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留校》作者:奶口卡 文案 自闭阴郁攻x暴力甜心受 校园灵异 永宁中学校规第一条:夜晚禁止留校。 主cp: 自闭阴郁攻(时辙)x暴力甜心受(程翊) 副cp: 假算命先生真大佬攻(晏向辰)x温文尔雅老师受(谈子渊) 以谈恋爱为主打怪升级为辅的纯情(x)校园文(我呸。 校园灵异/强强/HE 第1章 他就像一朵了无生气的花,在这样阴冷潮湿暗无天日的逼仄角落里,孤独又顽强的生长着。 这是程翊看到时辙的第一眼时脑袋里冒出的想法。 “我说话不管用了是吗?” “怎么,一个暑假没见,胆子没少长啊?” 不留余力的一拳砸在身体上时的闷响与少年明显听得出在极力压抑着痛苦的闷哼再一次在逼仄的洗手间里响起。隔间里的程翊漫不经心地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这样单方面的攻击与刻薄又恶毒的谩骂已经持续了近十分钟,早读的预备铃已经响了一遍,看样子,这些人也没有打算停手的意思。 也是,要求上课铃对这群社会残渣预备选手起到一丁点威慑作用,就跟告诉小偷再敢偷东西就会被抓起来蹲监狱一样,基本等同于抱着琵琶进磨房——对牛弹琴。 可他程翊不是牛,尽管这破学校比起牛圈来说也好不了多少。 但怎么说,毕竟是来这里的第一天,他可不想迟到。 尤其还是因为这群刚长齐了毛,就仗着自己那点发育过盛的年少轻狂出来四处撒野的小兔崽子迟到。 他把在嘴里叼了半天却没机会点着的烟拿下来,随手丢进脚边的蹲便池里,蹙着眉头盯着那个不知道是因为太旧还是太脏而发黄的冲水键看了半天,嫌恶地伸出一个手指头尖儿在上面戳了一下。 没有反应。 程翊眉头紧皱,使了点劲儿在上面又戳了一下。 依然没有反应。 “操。”他有些不耐烦地在按键上狠狠怼了几下,隔着薄薄的门板,这点不算小的动静很快引起了门外人的注意,持续了十多分钟的殴打与辱骂声蓦地停了下来。 “谁——” 没等程翊说话,身边年久失修的储水箱发出突然“咕噜”一声,湍急汹涌的水流猛地从厕所的下水口里喷涌出来,强力的水柱冲撞上蹲便瓷壁,猝不及防朝两侧溅起几道水花……站在一旁的程翊低头盯着自己新买的白色球鞋上迅速洇出的几个水点,这下算是连一句“操”都说不出来了——没有一套素质十八连还真不够表达自己此刻操蛋到家的心情。 [哗啦啦——] 突然响起的水流声在狭小的厕所里仿佛被裹上一层带着回音的混响,水流来势汹汹,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中急促又突兀地流淌着。 程翊实在懒得用手去碰那个脏兮兮的门板,索性抬腿一脚踢开隔间门,在几道不算友善的目光中神态自若地朝洗手池所在的位置踱过去。 有了刚才的经验,这次他伸手拧开水龙头的时候身体下意识向一侧避开了一些,这种一年难得几回有的光辉装逼时刻要是被溅一身水可有够丢人的。 好在洗手池水管的出水是正常的。 他这才微微弯了下腰,伸手在冰凉的水柱下不慌不忙地搓洗起自己的手指。 几个人摸不清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白脸的来头,互相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概是觉得四对一实在没有什么悬念,离得最近的男生眼神嚣张地朝他扬了扬下巴,开口道:“哎,你哪个班的?怎么没见过你?” 程翊余光朝说话那人扫了一眼,男生顶着一头扎眼的黄毛,明显大了几码的红色T恤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把他本就偏瘦的身形衬得跟根儿干柴棍儿似的。 早他妈知道外面有个人形火柴精,他也不至于在隔间里半天摸不到打火机,干叼根烟放嘴里含味儿。 等不到回答,“火柴棍儿”有些不耐烦了,吊着一张脸朝他走了过来。十七八岁的脸上还没褪去少年的稚嫩,就刻意地换上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抬手在他肩上推搡了一把:“问你呢,哪个班的?” 程翊被他推得身体稍稍晃动了一下,他不紧不慢地站直了身体,拧上水龙头,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上的水。 他抬起手再次看了一下腕表,冷冷地吐出一句:“还剩八分钟。” 身边的男生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得一愣,又搡了他一把:“你他妈说什么呢,跟你说话没听见啊?” “不过,”程翊抬手掸了掸被他碰过的肩膀,转过身来,抬起眸子懒洋洋地扫过面前几个浑身上下透着痞气儿的男生,唇角轻轻勾了勾,发出一声未加遮掩的嗤笑,接着刚才的话道,“对付你们这群……小瘪三儿,绰绰有余。” 身边的黄毛当即变了脸色,抬手指向他:“你他妈说什……嗷——”黄毛话音未落,程翊已经攥住他的手指狠狠朝后一撇,同时抬起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黄毛应声向后踉跄几步,幸好被后面的人拦了一把,这才没当众摔进旁边开着门的蹲便池里。 黄毛五官紧紧皱成一团,弓着腰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瞪向他,眼神里带着凶狠:“我**妈!” 程翊显然是没把这根脑袋顶上跟着了火似的“火柴棍儿”放在眼里,更为嚣张的目光径直越过他,转向为首的男生,撂下一句搁谁听了都得在心里翻它百十来个白眼的装逼神句:“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为首的男生看上去比黄毛沉稳了不止两个档次,双手插在校裤口袋里,一双阴戾的眸子微微眯了眯,扬起下巴看着他。 程翊坦然回视过去的眼神不带丝毫胆怯。 两个人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下诡异地对视了一秒,两秒,三秒……一直到程翊都忍不住想开口提醒他一句要打就打,别他妈凹造型了的时候,那人终于慢慢悠悠地往前迈了一步。 行,这老大当得挺有种的。 程翊心想。 他也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指了指对面自觉上前的男生:“那就从你开始,速战速决……”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人抬了抬手,朝身后几人做了个手势,哑着嗓子说:“干他。” 他妈的。 几个人一点一点朝他逼近,程翊余光一瞥,就见那个表情拽出二里地的社会预备垃圾头子迅速从墙根捞起一根秃得没剩几根墩布条的旧拖把,踩住那几根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条使劲往上一拽,抄起这根儿彻底秃了头的拖把杆就朝他挥了过来。 不光是个没种的怂逼,还他妈阴险得实在有够恶心人。 拖把杆直冲冲朝着他的胳膊抡过来的时候,程翊心里就大概有了数。 这人充其量也就是个就靠着点下三滥招数恶心人的地耗子,没怎么打过架。 手里抄着家伙事儿的时候,尤其是这么长的棍子,要么朝腿窝抡,手上但凡有点准头,一闷棍下去立刻能抽得人站不起来,准头差点也得抽得人腿一阵火辣辣的疼;要么照脑袋上敲,狠一点的没准儿一招就能结束战斗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朝胳膊抡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程翊当即决定现身说法给他来一套标准的实战教学。他反手一握,没等对方把拖把杆抡到跟前,他已经一把抓住了拖把杆另一头,往前使劲一带,再握着杆子用力一别——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木杆顿时脱手,那拽哥死死捂住疼痛难忍的胳膊,涔涔冷汗瞬时布满了整个额头,旁边的人也跟着慌了神:“召哥,你没事吧召哥?” 那个被唤作召哥的男生被两人搀扶着,抬起头死死盯着程翊,强忍着疼痛的面目看上去有些狰狞:“揍他丫的。” 旁边人没再敢拿东西,犹豫着看过来的目光里掺杂进了一些忌惮,脚下的步子却都没动。 盯得程翊心情大好,他装腔作势地拍了拍根本没来得及沾上灰尘的手,轻轻甩下一句:“还来吗?” 左边的男生扭头看了看自己大哥,对方不知真假地没接收到他的目光,这时门外有人快速朝这边跑了过来,勾着头朝厕所里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喊了一声:“哎马猴,老刘头儿叫你去德育处剃头。” “操。”火柴棍儿抬手在脑袋上胡乱扒拉了两下,扭头看了看为首那人,“召哥,那,那我去了啊!” 男生捂着胳膊,无力地扬了扬脸,不耐烦道:“滚吧滚吧。” 旁边一人犹豫着开口,声音有些轻,带着点商量的语气道:“咱们要不也先回吧,要上课了……” 一场还没打响的战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熄火了。 男生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时狠狠撞了他的肩:“你他妈给我等着。” 程翊若无其事地扬了扬眉,应了声:“嗯,放学不走。” 距离八点整的上课铃还有五分钟,足够他慢悠悠溜达着先去班主任办公室报个到了。 他抬手伸了个懒腰,转身朝门外迈步。 没走两步,脚下的步子又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第一次看向刚才被挡在几个人后面的少年。 洗手间里没开灯,光线有些晦暗。狭窄的过道尽头开着一扇充其量只有两张A4纸大小的窗户,还被后面的旧教学楼挡去一半。一束阳光里夹杂着在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颗粒,安静地落在靠墙坐着的少年脚边。那少年低着头,有些长了的刘海微微遮挡住不明情绪的双眼,大半张脸隐藏在阳光未曾光顾的昏暗阴影下,一截冷白清削的下巴在一片黯淡的视线中显得有些刺眼。 程翊双手插在口袋里,偏头冲他笑了一下:“同学,语文教研组办公室怎么走?” 少年像是这才回过神来,搭在肚子上那只手微微动了动,缓慢地直起身来,蹲在地上捡散落一地的书本资料。程翊这才注意到少年的手,这双手生得极为好看,瘦削白皙的手背上清楚地透出几道浅青色的血管,骨节分明的手指冷白修长,指甲修剪地整齐而干净。 少年没抬头,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右拐,走廊直走到头。” 第2章 -高三二班- 上课铃已经响了一遍,教室里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学校昨天发生的那件轰动了半个柳城的大事件。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死得那个是三班的周婷!” “周婷?哪个周婷?” “还能有哪个,就那个啊……” “欸欸,我也听说了,说是那个周婷上礼拜五放学就没回家,家里人礼拜天才想起来报警了,昨天清早咱们升旗那会儿,保卫科的人带着警察搜楼才发现她就死在后头那个旧校舍二楼的厕所里……” 后排靠窗位置低头写字的少年握笔的动作一顿,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一双薄唇微不可见地抿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继续补昨天没来得及完成的英语作业。刚在四线格里默写了两个单词,手中的中性笔笔尖里嵌着的滚珠突然顺着本子滑了出去,从笔头往下渗出的笔水在一排娟秀整齐的字迹上落下一个极不和谐的深蓝色墨点。 “太,太吓人了吧……你们说会不会是张思琪她们……” “这种事儿你可别乱说,小心回头再让她们听见!话说咱们学校不是晚上不让留校吗?尤其是旧校舍那边,我听之前毕业的学姐说建校头几年那楼里死了不少人呢,有传言说那楼就是因为闹鬼才封的……” “啊!你快打住,别说了!好恐怖啊,我都想转学了。” “唉,谁不想啊!可是咱们这都高三了怎么转啊,上面有人还是家里有矿啊?” “唉——” 谈子渊带着程翊推门走进教室的时候,讲台下的热烈讨论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 他把手里的教案放在讲桌上,拍了拍桌子:“安静一下。” 底下嘁嘁喳喳的声音终于逐渐停了下来。 谈子渊是高一下学年接手的这个班,按理说以他的资历是没有资格独立带班的,奈何他们当时的班主任只带了半学期的课就神色匆匆地办理了离职手续,学校又正面临着师资资源严重匮乏的情况,只好让他顶上。 他年纪轻,性子又不算强势,平时说话做事都是一副斯斯文文好脾气的模样,从没见他因为什么事情跟人红过脸,学生也都不怕他。 前排的女孩儿转过身去,两条胳膊肘撑在桌上,身体前倾,悄悄打量起讲台旁边站着的男生。目光撞进对方坦然回视的眸里时,她微微红着脸将目光别开,看向谈子渊,佯装出一副自然的模样问道:“谈老师,昨天发现的那个人是咱学校的学生吗?” 一个人开口,就像打开了什么阀门,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教室顿时又炸开了锅,其他人也忍不住追问道:“是周婷吗老师?我听隔壁班人说周婷两天没来上课了,今天早上他们家人还哭着来收了她的东西……” “老师,老楼真的闹鬼吗?” 说到这儿的时候,程翊无意中朝谈子渊脸上瞟了一眼,正巧看到他的眼皮不自然地微微颤动了一下,又飞快地恢复回那副平静得看不出波澜的表情:“校园传说哪个学校都有,大家听听就算了,怎么还当真了?” “可是老楼……” “好了。”他抬手轻轻叩了叩讲桌,对台下的学生笑了一下,不动声色的阻止了讲台下喋喋不休的好奇心,“在座的同学里已经有不少法定成年人了,不信谣不传谣,以免给同学造成没有必要的恐慌。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A城转过来的,大家欢迎一下。” 台下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谈子渊跟程翊使了个手势,示意他站到讲台上做一个自我介绍。 实不相瞒,程翊打小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站在人群面前干巴巴地做着没几个人在意的自我介绍的行为,不光坐台下的人看着傻|逼,他站顶上说着也觉得自己像个傻|逼。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过去。不为别的,他来这儿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来跟人证明自己不是傻|逼的…… 只不过偏偏总有傻|逼要往他枪口上撞—— “呦,大城市来的啊?来我们这种穷乡僻壤体验生活来了?” 程翊挑眉看向最后一排靠后门边倚着的社会渣滓头号选手,低低地笑了一声,扬起下巴冲他道:“来教你们垃圾分类来了。”程翊收回目光,缓缓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嘴里说的话句句带刺儿,尽管没指名道姓,但刺儿的矛头显而易见都指向同一个人,“像你这种装了一脑袋水空不出去的,叫有害垃圾,猪都嫌弃。” “喔——”众人一副看笑话地姿态拍桌子起哄,那男生顿时黑了脸,从座位上站起身,目光凶狠,咬牙切齿道:“你他妈再说一遍?” 程翊的目光停驻在靠在窗边的少年身上。 刚才在洗手间里没顾得上仔细打量,程翊这会儿才发觉他的长相竟有些惊人的好看。 从窗外投进来的晨光和煦地铺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为他高挺立体的鼻梁与清晰流畅的下颌线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薄光。 盛夏的季节里,少年身上套了一件长袖的校服外套,后背倚着后排的桌子,偏过头安静地望着窗外,被周遭的喧闹衬托得十分格格不入。 可这画面却又不显得突兀,仿佛这个人本来就该如此—— 就好像是活在一个水晶罩里,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个人孤独又心甘情愿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程翊又把目光转向后门边跳脚那人,咂了咂舌,在心里给今天早上目睹的破事儿下了结论: 因帅生恨。 “王旭召。”谈子渊指了指那个男生,“坐下,上课了。” 男生明显没把谈子渊的话当回事儿,一直到在中庭巡逻的德育处处长拿着戒尺神情严肃地敲了敲后门框,他梗着脖子又瞪了程翊好半天,这才在门外警告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在位子上坐了下来。 谈子渊面带歉意地对德育处处长点了点头,对方无奈地对这位软性子老师摆了摆手,示意他好好上课,顺手把他们班开着的后门带上。 “程翊同学,你先坐在……” 谈子渊在教室里环顾了一圈,他们班上的座位还算比较空余,好学的高三一开学就都集中到了前排,而那些已经彻底自我放弃了的就闲闲散散地坐在教室的后排。而那几个空着的座位主要分布在以王召旭为首的几个混日子选手周围,以及与他们隔着两个过道的时辙旁边。 只不过时辙与他们几个不同,成绩自入校以来始终保持着年级第一的位置,只是性格独了点,不大爱和人接触……谈子渊的目光朝他看过去时轻轻皱了皱眉头,抬手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对程翊说:“你先坐在时辙旁边吧,回头再调。” 被提到名字的少年终于转过头看了程翊一眼,在这穷秋九月的晨光下,少年那一双平静如水的墨色深眸中好似裹了一团浓稠得化不开的阴霾,很快,他收回了目光,转过头再次望向窗外。 程翊大步朝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走了过来,走到少年桌旁,勾着头朝他盯着的窗外望了一眼,除了一栋旧教学楼以外什么也没有。 程翊摘下|身上斜跨的帆布书包随手丢在他旁边的窗台上,巧妙又刻意地阻住了他的视线,拉开椅子一屁股在他身边的座位坐了下来,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这么巧。” 少年皱了皱眉,抿着唇没说话。 第3章 下课铃刚响了一声,还没等谈子渊在黑板上写完板书,王旭召已经拎起一张瘸了条腿儿的板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转过头虎视眈眈地盯着程翊,中二得颇有戏剧感。 谈子渊转过身把粉笔规规矩矩地放进讲桌前的粉笔盒里,对眼前即将爆发的一场大仗置若罔闻:“那这节课就先上到这里,同学们要是还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课下来办公室里找我问。高三了,大家鼓把劲,别不好意思问。下课吧。” “老师再见——” 谈子渊把桌上的教案收拾起来,想了想,抬起眸子朝程翊在的方向看过来:“时辙,还有程——” “翊,”程翊抬起头,贴心地提醒了一句,“程翊。” 谈子渊点了点头:“程翊,你们俩跟我来办公室一下。” 程翊偏过头故作无奈地冲王旭召耸了耸肩,从座位上起身跟了过去。 等他把旁边的座位让开,时辙不紧不慢地收起了桌上的书,顺道从桌兜里翻出下一节课要用的书放在桌上,这才起身往外走。 谈子渊所在的教研组办公室是多人合用的,程翊跟着谈子渊进去的时候旁边桌旁站着几个女孩儿,见有人进来了一个女孩儿低下头抹了把眼泪。那女孩儿长得挺漂亮,大眼睛瓜子脸,是那种走在街上程翊愿意多看两眼的类型。他不由自主地就往那桌凑了一耳朵。 女孩儿低声抽泣着:“陈老师,我真的不知道……” “我听咱们班有同学反应,说那天分明看见你们在一起……” 谈子渊对着后面跟着进来的时辙说:“时辙,把门关一下。” 正低着头抹眼泪的女孩儿身体一僵,抬起头红着眼睛看了过来,目光停在走进来的时辙脸上时,表情顿时看上去有些怪异。 程翊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身边的时辙,用手肘轻轻捅了捅他的胳膊,小声八卦道:“你女朋友啊?” 时辙微微侧了下|身,不着痕迹地让自己的身体与他拉开距离,没搭话,也没去看旁边的女孩儿。 程翊倒也没在意。人与人性格不同,有的人就喜欢粘着人挂着人缠着人,比如他自己。自然也有的人不爱跟人挨着。要是为这么芝麻大点事儿就别扭一下的话,他现在可能早就拧巴成一根麻花儿了。 “你脸上怎么弄的?”谈子渊蹙眉看着时辙泛红的颧骨,“又是王旭召他们……” “不是。”时辙态度冷淡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谈子渊轻声叹了口气,好言劝说道:“时辙,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告诉……” 显然时辙没有接受这份好意的意思,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不需要。” “……” 还挺拽。 程翊没忍住扭头看了时辙一眼。说真的,要不是他早上亲眼看到这哥们被四个人围着揍,光听这说话的口气这会儿准得以为这人才是那个霸凌别人的人。 时辙浓墨般的眼底有些淡漠:“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哎,时辙。”谈子渊叫住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小瓶红花油递了过去,“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影响学习的心情。” 时辙没说话,也没接他手里的药酒,转身朝门外走去。 谈子渊皱着眉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从桌上翻出一张表格递给程翊。 他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开:“程翊,坐这儿把你的个人资料填一下。” - 办公室里追出一个女孩儿,压低了嗓子朝着走廊上的背影叫了一声:“时辙!” 时辙似乎并不奇怪女孩儿会追过来,脚下的步子没停,继续朝自己班级的方向走。 女孩儿见他不理自己,气得跺了跺脚,小跑着追上来一把扯住他宽松的校服袖子:“时辙!” 时辙终于停下了脚步,女孩儿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围,正值下课,走廊上有不少人正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们,不乏有嘴欠的瞎起哄道:“呦,张思琪?看上人家学霸了?” 女孩儿被盯得有些恼羞成怒,瞪圆了眼睛一一瞪了回去,骂了句“混蛋!”就死拽住时辙的袖子扯着他往人少的走廊拐角走。 一直到视线范围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女孩儿才停了下来,时辙抬起胳膊不算客气地拽出自己的袖子。 女孩儿咬了咬唇,死死盯着时辙,发红的眼睛还有点肿:“你看到了吧?” 时辙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去,没走两步又被女孩儿张开手臂拦了下来。 见他仍然对自己一副置之不理的模样,女孩儿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恶毒,一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表情看上去有点歇斯底里:“你看到了对吧!周五那天。” 时辙的眉头微微蹙了蹙,低垂着眸子,注视着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抓在自己胳膊上那只有些泛白的手。接着,抬手,毫不留情地一把打下这双紧抓不放的手。 女孩儿的手背顿时红了一片,不知是疼得还是什么,眼眶里的泪水断了线似地滚了出来,她发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楚:“别说出去……求你……” 时辙没看她,神情有些冷漠,抬腿从她身旁走过。 身后的女孩儿缓缓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苍白的小脸,颤抖着低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 谈子渊在资料表空着的两行上点了点:“这一栏也要填一下。” 程翊看着他指尖所点的父母栏,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了句:“双亡。” 谈子渊点在纸上的手指僵了一下,尴尬地收了回来,低声对他说:“抱歉。” 程翊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摇摇头说:“没事儿。”他从桌上拿起笔,拔掉笔帽,低头道,“我写我监护人的名字吧。” 等他写完,谈子渊拿过来看了一眼,愣住了。 格子里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姓名:晏向辰,关系:叔侄,职业……半,半仙? “这个半仙是……?” “嗯……以前叫风水先生,现在他除了风水八卦、驱魔辟邪,还开始给人看手相面相,算星座运势……” 谈子渊尝试着以玩笑的方式去理解他的话,却发现无法从程翊脸上看出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只好对他笑笑:“……回去上课吧。” 程翊回到教室的时候王旭召正坐在他课桌上,脚上踩着他的凳子,从见他从门口进来开始,就一直歪着脖子扬着下巴挑衅地盯着他看。 程翊没忍住笑了一声。这孩子真的有够中二的,不知道得还以为这儿正在上演热血高校呢。 程翊走过来,伸手指了指他:“下来。” “老子就不下,怎么着?” 程翊随手从旁边拉了一张凳子在他面前坐下,好笑道:“不下你就坐着呗,还能怎么着。” 围观发出几声哄笑,王旭召黑着脸从桌上跳下来,抬手在哄笑的人群里距离自己最近那个戴着眼镜的男孩儿脑袋上抽了一巴掌:“笑个屁!” 小眼镜敢怒不敢言,捂着头杵在一边儿不敢吭声了。 程翊看着他怒气冲冲的架势,随口问:“不等放学了?” “等你麻痹!”王旭召瞪着眼睛,抬腿就朝程翊踹了过来,程翊迅速从凳子上跳下来后撤了一步,让他踹了个空。 程翊饶有兴致地吹了声口哨,活动了一下手腕,冲他扬了扬眉:“来。” 时辙踩着上课铃的点从后门进到教室的时候,靠在门边的王旭召正撩起校服下摆抹鼻子里淌出的血迹,见他进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再他妈看老子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 时辙视若无睹地从他身旁走过,到自己位置时,看到程翊后背抵着后排的桌子,看上去没有打算起开让他进去的意思。 