张账簿纸。这些账簿纸并非都是一家,天南海北,大商号小作坊都有,一张张都是印有皇女印鉴的采购账簿,买的东西恰是私矿上要用的设备。看得出,花了傅菱许多心血。 温茹心里的怒火再次冲顶。跟她突袭许洲小打小闹不同,傅菱分明已经拿到了这么多实质性的证据,为什么不先把秦国公府搞个半残,打压她们一半的气焰之后,再徐徐图之。 傅菱却偏偏不干,估计是嫌这些证据用上,程王还是有法子独善其身,所以就一直等着程王的证据。而徐易给她的那封信却恰好证明了程王知道私矿,并且参与其中,想洗都没法洗。 傅菱她还真是要干就干彻底,不给人留退路,也不给自己留退路。 温茹将东西放回荷包,随手扔回到丰翎怀里之后大踏步离开,离开前冷着声音吩咐宋卫长:“留个底,其余的都给她们。” 宋卫长点头应是,将自己身上妥帖放着的账本和信件各留一份之后,经由手下护卫,递到丰翎手中,接着转身快步追上温茹。 “小姐,傅大人她?”宋卫长不知道她们在里间说了什么,看着辛苦找回来的证据,拱手送人,一时有些无法接受,尤其是傅菱还涉案其中。 “三日后,她将去炜京禀呈女皇陛下。直到她进皇宫为止,你都跟着她吧。”温茹想了想,她们之前的行动到底有没有惊动什么人仍不确定,于是又加了几句,“多带几个人,功夫好点的,全程护送她上京。当押送也行。” 宋卫长脚步一顿,等回过神来又快步跟上温茹,面上难掩惊愕:“傅大人要上京投案么,可账册上傅大人牵涉的金银有百万之巨,更别提,傅大人身为一洲知府知情不报,大行方便的罪责……” 温茹脚步放缓,无奈道:“起码自行投案能减轻些刑罚。” 这能减多少,最多是死刑变流放吧。 宋卫长心里暗道,察觉温茹的脚步似乎是朝着后院去的,登时又想起了另一个难题:“那表少爷怎么办?这种大案,整府人都要连坐,表少爷若是没入掖庭为奴,那……” 话未说完,宋卫长便发现温茹脸色阴沉,侧脸下颌绷紧,不由得怪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有婚书,就不能证明他是温家人吗?”温茹停下脚步,蹙眉问道。 她知道答案,但万一有空子可以钻呢。 “到底是未婚妻夫,还不能算作的……不然,那婚约岂不成了人身买卖的票据了……”宋卫长弱弱地回道。 温茹愁眉不展,侧身找了个亭子坐了下来,心里则完全失了方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傅大人怎么说?傅大人没有给傅家人留退路么?”宋卫长觉得傅大人既然有投案的勇气,那应当是万事准备妥当了的。 “她有屁的退路!”温茹忍不住爆了粗口,平复了两下才道,“傅菱竟说她之前就将阿舟许给温家为奴为侍了,跟她傅家无关,当然不会受害。” “为奴为侍……”宋卫长瞪大了眼睛,不由得想起四年前她从前洲给温年月带的回信,信上也说了“为奴为侍”,合着是应在今日了。 这般想来,傅大人未免太心思深沉了一些,窥伺在暗处跟条毒蛇无异,难怪自家大人从前就跟她脾性不和,如今看起来,又轮到自家小姐了。 “小姐,为奴是万万不可的。”宋卫长沉吟道,“奴籍一旦冠上,便极难消除。不若……不若小姐您先将表少爷纳为贵侍吧,到底还能算平民人家出身的郎君。等小姐及笄后,可以娶夫郎了,再将表少爷抬为侧君,也算是个办法。” “正君呢?”温茹头痛得很,从昨天到今天一路快马加鞭的疲惫感涌了上来,分不清是身累还是心累。 “表少爷一向心悦您,能跟您在一起,正君、侧君他一定不在意的。“宋卫长困扰得抠了抠自己的头,她没见过贵侍还能被抬为正君的,这不是恶紫夺朱,礼教崩损吗? 温茹整个人无语到了极点,她花了几年精心养成的小反派,准备当正经夫郎屯着的,结果现在连个正君都混不上。 虽说,她从没打算过滥情,但自家对象等同于个妾,这也太难听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跟傅寄舟交代,明明约了午后要过去看他的,现在哪里还敢踏进那个院子半步。 * “谷昉,前院的事还未了么?”傅寄舟倚坐在窗下的圈椅上看书,因他的视线频频看向窗外,手中的书页始终没翻动几张。 “应当了了,”谷昉垂手站在不远处,也跟着傅寄舟往外望,“小姐说是去找傅大人了,她们许有正事要谈,午时末不是有小厮过来说,可能要晚些时候才得空过来吗?” “可是已经快酉时了。”傅寄舟喃喃道,语气低落,心里有些委屈。他是正午举行完冠礼就回来了的,听了温茹的话,未曾午歇,一直等着她来,可生生等了两三个时辰,仍不见温茹影子。 “表少爷,的确快到酉时了,许是事情繁杂,小姐被绊住了,您先用饭吧。再晚些,怕是晚间消化不及,要难受了。”谷昉目露担忧,原本在及冠礼上,傅寄舟就有些心神不属,没吃下多少东西,如今等着小姐来,哺时也不肯用饭。 傅寄舟却摇头:“我不饿,你让小厨房在炉上煨一锅红豆糯藕粥备着。锦衣忙起来,也常忘记用饭。” 谷昉听了便下去安排,让小厨房多备一些,又做了些新的糕点,若小姐过来,两人可以一起吃。 日头完全落了下去,温茹仍没有来,倒是桃绿在一个小厮的引路下亲自进来内院通报,说是,小姐今日有要事,来不了了,明日再来。 傅寄舟将手上的书放下,目光低垂,伴着外头的昏暗,整个人黯淡得像是要融进夜色里。半晌,他抬眸起来,殷切地问道:“我能过去等着吗?锦衣什么时候忙完,我……” 若是花庭在,该说他了吧,敬顺之道,向来是男子大礼。既然温茹传话来,说忙,明日来,他怎可不依不饶,偏要赶过去瞧着? 可是,他好几日未曾见过温茹了,午时匆匆的一会面,甚至没有好好说几句话…… 桃绿语塞,见傅寄舟没有将话说完,不由得松了口气,她总不能跟傅寄舟说,小姐也没多忙,就在离这院子不到百米的一座亭子里坐着,坐了一下午。 谷昉让桃绿先行离去了,转头回来规劝傅寄舟:“表少爷,小姐若不是实难分|身,她怎会不来?您不要太难过。今日您也累了许久,谷昉将煨着的红豆糯藕粥盛一碗来,您喝了,洗漱洗漱早点休息,小姐也许明日一大早便来了,届时你若还倦在睡梦中,倒是不好。” 傅寄舟抬眸定定地看他,却并没真的被安慰道,原本及冠礼还未开始就盼着人回来了,好不容易将人盼到了,回了院子还在盼。越想越难受,他从圈椅上站起来,径直转身朝内室去了。 谷昉连忙跟上,却被他关在了门外,推了推门,门栓还下了。谷昉只能站在门口叹气,稍稍扬了扬声音:“表少爷,您有事便喊一声,谷昉就在屋外候着。” 傅寄舟躺倒在架子床上,不解衣、不脱履,拉过床上的锦被将自己的头脸盖住。他有些闹脾气,今日不是他及冠吗,为什么过成这样了? * 夏天的夜很冷,溶溶月光像是透过一层冰幕洒下来的,照在人身上,冷得人直打冷战。桃绿一边抬手帮温茹披上一件稍厚些的披风,一边劝她回去休息。 温茹的表情已经比午后好了很多,平静自然,桃绿给她披上披风的时候,她低头还自己给自己慢条斯理地系了个蝴蝶结,只是系完终究是不可控制地叹了口气。 “小姐,您别为难自己了,我看表少爷是极懂事的,您是为了他好,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怨你?更何况,就算往后只能做小侍,做侧君,只要小姐你将他与正君一碗水端平,又有何差别呢?”站在另一侧的桃红走上前来,拿起石桌上的酒壶,给温茹倒了浅浅一杯酒,希望她喝了暖暖身子。 桃红不开腔还好,现在一开腔,温茹就更烦了。端什么水,她又不是土著,让她娶几个老公,她心里别扭得很,她只要傅寄舟一个。 桃红见自己说完,温茹脸色又差了,赶紧噤言。 温茹深深地吐出胸口的一口浊气,将石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你们回去收拾行李吧,明日什么时候收拾停当,什么时候出发回炜京。” “那您呢?您还未用晚食。”桃红开口问道。 “我有事,你们别跟着。”温茹说完,便快步离开亭子,走进了越发深沉的夜色里。 “小姐能想通吧?”桃绿看着小姐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姐是怕表少爷想不通。”桃红弯腰拾捡着桌上的茶壶、茶杯和糕点,以及温茹才饮了一盏的酒。 温茹没去别的地方,而是仍旧去了傅寄舟现在住的院子。她自己做的院子换防,自然进去得容易,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她敲了敲内室方位的一扇窗,原想着让傅寄舟给她开开,放她进去,但她刚一敲,窗户就开了。 谷昉怎么这么大意,睡觉怎能不锁窗? 温茹脸上带着些不满意,翻身进屋,蹑手蹑脚地行至傅寄舟的床前,见傅寄舟潦草地躺着,锦被盖脸,外衣未解,鞋袜未脱,不由得有些奇怪,转念一想,不由地怀疑傅寄舟是生气之后憋着一口气躺下睡过去的。 她有些心虚,低下身去,手刚碰到傅寄舟的脚,傅寄舟便醒了,扑开锦被,一眼便看见温茹正弯腰要帮他脱鞋袜,飞快地将脚缩回来,一双通红的眼直直地盯着温茹。 温茹稍稍避开他视线,侧身坐到他床边,倾着身子,轻声道歉:“等了很久么?对不起,我……” 她话还未说完,傅寄舟便掀开被子,直起身来,将温茹紧紧抱住了,声音有些哑意:“锦衣,你不要忙得不来看我好不好?哪怕只是来看一眼也好啊,不耽误你做事的。” 怀里抱着的人是那么乖顺脆弱,温茹闭上眼睛,将人也抱在了怀里,紧紧的:“下次不会了,真的。” 傅寄舟很快地应了一声很轻但又很急促的“嗯”,像是生怕温茹后悔一样。 “离子时只有一个多时辰了,你让我将你的及冠礼物拿出来。”温茹拍了拍傅寄舟的后脑勺,示意他松手。 傅寄舟只肯松开一只手,侧身双手抱住温茹的一只胳膊,给温茹留出方便拿东西的空间之后,抬头看向温茹,仍然红着眼眶的眼睛里带着光,似乎是没想到温茹还给他单独准备了及冠礼,之前的委屈瞬间不值钱起来,他有些期待,又有些高兴。 温茹被他黏不开的动作哄得轻笑了一下,伸手将自己身上的荷包取下,有些艰难地单手打开系绳,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玉坠。 跟之前她送给傅寄舟的青玉锁不同,这个玉坠用的是她从沈大小姐那里抢来的黑暖玉,和她从温年月那讨来的一块贡品白玉。那兔子活泼好动,憨态可掬,风格更偏现代一些。 底图是她描述,让绸缎庄的纹样师傅一遍一遍修改之后画出来的,雕玉则是她跟番邦珍宝阁里的玉师傅一点点学会的,废了许多玉来练手。 当初准备的时候她不全是为了哄傅寄舟开心,而也是为了了解绸缎庄的纹样设计和珍宝阁里的玉石雕刻。但成品做出来的时候,她倒是把那些正儿八经的事忘了,只一心想着,傅寄舟收到一定会很开心,毕竟他是一个她随手买的青玉锁都能喜欢到一戴戴很多年的人。 傅寄舟果然很开心,开心到松了温茹的胳膊,两只手捧着那玉坠看。那黑暖玉很黑,兔子的眼睛看不清楚,他便拿到眼前,眼睛瞪眼睛地看着那黑兔子。 温茹被冷落了也不介意,邀功一般地低下头去同他一起看:“是我亲手做的呢,好看么?” 闻言,傅寄舟惊喜地抬头看她,将玉坠小心地握在手心,又倾身去搂温茹的腰,将人抱住了:“好看,我很喜欢。” 他将温茹抱得紧紧的,恨不得长在温茹的怀里,心里想着,在他屋子里,温茹来也没人知道,他抱一抱没事的,温茹害他等那么久,他多难过,不抱着,他怕温茹又扔下他兀自忙去了。 温茹没有躲,在傅寄舟看不到的地方,垂眸遮掩住眼里泛上来的难色。 “你忙到这时辰,可用过饭了?”傅寄舟忽然松开温茹,急切地问道,温茹还没有回答,他却已经认定温茹没有,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准备去外间不假手于人,自己将小厨房煨着的粥端进来。 “不用忙活,”温茹伸手将他拉回床上,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开口道:“若是我让你嫁我,你愿意吗?” 傅寄舟愣住片刻,下意识点头,点完头才意识到这段对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喜形于色,眉眼弯弯地又伸手抱住了温茹,有些羞怯但还是很坚定地回答:“我肯定愿意呀,锦衣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我妻主。三年一满我们便能成亲么?” 温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不,我们回京就成亲。” “锦衣,你怎么忙晕了头,你还未及笄,官府不同意的。”傅寄舟还以为温茹过于心急了,羞红了脸安抚她,“锦衣别着急,现在还是以后,我都只认你一个。” “我记得。”温茹苦笑,低声同他解释,“你母亲犯了事,等不到三年后了……” 傅寄舟浑身一僵,凝滞地直起身来,歪着头问道:“什么意思?她犯了什么事?与我何干?” “你仍是傅家人,若有连坐,你也在其中。”温茹伸手去拉他的手,“如今只有让你尽快嫁进温家,才好避开这一遭。” 傅寄舟震颤了一下,抽回自己手,一颗泪分明掉下来了却还在理智地告诉温茹:“现在嫁不合规矩,官府不认的。” 温茹知他懂了,便没再开口,再开口,说什么都是残忍。若有办法,她何至于在外头坐了一下午,她什么也说不出,做不了。 “她会死吗?”压抑了许久,傅寄舟忽而问道。 温茹木然地摇头:“不知,若算她投案减刑,许是革职、下狱、流放。” “嗯。”傅寄舟低头,攥紧了手中的玉坠,喑哑着声音,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嫁你……做侍对吗?” 第40章 属狗的。 傅寄舟颓然地垂着眸,自嘲地笑了一声,偏过头去不肯给温茹看他的反应。他能有什么反应呢,可以嫁给最想嫁的人了,但是只能做侍,他该笑还是该哭? 内室未曾点灯,温茹进来之后也没那个心情,窗外洒进来的月辉是这里唯一的光明,方才帮傅寄舟照着,让傅寄舟能看清温茹送他的及冠礼是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样的情意;如今帮温茹照着,让温茹能看清傅寄舟是如何脆弱得像块被砸碎的玉石。 温茹目光落在他脸颊上的湿冷泪痕,心上酸涩无比,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喉咙,它紧得让人难受,更无法回答傅寄舟明知故问的问题。 两相沉默,满室无言的哀伤,光是看着就觉得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更何况身处其中的人。 许久,傅寄舟抬手抹去了仍在脸上缓缓滑落的一颗眼泪,仰头看向温茹,抿唇挤出一个笑容来。他一双瞳眸映着溶溶月色,澄澈得引人深坠其中,发出的声音也像正无依地飘在深海里:“我愿意的,锦衣,我们一回炜京便行侍礼吗?” “花庭想不到有今日,往常只逼着我学君子之礼,小意侍奉的礼数我知之甚少。锦衣,若是行了侍礼,你不要嫌我什么也不懂,不会我可以去学。” “还以为三年后才能进锦衣的房里呢,没曾想,现在就能嫁与锦衣,往后行卧起居皆在一处,便是锦衣在外头太忙碌,晚间也会归家,同我一起用饭共寝,倒不用像今日一样无望地空等着,甚好。” “锦衣,我是个坏人,今年春朝后你满十七岁,我便整日在背地里许愿,期望温府里的人能顾忌着我在,不给你安排暖床小侍。如今,是我遭报应了,对么?” “不过这报应倒也不重,若是你纳了别人做小侍,我才真叫难过呢,还好是我。” “别说了……”温茹抬手去接他眼角掉的眼泪,哑声道,“别人我不要,我都退回去了。你不用跟谁许愿,你跟我说,我就会答应你的。” “那锦衣你能答应我,往后娶了正君,也只同我行卧起居在一处吗?”傅寄舟像濒死之人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温茹的手,痴痴然地将她掌心贴着自己的脸,眸色微暗,不等温茹回答便敷衍一笑,“你权且答应着,就当哄哄我。你说的,我全会信。” 温茹将跪坐在床上的人拉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郑重道:“只有你一个,不会有别人,永远不会。若你是贵侍,贵侍便是我的夫郎,若你是侧君,侧君便是我夫郎,若你是正君,正君便是我夫郎。你先是夫郎,后才是劳什子的贵侍、正君、侧君。” 如愿听到想听的,傅寄舟终于情绪崩溃地趴在温茹的肩膀上开始呜咽,双手环抱在温茹的身后,哭得浑身都止不住颤抖。 “锦衣,我讨厌她,我讨厌死她了,我再也不要来前洲了,这里的人不好,地方不好,哪哪都不好,我们再也不来了。” “嗯,我们再不来了。”温茹话落,脖颈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温茹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他咬了脖子,这让她一瞬发懵,但转念脑子里浮现傅寄舟细数作小侍也甚好时的神情,心上刀绞的痛终是盖过了脖颈上被咬的痛。 罢了,想咬就被咬吧,她确实值得被狠狠咬上一口。 平日里,她把人宠得那么好,好到旁人都知道这是她以后的正君夫郎,结果平白无事来前洲一趟,惹出许多事来,默认的正君夫郎竟只能嫁给她做侍做妾。这做的哪像人事呢。 她有心放任,脖颈处的刺痛却渐渐变浅,直至消失不见。 太累了,这一天太累了,好好的及冠礼,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却都有每一个时辰的煎熬,傅寄舟再也扛不住,身子一软,径直晕倒在温茹身上。 温茹慌忙低头去看,见人只是因身心俱疲而晕了过去,大大松了口气之后,索性将人横抱起来,轻手轻脚放到床上,帮着他脱了外衣,脱了鞋袜,盖好微薄的锦被。做好一切之后,她坐在床边,细细地看着傅寄舟闭眸的样子。 他仍蹙着眉,并不安稳,唇上一抹残留的血沫,额角渗着细密的汗,即使睡着,也让人觉得十分可怜。 温茹垂眸,伸出二指探了探自己脖子上齿痕,拿到眼前一看,的确见了血。 “属狗的。”温茹无奈,抬手将指尖上的血沫抹到傅寄舟脸上,细软皮肤的触感让她有些反省自己这样做合不合适,这时候怎么还能欺负人? 但她仍然将自己的指尖蹭了个干净。 她今夜要说的话其实还还没说完,她原本还想跟傅寄舟说,做贵侍只是权宜之计,以后她一定想办法,让他做她堂堂正正的夫郎,就算真的没办法,那至少也能做她唯一的侧君,不会让他跟谁争风吃醋去。 可是,傅寄舟并不相信她,只会当她是哄他。 她真难啊。 傅寄舟睡着了,她也该走了,但她看着傅寄舟可怜巴巴的睡颜,心头却涌上了些自暴自弃的情绪。因着这里到底是古代,她和傅寄舟平素虽然亲密,但也都尽量保持在这个时代的限制之内,小心注意着他的清誉,没想到最后却得了这么个结果,如今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她这一松懈,周身便被这两日堆积的漫无边际的疲惫侵袭。 不想走,想留下来。 * 夜色仍然深沉,距离东方熹微还有一两个时辰,昨夜的一切嘈杂正沉入梦里,阒然无声。 傅寄舟缓缓睁开眼睛,许是昨夜哭得太狠,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热烫得很,带着隐隐的胀痛,他下意识抬手想去揉一揉眼睛。 一动作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人虚虚地抓在手里。 他偏头去看,像做梦一样,温茹合衣躺在他身边,正侧身熟睡着。 昨夜没有点灯,他竟没有发现,温茹眼下淡淡的青黑。 及冠宴上,她满身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那时便已经知道他母亲犯了事吧,她比自己煎熬得更长、更久,为了他不难过,仍忍着辛苦来哄他。 傅寄舟又忍不住掉眼泪,小心翼翼地挪得离温茹更近了一些。 察觉到床上的动静,温茹眯缝着抬了抬眼睑,见是他,伸手将人抱住,下颌压着傅寄舟的半边肩膀埋下自己的头脸,闭着眼睛嗡嗡地嘟囔:“很困,别闹” “嗯。”傅寄舟轻声回应之后,垂眼看着温茹将自己的头脸埋到自己的脖颈之间,伸手将人反抱住。 没有什么矜持了,如今俩人的关系,矜持还值几钱? 这番动作下来,他很快发现温茹伸长的脖颈上印着两道尚还新鲜的齿痕,齿痕上还有干涸的血丝。 他颤抖着手去碰那齿痕。 是他咬的,他当时情绪失控,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概记不太清了,但他看得出,这就是他咬的。 他不敢看又不得不去看那齿痕,他不敢置信,自己怎么会伤害温茹。明明都是傅菱的错,温茹在这样的关头,依旧想的都是想办法保住他,他怎么能伤害温茹? 自弃自厌的情绪翻涌上来,傅寄舟身子忍不住微微地颤抖,再次招惹醒了温茹。 温茹抬脸,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的脖颈处看一眼,她自己看不到齿痕,但她记得就刺痛了一会儿,应该没多重,傅寄舟怎么看着跟她被小狗咬断了脖子似的。 “无事,过几日就消了。”温茹不再倚靠着他,而是换了枕头埋脸。 没有睡的时候倒不觉得,睡进去了便困得不想醒来。傅寄舟该庆幸她没有什么起床气,这般扰她清梦,她也只是另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去了。 温茹不怪他,他却没法不怪自己,傅寄舟小心翼翼从架子床里面爬出来,放轻脚步朝着内室门口走去,想去拿温水、帕子和金疮药。 刚走到一半,温茹便撑在床上,睡眼朦胧地看向他:“去哪儿?我还在这儿呢,别开门。” “我不让他们发现你。”傅寄舟转身回来,轻声回答。 温茹“嗯”了一声,放心地趴下去继续睡。 傅寄舟见她很快睡着过去,有些心疼,把温茹睡沉的缘由都归结到为他辛苦上,歉疚的心情便占据了一颗心的全部,他站在内室门口,小心地打开一个门缝,果然看到谷昉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将就着打瞌睡。 他出声唤他,谷昉很快醒来,走到门口:“表少爷,您怎么这时候醒了?可是饿了渴了?” 傅寄舟摇头:“我想要温水、帕子和金疮药。” “啊?”谷昉觉得这要求挺奇怪,抬眼去看傅寄舟,恰好看到傅寄舟脸颊上的血痕,不由得着急起来,“表少爷,你伤到那儿了,脸上怎么有血?” 傅寄舟被他问得一愣,抬手去摸自己的脸。他脸上那一点血沫早就干了,自然没摸出什么来,想是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温茹的脖颈。 “没伤到哪儿,你尽管给我拿温水、帕子和金疮药过来吧。”傅寄舟坚持道。 谷昉无法,只好去小厨房一趟,将灶上备着的热水舀了一些,兑好冷水打算给傅寄舟送进去。 但傅寄舟守在门口不开门,只伸手将谷昉递来的金疮药揣进怀里,接过热水和帕子,倒退着进去,当着谷昉的面将内室的门又栓上了。 谷昉看得一头雾水。 傅寄舟点亮内室圆桌上的一根蜡烛,坐在床边,将帕子浸了热水,小心翼翼地去擦温茹脖颈上的齿痕,将齿痕上的血渍擦干净。 浸了热水的帕子轻柔地擦拭着脖颈,温茹觉得有些舒服,闭着眼睛往傅寄舟那边挪,偏过头,露出另一边的脖颈:“这边也要。” 还没睡醒的温茹声音软软的,像在撒娇一样,傅寄舟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闹腾,抿着唇,顺着她的意思帮她也擦了擦那边的脖颈。 擦完见温茹不动,只好自己伸手让温茹的头偏了偏,露出被咬伤的那一边,极严谨、极认真地撒上金疮药,等到药粉将齿痕薄薄地盖上一层,傅寄舟才收手,看着伤处发呆。 被傅寄舟这么看着,温茹怎么可能真睡得安稳,猝不及防探过手,将傅寄舟的腰揽住,一个温柔抛送,便将人又安置回架子床里面。 傅寄舟下意识坐起身来,却又被温茹狠狠按在床上,她俯身看着他,没好气道:“不准再胡思乱想了,等我睡醒再哄你。太困了,我哄不来。” 傅寄舟唯有点头,温茹就势趴在他身上,侧着脸阖眼睡觉。 昏暗的烛光落在温茹脸上,却能让他清清楚楚看到温茹脸上细小的绒毛。她们还从未如此亲近过。 傅寄舟有些僵硬地承受着她的亲昵,不消一会儿又放松下来,掌心轻轻落在温茹背上,将这份亲昵贯彻到底。 温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费心费力哄他?不用哄他,他想得明白。 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便这样吧。 温茹似乎感觉到他情绪变化,忍耐着困意抬脸看他。她并没有光顾着自己睡觉,不顾傅寄舟心情。在她心里,傅寄舟现在很脆弱,万一钻了牛角尖,往后再想哄回来就难了,所以她哪怕再困,也留了两分注意力在他身上,只要他情绪有异动,她就想法子先安抚。 大多数时候,安抚傅寄舟并不难,只要她抬眼看他一眼,傅寄舟就会变得很乖、很听话。 但这次她好像失算了,见她抬眼看过来,傅寄舟翻身将她反压在床上,目光望向温茹还有些惊愕神色的眼底,咬着唇,很认真地问她:“小侍可以做的,我都可以做吗?” 第41章 我一定想办法将正君的位…… “小侍可以做的,我都可以做吗?” 傅寄舟话音刚落,内室圆桌上他点亮的蜡烛芯子极其衬风景地小炸了一下,烛火飘忽跳跃,让傅寄舟和温茹两人之间的光影变换愈发暧昧旖旎了起来。 温茹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也跟着灯芯“突突”了两下,小脸通红,伸手没用什么力气地去推傅寄舟,嘴上却特别斩钉截铁:“不行,急什么,以后再做。” 大宓朝男子十五岁成年,但她习惯上认为十八岁才算成年。早恋就早恋,动手动脚勉强还可以接受,再往上,像暖床小侍做的那种事……她不行。虽然因着这次的糟心事,她现在对矜持、对规矩什么的有点自暴自弃,但原则总需要时间一点一点慢慢打破,突然一蹦就蹦到限制级的要求,她不行。 傅寄舟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揽在她身上,眸睫轻垂,直直地看着温茹的脸颊一点点变红,明明被拒绝了但心更痒了。所以,他非但没有就此放弃,反而将自己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温茹的脸上逡巡而过,从眉睫、瞳眸,到琼鼻、唇瓣,看得越细,看得越深,越是恍惚觉得温茹是在口不对心,她明明在引着他俯身。 “听到没有?当前之事是未曾预料到的,事发突然,只能暂且委屈你当段时间的贵侍,往后找到了办法,我还是更愿意明媒正娶,娶你做正君,最差你也该是个侧君。所以,你不要将你与小侍等同起来,他们会的你也不必去学,温家东府被花庭管得严严实实,没人敢多嘴多事。”温茹仰头仔细地跟他解释,见他不怎么用心听,抬手去捏他的脸,“还不起身躺回去?天亮我们便要启程回炜京了,届时难免要赶路,你再多睡一会儿。” 温茹一番话算得上“苦口婆心”,一心一意为着傅寄舟好。 但傅寄舟却被她说话间一翕一合的唇瓣给攫取了所有心神。什么小侍,什么正君,说到底,对他最重要的只有温茹而已。 从前确定他会做温茹正君夫郎的时候,他照样惶恐,他不想要温茹房里有任何别的男人,哪怕是像温年月后院那两个小侍一样存在感极弱的男人,他也不想,但他知道,就算是平民百姓也有一夫多侍的,更何况是皇商温氏的嫡女,为此他只能暗暗盘算着百种、千种办法,预算着如何小心对付进了温茹后院的郎君、小厮,让他们永远不被温茹喜欢。 可现在正君身份突然没了,他好像连算计的立场也没了,更别提霸占她这种妄想。或许有一天会有一位身份比他高的男子做了温茹的正君,如同他从前盘算的那样,用百种、千种办法排斥他、打压他,让他不知不觉间被温茹冷落、遗忘。 多可怕啊。 他内心不可言说的惶恐不安并不是温茹的承诺能够完全安抚的,尤其是说到往后,往后会怎样,谁能说得准呢。不提这世上等闲变却故人心的故事何其之多,单就说这过去的四年,他每一天都相信,他会如期嫁给温茹作正君夫郎,但是现在呢?他再也不要相信往后。 “好端端的,你眼眶怎么又红了……”温茹叹了口气,伸手去抹他的眼角,力度又轻又柔,怕他又伤心了,“我说的……” 傅寄舟偏偏头,避开她柔软温热的指尖,再没有了忍耐的心思,径直俯身下去,贴上他看了许久的唇瓣。 温茹的话被他堵在嘴巴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怎么也没料到一向乖巧听话的傅寄舟竟然还会突然袭击。 傅寄舟眼睛不敢闭上,眼底是近乎哀求的神色,揽着温茹身子的手也跟着收紧,他不想让温茹拒绝他。只是神色那般可怜、不安,唇瓣却是滚烫地在温茹的唇上厮磨,不消一会儿,还大着胆子试探,伸出了热度更甚的舌尖。 濡湿热烫的舌尖舔过自己的唇瓣,温茹只觉得浑身像是过了电一般,在脑子里炸开了花。 她要上演限制级了?这谁能想到她还能有这一天。 如今亲也都已经亲了,再把人推开会不会显得太绝情了些,毕竟亲她的是她也喜欢的人,过两天还要行侍礼,往后在众人眼里那就是躺一个床上的关系了,情之所至,好像没有什么拒绝的必要。 温茹的纵容大大鼓舞了傅寄舟的唐突,他微阖眼眸,用舌尖舔舐着她唇瓣上的每一处,唇角,唇瓣,唇珠,仔仔细细的,舔得温茹耳尖生热。 温茹呼吸渐渐不稳,溢出一声难耐的欢愉,手上则下意识地攥住了傅寄舟的衣襟,心里走神一般地想到,她这般情态好像有失女尊国女子的风范,但突然让她反攻,她还有些不好意思,不如等以后熟练了,她再反攻吧。 正想着的时候,傅寄舟的舔舐渐渐下移到她的下巴,顺着她下颌的弧线,朝着她的脖颈去了。脖颈的确是敏感的,每被舔|弄一下,温茹都恨不得跟着颤抖一下,呼吸节奏越发混乱,她忍不住往边上逃,嘴上也含含糊糊地阻止:“别亲,你上过药的。” 傅寄舟闻言抬头,眼眸带水,映上温茹如春日桃花般娇艳的脸,他脸色也绯红一片,轻轻“嗯”了一声又垂下头去,小心避开温茹齿痕那处,只去舔舐另一侧无暇的脖颈。之前不久,温茹还偏过头,送到他眼前,让他用热水擦过的,最后还是便宜了他。 温茹被他舔舐得快软成一滩水,想着,如果傅寄舟再得寸进尺,她真的要拦住了,再不拦住怕是要上演那种过不了审的限制级画面了。 好在,傅寄舟并没有更过火,舔舐完脖颈又顺着下颌线,眷念地回到了她的唇瓣。 没一会儿,温茹发现了个很重要的问题,傅寄舟好像并不懂接吻,一通动作下来,他只会像个小狗一样舔她。 温茹恍然觉得现在的画面是不是就像是,一只小奶狗正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然后欢喜地舔她。 突然一点儿也不限制级了呢。 温茹一时没忍住,胸腔起伏,偏过头去,埋在枕头里笑出声来。 傅寄舟撤身,心跳失序,呼吸紊乱,身上仍有余热,眼底带着如有实质的疑惑,软绵绵地伸手去扳温茹,怕温茹躲开是不喜欢,不舒服,试探地问:“锦衣,怎么了?” 温茹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来,脸颊还留有绯红的余韵,怕傅寄舟看到她眼里的调笑之色,将人抱在怀里,下巴压在他肩膀上,与他说:“无事,就是想着,亲也亲过了,换你三天不难过可不可以?” “……嗯。”傅寄舟被她抱住,方才缠绵的余韵还在,身下又是她柔软温热的身体,此时温茹说什么,他怕是都可以答应,“三天后呢?” “三天后你我可能就要同吃同睡,朝夕相对了,整日对着我,你不开心吗?”温茹反问了一句。 傅寄舟停顿半晌,才轻轻地回答道:“开心。” 人生得意须尽欢,有一日开心便过一日开心。往后若仍是开心,那便囤积更多的开心,往后若是难过,那便把这些开心当作慰藉。 温茹听他答应下来,有些高兴,翻身将傅寄舟压回到架子床的里间,把被子与他盖好:“可不许再闹了,闭上眼睡会儿,回京路上赶时间可能会颠簸,很累的。” 傅寄舟点头,抓着她的手,闭上了眼睛,察觉温茹没动,又睁开眼睛,将温茹拉下来,在他旁边一同躺好。 * 天光大亮,谷昉在外头一边敲门一边轻唤,他身后跟着伺候洗漱的小厮,手上各自捧着洗漱的一应用具,而更远处是正忙活着收拾行李的粗使小厮和男护院。 时间往前拨两个时辰,小姐使人传话来,说他们要赶着时间回炜京,带来的护卫被分去做了要事,这批用得还算不错的男护院若是愿意便跟她们一起上京,往后是留在温府,还是自寻出路,由他们自己选择。 身为男子,有机会习武,自然是心有野望的,听到可以去炜京,几乎个个都同意了。 安排好人员之后,院子里便热火朝天地收拾起来,直到收拾得差不多了,谷昉才去敲傅寄舟的门。 傅寄舟被他唤醒,慌忙坐起身来,手伸向身侧的床褥,眼睛则急促地四处张望。 床褥早凉了,温茹应当也是早就走了的。 他垂头轻嘲了一声,就是这种拥有后又失去的失落最折磨人。 他甩甩头,将自己答应过温茹这三天不难过的事记在心上,翻身从床上下来,一边整理自己的里衣,一边收拾自己的情绪,缓步前去开了内室的门。 谷昉瞧着他神色还好,稍微放心了一些,昨日傅寄舟一直没好好吃饭,他生怕他会虚弱。想到这里,他转身吩咐洗漱小厮小心些伺候之后,又径直出去了,让小厨房将做的粳米粥、蛋花羹和热糕点端上来。 洗漱完之后,傅寄舟在桌旁坐下,看着桌上摆着的朝食,抬头问:“锦衣是不是派人来过了?” “是,小姐派人过来说要赶路回炜京的事,让我们尽快收拾行李,还叮嘱我们手脚放轻些,免得吵醒了您。”谷昉笑盈盈地点头,“昨日小姐定当是太忙了,您当真不用太难过,小姐一贯对您最是上心了。” “嗯。”傅寄舟垂眸,舀了一勺粥,“准备些方便携带的参茶、糕点、花茶,一会儿带到马车上。” 昨日那番情境,他怀疑温茹也未好好用饭,不管她需要与否,他先使人备着,在路上垫垫也好。 谷昉应下之后,自去准备了。 谷昉一走,傅寄舟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很努力不难过了,但确实控制不住地沮丧。生怕眼前所有,变作他日妄想。 原来人的心真的会随着身份的不同变得更加卑微。 * 傅寄舟出来的时候,温家车队已经在傅府正门整装待发了,只不过来时多是女护卫骑马列队,回去时则是男护院骑马在前。 看到他出来,温茹抛下正跟她说话的宋卫长,转而往里头走了两步去接他。 宋卫长远远瞧了傅寄舟一眼,眼里闪过一些同情,但想到自家小姐对傅寄舟的爱重,又觉得他已经足够幸运了,旋即放宽心,转身将之前救出来的徐易安排到小厮们坐着的马车上,叮嘱他到了炜京之后,便好生听温府的安排,不用着急,用不了几日,金银私矿一事应当就会有结果。 徐易点头,看着马车上面孔陌生的小厮,有些怯场,唯一认识的宋卫长似乎并不同他们回炜京,这更让他惴惴不安。犹豫再三,他背着自己的包裹,爬下了马车,找到宋卫长,问他能不能留下来,跟着她们第二批回炜京。 有几个暗卫闻言,开始朝着宋卫长挤眉弄眼,她们总觉得这个小郎君似乎对她们的卫长格外有意思,宋卫长家只有一夫一侍,再多养一个倒也没什么。 宋卫长狠狠瞪了回去,转头对徐易说,她们那一行危险,他一个不会功夫的小郎君,到时候着实麻烦。 但徐易坚持,宋卫长也没了办法,只能让他跟着自己。 温茹没注意到那边的变故,安排好傅寄舟坐上马车之后,她也翻身骑上了马,踢踢踏踏走到宋卫长身边,问她,傅菱那边如何。 宋卫长汇报,傅菱大人一整夜都在书房里写上奏女皇的奏章,还将所有的证据细细地分类,列出了涉案的人员名单……看得出来有些亢奋,此时应该劳累过度,自去休息去了。 温茹点了点头,不再理会身后的傅府,抖动缰绳,行至最前方,一招手,整个车队便踏上了离开前洲回炜京的路程。 马车开动的时候,傅寄舟掀开马车的帘子,朝后看了一眼傅府大门,又立马落下了帘子。 此生,再也不回来了。 走到快离开前洲地界的时候,温茹放弃了骑马,进了傅寄舟所在的马车,还将在马车伺候的谷昉赶到后面的马车上去。 等谷昉一走,她便从身上拿出一个五寸长的琉璃瓶子,将它递到傅寄舟眼前。透过清润的琉璃能看到里面是泛黑的土壤。 傅寄舟犹豫着接过:“这是什么?” “虽然你母亲可恶了些,但你父亲没有什么错,我想你应当还是记挂着他的,所以我派人去取了你父亲陵穴附近的一抔土,往后我们便再不回前洲了,若你想祭奠你父亲,便用此土代替吧。”温茹说完,叹了口气,“你母亲和你父亲的往事我便不同你说了,反正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事,但你母亲对你父亲还是用了十分的真心,当年段氏掘的那座坟茔下埋的并不是你父亲,你父亲的陵穴在一处叫做望风陵的地方,他的母族也都在。” 傅寄舟握紧了手中的瓶子,他对她们的事并无追根问底的兴趣,但终究是血脉亲人,听到关于她们的只言片语,又觉得悲从中来,喉头生涩。 温茹坐得离他更近了一些,将人拥在怀里:“将这个送你不是惹你伤心的,只是想告诉你,你父亲是被爱着的,你母亲也没有变心,你是不是也应当对我说过的承诺多些信心,我总不至于比不过你母亲那个混蛋吧?” 傅寄舟趴在温茹的肩膀上,垂眸还能看到她脖子上未消的齿痕,眼泪不由地跟着落了下来。 温茹拍拍他的背,轻哄道:“此番回去,你难免受些委屈,但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好生保护你,只要有一分办法,我一定将正君的位置还给你。” 第42章 做贵侍跟做正君并不一样…… 因担心一路上横生枝节,温家车队从前洲到炜京的脚程比来时更快了一些。 车队人数不少,但除了温茹、傅寄舟、桃红、桃绿知道些内情以外,其它人俱不清楚为何要这般匆匆赶路,只能在颠簸之中无端猜测一番,偏又琢磨不出个头绪,只能悬着颗心,面上不敢泄露一丝笑意。 傅寄舟趴伏在温茹的膝上,睡着了却仍然低眉颦蹙,温茹低头看到,便伸出指腹轻轻地帮着他舒展眉心。 倒不是难看,毕竟美人蹙眉也有一番情趣,她只是觉得眉心微蹙多了,养成习惯,性子更容易焦躁偏激,她自是不希望傅寄舟这般的。 她动作虽轻柔,但傅寄舟还是醒了,回了会儿神,撑着她的膝盖,掀开帘子,探头去看马车外飞速向后的风景,转头问:“锦衣,距离炜京还有多远?” “可是累了?”温茹将他整个抱在怀里,抬手将自己身旁还未喝的一盏花茶送到他唇边,看他低头喝下,才说,“再过一个多时辰便到了。” “不累。”傅寄舟抬手揽住温茹的脖颈,偏头离她更近了一些,鼻尖萦绕着属于温茹的淡淡香气,让他心里纷乱的心念得以被温驯地安抚住。 “等回了府里,我须得去找母亲一趟,你先同谷昉他们回倾芜院。等我跟母亲商量完,我再去找你。”温茹微微垂首,碰了一下傅寄舟的额角,“府里一切你都熟悉,万不要觉得出去一趟回来又成了外人,往后若是有人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你便告诉我,我给你出气,若觉得事小不想麻烦我,那就告诉谷昉,反正不能忍在心里头。” 傅寄舟点头,只觉得温茹已经事事替他想到了,心下只有感动,也不由地暗暗给自己鼓劲,回了府里,不管这几日多兵荒马乱,他也要扛过去。 一个时辰之后,温家车队终于得以进了炜京城门。 炜京城来往富贵不知凡几,温家车队除了用料华贵了一些,大体并不打眼,但这一次,围护在马车周边一溜身穿薄甲的男护院赚足了回头率。不消一会儿,好事者都知道温家嫡女回了京城,整个车队没见一个女护卫,倒是带回来一队身手看着很是不错的男护院,奇特得很。 温家东府接到消息,赶紧打开府里大门,等着迎接自家小姐。 因着这次温茹是带着任务走的,温年月心里没底,听说温茹即将到府,唇畔忍不住带了笑意。 平安回来就好,其他倒是其次。 接着她又派了随从赶紧去大门口候着,只等温茹一下马车,便将人带到书房去。 温茹先下马车,抬头看着熟悉的温府大门,有些感触,果然哪里都比不上家里好,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笑盈盈地伸手递给马车上的傅寄舟,将人带出马车的同时,跟他说:“往后咱们就好好待在府里,管外面天翻地覆呢。” 炜京城天气很好,阳光遍地,温茹也敞怀弯了眉眼,看得傅寄舟也跟着心头光明了一些,垂首应下一声“嗯”。 温茹转头将新来炜京的男护院们托付给府里的管家,自己则跟着温年月的随从去了书房,临走时还不忘叮嘱谷昉,好生回倾芜院休整,府里旁的事都不要管。 谷昉应下之后,温茹才放心离开。 等人走了,谷昉跟在傅寄舟身后半步,笑着对傅寄舟说:“小姐近来怎么更贴心了些,都在一个府里,怎么还千叮咛万嘱咐的?” 傅寄舟没有回答,压抑住心头的酸涩,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若是没猜错,温茹此去温年月书房,便是要同她说前洲的事,这其中就绕不过温茹要纳他做贵侍的事。听温茹的口气,纳侍须得在这一两日完成,府里要想按时准备好侍礼,势必要在府里大肆调动一番。这动静,只怕再过一两个时辰,温府,不,温家东府和西府应该都会知道这事了。 说好了,兵荒马乱,他都要扛住的,但糟糕的处境刚露出一角,他就有点胆颤了,只一心想着快些回倾芜院,将院门一关,不听、不看,便不窘迫。 * 手心盖在手边的账本、信件和标记了位置的舆图上,温年月唇畔的笑意凝固了,蹙紧了眉毛看着坐在下首一脸忿忿的温茹。 “傅菱怎会做下这样的事?” 温年月仍然不相信,她曾跟傅菱同窗过两年,傅菱这人有些沉闷,不苟言笑,遇到较真的事的确容易偏激顽固,但是她一向以匡国救民为己任,连温家袖手旁观、闷声发财的行事风格也颇看不惯,她怎么可能会去做蠹国害民的事,就算是为了给周郎君报仇雪恨,也不该如此啊。 “可能周正君及其母族的死太过于惨烈了一些……”温茹斟酌了片刻,方才道。 她听去过望风陵的暗卫回禀,望风陵上陵穴二十余座,一眼望去,的确凄寒入骨。 温年月说不出话来,周郎君骤然离世那年,消息刚一传来她便压下了,但挽君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催促她给前洲去信,让她去接周郎君和阿舟过府住上两日,她找了许多借口拖延,挽君便不再提了,只是病情愈加沉重,直到药石无医。 若是她当时知道周郎君的死另有蹊跷,只怕也会不依不饶想要去弄个清楚。 更何况是傅菱了。 但是弄清楚是一回事,走上歧路却是另一回事。傅菱如今走到这一步,还当怎么挽回?程王殿下掺和在其中,只怕温家想插手也不能随意插手。 “纳侍一事,阿舟知道了吗?”温年月缓缓吐出胸中一口郁气,转而问道。 “知道了。”温茹叹息着应了一声。 温年月一向知道两个孩子之间的心意,也觉得很是可惜,便开口道:“此番虽说是迫不得已,但往后要想再改立正君,困难重重……所以,到底是阿舟要受委屈,礼数上用贵侍之礼,但其它一应器物皆同正君吧。” 温茹想说不必,她往后总会想办法,让人当回正君。但又想到,这世上的人都是俗人,哪会去信什么虚无缥缈的以后,多嘴多舌的议论,说不定反倒会给傅寄舟带去许多不安,便只好点头同意了。能让傅寄舟现在就过得高兴一点,也无不可。 “唯有一样,这侍礼怕是要低调些,若是过几日,傅菱一行上京,程王殿下和秦国公府做的事败露,想起温家匆忙举行的侍礼,只怕立刻便想到,温家是故意而为的。若是陛下能一举将她们处理了还好,若是没处理干净,只怕他日定会报复温家。”温茹担心道。 温年月听了也觉得不无道理,心里愈加有愧于傅寄舟,便想着往后遇到给人提提身份的机会,她且都无条件答应下来。 随后,温年月便将温茹纳侍一事吩咐下去,竹笙一脸迷惑地应下,见自家大人和小姐不打算详细说明,只好转身去安排。 花庭是第二个满脸迷惑的,扔下还在同他商量侍礼流程的竹笙,快步朝倾芜院走过去。 一路跟他行礼的小厮他全都没理会,一把推开倾芜院半掩着的院门,朝着里间去了。 倾芜院此时已经收拾停当,傅寄舟坐在里间的绣架旁,垂首绣他出门前还未绣完的一朵玉兰花。 出发前,他知道回前洲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便未曾把这套衣服的绣活带过去,如今回来,为了让自己不去听外界的声音,只专注眼前的事,刚休整好的他就静心静气地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绣。 这一件一定会比他裁制绣缝的第一件更好看,更值得被温茹穿在身上。 花庭进倾芜院的动静不小,傅寄舟的手顿了一下,咬了咬唇,又低头什么也不管地继续绣他的玉兰花。 那边,花庭进了屋里才觉得失礼,不管怎样,傅寄舟都是主子,他不可能把人揪出来问个清楚明白,只能退而求其次,一把抓了谷昉的衣领,将人拖到院外僻静处。 但谷昉听了比他更懵,在前洲分明好好的,中途小姐有要事外出了一趟,两人分离了些时日,但小姐回来,两人又跟往日一般好。唯一可能异常一些的大概是及冠礼那日,小姐原答应了表少爷要去住的院子看他,结果从中午推到下午,又推到第二天早上,让表少爷难过了一段时间。 其它便没什么了。 花庭听得直冒火,谷昉整日跟在傅寄舟身后,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突然从正君降到了贵侍!他白教了傅寄舟这么多年,找那么多书,说那么多叽叽歪歪的废话,他容易吗,结果全白瞎了。 谷昉一句话不敢说,心里则是天大的冤枉。表少爷怎么可能会给小姐做侍,这不可能啊,刚回温府,小姐还对表少爷贴心得不得了,没道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恼了表少爷,将人降成侍君吧。 “花庭大人,你是不是听错了?”谷昉到底还是不相信。 “怎么可能听错,大人已经吩咐下来准备侍礼了!”花庭没好气道,“你好好关严了院子门,让院子里所有小厮就待在院子里不要出去,也不准跟表少爷提起这件事。” 不管傅寄舟知不知道,这事当着傅寄舟的面,能少提就少提。 花庭气鼓鼓地走了,气自己忍耐那么久,好不容易教出一个他觉得还可以接受的小姐正君夫郎,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好好的人便被降成了贵侍。 小姐不应该是这般任性的人啊,怎么好的不学,学外面女子的薄情寡义,便是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该这样对待人吧。 谷昉蒙头蒙脑地回了屋里,看傅寄舟仍专心致志地做着绣活,只觉得脑子嗡嗡的。自家表少爷只能做小姐的贵侍吗,没道理啊,不可能吧。 傅寄舟垂首能感觉到谷昉进来之后便心神不属,没有抬头只问道:“谁来了?” 谷昉忙甩甩头回过神,想起花庭的叮嘱,恭恭敬敬地回道:“无人,是小厨房送东西过来了。” 傅寄舟抬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低下头才说:“不用瞒着我,我都知道,嫁与你家小姐做贵侍是我同意的。你只管听府里的安排准备吧。” 谷昉只觉得嗓子都哑了,不知道说什么,瞪大了眼睛看向傅寄舟,一脸的不可置信。 “一会儿你家小姐可能要过来,你让小厨房准备晚食,做些你家小姐喜欢的。”傅寄舟停下手中的动作,吩咐了一句。 谷昉抿紧了唇,眼眶都有些发红,盯着傅寄舟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应下,自去准备。 傅寄舟定了定神,垂下眸去,继续专心致志地绣那朵玉兰花。虽然,一个时辰快过去了,他也只绣好了一个花瓣。 再一个时辰过去,天擦黑,温茹便过来了,谷昉伺候着将餐食摆放好之后,站在一边候着,但他的目光总忍不住在自家小姐和表少爷身上徘徊。 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原本礼单我不想拿来给你看的,但想着礼单上的东西往后终究要交给你保管,选些你喜欢的更好,所以我还是拿来了,你不要多想,就当是温府中馈给你发了一批礼物。”温茹拿出一张礼单,在递到傅寄舟手上之前跟他说清楚,“因着你母亲的缘故,侍礼不能太高调,只能在府里办,时间定在了后日昏时。” 这句话说完,温茹倾身,贴近了傅寄舟耳朵,跟他小声解释:“低调些好,往后补正君礼,免得别人闲言碎语。” 傅寄舟歪头,故意去碰温茹贴过来的脸,切切实实感受到温茹身上的暖热,心里安定了些,低声应了一句“嗯”。 温茹唇瓣在傅寄舟侧脸滑过,她一愣,耳尖有点泛红,心里直道,这小反派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不过看到他没有过多神伤,想着牺牲点就牺牲点吧。 谷昉在后面几乎站不住,单手扶着身旁的一个花瓶架子。他伺候傅寄舟四年了,几乎把傅寄舟当成亲儿子、亲弟弟看待,结果傅寄舟降为贵侍,他却一无所知,仿佛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温茹又拿出另一张礼单:“这是我单独给你出的添妆单子,我们不要你那个混蛋娘的任何东西,你以后嫁给我便是我的人了,你的嫁妆便由我出。” 傅寄舟拿过温茹手上的礼单,扫了一眼,有些很眼熟,是温茹很喜欢的东西,他曾经故意记在心上,想着以后能投其所好,没想到温茹却将那些又送给了他。 温茹向来都是这么好,让他一句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 等两人终于看完了礼单,温茹又跟他说,侍礼之后,他可以继续住倾芜院,也可以搬去珩雪院,珩雪院院子大,便是将倾芜院的小厮们都带去,也住得下。当然,两边都留着也行,若是哪天生她气了,他还可以出了珩雪院,回倾芜院躲起来。 温茹当然是调笑着说的,但傅寄舟却听进去了,脸颊浮上一些红晕,轻声道:“我才不会生锦衣的气,往后想跟锦衣住在一起。” 温茹看着傅寄舟笑,直把人笑得偏过头去不理她。 商量得差不多,温茹便离开了,谷昉将人送走,没有吩咐粗使小厮,自己一个人站在圆桌旁闷不吭声地低头干活。 傅寄舟叫住他:“谷昉不用难过了,事急从权,有些事没办法,往后会好的。” 往后好不了也没事,嫁给温茹作贵侍,不也是嫁给温茹吗? 谷昉哑着应了一声,低垂着头,带着收拾好的残羹冷炙,匆匆出了门去。 翌日,温府忙成一团,珩雪院那边最是忙碌,人来人往,搬东西的、换灯笼的、糊窗纱的,忙活得不得了,有竹笙和花庭盯着,没有小厮敢闲言碎语,一个个只埋头做自己的事。 花庭昨日找温茹问了,虽然没有告知背后的原因,但温年月对小姐的决定一句话没反对,每日忙着外出会友,他便能感觉到这背后恐怕不是后院里的原因。 傅寄舟深居后院,却被牵扯着,从堂堂正正的正君变成小小的贵侍,想想都觉得太委屈了,可他一贯跟傅寄舟关系不算亲近,也不好劝慰他,只好在侍礼上多用点心。 但,唯有一事他有点纠结。 他平素盯着傅寄舟学的都是正君要学的君子之礼,做贵侍跟做正君并不一样,他要不要拿着书,去给傅寄舟补补课,尤其是小姐明日就纳侍了,可小姐还未及笄,若是两人什么也不懂就行了礼,进了洞房出了乱子怎么办? 第43章 脑子里一个劲儿冒出“洞…… 温茹准备的纳侍礼很是用心,但再用心,在礼制无法逾越的地方终究是无法逾越的。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古“六礼”)不需要全备,阖府正门不需要张灯结彩,外宾不需要请,身为新嫁郎的傅寄舟也不需要为出嫁准备些什么,只等着行纳侍礼即可。 都是昏礼,参与感却全然不同。 温府小厮们忙碌得团团转,倾芜院却安静得令人心疼。今日院子里的粗使小厮们大都知道了府里正在发生什么事,一个个屏住呼吸,不敢多言,哪还有往常轻松笑闹的样子。 花庭过来的时候,当即就拧了拧眉,院子里太冷清了些,虽然正君和贵侍是天渊之别,但到底是府里的喜事一桩,这般沉闷,有些不吉利。 随即,他转头吩咐身后跟着的管事,让他带着院子里的人将倾芜院也装扮一番,虽然往后这里可能不住人了,但是今明两日该喜庆的还是应当喜庆一些,顺道也给这些不懂事的粗使小厮找些事儿做。 管事应下之后,匆匆去安排,花庭则自己进了院子。 傅寄舟听到谷昉来通报,说花庭过来了,差点让那绣花针戳到自己的手,心思忐忑地站起身来,停顿了好一会儿。 要说这时候他最怕看到谁,那绝对是花庭。平素花庭对他最凶,但是花庭却是整个府里最记得他是温茹未来正君夫郎的人,每日拿正君之礼来约束他,他的婚书甚至还在他手上。但如今却……这番情境下去见花庭,花庭眼中的自己也会变了样吧。要做温茹正君夫郎的自己,和要做温茹贵侍的自己,对比未免狼狈。 但这些都是他心底的小情绪罢了,既然已经答应了温茹,那就该少些敏感。想到这里,他压抑了心底不安卑怯的情绪,缓步走出了内室。 花庭站在外间,看到傅寄舟从内室缓步走出来,穿着一身远山紫的袍衫,脸色不错,不会让人觉得愁绪压身,不由得有些放心,也暗自觉得傅寄舟正君之礼学得还是不错的,不管境遇如何,安之若素、端方温良的品性总不该丢。 等傅寄舟在外间坐榻上坐下,他恭敬地将手中的两本书呈到傅寄舟面前。 谷昉瞥了一眼,便出声告退下去了。 傅寄舟一边去接花庭手中的书,一边奇怪地看着谷昉匆匆离开的背影,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表少爷,花庭不会安慰人,但花庭向来也没安什么坏心思,万望表少爷不要同奴计较。”花庭斟酌着开口,“如今您受了委屈,只能屈居贵侍,原本花庭不该来给您添乱的,但明日便是纳侍礼,为着小姐和您往后能长长久久,顺顺遂遂的,花庭不得不来跟您叮嘱两句。” 花庭的语气小心翼翼,似乎生怕碰了傅寄舟身上难过的开关。 傅寄舟知他好心,垂眼应了下来,指了指身前一个圆凳:“你坐着讲吧。”说着随手快速翻了翻手上的书,看到里面都是姿势各异的人像画,一脸懵。 花庭坐了下来:“给您的这两本书是春戏娱情的册子,都是宫里传出来的精绘本,保您能一目了然看懂,奴便不跟您多说了。” 他话才说一半,傅寄舟“啪”一声关上了手中的书,只觉得手中的书像烫手山芋一般拿不住,从耳尖到脸颊,甚至脖子都开始发烧。这东西就不能找个半夜,偷偷塞在箱子里给他吗?方才谷昉出去就是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吧…… 傅寄舟用余光偷偷瞥一眼花庭,那一眼带着明显羞恼的情绪。 花庭却浑然不觉,甚至觉得话题都走到这了,可以进正题了:“虽然您要屈居贵侍,但小姐待您的心思,花庭懂,不管您什么身份,平素也是同正君一般无二的,这些小意侍奉的东西不学也可。” 傅寄舟抬眼看了他一眼,恍然发现,花庭以往应当是狠狠记了他曾退温茹婚的仇,言语总难免不恭,但越过那点小记仇,花庭想要好好说话也是能好好说话的。 “但是您提前嫁与小姐,小姐却尚未及笄,纳侍礼后的洞房需要您格外注意一些。”花庭不知道他所想,只一门心思把事情叮嘱了,这事关温茹的身子,他难免会多在意一些。 往前数几百年,大宓朝并没有规定婚龄,男婚女嫁,你情我愿便好。女子担负着大宓朝的世代生育,是沟通天地与人间的桥梁,女子每为大宓朝多诞生一个孩子,便为这个王朝的延续多带来一份希望,上至皇族世家,下至普通平民,向来鼓励婚姻,希望多女多孙,绵延万世。 但事与愿违的是,不管人们多么倾尽全力,小心照顾怀孕的女子,女子难产的事总是频频发生,一家之主因为生育而死,小家乱了,社会不稳,给大宓朝带来不小的麻烦。 后来,大宓朝倾举国之力,将全国的神医、大夫招至王都,日以继日研究如何降低女子的生育风险,平平安安诞下孩子而不损伤身体。 因着这一盛举,医者在大宓朝的身份地位一时飞涨,大宓朝传世的女子医典更是多达千册、万册,不仅是生殖生育那块被翻来覆去研究,便是些女子身上其它的小病小灾也被拿出来反反复复探讨,大大改进了大宓女子的生存状况。 女子二十及笄后才可娶正君的规定便是当时的女医们审慎决定之后由皇室颁布的,这一规定不是为了限制女子的婚事,而是希望女子晚些涉及生育一事,待一切准备成熟之后平安产女,为大宓朝绵延子嗣的同时,减少女子因生育带来的损失。 后来,寻常人家逐渐把这些往事忘了,只知道女子及笄前产女罚银十两,二十及笄后产女可领一金。勋贵人家知道这事的也不多,以讹传讹地认为女子身子精贵,未及笄之前不可破身纳入,否则有伤精元,再加上,女子及笄方可娶正君夫郎,此前碰的男子都是些身份低微的侍从,众人皆默认,不必给他们那样的脸面。 谁曾想,花庭却碰到傅寄舟这么一个例外,在小姐心里,他跟正君无二,但是小姐尚未及笄,万万是不可以过早破身纳入的。 “我需注意什么?”傅寄舟很是疑惑。正君、侍君不就只是身份之差吗? 花庭纠结了一下,凑到傅寄舟耳边,压低声音道:“其它都可,唯纳入不可。”又想着,傅寄舟可能并不懂什么是“纳入”便指着傅寄舟手上封面朝向他的一本书,补充了一句:“书里前三卷可,第四卷 开始,不可。” 傅寄舟愣了愣,方才已经开始往下消的红晕,蹭得一下又铺满了全脸。他怎么也没料到,花庭特地过来跟他讲的注意事项,是姿势问题。 花庭一走,他便将那两本书塞到角落里藏起来了……也不是不看……就是……等他晚上躲起来偷偷看吧。 * 翌日一大早,便开始有人来送东西,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往里抬。跟在箱子后到的是温家老二温年星的正君李氏,这么多年,他脸上仍习惯性地挂着温润的神色。 虽然此番纳侍礼喊他来为傅寄舟做三梳之礼,是不太符他身份,但他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满,一是温家嫡系身份本来就比西府高,嫡女纳娶的第一位房里人,不管什么身份吧,总低不到哪里去,二是他知道傅寄舟原应是温茹正君,不知何变故匆匆纳了贵侍,往后造化谁又说得准。 昨晚熬到深夜睡不着的傅寄舟被他们匆匆拉了起来梳髻,李氏在旁边站着,每到一个步骤便上前一步,梳上一梳,说两句传统的吉祥话。 站在一边的时候,他也没闲着,让小厮们将装着吉服的箱子打开。 贵侍的吉服是海棠红的织锦缎制成的,吉纹绣得一丝不苟,连那滚边都用的上好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烁生光。 昨日听桃红来传话,说小姐忙着去铺子里盯吉服的织造,不过来了的时候,傅寄舟对那吉服没有多大兴趣,只记得温茹不过来的事,此时看到这华丽得一丝不苟的吉服,傅寄舟又被温茹的认真对待感动到。 “哟,真漂亮!”李氏看了也啧啧称赞,到底是专做丝绸织造的皇商,温家出手真是让人望之艳羡。 傅寄舟附和地点了点头,坐正了身子,等着梳妆的小厮们,将他的头发束起,戴好头顶的玉冠。 或许未尽的遗憾已经深深刻在他心底,但此时要嫁给温茹的期待和欣喜却又是那么真实。 昏时在傍晚时分。从李氏过来,帮着梳妆、穿吉服、整理房里的各色箱子开始,时间就过得飞快,午间他们在倾芜院简单吃了一些,等用过饭,再仔细检查了一番装束,李氏便笑盈盈地领着傅寄舟出门。 温年月将纳侍礼选在了温家祠堂的前厅,虽然纳侍礼不必告知祖先,但是为了给傅寄舟更高的体面,她还是选择了在祠堂前厅举行纳侍礼。 纳侍宴上都是温家人,难得有喜事,众人神色轻松,温夕桦更是早早等在门口,想看自家堂姐和她的小郎君进来。 唯有温祁坐在下首一处极不开心,他原想去找傅寄舟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想着傅寄舟比他更难过,就只能按捺了下来。原本以为,他们会在三年后一同出嫁的,谁知出了这样的变故。 暮色西垂,一阵清脆的铃音由远而近地传来,傅寄舟被围在正中,脸上戴了同是海棠红的轻软面纱,刚走到前厅门口,便看到温茹站在那里。 因着只是纳侍,她不能穿大婚时的正红色吉服,也没道理穿非正色的礼服,便只能穿极日常的衣裳,但傅寄舟从面纱的空隙能看到她内衫穿的跟他是一般的海棠色,从外衫处露出一点衣边。 隔着面纱,不知道温茹看不看得到,傅寄舟还是朝她扬起了笑脸。 温茹伸手,等着他将手搭到她手上,等人跟她一同站着了,她微微低垂着头,在傅寄舟耳边轻声说话,带了些笑意:“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真好看,我险些看呆了。” 傅寄舟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回话。 等两人行至上首,在温年月面前拜了一拜,温年月喝了傅寄舟奉的一盏茶,递过去一个绯红的荷包,慈爱地说道:“往后便是温家人了,温家自会护佑你一生。” 傅寄舟捏紧了手上的荷包,点头应谢。 接着执礼小厮便端着婚契上来了。 可以说,这是整个纳侍礼最重要的一部分,其它都可以灵活安排,唯有这婚契躲不过去。 婚契跟婚书不同,说得难听些,婚契的性质离卖身契更近一些,上面所写的内容只包括,新侍君的名字籍贯,以及此后嫁入温府,贞静自守,恭谨敬顺云云的训诫语。 许多为侍的郎君身份低微,未曾识字读书,因此签那婚契的时候,不可能签上自己的名字,只能执笔画圈,再按下手印,与卖身为奴无异。那姿态卑微至极,算得上侍君进门受的第一次人格打压。 好在傅寄舟是会写字的,他拿起毛笔舔了舔墨水,悬在那婚契之上,抬眼看温茹。 若不是喜爱温茹,若不是信任温茹,他没必要走到这一步,毕竟要想逃脱,他还可以嫁给已及笄的娘子做正君去。但是,他心目中的妻主从来没有二选,温茹只怕也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选项。 一同长大的情分,将她们紧紧绑在一起,她们在不知不觉间互许了终身。 温茹捏了捏他的手,轻声抚慰他:“别怕。” 傅寄舟点头,没有停顿地下笔,在婚契末尾和骑缝处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纳侍礼,成了。 * 这纳侍宴几乎等同于家宴,行了礼之后,温茹没必要留下来同她们宴饮,便径直带着傅寄舟走了。 她想着,这是傅寄舟第一次留宿珩雪院,还是有她陪着比较好,以免在陌生的地方,他觉得慌张。 才刚走出正厅,温夕桦从后头赶了过来,将人拉住之后,塞了个荷包到温茹手上,笑脸盈盈道:“祝堂姐成亲大喜。” “这里面是什么?”温茹抬手,皱着眉看向手里的荷包,想着要不要当场打开瞧瞧,但又怕这个一贯不着调的小四给她搞出点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来。 温夕桦按住她的手,挤了挤眉眼:“好东西,用了会很开心的。近来我正在做一批重要的药丸,用料紧得很,但昨日听闻堂姐纳侍,想都没想就挤出了许多好药材,给你炼了这个,保证你用了快活似神仙,我一贯对堂姐极好的。” 可去她的快活似神仙吧,温茹脸色一黑,将荷包扔回到她怀里:“不准胡闹,往后要将心思用在正途上,否则被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坏事,我便让人一根草都不给你。” 温夕桦抓着荷包,连退三步,讪讪道:“堂姐,你说话便好好说,威胁我作甚,我还小,经不起吓的。再说了,我也是担心堂姐受不住,好心想帮忙。真是!不要便不要嘛,我走了,走了。” “疯丫头!”温茹看着温夕桦匆匆跑走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回身去看傅寄舟。此时傅寄舟低头侧身不看她,仔细瞧过去,就不难发现他的耳朵尖已经红得快滴血了。 温茹挑着眉,笑出了声,傅寄舟听到笑声立即羞恼地快步向前,把她甩在了后头。 珩雪院灯火通明。跟其他处不同,珩雪院满院红色灯笼,窗纱上也都剪贴着喜事专用的吉纹,小厮们躲在一处吃糖,笑声一片,很有成亲喜事的氛围。 温茹带着傅寄舟进了院子,小厮们赶紧列队站好,恭敬地行礼:“小姐大吉,表少爷大吉。” 这是温茹事先叮嘱过的,她才不认自己对象是个“侍妾”,只一心让他们仍叫傅寄舟“表少爷”,她听着才舒服一点。 傅寄舟点头,让谷昉将事先准备好的金银锞子发下去,小厮们登时笑意更深了。 温茹站在一边,看他刚来就笼络自己院子里的小厮,不由得笑弯了眉。等人笼络完,她才拉着人往里走,推门进新房的时候,花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着出声道:“小姐大吉,表少爷大吉。” 花庭自然也得了一个精巧物件,但花庭显然不是为了这个来的,特地等在门口,还能是为了什么。傅寄舟一瞬便领会到他意思,不由得身子一僵,险些同手同脚起来,喉咙也干渴得像是要烧着了一样。 “怎么了?”温茹将其他人都关在了门外,将内室门落了栓,转身压着傅寄舟在桌旁坐下,好奇地问道。 说话间,温茹还帮他取了面纱,又随手倒了两杯酒。 “无事,可能没习惯……”傅寄舟支支吾吾。 温茹一笑,在前洲最后一日,她可没看出傅寄舟不习惯呢,成了亲怎么反而矜持了:“喏,合卺酒。” 温茹又违礼制了。 傅寄舟伸手拿住,抬眼看向温茹,顺着她的动作,两人双臂交缠,饮下了合卺酒。 那酒很浅淡,滑入喉管只带了极细微的一点刺激,便悄无声息,但红烛的烛光落在傅寄舟脸上,让他的眉眼格外艳丽,看向温茹的时候,那双眸像是被酒浸透了,多情又缠人。 温茹觉得自己好像醉了,整个人似乎被他的目光攫取了心神。 这是她这么多年,两辈子以来第一次结婚。从昨日到今日,她是切切实实按办自己婚礼的热情在筹备所有的礼程,太过认真,好像就容易入了戏。 原本只是想办了侍礼,什么也不做的,但看着傅寄舟看向她的目光,“这是不是不划算”的念头拦不住地涌了上来,脑子里一个劲儿冒出“洞房花烛夜”五个字。 “锦衣?”傅寄舟觉得温茹在走神,不由得伸手推了推她,“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温茹回过神来,就被问了这么一个灵魂问题。 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这里有连着的净室,里面的洗澡水是事先备好了的,所以她们应该各自去沐浴,然后回来睡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但,这不是洞房花烛夜应该有的寡淡吧。 “去沐浴吧,净室里热水一类应当准备好了。”温茹想了想,决定还是做个人。 傅寄舟点头,但看着温茹一直避开他的眼睛,不肯多看他一眼,心里有些不舒服,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温茹跟前,拉着她袖子,低声问道:“这衣裳繁复得很,锦衣能帮我脱吗?” 温茹喉头不由得滚动一下,站起身来,垂着眸子认认真真地帮他解腰间的玉璧腰带,非常认真,认真到手心都快出汗了。 “锦衣,你不看我。”确定温茹的确不看她,傅寄舟咬着唇,小声抱怨道。 “我在看啊,我在看你,”温茹抬眼飞快地看他一眼,“看到你了,很好看。” 敷衍。 傅寄舟压住温茹帮他解系带的手:“锦衣,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做那些事,所以……” “啊?哪些事?”温茹手上的动作一顿,疑惑地抬头。 “花庭给了两本册子,说是成了亲的男女要做的,但锦衣进了房之后,似乎极不愿意靠近我……”傅寄舟说到这,声音越来越小,有些委屈。 傅寄舟这番话无异于是邀请,是暗示。 温茹眸色微深,心里有些蠢蠢欲动。她咬唇看着傅寄舟,开始给自己找借口,身为女尊国的女子,娶了夫郎,却在洞房花烛夜半点不亲近夫郎,实在太不人道了,她至少,至少该跟人亲一个吧…… 想到这,温茹抛了心里的纠结,伸手将人抱住,抬着他下颌,盯住他的唇瓣不放:“那我可以亲你么?”声音带着些难掩的欲气。 傅寄舟抬眼看她,确定在她眼里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渴望,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紧紧地反抱住温茹,点头。 得了应许,温茹便觉得心底被勾起了热气,迤逦着游遍周身,让她整个人像是融进了洞房花烛夜那独特的带着薄红姝色的轻雾里,默认不做些什么便从那雾里逃不出来。 身心一片靡色,温茹将他整个横抱起来,平躺着放到床上,伸出玉色的手指尖,一一滑过傅寄舟的眉眼、鼻尖和唇角,触感轻滑又柔软。 傅寄舟长得很是出众,温茹两辈子见过的男孩子里,就没比他更好看的,她一贯喜欢看他,便是在这样的时刻,要亲吻他了,也想在亲吻前好好看看他。 傅寄舟微扬的眼角勾曳着艳色,绯色红晕在他脸庞散开,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勾人,只一味地轻嗅着温茹指尖带起的香气。 温茹轻笑一声,傅寄舟还未来得及去想她在笑什么,便觉得自己的唇瓣一热。 温茹的唇印上了他的唇,跟他上次主动的不同,温茹的亲吻让他整个人忍不住震颤,让他从未那么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被需要的,他抬手揽住温茹的腰肢,将她压得离自己更近。 跟傅寄舟上次一样,在他唇上辗转厮磨了一会儿,温茹便伸出了舌尖,湿热的触感让傅寄舟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趁着他微微启唇的片刻,温茹的舌尖叩开了他的牙齿,找到了他的舌尖,引着他与她一起唇舌共缠,每一次交缠仿佛都能带来了灵魂上的共振。 傅寄舟猛地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看向温茹,察觉他走神,温茹惩罚地咬了一口他的舌尖,他立马又乖顺地闭上眼睛,沉沦于这陌生的交缠。 书里,没画啊。 不消一会儿,傅寄舟只觉得自己口中的呼吸被夺了个干净,心跳快得几乎要死掉,但他又不想躲开,只能将绵软的身子勉力去抱紧温茹,像抱住了能救命的浮木。 温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口涎可以是甜的,她亲着亲着有些沉迷,直到听到傅寄舟的粗喘,才意识到自己身下的是只菜鸟,也许还不会换气。她只好恋恋不舍地松了唇,亲了亲他的唇角,想着上次傅寄舟小狗一样的轻舔,便有样学样地顺着他的唇角、下颌,往他的脖颈而去。 小反派的喉结还不明显,温茹却偏偏要闹他,牙齿轻轻啮咬着,惊得傅寄舟往后缩。 温茹轻笑一声,追上去,改咬他的耳垂,觉得他耳垂的肉细细软软、冰冰凉凉又喜爱地含进口中热一热。 傅寄舟从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么多敏感点,温茹坏得很,一边咬他舔他,一边还要笑他。 许久,温茹终于闹够了,撤回身子,撑在傅寄舟身上,笑盈盈地看他。 傅寄舟仍在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察觉到温茹看他的视线带着戏谑,他偏过头,羞恼得很。 温茹下巴搁在他身上,呼吸扑到他侧脸,勾着唇问:“喜欢么?” 喜欢,但是…… 傅寄舟生气了,他记起了在前洲时,温茹突然埋在枕头上的笑。 “你……你上次是在笑话我。”傅寄舟咬着唇,委屈道。 温茹先是一愣,接着笑得更肆无忌惮了,伸出一指去挑他的下巴,让傅寄舟正脸看她:“瞎说,我那时明明是觉得你可爱。” 傅寄舟鼓了鼓脸颊,伸手将人抱住,肯定道:“你骗人。” 温茹歪歪头,觉得这得哄哄吧,于是伸手将他的腰肢揽住,施了些许巧劲,将两人上下的位置一换,任傅寄舟趴在自己身上,语气带笑:“那你重来一次。”天知道,究竟是谁想重来一次。 傅寄舟看着她脸上的明媚艳色,将方才温茹对他做的那些回想了一遍,稍稍有了把握,便果断垂下头去。 好喜欢温茹啊。 第44章 (修改)我伺候妻主梳洗…… 床笫之间的事,主动有主动的妙处,躺平也有躺平的妙处。 温茹躺在床上,单手虚搂着傅寄舟的腰,嘴角微翘,静静等着傅寄舟动作,像是在等着呷蜜一般。 傅寄舟趴在上方,看向她眼底,与她目光紧紧痴缠。如果有犹豫,那也只是犹豫自己不懂的东西太多,不能让温茹更满足、更快乐。等他将方才温茹对他做的事捋了一遍之后,便绯红着眼角,再不犹豫地垂头贴上去。 他学得不太好,或者说照着学容易跳步骤。这不,他才一贴上,就着急地含住了温茹的下唇瓣,心虚地轻咬,趁着温茹吃痛的刹那,侵入了温茹的口舌,相触时的温润滑腻让他立时弯了眉眼,唇舌带着欢快的情绪掠过温茹口中的每一个边边角角,处处点火。吻着吻着,他抬手,将手掌心小心地贴在温茹的脖颈后,微抬,似乎这样能让他的唇舌进得更深一些。 傅寄舟的吻仍是生涩的,没有条理的吻让温茹面红耳热。耳畔是太粗重的呼吸和太暧昧的水渍声,温茹不习惯他的心急,遂抬手推了推他的胸膛,想让他慢一些。 “锦衣……”傅寄舟却只是稍稍后退,瞳盈水光,眼尾赤红,喟叹一般地叫了她一声,叫得人心软,不受控制地纵容。 现代各种周边多,就连住她隔壁的情侣有时也会忍不住在门口毫不避讳地亲吻起来,即使过路人来了,看到了,他们也胆大地不松开,温茹看得多了自然觉得恋人亲吻什么的很是习以为常,心里头那点贪多的念头稍稍用力便能控制。傅寄舟则很难,唇舌交缠时的柔软和清甜对他的冲击太大,昏昏暗暗中,他整个人都被拽进与温茹相依的唇齿之间,舍不得分开片刻,只想着更多一些,更多一些。 温茹被他压制了个彻底,嘴角频频溢出难耐的娇吟。听到傅寄舟耳朵里,那声音更是火上浇油,他退出唇舌的纠缠,去舔吻温茹脖颈中出声的咽喉,伴着咽喉处的细弱颤动,他仿佛能更清晰地感觉温茹对他的回应。 两人所在的内室点了一对花烛,烧到旺时,火星子噼里啪啦响,努力地将人迷乱的心绪拉扯回转。温茹满脸酡红,伸出有些发软的手攥住傅寄舟的衣襟,心一横果断将他甩到床榻里间,半个身子欺压上去,蹙眉看他,不准他再动弹。 这个小混蛋,半点分寸都没有,趁着自己在她脖子作乱,搅扰她心神的时候,去扯她衣服的系带。这要是继续纵容下去,那还得了。 温茹心一横便压住了他,而那边傅寄舟只觉得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便被牢牢压到床上,无法动弹。他起先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抓住温茹的手臂,然后有些隐秘的顾虑,往床里缩了缩身子。 “不可以。”温茹禁锢住他的腰,呼吸不匀地看向被她压在床上的傅寄舟。 傅寄舟脸颊发烫,呼吸粗重,看向温茹的眼睛却盈满了细密的水雾,像是掬了一捧月光揉进他瞳眸里,这模样倒不像是他欺负了别人,而像是别人欺负了他。 如果他能将自己眼尾带红的欲望收一收,温茹或许能被骗到。这小混蛋哪里学来的满脑子废料,差点就过审不了了。 “为什么?”傅寄舟嗓音被自己失序的心跳声带得发颤。 他想不明白,这些,书里,画着呢,为什么不可以。 “我现在是你妻主,你得听我的,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温茹装出恶声恶气的恶人模样,又怕傅寄舟误会她,软了点声音,告诉他,“剩下的我想留到将正君之位还给你的时候,那才叫圆满,不是吗?” 温茹心里则在暗自惆怅,她感觉自己被属于现代人的那一部分想法裹挟了,她做不到忘记那些,哪怕像个不合时宜的人,她也想要恪守她坚信的常理。十八岁,是她的底线。 都怪傅菱,好好的闹这一出,不然她们成亲的时候,傅寄舟刚好是她愿意下手的年纪,就没那么多迟疑了。她也不是石雕的人,傅寄舟可怜可爱地躺在她身下,任她予取予求,她能收手,柳下惠都得甘拜下风。 “妻主……”傅寄舟仰头看着她,逐渐冷静下来,心里的感动无以复加。这一遭变故打下来,对正君之位,他早早就不抱希望了,但温茹却是真真正正地记在了心里。 温茹俯身,安慰般地亲了亲他眼角:“乖,亲我还是可以的,其它就算了。”接着想到傅寄舟方才的逾越,又补充了句,“脖子以上。” 傅寄舟抿了抿唇,伸出右手揽住了温茹的腰肢,抬眼看向温茹。 温茹低头将他的手拉回来,放在手里捏了捏,犹豫道:“抱一抱也可以。” 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个了,温茹将人抱着一起在床上坐起来,背对着傅寄舟,吩咐道:“你帮我把头发散了……” 傅寄舟闻声一愣,才意识到两人都没梳洗,便在床上胡闹了一通,看着温茹的发尾都缠到了一处,有些还被挂扯到了头上的饰物上,有些心疼,连忙凑过去,小心地将温茹头上的金饰、玉饰取下来,又以指为梳,将头发顺了一遍。 好在温茹平常对头发养护得好,也不惯戴繁复的首饰,稍微顺了顺便青丝垂落,现出绸缎般的光泽,傅寄舟忍不住撩起一缕,放在眼下仔细看了看。 头发轻快了不少,温茹快速将自己衣裳上的系带重新系好,转过身来,伸手也要帮傅寄舟散发。 手上的青丝滑走,傅寄舟心里失落一瞬,见温茹伸手向他的头顶,他赶忙往后退了退,绕过温茹从床上爬下来,站在床边有些羞怯:“我伺候妻主梳洗吧。”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温茹从床上慢吞吞下来,将傅寄舟按坐在桌旁,朝外喊了花庭一声,让看看净室的水可要加热水。 花庭垂首应下,余光扫到自家小姐衣衫错乱,而傅寄舟一身整齐,觉得他应该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心下有些欣慰,在让小厮们给净室添热水的同时,还吩咐小厨房送了些莲子羹进来。 温茹自穿书以来就不习惯别人贴身伺候,那会让她觉得毫无隐私。做惯了男妈妈,对她没什么界线意识的花庭也被她推得远远的。 她和傅寄舟如今算是成了亲,傅寄舟自然而然想要伺候她沐浴,但她怎么可能同意,把小厮们送上来的莲子羹塞他手里,亲他一下嘴角,便一个人匆匆进了净室,那架势颇有些落荒而逃。 傅寄舟听着她进去之后响起的细碎水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了然地勾了勾唇,他的妻主方才找了那么多借口,这可以,这不可以的,怕只是因为尚未及笄,她还在害羞。 * 翌日清晨,温茹早早就醒来了。她寻常作息规律,一到了辰时便再也睡不着,可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被傅寄舟压住了半边身子。 傅寄舟像是缠住她的藤一般,双手抱住她的一只手,脸半贴在她手臂上,微热的呼吸扑着那处薄薄的衣料,小小地颤动。 温茹动作放轻,想要在不打扰傅寄舟的情况下从床上起来,但这着实有些难,她刚一动,傅寄舟便醒了,朦胧着双眼,发懵一样地抬眼看她。 “锦衣?”唇齿间念完名字,傅寄舟意识逐渐回笼,羞怯地往上挪了挪,抱住温茹小声嗫喏,“妻主,日安。” 温茹轻笑一声,凑过去亲了亲他脸颊,温声道:“你再睡一会儿吧,左右温家没有什么规矩,也不需要去敬茶。” 傅寄舟却摇头,他看得出温茹是要起身了,他想起来服侍她穿衣洗漱。 什么都不让他做,他还算是温茹的夫郎吗? 温茹拗不过他,只好任傅寄舟像只辛勤的小蜜蜂一样忙前忙后伺候她洗漱和穿衣,见人站在自己身前,一丝不苟地跟衣服上各色的系带纠缠,温茹忍不住抬手轻掐他的脸。 被打扰了,傅寄舟便抬眼看她,但温茹不依不饶,甚至还掐着他的脸晃他的头,害得他衣带都拿不稳,他有些恼,偏过头去,要咬她的手指。 小狗狗。 温茹心下一笑,低过头去吹吹他脸上被她掐过的地方:“好啦,别气,我又没用力。” 傅寄舟耳尖染红,加速将温茹身上的外衣穿好之后,将人按在梳妆台前,打开妆奁,希望她能乖乖地任他打扮,不要再使坏了。 温茹怕他手生,不会梳妆,便不再闹他。毕竟最后要是顶着个奇奇怪怪的妆容和松松垮垮的头发出去,实在是不好看。 不过,她看轻了傅寄舟,本就是一个早有心嫁与她的人,怎会不舍得在怎么伺候她这方面花精力。只是第一次上手,他怕伤到温茹,动作有些畏首畏尾,花了些时间,才很妥帖地帮她画了眉,梳了个随云髻,赤金红宝石的簪子轻轻插在其中,好看又不俗气。 温茹晃了晃脑袋,又左右看了看眉毛,心里暗叹,这手艺比她强。 傅寄舟看她满意,眉梢也染着开心。 温茹刚梳妆好,想着让傅寄舟也赶快梳洗了,一起去外头用饭,谁知花庭在外头敲门,说是桃红、桃绿进来有事汇报,在书房等她。 温茹只好先去书房,让傅寄舟自行去用朝食,不必等她。 桃红、桃绿带来的是傅菱的消息。 “启禀小姐,傅大人在上京之前,支使着她家护卫杀了段氏。”桃红率先开口,“宋卫长本想着,段氏不是个好的,杀了就杀了,自有办法搪塞过去,谁知傅大人转头又将段氏女儿傅翙绑了,执意带着她一同上京认罪。” 温茹闻言蹙眉,但想到傅菱就是这般偏激的人,又不觉得意外:“绑了也好,还算是虎毒不食女。她们上京路上可还顺利?” “小姐,属下正要汇报,傅大人杀了段氏一事实在鲁莽,惊扰了还在段氏院子潜伏的人手,经他们通风报信,许洲金银矿上便派了人,一路追杀傅大人一行。好在宋卫长带了所有护卫,又在前洲各个商号调了不少帮手,这才勉强度过。”桃绿语气沉郁了许多,“不过,您与宋卫长在那金银矿上救的徐易徐郎君,在伏击中意外身死了。” 原本徐易应当跟着她们一起回来的,一念之差,跟着宋卫长一行,反倒送了命。 “追杀傅大人的杀手下手极狠,为了保护傅大人,宋卫长左支右绌,被对手钻了空子,将徐郎君抓过去当人质,并要求宋卫长她们将东西交出来。徐郎君不肯,径直撞了他脖子上威胁着他的剑。宋卫长将人抢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呼吸。” 桃红跟着唏嘘一声:“徐郎君死前,还不忘从钳制他的人身上顺了一块牌子。宋卫长认出了那牌子是秦国公府暗卫的牌子,傅大人自此又多了一个铁证……” 又死一个。 温茹气得攥紧了拳头。 她虽然清楚,将一个皇女的罪证秉呈到女皇面前,难免需要流血牺牲,可那是人啊,不是一个名字,一个数字,活生生的人,死了便没了。 “如今她们到了何处?可能顺利到炜京?”温茹强压心头的气愤,询问道。 桃红及时回应:“已平安到了炜京,如今被大人接应到了仰仪巷一处私密的宅子。” “母亲?”温茹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是我母亲前去接应?”她分明已经暗地里买通了镖局,前去护送的。 桃红叹了口气,解释道:“大人得知了傅大人被伏击的消息,便慌忙派人去了炜京城外接应,也顺道将人安置在了仰仪巷的一处私密的宅子。” 温茹眸色沉重,她还以为温年月这两日正忙于拜访官场旧友,想要在女皇判处刑罚的时候为傅菱求情,没想到,温年月还去接应她们了。这一闹腾,温家更难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人心是肉做的,如果傅菱是她旧日好友,她估计也会这么做。但这般做,几乎就是面对面和程王、秦国公府对着干了。 如果程王、秦国公府就此失势倒还好,但万一没有呢? 温年月只想着,傅菱手上的证据一曝光,程王、秦国公府不死也脱层皮,怎么可能还敢对女皇手底下最大的皇商下手? 但程王毕竟是原书女主,若是有主角光环什么的,她们可就要炮灰了。 温茹心下有些着急,想着这时候,唯一能在程王之事上再下一层保险的就只有太女了。 她要不要跟太女提前透露这桩案子? 站在书房踱步想了许久,温茹决定亲自去一趟仰仪巷。 * 仰仪巷的宅子里,温年月正在劝说傅菱将傅翙放了,稚子无辜,她有办法帮傅翙逃出生天。 但傅菱不同意,将傅翙绑在院子里,不准人上前给她解绑。 温茹一进门,便看到那孩子垂着头,逆来顺受一般,不吭一声,心下不忍,径直上前将人解了绑。 傅菱站在廊下,见是温茹,没有说话,只深深地看了傅翙一眼。 傅翙被解绑后,脚步酸软得几乎站不住,只能靠着墙边站着,垂着头谁也不看。 到炜京之前,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了。她听闻母亲让护卫围了父亲的院子,赶忙前去解围,谁知却只看到父亲狼狈地躺在地上,腹间插着一把匕首,汩汩往外流血,气息微弱,渐至消失,而她的母亲自始至终冷眼站在一边。她想开口问为什么,却被母亲径直绑住,一路带往炜京。 到炜京之后,被绑在院子里,傅翙听了傅菱和温年月的争执,才勉强知道了一些往事。 她原是父亲强迫母亲生下的,是贱种,是坏胚子,是不应该活着的。往日她只以为母亲对她严苛是望女成凤,却不知道母亲将对她的恨藏在心底,将她养在身边只是怕父亲插手,养出条恶狼,且就算教养在身边,她也恨不得每日贬低她、羞辱她,让她一日不快活。 哈,哈,傅翙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倒不如真像母亲所期待的那样死去,才叫干净。 傅菱见温茹在那,转身便走了,对她来说,纠缠这些小细节是无用的,反正傅翙是她女儿,她受什么罪责,傅翙同罪,一个也逃不脱。 而且侥幸不死又如何,傅翙这些年被前洲书院那些人捧得高高的,如今却只能仕途无望,苟且偷生,往后照样生不如死。 温茹实在不喜欢傅菱这种偏激的性子,只觉得她将对人的不喜放大到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地步。她也不喜欢傅翙,毕竟段氏对傅寄舟不好,害得傅寄舟自小生活艰难,绝望逃家,她实在对段氏的女儿升不起好感,但是傅翙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的人,只因为段氏的错,平白受这样的看待和折磨,这并不公平。 “傅翙?”温茹看傅翙靠着墙站得艰难,眼中似乎有了死志,不由得心软,开口劝导,“父母之错,祸延子孙,是常有的事,不说它十分合理吧,但总有几分道理。就如你父亲所作所为,让阿舟辛苦了十数年,让你顺顺当当长到了十岁,要说你身上没沾染半点罪孽,委实不可能。” 傅翙抬头看她,她知道,面前站着的是温家小姐,她所说的并无半点错处,虽然她一无所知,但她并不清白,她父亲犯的错是因,她得以被生下来是果。 “我哥哥他……”傅翙开了口,因为长时间未曾喝水,声音干涩。 “阿舟无事。”温茹不想同她说太多傅寄舟的事,“我因你父亲的缘故,对你也有歧见,但我觉得你应当不是那种不会纠正已有过错的人,也不是那种不能独立于父母的人。我今日看你先想到你父亲,明日我看你,你是否能让我只看到你这个人呢?” 傅翙盯着温茹有些出神。 “我亦不喜你母亲,觉得她偏激、顽固、不可理喻,但我看阿舟时,从不会想到你母亲,更不会将你母亲犯的错,惹的麻烦,责怪到阿舟身上。”温茹觉得这孩子虽然小,但从小在畸形的家庭中长大,还能出落成如今这样,已经很是不容易了,没必要非看着她被傅菱拉到泥淖里,“我母亲说会救你,便一定会救你,届时你得来的一条命,应该是我母亲的,倒也不用常常记挂着生身父母。” “但事先说好,不管你往后命数如何,我住的温府里,只许有一个姓傅的,而且只能是阿舟,不可能是你,你要活着,得自己找生路。”温茹觉得傅翙罪不至死,但也没有大度到,要将人放到眼前,整日来烦自己和傅寄舟。 傅翙听了前半段,还觉得温家小姐大度、豁达,听了后半段,哭笑不得。 但或许恰是这样,让她觉得轻松。面前劝她活的人,并不喜欢她,但人不应该靠别人的喜欢而活,也不应该因别人的厌恶而死,她应该为自己活着。 温茹见她眸光神色正常了些许,心下满意,又听温年月和傅翙对坐执棋聊了一会儿,便越觉得,金银私矿一事,要想保全住温家和傅家,确实需要再上一层保险。 只希望太女这人,虽然满脑子筹算,但不至于狡兔死、走狗烹般无情无义。 * “皇姊,皇姊,我得了个稀奇消息。”弋阳王君带着一脸兴奋地闯进了东宫书房。 太女无奈地屏退左右,等人走空了,才开口问道:“是何稀奇事?” 弋阳王君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尾音上扬,话语里有些八卦的意味:“温家小姐竟然将她那个宝贝郎君娶了做贵侍,皇姊你说稀奇不稀奇?” 太女闻言蹙了蹙眉,放下手中的毛笔,反问道:“你从何得知?温家小姐娶贵侍怎么半点消息没传出来?” “我一贯喜欢逛温家的成衣铺子,前两日瞧见了她们在准备吉服,想着皇姊对温家那般在意,便好奇地找人跟着她们。”弋阳王君说到这忍不住抱怨了一声,“我瞧着温府比皇姊的太女府管得严多了,皇姊你不知道我花了好久,找了几波人,最后都无功而返,要不是我的人在街角菜市偶然听温家下人说闲话说漏了嘴,到现在都还什么也不知道呢。” “温家小姐不是刚回炜京吗?为何匆匆纳侍?还如此遮掩?”太女觉得里头有玄机,但因为缺了信息渠道,玄机是什么却无从得知。 “那谁知道?那郎君不是前洲知府的大郎君吗?没想到,他竟愿意做一个贵侍,啧啧啧,真是给男子丢人。“弋阳王君露出十足嫌弃的眼神。 “难不成是前洲知府出了事?”太女不觉得以温家小姐对那郎君的爱重,会舍得让人做贵侍,应当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吧。 “那就不清楚了,”弋阳王君只当自己听了个八卦,哪有深想,忽而他想到什么,眼睛一亮,“皇姊,你想拉拢温家,不如让我嫁进温家去吧,到时候温家的钱可不就是我们的钱了。” 太女听了先是皱眉,接着有些动摇。 弋阳王君见此立马趁热打铁:“温家小姐那般爱重她那宝贝郎君,却只能让人做了贵侍,肯定舍不得再娶一个正君回去压在那郎君头上。若我嫁过去,我便跟她保证只占位子,不管她们腻腻歪歪,温家小姐说不定就同意了呢。反正我这辈子是不想认个女人为主的,我瞧着同温家小姐做假妻夫,互不干涉,倒是皆大欢喜。” 太女有些挣扎,比起温家万贯家财,她更想招揽温家小姐,让她忠心于她,为她白手起家,充盈国库,但现在人还未招揽,便先想着算计对方后院,实在是不磊落,可弋阳所说也未曾有错,万一温家小姐正好缺那么一个替她占去正君之位的人呢。 * 温茹不知太女的挣扎,她出于谨慎,四处调查了一番太女的消息,深夜才风尘仆仆地回了自己院子。 往日她回来也有晚的时候,叮嘱了花庭和小厮们不必等她,将廊下的灯留着就行,但因她此番娶了傅寄舟,傅寄舟想等,谁说也不听。 她一进院子,便看到主屋还亮着昏黄的灯,便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打开门看到傅寄舟正站在右侧黄花梨横架上裁剪一块藕荷色的软缎。 傅寄舟原本是想将未绣完的玉兰花绣完的,但是谷昉说点着蜡烛绣熬眼睛,便不让他绣,他只能找些别的事打发时间。 许是搬进了温茹的房间,如今的他看什么都想插一手,衣裳、鞋袜、香囊、被面,还有钗环首饰、胭脂水粉,他都想学着做,好让温茹衣食住行样样都留着他的痕迹。 这块藕荷色的软缎,他就想裁了给温茹做一身寝衣。想到温茹贴身穿着他做的寝衣入睡,他眼角都是微扬的,垂着头露出了好看的脖颈。 温茹悄悄上前,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不待人反应就将脸径直埋到他脖颈处。闻着傅寄舟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气息,温茹才觉得自己烦躁的心绪安定了下来。 傅寄舟察觉到她贴上来,立时欣喜地放下剪子,转身将人抱在了怀里:“锦衣,你回来了!”说话间,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放在温茹的脖子后,小意地揉着,想要以此缓解温茹的疲累。 “嗯。”温茹被他揉得很是舒服,眯着眼睛瞥到他唇瓣,便凑上去亲了亲,“你母亲过两日就要进宫面圣去了,你要去见见她吗?” 傅寄舟手上的动作放缓,眸色微暗,挣扎了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我与她母子情向来寡淡,我不想见她,她大抵也没有多想见我,她活着便好……” “这你放心,活着应当是不难的,母亲找了朝中旧友当说客,结果总不至于太差……”温茹说完,忽然笑着咬了咬傅寄舟耳垂,“你不想去见她极好,虽然她是你母亲,但我见她一次,就被她气着一次,若我和她吵起来,你可得站我这边。” 傅寄舟点头,这无需温茹多说,他自然无条件向着自己的妻主。 第45章 剑术很美,温茹很美。…… 秦国公府是大宓朝很显赫的世家贵胄,往上数出了好几位大宓朝堂上的肱股之臣。从开国之初,传承发展至今的秦家军更是威名赫赫,后来还成为了大宓朝女子尚武、逢战必胜的一种象征。 即使到如今,秦国公府手中也仍握有部分兵权,这给程王进入行伍,积累声望铺平了道路。 但秦国公府不会反。 每年由女皇派往边疆驻军的将臣,会在新兵训练时,将秦国公府牢牢绑定在皇室这条船上,以秦国公府的富贵激励众将士,以秦国公府的忠诚来感召众将士。 长此以往,秦国公府便被高高地送上了“忠臣良将”的位置,盛名之下,秦国公府也不由得被秦家军忠诚、服从的信念所裹挟,秦国公府若有不臣之心,第一个提出质疑,说出“你变了”的恐怕就是现在的秦家军。 为表现出女皇与秦国公府之间的君臣之情,历任女皇对秦国公府给出了相应的荣宠。 到了这一代,秦国公府这一辈里,唯一的郎君不听劝说,非要进皇宫内院,做女皇的皇侧君,并仗着秦国公府在后头撑腰,霸占女皇数年,育有一女,也就是程王。 尽管如此,秦国公府仍不确定程王当真是秦国公府的血脉,毕竟女皇并不喜欢秦皇侧君,心下大体也会忌惮秦国公府,所以,这孩子,到底是不是秦皇侧君的,她们半信半疑。 不过这种疑问,碰到秦皇侧君就没辙了。秦皇侧君觉得,他那般霸占着女皇生下的孩子怎么就不是他的了。瞧瞧程王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相貌比女皇同君后金氏生的太女更胜一筹,分明跟他一样漂亮。 下一任女皇,自然得他的女儿来当。 等他当了太后,他要把赖在后位上的金氏死死按在地上,让他跪地求饶,为奴为仆。 秦国公府一向偏宠这个唯一的郎君,只能处处帮忙。反正,秦国公府只要忠诚于大宓就可以了,程王也是大宓朝的皇女,照样是正统。 近日传来的消息却很是不妙。 当初秦国公府大小姐秦归澜在前洲、许洲交界之处练兵,发现了一处疑似千年难遇的金银伴生矿床,本想上报朝廷,但秦皇侧君得知之后,耍赖要了去,说要用作自己的私产,往后这金银矿藏正好都充作他的体己,做些金银饰物,处处去压金君后一头。 只做私人使用,似乎并不算大事,秦国公府犹豫再三还是同意了,甚至还派了些人手,帮着秦皇侧君将这座金银矿勘测完全,建了一个小规模的矿场。 谁曾想,秦归澜带到许洲、前洲练的士兵中有几个无意中发现了她们的举动,闷不吭声地调查,最后还将那用来购置采矿器具的皇女印鉴给偷了去。 秦国公府大惊失色,派出家中护卫队遮掩身份藏在前洲深山中挖地三尺,伺机而动,将有嫌疑的几个小兵都查了个底掉,皇女印鉴却依旧不知所踪。 未免夜长梦多,这群秦国公府的私卫索性杀人灭口,却不想那小兵中有一个是前洲知府夫郎母族的人,前洲知府的夫郎也意外死在她们的手下,前洲知府为此大动干戈,不依不饶,顺着护卫的线几乎要查到炜京去。 事情越闹越大,秦国公府已然泥足深陷,不得不将那群私卫搪塞了出去。 而那处金银矿藏沾了这么多血,这么多条人命,秦国公府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条路走到黑,最后甚至靠着皇家和秦国公府的权柄,将更多的人拖下水,共同筑起掩盖罪孽的城墙。 就连当初险些成为她们阻碍的前洲知府,也被她们利诱着成为了一条船上的人。 秦国公府有把握,不出三年,程王便能登基为女皇,届时这桩旧事便能完全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谁能想到,经年之后,前洲知府突然再次发难,翻脸无情,不顾多年妻夫之情,杀了藏在她后院里的探子,即刻出发回了炜京。 这让秦国公府敏感地察觉到,出大事了。 秦归澜,往日的秦国公府大小姐,如今已继承爵位的秦国公,右手握住椅子的把手,手背青筋暴起:“是谁同我说,前洲知府如今与我们一条船上,不足为惧的?!” 满书房的人垂着头,一声不吭,空气压抑得似乎有千钧重。 “舅母,您先不要生气,区区一个前洲知府又能拿我们如何。这些年,我们大意,将她也带在了一条船上,但她能接触到的东西能有多少,无非是金银进出入账的账簿罢了。大不了,断尾求生,将徽洲、锦洲知府推出去背锅。”坐在另一侧的凤溪用折扇撑着下巴,很不以为然,“许洲那金银矿挖了这么些年,为我们助力许多,便是停上两年也亏损不大,等本王登基为女皇,届时不就什么后顾之忧都没了?” 秦归澜却皱着眉摇头:“溪儿你太自大了,前洲知府傅菱若是个好搪塞的,当初我们何必将护我秦家的数名私卫尽数交到她手上,任她砍杀泄愤。只怕,你那皇女印鉴也在她手上。”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印鉴了,说扔了,遗失了,被偷了,不就好了。”凤溪最不喜欢秦归澜训诫她,她哪里自大,她不过是基于自身实力说些合衬自己身份的话罢了,“若是还不放心,在傅菱入宫之前将她截杀了呗,外头弄不死,皇宫里总有办法吧。只要没进母皇的御书房,想弄死她还不容易?” 秦归澜真的很嫌弃弟弟这个孩子,被宠坏了,眼高于顶,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张张口吩咐下去,唾手可得,可世上的事,尤其是皇家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上一次围杀,温家护卫突然出现,你以为是为什么?单凭温家主和傅菱的私交?温家主一向只为女皇办事,女皇就算还不知全貌,也十有八九知晓了些许风声。” 凤溪脸上轻松无谓的笑终于散了个干净,沉着脸,半晌,忽而吐了一句:“上头一直有人压着,可真让人不痛快啊。” 秦归澜眉眼凌厉地侧头,狠狠剜了她一眼。 * 辰时二刻,傅寄舟缓缓睁开眼睛,伸手往身畔一放,却落了空:“锦衣?” 昨日两人是一同睡的,温茹不许他动手动脚,隔了层被子将他压在里间,但睡不到一会儿,睡得迷迷瞪瞪的温茹又自己掀了被子,将脸贴在他肩膀处,牢牢地抱着他睡。 傅寄舟喜欢看她睡着的样子,半张脸被压得陷进去,衬得另一边脸的脸颊鼓鼓,呼出的气息轻轻缓缓,看着没有白日里那般聪明机敏,有些娇憨,有些可爱,他情不自禁低头,亲了亲她脸颊。 也不知道这般轻的动静是如何吵醒她的,温茹半抬着眉睫看他,就在傅寄舟屏住呼吸,以为温茹又要不准他黏糊的时候,温茹却侧过脸去,瓮声瓮气出声:“这边。” 傅寄舟脸上的紧张化作轻松,流露出愉悦的情绪,低头将另一边的脸也亲了一口,还顺着那一口,又去寻她的唇角。 温茹却抬手捂着他的脸,将他推开,闭着眼睛凶他:“让你对称,不是让你得寸进尺的,睡觉,可不许再动了。” “好吧。”傅寄舟极勉强地应下,头埋到温茹的怀里,贴着她一同睡去。 但想要一同起来,还有些麻烦。 温茹辰时一到便会醒,但傅寄舟却没有那么严格的生物钟。等他醒来,温茹便已经洗漱好出了内室,这让傅寄舟有些不开心,暗自决定往后也要辰时便醒来。不过,这两日他在温茹身边睡得很好,温茹到了时间也不会叫他,让他上哪里去培养辰时便起的习惯。 听到傅寄舟醒了,谷昉带着小厮们轻声走了进来,隔着屏风问他,可要梳洗。 傅寄舟应了,等谷昉帮着他束冠的时候,他瞥了一眼被小厮们打开的窗格:“妻主呢?” 谷昉小心地避开傅寄舟偏头的细微动作,将头发束好,笑盈盈道:“小姐就在院子里练剑呢,桃红桃绿今个儿没进来,估摸着没什么事。” 傅寄舟听了有些高兴,虽然盼着妻主留在后院不做正事并不合适,但温茹若是偶尔能闲下来陪着他,他控制不了雀跃的心情。 等谷昉将玉冠戴好,他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快步朝院子走去了。 温茹的确在院子练剑,昨日她去搜集了许多太女的消息,但仍对太女的为人没什么把握。 一方面太女这人规行矩步,严谨到过分,朝内朝外都是勤勉的好名声,但整日勤勉地批些鸡毛蒜皮的奏折……温茹觉得这实在说明不了什么。 另一方面太女在朝野内外做的事极少,各方眼睛盯着,稍稍逾越的事半点没做过,也未曾听说她和哪些世家交好,看不出她待臣下如何。上次赵红的事,太女做法虽然伪善了些,但到底改了些风气,让普通百姓在强权之下也敢出声反驳。如此种种,看不清她这人底线在哪里。 有点烦。 保险之下,温茹便用了些迂回的手段,找了人“无意”地将消息传到了太女府。接下来怎么做,她管不了了,希望太女和程王赶紧斗起来,最后不管谁赢,她决定都提起百倍注意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好保住温家。 想是这么想,但心里的烦闷并未真正消减,剑尖刺出去带起的风也随之凌厉了许多,被风刃斩断的枝叶簌簌而下,将温茹旋转腾挪的身姿掩于其中,偶有剑身熠熠的光华泄露出来。 傅寄舟看不出其中的杀机,只觉得很美,剑术很美,温茹很美。 温茹偏头看到傅寄舟站在不远处,仰着头神情崇拜又乖巧,不由得舒展了眉眼,剑势微收,敛足轻点,朝傅寄舟飞跃而去。 “醒了?”温茹将人稳稳地揽在怀里,再次轻点地面,带着人跃回到练剑的树下。 “嗯,下次你醒来便叫我,我不贪睡的。”傅寄舟环抱着温茹的腰,郑重地要求道。 温茹一笑,并不回答,而是将手中的剑柄塞到他右手手心上,手和他贴着,一同放在剑柄上,带着他一起舞剑。 她的动作比之前柔和缓慢很多,确实是舞,而不是武。 傅寄舟被她带动着忍不住去看剑尖,剑尖的变化很是流畅,劈、压、刺、转之间剑尖搅风而动,让他忍不住想到描红时笔势的运转。 不,不一样,舞剑时身下步伐,随剑而动,也至关重要,傅寄舟不太行,全靠着温茹将人抱着凌空飞跃,偷工减料。 但却也正因为这偷工减料,让他第一次舞剑,便觉得它飘逸,好看,好玩。 直到温茹将他松下,要带着他一起去偏厅用朝食的时候,他还意犹未尽,一双眸子眼巴巴地看着温茹。 温茹牵过他紧张时拽住自己衣襟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笑道:“这么喜欢?用过饭便教你,可好?” 第46章 这就是女主光环吗! 同温茹记忆中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比较,傅寄舟身子确实弱了些,爱美不爱动,总觉得瘦弱些穿衣裳好看,宽衣博带,弱骨纤形,温茹抱他也轻松。 温茹从前没少想着办法让他多活动,他答应得好好的,可大多时候,温茹盯多久,他就动多久,有时还要黏着温茹静静坐下来,给温茹泡他昨夜放在花蕊里蕴过一夜荷香的清茶,等温茹夸他泡的茶味儿好,他才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 温茹扛不住他撒娇耍赖的眼神,喝着茶、听着书、看着字、说着话,被傅寄舟柔语轻哄着,渐渐把要傅寄舟运动锻炼的事儿给忘了。 此番温茹带着他舞剑,让他觉得好看了,他才用心了许多,眸中光华流转,问温茹,等他学会之后是不是可以与温茹一同舞剑,如同书上所写的神仙眷侣一般。 温茹自然笑着应许。 不过,怯弱的底子不是一日就能弥补起来的,去前洲前,温茹就让傅寄舟锻炼过一遭,把人折磨得狼狈,如今虽然有了分寸,但傅寄舟仍是很快就手酸气喘,跟不上趟。 温茹没有强求,将几乎从水里捞出来的傅寄舟横抱着进了净室,叮嘱谷昉好生伺候着沐浴。 “往后不许再任性了,我那把剑留给你,你每日给我至少练上一个时辰,”温茹将沐浴干净的傅寄舟横抱着放回床榻上,弯下腰去吓唬他,“别想偷懒,我会找花庭盯着你。” 傅寄舟才洗漱完,两侧脸颊红扑扑的,眸子像是揉进了净室的水雾,雾蒙蒙,胆小又无辜得很:“花庭忙,你让谷昉盯着我……” 温茹哼一声:“你不要花庭盯着你,我便偏要花庭盯着你,下次我若再看到你弱得像只小鸡仔,我便让厨房一日三餐净给你做大肥肉,把你养成一只膀大腰圆的小肥猪,瞧瞧那般体力会不会好一些。” 傅寄舟被她的描述吓得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往被子里一缩,翻身到床里间,靠墙贴着,憋着劲不愿再同温茹说话了。 温茹笑弯了眉眼,愈加俯下身去,去翻他的肩膀,她没用力,傅寄舟也没有像往常那般顺势翻回来,两人倒是难得的僵持住了。 “生气了?”温茹脱了鞋袜,也上了床,将人揽在怀里。有一说一,温香软玉,弱态风流的男孩子,抱在怀里手感很好,但她只要想到造成这般的是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她又觉得不妥,最起码底子要好一些,不然她还真担心寿命本就没有女子长的男子,三四十岁就没了,“每日老老实实练剑一个时辰,我便不罚你呀,你怎么还为那惩罚生气了?难不成你现在就想好了不听我的话,专等着我罚你?” “我没有……我没有不听话。”傅寄舟仍埋在被子里,说话瓮声瓮气的,察觉温茹上了榻,将他抱住了,他不舍得背对她,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将自己偎依到她怀里。 “那便不准生气了,”温茹伸手捏了捏他憋红了的脸,“若你连着十日都有乖乖练剑,我便将花庭换成谷昉。” “嗯。”傅寄舟顺着她手指来的方向贴了贴,最后直接躺倒在温茹怀里,秀气地打了个呵欠,眸子里的水头更足,眨巴眨巴看着温茹,糯糯地开口,“锦衣陪我睡好不好,好累好困。” 温茹想着今天索性无事,便合衣同他一起躺下。 傅寄舟却坐起来,将温茹也拉着坐起来,非要帮她宽衣。这时候倒是有力气了。 温茹纵容着他宽,躺下后等傅寄舟睡着了,她才伸手轻轻揉着傅寄舟的腕关节、脖颈。成了亲的傅寄舟像是自动加了“贤妻良母”的buff,只肯他伺候她,好心想帮他舒缓下练剑之后的疲乏,还得这般偷偷摸摸的。 * 与珩雪院的温馨不同,秦国公府、程王府、太女府乃至皇宫深处都像是绷紧了神经。 午后天气更是无端暗沉下来,诡谲之风吹得人心浮躁。 或许是察觉自己被四方眼睛盯上了,傅菱等不及翌日的朝会,径直进了宫。 从宫外到宫内,从外围宫殿到内围宫殿,从朝会广场到御书房,傅菱都目光沉沉,挺直脊背,哪怕在她走过的地方,平白无故人影憧憧,刀光隐现,她也未曾乱上片刻步伐。 护在她身边的护卫并不是温家护卫,仔细看她们的腰间便能看到一枚金凤徽章,那代表的是女皇亲兵。 女皇在御书房等着她。此时不是朝会的时间,朝中重臣却都被叫到御书房静候,风雨欲来的直觉让所有人屏住呼吸,不知道在等什么,但都耐心地等着。 女皇一身明黄朝服,梳着复杂高耸的发髻,以金石装饰,眉心一颗晶莹的赤色宝石,更衬得她华贵无匹。但坐在凤座上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垂头咳嗽了三次。 太女站在下首第一位,她与女皇相貌极为相似,看着女皇咳嗽,眉眼里闪过担忧,虽然开口不合时宜,却到底忍不住关切:“母皇,您无事吧,若不舒服,暂且……” “只是未曾休息好罢了。”女皇摆摆手打断太女,抬眼看向御书房的门口。 秦国公府涉金银私矿一案,对女皇来说,是莫大的好消息。如果是旁的事,普天之下的百姓恐怕会忍不住阴谋论,觉得女皇有私心,故意打压功臣之后,但偏偏秦国公府涉及的是真金白银,将数万万百姓的民生福祉扔在地上践踏。 自古以来,万民不识乱臣之危,对官之贪腐却深恶痛绝,秦国公府再想民心为她们说话,何其艰难?此时不下重手,往后便再难有这般的好时机了。 垂手候在御书房的重臣见女皇如此坚持,还看向御书房门口,越发觉得事情重大,扫了扫在场的人,便发觉程王和秦国公府不在。 有与程王、秦国公府交好的几位,此时已经鬓角汗湿,心下惶惶。 不消一会儿,傅菱被护送着进来了,目不斜视,径直跪在御书房之中,将所有证据、文书高举过头顶,出声掷地有声:“罪臣状告秦国公府、程王殿下聚敛无厌,贪墨金银矿藏,十余年间私铸黄金白银数千万两,为遮掩其罪,杀人灭口,屠戮无辜七户四十三口,并与许洲、锦洲、徽州知府结党营私,豢养阉奴三百,所犯之罪,罄竹难书,罪臣恳请陛下还无辜致死者一个公道,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 傅菱的话说完,御书房内鸦雀无声,只有御史大夫在停笔讶异之后带着愤怒奋笔疾书,一一记录。女皇身边的御侍步履沉沉地走下来,将傅菱手中的证据、文书拿走,恭敬地放到女皇案上。 温年月、太女跟她提起的时候并未说得很仔细,如今听傅菱一说,她才知道严重性。这些年她身体不济,对臣下、对各洲的震慑力逐渐减退,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蝇营狗苟竟滋生到如此地步。 女皇沉重地翻开奏折,黝黑如墨的眼神从奏折中滑过,又随着奏折所陈,相继拿起账簿、印鉴仔细查看。指腹摩挲着印鉴中的“溪”字,女皇只觉得怒火中烧。 “将秦归澜、凤溪叫来对质!”女皇将奏折往桌上狠狠一拍,吩咐道。 凤卫长早有准备,应声带着属下,朝着秦国公府和程王府浩荡而去。 秦归澜并没有反叛之心,这么多年也未曾做好反叛的准备,当年一失足造成如今千古恨,她知道不伏法认罪,只会堕了秦国公府的累世威名。因此,凤卫长一来,秦归澜便面色沉重地跟着她走了,她此番去愿意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保秦国公府一个平安。 凤溪比秦归澜桀骜许多,派去截杀的人空手而回,女皇的凤卫长亲自来羁押,她也淡定如常,像是去应付女皇往常的召见一般。 仿佛有什么依仗一样。 在秦归澜和程王跪在地上,一声不吭,以沉默应对女皇雷霆之怒之后,凤溪的依仗来了。 女皇气不可遏,当场叫嚣着要褫夺程王封号,罚守皇陵,无诏不可回京,剥夺秦国公府兵权,降公为侯,秦归澜嫡系一脉…… 嫡系一脉如何,女皇却再也说不出来。她昏厥之前,一口黑血猝不及防吐出来,污渍了整个龙案,傅菱那些证据、文书显得愈加血迹斑斑。 御书房乱了,太女慌忙叫来御医,她早在看到凤溪脸上轻省的表情时,就觉得不好,慌忙让御医快些给女皇解毒,得到的答案却是女皇未曾中毒,但女皇强弩之末的身体,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便能如断弦般崩决。 秦皇侧君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匆匆赶来,在御书房后面的内室里大发雷霆,让御医们一个个小心医治,若是陛下有什么好歹,要所有御医与陛下陪葬。 内室中的气氛被他一闹,愈加沉重。 一团乱麻之际,顾丞相作为百官之长,站了出来,宣布女皇苏醒之前,秦国公、程王的罪责暂且押后,软禁于私邸,不得外出,其余涉案人员一并交由大理寺秉公处理,绝不留情。 程王无谓地笑笑,穿过忙乱的人群,信步走到仍跪在原地的傅菱身旁,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傅菱大人啊,久仰大名。咦,我瞧着你这双眼睛同你儿子还挺相像的,可惜了,你若是能如他眼睛一般,拙笨简单一点,多好?” 傅菱目眦欲裂地抬眼看向她。 * 满眼血色,温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觉得压抑,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锦衣,锦衣……”傅寄舟着急地擦着温茹额上豆大的汗珠,不敢惊吓到困在梦魇里的温茹,又舍不得她被梦魇折磨,只好轻声叫她。 怎么好端端地做噩梦了呢? 温茹骤然睁开眼来,胸口上下起伏,呼吸沉重,心跳如鼓,一把将傅寄舟紧紧抱在怀里。 她还未恢复过来,便听到屋外传来争执声,花庭、谷昉将桃红、桃绿拦在外面,但桃红、桃绿却急着汇报。 温茹眼皮一跳,松开怀中的傅寄舟,翻身从床上起来,披着外衣打开了内室的门。 温茹刚一出去,桃红、桃绿连忙凑了过来,小声却急促地禀报道:“小姐,不好了,女皇突然病危,傅菱大人被交到大理寺监牢了。” 温茹脸色一白,疾转身,将内室的门关住,一边往书房快步而去,一边问:“秦国公府、程王呢?” 桃红急得两鬓流汗:“宫里没传来消息,是宋卫长陪同大人从外头回来之后,跟我们透露的。秦国公府、程王身份不一般,需等到女皇醒来,亲自审理,如今只能暂且押后了。” 温茹捏碎了手边的一个茶杯。 这就是女主光环吗! 第47章 女主光环这东西,她不信…… 午后阴沉了几个时辰,但雨点却是到晚间才落下来的,豆大的雨珠子噼里啪啦掉在宫殿的琉璃瓦上,一刻也不肯消停。 而这琉璃瓦下正是秦皇侧君的芳琴殿。 说起来也挺丢脸的,秦皇侧君嫁进皇宫近二十年了,身后的秦国公府累世功勋,名下的二皇女封王封地,而他,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却只拥有这座芳琴殿,除此以外,他一插手便会遭到君后和弋阳王君的阻拦。 御书房的事,亏得他早有预备,赶着了第一个,但也就嚣张了一会儿,君后和弋阳王君赶过来,他便被挤兑了出来。 此时,秦皇侧君坐在芳琴殿偏厅的上首,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低头拨了拨手中茶盏里的茶沫子,说道:“金氏也就嚣张这些时日了,本宫大人有大量,不同他计较。” 座下两侧分别坐着凤溪和秦归澜。她们二人原本应当被拘回私邸,软禁起来,静候女皇裁决,但是如今女皇生死不明,这个档口女皇的安危最重要,无人敢谈及旁的事。 “父妃英明,”凤溪的桃花眼隐隐带笑,“若不是父妃终于愿意舍了与母皇的妻夫情分,我们父女俩还不知要沦落到何种境地。” 一直垂首不吭声的秦归澜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凌厉地盯着上首的弟弟:“秦玉阶,你对陛下做了什么?” 秦皇侧君轻嗤一声:“姐姐何必动怒,我们秦国公府何等功勋,陛下为了一等小事,对我们秦国公府喊打喊杀,你不生气吗?本宫可是气得不行呢,反正日日看着金氏、弋阳在本宫眼前炫耀陛下的偏爱,本宫已厌烦至极,索性让他们无可炫耀,多好。” “你这般置我们秦国公府的英烈于何地?”秦归澜气不可遏地站起来,身旁桌上的茶盏因她愤怒的一拍,在桌面上跳了跳,泼出半盏茶水来,“你让为姊百年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带着乱臣贼子的污名吗?” 秦皇侧君不以为然,扬眉浅笑道:“等我的溪儿当了女皇,我们秦国公府自然更进一步,有何愧对先祖的?若是姐姐还不满意,那便让溪儿将那女皇之位让与你坐一坐?” 凤溪嘴角噙着的笑一僵:“父妃,可不能这般儿戏。” 秦皇侧君偏头,剜她一眼:“权位对你们女子而言就这么重要吗?真不知女皇之位有何好的,当年陛下何等艳艳风华,在皇位上殚精竭虑数十年,半身气血被掏空,如今不过是一副药性相冲的热血药,便让她生死不知,真是可怜可悲。” 凤溪耸耸肩,不再开口,她父妃天真任性的很,她顺着便好,反正舅母是不可能与她争皇位的。 秦归澜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出给女皇下药的事,更加怒火中烧:“如何?你们要反了么?” 凤溪闻言挑了挑眉,站起来,踱步到秦归澜身边,伸出扇子,将秦归澜按着坐下,重新给她倒了杯热茶:“不是本王与父妃要反,是我们一起要反,到如今这地步,舅母大人还指望独善其身吗?日后秦国公府是忠臣良将,还是乱臣贼子,还不是全凭本王一句话?” 秦归澜将茶接了之后,便放在一旁不管,肃声道:“你们以为谋反是那般容易的吗?女皇处心积虑数十年,在边疆重镇培养了只忠诚于大宓,只忠诚于陛下,将民心所向看得比天意还重的将臣,秦国公府手中的兵符早已成了空壳,想要为了皇女夺位一事,在这些将士中一呼百应谈何容易?再加上御书房一事,朝中重臣已经知晓了我等在金银私矿一案中的所作所为,你们还指望朝中重臣站在你们这边吗?” “这些年,舅母大人以为许洲运来的金银有何用处?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本王麾下的私兵征战天下或许艰难,但出其不意,拿下炜京,还是容易的。至于朝堂之上,舅母大人须再等等……” 凤溪扬眉笑了一声,眉眼是自负,也是自信。随着她话音落下,从侧门进来一个穿着褐色斗篷的人。只见,来人不慌不忙地摘下斗篷,抖了抖上面的雨珠,方才从容地转过身来,露出一个让秦归澜惊愕的脸。 来人是一国之相,顾箐,顾丞相。 “如何,舅母大人可有信心了?”凤溪垂着眼,一折一折打开手中的扇子,“若非要说还有一处不满意,那便是温家。这些年手中有了私产,与市井商贾打了些交道,本王才知道温家有多叫人眼馋,原本想着等上了位之后再抄了温家的富贵。没曾想,她们的手可真长,为了个傅菱竟然敢把闲事管到本王头上,那就别怪本王提前给她们下套子了。要说也真是巧,本王想起事逼宫了,温家正好可以为本王的将士们加餐好饭。” * 温茹抖了抖手上的陶瓷碎渣,瞳眸中闪过一丝嘲讽,女主光环这东西,她不信呢。倘或真有女主光环,金银私矿一事不至于被她们揭露到今日这一步。 四年前,她天真了,过于依赖书中已知的剧情,认定女主夺权在七八年后,但想想也知道,皇权夺位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帮助女主夺位的暗中势力,如今就算还未成熟,也该有雏形了。 女皇病危,只怕也是她们在暗地里下了绊子。 真狠啊,大宓朝是女尊国家,陛下是程王生母,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竟然能对亲母下得去这样的死手,说到底,在泼天的权位富贵面前,有些人的人性格外禁不起考验。 接下来,女皇能不能醒来,尚未可知。程王、秦国公当真会安分地被软禁于私邸吗? 温茹觉得答案肯定是不会的。 可若要反,程王须得有兵、有钱、有朝中内应。 温茹低头思忖,一只毛笔在她手中旋转。 这个朝中内应的地位不会低,且要能从程王上位中获益。 温茹细细地回想书中描写女主上位后的朝堂,可惜,那本书侧重点在于女主风流倜傥,美男簇拥中享尽美色,最后却又倾情一人的故事,满足了看客在情爱红尘中放纵的奢欲和情有独钟的理想,却对朝堂的描述太少太少。 难道是丞相? 温茹手上的笔一顿。那本书就是个小言故事,作者心里估计有想把女主上位写合情合理的心,但是受限于题材、篇幅和笔力,很难把所有的人和事都写出来,那么写出来的,一定是作者觉得很关键的。 她至今还未见过这本书的男主,作为半本书之后才姗姗来迟的丞相嫡子,这个身份不算低。男主出现后不久,女主便与他登高庙堂,携手共享锦绣江山了,这不是太巧合了吗? 温茹将顾丞相和男主的名字写在纸笺上,随手拉了个信封装进去,封好后递给桃红:“隐蔽些,送到太女府。” 她只管猜,是或者不是让别人去费心吧。毕竟比起朝政,温家于她还是更重要些。 程王如今险险躲过一劫,不管是为了报复温家插手金银矿案一事,还是为了皇权夺位前后的流水花销,吃掉温家都不算一步坏棋。 真讨厌古代权谋戏啊,不把人当人,把人当棋子。 可惜,她没有什么皇权大于天的想法,也不会兢兢业业做一颗棋子,别说程王现在只是个戴罪在身的皇女,就是她已经登上了九五之尊的位子,她也不会乖乖认命,束手就擒。温家如今是大宓朝商贾中的表率,为了不让商贾们人人自危,生出惶惶祸乱之心,程王势必不敢明目张胆用皇权来倾轧,那便无话可说,她若敢来撕咬,她就让她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硌牙流血。 “你们先下去,不要自乱阵脚。明日母亲若在府中,便帮我将人拦住,我找她有要事相谈。”温茹摆摆手。 桃红、桃绿定了定神,拱手下去,各自去办自己的事。 她们退下之后,温茹独自一人在书房坐了许久。为商一事她其实也才做了四年,唯一算得上开挂的是,她对现代一些商场上的旧案例有过琢磨。古代为了万民温饱,通常会刻意鼓励农事生产,压制商事扩张,在经商之道上用心不多,而她知道的那些旁门左道或许比她们强上些许,但要想在程王撕咬上门的时候占据绝对优势,还需要小心应对。 “锦衣,我可以进来吗?”傅寄舟站在书房外,轻声敲门,询问的语气带着迟疑,像是一遭拒绝就要立马把话咽回去一般。 被他一唤,温茹便从自己繁杂的思绪里回过神来,仰首伸眉:“可以,你进来呀。” 傅寄舟脸上表情一松,快步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盅汤水。 “拿了什么来?”温茹见了有些好奇,接过他手中的瓷盅放在案上,张开右手臂,等着傅寄舟自己走到她怀里来。 傅寄舟迎了上去,在温茹揽住他腰的时候,垂首掀开盅盖,水蒸气裹着食物的香味满溢了出来,引得温茹鼻子不自觉翕动了一下。 “炖的乳鸽,方才锦衣便没睡好,又劳神了许久……” 温茹抬手去拿汤匙的时候,露出了有些发红的手心,傅寄舟眼色一变,止住了未说完的话,心急地伸手将她的手拉过来,轻抚着她手心,余光扫到桌案上的瓷杯碎渣,心下有了大致猜测,语气温软地问:“锦衣,疼不疼……”说着,垂首轻轻吹了吹温茹的手心。 “不疼,用了些巧劲,你瞧,半点伤口也没有。”不过说是这么说,温茹还是很受用傅寄舟此刻满眼心疼她的眼神,也没把手抽回来,只朝着傅寄舟笑,“如今我一只手揽着你,一只手被你抓着不能用,这汤,只能你喂我喝了。” “嗯。”傅寄舟没听出温茹话里的揶揄,将她的话当了真,俯下身小心地将汤盅拿起来,从里头舀了一匙带肉的汤,吹凉了些许,送到温茹唇边,看向温茹的眼神带着点轻哄的意味。 有点像被当小宝宝一样照顾着吃饭了。 温茹犹豫了一下,觉得偶尔这么黏糊一点也行吧,便垂下头去吃了。乳鸽的骨头已经被傅寄舟小心地剔过了,入口半点不让人操心,温茹只觉得入口处一股温热滑入喉咙,在食物的香气里身心的烦躁都安分了许多,吃下这一口,她舔了舔唇:“有酒味儿。” “嗯,放了一点点清酒,你方才梦魇着了,加一些好安神。”傅寄舟见她吃下,眉眼有些愉悦。 温茹笑着点头,抬手接过傅寄舟手上的瓷盅,将人拉到自己怀里坐好,也舀了一勺匙送到他唇边:“我这般坐着,不好吹凉,你自己吹,自己吃。” 傅寄舟侧着头看她一眼,方才转过头去乖乖地吃了,咽下后又侧转头去看温茹:“锦衣,也吃。” 两人就这么就着一个瓷盅一个汤匙,一人一口,将那乳鸽汤喝完,一口没剩。 吃完后,胃里暖融融的有些舒服,温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神稍松,整个人倦意上头,埋在傅寄舟脖颈间闭着眼休息。 傅寄舟抬手轻抚着温茹的脊背,过了一会儿,忽而语气极轻地在她耳边开口:“锦衣,若我母亲的事难办,不办了好不好?” “听见了?”温茹没有抬头,仍埋着脸,轻嗅着傅寄舟身上浅淡的、不知名的香气。 “嗯。”傅寄舟点了下头,温茹出了内室后虽然很快就把内室门关上了,但桃红起先那一句他还是听清了,“我不知她犯了多大的事,但能逼得锦衣提前纳我为侍来避难的事想来怎么可能会小,锦衣能不能不要再掺和进去了?我向来当自己是孤儿一个,她如何我不在意。在我心里,锦衣才是我妻主,我只要妻主平安无事就好。” 说到这里又担心温茹觉得他冷血冷心,仓皇地补充一句:“我并非不懂骨肉亲缘之情,若是锦衣的孩子,我定当将她看作比我的命更重要的。” “我的孩子?”温茹语气一顿,抬眼意味深长地看向傅寄舟,“这么早就想着我同你生孩子啦?” 傅寄舟先是一愣,接着臊得满脸红晕,耳后根更是烧得不像样,唐突地将温茹的头按回自己的脖子,恼羞道:“锦衣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说完又想到,自己如今只占了个贵侍的身份,若是以后实在找不到解决办法,温茹不得已娶了正君进门,那她想生孩子,大概率会循礼制先与正君生…… 傅寄舟脸色的红晕霎时变作了苍白之色,手上将温茹拥得稍紧,下颌贴着温茹带着暖意的头发,轻言道:“只要是锦衣的孩子,我都会将她看作比我的命更重要的。” 第48章 真怀疑他是不是有皮肤饥…… 温茹挣扎着从傅寄舟的脖颈间抬起头来,正看到他微微泛白的脸,和望过来时流露脆弱的眼睛,不由得跟着心悸,眸色一沉,有些被他这模样气恼到:“你总在胡思乱想……” 温茹的语气是气恼的,但到底还是心疼居多,说话间抬手怜惜地去摸他的脸。 怎么会这么没有安全感啊?可是她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还要怎样才可以让他相信她是真心只打算同他一人一生一世的呢? 爱人的许诺,就这般比不过他以为的人间寻常事么? 她的指尖刚一触到他眼角,傅寄舟就垂着眼,将她的手抓住,一边轻揉着她指尖,一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侧脸上贴着,出声的语气带了些低微:“锦衣你别恼,是我的错,我不该瞎想的,我下次不会这般了……” “嗯。”温茹的手贴在他脸上,温热软滑,触感很好,心里浅浅喟叹一声,不再同他计较,傅寄舟让她不要生气,她便应下了,为了让傅寄舟走出那些不开心的情绪里,她又转移话题一般地命令道,“低头,给我亲一个,我就原谅你。” 傅寄舟闻言,眸光内敛,低头静静望了她一会儿,继而缓缓后退,拉着温茹的手站起身来,将还坐在书案边的温茹也带着站了起来。 居然没听她的话?温茹有些震惊,傅寄舟不是挺喜欢同她亲近的吗?她让他亲她,他居然没听,闹哪样? 温茹还没想明白,脚步下意识地顺着傅寄舟的步子走,等到了书房的软榻边,傅寄舟将她压倒了。 温茹怔愣地抬眼,正撞上傅寄舟有些羞涩又有些执着的眼睛,她听见傅寄舟趴伏在她耳边,轻声说:“妻主,我要亲你了。” 说完不待温茹回答,他便低下头,鼻尖与温茹的鼻尖厮磨了一会儿,侧转头去寻她的唇。 