时辙不说话,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在他旁边站着。 程翊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对方却根本没接上他的目光。 两个人跟较劲儿似地谁都没动。 一直到英语老师拿着教案进门的时候,程翊才终于往前推了推桌子,身体前倾趴在桌上,给时辙让出了一条缝,一边低声嘀咕了一句:“说一句“借过”就这么难吗?” 第4章 程翊从学校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学校对面的小卖部门口,嘴里叼着根冰棒的晏向辰。 晏向辰今年三十不到,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显得更小一些。他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连体工装,露出的一截小腿上纹了一片色彩斑斓的图案,看起来像是一条盘踞在腿上的龙,脑袋那一部分却被裤腿遮住了。一头稍长的自然卷在脑后扎了一个小小的发绺,卷卷的一小团活似后脑勺上长了个兔尾巴,这个造型跟他脸上架着的那副复古小圆框墨镜配合得倒是相得益彰,要说他不会算个命或者拉个二胡什么的都对不起他这个造型……只是这会儿蹲在马路牙子边上吸冰棒的样子实在有点不堪入目。 见程翊出来了,晏向辰把自己鼻梁上架着的金丝圆框墨镜勾下来挂在鼻翼上,冲他吹了声口哨,高声朝马路对面儿喊了声:“儿砸。” 正值放学人多的点儿,他这声一出,周围的视线频频向两人身上投来。 程翊有点无语,大步流星地跨了过来,低头瞥着他:“别瞎占人便宜啊,让我爹要知道了非得掀开棺材板抽你一顿。” 晏向辰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掀呗,我还没嫌他年纪轻轻就撒手没了,把你这个糟心玩意儿扔给我呢。” “……”程翊心说,他爹要是这会儿还没投胎,听了这话准得揪着俩人捶一顿。他看着晏向辰嘴里叼着的冰棒,有点眼馋:“给我买一根儿。” “自己买。” “……五毛钱而已!” “一块了。”晏向辰撩起眼皮瞟了他一眼,“早就涨价了,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程翊白了他一眼,朝小卖铺里屋喊了一声:“老板,拿根儿冰棒。” “外头冰柜里,自己拿吧。” 程翊叼着一根荔枝味的喵喵碎冰冰一边嘬一边伸手去拉副驾驶位的车门,后面的晏向辰突然叫了他一声。 他刚转过头,还没等他看清晏向辰手里拿着东西是什么,那老混蛋已经一抬手把东西朝着他的门面砸了过来。 程翊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接,晏向辰趁机越过他伸手拉开副驾的车门抬腿跨了上去。 程翊无语地看着手里的车钥匙,转过头瞪着恬不知耻地抢了副驾的晏向辰,愤愤道:“大哥,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可是一个17岁的无本花季少年。” “嗯,驾龄三年半的17岁少年。”晏向辰在他愤怒的视线下面不改色地伸手拉上车门,“赶紧开车,吃完饭跟我回队里。” 沿河路是通往西区城郊的唯一一条小道,道路两旁是还没经过开发的农田。近两年柳城区城市规划建设强制要求取缔城中村,尽管大部分村民意愿上是不愿搬离的,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逐渐越来越多的村民妥协于城里分的安置房,这边也愈发荒凉起来。 跟着导航在沿河路开了足足有一个小时,视线范围内终于出现了一间看上去破破烂烂的西郊派出所。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式红瓦顶的小派出所立在偏僻静谧的小道旁,四四方方的自建房被笼在一片昏暗的雾色里,有些说不出的怪异……莫名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程翊在晏向辰的指挥下将车停在派出所的院子里,跟着晏向辰下了车。他站在派出所空旷的大院里扫了一圈,揉了揉鼻子:“这是新址啊?” “不是。不过你可以把这儿当咱的停车场。”晏向辰带着程翊往大门口走,路过保安亭的时候他停下来,勾着头跟里面的年轻人打了声招呼,“小陈,才吃啊?” 小陈听到声音从桌上的泡面桶里抬起头,笑得有点憨:“晏哥,来了啊。” 晏向辰笑了,指了指他桌上的泡面:“怎么就吃这个?夜里上我们那儿改善改善伙食?” 小陈连忙摇头:“我可不去,小成哥老吓唬我……”说着,他把目光转向旁边的程翊,“晏哥,这个是?” “来实习的。”晏向辰假装没看到旁边黑下脸的程翊,对小陈笑笑,“我们先过去了啊。” “哎!晏哥再见,小警官再见。” 晏向辰带着他沿着派出所外墙绕到后面,顺着一条小泥土路不紧不慢地往前溜达,程翊难得地一言不发跟在旁边,晏向辰也乐得耳根子清闲。 程翊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哎老晏,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办转正?你见过实习五年半的实习生吗?咱们队里有几个比我资历还老的?这一天到晚光让尽义务也不给个名分……” “小兔崽子说什么呢。”晏向辰在他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 “本来就是。”程翊不满地反驳了一句,跟着旁边的人停下了步子,抬头一看,小路已经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扇不起眼的漆红色铁门。 生锈的铁门有些地方的红漆已经脱落了,留下了一块块斑驳的黑色门芯,大门中间写了标识的小铁牌倒是很新:柳城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第二支队。 程翊手欠地抠了抠门上翘角的油漆,脸上是不加遮掩的嫌弃:“你到底是怎么做到把各个城市里最破烂最寒酸的地儿都找出来当基地的?” 晏向辰十分坦然地回了一个字儿:“穷。”他伸手推开大门,领着程翊往院子里走,“还有,这不叫基地,叫办公室。” “……你可真好意思说。” 院子不大,但被收拾的很干净。墙上挂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宣传标语,荣誉墙、公告栏、资料室一应俱全,院里还立了一口井,看上去倒是有模有样的。 穿过狭窄的院子,两人来到一间屋子前面,还没推开门就听到了里面热热闹闹的声音。 都是熟悉的人。 晏向辰推门进去,程翊正要跟上,耳边突然听到两声清脆的、带着回响的金属碰撞声——像是隔着长长的隧道传过来的。 他疑惑地回过头,身后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程翊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那诡异的声音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细微的沙沙声,听上去像是多足昆虫快速爬行的动静。 程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声音也停了下来,他心想可能是换了新的环境自己有点不大适应,这才疑神疑鬼胡思乱想。 正当他要抬腿往屋里走,那阵清脆的声响再一次出现,他停下了脚步,凝着眉心转过身子。 初秋的夜风有些凉,程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T恤,裸|露在外的胳膊被晚风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这次耳边的声音不但没停,反而愈发清晰—— [叮铃铃——沙沙——] [叮铃铃——沙沙——] 是铃铛的声响。 几十只铃铛同时发出的声响。 声音就像沿着空洞的隧道传过来,越靠越近,越来越响,程翊的目光渐渐凝在院里那口井上。 声音是从井里传出来的! 有东西……要出来了。 他并不怕鬼,从小到大他亲眼看见过的鬼借他五只手都数不过来,但这种面对未知的等待过程明显更加折磨人——尤其还是在自家院儿里。 程翊屏息凝神盯着那口井。 他明显感受到自己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后背不由自主得绷直了,耳朵里充斥着急促聒噪的银铃声与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时间感觉两只耳朵都被自己紧张的神经绷得隐约有些耳鸣。 昏暗夜色里,目光注视下,一双苍白瘦削的手忽地从井中伸出,死死抠住了井沿。 接着,被发丝遮掩住的头颅从井下探了出来,一个纤瘦身影缓慢地从井口爬了上来,一头漆黑的长发随着动作散落在井口外,她双手死扒在井沿上,高高抬起一条腿勾住井边,姿势异常诡异。 眼前的发丝遮挡在脸前,她半个身体扭曲地挂在井口,慢慢地抬起了枯瘦惨白的手,动作僵硬地撩开脸上凌乱漆黑的长发,一张惨白的、几乎看不出生气的脸露了出来…… “靠!苗钰姐你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cosplay了。”看清来人后程翊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弓下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感受到胸膛下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逐渐平静下来,脑子里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头看着从正用小腿勾住井沿惊悚地从井下爬出的苗钰,“……你在井下养了什么?” 苗钰赤着脚从井边爬起来站直了,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沾了灰尘的布衣裙摆,面无表情地回答道:“蛊虫。” 程翊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苗钰抖完了灰,迈着均匀的小步朝他走了过来。走动时脚踝上系着的铃铛脚链发出一阵清脆的铃响,她走到程翊面前站定,朝他伸出手,手掌在他眼前摊开。 一只多足蜈蚣状的油黑色蛊中迅速地从她的掌心爬向指尖,她平静的声线没有丝毫波澜,重复道:“蛊虫。” 程翊只看了一眼头皮立刻开始发麻,连忙向后撤了一步,后背撞上门框,控制不住的声音有些发颤:“我知道了……” 晏向辰欠揍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苗钰,别吓唬小孩儿了,一会儿尿裤子了回去还得洗,麻烦。” “哦。”苗钰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把那只蛊虫收进自己腰间别着的雕花镂空蛊盅里,抬腿走进屋里。 程翊进门时看了一眼门边刻着[特别行动调查队]的牌子,这个牌子与大门口贴的那块截然不同,木质的标牌有些旧了,木牌的边缘已经被磨得不太看得出棱角,上面红色的字迹倒是清晰可见,宛如昨日刚题上的一般。 程翊抬起手轻柔地摩挲了一下上面端正大气的字迹,抬腿走了进去。 靠在饮水机旁端着保温杯喝水的赵成宇冲程翊笑笑:“立羽,再上一回高三的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一种重回18岁的感觉。” 程翊小的时候字儿写得很难看——当然,现在也不怎么样。只不过那会儿还要更难看一点,他每次写名字的时候都把翊字写得很开,任旁人怎么说都改不过来的那种。后来他亲爹就琢磨着干脆给他改个名叫程立羽得了,结果名还没改,人就没了。 这话是晏向辰跟他说的,一开始是晏向辰一个人“立羽立羽”地叫,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所有认识晏向辰的人都跟着这么叫起来了。 程翊一开始还有点不爽,但时间长了就麻木了。 他也实在懒得再白费口舌去纠正一个破名字,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拖着长音没好气儿地回答道:“没有,只有脑浆炸裂,生不如死的感觉。”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程翊又忍不住来气。 他从十五六岁就开始跟着晏向辰在特行队打杂,好不容易磨通了晏向辰,答应他只要考进警校,毕业以后就给他转特行队的正式编制。 为了这一句承诺他高中三年费死了劲儿学习,好不容易考上了警校,眼看还有一年就能毕业了,结果没等他把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熬完,莫名奇妙地就被告知要来这个小破地儿重念高三。 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脑袋冒青烟儿的馊主意谁想出来的啊?我操,跟一群中二病晚期儿童相处简直太煎熬了。”程翊皱着眉头道。 “我还以为你们应该会挺有共同语言的。”晏向辰坐在对面,翘着二郎腿笑得很开心,“也不知道谁十七八那会儿用燃魂咒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编咒语,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燃烧吧,正义之火!” 程翊的脸顿时烧了起来,恼羞成怒地吼道:“闭嘴!” 众人哄笑起来,一直到程翊的脸色沉下来,晏向辰这才揉了揉笑酸的脸,故作为难道:“唉,主要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吗,谁让咱们这里你年龄最小,最适合扮演十七岁妙龄男高中生呢。” 程翊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我看你还能放出什么屁。 晏向辰扬了扬下巴,朝屋里的人努了努嘴:“你不去谁去?你看看这群人。” 他指了指靠在墙边吊儿郎当的赵成宇:“小成吧,太油滑,滑得我都担心他去学校跑去跟校长称兄道弟。” 赵成宇:“……” 他又指了指托着下巴正傻盯着他看的唐宁:“唐宁这个脑子……反正压根儿就不是学习的料,我怕她入校月测小考完了就得被劝退,浪费我求爷爷告奶奶跑断了腿才批下来的两万块钱择校费。” 唐宁:“……” 他把目光转向低头坐在办公桌前,盯着自己手里的蛊盅出神的苗钰:“苗钰的外形倒是可以,就是这神神道道的劲儿,我真怕那群孩子没被鬼吓死前就得先被她吓死。” 苗钰没抬头,拿着一根圆珠笔用笔尖从蛊盅的镂空里戳进去挑了两下。 程翊:“……” 晏向辰无奈地耸了耸肩,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我倒是也可以……” 听到这儿,程翊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还是我去吧。” “……”晏向辰蹭了蹭鼻子,扭过头看了一眼时间。 八点四十了。 他收敛起了刚才玩笑的模样,表情也正经了起来:“行了,不早了,来说点正事儿。程翊,学校里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第5章 一道闷雷降下,硬生生将黑沉沉的夜幕撕扯出一条狭长明亮的豁口,广袤苍穹一分为二,轰雷鸣响,天河决堤。 一场暴雨来得突然,密集的骤雨顷刻间将整间学校笼罩进一片阴沉冰冷的雨雾里。 急刹时车轮在湿滑的地面上拖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长音,辛好坐在副驾的程翊死死地抠住了车顶的把手,才没这股冲进儿甩出去,只是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挤在后座的三个人明显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赵成宇扒住驾驶位的座椅艰难地把自己从车窗上揭下来,强忍住自己想吐的冲动,少气无力地对晏向辰摆了摆手:“老大,以后别再让小钰开车了,我可不想费劲千辛万苦躲过了厉鬼索命,结果一世英名毁在咱们自家养的马路杀手身上……” 晏向辰扎在脑后的发髻不知何时散了下来,一头蓬松的自然卷乱七八糟地散在肩头,也是面如菜色:“苗钰,你跟我说实话你学车的时候是不是给教练下迷魂蛊了。” 苗钰面无表情地解**上系着的安全带,接过晏向辰从后座递过来的雨衣:“一条中华。” 程翊一边往身上套雨衣一边在旁边煽风点火:“一看就是成哥教的吧。” 险些酿成大祸的罪魁祸首赵成宇悻悻地躲开晏向辰‘和善’的目光,抬手过去给了程翊一个爆栗:“真是白疼你了哈小兔崽子。” 程翊扭过头冲他笑笑:“是啊,你可真疼我。我初中那会儿你偷偷往我保温杯里塞蝌蚪的事儿我可没忘。” 赵成宇愣了愣,指了指自己:“我?” “分明是你那会儿得痄腮,两个腮帮子肿得跟嘴里塞俩核桃似的,怎么吃药都不好,老大寻思给你整点偏方让你试试……”说到这儿赵成宇也反应过来了,“我操!老大你不带这么甩锅的吧?” 晏向辰默默避开旁边投射过来那两道灼热的视线,面不改色道:“嗨,我那不也是病急乱投医吗,不都是为了爱,父爱如山母爱如水……” 程翊冷眼暼着他:“哪个跟你也不沾边儿。” 晏向辰清咳了一声,伸手搡了旁边的赵成宇一把,道貌岸然地催促道:“还傻杵这儿等着人家自己送鬼上门吗?下车!” 他顺手从旁边正对着半开的车门外狂吐不止的唐宁马尾上扯下一根嵌了几颗闪钻的黑色橡皮筋,把自己的头发撸在脑后扎了起来。 唐宁一头长发散落下来,瞬间被夜雨打湿糊了满脸,她不满地回过头,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忙又捂住嘴冲着门外继续吐去了。 晏向辰的领导瘾显然还没有过够,暼着她说:“虽说咱们严格来说也算是深夜特殊工作者,但也没有必要这么在意外在形象,毕竟咱们面向的服务群众也没什么审美可言……” 程翊抬手把身上黑色雨衣的兜帽扣在头上,推开车门,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上班了老晏,别逼逼了。” – 视线里只有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的尽头被吞噬进浓稠的夜色深处,漆黑静谧的夜晚将一条狭窄的走廊拉得无比漫长。 雨水拍打在走廊一侧灰蒙蒙的玻璃窗上,多年没有经过打扫的窗户布满了灰尘,从内向外隐约只能看出反射面上映出走廊内的模糊轮廓。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气味,闻久了仿佛鼻腔里都被吸入了无数颗粒状的霉尘,时辙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受潮的红木地板每踩一步都会发出一声拖沓刺耳的‘吱呀——’声,这声响混进急促而沉闷的雨声中,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一次次拨动着他剧烈心跳下紧绷的神经。 [哒哒哒——] [哒哒哒——] 那声音又来了。 被完全封闭住的窗户按理说应当透不进一点风,可时辙却感觉脊背阵阵发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他抬起手,按住自己酸痛的肋骨,强迫自己不去回头,不去注意耳边这扰人心智的声响。 但这并不容易。 带跟的小皮鞋在老旧的实木地板上踩出有节奏感的声响,声音由远至近,时辙甚至觉得自己感受到了脚下地板细微的振动。 它追上来了。 他按在自己肋骨上的手缓缓在身前攥紧,本就白腻的手指被他捏得不见血色,抿成一线的双唇在如同擂鼓一般的强烈心跳下几不可见的颤动了一下,直到耳边愈发清晰的脚步声逐渐与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重合。 [吱——呀——] [哒——哒——] 窗外一道惊雷猛然劈下,霎时划亮了浓墨苍穹,同时将深不可见的走廊照亮了一刹—— 时辙余光暼过骤亮的窗面,冷汗顿时浸湿了后背。 走廊一侧的窗面反射里,那个本该是他影子的位置,立着一位一袭白裙的模糊身影,随着他转头的动作,也僵硬地转过头来,凌乱的长发半遮半露出一对空洞无神的眸子,面色苍白又平静地与他视线相接…… 迟来的雷声“轰隆”一声击在他漏了一拍的心口上,视线里再度恢复黯淡,与此同时,阴冷而缥缈的声音落进他的耳朵里: “你,和我一样。” – 晏向辰屈指弹了一下旧教学楼侧门从外挂着的门栓,有些好笑:“人家拆迁办封屋还不忘贴个条呢,你们这破学校闹鬼的教学楼竟然连把锁都不上?” 程翊盯着那根简简单单搭在门上的门栓,细微地皱了下眉头。 他记得中午过来踩位置的时候这个门还是锁着的,记错了? 一股泛潮发霉的尘灰味随着从外面推开的大门散了出来,赵成宇连忙往一旁扯了一步,揉了揉鼻子道:“呸,这什么味儿。” 晏向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奖金的味道。” 程翊把身上的黑色雨衣脱下来,随手挂在身旁的门把手上,不紧不慢地活动起自己的手腕来。他一双琥珀色的亮眸有些兴奋地注视着门内一片漆黑阴森的浓稠雾色,唇角绽起一道好看的弧度,声音里混着一抹愉悦:“开工了宝贝儿们。” 晏向辰:“……” 赵成宇:“……” 唐宁:“……完了老大,立羽又上头了。” 苗钰把一双做工精细的黑底红线软底儿绣花鞋套在脚上,站起身,从程翊身旁越过,语气淡淡道:“今天我来。” 程翊连忙一个箭步从她身侧挤进了前面,不肯退让,说:“谁抢到算谁的。” 晏向辰:“……” 赵成宇:“……” 唐宁:“……完了老大,苗钰也上头了。” 湿冷的空气里那股令人无法忽略的霉潮味让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程翊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抬手揉了揉鼻子,抱怨道:“这破楼多久没人打扫了啊。” 身后的赵成宇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帮他照着前面的路,笑道:“知足吧,你高三那年我们在青岗村养殖场那回是没让你赶上。那味儿,啧,够劲儿,哥硬生生半个月没缓过来。” “村民每天夜里听到屠宰场有人磨刀那个案子?”才来特行队没到两年的唐宁闻言,好奇地凑上来,“我前年刚考进特行的时候在档案室看过案件记录,但是晏队最后的结案报告写得太简略了,那么大一张纸就写了八个字:已移交地府办事处,还是我认认真真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来的……” “别说了,那会儿最起码还能让他在结案页写八个字儿,现在都是俩字儿:交地。不知道得还以为咱们这是个什么城乡种地结合部呢。”赵成宇咋了咋舌。 “嘿,你还别说。”习惯性在队尾断后的晏向辰一本正经地开口道,“要不是‘转生’俩字儿比‘播种’笔画少,我早就改了。” 赵成宇:“……” 特别行动调查队虽说表面上挂靠着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名头,其实真正隶属的是三界联合协会,其主要任务就是协助三界联协驻人间办事处维护人间治安。 当然,维护的一般来说都是阴界那点破事儿。 天堂办事处的人做事一向还是比较靠谱的,从另一方面来说那边的人也极少会出来危害治安。充其量也就是无视天灾,强行给旱区降场雨;忽略轮回处规章制度,强行给不孕不育多年的家庭降子…… 从阴界逃出来的可就不一样了,那些心眼比针小的、见不得人好的家伙,不在人间搅和个鸡犬不宁就不算完。 一般经手特行队的案子处理结果分为两种:造成恶意事件的送去地府让他们自己治理去,其他的则送至人间轮回处,洗记忆、入轮回。 “然后呢然后呢?”唐宁追问道,“那案子到底怎么回事啊?” “女的出轨,老公又不肯离婚,于是女的半夜三更跟邻村的情夫一起,拿家里杀猪的砍刀把他老公砍了。他老公那天刚好干了一天活后背疼,夜里是趴着睡的,那俩人瘦得皮包骨,手上都没什么力气,一连好几刀下去砍后脖子上,硬是没砍到大动脉……” “我靠!”唐宁瞪大了眼睛,“那他岂不是……” “嗯,事主亲眼看着自己老婆和别的男人一刀一刀往自己脖子上剁,一直到失血过多而死。” 唐宁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搁谁不得怨气深重啊……” 程翊记得这事儿。 当时出任务的第二天他有模拟考,晏向辰为了让他在家专心学习,索性直接采用暴力压制,先揍了他一顿,然后把他反锁在家里。结果这人一走就是大半个礼拜,别说第二天的考试了,要不是冰箱里还剩下两袋挂面和几个鸡蛋,他人都差点饿死在家里。 他正在心里默默腹诽着,走在最后的晏向辰突然开口打断道:“别聊了,听声儿。” 几个人的脚步顿时停住,一齐安静了下来。 沿着侧门进来是一条长而漆黑的走廊,身后几米外的侧门大敞着。这是他们的习惯,以防于真有特殊情况发生时不至于在开门上浪费时间。奈何现在外面黑沉沉的乌云压了整片天,月光被掩了个严严实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只有赵成宇手机里投射出那一束微弱的光线堪堪照亮起眼前两步左右的红木地板,再远就被融进湿冷阴森的黑色浓雾里去了。 几人屏住呼吸站了一会儿,耳边除了雨点拍打着玻璃窗与门外灌进走廊的风声以外并没有感知到什么异常情况。 半天后,唐宁终于小声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老大,听……啥声儿?” 赵成宇也面带疑惑地转过头说:“晏队,你是不是听错了?” 晏向辰眉头微蹙,侧耳仔细听了一下,声音确确实实是没有了。 刚刚几个人说话的时候,他分明清楚地听到了一道轻微的声响,那声音听上十分常见,所以不仔细留意并不觉得突兀——就像是家家户户里生锈的合页木门被轻轻推动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的[吱呀——]声。 绝对不可能是他听错了。 几条人命拴在自己身上,晏向辰万不敢懈怠,还没等他开口让大家不要放松警惕,站在他面前安静地几乎要让人忽略掉她存在的苗钰已经往前走了几步。软底鞋踩在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她脚踝上系着的铃铛脚链不知做了什么特殊处理,走动时也不响,只有腰间挂着的那个藏银色的蛊盅正从镂空处往外透着蓝滢滢的碎光。 “跟上。”晏向辰压低了声音对他们道。 程翊紧跟在苗钰身后不急不缓地沿着走廊往前走,一边屏气凝神留意着四周。 走在前面的苗钰步子忽地停住,程翊险些撞上她的后背,脚下一个趔趄,连忙跟着停下步子,紧张地看着她:“发现什么了?” 苗钰转过身,抬起手,缓慢地指向程翊身后。 