傅寄舟吻得很急,温茹仰着脸,不得不顺着他的节奏,任他在她口中亲、吸、吮、咬,清甜的口津从她嘴角刚一淌下,便又被傅寄舟舔舐干净。 成了亲之后,便格外缠人,真怀疑他是不是有皮肤饥渴症。温茹心里感叹了一句,便又被他的唇舌引走了心神。 “哗”的一声衣裳落地的轻响,让温茹神经跳了一跳。 她午憩睡得太久,又梦魇住了,桃红、桃绿找来,她一时心急,便只披了件外衣就到了书房,如今这件外衣径直被傅寄舟扯下,扔到了地上。 “你……”温茹稍稍偏头,给自己留了个气口,呼吸急促地开口发问。 傅寄舟却追了过来,堵住了她这个气口,将人亲得晕头转向,许久才抬起头来,眼睛蒙着一层水雾,小声道:“妻主又不许我近身吗?妻主是不是想以后不要我也方便?届时你与旁人生孩子,便将我忘个干净……” 说话间,自己把这句话当了真,仿佛他已经看到了这样的结局,看着温茹的眼睛不免盈满了水光。 这是不是张口就来,颠倒黑白? “妻主,不要拒绝我,让我取悦你好不好?” 傅寄舟这不依不饶的劲儿,看着就不好敷衍,两人对视许久,温茹被他看得心软,双手一松,躺平了:“你轻点,不准疼到我。” “嗯……锦衣……”得偿所愿,傅寄舟却连脖子也染上了酡红,俯下身去贴着温茹的脸,闭上眼轻嗅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口当真像揣了只兔子一样,再激动一些便要跳出来了。 “你别磨叽……”温茹的脸快要烧着了,恨不得傅寄舟现在把那条底线给她跨过,好让她不这么羞赧别扭。等她不别扭了,傅寄舟给她等着,她一定要把人弄得哭唧唧的,看往后还敢不敢对着她满脑子废料。 她话刚一说完,傅寄舟便拿白皙修长泛着玉色的手指拨开了云山雾罩,沿着山径盘桓而上。 温茹往后缩了缩身子,有些心慌,口中想拒绝,但却逸出一句浅吟。 谷昉自傅寄舟进去之后,便一直守在外面,天色擦黑,花庭看他独自在那,便过来问他,怎么站在那里。 等花庭知道,温茹和傅寄舟已经待在里面许久之后,不由得清咳了一声:“小姐刚成亲,难免这般黏腻。别等在这儿了,让小厮们备好热水等着。” 谷昉听了耳热,正好里间忽然传来器物掉地的声音,他连忙点头,匆忙离开。 半个时辰过去,温茹才知晓“取悦”二字的分量,傅寄舟简直将她的底线一踩再踩。 云收雨住,她从床上翻身下来,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全身湿淋淋暖融融像是要化成一汪水,只能扶着身旁的架子勉强站住。随手扯了块疑是傅寄舟外衣的布给自己擦手,大致擦干净之后,低头笨拙地整理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还不忘抬头瞪一眼在榻上羞怯得掩面整理呼吸的傅寄舟。 她没输,在傅寄舟湿润的舌尖一寸又一寸,一次又一次拉断她脑中底线的时候,她翻身上去,一把拿住了他,看他一脸惊愕地往后缩,嘴上喊着不要,她劲头上来了,像捉住一只小兽一般在手上把玩,让他跑也跑不掉,躲也躲不开,看他被欺负得整个人缩成一团,眼泪汪汪,口中呜咽,她就觉得,这人活该。 等她给自己整理好衣服,扬眉俯身,捏着傅寄舟的下巴,强行让他将脸露出来。 傅寄舟脸上红霞片片,瞳眸浸满了水光,溢出了许多泪痕,顺着眼尾与鬓角的汗珠融在一起,藏到头发里不见了踪迹,被迫看向温茹的目光有些躲闪。 温茹有些嫌弃地伸手将他鼻尖、唇瓣上可疑的水光揩去,轻声道:“脏兮兮的……” “不脏!”傅寄舟目光转回来,执着地反驳她,接着垂眼看到捏住他下巴的手,瞳孔放大,挣扎着躲开,声音发颤,“你拿开,你手才脏。” 温茹被气笑了,偏要拿手去捂他的脸,把人惊得五官几乎皱成一团,最后还得寸进尺地放到他唇边:“舔一下,我便把你抱回房间,不让小厮们看到你这副模样。” 傅寄舟抬眼看她,目露挣扎。 “嘿,不想睡觉啦?”温茹勾唇笑,揶揄道,“那我一个人回去了哦,我一开门,谷昉肯定就要进来了……” “别,我舔……”傅寄舟慌忙出声,伸出舌尖,像尝毒药一般皱着眉,轻舔了一口温茹的手指,第二口再不肯舔了。 “自己的东西还嫌弃,你怎么这么能?”温茹笑着,把榻上的薄毯一卷,将人横抱起来,往外头走去。 傅寄舟脸埋在她怀中,不敢抬头,快要出书房门的时候,他又抬起头来,伸出脖子往后看:“榻上?” 温茹挑眉:“当然是让小厮们来收拾了。” 傅寄舟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十分精彩,支吾了半天,最后放弃了,再次埋进温茹怀里,一声不吭。 这事能藏得住吗?她们刚一出书房门,就有小厮一路小跑,接着几个小厮便抬着热水进了净室。 温茹自然就将傅寄舟直接抱进净室了,进了浴桶,傅寄舟脸色更像是被蒸过一样发红,等到温茹转身离开,小厮们也都退了出去,他哀嚎一声,沉进水里。 温茹身上也黏腻得厉害,便在另一个偏房的净室沐浴了,等她回了主屋内室,傅寄舟便迎了上来,羞答答地拉着她一起用晚食。 吃饭的间隙,傅寄舟眼尾还有红色的余韵,说话结结巴巴:“锦衣,你下次能不能别……” 温茹哼一声,不说话。 “是我伺候妻主,锦衣你躺着就好。”傅寄舟含羞带怒地开口。 “我不。”温茹用公筷给他夹了菜,放到他碗里,“谁让你胡来的,你不舒服吗?” 傅寄舟一噎,低头将温茹夹的菜放进口中,鼓着脸颊狠狠嚼。 “晚间可不许再胡闹了哈,明日我还有事要做的,”温茹好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生气什么,她才要生气吧,也不提前说一声,就朝着花心去,吓了她一大跳,“被你一打扰,我都忘了同你说你母亲的事了。” 傅寄舟抿着唇点头,偏过脸来认真听温茹讲话。 “当今陛下病危,你母亲犯的事刚好同皇女们的皇位争夺扯上了关系。温家是皇商,原本也躲不过,所以救你母亲只是顺带的事,不着紧。”温茹叹了口气,“温家从前历经过几次皇位更迭,也算有些经验,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偏偏这次的程王,因为一个金银私矿,钱包鼓鼓,心被养大了,不想着怎么招揽温家,只想着怎么吞了温家,有些麻烦。再加上之前府里的护卫护送你母亲上京,与她发生了冲突,咱们温家自然就被程王记恨上了,我估摸着近来她便会有动作针对咱家。” 傅寄舟眉目一紧,慌忙站起身来:“程王想要吞了温家?那怎么办?锦衣,你会不会有事?我们如何同皇女对抗?” “我才不怕她,朝政上的事,我暗地里通知了太女,让她们俩斗去,若是程王将手伸到温家,我无论怎样也要把她的手斩断。”温茹撇了撇嘴,将傅寄舟拉过来抱在怀里,“不过,这几日我会忙些,要去各个铺子里盯着,一时顾不上你,你在府里好好的,练剑的事不要荒废,明日我给你找个男护院来教你。可别让我知道,你偷懒哦,花庭会盯着你的。” “锦衣你放心,我不会偷懒的,会乖乖听话。”傅寄舟点头,眉心仍蹙着,“锦衣,那你每夜回来么,我看不到你,我放心不下。不论如何,每日都让我看到你平安无事,好不好?” “能回来就回来。”温茹捏了捏他的鼻子,调笑道,“才肌肤相亲过,便与你分房睡,我不成负心女了么?” 第49章 温家的家主印鉴。 如今尚是八月下旬,日子还处于夏季的尾巴尖上,但当温茹晨起踩着小径上早早就枯黄掉落的叶子,缓缓走出暖融融的珩雪院的时候,她总让觉得离秋不远了。 此番,她要去见温年月。 温年月昨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匆匆去大理寺打点了一番,今日晨起也不敢懈怠,计划着早早巡视了铺子,午时与其他皇商碰个面,共同商议陛下病危之后可能发生的事。 她才跨出自己院子,便被早早等在那里的桃红、桃绿拦住了,颔首思忖了一番,折身回了偏厅,让厨房准备好朝食,等着温茹来。 自温茹从前洲回来,母女俩都忙得团团转,温年月一直未曾好好与温茹坐下来吃茶用饭说说话,因此,她仔细吩咐厨房花些心思,将温茹喜欢的菜色多准备一些。 温年月刚将厨房递过来的菜色单子勾选完毕,温茹便跨过门槛进来了,抬脸扬眉喊了一声:“母亲。” “过来,坐。”温年月将单子递出去,笑盈盈地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 不知是不是成亲了的缘故,她看着温茹,不再觉得她是只巢里的小雏鸟,而是将她看作一个真真正正的大姑娘,眼下才几日不见,她便觉得温茹的五官长开了许多,精致又疏朗,不惯搽粉的脸白皙通透,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落落大方,光华自生,让人看着便放下疑虑,好生听她讲话。 光这一眼,温年月心情便好了许多。 这世上没有永昌的家族,自古以来,多少世家权贵、豪门望族眼睁睁破败衰落,拼死也捱不过几百年,温家想来也不会是例外,所以,在她眼里,这传承百年的门楣远远没有自己女儿自强争气来得重要。她相信,只要孩子自己肯用心,肯争气,就算不能延续祖业的荣耀,也迟早能再造一个新的温家来。 温茹在她身边坐下,抬手给温年月重新倒了杯清茶:“母亲,阿舟母亲那边如何了?” 温年月闻言叹了口气:“功亏一篑,她心情自然是不好的,如今在大理寺监牢听候审理,大理寺卿为人耿介,又有顾丞相协理,不会给她下绊子,可没有陛下体谅她多年不易,金口玉言放她一马,最好的结果恐怕也是流放千里。傅翙那孩子还没被下狱,但也已经被软禁起来了,只等她母亲罪名一下,便要同她母亲罪名连坐。听闻,那孩子在前洲素有才名,很是可惜,我们温家顶多只能保她一条命,让她流放途中少受些罪,至于读书人的前途抱负,已与她无缘……” “顾丞相?”温茹听了暗觉不好,正襟危坐道,“母亲,不知我猜得对不对,我总觉得,顾丞相应当与程王有私交,恐怕早站在了程王一边。” 温年月手中茶盏一晃,眉头微拧质疑地看向温茹:“可确定?” 温茹神色认真:“我没有证据,但我有几分认定,昨日使人辗转将消息传给太女了,这几日看太女的反应,或许可以从中判断一二。” “若当真如你所猜,那事情就麻烦了。”温年月蹙紧了眉,眸子闪过一丝忧虑,“往日我只注意到陛下偏心太女,想着这皇位即便波折最终也会落到太女头上,可程王若是真与顾丞相私下勾连,那她与太女的争夺只怕激烈许多,届时难免惹出满朝风雨,殃及无辜。” “母亲,从前你说,温家只站陛下,但如今陛下病危,能否康复尚未可知,程王、太女之间却已经暗流汹涌,我们温家想要在其中继续保持中立委实困难。”温茹眉眼严肃,倾身附耳到温年月耳边,轻声道,“母亲,陛下突然发病的时机实在蹊跷,我怀疑其中有程王的手笔。程王势大,恐怕已成定局。” 温年月眸中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将自己在朝野内外的见闻都交织在一起,细细分辨,许久才徐徐开口:“你猜的并非没有道理,但我们温家向来只认正统,断没有为了给傅菱母女求情,或是所谓的从龙之功,不支持陛下、太女,转而去投靠程王的道理。” 温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母亲,你想岔了,如今这境况,我们温家没得选。程王攫取金银私矿十余年,矿中财富大半进了她的口袋,早将她养得为人自负自傲得很,如何会稀罕皇商们的捐输助饷?另一边,傅菱将她逼到被陛下在御书房痛斥的地步,也不是我们投靠她,给她开仓放银就能让她舒坦的。我们与程王早已经是水火不容。” 说完分析,温茹更是直接将问题的严重性拔高了一个台阶:“母亲,我莫名直觉,在陛下生死尚未有定论的这段时间,程王会趁机对我们温家出手。” “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即使心里已经被说服了几分,温年月却还有些心存侥幸。 温家,或者说所有商人,心底都是有些软弱的,只愿意和气为上,闷声发财,不愿意与谁硬碰硬,像皇女之争这种事,她自然更想隔岸观火,等尘埃落定了再站位,可如果程王真要主动向温家出手,温家怕是要遭。 温茹点头道:“对,母亲,这都是我的猜测,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程王还未下手之前,我们不可以没有防范之心!” 温年月摆摆手,止住温茹的话:“你且让为娘想想。”说着,转身招呼外头守着的小厮们将朝食呈上来。 温茹有些气馁,但还是顺着她,与她一起沉默着用了朝食。食毕,温茹正想着怎么继续怂恿温年月的时候,温年月却从腰间拿出了她随身的印鉴,语气有些低沉:“这是温家的家主印鉴,除了炜京所有商铺以外,还可以调动大宓全境300余处绸庄、票号、其它各色商铺,以及7条商路,暂且交由你保管。不管你说的是对还是错,与程王相争是赢还是输,娘都认了。” 说完又怕此番选择草率,忧心忡忡地叮嘱道:“如今放权与你,是觉得你的预见有几分道理,但你切不可任性妄为,最好只做防范、应对,不可主动挑事。” “母亲放心!”温茹站起身,双手交叠,弯腰恭敬行了一礼,“女儿一定谨慎行事,若程王不算计温家,我所作所为皆是温家自查自检,绝不会让人抓去把柄。” 温年月闻言点头,眸中忧虑散了些许,显出几分欣慰笑意:“忙去吧,我也还有事做,不会盯着你让你放不开手脚。” * 从温年月处出来,温茹的脚步轻省了许多。她之前最担心的就是,她的猜测有一部分基于未来的轨迹,很容易被认为是无端猜想,若是不被认同,行事的时候自然会受到许多掣肘,到时候应对不及,悔之晚矣。 好在,温年月十分信任她,甚至将温家最高权限的家主印鉴给了她。一方面,她可以调动的资源就此大大增加,为她添了许多与程王相争的筹码;另一方面,她也能对温家各处的生意有更周全的把握,小心察看,尽量不让人趁虚而入。 在出府之前,温茹想着这一遭出去布置、防范,不知道多晚才能回来,心里有些记挂傅寄舟,便先回了趟珩雪院,放轻脚步进了主屋内室。 现在时辰还早,内室静悄悄的,温茹掀开床幔,看到傅寄舟正侧着身子,阖眼睡着。不知道他是如何睡的,她走时,他还乖乖巧巧地睡在里间,等她再回来,他却睡在了外间,头下还枕着她的枕头。 温茹靠近些许,刚一坐到床榻边沿,傅寄舟便醒了来,迷迷瞪瞪着一双眼看她,见她已经穿戴整齐,眼眸睁开了许多,满眼懊恼的神色:“锦衣,为何你又自己起来了,不叫我?” 她何止是起来了,还出去一趟回来了,垂手以指为梳去捋顺傅寄舟睡乱的头发,笑道:“这不是来叫你了吗?我今日出去,须得很晚才回来,晚间别等我,知道吗?” 傅寄舟闻言心急地坐起身,挪到她身边,将人紧紧抱住:“很晚是多晚?” 温茹笑着任他抱,还垂下头将脸埋在他颈侧,稍稍闭眼,缓了缓吃了朝食后涌上来的倦意,咕哝道:“很晚就是你醒着等不到,你一睡沉我便回来了。” 她说得新鲜,傅寄舟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明知她是舍不得自己熬着夜等她,却偏要钻她话里的空子:“那我从午后便开始睡。” “阿舟厉害了,但你做梦不会梦见我吗?梦中若是见到,那便不算我说大话;梦中若是没见到,阿舟你好好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温茹抬脸,挑了挑眉头,极不服输地去掐傅寄舟的脸。 傅寄舟一边躲她的手一边笑,不用心的躲避自然让温茹掐了个正着。 “我今日大概会去温家各个商铺转一圈,有没有想要的礼物,我回来带给你。”温茹指腹在他脸上轻轻滑动,“听说,番邦珍品阁新入了一批天然猫眼石,五颜六色的,我去拿些回来给你玩。” “不要,”傅寄舟却摇头,“锦衣早些回来就好了,不许在外盘桓,不许白耽搁功夫。” “阿舟这是连我的行踪也敢管了?”温茹假意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弯着腰去摸傅寄舟脸上方才被她轻掐过的地方,哄道,“知道了知道了,听你的,我早点回来,但我觉着在铺子里顺手拿点什么的时间还是有的,顺到什么便给你什么,可好?” 好好的温家小姐,说得跟个顺手牵羊的小贼一般。 傅寄舟笑弯了眉眼,从床榻上跟着下来,伸手仍紧紧揽着温茹的腰:“那说好了,早点呀。” “嗯。”温茹应完,垂眼看了看他的脚,“鞋呢?” 傅寄舟闻言用脚将鞋拨过来,草草地穿进去,接着便抬脸看着温茹,像是求表扬一般:“穿好了。” “敷衍。”温茹耸耸鼻子,语带嫌弃地评价道。 “妻主不敷衍,那妻主走之前可不可以认真地,用心地亲亲我。”傅寄舟双眼直直地盯着温茹,看着温茹桃花色的唇瓣,早想着贴上去了。 昨夜吻遍她周身的绮丽还在脑海里,但记忆到底比不上眼前的更勾人心弦。 温茹被他这贪心的小模样逗笑,顺其心意地环住他的腰,倾身去吻他。 很认真的,像给傅寄舟做表率一般,叩开他齿贝便认认真真地同他的唇舌做交缠,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不过,太认真、太温柔就缺了点情趣,温茹自是不满足的,心下使坏,咬住傅寄舟的舌尖,稍稍用力,激得傅寄舟倒嘶一口气,心神一乱,掉了节奏,她再倾力吻得更深了些,不一会儿,傅寄舟便呼吸不及,娇声零落地哼唧起来,整个人软得不得不趴在她身上。 许久,温茹松开他,嘴角噙笑地揩去他唇上的水色:“弱得很,好生练剑,还有,晚间不许熬夜等我。” 第50章 被急哭了。 这之后连着七八天,傅寄舟再没见过温茹,正如温茹那日折返回来特地跟他嘱咐的一样,她回来过,但很晚很晚,他醒来只看到床边小柜上温茹放的小玩意儿,和内室凤首横式衣架上她换下的外氅。 他想见温茹,不点灯偷偷在屋里坐很久很久,最长那次,等到了四更天,结果还是熬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再醒来,他好好躺在床上,温茹又不见了。 傅寄舟有些生自己的气,翌日白天练完剑之后,去净室沐浴完便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把内室门锁了,谁劝说也没用地要去睡觉,还不准人叫他,午食、晚食都别叫他,他就不信,他白日睡饱了,晚上熬一整夜还等不到温茹。 “没有哪一家的夫郎、郎君是大白日睡觉的!”花庭站在内室外,敲他的门,语气满满的不认同,“而且,表少爷,您这样会让小姐为难的!小姐近来有正事要忙,每日风尘仆仆却还要赶回来,已经很不容易,您别再为难她了。” 傅寄舟将头埋在被子里,听得心里一酸,他也不想这样啊,可是这么些天了,一直见不到一面,他也会难过啊。他要的也不多,就见一面还不成吗? 花庭站在外面劝了两句,气鼓鼓走了,谷昉偷偷靠近窗子,从未锁的窗格里塞了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进来,压低声音道:“表少爷,快过来窗子边,吃点东西再睡。小姐这几日忙了些,但谷昉撞到过一日,小姐精神还是不错的,您不要放心不下。” 连谷昉都碰到过,就他没碰到。傅寄舟心情更不好了,磨磨蹭蹭从床上下来,到窗格下将谷昉递过来的糕点拿在手里。 谷昉看到傅寄舟终于愿意过来,眉眼带笑:“花庭大人就是太着紧小姐了,要谷昉说,今夜等着碰一面也没什么。但表少爷您可要注意分寸,不要闹着小姐,小姐这几日能睡一两个时辰的安稳觉都很难。” “我没有……”傅寄舟低头咬一口糕点,脸颊浅浅飘了一些红晕,嘟嘟囔囔道,“我就是想见一面,没想别的……而且我给她做的衣裳做好了,我想看她穿上。” “谷昉知道,表少爷尽管去睡,花庭大人那边有谷昉帮您呢。”谷昉照顾傅寄舟太久,傅寄舟如今已经成亲,但他还是习惯性地跟哄小孩似的。 傅寄舟点头,透过窗格小心地瞥了一眼外头院子,没瞧到人:“谷昉你让花庭别生我的气了,我就今日例外一回,往后……往后七八日不会了。” 他默默地还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万一见一面之后又是七八日不见,难保他不想再来一回,这……这他又控制不住。 “花庭大人哪会生您的气啊?花庭大人监督您练剑的时候,每日要嘱咐好几次王护院小心别伤着您呢……”谷昉眼里笑盈盈的,又从窗格里递过来一壶热茶,清新的茉莉香气从壶口传进来。 那他在花庭心里的地位,肯定还是比不过温茹的。今日,他这才刚开始耍心机想日夜颠倒着等温茹,花庭就已经开始担心温茹被他耽误休息了。 傅寄舟心里嘀嘀咕咕的,接过茶,听见谷昉又说:“茶尽量不要喝凉的,一会儿花庭大人不坚持了,您便偷偷把内室门打开,想要茶水,便喊谷昉。” 傅寄舟含含糊糊地应了,等谷昉一走开,他却连窗格都锁上了。 万一花庭就一直坚持呢,甚至于干脆找小厮在他门口、窗下唱大戏呢,他不就白费这份心了吗?这可不行。 要说,傅寄舟还是挺懂花庭的,不一会儿,花庭就叫了不少小厮过来,在院子里唱着歌修剪花枝、树枝。 傅寄舟往常从来没有这个点睡觉过,很难入睡,窗户外还满是小厮们一点也不讲究的歌声,歌不像歌,调不像调,这一觉睡得极艰难。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谷昉将人劝住了,外头声音渐渐停了,傅寄舟松了好大一口气。昨日他等到很晚,要补眠确实也睡得着,如今心神一松,便顺顺利利地睡着了过去。 * 夜色渐渐深沉,但这已经是温茹近几日回来的最早的一次,桃红、桃绿跟在她后面眯瞪着眼睛,直打哈欠。 “送到炜京外商铺、票号的信件可到了?”温茹一边走一边询问。 这几日,温茹拿着温年月的家主印鉴好好将炜京的铺子彻查了一遍,每个铺子有多少货,每日进账,库房储银、未结货款,支出杂费什么的一一都算了个清清楚楚。 因着温茹用的现代的清账法子,在旧规矩下惯常钻空子、偷奸耍滑的,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温茹不是为了她们而来,没有赶尽杀绝,而是让她们好生反省,再好好钻现在这套清账法子的空子,找到一个,便给赏银,其它规规矩矩的掌柜一样,但所得赏银加倍。这一下激得所有掌柜、管事都忍不住开始动脑子。 至于那些被查出来吃里扒外,另有主子的伙计,温茹便直接让人扭送到她们自己主子那,惹得那些随手放两个探子,有心探查温家消息的主子们吓得不行,纷纷拿着礼物到温家来道歉。 这一通查下来,温家震荡了许多,但因着所有人眼下都有许多事干,少了许多八卦的机会,像女皇一病不起这种容易引起炜京动荡,皇商自乱阵脚的事,也没怎么起波澜。 “到了,不过炜京城外的铺子至少需五日才能按您的算法将算好的账目送来,”桃红站直身子,恭敬回道,“您随着信件寄出去的传奇话本如今顺着咱家的商路传开了,那上头写了程王的事,会不会……” “不会,温家又没搞商路霸盘,别家商路跟我们重合的不知凡几,怎么就能归因到咱们府上。再说了,那传奇话本里,我可没指名道姓,往前往后数几百上千年,就出她一个程王了?”温茹撇撇嘴。 女皇昏迷已经七八天了,金银私矿被查处,大理寺卿更是雷厉风行地将许洲、徽洲、锦洲知府都捉拿到了炜京,但偏偏程王、秦国公府所作所为却半点信儿没传出来,她真的很不爽。因此趁着这次大动干戈查账的机会,找人专门将金银私矿的事写成了传奇,顺着温家商路一路往外传。 说实话,要比做宣传机器,温家这深入市井之中的商路网络,比皇家伸向田间地垄的行政网络有用的多。而且她也不怕被人看到,她找人写的时候特地叮嘱了,要写得百姓看个半懂,知晓朝政的一眼看穿,若这样她们还要追究,那就是她们自己心虚。 “好了,就这样,这些天你们也累了,明日开始你们歇几天吧。”温茹停住脚步,“现在也不必随我回珩雪院了,我自己回去。” “谢小姐。”桃红、桃绿眉眼一亮,高兴地应下。这几日的确忙得团团转,能休息真是太好了。 温茹一笑,转身大踏步离开。 到了珩雪院,大半的屋子点着灯,反倒是主屋内室的灯熄着。 “小姐,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谷昉先看到温茹,笑着迎了出来,将温茹解下来的披风抱在怀里。 “嗯,你们表少爷呢?睡了?”温茹往院子里扫了一眼,昨夜她回来,傅寄舟那个不听话的,熬着夜等她,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她估摸着,他那弱鸡身子,肯定要补很久的眠才能补回来。 谷昉有些犹豫:“应当是睡了吧。” “应当?”温茹脚步一顿,侧头看向谷昉,这人睡没睡,都还搞不清楚? “表少爷将内室门窗锁了,奴等进不去。”谷昉支支吾吾地说。 “为什么锁门窗?”温茹走到内室门口,推了推,还真锁了。 谷昉还没想好措辞,花庭倒了杯热参茶送到温茹手边,暗戳戳开始告状:“表少爷不听话,练完剑便去睡了,好到了晚间,像只鸮鸟一样瞪着双大眼睛熬夜。” 温茹喝了口参茶,险些被花庭阴阳怪气的回复逗得失礼,平复了下情绪,严肃地批评道:“花庭,不可以欺负阿舟,下次可要罚你了。” 花庭鼻子轻哼了一声:“知道了。”他也没多反对傅寄舟,起码傅寄舟胡闹也是因着把温茹放在心上了,但是法子用得不对,一个个还都不劝阻他,往后他是不是要上天? 既然如此,他乐得当个坏人,好让傅寄舟乖巧懂事一点,别给温茹添麻烦。 “谷昉,你让小厨房准备膳食送到内室吧,味道轻的,好消化的。”温茹吩咐完,便走到内室门口敲门,稍稍扬了扬声音,“阿舟,开门。” 傅寄舟睡得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温茹叫他,连忙翻身下床,迷迷瞪瞪地站在床边。 他听错了? 温茹又喊了一声,傅寄舟分辨了几秒,眉眼一下子被点亮,一路小跑地过去开门。 内室门打开,屋里黑灯瞎火,像见鬼一样跑出个人,温茹额角抽了抽,将人一把抱在怀里,无奈地带着人往里走。 花庭跟在后面,将屋里的灯烛点亮之后,便出去了。 温茹坐在圆桌边,看着怀里仰着头看她的傅寄舟,质问道:“是不是在家瞎胡闹了?” “没有……”傅寄舟底气不足地应,整个人赖在温茹怀里,睡了一天,头还有些晕晕乎乎,轻嗅着温茹身上浅淡的香气,他才舒服了些。 “一会儿罚你。”温茹戳了戳他额头,等小厮们摆好餐食之后,将人放在旁边坐好。 傅寄舟一边小口吃着碗里的菜,一边偷偷觑温茹,小声问:“罚什么呀?” “着急被罚啊?”温茹调笑了一句,明日就可以休息了,好几日没见,总需要多花些时间同傅寄舟好好培养感情,“好好吃饭,一会儿就知道了。” 一直等到两人都沐浴完毕,换了里衣,傅寄舟才知道温茹要罚他什么。 “花庭说你想做一只夜间睁大眼睛熬夜的鸮鸟,我得帮帮忙。”温茹轻笑,将人拉到内室边角的书案旁边,拿毛笔舔了舔墨,捏着傅寄舟的下巴,毫不犹豫地在他眼周那画了个大墨框。 沾了墨水的毛笔尖,冰凉凉的,傅寄舟打了个冷战,一个劲儿往后缩。他向来珍视他的容貌,温茹这一笔下去,他得变丑八怪吧。 “锦衣,不要,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罚点别的……”傅寄舟想躲,但是温茹却将人锁在怀里,嘴角噙笑,认认真真地画。 罚点别的,傅寄舟能记得住? 忙碌之前已经好生叮嘱他了,别熬夜等她,结果一点儿不记在心上,此番他眼下都不用她涂墨,都已经有些青黑了。 估摸着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怎么睡安稳过。 要不是今日她先回来,撞到他这操作,指不定她再忙几日,傅寄舟真要养成美国时间的生物钟了。 温茹有些心疼,但又觉得傅寄舟这个习惯不好。总不能完全把心思全放在她身上吧,她不在,他难不成就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团糟了?更何况,她也不是不在,每晚她都有回来,抱着人睡一两个时辰呢。 从惊吓到屈服,傅寄舟扁着嘴,满眼惊恐地等着温茹画,小心翼翼问:“画完就能马上洗净么?” “你觉得呢?”温茹轻飘飘地反问。 “哦。”傅寄舟抱着温茹腰,根本不敢想自己的脸现在是什么模样。如果真要维持好久,那温茹看了会不会就一直记得他丑的样子…… 傅寄舟眼里开始泛起雾色,他真的没做什么呀,他就调整一下睡觉时间,他没有错。 “还委屈?是不是不服气?”温茹笑着停下笔,搁在桌上的笔架上,站起身来,让傅寄舟站直了,抬起脸来,让她可以好生端详自己的画作。 她虽然画工不行,但审美好呀,瞧这大黑眼眶子,猫咪胡子,多可爱呀。 傅寄舟不懂得欣赏。 “没有委屈,没有不服气。”傅寄舟鼓着脸颊,走近一步,想抱住温茹。 温茹却伸出一个手指抵住他:“别过来,将墨水蹭到我身上了怎么办?” 傅寄舟瞪大眼睛看她,似乎极不相信,温茹会这么对他。 “好了,别看啦,我对你可不坏,”温茹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侧过头,轻声叹道,“这几日也很想你。”说完,含住他耳垂,在唇齿间细细地研磨。 傅寄舟一个激灵,只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更觉得温茹这般说、这般做就是放过他了,高兴地再次伸出手去抱温茹。 温茹却反应极快地退了半步,耸了耸鼻子,眸中带了一抹坏笑:“不可以哟,会把墨水蹭到我身上。”说完,又侧过头去亲吻他耳后、脖颈,带起一股股让人心猿意马的麻意。 傅寄舟急得不行,这般被挑动,他自然满心的想回应,想抱她,想亲她,可他只要一伸手就被按住,只要一探头就被推开,脖颈间的亲热此刻像吊在他眼前的美食,吊得他心痒、腿软、委屈又无望。 温茹偏要看他着急,扯开他领口,在他锁骨上轻轻嗫咬。 傅寄舟喉头翻滚个不停,眼睛里的水雾越积越沉,眼看着要被急哭了,温茹摊手,将他眼角的眼泪接到自己的指腹中,放到傅寄舟眼前给他看:“瞧,有墨,你不能动,不然会蹭到我身上的。我这几日很忙很累,若要再沐浴一次,我怕是会在浴桶睡着,届时说不准还会着凉、生病,阿舟应当不想这么对我吧?所以,阿舟乖乖的,不要动哦。” 傅寄舟眼泪汪汪地站定,眼睁睁看着她伸手,将沾了墨的泪水擦在他袖子上之后便径直往他袖口里钻,她手心的温热贴着他的手臂游移而上,让他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 第51章 记吃不记打。 她这还什么都没做呢,稍稍亲一亲、吻一吻、摸一摸,怎么就把人欺负哭了? 小家伙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温茹心里直摇头,站直身子,静静看着他抽噎了一会儿,开口道:“下巴抬一抬。” 听到温茹出声,傅寄舟泪眼朦胧地看她一眼,抿着唇委委屈屈地抬起下巴,露出修长又脆弱的脖颈。 温茹一笑,倾身过去舔吻着他咽喉,把人又惹得呜咽起来,双手抬起想抱温茹的腰肢,却又顾忌着温茹不让他将墨水蹭她身上的话,只能将双手悬在半空中,颤颤巍巍,看着十分无助。 跟只受伤的懵懂小兽一样,可可怜怜地被欺负,但又傻乎乎地听话。 温茹戏弄不下去了,退后几步,无奈地撑着额头笑。 傅寄舟缓缓低下自己的下巴,看温茹嘲笑他嘲笑得没有顾忌,心里又委屈又难堪,偏过头去生闷气,被涂染了墨色的眼眶,泪水、墨水糊作一团,那双原本澄澈的眼睛染了些许令人怜惜的嫣红。 真的很可怜。 温茹见状,连忙上前,将人打横抱起来,几步放到床榻上放好,柔软着嗓子轻哄道:“好啦,不欺负你了,乖乖躺好,我去拿温水和药粉给你擦干净。” 傅寄舟躺在床上,长睫上还挂着细碎的几点泪珠,见温茹肯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了,气性也起来了,扁了扁嘴,侧头望着温茹走开的背影,不说话,但也不错眼。 温茹不敢多耽搁,很快将温水和药粉拿来,放在床畔的小柜上,自己亲手用轻软的长绒棉巾沾了水,轻轻地擦去他脸上的墨渍。 平时,她写字的时候难免也会将墨水沾到手上和身上,因此书房里常备着洗去墨渍的药粉,只轻轻擦了两道,傅寄舟脸上的墨渍便洗干净了。 但那药粉通常只用在手上、衣服上。医庐的黄玉祈黄大夫再三跟她保证,这药粉绝对不伤皮肤,可是头一遭用在傅寄舟脸上,就眼见着傅寄舟细嫩的面皮被伤到,隐隐泛红。 温茹看得眉头直拧,小心地用指腹去碰他脸上的红色,低头吹了吹:“痛不痛?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很难受?” 傅寄舟摇头,反倒盯着温茹,着急地问:“洗净了么?要不再洗一道吧。” 温茹点了点他鼻子,转身从小柜抽匣里拿出雪肤膏,下手涂抹之前,先倾身吻了吻他脸上红了的地方,叹了口气:“很干净,下次不欺负你了。” 脸上微微发热的地方,被雪肤膏一涂,凉沁沁的,很舒服,又听到温茹的话,傅寄舟抽了抽鼻子,把方才的闷气忘了个干净,伸手去抓温茹的衣襟,眼巴巴看向温茹的眸子刚刚被眼泪洗过,清亮得很:“那妻主可以给我抱,给我亲了吗?” 温茹给他抹膏的手指一顿,稍稍用力,在他脸上按出一个凹陷来:“记吃不记打,是不是就是你这样的?” 傅寄舟闻言只鼓了鼓脸颊,抓着温茹衣襟的手稍稍用力,偷偷地将人往自己身上拉。 温茹将雪肤膏阖上盖子放到一边,无奈地把人抱好,翻了个身,让他在自己身上趴好,接着微微抬起自己的下颌,语气有些嫌弃又纵容:“亲吧。” 傅寄舟眸光大亮,却没立刻俯身,而是偷偷摸摸地爬下床榻,趿着鞋子,小跑着去吹烛。 温茹侧躺在床上,好奇地撑头看他:“吹烛做什么?”之前亲热也有点着灯烛的呀,没道理,今日忽然害羞,要吹灯了吧。 傅寄舟吹灭了灯烛,摸着黑又爬回床榻,虚压着温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答应了花庭、谷昉夜间不闹你的,可是你刚刚……我想亲,特别想,但我就偷偷亲一小会儿,不让他们发现。” 说完双手环住温茹的腰,将她拉得坐起身来,紧紧抱在怀里许久,喟叹了一声,方才侧着头着急忙慌地去舔吻温茹的脖颈。 明明如愿以偿让他抱到,亲到了,但温茹还是从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感受到他方才的委屈,刚想说点什么,傅寄舟已经寻到了她的唇瓣,轻吮了一会儿便深入,将她的话也吞咽了个干净。 好吧,她想说,下次还敢。 稍稍解了馋,傅寄舟压低身子,让温茹躺回床榻上,艰难地松开唇舌,恋恋不舍地开口:“锦衣,你休息吧,你快休息吧……” 傅寄舟后半段吻得很温柔,手脚也规规矩矩的,温茹心神松懈,眼睛里已经显露出困倦的意思,眸子被一层蒙蒙水雾缠裹着,听到傅寄舟劝她睡觉,半闭着眼睛问道:“你呢?” “我守着锦衣睡。”傅寄舟小心翼翼地趴在她半边身子上,将头挨着她的肩膀。睡了一个白日,又刚跟温茹亲热了一番,正兴奋的时候,他哪还有睡意。 温茹伸手将他往上拽了拽,头脸埋进他脖颈间,迷迷糊糊道:“你努力睡,我明日不出门,若你今夜不睡,明日白天定撑不住,届时谁陪我?” 傅寄舟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抿着唇垂眼看向已经半睡过去的温茹,气恼,又不敢动,只能将人拢在怀里,轻嗅着温茹身上让他安宁的气息,努力入睡。 古时候的晚上很安静,很值得用上静谧这个词,但温茹绷着神经忙了一周,如今好不容易松懈下来好好休息,耳边却仍然回响着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脑子里也人影憧憧,七嘴八舌,搅得她心烦。 睡到后半夜,便昏昏沉沉,有些难受了。 察觉温茹睡得不安稳,还没能成功睡沉过去的傅寄舟连忙微微起身,将温茹的头轻轻拢抱在怀里,白皙的指尖搭在她脸颊一侧,犹豫了一会儿,上移到她太阳穴小心地轻揉,一边揉一边垂眸看温茹的反应,双眼带着忧虑。 他有点怕,温茹又梦魇了。 好在温茹并没有,睡梦中头还不自觉地往他手心贴了贴,够着他的手心去盖住自己的耳朵,太阳穴上带着指尖暖热的轻揉也让她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傅寄舟脸上露出了些许轻松的情绪,低头去看睡着之后懒懒的、有些乖巧的温茹,看得有些认真,也有些高兴。 翌日,天光大亮,珩雪院两个主子却迟迟没有起身,花庭、谷昉怜惜小姐近日辛苦,没有上去敲门搅扰,还叮嘱小厮们干活的时候手脚都放轻一些,别吵着人了。 温茹辰时醒过一回,但看到傅寄舟抱着她睡得正香,自己也还有点困,便干脆翻了个身,整个人埋到他怀里,继续睡。 两人这一睡,几乎快睡到了午间,要不是竹笙过来传信,说大人有事跟小姐说,花庭都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人叫醒。 温茹听到外头的动静,自己起来了,看着仍睡得香甜的傅寄舟,倾身捏了捏他鼻子。 瞧,这不就自食苦果了。日不日,夜不夜的,多伤身体。 温年月找她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最近温家商铺的情况,温茹一一回禀了。 如今,除了外地的账目还要些日子才能拿到以外,炜京城里的铺子都查过一遍,论理没有可钻的空子,就连温家西府那边的商铺,她也大致看了看她们给过来的账目,一切正常。 “那便好,不管程王如何打算,我们先将自己的本事练扎实总是没错的。”温年月虽然没去盯着,但女儿做了些什么,她还是知道一些,心下认同且满意,“还有之前你提的顾丞相一事,我们的确发现有苗头了。好在,陛下昏迷不醒,太女拿到了陛下的印鉴,借助陛下留下的势力,将顾丞相排挤出金银私矿一案以外。如今,金银私矿一案已经查了一半,该取缔的取缔,该判决的判决,但阿舟母亲的判罚却迟迟未定,我猜测太女她们想在程王、秦国公府认罪伏法之前,把这个案子一直拖下去。” “程王、秦国公府只能女皇亲自惩处吗?证据确凿,太女手上也有了实权,为何不能直接判处?” 程王毕竟是原书女主,温茹始终心有忌惮,直觉她不会束手就擒。太女如今想拖下去,拖到程王、秦国公府与傅菱继续在女皇面前对峙的一天,但万一拖到了程王将造反的准备工作一一做好,到时候江山易主,后悔都晚了。 “秦国公府地位不同一般,便是在金银私矿一案中罪证确凿,也很难按律法来惩处,须得女皇先将秦国公府的特权撤销才行。”温年月叹了口气,“太女那边也难,女皇昏迷不醒,太女若是贸然对程王、秦国公府出手,容易被套上姐妹相残、争夺皇位的罪名,徒惹非议,对日后朝政安稳不利。” 温茹听了,也跟着叹了口气,她好像有点和太女共情了。便是条龙,在炜京城这块地方也得时时盘着,处处受掣肘,真不痛快。 等她从温年月处回来,傅寄舟已经起身,正坐在窗下,垂首懊恼自己怎么又起晚了,做好的衣裳也没有来得及让温茹换上。 “这几日剑练得如何了?”温茹进门来看到他,便笑盈盈走到他身边,捏着他下巴,微微倾身,左右看了看他的脸颊,怕昨晚自己没有分寸,让他脸上受了罪。 好在那药粉的确不怎么伤皮肤,一夜过去,面皮白嫩水滑,并不像受过折腾的。 温茹的脸离他很近,浅浅的呼吸几乎要扑到他脸上,傅寄舟脸上微红,更觉得被她认真的瞳眸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每日都练了,今日……今日时辰过了。” “那午憩之后,我陪你练吧。”温茹见他往后缩,便放了手,拿起他身旁小案上的书,坐在旁边的圈椅上随手翻了翻。 傅寄舟唇角低垂,微微抿了抿,又不喜欢温茹离他远了,偷偷往温茹旁边坐近了些。 “左右这两日得了闲,晚间我带你出去逛逛。” 温茹放下手中的书,提议道。书中她随手翻到的那一页正好写的是花灯节,灯火缤纷,游人如织,写得很是热闹。这几日虽然不是花灯节,因女皇抱恙,京中宾宴也少了许多,但炜京的夜晚不可能沉寂,该有的热闹都还在。 “嗯。” 傅寄舟点头,眼角藏不住欣喜的情绪,又听温茹说:“好生练剑,身子骨练结实些,往后没有甚么大事,出门便也带着你,免得你一个人窝在家里长霉。” 傅寄舟一愣,他没想到,温茹让他练剑、锻炼,是为了这个。 第52章 温家嫡女正君的位子。…… 夜晚难免黑魆魆的,但热闹的地方从不缺百盏千盏流光溢彩的灯火,此刻从温茹、傅寄舟脚下延伸到街市的另一头,无数的灯盏像是要将夜晚照耀成白昼。 像这样的街市,长乐坊有横纵七条,没有宵禁的特权使得这里的每一条街市入夜便都化作一条卧着的绯红长龙,直到天际鱼肚白的时候才渐渐褪去颜色。 两人从街市中央走过,两侧吆喝着稀奇古怪物件的小贩热情十足,恨不得上前将她们拦住,好好介绍自己卖的好货。 以前傅寄舟年纪小,温茹嫌弃这里鱼龙混杂,从没带他来过这里,反倒是去前洲之前,他自己跟谷昉偷溜出来过。但他那次出来是为了摸清赵红的行踪,走过街市的时候并未对两侧的风光多看一眼,如今被温茹带着,有温茹的陪伴,他看什么都新鲜。 一路上,温茹怕她们被人群冲散,右手牢牢牵着他的手。两人走得极慢,看到好玩的,温茹便会停下带着他一起过去看,将那女儿家才会用的彩带珠钗往他头上戴,见他发窘,才放下哄他。 “累不累?”温茹拉着他朝不远处一个酒楼缓步走去,走动间,宝蓝色裙衫中细致皎洁的玉兰花绣纹若隐若现,将她衬得清雅明澈,与周遭的红尘俗物泾渭分明地区别开。 这是傅寄舟为温茹做的新衣裙,裁制、绣纹、缝工,一一都是他亲手所做。男子手拙,一般做不来太精巧的活儿,许多做惯了绣工的夫郎、郎君大多也只能做出中等品相,卖不上高价。 傅寄舟可能性子本身就有些细软,坐得住,给温茹做这件衣裙上更用了许多心思,所以每一针每一线都一丝不苟,便是放到温家成衣铺上挂起,也毫不逊色。 为了跟温茹这件衣裙相衬,他穿了一件宝蓝色的袍衫,外罩了一层玉兰花暗纹的白色纱衣,脸上的面纱亦是同色同料,跟温茹站在一起极是登对。 沿途走来,便有许多有眼色的小贩将她们夸成天作之合的新婚妻夫,怂恿温茹为小夫郎买这买那。 温茹自然没有那么好怂恿,但无奈,那些商贩都是老油条了,一句话赶着一句话,动听得很,温茹扬扬眉,大手一挥便都买了,害得后面跟着的随从大包小包抱了一大堆,就连傅寄舟手上也提了一盏兔子形状的花灯。 “不累。”傅寄舟紧紧牵着温茹的手,落后一步,将手中的花灯往自己身边拢了拢,以免被旁人撞到。 温茹侧转身来,将他手中的花灯接过,笑着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酒楼:“不累也该停下来休息休息了,一会儿东三街会放烟火,那处酒楼的三楼视野极好,我们去那等着看。” 傅寄舟点头,紧紧抓着温茹的手,瞥了一眼不远处东三街屋檐较高的一处建筑,眼底眸光随着檐角的红灯笼晃了晃:“锦衣经常来这吗?” 东三街是南风馆聚集的地方,穿着暴露的小倌们有时甚至会站在街边搔首弄姿,抛媚眼,傅寄舟和谷昉曾路过那里,谷昉还很嫌弃来着。 温茹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处建筑,心下了然,转过头来笑着揽住他的腰,将人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我们进的是酒楼,又不是卖醋的小店,我怎么闻着一股酸不溜丢的味儿啊,莫不是后厨的醋瓶倒了。” 被温茹挑破心思,傅寄舟觉得有些难堪,头朝温茹倾了倾,若不是顾忌着在外头,只怕已经偎依上去,嘴硬道:“我没有……我随口问的。” “我也没有,是沈愉约在这里时说有烟火可以看的。”温茹揶揄一笑,朝三楼抬了抬下巴。 傅寄舟抬眼看去,沈大小姐果然眉开眼笑地趴在三楼栏杆处,朝她们招手。 傅寄舟心下更难堪了,面纱下的脸颊偷偷染红,觉得自己刚刚试探的样子一定很小气,很好笑。 温茹捏捏了他的手,拉着人拾阶而上,傅寄舟不再多言地乖乖跟在她后面。 刚走过三楼右手的第二个包厢,从里头走出一行三人,打头的女子穿着紫色滚金边的衣裙,见到温茹、傅寄舟从眼前经过,开口的语气有些惊愕:“傅大郎君?” 温茹、傅寄舟齐齐顿步,转过身看向出声的人。 认出人,温茹眼里闪过一抹讶色,程王凤溪不是被软禁在她自己的私邸了吗,怎么胆子这么大,竟敢出现在这里? 傅寄舟也认出了来人,默默退了半步,将自己半掩在温茹身后。 凤溪看到温茹,更加确定了她旁边戴着面纱的是傅寄舟,桃花眼里的光华一亮。 自有求于顾丞相之后,顾丞相便一个劲儿将她的嫡子顾亭瞳往她身边推,她烦不胜烦,哪里还有书里她自己认识顾亭瞳后对他的用心。 顾亭瞳身为原书男主,身份、样貌、性格、才华样样都是拔尖的,但初印象不好,这些东西,凤溪便懒得去了解了,至今还没认真看过顾亭瞳几眼,反倒是对当初匆匆见过一面的傅寄舟印象深刻。再加上,傅菱挑衅到她眼前,她更觉得将傅菱的儿子玩弄到手,得劲多了。 凤溪勾唇,恣意一笑,毫无顾忌地朝着傅寄舟走近了几步:“看来,本王与傅大郎君缘分匪浅。前不久,本王才与你母亲提过你呢……” 傅寄舟闻言,抬眼很快看她一眼,垂下眸去遮住自己眼中的阴沉神色,脚下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完全掩在温茹身后。 温茹眉眼微沉,抬手拍了拍傅寄舟握着她手腕的手,尽量不那么生硬地对着凤溪开口:“程王殿下,我家夫郎胆小,还请不要吓到他。” 凤溪闻言蹙眉,来回扫了几眼温茹和傅寄舟:“嫁人了?温小姐还未及笄吧?”说完,想到傅菱如今还在大理寺监牢中,恍然大悟,眉眼闪过几分邪肆的不满,“本王还傻等着傅大郎君进掖庭呢?掖奴又如何,前朝堃帝的逸侧君不就是掖奴出身吗?傅大郎君何必明珠暗投,去当一个商贾之女的侍君?眼界放宽些,进掖庭可没你想的那么坏。” 温茹心口腾地冒出一团火来,黝黑的眸底幽深一片,心里盘算着,凤溪私自出邸违背了禁令,她便是将人打了,也无人敢声张吧。 “好在,本王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傅大郎君今日若是跟本王回去,本王便不计较你已嫁人为侍的事。”凤溪说是这么说,事实上却非常介意,好男不二嫁,傅菱上京这么久了,傅寄舟也应当嫁了那么久,肌肤相亲的事不知做了凡几,想想可真让人恶心。 可能是从小与太女相争,凤溪向来喜欢将自己看上的东西打上自己的标签,等确定东西是自己的,便又甩到一边,同人继续抢别的东西。如今却有人在她看中的所有物上先打了标签,真是让她好膈应。等她将人带回府,好好磋磨一番,再扔到角落里去,若傅菱最后被判死刑或流放,她便再好心送她们母子二人团聚,也算她做人仁慈。 凤溪扫过傅寄舟的目光不善,温茹敏感地察觉到她眼里的戾气,更加火冒三丈,右手借着袖子的阻挡,将一枚袖针握在指尖,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打到凤溪腰髃穴中。若是力度合适,她半身不遂的下半辈子就安排妥了。 她还没有动手,凤溪身后两人往前走了几步,狠厉的目光盯住温茹,显然已经察觉温茹有不轨之心。 傅寄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紧张地将温茹的腰揽住了,若是有异动,他觉得他也能替温茹阻挡一会儿。 凤溪漫不经心地打开手上的扇子,低头似乎极认真地去端详扇上的山水图,间隙之中,轻蔑地侧眼睨了她俩一眼。 自温茹撞上凤溪后便绷紧身子站在原处观望的沈愉快步走了过来,压住温茹的手,对着凤溪讨巧一笑,刚要开口伏低做小,却听三楼楼梯口传出一声少年气的笑声。 “我道是谁这么热闹,却原来是我的二皇姐。二皇姐风华真是令人歆羡,走到哪里,哪里便热闹非凡。”弋阳王君似笑非笑地走过来,“母皇病重,太女皇姊不辞辛劳日夜在病榻前侍疾,二皇姐却在这强抢她人侍君?” 凤溪被软禁的消息只有朝堂中人知晓,弋阳王君也不好戳破这一点,免得坏了什么事,但女皇病重是炜京中人人皆知的,凤溪此番行事足够惹人诟病了。 果然,弋阳王君说完,探头探脑往这边的看的许多好事者,眉眼流露出道德批评的意图。站在道德高地上做清议,是最大义凛然的。 凤溪看到弋阳王君,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她最讨厌太女姐弟两个了:“那弋阳又如何在这?” 弋阳王君踱步向前,路过凤溪步子不停,站定在温茹身边一尺远的地方,垂眸一笑:“弋阳这不是才从宫里侍疾出来,听闻温小姐到了长乐坊,便巴巴地来偶遇吗?” 他话音一落,一直强撑着不肯露怯的温茹倒吸一口气,带着傅寄舟往后倒退了一大步。 弋阳王君与傅寄舟同岁,最多大上几个月,但皇家养出的气派让他显得比傅寄舟少了许多稚气,端着气场的时候,长身玉立,高贵难攀,这般的人,该当是想要什么,便能唾手可得吧。 傅寄舟侧转身,不再躲在温茹身后,眉眼紧蹙地盯住弋阳王君,眸底的迷茫、惊惶如有实质,揽住温茹腰肢的手劲随之加重了些许。 凤溪听了弋阳的话难得地懵了一下,转眼认真地打量温茹。刚跟人对峙了这么久,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温茹。长得还行吧,可这身份未免也太低微了,皇商之女,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人物,弋阳看中这么个人了? “母皇向来在意我的婚事,如今我好不容易看中一个,二皇姐可不能坏我的事呀!”弋阳转过身来,目光深邃地看着凤溪,眼带警告,“二皇姐也该规矩些吧,今日此时并不是出府的好时间,二皇姐觉得呢?” 这是在提醒凤溪如今应当被软禁于私邸的事了。 凤溪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但眼下还不是面对面跟弋阳挑衅的时候,她侧头对着温茹冷哼了一声:“倒没有想到温小姐还有这样的造化。”说完沉吟片刻,又冷笑着说道,“尚王君,皇商之女的身份勉勉强强,呵,但这皇商啊,比不得世家贵胄百代以降,世代传承,温小姐可要日日用心,守住门楣呀!” 说完,气焰嚣张地缓步离开,那不疾不徐的背影看得让人咬牙切齿。 等凤溪背影完全消失在眼前,沈愉推了推温茹,温茹心不甘情不愿地抬手行礼:“谢弋阳王君解围,温某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弋阳侧眸看了她好几眼,轻笑出声,意味深长道:“温小姐怎知本殿是图你涌泉相报,而不是图你这个人呢?” 沈愉已经麻了,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温茹妻夫两个是镶了金吗,这么招皇室中人。 温茹抬眼探究地看向弋阳王君的眸底,想从中看清,他到底在算计什么。 傅寄舟心一慌,将温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整个人贴到温茹怀里,温茹顺手揽住他,拍了怕他脊背,想让他舒缓情绪,别害怕。 弋阳王君看她俩这般黏糊,神色不变:“本殿说的可都是真的呢,来这,是追着温小姐的行踪来的,温家嫡女正君的位子,本殿也确确实实看中了。” 第53章 任人生杀予夺,为奴为婢…… “顾珂那边动作怎么那么慢?”凤溪刚一出酒楼,便气息阴沉地说道。 跟在后面的护卫忙不迭回应:“启禀殿下,白日有密函传来,说丰洲那边已经可以收网了。想必不出五日,她们便会瞒不住消息,上京求助温家主。” 凤溪侧仰着头看向身后的酒楼,眯缝着眼睛,得意地笑了一声:“那便好。” 虽然温家只是炜京中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门第,但无奈,她越看越碍眼,像是天命的不对盘一般。 尤其是,温家竟敢私底下攀附她最厌恶的太女姐弟两个。嗬,真恨不得立刻就拔了这颗眼中钉。 另一边,太女还留在女皇寝宫侍疾。 女皇病发虽然是急症,但女皇身子亏空,自觉寿命将至却是早就有所预料的。她昏厥不醒的次日,女皇为护太女登基留下的朝堂势力便都被君后金氏交到了太女手上,叮嘱她好生应对朝政,无论女皇能否逃过此劫,太女都应当以女皇之位来约束自己,万不可贪图女皇的威荣和权力,而忘了勤勉至诚,心怀天下臣民的职责。 太女看到昏厥不醒的女皇,心中哀恸。女皇一向对她无微不至,将她束缚于炜京,也只是深知有人在暗地里试图对她下手。如今女皇病危,生死未卜,却仍将她的继任之路安排得妥妥当当,她身为女儿,自觉忏愧,因此这些天来,她除了暂代朝政之事外,日夜都守在女皇寝宫侍疾。 中途,侍卫悄然进来,附耳汇报说,弋阳王君去了长乐坊,她立刻皱了皱眉头,与君后金氏辞别,匆匆出了女皇寝宫。 刚走出百米远,太女就回身问道:“弋阳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王君出皇宫透气,在路上恰好瞥到温小姐同她的侍君一起出游,便跟了上去。”侍卫的汇报毫无隐瞒,“在长乐坊中,王君还遇到了程王殿下,为了温小姐,同程王殿下争执了两句。” “她不在私邸好好思过,竟出没在长乐坊,真是好大的胆子!”太女声音瞬间变冷,“明日让弋阳到东宫来找我!” “遵命。”侍卫抱拳应下。 翌日,弋阳王君早早地去了东宫,分明是早膳时间,却被领到了书房,这让他有些不太高兴,一进去便恣意妄为地让太女随从,在书房偏厅摆膳。 “胡闹!”太女等他吩咐完,才横眉冷对地出声。 “我哪里胡闹了,皇姊忙起来可以不吃不喝,我可不行。”弋阳王君撇了撇嘴,“若你说昨日的事,那我更没有胡闹了,我可是刚刚好救了温小姐一次,往后挟恩求报多容易。” 说完,他特别自豪地站起来,走到书案边,弯下腰,神秘兮兮地说:“皇姊,我还趁热打铁,同温小姐提了做她正君的事呢。” 太女闻言,长睫一顿,沉默了一会儿,抬眸问:“她什么反应?” 弋阳王君高傲地抬了抬下巴,转身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好,骄矜道:“什么反应?那自然是不胜荣幸。得我下嫁,她还能拒绝不成?” 太女无奈扶额,从右手边的书册中抽出一张纸笺:“母皇病倒次日,孤便收到了一张纸笺,上面写着顾菁顾丞相和她嫡子顾亭瞳的名字,这才顺着这条脉络发现母皇留给孤的朝堂势力中早有了他人的窥探与埋伏。”摩挲着手上的纸笺,太女冷笑了一声,“母皇费心费力留给我的朝堂势力足够在当下力排众议,顺利保证孤登基为下任女皇,但登基之后,有顾丞相这般的阴险之辈藏于暗处,又加上二皇妹野心难驯,只怕不出三年,便会被她们偷天换日。” “所以呢?”弋阳不懂太女为何要同他说这些,后宫不议朝政,对他来说,无非是希望自家胞姐能够力压二皇姐和其它宗祠皇女,成为下任女皇罢了。 “这纸笺用的是江南的湘云笺,温家惯用的。”太女垂眸,弯了弯唇瓣,“孤直觉,这消息和上次傅菱的消息都是温小姐写的。” 弋阳王君偏头思忖了片刻,道:“那不正好?皇姊你越来越赏识她,正好我又跟她扯上了关系,哪里胡闹了?” “忠臣良将要以心换心,你那般不顾她意愿,强行决定,若是让她对我们生出嫌隙,反倒不好。”太女蹙了蹙眉。 近来,太女忧心女皇的病症,又忙于整理女皇留给她的势力,千方百计将顾丞相留下的暗桩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权力中心以外,一时间顾不上招揽温小姐的事,却无端让弋阳先出了招,只怕没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 “皇姊又怎知她不愿意?况且当时她与二皇姐对峙,我出头是为她解围,她总不能恩将仇报吧。”见自家皇姊如此重视温小姐,弋阳王君一时间有些心虚。当时他想着日后若要与温小姐真做了假妻夫,万万不能留下被温小姐拿捏的机会,便故意提了提气场,压制着她,单方面宣布他看上了温家嫡女正君之位,接着看都没看她们反应,便高傲地离开,不容她有一点儿反驳的机会。 若温小姐当真是皇姊相中的人才,那可就有点麻烦了。他在朝野上下见过不少恃才傲物的人,那可真是一点儿也不能招惹,稍微轻蔑地看一眼,便被记恨许久。那些人,最是小心眼了。 太女不知他心中腹诽,侧头想了想:“既然你已经同她搭上了线,过几日便去温府拜访一趟,同温小姐好生解释解释,若她不愿,便不要强求。等日后孤登基为女皇,自有办法将她纳入彀中。” 弋阳鼓了鼓脸颊,不情不愿地应下。 亲自上门解释,估计还得放下身段致歉,若温小姐不答应做假妻夫还好,两人继续各不相干,若温小姐答应了,那他则无端矮了她一截,往后被她以妻主的身份拿捏住可怎么办? 反正皇姊现在有信心拿下女皇之位了,那他是不是可以不用这么积极地帮忙了?他要不还是上门说,他开玩笑的,没有这回事吧。 * 弋阳王君还不知道他激起了多大的水花,自他突然扔下那么一句话,温茹和傅寄舟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温茹是看不惯凤溪,连带着厌烦整个皇室。弋阳王君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想要当她的正君,她半点旖旎的想法都没有,只觉得皇室中人能不能消停一点,又想算计她什么? 傅寄舟则是害怕,王君想要嫁,即便是温茹已有正君也得避让于他,更何况他还只是温茹的一个贵侍。 而且不提身份,单看弋阳王君这人,金尊玉贵,相貌不凡,温茹一贯喜欢好看的,现在可能还没想法,往后相处久了,万一…… 傅寄舟眸色空凝,将自己整个人都窝进温茹怀里,小小地颤抖。 温茹感觉到他的惶惶不安,紧紧把人抱在怀里,跟沈愉匆匆告别,径直回了府。 “你别听弋阳王君瞎说,他不可能嫁入温府,我也不会同意的。”温茹拍着傅寄舟的脊背,轻声安慰。 “真的?”傅寄舟揪住温茹衣襟的手指一片冰凉。 转念又想到,在酒楼上,温茹和程王那般惊险地对峙,若不是弋阳王君出来解围,温茹还不知道被程王欺负成什么样子。 他只会给温茹惹麻烦,而弋阳王君却可以保护温茹。 傅寄舟眼眶绯红,即便是已经到了珩雪院,旁边偶有小厮经过,他也不愿意松开紧紧怀抱温茹的手,黑漆漆的瞳眸挣扎在同色的暗光里。 许久,他闭上了眼眸,再睁开,像是认了命,在温茹耳边哑声说:“锦衣,弋阳王君若是愿意嫁,你便娶了吧,他……能帮你,也能保护你。” “你在说什么胡话?”温茹手上稍稍用力,拧了他腰上的软肉一把之后,将人扔在净室里,气鼓鼓地转身走了。 温茹刚走,傅寄舟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唇角紧抿,背对着浴桶坐着,等小厮们准备好沐浴的热水,再次出去了,他才转身回来。 隔着热腾腾的雾气,傅寄舟看起来像只可怜兮兮,没了家的小狗。 等他磨磨蹭蹭从净室出来,便看见温茹已经在偏房净室洗漱好,坐在内室的书案边写些什么东西,她垂头的时候,披散的黑发随意地滑落在肩上,下颌却莫名带了些锋利,不像往常般温和,看着极不好靠近,极疏远。 傅寄舟垂眸不敢多看。 温茹听到动静,抬头看他,见他局促地站在净室门口,垂着头,可怜巴巴地不敢上前,心里愈加烦躁。 “抬头,”温茹出声命令,“看我。” 程王她都不怕,更别提一个只有尊位没有权力的弋阳王君,惹急了,她直接带着温家跑了,天高皇帝远,她就不信她跑不脱。 但前提是,温年月能听她的,傅寄舟能愿意跟她吃点苦。 温茹皱着眉头,心里叹了口气,她即便拥有超过这个时代上千年的认知能力,但在绝对的皇权压力之下,再小心也难免有狼狈的时候。 这种狼狈的时候,被傅寄舟看到,她心里已经很难堪了,偏偏傅寄舟还“不懂事地”劝她臣服。 臣服?呵,身为一个现代人,即便不将人人平等挂在嘴上,温茹也有身为现代人的骄傲,被皇室中人拿捏在手里,任人生杀予夺,为奴为婢,想都别想。 傅寄舟脸色苍白地抬起头,唇瓣紧抿,睫羽轻颤,看向温茹的目光带了一股孱弱可怜的味道。 “过来。”温茹将手上的毛笔掷落在书案上,站直身子继续生硬地开口命令。 傅寄舟第一次见这么生气的温茹,眼眶发红,无措地朝她走过去。 刚走到离温茹半尺远的地方,温茹便伸手将他拽了过去,按在书案上,低头狠狠咬在他唇瓣上,接着是发泄一般的深吻嗫咬。 第54章 不去书房睡好不好?…… 带着怒气的人容易没有分寸,傅寄舟能感觉到温茹嗫咬过的地方有些带着麻意的疼,但他无心去分辨唇瓣上有没有破皮,只一心一意地回应着温茹,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双手却仍脆弱又坚持地攀附在温茹的肩膀上。 许久,温茹才松手,将人环抱着站直身子。傅寄舟气喘吁吁地唇瓣微张,热热软软地趴在她身上。 温茹抬手轻抚他有些红肿的唇角,有些懊恼。 从她准备对程王暗中下狠手却被程王身后两个护卫警告开始,到弋阳王君擅自索要她的正君之位结束,温茹心里的怒气就一直是叠加的,越来越沉重,重得她透不过气来,对傅寄舟生气也不过是为了掩饰她情绪失控的事实。 可欺负傅寄舟算什么本事,与其在这里无能狂怒,还不如冷静下来,想想办法。 程王凤溪,因着近来的事,已经与温府、与她结了仇,觊觎傅寄舟的眼睛里更是满满当当的恶意,这让双方关系完全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往后肯定是要不死不休的。 而在这皇权至上的古代,能让一个有封地的皇女万劫不复的唯一路径,那就只能是谋逆之罪了。好在,程王恰好就有谋反之心。她只需要利用这一点,暴露她的野心,破坏她的计划,那便能坐享其成。 弋阳王君,与太女是同母同父的姐弟,自恃身份高贵,一贯不爱提嫁人的事,却突然想要进温府做嫡女正君,这其中的缘故恐怕更多的是为了太女。那么她们想要用婚约绑定什么? 温茹虽然厌烦皇室,但心里也十分清楚,她不可能跟整个皇室为敌,在程王一事上,她还需要利用太女,若太女想要从温家获得什么,只要合理,她不是不可以答应,倒犯不着她们用什么联姻的手段。 满脑子百转千回的筹算,温茹的脸上却是恹恹的神色,垂眸看到傅寄舟唇上红肿,隐隐带着血丝,却仍一脸依赖地看着她,她不由得往后退一步,愧疚地出声:“对不起……” 说完,转身就大踏步地往屋外走去。 傅寄舟见她离开,心下慌张,连忙迈步追过去,从身后紧紧抱住她的腰:“锦衣,你去哪儿?锦衣,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话语急促,满是焦急。 “没有,是我心情不好,你嘴角上点药,早点休息。”温茹脑子还有些纷乱,不好的情绪始终顶在心口,让她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去书房睡。” 书房?为什么要去书房睡? 傅寄舟更着急了,脚步凌乱地从温茹身后绕到身前,将她紧紧抱住,发红的眼眶泄露着他的紧张不安:“不要书房,不要,我做错说错了,你罚我,不要躲着我。” “都是我的错,弋阳王君想嫁,妻主不想娶,我不该不顾妻主的想法,跟弋阳王君一样自以为是,逼迫妻主接受你不喜欢的人。” “往后我一定不胡思乱想了,妻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都听妻主的。” 他觉得所谓“让步”是为了温茹着想,但在温茹看来,他那样说话,更像是弋阳王君的帮凶吧。 可他真不是这么想的,他怎么可能会勉强温茹。在他心里,温茹才是谁也比不上的天之骄女,是他珍之爱之,想要侍奉一生的妻主,她就应该高高在上地站着,谁也不可以欺负她,强迫她。 傅寄舟一边说着话,一边小心翼翼地看她,怕她生气,怕她真的去了书房,跟他分房睡,也怕她往后不理他。 温茹看着傅寄舟红着眼眶,卑微又焦急地顺着她的心思说话,莫名觉得自己被他顺了毛。那些因为被程王姐弟压制而炸起的毛,在看到傅寄舟百般示弱之后,勉强伏低下去,心里的小人甚至忍不住抬了抬高傲的下巴尖,她是傅寄舟的妻主,掌控着傅寄舟所有的喜怒哀乐,她才不是什么弱小的棋子,更不是谁想碾死就碾死的蚂蚁。 想到这里,温茹猛地一顿,她应该没有什么主仆、控制之类变态的爱好……吧。 被别人压制当然应该多想想怎么反抗,怎么能转而压制比她更弱小的人,在他人的示弱和讨好中感觉到安慰和快意…… 这有点卑劣,不行,她还是得去睡书房,冷静一下。 傅寄舟见拦不住她,转身跑开,潦草地将被子抱起,匆忙回转过来,鼓着脸颊道:“锦衣,你若非要去书房睡,那我也去。” 分房是不可能分房的。 温茹有些哭笑不得,转身轻一下重一下地推着傅寄舟抱着的锦被,无奈道:“就一晚也不行?” 傅寄舟脚步踉跄着往后退,扁了扁嘴:“妻主只有我一个夫郎,我为什么不能每天都跟妻主睡一起?锦衣,你别生我气了,我跟你一样讨厌程王、弋阳王君,希望她们离咱们家越远越好,我只是……” 未尽的话,温茹懂,无非就是怕她遭了程王的毒手,想利用弋阳王君的权势,保护她一些。 “没有只是,皇族犯法与庶民同罪,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直,眼神利索点,头脑清醒点,还不至于那么胆战心惊地活着,更何况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泥人儿,惹到我,她们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就她们那般的身份,城府深、顾虑多、心思重,瞻前顾后,最后谁更倒霉还说不定呢。” 傅寄舟忙不迭点头,接着将锦被扔到一边,上前攥紧了温茹的衣袖,执着地看着她:“那不去书房睡好不好?” 行吧,白说了,这个小混蛋关心她,相信她,但更在意她今晚、明晚、以后的每一晚,睡哪里。 * 那晚之后,原本准备休息两日的温茹又忙了起来。她原本的计划是只做防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程王吃瘪之后不敢再招惹温家。 但在酒楼上,程王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冒三丈,她能感觉到,这人一旦上位,对她,对傅寄舟,对温家都是一场灾难。她索性不等了,这一次她要主动出击,想办法掌握程王谋逆的证据,激她在女皇病重的时候出手,将她逼入最后的牢笼。 温茹为此花了许多钱,找了许多能人,几乎是全城覆盖地去查程王的事,传回来的消息甚至事无巨细到了程王早上掉几根头发。 这些信息往往繁杂细碎且浮于表面,因此,温茹不得不将这些信息全部摊开放在案上仔细从中找出不寻常的地方。 她想找到,程王的金子银子置办了哪些产业,她的兵养在哪里。 她相信,只要在这些敏感的地方打草惊蛇,便不怕程王不狗急跳墙,自揭其短。 温茹开始忙碌的第三天,弋阳王君的拜帖递到了温府。 当下温家东府主君之位空悬,身份最高的男主子就是贵侍之身的傅寄舟,因此堂堂王君的拜帖上也大剌剌写着傅寄舟的名字。 多少有些诡异,让人分外怀疑弋阳王君的目的。 但弋阳王君身份摆在那,怠慢不得,傅寄舟只能不情不愿将他接引到了温家后院。 弋阳王君这次出行很是低调,一身烟红色滚金边的袍衫,半绾髻,束冠是一条镶了红宝石的发带,身后只跟了两个二十来岁的小厮。 “温小姐不在?”快到珩雪院的时候,弋阳王君开口试探着问道。 太女让他来跟温小姐说清楚,为他无理的蛮横要求道歉,但他抹不开面子,犹豫了好几天,最后决定走后院的路子,将拜帖递给了傅寄舟。 傅寄舟想起前几日为了弋阳王君同温茹闹的别扭,眉心微蹙,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好敷衍了一句:“不在,商铺的事很忙。” “唔。”弋阳王君含糊不清地点点头,看到珩雪院的匾额就在眼前,好奇地问道,“温小姐也住这个院子?” 傅寄舟听了,心里一酸,弋阳王君对他妻主的惦记还真是不遮不掩,听得让他心里堵得慌。虽然温茹已经明确说了不喜欢弋阳王君,甚至非常排斥弋阳王君,但这么大个人站在那,有权有势,想进来温府就进来了,他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 “嗯。殿下是在院中坐坐,还是去主厅?” “就在院中坐坐吧。”弋阳王君随意地扫了一眼主屋的方向,目光在主屋边疑是书房的门户上多留了一会儿,“看你一副老实软糯的样子,还以为你是个惯会逆来顺受的呢,没想到竟也有胆子打破规矩,与温小姐同吃同住。” 傅寄舟脸色一白,若不是忌讳弋阳王君的身份,怕怠慢了他,他现在就想把人赶出去。 弋阳王君没有察言观色的习惯,对傅寄舟的生气毫无察觉,他其实是想夸他来缓和气氛的,毕竟男子逆来顺受的憋屈样子,他最是看不惯了。 据他所知,傅寄舟多是因为他母亲的事,不得不嫁给温茹为贵侍的,若就此认命,信什么有情饮水饱的鬼话,乖乖当个比暖床小厮好不到哪里去的侍君,他才瞧不起他呢。 还不错,还知道无视规矩,领着贵侍的身份,霸占着正君的待遇。 “温小姐在院子里练剑?”弋阳王君看向院中石桌上的一柄剑,低头仔细瞧了瞧,“没开刃啊。” “不是,是我耍着玩的,这就拿开。”傅寄舟侧转身将花庭递过来的热茶与点心,小心地放在石桌上,顺势将剑拿走,递到花庭手里,示意他拿回屋里去。 “慢着,你还会剑术呀?”弋阳王君眼睛一亮,“来,我们比试一下。” 说完,便按了按自己腰上的一颗宝石,无端从腰上冒出一柄银光流转的软剑来。 花庭、谷昉脸色大变,花庭直接搂住傅寄舟的肩膀,转身将人挡住。 谷昉向前一步,深躬行礼:“殿下,我家表少爷才练了没两日,哪里能跟您比试?殿下还是放过我家表少爷吧。” 看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弋阳王君一愣。好吧,是他激动了。 世家贵胄里的郎君们为了宽衣博带,身姿窈窕,惯不会选择练武,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却仍然是个只练了几天剑术的娇娇郎君。 “唉,行吧。”弋阳王君将软剑往石桌上一放,无聊地撑着自己的下巴,“那温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花庭本就难看脸色更黑沉了。弋阳王君突然拜访,他就觉得处处不对劲,没想到真是冲着他家小姐来的。 他可不想温茹娶个金尊玉贵的佛回来供着,到时候,温茹憋屈,他看着也难受。 傅寄舟嘴角耷拉着,抿着唇不说话。 满院子的人站着,就弋阳王君一个人坐着。 “你们一个个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是上门来闹事的,”弋阳王君被看得有些尴尬,伸手将傅寄舟拉过来,轻声在他耳边解释,“那日就是帮你们解围,我找温小姐另有要事。” 傅寄舟半信半疑地看向他,不吭声。 “真的。”弋阳王君叹道,“我十二岁就决心终身不嫁了,炜京城人人皆知。” 傅寄舟深居内院,没听说过这些传言,而且十二岁正是不懂事的时候,那时候说的话,现在能做得准吗? 他十一岁以前也觉得他母亲薄情寡义,连带着不信任任何女子,但后来他碰到了温茹,就改变了主意,一心想嫁给她。 “等着也是等着,不如我教你剑术啊。“弋阳王君坐不住,将软剑拿在手里翻转了两圈,朝着院中最大片的空地走去,兴致勃勃道,“我的剑术可是齐将军教的,好得很,今日便让你开开眼界。” 傅寄舟心里还在纠结弋阳王君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 他不应该听他片面之词的,但万一,弋阳王君真的没安坏心思呢?与人为友,总比与人为敌好,往后,程王若是再为难温茹,弋阳王君说不准还能帮上忙。 想到这,傅寄舟拿着剑,跟了上去。 “来,我们先对上两招,我感觉下你会多少。”弋阳王君瞳眸亮晶晶的,说着手腕翻转,灵活地挽出一个剑花来。 “表少爷,你要不还是别……”谷昉紧紧跟在傅寄舟身后劝道。刀剑无言,万一伤到了怎么办? “没事,王护院不是在吗?”傅寄舟不想露怯,还是照着平常王护院教的,摆开了阵势。 弋阳王君高兴地迎了上去,一击打在傅寄舟的剑上,剑声铿鸣。 傅寄舟惯性退后半步,忍住了手上的麻意,握紧剑柄,朝着弋阳王君刺出一剑。 弋阳王君闪身避开,敏捷地绕到傅寄舟身后,想将剑尖点在他腰后,好让傅寄舟知道他一剑制敌,有多矫健、多厉害。 可他的剑尖刚送上去,一枚石子却破空而来,将他的剑直接弹开,连带着他整个人也跟着侧倒。 “殿下!” 他带来的两个小厮连忙上去搀扶,弋阳王君好不容易站稳,回头一看,便看见温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直接将傅寄舟揽在了怀里,沉着脸看向他。 傅寄舟猝不及防被温茹飞身过来抱住还有些懵,怕剑伤到温茹,赶紧一把扔掉,揽着温茹的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听到弋阳王君找上门来,温茹怎么可能不回来,果然她一进珩雪院的院门,就看到弋阳王君欺负傅寄舟,再晚一步,弋阳王君是不是要将剑扎到傅寄舟身上。 “你偷袭我?”弋阳王君心情也很不好,方才他虽然没有使全力,但是温茹一颗小小的石头,气劲却带得他整个差点狼狈摔倒,太难堪了。 什么破将军教的剑术,在一个商贾小姐手底下都扛不过一招! “弋阳王君身份尊贵,温家只是区区商贾,实在没办法好好招待王君殿下。”温茹眉目之间险些结冰,傅寄舟拉着她袖摆,想说什么,却被她一冷眼看得闭了嘴。 “我为人世俗粗鄙,更配不上堂堂王君殿下,弋阳王君还是请回吧。”温茹两句话就下了逐客令。 “配得上,不跟他配。”傅寄舟偷偷地埋在温茹怀里,嘀咕道。 温茹低头扫他一眼,目光稍稍柔和了些。 弋阳王君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道歉?道什么歉?他觉得温茹应该跟他道歉才对。 一进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对他出手,他没仗着身份追究她大不敬,完全是看在他皇姊的面子上,但皇姊想招揽她,他可不想,他凭什么受这样的气? 他忿忿地扫了一眼温茹,满肚子气地上前理论,门外却传来一声高呼。 “小姐,西府出事了!” 第55章 堂姐,救命! 院中众人闻声朝院门看去,只见一个女侍小跑着进来,气还没喘匀,就慌忙说道:“西府出事了,二小姐将丰洲的生意毁了,欠下数十万股银,温二大人被她气晕了过去。” 温茹认得这个女侍,是温年月二妹温年星身边的,一向寸步不离,此时匆匆跑来,大半是事情已经严重到难以独立支撑了。 温茹攒了攒眉头,松开傅寄舟的手,朝女侍走近了两步:“丰洲什么生意?我怎么不记得西府在丰洲有生意?” 女侍这时候才有余裕扫了一眼院中的人,见有外人在,不由得讷言,眼神询问一般地看向温茹。 温茹回头看了一眼自女侍过来之后,便安静站在一旁,不多事也不避开的弋阳王君,心头思忖片刻,淡定地转回身来:“直说,无妨。” 女侍这才放心大胆地开口:“西府迟早是要自谋生路的,二小姐年轻气盛,便想自己去闯荡一番事业,温家在丰洲生意做得不大,二小姐便去了那边。这事,温二大人也是知道的。沾了温家的光,丰洲的生意一直稳稳当当,顺风顺水,前段时间还大赚了一笔,二小姐见此将生意做得更大了一些。谁知,盘子刚铺开,丰洲的生意忽然一落千丈,积压了成山的货物和原料,投了股银的人家见事不好,拧成一股绳,纷纷要求将股银和分红拿回去。此时,正是手头亏损的时候,二小姐哪付得起,便是将丰洲生意贱卖了,也得欠下几十万两股银。” 这听上去,满满的套路啊。 难不成是程王那边终于忍耐不住动手了? 如果是,那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看到温茹听完后,神色镇定,女侍也渐渐收了心底的恐慌,冷静下来,试探着问:“小姐,怎么办?” 温府虽然巨富,但也不是冤大头,拿几十万两银子去填二小姐犯错招致的窟窿,恐怕各方还需要扯皮一段时间,也不知道丰洲那边等不等得及,听二小姐的告罪,那边气势汹汹,闹腾得厉害。 “二婶子的病情耽搁不得,你让黄玉祈大人好好诊治,若是人手不够,便去外面寻有名的女医帮忙。”温茹转念想了想,问道,“母亲那边通知了吗?” “通知了,大人在赶回来的路上,下午也许就能回来。”女侍认真答道。 如今家主印鉴在温茹手上,若是要放银填西府的窟窿,得温茹下决定,因此她马不停蹄来找了温茹。 “好,那你先去照看着二婶子的病情,我稍后便去西府,同她们商议。”温茹始终镇定,毫不慌乱,或者说,她甚至有些期待,这背后的主使是程王。 这几日她看那些传回来的消息看得头都要痛了,眼都要花了。若是程王愿意自己冒出头来,让她顺着线索找到程王藏起来的势力,那倒轻省很多。只是几十万两,数额有些巨大。 女侍行礼之后连忙恭敬退下,脚步匆忙地回西府。她一离开,珩雪院的院子骤然安静下来,谁也没开口。 弋阳王君听完了全程,有些淡淡的尴尬。他还以为是什么家族秘辛,便站在这里听了,谁知却是个败家的事故。 不过,几十万两银子,温茹却毫不慌乱,弋阳王君觉得他又可以了,当温家嫡女正君很有钱途的样子。 “弋阳王君,请到书房一叙?”温茹回转过身,走到傅寄舟身边,抬手揽住他的腰,说话却是看向弋阳王君的。 傅寄舟正目露担忧地看着温茹,见她若无其事走过来揽住他,他脸色稍缓,不再杞人忧天,愿意去相信天大的事都难不倒他的妻主。 弋阳王君扫了扫温茹和傅寄舟,一时猜测不到温茹要跟他说什么,但是书房他还是想去的,他想帮太女验证一下,偷偷给太女传信的纸笺究竟是不是出自温府。 “好。”弋阳王君终是点了头。 “我也去吗?”温茹往书房走,但揽着傅寄舟腰肢的手却没松开,傅寄舟迟疑地跟着温茹的步伐,奇怪地发问。 “要关门的,女男授受不亲,你当然得在旁边看着。”温茹理所当然道。 弋阳王君跟在后面的步子一顿,暗暗磨了磨牙。 傅寄舟侧头瞥了弋阳王君一眼,两手将温茹的手臂紧紧抱住。那他是得一起。 三人进了书房之后,温茹还是很懂规矩地让弋阳王君做了上座,自己和傅寄舟坐在下首。花庭上完茶,便低着头退出去,将书房的门关好,与谷昉守在书房外。 弋阳王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温茹的书房。温茹的书房不算小,隔着五扇香云纱屏风,他能看到一张榆木书案,书案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宓堪舆图,后面的紫檀博古架上散放着一些线装书、玉石摆件,博古架左侧是一方不小的软榻。 他还以为商人会喜欢弄些奢华却繁复的装饰,但是温茹的书房堪称简洁,简洁到他觉得温茹根本不会将什么机密放在这里。 “殿下,我们不妨开门见山说话,您和太女想要什么?”温茹一会儿还有得忙,因此完全不跟他绕弯子。 弋阳王君原本伸手去拿茶盏的,听到温茹的问话,默默缩回了手,凝眸打量了她片刻,斟酌着问:“前两次往太女府传消息的是不是你?” “是。”温茹直接坦诚承认,“温家、傅家因金银私矿一案已经与程王殿下势同水火,我自然看不得程王殿下好。不妨跟您透露,程王殿下已经准备动用自己私下的势力针对温家,只要她一动手,我能掌握的消息就会更多。” “如果您和太女想要这些的话,不用绕弯子,我得了消息便会送到你们的手上。” 弋阳王君沉默一瞬,严肃地问:“会是什么消息?如今太女皇姊已经掌握了母皇留下的朝堂势力,将顾丞相一干人等排除在朝堂中心之外,她没有必要与二皇姐手足相残。” 温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看弋阳王君的反应她们似乎并不是为程王而来,那是为了什么? 温茹定了定神,专注于眼前:“金银私矿十余年的供养,殿下觉得程王殿下只有这么一点实力吗?温家生意四通八达,难免听到一些小道消息,程王殿下暗地里拥有大量见不得光的私产和私兵,但大宓国本就允许豢养定量私兵,所以混淆视线的信息太多,我暂时还查不到具体数目和位置。” 弋阳王君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母皇还在世,太女名正言顺,二皇姐却利用脏银置办了大量私产,养了大规模私兵?这是想做什么?起兵谋逆? “殿下可以将我所说的话,照原样告知太女殿下,也不必对温家过多疑虑,动用多余的人力、物力拉拢温家。我们温家世代效忠女皇,自然维护正统,这是责无旁贷的。” 弋阳王君闻言哑然,温茹已经直截了当地挑明了忠心,他若是再斤斤计较就有些难看了,扫了一眼乖乖坐在一边没说话,一味痴看着温茹的傅寄舟,拖拖踏踏地道:“长乐坊一事,太女皇姊已经训诫过本殿了,本殿没有嫁娶之心,太女皇姊也没有干涉温家的意思,温小姐尽可放心。若二皇姐当真有……之心,太女皇姊定会重赏于你,不会反过来逼迫温家做不愿做之事。” 得了弋阳王君的话,温茹、傅寄舟齐齐松了口气,温茹站起身来,绕过屏风拿出一张纸笺写下她已经查明的几个可疑地点,装进信封,递交到弋阳王君手里:“这是程王殿下豢养私兵的可疑地点,若太女有余力可以去查一查。过几日,程王殿下出手,应当会有更精确的消息传来,届时我会及时通知太女府。” 弋阳接下信封,单就拿到信笺这一条,他这一行都值得了,更何况还知道了那么一条他和皇姊想都不敢想的消息。 倒不是说大宓朝没有皇女谋逆的先例,但那大都是宗祠皇女闹出来的乱子,二皇姐可是母皇亲生,如何会如此冷血无情、胆大妄为? 等他回去告诉皇姊,只怕皇姊都要吓一跳。 “真如你所说,二皇姐会如何打压温家?可需要本殿与太女皇姊帮忙?”弋阳王君拿到东西,不由得关切了一句。 “若有需要,我会联系太女殿下,届时希望太女殿下能够体恤温家。”温茹本不想与太女深交,但与程王作对,有多一重保障也好。 弋阳王君点点头,站起身来告辞,快走出书房门口的时候,沉吟片刻,对温茹说了实话:“其实,太女皇姊并非要二皇姐的消息,她是看中了你,想要你为她效力,你考虑考虑吧。” 说完,也不要谁送,径直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厮快步离开。 温茹眉心紧蹙,抬手捏着傅寄舟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缠缠绕绕:“她们什么意思?温府虽然是皇商,不入朝堂,但也是为女皇效力啊……” 傅寄舟同样疑惑地摇摇头,但弋阳王君没有觊觎温茹就好。 * 弋阳王君脚步匆匆地出了珩雪院,十分着急回去跟太女汇报他今日的收获,方便太女及时布置好应对计划,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 刚出院门口五六米远,他却模糊见到前方冒出一人气势汹汹朝他飞跃过来,速度极快,一边飞身一边大喊:“堂姐,救命!” 两个小厮脸色大变,匆忙上前,试图将莽撞冲上来的人控制住。 温夕桦飞驰的脚步一滞,气势凌厉地出手与两个小厮打了起来。她有急事,不欲与他们纠缠,因此抓着一个胳膊就往边上摔,几下便绕过两个小厮,二指掐上了躲在他们后面的弋阳王君,不悦地开口:“你们是谁?怎么在我堂姐院门口?” 那两个小厮身手不低,就连她现在控制住的这个,方才试图反抗的时候,也不像是弱男子。 弋阳王君垂眸看着自己咽喉上的两指,气得脸通红。 好家伙,温小姐方才说的温家对皇室正统忠心说的是真的吗,怎么一个个都敢对他出手,这是哪门子的忠心! “夕桦,松手!”听到动静出来的温茹一脸尴尬,“给弋阳王君道歉。” 温夕桦一惊,连忙松了手,连连倒退几步,深深地弯腰行礼:“殿下,抱歉,夕桦跑得太快,一时没注意,您这排场着实小了……我还以为是不轨之人混进了后院……” 弋阳王君伸手按住自己的喉咙,狠狠地瞪了她和温茹一眼。 温夕桦吓得直接躲到了温茹身后,贴着温茹耳朵说:“堂姐,救命。” “看到了吗?”弋阳王君松了手,抬了抬下颌,毫不矜持地将自己脖子红了的地方露出来,冷哼了一声,“你们觉得道歉有用?” 他话音刚落,温夕桦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药膏,塞到温茹手上:“一秒没,真的!”那么浅,不涂药,也顶多一个时辰就没了,王君就是矫情。 温茹转手将药膏递到弋阳王君面前,硬着头皮道:“舍妹年纪小,我替她道歉,就当我欠殿下一个人情。而且舍妹医术不错,药膏应当是极有用的,不如殿下试一试?” “女人用的药膏我不用!”弋阳王君憋着口气,锲而不舍地狠瞪着躲在温茹身后的女子,方才动作太快,他甚至都没看清楚人。 “啊,舍妹是男医,药膏是专为男人制的。” 这不赶巧了吗? 弋阳王君一愣,温家还有个小姐学男医,这也太奇葩了吧。他半信半疑地接过了药膏,皱紧了眉。 “舍妹有事找我,弋阳王君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听?”温茹真怕弋阳王君追究,温夕桦太莽了,她动手都只敢对着剑,温夕桦居然直接对着人去了,这要追究起来,温夕桦真没好果子吃。 “我才不听你们家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他又不是那种爱打听别人家事的人,弋阳王君下意识否认,否认完觉得自己恍惚掉进了温茹的陷阱,眯着眼睛看了温茹三四秒,哼一声,气急败坏地走了。 温茹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敲了温夕桦的头:“下次还敢不敢莽撞了?” 温夕桦从她身后探头探脑,见那弋阳王君真走了,立马跳出来,拉着温茹的袖子,假哭着嚎:“哪还有下次啊,二婶子怕是要将我送官了,堂姐,你可要救救我啊!” 温茹拂开她手的动作一顿,一言难尽地问:“你又做了什么?” 温夕桦语气可怜兮兮,但尾音却控制不住地上扬:“我偷偷解了二婶后院几个侍君的绝育药……二婶怀上了……二堂姐马上就要有妹妹啦……” 温茹:…… 第56章 温茹的良心很痛。 温夕桦是温家老三温年辰滥情放纵所生,生父不明,为了恶心自己的正君崔氏,温年辰将她赖在崔氏身上之后便不管不问,让温夕桦成了三房嫡女。 嫡女身份代表的是女子对夫郎和夫郎母族的尊重,代表其在家族及家族姻亲中备受重视,但显然,温夕桦的嫡女身份代表不了这些。 不仅如此,为了这个站不住脚的嫡女身份,温夕桦从小就被二小姐温夕蓝、三小姐温夕雪抱团针对,三人同住一个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两人却当面背后用看低贱杂种的眼神看温夕桦,找到机会便给她下绊子,谄媚的下人也跟着落井下石。 后来,温夕蓝、温夕雪开始懂事,知荣耻,懂礼节,明白嫡庶身份并不能决定一切,不再针对温夕桦的出身,顶多是嫌弃温夕桦学了那无用的男医,没出息,丢了女子的脸。 但是,她们曾经加诸温夕桦身上的暴戾便就此消弭了吗?对温夕桦来说,并没有。她内心疯魔般地介怀自己的出身,她想证明崔氏就是她的生父,她就是三房嫡女,才不是她们说的鸠占鹊巢的贱种。而温夕蓝、温夕雪幼时的针对,她也一件一件记在了心里。 她十岁那年曾许诺,她要让那些欺辱她的人受到报应,如今,她费尽心思终于逐一做到了。 三房高傲得恨不得用鼻子看人的乔侧君色衰爱弛,被冷落在院中,一年见不到温年辰一面,温夕雪因为温年辰的不管事,在三房商铺里反被管事们钳制; 二房温夕蓝不是喜欢和庶出的姐妹玩在一处吗,那好,那她就送她一个庶出的姐妹,她们可一定要相亲相爱啊。 想到这里,温夕桦每跟温茹说一句话,尾音就不自觉地高高扬起:“二婶怀了,二堂姐马上就要有妹妹啦!” 温茹伸手轻掐她的脸,将她上扬的眼尾拉得耷拉下来,咬牙道:“你还很得意是吧?” “没有,我知错啊。”温夕桦耸了耸肩,“堂姐你一定要帮帮我,若二婶不依不饶往下查,难免查到我身上,到时候她们一报官,我可就要吃牢饭去了。” “知道你还干?”温茹十分无语,“你怎么下的手?” 大宓国可没有靠着孕事翻身的故事,律法规定任何不经女子本人同意的受孕行为都会被严惩,只要女子报案,一经查明,涉案者若是男子便交由受害女子惩戒,生死不论,涉案者若是女子则赔偿受害女子一切损失,并拘禁十年。 就这般严厉的惩戒,温夕桦却还是要干,太过于无法无天了。要她帮忙?二婶平白无故受了罪,她若帮忙,良心怎么过得去? 温夕桦见温茹满眼不认同,心虚得厉害,很怕温茹不帮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拉温茹的袖子,晃了晃:“堂姐,你帮帮我吧,我只是一时脑热。谁知道那个所谓的绝育药这般没用,我不过就是在你娶小姐夫那天的宴席上,给他们吃了一次解毒药丸,绝育药的药效便没了……” “你!”温茹差点呕出一口血来,温夕桦竟然是在她成亲那日搞的事,“你只给二婶的侍君们吃了?” 温夕桦抬眼看一下温茹,触到温茹黝黑的眼珠子,赶紧又低下头去,老实回答:“当时,我将药丸化在侍君们的那个席面……不过,堂姐你不用担心,家主婶婶很多年前就自己用了女子绝育药,一定不会给家主婶婶和你添麻烦的……至于我娘,那就更不用担心了,她一向放纵惯了,注意得很……” 温茹抬手扶额,咬牙切齿恨恨道:“就算二婶不想将你送官,我也想将你送官了!” 温夕桦鼓了鼓脸颊,攥紧了温茹的袖口,余光瞥到傅寄舟出了院门,眼睛眨了眨,连忙开口:“小姐夫,小姐夫,堂姐一贯听你的,你帮我劝劝堂姐吧。堂姐她要将我送官去,呜呜呜……我哪受得了那个罪……我下次再也不做这般错事了……” 傅寄舟被她叫得耳根微红,看温茹虽然忿忿地看着温夕桦,但到底没有甩开温夕桦的手,便知道温茹对温夕桦还是心软居多,只是一时被气狠了,下不来台。 “锦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四妹妹还小,还有改正的机会,不如……”傅寄舟出言劝道。 “你要是知道她干了什么,你就不会劝了。太过分了,她做的实在太过分了!”温茹气得头顶生烟,转身在路边的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径直朝温夕桦身上打过去。 温夕桦练过武,身子骨不差,温茹下手自然也就没留情。 那树枝打下来,带着破风的劲,十分骇人。 温夕桦怕牵连到傅寄舟,让温茹更生气,只好拔腿开溜,但西府那边还乱着,温茹不帮她,她就真完了,所以她完全不敢溜太远,绕着傅寄舟跑,好让温茹多看在傅寄舟的面子上,下手轻点,快些撒完气,放过她。 傅寄舟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原地,像个石柱子一样,眼睁睁看着两姐妹交上了手,中间还夹杂着温夕桦喊痛求饶的声音。 “好痛,堂姐,你不爱我了,是不是?” “你以前什么都让着我的……你还说让我放心大胆干,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代名医。” “堂姐,你怎么看不到,那么多人都解不了的绝育药,我解了,多了不起啊。堂姐,你资助我的银子我真真是每一分都用在了刀刃上。” “堂姐,你打我就好,别打到小姐夫,小姐夫皮娇肉嫩,若被你带起的风刃伤到,我会愧疚死的。” 温茹被她气得都想骂人了:“那你倒是跑远一点啊,为什么绕着阿舟跑?” 温夕桦捂着自己肩膀上被打到的地方,鼻子哼哼两声,她又不傻,她可是来解决事情的,走个捷径多合理啊。 温茹清楚她心里这些小九九,下手半分没留情,等把人打到狼狈地趴倒在地,直喘粗气,她才收手。 “跟我去西府,好好跟二婶认罪!” 温茹将手上的树枝一扔,转身进了院子。 气得不轻。 傅寄舟回头看了一眼温茹的背影,得出了结论,一边招呼着小厮,一边急步走到温夕桦身边,担心地问:“四妹妹,你没事儿吧?你堂姐只是太生气了,气过了便好了。” 温夕桦被小厮们搀扶着站起来,咧了咧嘴,笑道:“没事儿,看着厉害,小姐夫你也别被吓到了,堂姐一点儿不凶的。这一身正好,一会儿去西府我还能到二婶面前演演苦肉计。” 傅寄舟上下扫了她一圈,嗯,确实适合演苦肉计,但他觉着,温茹好像是照着最疼的地方打的,温夕桦学医的不可能不知道,这是在他面前给温茹找补?可是,他又不怕,温茹再凶也不会打他,顶多咬一咬…… 傅寄舟清咳了一声:“四妹妹想得通便好。” 不一会儿,温茹换了身衣服出来,手上搭着一件山青色的半身披风,看到傅寄舟便抖开披风,仔细地帮傅寄舟穿好,柔声道:“今日到西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跟我一起去吧。” 傅寄舟连忙点头,瞳眸中写满了惊喜和兴奋。能够温茹去哪他去哪,再好也不过了。 * 温家西府,跟温家东府隔了三条街,从正门进去,左右两边垂花门,右边通往温家老二温年星的后院,左边通往温家老三温年辰的后院。 温茹她们到的时候,早有女侍和小厮焦急地等在门口。 温茹沉着一张脸,眸子深不见底,抬眼看向女侍和小厮们的时候,吓得她们战战兢兢,浑身打颤。东家出了事,整个西府上上下下见到温茹都害怕得厉害。 温茹没有搭理她们,只牵着傅寄舟的手,沉默严肃地带着人直奔温年星的后院。 温夕桦一身狼狈地跟在后面,心里默默盘算着,一会儿怎么演。 刚绕过一个回廊,却听到哀恸的哭嚎,哭声上气不接下气,夹杂着板子打肉的声音。 温夕桦吓得一激灵,默默走得离温茹近了些。 温茹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脚下的步子加快不少,刚一进温年星的院子,便看到温年星面色苍白地坐在院子台阶上,目光狠厉地看向院子中间趴伏在凳子上被打板子的侍君们。 “说,是谁干的!”温年星气息还有些不稳,但问出的话却仍旧掷地有声。 “大人,奴等……奴等不知啊。” “看在往日情分上,大人就饶了奴等一命吧。” “大人救命,孩子的事,我们当真不知啊!” 三个侍君趴在凳子上,气息减弱,满脸布满了泪痕,背上、臀上已经见血,若揭开衣服,怕是已经皮开肉绽。 “还不说?!”温年星却没有半分怜悯,一挥手,护院的板子又狠狠落了下来! 温夕蓝这败家女儿,在丰洲欠了几十万两的股银,这桩事已经让温年星足够暴怒了,谁知气急攻心昏倒之后,黄玉祈却告诉她,她怀孕了! 那真是火上浇油,怒气如山倒! 温年星直接将一两个多月以来疼宠过的三个侍君全部拉到院子里打板子,生死不论,气不可遏地要查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算计她的肚子! 正君李氏原本也在其中,但念及李氏母族是个不大不小的京官,她放了他一马,让他和温夕蓝一起跪在一边,等着她再算别的账。 傅寄舟一进院子便吓得瞪大了眼睛,不敢再往前走。 “阿舟,阿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温祁看到他,连忙跪着行至傅寄舟身边,抱着傅寄舟的大腿,哀求道,“阿舟救救我父亲,求求你,救救我父亲,我父亲一向循规蹈矩,没有半分算计母亲的心,更何况我父亲已经有了我,他真的没有贪心想再要别的孩子,阿舟,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温祁的父亲是温年星未及笄前的暖床小侍,与温年星情分匪浅,温年星独宠了他很久,为他生了孩子,后来还将人抬成了林贵侍。 但就算这样,如山的怒火还是将这些情分烧得一干二净。 傅寄舟听清了温祁话里的意思,不自觉打了个冷战,慌张地弯下腰去扶温祁,将人半揽在怀里,有些颤抖地看了一眼坐在院子台阶上,像阎罗一般冷酷的温年星。 “锦衣……”傅寄舟伸手去拉温茹的衣服,若不是手里还半抱着温祁,他现在就想躲到温茹怀里去。 “别怕。”温茹转头匆匆说了一句,便上前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温年星眯了眯眼睛看向出声的人,见是温茹,眸光闪了闪,转脸对着护院冷声道:“带下去,不准用药。” 她话音一落,便有护院过来抬人,温祁挣脱出傅寄舟的怀抱,追着他父亲离开了院子。 傅寄舟看他跌跌撞撞跑回到满身是血,昏厥过去的林贵侍身边,心口不由得发冷,他想马上回到温茹身边去,但心知温茹有正事要做,他不能上去打扰,一时间,他竟然彷徨地不知道安身何处。 温夕桦伸手拽了他一把,让小厮们将他带到角落,给他倒杯热茶,自己则冷着脸,径直走到院中跪下:“要打打我吧,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干的,是我解了侍君们的绝育药。” 温年星和温夕蓝同时抬头,锐利地看向温夕桦。 若不是温夕蓝现在有别的更严重的过错在身,只怕已经马上跳起来,喊着将温夕桦送官! 温年星胸口剧烈地起伏,拳头捏得嘎吱响,刚要开口,温茹先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看向温夕桦的目光。 温茹的良心很痛,温夕桦一个脑热,闹到这地步,害苦了无辜之人。但是……她也是个俗人,温夕桦在她眼里跟亲妹妹无二,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温夕桦被送官,或者被打成那几个侍君的模样。 “二婶,事已至此,四妹妹已经认错了,且饶过她一回吧。”温茹有些艰难地出声,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不讲理,“若是将四妹妹制药能解绝育药的消息传出去,四妹妹非但受不到惩罚,反而还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惹下更大的祸事来。” 温年星垂眸看着面前的温茹,眸光生冷:“锦衣,婶娘我难不成还要憋屈地吃了这个亏?我院中侍君便要忍了这份罪?” 温茹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地开口:“如今二婶已经怀上了,这孩子是留还是去,二婶势必要耗些时间精力,丰洲一事便交由我全权处理。” 虽然说丰洲的事可能跟程王有关,温茹没打算不管,但二房该承担的错原还是要担的。但如今,温夕桦一出场,几十万两银子她说担就担下了,温夕桦是只吞金兽吧。 温年星瞬间沉默,余光瞥了一眼听了温茹话之后立马跪直了身子的女儿温夕蓝,心里愈加恨铁不成钢。 “锦衣有心了,这件事我不再追究,但你这般纵容小四,迟早有天她能将天捅破了去,届时自食恶果,你别后悔!”温年星余怒未消地看向温茹身后露出一角的温夕桦。 “堂姐,我不会!”温夕桦在后面扬声许诺,“二婶,我知错了,往后绝不再犯。”想到因她遭罪的侍君们,她愧疚难当,出言道,“二婶院中侍君日后皆由我出资出力诊治,保证将他们治得半点伤口不留。” 温茹听她表完态,暗暗吐出一口浊气,再有下一次,她先打死温夕桦好了。 可她心里又很挣扎,温夕桦学医之后的表现,的确是天才无异,若是将人绑得太紧,她会不会又要担上扼杀天才的心理包袱。 温茹头疼地闭了闭眼睛,心里盘算着,她还是应该再为温夕桦找个老顽固的女先生,好好教教她什么是为人之道。 温年星不置可否地扫了她一眼,侧转身对着跪在一旁的温夕蓝,轻斥:“没用的东西,还跪着做什么?将丰洲的账本交给你堂姐,漏掉一本,你就自己担!” 温夕蓝浑身一抖,连忙站起来,脚步飞快地进屋整理账本。 漏掉一本?她可不敢漏,一本几万两白银呢。 第57章 妻夫燕好不是天经地义的…… 弋阳王君冷着一张脸,快步穿过宫中回廊,两侧屈身与他行礼的宫人被他匆匆而过带起的风吹得发丝微动,一个个垂首不敢言语,生怕惹到弋阳王君,殃及他们这些池鱼。 此刻,弋阳王君脑中怒火烧得正盛。温茹是皇姊相中的人,若她真是块忠臣良将的料,他受着社稷的尊荣,让她一步也无妨。但温家那个四小姐凭什么,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叫他受半点损伤,他要去让皇姊帮他出口气,将温四小姐要到他手上好好磋磨磋磨,让她“学习”一下什么叫谨言慎行、上下尊卑! 掀开拦住他的护卫,弋阳王君直接闯进了东宫书房,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见一贯埋着头批阅奏折的太女坐在书案后,垂着眼出神,周身的情绪淡淡的,像突然停止流动的一潭死水。 弋阳王君想说的话瞬间哽在喉咙里,慢吞吞走过去,在她下首的太师椅上坐下,瞳眸染上沉重的忧虑:“皇姊,是不是母皇那边不好了?” 太女眼珠微动,随意地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今日去了温家?怎么样?” 弋阳王君暗暗松了口气,没消息反而是好消息,他站起身来,踱步走到书案边,从袖口拿出了温茹给的信,推到太女面前:“温小姐说温家世代效忠女皇,无须增加别的什么羁绊,拒绝了结亲的提议。为了表示忠心,她承认上两次与太女府偷偷传信的是她。这次经我转交的信笺写的是二皇姐养私兵的几个可疑地点。” 闻言,太女接信的手一顿,轻叹一声,方才将信稳稳拿在手里。待到从里面抽出熟悉的湘云笺的时候,眸光微动。 从始至终,温茹的所作所为都带着十分的磊落。 哪怕她每次传来的消息都足够安上一个长袖善舞、窥伺朝政的罪名,但面对这样一份无分毫不可见光明的磊落,让人觉得对她起疑才是昏聩。 “因金银私矿案,二皇姐与温家势同水火,温小姐认为不多时,二皇姐便会对温家发难,届时二皇姐势必还会露出更多马脚,她会一一传信告知。”弋阳王君努力回忆在书房里的对话,力图将所有细节都讲给太女听。 毕竟若是二皇姐真有起兵谋逆之心,那惹的乱子是危及性命的,不可轻率。 太女将信笺塞回信封里,摩挲着信封上的一朵小小的祥云纹,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弋阳王君蹙紧了眉,太女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他乍一听到情绪都翻涌了,没道理太女没反应啊。 “皇姊?你不觉得二皇姐有起兵谋逆之心,很离谱吗?母皇如今生死两线,便是……往后三年也有先皇余荫,她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有这样的心思?” 太女摇摇头:“那日在御书房,孤已经感觉到了。后来,又查明她与顾丞相交情匪浅,还有什么不敢想的呢?” 其实,在今日之前,她还真不敢想。朝堂权谋不见得要见血,古往今来,兵不血刃夺下皇位是有狼子野心的皇女的最优选择。 可是,今日晨起,她却收到了东疆太守慕容姗慕容将军的军情密信,询问女皇,秦国公府近来的军营调令是否是女皇下达。她听了些市井传闻,似乎在影射秦国公府与程王殿下勾连,贪昧金银私矿,视庶民为蝼蚁,肆意奴役杀戮,有不臣之心,她是否需要暗中监察,有所防备。 随信还附有流传在附近几地的话本底稿。 太女将底稿大致翻了翻,见其中将傅家之事讲得声情并茂,引人悲鸣,便心有猜测,找来张堪舆图,将地点一一圈出,果然看到了温家某条商路的大致轮廓。 她很早就有将温茹收为己用的想法,但是见到这些手笔,她犹豫了。温茹能力不言而喻,但她御下的的能力能否跟得上,若养虎遗患…… “如果二皇姐当真对温家出手,我们要不要帮温家一把?”弋阳王君想了想今日的温家之行,尤其是温茹院中侍君、小厮的反应,他分外觉得温家不谄媚、不虚荣,心思单纯,家风亲和,如果真被二皇姐毁了,倒也可惜。 太女点头:“我已经安排了母皇的龙卫暗中保护。”至少确保温茹活着,活到等她想清楚,还敢不敢,要不要招揽她。 弋阳王君见太女说完,又出神一般低头沉思,不好将他想惩治温四小姐的话说出来,无奈地叹口气,退了出去。 走不了明路,他来阴的不就行了。 * 温茹还在温家西府滞留。原以为她要为了丰洲的事,在西府与温年星母女商议很久。谁知中途冒出个温夕桦出来,温茹为了护短,一时冲动,将丰洲一事全盘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亏吃得她心堵,半刻也不想在西府待了,因此,她听完温夕蓝说完前因后果,问明细节,便带着丰洲一事的各种账本、名册起身回东府。 “手怎么那么凉?”温茹去牵傅寄舟的手,第一下没防备,险些被冷得缩回去,不由得转头看他。 “院子里有风。”傅寄舟避开她视线,在即将跨出垂花门的时候,转身回看深深的院落,低声,几可不闻地小声道,“温祁他那边……” 他声音极小,但温茹正认真听他说话,自然没有漏掉,回道:“无事,夕桦已经过去了,她的医术还是靠得住的。” “那就好。”傅寄舟回转身子,垂着头,闷不吭声地继续走着。 温茹双手将他的手包住,抬高放在嘴边呵了几口热气,叮嘱道:“暑热要彻底过去了,这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冷,你记得多穿些,别贪凉。” 傅寄舟抬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里有些茫然,点了头之后,又很快垂眸下去,眼眶默默地红了。 这一行,温茹的情绪也不高,傅寄舟不愿意说话,她也就不说了,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并排着向前走,后面跟着拿东西的随从和小厮。 走了没几步,傅寄舟耐不住,朝温茹贴了过去,那姿态似乎是想让她揽着他走。 温茹垂眸笑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揽住他的腰肢。 等回了珩雪院,简单吃过午食,温茹便让傅寄舟先去休息,自己则钻进了书房,一边吩咐桃红将丰洲地界附近的生意记录都拿过来,一边垂头梳理温夕蓝给的丰洲杂乱无章的账本和名册。 两边对着看,温茹只看了不到三分之一,便看出了其中蹊跷,圈出几处突然冒出来的,让人分为起疑的商铺和人物,勾了勾唇。 一定就在里面。 温茹有些高兴,从小山一般的账册中抬起头来,却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快黑透了。 温茹惊讶地扫了一眼书房门,这么长时间,傅寄舟竟然都没来找过她,这合理吗? “花庭!”温茹出声叫人。 花庭推开门,垂手站在书房门口:“小姐可是要用晚食了?” “嗯,阿舟呢?”温茹将手边的账册随手整理了一下,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表少爷回来之后便有些不舒服,已经睡下了,睡前嘱咐我们,小姐您今日事情多,耽误不得,不必跟您回禀。”花庭一五一十地回答。 起先,傅寄舟睡下的时候有些低热,用了药便退了烧,此后安安静静睡着,很乖巧。 花庭便听了他的话,没有来打扰小姐。 温茹蹙了蹙眉,脚下加快了去内室的步伐:“不舒服?没事吧?” “没事,就是睡得沉,一个时辰前,谷昉将人唤醒,喂了点粥和糕点,如今又睡着了。”花庭紧跟其后,“小姐不若先用饭吧。不知道是因为弋阳王君,还是因为西府出的乱子,表少爷好像有些受惊吓,您早些同表少爷歇下,安抚安抚。” 温茹想了想,觉得花庭说得有理,便自去用晚食、洗漱,换了寝衣。 这寝衣还是傅寄舟做的,藕粉色,穿在温茹身上,显得她眉眼温婉许多,熄灯上榻,温茹习惯性地将傅寄舟抱住。 可刚闭上眼睛没多久,怀里抱着的人就溜走了,整个身子几乎贴到了墙上。 温茹疑惑地坐起身来,弯下腰去看傅寄舟。睡得很沉,鼻息均匀,还有些小呼。她躺下去,再次将人抱紧。 没一会儿,怀里的人又开始往外挣扎。 “阿舟!”温茹不放手,淡淡出声,“你在躲我?” 空气沉默了好久,傅寄舟反过来将自己往温茹怀里送,但还是埋着头不说话。 “怎么了?今天吓到了?”温茹伸手捏住他下巴,将他的脸抬得露出来,见人还眉睫轻颤地闭着眼,无奈地轻笑一声,凑过去亲他的唇瓣,可她唇尖刚要挑开傅寄舟的牙关,傅寄舟却往后退,甚至还翻身过去,留给她一个背。 向来都是傅寄舟黏着她的,她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伸出手指在他背上画阿拉伯数字,用威胁的语气道:“倒数十个数,你若不回过头来,我往后就不理你了。” 傅寄舟听了心里更难受,一时没讨得她高兴,就往后都不理他了。 女子怎么能都这般残忍,这般蛮横,这般薄情无义? “10。”温茹细润如玉的手指缓慢地在他脊背上写着。 “9。”笔画往下滑的时候,她将指尖故意沿着脊柱往下滑了一段,接着绕了个暧昧打转的圈,轻声道,“8。” 一瞬间,傅寄舟只觉得痒意顺着脊柱往尾椎骨的方向快速地蔓延,将他所有的心神全部牵系住,不准他想别的,只准他好好猜温茹在画什么。 但他猜不出来,屏住的呼吸渐渐失控,重得不像话。 “7了喔。”温茹慢吞吞地画7,又趁着笔画往下的时候,再次下滑一段,几乎已经到了傅寄舟的腰际,她刚一滑到这,傅寄舟整个人便小颤了一下,逗得温茹抿着唇无声地笑了笑。 “居然真要我写到6啊,阿舟你真是出息……”了。 温茹话没说完,就被骤然转身过来的傅寄舟握住了指尖,堵住了唇舌,温茹睁眼看到他闭着眼沉迷,眼尾的潮红颜色愈来愈深。 温茹闭上眼,与他加深了这个吻。 许久,傅寄舟才撤离,顺着唇角,慢吞吞地去舔吻温茹的下颌、咽喉和颈侧,一边亲吻着一边语焉不详地问:“她为什么那般冷漠残忍?” 温茹微阖着眼睛,正沉浸于傅寄舟的唇吻之中,忽而被问了那么一句,她下意识“嗯”得反问了一声。 傅寄舟嗫咬了一下她出声的咽喉,垂着眸继续道:“妻夫燕好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温祁父亲他们也是得了她的纵容才伺候她的,为什么无意间怀了孩子,便要将他们打残打死?” 往日竹兰阁的姚先生也说过这条律法,但是他以为犯事的多是不怀好意的歹人,谁曾想后院侍君亦在追究之列。可是,他们虽然只是侍君,但同妻主也有妻夫情分啊,怎能…… 傅寄舟一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趴在凳子上衣衫沾满血渍的侍君们,这让他内心压抑不住地生出物伤其类的害怕。 “因为孩子是由二婶来生啊,不管是留还是去,二婶都要受些罪。这也就是而今女医兴盛,这要是在另一处,医术经验、大夫、护养环境处处跟不上,二婶这般年纪,只怕命都要丢半个。所以,未经二婶同意,便让二婶怀上了,她一时生气冲昏了头也是正常。不过,二婶查都不查清楚,便动用私刑,的确过分了些,温祁父亲同她情分那般深厚,她怎能说打板子就打板子……唉。” 傅寄舟抬起身子,直视着温茹的眼睛,急迫地问:“所以,如果是锦衣你,你也会这么做?” “不会啊,我怎么可能不查清楚,就殃及无辜?” 温茹伸手想将他拉下来躺好,傅寄舟却避开了,温茹皱了皱眉。 “若查清楚了呢?”傅寄舟不依不饶地问。 温茹沉默,这是怎么了:“你为什么纠结于这个问题?二婶与我怎么能一样,我就你一个夫郎,若你想要孩子,等我及笄后,你便同我好好商量呀;若碰到夕桦那种浑人,无意同你怀上了,我打死她便够出气了,不会苛责于你的。” “可是,锦衣只是现在只有我一个夫郎啊……”傅寄舟俯下身子,将脸埋到温茹颈侧,“上午弋阳王君没有想刺伤我,他只是好心与我比划,瞧瞧我底子,好教我练剑。他是个好人,若锦衣了解了这一点,或许不会那般排斥他了。以后锦衣还会遇见很多这样的郎君,因着我的关系,你起初会疏远他们,抗拒他们,但是时间长了,你渐渐地会发现他们没有那般不堪,他们也有可爱、善良、讨喜的一面,与他们越走越近……锦衣,我不知道,未来我会不会有一日,为了挽回你,或者只是为了留一点念想,就费尽心机让锦衣怀上我的孩子……” 哦,不写剧本可惜了,这要是个男生子的背景,傅寄舟恐怕还能给她编出个带球跑的剧情。 温茹躺在床上,一脸麻木。她穿书前活了二十多年,见过的男人不知道是而今的多少倍,她既没有走日久生情的戏码,也没搞出什么遇到个好人你就嫁了吧的糊涂事,傅寄舟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她之腹,真是让人生气又无奈。 “锦衣,若我当真做了,你也会重罚于我吗?” 今日生气,才不哄着他,她可是个有原则的人,温茹微抬下颌,毫不犹豫地点头:“不经我同意,始作俑者,不论是谁,都要罚,重罚。” 傅寄舟抬头深深看向她眼底,见她一点收回这话的意思都没有,最后颓废地又埋回温茹的颈侧:“我知道了,我不敢的。” 第58章 她的命数快到头了。 傅寄舟说了不敢,但肢体上却仍较劲地趴在温茹身上,脸埋到温茹颈侧深处,周身萦绕着一种不开心的情绪。 要哄。 他一只手揽在温茹的腰上,揽得很紧,就一副不哄不撒手的样子。 温茹眼里含着无奈的笑意,让她松口肯定是不可能的,反倒是傅寄舟才需要吃个教训,上次分明已经答应了她不胡思乱想,结果如今想得更远了。 不哄。 温茹眸中闪过一抹碎光,伸出一只手指恶劣地去戳他的腰,随意道:“方才气闷不是背对着我,贴着墙的吗?如今躲在我脖颈间做什么?” 说完,将手拿上来,施了点力去推他。 傅寄舟身子一僵,眼眸瞪得圆圆的,唇瓣也紧紧抿着,反倒将人揽得更紧,说话带着分明的气恼:“我就要现在这样趴着。” 他脸一直没抬起来,热气扑到温茹颈侧,酥酥麻麻的,带着痒意,温茹偏头躲了躲。 傅寄舟一惊,慌忙追了上去,唇瓣贴着她颈上的皮肤才又放下心来,心里开始逐渐变怂,担心温茹是不是生气了,微微抬起脸,用余光悄悄打量温茹脸上的表情。 温茹神态如常,眼尾笑意还氤氲着,并没有生气的模样,傅寄舟松了口气,完完全全埋下头去,嗅着她颈侧的淡香,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舔,也算是种示弱。 “你可别咬啊,”温茹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明日我要去丰洲清账,可别到了那,被一群要账的看到我颈上的咬痕,还以为我是个纨绔不靠谱的呢,届时我如何好办事?” 去丰洲? 傅寄舟倏地撑起半个身子,眸光微黯,慌忙问道:“丰洲在哪里?很远吗?” “炜京以北,快马来回一趟要用三日,比去前洲还是要近一些的。”温茹将手放在他腰上,帮他保持平衡。 傅寄舟心尖一酸,低头蹭了蹭温茹的脸,低声道:“你要多久才能回来啊?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温茹歪头想了想,丰洲那边是程王下的套子,她这一去估计不会太顺利,带着傅寄舟不安全,但那边的事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好的,那么长时间将他留在炜京,她也不放心。 傅寄舟俯着身子,小意地贴上温茹的唇瓣,稍稍厮磨,抬起,紧接着再次贴上去。 一下一下地反复,讨好卖乖得不行。 “带我去,锦衣,我想去。” 温茹面上的笑意更深,抬手去顶傅寄舟的下巴,装模作样道:“方才是谁不讲理地跟我生闷气,我伸手想抱着他睡觉,他还躲,我要是出远门,几日不回来,他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不高兴,一点儿也不高兴,”傅寄舟下巴撇开温茹的手,固执地要俯身继续亲她,眸色委屈,“锦衣带我去,好不好?” “那还给不给抱?” “给抱。” “跟不跟我闹脾气?” “不……不闹了。” “我是不是那种言而无信,有了新人忘旧人的坏人?” “不是,锦衣才不是。” “妻夫两人的事,是不是要事先商量?” “是!” 温茹歪头想了想,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傅寄舟俯身盯着她慢慢想,她说什么他都可以答应,只要出远门的时候把他带上,不然那么长的时间见不到人,他会很想很想她的。 温茹沉吟片刻,仰头看向傅寄舟眼底,开口问道: “往后,我后院会不会有很多可爱、善良又讨喜的小郎君?” 傅寄舟顿住,他没想到温茹会问这样的问题,或者他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问,至少,至少也该问,如果她娶了别的夫郎,他怎么办,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暗地里使心计吧…… 虽然内容差不多,但温茹的问法,让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温茹满后院的莺莺燕燕。 傅寄舟看向温茹的瞳眸像是被滴了滴墨进去,搅浑了清澈,半晌,他嗓音微哑,极艰难地出声:“会……有。” “嗯?”温茹轻呵一声。 “不会?” “我听着不太肯定呢。”温茹勾唇,拈起他一缕头发,在指尖捻了捻。 傅寄舟深深看向她眼底,像是终于领悟了温茹的意思,缓缓低头带着一丝怨气咬了咬她的唇:“不会有别人!锦衣只喜欢我,以后也永远只会有我一个夫郎。” 他只是想把最坏的情况都想清楚,做好提前接受的准备,这样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失望,不会受伤,但温茹总不许他想,非要他想着最好的结局。 她怎么这么霸道? 如果温茹知道他是这么想的,肯定会更不认同了。 两个人在一起,对方当面跟你恩恩爱爱,背地里却已经规划好了分手后的人生,就连分手了在哪里哭,发在朋友圈的分手小作文怎么写,逢年过节或某某纪念日在ktv要唱什么歌都一一想好了,这般把恋爱谈成一个准加害者和一个准受害者的故事,也太没劲了。 傅寄舟愿意做一个受害者,她还不愿意做加害者呢。 温茹捏了捏傅寄舟的耳垂,笑道:“带你去,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以后若是再提有的没的,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哄不好我了,知道了吗?而且我这人特别看不得别人期待落空,听得多了,我当真就会想成全你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傅寄舟猛地点头。这一次,他要将温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再也不惹恼她了。 * 因为丰洲那边事态紧急,没有办法整顿完备,她们只能轻车简从地出发。 出发前,温茹去找了温年月一趟,原本以为温年月会为了她的冲动,教训她一顿,结果温年月却十分老怀安慰,说她做得好,几个妹妹不懂事,无论是作为未来家主,还是作为姐姐,她都应该多照看她们一些。末了,还问她,温家账面上的银子够不够,不够的话,便将丰洲附近的私产卖掉一些。 长姐如母,让人十分感动,但她才不要这样。 她去清丰洲的账,是因为心底清楚二房在丰洲落的陷阱本身就是给皇商温家设的,她们算无辜受了牵连。 至于温夕桦,算她个人爱好吧,就单纯觉得她是个有天分的,想养成看看,万一以后能做出什么厉害的成就呢。 不过,温夕桦确实还是需要一点教训,别养着养着最后长歪了。 “竹笙,从今天起,你去外头找一个严厉点的、思想顽固的女先生,将夕桦塞过去。”温茹将走的时候,拦住竹笙,吩咐道,“单独给夕桦学医买药的月银也断掉,吃用留一点儿。” “是!”竹笙躬身一揖,问道,“明理书院的刘先生那边?” “无事,反正夕桦几乎不怎么去明理书院,刘先生巴不得看不到她这个浑丫头。”温茹不嫌事大地补充,“找的先生一定要够严厉才行,医庐那边也不准她去了,不动她在乎的东西,她是不长记性的。” “好,竹笙记住了。”竹笙在心里为温夕桦默哀,估计在温茹回来之前,她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 温茹吩咐完便径直朝着温家大门过去,启程去丰洲的队伍已经准备好了,除了桃红、桃绿,她还找宋卫长要了八个身手不错的护卫。一行人中,男子只有傅寄舟一个。 为了赶时间,她们没有坐车,直接骑着快马朝着丰洲而去。 此时此刻,程王府中。 “出发了?”程王凤溪半阖着眼睛,歪倒在软榻上,不远处戏台上身段妖娆的戏子正咿咿呀呀唱着戏,伴着唱词,程王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地落在膝盖上。 “是,顾珂那边准备好了,温家账面上的银子虽多,但短时间能筹措的不会超过百万两,丰洲那边耗去一些,锦洲、许洲再紧跟着发难,她们势必会捉襟见肘,说不准还会低价典当些私产来填账。届时,我们就此传些半真半假的流言,炜京跟着起哄。许洲生意参股的股银那才有多少,炜京这边才是大头,而且都是不好惹的人家,温家若是周转不开,自然就会任程王殿下您拿捏了。”着青衫的女子眸光沉沉道。 “说得倒是动听,为了耗去温家账面上区区百万两的银子,你们花了本王多少,可有谱?”凤溪眼睑都懒得抬,“若是这般还不能将温家给本王吃进去,你们便都给我滚!” 青衫女子身子一颤,跪倒在地:“请程王殿下放心,顾珂同我绝不会让程王殿下失望的。” 凤溪轻呵了一声,她近来脾气见涨,女皇已经昏迷半个月了,太女代行女皇职责,在朝堂上日渐如鱼得水,而她这边呢,父妃踏不进女皇寝宫半步,顾丞相当初信誓旦旦说依仗她,可以将半个朝堂握在手里,结果她自己却被莫名排斥到最板正无聊的礼部做事,连个正经的消息都递不出来;御史大夫整日还在朝堂上催着太女为金银私矿一案发落她。 冥冥中似乎总有阻力在跟她作对,凤溪想对付温家的心都没当初那般热切了,她现在一心想起兵逼宫,但秦归澜却总说,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什么,究竟在等什么,要她说,她就该直接带着她的私兵速战速决闯进皇宫,将太女摁在地上,成王败寇,她要的是女皇的尊位,让所有人臣服在她面前。百年后?百年后她就一副骨头架子了,管什么史书记载。 凤溪的暴戾气息让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连戏台上慢悠悠唱着戏的戏子也顿了一下,再开口嗓音艰涩,不知道怎么续上断了的情绪。 * 临近丰洲的时候,温茹让大家找了个客栈休整,换了唬人的华服,就连一贯不怎么爱打扮的护卫们,也都系上了宝石坠子的发带。 再出发,温茹和傅寄舟坐进了新买来的马车,护卫在前后气势足足地骑着马,一行人淡定从容地上路。 “锦衣,我们不是赶时间吗?为何换了马车,还特地换了衣裳?”傅寄舟脸色有些微微发白,虽然与他同乘一骑的温茹将他照顾得很好,但他到底没有骑着马这般赶路过,体力有些跟不上,中途特别难熬的时候,他一声也没吭,咬着牙强撑着,生怕温茹嫌他没用,下次不带他了。 “说是清账,其实我们是去还债的。还债嘛,不能一副老实相,得高高地端起来,让人觉得这债不过尔尔,难不倒咱们家。”温茹将傅寄舟揽到怀里,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热茶,再伸手去揉他的腰。 骑马腰腹、大腿内侧最为受累,只怕今晚傅寄舟不好过了。 “还债还要讲场面吗?”傅寄舟笑得弯了弯眉眼。 “当然要讲了,欠了那么多股银,真当我会老老实实还啊?”温茹见他眉眼弯弯,看得高兴,笑着用额头顶了顶他的眼尾,“突然间拿走温家账面上那么多银子,温家生意还做不做了?” 傅寄舟被她亲昵的动作鼓动地轻笑,许久才想明白温茹的意思,疑惑道:“但不还,那些人会不会闹呀?” 温茹“哼”一声,抬了抬下颌:“她们讨的本身就是股银,自然希望这股银能够钱生钱,让她们大赚一笔。我有办法,让她们不吃亏,有得赚,她们自然就不会嚷嚷着要收回股银了。”说着,眼里闪过一丝轻蔑,“若是以往,这些股银总量虽多,但还清并不是难事,我不会同她们周旋,但是如今她们背后分明有人撺掇,算计温家,所以,她们越是要什么我越是不能给她们什么。不然,等我老老实实花了银子,还清了账,她们反倒编排温家债台高筑,银库告急,周转十分艰难的消息,并以此来扰乱人心,祸害温家其它地方的生意,那我不得气呕血?” “是程王吗?”傅寄舟攥紧了温茹的袖子,低声抱怨道,“她为什么总那般阴魂不散?” “快了。”温茹眯了眯眼睛,下巴压在傅寄舟的肩膀上蹭蹭,“我已经预感到,她的命数快到头了。” 第59章 进攻就是比防守更快乐。…… 温茹一行到丰洲洲府魏陵城的时候日头还不高,不太刺眼地垂挂在东边的天上。道路两侧,乃至百姓门前都种着金蕊花,花色鲜亮,生机勃勃。 温茹撩开马车上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此时时辰虽早,但魏陵城的商铺已经次第开了门,门前人来人往,生意不绝,看着就一副欣欣向荣的模样。 眼前所见让温茹有些诧异。 商人逐利而居,温家之前一直没有在丰洲做生意的原因是,丰洲太穷了,地理位置不好,优质资源少,世家大姓更是寥寥无几,温家那些华贵的绫罗绸缎,她们十分艳羡但手头拮据,买不起。如果温家在这里做生意,只能挣个名声。 温夕蓝到丰洲来做生意,一是为了避开温家嫡系的主营生意,二也是考虑了丰洲经济底子不厚的状况,主营的不是华贵的绫罗绸缎,而是更平民一些的棉布麻衣。这些棉布麻衣,手巧一些的百姓也能自己在家做,卖不上高价,利钱自然也少,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 这种路子最容易被有心人用操纵价格的方式打压下去,再加上商人一斗起来,特别容易上头,生出想一举弄死对手,霸盘整个市场的念头,接着便被血更厚的人拖进泥沼里。 “这丰洲看上去富庶了许多啊?”温茹将在外骑马的桃红叫到眼前,开口说道。 “是啊,小的看到也愣了一下,方才进城的时候,七八个穿着富贵华服的半大小姐,骑着马笑笑闹闹,似乎是约着去城外玩耍了,这些年,丰洲似乎改变了很多。” 桃红嗅着空气中艳艳的脂粉香气,抬头扫了一眼魏陵城路边两侧的屋舍、商铺和来往的行人。这里虽然比不上炜京的富庶,但和前洲、许洲的洲府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前面商铺靠边停下去,我早听闻,丰洲木雕很是出名,到夕蓝此处私邸之前,我同阿舟下去寻寻宝。”温茹眸中光华一闪,笑语道。 “是,小姐。”桃红抖了抖缰绳,往前头走去,吩咐前面的护卫。 