一行人满脸惊悚,同时回过头来,走在队伍最后的晏向辰后背冷不丁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他迟缓地转过头—— 什么也没有,只有过堂风拂过,吹得人后背冷飕飕的。 苗钰开口了,她看着程翊,声线平缓得让人完全听不出情绪:“你,去后面。今天我来。” 程翊:“……” 赵成宇:“……” 唐宁:“……” 晏向辰搓了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咬牙骂道:“苗钰你有病!” 苗钰盯着程翊不动,看样子是已经做好了敌不动我不动的打算。程翊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半天,他深吸了一口气——被空气中漂浮的霉尘呛出一个喷嚏,一边揉着鼻子一边不情不愿地退到了赵成宇身后:“小钰姐……阿嚏——不带这么耍……阿嚏——耍赖的!” 第6章 苗钰闭着眼睛径直沿着长廊往前走,走到一处时,脚踝上的铃铛忽然轻微地震动起来。 她猛地睁开眼睛,在原地站定,侧耳细细听着铃铛里传出的微乎其微的沙沙声,缓慢地在原地绕了一个圈。 脚尖指向北的方向时,她脚踝上那串由红绳系着的银铃突然响起几声清脆的铃响。她尝试着往前走了几步,红绳上的数只银铃突然一齐摇动,愈发急促的铃响在如此静谧的环境下尖利刺耳,就像是一只枯槁的手正死死抓着几个人的头皮。 赵成宇迅速回过神来,将手电的光对准苗钰面对的方向,面前正对着一个黑洞洞的楼梯口,由于被掩在夜色里几个人竟都没注意到。 还没等晏向辰一句“二楼”的号令落下,一道瘦高挺拔的身影已经飞快从赵成宇身边窜了出去,大步二步跨上楼梯。 紧接着,苗钰也沉着脸追上。 “……我真想不通,立羽和苗钰怎么对见鬼这事儿就这么有激情呢?”唐宁看着两个飞速消失在视线里的人奇怪道。 赵成宇见怪不怪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此可以看出青少年时期家庭教育的重要性。” 这话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程翊跟着晏向辰那年也就才十二岁,正处于一个唯物主义观念还没能够完全彻底地建立起来的年龄阶段。 而当时晏向辰也就才刚大学毕业的年纪,正是个标准的嘴上没门心里没谱的不着调小青年。平时从队里带回来的资料卷宗看完了就随手搁在客厅茶几上,那一桩桩声情并茂骇人听闻的恶鬼索命案曾经给年仅十二岁的小程翊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但这心理阴影也没维持多久,程翊就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唯物主义观念的彻底粉碎,以及对这类血腥恶劣的灵异事件习以为常到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拿他扔在桌子上的案件分析当演草纸了。 这事儿每每提起来,赵成宇都忍不住要感叹上一句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与监护人对孩子健康成长的影响。 晏向辰“慈眉善目”地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阴恻恻道:“你们什么时候也能有这种工作激情呢?” “……好的领导。”赵成宇悻悻地收起手机快步跟了上去。 – 她就这么看着他。 时辙在原地僵住许久,被冷汗浸湿的后背被不知从何处渗进来的阴风凉凉地吹过,引得他头皮阵阵发麻。前额被汗水打湿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没空修剪的刘海长得有些遮眼,一滴汗水从发梢滚落,顺着高挺的鼻梁淌了下来。 “啪嗒”一声,汗滴从鼻尖掉落,砸在脚下的地板上。 时辙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艰难地从模糊的窗户上别开了视线,他低下头粗声喘着气,目光落在脚下肮脏的红木地板上,一边极力平复着自己过速的心跳,搭在身侧的手却一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些。 耳边突然响起的银铃声像是猛然斩断了他神经里紧绷的弦,清脆急促的铃铛声响混着雨声与他强烈的心跳,越靠越近。 他微侧过脸,脸色绷得僵白,修剪整齐的指甲死死抠进掌心里,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屏住呼吸,余光凝在身后漆黑的走廊上。 那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 “不见了。”苗钰伸手一把抓住面前程翊的衣服。 “什么不见了?”程翊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迟疑道,“……你不会是怕我抢在你前面吧?” 苗钰没说话,仔细盯着眼前被融进夜雾中的走廊看了一会儿,放轻了声音,说:“有人。” “……人?”程翊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面带疑惑地跟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眼前像是被夜色覆上了一层防窥膜,用力看了半天也什么都没看到。 金属质地的镂空蛊盅握在手心里微微发凉,凹凸不平的棱缝有点硌手,仔细听还能听到里面多足蛊虫爬行时发出的沙沙声。程翊回想到今天晚上苗钰给他看的那条通体油黑发亮的硬壳长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顿时感觉手里的蛊盅有些烫手。 他握着蛊盅心神不宁地顺着走廊缓慢地往前移步,手心里散发出的一点蓝色荧光几乎快被周遭这漫无边际的黑雾吞噬。 哪儿有人啊? 程翊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嘀咕,苗钰不会是坑我呢吧? 正想着,窗外忽地闪过一束耀眼的白光,宛若一道利刃劈裂苍穹,伴随着轰隆而起的雷声,视线里瞬间骤亮如白昼—— 长廊尽头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一闪而过,视线里再度暗了下来,那个模糊的身影也掩进了夜色里不见踪迹。 凌晨时分、封锁的学校、闹鬼的旧校舍、以及,一个人。 这几个关键词无论如何排列组合,都无法让人往好的方向想。 程翊下意识将手伸向后腰处别着的枪套,皮质枪套紧密包裹下的敛魂感知到主人的召唤明显也兴奋了起来,细微地震动穿透坚韧光滑的鳄鱼皮传到程翊的指尖上。 他顿了一下,还没摸到暗扣的手指一咬牙又收了回去,快步向刚才看到的人影跑去。 时辙屏息听着耳边逐渐靠近的急促脚步声,微微侧目,余光里瞥见浓稠夜雾里一抹愈发明亮的蓝光。 那个模糊的身影从黑暗中窜出的刹那,他的大脑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了反应,猛然一个侧身躲开那人的攻击。 对方却比他更快,一个敏捷地反身后迅速端起一拳朝着他的脑袋挥了过来。 时辙后撤一步偏头躲避,对方再度挥起一拳,然而手心里泛起的微光已经彻底将他整条胳膊暴露在黑暗里。 时辙眼疾手快拽住他的手腕,掌心发力,一把将人重重地甩在一侧的墙上。 多年未经打扫的墙壁上沾满了灰尘,在后背猛烈地撞击下顷刻之间在二人周身荡起数层浮沉,程翊被这突然飞散弥漫的灰尘呛得一声咳嗽还没发出来,一只冰凉的手已经不由分说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冷冰冰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你是谁。” 程翊的呼吸被迫停滞,他张了张嘴,瘙|痒难耐的喉咙被对方的手紧扣着,支吾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憋得他的眼尾微微泛起一层薄红。 操,你他妈倒是松手啊傻|逼! 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隐约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程翊莫名觉得这人有些熟悉——刚才那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也是。 但他这会儿实在是顾不上细想,小命都要没了哪儿还有心情攀关系。 他抬起腿狠狠朝身前那人踹了过去,对方没躲,硬生生扛下了他不留余力的一脚,竟连一声闷哼都没出。接着,这人手上的力道蓦然加重了。 一只大手死死扼住他脖颈上的脉搏,额角暴起的青筋突跳,脖颈以上血液停流的感觉让他不太舒服。他的双眼渐渐有些发胀,前额渗出的汗水打湿了发丝,身上被冷汗浸透的T恤黏糊糊地贴在后背上。 令人恐惧的窒息感渐渐涌了上来,他满面通红,张着嘴试图用口腔呼吸。 但是失败了。 大脑隐约开始感到昏沉,他只能依靠着本能抬手用力地掰动着脖子上那只手。不知是自己因严重缺氧而发软的手力气不够,还是那只冰冷的、了无生气的手过度坚固,就好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铁具,任他怎么掰扯都无济于事。 这群人……在……干什么呢? 没看……到我都要……被掐……死了……吗? 程翊闭上眼睛,死咬住后槽牙,靠着强大的意志力生抗着这股强烈的窒息感,握紧的手却遵从着肉体上难以消化的反应逐渐松懈了下来。 手心里被握得发热的蛊盅里细微的声响在这样静谧的黑暗下被放大了数倍,伴随着胸膛下剧烈震动的心跳不停地刺激着他的快要失去意识的大脑。 无计可施之际,他艰难地蜷起无力的手指,指腹在蛊盅上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一个凸起的金属圆扣。他屈指用力抠了下去,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方形挡口瞬间弹开,重重地打在他的拇指关节上,手里的蛊盅脱力掉落,金属的材质在实木地板上碰撞出几声轻响。 耳边的银铃声终于再次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由远至近,程翊也在愈发急促的铃响中逐渐阖上了眼睛…… 第7章 “咳……咳咳……” 混沌的意识逐渐归位时,久违的空气里掺杂着那股难闻的霉潮味顿时一股脑涌入鼻腔,程翊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紧接着就感觉到脖子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见他醒过来,唐宁连忙伸手帮他拍了拍后背,紧张道:“立羽,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程翊眼前模糊的视线渐渐有了焦距,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坐起来,抬手轻轻碰了碰脖子,疼得小声抽了口凉气儿,皱眉道:“你们怎么才来。” “鬼打墙了。”赵成宇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你怎么回事儿?还打不过一个高中生?” “高中生?”程翊抬起头,往旁边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没看到晏向辰和苗钰的人影,“老晏和苗钰姐人呢?” 唐宁往长廊不远处亮着一小束光的地方指了指:“老大在那边儿,正看着那个小孩儿呢。苗钰跑去追那东西了。” “靠,又让她抢先了。”程翊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反手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背,突然回过神来,“小孩儿?哪儿来的小孩儿?” 一张四方形的磁卡“啪”地一声摔在程翊面前。 程翊应声抬起头,晏向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面前,难得表情严肃地睨着他,冷冷道:“命都快没了还有心思抢功呢?” “……”程翊悻悻地干笑了两声,“这不是,意外吗……” “意外?”晏向辰冷着脸哼笑了一声,“我问你,你这一生里能遇上几次这样的意外?这次幸亏我们出来的及时,要是再晚一点呢?要是我们被困在墙里出不来呢?你准备拿什么对抗这个‘意外’?拿你这幅胆比天高的臭德性吗?” 这机关枪发射似地一连串问题突突地程翊有点懵。 晏向辰很少有这种真正发火的时候。 上一次见他生气还是五年前程翊一声招呼也不打偷偷摸摸跑去暑辽追查父母真正死因的时候。 晏向辰把他带回来的一路上没有跟他说一句话,一直到夜里他回房间睡觉前,坐在沙发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的晏向辰才沉着脸跟他说了一句:“再有下一次你就永远别想进特行了。” 他从跟着晏向辰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晏向辰这个人虽说很多时候看上去都挺不靠谱的,当然,人也确实不怎么靠谱。但唯独在两件事上他却认真得仿佛被什么东西魂穿了似得——一个是特行组,另一个就是程翊的安全。 程翊不得不承认,除了高三那年被他锁在屋里快一个礼拜那事儿以外,晏向辰确实一直都把他保护的很好。 原因不用多说,他心里当然清楚。 自己那对儿短命鬼爹妈抛下自己说走就走也就算了,临终前还要把自己托付给人家一个半大小伙子,误人青春不说,还凭空给人添了一大篓子麻烦。 程翊低着头,不说话。 赵成宇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腿,又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晏向辰的肩膀,出言打圆场道:“哎好了老大,这不是没出事儿吗。立羽年轻气盛,冲动一点也正常,咱们不也是那个年龄过来的吗?理解理解。” 晏向辰神色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又低头看回程翊:“你的转正报告先扣着,等你什么时候脑仁儿发育齐全了,不这么鲁莽了再批。” “哦。”程翊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低着头,无意间落在脚边的磁卡上,突然坐直了伸手拿起那张磁卡,蓝色的磁卡背面印着一排字:柳城市永宁高级中学校园一卡通。 永宁中学有规定,出校入校时必须持校园卡在校门口的闸机上刷卡进出,出入校的刷卡记录以及校园超市消费记录都可以在校园卡绑定的app上查询,以方便家长掌握孩子的在校情况。 程翊翻过正面,看到卡上的照片时愣了一下,以为是光线太暗没看清,便对旁边的人说:“成哥,照一下。” 赵成宇把手电的光对准他手上的校园卡,凑过来,问:“怎么了?你认识啊?” 姓名:时辙 班级:高三二班 班主任:谈子渊 程翊神色复杂地看着信息右侧那张像素其差的黑白印刷照片,照片上那人浓眉漆黑,眼窝深邃,脸上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高挺的鼻梁下一双薄唇轻抿着,大概是因为微低着头的缘故,眼神莫名看上去有些阴郁。 “我同桌。”程翊沉声道。 “啊?”在场的几个人一齐愣住了。 晏向辰板着的脸上也透出了一抹诧异的神色:“你今天不是说看见你同桌在学校挨打吗?” “是啊。拿错卡了?”程翊眼底也有些疑惑,他拉着赵成宇的胳膊从地上站起身,揉着发麻的后腰往躺在地上那人走过去。 晏向辰的手机扣在那人旁边的地板上,一束直冲向上的光不偏不倚地正打在弓着背蜷缩在地上那人侧过来的鼻梁上。那人本就比一般人还要白皙些许的皮肤被一束死白的光线衬托地几乎有些透明,他皱着眉头,双眸紧阖,一双薄唇紧抿成一线,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痛苦。 还真是他。 程翊抬脚轻轻踢了踢时辙的腿,时辙阖着的眼没睁,眉头却蹙得更紧了些,漆黑浓密的睫毛也跟着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怎么了?”程翊问。 “被老大揍——”唐宁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后腰,她扭头看向正对着她一个劲儿挤眉弄眼的赵成宇,问,“你干嘛啊?” “你是不是傻啊?”赵成宇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这人是立羽同学,你跟立羽说他叔把人家揍了一顿?以后让人俩在学校里该怎么处?” “……可是他也差点把立羽掐死啊。”唐宁无辜道。 赵成宇:“……” 晏向辰面不改色地走过来,说:“不知道被苗钰下了什么蛊,说是睡一觉就醒了。” 程翊在时辙面前蹲下来,伸手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抬手扒开他的校服衣领,看到他白净的后颈处落着的两个几不可见的红点,的确像是虫子叮咬出的痕迹,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还当你揍他了。” “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会打小孩儿的人吗?”晏向辰不悦地扫了他一眼。 一旁目睹了自家老大对中蛊倒地的小孩儿一顿暴揍的两个人:“……” “他是被人锁进来的。”程翊伸手毫不客气地从昏迷的时辙身上扒掉那件老土的黑白运动款校服,垫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下午放学那会儿,我看那几个傻|逼把他拽走了。” “呦?你那冒头的正义感没爆发啊?”赵成宇奇道。 “没,一天到晚哪儿那么多正义感,我就算是挨个管,管得过来吗?”说完,程翊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何况人家也不领情啊。” “话说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唐宁摸着下巴,疑惑道,“这孩子既然都能打过立羽,在学校为什么还会受欺负?” “谁、谁说他能打过我了?”程翊一听就恼了,“那是他偷袭!偷袭明白吗?天太黑了看不清!有能耐让他换白天跟我打一架试试!” 几个人谁也没去搭理他这点无聊的胜负欲,不约而同地忽视掉他。 赵成宇耸了耸肩,说:“没准儿人家就是个抖m呗,就享受这种被欺凌的快感。” “噫——”唐宁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少年,“看起来不像啊。” “这种事儿那还能让你看出来?”赵成宇给了她一个深不可测的眼神。 几个人在原地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苗钰回来了。 “不见了。”她说。 晏向辰蹙了蹙眉,表情逐渐凝重起来:“在你这儿都能溜掉?” “灵体,没化形。” 话音一落,几个人心里就有数了。 灵体,俗称魂魄。 没有化形的灵体堪比一缕青烟,你抓不住它,它也碰不到你。虽不比一些以诸多怨气凝集而成的厉鬼可以拿物触人,但魂魄可以穿物,入镜,隐于周身的任何地方,甚至空气里,实在烦人。 偌大的旧校舍漫无目的地一层一层找起来麻烦不说,加上现在又多了一个受了伤的程翊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儿,晏向辰仔细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今晚暂时收队,改天再来。 晏向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少年,问程翊:“这孩子怎么办?” 程翊头疼地看着时辙,叹了口气说:“还能怎么办,先回我们那儿吧,别的明天再说。” 作者有话说: 好好的英雄救美计划 说写歪就写歪了..我现在还在懵逼:嗯?他俩怎么打起来了呢?……也许这就叫做 角色有他自己的想法吧。 第8章 清早,时辙是在一段陌生而欢快的音乐声里醒来的。 还没等他从浑浑沌沌的意识中彻底清醒过来,就先感受到了从后背与腰腹部传上来的酸痛感,双腿也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沉得几乎没了知觉,他尝试着抬了一下,竟没抬动。他倍感不适地皱起眉头,刚想揉一揉又昏又涨的太阳穴,突然意识到什么,倏地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坠着的一盏看上去像是玻璃材质的星星吊灯,几颗晶莹透明的五角星参差不齐地成环状排列着低垂下来,被从窗外铺洒进来的和煦晨光折射出细碎的闪光,有些晃眼。 这盏有点幼稚的星星吊灯和耳边节奏轻快的、充满了童趣的儿歌搭配地倒是相得益彰—— “巴士的车轮 round and round,round and round,round and round……” “巴士的玻璃窗 up and down,up and down,up and down……” 时辙的大脑有一刹那的空白。 那只半抬不抬的手指突然触到了一片温热绵软的东西,紧接着指尖猝不及防被包裹进一片火热湿润中去。他僵硬地转过头——枕侧睡得正香的人正无意识地将他送到嘴边的指尖噙在两片柔软的唇瓣里轻轻抿着,一条腿还毫不客气地搭在他身上。 时辙僵了一瞬,猛地把手指从他嘴里抽了出来,掀开他搭在自己身上那条腿从床上坐起来。被掀到一边的程翊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大概是嫌窗外透进来的光过于刺眼,他再次侧过身往时辙这边凑了凑,弓起背把脸埋进时辙的腰侧,一边抬起胳膊自然地搂住他的腰,顺道把刚被掀开的一条腿再度搭回时辙腿上。 时辙身上白色T恤的下摆卷了起来,程翊挺翘的鼻尖抵着他腰侧的软|肉,炙热的鼻息均匀地喷洒在他的肌肤上,柔软而湿润的嘴唇伴随着呼吸时的轻微起伏不时擦碰过他的身体。 极少与人这么近距离接触的时辙脸色有些难看,他一把推开八爪鱼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人,等程翊老老实实地在旁边躺平了,他这才注意到程翊微敞的睡衣领口下露出的那截修长脖颈上明显的伤痕。程翊的下颚两侧****,脖颈上那一圈泛着青紫的指痕被他白皙的肤色衬托得尤为可怖,他大约是有些不舒服,双唇微分着,呼吸声有些粗重。 昨夜的记忆骤时回档,时辙的眸色微沉,看向程翊那道原本平静的目光里掺杂进了一丝不明意味的情绪。 程翊被他弄出的动静以及耳边聒噪不停的闹铃声吵得脑仁儿疼,伸手在枕头边胡乱摸了一阵儿,找到手机按了闹铃,在狭窄的单人小床上翻了个身,面朝着墙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句:“几点了。” 时辙没答话,起身下了床。 床边的地板上丢着一个一米多长的筒形抱枕,他下床的时候险些被它绊倒,看样子像是发现小床挤不下两个人后被程翊随手丢到地上的。 房间不大,也就十平左右,陈设也简单,只有一张儿童书桌、一个双开门的旧衣柜和一张一米多宽的小单人床。却因为程翊没有章法地胡乱堆放显得格外拥挤。靠墙边立着几个还没拆开的纸箱,地板上乱七八糟地丢着几本漫画、拉链大开着的黑色书包和几件不知道是脱了没洗还是洗了没穿的衣服。 时辙走过去,拿起地上丢着的一件黑色外套,又皱着眉头放下。 “你的衣服在洗衣机里,明天让程翊给你稍学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晏向辰靠在门框边,朝地板上扬了扬下巴,“地上的衣服是干净的,你先凑合穿。” 时辙没说话,他也没等时辙答话,一边朝着床上那个坚决贯彻“不赖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起床”的人走过去,一边漫不经心地评价道:“胳膊上那道疤挺酷的,干嘛总遮起来。” 时辙脸色微变,几不可见地将手臂内侧朝自己身前收了收,双唇绷得有些苍白。 他没拿程翊堆在地上的衣服,转身朝卧室门外走去,从晏向辰身旁擦过的时候,听到晏向辰说:“桌上有早餐。出门右走二十米就有公交站。” 等时辙从房间里出去以后,晏向辰这才举起手里拿着的那把还沾着油光的锅铲,在床边的书桌上敲了敲,悠悠道:“我数五个数,你最好提前做个心理准备。五——” “五分钟……”程翊迷糊的声音里裹着浓浓的鼻音,声音越来越弱,“就五分钟……” 晏向辰对他的讨价还价充耳不闻:“四——” “……” “三——” “……我再眯一小会儿,”程翊哼哼唧唧道,“一小小会儿……” “二——” “……” 没等他开口数到一,程翊已经一个鲤鱼打挺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嗓音里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 其实也不能怪程翊太怂,主要是他晏向辰的损招实在更新换代得太快,他再也不想体验一次冰水浇头,温水泡手,冬天开制冷,夏天吹热风等十八般“亲切”叫早服务了。 程翊揉了揉惺忪睡眼坐在床上癔症了一会儿,抬手抓了抓睡得凌乱不堪的头发,打着哈欠问晏向辰:“时辙呢?” 晏向辰扭头朝客厅张望了一眼,正好听到一声防盗门被合上的轻响:“走了。” 程翊用手背抹掉眼尾打哈欠打出的薄泪,眯着眼睛迷迷瞪瞪地从床上下来,没注意一脚踩在贴在床边的圆筒抱枕上,脚底一软,一个趔趄跪在地板上,膝盖与瓷砖撞击出重重的一声闷响。 站在半米外的晏向辰双手抱臂,显然没有伸手扶一把的打算,一脸看笑话的表情欠嗖嗖道:“平身吧。” “……”这一下算是彻底把那点瞌睡劲儿磕没了,程翊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膝盖,“有你这么当监护人的吗,果然不是亲生的就是不知道心疼。” “我可生不出你这样的。”晏向辰“啧”了一声,脚尖儿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赶紧起来吃饭了臭小子。” 程翊撑着床从地上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往洗手间的方向走,随口问道:“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晏向辰没好意思说家里来了个差点把程翊掐死的小孩儿,操心得他一宿没睡着,随便找了个借口:“高三了,我这当后爹的怎么不得给你补补。” 程翊打哈欠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过头微笑地看着他:“我上一个高三的时候两袋挂面三个鸡蛋半颗大白菜吃了一个礼拜,后爹。” “……” 程翊进了洗手间,过了一会儿又拉开门,一边刷着牙一边朝外头的人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把我闹铃换成什么玩意儿了。” 