到了那家名叫“成记木雕”店子,温茹先轻巧地跳了下去,回过身朝身后伸出手:“阿舟,出来吧。” 伴着她轻悦的嗓音,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搭在她手上,掀开马车上的帘子,上身探出来,微倾,整个人朝温茹依赖地倒过去,等温茹两只手将他稳稳抱住,放在地上,他才抿着唇,笑着退后半步。 她们的动静引起了商铺里外许多人的注意,暗暗探了脑袋,好奇地看。 温茹和傅寄舟穿的衣裳形制是炜京城里最新的,她们看着便分外喜爱,不住地赞叹,等她们不动声色地凑近了一些,又被她们衣裳纹路上的金银线给震慑住了,再抬头去看她们的脸,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忽然变得灰头土脸起来。 温茹和傅寄舟忽略她们投过来的目光,踱步进店,在店中随意看了看。 “锦衣,这件兰花雕姿态倒是好看,但做工似乎有粗糙。”傅寄舟低头认真地看着,但看得并不满意,不由得贴着温茹的耳朵,小声道。 自她们进店,掌柜就知道来的是贵客,早早等在旁边,见傅寄舟似乎露出不满意的神情,她立马笑盈盈地上前:“小姐、郎君日安,外头摆的这些着实有些小毛病,不妨请二位去楼上看看,楼上的货更精致一些。” 温茹牵着傅寄舟的手,正要上楼去,傅寄舟却停住了步子,凝眸看向掌柜,特别认真地说:“你叫错了,她是我妻主。” 掌柜一愣,琢磨出意思连忙弯腰道歉,乖顺地改口:“小娘子、小相公日安,都怪小的眼拙,今日二位若买了什么,小的都为二位减一成价,可好?” 傅寄舟点头,这才愿意往楼上去。 温茹看他这较真的样子,凑过去捏了捏他的腰,嫌弃又纵容地说了句:“小气鬼。” 傅寄舟鼓了鼓脸颊,不看她,只红着耳尖去看二楼博古架上摆着的掌柜说的精品,品相确实比楼下的好得多。 “掌柜,你们这货的确精致华贵,我在炜京城也见不到许多这般品质的。可丰洲不是没有多少大户吗,这些好货为何不运到炜京去卖?”温茹倾身去看一座观音的黄花梨木雕,啧啧赞叹了一句。 掌柜眼光一亮,原来是炜京城来的贵客:“贵客有所不知,丰洲这些年来了几个大户,她们手里有钱的很,将这魏陵城装点得早不是当年光景了,胆子大的跟着她们做生意,也渐渐地富贵起来了。往年,大家吃穿不愁便开心,如今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样样都攀比,店里的这些木雕,便是金丝楠木做的,也有人买呢。” 温茹笑着颔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倒是我忘了朝前看了。” 掌柜跟着笑,一边介绍博古架上的木雕,一边随口说魏陵城里哪个大户也曾买过一个,以此暗暗抬高这些货的身价。 “妻主,我想要这个。”傅寄舟记着在楼下的教训,悄悄改了称呼,见温茹看过来,他立时软软地靠近温茹。 温茹顺着他所指的看过去,那是一件很精巧的梨花木材质的木雕,左侧一叶蜷曲的枯叶,右侧树枝上站着两只金蝉,很是生动。 掌柜自然夸傅寄舟眼光好,热情地又拿出好几件风格相近的木雕,傅寄舟一下子被她的热情冲得蒙了,倒退几步,紧紧揽着温茹的腰。 温茹被他这样子逗得轻笑出声,买下了他先看中的那件,又从另外几件里挑了两件凑做一堆。 掌柜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笑眯眯地将木雕包好,送她们出门的时候,小心递到她们的随从手上。 等她们重新了上了马车,温茹点了点一个装木雕的盒子,莫名叹了一句:“有钱真好。” “嗯?”傅寄舟不明所以,歪着头看她,就几个木雕,虽然贵,但比不上炜京城各色珠宝首饰来得花钱呀。 “不是说这木雕。”温茹扬了扬眉,“这么一个贫瘠的洲府,被程王拿金银喂养成如今这样,让我有些感叹,有钱真好,堆也能堆出个富贵乡来。” 傅寄舟恍然大悟,掀开帘子想再看看外头的街景。 温茹凑过来,同他头挨着头,喊桃红过来:“桃红,一会儿到了私邸,你休息片刻便返回一趟炜京,将夕蓝手里的印鉴拿过来。” 桃红弯下腰,好奇地问:“小姐,您是要做什么?” “我替她还了几十万两银子的账,换她在丰洲所有现成的铺子和人手应该不过分吧。”温茹将下巴搁在傅寄舟肩上,淡然道。 桃红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东府拿西府的东西,总归是不好的,但正如小姐所说的,小姐要还的是几十万两的账,没道理换不得几间快倒闭的商铺,调整了下心态,应道:“是,小姐,小的会好好同温二大人和二小姐说的。” 温茹嗯了一声,拉着傅寄舟退到马车里。 “锦衣要铺子做什么?”傅寄舟伸手轻轻压住温茹想要抬起的头,让她继续靠在他的肩膀上,“难不成是想要在这边做生意?” 如果当真如此,他那就更庆幸自己跟上来了,不然温茹还不知道要在外头待多久。 “嗯,程王将丰洲喂得流金落银的,我若是不掺和一脚,不可惜了吗?”温茹调整了一下坐姿,整个人都偎进傅寄舟怀里,被他暖融融地抱住,才笑着说道,“本来答应了母亲,只防守不惹事的,但这里的富贵看得我眼馋,不悄悄摘了程王养育多年的金银果实,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唉,进攻就是比防守更快乐。” * 一个穿着褐色短衣的女侍喘着粗气从外头往院子里跑。 “怎样?”穿着淡青色裙衫的中年女子坐在书房书案后,急迫地问。 “大人,皇商温家真的来人了。”女侍连忙细细地汇报在私邸的所见,“来的不是普通管事,是嫡女温锦衣温小姐,同行的还有她的贵侍和七八个护卫,所有人都穿得金尊玉贵的。温小姐和她的侍君更是长得神仙一般,一进城便吸引了许多目光。两人出手大方,豪掷千金,在成记木雕一口气买了三个精品木雕。” 中年女子连忙站起身来,面露忧色:“嫡女竟亲自来了!” 此前温二小姐来做生意,她见有利可图,立时跟风上去参股了一大把,花了上万两白银。谁知前段时日,温二小姐生意艰难,有人耐不住往外抽资,还往外传出谣言温二小姐的生意恐怕做不下去了,现在跑还来得及,再不跑,只怕要同温二小姐共存亡,赔损一大笔股银。 做生意有赚有亏,但谁又真的愿意亏,心急的人开始着急地往外撤,温二小姐的生意愈发受到打击。这种颓势下,如果她不跟着撤的话,就当真要同温二小姐一样赔个底掉了。于是乎,哪怕心里对皇商温家嫡系有所敬畏,也还是不敢担这份险,着急忙慌地要将股银、分红拿回来。 等到她去要股银、分红的时候,温二小姐果然拿不出钱来了,甚至粗暴地将来要股银、分红的人全挡在私邸外不闻不问。她心下不由得一惊,无奈之下,只能同别人一样,整日派女侍蹲守在温二小姐的私邸门口,想逮到人,在所有要账的人之前先拿回自己的那份。 结果今日,女侍逮到人了,逮到的却是温家嫡系嫡女温小姐。 虽然温家的好名声一贯流传在外,但她和其它要账的人还是怕温家仗着自己在大宓商场上的强势,直接耍无赖一般地判定,温二小姐生意失败,投资于她的股银要跟着她一起承受全部损失。是人都知道,投股做生意,没道理只喝汤,不担风险,亏了也并不稀奇,再加上温二小姐从未在明面上亮出温家招牌,嫡系自然可以说她们没有义务还债。 “她去温二小姐私邸下榻,应当看到了门口同你一样蹲守的许多女侍,她神态如何?”中年女子蹙紧了眉。 提到这个,女侍脸上表情轻快了一些,从衣襟处掏出两三颗银锞子,高兴道:“温小姐将我们招到了一处,随手赏了我们一些银锞子,还让我们回来相互之间通传通传,她是专程来丰洲清账的,三日后,让要账的各位都到温二小姐私邸的大厅等候清账。” “真的?!”中年女子激动地从书案后走出来,将女侍手中的银锞子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皇商温氏的气度果然非同一般。” 第60章 挣钱。 “温家这是在扰乱丰洲的经商秩序!” 一大早顾珂便气势汹汹拿着程王信物闯进了丰洲知府的府邸,气不可遏地开口。 从温茹几日前到魏陵城,顾珂就一直等着看好戏,心里更是早早想好了成事之后,温家如何狼狈,她如何出人头地,如何一举成为程王登基为女皇后的头号肱骨大臣。 当初她和程萍二人一穷二白在温家家学求学,却因为顶撞温茹,便被刘梁慧刘先生用不敬师长、气量狭隘、德行有亏的名号打发出去,自此频频受挫。 读书人最重亲师之礼,她们偏偏被安上这样的罪名,有嘴说不清,哪家学院还肯收留她们?顾珂一不做二不休,便弃了仕途,做了那暗地里搅风弄雨的阴诡谋士,还有幸被程王殿下赏识。 而后她知道程王想偷偷换了大宓朝的天,顾珂便一直等着,期望有朝一日女皇的爪牙温家能够栽到她手里。 起初,一切都按照她所想的那般进行。 温茹来时仅仅将温二小姐留下的商铺、仓库整饬了一番,重新开业,运来了温家的绫罗绸缎,挂上了温家的皇商金字招牌。 顾珂很不屑,在程王的帮助下,她在魏陵城稳扎稳打做了三年之久,如今魏陵城的各类丝织品、棉织品都被她控制着。 她手下的丝织品、棉织品店虽然在质量上不如温家的华美,但价格适当,又有根基。温家的绫罗绸缎虽好,但手里没钱的舍不得买,手里有钱的顶多买一些体验体验,以便攀比。想要短时间,填平温夕蓝亏损的银子,根本不可能。 正当她洋洋得意之时,温茹却在温夕蓝私邸的大厅聚集了所有给温夕蓝投了股银的商人、大户,给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大好处。 “初次来到丰洲,便能一次见到丰洲有头有脸的各位洲望、姑长,锦衣深感荣幸。在此,我先为,前些日子,我家二堂妹初出茅庐,经验不丰,给各位尊长带来的麻烦,道个歉。” 温茹坐在厅中上首,身穿一件窄袖绛紫色织金锦襦裙,笑盈盈地举起了手边的杯盏,喝下这杯致歉茶之后,便微微垂眸,拉过身侧的账本,翻了翻,继续说道:“我查了二堂妹到丰洲经商以来的所有账簿,将诸位尊长对我家二堂妹的支持看在眼里,也将诸位的股银做了个合计,共计二十七万两白银,诸位可以看看属于自己的那份是否无错。” 说着一挥手,她身后的桃绿带着其它随从,给座下要账的人都递过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她们本人的参股股银数目,看到那清晰的数字,一毫不差,一直忐忑不安的她们脸上的表情都舒缓了许多。 “诸位尊长看得起温家才这般支持我家那不争气的二堂妹,温家十分感激,如今二堂妹生意遇挫,难以为继,当初各位支持的股银,温家说什么也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温茹言辞恳切,下面的人频频点头之际,她却话锋一转,“但诸位尊长知道,温家忝为当朝皇商之首,一言一行备受天下商人注目,倘若今日我将这些股银一一退还,那往后还有哪个商贾敢收他人的股银做生意。只可同甘不可共苦,那当初商贾们还不如直接找人借呢,诸位说是与不是?” 她一句话下来,座下要账的脸色瞬间不好了,温茹说的没错,但是她们当初会信温夕蓝那个黄毛丫头,纯粹是看在温家的面子上,如果不是觉得温家在她身后,她们或许可以以小博大挣大钱,她们肯定更愿意将股银投个老练的商贾啊,哪有可能将所有股银全赔个干净。 要账的里面有顾珂她们安排的起哄之人,登时站起来,面色不善:“温小姐这话便是不还钱了?堂堂皇商便是这般行事的吗?只进不出,眼睁睁看着丰洲诸位割肉亏损而不闻不问?往后,我等再见到温家商铺、票号只能心有惴惴,绕道而行了。” 她话一出,其他要账的,心思愈加躁动。 温茹目光淡淡地扫了扫先开口的那人,轻笑了声,抬手道:“诸位莫急。股银温家不退,但感念各位对温家和温家女儿的支持,温家便按照各位所出股银数目,翻倍予以补偿。为防他人说,我温家还的就是股银,所以这次补偿的银子只用于温家货款的抵扣,最高可抵扣温家货款总额的一半。”说着,目光落在先开口的那人身上,“比如说,程掌柜投了股银三千两,可以领到六千两的补偿,若程掌柜愿意再加六千两便可以在温家任一商铺买得一万两千两的货物。可以分批、可以转让,永久有效。” 温茹说“翻倍”的时候,座下呼吸都停滞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听着温茹慢条斯理地将她的计划说完。 “诸位都是商界老手,应当看得出来,我此番安排并不是拖延诸位的手段,相反,拿到这一补偿,你们尽可以去找行商客或温家的常客转让,凭着温家绫罗绸缎在行商客、世家贵胄中的销路,最慢不过七日,便能转让出去,届时,你们不仅能拿回你们股银数目,还能让你们小赚一笔。诸位敬请相信,信任温家的人,温家不会辜负。” “温小姐所说,能代表温家吗?”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女人试探着开口,若温茹所说的是真的,这的确是给了她们一个大便宜。 温茹拿出家主印鉴,轻巧地放在案上:“这是温家家主印鉴,我可以全权决定。当然你们中若有人实在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只一心拿回股银,三天内可以到此处找我,我以我个人的名义,支付给你们。” 座下一片沉默,就连顾珂找的人,在下面也不愿意动了,股银数额直接翻番,这样天大的好处,不占才是傻子吧。 顾珂她们一定还有后招,这点便宜能不能让她们先占了。像温小姐这样大手大脚的败家女,迟早要败完家产的,先让她们占点便宜,也不过分吧。 众人在心里默默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温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脸上的表情。说实话,就是她自己在下头坐着,那也是要同意的。 刚开始,她只想解决掉这些债务,让利她们三成,将这些股银不动声色地改成带折扣的消费券,不仅不还钱,还变着法鼓动她们花钱。 但后来她改主意了,丰洲的富贵她得掺一脚,甚至想直接搞垮程王在丰洲丝织品、棉织品的产业,将它们吞并到温家的产业中,迅速铺开温家在丰洲的盘子。 为了这个,她干脆提高了让利,直接让利五成,借着这些人的手,大幅降低温家丝织品、棉织品的价格,用倾销的手段让程王手下的产业没有生意可做。 而温家,本就是绫罗绸缎中的第一号选择,又经常被世家贵胄攀比着拔高价格,所以利润高得吓人,让利五成,不能说亏,只能说赚得没以前的多。但等这批股银消耗完,价格回归平常,她新地盘若占到,就迟早能挣回来。 倒是一些普通棉织品有些麻烦,就算是温家,也大多是为了保障百姓的日常生活,价格低,利润空间不大,若她们中真有聪明人,全换了棉织品,那她也认了。 不过,想也知道不可能,天上掉下来的打折券,大多数人会更倾向于选择数额更大、更能够溢价的贵重物品。可偏偏,那些贵重物品才是商人利润拿得多的东西。 当天,顾珂知道温茹做法的时候,被打得一头蒙,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温茹不想动温家账面上的银子。 温茹若是不动温家账面上的银子,她之前的算计不就全都付之流水了吗? 顾珂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让自己手下的几人,非要换了实打实的银子。这就让下面的人有些怨声载道了。做生意的,大都有门路,那天从温家回来之后,她们私下里迅速联系了转手买家,程掌柜手里的股银额度最小,当晚就找到了买家,出手最大方的买家甚至愿意花五千两来买,一转手净挣两千两,不动心不是人啊。 但是顾珂厉声吩咐下来,程掌柜还有其它几个掌柜,只能肉疼地拿着股银票据去换银子。 温茹二话不说就给了,然后让桃红将来换银子的掌柜名号和她们私下的生意查了个底掉。 顺着这些人的商路网,她倒要看看,程王的生意都做到哪个地步了,按她所想,狡兔都三窟,程王肯定不止丰洲一个富贵乡。 那边,拿着到手的五万两白银,顾珂稍稍松了口气,起码不算毫无收获,程王殿下她应该能理解一二吧…… 而且温茹那般败家,迟早也能自己把自己玩完,等着看不就好了。 如果后来的发展当真是这样,她也不会大早上就闯了丰洲知府的府邸,一开口便叱责温家扰乱丰洲的经商秩序了。 当时,温茹将翻倍股银的票据分发下去之后,那些丰洲的商人便就近在丰洲魏陵城及附近其它洲府、县府拆额转让。 早在温家要在丰洲开商铺的消息传来,附近世家大户就闻风而动,想来买上一些,开开眼界。谁知她们还没动身,市场上竟有人在便宜转让温家的票据,她们当即买了一些。 等她们到温家商铺里大肆采购衣裳、布匹的时候,原本只想花个千八百两,但看着手里只花了七百两买来的一千两票据,以及上面标注着的满两千两就可以抵扣的时候,她们情不自禁就凑了凑,到结账时发现,加上当初的七百两,她们一共花了两千三百两。 回家途中,她们捂着荷包一脸肉疼,迟疑地问自己的随从:“我是不是被骗了?” “也没有吧,原价不是两千五百两吗,我们少花了两百两呢。”随从笑着说道。 “……”总有哪里不对的样子,她们一早不是只打算买千八百两东西吗? 一边质疑着,一边摸着手上的云锦布匹,流光溢彩,摸上去滑滑的,跟她去炜京城见过的一模一样,想到炜京那些大人穿这些料子时候的高不可攀,她忽然觉得她可以了,其它小细节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除了这些散卖的,还有些人总有几分担心,便找了行商客,一口气便宜卖了,两万两的股银,四万两的票据,只卖了两万八千两就收手了。那些行商客占了大便宜,赶紧又到温家商铺里定下货单,准备今年辛苦一点,赶在春朝节前,将温家的绫罗绸缎卖到东疆诸国去,大大挣上一笔。 眼睁睁,几天时间,白花花的银子非但没有从温家账面上溜走,反而所有人像疯了一样,不要命地往温家送金子、银子。 顾珂每天都在盼着温家断货,但温家偏没有,反倒是她自己手底下的丝织品商铺门可罗雀,积压了一大堆货,每个商铺开着门,坐吃山空,成本越来越高,降价,只会加速她们倒闭的时间。 倒不是她们的东西不行了,实在是买东西的人心态变了。有的人是找到了门路,搞到了便宜的票据,只要多加点钱就能穿温家货,自然看不上她们的;有的人则是别人都穿温家货,自己穿不起显得太寒碜,不得不跟风去买温家的东西。 如果只是这样,顾珂还能靠着棉织品商铺再撑一撑,结果温茹来丰洲的第六天,忽然打开了温二小姐的仓库,将里面因为雨水渗进去发霉发黄的棉花、棉线和棉布拉了出来,就在温二小姐私邸门口免费发放。 一边发还一边歉疚,说她家二堂妹不会做生意,糟蹋了百姓辛辛苦苦种植的棉花,冬天也快要到了,这些棉花虽然发霉发黄,但到底还是能处理干净之后御寒的。温家决定免费送给大家,也算为自家二堂妹积德行善。 积什么德?行什么善?温夕蓝仓库里的棉花、棉线、棉布都是她坑着她屯的,雨水也是她找人倒的,价值几十万两的货,这一免费,她的店还要不要开了?! “温家这般无耻卑劣,借着自家的祖荫,在魏陵城胡作非为,恨不得欺压得其他小商小户关门大吉,知府大人就这般冷眼旁观吗?丰洲能有今日富庶,怎么说也有我家主子五分功劳吧!”顾珂瞪着上首淡定喝茶的丰洲知府,一双眼恨不得瞪出来。 “顾贤妹言重了,程王殿下对丰洲的再造之恩,丰洲上下铭感五内,程王殿下对黎民百姓的爱护之心更是让本官尊敬万分。但温家在丰洲做生意并没有违反大宓朝任何律法,顶多是做得太好了些,本官怎么好插手?”丰洲知府放下茶盏,淡淡说道,“如今,魏陵城内欣欣向荣,大户华服熠熠,百姓棉衣裹身,倒让人看得心喜。都是为了黎民百姓,程王殿下是高尚,温家便是卑劣吗?” 顾珂一拍桌子站起来:“丰洲知府,当年你觍颜讨好程王殿下的样子,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呢!如今背信弃义,你就不怕程王殿下找你算账吗?” “你话说清楚,本官所作所为,一心为民,何曾变作了程王一党。本官最不屑党争,更不可能参与党争!”丰州知府眉毛一挑,满脸怒气,随着她怒气发作,知府府邸的护卫冲进来,气势汹汹拔剑对准顾珂。 “好,好得很!”顾珂朝外走,一把掀开拦住她的护卫,大跨步离开。 “妻主,为何闹到这地步?”顾珂一走,从后堂走出一位身穿湛蓝色袍衫,斜插玉簪的男子,满眼忧虑地发问。 丰洲知府鼻子哼一声,拿起茶盏,用杯盖撇了撇上面的茶沫:“早忍不了她们在丰洲作威作福了,此遭太女发了密信过来,我不听太女的,难不成还要听她们这些乱臣贼子的吗?” 第61章 莫名生出赢了他们的情绪…… 丰洲温夕蓝的府邸,木质屏风拉开,温茹独自坐在书房深处,此时外面天色将晚,但她仍然垂着头,直着腰,坐在书案后有条不紊地翻着手边堆积如山的信件和账册,右手还放着一盅羊肉汤,但已经没了热气。 傅寄舟送来的时候,她被他盯着喝了半盅,等傅寄舟一走,她就把汤忘了。 她本不应该这么争分夺秒的,现在丰洲的状况很好,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一样顺利。 就算程王在丰洲的丝织品、棉织品商铺还能靠底子再坚持一段时间,但也不过是强撑。面对温家,程王和程王的手下在这一行的根基还是显得太浅了些,再过一两个月,温家的账还没清完,折价的温家货继续占着市场,程王那边便是拿银子砸也很难逆转了。如果程王想在温家生意的倾轧下勉强挽回损失,只有断尾求生的份。 温茹想吃的就是她断的尾,吞了程王的丝绵产业,收了她的商铺和工匠,再彻底把程王赶出丰洲,赶出商人的天下。 但眼下的顺利,并没有让温茹真正松懈下来,她还要把目光放在丰洲之外,放在温家所涉产业之外。 这几日,温家下面的管事手脚很快,已经顺着之前她给的名单,细细描出了她们可能涉及的商事网络。 让温茹感到些许惊讶的是,程王做生意做得很是敷衍,基本就是沿袭现在炜京里的皇商名录,一一照着样子搞了个备份,除了官营的盐铁武器之外,剩下的丝绸、茶、陶瓷、玉石、木器等等基本都是照虎画猫,做了个马马虎虎,至于皇商们的核心工艺、百年传承的名望、深耕已久的商路网络、人脉联结之类,她根本没有认真对待过。 那么,在原小说里,程王登基后用这些产业换了现在的皇商,显然靠的不是这些产业自己的本事,而是简单粗暴地动用了皇权。 温茹心情一下子就不美丽了,这就有点像,她好不容易研究透了比赛规则,有信心在比赛规则的允许范围内如鱼得水,结果突然出了个新规定,某某必杀技高于一切,这还怎么玩? 好在,太女没她想象的没用,她前几日刚把基本确定的程王养兵处所给太女发过去,太女便回了信,说已有防范。 到这地步,程王还想成事? 想到这里,温茹心情愈发急切,像程王这种会滥用皇权的人,必须让她这辈子碰不到皇权的边儿,而且,作为穿书后跟原书女主程王结了仇的她,程王下线对她、对温家真的太太太重要了。 她绝不允许,那些蹩脚的“备份”成为程王谋逆或他日东山再起的底气,所以,光是温家一家侵吞程王的产业远远不够,她要赶紧回京,鼓动其它皇商一拥而上,利用皇商在市场上长久以来的优势地位,狠狠打击程王在各处的商铺,一举将程王那些染着许洲金银私矿血泪的私产瓜分殆尽。 “桃红,准备一下,我们明日回炜京。”温茹将候在书房外的桃红叫了进来,“丰洲这边让赵管事继续盯着,若程王那些商铺坚持不下去,露出想要歇业或者退出丰洲的苗头,立刻低价将她的商铺、工匠回收,若需要花银子,先不要动账面上的,去找上次那些来要账的大户,挣了钱,她们会还想投钱的。” “是!”桃红应下,又问,“小姐,回炜京的消息要藏住吗?” 一大早她们就收到了程王手下大掌柜顾珂怒气冲冲地闯进知府府邸的消息,虽然顾珂在知府那处碰了壁,但桃红可不觉得顾珂会善罢甘休。 一般,在这种高强度的气愤和憋屈之下,很多人会失去理智,搞出暗地里下杀手的事情来,所以,桃红认为,不得不防。 “藏住吧,阿舟在,到底不方便。”温茹想了想,回答道,提起傅寄舟,她恍然发现很久没看到他了,就又问了一句,“阿舟人呢?” “表少爷应当还在大门外的施棉棚。” 温茹偏头,看了一眼窗格外的天色,点了点头,将手头的东西收了,轻松道:“天色晚了,吩咐下人准备晚食,我去接人。” “是。”桃红应了之后,便兀自退下安排去了。 温茹从大门出来,一眼便看见傅寄舟裹着山青色披风,戴着帷帽站在棚子正中稍稍靠后的地方,偶有百姓领了棉花棉布,朝他道谢,他帷帽轻动,应当是心情不错地点了点头。 温茹瞳眸里忍不住闪过一丝笑意。 几乎同时,傅寄舟瞧见了她,眸光一亮,毫不犹豫地径直朝着她脚步匆匆走来。刚一到面前,就黏黏糊糊地牵住她的手,轻唤了她一声:“锦衣。” 有百姓顺着傅寄舟的动作,看到了她俩,见是温小姐过来接夫郎了,忍不住偷偷朝她们打量,眼带羡慕和敬重。 “喜欢做善事吗?”温茹反手握住傅寄舟的手,察觉他指尖有些过凉,便用指腹摩挲了几遍,“以后一定多给你机会。” “不,”傅寄舟却摇头,用指尖去勾温茹的手心,笑着说,“喜欢听她们夸你,也喜欢听她们因为你夸我。” 傅寄舟近来算是亲身体会了什么叫“与有荣焉”,他妻主真厉害。 等两人携手进了大门,傅寄舟迫不及待地将帷帽摘了,交给后面跟着的小厮,整个人靠得离温茹更近。若不是顾忌着两边还有人伺候着,他还想去亲一亲温茹的唇角。 只一下午没见,但他很想她。 这些日子,温茹做事几乎都带着他,但他之前接触得少,还听不太懂,只肤浅地觉得温茹做事的时候风姿极盛,让他挪不开眼睛。 不过再喜欢看,他也不能一直打扰温茹做事,这时,他就喜欢到施棉棚来。百姓们受了温家免费的棉花棉布,说话极是感恩,夸赞的话一句跟着一句。 她们夸温茹善良有仁心,是千年难见的大善人,以后一定生意昌隆,事事遂意,平安美满。 她们还夸温茹太宠爱自己的小夫郎了,看小夫郎的时候眼睛就没别人,跟她的小夫郎像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眷侣,以后一定百年好合,百女千孙。 听着就让人很开心。 唯一让人不满的是,百姓里总有一些探头探脑的小厮和他们的主子,一个个把奔着温茹来的目的都摆在脸上。想也知道,在丰洲这块地方,不论是家世地位,还是相貌性情,和寻常女子相比,温茹都是最好的妻主之选了。 傅寄舟不动声色地扫过几眼,对他们的大胆有些生气,默不作声地吃了好一肚子的醋水。 但是,温茹很忙,那些郎君大多时候都会落空,就算温茹过来也只是短暂地露面,目不斜视地接他回家,这让傅寄舟心里莫名生出赢了他们的情绪。 跟被百姓们夸赞时的情绪比起来,这种情绪有点复杂,但似乎也是高兴的一种。 温茹察觉到他周身愉悦的情绪,不由得好笑,揶揄道:“那等我们回了炜京,让花庭、谷昉天天在你耳边夸呀。” 傅寄舟想了想那般状况,立时缩了缩脖子:“锦衣你没安好心!” 温茹笑出声来。 * 乌铁木做的马车除了檐角的青色绸带便再无装饰,行车的速度也不快,混在来往的车队中很是低调。 傅寄舟那日被温茹接回院子,便跟温茹冷战了。他午时分明千叮咛万嘱咐,让温茹好好将补汤喝了,结果他走时那羊肉汤什么样子,他回来那羊肉汤还是什么样子,她一口都没多喝。 他知道,温茹忙,但没道理连喝口汤的时间都没有吧。她们来丰洲没有带家里的小厮,丰洲这里的小厮用着不熟,温茹也不太愿意他们近身,所以她的衣食住行便都由傅寄舟接手,他做得可认真了,样样不敢轻率大意,晚间甚至都难得乖巧地不缠着温茹耗她心神。 但是,不管他多用心,温茹好像还是瘦了。 这让傅寄舟心里又自责又难受,还有些生气。 如今马车上,傅寄舟坐在软榻一角,拧着眉,一双瞳眸黑得纯粹,也不说话,就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对面的温茹,直把人盯得心虚。 “没瘦呀。”温茹拿着一面百宝嵌手镜认真地端详自己的脸,一边看一边用余光去看傅寄舟。 “瘦了!”傅寄舟一脸严肃,说着说着眼眶有些发红,“分明我有想好好照顾你,但你总不听我的,你若是嫌弃我做得不好,下回让花庭来,我不来了。你现在这样子,倒像是我让你吃了苦,你非得看着我难受才好。” 哪有这么严重? 温茹被他这样子看得心虚,放下手镜,好声好气地解释道,“看账的时候注意力便放账目里了,我绝不是故意不吃的,更不是嫌你做得不好。等回了咱们自己家,你炖什么我都保证吃得干干净净,好不好?” “你又糊弄我,”傅寄舟的脸微微绷紧,声音里带了些控诉,“今日我们这般匆忙、鬼祟地回京,肯定是你回京又有要事,届时,你怕是我斟的茶都没工夫喝!” 鬼祟…… 温茹顿了顿,直接坐到他身边去,抬手捏住他脸颊上鼓起的肉,往外扯扯又揉揉:“我这是鬼祟吗,我这是低调。小混蛋,我还不是为了你,要不然,便是程王亲自带了人来堵我,我也不怕。” 傅寄舟原本心里面憋的气瞬间就散了,只觉得千错万错都是那个破程王的错。没有她便没有这些乌糟事,温茹也不会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汤都没法好好喝。 “不生气了?”温茹见他脸色稍缓,立刻顺杆着爬,故意在他面前打呵欠,“昨夜你生闷气,抱起来跟个冷冰块似的,我都没睡好。” 闻言,傅寄舟心里的愧意更重,默默地往温茹身边挪了挪,抬手将温茹按在怀里,唔了一声,催促道:“你睡,你睡。” 温茹被按得一蒙,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结果马车一颠簸,从马车门缝里涌入一股冷风,她登时就窝进他怀里了,还蜷了蜷身子。 暖和,其它细节不重要。 傅寄舟一只手去够旁边的毛毯,小心地将它盖在温茹身上,将人整个裹好了抱在怀里。因为温茹靠外,他怕冷风又灌进来吹着她,试着抱起温茹,想将两人掉换个位置。 温茹抬头,唇角微勾:“抱得动?”傅寄舟才十五岁,身高还没怎么抽条,又是照着“名门闺秀”的养法养的,整个人四肢纤细、白白净净,娇弱得很,还真不像能抱得起她的样子。 傅寄舟眉心跳了跳,鼓着脸颊不应她,卷翘的睫毛认真地垂着,非要抱给她看看。 或许是每日要求他锻炼、练剑起了些作用,傅寄舟出乎意料地真将她抱起来了,唯一不足大概就是抱得不高,手也有些抖,抖得温茹都怕他给自己扔了,赶紧双手搭在他脖子上。 将温茹小心地放在软榻里间后,傅寄舟松了口气,精致的小脸因为用力而憋得通红,但眼睛里却满是兴奋,眨巴眨巴地看着温茹,等着温茹夸他。 “不错不错,往后我不想走路了便使唤你。”温茹笑着鼓励道,但一听就是哄小孩的,傅寄舟抱着转个身都这么难了,其它就别想了…… 傅寄舟却不觉得这是哄,他认真的点了头,将温茹重又抱在怀里,让她找了个舒服的睡姿之后,许诺道:“往后,我要抱着锦衣走路。” 舒服得昏昏欲睡的温茹掀了掀眼皮,看他似乎还挺认真,轻笑了一声:“好啊,等着你。” 傅寄舟点头,垂眸欢喜地看着怀里的温茹,等到温茹渐渐睡熟,他仍然专心致志地看着,心里则默默回味着之前抱起温茹的场景。 以往被温茹抱着或走或飞,他总是很高兴,但没想到,反过来抱起温茹,看温茹两只手都紧紧搭在他肩上,他更高兴。 温茹在马车中稳稳地睡了两个时辰的觉,睁开眼便看到傅寄舟垂着眼也被她感染着睡着了,不过小傻子睡着了居然还傻傻地抱着她。 她小心地起身,将傅寄舟抱在怀里,伸手轻捏他胳膊,想帮他舒缓舒缓,可刚捏第一下,傅寄舟就冷嘶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可怜道:“麻了,不要碰它。” 温茹心上一软,戳了戳他脸颊,低头情意绵绵地轻蹭了一下他的唇角 傅寄舟眼底一下子像揉进了星光,伸出双手,要温茹抱。 傅寄舟想,温茹一定是想亲热了,虽然在马车上多少有些不好,但温茹想亲热了,他一定会伺候好她的。 温茹先是一愣,接着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刚要教训这个满脑子黏黏糊糊的小混蛋,桃红严肃而紧绷的声音忽而在外间响起:“小姐,她们追上来了。” 温茹方还和煦的眼神瞬变,侧头打开马车的车窗格,看了一眼外头紧绷的气氛,冷笑一声:“来了也好,不来还看不出来她们有多狗急跳墙。” 说完,她看向马车上的傅寄舟,用完全不一样的语气细心吩咐道:“我出去后,马车的门窗都锁好,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傅寄舟张了张口,想说“不,他看不到会更担心”,但他也清楚他出去只会拖后腿,终于还是乖巧地点了头。 第62章 不杀人,温家便给你。…… 行路之中遇到盗匪并不算稀罕事,但破风声传来的时候,桃红便知道,来的正是她们防备的那群人。 来人大约十七八个,都蒙面,穿着整齐划一的褐色短打,与温茹一行护卫所穿的天青色衣裳界限分明。 若是寻常的盗匪,不管是图财还是如何,对被劫之人的身份大多会很在意,在下手之前便让被拦住的人报上名来,以确定要不要劫,要劫财、劫色还是劫命。 但这伙蒙面人,提着刀或剑,气势汹汹而来,一句话不吭就与温家护卫交上了手。 外头已经响起了铿铿的武器撞击的声音,温茹抱着傅寄舟拍拍他的脊背,从容说了句“别怕”便拿着剑,下了马车。 她刚一下马车,右侧方就蹿出了一个黑影,气势凌厉地径直朝她扑过来。 温茹凝眸,敏捷地侧身躲过一击,旋转身对着那人的后背狠狠刺下一剑。 这一剑落了空,来人穿的褐色短打有明显的暗纹,估计是这伙蒙面人的头领,目标极其明确地冲着温茹而来。 被温茹躲开,她收力不及,堪堪躲过后心的剑,不得不往前大跳两步,脚尖在地上抵住余力,回头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向温茹,嗓音像是被破坏了一般,粗粝得很:“温小姐最好不要反抗,否则贵客让我们将您抓回去的命令,就要变成就地正法了。” “那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了。”温茹说完,便以一个巧妙的角度,轻盈地掠到她的左侧方,对着她的心口速度极快地再次刺出一剑,眼看那人防守不及,就要刺中了,谁料她右脚抬起,踢了一脚手中的重剑,剑身嗡鸣,恰好与温茹的剑刃相撞。 那重剑重得多,一击下来,温茹不得不往后拉自己的剑,以免被带着整个人乱了节奏。 那人这一击也算落了空,眼睛亮了亮:“还行。”紧接着朝温茹扑将过去。 她是收钱办事的,还以为来收几个富贵软骨头,没想到还有些本事。 温茹皱了皱眉,她最讨厌这种打着打着好像来劲了的人,又中二又自负,估摸着是一个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温茹心里嫌弃,出手自然跟着凌厉了更多,剑刃在昏色的余晖中泛着凌乱的光华,对手手上的重剑则是哑光的,光华闪落在重剑的剑身上,便被吞了个干净。 跟对方相比,温茹最大的优势在于出招轻盈变诡,眼看着她手中的剑劈击勾打,剑花变化莫测,趁着那人用重剑回防的时候,她猝不及防拍出左手手掌,重重地落在那人的后脑。 那人暗觉不好,慌忙去躲,但并不及时,被拍了个正着,一时间眼冒金花,勉强晃了晃头,咬牙掀剑,重重打向温茹又劈向她的剑刃,发出巨大的金属震鸣声。 温茹虎口发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剑,见剑身还好好的,这才稍稍放心。 两人僵持了几十个来回,温家护卫那边渐渐占了上风,桃红先一步过来帮温茹,谁知她这一动,她那个方向骤然出现一个缺口。 一人趁其不备,纵身撞开马车的木门,一把将里面跪在车窗下,透过缝隙看外头状况的傅寄舟拽着胳膊,拖至马车门口,眼角翘起,十分得意,正要扬声朝着那边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温茹大喊。 “温……” 傅寄舟被她猝不及防抓住,满眼慌乱,眉头紧紧皱着,再加上方才被她拉扯拖拽的时候,他的膝盖撞到马车上的案几一角,痛得让他鬓角微微冒汗。 但他并不想那么狼狈,只能竭尽办法稳住自己的身形,正努力着,却听见那歹人突然开口喊人,分明要拿了她威胁温茹。 傅寄舟眼睛蓦地睁大,万不肯让她们利用他去伤害温茹,伸出手胡乱地抓马车夹层里放着的剑,还不知道摸到的究竟是刀还是剑,他便趁着那歹人对温茹喊话的空档,用力朝她侧颈狠狠扎了下去。 等带着温度的血扑出来溅到他眼睑上的时候,他才看清,他拿到的是一把镶满了绿色宝石的匕首。 那歹人痛得大叫了一声,愤恨地转回身,满是血丝的眼珠子快瞪出来,对着傅寄舟便狠狠砍出一刀。 可惜,傅寄舟扎到了她的动脉,血汩汩往外流,过快过量的失血让她头晕眼花,手上失了准。 傅寄舟赶紧抢过她手里的刀往马车后头缩,绷着脸,冷眼看那歹人的血将马车上的灰色长毛地毯染红、浸湿。 从马车里传来“啊”的一声长叫,温茹手下的动作一顿,被对方的重剑集中了肩膀,疼得她龇牙咧嘴,桃红连忙上前将温茹拉到身后,顶替温茹与那人交上了手。 桃红只是女侍,平常杂事多,功夫学得并不好,温茹仍然脱不开身,只能一边打一边焦急地往马车那边挪。 方才那声音尖利的很,不像是傅寄舟的声音,但是保不准傅寄舟猝不及防伤到了人,反而将那人激怒。 在煎熬中斗了两个来回左右,温家护卫解决了手下的蒙面人,赶紧过来支援,温茹这才得了空,匆匆飞身到马车里,刚用剑拨开马车门,里面便扔出一把刀。 温茹忙侧身避开,还没来得及转头,就被傅寄舟扑过来抱住了。 “锦衣,你没事就好。” 傅寄舟说话的声音,搭在温茹脖子上的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显然吓得不轻。 温茹将人揽住,瞧见人好好的,没事,松了口气,偏头看到马车上已经死了的一个蒙面人和她脖子上的一柄匕首,心境忽然轻松下来,笑道:“往后,阿舟真可以保护我了。越看着没什么反抗之力的人啊,动起手来最致命。” 傅寄舟搂着她脖子,脸贴着温茹温热的侧脸,心跳还乱七八糟的,没有平复,听温茹这时候还不忘笑着调侃他,外头用脸压了压她的脸颊,没有说话,或者说,说不了话,他感觉,他一开口,声音只怕会抖得不成样子。 活跃完气氛,人还是要哄的,温茹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将人微微推开,仔细看他脸上、脖子上、身上有没有受小伤,伸出长指揩去他脸上的血珠,柔声安慰他:“没事了,别怕。” 像是印证她的话一般,温家护卫将为首的蒙面人押了,重重扔在马车面前:“小姐,歹人皆已伏诛,只待到下个驿站便将这个头领拿了去官府报备。” 温茹闻声,揽着傅寄舟转了转身子,冷冷地垂眸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倏忽,抬头朝着越发暗沉的远处树林看去,抬了抬下颌:“将那边的人抓回来!” 温家护卫中的两个应声而去,没一会儿,便抓了一个同样身穿褐色短打的女子。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女子没有武功在身。 温茹将傅寄舟小心地放到软榻上坐好,抬步走到女子面前,弯腰,不顾女子的挣扎扯开她脸上的褐布,认真看了好几眼。 “姐姐有点面熟啊?”温茹忍不住开口道。 温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那女子便瞪大了眼睛,像只饿狼一样,恶狠狠地盯住了她。 温茹“哼”一声,站直身转头去问桃红:“桃红可记得我们在哪儿见过她?” 桃红应声过来仔细查看,半晌皱了皱眉:“不记得了,小姐见过吗?” 女子气不可遏:“呸,温小姐照旧这般目中无人!要打要杀,随便,我顾珂要是皱一下眉算我输。” “顾珂,哦,顾大掌柜。”温茹恍然大悟,但又想起自己只听过名,没见过人啊,歪头想了半天,灵光一现,“噢噢噢噢,我记起来了,那个在明理院竹林里说世德败坏都是从商贾开始的学生啊,你怎么也行商了?” 温茹只是随口一问,顾珂听着却像嘲讽,脸色一阵黑一阵白,拳头捏得指节发白,若她有一击之力,此时恐怕早扑上来了。 “哦,不对,你不是行商,你是在商路上与盗匪混在一处了啊。”温茹唇角微掀,摇了摇头,“没想到你竟堕落到这地步了,既然来都来了,又是老相识,桃红给顾生用根漂亮的绳子绑了吧。” 只有读书人,才能用尾缀“生”,顾珂被嘲讽地恨不得咬碎了温茹那张看着令人憎恶的脸。 桃红上前,很认真地选了一条红色绸带,与麻绳缠裹在一起之后,才将顾珂绑好。 温茹懒得同顾珂这种爪牙多耗时间,天色渐晚,她们要赶紧收拾了残局,到下一个驿站歇脚,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吩咐,如山崩一般的马蹄声忽然由远而近朝她们驰来。 温家护卫脸色大变,脚步迅疾地将温茹和马车围在中间,捏紧了手中的剑柄,全身戒备地看向马蹄声来处。 不消一会儿,穿着轻甲的两百号骑兵拽着缰绳,气不可挡、神情倨傲地停在了温茹她们的正前方。 温茹心头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骑兵刚一停下,一匹乌色踏雪的马踢踢踏踏从后面踱出来,马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叮铃作响,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阴寒。 “温小姐,久违了。” 来人是程王凤溪,她高高地坐在马背上,目光睥睨地朝向站在马车前的温茹,含情的桃花眼此时像淬了寒冰,满是杀机,尤其是看到顾珂烂泥一样被绑在地上,眉宇间的郁气更重。 这些日子,顾珂她们非但没有算计成温家,反被温家算计着丢了她大半个丰洲产业,真是笑话。 不过就是一个商人之女,竟然有胆子跟她耍花招? 她原是打算亲自去丰洲将人逮了的,这倒好,半路遇上了。 温茹抬眼看着凤溪和她身后气势迫人的骑兵,心里暗叫一声糟。 马车里的傅寄舟攥紧了双手,想要出去同温茹站在一起,却被温茹一个手势止住,只能老实待在马车里,满目担忧地看向温茹的侧脸,第一次尝尽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凤溪抖了抖缰绳,迫人地朝着温茹走近了几步,刚走了两三米远,忽然听见林间风动。 “程王殿下,请止步!”从昏暗的林间蹿出三人,高举着手中龙卫的令牌,挡在凤溪面前,语气严肃如冷铁,“殿下无故调动骁骑营骑兵,需回京向陛下、太女认罪!” 凤溪蹙眉,垂眸定定地看向马下的三人,许久,抬眼又去看在龙卫身后,淡定从容,没有后退半步的温茹,眯了眯眼睛,道:“你投靠了太女?”然后对付她,将温家和从她这攫取的利益,都送给太女? 根本不等温茹回答,凤溪已经认定了这就是事实,凝眉冷笑,脸上的怒气更盛,抬手放在空中,用力一压:“骁骑营听令,给本王活捉了温锦衣,其他人格杀勿论!” “程王殿下,您是想造反吗?”仨龙卫齐齐施展轻功,往后退,退到温家护卫一处,抽刀指向凤溪,厉声喝道。 “造反?如今是谁造反?母皇昏迷在皇宫深院,太女却不准人探望,本王还觉得太女想逼宫呢!等本王擒了你们,便快马加鞭赶去救出母皇。此乃功劳一件,如何算造反?”凤溪从马鞍上抽出一条玄色长鞭,眉目间满是桀骜,“既然你们撞见了,本王也不装了。本王早厌倦了同你们这般磨磨唧唧的周旋,今日本王便动手了,又如何?” 说着便破风甩下一鞭,鞭子尖舔着头前那个龙卫的侧脸而过,带出一道血痕。 仨龙卫不敢往后再退,目色凝重地看着凤溪和凤溪身后的骑兵跃跃欲试的样子,一筹莫展。那些分去通知太女的人便是肋下生翼,此时恐怕也来不及救人了。 “殿下,救我!”被绑在地上的顾珂终于吐出了嘴里的棉巾,大声呼救。 “没用的东西不必活着。”凤溪看都不看她,只一味盯住一直面不改色看向她的温茹。 “怎么?温小姐这是吓呆了?索性不动,等着束手就擒?”凤溪低眸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鞭子柄,“说来,本王也并非要温小姐的性命,若温家主愿以整个温家作为赔偿,本王还是很乐意留你们一命的,如何?” 温茹冷眼看她,眼底几乎快形成风暴。 “小姐,你上马车,带着表少爷先逃遁,我等姑且扛着。”桃红拿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但还是坚定地开口。 “走不掉。”温茹轻声道,说完,抬步从温家护卫身后,一步一步走到前面,抬头看向凤溪,扬声道:“不杀人,温家便给你。” 第63章 他只恨自己不能保护她。…… “你这时候倒是乖觉了。”凤溪垂眸,轻蔑地俯视了一眼温茹,见她虽然服输,却不肯露出畏威的奴相,心里极是不满,抬手轻扬自己手中的鞭子,在落下时忽地增力加速,搅动得风声尖利,像一条毒蛇一般冲着温茹而去。 一介商贾凭什么在她面前站直。打,她也要将她的奴性打出来。 “小姐!”桃红瞪大了眼睛,恨不得飞身去挡。 马车里的傅寄舟更是头皮发麻,眼里愤怒,心内惊惶,再也无法听从温茹的,好好待在马车里,而是径直推开马车门,手脚不稳地从车辕上跌下。 “锦衣!” 伴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已经伸手钳制住凤溪鞭子的温茹回头看他,皱了皱眉,见他并未伤到什么,稍稍放心,但旋即一颗心又重新提了起来,再回头看向凤溪的眼睛愈加晦暗。 原本到这地步,温茹还敢反抗,凤溪是极不虞的,伸手将自己的鞭子狠狠往回拽,但温茹将鞭子在手中缠了一道,攥得很紧,两人僵持下来。 等到傅寄舟的声音忽然响起,凤溪扬了扬眉毛,丢掉手中的鞭子手柄,笑道:“温小姐倒是好享受,连出远门都带着小美人。现在如何?温小姐要跟着我们走,小美人呢?” 傅寄舟扶着车辕重新站稳,看到温茹并没有傻傻被打,心里松了口气,又听见凤溪的话,咬了咬唇,垂下眸去,知道自己在这种危急时刻给温茹又添了一层麻烦,心下仓皇,不知道如何是好。 “放了她们,我跟你们走。”温茹将手中的鞭子扔到地上,睫毛微颤,“若今夜殿下要前往宫中营救女皇,自不应该亏待了各位骁勇的将士。距此处三公里,有温家一家票号,两家商铺,我带你们去拿银子,给各位助饷壮行。” “区区一家票号、两家商铺而已,”凤溪很不以为然,回首笑着看了一眼身后的骑兵,扬声道,“但本王的兵自是不可以亏待的。等救了母皇,坐上了女皇之位,本王自是会将所有富可敌国的温家分与各位姐妹。” 听了她的话,骑兵们举高了自己手中的武器,高呼殿下万岁。 “来人,上手镣!”凤溪回转过头来,傲慢道,“温小姐最好不要再反抗了,温家家卫、家奴死了便死了,若你的小美人也死了,可别怪本王太不怜香惜玉了?” 温茹直视着她眼睛,终是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在凤溪手下给她手上绑缚铁镣的时候,神色凝重:“殿下最好不要逼人太甚,温家的生意遍布大宓朝,不是你一朝一夕吃得下的。若伤我夫郎,我便自绝于此,届时,我母亲定会与你不死不休,温家万贯家财便是喂狗也不会让你沾半分。” “你!”一句话便激得凤溪生了怒气,伸手摊开手心。 下马给温茹绑缚好铁镣的士兵见状,立刻弯腰将地上的鞭子捡起来,送到凤溪手里,退后一步,给凤溪留出甩鞭子的空间。 “不管你甩多少次,我照样会反抗!”温茹抬头,目光锐利,甚至有些嚣张地看着她,“你有能耐,现在便杀了我,看往后等着你的是什么。” 凤溪咬了咬腮帮子,胸口起伏不定。温家嫡系质于炜京的事,她清楚得很,炜京并不是温家的全部,往后若她当了女皇,温家要是在别处闹事,照样会让她疲于奔命。 所以,在完全吃空温家之前,不能结仇。 凤溪侧眸,剜了一眼在地上装死的顾珂,若不是顾珂没本事,她动摇温家根本的计划早就上了正轨。 在温家势弱的时候,自然好拿捏,但如今温家劲头正猛,想拿捏只能扎她满手刺。 为今之计,只能活捉温茹,威胁温年月,让温年月将温家乖乖地拱手奉上。 她最讨厌这种磨蹭且看着不光彩的方式。 凤溪心里厌恶,但还是冷着脸听进去了温茹的话,拽了拽缰绳,转身,扬声道:“出发回京!” 副将骑马走到她身边,朝后看了一眼:“这些人怎么处理?” 凤溪扫了扫,一字一句道:“龙卫好心来通知我们去救母皇,我们要以礼相待,打晕了绑在马上带走。” “温家其它人全部赶走,让她们回去通知温年月准备百万两白银,待本王拿下皇宫,大宴天下。” 说到这里,她脸色倨傲而愉悦,像是已经成功了一般,得意地朝温茹看去,见傅寄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温茹身边,拿一块丝绸的帕子,试图塞进铁镣里,护住温茹的手腕,她不由得轻哼一声:“傅大郎君若是不想走就别走了。” 如今条件简陋,不好完全控制温茹,等她拿下皇宫,将温茹的生死完全控制在手心里,届时看她还能保住谁。 凤溪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龙卫想要反抗,被温茹一眼看得止住了手上的招式,假装晕倒后被逐个绑在了马背上。 温茹和傅寄舟两个就有些麻烦。在往常,士兵们肯定会往她们身上系根绳子,拖着她们在马后跑。 但看殿下有所顾忌的样子,士兵们估摸着她们不能做得太过分,便从温家车队里牵了两匹马过来。 不说话,一脸看好戏地将温茹和傅寄舟围在中间。 一个被绑了手,无法握缰绳。一个弱男子,身娇体弱。 共乘一骑? 笑话,她们今夜估计是要去攻占皇宫,卖力卖命的。这种情况下,还让一对儿阶下囚在她们中间恩爱黏糊,她们是有多傻? 尤其是她那个夫郎生得很是精致俊雅,虽然此刻玉冠微斜,面白如纸,有些狼狈,但眼红含泪的样子愈加显得惹人怜惜,跟普通百姓家的小郎君就是不一样。可惜不能动手动脚,玩弄一把。 也不知道殿下顾忌这位温小姐什么,害得她们不得不投鼠忌器,谨慎对待。 不过今夜有大事,也不该生出旁的心思,士兵们相视一笑,不再多话。 “能自己骑马吗?”温茹将傅寄舟护在身前,挡住别人打量他的目光。 傅寄舟眼眶红得厉害,眼泪含在眼里,懂事地没有掉下来,点着头,跟温茹道歉:“对不起,锦衣,我没听你的话,但是我听不了,眼睁睁看着你受苦,我怎么可能躲得住?” “好,没事,”温茹看他这样子,有些心疼,都怪她大意,不该因急于怂恿其他皇商瓜分程王,就贸然回京,就算在丰洲府邸被围困,也比在路上被骑兵堵住要好啊,“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知道吗?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再开口说话,也不要做让她们警惕的动作。” 说着,温茹抬起被绑缚的双手压了压他的胸膛,抬眼深深看他一眼:“有母亲在,她们暂时还不敢对我们做什么。” 温茹的动作,让傅寄舟胸口藏着的匕首更贴近了他。他不得不看向温茹的眼底,抿了抿唇,点头应下。 “乖,”温茹倾身,将头靠在他脖颈间,用只他一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轻声哄,“明日天亮了就好了,别怕。” 傅寄舟微微仰了仰头,将马上要落下来的眼泪又咽了回去,轻声应“嗯”。 温茹并不是完全哄他的,如今朝中没有内应,手下私兵被太女防范,程王所余实力绝对是外强中干,欺负她一个商贾千金勉强算她厉害,但真不怕死地闯进宫中,只能是送死。 更何况,龙卫出现后,只有三个人,却还厉声装出强势的样子,就让她猜到,龙卫已经分了人去给太女报告。那么只要回京,就会有人来接应她们。 便是没人,等回了京,温年月也会派人来。怎么着,也会有一线生机。 温茹想到这里,心定了定,在士兵们上前分开她们之前,先一步退开,柔声让傅寄舟小心上马,等他坐稳,自己便脚尖点地,飞身坐到马上,略有些别扭地抖了抖缰绳。 士兵们跟在后面交头接耳,偶尔能听见两句嘲笑。 傅寄舟回头,目光极幽暗地看了她们一眼,却只得到那些士兵们带着不屑的瞪视,高声催促她们快跑。 温茹方才说的,不要惹事,傅寄舟只好转回首,不是很熟练地抖着缰绳,向温茹靠近,小心翼翼地跟在温茹侧后方。 凤溪的骑兵跑得很快,不消一会儿便消失在原地。温家女侍和护卫们站在原地,久久陷在低沉的情绪里。 “走了,回府。”桃红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小姐还等着我们将她救出来!” 温家护卫点头,将还在地上的顾珂拿了,一行人弃了马车,飞奔朝炜京而去。 * 凤溪在看到龙卫的时候,便知道,肯定有人已经将消息传回炜京,传到了太女耳中,未免她们有所防备,她们需要快马加鞭,打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她要将所有私兵汇集起来,鼓舞士气,气不可挡地冲击皇宫,这些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好的,因此,回京的这一路,凤溪便带着温茹,将沿路温家的商铺、票号洗劫一空,强令掌柜们开了银库、货库,让士兵们真金白银、绫罗绸缎随意拿,刺激得随行的兵士眼睛发红,一个个士气高涨,不用凤溪多说,便恨不得今夜就拿下皇宫。 派去纠集私兵的士兵,也带着队伍逐个回来。凤溪身后的私兵人数越来越多。 凤溪不全是高傲自大的莽妇,一路上她拿了温家的银子,挥金如土,敲开沿途百姓的门,用蛮力威胁,用金银诱惑,让百姓同她一起上京,清君侧,救出被软禁在深宫的女皇。 百姓们或是畏惧,或是贪恋金银,一个个跟在她身后,大呼“救出女皇,程王千岁”。 到炜京的时候,晨光熹微,城门守卫先看到程王,便开了门,谁知后面还跟着更大的队伍,不由得连跑带爬,跑去汇报。 只是这时,凤溪已经高昂着头,胜利在握地带着自己的队伍进了炜京城。 温茹和傅寄舟仍被紧紧盯着,行走在队伍靠前的地方。 因着,温茹所到之处,掌柜们敢怒不敢言,乖乖地将金银绸缎奉上,这些胸口塞了金银块,腰上缠了织金锦的士兵态度好了许多,见傅寄舟倾身,一只手去揉捏温茹略有些僵硬的手腕、小臂,她们也权当没看见。 刚一进炜京城,温茹便察觉到暗处打量的目光,但她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炜京城势力太复杂了,如今时辰虽早,但是炜京城人精却大多醒觉,闻风而动,跑来探查的,只怕不止太女、温家。 温茹不敢轻举妄动,此时乱军气势正盛,如果她一着不慎,很容易害得她和傅寄舟被乱军踩踏其中,丢了性命。 权衡利弊,温茹决定还是按兵不动,一直到她们行至承天门。 承天门是进入皇宫的第一道门,整个城门用黑漆涂成,看上去极为威武肃戾,承天门以里再越过一道城门,便按照左祖右社的方式,分别安放着皇家太庙和社稷坛,再往后才是朝臣议事厅和皇宫内院。 温茹垂了垂眸。她们竟毫无阻挡地到了皇宫,太女在打什么主意? 凤溪拿出秦国公府的令牌,敲开了承天门的大门,她抬眼看了看巍峨的皇宫,唇角勾起。 秦归澜究竟在等什么?偌大的皇宫,明明就近在眼前。 凤溪身后的军队,气势昂扬地迈进了承天门,缀在最后面的百姓只走进了十几个,承天门玄铁铸成的大门忽然徐徐关上。 百姓听到声响,脸色灰白,立刻,趁着门还没关上的时候,逃了出去。 士兵们令行禁止,不敢妄动,明明心里对程王信心满满,但承天门关上的时候,她们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还没等她们回过神来,承天门内四角的角楼,羽箭破风而来,箭无虚发,每一箭都瞅准了下方的人。凤溪的队伍阵脚登时就乱了,为躲避羽箭,不得不从原有的阵型中逃散。 上好的羽箭杆制作繁杂昂贵,便是皇宫也储备不多,因此,和羽箭一同而来的,还有造价较低,用起来更无所顾忌的小弩+箭。 “金盾营!”凤溪大喝一声,手持盾牌的士兵便秩序井然地守住了四角与中心。 凤溪稍稍松了口气,抬头,直觉地朝承天门东北方向的角楼看去,果然看到站在上面,身穿缃色铠甲的太女,凤溪当时就怒了,抬手又再呼号:“进攻,拿下皇宫,本王给众将士加官进爵!捉到太女,不论死活,嘉奖再加倍!” 手下的人闻言,气势再次高涨,高举手中的武器,气势汹汹地朝着第二道门冲去。 早在羽箭刚落下的时候,便有四人施展轻功,趁乱来到温茹和“晕倒”的龙卫身边。 “带上我夫郎,我自己可以。”温茹眉目严肃,说完转头,吩咐傅寄舟,“听话,不要动,让她们带你走,我在后面跟着。” 情状危急,傅寄舟只能点头。 “得罪了。”来人一左一右拉住傅寄舟的手臂,飞身劈散两侧仍一心一意看守犯人的士兵,从承天门左侧一个小门蹿入。 温茹紧跟其后,因为双手被缚,所以有人拦她,她只能飞身,双脚将人绞倒在地,颇为费劲。 好在,离此处最近的弓箭手准头不错,见她这里有难,便专门对着她这边发射羽箭,将凤溪的士兵阻挡得不敢妄动。 温茹刚一进去,太女的人便将承天门下的小门封严,启动承天门上的弓+弩墙,再无顾忌地径直朝着凤溪的军队铺天盖地地射去。 若在战场上,双方军队会先派出先遣营,以戴罪之身的男子做持盾手,不惜性命,推进兵线的同时,耗尽对方箭矢的补给,然后再派己方兵将交锋。 但凤溪从没有养男兵的念头,她这边的持盾手明显不足,箭矢入肉的声音越来越多。 凤溪回头怒视忽然变作弓+弩墙的承天门,胸口起伏不定,心中激愤难当。 母皇非要偏心至此吗?她堂堂大宓程王,女皇亲女,却连承天门上的机巧都不知道? 凤宸被封为太女时不过婴孩,难道就因为她是君后金氏的种,她便可以唾手可得皇位与天下吗? 凤溪愈加想冲进皇宫,问个明白。 * 温茹手上的铁镣没有秘钥,太女手下只能用号称削铁如泥的利刃慢慢割开。 温茹咬着牙看着她们小心地割,金属相磨,贴着肌肤处的铁镣越来越热,烫得温茹的手腕微微发红。 傅寄舟对此无能为力,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看着,心疼得心都要碎了。 他从前总觉得温茹是他的天,他只需要信任她,依赖她,好好侍奉她,但这一路走来,他忽然觉得温茹也有许多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他只恨自己不能保护她,只恨自己平日惫懒爱娇,不肯好好练剑,如今一路上非但不能帮上什么忙,反而还要拖她后腿。 弄了很久,铁镣终于打开,温茹转了转自己的手腕,没残废,还好。又见傅寄舟眼巴巴在旁边看着,对着她手腕的乌青吹气,便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将傅寄舟揽在怀里,按着他的头,用动作安抚安抚他,自己则抬首对接应她的人开口问道:“可否带我去见太女?” “自然可以,温小姐请随我们来。” 第64章 允我羽箭三支,定程王生…… 温茹牵着傅寄舟的手,跟在太女手下身后,绕过昏暗的通道,拾阶而上,逐渐看到熹微的晨光在阶梯的出口洒进来。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整齐的呼号和猛烈撞击大门的声音。不用看便能大约猜出,程王凤溪正在指挥自己的兵士进攻第二道宫门。 傅寄舟心头一颤,将自己的双唇抿得泛白,半个身子贴近温茹,一只手攀在温茹的手臂上,一只手绕过去,揽在温茹的腰上,将温茹松松地半揽在怀里。 都这样了,程王还能翻盘吗? 温茹脚步一顿,侧眸看了他一眼。 傅寄舟以往在她面前软糯娇气的样子居多,但从昨天到现在,他却一直强撑着跟在她身边,明明心底惊惧得厉害,却不肯示弱地反要照顾她。 她从前愿意同傅寄舟在一起,是觉得他乖,逗他,她很开心,看他难过,自己也有些难受,跟养了个乖小孩,乖狗狗一样,宠他爱他。 如今她再看他,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好像长大了些,收起了孩子气,站在她身侧,即便自己是那么弱小,也一心一意地爱护她,守护她。 就算是在现代,没有青梅竹马的习惯使然,遇到这样的男孩子,她应该也会动心吧。 “锦衣,我们会赢么?”傅寄舟忍不住靠近温茹耳侧,轻声问。 他想要和温茹一起,安然无恙地回家。 “会。”温茹伸手顺了顺他有些散乱的头发,余光瞥见带路的人还凝着眉朝前走,没发现她们落在了后面,便倾身在他唇角很快地亲了一口,撤身后才说,“不用担心,马上就天亮了。” 只不过轻飘飘的一吻,但是在经历漫长一夜的奔波惶惧之后,傅寄舟觉得这时候她们还能亲热,足够让他心生感激,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等发现自己在温茹面前做了什么之后,耳尖微红,半羞半恼地将温茹往前推,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温茹心下放松了些许,轻笑了一声,将傅寄舟的手拉下来继续牵在手里,朝前走去。 刚走出楼梯口,便看到一群身穿重甲的弓箭手正蹲在城楼上,秩序井然地朝下射箭,每一只羽箭破风而出,不知会落在哪个倒霉鬼身上。 那边,引路的人则已经走到了十米开外,正弯腰拱手说着什么。 温茹牵着傅寄舟再往前一步,这才看清了太女的背影。太女个子挺高,一米七多的样子,此时她正穿着缃色铠甲,披着白色披风,笔直地站在城楼栏杆处,面色凝重,眉睫轻垂,认真地看着下方的战况,听到手下汇报,或者听到温茹她们的脚步声,她回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温茹几眼,先出言道:“没事就好。” 说实话,她说的第一句话有些过分亲昵了,除了在宴平乐远远见过一次,以及平日有过几封信的来回,两人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温茹松开牵着傅寄舟的手,跟他一起双手平举,向太女行了一礼:“太女殿下日安,此番多谢太女出手相救。” 太女随意地抬手,转回身,手指指了指下方:“温小姐,过来看。” 温茹重又牵起傅寄舟的手,一同走到太女身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第二道宫门之后,正黑压压列队着五六百轻骑兵。 她们那个气势不像是宫里的近卫,反倒像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 温茹心里略略心惊,太女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边疆的兵将召回了,有些厉害。 傅寄舟也看到那边气势更盛的轻骑兵,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程王这回肯定翻不了身了。 “多亏了温小姐,慕容将军才会对秦归澜起疑,提前回京,同孤布置下这里的天罗地网。如今秦归澜因滥用军令,涉嫌谋逆,被关押了起来,程王今日也将束手就擒。”太女看着下方气势汹汹,不知第二道门后是什么的凤溪,勾了勾唇,眼里的神色有些淡漠。 凤溪因为认定母皇偏心,同她锱铢必较了近二十年,对她明面上、暗地里都频频下黑手,到现在,就算她们真有过什么姐妹情谊,也早在每一次的计较、争斗中耗尽了。 母皇的确偏心,她承认,但她不可能将母皇的偏心视为自己的原罪,去原谅凤溪每一次的强抢豪夺。 尤其是,凤溪视律法、视百姓、视长幼尊卑、温良恭俭为儿戏的做法,更是让她无法认同,甚至厌恶。 在她心里,凤家受天下供养,就应该承天意志,与国富足,与民安乐。 凤溪能做到吗?她不能,她甚至会为祸天下,埋下皇族败落的祸根。 “啊?”温茹蒙了一下,“我从未与慕容将军有过来往。” 太女思绪被打断,侧头看向温茹满是疑惑的眼底,同样疑惑道:“你不是故意将程王谋逆的消息传到了东疆重镇吗?你不会觉得忠贞不二的慕容将军听到这样的消息会无动于衷吧?” 温茹闻言,这才想明白,尴尬道:“我只是顺手为之,毕竟我夫郎家为金银私矿案落到这般下场,宫里却将程王、秦归澜所作所为全都瞒了下来,着实让人不快。” 她当时仅仅考虑到,若是身为女主的程王最后登基为女皇了,那她一定要将她在民间的名声毁掉,动摇她的皇位,哪里想到,将军也看市井传奇啊?不过,这将军倒是良将,耳听八方,粗中有细。 太女先是一愣,忽而仰头笑了三声,为自己曾妖魔化温茹,认为温茹窥视朝政、多智近妖的胡思乱想感到赧然。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回转头道:“孤想磨一磨程王的性子,所以下面估计还要再打一两个时辰,你同孤进里间喝杯茶吧。” 磨性子?太女不会还当这是在与程王姐妹俩打架吧? 温茹脸色一黑。这规模比不上玄武门政变?太女就不能狠绝一点,将程王直接错手杀了,日后自己顺顺利利当女皇吗? 心里不满,但人还得跟着太女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女侍将傅寄舟拦了下来:“傅侍君,请到隔壁稍作休息。” 傅寄舟慌忙抓住温茹的手,不肯走,温茹琢磨了一下太女的态度,觉得太女并没有害人之心,便还是劝傅寄舟先去隔壁休息。太女身份到底不同,她不好带着他。 傅寄舟只能一步三回首地退出来,不肯去隔壁,只在城楼上站着,专等温茹出来。 “你同你夫郎感情很好。”太女先坐下,随手拎起长案上的茶壶,给温茹斟了杯茶。 这般动作,让温茹莫名觉得太女有求于她。 “嗯。”温茹随口应了一声,在太女对面的软垫上坐下。 “挺好,孤母皇与父后的感情也甚笃。”太女垂眸,眼尾露出一点笑意,“你们受此大难,仍相携相伴,倒令孤羡慕。” 温茹眉心微皱,有些不喜欢跟她绕弯子:“殿下,我与我夫郎受太女所救,您若有所求,尽可以直言,我若能做到,一定为殿下做到。” 太女尴尬地清咳了一声,有些被温茹的耿直给弄得不知道下一句说什么了,停顿了半晌,才出言道:“孤皇弟应当同你说过,孤想引荐温小姐入朝堂做官,为孤效力。” 温茹震惊地险些没拿稳茶盏,茶水溅到她手上,蹙眉道:“殿下您说笑了,温家嫡系不可科举,亦不可入朝堂。” 太女随手从身侧拿了一块干净的方巾递送到温茹面前,淡淡道:“若你不是温家嫡女,便可以。” 温茹的手悬在半空中,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徐徐拿过那块方巾,将自己手上的水渍擦去:“何必如此?我母亲暗地里也多为母皇效劳,往后,我效仿母亲,为殿下办事即可。” “你母亲借助温家商路网,甘当皇家耳目,为母皇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消息,功劳甚重。”太女点头,又摇头,“但孤想要你做的,却并非如此。” 温茹只觉得气氛忽然凝重下来,太女施恩图报,并没什么,但一上来便要她自出宗族、自出家门,舍去嫡女身份,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程王生出谋逆的心思,对温家、温小姐咄咄逼人,并非仅仅因为你们同傅家、同金银私矿案有那么一点关系,还因为温家占了太多天下之利,日进斗金,便是皇族也眼红。”既然温茹喜欢耿直的,那太女便打算与她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百年前,温家原是江南第一巨富,在当地有如土皇帝,过得不知如何骄奢摆阔,后嫡系被征召入京,质于炜京,低调行事,这其中缘故,无非也是女皇对温家的防范。温家能持续至今,靠的是富可敌国却知收敛,助国饷,忠诚分忧的殷勤。” “温小姐,难道要将温家这样的命运继续下去吗?” “如今天下安定,几任女皇高山景行,政治清明,这才与温家讲理,若碰到程王那样的人得势,你说她们会不会选择抄一家富天下的做法?” 温茹咬了咬后槽牙,看着太女云淡风轻地将这些话说出来,胸中郁气难当,但又不得不承认,历史上许多富可敌国的巨富,大都下场惨淡,轻则抄家,重则戮族。 “母皇如今身体不济,恐撑不了多久了,孤离女皇之位仅一步之遥。”太女见她虽有怒气,却知道隐而不发,心里很是赞赏,继续道,“若孤为女皇,孤自不愿做心胸狭隘之辈,见人富贵便红眼算计。但若天灾人祸,百姓倒悬,正是缺银子救济的时候,抄一家富天下的做法,孤亦会选。” 温茹抬眼看向她,攥紧了拳头:“殿下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做好被吃大户的心理准备么?” “孤听闻温小姐凭借聪明果敢,在丰洲商界打了个翻身仗,不仅清了几十万的账,还日进斗金,开了许多新的商铺。”太女轻笑,“怎到了温家在朝政一事上的生死存亡,便焦躁了许多?” 温茹被调侃得脸黑,任凭是谁,被人当面说要抄家夺财,也会冷静不下来吧,更何况说话的还是未来的一国之主。 “孤同你说这些,便是想招揽温小姐,既有创富之能,何不舍家为国?”太女扬眉道,“如果富可敌国是危险的,那么吾辈让国更富,富于天下商贾,是否便可以无所畏惧了?” 温茹心神一震,久久地看向太女,心里已经半认同太女所说,但是她仍然有她自己的担忧:“皇家已占尽天下之权,若再占尽天下之利,何尝不危险?” 太女眉眼里的豪气一收,垂眸思忖,温茹所说并没有问题,若她在位,自然可以保证占尽天下之利后,尽还于天下之民,但若后辈里出了一两个昏聩的,那恐怕遗祸无穷。 想了半天,还没有想通透,太女抬起头来,坚定道:“今人难言他日之事,孤不可能因他日可能之祸,而废今日之武功。温小姐若入孤朝堂,日后有甚建议尽可以提,君臣同心,律法、机制总能日臻完善。” 温茹深深地看到她眼底。 在没见到太女之前,她对太女一直抱着许多偏见,但如今一席话,她虽还看不出这人是不是口花花,腹内草莽,但不得不说,有这番思维的,又怎么可能是庸碌之辈? 难道,当真要听了她的,自出宗族入朝堂? 温茹低头反复思忖,太女也不着急,为她重新斟满茶盏,等她细细考虑,甚至于,她也没想过,温茹能立即同意。 宗族对每一个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温茹又是温家嫡系嫡女,身上所担的宗族责任更是深重。不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 温茹倒没有她那么复杂的想法,她一现代人,没什么宗族观,她唯一在意的只有温家那一家子。 她的目标也很简单,只想好好守住温家的平安、富贵和长盛不衰。 这次在程王手底下几次憋屈,都是因为温家不得不让步于统治皇权,可若她入朝为官,那么,她就有了政治资本,往后便没那么容易在皇女、朝臣手底下吃瘪了。 更何况,太女的愿景也足够光明伟大,与她一同做事,不算违心。 权衡再三,温茹想,这大概不是什么坏事吧。 “我可以答应殿下,但我想提两点要求,还望殿下成全。”温茹站起来,躬身行了一礼。 太女喜形于色,紧跟着站起来,双手抓住温茹的双手:“温小姐,请说。” “第一,撤消我夫郎的罪臣之子身份。” 太女松开手,脸上的喜色瞬间收了,有些为难地看着温茹:“撤去他的罪臣之子身份,也就是撤去傅菱身上的罪责,但你应知,傅菱的确罪不可赦。” 温茹不肯松口,争辩道:“傅菱虽然有过激之处,但她在揭露程王谋逆一事上,功绩深远。若说从她手中流出的百万两金银,我愿在日后为国库挣回来。” 太女踌躇再三,最终咬牙应下:“孤登基后便给傅菱翻案,佯称其为孤谋士,所作所为皆为社稷,赦免其罪。”说完眯着眼睛问道,“你是想抬你那夫郎做正君?” 没什么可隐瞒的,温茹点头。 太女心里默默叹了一句“狐媚误国”,嘴上却出言满足她心愿:“孤会以傅菱功绩封傅大郎君为县主,往日身契一笔勾销,不允再提。” “谢殿下。”温茹心里松了口气,她一直记挂着对傅寄舟的承诺,如今终于做到了,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当真庆幸。 太女谨慎问道:“还有一事是什么?” 温茹目光倏忽一冷:“第二,允我羽箭三支,定程王生死。” 第65章 我们很快就可以重新订立…… 太女冷硬着一张脸从房间踱步而出,眸子里的挣扎在看到外头风云遽变的时候散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这时辰,天色应该是越来越亮的,但不知怎么的,熹微的晨光被倏忽聚集起来的乌云严严实实地遮蔽住,浓墨般的天幕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大作的狂风嘶鸣,一声一声,如痛吟,如哀鸣,听得让人心悸。 一直等在外面的傅寄舟袖口、衣摆装满了风,若不是起风时有机灵的人,及时给他递了一件厚厚的斗篷,只怕会露出身线,惹人非议。 太女加快步伐走到栏杆处的时候,跟在后面的温茹露出了身形,见她完好,傅寄舟蹙紧的眉心稍稍松了松,快步朝温茹走去,刚一靠近,便伸出双手,将温茹也裹进宽大的斗篷里。 斗篷里带着暖暖的温度,温茹顺势将他的腰抱住,抬头惊异地看向外面遽变的天色。 此时角楼的弓箭手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个个脸色苍白,绷紧下颌,不敢乱看。 天生异象,谁敢议论? 角楼下方,程王凤溪早破开了第二道宫门,与宫门后慕容将军的五百轻骑兵交上了手,面对气势汹汹,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军队,凤溪和她的兵损失惨重。 视野所见,鲜血、哀嚎、狼狈和绝望全被沉沉天幕覆盖在阴影里。 即便是披坚执锐,有亲兵保护的凤溪此时也形容难堪,满脸灰败,座下玄色的骏马更是被刀光剑影和血色哀嚎吓得频频扬起雪白的马蹄。 偏偏这时,太女的手下在她们身后的承天门一角打开了一道只容一人经过的小偏门。 凤溪手下这些兵啊,昨晚在温茹的纵容下刚经历了人间最放纵的豪横和奢靡,猝然被打漏气,一个个惜命得很,顾不得逃兵不逃兵了,攥着自己荷包里鼓囊囊的金银,争先恐后地往小偏门跑。 偏门处人马踩踏,死伤不计其数。但幸运地挤出那道门,便可以逃出生天吗?并不会,早有一队宫中禁兵在等着她们自投罗网。 败局已定。 可是这突变的风云,究竟是为着哪一边? 耳边风声呼啸,太女的脸色愈发铁青,一边脸几乎融进昏暗里。 她一直没想过要凤溪的命,就是怕留下姐妹相残的把柄,落得个千古骂名,结果偏偏还突生了这样的异象,平白授人话柄。 “殿下,你许我的三支羽箭可能给我了?”温茹从斗篷中钻出来,淡然浅笑,一步一脚印地朝太女走去。 没有半分犹疑。 她可不管什么异象不异象,要说异象,谁还比得上她的存在更奇异? 这三箭,谁拦她都不行,她一定要射。 太女蹙眉站在角楼栏杆处,闻声回头看她,见她这般坚定的样子,莫名跟着定了定神,咬了咬后槽牙,一狠心便招手叫来一个手下,给温茹递上弓和箭。 既然已经有话柄了,姐妹相残的流言估计在所难免,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她给温茹的弓和箭,不是普通的弓和箭,而是她自用的。虽然她自己用的机会很少,但用的料子、工艺都是最好的。 “只有三箭,不管射不射得中,这事都翻篇了。”太女严肃地再次重申。 “嗯。”温茹将那张弓拿在手上颠了颠,低头随意地应了一声,接着便将第一只羽箭搭到弓上,感觉有些风,笑着侧头对着太女轻声调侃道,“相传皇族是神兽龙与凤所生之女,有呼风唤雨的神族血脉,这风有点大,不太适合射箭,不若殿下施施法,让风小一点。” 太女莫名一噎,她总不能说她不会,那是皇族胡说八道,糊弄百姓的吧。 可是下一刻,风当真小了。 “有用诶,殿下英明。”温茹微微扬眉,将羽箭调整好位置。 其实她就是随口说一说,没想到真有用。管它是不是巧合呢,她感觉她可以了,很有信心。 太女伸出手感受越来越小的风,垂眸,沉默了下来。 好在,就一会儿,风又开始徐徐加力。 巧合,巧合。 温茹倒是不介意,凤溪离她们的距离不算远。也就是因为凤溪是皇女,弓箭手之前一直不敢朝她射发,不然凤溪早死了。 脸上神色沉静了些许,温茹抬手拉弓,将弓弦拉到最满,几乎贴住了自己脸颊,眯眯眼,瞄准下方的凤溪。 过去的这一夜,或者更久远就开始积累的郁气,此刻全化作了让人血脉贲张的兴奋。 她等这一刻等太久了。 瞄准了人,两指骤然一松,昏暗中,一只白色羽箭破空向前,带着箭镞破风时的铮鸣,势不可挡地朝着凤溪而去。 凤溪循声看来,见那羽箭似乎直奔自己而来,愣在当场,一时忘了躲箭,而傻傻地抬眼看向东北方的角楼,想验证是不是太女射的箭。 还未等她看清,那被她忽视的箭从甲胄的缝隙中穿过,射穿她侧腰上的衣帛,在她侧腰上绽开一朵不算大的血花。 凤溪闷哼一声,勉强稳住身形,一边暴怒地将自己腰侧的箭羽拔了出来,一边抖着缰绳朝东北向的角楼更近了些,刚想要拿质问的目光去瞪太女,却猝然和还保持着射箭姿势的温茹视线对了个正着。 凤溪脑子嗡地一声,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温茹在那里,接着勃然大怒,一个商贾之女,一个阶下之囚,一个任她搓圆捏扁的庶民,竟然朝她放冷箭! 凤溪抖了抖缰绳,从手下那里拿了一副弓箭,纵马朝着东北角楼的方向而来,一边奔驰着,一边朝着角楼上方射出一箭。 但她这难度可太大了,羽箭刚飞到半路便掉了下去,气得凤溪满眼染上红色,恨不得当场化作猎鹰,飞到城楼上咬断温茹的脖子。 见凤溪骑马离她们靠近了许多,温茹眼睛亮了亮,快速地搭上了第二只羽箭,凝神对准下方形容狼狈,却仍端着皇女架子,只许她屠刀向人,不准旁人箭头朝她的凤溪,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第二只羽箭。 凤溪没料到温茹胆大包天到还敢射第二只箭,行进中仓皇避开,一时没坐稳,从马上跌落,但那箭却像长了眼睛一样,彪悍地再次落到她身上,一声惨叫,方才就受伤的腰侧再次扎进一箭,不太大的血花此时已经将她半个腰腹染红。 箭镞十分锋利,第一次扎进去还不深,见了血还不算痛,但第二次,因为距离更近的原因,冲击力更强。 凤溪只觉得,那箭似乎扎到了骨头里,痛得她龇牙咧嘴,一抬头,温茹竟然又搭了一支箭,而太女站在她身边,眼神淡漠,仿若事不关己。 后面有个副将匆匆赶来救她,温茹见状,忽然想起在长乐坊酒楼上那次,心里记着仇,有帮手了不起啊,于是开口道:“太女的弓箭手不用对付叛军了吗?早些解决了,大家还可以回去睡个回笼觉啊。” 太女和旁边的弓箭手一愣,她们以为就看她表演就可以了呢。 只静了一会儿,一个分外乖觉的弓箭手接连放出了两箭,正中前来支援的副将。 那弓箭手出手老练、狠厉,直接朝着副将的头颈而去。 那副将以为其他弓箭手早就撤了,放心地倾身去捞凤溪,结果防备不及,被射了个正着,脖颈间爆出大量血浆,扑了凤溪一脸。 冒着热气的血浆落到凤溪脸上,凤溪蓦地睁大了眼睛,慌乱推开已经没了气息的副将。她这时才真正意识到,太女当真要在这里取她的命,不由得高声尖叫:“凤宸!你想杀了我,你居然想杀了我!我是你的亲妹妹啊!” 听到凤溪的声音,太女太阳穴鼓了鼓,侧头正看到温茹倾身啧啧称赞弓箭手的手法,似乎要有样学样,太女闭了闭眼睛,再睁眼,艰难地出声道:“她不能死。” 温茹搭箭的手一顿,撇撇嘴,将箭尖对准了下方已经有些疯狂之色的凤溪。 她本就没打算要凤溪的命。 一个皇女,死在她手里,她还怕后续麻烦呢,此番她一心一意对准的,是长乐坊那日她没能扎进去的腰髃穴。 既不能死,那便做个瘫子吧。 温茹勾了勾唇,脚下的风打着旋,吹得她裙角飞扬,明明在做着戏弄人命的事,但她却仿佛不染半点血腥。 傅寄舟凝神,借着昏暗中的微弱光线紧盯着她侧脸,见她勾唇,蓦然觉得这样的温茹动人心魄得像是要发出光来。 这并不是他的错觉,此时此刻,确实有阳光洒落,照亮了方才阴沉的天幕。 毕竟天上的乌云再厚,在高升的阳光包围下,只会显得顽强而无用功,因此,温茹射出第三支箭的时候,金色的阳光刚好如有实质一般从乌云缝隙中照射下来,光华如练,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这个景观寻常也能见到,但在方才乌云天幕的压抑下,这情态却莫名让人联想到神迹、光明、正义这样的词。 之前一直心有顾虑的弓箭手们登时扫除了心里的阴霾,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弓箭,对着下方仍在顽强战斗的残兵坚定地射发了下去。 温茹的箭,是和她们一起落下的。 胜败已决的广场,仍活着逃窜的兵士并不多,此时剑雨袭来,地下恍然间变作了猎兽场,这群嚣张得以为可以改天换地的叛军成了生死握在别人手中的低等猎物。 即便是程王凤溪,也不例外。 温茹最后一箭的力度更甚前两只箭,只见那箭像是一只拽不住的小豹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凤溪而去。 凤溪此时腰侧痛得无以复加,听见羽箭破风的声音传来,心下慌张,连忙爬着站起来,眸中惊恐,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往回跑。 但是那箭似乎算准了她会逃跑,再一次对着她腰侧不偏不倚地射中一箭,凤溪只觉得被三次射中的地方,骨头几近裂开,神经莫名像是要崩断,但她却还是不敢停下,颤巍巍地站起,仍坚持着往前跑。 她如此胡乱地跑,恰好又撞上了其它的羽箭,箭镞破甲的声音接连传来,在凤溪身上一次一次扎出血洞,更有一箭擦着她的脖子而过,血花涌动。 太女赶紧下令阻止弓箭手,派人下去将人捡回来,若救得了就救,救不了,那也没办法了。 “这可怪不得我,她自己要瞎跑的。”温茹耸耸肩。 太女:……谁信谁傻。 * 太女看着被捡回来,像血人一般的凤溪,心里的情绪万般复杂,如果不是她纵容温茹射那三箭,就算凤溪谋逆惨败,最多也只会沦为阶下囚,经三庭五审,赐一杯毒酒让她死得体体面面。 幸运一点,母皇醒来,心一软,甚至还能留她一命,将其贬为庶民,关在牢狱里直到死亡,再再幸运一点,遇到个大赦…… 但如今,御医已经悄悄附耳跟她说了,腰侧伤及经脉、骨节,伤好之后,下半身可能会永无知觉。至于其他的伤,最重的是脖子,出血过多,伤害极大,短时间醒不来,不知道会不会有其它后续影响。 太女长长地吐出胸中一口浊气,转身出了满是血腥气的屋子,见温茹就站在不远处,乖乖巧巧地被自己夫郎裹在斗篷里,笑眯眯地同他小声说话,便觉得有些心累,抬步走过去:“孤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你答应孤的别忘了。” “不会。”温茹往后一退,站直身子,对着太女双手平举,恭敬地行了一礼,“三个月内,殿下会听到你想听到的消息。” 太女脸色稍稍好了一点,摆摆手,让温茹赶紧走。 她还需要清理战场,需要给母皇、父后,甚至秦皇侧君一个交代,御史大夫那边也要盯着她们不准她们胡写乱写。 唉。 温茹牵着傅寄舟一步步走下城楼,在太女手下的带领下,绕过满地狼藉的承天门,从一处侧门出了皇宫。 等两人终于走出皇宫禁区的范围,温茹拦了一个马车,回家。 “锦衣,你答应了太女什么?” 马车上,傅寄舟整个人依偎在温茹怀里,双手紧紧抱着温茹的腰,心里默默觉得,这数个时辰的煎熬让他完全失了安全感,此后数日、数月乃至数年,他恐怕都只想紧紧地贴着温茹,一刻儿也不放开。 温茹却没有回答,只是将人抱着坐直身子,两人眼睛平视,让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笑意:“太女许诺会免去你母亲的罪责,你的侍君婚契也会撤销,我们很快就可以重新订立正君婚书了,高兴吗?” 第66章 为娘只有你一个女儿。…… 傅寄舟呆呆地望向温茹的眼底,心像是被她说出的话攥住了,往外拖,一直拖到嗓子眼那里,让他张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君婚书…… “怎么好端端的,听了好消息还傻了?”温茹抬手捏了捏他鼻子,笑着调侃。 傅寄舟心头酸涩涌了上来,整个人趴到温茹身上,头窝在她颈侧,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真的吗?” 温茹抬手抚了抚他后脑勺,收敛了脸上调侃的笑意,将他揽在自己怀里,柔声道:“真的。” “锦衣的正君夫郎真的可以是我吗?”傅寄舟颤抖着声音,又问,像是多问一遍更让他放心一样。 “真的可以,”温茹耐心地摸着他的头发,安抚他,“本来就只有你。” 傅寄舟不禁稍稍撤身,跟温茹的视线对视许久,那蒙了一层浅浅水雾的眸子颤动着,小心翼翼在她眼底寻找着什么。 不要拿这个哄他玩。 傅寄舟在心里默默祈求着。 其他什么都可以开玩笑,唯有这个,若将他的心扬到空中,再落下,是会碎的。 温茹见不得他这可怜兮兮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手上用力,将人重新揽回怀里:“没骗你,如今程王落败,太女的皇位已经板上钉钉,作为未来女皇,她金口玉言,不会悔改的。” 傅寄舟心口像被骤然掏空了一样发麻,温茹说什么他也听不清楚,满脑子都是正君婚书,思绪一片混乱,下意识地在温茹身上寻求存在感,张口便将在他眼前的耳垂衔进嘴里,用舌尖搅动着,接着伸手扯开温茹的衣领,循着下颌线,一路舔吻吸吮,手还不老实地在她腰上逡巡。 “你做什么?”温茹一惊,头肩匆忙往后仰,却撞到了马车上没有铺软棉的墙板子,发出嗵的一声。 “贵客莫恼,小的刚好像撞到一块石头,没驾稳,下次一定注意。”外头驾车的马夫听到声响,绷紧了神经,赶紧低声下气地道歉。 贵人们出手向来大方,所以她平日就守在皇宫附近等客。这两位虽然面生,但从宫里出来的能是普通人吗,她可别赏钱没得到,还得罪了人。 “无事。”温茹压住自己心里窘迫,佯装镇定地回应马夫。 回应完,瞪了一眼做错事一样不敢看她,只一味伸手轻揉她后脑勺的人,用只他听得到的声音轻斥道:“这还在外面呢,又不是咱家的马车、下人,你矜持些,方才像什么话?” 一边说着一边拢好自己的衣襟,被傅寄舟衔弄过的耳尖有着另一边没有的红晕。 傅寄舟垂眸,讪讪地抬眼观察温茹的眉眼,生怕温茹露出不虞的神色。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一时昏了头。 “好了,不生你气。”温茹见他这小怂样儿,又想气又想笑,“奔波惊惶了一夜,你不累吗?我揽着你,你睡一会儿,等到了我叫你。” 傅寄舟见温茹轻易地放过他了,眼里不由得洋溢出喜意,放轻手脚地扑回到温茹怀里:“我不睡,等回了家,我要和锦衣一起睡。” 温茹垂眸无神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睡?” 傅寄舟脸红,将脸埋在温茹的胸口,羞恼道:“真的只是睡,昨夜锦衣很累了。” “知道就好。”温茹将人拢在怀里,嘴上揶揄,心里想的却是,昨夜神经绷了太久,做些轻松的事也挺好的。 安静了一会儿,傅寄舟忽而又抬起脸来,期期艾艾地问:“锦衣,太女……太女她真的答应了呀?” “真的。”温茹轻笑了好几声,眼里是带着宠溺之意的轻恼,“阿舟可别再问了,我怕我使坏的恶趣味涌上来,反而跟你说,没有这事,到时候,真真假假折磨死你。” 傅寄舟睁大了眼睛,脸颊稍鼓,想到温茹恐怕真做得出来,抿紧嘴巴重把头埋下去,像是生闷气了。 温茹刚想着要不要哄哄,傅寄舟忽然坐起身来,紧张兮兮地问:“太女许下这样的承诺,是不是对锦衣提要求了?提的什么要求?苛刻吗?锦衣会不会吃亏?” 温茹摇头,停顿了一会儿,开口细细解释:“没吃亏。程王谋逆怎么着也有我、有温家一份功劳,再加上,太女以后当了女皇,还需要温家和我为她办事,我一提要求她就答应了。” 傅寄舟神经松快下来,说到这个份上,他不可能还不信。 “商谈大事的时候,锦衣怎么能拿这样的小事提要求?”傅寄舟耸了耸鼻子,心里暗觉太女肯定占了大便宜,温茹那般辛苦,不应该拿更大的酬劳吗? 想是这么想的,但他心里却又甜滋滋的。 温茹是当真时时刻刻把他的事记挂在心上了。 温茹怎么这么好?好到将他心里见不得人的占有欲和贪婪全勾了出来。 傅寄舟揽着温茹的腰,一边小心偷看温茹的神色,一边悄悄收紧自己手臂,不让她发现地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 马车很快到了温家东府大门,温茹扶着傅寄舟下车,见自家门口守着许多穿着甲衣的女兵愣了一下。 一名小将走上前来,拱手道:“我等奉太女之命,守卫温家,多有得罪,请温小姐多包涵。”说完一招手,那些女兵便秩序井然地离开。 太女估计是怕温家得了消息去救人,扰乱了她想将人引到承天门的计划。 果然还是那个心思深沉,喜欢走一步看十步的太女。 太女的人一走,温家东府的大门就开了,桃红飞快地跑了出来,哭哭啼啼的:“小姐您可算平安回来了,您若是还不回来,桃红便是翻墙,与她们打一架也要出去找您……” 身为男子的竹笙反倒显得镇定,目光在温茹和傅寄舟身上打了几转,见都安然无恙,松了口气,转身去给还停在门口的车夫结赏钱。 等他再回来,温茹还在笑话桃红,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 竹笙听她语气轻松,脸上不自觉地也跟着笑了笑,缓步走上前道:“小姐,大人很是担心您,但知道这一夜,您和表少爷定是路途劳累,所以让您其他事都不用管,先回院子里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再去找她。” 听了竹笙的话,温茹脸上的笑意微收,没回话,只点了头,拉着傅寄舟往府里走,在路过中庭的时候,脚步顿了顿,目光看向通往温年月书房的方向,很快又收回,僵住脖子,埋头往后院去。 竹笙站在中庭,目送温茹和傅寄舟离开,等看不到她们身影了,方才转身,脚步匆匆去回话。 接到太女密信之后,大人已经知道小姐大概率不会出事了,但人生在世,最怕万一,所以,大人才会派他一直等在大门口,只希望,小姐平安回家的时候,她能尽早知道。 “锦衣?”傅寄舟忽然觉得温茹有些反常,不由得往回攥了攥温茹的手,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温茹脚步被他拉得一顿,索性就站住了,垂眸无声了一会儿,抬手揉了揉眼睛,回道:“累了,有些困。” 傅寄舟拉住她揉眼睛的手,看到她手腕上还没散去的淤青,很是心疼,觉得自己这时候还将人拉住,耽误温茹回去休息,很不应该,连忙揽着人往前走:“那我们是要快些,回了院子,锦衣就好好休息。” “嗯。”温茹点头。 花庭、谷昉站在院子口,看着温茹和傅寄舟相互依靠着回来,连忙快步走过来,一人一个扶住。 两人眼眶都有些红:“小姐,表少爷,你们没事就好。” 傅寄舟应了,吩咐他们快些去准备吃的、热水,温茹累了很久,需要早些休息。 珩雪院自是陷入忙碌,很快,温茹和傅寄舟便一起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好。暖融融的锦被包裹着她们,让她们每一寸绷紧的神经和板正的骨头都酥酥软软的,眼睛一闭便能陷入沉睡。 傅寄舟便是这样,被温茹抱着,很快在她怀里安然入睡。 温茹却睡不好,眯着的时候,脑子一直不停工地在组织语言,怎么说服怎么说服,刚想出一套,又立马推翻,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折磨得温茹鬓角冷汗连连。 咬着嘴唇,温茹终于还是认命地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怀里已经安睡的傅寄舟,心软了软,伸手小心地将身上的被子拢在他怀里,自己则抽身起床。 “小姐,您怎么起来了?” 温茹虽然回来了,但花庭还有些悬着心,因此一直守在门口,见温茹没躺下多久就穿戴好衣服出来,惊愕地迎了上去。 “过了时辰,不好睡。”温茹应了声,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反正睡不着,我去母亲那说事。” 花庭有些不放心地跟在她后面:“小姐睡不着,可以告诉花庭,花庭帮您点些安神香啊。您奔波了回来,又急匆匆去找大人,一刻也不停,这身子怎么撑得住?” “没事。”温茹侧头笑着看他,“从母亲那回来,我放了心,许就好睡了。不然总记挂着,安神香也不管用。” 花庭轻轻叹了口气,只好紧跟在她后面,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但跟着温茹他心安些,温茹也没赶他走。 温年月在书房,温茹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便自己进去了。 “母亲。”温茹扬着笑脸,朝温年月走近。 温年月抬起头来,眼里带着惊喜之色,忙从书案后站起来,朝温茹走了几步:“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想着母亲在等我,睡不安稳。”温茹笑着讨好了一句。 温年月展颜一笑,看她坐下,便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笑着责备一句:“做事莽撞,说话倒是乖巧。” “母亲,这一路回来,程王糟蹋了我们家许多商铺,我打算这个月好好整饬一番,然后找其它几位皇商婶婶一起把程王的产业吞了,好弥补我们的损失。” 温年月听了,点头,一脸欣慰:“丰洲的事你办得很好,便是为娘去,也做不到这般。往后,温家的事你全权决定,不必问过我。可惜你还未及笄,不然为娘都想将家主之位直接传给你,自己出去游山玩水了。” 温茹压抑住心里的难受,继续道:“因为这次的事,我们明面上已经站到太女这边了。好在,程王公然谋逆,又伤得严重,她已经和皇位无缘了,我们提前站队也不会出错。” 说起这个,温年月眉眼严肃了一些:“这次多亏你及时向太女示好了,不然碰到程王那般的针对,还真不好全身而退,往后,温家自会好好扶持太女,以报今日之恩。” “母亲,经此一难,我觉得温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温茹长长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皇商冠了一个皇字,非但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大的荣耀,反而让某些皇族之人以为我们是她们的私有银库,拿了我们的金银,还要折辱我们。” 温年月眼里闪过一丝阴郁。 程王如此折辱自己亲女,她何尝不恨? 便是太女发了密信来解释,但看到太女的人围住温府,不让她们去救人的时候,她同样恨意翻涌。 可,温家能如何?温家虽然有钱,但是受到各方的监视、束缚,想做顺民,四通八达,想做叛徒,寸步难行。 说起江南老家来,温年月就更胸闷,明明是祖籍之地,但她只去过两回,而温茹从未去过。 “如今天下太平,温家还能蒸蒸日上,倘或某日灾祸起,乱象生,只怕温家便是有心人眼中的大肥肉。太女更是直言,温家富可敌国,在皇族眼里,不管我们的态度是否恭顺,都是威胁。”温茹紧紧盯着温年月的眼睛,想快速得到她的认同。 “所以我们该如何?”温年月眉头紧皱。 “母亲,太女允我入朝为官。”温茹眼神凌厉了少许,道,“自古以来,权与利相互依存,无利,稳不住权;无权,守不住利。母亲,我要权。” 温年月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皇商嫡系不可入朝为官。太女怎允的?她还未登基,便要乱了旧政吗?旧政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妄动。” 温茹摇摇头,看着温年月,艰涩地坦白:“我答应太女三月内,自出宗族,舍去温家的嫡女身份。” 温年月蹭得一下站起来,久久地盯着温茹:“我不答应!” “母亲,温家已有百年的积累,富可敌国并不是一句虚言。古往今来,多少豪门巨富毁于这四个字,温家不能步她们的后尘!”温茹仰着头看她,试图继续说服她。 “我不答应!”温年月转身,背对着温茹朝书案走去。 “母亲,我只是自出宗族,表面上断绝与温家的利益关系,但我还是您女儿,还在炜京,在我心里,我也永远是温家人,把温家的利益放在心里。暂时舍弃嫡女身份为温家换更长远的未来,不好吗?” “我不答应!别说了,我不答应!”温年月背对着温茹,扶住书案一角,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母亲!”温茹站起身,朝温年月走去,刚走了两步,还打算继续开口劝说,却听见温年月再开口,声音沉郁了许多。 “你什么都想到了,想得很好,为娘很欣慰。但你可曾想过,为娘只有你一个女儿,你死去的父亲也只有你一个女儿,往后族谱上销去你名姓,你父亲魂魄清明归来,去何处寻你?” 温茹脚步停住,张了张口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她屈膝,对着温年月跪了下去。 第67章 嫡女没了,她要还我一个…… 温年月转过身来,低头看她,眼睑耷垂着,神色复杂难辨,但总归不是什么好的情绪。 “你宁愿给我跪下,也不改主意,是不是太女给你许诺了什么?”温年月咬着后槽牙问道,眸底幽黑一片。 温茹垂首,安安静静地跪着,咬着唇半天没开口。 “说!”温年月开口的声音像是掺了冰碴子。 温茹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说道:“我要了亲手射杀程王的机会,程王如今半死不活,就算救活了,也是个瘫子。” 温年月太阳穴鼓了鼓,怒火冲顶,扬声责问:“程王是谋逆,迟早要死的,你上去做什么?!” “上次傅伯母也满心以为可以就此扳倒程王和秦国公府,结果还不是横生了枝节?程王屡次挑衅到我,到温家头上,我就是要亲手送她一程,让她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温茹脊背挺得直直的,说出来的话也分外理直气壮。 “你!”温年月气得想打她。 程王就算谋逆也是皇女,与女皇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温茹在还未落实程王罪名之前,趁乱对程王下死手,若追究起来,便是天大的罪责。尤其是,女皇醒来,若知道自己好端端的女儿,残了,半死不活了,只怕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随意找个过错降罪于温茹。 “母亲,我不后悔,程王害了傅家,觊觎温家,还将我视作奴仆蝼蚁,任意拿捏,她若不折在我手里,我心里就永远有道坎迈不过去。”温茹抬眼看向温年月,坚定道。 温年月早知道温茹的性子,不好胜,但吃不得亏,她从前还觉得这样的性子挺好,稳重又不懦弱,但如今她才知道,“吃不得亏”四个字也能变成“胆大妄为”四个字。 “我答应了太女,所以我针对程王的弓是太女的,箭也是太女的,若要追究,自有太女在前,不会给温家添麻烦。”温茹解释道,但解释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她知道,温年月并不想听这些。 “好好好,你们还没成君臣呢,就一个搭台一个唱戏,真是默契啊!”温年月攥紧了拳头,嘲讽了一句。 温茹眉睫轻颤,重重地垂下头去,将唇色抿得发白。 空气凝滞了很久,温年月看着看着,便觉得自己若再多看温茹一眼,恐怕要气晕过去,便甩甩袖子,不理会还跪在地上的温茹,径直朝书房门口走去。 手刚碰到门边,温茹突然又开口唤了一声“母亲”,她停下脚步,背对着温茹,听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太女还许诺销去傅伯母的罪责,承认傅伯母的功劳……”温茹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声音,她不想把傅寄舟的事也说出来。 但温年月稍微想一想就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垂眸苦笑了一下,打开门,大跨步出了门。 等脚步声远去,温茹丧气地跪坐在地上,她做事的时候真的尽量周全了,但她好像还是把有些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 “锦衣!”傅寄舟猛地睁开眼睛,骤然醒来的感觉让他心悸不安,伸手想揽住身边的人,却只抱了一手的被子,连忙坐起身来,见屋里到处都没有人影,潦草地穿好衣服,打开了里间门。 “妻主呢?”傅寄舟站在门口,任谷昉帮他整理没系好的衣带,焦急地问。 “小姐去见大人了。“谷昉将衣摆拉平整,笑着回应,“花庭跟着呢,没事的。” 傅寄舟闻言,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若温茹去了温年月书房,他便不好找过去了。 可是他现在很想见温茹。 “表少爷,饿不饿?厨房里炖了汤,谷昉去给您盛一碗。”谷昉见傅寄舟情绪低落,不由得开口,试图用吃食分分他的心。 傅寄舟却摇头,目光朝院子外望去:“妻主去多久了?” “挺久的了,一会儿应当就回来了。”谷昉也跟着往外望了望,“大人知道小姐需要休息,不会留小姐太久的。” “那我们去半路上接她们吧。”傅寄舟忍不住开口提议道。 谷昉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便应了下来,给傅寄舟穿了一件披风,便跟着人往大人书房方向走。 他们走得很慢,但却一直没遇到人,傅寄舟有点担心,温茹会不会是从别的方向回去了,可不到书房看看,他又不放心,最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刚走到前厅书房旁的回廊,他们便看到花庭在敞开的书房门口左右徘徊,面色焦急地朝里说什么。 “花庭,你怎么了?”谷昉开口,扬声问道。 花庭闻声看过来,一眼就看到了谷昉身边的傅寄舟,目光一亮,赶紧快步走过来,拉着傅寄舟就往书房走。 “花庭?”傅寄舟被拉得一蒙,只好加快了步伐,跟上他,步子刚稳下来,就意识到能让花庭这么着急的,肯定是温茹出了事,不免也跟着着急起来,“妻主被罚了吗?” 花庭来不及解释了,将傅寄舟往书房里一推:“表少爷,你快让小姐起来,大人又没有开口罚她,她作甚一直跪着?有什么事,好好跟大人商量,大人一向对小姐极宽容的。” 傅寄舟一惊,转头见温茹背对着他,正跪在书房正中,连忙跑过去,在温茹对面跪下来,仔细查看温茹有没有还受了什么别的罚。 “锦衣,出什么事了?母亲为何罚你?” 温茹垂着的眼睑抬起,见是傅寄舟过来,没有说话,只伸手将人抱住,脸埋到他脖颈间。 温茹何曾流露过这般脆弱又委屈的情态? 傅寄舟眼底情绪愈加慌乱,将温茹紧紧抱在怀里,想安慰又不知道从何安慰起:“锦衣……我们先起来好不好。花庭说母亲没有开口罚你的,你起来好不好?” 温茹头没抬,只贴着傅寄舟的脖颈,摇了摇头。 傅寄舟微微撤了撤身子,想看看温茹神情,但温茹却不让,只紧紧抱着傅寄舟的腰,强行征用他的脖颈给她藏住脸上的情绪。 她到底有多难过啊? 傅寄舟眼眶红了。明明温茹已经累了一天一夜了,从丰洲到炜京一刻不停,被人锁住双手,推搡、威胁,最后还在城楼上费了大力气拉弓射箭……为什么母亲还要罚她啊,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我们去找母亲!”傅寄舟哑着声音道。 温茹仍然没有抬起脸来,只闷声说了一句:“不关母亲的事,是我的错。” 傅寄舟不管谁对谁错,他看不得温茹在这里罚跪,尤其是温茹还累着,手上淤青还没散尽,她更不应该在这罚跪。 傅寄舟刚要再劝温茹起来,书房门口传来脚步声,一抬头,便看到温年月站在那里。 “在你夫郎面前这样,像什么话?”温年月皱着眉,一步一步向她们靠近。 温茹浑身一僵,缓慢地抬起头,手上也松开傅寄舟的腰,将身子跪直。 傅寄舟这才看清温茹的脸,眼眶微红,眼底有一丝丝水色,傅寄舟心疼极了,膝行着朝温茹靠近了些,将温茹的手抓在手里,小意地安抚她。 “我有让你跪着吗?”温年月声音极冷硬,“你不过是拿糟蹋自己,逼我同意,也对,根本不用我同意,你和太女已经说好了,连好处,你也都先拿了。” 温茹张张口,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任何话。 温年月继续说道:“你谁都想到了,温家、傅家、你夫郎,你都想到了,唯把我忘了,是吗?” “没有,母亲,我没有忘,”温茹抬起头来,哽咽着声音,终于开了口,“我只是想着,母女亲缘关系,又不是身份地位决定的,就算我不再是温家的嫡女,也是您的女儿,这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啊。” 傅寄舟在旁边听得整个人愣住,一时抬头看看温年月,一时低头看看温茹。 书房骤然安静,空气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罢了,你愿意如何就如何。”温年月心累地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下,“过些日子的家宴上,我们便把礼程走了,但是温锦衣这个名字不准你带走,你找太女另给你安个身份吧。” “母亲……我不……”温茹睁大眼睛,转身跪向温年月,眼眶里的眼泪滚落下来。 “怎么,你非要我同你父亲名下无人?”温年月抬眼,冷冷地看向温茹。 温茹抿着唇,看向温年月的眼神逐渐变成乞求。 温年月避开她的视线:“家主印鉴、嫡女印鉴,办完剩下的事便让花庭送到我手上。什么时候搬离东府,提前跟竹笙说,你手下的侍从和院子里的小厮若愿意,你都可以带走。” 温茹整个人晃了一下,傅寄舟连忙过去,将人抱住,抬头看向温年月:“母亲,不要这样对锦衣……” “那不然如何?这不是她想要的吗?”温年月看向被傅寄舟抱着后,便埋在他胸口低声啜泣的女儿。 “母亲……”傅寄舟将怀里的人抱紧,用眼神哀求温年月不要这样。 “只是换个名,只是搬出府,你还是我女儿,有什么好哭的?”温年月拿温茹方才的话,扎温茹的心。 温茹只觉得脑子像是被重锤锤了一击,眼泪落得更快,将傅寄舟前襟的衣服打湿了一大块。 傅寄舟低头,掌心覆在她后脑勺上,心里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为娘还能怎么做?你想要的,我已经尽量满足你了,为娘还能怎么做?”温年月看着温茹这般,她心里又何尝好过。 她只生了一个孩子,全部关切都放在她身上了。 “锦衣!” 傅寄舟忽然感觉怀里的人身子一软,心下一慌,叫出声来。 温年月噌得一下站起身:“怎么了?”接着上前一步,将温茹从傅寄舟怀里拉出来,见人昏过去了,慌忙将人打横抱起,大跨步放到书房的软榻上,焦急地喊,“去叫大夫!” 傅寄舟点头,连忙站起身来,一路小跑去外面通传。 “一点点低热,没什么大碍。”黄玉祈大夫把完脉,又仔细查看了温茹的气色、眼球,“小姐应当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有些劳累过度,气血两亏,再加上,今日忧思深重,情绪过激……” 温年月在旁边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说完,黄玉祈又将从药箱里拿了药膏,递给傅寄舟:“给她手腕涂下药,我去写药方。” 傅寄舟拿着药膏,轻声应下,坐到软榻边,小心翼翼地给她涂药。 “你看看她身上还有伤没有,如果有,一起涂了。”黄玉祈写到一半,忽然开口道。 傅寄舟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当着其他人的面,给温茹脱衣服检查。 “我来。”温年月上前一步,替换了傅寄舟的位子,解开温茹身上的衣带。 傅寄舟下意识地还是避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只听温年月叫他:“阿舟,让黄大夫再给你一些药膏。” 傅寄舟连忙去拿,递到温年月手上,抬眼看向温茹,只见温茹肩上还有一大块青乌,傅寄舟张了张嘴,眼睛里蒙了水雾。他竟然都不知道。 黄玉祈写好药方,嘱咐傅寄舟:“每日用饭前一个时辰,派小厮到医庐取药。药倒还是其次,小姐主要还是要多休息,三餐规律。年纪轻轻,身体也康健,怎么还晕过去了?” 说完,便走了。 傅寄舟将人送到门口,守在外面的花庭连忙跟上,一个劲儿跟在黄玉祈背后,问病情,问药。 傅寄舟叹了口气,转身回书房。 温年月仍坐在榻边,看着温茹,不知道在想什么。 “母亲……”傅寄舟小声开口,想说点什么,希望温年月等温茹醒来,别再那样对她了,但听她和温茹之前的话,他又觉得好像事情太大了一些,没法劝。 “往后离开东府,记得常回来看看吧。”温年月低声说道,“转告她,嫡女没了,她要还我一个嫡孙女。” 说完,站起身来,只多看了两眼,便转身走了。 第68章 傅寄舟在心疼她,他可真…… 只半个时辰不到,温茹便醒来了,被傅寄舟搀扶着坐起身,靠在软榻的靠壁上,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睛还没完全从迷茫中醒转,就淡淡地扫了一眼整间屋子。 “母亲有事出门了。”傅寄舟拧干温热的帕子,小心地擦拭她额角。温茹睡过去时沁出的冷汗将她额角的碎发沾成一缕一缕的,透着一股子可怜。 温茹垂眸,应了一声“嗯”,乖乖地任傅寄舟帮她擦汗,傅寄舟换边擦的时候,她还主动地侧了侧身子,予他方便。 但她再也没开口说话,垂着眸,像个精致乖巧但没有生机的玩偶。 傅寄舟心脏揪在一起,手上的动作愈加轻柔,擦完脸,又在身畔的面盆里,洗了洗帕子,将她手心的汗也擦了擦。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花庭端了药进来,但他只在门口不远处停住,将放着药的托盘递到迎过来的傅寄舟手上,稍稍顿了顿,转身出去了。 他会这般,一是因为温茹她们还在温年月的书房,不是温家的主子,不是温年月身边伺候的人,不能随意进出书房,更不能在书房逗留。 二是因为从竹笙那里,花庭大致知道了,温年月和温茹闹得哪一遭。作为温茹父亲的旧人,他心疼温茹,但也不解甚至不喜温茹的选择。 傅寄舟端着托盘转身,恰好看到温茹收回视线,垂下眸去的时候眉睫微颤,傅寄舟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坐到温茹身边,强笑着说:“锦衣,你看,你怕苦,花庭还拿了蜜饯过来。” 温茹应声,自己端起托盘上的药碗,仰脖将药喝了个干净,转眸看着托盘上的蜜饯发呆。 傅寄舟伸手拈了一颗,塞到她嘴里:“锦衣,母亲之前说的都是气话,你一晕过去,她比谁都着急,她心里是顶心疼你的。她同我讲,以后不管怎样,你要常常回家,温家的家业若传不到你手上,也要传到你女儿手上。” 温茹抬眼,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完话,瘪了瘪嘴,整个人朝傅寄舟趴了过去。 她真的没料到这个结果,真的没有。 她总以为靠着她的小聪明,已经不动声色地融进了这里的生活,脑子里虽然一直记着自己是温茹,但也当真把自己当成了温锦衣,想要好好回护温家所有的温情。 但实际上并没有,她只是一个叫温茹的外来者,她的思维模式仍是以前那一套,凡是她无法理解,无法认同,认定是错误思想、顽固守旧、封建糟粕的那一套,她简单粗暴地将其当做可以直接忽略的东西,她完全没想过,自己觉得不重要的东西,在别人那里是否重到不可割舍。 傅寄舟鼻头酸涩得厉害,将她紧紧抱住,抚摸着她头上细软的发丝,轻哄道:“锦衣,药很苦,把蜜饯嚼了,好不好?” 温茹没有拒绝,撤身,低头,将嘴里的蜜饯细细嚼了,咽了好几下才咽下去。 傅寄舟看她这样子,自己也快跟着窒息了。尤其是,自听到温年月和温茹说话开始,他心里就渐渐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温茹的事和他可以做正君的事会不会是有关联的。 难不成,温茹用嫡女身份,换了他可以做回正君的机会吗? 意识到这一点是可能的之后,傅寄舟脑子就开始发懵,直到现在都如坠云里雾里。 他想开口跟温茹说,他做侍君挺好的,我们不离开温家,还跟从前一样,不管什么程王、太女,关起门就过自己的日子。 但他开不了口,如果连他也这样说,那和温年月、花庭的态度有什么区别? 温茹强撑着难过也不肯松口,一定是有她的想法,如果连他也不支持她的决定,温茹应该会更难过吧。 他的妻主不是一个任性的人,她所有决定一定是有缘由的,就算他此刻心有疑虑,甚至为自己受不起这份心而不安,也不应该指摘她的决定。 最起码,不是现在,等温茹情绪过去了,等她不那么难过了,他再问吧。 温茹喝了药,又发了些汗,傅寄舟吩咐外面的小厮换了干净的温水进来,小心地又给她擦拭了一遍,擦拭完,温茹开口,声音清清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了:“我们回珩雪院吧。” 傅寄舟自是同意的,将自己来时穿的披风,系在温茹身上,抬手想拥着她出门,但温茹却抿唇摇头,牵着傅寄舟的手:“我没事了。” 如果再来一次,她还会这么选吗? 不会。她会再多想想,将温年月、温家的反应也考虑进去,宁愿多走些弯路,也不让谁伤心。 但事已至此,她后悔吗? 不后悔,她最多只是有些难过。 这半年里,在权力倾轧里走过一遭,看到傅菱的悲剧,亲身体验到自己在权力面前的无能为力,她想要“权”来维护温家的“利”的选择,绝没有错。 寻常情况下,统治者不一定会相信皇商嫡女“自出宗族”后便再无私心,但太女难得有这份胸怀,只需要她明面上给个态度,就让她迈向权力中心。 甚至还借此,让她亲手发泄了对程王的不满,解决了傅家和傅寄舟的麻烦。 这个机会,何其难得? 她没有错,她只是做得不够周全,还需要在往后的日子里去弥补。 傅寄舟跟在温茹身后,被她牵着手,看她一步步走着,身畔落叶扑簌簌落,但她的视线却始终平视前方,清凌凌一片。 莫名地,方才在书房里脆弱像易碎琉璃一样的感觉消失了。 但傅寄舟心口仍然堵得慌,他的妻主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她聪明、坚强、可靠,重情重义,但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她可以脆弱久一点,难过久一点,就算是真的做错事,她也应当可以像个孩子一样被轻易地原谅,好好地被宠着、哄着。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自己便把自己说通了,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走没走完的路。 * 两人回了珩雪院,默契地不再提书房的事,因着黄玉祈大夫说温茹需要多休息,所以傅寄舟不准她进书房,拉着她在屋里躺下,坐在床边,给她念话本,哄她睡觉。 温茹躺不住,他就脱了外衣,同她一起躺,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鼓着脸颊,睁大眼睛,盯着温茹睡觉。 “你这是做什么?”温茹有些哭笑不得,大白日的,她不睡很正常啊。 再加上,丰洲到炜京一路被糟践过的商铺还需要她整理,程王倒台,她的势力如今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此时不趁乱吞了她在各地的私产来填补温家的损失,不就可惜了吗? “睡觉。”傅寄舟倾身,怜惜地吻了吻她眼角,“你太累了,需要睡觉。” “可是我睡不着啊,”温茹无奈地耷拉着眼角,“方才在那边睡了半个时辰,正精神着。” 半个时辰算什么睡,而且,温茹是晕过去的,根本不是睡。 傅寄舟固执地压着她不准动,两人僵持了许久,他撑起身子,抬手将床上的纱幔拉了下来,轻言软语地说:“若锦衣睡不着,那容我伺候你。” 温茹阻挡不及,被他倾身吻住。 傅寄舟将温茹抵在床褥上亲,吻得轻轻柔柔,像春日里缠绵的春雨,细细绵绵的,却偏偏能浸润万顷良田。 温茹被吻得有些恍惚,刚想说些什么,傅寄舟却正吻到眉心,湿热的舌尖小心地将她微蹙的眉心安抚,捋顺,让她上眼睑不由得一跳,嘴上轻吟一声,绷紧的神经断了。 她抬起湿润的眼睛,懵懵地看着傅寄舟。 从外面透进来的光打在傅寄舟侧脸上,显得他眉眼愈加温顺,温茹心里已经被掩藏好的委屈和难过瞬间又冒出了头,眼泪珠子不自觉地从眼角落下,傅寄舟倾身下去,将眼泪都细细地吻去。 温茹闭上眼,双手揽住傅寄舟的腰,任他亲吻。 她想,她好像确实有些累。 傅寄舟在心疼她,他可真乖。 可没一会儿,温茹就发现傅寄舟不乖了,他仗着她的纵容,双手在她腰上逡巡,吻她唇舌,吻她眉心和眼角,吻她耳垂和侧颈,更趁着将她吻得恍惚的机会,把她身上的衣服拨乱得像是刚洗完澡胡乱披上去的一样。 她轻轻推他,傅寄舟恋恋不舍地撤身,唇瓣透着妖冶的红,祈求允许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那乌黑的瞳眸里,他的欲念将里面满脸红晕的她的倒影紧紧缠裹住。 那样被看着,温茹有些微的不适应,却鬼使神差地松了手,任他施为,像是甘愿变成他眼里那副样子,身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可以任他游览。 不一会儿,温茹呼吸越来越重,脸上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耳畔,让她像是一个刚从溺水中获救的小可怜,她伸手去抓傅寄舟,却只抓到他的头发,咬着唇,将他往上薅。 “锦衣,松手,我疼。”傅寄舟冷嘶一声,气息不匀地抬头,轻哄道。 温茹只好松开,可很快,一股陌生的快意,让她再次去抓作乱的傅寄舟,但这一次,她抓了个空,抓不到罪魁祸首让她气急,半晌,委屈地唤了一声“阿舟”。 傅寄舟闻声立刻回来,将温茹紧紧抱在怀里,重新专注地吻她的唇舌。 没有往常的清甜,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想到那味道的来处,温茹有些嫌弃,呜呜地推他,傅寄舟眉眼弯了弯,乖顺地挪开,去吻她的颈侧,掌心在她脊背上轻抚。 春风化雨的温柔,让高亢的情绪软软地落下来,温茹只觉得骨头酥软得不行,眉睫半垂不垂,困得厉害。 傅寄舟察觉到她快睡着过去,愈加温顺地吻她。 他想,这般睡着之后,应当再没有精力想别的东西了吧。 * 温茹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睁开眼,她正躺在傅寄舟怀里,穿的寝衣不是睡前那一身了,应该是傅寄舟睡前帮她梳洗的时候,顺便换了。 她伸手揽住傅寄舟,看他还睡着,眼睛发呆地看向虚空。 她脑子现在一片空白,像是被清空了一样,轻松但也有点迷茫。 难怪做大事的人老嚷嚷着清修、清修,这欲念一烧起来,能把其他所有情绪全烧个干净。 现在谁要让她从这温暖的床榻下去翻看账簿,她就算不当场翻脸,恐怕也会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狠狠记她一笔。 这一次,她一直不怎么让傅寄舟碰的地方,他胆大妄为地全碰了,将她整个人几乎攥在手心里,让她不由得全神贯注,跟着他胡闹。 从前,因为不是土著,看惯了女子更吃亏的论调,温茹总是想不明白大宓国女子为什么会那么耽于男色,遇到个漂亮的小郎君就想往床榻上拖,但如今,她得承认,床榻上的事,性别不重要,姿势不重要,心理优势更重要,身心被哄得七荤八素、飘飘然,任谁都会上头。 第69章 锦衣有些难过,我亲亲锦…… 珩雪院的下人们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在主子手底下做事,个个也都不是傻的,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们清楚,整个珩雪院,甚至是整个东府,气氛都怪怪的,压抑得很。 院子里两个管事小厮,花庭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好久没出现,一应事情只有谷昉在管。 谷昉性子温顺老实,不太管下面小厮们之间的事,一心只照顾好院子里的两个主子。 所以,院子里小厮们便有些懈怠,经常对坐着,忽然叹气,用眼神无声地聊八卦。 温茹这两日没出门,只让留在丰洲的桃绿将丰洲那边她要的账簿记录带回来,再与桃红一起按照她的吩咐,将被糟蹋了的几家店铺整理清楚。近来,唯一可能需要她出去的事,是三天之后,跟其它皇商家主的约见。 从前,傅寄舟安分守己,不怎么打扰她做事,一天顶多去书房搅扰她一两回,送些汤汤水水,但这次拿着黄玉祈大夫的话当金科玉律,一心赖在书房里,见她做事做久了,便上前帮她锤锤肩、捏捏腰。 他哪是什么正经服侍的小厮,揉啊捏啊,稍不注意就冒出火星子,羞怯又大胆地带着温茹纵情贪欢。 大白日的,他胆大也胆大不到哪里,只敢沿着温茹的脸侧、下颌细细密密地舔吻,伸手试探一般地去触温茹身上的细腻柔软,在秋寒越来越重的时候,却将两人都逼出一身的热汗。 气息逐渐平复的时候,他便抱紧了温茹,横臂按在温茹的胸膛,非要她与他一起休息。 “怎么不见你问我,之前出了什么事?”又是一场欢情之后,温茹软趴趴地趴在软榻上,等傅寄舟给她上药。 肩上的青乌应当是那日从丰洲回来的路上,被顾珂派来的蒙面人击中的,当时只觉得有些痛,倒没料到会留下那么重的青乌。 傅寄舟一边上药,一点心疼地吹着她肩膀,眼睛里欲念都没散干净,就染上怜惜的神色。 听到温茹开口问话,他立刻什么也不想了,正襟危坐,想了很久,生怕自己回答得不好。 “锦衣做事都是有理由的,锦衣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傅寄舟偷觑着温茹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问,“但若其中有我的缘故,还希望锦衣再想想,我不是非做正君不可的。” 温茹低声笑了笑,接着又长叹了口气,下巴搁在软榻上,眼睛有些放空:“不要瞎想,虽然跟你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关联,但你的事大抵只能算是附赠。” “这两日太女那边甚是艰难,之前需要女皇出面的时候,她死活不醒,程王出事,她倒是醒了,病怏怏躺在床上,一边勉力处置了跟程王一伙的顾丞相、秦国公,幽禁了秦皇侧君,一边又对程王在宫变中被射中,半残不活的事记恨在心,朝着太女罕见地发了脾气。若不是太女挡着,只怕女皇的气要撒到我头上。” “我屡屡受了太女的恩情,又想要借她的势,让温家不再被下一个程王、秦王、晋王什么的压制,这才选择了脱离温家,去她手底下做官,你不用记在心上。” 傅寄舟睫羽颤了颤,抿着唇,转到温茹面前蹲下,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温茹的眼底,低声道:“锦衣,你再怎么把我摘开,我也是从中受益了,怎么可能不记在心上?”说着,向前倾了倾,与温茹额头相抵,“但我知道,我记在心里,心怀感激,比否认锦衣的用心,拒绝锦衣的用心,好得多。母亲、花庭让锦衣难过了,是不是?” 温茹垂着眸,遮掩眼底所有的情绪,只让人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声越来越轻,许久她清浅平静地开口:“她们没有错。” “锦衣也没有错。”傅寄舟强调,双手将温茹的脸捧起来,珍之重之地去吻她的眼睛。 “你做什么?”温茹眨了眨眼睛,感受眼睑上残留的湿润,心尖一颤。 “锦衣有些难过,我亲亲锦衣。”傅寄舟站起身,躺回软榻,将温茹拥在怀里。 “哪有那么脆弱。如果真一直记在心上难过,我就不是在这里同你胡闹,而是出去哄她们了。”温茹伸手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已经这样了,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向前走。” 说话间,她的手沿着他脸侧一路往下滑:“你跟我一起。” 傅寄舟弯眸点头,他自然是要跟着锦衣一起的。 他心里理解温年月的难过,他当初刚得知自己失去正君资格,只能做登不上台面的侍君的时候,他也是那般难过。 但温茹并不是将这些名分规矩看得很重的人,她不会有任何改变,她不会亏待任何人。 傅寄舟将自己完完整整塞到温茹怀里。若是温年月也能像他一样,愿意掩藏住失落和不安,全心相信温茹就好了。 气氛正温馨平静,书房门忽然被敲响,谷昉通传的声音传来。 “小姐,四小姐听说您病了,来看您了。” “夕桦?”温茹一愣,忽然想起,自己去丰洲之前,好像断了温夕桦的供给,还让竹笙将人塞到外面某个老学究那里受苦了,回来之后事情多,她也一直没记起温夕桦。 想到这里,温茹有点心虚,抱着傅寄舟起身。 因着书房里还残留着莫名旖旎的气息,温茹便回应了一句:“让她到偏厅等我。” 傅寄舟将她的衣裳整理好,在温茹要走的时候,往回拽了拽她的手,想起上次西府的事还心有余悸,磨磨蹭蹭地开口:“四妹妹若是又惹麻烦,锦衣可不能再纵容她了。” 温茹眸子染上无奈,反手握住傅寄舟的手:“知道了,阿舟跟我一起去?” 傅寄舟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应下了。 温夕桦一个人坐在偏厅,还不知道自己的堂姐夫背后防备她,大大咧咧地趴在桌子上,转着谷昉刚上的一个点心盘子。 