今天清早闹铃响的时候,他正梦到自己蹲在商场门口看人家幼儿园小朋友的汇报演出,刚从一个小屁孩儿手里抢来一根棒棒糖,还没嘬两口,又被小屁孩儿他哥抢走了,留他一个人蹲在马路牙子上生闷气——愣是半天没被这闹铃声叫醒。 “巴塔木。”晏向辰说。 “啊?”程翊愣了愣,没听懂他说的什么“巴达姆”还是“巴啦啦”的。 晏向辰把盘子端到餐桌上,往他开着的房间门里指了指:“巴塔木儿歌,你不觉得跟你那屋挺搭的吗?” “……”神经,程翊白了他一眼,关上卫生间的门。 他们现在住的这个筒子楼是来柳城的提前一天在网上找的。房东是一对儿年轻夫妻,带着一个没满十岁的小儿子,年初家里在市区高层买了新房,老房子就留着出租还新房的月供。 虽说在老城区,房租也一点不比精装新房低,但胜在地理位置好,去哪儿都方便。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晏向辰当时一看就说这地方风水好,阳气旺,适合他们干这行的人住。 程翊住的房间是之前那家小孩儿住的儿童房。房间墙上贴着干净的壁纸——是很温暖的天蓝色。大概是家教比较严格,墙面被小朋友保护的很完整,壁纸上基本看不到什么划痕和涂画痕迹。墙边贴着一张单人床,儿童书桌就靠在床尾一侧。桌前有一扇宽敞且朝阳的窗户,楼外没有什么遮挡物,晴朗的白天只要不拉窗帘,整个房间就会被笼进一片金灿灿的阳光里。 程翊换好了衣服,拎起地上的黑色书包,随意把漏在外面的书角塞回去,拉上拉链挎在身上。临出门前想了想,又走到窗边把宿舍的窗户开了一条缝通风。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日光,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伸了个懒腰,仰头的时候牵起脖颈上细微的疼痛,没忍住抽了口气儿。 他摸着自己的脖子往外走,漫不经心地跟客厅的人打了声招呼:“走了老晏。” 晏向辰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躺在旧沙发里,一条胳膊垫在脑后,冲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悠悠道:“我会查你出入校时间的,不要乱跑哦。” “……我已经成年了好吧。”程翊叹了口气,“又不是真的高中生,你这家长瘾还过不够了。” “过不够啊——”晏向辰拖长了音道,待到程翊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又突然开口,“你那个同桌,自己注意点。” 程翊搭在门把上的手顿了顿,应了声:“我知道。” 第9章 一缕单薄的晨光勉强透进狭窄的老胡同里,阳光斜斜地铺在斑驳的旧砖墙上,一道倾斜而温暖的分界线将逼仄的小胡同一分为二,常年不见太阳的墙根阴影处潮湿阴凉,支棱着一排不知名的菌类。 时辙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进胡同口,正好碰上邻居家推着电瓶车出来,打算送孙女上学前班的胖婶儿。 “时辙哥哥!”小女孩儿眯眯眼,用红头绳扎了两个羊角辫,坐在后座一边荡这腿一边嘬着一袋儿冒着热气儿的豆奶,“你奶奶昨天晚上又发疯了,吵得我算数题都写错了。” 胖婶儿回头瞪了她一眼,嗓门嘹亮:“一个六加二算半个钟头,还怨人家吵你了?” 小女孩儿苦着脸揉了揉自己的胳膊,不服气地嚷嚷道:“就是太吵了才写不出来的!” “别胡说八道。”胖婶儿回手在她细嫩的小胳膊上吓唬似地拍了一巴掌,转过头有些尴尬地冲时辙笑笑,“小辙今天不上学啊?” 时辙冲她淡淡地点了下头,侧身让开路,让胖婶儿的电动车过去。 远远地还能听到小女孩儿尖着嗓子喋喋不休的抱怨,时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腿朝胡同里走去。 他家住在胡同最里头的一户。门口的旧门对儿已经从鲜艳的大红褪得有些泛白,翘角的红纸经过了两年的风吹日晒变得又薄又脆,不用手戳,偶尔进门时不留神衣裳蹭到,就会成渣状从墙上脱落。 他掏出钥匙打开反锁的铁门,轻轻推开,刚走进院子里,就听到屋里隐约传出的轻声低泣。 时辙没急着进屋。 他就着院里的水管接了盆凉水洗了把脸,又从窗沿下拿起自己的牙刷杯,弯着腰对着院里那棵茂盛的梧桐树刷完了牙,等屋里没声儿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屋里走去。 与程翊家不同,时辙家倒是宽敞,偌大的房子里却没几件像样的家具。进门摆了一张供桌,照片上的男人眉目清秀,笑容有几分憨态。 仔细看不难发现男人的五官与时辙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时辙总是冷着脸——他母亲小时候常说他笑起来与父亲很像。 客厅里摆着一张木质的硬沙发,不是什么上好的木头,沙发上的红漆脱落得有些斑驳;电视柜上摆着一台笨重的老式彩电,遥控器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茶几上堆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瓶身上密密麻麻地印着条条例例的药品说明,有的已经开了封,有的还没拆盖…… 屋里的光线很暗,客厅的窗户开着和没开一样,就那么一点儿阳光还被后面那排参差不齐的自建楼遮得一干二净—— 胡同要拆迁的消息已经传了一年又一年,始终也没有见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行动,家家户户的房子倒是越接越高。唯独时辙家如同乱入鹤群的土鸡,被四周低则两三层、高则五六层的小楼包围起来。 隔壁的胖婶每每劝他们也跟着一起接房子,时辙他妈王菁就含蓄地笑笑,温声细语地说:“算了。” 胖婶骂她傻:“到时候拆迁款下来还不是什么都有了。” 王菁还是轻轻地笑:“小辙明年就高考了,得留着积蓄供他上大学。” 胖婶才不再继续劝说,只摇着头叹息:“可惜啊。” 时辙走到墙边把灯打开,客厅的灯泡大概是又有些接触不良了,微微闪烁两下才亮起来。 王菁正坐在沙发上扭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但那双发红的眼睛明显可以看出哭过的痕迹:“怎么这会儿回来了?今天不上课吗?” “上午放假。”时辙说。 王菁往一边挪了挪,腾出位置让时辙坐下,关切地问:“昨天晚上上哪玩儿了?” “同学家。” 王菁的表情有些惊讶,但最后还是没问什么,抬手轻轻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头发:“下次不回来提前跟妈妈打个电话。” 时辙低声应道:“嗯。” “方儿啊,方儿。”昏暗的卧室里突然传出一声沙哑的呼唤,少气无力的声音含混不清,“方儿你在哪儿?” 接着那声音陡然变得雄浑而憨厚,嗓音分明是同样的,气息却粗沉不少:“娘,我在这儿。” “方儿,娘疼啊。”老妇发出一声叹息,气息微弱,语如低喃,“娘的腿疼,又酸又疼。” “呜……”那道雄浑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十分痛苦,低声呜鸣着,“娘受苦了,受苦了……” 房间里的老人一人分饰两角,诡异地与自己对着话,沙发上的两个人各有所思地沉默着,显然是对这样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 那是时辙奶奶的房间。 自打五年前时辙的父亲去世开始,不知是年龄大了,还是一时之间承受不了这样的丧子之痛,一直以来身体都十分硬朗的老人一夜之间卧病在床,嘴里喊着头疼腿疼,到了医院也查不出什么问题,反而在家里待得久了精神上也逐渐出现了一些问题——最开始还是藏着掖着似的自言自语,后来慢慢地发展成对话,分明对话里另一个角色的扮演者也是她自己,她自己却又毫无察觉。 起初时辙奶奶犯这种毛病的时候王菁和时辙还都觉得怪瘆人的,架不住这时间长了,再瘆人也都习惯了。 坐在沙发上的王菁目光有些呆滞落在面前的茶几上,久久叹了口气,侧过身悄悄抬手抹了抹眼睛。 再回过头来时她已然变回了一副若无其事地模样,温声问时辙:“吃饭了吗?妈上门口给你打碗豆浆?” 时辙轻轻点头。 王菁从沙发上起身,进厨房拿了一个宽口的搪瓷茶缸,问他:“想吃红糖炸糕还是水煎包?” “炸糕。” 屋里自言自语的对话还在继续,王菁走到卧室门边,低声对屋里的人道:“妈,再睡会儿吧。” 靠在床上的老妇没理会她,自顾自说着,王菁叹着气把门关上,出门前交代时辙:“小辙,别看电视啊,趁着大清早背会儿英语。” 王菁走了以后,时辙起身过去把客厅的灯关上。 他从外面院子里搬了一把椅子进来,借着半开的屋门和窗户外面渗进来的一小抹薄光,踩上椅子把天花板上的灯泡拧了下来。 “小辙,”屋里人粗沉低缓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了过来,“小辙?” 时辙对这道呼唤充耳不闻,他面不改色地拿手里的螺丝刀拨动了一下灯泡底座的金属弹片,把弹片的位置挑正,又把灯泡拧了回去。 他从椅子上下来,走到门边按动开关,头顶上的灯泡应声亮起。他拿了一块湿抹布把刚才踩过的椅子擦干净,正要把椅子搬出去的时候,屋里的人又叫了起来—— “小辙,小辙……” 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一块重足千金的磐石堵在炽烈燃烧的胸腔里,干燥、沉闷,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时辙的后背微弓着,抓在椅子上的双手瘦削而肤透,能清晰地看得出他纤细漂亮的手骨,只是现下因为用了极大的力气而骨节泛着浅浅的白。 他低着头,睫毛微不可见地颤动着,紧绷的脸上有些苍白,像是在极力承受着濒临崩溃的压抑。 最终,还是失败了—— 那双低垂着的眸底冷若寒霜,他薄唇轻启,冰冷地吐出一个字来:“滚。” 屋里的声音安静了下来,片刻后,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却又弱下许多:“小辙……” 累积到了极限的情绪终于爆发了,那一刻憋在身体里的怒火好像忽地一下同时燃烧起来,他拎起手里的椅子重重地砸向关着的卧室门,夹杂着怒意的声音陡然拔高:“我让你滚!” 搪瓷茶缸掉在地上的声音有些刺耳。 冒着热气儿的豆浆在拖得明亮的水泥地上缓缓汇成一块乳白色的地毯,香醇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一向温柔的女人呆呆地站在门口,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步冲上来冲他吼道:“时辙!你在干什么!” - 昨天夜里从学校回去已经快三点了,感觉这半宿觉睡得也就是上眼皮儿跟下眼皮儿碰了一下。已经有几年没起过这么早的程翊从踩着预备铃进到教室里以后就趴在桌上睡死过去了。 几个来回的上下课铃与聒噪的课间休息都没能把他吵醒。 但他也没能高兴太久。 上午第三节 是班主任的课。 当谈子渊第三次拿着课本从讲台踱下来,轻叩程翊的桌子时,程翊终于彻底败在了自己这个执着的班主任身上。他慢悠悠地从座位上直起腰背,揉了揉朦胧的睡眼,随手掀开桌子上放着的不知道是上节课还是上上节课的课本,摆出一副“我已经在非常努力地装认真了”的姿态——不然难道还指望他真的再读一遍高三吗? 谈子渊提醒道:“语文书27页。” 也不知他怎么有那么多的耐心。 程翊无奈地暗叹一口气,认命地拿过书包在里面翻了一会儿。这才想起之前嫌书包背着太沉,就顺手抽了几本书出来扔在家里的书桌上了。 奈何谈子渊就站在他旁边,大有一种“不亲眼看着你学习誓不罢休”的架势,无奈之下,余光瞟过旁边空着的位置上放着的黑色书包,便也不客气地就伸手拿了过来。 等他从时辙书包里翻出语文书在面前摊开到正在讲的课文,谈子渊这才终于抬腿往讲台的方向走过去:“这篇文章发表于1945年的春天,作者孙犁,原名孙树勋,被誉为“荷花淀派”创始人……” 程翊指间夹着一只黑色水笔百无聊赖地转了一会儿,随手翻了翻时辙的语文书。他的书和自己的一样,都和新发的没什么两样,干干净净的书页上连句批注都没有。 没意思。 他正想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解闷,一道炙热的视线从讲台上朝他投射而来,抬起头,谈子渊朝他投来一个警告的目光。 ……他只好收起手机,在心里默默辱骂了那个正舒舒服服躺在家里床上睡大觉,却要让他坐在这里活受罪的“罪魁祸首”一万遍,一边撑着下巴盯着桌上的课本跑神儿。 这个时辙实在有点奇怪。 从昨天晚上在旧楼里两人交手的时候,时辙那副敏捷的身手就可以看出,这人很明显就不是不会打架的人。 可第一天来的时候程翊又是清清楚楚地目睹了时辙在厕所里挨打的场面。 他什么不还手? 程翊又想到昨天夜里把他带回家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他右手小臂内侧那条从手关节几乎快要蔓延到手腕的长疤。 那道伤疤的线条很流畅,像是被什么锐器划伤的,而且是一道划下来的,疤痕的颜色很重,在他白皙的手臂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不难想象出当时受的伤有多深。 程翊皱了皱眉。 难不成真的是特殊癖好? 这个想法在脑子里冒出的一瞬间就被程翊迅速否定了。 那疤一看就不是近两年的新伤了,他现在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就算受伤是三年前的事儿,那会儿他才十五六岁,懂个屁的特殊癖好——更何况还是这么重口味的。 程翊漫不经心的拿着笔勾勾画画,一边胡乱琢磨着。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摊着的这一页课文里所有带“口”的字都已经被他涂成了实心的黑色—— 靠。这好像不是他的书。 他拧着眉头盯着手里的课本看了一会儿,想了想,抽出笔在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嗯……明天把自己的书带来还他就好了,反正两本书都一样,鬼才认得出来。 于是带着这份莫名地自信,程翊坦然自若地将课本翻了一页,趴在桌上开始专注地涂起下一页的“口”字。 第10章 课间的时候,一个短发女孩儿抱着一摞练习册站到程翊面前,敲了敲他的桌子。 “程翊,昨天晚上的英语作业交一下。” 完全不记得这回事儿的程翊脸上空了一秒,抬起头尴尬地冲她笑笑:“我没写。” 女孩儿也不急,把怀里的一摞练习册放在他桌上,从里面挑了一会儿,抽出一本翻开递给他,笑嘻嘻道:“就两页,你快抄一下,一会儿上课前我要给英语老师送去的。” “你其实可以……呃……” “嗯?”女孩儿眨眨眼,“可以什么?” 程翊看着她一脸“我是不是很贴心”的表情,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让姑娘下不来台是他一向秉持的原则。他无奈地从抽屉里掏出自己的英语练习册,照着女孩儿给他的练习册抄了起来。 抄作业的时候是不占用脑子的,他也不管对错,照着比葫芦画瓢就行了。 程翊三划并一划地飞速往空格里填单词,余光里留意到女孩儿欲伸手上前却又犹豫止住的动作,随口问:“雏鹰起飞呢?” 女孩儿一愣,随即被他逗得咯咯笑了起来:“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 程翊心说这小姑娘笑点忒低,声音犹如捧读道:“谢谢抬爱。” 她又笑了一会儿,这才指了指时辙桌角叠着的一摞练习册和作业本,表情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我想拿一下时辙的练习册。” “拿呗。”程翊说完才突然想起,时辙昨天没把书包带回去,便指了指他座位上的书包,提醒女孩儿,“不过他估计也没写。” “他写了,我上次帮英语老师批作业的时候看到他都已经往后面写了很多页了。” “那你拿啊。”程翊说。 “……呃,”女孩儿面露为难,吞吞吐吐道,“时辙好像不太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程翊手里的笔尖顿了顿——靠,那他的语文书…… 但很快又摇了摇头,管他呢,反正自己都已经不知不觉地偷天换日了。 “但是吧,”她朝教室前后门瞟了一眼,遮着嘴压低了声音偷偷对他说,“英语老师有点凶,不按时交作业的话他上课的时候会指着人骂很久……” 程翊停下笔,伸手过去从他桌上翻出英语练习册递给女孩儿:“替人挡灾胜造七级浮屠。” 女孩儿又咯咯笑了一会儿,说:“哦对了,你一会儿把你QQ|号给我,我回头把你拉进咱班班级群里。” 这一上午过得倒是风平浪静。 自从昨天一战过后,王旭召等一行人也没再来找过程翊的麻烦,只是偶尔无意间对上视线的时候对方的目光会陡然变得凶狠起来——非常幼稚。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难得有学校高三的自习课竟然是真的自习。可能是刚开学的缘故,大家的精神都还处于松懈状态,前排那些尖子生也抓着空偷起懒来,说闲话的,看漫画的,玩手机的……教室里乱哄哄地吵闹着,干什么的都有。 程翊也乐得清闲,塞着耳机听着耳机里得催眠雨声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继续补觉。 前桌戴眼镜的男生用后背撞了撞他的桌子,他起初以为是无意的,没理,没成想那人又转过身敲了敲他的桌子。他这才抬起头,有点懵:“嗯?” 小眼镜指了指他桌上一个被折得四四方方的白色纸条,厚重的镜片下透出一双掩饰不住八卦的双眼:“蒋棠棠给你的。” 程翊愣愣,也不知道这个姜糖是谁,但看小眼镜的表情心想八成是个姑娘。他坐起身,迟疑着拿起那张纸条,缓慢地在眼前拆开——脸竟然还有点发烫。 [你的QQ|号是多少?我拉你进群^^] 他抬起头朝前排看了一眼,坐在中间第二排的靠走廊位置的女孩儿正转头看着他,见他抬头,冲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 ……虽说也谈不上失望,但与想象里不一样的剧情发展还是让程翊有一丁点心理落差。 他抽出一支水笔飞快地在纸条上写下一串数字,接着把纸条在手中揉成团,抬起手以一个投篮地姿势径直朝前排女孩儿的座位丢了过去。 纸团平平稳稳的落在女孩儿桌子上,前桌的小眼镜震惊地对他竖了个大拇指:“牛|逼啊!” 他不动声色地笑笑,在心里臭屁道:俺也想低调,可是实力不允许啊。 程翊低着头,对着屏幕上的登录页面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密码来。 他不常用QQ。上一次用QQ还是刚上大一时被班长强制要求加班级群,后来就再也登录过。反正他一向也没什么时间去参加校园活动,学校里有重要事项会用邮件通知。 刚把QQ登陆上,手机顿时弹出一排消息轰炸与几个好友添加申请。 他先找到一分钟前的最新好友申请点了通过,这才不慌不忙地往前翻了翻,基本都是通过大学班级群聊发送的好友申请。 他一一点了通过,又返回去看最近聊天框里的红色消息提示。这个QQ是当初打游戏的时候创建的账号,一直没怎么使用过,好友也不多。收到的消息除了一大排的新闻与充值活动推送,就剩下一个标注着99+的【xx系xx班战狼向您报到】群。 正百无聊赖地在群里爬了几层楼,手机顶端提示栏上弹出一条消息。 【姜糖不太甜】:哈哈哈我们的昵称好默契! 【小羽毛不会飞】:哈哈 【姜糖不太甜】: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发哈哈的时候,三个哈字以下都是敷衍[?] 【小羽毛不会飞】:哈哈哈 【姜糖不太甜】:……还好本姑娘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不和你计较 【姜糖不太甜】:拉你进群了哈!记得改一下备注~ 【姜糖不太甜】:哦对了,我叫蒋棠棠,你也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姜糖 【小羽毛不会飞】:那一个哈字算什么 【姜糖不太甜】:……语气助词! 程翊看着新加入群聊里热热闹闹的欢迎仪式有些无言以对—— 【a】:欢迎新人!! 【b】:国际惯例 新人爆照 【小羽毛不会飞】:……? 【c】:爆照!爆照! 程翊看着这一排瞎起哄的消息,有一瞬竟然真的在怀疑:我们不是一个班的吗?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手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桌子。 原本乱糟糟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齐齐回头望着他。 就见他面不改色地在聊天群里问:还用爆吗? – 时辙是下午上课前的预备铃响了一声后过来的。 他走路没声没息的,蒋棠棠正站在程翊桌边翻自己的书包,没注意到他,也没把位置让开。 时辙一如昨天程翊故意堵着路不让他过那样,沉着脸站在旁边,也不说话。程翊不知为何,看见他这副闷葫芦模样就总忍不住想要捉弄他,于是也装作没看见,跟他干耗着。 蒋棠棠终于从书包最底下掏出一盒创可贴,放在程翊桌上,又指了指他脖子上一圈可怖的伤痕说:“今天上午也没好意思问,你脖子这儿怎么弄的啊?怪吓人的。” 程翊好笑道:“那怎么这会儿就好意思问了?” “嗨,这不是都加了好友了吗?”蒋棠棠一副理所当然地模样,“加了好友就是朋友了,关心朋友天经地义!” 程翊轻轻摸了摸脖子,故意瞥了一眼旁边的时辙,见时辙平静如水的眸子里没荡起丝毫涟漪,有些无趣,随口玩笑道:“这还不容易看出来吗?上吊未遂。” 蒋棠棠一句“卧槽”脱口而出,很快又抿住嘴,抬手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不会是有抑郁症吧?” 没等程翊回答,她就自顾自接着道:“我听说有很多人上了高三压力过大就得了抑郁症,去年新闻上还又说考生承受不住心理压力考前跳楼的,好可怕啊!你有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啊?我有个舅舅是做心理咨询的,要不我介绍……” “……”看她越说越来劲儿,信口胡诌的程翊连忙打断道,“不用不用,我跟你开玩笑的。” 蒋棠棠却睁大了眼睛一本正经地跟他讲起来:“你别听心理咨询就觉得哎呀我又不是神经病,我说真的,这个事情不能小看,情绪积压的久了很容易出大事的!” 程翊几次三番想要打断她,奈何蒋棠棠对劝说他去看医生这件事十分执着,他几乎插不上话,只能看着她干瞪眼。 旁边的时辙却出奇地开口了,声音微哑:“让一让。” 蒋棠棠听到声音一愣,同班两年多了,她很少听到时辙讲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迟钝了一下才忙把位置让开,有些抱歉地对时辙说:“啊,不好意思啊!” 程翊向时辙投去一个“感谢大哥救命之恩”的眼神,轻咳了一声,对蒋棠棠说:“那个,要上课了。” 蒋棠棠终于肯走了,离开之前还不忘小声叮嘱他:“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一定会帮你的。” 程翊哭笑不得地对她说了句:“谢谢。” 时辙在旁边坐下,看到自己桌上被翻乱的一摞书,微微蹙了蹙眉,伸手整理起来。 程翊仰着脖子,一边对着反光的手机屏幕往自己脖子上贴创可贴,一边跟他说:“今天上午收作业,我帮你交了,不用谢。” 时辙看样子也没有打算谢的意思,把书整理好了以后就扭头看着窗外发呆。 程翊对着脖子照了半天,几张创可贴怎么贴都遮不住项链似的挂在脖子上的一圈青痕,反而让本来不算特别明显的伤痕因为几块儿创可贴显眼得多。 他只好又把创可贴一条条撕掉,刚贴上的布胶粘度比较强,往下撕的时候总不小心扯到伤处,疼得他直抽气儿。无意中眸子一瞥,正好看到时辙搭在腿上的手指细微地勾了一下,再抬起头,程翊竟莫名觉得时辙扭向窗外的脖子有些僵硬。 唷。 这是罪恶感涌上心头了? 程翊十分刻意地皱起眉头,做出一副极度痛苦的表情又“呲——”了一声。 果不其然,时辙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程翊却没由来地感觉心里有些爽,手上也不留神地使了点劲儿。下颚红肿的地方猛地被牵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这次是真没忍住压低声音“嗷”了一嗓子—— 时辙紧抿的唇微微松动,轻蹙的眉头却没松。 程翊正捂着脖子痛得呲牙裂嘴,突然听到旁边的人开口:“你为什么在那儿。” 他这话说得极其含糊,没有时间也没有地点,但程翊却非常清楚他在说什么。 程翊强忍着脖子上的疼痛,抬起头看向他。 时辙的眸里有些冷,凝着他的脸,目光仿佛能直接穿透他的眼睛看穿他心里的想法。 程翊顶着这道目光,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把昨天夜里在特行队集思广益出的最完美的答案以一种十分诚恳的语气说了出来:“或许……你听说过直播吗?” 时辙原本没有波澜的眸底微动,仿佛陡然间在冰冷的湖面上豁出一道裂缝,轻蹙的眉头变成紧皱,表情看起来有些凶,却没那么冷了。 程翊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那个,其实我是一个主播,做恐怖探险直播的。” 说完,还不忘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这次他看懂了时辙眼底那抹逐渐复杂的情绪。 这眼神很熟悉,和他之前看那几个小瘪三的眼神如出一辙—— 明晃晃地印着“傻|逼”两个大字。 程翊:“……” 第11章 [程翊]:@全部人 感谢各位大佬提供的建议 /抱拳 /抱拳 /抱拳 [程翊]:他现在肯定觉得我像个铁憨憨 /菜刀 /炸弹 /锤子 [赵成宇]:哈哈哈哈哈既然事实已经如此,要不你干脆做戏做全套得了。 [赵成宇]:现在直播行业这么景气,没准儿还能火一把,顺道捞点外快,岂不美哉? [唐宁]:附议! [程翊]:? [特行第一帅]:上课玩手机,晚上罚你洗碗 [程翊]:不是本人,帮忙挂号。 [特行第一帅]:? [特行第一帅]:微信你还能给我挂出个皇冠出来? [赵成宇]:@特行第一帅 ? [赵成宇]:为什么只有你改了备注? [赵成宇]:说好工作群里只能用大名呢? [唐宁]:? [唐宁]:老大你有事吗? [苗钰]:? [特行第一帅]:不是本人。 来之前就知道永宁中学的升学率低得离谱,程翊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了——一般来说,为了更高效的学习很多学校到了高三时会在比较容易犯困的时间特意避开相对枯燥的课程,尤其是夏天的下午第一节 课。 然而永宁的课程安排却恰恰相反。 头顶的电扇吱悠悠地转着,非但没给教室里送进多少凉爽,这股温呼呼的风反倒是吹得人燥热疲乏,昏昏欲睡;讲台上年过半百的女政治老师犹如棒读的平缓音调与课桌上的卷子被风扇吹动的沙沙细响也听得人连说小话的欲望都勾不起来;宽敞的窗户几乎占了教室左右两面墙,灌进来的阳光雨露均沾,精准地覆盖着教室里所有人。 前桌的小眼镜撑着脑袋,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睡了半个上午的程翊原本还觉得自己挺有精神,结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竟也感觉眼皮发沉。 旁边的时辙倒还是那副模样,腰杆挺得笔直,低着头认真的看着桌上的课本……虽然看得是历史课本。 这么热的天,他却仍然穿着一件长袖外套,甚至连袖子都没往上撸一点,程翊光是瞥了两眼就觉得身上直冒汗。要不是注意到他原本白皙得几近病态的肌肤被直**来的紫外线晒得微微泛红,高挺的鼻尖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程翊差点就真的信了他一点也不热。 在警校那样约等于和尚庙的地方待久了,也没有什么避讳,程翊习惯性撩起T恤下摆扇起风来,一排紧实漂亮的腹肌随着他扯着衣服扇风的动作若隐若现,他一边忍不住小声问时辙:“哎,你不热吗?” 时辙抿唇不语,头也没抬一下,也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得听不见。 程翊也全当他是个哑巴,秉着关爱老弱病残孕的优良品质,也不在意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热就脱了呗,反正上着课也没人闲得没事盯着你看。” 正说着,政治老师突然拍了拍讲桌,“咚咚”几声震得前桌的小眼镜一个激灵,撑着脑袋的手腕脱力,头猛地砸在桌上。 程翊“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就见政治老师推了推眼镜,拿着细长的教尺指了指程翊:“那位新来的同学,咱们班就这几个愿意听课的独苗苗,你不愿意听可以趴桌子上睡会儿,为下节课养精蓄锐,别嚯嚯别些听课的同学。” 程翊的嘴角抽了一下,幸灾乐祸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心说时辙也没在听课啊。结果转眼一看,就见时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政治书翻开了——竟还准确地翻到了与板书对应的一页上。 程翊:“……?” 接着政治老师又把教尺指向后排与程翊隔着一条走廊的位置的女生:“李颖,听累了也可以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不要总盯着男同学的肚皮看。男同学也是,用身体释放求偶信号通常来说是花孔雀的行为。” 话音一落,教室里响起一阵哄笑,投过来的目光里都带着些调侃打趣的意味。 程翊愣了一下,连忙把衣服拉好。 隔着一条过道的女孩儿脸色爆红,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桌兜里。 程翊也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事儿。 虽说从长相上来说,程翊也算是从小被爹妈领出门都会被街坊们夸上一句“这孩子长得真水灵”的模样,后来也难得地没长残了,但他在男女这方面上的实践经验少之又少。 初中的时候是对谈恋爱这事儿狗屁不通,就那么点脑细胞还不够留着对付晏向辰呢。高中又一门心思琢磨怎么才能进特行,对身边女同学的明示暗示一律视而不见。等到了大学好不容易在这方面开了点儿窍,又进了男多、女极少的警校,每天面对的除了大老爷们儿就是大老爷们的对象,以及比自己专业课成绩好的、能徒手干翻三个大汉的女同学。 实在难以萌生其他杂念。 他匮乏的杂念也就只剩下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往漂亮女孩儿身上多瞄两眼了……更别提这样赤裸裸地被当众拎出来调侃。 程翊耳根红得像被火燎着了一般,尴尬地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索性弓着背趴在桌上,双脚踩上两条凳子腿之间的横杠。座位有些挤,他俯身趴下时身体把桌子往前撞了一点,木头桌脚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时辙下意识往旁边扫了一眼,程翊把自己一米八多的格子蜷缩进前后桌之间这一丁点空间里,也不嫌憋屈,活似一只烧红了的虾仁。 时辙收回目光,等教室里再度安静下来,拿开历史书上盖着的政治课本,继续低头默背历史。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铃响,蜷在旁边一动不动的程翊一个箭步从座位窜了出去,看都没敢往过道一侧的女孩儿脸上看,从后门溜了出去,搞得好像偷看别人肚皮的是他似的。 程翊就着洗手间的水管洗了把脸,沁凉的水扑在晒得发红的肌肤上,总算稍稍缓解了他体内的燥热。 这个鬼天气。 程翊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眯着眼睛朝对面的老楼望过去,砸了咂舌,突然有点怀念那边凉嗖嗖的阴风。 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把那玩意儿逮着。 这个连空调都没有的破学校真的是多待一天都是煎熬。 “程翊!”蒋棠棠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啥呢?” 程翊觉得蒋棠棠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心里都冒着热气儿,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直往他身上钻,程翊没好意思驳女孩儿的面子让人难堪,只好拉了拉自己的衣领散热:“什么也没看,吹风。” “热啊?” 程翊心说这不是废话吗,反问她:“你不热啊?” 蒋棠棠神秘兮兮地笑起来,拉开身上粉色T恤的袖子给他看:“神器在手。” 程翊看着她胳膊上贴着一条水蓝色的硅胶状条形贴,好奇地抬起手想在上面戳一下,又没好意思,放下手问:“这啥啊?” “冰凉贴。”蒋棠棠说,“咱们学校超市就有卖的,去吗?” 校园超市离教学楼有一小段距离,超市在教学楼最后面的车棚旁边,下了楼走过去需要穿过一片人工竹林,慢慢走的话来回大概需要个七八分钟。 下一节是谈子渊的课,蒋棠棠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跟程翊并排往超市走:“没事儿,反正迟到了谈老师也不会说什么。” 程翊就更不着急了,反正他也在这里待不了多久。 尽管这样,临近上课这会儿超市里的人也还是一点也不少。 程翊从冰柜里拎出一瓶冰镇可乐贴在脖子上。 可乐瓶上布着一层一触即融的冷凝霜,颈侧被瓶上冰凉的水珠沾得一片湿润,寒气顺着肌肤渗透进身体里,他这才总算感觉活过来了,浑身舒畅地吁出一口长气儿。 他跟着蒋棠棠走到货架旁边拿了两张冰凉贴。 刚转过身,脚步顿了顿,转过来又拿了两贴。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上课铃就打响了,不少人着急忙慌地揣着零食饮料朝着教学楼跑,当然也有不少人跟程翊和蒋棠棠一样慢吞吞地往回走。 蒋棠棠捏着一根辣条往嘴里送,一边辣得直吸气儿一边问程翊:“哎程翊,你家是不是特有钱啊?” 程翊正研究着手里的冰凉贴怎么用,随口应了声:“没。怎么了?” “咱学校不是前几天出事儿了吗?我妈本来想给我转学来着,但是家里没门路,择校费太贵,没转成。”蒋棠棠吸了吸鼻子,把辣条袋递给他,“你吃吗?” 程翊嘴里一边说“不吃”,手却下意识伸过去捏了一根。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蒋棠棠笑得不行,说:“你有毛病啊?” 程翊也被自己不争气的手气乐了,无奈道:“地沟油的诱惑。” 蒋棠棠嫌弃地用手肘怼了他一下:“噫——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这种恶心的东西。” “……” 停了一会儿,蒋棠棠又怼了怼他:“哎,程翊,我跟你说个秘密。” 程翊瞟了她一眼:“你不怕我说出去?” 蒋棠棠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不怕,反正我当时也不在场,我不承认不就得了……我再不说出来就要憋死了,真的。” 程翊没当回事儿,心想大概就是小女孩儿之间的八卦,谁暗恋谁啦,谁和谁好啦之类的,便顺着她的话随口接了句:“什么。” 她看了看周围,低声对程翊说:“我今天早上听我同桌说,昨天放学值日的时候王旭召他们把时辙锁鬼楼里了。” 程翊有些意外她跟自己说的竟然是这件事,尽管他昨天晚上就已经差不多猜到了,还是佯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啊?” “今天上午时辙没来我都快吓死了。”蒋棠棠一张俊俏的小脸皱成一团,“我还以为他跟隔壁班那个周婷一样,被鬼给……那个了,今天一中午都忐忑不安的,不知道该不该报警。” 程翊打着哈哈道:“世界上哪有鬼啊,别自己吓自己了,时辙这不是好好的吗。” 蒋棠棠看了他一眼:“你真相信世界上没有鬼吗?” 听到这个问题程翊的内心有些复杂,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其实自己见过的鬼比你吃过的辣条都多。 他适当地停顿了一下,转了个话题:“那个周婷,是谁啊?我听说咱们学校不是晚上不许留校吗,那她怎么……总不能是半夜三更过来探险的吧?” 程翊就是随口问了一句想岔开话题,没想到蒋棠棠却严肃地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道:“不可能。” “怎么?”程翊一愣。 “她胆子特别小,肯定不是她自愿的!”蒋棠棠的表情有些难看,声音听起来也有点愤怒,“张思琪她们欺负撕她的课本、丢她的书包、剪她的头发,她忍了两年了,连反抗都不敢,怎么可能敢一个人大半夜往学校跑。我甚至都有点怀疑是不是张思琪她们……” 程翊脸色陡变,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皱着眉头打断道:“剪她的头发?她是短发?” 蒋棠棠正在气头上,没留意到他的反常,愤愤道:“是啊,上次在厕所里剪的,因为上次合唱团选拔的时候有个老师夸周婷的头发又黑又顺,张思琪就把她头发剪了。” 程翊心不在焉地问:“老师不管吗?” “管不了啊……”蒋棠棠后面在说什么程翊也没注意,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脚下的十字路出神,旁边的蒋棠棠说着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连忙拍了拍他,着急地说 ,“迟到快十分钟了,快走快走快走,一会儿咱俩该传绯闻了!” 回到教室的时候谈子渊正背对着讲台面朝着黑板写板书,两个人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溜进来,从王旭召身边侧过去的时候王旭召靠着后墙十分刻意地咳嗽了两声,像是专门要引起别人注意似的。 谈子渊好像没有察觉到,在黑板上写板书的动作没停。程翊好笑地瞥了王旭召一眼,索性也不装了,直起身往自己座位上走,对方则瞪了他一眼,倒也没找茬。 时辙正低着头往笔记本上抄写黑板上的内容,程翊拉开凳子坐下,撕开一张冰凉贴,趁其不备,眼疾手快地拍在他露在外套衣领下那一截晒得泛粉的后颈上。 时辙被冰得一个激灵,手里握着的水笔笔头从本子上重重地划了出去,他皱着眉头转过脸,不悦地眼神还没释放出去,又一张冰凉贴毫不留情地拍在他脑门上。 程翊弯着的眼里勾着一抹计谋得逞的狡黠,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捂这么严实也不怕中暑。” 时辙伸手撕掉脑门上的冰凉贴扔在他桌上,程翊接过来也不嫌弃,撩起运动裤的裤腿贴在自己小腿上,一边对他说:“脖子上那个别撕了,这东西真挺好用的。” 时辙摸到后颈上的指尖接触到一片冰凉凉。 从凉贴渗透进肌肤表层的凉意让他原本被毒辣的阳光烤得昏涨的大脑稍稍找回了一点清醒。 细长的手指微顿,收回手,低下头继续往本上抄着笔记。 第12章 程翊拧开瓶盖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可乐。 冰凉甜腻的液体混和着跳动的气泡划过喉咙时,他忽地想起一件事来,有些不安地侧目悄悄往旁边瞟了一眼——他没想到时辙下午会过来上课,还好巧不巧地赶上了下午有语文课。 时辙似乎还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课本不见了,他的手边放着一本语文教材全解,翻开的那页上有浅绿色的荧光笔勾画过的痕迹。正偷看着,低头抄板书的时辙突然抬起了头,程翊忙不迭将目光移开,余光心虚地往旁边扫的时候,却发现时辙正微蹙着眉头专注地盯着黑板看,压根儿没注意到他。 不知道是嫌黑板反光还是近视,时辙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从程翊这个视角刚好可以看清楚他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与因为眯眼的动作而平垂着的睫毛上跳跃着的浅金而细碎的阳光。 程翊很少会有这种觉得一个男人……或是男生长得好看的念头。 时辙的长相就像是经常能在电视节目里看到的白白净净的流量小生,甚至是那种早过时了八百年的忧郁类型。而他对这样的类型一向是不屑一顾的。 按照他以往的观念与审美来说,男性的好看与否更多在于身材练得是否足够威猛,肌肉是否足够结实,甚至是否足够能打……行吧,这么说起来时辙也算占了一项。 程翊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 讲台上背对着同学们的谈子渊停下了手上写字的动作,程翊心里一紧,忐忑地盯着谈子渊的后脑勺看,生怕他一会儿转过头来上一句“大家把语文书翻到第xx页”。 于是谈子渊转过头时一眼看到的就是教室后排的程翊弓着背,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指尖,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诡异画面。 他愣了一下,犹豫着叫道:“程翊,你有什么问题吗?” 程翊正一门心思琢磨一会儿要是要用书,该怎么跟时辙解释自己不经允许随便翻人家书包,还在人家书上乱涂乱画的事。 谈子渊看着走神的程翊,皱了皱眉,又叫了一声:“程翊?” 前桌的小眼镜撞了撞程翊的桌子,侧过头低声叫道:“哎,老师叫你呢。” 程翊这才回过神来,猛地挺直了腰板,一脸茫然地盯着谈子渊看:“啊?” “你有什么问题吗?”谈子渊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程翊呆呆地摇摇头:“没,没有啊。” 谈子渊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说:“集中一下注意力,上课不要走神。困了的同学可以在不影响其他同学的情况下站起来或出去洗把脸精神一下。现在拿出课本,翻到今天上午学的那篇课文。” 教室里随之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翻书声。 程翊看了时辙一眼,时辙没动。 他犹犹豫豫地把手伸进桌斗里摸了摸,到底是不好意思把自己臭不要脸地写了名字的语文书拿出来,于是干巴巴地咳了一声,抬起头说:“老师我没带。” 谈子渊抬眸看了他一眼:“那先和同桌一起看。” “我也没带。”时辙说。 程翊心虚地沉默着,谈子渊惊讶地看着时辙,正要说话的时候教师前门被敲响了。 “谈老师,打扰一下。”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敲了敲门,不好意思地冲讲台上的谈子渊笑笑,礼貌地问,“可以借您班上几个男同学吗?” 见谈子渊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女老师忙道:“明天就是校艺术节开幕典礼了,还有一些音乐器材没有搬到礼堂。高一的孩子军训去了,高二的在多媒体教室集体排练,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来打扰你们的,不会耽误孩子们太久的。” 谈子渊性格本就内敛,经不住女孩子这样磨,只好放下手上的书,问班上的同学:“咱们班里有男同学愿意帮忙吗?” 程翊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自告奋勇道:“我去,反正我没带书。” 谈子渊点点头,又指了指靠在后门边的王旭召,还没等他开口,王旭召就已经吊儿郎当地说道:“谁爱去去,我不去,艺术节也没我们啥事儿还要拿我们当苦力,傻子才去。” 站在门边的女老师脸上有些尴尬,第一个站起来的程翊被他夹在话里的明枪暗棒打得有些不爽,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转过身径直朝他走去。 “程翊!”谈子渊皱着眉头叫他。 程翊没理会,锋利的眼神直剐在王旭召脸上。 王旭召的眼神明显有些忌惮,但又不愿意在这么多人的情况下丢脸,只好硬着头皮瞪着他,似乎是企图用凶狠地目光震慑住他。 众人屏息,有些人脸上带着紧张,有些人带着担忧,但更多的则是带着一场大战即将在眼前爆发的兴奋。 谁知程翊只是从王旭召身后走过,从教室后门出去,并没有停留。 王旭召僵直的后背这才缓缓放松下来,随后将投过来的视线一一瞪回去:“看他妈什么看!” 时辙会跟出来是让程翊没有想到的。 程翊愣愣:“你来干嘛?” 这话一问完他就后悔了,自己把人家书拿走了,还问人家出来干嘛,神经。 “乐器有点多,我再去别的班借几个学生,你们先过去吧。”女老师递给他们一副钥匙,“乐器在旧楼东侧门打开以后,靠门边的第一个门,麻烦你们把里面的乐器搬到礼堂。” 时辙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 程翊假装没看到,伸手从女老师手里接过钥匙,面带疑惑地确认了一遍:“旧楼?” 女老师看着他俩的表情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你们小男孩也相信那种校园传说啊。” 程翊局促地挠了挠脑袋,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来:“主要这不是前几天死人了吗,怪瘆人的……” 女老师轻声叹了口气,轻轻浅浅的气音听上去有些缥缈,像是落不了地似得。 她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系着的碎花丝巾,用一种十足惋惜地口吻跟他们解释道:“那个女孩儿有先天性心脏病,可能晚上一个人在楼里害怕吧,心脏病突发……唉。” 紧闭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拉开时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霉尘味随着拉开的大门扑了出来。 程翊倍感不适地揉了揉鼻子,抬腿走进去。一同过来的时辙站在门口,似乎迟疑了一下,这才走了过来。 靠近侧门左手边的第一间教室门牌上标注着[仓库1],程翊一边把钥匙插进门上老旧的十字锁孔,一边漫不经心地跟旁边的时辙搭话:“哎,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以前有两个小孩儿一块儿出去玩,遇到一个提着很多东西的女人,女人问他们:小朋友,姐姐提不动了,你们可不可以帮姐姐把东西拿回家呀?小孩儿看女人弱不禁风地样子,就说好啊。然后小孩就跟着女人回家了,到了家门口,女人把门一打开——” 大概是多年没有使用的缘故,门锁内部不知是生锈还是落了尘,程翊尝试着拧了两下,竟然没拧动,他不耐烦地在门上踢了一脚:“什么破门。” 一路装聋作哑的时辙竟然突然开口问他:“然后。” 程翊十分稀奇地往他脸上扫了一眼。 时辙那副一贯冷淡的脸上分明没有露出丝毫感兴趣的意思,程翊用了些力气继续握着钥匙拧了两下,一边接着道:“门里吊着一个女人,上吊用的红布和小孩儿身旁站着的女人脖子上系的丝巾一模一样。” 时辙的后背蓦地一凉,脸色陡变。 “你觉不觉得这个故事很熟悉。”程翊扭过头看着他,时辙的表情有些僵硬—— 三十九度的天气里,脖子上竟还系了一条丝巾的女人。 “你说我们打开门以后,”程翊看着他的眼睛里渐染进几分惊骇,声音似乎也因极力压制的恐惧而颤抖起来,“会不会看到……那个老师挂在……” 面前的门锁突然响起“咔嗒”一声。 时辙的心跳顿时跟着这一声轻响漏下一拍。接着,那颗停了一拍的心脏在胸腔下再度活跃起来,疯狂而失控地剧烈跳动着。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面前推开的一条门缝。 仓库里大概是没有窗户,狭窄的门缝中一丝光也透不出,一片浓郁至极的漆黑似乎要将人吞噬进未知的恐怖中去。 程翊忽地抬手按上时辙的后背,一把将他推进门里。 时辙措不及防被他推了一把,脚下一个踉跄,身体朝漆黑的屋里跌进。进门时肩膀撞上了一片柔软弹绵的东西,他借着身后门外的一点昏暗的光线,眯起眼睛看向面前模糊的轮廓。 是……一个人。 一个身体诡异地僵直着,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的人。 他的呼吸陡然粗重,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下意识后退一步。膝弯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身体失去重心时他抬起手下意识往半空中抓了一把——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他,使力将他的身体带正。 “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什么吗?” 头顶的灯突然亮了起来,仓库像是不久前才有打扫过,堆在仓库里的乐器应该也都提前被擦拭过,看起来都很新。只有门边立着的那个布艺半身服装模特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到处勾着乱七八糟的线头,发黄的棉絮也从模特架的腰侧开线的针脚处挤出来,半挂不挂地垂着。 程翊正一只手拉着他,另一只手按在门边的开关上,一双眼尾微垂的圆杏眼中带着晶亮的笑意与恶作剧成功的得意。 时辙一向波澜不惊的眼底难得染进了一点近乎恼火的色彩,恼羞成怒似地狠狠一把甩开他的手。 程翊按住自己憋笑憋得隐约开始有点绞痛的肚子,忍不住狂笑起来:“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鬼话哈哈哈哈哈哈……” 第13章 学校的礼堂在一进校门正前方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是学校最显眼,同时也是建校时期唯一还在保留使用的建筑。 礼堂是有些过时的中式建筑风格,悬山式的两坡顶上铺着沥青色的仿古瓦片,门厅外立着四根漆红烫金的粗柱,不难看出建校时的负责人有多想强行营造出一种仿佛这是什么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百年老校的假象。 礼堂内部十分宽敞,由于下面的座位上空无一人,显得偌大的礼堂空旷得很。 程翊还是第一次进来这里,却从一进来开始就却莫名觉得有点不舒服。 他的目光在一览无余的礼堂里来回环视了几遍,扫出花来了,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大概是所有学校的礼堂基本都千篇一律,半人高的舞台上铺着老式的暗红色木地板,舞台两侧系着金丝绒面料的红色帷幔,顶上一排垂着的半圆幔边坠着金黄色的流苏穗子,背景布上贴着一排花体字:永宁中学第十届文化艺术节。 “真土。”程翊评价道。 他把搬来的古筝随手放在校领导席位前的桌子上,双手撑住舞台边缘,轻松一跃便跳了上去,转过头看向正抱着古筝架慢吞吞地进门的时辙,扬了扬下巴臭屁道:“哎,哥给你弹首曲子。” 时辙抬眸淡淡地往他身上扫了一眼,拖着笨重的古筝架往舞台侧面走。 程翊挺直了腰杆,正襟端坐在舞台上的三角钢琴前,抬手在琴键上随意划了一遍音阶试了试音,清了清嗓子,提前为自己挽尊:“很久没弹了,弹得不好,见谅哈。” 时辙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把古筝架搬到古典乐器存放处。 程翊揉了揉鼻子,轻抬起双臂,有模有样地将微握的双手搭在琴键上,手指自信而有力地落了下来—— 由于用力过重而显得有些沉闷的钢琴音色在空旷的礼堂里荡起回响,不稳的音色在这样静谧的空间里暴露无遗。 时辙正往地上放琴架的动作一顿,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往舞台上看了一眼。 刚才还自信满满的人这会儿正弓着背蜷在钢琴前,极度不协调的双手磕磕绊绊地按动着琴键,与美妙完全搭不上半点边的琴声随着他崩豆子似地排着队一个个往外崩,嘴里还一边嘟囔着:“domi fa……soso……fa mi…… ” 似乎是弹错了一个音,程翊皱着眉头停了下来,不服输似的重新弹了一遍这一小节,结果到最后一个音的时候又错了。 他恼火地嘀咕了句什么,从口型来看应该是:“靠。” 时辙牵动着嘴角微微扬了起来,还没等笑意在唇角荡开,抿着的唇又将那道几不可见的弧度拉展了。 他收回了目光,恢复回了那副一贯冷淡的表情,起身走过去拿起程翊刚刚随手放在桌上的古筝。 程翊正好将魔音般的一小段《洋娃娃与小熊跳舞》弹完,起身对台下的空座位鞠了一躬,端着一副优雅又做作的形态,微笑着问时辙:“评委老师可以对我这段精彩的演绎进行点评了。” 时辙把古筝放在古筝架上,微垂着眸子,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难听。” “操,你也太直白了吧?”程翊笑了起来,端着的肩膀塌回了一个自然的弧度,他从舞台上跳下来,朝时辙走过来,“我这不是很久没弹……咳,从三年级就没弹过了,能把谱子记住已经很了不起了好吧?” 时辙把琴放好,转过身从他身侧擦过,朝门外走。 程翊跟上来,扭头看着他,好奇道:“话说你是可以和人正常交流的对吧?那为什么在班里总不说话啊?” 时辙快步与他拉开距离,径直往前走,明显没有想跟他聊天的意思。 程翊冲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双手插进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回到老楼的时候,刚才的女老师正和德育处那位严厉的刘处长站在侧门外的阴凉地儿聊天。 她把散落下来的发丝撩到耳后,笑得含蓄:“谢谢啊刘老师,要不是您帮忙,我还真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搬过去呢。” 