她杏眼专注,看着盘子里的点心一蹦一蹦,心里默默数着每一块各自跳了几下。 “堂姐!” 也不知道她怎么发现的,温茹刚走到厅外,她就站起来,一脸甜美地喊了一声。 温茹眼皮一跳。笑成这样,果然是断炊断得到她这来求饶了,也不知道,她出府以后,她母亲还愿不愿意花钱养这么一只吞金兽了。 心理这般想,但温茹面上却没露半分,淡定地带着傅寄舟在桌子边坐下,将桌子上没动过的茶水和点心,往傅寄舟面前拉了拉,方才道:“最近可有听话?” “听话着呢。”温夕桦拉着椅子,往温茹身边坐了坐,伸手将温茹的手拉过来把了次脉,确定温茹身体没什么大碍了,才笑着继续开口道,“竹笙把我送到白临书院去了,那白临书院附近有一家医馆,她们收的病人当真是五花八门,我实在大开眼界。” 温茹:“……” 她的初衷好像不是这样吧。 “那边在坐堂收看男病人?”温茹好奇地问。 “不看,”温夕桦摇头,“她们在隔壁安了个医棚,男病人在里面治。” 温茹点了点头,治病时男女大防比其它的严重一些,分开治倒也正常。 “既然如此,怎地想着来找我?”温茹开口问,“药材不够了?” 温茹想,她既去看了那些病人,估计会想着对症下药,研究些药方吧。 温夕桦却摇头,余光偷看了一眼,坐在温茹另一边,正低头喝茶吃点心,似乎并没有听她们说话的傅寄舟,犹豫了一下,附耳到温茹耳边,轻声说:“堂姐,我如今在太医院,暂时不用你给我买药材钱了。” 温茹震惊地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看她:“你说什么?” 傅寄舟紧跟着站起来,拉住温茹的手臂,一脸防备地看着温夕桦,虽然他什么也没听到,但温茹这么大动静,温夕桦这次犯的事一定很大,温茹可不能再纵容她了。 “你去那里干什么?谁将你弄进去的?”温茹气急,拽住温夕桦的手,将她也拖着站起身来。 这个温夕桦怎么回事,当年她不念书,她也紧跟着申请不念书,如今她要从政,自出宗族,温夕桦似乎也要紧跟着去太医院。 温家真是造了孽了。 温茹下手很重,温夕桦吃痛,连忙嘶着冷气坦白:“弋阳王君将我带进去的。” 温茹去丰洲之后,竹笙紧跟着断了她在医庐的供给,又将她送到白临书院。 那个书院是个封闭式书院,整日像坐牢一样念些之乎者也。偏偏这样惨的日子,还老有人故意跟她作对,暗地里给她下绊子,她还手了几次,打退一波又来一波,她便觉得很没意思,任她们吵吵闹闹,自己像个闷葫芦一样不说话、没反应,晚上则偷溜出书院透气。 她也是在那时候发现书院附近有间医馆的。 那个医馆的确为男病人做了个医棚,但是她们却没有专门学男医的大夫,只能将就着治,治好了便好,治不好便放在一边,听天由命。 她每夜偷溜着,趁着所有人熟睡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诊治一两个,需要药的时候,便去隔壁百子柜里抓。 三更半夜,弋阳王君不知为何出现在那里,把她抓了个正着,拿奇怪的眼神看她。好在,弋阳王君始终没有声张,反而跟着她一起返回医棚。 弋阳王君之所以没有动作,大概是男子对男子总会多一些同类的同情吧。 温夕桦如此想,便没有理会弋阳王君,继续诊治当晚的第二个病人,可当她去割病人下裳,查看他会阴处病灶的时候。 弋阳王君黑着脸,将她拉了出去。 “医者,是不分男女的。”温夕桦刚挣脱他,从暗处走出了弋阳王君的四个手下,她们将她团团围住。 气势汹汹,像是来打人的。 弋阳王君的确是来教训她的,或者说一直在教训她。 白临书院是他使了些手段,让竹笙发现的,书院里那些为难温夕桦的人也是弋阳王君安排的,但他没想到,温夕桦是个对其余事漠不关心的人,反制了几次,她就不反抗了,独来独往,孤僻不说话,一到晚上却跑到这破医棚里诊治病人。 弋阳王君第一次见这样的人,渐渐地,他也觉得没意思,便决定最后一次,亲自带了手下,准备将温夕桦打一顿报了初见之仇,以后一笔勾销,他是王君,他大气。 可是,当温夕桦当真被他的人困住了,弋阳王君却不想动手了,让四个手下返身,从太医院绑了个太医郎来,让他进去治。 温夕桦忘性大,看着新来了个太医郎,三下五除二,便得了诊断,给出了方子,眼睛一个劲儿放光,转头抓着弋阳王君,觍颜卖乖:“殿下,太医院好玩吗?” 弋阳王君将她手甩开,她锲而不舍抓上去:“殿下,太医院里有多少太医郎啊?” “本殿不会带你去的,你死心吧!”弋阳王君冷着脸,再次将她甩开,作势要离开了。三更半夜来报复个人,他也是闲得慌。 温夕桦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哪肯放过他,脚下甚至用了功夫,追上弋阳王君,绕着弋阳王君打转,不要脸地讨好:“殿下,您带我去看一眼呀,我就看一眼,绝对不给您惹事。您是天下第二尊贵的男子,带一个人去太医院看看,那不是眨眨眼就能做到的吗?好人儿,好哥哥,帮帮忙,您带我去嘛?” 温夕桦圆脸杏眼,十四岁的年纪本来就小小人一个,再加上极会讨巧卖乖,装出可爱又无害的模样,以前就经常让温茹忍不住多纵容她些,弋阳王君更是扛不住多久,被她缠得没办法,松口答应了她。 温夕桦难缠起来绝顶难缠,又是个为了目的不折手段的,所以让她进了一次太医院,弋阳王君再想赶走温夕桦就难了。 一日又一日,最后,温夕桦便在太医院做了窝,弋阳王君甚至还要黑着脸帮她遮掩她并没有老实待在白临书院的事。 “弋阳王君?!”温茹脸色一沉,合着这俩姐弟尽搁着温家薅啊! 温茹一撸袖子,想去找太女理论理论。 “堂姐,你别生气,是我想留在那里的。”温夕桦不知道温茹为什么生气,但是她既想哄好自己的财神爷,也不想离开太医院,“弋阳王君帮我伪造了个身份,没人发现的,堂姐你别担心。我就偷偷跟着太医、太医郎们学一学,等我看完了太医院的藏书,学了她们的本事,我就回来。而且皇宫里的药材我可以随便用,多给你省钱呀!” “伪造了身份?”温茹皱着眉头,眸底的焦虑却是缓了缓。 好吧,温茹现在要求也有点低,只要别跟着她有样学样,舍了温家女儿的身份出去搞事情就行。 “嗯。”温夕桦见温茹冷静下来,心底松了一大口气,“堂姐,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个好消息来告诉你的。” “什么好消息?”温茹半信半疑,重新坐下来,拍了拍傅寄舟的手背,抱歉带着他一起紧张了。 温夕桦又用余光看傅寄舟,暗示温茹,她只想跟温茹一个人说。 温茹皱着眉犹豫,最后看温夕桦双手抱着哀求,露出了可怜巴巴的神情,她只好看向傅寄舟。 傅寄舟心里默默梗塞,温茹又被温夕桦哄到了,站起来,不是很开心地出了门。 看着他背影,温茹感觉自己待会又要忙着哄人了,回头,极无奈地看向温夕桦:“现在可以说了吧。” 温夕桦咬着唇,眼珠子转了转,几次抬起头想要开口,又低下头去。 温茹太阳穴鼓了鼓。温夕桦这模样,哪里像是来告诉她好消息的,她或许更应该把救心丸放一颗在手里备着。 许久,温夕桦终于开了口:“堂姐,我跟太医郎们分享了我正在做的试验,他们帮了我许多,如今,我终于做出了验证父系血缘的药汤了,只消将我父亲的血与我的血同时滴在里面,便能看出我们是否是亲生父女。” 温茹闻言,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滴血认亲吗?哦,不对,用的药汤,听起来要稍微科学点。 “验证过了吗?确定有效?”温茹还是有些怀疑。 “嗯,弋阳王君帮我找了许多人来试验。”明明是好消息,温夕桦说话的声音却仍然低落。 温茹见状,不由得蹙眉:“你不是最想要做出这个吗?缘何不开心?” 温夕桦听出温茹话里的关切,鼻子一酸,倾身,忽然将温茹的腰身抱住,哽咽着说:“我不敢,堂姐,我不敢,若他当真不是我父亲,我怎么办?” 第70章 传闻,帝王驾崩,丧钟会…… 温茹抬手将温夕桦反抱住,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其实是无父无母长大的,但做的偏是编剧的工作。不管在什么类型的剧本里,父母亲情大都是避不开的元素,为了能共情,她仔细观察和琢磨过什么是父母亲情。 但最后的结果总是不了了之。 温茹发现,亲情比爱情复杂得多,关于爱情的话题,人们的意见很容易一边倒,但关于亲情的话题,一百个人会有一百个意见。 为了工作,她简化了亲情的概念,将它分成了生恩和养恩,且生恩不及养恩大。 这样就简单多了,有生恩有养恩的开启模范家庭模式;有生恩无养恩的开启责任模式;无生恩有养恩的开启感人至深模式;有生恩但有养仇的开启孤儿模式。 靠着这样的规则,在写剧本的时候,她很少犯错,穿书之后,温年月和温家对她的温情,感动了她,她将温年月视为亲生母亲,将温家视为自己的本家。现在想来,这种感动,其实并不够渗入骨血。 但这么多年,这种将亲情扁平化管理的习惯已经刻在灵魂里,改也改不掉。 在温夕桦这件事里,若是她,她大抵会毫不犹豫地开启孤儿模式,毕竟十多年里,崔氏一心将自己囚在佛堂,明知自己的女儿在府中受尽鄙夷和发难,他却始终不闻不问,抱着对温夕桦身世的怀疑,干脆不认这个女儿。 在温茹看来,崔氏都不认,温夕桦还有必要纠结吗? 偏偏温夕桦就是在意,她一直执着,想验证给崔氏看,她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行,每个人都会在意自己的来处和去处,验证便验证吧,可这时候,温夕桦偏偏胆怯了,生怕验证结果当真不是,崔氏更不要她了。 有必要吗? 温茹不明白,但她想,这也许就是做人的复杂之处。 “结果可能没你想的那么糟呢。”温茹斟酌着开口,“三婶流浪花丛,但也不过就是在府里和外头那些红楼绿馆,府里小厮们管得严,府外的小倌们怕惹事,他们的防范都做得极严谨。” 温夕桦低垂着眉眼沉默,温茹所说的这些,都是她从前安慰自己时说腻了的。 可不是说血缘亲情有感应的吗?若她当真是她父亲亲生,为什么,崔氏却能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 她既怕验证了不是,她当真是一个父不明的低贱种。 也怕验证了是,不知道怎么对待崔氏对她这些年的冷漠。 温夕桦在珩雪院留了下来,不言不语地老实待在珩雪院的偏房,连她最喜欢的药草也不碰了。 傅寄舟看温夕桦这副丢了魂的样子,不好再跟她计较,谨记着自己身为堂姐夫的身份,好生叮嘱谷昉多照看她一些。 温茹忙于手头的事,一时也顾不上她。三天时间,她将丰洲温家商铺打压程王商铺的资料一一整理好,做成一副模板,送给其他皇商,尽等着她们有样学样,将程王的产业全部吞干净。事成之后,按约定,她们将会把所得之利分一成给温家。 温茹估计,填补上温家的损失之后,应该还有盈余。 等温茹把这些事都做好,就离这个月的十五家宴只剩下两天了,温茹担心自己离府之后,温夕桦更难迈出这一步,便不由分说地将人拖去了西府。 傅寄舟有些怵西府,但是又不愿意让温茹一个人去面对西府的麻烦,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三人带着几个侍从,一路直奔温家老三的后院,在半路上,她们还撞到了二婶温年星。 原本温年星是要流掉孩子的,但她同大夫约的时间刚到,便听了些风声,鬼使神差地将孩子留了下来,此时见温茹过府,脸笑得花儿一般。 “锦衣啊,这是去哪儿?”温年星眉眼带笑,眼底却闪过一缕精光,“夕蓝那丫头的事多亏了你,锦衣这样的好本事,往后当了家主,温家定能更加堆金砌玉,发扬光大,锦衣说,是不是?” 她在试探温茹。 温茹恭敬行礼,垂首的时候,眸光闪了闪。 傅寄舟在一旁扯了扯温茹的袖子,偏过头,在温年星看不到的地方,朝着温茹扁了扁嘴。 他不高兴,哪怕温茹迟早要腾出嫡系嫡女位子,他也不高兴。温茹还没走,他不喜欢任何人惦记温茹的东西。 “温家百年门楣自然会传承下去,倒是二婶如今是双身子,还是要注意些。夕蓝耐性不好,容易被有心之人怂恿,这才吃了大亏,二婶若是这次能一举得女,往后两姐妹有商有量,二房一定能更立得住些。” 没听到想听到的,温年星脸一沉,拂袖离开,背影都带着一股生气的意味。 “别生气了,我们不是为了四妹妹的事儿来的吗?”温茹揽住傅寄舟的腰身,低声哄他,“母亲不会过继别的孩子的,她还想要孙女呢,你忘了?不过这孙女,我一个人可不行,你也得多记在心上呀……” 傅寄舟一愣,脸上红晕迅速升起,伸手将温茹的手抓在手里,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朝她的肚子看过去,意识到温茹这是在向他许诺会孕育属于他的孩子,心里不由得生出隐秘的欢喜。 温夕桦虽然心里有事,但她们说话她也大概听了全程,听得她满脸疑惑,看着温茹,张了张口,刚想开口问,温茹便催她。 今日不管如何,也得把温夕桦的事办了。 温夕桦登时顾不上发问,攥紧了自己腰上的荷包,感受到荷包里的药粉包,整个人脑子有些放空。 有温茹出面,崔氏就算想避而不见也不行。只见他一脸无欲无求的模样,拎着一串佛珠出现在偏厅。 温茹没有解释什么,让桃红将药粉按照温夕桦说的,煮了药汤,放到偏厅的圆桌上。 温茹抓着温夕桦的手,拿匕首闷不吭声地割开一道口子,挤了几滴血到药汤里。 崔氏眼皮跳了跳,不知道她们在做什么,紧接着桃红递了一把新的匕首给他,请他按照小姐的法子,将自己的血滴几滴进去。 温夕桦的手还被温茹抓在手里,指尖割开的细口渗着血,但她看都没看一眼,只认真地看着崔氏。 崔氏被她看得不自在,偏偏头,接过桃红手里的匕首,将自己的血滴到药汤里:“桦儿,这是做什么的?” 崔氏终是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 温夕桦却罕见地没有回应他,只一个劲儿看着药汤里的反应。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药汤里的血便完全融在了一起。 温夕桦开口笑了,摇晃着温茹的胳膊,高兴地说:“堂姐,是,他是。” 温茹看了半天那药汤,有点想随便找两个人来试试看,她总觉得不靠谱呢,但温夕桦藏不住高兴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想,可怜孩子,她还是别添乱了,弋阳王君既然找人试验过,那应该是可靠的,就是不知道这原理是什么。 “告诉他吗?”温茹将自己的质疑精神抛在脑后,认真地看向温夕桦的眼底。 闻言,温夕桦敛了敛笑容,转头觑了一眼一头雾水,但很快冷静下来,若无其事拨动自己手上佛珠的崔氏,好半晌,对着温茹,摇了摇头:“算了。” 温茹叹了口气。说实话,她是希望温夕桦不告诉的,毕竟她真不觉得这份父女情有必要,但看温夕桦一脸晦暗地说出“算了”,她还是有些为温夕桦难过。 或许温夕桦心底还是想说的吧。 好一会儿,温茹一直没开口说离开,几人就待在偏厅里,气氛变得越来越尴尬,唯有崔氏拨佛珠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响着。 正僵持着,小厮气喘吁吁地来通报,弋阳王君来了,找四小姐的。 温茹略微有些吃惊,看向门外,只见弋阳王君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拨开挡住他的小厮,径直闯了进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偏厅里都有谁,只几步走到温夕桦身边,抓了温夕桦的手腕,将她往外拉,一脸沉重:“出大事了,你快跟我走!” 温夕桦被他拉得一趔趄,弋阳王君便将人拉到身边,伸手扶了她一把。 “等等,”温茹出声阻拦,“殿下,出什么事了?” 弋阳王君闻声转过身来,这才发现温茹竟然也在这里,他脸色瞬间苍白了一些,将温夕桦往自己身后拽了拽。 温茹日后要同温家分割,成为皇姊手下臣子的事,弋阳王君比谁都清楚。 而他和温夕桦惹的事,肯定会由皇姊来办,温茹会站在皇姊那边吗? 看弋阳王君如临大敌的样子,温茹有些不好的预感,抬手,让桃红将其他人都疏散,就连崔氏也被她们请走了。 等偏厅没有其它闲杂人等的时候,温茹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夕桦惹了什么事吗?” 温夕桦也是好奇,挣脱了弋阳王君,同温茹站到一起,好奇地看向弋阳王君。 “殿下您说罢,堂姐对我最好了,有什么麻烦,堂姐一定会帮我们想办法。” 温茹略显无语地瞥了温夕桦一眼,这孩子倒是门儿清。 弋阳王君也剜了温夕桦一眼。 他这样急匆匆赶来是为了谁? 温夕桦这个臭丫头,竟然直接从他手上挣脱,跟她堂姐站到一起,还说她堂姐对她最好。 难不成他对她不好?他会害她吗?真是分不清好歹! 弋阳王君眉头紧锁,眉眼还带了些浅怒,在偏厅的椅子上坐下,一开口便抛下个重磅消息。 “秦皇侧君死了,母皇病危,这次估计熬不过去了。” 偏厅寂静了几秒,温茹率先打破了沉静的气氛,不解地开口:“怎么死的?这和夕桦有什么关系?” “太医院将温夕桦做的药汤秘方传了出去,幽禁中的秦皇侧君不知道怎么弄到了一份,动用秦国公府的残余势力,与昏迷不醒的二皇姐做了验证。” 弋阳王君没料到,那个方子竟会惹出那么大的事来,都怪他当时找人来尝试的时候,为了人更多些,就大张旗鼓找了很多人,人一多,口就杂,便把这事当奇闻传来传去。 如今只怕不止宫里,许多消息灵通的世家权贵也知道了。 温茹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不是亲生的啊?” 弋阳王君抬眼看了她一眼,这种皇家丑闻,温茹居然还敢细问:“当年,母皇与秦皇侧君敦伦育女是秦皇侧君仗着秦国公府的势强行要求的,母皇数年都只能留宿在秦皇侧君宫中,所以,此番事一出,秦皇侧君大怒,将他整个院子的小厮,全都与二皇姐做了验证,最后当真被他抓了出来,那人竟是他身边得力的管事小厮之一,一贯受宠,谁知,他竟然背着他勾搭了母皇。” “他将那管事小厮杖打至死后,不顾任何人的阻拦,跑到母皇宫中,隔着门怒骂母皇薄情寡义,诘问女皇堂堂一国女皇,为何要用这样肮脏的手段,算计他一个小男子。如今,秦国公府落到现在这下场,他也无颜苟活于世,说完便义无反顾地触柱而死了。” 弋阳王君垂着眼角,呼出胸口一口浊气:“母皇缠绵病榻,但没有眼瞎耳聋,与父后一起将秦皇侧君的话听了个完全。当着父后的面,母皇愈加羞恼,气血翻涌,一时竟又昏厥了过去。本殿来之前,太医已然束手无策。” 温茹、温夕桦相互看一眼,同时沉默了。 “温夕桦跟本殿走,这事本殿也算参与了。无论如何,本殿不会让皇姊追究到温夕桦头上的。”弋阳王君抬头,认真地许诺。 温夕桦有些感动,弋阳王君带她去太医院,如今出事了,也帮她扛,往后她一定好好回报弋阳王君。 温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急匆匆来,急匆匆走,无奈地牵着傅寄舟的手捏了捏,叹了句:“这都什么事啊!” 申时一刻,温茹带着傅寄舟刚出西府,便听到从皇宫传来的帝王丧钟,满街的人停下手头的事,凛然肃立,仰头看向皇宫的方向。 传闻,帝王驾崩,丧钟会敲响三万下。按温茹往常的性子,她定会好奇地数上一数,但耳畔一声接一声如闷雷一样的丧钟当真传来,她忽然什么也不想了。 炜京的天彻底变了,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太女和她都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第71章 半月后本官成亲,诸位大…… 元舜二年开春,天气乍暖还寒,炜京城的皇商们穿着稍厚的精致春衫,揣着双手等在户部府的大门口。 温家的马车是最后到的,车辙停驻,马车的角铃仍在轻铃铃作响。 温年月下了马车,她穿了一身锦葵色的芙蓉缠花纹样的银丝襦裙,头上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抬眼看着还未开的户部府大门,眉头皱了皱。 其他皇商见她这模样,登时忘了久候的烦躁,暗戳戳等着看好戏。 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户部府大门这才徐徐打开,引路小官先走出来,笑着跟各位皇商道歉,引着她们往里走。 穿着绯色官服的温茹走在最后面,看清温年月的方位,便快步走过去,近身了,用只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问候了一句“母亲”。 温年月随意地应了一声,神色淡淡地说道:“你迟到了。” 温茹闻言,丧气地垂眸嘀咕:“宫中朝会拖延了一会儿,她们顶啰嗦……”绝对不怪她。 温年月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语,有些无奈。心里清楚,乖女一直将当年的事记在心上,愧疚难当,私下里总不自觉地刻意讨好她,在她面前一点儿架子端不起。明明过不了两日就成年了,可她瞧着,她仿佛越活越回去了。 前面走的皇商们频频把余光往后头瞥,看到温茹在温年月面前伏低做小,心气儿一下子就顺了不少。 今年虽是元舜二年,但新皇是先皇大殡一年后才定的年号,所以三年前正是多事之秋。当时,程王宫变的事虽然被上面封了消息,但她们个个都是炜京城里的老油条,怎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本来,她们不愿意掺和这些事,结果温茹找上门来,说程王在大宓各地弄了些私产,专挑她们的专长,意图动摇并取代她们行业之长的地位,将她们的心高高吊起来,接着又把温家怎么吞并程王丝绵产业的动作编成小册子,一人给她们发了一份。 并开口,所得之利,温家只拿一成。 当时她们就想,温家下一代胆子可真大,竟然挑着程王造反刚落败的时候趁火打劫,鼓动她们去瓜分程王的产业。 活该温家最能挣钱。 她们仔细看着册子里的做法和数据,以及堪舆图上温茹标出的程王商铺和驿路,心里抓心挠肝得痒,试试探探地,终于伸出了爪子。 马无夜草不肥,程王谋逆不可能再起势,所以,她们趁机吞了这些也没什么吧。 等她们将程王的产业基本扫荡干净,生意做得越发大的时候,拿着约定的一成利钱,上温家找温茹,却被告知,温家主事的只有温年月,往后再没有温锦衣了。 她们一头雾水,不知道温家出了什么事。心里想着,若温茹是她们家的继承人,只怕是要当眼珠子护着的,怎么温家还把人给弄没了? 众人谨慎地先回家观望,谁知没两日便在新皇登基大典的筹备班子里发现了她,穿着一身青色的官服,伴着斜飞的小雨,瞥向她们的视线冷得很,跟之前找她们做生意时,温温和和喊她们伯娘、姨娘时候的样子完全不同。 找人一问才知道,这是新皇刚提拔上来的户部侍卿温茹,祖籍江南,初到炜京,此番过来是协助礼部筹办登基大典的。 骗鬼呢! 皇商们大受震撼,温家嫡系嫡女竟然悄悄做官去了,而且一上来官职就不小,这…… 放在温年月身上,女儿自出宗族,死后不入族庙,光想想就有些窒息,但对那些外人来说,温家出了一个位高权重的嫡系嫡女,往后只怕不止占尽富字,还要多占个贵字。 什么好事都要占,温家这是要飞天呀。 一整日,皇商们的目光频频落在温茹和温年月身上,看她们俩装作不相识,丝毫没有交谈的意思,心里小剧场演了一出又一出。 会不会是,母女俩闹翻了,反目成仇啊? 或者温家钱挣够了,想当官掌权玩玩? 众人心里默默猜了很久,温茹则十分冷酷无情地从她们手里薅走了上百万两的银两和货物,银子也就算了,登基大典她们肯定是要捐银子的,但那些货物,全是当年最好的一批货,是准备留到春朝节的。 虽然吃了大亏,但皇商们回家将原本准备好的一成利钱,默默换成了两成,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温年月手上。 温年月不清楚温茹做的这件买卖,收了之后,去信问温茹才知道原本是一成的。 温年月会还吗?并不会,她默默收了,心里觉得这些老伙计一个个真懂事。 事后证明,信温家,皇商们吃不了亏。 那一次登基大典是在先皇大殡之后三个月举行的,是她们见过的、听说过的、书里记载过的、有史以来最宏大的一次。 当时,大宓各地的族老、其它周边大大小小的国家使臣都被邀请到了炜京,皇商们看那个架势都担心温茹大手大脚惯了,把国库给掏空了。 回想那几日,登基大典和宫宴上的奢华精致不仅让人大开眼界、眼花缭乱,也让人生出了无限羡慕之情,恨不得将那些精致美丽之物也收入囊中。 待人们典礼归来,人们没提宫宴上腰肢轻软的舞女、舞郎,全在讨论登基大典和宫宴上从头到脚无处不精致到极点的衣饰、器物、技艺,称赞新帝气度不凡,威仪天下,称赞大宓朝地大物博,贝阙珠宫,气韵万千。 面子挣得漂亮,算是大功一件,偏偏温茹还想挣钱。 趁着大家如痴如醉,左右询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怎么制成、怎么使用的时候,温茹便让人将事先做好的图册送到各个桌案上,上面标好了各色衣饰器物的名称、主要工艺、供货人,是否仅供御用,明晃晃诱惑大家去买那些非御用的衣饰器物。 皇商们刚琢磨出味儿,还没来得及高兴,温茹直接让人送上契书,约定,一年内,除去往年利润的等额,其余利润,三成充国库。 从登基宫宴开始,皇商们才算知道了什么叫客似云来,什么叫美名之下必有重金,什么叫银子哗哗从私库流入国库的心痛。 温茹因着登基大典办得漂亮,又将国库充盈了大半,不过一年便升了户部尚书。 她们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步步高升,心里酸得很,尤其是在沈家,沈愉的日子堪称水深火热,小伙伴飞升了,却忘了带她一块儿,害得她如今整日被耳提面命,让她好好动脑子,别像个草包。她可不是草包,只能怪对方太变态,起码弃了家族身份去做官这一条,她就做不到。 如果单是登基大典那件事,皇商们还不至于那般乐于看温茹吃瘪,毕竟她们当时也挣了钱。如今不仅在大宓朝,翻山越岭,穿洋过海的地方,到处都有将她们的货奉为臻品的人,让她们躺着吃到现在。 真正让她们记仇的是后来的事。 温茹撤了丁税、地税,五花八门的各种税,却一门心思收商税,比往年至少重了一半。 普通商贾可能感触不深,对她们这些生意盘子大的,多出的税银实在惊人。 虽然百姓手里有钱之后,买卖更好做,她们很快就把钱挣回来了,但心里还是不太舒服。全境百姓都免税了,就商人还收,这不是歧视吗? 去找温茹说的时候,温茹却说,百姓们不收税,只商人收税,你们不就变成“弱势群体”了吗,全天下都心疼你们呢,没人搞歧视。 事实的确如此,只有商人收税的事大快人心,百姓们纷纷称赞朝廷干得漂亮,见富商们被朝廷治得服服帖帖,往日仇富恨富,想劫富济贫的心思都淡了。 但越富有的人越抠,皇商们听进去了道理,但看到自己多交了钱,心里还是好一阵不舒服,便每日里把看温茹吃瘪的事记在了心上,就想着,不过一个小年轻,迟早会遇到挫折的,她们等着看。 到时候还不是得拜托伯娘、姨娘们来帮忙。 “诸位大人,今日约你们前来,是有一事想同你们商议。”温茹在上首坐下,一扫方才在外面,面对温年月时的温和气息,眉眼轻轻淡淡地扫了一眼下面坐着的皇商们,包括温年月。 温家人,人如其名,气质大都温和,温茹从前也是,但自从改了名字,做了官,一身的威严便越来越重,坐在上首的时候,她们忍不住正襟危坐。 “前两年,因为骤然免了许多苛捐杂税,朝廷粮仓里没有了粮食进账,多亏了各位慷慨解囊,多交了许多税。”温茹随手摩挲了一下桌上的账簿,“如今朝廷粮署迈上了正轨,低粮价时买入,荒年时救济,陈粮则用于酿酒和畜养,已经能自给自足。所以,朝廷决定将商税恢复到从前。” “当真?”沈家主半信半疑地开口。 “当然是真的。”温茹笑了一下,“本官何时说话不算话了?” 看到温茹笑,皇商们莫名感觉不太好,眼神瞥向稳坐不动的温年月。难不成她们被搜刮惯了,忽然不坑她们,她们不习惯? 温茹一抬手,让下属们将事先准备好的契书发送到皇商手中:“得了各位大人的资助,如今国库充盈,是时候报答各位大人了。今日下去,诸位便将自家的账算好,随时可以去国库领到你们商铺总价万分之一的银子。” 皇商们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又去偷看温年月,难不成,温茹当真是她们派去朝廷给她们谋福利的? 打断皇商们不切实际的幻想,温茹抖了抖自己手中的契书:“诸位若是没有异议,便将手上的契书签了,日后便算皇家入股你们的生意,拿了这笔钱,你们尽可以把生意做得更大些,好好挣钱。” 说完,轻飘飘、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生意虽然有盈有亏,但应该亏不到皇家这笔银子吧?” 皇商们:…… 投股银,只想挣钱,不想亏钱,是温年月教你这么做买卖的吗? “万分之一的股罢了,诸位大人应该不会不想签吧?”温茹抿着唇,笑着扫了一眼皇商们。 沈家主偷偷伸长脖子,看向温年月手中的契书,低声问:“年月妹妹啊,你的是多少?也是万分之一?” 温年月抖了抖手中的契书,递到她眼前。 好嘛,也是。 心寒,替温年月心寒。 “诸位大人不必这般不愿,这次契书签了,往后宫里便不允许皇族中人去商铺里将账挂在宫中了,也不许巧立名目找诸位捐钱,除战事吃紧和特大天灾之外,其余使臣到访、逢年过节什么的都不会。当然,若是诸位大人有心,非要尽些心意,那也是可以的。” 皇商们一听,精神来了,这倒是个好处。有时候,给银子倒没什么,就是各种名目的捐银助饷让人烦不胜烦,有时候还不得不跟权贵世家打交道,银子给出去,还平白给人瞧不起。 皇商们脑子转得很快,万分之一的股银,每年要给宫里的利钱,相较于降的税银,减的各种捐项,的确是划算的,唯一让人有顾虑的是,自家的账如果跟朝廷公开,总觉得有点被扒了衣服的感觉,没有安全感。 “还有一条,签了这份契书,皇商们便可以迁居他处,不必留在炜京,迁居他国除外。”温茹再加一层码。 “查账的事,大家也不必担心,契书上已经写好了,平日里,朝廷只看最后的数额,不会细究每一条目,大约每二十年才会彻查一次账目,但也只做查证,不做记录,除户部查账的官员和陛下之外,不会有人知道细节。” 皇商们其实已经动摇了,但还缺个带头的。 接收到其他皇商们的目光,温年月终于开口:“这契书签了,若朝廷变卦,又征收别的银子,或者,心血来潮,想起便上门来查一次我们的账目,怎么办?” “不遵守契书,那便是朝廷毁约,自可以报告当地洲知府,秉公处理,若处理不了,再上报到户部,户部不可能不管。”温茹偏头,停顿了片刻,“若户部也不管,甚至助长她们的暴行,那朝廷大概率是昏聩了,大家尽早自谋生路吧。” 温年月、皇商们、堂上户部下属们:…… “大人,下官还在这儿呢。”凤宸的御前行走秋幢秋大人小小声开口道。 她是凤宸派来督办这件事的,凤宸那边还等着她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汇报呢,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怎么上报? 温茹转头瞥她一眼,心道,她又没说错,这不正好给凤宸提个醒吗。往后不好好管自己的后辈和臣子,是要走上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兴衰老路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温年月和皇商们提笔在契书上签了字,用了印。 户部下属们下去,将契书收上来,放在明黄色的绸袋里装好,交到秋幢手上,只等着陛下看过之后,落下玺印,这事就成了。 皇商们长叹了口气,虽然这契书对她们不算太坏,甚至有些好处,但莫名还是有种被剥削、被控制了的感觉,心里好惆怅。 一抬眼,看温茹越发不顺眼了。 正等着温茹说散会,谁知温茹又从桌子那边拖出一沓绯色信笺来。 皇商们个个绷紧了神经,盯住了她手上的动作,生怕她又搞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却见温茹难得神情和煦,笑眯眯地让手下将信笺派发给她们:“半月后本官成亲,诸位大人一定要到呀。” “诸位大人应当都知道,本官祖籍江南,在炜京没什么宗族背景,所以举行成亲礼的地方便定在了本官夫郎自小长大的温家东府,诸位大人可别走错了地方。” 皇商们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吐槽起,成亲礼也敢回温家东府办,这分明是掩饰都懒得掩饰了。 第72章 阿舟,要洞房了哦。…… 将皇商们送走,温茹便准备回家。 自做官以来,她几乎每日都在忙,这次碰上她及笄和大婚,凤宸那个周扒皮终于肯松口,许诺她,将手头的事办完,便让她好好休息休息。 温茹自然半刻不耽搁,事一了,立刻启程回家。她所坐的马车刚到自己的府邸,候在角门的桃红便迎了上来,抬手接过温茹身后户部小官手上厚厚一沓的卷宗,这才跟在温茹身后回内院。 就算休息,还是有些事要想、要做。 凤宸从前就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的性子,当了女皇之后,她把这种求全责备的焦虑传达给了朝廷上的所有官员,尤其是户部。 事关银子的事儿,凤宸总希望桩桩件件更细致清晰些。对她来说,她想要富足、稳定、长长久久,而不是饥一顿饱一顿,只顾眼前,不顾长远。 为着这个,温茹不得不绞尽脑汁。 “妻主……” 清澈温柔的声音迎面传来,温茹抬眼,只见已长成清隽少年的傅寄舟快步朝他走来,织着竹叶暗纹的衣摆上下翻飞,肩上的披风也因他走得太快,鼓着风向后扬,他不得不伸出修长如玉竹的指节轻轻压住披风一角。 即便这般麻烦,他也不肯放慢步子,朝着温茹快步走过来,清绝冷淡的五官完全压不住他流露出的温软之气。 近两年,他勤于练剑,抽条很快,身高已经险险越过了温茹,这让他有些不安,但温茹哄他说,颀长的身姿才好看呢,多少小矮个儿,想长高些,求都求不来。 说的次数多了,他渐渐放下芥蒂,反正他整个人都是温茹的,温茹喜欢,那就行。 温茹张开双手,将朝她走来的人抱了个满怀,笑问道:“你怎知我回来了?” 傅寄舟抿了抿唇角,揽住温茹腰身的手稍稍收紧,余光偷觑温茹的神色,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说:“我让人守在大门了……”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行踪被人窥探,更何况他还是男子,应该温顺听话,安安分分待在后院,等着妻主回来。 但他一贯黏温茹黏得紧,很难抑制早一些见温茹的急切,所以,他就派了小厮在角门等着,只要温茹一回府,他便去找她。 “守便守,怎么还心虚了?”温茹微微倾身,笑着吻了吻他嘴角,说话的语气带了些揶揄,“你连墙都敢拆,这点小事儿算不得什么。” 三年前,凤宸登基为女皇,便将程王谋逆和金银私矿一案并案重审,把所有罪责全部推到程王身上,赐毒酒一杯,让她领了盒饭。 傅菱呢,则被凤宸说成是她早早安排在前洲彻查私矿一案的忠臣,功大于过,赦免其罪,即日起官复原职。但傅菱被放出大理寺监牢之后,拒不接受官职,只带着跟随自己多年的护卫丰翎,消失了踪影,不知去向。 凤宸眼角抽抽,没想到傅菱是这样的性子,好在温茹索要的恩赐重点不是她。不过,凤宸还是为此加重了对傅寄舟的赏赐,对外宣称,傅菱正君周氏一家二十几口因调查金银私矿一案蒙难,为怀慰逝者,封周氏之子傅寄舟为云岭县主,享县主供奉,赐县主府一座。 傅寄舟被封了县主,从前签的所有身契随之注销,跟温茹的婚契自然就不作数了。往后,傅寄舟得像未嫁郎一样住在县主府。 温茹自然舍不得他,在他隔壁找了个宅子,与他做邻居。 翌日,傅寄舟便让人把墙拆了,像个没事人一样,当晚就留在了温茹房里。 怕温茹顾忌什么,赶他走,他干脆衣衫半解,松松垮垮地坐在床边,见她进来,抬头委屈地喊她“妻主”。 温茹从前定力挺好的,后来……后来得看傅寄舟施几分力了。 更何况,两人本来也有两三日没见了,温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刚一靠近便被他伸手拉住,两人倒在床榻上。 彼时,温茹还穿着青色的官服没脱,繁复的衣袍层层叠叠地铺开在褥子上,与傅寄舟身上月白色的衣服交相辉映,明明是清冷的颜色,交缠起来却莫名色气得很。 傅寄舟灼热的唇落在温茹脸上,含着她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舔吻,少顷,舌尖挑开温茹的牙关,柔软相触的时候,不小心溢出一声喟叹。 接着一发不可收拾,温茹只记得自己挺昏头的,抓着他,逼着他叫出声来,一声一声没个停。 清澈的嗓音被搅浑的时候,带着一点点怯懦的嘶哑,温茹有点喜欢。 听到餍足,温茹只能对傅寄舟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两人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同吃同睡,傅寄舟照旧,甚至只喊她“妻主”。 花庭是温茹出温府一个月之后才来的,温茹改名字,自出宗族的事让他心里难受,但是温茹毕竟是他从小带大的,他舍不得,最后还是跟了过来。 结果他一来就发现,婚契作废的两个人,拆了墙,在家胡天胡地。 花庭脸都黑了,他好几次蠢蠢欲动想对傅寄舟说教,却被谷昉拉住,让他看清温茹对傅寄舟有多纵容。而且,两个人举止虽然过分亲密了一些,但正君之礼成了之后才能做的事,傅寄舟一直谨记着,很乖巧。 没办法,花庭只能作罢。 就连花庭都熄了火,傅寄舟拆墙的事更没人敢说了,此时被温茹旧事重提,傅寄舟脖子、耳根都红了,倾身在温茹唇角还了一吻,少顷,顺着唇角移到温茹颈侧,暖热的鼻息扑在温茹皮肤上,带起细细的酥麻。却听他骄纵地往温茹身上推卸责任:“明明,妻主也想的。” 胡说。 人,她是想的,拆墙,她可没想过。 温茹不由得笑出声来,傅寄舟有些着恼,抬起头,盯着她看了许久,旋即握住她手腕,带着人一起快步进了主院,远远跟在后面的桃红止步,想着要放下卷宗,便自己往书房那边去了。 桃红一走,傅寄舟弯腰,一把将温茹横抱了起来,低头示意温茹搂着自己的脖颈。 能抱得起温茹,大概是傅寄舟今年以来最高兴的事了,有事没事就想抱着温茹,不让温茹走半步路。但顾忌温茹在外面的面子,他只在院子里抱。 傅寄舟抱着人,像抢来了什么宝物一样,不顾院子里小厮们的行礼,径直快步朝屋里走去。 “妻主,还想亲。”傅寄舟将温茹小心地放在床榻上,倾身趴在温茹半边身子上。 毫不费力地进了屋,又沾了柔软的褥子,温茹眼睑不由得往下垂,睡眼惺忪,有些困倦,抬手咕哝着:“你先抱我沐浴去。” “那给亲吗?”傅寄舟倾身,将温茹抱住,好让温茹搂住他的脖子,但他只抱着,没起身,眸光细细地扫过温茹的脸,她的眉眼,小鼻子,唇瓣,还有如白玉般温润的脸颊,似乎每一寸都长在他心上,看不腻。 “亲啊,美人给亲,我当然要亲。”温茹抬了抬下巴,骄矜地哼一声,说完神色一顿,目光往下垂了垂,谨慎道,“只能亲,其它别想了,好累,阿舟你自给自足一下吧。” 傅寄舟耳垂通红,抿着唇将人抱起来,往净室走,净室里小厮们事先准备好的热水热气蒸腾,雾气模糊了两人的脸,好像也模糊了声音,只听傅寄舟慢慢腾腾地问:“那我……的时候,妻主能一直看着我么?” 温茹诧异地张大眼睛,盯了傅寄舟许久,试图证明是自己多想了。 可惜并没有,傅寄舟满眼期待地看着她,眼里的绮念如有实质,但气人的是,他人还是那副如玉如月的小公子模样。 温茹回过神来,纵身一跃,迅速从他手上跳下来,不由分说地将人推到净室外,狠狠落下木栓,脸上像是被热气蒸熟了,嫣红一片。 太过分了,傅寄舟这个小混蛋,这种事也要她看着,难不成她看着要更快活一些么? 她脸皮可没那么厚? 过几天她就把人塞回温家东府去,都快出嫁了,还不好好安生。 * 二月初七,温茹要娶夫了。 卯时刚过,桃红、桃绿就开始在院子里催温茹起床。 温茹被吵得厉害,伸手准备推傅寄舟,让他出去搪塞,结果推了空,脑子一激灵,忽然想起来,今日她大婚,新嫁郎傅寄舟回东府了。 唔,还得把人娶回来。 温茹只好坐起身来,扬声吩咐花庭他们进来。 今日,桃红、桃绿、花庭、谷昉都穿戴得极喜庆,个个脸上带着笑,伺候她梳妆的时候,步子也极轻快。 温茹笑着看她们忙活,一头如墨的长发被花庭小心地挽成发髻,插上凤宸特许她大婚时佩戴的九尾凤钗,凤钗繁复珍贵,向下摇落的珠链是均匀精致细米珍珠,尾端坠着一颗金黄色宝石,随着人的动作轻轻摇晃。 梳妆完,温茹在温家成衣铺管事的帮助下,穿上大婚的礼服。 上次结婚契,她不能同傅寄舟一起穿礼服,让她心里惆怅许久,这一次,这身礼服做得极是用心,抬手露出的袖口显示这礼服似乎层层叠叠的,足有十来层,但穿起来却不沉重,只觉得一举一动之间,华美得瞬息万变。 花庭静静地垂手站在一旁,笑着,但眼眶却红了。 温茹父亲去世时,将不到他腰线的小女孩送到他手里,让他好好照顾她,保护她,谁曾想,一转眼,她便长大了。 “花庭,我今日是娶夫,你难不成要对着我哭嫁?”温茹笑着说道,“过来,帮我贴上花钿。” 花庭轻瞪她一眼,将感伤抛却,小心地拿起花钿,贴到温茹额间。 温茹脸上没有涂什么粉,只淡淡地在眼尾和两颊抹了些胭脂,配着一身的华美服饰,显得格外精致无暇,风华天成。 温茹站起身来,在等身镜前转了转,为了方便骑马迎亲,礼服的裙摆离地五寸,转起来露出繁复精美的裙边,甚是好看。 看着自己这副模样,温茹险些失神,原来她结婚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好看。 拾掇好,温茹便出了门,迎亲的队伍早已经准备好。整条队伍差不多有半条街长,打头的是同她一起去迎亲的沈愉和凤宸派来给她撑场面的秋幢,中间是红木做的花轿,檐角的铃铛都系了红色绦带,风一吹,叮铃作响,后面则是迎亲的箱子,里面有皇宫添的、温家添的,和她自己屯的,很体面,甚至过分阔气了。 有点影响她在百姓心中的好官形象啊。 温茹这就明显想多了,温茹做官之后便免了百姓许多税银,沿路蹭喜气的百姓好多都拿着各色花枝,见迎亲队伍过来,便往她们队伍里扔。 温茹她们往百姓堆里扔喜糖喜钱,百姓便往她们队伍里扔花枝,有来有往,倒是格外新鲜。 沈愉不由得抖着缰绳朝温茹靠近了些,低声道:“你这臭丫头,可真是出尽了风头,我快嫉妒没了。” 温茹弯了弯眉,笑道:“等你大婚时,我便去拉十车鲜花,全扔你脸上。” 沈愉想了想,微抬下颌:“我看你是想整我。但无所谓,你可一定要扔,被鲜花砸,我乐意。” “才没有想整你。”温茹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你大婚还不知多久的事呢,眼下你给我快些,我赶时间。” 百姓见迎亲队伍突然加快,不由得跟着小跑起来,非要将手中的花扔完。 女子策马从提前清场过的长街飞驰而过,层叠的婚服衣袂翩翩,身侧花枝飞落,让人如坠画中。 可刚到温家东府门口,管家却上前拦住她:“小姐,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早吗?”温茹偏头看向身侧的沈愉。 “早点到好,显得你心……诚。”沈愉笑道,咽下原本想说的“心急”。 温茹睨了她一眼,凑到管家身边,低声道:“你让她们快点。” 管家低笑出声:“小姐,有吉时的。” 温茹无奈,只能立在迎亲队伍前,安静地等着。 大约等了两盏茶的功夫,穿着红霞色喜服,头戴花重冠的郎君被簇拥着走了出来。 原本送亲的人定了温夕桦,但看到牵着红绸带,将傅寄舟送到她手上的傅翙,温茹扬了扬眉。 当年,傅菱不知去向之后,傅翙留在了炜京,靠着自己的才学,进了炜京有名的书院,许多人都夸她状元之才,估摸着明年就能验证是或不是了。 傅寄舟能同意她送亲,温茹自然不会有别的意见,接过她手中的红绸,轻轻拉了拉,将傅寄舟拉得离她稍近了些。 走动间,傅寄舟身上的喜服流金闪烁,在阳光下,愈加璀璨。 傅寄舟被眼前的红覆巾挡住了眉眼,只能看到温茹的脚,整个人便不自觉地又朝她挪了几步。 温茹歪着头看他,见他头上的戴的花重冠,四周满是赤金的雕花和珍珠镶嵌,中间却插着新鲜的芙蓉花枝,不由得伸手从他头上取下一朵极盛的,放在鼻下嗅了嗅。 花香沁人。 温茹的动作实在……逾矩,还没过门,竟然在迎亲的大门口撩起了新嫁郎,惹得百姓们一片叽叽喳喳的笑语调侃。 温茹侧身跟着笑了笑,再回头,将手中的芙蓉花塞到傅寄舟手中,自己则将傅寄舟打横抱起来,送到花轿里。 抽身之前,在他耳畔轻声说:“喜欢。”说完,便放下帘子,翻身上马,抬起下巴,扬声道:“出发。” 喜欢什么?喜欢娶他,喜欢他这身装扮,喜欢芙蓉花,还是喜欢他这个人? 傅寄舟心里抓心挠肝,有点埋怨温茹不把话说完,但其实,就算温茹没说完,光是喜欢两个字,他心里已经像呷了蜜一样。 毕竟,终于如愿嫁给温茹了。 因为婚宴在温家东府,所以迎亲队伍从温家接了新嫁郎,绕着炜京内城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温府。 这一次,等在大门口的是温年月,她眼底映着满街的红色,沾染了一身的喜气。 温茹转身,将傅寄舟牵出来,走到她面前,拱手,同傅寄舟一起,喊了一声“母亲”。 温年月颔首,转身同她们一起走向行婚礼的大堂。 虽然一会儿她仍然会坐在高堂之上接受新人的跪拜,但这声“母亲”温茹却很难在满是前来贺喜的朝廷官员和皇商们的大堂中光明正大地叫出来。 * 复杂繁琐的大婚礼仪终于结束,傅寄舟被送到了珩雪院的洞房之中。 虽然花重冠沉重,压得他脖子有些酸,但他仍然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温茹在外同来贺喜的同侪们觥筹交错,一时无法回来,他完全可以松快一会儿,但他不想。 一颗心扑通直跳,虽然距离当年结婚契已经很久了,结婚契之后温茹也从未有半分委屈过他,但是那时内心的煎熬经历过便是经历过。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与温茹大婚的机会,正大光明做她的正君,霸占她的后院,他分外珍惜,不希望在任何环节有分毫的松懈。 “我若不提前回来,你要一直顶着这个坐到晚上去吗?”温茹调笑的声音忽然响起,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傅寄舟惊喜道,“喜宴上的客人怎么办?” “她们哪有你重要?”温茹毫不吝惜自己的甜言蜜语,伸手揭开傅寄舟脸上的红覆巾,露出傅寄舟的脸。 红衣张扬,让傅寄舟清绝的脸增添了许多艳色,平日将媚色收敛得很好的凤眼,此时眼尾微挑,晕出一抹红。 偏偏傅寄舟美而不自知一般,只仰头乖巧地看她,格外温顺可爱。 喜欢。 温茹伸手放在傅寄舟脖子后,倾身贴上他的唇,时轻时重的舔咬,唇齿间,融着温茹在外头吃过的一两口靡靡的酒香,惹人沉醉。 半晌,温茹才松开他,傅寄舟喉头滚动,一边艰难地平复呼吸,一边伸手揽住温茹的纤腰,费劲地找了个角度,将脸贴在温茹腹部,低声唤她:“妻主。” 温茹笑,伸手去够合卺酒,拉着傅寄舟喝完之后,便将傅寄舟头上的花重冠取下,同他咬耳朵:“阿舟,要洞房了哦。” 傅寄舟脑子瞬间炸开,揽着温茹的腰,将人压倒在床榻上。 今日可是她大婚,温茹才不做下面的呢,手上稍稍用力,反压住傅寄舟。 傅寄舟长发散开,呼吸紊乱,眼角愈加红了:“妻主,让我……让我来服侍你。” “不。”温茹低下头,咬他滚动的喉头,“你是我的,我要慢慢玩。” 慢,很慢,傅寄舟眼角沁出眼泪来,唇瓣微张,急促地呼吸,衣襟被拉扯得大开,引人遐想。此时,他双手紧紧攀着温茹的手臂,想……想要个痛快。 “唔……” 傅寄舟眼睛骤然睁大,眸底却迷离无状,眼前的世界摇曳生姿,像是怎么也停不下来。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温茹喜欢他叫出声来,他不由得放下克制,一声一声,务求让温茹听清楚,他现在的不胜欢喜。 第73章 傅寄舟,我劝你注意下身…… 房间里点着灯烛,按照习俗,大婚之日,这灯烛是彻夜不灭的。 傅寄舟借着烛光,认真地看着闭眸睡着的温茹,看她脸上的绯红,看她脖颈间和肩膀上的暧昧痕迹,有些懊恼但又有些欢喜。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注意分寸,尽量不在温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有时候,控制不住。 想到这里,傅寄舟耳垂发热,低下头时轻时重地吻着温茹的眉心、眼角。 许是他的动作打扰了温茹,温茹低垂的眉睫颤了颤,徐徐睁开,看向傅寄舟的眸子还掩在迷糊的水雾里,稍微清醒了一会儿,再开口的声音有些发哑:“出来……” 傅寄舟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她,双手将温茹抱得更紧。那模样分明在说“不”。 “嗯?”温茹眯了眯眼睛,微哑的声音透出些冷清。 傅寄舟抿抿唇,委委屈屈地往后退了退,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翻身躺回去,便整个人往上挪了挪,将头脸埋在温茹的脖颈间,呼吸她身上淡淡的幽香。 床榻在骤雨初歇的时候已经整理过了,并不凌乱,温茹身上也清清爽爽的,按道理,后半夜了,该安安分分睡觉了,但傅寄舟贪心得很,宁愿守着温茹不睡,也要离温茹更近一些。 温茹手放在他颈后,捏了捏,柔声问道:“难受?” 因她是初次,还需要些时间适应,所以只草草同他做了两次。第一次还是傅寄舟这个初哥儿,秒没的。她在想,傅寄舟是不是难受了。 毕竟别人家男主可都是一夜吃好几次大餐的。 傅寄舟本想摇头,但又想到,温茹会不会因为心疼他,就再宠宠他,便心机地没说话,只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仿佛被温茹说中了心思一般,很委屈。 温茹见状,收了收自己的脚,屈腿,用自己的膝盖顶了顶他。 傅寄舟轻吟一声,猛地抬头看向温茹,眼里是跃跃欲试。 温茹却泼了他一盆冷水:“别激动,就揉一揉。” 傅寄舟垂着头看她,方才还满是光彩的眸子蒙上了水光,露出了可怜兮兮的模样。 看到他这副模样,温茹却更想欺负他了,将人抱住,膝盖在下面作乱,傅寄舟每颤动一下,她便咬他一口:“不能动哦,万一我没控制好方向和力度……” 刚说到这,傅寄舟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将脸埋回温茹的脖颈间,委屈道:“妻主,痛。” 痛?痛也是傅寄舟自找的。她刚碰到他的时候,明明还服服帖帖,乖乖巧巧的,没一会儿,便硬气起来,非要跟她对着干,能不痛吗? 傅寄舟埋在温茹脖颈间,呼吸越发沉重,身子有些不耐得开始晃动,想离温茹的捉弄远一点,但又舍不得那捉弄里让人颤栗的招惹。 “妻主……他们……为何没让我喝避女汤?”傅寄舟只觉得周身酸痒难耐,乍起的痛意根本缓解不了这股酸痒,反而助长了他身上由内到外的贪欲,不愿意就这么交代了,便突然分神跟温茹说话。 大宓朝的女子们对自己什么时候生孩子,生谁的孩子,有着绝对的控制权。如果女子不愿意,就连正君的大婚之礼也需要提前喝避女汤,以免冒犯妻主。 恰巧,几乎没有女子愿意刚一大婚便要孩子,对她们来说,大婚之后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开荤,总需要些时日来好好享受身体的欢愉。 长此以往,正君大婚之礼前喝避女汤渐渐变成了习俗。 温茹动作一顿,翻身将傅寄舟压在了身下,说话的声音有些发软,像是带了些郁闷:“说好了的,要赔一个孩子给母亲的。”说完,深深地看了傅寄舟一眼,“怎么?你不愿意?” “愿……愿意。”傅寄舟喉结不自觉地吞咽了几下,两颊愈加红了。 虽然有些对不起他家妻主,但是他现在的确有些高兴,刚一成亲,温茹便已经准备好同他一起孕育孩子了,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温茹斜睨了他一眼。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她们都很高兴,只有她在受伤的决定。 她居然在准备生孩子,太震惊了。 虽然穿书后各种听来的、看到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大宓朝的妇产科几乎穷尽了大宓所有的医学资源,接生的不是野路子的接生婆,而是医术高明的女大夫,生产的地方也不是什么自家院子,而是正儿八经的妇产房,女子生产不可怕,很容易,但她不行啊,她满脑子难产、夭折、一尸两命、保大保小的奇闻轶事,还没怀上,她已经先慌了。 “很喜欢孩子?”温茹倾下身子,绵软地趴在傅寄舟身上。 “喜欢,只要是妻主的孩子,我都喜欢。”傅寄舟应道,只要是温茹生的孩子,便都是温茹的骨血延续,他当真都会喜欢的。哪怕……也喜欢。 “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温茹偏偏头,“不过你喜欢不作数,我母亲肯定想要孙女。” 说到这个,傅寄舟有些担心了:“若我没能让妻主怀上女孩怎么办?” 温茹打了个冷战,这……她能现在就开始号召生男生女都一样吗,别到时候,她辛苦生下来个男孩,她母亲又开始盼下一胎。 傅寄舟见温茹脸色骤然发白,心下一慌,赶紧抱紧了温茹,认真许诺:“妻主,我一定会努力的。” 闻言,温茹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努力个什么,他又不是神仙,还能说生女生女,说生男生男啊? 两人这一打岔,傅寄舟终于安分了,被温茹揽在怀里同她一起睡去。 但傅寄舟并没有真正睡着,相反地,他有些焦虑。 他现在就像个赌徒,焦躁地守着赌场开门,一心想着庄家是会开大还是开小,心里期待又胆怯。老天爷可千万别让他输。 这种焦虑活生生表现在了大婚之后的每一日。 彼时,温茹已经适应了床榻上的事,也品出了其中的乐趣,但傅寄舟黏她黏得有些过分了,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妻主,我想……”刚沐浴完,躺在床榻上,傅寄舟便朝她凑近了几分,白皙修长的手紧紧搂住温茹的腰肢。 “不,你不想。”温茹抬手压了压傅寄舟的头。这家伙才十八啊,能不能珍爱生命一些? 傅寄舟委屈地扁了扁嘴,拉着温茹的手不放,眸子湿润润的,很不安地看着她。 “妻主,你是不是厌倦我了……” 一点儿理不讲的。 温茹默默躺平,伸手将人往上拨了拨,傅寄舟眸子一亮,窸窸窣窣动作起来。 半晌,温茹看着鬓角湿淋淋,神色迷离,卸了全身力气,躺在床上平复呼吸,却还要伸手搂着她,往下压的人,咬牙切齿道:“傅寄舟,我劝你注意下身体。” 傅寄舟抿着唇,掌心仍然带着温茹往自己身上压。 他的身体,哪有温茹重要,哪有他女儿重要。 他还得再努力一些才行。 * 出了温家东府,温茹自个儿的私邸里沿袭了温家的习惯,每半个月请一次平安脉。 大婚后第一次请平安脉,傅寄舟像只小狗一样围着她打转。 得知没有怀上,傅寄舟委屈巴巴地让温茹抱抱他。 温茹哭笑不得,这就算怀上了,半个月也不能摸出个什么来吧,傅寄舟这是没孕就已经傻三年了吗? 第二次请平安脉,傅寄舟在大夫走后,又支支吾吾问温茹,能不能让温夕桦过府,再把一次脉。 温茹佯装生气,质问道:“阿舟,是我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当然是妻主重要!”傅寄舟蹭一下站直身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就算是在别的人家里,那也是一家之主更重要,更何况,她俩还是青梅竹马长大,傅寄舟一心挂在温茹身上,任谁也越不过温茹在他心里的地位。 但是温茹比孩子重要,孩子比他重要啊。 他有些魔怔,想早一些见到这个孩子,想要孩子认识他,信任他,喜欢他,也想要孩子喊温茹母亲,喊他爹爹。 他同时也有些焦虑,怕辜负了温年月和温茹的期待。倘或没有让她们得偿所愿生个女儿,他会觉得自己很没用,万一,温茹因此去找了旁人……他该怎么办。 最后温夕桦还是被傅寄舟派人去喊来了。温夕桦一边帮温茹把脉,一边看着傅寄舟在一旁焦虑,不由得开口笑话他:“堂姐夫,你这是做什么?这般急切?我怎么觉得不是堂姐想怀孩子,而是你想怀孩子啊!” 傅寄舟沉默了一瞬,没反驳,反倒是嘀嘀咕咕道:“我怀倒还好一些。” 这般,孩子便能天生就亲昵他,他也可以不伤温茹的身子,不耽误温茹的功夫,即便是没能一举得女,往后还能继续生下一胎。 温夕桦闻言,眸底亮了亮:“堂姐夫想生孩子?” 听到温夕桦说的话,温茹嘴角抽了抽,将手收回来,朝着傅寄舟招了招手,将人揽着腰在自己身旁坐下,转脸朝着温夕桦,说道:“不准欺负你堂姐夫。” “我哪有。”温夕桦撇了撇嘴,“明明是堂姐夫自己说的。”说完,探头对着傅寄舟继续道,“堂姐夫,是哦?” “嗯。”傅寄舟仰头看向温茹,眼里藏着胆怯,“妻主,我最近是不是让妻主烦闷了?” 他每次焦躁之后总能很快清醒平静过来,懊恼自己不该盯着温茹的肚子。温茹愿意同他孕育孩子,已经是极大的爱重了,他怎可得寸进尺,整日催着要? 温茹抬手摸了摸他柔顺如绸缎的长发:“无事。我原本还有些抗拒的,但看你这么积极,弄得我也期待了。”转头看向温夕桦,询问道,“如何?” 温夕桦笑了笑,一边收拾自己的药箱子,一边回答:“还没呢。” 收拾完,她没起身走,倒是突然望着温茹踌躇起来,面上十分纠结。 “怎么了?缺银子?”温茹见状,习惯性地开口询问。 此前温夕桦验父的方子间接成了先皇的催命符,惹下了大麻烦,但好在有太后和弋阳王君给她挡着,这才平安无事。在他们的纵容下,温夕桦仍待在太医院里。 虽然没有太医的官职在身,但太医院里所有的书籍、药材她都可以取用,吃穿用度也少不了她,按理来说是不缺钱的。 再加上,平日里,她想着太医院帮她养了只吞金兽,便有意无意地给太医院多拨些钱。太医院如今可一点儿也不穷。 “不缺。”温夕桦摇了摇头,纠结了半晌才磨磨蹭蹭开口道,“要不堂姐先不急着生育吧,医术是一天比一天更高明的,再过几年,或许会有更好的生育之法呢?” 傅寄舟微微倾身,蹙眉看了温夕桦一眼,心里有些茫然不安。他自然关心对温茹好的生育法子,但骤然被她阻止温茹同他生孩子,他心里又有些难受,伸手将温茹的手臂紧紧抱在怀里。 温茹无奈扶额,拍了拍傅寄舟的手背,安抚了他一会儿,转头对着温夕桦说:“再高明,还能高明到从天上掉下来啊。左右是要生的,早生早好。” 温夕桦垂眸,心里嘟囔:“万一就是从天下掉呢。” 但她可不敢说出来。 温茹将温夕桦送走,回头拉着傅寄舟回院子。 “还盼么?”温茹侧脸看他,揶揄了一句。 “盼。”傅寄舟半个身子缠在温茹身边,刚一进院子门,便将温茹横抱起来,低头抵住温茹的额头,“只要妻主没撤回恩典,我就一直盼。” 温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74章 怀孕了。 大婚三四个月后,孕事仍然没来。这时恰好,温茹需要为官道扩建征徭役的事出趟远门,想着去的地方乱,她便不让傅寄舟跟。 这一下,傅寄舟瞬间不想生孩子的事了,抓着温茹的手,可怜巴巴地一直跟着她,她走一步他跟一步,他也不开口要求,就无声地明示你,他要跟着,一定要跟着。 温茹拿他没办法,只好带着他。 傅寄舟索性已经带在了身边,京中也没什么大事,温茹干脆趁着征徭役的机会,去查了一遍各洲的账。 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回京路上,傅寄舟捧着一碗银耳羹,小心翼翼地哄温茹多吃几口,温茹却只是倦倦地抬了抬眼睑,摇头。 见温茹恹恹地半躺在马车的软榻上,傅寄舟满脸愧疚,抬手将银耳羹放在一旁,自己坐到温茹身边,将温茹揽在怀里,摸了摸她的脸:“很难受么?” 不知为何那般巧,在京中一心想孕事,没成,反倒是出门在外,成了。 沿路大大小小有许多保育院,但傅寄舟总觉得,她们比不得京中的大夫,更比不得皇宫里的太医。 傅寄舟想马上回京,但又怕路上颠簸,上马车之前,他整个人焦虑得不行,如今走到半道上,温茹气息恹恹,困意深沉,他更担心了。 “还好,只是困了,你不要大惊小怪的。”温茹抬手软绵绵掐了他一把。 前阵子被诊出身孕后,当地保育院便派了最高明的大夫帮她检查了一次身体,开了个安胎药方。她吃下那方剂之后,整个人便好了很多。 起码,比温茹想象中的怀孕好了很多,什么孕吐、浮肿、胀痛、食欲不振什么的,她并没有感觉。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大夫说,近半个月可能会比较容易困倦,要注意多休息。而今在慢慢悠悠的马车上,这种困倦感更加明显,她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摇篮里的婴儿,已经快要被摇睡着了。 傅寄舟垂眸,眸子里仍然写满了担忧。 温茹察觉到他一直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闭着眼睛笑了笑,搂住他的脖颈,抬高身子,在他脸颊上亲一口:“真不难受。大夫不是说了,就这半个月会困倦一些,等怀满三月,便无事了。” “嗯。”傅寄舟眼眶微红,勉强应下。 傅寄舟确实是关心则乱。她们抵达炜京后,听闻温茹怀孕脸色便不太好的女皇派太医早早等在了温茹府上。 太医再三确定温茹怀得很稳,一点事儿也没有,而且温茹底子好,适应能力强,早早就适应了怀孕带来的生理骤变,除了肚子里揣了崽,其他跟往常一样。 这事儿朝会上的兵部尚书魏大人最有发言权。 某日朝会上,魏大人给女皇递奏折,前半部分洋洋洒洒陈述武器铠甲的重要性,如今边疆虽无战事,但各类刀箭、盾牌、云梯、铠甲却万万不能少,后半部分避重就轻,说仓库里的武器铠甲有许多陈货,金属的钝了,木质的腐了,棉布的烂了。所以,国库应当拨些钱,做新的。 她话刚说完,温茹便站出来附议,还说每年拨的款数太少,应该多加。 掌钱的竟然这么轻易地开了口,魏大人受宠若惊,脸上笑容刚要绽开来,却听见温茹继续说,武器铠甲的新旧淘汰过于浪费,浪费的这些不可能完全让国库、让百姓承担,索性兵部每年以新换旧一次,将旧的卖了。周边各小国之间摩擦总是需要武器铠甲的。 魏大人大骇,她还从没听说过,卖军备给敌国的事:“武器铠甲怎么可以买卖?这不是通敌叛国吗?” 魏大人说完,底下的官员们也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温茹冷瞥了她一眼,转眼朝前看,声音凉飕飕的:“不拿出去卖一卖,我怕魏大人不知道自己当做宝贝一样藏着的破铜烂铁能卖得上几个钱?” 朝会忽然安静,众人目光不由得齐齐扫向温茹的小腹。虽然要钱一事上温茹一向不好说话,但如此嘲讽还是第一次,果然恃孕行凶的女人不好惹。 凤宸抬手,清了清喉咙,打破了朝会上的尴尬,看向温茹:“国家大事,温爱卿不可赌气。” 温茹却道:“微臣所说并非赌气,兵部十年如一日,不思进取,只知道造新屯旧,如今的兵器铠甲都是开国时的老样式,这如何可行?就算是民间的绣郎也知道,每年要换上一批比往年稍好一些的新纹样,兵部这是连个绣郎都不如了?” “至于买卖武器铠甲一事,确可徐徐图之。如果兵部能够造出压制当前兵器装备的新东西,我们将旧的卖了又如何。” “如今大宓边疆和平,但不意味着永远和平,周边小国难免需要时不时武力震慑一番。武力震慑并非只有打仗一条路可走,售卖武器既可以让她们看到我们的尖兵利刃,望而生畏,也能够从她们的购买意愿中估算她们的军备情况,早有应对。做好这些,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凤宸低头思忖,拿笔在魏大人的奏章上批注了几笔:“温爱卿说的有理,诸位爱卿还有何高见,一并说出来,共同商讨。” 大宓朝女子为尊,女子们对生育的事了解甚多,可了解得越多,她们越知道生育给女子带来的许多麻烦。寻常人家,怀孕的女子可以仗着官府撑腰,好好地休养生息,但在有权有势有钱的人家,怀孕的女子往往要为怀孕期间的事做各种准备,低调生女,避免因为怀孕期的怠惰而被人钻了空子。 却没想到,温茹仍旧气势骇人,半点没有要因怀孕而低调的意思。 温茹起初知道大宓朝这种现象的时候,没什么意见,只觉得有些麻烦,毕竟她穿书前的世界古代官员丁忧的时候也得辞官回家,整整二十七个月,比女子怀胎十月夸张多了。 她如今站在朝会之上,思路清晰敏捷,身子好得很。于她而言,怀孕虽然麻烦了一些,但也没必要因为这些麻烦而畏首畏尾,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只要在合适的范围之类,正常的生活工作还是可以保证的。 朝会之后,魏大人铁青着脸,与工部尚书一同离开,走之前狠狠瞪了温茹一眼。 温茹一脸冷漠,甚至觉得魏大人十分无理取闹,她可是给魏大人指了条明路。现在不趁着大宓强盛的时候,好好同工部尚书一起琢磨怎么改进武器装备,以后可是要挨打的。 自觉自己做了大好事的温茹心情不错地回府,傅寄舟同往常一样,半路就迎了出来,小心地将温茹抱住。 如今温茹的肚子已经稍显了一些,所以抱着的时候,傅寄舟小心地避开了温茹的肚子,双手只虚虚地揽在温茹的腰间。 温茹却觉得,傅寄舟这般抱着,一点儿也不亲密,自己像是被他慢待了。 傅寄舟近来已经琢磨到一些温茹如今的性子,看她垂眼,便知道自己惹她不高兴了,赶紧抱着人,柔声同她说,她去上朝会去了好久,他很想她。 温茹便有些被哄好了。 怀孕终究还是很神奇,平素都是傅寄舟黏温茹比较多,但近来,不知怎地,温茹变得有些黏人,或许也不是黏人,倒像是折磨人,稍有些不高兴,便要使唤傅寄舟做这做那,看傅寄舟围着她团团转,她才舒坦。 傅寄舟没有半点不乐意,甚至心里默默希望,温茹生了孩子之后,还能这般。 被温茹需要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尤其是,床榻上。 孕满三个月以后可以行房事,温茹便有些忍不住,时常眼尾绯红、呼吸不稳地拉着傅寄舟的腰带,将他往床榻上带,跟她从前看到的那些见着漂亮郎君就往床上拖的纨绔女一个样儿。 大白日的,傅寄舟常常被温茹的大胆羞得满脸通红,连忙挥手让伺候的小厮们下去,自己则完全顺着温茹的意。 温茹想要怎样就怎样。 白日里关门闭户的里屋,帷幔牢牢遮掩住床榻上的身影,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周身暖润的亲抚让温茹浑身绵软下来,搂着傅寄舟的脖子往下压,傅寄舟一惊,连忙侧过身子,侧躺到她旁边,满面潮红地继续仰头去舔吻温茹的耳垂和颈侧。 没一会儿,温茹便有些困了,头靠在傅寄舟身上,呼吸均匀地睡着过去。 傅寄舟这时最是无奈,安抚温茹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撩拨起自己的心思,但他顾忌着不敢轻举妄动,消解不了,只能自己弄。 等傅寄舟将所有痕迹收拾干净之后,他才躺回温茹身边,一会儿看看温茹的脸,每一寸都细细地看,一会儿又低头去看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脸上不由得露出真切的笑容。 母女俩如今这般折磨他,以后该对他好一些吧。 * 日子过得飞快,正式从朝堂告假之后,温茹便被接到太医院,住进了太医院旁边的客居院落,傅寄舟同她一起。 生产那日,傅寄舟被禁止靠近太医院的产房,只能不安地站在远处,咬着唇等着。 听说温茹发动了,就连一向忙得没有半点儿空余时间的凤宸也过来了,越过傅寄舟径直往里面去,将太医院院首叫过来,小心叮嘱,切不可有半点意外。 傅寄舟站得远,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心里惴惴不安,使人去叫温夕桦,想让温夕桦过去守着温茹。 “堂姐夫,我是男医啊,把把脉我还行,生产生育当然是太医们更厉害些,我就别进去添乱了。”温夕桦催着傅寄舟在石桌旁坐下,“你别担心了,陛下可舍不得堂姐出事,有她的叮嘱,堂姐那边一定顺顺利利的。” 怎么可能不担心? 傅寄舟只觉得后背、手心都是汗,不由得有些埋怨,为何陛下可以离那般近,他却被挡得这么远。 温夕桦闻言一愣,接着小声说:“我偷偷告诉堂姐夫,堂姐夫可不要出去乱说哈。” 傅寄舟侧眼看她,思忖了会儿,点了头。 “其实,数百年前,女子生育是要过生死关的,如今虽然好些,但难免还是会虚弱很多。”温夕桦小脸紧绷,绷出严肃的意味,“女子不愿让男子发觉自己弱点,便禁止男子靠近产房了。现在许多嫁了人、有了孩子的男子至今仍不知道,女子生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傅寄舟脸色一白,蹭得站起身来,声音颤抖着往产房那边走去:“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但你着急也没用啊,这一道坎始终都是要过的。别担心,太医院的太医们医术高明,堂姐生下孩子,顶多虚弱半天就能恢复了。”温夕桦连忙跟上,看他又被拦住,伸手将人往后拉了拉,见其她人离得远了,方才眸光闪闪地低声问道,“上回,堂姐夫说的,宁愿自己怀孩子,还作数么?” 傅寄舟心神不宁,听温夕桦这般说,自然是点头。 温夕桦撑着下颌,望着远方,天真地绽开一个笑容:“原来,男子真会这般想啊。” 第75章 温茹很想淡定,但她淡定…… 凤宸走进产房的第一道门,绕过屏风,往里间的产房走近了些,里头恰好传来一两声带着哭腔的叫喊,心脏顿时揪到了一起。 朝堂之上,君臣大都体面,温茹惯常又是不卑不亢的,极少在她面前露过狼狈。如今在产房之外,骤然听到温茹的痛吟,她一时有些无措,紧着嗓子轻斥跟在她身后的院首:“你跟在朕身后做什么,你也进去守着。” 院首一愣,她进去作甚,温茹的生产是早已安排好了的,为她接生的头号太医更是院里最擅接生的陆太医,旁边还候着十来个其他太医。这阵势,女皇生产也不过如此了。 想是这般想,院首很快反应过来,女皇陛下是担心温大人的安危,想让她也进去,多安一份心,但女皇陛下不知,这产房要求极严,哪能容许人进进出出添乱子。 院首无从解释,最后只能无奈地靠近了产房,隔着纱窗轻声问询里面的情况。 离纱窗不远的医侍闻声走过来,低声回答:“温大人生产顺利,约莫还有一个多时辰。” 院首点点头,回头来禀告凤宸。 凤宸拧着眉,不太满意院首只问询,不进去帮忙的举动,但得了个确定时间,总算是稍稍能冷静下来,便在屋子里的桌案边坐下,让随行的侍从将手里的奏折放好,竟是直接在产房外批阅起来。 院首:“……” * 女皇陛下进去之后,大门再一次关上,傅寄舟只能望着大门口坐立难安。他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脑子却一直回转着温夕桦说的话。 生死关、虚弱,无论是哪个词都带着极大的杀伤力,他的眼眶通红,氤氲着眼泪,直直地望着远处的大门,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 度秒如年不过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凤宸出来,瞥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傅寄舟和趴在石桌上打盹的温夕桦,不发一言径直走了。 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医侍目送女皇离开,回转头,眉开眼笑地对着傅寄舟报喜:“恭喜傅正君,贺喜傅正君,温大人平安产下一女。” 傅寄舟愣住,稍稍回神便红着眼眶,急切地问:“那我家妻主呢?她如何了?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见他傻愣愣的样子,医侍们不由得捂嘴浅笑:“温大人好着呢,再等两个时辰您便可以进去了。您不若先去一旁的清玉阁看看孩子。” “谢谢姐姐们了。”听到动静,温夕桦醒转,眉开眼笑地走过来,伸手掏出许多金银锞子塞到医侍们手中,“孩子好看吗?” 为何不让他现在就进去,傅寄舟心里难受得紧,见到温夕桦分与医侍们金银锞子才如梦初醒,连忙将事先准备好的绛色喜袋递到她们手中。 “好看,温大人和傅正君都是顶漂亮的人,孩子如何能不好看?”医侍们笑着接过喜袋,乐呵呵地带着温夕桦、傅寄舟去清玉阁看孩子。 傅寄舟磨磨蹭蹭地跟在她们身后,目光频频看向另一旁关得严实的产房大门,直到一声清脆的啼哭让他的视线回转过来。 清玉阁里,一名上了年纪的医侍抱着襁褓轻哄,面上笑容慈爱,见温夕桦、傅寄舟她们进来,一边道喜,一边将襁褓中的孩子送到温夕桦手中。 这可是她堂姐的孩子,温夕桦哪敢先抱啊,连连叫傅寄舟过来。 孩子还在哭呢。 傅寄舟顿时有些手足无措,颤巍巍地伸手接过孩子,一旁的医侍小心地教他用掌心护着婴孩的头和脖子。 傅寄舟刚一抱稳,孩子的哭声突然停住,闭着眼睛砸巴嘴,胎发黏在她还有些发红的脑袋上。 这竟然是温茹同他生的女儿。 傅寄舟脑子一团浆糊,软若无骨的孩子轻飘飘的,让他特别没有实感。 “呀,真聪明,竟然认识爹爹啊……”医侍们调笑道。 话刚说完,孩子却又开始哭,哭声甚至比之前更洪亮了,通红的脸哭得一抽一抽的。 傅寄舟心瞬间就提了起来,满心想着,他女儿是不是不喜欢他? 傅寄舟委屈,他想去找温茹。 医侍们见怪不怪,见孩子哭得厉害,便从傅寄舟手中接过。 这只是给傅寄舟她们瞧一眼的,瞧过了,还得送回去给专人照看。 新生的婴儿太弱小,谨慎些总是好的。 傅寄舟舍不得,哪怕孩子只会对着他哭,他也想让孩子陪陪他。 亦步亦趋地跟着抱着孩子的医侍走到门口,有太医匆匆走来,笑着对傅寄舟说,温大人想见夫郎和孩子,一并带到产房去吧。 傅寄舟几乎是瞬间走到了她身畔,殷切地看着她,只等着她带他去。 * 温茹很无语。 不知道太医们是怎么处理的,生产之后她除了有些力竭,其他都还好,休息了一阵,力气回来了许多,便想让太医们将傅寄舟和孩子带进来。 结果太医们各种阻拦,说她现在面色苍白,看上去太虚弱、太憔悴了,等气色好转了,再见她们也不迟。 孕妇生产之后虚弱、憔悴不正常吗,生完之后,面色红润才是奇葩吧。 温茹不听她们的,坚持得很,太医们拗不过她,便派人去叫,剩下的太医则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盒口脂,要给她的唇瓣和眼尾抹一抹。 抹之前还跟她安利,纯天然的,色泽好,有香气,不小心吃下去也没事。 温茹:“……” 为了见傅寄舟和孩子,温茹忍了。 “妻主!”傅寄舟快步进了产房,越过带路的太医,径直朝着半躺在床榻上的温茹小跑过去,眼眶不知不觉又红了。 等到了床榻边,傅寄舟不敢随意碰温茹,只能怯生生跪伏在榻边,一眼不错地看着温茹,像是怕眨眼就把人弄丢一般。 被太医们装扮过的温茹发髻整齐,面色红润,完全看不出刚生了孩子,反倒是傅寄舟面比纸白,眼眶绯红,眸子带了血丝,小跑过来但也只敢卑微跪伏在一旁,看上去又脆弱又可怜。 “怎么这般神色?”温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说话的声音如常,但细听还能听到一丝疲惫的哑意。 “担心妻主。”傅寄舟心头酸涩得很,歪歪头,用自己的脸去蹭温茹的掌心。温茹掌心的温度终于让他一直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温茹轻笑:“我没事。”余光扫到正抱着孩子等在一旁的太医,遂放开傅寄舟的脸,笑着朝太医招呼,“来,给我看看我家宝宝。” 太医连忙送上孩子,见她们一家三口正温馨着,便都退了下去。 温茹抱着孩子,满眼好奇。这居然是她生的孩子,真好看。 刚出生的孩子皱巴巴、红彤彤的,并不好看,但到底是自己生的,有滤镜,温茹偏觉得她特别好看,甚至觉得小家伙以后一定能长成大美女。 被温茹抱着的孩子特别乖巧,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哭累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就睡着了。 有了对比,傅寄舟心里空落落的,愈加怀疑女儿不喜欢他,委屈地抱着温茹的手臂,怯怯地望向睡着的孩子。 “宝宝是妻主给孩子取的名字吗?”傅寄舟心里盘算着要好好拉近与女儿的关系,随口找了个话题。 温茹一愣,噗嗤一笑:“是啊,小名,大名就让母亲取吧。” 傅寄舟点头,见温茹垂眸,欢喜地看孩子,他心里酸酸的,又无话了。 “你抱过么?”温茹回过头来,将孩子抱到傅寄舟面前,轻笑着对睡着的孩子说话,“宝宝,我们让爹爹抱一会儿,好不好?” 傅寄舟却下意识往温茹身后躲了躲,见温茹蹙眉看他,连忙委屈地解释:“她不喜欢我,我一抱她,她就哭。我不能让她嗓子哭坏了。” “孩子就是会哭的啊,”温茹舒展眉,笑道,“她现在睡着了,你偷偷抱,等她熟悉你了,便不哭了。” 傅寄舟闻言,只得听温茹的,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手。他的动作极轻,睡着的婴孩半点没被惊扰。 傅寄舟看着自己怀里乖乖巧巧睡着的女儿,弯了弯眉,长舒一口气。 “妻主,我好开心。” 两个月后,之前胆怯得不敢抱孩子的傅寄舟,如今整日将孩子抱在怀里。 此时孩子已经睁了眼,张着跟傅寄舟如出一辙的凤眼直愣愣地看着傅寄舟,葡萄一样的瞳眸像浸在水里,看得人心里发软。 傅寄舟同人说话,她也“啊啊”跟着叫,惹得傅寄舟赶紧三言两语说完,低头看她、哄她。 孩子月份还小,但依稀看得出眉眼、鼻子、嘴巴的五官有七八成像他,但不知为何,这些五官凑在一起,小家伙却更像温茹一些。 昨日酉时,温茹散值回来,傅寄舟亲自去煨汤,将孩子交给温茹照顾一会儿,结果等傅寄舟回来,便看到床榻上睡得呼呼的母女俩。 温茹睡在外沿,身体微微侧着,为孩子留出了比较大的空间。孩子的襁褓却不知为何是横放的,孩子的头顶着温茹的下巴,两张脸凑在一起,莫名像是大号和小号。 因此,每每哄孩子的时候,傅寄舟总是容易晃神,接着绽出一个温柔得快滴出水来的笑容。 “正君,要喂奶么?”谷昉收拾好行李后,便拿着奶瓶过来了。 他们一会儿要回温家东府。温茹说,温年月早盼着看孩子了,但碍于孩子太小,舍不得孩子奔波,这才忍了两月,如今已经忍到了极点,无论如何,她今日一定要见到。 更何况,孩子也该取名了,总不能一直宝宝、宝宝地叫。 傅寄舟接过奶瓶,试了试温度便小心地放到孩子唇边。 孩子眼睛亮晶晶的,乖巧地一口含住奶瓶,呼噜噜地开吃。 原本应该请一个乳母来的,但温茹生平第一次养孩子,新鲜好奇,想自己喂养。 喂了没几天,傅寄舟便不准温茹喂了。孩子小,馋,吃饱了也不松口,抿着软肉,让温茹忍不住呼痛,傅寄舟便不乐意了。 最后,按着太医院的办法,给孩子准备了奶瓶,里面用的是太医院配方的初乳。 至于温茹身上的,则便宜了不会咬痛温茹的傅寄舟。 喝完奶,傅寄舟又亲力亲为地帮孩子擦洗,换了干净的襁褓。等出门的时候,他穿着宽大的披风,将孩子小心地护在自己的怀里。 他先带着孩子去温家东府,温茹散了值,便会去温家东府“接”她们。 * 今日要回温家东府,所以温茹早早就把手头的事做好,起身去太医院护理。 生产之后,还须小心护理,普通百姓一般是一个月,其他有权有势有钱的,不想身体留任何大小问题,往往会拖久一点。 护理也简单,就是把把脉,按按摩,在腹部涂些有益的药膏。 不到半个时辰,温茹便可以离开了,想着今日带孩子回府,温年月肯定高兴,便想叫温夕桦一起回去热闹。 “尊驾,请问温夕桦在何处?”温茹在太医院随意走了走,却都没看到温夕桦的人影,只好随手抓了一个太医,问道。 太医礼数周全地拱手问安,回答:“夕桦小姐应当是去了素问偏院,最晚再过一两个时辰就会回来,温大人可需要卑职去帮您叫她?” 温茹对太医院不熟悉,竟不知道还有个素问偏院,想着太医院的太医个个都挺忙的,便摆了摆手:“不麻烦了,我自己去寻她。” 太医闻言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但想着她也解释不清楚,干脆闭口不言了。 温茹迈步朝外头走去,找了个医侍让她带着她找到了素问偏院。 素问偏院就在太医院旁边,但规格明显高于偏院,刚走近,便看到有穿着轻甲的禁卫军守在院子外面。 温茹蹙了蹙眉。 果然,她刚行至院子门口,便被拦住了。 这状况,让温茹过来寻人时的闲散随意登时消失得一干二净,脊背微微绷紧。 温夕桦在搞什么。 温茹从腰上的荷包里取出凤宸给的凤行令。 凤宸做起事来,经常没有时辰概念,有时拖着温茹议事到宫门下钥,所以,以防万一,凤宸赐了温茹一块凤行令,见令如见女皇,可以在皇宫畅通无阻。 但温茹极少用这块令牌,她一般刷脸。 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禁卫军看到令牌,对视了两眼,旋即退开,给她让出路来,但也只许温茹一个人进去。 温茹回头看了一眼,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走过院子中庭,进了主屋,温茹发现里面跟太医院并没什么差别,穿着浅青色裙衫的医侍和浅红色裙衫的太医正埋头做自己的事,见她进来,虽然露出了讶异的神情,但也只一瞬,紧接着低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她们只当温茹是受了女皇陛下的准许进来的。 温茹无心打扰她们,沿着屋里的动线往后院走,准备找个空闲的人问问温夕桦在哪。 刚走过一个转角,便看到一个太医郎搀着一个男子徐徐朝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温茹脑子嗡一下炸开,愣在当场。 那男子,腹部隆起,右手掌心护着自己的肚子,脸上笑容和煦,如同怀孕了一般。 “怀……怀孕了?”等他们走到面前,温茹忍不住开口问道。 太医郎没见过温茹,但看温茹官服,便知道温茹官级,躬身行礼:“回禀大人,吴郎的确怀孕五个月了。” “男子?”温茹很想淡定,但她淡定不了。 太医郎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还是怀孕的男子抢过回答的机会:“是,我是男子。” 温茹:“……” 第76章 可这是饮鸩止渴啊! 温茹默然无言地站了一会儿,侧过身子,给他们让路,看他们即将擦肩而过,去往外面的医堂,抿了抿唇,迈步跟在他们身后。 “大人,您?”那太医郎回过身来,疑惑地看着温茹。 “本官刚来,还不熟悉这边的情况,跟在你们身后了解一番,你们权当本官不在,照往常一般就好。”温茹镇定地回视,装作她跟他们是一伙儿的,以便打探打探,这里究竟在发生什么。 “好的,大人,您自便。吴郎近日风寒,卑职们不敢胡乱用药,遂来问问各位太医们。”太医郎没有过多怀疑,反而是轻声细语地主动跟温茹说明情况。 到底是男子,太医郎的性情十分温顺,对着温茹的态度也格外谦卑。 温茹目光不自觉地扫向那个吴郎的肚子,眼皮跳了跳,触电一般地挪开,矜贵且随意地“嗯”了一声。 温和不刺人的俯视感让太医郎心神一晃,赶紧转身,搀着身边的吴郎,向外走。 太医们听说他们的来意,便立刻围了上来,望闻问切一整套不止,还拿出了一些温茹没见过的器具,用在那吴郎身上。 几位太医一合计……便吵了起来。 有的说,风寒小事,可以正常用药;有的说,怀着孕,孕者又是男子,谨慎起见的话药量减半;有的说,最谨慎,最保稳,应当是不用药,这几日保暖一些,补充足够营养,大概率可以自愈。 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吵一架。 温茹降低存在感站在最外围,她们掀开吴郎内衫的时候,她看到了他浑圆的肚皮。 是真的。 温茹一瞬间满脑子充斥着“人体试验”四个字。 她从小支持温夕桦学医,给太医院拨了以往两三倍的银子,结果她们瞒着她做有悖常理的人体试验? 这里有专门的偏院,有禁卫军看守,恐怕凤宸也是知道的。 她们想做什么?! 温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身上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高山积雪,看着便冰冻凛冽得扎人。 “殿下日安。” 温茹周身正卷起风暴的时候,大门外忽然传来高调问安的声音。 温茹转身,面无表情地抬眼看过去,与已经跨过门槛,目光深邃地看向她的弋阳王君视线相撞。 弋阳王君将近二十岁了,凤宸高,他那个头在同岁数郎君里算高的,再加上他自小学了点功夫,性子冲动要强,有主见,因此轮廓并不像其他郎君一般弱柳扶风。 此时站在那里,拿出了大宓第一王君的气势,不避不让地对上温茹的目光。 弋阳王君这姿态,温茹瞬间便知道他是收到她到了这里的消息,闻声而来的。 两人进了素问偏院三楼的一间厢房,为避嫌,门窗开着,弋阳王君的护卫们守在三丈远的地方。 “这里是殿下在管的?”弋阳王君坐着,温茹站着,先开口的是心口压抑着怒气的温茹,“夕桦在这里做什么?” “温大人这是在质问本殿吗?”弋阳王君抬眸看向温茹,这一眼并没有任何情绪。 “下官不敢。”温茹双手交叠在身前,潦草地行了一礼,“但下官总可以知道舍妹在做些什么吧?” 话落,厢房里陷入沉寂,弋阳王君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如你所见,我们在寻求男子的生育之法。” 果然。 说开了,厢房里的气氛更加凝滞,温茹看着一身金尊玉贵的弋阳王君,心里万分不解。 他也是男子啊,他为何要这么做? “温大人若是为此责怪温夕桦,或者要将温夕桦强行带回家去,本殿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弋阳王君严肃而认真地说道。 温茹心绪难平。 她是因为温夕桦卷在其中而生气吗?当然不是,她只是不理解。 这个世界男子本就处于弱势,若是再用这种人体试验的方法,强行将生育的压力转移到他们身上,是否太不人道? “陛下也知道,对吗?”温茹明知故问道。 弋阳王君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会儿,温茹既然已经进了素问偏院,那么肯定猜得出来,做到如今这步,少不了皇姊的支持。既然摘不开,他承认了又何妨。 “是。”弋阳王君颔首,下颌微微绷紧,愈见其棱角。 心里的猜测一一验证,温茹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盘,百种滋味交融在一起,一时不知道给出什么反应。 僵立了一会儿,温茹声音清冷,却蕴含着许多茫然和无力:“你们既已决定,下官还能说什么?可殿下能否告诉下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弋阳王君垂眸思忖片刻,心知温茹是个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人,便直言不讳道。 “本殿身为男子,选择帮助男子获得生育之法,自然是为了男子好。自古以来,女子以生育自矜,将男子视为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生育与泄欲工具。既然如此,本殿帮助男子获取生育之法,有何不对?” “若当初秦皇侧君能自己生女育儿,又怎会被母皇骗得一无所有?” “男子被随意掠夺、诓骗、抛弃、虐杀的历史已经够久了,他们的命运该掌握在自己手中。” 温茹听了眉头越皱越深:“殿下,你错了。生育是一项费时、费力、遭罪,甚至害命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你拼力争取的,可能是将男子命运拖向另一个深渊的沉重负担?”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弋阳王君周身的气势略微收敛了一些,他能感觉到温茹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这天下是凤家的天下,是皇姊的天下,本殿从未想过颠覆天下的格局。” “女子为尊既已成定局,那么在女尊男卑的事实上,增加男子生存权利的砝码是本殿唯一可以做的。” “温大人不妨想想,男子若能争得生育之权,那么,为了哄骗男子为天下繁衍子嗣,朝廷、百姓怎么可能不给予男子更好的对待?” “可这是饮鸩止渴啊!”温茹震惊于他的清醒,也震惊于他明知不是好路却仍然要闯的决绝。 “那温大人觉得应当如何?”弋阳王君抬头看向温茹,语气坚定,“在朝堂上倡议男女平等,给些蝇头小利,满以为可以垂范天下,结果有背景、有能力的男子勉强得窥天光,底层男子却仍然像烂泥一样被践踏?还是说像宴平乐里清谈的士子一样整日清谈众生平等,男女平等,然后各回各家,稍不顺意便对着自家夫郎苛待谩骂,穷酸到养不起自己时,第一时间便是将自家兄弟、夫郎卖掉?” “温大人手中应当有这两年的户籍账册,你可算过,有母无父的户头有多少个?她们的父亲可不是死了,是卖了!” “温大人之前还去征过徭役,温大人可有发现,自愿替姐妹、妻主服苦徭役的男子有多少?” “便是世家郎君,出嫁后,真正能得到妻家尊重的有多少?每年各种借口被杖打致死的侍君又有多少?” “现如今,大宓女医两百万人,男医不到七千,难不成,男子就不生病不吃药吗?” “男子的命运已然是这样了,还能差到哪里?” “本殿此前从未想过男子生育一事,但秦皇侧君的死的确让本殿不寒而栗,既然女子一定要将男子视若卑从、附庸,那么本殿费心费力,让男子们做最昂贵、最不可或缺,明明厌弃却又不得不讨好的生育工具,有何不可?” 温茹被他一连串问题砸下来,砸满脑子乱成一团,长吐胸中一口浊气,才道:“为何非要对立,大家都做个人不好吗?” 弋阳王君眉眼沉沉地轻笑两声:“温大人,做人当然好,但是有人天生就被践踏为奴了啊。”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转身朝身后的窗户走去,扶着窗台道: “本殿生而尊贵,只要本殿一日不嫁人,便没有女子仗着男女之别,骑到本殿的头上,本不应该掺和这些事。但同为男子,物伤其类,看到其他男子在泥淖中挣扎,本殿有心想为他们谋划。可本殿身为皇族之人,身为女皇的亲弟,牵扯甚多,能做的太少,若做错了什么,本殿也问心无愧,他们日后若想责怪本殿,请便。” 温茹哑然,心中像是被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那……夕桦怎么办?” 温茹觉得这样的弋阳王君满身的悲剧意味,若她是编剧,她给他的结局恐怕是满身污点,在不如意和被误解中凄凉落幕。可那是戏剧啊,若是活生生的人,她还是更愿意,看到所有人都能够温柔平和,健康积极地生活。 弋阳王君背对着温茹,垂眸不语,目光从窗外遥遥地落下去,恰好看到二楼某扇窗内,低头认真研制药粉的温夕桦。 “她会为本殿驱策,她所作所为皆是本殿的主意。”弋阳王君道,“本殿看在皇姊的份上,才与你说那般多。今日出了这院门,你便当什么也没看到过。” 说完,便果断地甩袖离开。 温茹久久地站在原地,脑子拼命运转运转,她在努力回忆现世的世界,想找到解决办法。她想,达成男女平等的办法还有很多,一定还有更好的,一定还有。 不知过了多久,温夕桦得了弋阳王君递过来的消息,小跑着过来找温茹。 “堂姐,你怎么到这儿来找我了?”温夕桦眉眼弯弯,笑得没心没肺。 温茹如梦初醒,转身看向温夕桦,眉眼间仍满是严肃的神色:“夕桦,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什么时候开始到这里的?” “堂姐你怎么了?”温夕桦感觉到温茹身上沉重的气息,不由得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女皇登基一个月后,我便到了这里。” “你为何同意弋阳王君做这样的试验?弋阳王君不知人事,你身为医者难道不懂生育的负担之重吗,为何要看着他犯傻?” “王君不傻!”温夕桦蹙眉,极快地反驳温茹,“堂姐可还记得当初二婶杖打侍君们的样子吗?既然女子不喜生育之事,那便让给男子啊。若当日是侍君们怀孕,只怕二婶非但不会打人,还会将人好吃好喝地养着呢。” “如今素问偏院里有郎君二十人,小姐七人,娘子五人,她们都是自愿来的。女子们想甩掉生育的包袱,郎君们想要孕育自己的孩子,我同王君所做的事不过是修正上天的错误,让人们各自得偿所愿罢了。”温夕桦义正言辞,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有错,“王君虽然身份高高在上,但很少端什么架子,经常与我一起出去义诊,他心最善了,见不得人受苦。他同我一起做这个都是为了大家好。” “还记得堂姐生产那日,我又问了堂姐夫一遍,堂姐夫也说愿意为堂姐生孩子。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男子都有这样的愿望,我们做的不正是在倾力满足他们吗?” 温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不觉得这是逆天而为吗?男子们如何生产?他们根本没有身体条件啊?” “什么叫逆天而行?难道现在是什么样,改变了就叫逆天而行吗?数百年前,女子生育十之一二会死,如今已经是百万之一二了,这中间无数良医的努力难道也叫逆天而行?”温夕桦不认同地摇了摇头,“许多植物雄蕊雌蕊同株,许多动物也天生雌雄同体,可见男女雌雄并非绝对分离。不提动植物,那就说人,素问偏院里现在住了三名双儿,他们天生就有男女两副器官,说明生育之事,便是老天爷也有犹豫不决的时候,那我们倾力催发男子的雌化,让他们获得生育生产能力,有什么错呢。” “双儿?”温茹愣了一下,“那个吴郎是个双儿?” 温夕桦偏头回忆了一下,点头:“并非所有的双儿都可以生育,但那个吴郎女性|器官长得成熟,我觉得他更像女子,可没办法,他自己非要认自己是男子。如今他怀孕了,但参考价值不高,王君说,生育一事,阴阳和合才好,不能把女子完全刨除出去,否则会动摇女子地位。” 又想为男子谋好处,又不敢动摇大宓国祚,温茹感觉弋阳王君小小年纪,已经为这个世界操碎了心。 “你们还没找到男子生育之法?”温茹小心翼翼地问道,心里默默期待,答案是没有。 “还没有。”温夕桦如她所愿地回答,声音带了些沮丧,“生育一事太复杂了,我不是很懂,跟在许太医郎的身边学了很久,进展不太好。” 温茹默默松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学,不着急。” 温夕桦抬眼看了看她,有些气鼓鼓的:“堂姐心里肯定觉得我不行,但堂姐且等着,我一定能做出来的。” 倒也不必这么努力。 温茹有口难言,心里默默叹气,不知为何,接连被弋阳王君、温夕桦洗脑,她竟然也觉得,应该可行吧。 可一想到,自己所在的世界,古代卑从身份的女子,具有生育能力,最后一个个还不是活成了悲剧,可见,让这里的男子获得生育之法并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 那么,真正的解决之道又应当是什么呢? 温茹没想出个头绪,那边秋幢过来传话,说陛下急召。 半路上,秋幢认真给她解释,并没有什么人通风报信,只是她头一次用了凤行令,禁卫军上报上去,女皇看了她去的地方,这才召见了她。 温茹叹了口气,默默跟在她身后。 其实,她现在不太想过去,她不想听她们想做这件事的理由,她心里不认可这是个好办法,所以,她会抗拒,即便她们把理由说出花儿来,她也很难真正认同她们。 第77章 阿舟,我想辞官了。…… 温茹被带到了一处暖阁,刚绕过进门的屏风,就一眼看到堂厅深处,坐在书案后的凤宸。 她已换下了朝会时华贵但沉重的朝服,只穿了一身明黄色的常裙,眉间是牡丹纹的花钿,腰间挂着玉石环佩。 见她进来,凤宸放下手中批阅奏折的朱笔,起身,弯腰从案头小山一般的卷宗里,抽出薄薄的一卷,转身坐到右手边的软榻上。 那软榻正中的宽案上,放了一方黄花梨木的围棋棋桌,星罗棋布,像是一张细密的网。 凤宸知道温茹不擅长琴棋书画一类,坐好后,便垂眸,动作缓缓地将棋盘上的残棋收了,黑白暖玉制成的棋子一一被放回棋罐。 一时间,屋内便只听得见,玉石相撞的清脆声音。 温茹明知凤宸要给她洗脑了,却不得不上前,姑且听她能说出个什么来。 “温爱卿,站着作甚?坐下吧。”凤宸将装好的棋罐递到秋幢手里,吩咐她放到别处,上些热茶后再退下去。 少顷,秋幢送上热茶,一丝不苟地斟满茶,放在她们面前,做完这些,方才弓着腰向后退出了暖阁。 此间,温茹沉默地坐着,视线一直跟着秋幢斟茶的动作,像在欣赏秋幢的茶艺,等秋幢退出去之后,温茹默默地长吐出一口郁气。 有些烦躁。 她不喜欢磨磨叽叽,故作高深,但此时让她先开口,她要说什么? “温爱卿似乎很不高兴。”凤宸抬手,在茶杯杯沿上轻弹一声,引得一直垂眸的温茹抬眼看她。 “陛下何必试探,你既然知道微臣从哪里来,便应当知道微臣为何不高兴。”温茹没好气地接话。 凤宸闻言启唇笑了两声,眉眼舒展,是很真心的笑:“大概正是知道温爱卿接受不了,朕才从未同温爱卿提起这件事。” 话落一息,又接上,“温爱卿对男子过分怜惜了一些。” “听这话,陛下是清楚,弋阳王君所做之事是对男子不利的,那为何不劝阻?弋阳王君身为男子做这样的事,日后能留什么好名声?” 凤宸脸上的笑意微收,抬手将茶盏拿在手里,抿了一口茶水:“弋阳是朕亲弟,朕自然会护着他。更何况,弋阳所图之事长远来看或许不利,但短期,未尝不是好事。如今这世道,男子若能有些立身之本,便能多受重视些,何尝不好?” “朕是弋阳长姐,他愿意做什么,只要于国无害,朕便没什么好阻拦的。他作为大宓王君,为百姓图百年之利,已然算得功勋,朕更没理由拒绝。往后,只要史书不著,百年之后便早晚无人在意,他又何必顾忌许多?” 温茹暗自磨了磨后槽牙,声音如浸了冰的冷水:“天下百姓,无分男女,都是陛下的子民。常言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陛下为何只说短期之利,而枉顾长期之害。陛下明知,生育一事艰难,即便是占尽尊荣,举倾国之力护之周全的女子在生育一事上也颇为受罪,为何要试图将其挪到男子身上?” “陛下不若想想,男子身份卑于女子,肚子里却可能孕育着天生高他一等的女子,人命贵不过一团还未降生的软肉,四肢百骸贵不过肚子里的孕育子宫,这种不平衡会衍生多少人伦惨剧?” “如今这般不好吗?母尊于女,女胜于男,生育不过是几个月的不便,几个时辰的痛楚,往后若是在医术上再精进一些,这些甚至也不必多加考虑。微臣不想看到弱势性别生子,那会让微臣觉得生育是一场最惨无人道的剥削。” 凤宸神思恍惚一瞬,旋即垂眼,笑了一下,这一次带了些无奈:“温爱卿你泛滥的怜悯心为何不给你自己留一些呢?两月前,产房外,朕听温爱卿痛吟呼号数个时辰,生死徘徊间的煎熬,朕并不想再体会一次。” “正如温爱卿所说,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朕的心中也从未有过男女歧见,甚至于,对朕,对先世数代女皇来说,我们都从未真正有过性别歧见。说是女尊男卑,但你见哪个大臣家的郎君比不过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了?历代以来,将军、太傅、太医、侍郎都曾由杰出的男子担当。” “朕从未有过男女歧见,但朕需要。上天用男女之别将人分为两半,一半天生为男,一半天生为女。朕要想这天下永远听命于朕,朕就需要用一个简单的法子,永远确保得到半数人的支持,和她们对另外半数人的压制。不止这一代,还包括未开蒙的稚子和未出生的累世后人,于朕而言,以男女之别作为区分的天生站队方法就是最简单便利的。” “今日女子的尊荣,是百代以前的选择。百代以降,女子手中握着的权力、财富和地位已经如有实质,我们不破坏这样的格局,就是为了用最少的代价,与女子结成同盟,将半数人团结在一起,齐心协力,维护女子对皇族的支持与信任,维护我们对天下的支配。” “然而,男女天性并没有真正的强弱之分,支配和压制之下必有反抗,我们要继续走这条路,继续维护女子为尊的天下太平,就必须不断在支配和压制上加码,法治条令是,风俗教化是,士农工商的歧视门槛也是……可即便如此……” 说到这里,凤宸的语气一顿,眉眼升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戾气。 “七十八年前,大宓还是发生了一起阉奴叛乱,阉奴不堪压迫,愤而团结在一起,扰乱数洲太平,无数女子因而受害死去,损失难以估量。后来,时任女皇发布诏令,禁止制造阉奴,给了那些男子一些蝇头小利,这才渐渐平息下去。可也正因为如此,时任女皇发现男子潜在的能量,允许皇族以外之人屯养私兵,以随时应对男子力量的反扑,维护治下稳定。” “温爱卿应该不难看出,这是个昏招。皇族以外的私兵,如今有多少,朕亦不知,但朕日夜辗转难眠,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如此之下,改造男子身体,将女子的劣势转移到男子身上,这样的支配和压制方法,显然有利无害。朕亦能趁此机会,收回诸家的养兵权,巩固我凤家天下,何尝不好?” 凤宸一席话落下来,暖阁里的空气凝滞住,陡然像加压了上千斤,落在两人的肩上。 这天下,看似有理,实则荒谬,但却又不得不,这般支撑着走下去。 温茹半晌干笑了两声:“那陛下如何应对身上没有了生育牵制的女子?要知道,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有野心之人,一旦无所顾忌,她们就终会做出让天下为之震惊的事。” 凤宸蹙了蹙眉,许久,起身回到书案那边,提笔在一个空白的奏折上批注下来。 “温爱卿认为应当如何?” 如何? 温茹心里冷笑,还能如何,再把“三纲五常”用上啊,把君权和母权往上抬,让男子成为女子的附庸,让女子成为父母的附庸,让女子及其父母成为君王的奴仆,一环套一环,完美。 凤宸抬眼看见温茹面无表情,瞳眸像在放空,并不像在思考的样子,不由得放下笔,回到软榻边,将之前就拿好的卷宗,推到温茹面前。 “朕知温爱卿不喜政事上的攻讦掣肘,也罢,”凤宸叹息了三声,声音放软了些,“这份卷宗是近十年大宓朝的户籍筹算,除了近两年,因为免了丁税,上报了许多黑户,大宓朝在籍百姓数目有所增长,其余年份,每况愈下。” “人都不是傻的,生育带来的麻烦,妨碍了自己的身体和前途,便不会多热衷。朝廷给了许多银钱催促,她们却仍然懒得回应。即便是皇族,子嗣也愈加稀薄,朕还未大婚育女,却已经不得不封了两个宗祠皇女,以备不时之需,这般下去,如何不令人担忧?朕急需要破局之法。” “如今,男子产女只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尝试,温爱卿要与朕为了还未有眉目的事生出君臣嫌隙吗?” 骤然柔化的语气,让温茹眸子微动,抬头看向凤宸。 历史上称得上政治家的君王大都是无情的,说出之前那番话的凤宸也是。但是站在她面前的凤宸,她却很熟悉,这三年来,所有利国利民的政令她都签发得毫不犹豫,对她更是给足了君予臣的尊重和体面,这些让她很难将冷血无情,有大义无悲悯的话套到凤宸身上。 可是,这历史一定要这样走下去吗? 男生子她们今日未成,但正如夕桦所说,动物、植物和人都有雌雄同体的现象,其中奥妙又如何说得清?而皇室得了天下奉养,不缺人、不缺钱、不缺决心,当真做不成吗? 数百年、数千年后,一批名为“男子”的弱者难不成又要一边承担着繁衍子嗣的沉重使命,一边遭受性别歧视的毒打? 温茹心沉重得像是灌了铅,长长的沉默之后,似乎是妥协,也似乎是妥协中最后的挣扎:“陛下,若男子能生女了,洲府郡县的保育院会就此改成男医馆吗?” 凤宸停顿了一会儿,许诺道:“会,但是……” “那便好。”温茹打断了她的话,不想听她继续说诛心的话,站起身来,双手交叠,行礼,“陛下若是无事,微臣先告退了,今日微臣回家,臣母盼臣早归。” 凤宸未竟的话被噎住,眸色深深地看向躬身行礼的温茹,许久,终是无奈地摆了摆手:“去罢。” 温茹直起身来,垂眸转身,径直的朝外走去。 凤宸看她离去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视野之中,喉头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想说点什么,但好像无人愿意听。 多年以后,凤宸想起这幕场景,她才明白,原来天无二日、万民归心的自己,年轻时候,也曾失过人心。 * “正君,小姐回来了。”天色渐渐昏暗的时候,守在门口的小厮才眼尖地看到温茹归府的轿子,连忙转身,对坐在角门小屋里的傅寄舟通报。 说好了,今日回东府要早归的,但左等右等,温茹却迟迟不回来,傅寄舟有些心急,便将孩子留在了温年月那,自己守在了大门口。 温茹刚跨过门槛,便被身畔小跑过来的傅寄舟一把抱住,他出口的声音带了些小小的抱怨:“妻主,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温茹一愣,见是傅寄舟,心里的沉重稍稍松快了一些,反手将他抱住,与他说笑:“你这也出现得太快了吧,这次莫不是坐了飞剑赶来的?” 傅寄舟知道她在笑话自己,抿着唇不说话,只一味倚靠着温茹,轻嗅着她发间的幽香。 温茹放下抱着他的手,下移,将他的手十指相扣地牵住,两人一同往里走:“宝宝在母亲那?” 傅寄舟点头,眉眼微弯,周身洋溢着轻快:“母亲很喜欢宝宝,抱住之后便一直没撒手,还送了宝宝一个长命锁。若不是宝宝身子骨经不起折腾,母亲只怕要将各色的珠子、玉石、金子、银子全堆宝宝身上。” 温茹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由得跟着笑:“母亲可有说取了什么名?” “溯鲤,”傅寄舟停了一会儿步子,将温茹的手拉起来,在她手心仔仔细细地写那两个字,“母亲说,宝宝眼睛看着便灵性,用吉祥灵气的鲤鱼做名最合适不过了。” 温茹垂眸,等傅寄舟在她写字的间隙,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溯,是往回游的意思吧。 抬头,那情绪又很快散去,笑道:“心疼宝宝,学字的时候,恐怕要写自己的名字写到掉眼泪了。” 傅寄舟闻言,用指尖戳了戳温茹的手心:“妻主胡说,宝宝与妻主相像,往后定是最聪明的。” “像我才不好呢……”温茹将他的手指抓住,又牵在手里,带着人继续往前走,“你去问问明理书院的刘先生,当年她最是头疼我了。” “那是刘先生不会教,”傅寄舟听着不乐意,“妻主以后多教教宝宝,宝宝一定会长成最聪明、最厉害的女子的。” 被傅寄舟护犊子的样子逗笑,温茹抬手揽住傅寄舟的肩膀:“好好好,你女儿最聪明了。” “妻主第一,宝宝第二。”傅寄舟认真地补充道。 “那母亲呢?”温茹故意刁难他。 “妻主!”傅寄舟恼了,轻推了温茹一把,但等温茹当真顺着他的力气歪走,他又急忙将她的腰揽住,紧紧依偎着她。 温茹便就着这样的姿态,一直往前走。 大概,她不想,也不配谈论那些天下大事吧,眼前的温家,怀里的夫郎,好像更让她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活着的人。 她们一同去温年月那边问安,温年月却还沉浸在含饴弄孙的快乐中,没多久便让她们回去了。 “宝宝离了你可以吗?”回珩雪院的路上,温茹忽然问道。 这两个月来,宝宝一直赖在傅寄舟身边,有时候睡觉也不安生,非要傅寄舟半夜起来抱着哄一会儿才肯老实。 “应该没事吧……”傅寄舟其实也不放心,目光频频扫向越来越远的温年月的院子。 “算了算了,女孩子不能说不可以,她可以的,习惯就好了。”温茹将人往回拽,将他的腰揽住,下颌微抬,“你今日不准抱她,抱我,我累了,不想走了。” 傅寄舟垂眸看向赖在自己怀里的温茹,眸子弯弯,甘之如饴地弯腰将温茹抱起来。 等温茹双手搂住他脖子,稳稳当当之后,他低头贴了贴温茹的头发,低声喟叹道:“喜欢妻主这样。” “哪样?”温茹将脸埋在他胸口,将自己方才被风吹冷的脸,小心地焐热。 心里想着,可别说喜欢她小鸟依人,她现在正敏感呢,再来这种话题,她原地爆炸给他看。 “喜欢妻主让我为你做事。”傅寄舟歪头思忖了片刻,认真地回答道,“妻主需要我,真好……” 温茹“嗯”一声,还是她的阿舟乖。 她们的前后有小厮提着灯笼照路,将后院的暗处一寸一寸照亮,又掠过。她们像是这深邃夜色里游动的一抹光明。 快到珩雪院的时候,傅寄舟以为早在他臂弯里睡沉的温茹,却突然闷声闷气地低声开口:“阿舟,我想辞官了。” 第78章 大结局计相温茹 温茹的声音极低,但她是贴着傅寄舟的胸膛说的,声音清晰了许多,傅寄舟听得很清楚,脚步一顿,诧异地低头看还埋在他胸口,乖乖巧巧像是睡着的温茹,见她说完那一句之后再没声响,心脏登时揪紧了。 他重新迈开步子,急匆匆越过前面提灯的小厮,径直进了珩雪院,进了里屋,等谷昉将门关了,他才小心地把温茹放到床榻上,倾身仔细察看温茹脸上的神情。 但温茹刚躺到柔软的床榻上,便偏着脸看向床里,不肯让他看清。 她难受。 她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没想过这个世界像个桃花源一样尽善尽美,但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往不好的路子走,她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她不是穿书者吗?可为什么她总在“无能为力”呢? 傅寄舟因为傅菱的关系只能做侍君的时候,她无能为力。 为了射杀程王和争权守利,她只能自出宗族,惹得温年月伤心的时候,她无能为力。 如今,凤宸、弋阳王君、温夕桦合力搞出“男生子”试验,试图将这个世界变成她熟悉的“三纲五常”、践踏生育者的封建社会的时候,她仍然无能为力。 她穿书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什么呀? 平日给百姓小恩小惠的时候她脸上平静,其实心里是洋洋得意的,可没想到,等真到了事关百姓往后数百年、数千年生命、福祉和未来的时候,她却只能当缩头乌龟。哪有她这样的父母官呢? 温茹的嘴唇越抿越紧,抿得发白,垂睫遮掩的眸光里透出些自我厌弃的意味。 这副模样看得傅寄舟心都要碎了,他压低身子,将她抱起来,紧紧拥在怀里,眼眶绯红道:“妻主,你怎么又这样?” 语气充满了无奈和心疼。 自温茹回来,她竟是半点异样也没露,同他、同温年月若无其事地说笑,却不想,她这一路,原来一直都自个儿煎熬着。 温茹不是任性的人,骤然想辞官,定是在朝堂中受了天大的委屈。 想到这,他便替温茹委屈。温茹虽说是为了温家,为了他才去做官的,但她做官之后,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为了朝廷好,为了百姓好。 为何要让这么好的温茹受委屈? 他有时候不懂,温府堆金砌玉生养大的嫡女怎么长成了这般性子? 一点儿骄纵没有不说,遇到难事,困境逼仄得自己都转圜不开的时候,她也默不作声,等事情有了转机,才突然告诉别人,啊,那事成了,以后都不用担心了。 那时,他以为面对程王,她们只能忍、躲、仰人鼻息,甚至玉碎求全的时候,她却不知不觉站到高台上,将羽箭对准了程王。 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摸到正君位子的时候,她却拿了回来。 温年月以为往后母女俩只能装作对面不相识的时候,她却仗着在陛下面前做出的功绩,让陛下对她的逾矩处处让步,如今宝宝的名字更是早早就落在了温家族谱之上。 她明明已经做到这么好了,为什么上天还在刁难她,委屈她? 傅寄舟快心疼死了。 “妻主,从前我傻,我不知道,如今次次见你难过都忍在心里,我心里便比你更难过。你自回来,便什么也不说,与我们一同开心取笑,心里却自个儿煎熬,那你何必娶我这个夫郎?妻夫一体,不论发生什么,我都想和妻主站在一起,哄着妻主笑,不让妻主哭。” “我没哭。”温茹将下巴压在傅寄舟的肩膀上,脸埋到他颈侧,语气闷闷地反驳,“我凭什么为她们哭啊?她们做的恶,往后都算在她们头上,跟我才没什么关系!” 不知为何,说完这两句,她登时眼眶一热,明显就是要掉泪了,这让她不由得有些赌气,脸埋得更深,眼眶里热烫的眼泪跟着落到傅寄舟脖颈间。 她太没出息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历史的车轮本就不是一个人可以阻挡的,凤宸说的那些话有错吗,单是她说的人口问题,就足以证明凤宸所作所为是出于理性,是为了国家好。 为了一个封建帝国的繁荣昌盛,凤宸的选择一点儿也没有错。 就她那么矫情,当真把自己当英雄,当菩萨了,她算老几啊? “大不了这官我不做了,谁要做菩萨谁去做,他们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跟我没关系。当初我当官本就不是为了他们,如今程王已死,温家质押在京的禁令已解封,你也成了我的正君夫郎,我所求都得到了,天塌下来都跟我无关!” 温茹哭声渐响,一连串激愤的气话从她口中吐出来。 傅寄舟只觉得自己颈侧越来越湿,抱着温茹的手指微颤,心间细细麻麻地痛,旋即眸光微沉地赞同道:“本该如此的,妻主。你是温家的女儿,是我的妻主,是宝宝的母亲,除此以外,其他人都跟你无关。大家都是有手有脚,有脑子会思考的人,妻主又何必把她们当做稚儿一样对待着?她们做的浑事,她们就得自己承受后果,不论是陛下、朝臣,还是普通百姓,妻主若是不喜欢她们,就离她们远些。若是她们做了什么惹恼了妻主,妻主告诉我,我同妻主一起骂她们,一起想招数让她们不快活。” 温茹发泄了一通,情绪好不容易平稳了一些,又听傅寄舟一席话,心头酸涩再次涌上来。 “你又不乖了。”温茹嘶哑着声音说道,“不准胡来。” 傅寄舟鼓了鼓脸颊,不甚开心地说道:“我看不得谁欺负你,我只在家里骂骂她们,出出主意也不行吗?” 温茹沉默半晌,回答:“行。” “那妻主告诉我,谁惹你不开心了?”傅寄舟松开温茹,低头,两人额头相抵,他认真地看着温茹哭红了的眼睛,凑上去,疼惜地吻了吻她眼睑。 “弋阳王君、夕桦,”温茹气鼓鼓的,“两个小混蛋,我以为她俩整日凑在一起,是看对眼了,心里还盘算着夕桦尚王君,身份够不够,怎么帮夕桦一把。谁曾想,她们背地里不花前月下,只一门心思搞事情,气死我了。” 傅寄舟略微有些吃惊,但想到温夕桦又不怎么觉得奇怪:“妻主可以多给四妹妹一些教训。四妹妹平日就是知道有你在后头撑腰,这才什么都敢想敢做。等我们离开这里,她也能学着自己长大了。” 温茹鼻子轻哼一声,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问题,转移话题:“还有凤宸,”对着傅寄舟,她干脆直呼女皇名讳,“她就是嘴上苍生,心里皇权至上的混蛋,带着两个小傻子,不把人命当人命。” “嗯,她是,”提起凤宸,傅寄舟忍不住跟着翻旧账,“妻主生宝宝的时候,她突然过来,在产房外瞪我。妻主你平安生产的消息,她明明知道也不告诉我。都说陛下大气,我瞧她最是心胸狭隘了。” 说东扯西的对话,让温茹骤然破涕为笑。她估计,凤宸是看不上傅寄舟害她生女,若是傅寄舟生,她只怕比谁都大气,说不准还给赏赐呢。 想到这,温茹叹息了一声,重新搂住傅寄舟的脖子,全身心靠在傅寄舟身上。 她肯定是不能将男生子试验的事往外传的,傅寄舟的安慰大多只能隔靴搔痒,但她本身也是个不愿意把烦心事说出来的性子,这样隔靴搔痒的安慰,似乎也够了。 对自己的厌弃,对凤宸她们的抱怨,对未来的担忧,好像又重新回到了脑海里各自该待的地方,好等着她理性回来,再好好去翻阅处理。 “妻主,你何时辞官?”傅寄舟却当了真,轻轻抚着温茹的脊背,温茹辞官,离开这里,少了炜京城里的各色规矩,以后或许能更快活些,妻夫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也会多些,他巴不得呢,“别的皇商已经陆陆续续撤出了炜京,回了自己祖籍,但母亲因着你在这儿,便一直没有做打算。不若,等母亲先迁回江南鄞洲,我们再辞官?” 温茹却是不吭声了。 她当真能撂挑子什么也不管吗?一想到弋阳王君所说的男子们如今的困境,还有“男生子”试验成功后,他们可能遭遇的痛苦,温茹就很难真的当自己是瞎子、聋子。 若是明知道现在和未来在发生什么糟心事,她有能耐应对一二,却不闻不问,那么她只怕躲到天涯海角,也会良心不安。 傅寄舟没听到回答,疑惑地看着温茹。 温茹垂着头,叹息三声:“再等等吧,我可能还是想当菩萨的。” * 温茹说当菩萨,但在官场同侪眼里,她分明是要做金刚,怒目的那种。 魏大人整日被温茹派来的人盯着,各种暗示她,战场上最忌讳用蛮力,万一战至力竭就只能等死,所以武器一定要更厉害一点,像那种一招杀一人的武器没什么用,弄点厉害的,最好能一招下去横扫一大片,还不损兵折将。 这种杀器若是研制出来,她才好拿出去炫耀,软硬兼施地让周边小国买她的破铜烂铁。 魏大人气得脸都青了,将事情全推给工部尚书,自己在家关起门来扎了两天的小人。 温茹也不是非逼着她们一步登天,做出什么火/枪、大炮一类,实在是她要搞官府票号,没有百分百能打的军队撑着,她这一步就迈不开。 温茹想过了,政治、社会问题她不懂,但她觉得,经济富庶至少能解决或者遮掩大半的问题。 想想看,若是百姓富庶,自然不会因为不想多养一个人而随意买卖男子; 若是经济富庶,仓廪足而后知荣辱,知礼节,女子对男子会多一些尊重和怜惜; 若是经济富庶,她可以动用国库的钱,为男子开私学,让男子可以在各项工事中获得更多的银钱,多开些眼界,多些底气,往后不会被谁谁谁欺骗着,就答应伤害自己的身体。 就算再再再不济,男生子最终还是推行开来,国家富庶,国库充盈,朝廷应当也会给男子生育生产多投些钱。 现如今,每年各洲府郡县的女医馆和保育院非常吃银子,若男生子真的能成,朝廷恐怕很难在生育上像从前那样下血本。她最怕,到时候,男子生育生产了,结果还得面对她印象中那种自家小黑屋一关,拉个自称经验丰富的产婆就开始生的局面,想想都觉得窒息。 为了这些,温茹马不停蹄。凤宸见她照旧上朝,用心财政,以为她已经想通了,不由得心中高兴,凡是温茹呈上来的奏折,大致没什么问题的,都毫无二话地批了。 元舜五年,大宓境内的官道和民道四通八达,离炜京最远的东疆齐洲的账簿只需要三日两夜便可以直接送到户部手中。 元舜六年,大宓西部三县大旱,饥荒伴生,商人趁机囤积居奇,粮价飞涨。可等商人们将自家仓库囤满,官府却忽然命令官营酿酒府,开仓放粮,那粮食仿若取之不尽,粮价瞬间低贱至寻常的一半,商人怕损失巨大,急匆匆卖粮,官府又将她们所放的粮低价买回来,饥荒之后继续拉回酿酒府酿酒,酿造的御品酒再高价卖回给商人。一来一回,商人们损失惨重,至此,再无商人敢在粮价上作乱。 同年,百姓呼声高涨之下,温茹官拜计相。计相其实是一个虚职,从未真正有人担当过,但它却代表了户部官员可以攀登的极点,算得上位极人臣。 凤宸没有多作犹豫,封了。 元舜九年,大宓国库已由凤宸初登皇位时的一千九百万两,增长到了一亿八百万两。 元舜十年,温茹向凤宸递出了一份奏折,上面写着,如今大宓富庶,钱生钱的机制已经基本成型,边疆诸国也慑于朝廷的各类武器,俯首称臣,她们应当将目光放到更远的地方。 比如星辰大海。 其实是温茹想离开炜京了。 这些年,温夕桦那边她时时监视着,知道她们从未停下研究的步子,她就只能跟她们拼谁跑得更快,如今,她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哪怕富庶并不能真的让所有被欺侮的弱者都能得救,但她已经竭尽了全力。 如今河清海晏,起码看上去,百姓安居乐业并没有什么不满,平民男子也有了更多读书、外出做工的机会。 她只能做到这步了,有些累,想离开。 凤宸拿着奏折,将她叫过去,痛心疾首地问她:“朕自觉已是难得的明君,残酷少恩、刚愎自用、疑心重的毛病从未有过,对你更是百般纵容,为何这时候选择离开?” 温茹垂首忖度了许久,方道:“微臣是为了大宓好,天下并非一隅,为了大宓的千秋万代,微臣愿意涉海登山,征服海对岸的天下,奉与陛下。” 凤宸脸色微沉,温茹的话说得越来越冠冕堂皇,但是她却越来越体会不到她的真心。 “微臣如今势大,在炜京难免招致一些野心之人的青眼,微臣不想陛下为难,不若此番离京办事,也好绝了她们拉拢的心思。” 好得很,为了能离开炜京,温茹连最不耐烦的政事攻讦的话都搪塞出来了。 凤宸压了那奏折七天,最后还是落下了朱批。 后世,《宓史·温茹传》记载: 温茹,江南鄞洲人士。元舜初年,擢升户部尚书,后官拜计相,位居三相之首,掌一国财政赋税。温相擅以商贾之法治国,为京官十载,轻徭薄赋,施惠天下,民不劳苦,而国库充盈,率列万国。 元舜十年,上欲以国富示之海外诸国,温相领衔,将兵卒一万八千六百余人,造大舶,巡游海外。元舜十五年,万寿节,希崖、离伊等三十九岛国遣使随温相回京朝贡,愿百世臣于大宓。元舜二十二年,温相所降岛国,所取宝物,所纳土地,已不可胜计,然次年,海上风暴频起,温相一行于南临洋西北失去音讯。 上遣寻数十年,无果,留遗诏,于帝陵东十七里立衣冠冢,显于后世。 * “妻主,母亲使人带口信来,说是溯鲤该送回温家了吧。”傅寄舟越过礁石,往海岸边走。 温茹怕他摔着,忙放下钓竿,上前去接他:“溯鲤才十一岁,多留两年罢,母亲急什么。” 傅寄舟揽着温茹的腰站好,眉眼弯弯:“我听妻主的。”和煦的阳光照满他周身,像是裹了一层暖光,只听他继续说道,“溯鲤今日练了两个时辰的剑,很是用心。” “你不陪我钓鱼,就是为了陪她练剑啊?”温茹撇撇嘴,“当年我说服你练剑费了许多功夫,你却常常懈怠,如今那丫头没开口,你便整日陪着她。你偏心。” “我才没有。”傅寄舟笑脸盈盈地靠着温茹,带着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同妻主在一起,我满心就想着妻主保护我,怎有心思练剑?” 后来稍微勤奋一些,也是因为看到了温茹的脆弱,他心疼,想保护她。 “偏心还那么多借口。”温茹笑着,偏语气还酸酸的,好借机使坏,“一会儿让她回去,课业加倍。” 加倍就加倍,溯鲤都十一岁了,傅寄舟一点儿也不心疼。 “妻主,今年回去么?”傅寄舟弯腰将温茹抱起来,两人走在海岛灿烂的阳光里,海面波光粼粼,像揉碎了无数金屑。 “唔,我想想,”傅寄舟在她方才坐过的软垫上坐下,将她放在膝盖上,让她好坐在他怀里继续钓鱼,半晌温茹才回答,“前几月希崖王、离伊王相继同我说想去炜京朝贡,见识见识天/朝盛况,我算着凤宸今年的万寿节没几个月了,索性我们将她们带回去,也好让凤宸知道,我是有在做事的。” “对了,等回去,你再问问溯鲤,要不要留在她祖母那,若她愿意,下次便不带她出来了。海上太阳毒辣,她整日喜欢乱跑,我瞧她都晒黑了,变丑许多。” 温茹耸了耸鼻子,有些嫌弃。 “妻主是嫌弃我不好看么?”傅寄舟不乐意了,小时候溯鲤莫名像温茹,长大后,那与傅寄舟七八成相像的五官增加了量感,最终还是更像傅寄舟一些,剩下的,唯有开口说话的神态还有温茹的影子。 温茹偏头,瞥了傅寄舟一眼。傅寄舟怎么可能不好看,她哪能想到,怼自己女儿还能怼他身上,真是……温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手上的钓竿也跟着晃动不停。别说她今日没怎么钓到鱼,便是有鱼想咬钩,此番恐怕也跑了。 “我错了,我是嫌她像个猴一样乱跑,哪有不喜欢她长相?”温茹赶紧出声找补。 “那我好看吗?”傅寄舟顺杆子往上爬,不依不饶地将人抱起,让两人可以面对面坐着。 忽然被抱起,温茹赶紧扔了钓竿,将傅寄舟的腰揽住,坐稳后无奈道:“好看,你最好看。”接着声音一顿,“干什么呀,这可是在外头呢。” 傅寄舟的手正试探着在她腰际逡巡,隔着薄衫,揉捏她的软肉。 “护卫站得远,她们不敢过来。”傅寄舟声音贴在她耳边,有些微哑,他伸手一边揽着她的腰胡作非为,一边倾身下去吻她。 温茹看着他瞳孔里倒映的自己,终是很没原则地伸手搂他脖子,任他的吻落在她的唇瓣上。 少顷,温茹的衣衫被推开不少,露出了锁骨边白得晃眼的肌肤,傅寄舟带着热度的唇吻落在上面,心里想着,溯鲤是应该老实一点,白一些,像她母亲,多漂亮。 人最经不起念叨,傅寄舟刚升起这么一个短暂的念头,远处便传来温溯鲤悦耳灵动的喊声:“母亲,爹爹,你们瞧我捡到了什么!” 傅寄舟脸颊登时红了大片,匆忙帮温茹拢好衣襟,温茹则淡定地探头看向欢快朝她们跑过来的女儿。 小崽子。 哦,她说的不是她亲爱的女儿,她说的是温溯鲤怀里抱着的那只恹恹的、疑似老虎或者野猫的幼崽。 -古代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