刘处长背在身后的手里拿着一根教棍:“你们就是脾气太软了,这群小兔崽子欠收拾的很……” 女老师看到走过来的时辙和程翊,笑笑道:“辛苦了,刘老师又帮忙叫了些学生过来,估计这一趟就能搬完了。” 时辙淡淡地点了下头,脚下的步子没停,从两人身边走过去,进了老楼。 程翊抬手遮在眼前,冲她乐了一下:“不给买瓶水吗老师,这天也太热了!” 女老师朝屋里指了指:“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在屋里呢,渴了自己拿。” 进门的时候正好撞上几个人抱着乐器从侧门出来,来的都不是生脸,下课的时候经常能看见这几个班的人凑在一堆儿,都是高三各班上的刺儿头,王旭召也算是固定成员之一。 估计是都被德育处处长抓出来的——反正坐在教室里也不学习,还不如出来干活。 最先出来的男生个儿挺高,理着冒青茬的寸头,怀里抱着一台红色的手风琴,看到门口的程翊时,玩味的勾起了嘴角:“是你啊?” 程翊侧了侧身把门口让开。 他被晒得口干舌燥,只想赶紧进屋里喝口水,奈何面前这人却堵在门口不动了,于是便不耐烦地问:“我认识你吗?” 男生挑眉睨着他,哼笑道:“还挺拽。” 程翊又耐心地等了两秒,见他还是站在门口不动,索性撞着他的肩膀挤了进去。 男生被他撞的侧了一下|身,眉宇间染进了一抹不悦,皱着眉朝他的背影暼了一眼,倒是也没说什么,在德育处长的再三催促下抱着手风琴走了。 程翊进到存放乐器的仓库,果不其然,一眼看到了那个刚刚在教室里口口声声说着“傻子才来当苦力”的王旭召。 屋里基本上已经空了,只剩下王旭召身后那个架子鼓。 程翊一看就笑了。 看这个王旭召在班里拿着一副呼风唤雨的威风劲儿,还当他是多牛逼一个人物呢,结果也是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打杂的小喽啰——不然也不会被留在最后干搬架子鼓这种麻烦又累人的活儿。 但显然眼下马上就要有人替他做了。 王旭召用脚尖踢了踢旁边的架子鼓支架底座,扬着下巴看向时辙:“喂,来把这个搬走。” 程翊没多管闲事,走到墙边,从地上的纸箱里拎出一瓶冰镇的矿泉水,拧开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这事儿要是搁在以前,程翊没准还会因为看不下去管管,但从昨晚上见识到了时辙真正的身手,他觉得自己再插上一脚挺狗拿耗子的。 虽说他实在搞不清楚时辙到底出于什么心理,才会让自己长期处于这样被动的状况中。 果然,时辙朝王旭召走了过去。 似乎没有焦距的目光虚晃着往王旭召身上扫了一眼,脚下的步子突然停住了。 他在距离王旭召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冷冰冰道:“自己搬。” 程翊含在嘴里的一口冰水还没咽下去,突然听到这么一句,惊讶地转过头看着他。 不装了? 难不成是因为昨天晚上在自己面前暴露了,索性放飞自我了? 王旭召显然也是一愣。 没想到一向听话的时辙会突然拒绝他的要求,他脸上有点挂不住,恼羞成怒地上前推了时辙一把:“你他妈再说一遍?” 时辙垂着眸子,盯着他的手腕,冷冷地重复道:“自己搬。” 王旭召脸色愈发难看,抬起一脚就朝时辙跺了过去:“你他妈……” 时辙的动作更快,在他的脚还没踹下来之前已经一把薅住王旭召的衣领,用力一把将他推到身后。王旭召因惯性后退的身子猛地撞上架子鼓,鼓架自然撑不住人体的重量,倾刻间倒塌下来。 王旭召狼狈地跌进散落一地的黑色铁架中,手肘撑着地面坐起来,看向时辙的眼睛瞪得通红。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太阳穴处的青筋暴起,看起来愤怒至极。 好半天,程翊听到他从齿缝里低低地挤出几个字来:“你别忘了,这是你欠我的。” 时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已经还完了。” 王旭召下次听到了多么有趣的笑话,低着头笑了起来,他撑在地上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泛白的手指关节杵在地面上。好一会儿,他撩起眼皮看向时辙,眼神里装着若有似无的怜悯,他的声带里总是带着让人听了就觉得别扭的嘶哑,好笑地重复了一遍:“还完了?” 王旭召杵着地面缓缓站起来,朝时辙走过去,他死死地盯着时辙的眼睛,沉着声音说:“你昨天死在老楼里,才算还完了……可惜了,这世界上怎么就没有鬼呢。” 一旁听到这话的程翊脸色微变。 他本以为两个人之间最多就是中二少年自以为是的校园霸凌,但明显……这小孩儿心里的恶意要比表现出来的多得多。 时辙显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也回视着王旭召,令人心惊的阴戾在那双漆黑幽邃的眸里逐渐加深。 意识到事态不对,程翊忙把手里的水瓶拧上,打算上来拦一下。他非常清楚王旭召那样的弱鸡就是来十个也不够时辙打的,一会儿要真闹出事儿就麻烦了。 手里的瓶子还没放稳,耳边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时辙已经将王旭召踹倒在地上,不留余力地将一记记重拳砸在他脸上,正处于劣势的王旭召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发狠地挥动着胳膊,找机会还回去。 不知道什么东西被甩了出去,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轻响。 程翊也没留意,赶紧冲上去拉架——看时辙这个架势,再不拦恐怕得闹出人命。 门外听到动静的德育处长和女老师冲进来时,程翊正死命搂住时辙的腰试图强行将他拽起来,一边他耳朵边吼:“差不多得了欸,哥们冷静点!” 三个人一起拽着时辙,好不容易才把他从王旭召身上薅起来。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王旭召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用手背蹭了蹭扯破的嘴角。 他显然也没少趁着三个人拉架的功夫使阴招,时辙上窜的衣服下摆露出一截布着黑青的腰。他拽平了自己的衣服,微抬着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王旭召。 两个人水火不容地眼神看上去颇有一种马上就要撸起袖子再干一场的架势。 德育处长气急败坏地扯开两个人,挥着手里的教棍:“你们仨跟我回德育处!” “……仨?”站在一边的程翊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我也要去?” 德育处长狠狠瞪了他一眼:“去!” “……”程翊无辜地看了看女老师,女老师无奈地冲他说:“走吧,我跟你们一块去。” 程翊叹了口气,心说,关我什么事儿。 倒霉。 第14章 谈子渊把三个人从德育处领出来的时候第四节 课的上课铃都已经响过好一会儿了。 时辙和王旭召两个人已经冷静了下来,默默地跟在谈子渊后面,两个人离了足有两丈远,这会儿倒是默契地把对方当成了空气。被捎带着挨了两个小时骂,最后还要被扣上一个“出了事不赶紧出去通知老师”罪的程翊现在却是郁闷得不行,走在俩人前面儿脸拉得老长。 快走到教学楼的时候,谈子渊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程翊说:“程翊,你先回教室吧。” 程翊心里巴不得赶紧走,奈何谈子渊这副细胳膊细腿儿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放心。他扭头看了一眼时辙,和脸已经彻底肿成了猪头的王旭召,有点担心:“他俩万一再打起来呢?” 谈子渊轻轻说:“不会。” 大概是自己也不太能够相信,他又看向程翊身后的两个人,温声确认道:“还要打吗?” 程翊无语地看着谈子渊,他问这话的语气就像是,任俩人谁说一句“要”,他立马就能腾开位置给俩人留出个宽敞的发挥空间。 时辙沉默着,站得笔挺。 他的头发有些乱了,衣服拉锁也在刚才的撕拽中扯坏了,正半挂不挂地坠在拉链底端,运动外套松松垮垮地敞着怀,露出里面白得晃眼的校服短袖,衬着他瘦削却宽阔的肩膀。 王旭召偏着头盯着旁边的人工草坪,哑着嗓子低声骂了句:“打个屁。” 谈子渊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拍了拍程翊的肩膀:“回教室吧,各科老师布置的作业记得完成。” 程翊回到教室的时候地理老师正把一摞卷子拿下来派发,没等程翊喊报告,就冲他抬了抬手:“进来坐吧。” 裤兜里揣着的手机震了一下,他这才突然想起一件险些被抛在脑后的大事。 程翊往讲台上的物理老师身上瞄了一眼,从兜里掏出手机,竟然是大学班级群里有人@了他。他没急着点开看,先打开微信,结果手指在最近联系列表里划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常用的群聊。 他又耐着性子重新翻了一遍,突然看到列表里多出的一个一看名字就很不正经的群,他皱着眉头疑惑地点开这个名为【同城Y.pAo交友】的群聊。 【同城Y.pAo交友(5)】 [程翊]:? [唐宁]:怎么啦立羽 [唐宁]:?! [唐宁]:我敲!!!群名谁改的!!!出来挨打!!! [唐宁]:我在地铁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知道有多少人在往我屏幕上瞄吗啊啊啊啊啊!!!! [程翊]:……晏向辰出来挨打@特行第一神枪手 [程翊]:@全部人 出来一下 我有点事要说 [特行第一神枪手]:来了 [特行第一神枪手]:我仔细思考了一下,我们之前的聊名太容易暴露我们的身份,实在不妥,所以决定换一个不那么引人注意的,以免我们之间有人丢了手机或被窥屏。 [唐宁]:。。你确定是换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 [唐宁]:我只是一个可怜又无助的小女孩 [程翊]:我只是一个懵懂又天真的高中生 [赵成宇]:我觉得海星 嘿嘿嘿 [特行第一神枪手]:嘿嘿嘿 [苗钰]:【布星.jpg】 群里安静了片刻后。 [赵成宇]:话说以后能不能禁止苗钰在群里发表情包啊?这也太崩人设了嗲…… [苗钰]:【雨女无瓜.jpg】 [特行第一神枪手]:…… [苗钰]:【要泥寡.jpg】 [程翊]:…… [唐宁]:小钰,你的表情包都过时了,咱俩私聊,我发给你一点新的 程翊无奈地看着跑题跑了八万里远的群聊,叹了口气,点开晏向辰的微信——晏向辰的微信昵称还是很中规中矩的,是他自己的本名,以方便他工作的时候能勉强把他往正经人那撮里划。 [小羽毛立不住]:老晏 死亡后的灵体形态可以维持多久 对面的消息回的很快,语气也正经起来。 [晏向辰]:短则七天,多至三月。灵体状态全是靠意念凝魂,意志力差点一般头七不过就散了。 [晏向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程翊一愣,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想法突然跳进了脑子里,这么热的天气下,他裸露在外面的手臂,竟然缓缓爬上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羽毛立不住]:近期移交到侦二的确定只有这一个案子吗? [晏向辰]:你想说什么? [小羽毛立不住]:我们的推测有误,昨天夜里看到的,有可能不是周婷。 对话框顶上显示出[晏向辰]正在输入…… 程翊耐心等了一会儿,顶上的字停了,晏向辰却没再发消息过来。 提示栏弹出一条新消息。 【同城Y.pAo交友】 [特行第一神枪手]:@全部人 晚上八点,队里开会。 王旭召回教室时搞出的动静不小,班里的同学频频回头看他,见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都有些震惊,悄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王旭召不耐烦地用脚踢开座位上的凳子,一屁股坐下来,靠着后门边贴着瓷砖的墙面,阴沉着脸面色不善。 他鼓着肿成核桃的腮帮子,踹了踹前桌女孩儿的椅子,不客气地问她:“有纸没。” 女孩儿怯生生地从桌斗里掏出一包纸巾放在他桌上。他抽出一张纸巾按在嘴角上,目光下意识往自己抬起的手腕上扫了一眼,顿时怔了一下。 板凳腿儿在地面上拉出一道尖锐刺耳的长音,程翊回头往王旭召那儿看了一眼,王旭召正弓着腰在自己桌斗里翻找着什么,塞了一桌斗的卷子练习册被他拽出来,乱七八糟散落了一地,看样子是没找到想找的东西,他又拉出自己的书包翻了起来。 就见他翻箱倒柜找了好一通,物理老师看不下去了,拿着卷成筒的练习册朝他指了指,皱着眉头训斥道:“哎王旭召,不想上课去你们班主任办公室凉快去,别在这儿影响别人啊。” 王旭召充耳不闻,一把扯开自己的板凳,蹲在地上扒拉起掉了一地的书本试卷。 物理老师把手里的练习册摔在讲桌上,正要走下来的时候,下课铃响了。他看着王旭召,沉着脸摇了摇头,把作业布置下来后生气地离开了。 这是最后一节课,一般如果谈子渊没提前在班里说好放学前留下来开个班会的话,大家就默认这个铃声等于放学铃了。 前桌的小眼镜儿跟着物理老师第一个从教室里窜出去,班里除了值日生,其他的同学都开始收拾东西陆续离开教室了——只不过都绕着后门走,生怕给自己惹麻烦。 程翊把手机塞进兜里,从窗台拿下自己的书包,把拉链拉好。 蒋棠棠走过来,一边悄悄瞟着王旭召的位置,一边低声问程翊:“你俩打架了?” “我俩?”程翊看了她一眼,有点莫名其妙,“我俩打什么架。” “刚你出去那会儿,你俩那架势我还以为得打一架呢。”蒋棠棠说。 “没。”程翊随口应了一声,他把书包斜挎在背上,起身神色匆匆地对蒋棠棠说,“哎我先走了啊,今天有点事儿……” 转过身还没等脚下的步子迈开,就见时辙从后门走进来,蹲在地上的王旭召猛地起身,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把他怼在墙上。 王旭召死瞪着时辙,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眼眶泛红,咬着牙,哑声问他:“我表呢?” “不知道。”时辙的眉头都没皱一下,光看表情,镇定得完全不像正被人用手臂抵着脖颈,死死按在墙上。 “我表呢!”王旭召的声音陡然拔高,有点声嘶力竭,看着挺吓人,“就是你,你别他妈跟我装!” 时辙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 王旭召狠狠一拳砸在时辙肚子上:“只有你知道,就是你。” “哎,别打了!”蒋棠棠紧着眉头从程翊旁边跑过去,程翊正想拉她,结果手慢了一步,没拦住,就见她过去拽着王旭召的胳膊,“别打了王旭召,你再这样我去告诉老师了!” 王旭召抬手毫不客气地一把甩开她,蒋棠棠人瘦,经不住他的力气,程翊连忙蹙着眉上去扶了一把蒋棠棠,低声对她说:“你别瞎管闲事儿,去叫老师。” 蒋棠棠担心地看了他们一眼,说“行”,赶紧从后门跑了出去。 时辙被迫仰着头,后脑勺撞在墙上,他睨着王旭召的眼神里勾着一抹近乎轻蔑的意味,嘴角突然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你凭什么这么看我?”王旭召红着眼睛盯着他,泄愤似的又朝他肚子上砸了一拳,“你凭什么这么看我,就他妈你没资格看不起我,我操/你妈!” 程翊伸手过去按住王旭召的肩膀,说:“哎,你俩能歇会儿吗?” 王旭召凶狠的眼神粘在时辙脸上,不耐烦地甩了甩肩膀:“滚你妈的,别多管闲事。” “你是不是什么东西掉了?”程翊回忆了一下刚才在仓库的时候听到的那声轻响,“估计掉老楼了,你俩打架那会儿好像把什么东西甩出去了,我也没注意看……” 王旭召扭头朝他看了一眼,又瞪回时辙,抬手抓住时辙的头发就要往墙上磕。 程翊忙伸手在时辙脑袋后面挡了一下。王旭召用的是死劲儿,时辙的后脑勺磕上他掌心的时候他就感觉出来了,要不是他拦这么一下,时辙后脑勺最起码得开个口子。 王旭召瞪了他一眼,一把甩开时辙,从后门跑出去。 “靠。”程翊这才小声倒抽了口凉气儿,用力甩了甩自己刚刚在墙上撞得生疼的手。 时辙还靠在墙上,垂着眸子往他手上扫了一眼。程翊的手背上肉眼可见地泛起一大片红印,瘦削而突出的骨节更是红得发紫,被他白皙的肤色衬得有些瘆人。 程翊一边甩手一边往时辙脸上瞥了一眼,实在想不通,咋舌道:“你们这多大仇啊?” 时辙收回目光,站直了身子,转过身朝门外走了出去。 第15章 [咚咚咚——] [咚咚咚——] 门里的人明显变得焦躁起来,砸门声也一次比一次急促,力道更是一声重过一声。 “开门!有没有人!” 暮色渐染,天边即将消逝的一尾霞光将少年稍显苍白的脸晕染上一抹浅暗的金红。他侧过脸,平静地朝不断发出重响的铁门处淡淡地望了一眼,仿若耳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转身离去,颀长的身影被落日余晖拉得狭长而单薄。 程翊的耳朵里塞着一副白色的耳机,双手插在口袋里,不紧不慢地从楼侧的阴影中走出来。 店门口挂着的风铃响了。 “欢迎光临。”蹲在柜台后面擦面包柜的陈愿抬起头看了一眼,见时辙推门进来,往店里的挂钟上瞄了一眼道,“过来了?今天放学比平时晚啊。” 时辙点了点头,摘下书包:“考试。” 陈愿没再说什么,抬手往员工休息室指了指,说:“桌上还剩几个雪菜包子,你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吃完了再出来。” 时辙从高一就开始在她店里打工,一直以来手脚都挺勤快,干活也仔细,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加上这个点店里不忙——准确的来说是店里也没什么忙不过来的时候,反正她一个人也完全顾得过来,所以时辙晚来一会儿也没什么所谓。 陈愿和时辙算是隔了一条胡同的邻居,陈愿家的后窗户正对着时辙家大门。 五年前,时辙家接连出的几件事情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的。 时辙的爸爸时方是个给人跑了好多年出租的老司机了,搁谁也想不到他夜里能为了多拉两个活,疲劳驾驶,好巧不巧地还撞死了个深更半夜出来买馄饨的女人。 对方家里据说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是八十万赔款。 时方和王菁,一个开出租,一个小学教师,加上家里还有一个没有退休金的老太太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儿子,两个人的工资加一块儿也就仅仅只够一家人每月的生活开销,一下子要拿出这么多钱来简直难比登天。 于是,时方顶不住压力,抛下一家老小,跳楼自杀了。 陈愿记得,老胡同最后面有一个废弃了很久的电厂,电厂里有个六层的小楼,是他们住的那一片儿最高的楼。 电厂的大门不知道是被谁强行破坏掉的,反正自打陈愿有记忆以来,那里一直是开放的。傍晚,尤其是夏天的傍晚,很多人都拿着一个小马扎,或者干脆抱着一张凉席,带着孩子过去唠嗑——那会儿还不时兴跳广场舞,大家聚一块就是闲聊,家长里短也能聊个半宿。 电厂宽敞的大院,大人手里的一把蒲扇,孩子怀里的半个西瓜,就是陈愿,以及那里很多孩子记忆里的一整个夏天。 ——直到那个老实憨厚的男人从那里跳下来,废电厂才变成了真正的废电厂。 时辙的妈妈王菁是个温柔的女人,每个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这么说。 但她骨子里却比任何人都要倔强。邻里亲朋明里暗里的劝说她干脆趁着年轻再找一个,甚至还有好事者偷偷帮她牵线搭亲,她却一根筋地一一回绝掉,毅然决然地从学校里辞了职,放弃了稳定却微薄的薪水,一边四处打零工,一边咬着牙扛起了窝囊丈夫欠下的债,担起了赡养老人的责任。 时辙打小性子就温吞吞的,话少,随他爸。 但从那以后就更不爱说话了,以前最起码见人还能礼礼貌貌地打声招呼,现在却连和人正常交流都勉强。 陈愿比时辙大了九岁,差不多算是看着时辙长大的。 他家出事儿那会儿她刚大学毕业,靠着一直以来在网上写小说卖版权赚到的启动资金,在市里盘下了一家咖啡馆。后来一直入不敷出,店面越开越小,到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二十平左右的小面包房,好在店面总算可以维持在盈利状态了,她就索性把时辙顾过来招呼店面,自己没事儿的时候就窝在二楼的小工作室待着码码字——时辙这孩子跟他妈一样倔,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她也只能在这么点事上尽一点绵薄之力了。 “小哥,找错了吧?我刚给了你五十……”女人不悦地嚷道。 “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陈愿走过来,把时辙从收银台挤开,抱歉地冲女人笑了笑,重新核对了一遍把少找的钱递给对方,“真抱歉啊姐,送您一张会员卡,下次过来报卡号给您打折啊,哎,您慢走。” 送走了店里的顾客,陈愿看了看时辙:“小辙,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时辙摇了摇头,眸子却又轻轻抬起来店里的挂钟上瞄去一眼。 陈愿跟着他的目光过去看了一眼时间,说:“你要有事儿就先走也行。” 时辙还是摇头,说:“没事。” 陈愿有点担心。 一方面是时辙今天的状态不大对头,这半晚上一连出了好几回错,不是忘记机打小票,就是找错钱,这种情况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另一方面是,她这家店是小本经营,主要客源就是附近的住户,回头客多,熟人也多,有点经不住他这么造…… 她想了想,从收银柜里拿出两张一百块递给他:“这样吧,店里零钱也不多了,你帮姐去外面换点钱吧。” 时辙接过钱,拉开收银台旁边的挡板,她又说:“那什么……也不用太早回来啊,出去吃点东西,放松放松。” 陈愿安慰地拍了拍时辙的肩膀:“高三了压力大,姐知道,别太累了啊。以后不行早点回去,反正店里也不忙。” 时辙低着头,拿着钱的手捏紧了些,低声说:“谢谢姐。” “谢什么。”陈愿笑了起来,在他后脑勺上扒拉了两把,“明天放学早的话早点过来,去隔壁理个头,我上回被他家tony总监忽悠着充的卡用到他家倒闭估计都用不完。” 时辙不自然地微微偏了偏头,倒也没避开她的手,说:“知道了。” 夜晚的风终于有了初秋的清爽。 程翊从侧门出来的时候被迎面扑来的新鲜空气与凉风吹得神清气爽,他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感觉鼻腔里残留着的潮湿发霉的气味儿终于被干净的空气彻底洗涤了一遍。 他将双手举过头顶,抻直了腰背伸了一个懒腰,一边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声哼唱了两句:“But always waking up alone,Just makes me wanna die……” 程翊说话时的声音是很清亮的少年音,但他唱歌的时候总是习惯性把嗓子压得很低,听上去有些慵懒的随性,又带着与性格不大匹配的温柔。 他上大一的时候曾经脑子一热参加过校园歌手大赛,结果才到第二轮就被刷下去了,理由是态度不端正,站上来跟闹着玩似的…… 程翊对这个评价表示极度不服气,到现在也不服气。 这叫风格,你们懂个屁。 “So I stay awake to ease all pain,But I've never been very good at playing that game……” 他轻声跟着音乐哼唱着,一边自娱自乐地用脚尖打着节拍,余光里看到有一个人影正快速向这边跑来,他转过身眯起眼睛看着那个隐约有些熟悉的身影,唱着副歌的最后一句。 “No I've never been very good at that……” 第16章 晚风将茂盛的梧桐叶吹得簌簌作响,单薄的月光透不过葱郁茂盛的梧桐叶,化不开小路两旁半遮天的树冠下浓稠而黯淡的阴影。 疾步奔跑的身影踩过脚下几片率先感知到秋意的落叶,急促的脚步声带起枯叶踩碎时的沙沙响动,天边倾洒下来那一片冷白色的月光铺在小道尽头钻出的瘦长影子上,以及紧踏着影子从漆黑阴暗的林荫道里窜出的少年身上。 擦着脸颊习习而过的秋风吹落了他额角滑下的汗珠,敞开的外套兜着鼓起的晚风,稍有些长了的刘海被风掀起,露出一张轮廓分明而五官深邃的面庞。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梧桐树下的阴影中,由于陷在一片黑暗里而显得尤为刺眼的小块白光,脚下有些凌乱的步子缓缓慢了下来。 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布着细密的薄汗,双唇微微张合着,喘着粗气,目光凝在那块异样的光亮中。 双眼渐渐适应了眼前的暗淡,那光映着的轮廓也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是一张熟悉的脸…… 时辙弯下腰,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低垂着眸子,极力平复着自己急促而紊乱的呼吸。 缓了一会儿,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直起身,绕过梧桐树走向后面的老楼侧门。 面前的铁门大敞着,将一个漆黑的走廊口暴露在外,宛如一个能吞噬万物的幽渊,隐约能听到风在密闭的空间内横冲直撞时如同鬼泣一般的低啸。 程翊懒洋洋地靠着梧桐树干,一边低头在手机上回消息,一边问他:“你就这么恨他吗?” 时辙盯着幽深的走廊,没说话。 程翊又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周婷就是在这个楼里死的。所以你也想让他像周婷一样,就跟他也想让你死在里面一样。” 时辙的眸底一黯,声音低沉:“与你无关。” 程翊耸了耸肩,手机锁屏的声音“咔嗒”一声,他把手机塞进兜里,抬起头,不急不缓地朝他走过来:“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但被我看到了,我就不能不管。” 时辙听着耳边愈发靠近的脚步声,目光微侧,看着脚下那道被月光拉长的身影逐渐向自己逼近,渐渐地,与自己的影子交叠。 程翊的身体站得笔直,声音也一改刚才的随性,语气听上去有些严肃:“如果下一次再被我看到的话……” 他威胁似的语气令时辙深深地皱起了眉。 时辙转过头,抬起眼皮看向他,眼睛细微地眯了一下,眼神中带着不加遮掩的阴戾。 程翊坦然回视着他的目光,轻轻勾了勾唇角,接着说道:“我可就要告诉老师了。” “……” 时辙脸上的阴沉没能在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撑下去,他冷着脸从程翊身旁走过。 程翊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掏出手机接起来,还没说话,明显有些恼火的声音便从电话那头传了出来,被包裹进细小电流中的男声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下清晰得如同开了公放。 “程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一个人行动,你耳朵长脚底板上了吗?不需要的话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程翊往时辙身上瞟了一眼,背过身压低了声音,不服气地反驳道:“人儿童联欢晚会都得提前彩排呢,我先进去摸个路线怎么了,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今天晚上的任……呃,那什么,直播效果考虑呢吗?” 对面沉默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了,也放低了声音:“操,这孩子怎么又在那儿?” “……等你们过来再说吧。”程翊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背对着时辙朝梧桐树那边走过去,“哦对,顺便帮我带个充电宝,我手机快没电了……” 正说着话,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 程翊疑惑地回过头。 时辙正握着他的手腕,表情凝重地盯着他。 月光铺洒在他因刚才的剧烈运动而泛起一层薄红的脸上,倒是将他过白的肤色衬得健康了些,也终于给他涂上了一笔蓬勃的生命力。 “嗯,先挂了,我在门口等你们。”程翊草草把通话结束,关了手机,转过身看着他,“干嘛?” 时辙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似乎不太愿意开口,他的目光略微有些不大自然地从程翊脸上移开,像是又不知道该盯着何处看,只好微垂下眼皮,把视线落在程翊纤细而白腻的手腕上,接着又注意到了他手背的骨节处可怖的殷红。 他微分双唇,顿了顿,缓慢地低声吐出两个字来:“别去。” 程翊愣愣:“啊?” 像是开了一次口,第二次就容易多了,时辙抬起头,目光移上他的脸,严肃地重复了一遍:“别去那里。” “老楼啊?”程翊扭头往身后的破楼看了一眼,又转回头往时辙脸上瞟了一眼,轻轻笑了一声,假装玩笑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怎么?难不成真有鬼啊?” 他不知道那天晚上时辙到底见没见到鬼,根据他的推测是没有,毕竟时辙今天所表现出来的镇静完全与平日里真的撞过鬼的人状态不同——多去疯人院走走就知道真的见过鬼的人该是什么样了。 不料时辙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面不改色地应了句:“嗯。” 程翊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一个见过鬼,而且身体与精神状态都还很正常的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世界上有鬼,甚至劝他不要作死进去见鬼的人。 他突然思路混乱,不知道该做什么应答,一时间承载着大脑高速运作的cpu严重超出负荷,拉起警报罢工了。 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他突然发现时辙的手心带着灼热的温度,大概是刚刚跑过步的原因,掌心干燥而滚烫,握在他手腕的感觉与昨天晚上掐在他脖子上的冰冷而坚固的触感截然不同。 约莫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手上停留了几秒,时辙迅速收回了手。 手腕上灼人的温度消退,程翊这才回过神来:“鬼就鬼呗,小爷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呢,正好开开眼了。” 大概是怕自己的回答不够诚恳,程翊又连忙补了一句:“唉,没办法啊,要恰饭的嘛……” “……” “生活不易啊。” 时辙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沉沉地道了句:“随便你。” “……”程翊扭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莫名觉得从他刚才那句话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生气的意味来。 莫名其妙。 第17章 由于晚上的会议程翊没能准时参加,几人只好在学校碰面后在后操场简短地开了个小会,交流了一下目前为止的已知信息。 “下午我和老大去了趟市局,见到了周婷。”赵成宇顿了顿,“准确来说是周婷的尸体。短发,身高在一米六左右,脖子上有一圈明显的手指掐痕,颈部两侧淤青严重,经过比对,与她自己的手型完全不同。但更匪夷所思的是,根据尸检中心出示的鉴定结果可以确定周婷是由心脏病突发引起的死亡。” 程翊坐在双杠上,疑惑道:“不是窒息?” 蹲在花坛边抽烟的晏向辰点点头,他嘴里叼着过滤烟嘴,含糊地补充道:“先不管那个鬼为什么没把她掐死,也许是临时良心发现反悔了,也许是周婷的心脏病快了她的动作一步,这都没准儿。现在咱们基本可以确定昨天晚上看到的不是周婷了,并且除了昨晚我们所见的那个魂儿,老楼里至少还有一个有杀人能力的厉鬼。” “嗯……”程翊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这个结果并不出乎意料,毕竟他们本就是冲着那个厉鬼来的。 真正出乎意料的昨天晚上半路杀出的灵体,一开始被他们误认为是周婷的女孩儿。 他从双杠上跳下来,仔细思索了一下,努力往正常的方向推测道:“那我们昨晚见到的女孩儿有没有可能是戴了假发?听蒋棠棠说她的头发是被班上的女同学强行剪掉的,女孩子天生爱美,所以出事那天也许戴了假发——毕竟灵体的模样与死亡时的状态相同......” “不会。”唐宁摇了摇头,她站直了身体,抬手比了比自己的身高,“我净身高在一米六三,昨天晚上穿的鞋子含三厘米左右的内增高,但昨晚我们看到的那个灵体要比我还高一点儿。”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绷得很严肃,转过头看着晏向辰,确定了一遍,“对吧老大?” 晏向辰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儿道:“出个任务还穿什么内增高,崴了脚别找我报工伤啊。” 唐宁:“……” “那现在的情况就有点惊悚了。”程翊被凉飕飕的夜风吹了个战栗,他揉了揉鼻子,“莫名其妙多了个灵体可还行?学校里也没什么风声,要是死了人也不能一点也打听不出来吧。” “这行干久了,你就会发现惊悚的事儿多了。”晏向辰把烟头捻灭,丢进垃圾箱里,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害怕的话趁现在转正没批下来以前赶紧溜啊。” 程翊拍掉他的手,面不改色地说:“我就喜欢这种刺激的别样人生。” 赵成宇佩服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对,既然要寻求刺激,咱就得贯彻到底。” 晏向辰嫌弃地朝这一唱一和的俩人摆了摆手:“滚滚滚,干活了。苗钰呢?唐宁给她打个电话,都几点了还不过来?还有没有点职业素养了!” – 时辙推门进来时陈愿正在清点收银机里的钱,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嗯?怎么回来了?” “换了钱。”时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放在吧台的桌面上。 他从陈愿身侧绕进休息室里,拎出自己的书包。 陈愿一边继续核对账目,一边跟他说:“小辙你等我一会儿,咱俩一块儿回。” 时辙点了点头,拉开靠在落地窗边的空椅子,动作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到一点桌椅碰撞的声音,他坐下来,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数学练习册,抽出一支自动铅笔低头算题。 收音机合上时发出细微的“咔嗒”一声。 笔尖在纸上游走时发出的沙沙声也随之停了下来。 陈愿从保鲜柜里取出两块卖剩下的芝士蛋糕打包起来,把其中一盒递给时辙,没等他说话,语气随意道:“上回我给王姨带了一块,她好像挺爱吃这个的。” 时辙正要拒绝的动作顿了一下,指尖往掌心里收了收,伸手接过,说:“从我工资里扣。” “扣什么啊扣,卖剩的,反正不吃也是浪费。”陈愿从收银台下拎起自己的包,推着他往外走,“走了,锁门了。” 九月初的天气正踩着秋老虎的尾巴。 昼夜温差大,白天热,晚上凉。 一出门陈愿就搓了搓被风吹得直起鸡皮疙瘩的胳膊,一双粗跟小皮鞋活活被她踩出了踢踏舞的架势来。鞋跟与地板碰撞的清响让时辙锁门的动作有一瞬僵硬,但他很快收回了思绪,垂着眼将门锁好。 他脱下|身上的外套,递给陈愿。 “没事不用……”陈愿正说着,时辙已经把外套强行塞进她手里,一声不吭地从店门口的几节台阶上下来。 陈愿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把外套披在身上,跟了上去。 昏黄的路灯将人影拉长。 “小辙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前几年感觉才到我这里。”陈愿抬手往自己鼻子的高度比了比,轻声笑着,“这才一转眼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她抬手拢了拢自己被风吹乱的长发,将柔顺的头发撩在脑后。不紧不慢地步子在狭窄的胡同里拖出均匀轻缓的脚步声,鞋子碰撞水泥地发出的“哒、哒”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脆也格外突兀。 时辙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脚边地面上长发齐肩的影子上,耳边的脚步声将他的心神搅和得一团乱,捏在蛋糕盒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谈恋爱了吗?”陈愿扭头看着他的侧脸,眼里含着笑意,“学校里肯定有不少小女孩儿喜欢你吧?” 时辙脚下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 陈愿也跟着停了下来,用提着的手包轻轻碰了碰身边站在原地微微怔神的时辙:“嗯?怎么了?” 时辙抬起头,一向平静的脸上意外的露出几分慌张的神色,他把手里拎着的蛋糕盒塞进陈愿手中,丢下一句“还有点事”就匆匆忙忙地朝来路跑了。 “……小辙,小辙?”陈愿望着他的背影,奇怪地嘀咕道,“大半夜的去哪儿啊?” 第18章 程翊放学那会儿已经溜进来把老楼的整体结构摸了个清楚——老楼是栋五层高的综合楼,采用了早些年十分常见的外廊式结构。一楼的教室基本上是用于存放档案资料、体育器械、以及教务办公等,往上开始依次是高三、高二楼、高一楼层,教学楼顶层是音乐教室、生物化学试验室、以及电子机房。 他轻车熟路地带着特行队几个人从一楼到顶扫了一遍,一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象,大概是因为这会儿时间还早。几个人忙活了起来,按照以往面对灵体的习惯,先集体踩一遍位置,再分散开来单独活动——灵体属阴,活人属阳,两者相克。灵体不近阳火过旺之人的身,因而更惧人群,几人若是待在一起恐怕今天又得白来一趟。 每层楼走廊两端的尽头处与楼梯口都各贴着一枚黄色的符纸,符纸上却空空如也——这玩意儿叫明魂咒,符咒由牛泪绘制而成。牛泪无色,干涸后便会在黄纸上消失,只有感知到有非生灵的气息时才会显现。 程翊当初来特行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学画明魂符。 晏向辰给了他一个复杂至极的例图,让他照着一笔画成,可以潦草,不可以断笔缺墨。他就傻不拉几地比着画了两个礼拜,一直到某一天特行出紧急任务,赵成宇捞起一张黄纸沾着牛泪随便涂了两笔,程翊追着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明魂咒上其实画什么都行,发挥主要作用的是笔上沾着的牛泪——属于看着挺牛逼其实根本没有一点技术含量的东西。 程翊这才明白过来,晏向辰这个狗东西只是单纯地给他找点事儿做打发他罢了。 程翊后腰靠着一楼楼梯口的木质扶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手电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耳机里说话的两个人闲聊——赵成宇前两天跟市局那个早年从刑侦提拔上的老领导在酒桌彩虹屁吹过了头,说什么刑侦队设备“先进!高级!老飒了!”吹得市局领导老脸一红,当场一抬手就给他们这个挂名刑侦二科批了套微缩型蓝牙耳机来。 “哎我说,”唐宁打断了他们三个的‘moba游戏技能交流大会’,“你们不感觉戴个耳机好瘆人的吗?万一频道里突然多了一个人的声音什么的……” “这有什么可瘆人的。”赵成宇话音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接着说,“一回头——那东西就在你后面儿。才叫瘆人。” “也还好吧。”唐宁思考了一下,慢慢说,“除非手里抱着自己的头,大动脉一边儿往外喷血的那种。” 赵成宇一拍大腿,来了兴致:“我靠说起这个我当初刚来特行那会儿见过一个更吓人的,一个没多大点的小女孩儿,看着也就五六岁吧,穿着公主裙……” “我觉得老人更恐怖欸!你想想,月黑风高的夜里,在街上见到一个驼着背的沧桑老人……” 两人一来二去地把话题跑了十万八千里。 程翊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可吓人的,这会儿却被俩人的聊天内容膈应得脊背发凉,他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揉了揉刚才贴在冰凉扶手上的后腰,忍不住打断道:“劝你们善良一点。” 赵成宇笑了起来:“这不是在给你的刺激人生添砖加瓦吗?” 程翊无语道:“我谢谢您。” “安静一下。”晏向辰突然开口,语气里透着些许工作状态特有的正经严肃,“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几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耳机里一时间只剩下细细的电流声与几道刻意放轻下来的呼吸。 “滴嗒——滴嗒——” 像是没拧紧的水龙头上挂着的水滴,井条有序地滴落在盥洗池上,细微的水滴声均匀而清脆,裹着在狭窄空间内特有的回响。 赵成宇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唐宁你爸妈是不是带你的嘴去寺庙里开过光?” “没吧,我祖上翻三代都是唯物主义者……除了我。”唐宁接着又正儿八经地补了一句,“五楼正常,明魂咒无反应。” “二楼正常。”赵成宇接着汇报道。 “一楼正常。”程翊抬眸看了一眼楼梯口贴着的符咒,又伸手触碰了一下自己后腰处挂着的皮质枪套,指尖触摸着冰冷光滑的鳄鱼皮,“敛魂无异动。” 耳机里传出几声轻细的银铃声,紧接着耳机里的水滴声忽而清晰了些。 “滴嗒——滴嗒——”。 一滴接着一滴的水声顺着耳机里微弱的电流声挑拨着每个人的神经。 一直没有开口的苗钰说:“四楼西侧洗手间。” 话音一落,急促且凌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耳机里的宁静,晏向辰的喘息有些粗重,听得出来正在奔跑:“四楼楼梯口集合。” 苗钰那边的铃铛声响愈发紧促,从耳机里传出而更显得尖锐,像是感知到了异状发出的警告,扰得人心神不得安宁。 “嗯?”苗钰突然出声,她似乎正在走动,声音不太稳,“明魂咒无异常。” 刚才微弱的电流声忽而加重,犹如遭受到磁场干扰,滋滋啦啦的声响断断续续地在耳机里响起,几乎盖过了苗钰那边那阵刺耳的银铃声。 几个人的心脏顿时被这异样的响动抓到了嗓子眼,晏向辰拔高了声音,严肃地提醒道:“苗钰回来,楼梯口集合,不许单独行动。” 苗钰淡淡的声音被电流声冲扰地支离破碎:“蛊铃不对劲……我去看看……” 晏向辰厉声呵斥道:“回来……” 话音未落,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已经彻底盖过了所有人的声响,刺耳的声响像一根针扎在耳朵里,程翊皱着眉头一把拽下耳机塞进口袋里,三两步跨上台阶往上跑。 守在二楼楼梯口的赵成宇已经在收到信号后上楼了,程翊抓着楼梯一侧的漆红木质扶手正要迈上三楼的台阶,后腰别着的敛魂像是迫不及待要挣脱掉紧紧箍在身上的皮具一般,忽然强烈地震动起来。 程翊毫不犹豫地讲手伸向后腰,拉开金属扣,将那把带着熟悉的冰冷与热血的银色手枪掏出来,他近乎虔诚地擦拭着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的银枪,试图安抚它过度的兴奋,自己却已经将浑身的血液烧至沸腾。 他摩挲着光滑的枪管:“干活了宝贝儿。” 手里紧握的敛魂忽然驱动着他的手腕转了个方向。 程翊一愣,他勾着头,看向枪口所指的方向—— 狭长的走廊深处宛若融入了黑夜里,尽头跳动着一抹微弱的白光,如同烛火一般轻轻摇曳。 程翊迟疑了片刻,将迈向台阶的腿收了回来,缓缓退回二楼走廊。 他凝神望向走廊西侧尽头的那团模糊的光影,那团微弱的光点明显比刚才清明得多,愈发明亮的白光像是要将走廊上这浓稠如幕一般的黑雾撕扯开一道豁口。很快他便看清了走廊尽头窗框上贴着的明魂咒,黄色的纸符此刻正无风自扬,密密麻麻的亮白光点在纸上跳跃…… 程翊一言难尽地盯着那张酷似八饼的符咒。 唐宁这他妈是画了副麻将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刚才摘下那只蓝牙耳机塞回耳朵里,却没有听到一丁点声音。他尝试着“喂”了两声,回复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耳机出了问题。 大概是刚才那阵异样的电波造成的。 “不是我想单独行动的哈,是条件实在不允许我报备。”程翊一边在心里碎碎念,一边握着敛魂,缓慢地朝二楼尽头亮着的符咒走去。 往前走了几步,他脚下的步子忽然停了。 一个身体纤瘦的女孩儿看起来极度恐惧地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蜷缩在走廊尽头的墙角,身上脏兮兮的校服半扯半耷在遍布着大块青斑与星点红痕的肩膀上,她苍白的手捂着自己的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喉咙里发出微弱又痛苦的呜咽。 程翊的目光穿透了她几乎透明的身体,看清了她身侧倚着的布满了灰尘的墙壁—— 周婷。 快要散魂的周婷。 第19章 狭窄的洗手间里弥漫着一股像是铁锈散发出的浓郁腥味,裹着混响的水滴声充斥在这静谧的空间里。 不足十平的洗手间勉强容纳着几个脸色都不大好看的成年人,从门外钻进来的程翊抬手拍了拍最外边晏向辰的肩膀,晏向辰扭过头轻扫了他一眼:“干嘛去了?” 程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约莫半个手掌大小的暗黄色金丝刺绣束口袋,塞进他手里,没多废话:“周婷。” 晏向辰意外地看着手里的束灵袋:“在哪儿碰上的?” “二楼,敛魂找到的。” “啧。”晏向辰把束灵袋揣进兜里,酸溜溜地说,“老家伙果然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儿子,我跟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也没见他给我留点什么。” 程翊抬起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懒洋洋地靠着他,冲他乐道:“这不是把我留给你了吗?” 晏向辰一把拍开他的手,假模假式地端起架子来:“没大没小。” 程翊又乐了两声,收敛起那副玩笑的模样,问:“什么情况啊?你们在这儿排队呢?” 晏向辰冲前面扬了扬下巴:“成宇。” 赵成宇会意,把手电筒打开。 程翊的目光跟着赵成宇手电筒里打出的一束白光望向“滴嗒”声的源头处——常年无人使用的洗手池上布着大片斑驳的褐色污渍,脏得几乎快要看不出洗手台原本的颜色。一大滴黑褐色的液体正缓慢地从生锈的水管里探出头来,挂在水龙头上摇摇欲坠了一会儿,“嗒”的一声,砸进脏兮兮的盥洗池里,继而在肮脏泛黄的陶瓷面上绽开一朵猩红而浓稠的花。 充斥在洗手间里的水滴声与那股腥恶的味道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程翊看着那一大滴浓稠的血顺着瓷壁向下水口淌出一条鲜红的细流,心里直犯膈应,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头:“这什么玩意儿?” “那些东西的小把戏罢了。” 晏向辰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去,也不嫌脏,伸手就去拧布着铁锈的水龙头。 水龙头里响起一阵叽里咕噜的怪声,听起来像是供不上水似的,很快,指腹便感受到了仿佛从水管深处传递上的微小频率的震动。 接着震动的幅度逐渐增大,那阵叽里咕噜的声音被水管里呼啸着横冲直撞的风与迅疾滚来的水流声取代。 殷红到几近发黑的血流决堤一般从水龙头里奔涌而出,下水口跟不上这样大股的血液向外流淌的速度,很快粘稠的血液便浸没了池底。 狭小空间里那股腥锈气味愈渐浓郁到几乎让几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唐宁被这股气味恶心的迅速退到门边干呕去了。 程翊满面嫌恶地看着那池令人作呕的猩红,捏着鼻子,声音闷得变了调子:“你开它干嘛,恶心死了。” 晏向辰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团皱巴巴的餐巾纸,慢吞吞地擦起了洗手池前布满灰尘的镜子:“咱也不能辜负人精心给咱们准备的豪华恐怖套餐不是?” “豪华?”程翊砸了咂舌,点评道,“这么老土的把戏,充其量也就是个国产鬼片套餐。” 赵成宇在一旁补充道:“还得是评分不到3.5的那种,往4分走的现在都不这么拍了。” 长年累月的浮尘在镜子上形成了一层顽固的污垢,晏向辰拿着纸巾擦了好半天,才终于能模糊地映出自己灰蒙蒙的影子。 他随手把纸团丢进快要溢出的满池猩红里,随手跟旁边的赵成宇要了张空白的黄色符纸贴在镜子上,也不讲究,指尖沾着盥洗池里温热腥腻的血液在空白的符纸上画了几笔。 接着,阖上双眼,凝神屏息,嘴唇细微地翕动着,无声地喃着什么。 只见镜前贴着的黄色纸符上用血潦草绘制出的图案开始向外扩散,血液像是缓慢地在符纸上流动起来,很快将整张符纸染得鲜红。薄薄一张符纸像是被血液浸染过,潮湿微皱,盛不住的鲜血顺着符纸一角向下淌,在镜子上缓慢拉出一道细长的血线。 水龙头里哗啦啦的声响充斥着安静的洗手间,从盥洗池边缘溢出的血顺着陶瓷外壁淅淅沥沥地往地上流,在地面上汇成小缕的粘稠血液顺着地板衔接处的缝隙流向更远的地方。 但没人关心——特行队几人正沉着气凝视着面前淌着血迹的镜子。 镜中的少女白色的裙摆染着大片鲜血,她的五官好似被精雕细琢过,精致而立体,一双深邃的眉目更是漂亮的摄人心魄,只是那双如同上过漆墨的眼眸平静无神,那张好看的脸也被衬得阴沉。 她目光冷漠地盯着镜子外的几个人,苍白的脸被镜上泛着红光的符纸映得诡异,她抬起胳膊,纤细的手缓慢又僵硬地从镜中探了出来—— 晏向辰迅速向后撤开一步,程翊也下意识从后腰里拔出敛魂,几人绷紧了神经警觉地盯着她的动作。 少女低垂着眸子,冷白的手伸向开着的水龙头。 奈何灵体无法触碰到实物,微透的手掌从水龙头中穿过。她抬在半空的手停了下来,手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僵硬地将手收了回去。 “很吵。”她的声音很轻,如同落不了地似的,缥缈而空灵,分明是温柔的声线,却听得人凭空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几人愣了一下,还是离得最近的晏向辰先反应过来,伸手拧上了水龙头开关,他阖眼念了句什么,那张染血的符咒一角忽而燃起一簇跳动的火苗,瞬间将符咒燃为灰烬。 火光熄灭的同时,低级障眼法——那一池子血以及充斥在洗手间里的味道——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谈判专家赵成宇清了清嗓子,作出一副好像自己是个什么正经人的德行,张口道:“您好我们是三界联合协会驻人间办事处的,您违反了人间制度行为准则第二百一十三条——非法滞留。现在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你们。”她的目光淡淡地从几人脸上扫过,“会帮我吗。” – “今天未免过于轻松了吧。”程翊倍感无趣地勾着束灵袋的绳子在手指上转,一边跟在后面慢悠悠地下楼。 晏向辰拿手指点了点他手里的锦囊:“这玩意儿不隔音,你信不信现在打开人家立马就给你来个地狱难度。” “我靠,我说怎么感觉这口袋刚才一直发凉呢。”程翊吓了一跳,连忙毕恭毕敬地把锦囊放在手心里,“不好意思啊小妹妹,晕车了吧?” 走在最前面的赵成宇刚下到最后一阶台阶的步子猛地收了回来,转过身有些崩溃的小声对程翊说:“卧槽!立羽你同桌怎么又来了!” “嗯?”程翊一愣,放轻了步子走到楼梯口悄悄朝外瞄了一眼,看到那个匆匆跑进来的熟悉身影时,皱着眉头小声喃了一句,“……这么执着?” “怎么办?”赵成宇指了指楼上,“要不咱们先上去?” 程翊按住他:“不用,我有办法。” 只见他迅速从兜里掏出手机,面不改色地打开视频录制功能,缓慢地从最后一阶台阶上迈下来。 国家一级网上冲浪运动员程翊,在土味老爹那里学习到的知识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他闲庭信步地朝西侧门模糊的人影走去,一套“土味直播行话”信手拈来。 “……辛苦大家动动发财的小手点一点屏幕右上角的关注,已经关注的松弟姐妹们公屏上扣个6,主播下次带大家探索废弃精神病院啊,感谢【爷奏是这么拽】送的66个大飞机,感谢【嚇老子一跳】送的游轮……” 一边说着,程翊状似无意地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往面前晃了一下,看到前面的人时立刻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走了吗?” “……”时辙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站在原地,拧着眉头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眉心缓缓舒展开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才微微弯下腰,调整了一下自己急促紊乱的呼吸,直起身迈着大步走到程翊面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门外走。 第20章 “哎……哎……” 程翊被他一路拽到了靠近校门口的礼堂前,时辙这才松了手。 学校外边马路边上立着的路灯将几束黄澄澄的光送进来,暖黄色的光淡淡的铺洒在礼堂前,灯影柔和的边界宛若锋利的刀刃,将两人身后那片漆黑的来路切割开来。 程翊活动着自己的手腕,抬眸悄悄地打量着面前的时辙。 时辙会过来找他,是让他怎么也意想不到的。 他本以为今天傍晚那会儿提醒他一句老楼有鬼,就已经达到了他友善值的极限了……这小孩儿平时的样子看起来高冷得很,怎么也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人。 “你……来找我啊?”他试探着开口。 时辙低着头,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暗淡的阴影,将他的眉目衬托得更加深邃。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皱成一团的白色半透明塑料袋,抬起头,把揣在口袋暖得温热的袋子递过去。暖色的灯光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洒出一片温暖柔和的光泽,那张脸好似没那么冷了。 “这是……?” 程翊疑惑接过,打开,皱巴巴的塑料袋里装着两张对折在一起的冰凉贴,他没忍住笑了:“还我的?” “嗯。” 看到时辙那副“我不欠你”的表情,程翊一时捉弄心起,捏起那两张冰凉贴,故作不满:“可这都皱了,还怎么用啊?” 时辙盯着他手里的凉贴看了看,面色不大自然地抿了抿唇,正要从他手里把袋子拿回去。程翊以为他恼羞成怒,忙笑着收回手:“哎,逗你玩呢。我收下了。” 他随手把冰凉贴往兜里一塞,抬起胳膊一点也不客气地勾住时辙的脖子,带着人往学校大门的方向走:“吃饭没?请你吃面?” 时辙蹙眉,不自在地扒开他的胳膊,说:“不用。” 程翊不在意地将双手揣进口袋里,轻轻吸了吸鼻子:“那你请我。” “……” 出了校门往南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有条步行街。步行街的位置离附近几所中学都不算远,主要经营餐饮小吃、饰品文具、网吧电玩城三大类,所以这条街也被叫做学生路。 这么晚了,附近也只有网吧门口的小面馆还开着了。 不足二十平的小面馆里摆着几张桌子,店里打扫的还算干净,但桌子上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油渍在桌面上形成了一层顽固的油垢,被屋里明晃晃的灯泡照得几乎反光。程翊在几张桌子间仔细对比了一下,无奈地发现都没什么区别之后,只好随便挑了一张坐下来。 小面馆的墙上挂着一台二十寸左右的电视机,电视里正在小声播放着一部最近热播的家庭伦理剧,胖胖的老板娘独自占着一张桌子,专注地看着电视剧,有客人来了也不招呼。 程翊跟她说了好几遍“来两碗牛肉面”,她才磨磨蹭蹭地起身走进厨房,没一会儿,又掀开厨房的帘子问:“几碗?” 程翊伸出两根手指:“两碗牛肉面。”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又喊了一声:“什么面?” “……”程翊叹了口气,少气无力地回了句,“您随便做吧,什么都行。” 对面的时辙从坐下开始就一直盯着手机看,搞得程翊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你要有急事就先走。” 时辙低头看着手机,没回话。 程翊也没再说什么,正好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了看。 [晏向辰]:在哪儿 [小羽毛立不住]:等牛肉面 [晏向辰]:…… [晏向辰]:没事吧? [小羽毛立不住]:【I'm fine.jpg】 [晏向辰]:行,吃完了早点回家 [小羽毛立不住]:ok 正回着消息,余光里看到对面的人突然站了起来,他抬起头:“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时辙已经拿着手机一言不发地起身朝往门外走去。 “……” 尽管程翊已经基本习惯了时辙这副不爱说话的样子,这会儿也确实是有一点点不爽。他扭头朝时辙匆匆离去的背影看了一眼,在心里默默念道:走这么急肯定是有要紧事,这才把已经滚上舌尖的“没礼貌”三个字咽回肚子里。 两碗料给得十分足的牛肉面端到桌上的时候,从热腾腾的面碗里散发出的浓郁肉香翻滚扑鼻,引得程翊的肚子立马“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揉了揉自己疯狂叫嚣的肚子,有点小尴尬。 “啤酒饮料在冰箱里,喝什么自己拿。” 老板娘才没心情注意他尴不尴尬,把碗放下就又坐回原来的位置,捧着盒纸巾继续盯着电视剧看。 程翊往自己的面碗里加了两勺辣椒,慢条斯理地拿筷子把自己碗里泛着一层红油的面汤里飘着的香菜挑出来丢进对面的面碗里。 他挑着微弹而有韧劲的面条送进嘴里,舌尖上的味蕾几乎瞬间被这股鲜嫩香浓的味道调动起来,厚厚的大块牛**煮得极烂,肉质也极其细嫩,再配上香辣的浓汤—— 靠,人间美味。 他想了想,又把对面碗里的牛肉挑出来夹进了自己碗里。 对面的位置坐下人时,他正一边吸着气儿一边挑着挂满了油汁的圆面准备往嘴里送,余光见人,他抬头愣愣地看着去而复返的时辙。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逃单呢。” 时辙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放在桌上,往他面前推了推,袋子发出悉悉簌簌的声响。 程翊从餐巾盒里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粘着红油的嘴,伸手拉开袋子看了一眼:“嗯?这什么……” 塑料袋里面除了一盒新的冰凉贴,还有消毒,止痛,以及治疗擦伤的涂抹药,他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时辙,时辙正低着头摆弄着手机,从坐下开始就没往他这里看过一眼。 程翊把塑料袋系好放在手边,道了声:“谢了啊。” 时辙退出了手机后台的导航,他把手机放起来,拿起桌上的一次性筷子掰开,低头看向自己的面碗,手里的筷子顿了顿—— 程翊看着他碗里绿油油的一层香菜,尴尬得头皮发麻,忙把桌上的一个空碟子推过去,干巴巴地笑笑:“呃,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就把香菜放你碗里了……那个,你要是不爱吃就挑出来。” 时辙没说话,用筷子把顶层的香菜往一旁扒了扒,眉头都没皱一下,挑起面条低头安静地吃了起来。 程翊默默地把自己碗里的最后一块牛肉藏进碗底,一边面不改色地夹起面条把从对面碗里偷来的肉盖住,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唉说好的牛肉面怎么一块儿肉也没有……” 时辙沉默着用筷子拨开白汤顶上浮起的红色油星,一双薄唇被这点油星辣得泛着不自然的红,没拆穿对面人拙劣的演技。 第21章 凌晨的大马路很静,路上很少有车经过,只有道路两旁绿化带里抓紧夏天的尾巴稀零协奏的蝉鸣。竖立于道路两旁的路灯映出人行道上两道颀长的身影,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声轻细。 程翊拿着手机,低头上滑着大学班级群的聊天记录。这群人每天至少待在一起十几个小时,也不知道哪儿还有那么多话可说,他翻了好半天都没找到下午那条@他的消息。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沁凉的夜风吹得冰凉,程翊搓了搓被吹起一层鸡皮疙瘩的后脖子,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发出窸窣的轻响。 走在前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程翊没有察觉,低头滑着手机,一直到脑门快撞上面前的胸膛时他脚下的步子才猛地停住。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 程翊抬头时鼻尖险些擦过时辙的嘴唇,时辙脸上闪过一抹近乎尴尬的神色,两个人犹如触电一般,迅速各退一步将距离拉开。 时辙微微侧了侧身,没与他面对面站着:“为什么跟着我。” “顺路呗。”又往上翻了两下,还是没看到那条@消息,程翊的耐心彻底耗尽,他把手机锁屏,撩起眼皮看着站在面前没动的时辙。 程翊的个头在同龄人里不算矮了,面前估计还没成年的小屁孩儿竟然跟他差不多高。他一边在心里腹诽着现在的小朋友都吃什么长大的,一个个长这么高,一边抬着眸子平视着时辙的眼睛,眨了眨眼,故作不解:“怎么了?” 时辙不大习惯与人有这样直接的眼神接触,眼睫轻垂,避开他清澈且无辜的杏眼,视线轻轻落在他受伤的脖颈上,那句“你先走”突然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 程翊的喉结恰巧细微地滚动了一下,小巧的凸起滚过他白皙修长的脖颈上那道格外扎眼的红痕,他似乎有些不适,抬起手在喉结上捏了一下,却无意触碰到伤痕,疼得咧着嘴抽了口气儿。 时辙觉得自己的喉咙也隐约有些疼。 可能是刚才那碗面里的一丁点辣椒星作祟。 母亲是南方人,不喜辣,他从小到大也很少在自家饭桌上见到辣椒,小时候嘴馋也曾经偷偷吃过两口辣条,那种喉咙着火、鼻尖冒汗的感觉从此便让他断了对“辣”的全部念想。 刚才那碗没有牛肉的香菜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硬着头皮给吃完了。 大概是饿了,或者仅仅只是因为对面的人看起来吃得太香了。 “那个药,”时辙鬼使神差地指了下程翊手里拎着的袋子,“止疼。” “啊?”程翊愣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袋子,这才突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哦哦,谢谢啊。” 时辙没回话,转过身径自往前走。 程翊似乎真的只是跟他顺路,在他快到家的前一个十字路口,程翊就从另一条路走了。他没回头,程翊也没跟他打招呼,走得安安静静,他只听到了塑料袋的声响在耳边渐行渐远。 胡同口那家院里养的狗听到脚步声时对着门缝狂吠起来,时辙穿过狭窄的胡同,正在书包里摸钥匙,发现院门口的大门给他留了一条小缝。 时辙推门进去,顿时一怔,屋里的灯还亮着。 他掀开门帘走进来,从凉爽的秋夜中踏入沉闷潮热的蒸笼。胡同里的夏天总是伴随着许多蚊虫的飞鸣,所以门厅总是挂着厚重的塑料门帘。大概是通风不好的缘故,他家总是很热,每年都要捱到十月屋里才会感知到一点秋意。 屋里很安静,电风扇没开,电视机也没开。 王菁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盯着黑屏的电视机发呆,听到声音也没回头。 时辙把书包摘下来,走到沙发旁:“怎么还不睡?” 王菁没吭声,他往奶奶卧室关着的门看了一眼:“是不是……” “你们班谈老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王菁突然开口。 时辙沉默了一下,捏在书包肩带上的手紧了紧。 王菁转过头看着他,眼睛发红:“你打他了是不是。” 时辙把手里的把书包放在沙发上,低着头,闷热的房间像是一台巨大的真空箱,随着秒针有节奏地走动声,缓慢却格外清晰地一点点抽走周身的空气。 他平静地回答:“是。” 王菁盯着他,嗓音沙哑,语气里裹挟着质问:“为什么。” 时辙抿着唇不说话。尽管胸口沉闷得让他恨不得在胸膛撕开一道口子放声宣泄。委屈、愤怒、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在心底翻滚,沸腾,随着咕嘟嘟的气泡一个个炸裂,又归于平静。 王菁的脸因愤怒涨得发红,她抬起的手在落在桌上的时候还是极力克制着放轻了下来,压着嗓子问:“我问你为什么!” 听着她强行压抑下来的火气,时辙突然有点想笑。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桌子上王菁还没抬起的手上,那只手背上的皮肤表层布着粗糙的细纹,肤色黯淡无光,与记忆里温柔地抚摸在他脸上那只细嫩光滑的手已经全然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妈,你不累吗。”他轻轻问。 那只手细长的手指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王菁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了,头顶生出几根白发,一头长发在后颈处拢了一个马尾,针织的沙发套摩擦出了静电,干枯毛躁的发丝炸开了花地贴在背上。王菁低垂着眸子,睫毛微微颤抖着,脸上的红也褪了下来,连同着褪出了一双苍白得几乎没有了血色的唇。 她沉默了许久,喉咙发涩,声音低而轻:“这是我们欠他的……” 又来了。 时辙几乎觉得自己快要对“欠”这个字产生PTSD了。 “还要还到什么时候?”他紧紧攥着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钱还了,我爸也死了,我们到底还欠他什么?” “小辙……”王菁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声音有些颤抖,“旭旭那么小妈妈就走了,他爸又……那个样子,他一个小孩自己过不容易,你们俩现在一个班,本就该多照顾照顾他……” “他爸再婚是我们的错吗?他被抛弃也是我们的错吗?”时辙盯着王菁的眼睛,语气冰冷而刻薄,“你不会以为你能把他缺失的那点父爱母爱还回去吧?” “时辙。”王菁张了张嘴,试图止住他的话。 时辙嗤笑了一声:“就凭一块儿破手表?还是学费,生活费?” “时辙,”王菁站起来,看着他,“别再说了。” “他只会一边理所当然地收着他“爸”给他的“父爱”,一边盼着我们早点一起死。”时辙看着她,沉下的眸子里染进了一丝不可察觉的阴戾,“你打算怎么还?要我们死吗?”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一粒细微跳动的火星在空中炸开,周身流动的空气顿时停滞住。 时辙被这不留余力的一巴掌甩得偏过了头,脸颊如同被火燎过一般滚烫。 王菁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手心发红,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一双秀气的眼睛里泛起潮湿。 时辙抬起手背在火辣辣的脸颊上蹭了一下,那点疼痛不但没能有丝毫缓解,反而加重了那股钻心的烧灼感。他没抬头,也没看面前人的表情,转过身,低声道了句:“妈你早点睡。” 他抬起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内心出奇地平静,身后压抑不住的哭泣声也没能在他心口撩拨起半分情绪,反而胸口那股沉闷随着一个巴掌消失殆尽。 越是习惯才越是麻木。 第22章 天空被渲染上一层乌蒙蒙的灰色。 楼下的呼喊与劝说已经听不真切,耳边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 天台断掉的护栏锋利的金属边缘划破了少年纤细的手臂,少年却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般,紧握着男人手腕的手没有丝毫松懈,任由伤口处涌出温热粘稠的血液顺着小臂向下流淌。 可手心里却沾染上手臂滑下的黏腻血液,他的手无法控制地打滑,他崩溃的大声哭喊着,祈求着,死命握住那只大手向上拖拽,尖锐锋利的金属深深刺进骨肉里,随着他费力拖拽的动作在手臂上几乎是切割出一道血口。 顺着手臂流淌下来的鲜血染红了整个手掌,血液沿着他的指尖一路滑下去,在男人雪白的衣袖上晕染出团明艳的花。 视线里是一片刺眼的红。 “小辙,放手吧。” 男人的声音裹在风里,那张熟悉的脸在眼前变得模糊又混浊,少年的眼里弥漫着苍茫的雾气,盛不下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沿着脸颊淌下,又迅速被楼顶的风吹得只剩下脸上化开的潮湿。 乌云蔽日,天色陡然暗了下来。 天空中突然顷洒下来的大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发梢滑落的冰凉雨水混着温热的泪彻底模糊了眼前视线。 夏天的雨总是来势凶猛,楼下的人做鸟兽状散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别人家的事再大也比不过自己家院子里还没来得及收的被褥。 “是爸爸窝囊,爸爸对不起你们。” 他死死抓着男人的手腕,奈何掌心里的湿粘让他的手怎么也握不紧,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一边将半个身体探到护栏外,用另一只手去够男人的胳膊。 “小辙啊,要照顾好妈妈。” 少年摇着头,嘴里撕心裂肺地叫喊着什么,耳朵里却嗡鸣得厉害,什么也听不见了。 男人缓缓合上了眼睛,嘴唇轻轻翕动:爸爸走了。 最后不知是他还是没能握紧的缘故,还是男人挣脱手腕的缘故,他只能看着男人的身体向下坠落。 他终于用空出的手抹了一把眼睛,他看到,男人的脸上缓缓漾起了一抹近乎解脱的笑容。 瘦长的身体呈大字砸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头颅渗出大片鲜红,瓢泼的大雨都洗不掉的鲜红…… 刺耳的警笛声,混乱的脚步声,交杂着没离开的人群中爆发出的惊叫声。 耳边的声音逐渐遥远。 慢慢的,平息下来,只剩下盛夏季节里聒噪扰人的蝉鸣。 床上的人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呼吸。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狭小的屋子里没有窗户,视线里还是乌漆嘛黑的一片。 母亲的呜咽声已经消失了,大概是睡了。时辙的眼里是迷蒙的雾气,他没有焦距的眸子盯着天花板,张着嘴喘息着缓了一会儿,等待着起伏的胸口逐渐平息,不知何处发出的微弱的低频电波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了数倍,耳朵里持续着听到玆——玆——的声响。 暑气蒸人。 身下的凉席被体温暖得火热,他的后背沾着一层粘稠的汗,衣服黏腻的贴在身上,牵起浑身燥热。正要抬手脱**上被汗浸湿的衣服,他却发觉自己的胳膊像是坠着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身体像是被无形的枷锁禁锢住,连同脖子都转不动。 从后背传上一阵沁骨的寒凉,如丝如缕的寒意细细地向身上蔓延,他心头震颤,布满了潮汗的额角被突如其来的寒气冰得突跳起来。 他紧紧阖上双眼,极力忽视掉耳边异样的动静,奈何静谧的夜色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将他的神经末梢拉紧至极度敏感的程度,那怪声更加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趿、趿、趿……” 每一声结束后都伴随着片刻停顿,以及沙沙的拖动声,像是一条不太利索的腿脚慢吞吞地在水泥地上拖出突兀的长音。 时辙的呼吸微滞,像是有一根尖利的针藏在头皮里,随着耳边愈发靠近的声响一下一下刺痛着他的神经。 拖行的脚步贴着耳边停了下来,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头顶被一团诡异的黑影覆盖住。 从门口吹进一阵冷飕飕的阴风,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腥味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他屏住了呼吸,没睁开眼睛,努力将注意力凝在床头柜上的钟表“滴嗒、滴嗒”地走针声里。 那道黑影就站在他的床边,站了许久,一股逼人的寒气如同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他红肿的脸颊。他想躲开,胸口却像是压着一块千斤重量的巨石,沉得他有些喘不上气,躺在床上的身体被迫僵直着,脖子发酸,搭在床边的手指连弯曲的力气都用不上。 只有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股寒气像有了意识一般,迅速从他的身体上抽离。 一声轻飘的叹息落进他的耳朵里。 黑影从眼前移开,紧接着,那拖沓的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缓缓远去。 时辙紧绷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力气缓慢地一点点流回身体中去,他搭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弯曲起来,将手艰难地攥成拳头。 耳边恢复回起初的寂静,潮热的暑气也再次弥漫进空气里。趴在前额的发丝里裹挟着温热的汗,鼻腔里呼出的是炙热的鼻息,后背紧贴的衣料潮湿黏腻,他舔了舔干燥的唇,吐出一口绵长的气,缓缓睁开眼睛,手肘撑在床上坐了起来—— 余光瞥到门边那个瘦高的身影时,时辙的头皮一乍,浑身的血液骤时变得冰冷,心跳的速度陡然加快,潮湿的布料凉飕飕地贴在脊背上。 他睡前忘了关门,屋门口挂着一张花式老旧、颜色泛黄的布艺半帘。一个身影侧身站在帘后,过肩的布帘遮住了他的上半身,只露出一双瘦长的腿。身上黑色的垂料休闲裤皱巴巴的变了型,裤腿上粘满了肮脏的泥土灰尘。 那一双腿乍一看站得笔直,但若是目光沿着“他”的腿仔细看下来,就会发现“他”右边那条包裹在宽松裤腿下的小腿正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拧着,右脚的脚尖诡异地面朝着身后。 时辙的目光死死凝着那道身影——“他”面对着的,是王菁的卧室。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将挂在门上的布帘轻轻吹拂起来,时辙清楚的看到“他”后脑勺处头骨碎裂出偌大一个血洞,粘稠的白浆混着猩红的稠液顺着脖颈往下流淌,被水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体上,白色的衣袖上晕染着一团刺眼的鲜红…… “他”似乎察觉到了时辙的视线,僵直的脖颈生硬而缓慢地向他所在的方向转了过来,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挂着那副从天台坠落时的轻松,嘴角扯着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一如时辙无数次噩梦中所见的那样。 深邃的眼窝里却沉着一双忧伤的眸。 单薄的布料随着风的拂动在半空中飘扬了片刻,布帘落了下来。 “他”拖着那条累赘的断腿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外离去。 时辙一把拍开床头的开关,房间里的灯骤然亮起,不适地双眼被刺眼的灯光晃了一道,等目光再次清明过来时,视线里那道影子已经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后仰着躺回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泛黄的天花板,额前的冷汗彻底打湿了发丝,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抬起手,搭在自己起伏的胸口上。 那片猩红在眼前挥之不去,鼻腔里仿佛还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感在胃里翻涌起来,时辙翻身起床冲进洗手间,对着盥洗池剧烈地干呕起来。 呕了半天,除了一点清水外什么也没吐出来,索性拧开水龙头,捧起冰凉的水洗了把脸。 他的眼中弥漫着浅层的雾气,眼尾微微泛起一抹淡红,抬手按住自己翻滚绞痛的胃,颤抖的嘴唇褪去了血色,脸色也带着一股病态的苍白。 他撑着洗手台,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这张与男人有几分相似的脸。 ……带着那幅表情,他怎么还有脸回来。 第23章 狭小而昏暗的审讯室里连空气都是阴冷的。 屋里没有一扇窗,房门也紧闭着。房间的四角处各点着一只白烛,分明无风,烛火却轻轻摇曳,在房间里投出一片昏黄暗淡的光。浓郁的香火味弥漫在略微显得有些局促的空间里,闻久了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晏向辰跟旁边的赵成宇递了个眼神,对方会意,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审讯室,去到院子里抽烟。 屋里只剩下苗钰和唐宁两个人,以及一缕虚白得近乎透明的魂魄。 面容憔悴的少女微垂着脑袋,参差不齐的头发遮去了小半张脸,她的目光低垂,出神地望着面前桌子上摆着的一座做工极为精致的黑檀器皿。器皿的顶端燃着一粒拇指大小的锥形香塔,丝丝袅袅的白雾竟从香塔底端流泻出来,一缕烟雾如同细滑的液体绕着黑檀香炉盘旋而下,最终落进香炉底端盘状的凹糟中去。 “这是什么?” 少女的声音微若蚊蚋,虚无缥缈。唐宁没听清楚,下意识问了句:“啊?” 少女像是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往她这里看了一眼,又怯生生地低下了头。她抬起手,想扯一扯挂在胳膊上的校服,手指却穿过了自己虚透的身体,于是只好不自然地收回手,任由被撕扯得宽松变形的领口大喇喇地搭在胳膊上,露出一大片赤裸削瘦的肩膀。 “倒流香,给你固魂的。”苗钰放下手里的蛊盅,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只剩最后两块了,很贵。” 不知是不是因她的话产生了愧疚,女孩儿的头低得更深了:“……谢谢。” 唐宁无奈地看了苗钰一眼,翻开了记录簿,“咔嗒”一声按出圆珠笔头,温柔地冲女孩儿笑笑,正要先客套一番,旁边的人已经先了她一步。 苗钰的语气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情绪:“姓名。” 女孩儿似乎被她震慑到了,身子轻轻抖了一下,磕磕巴巴地回答道:“……周、周婷。” “死亡时间。” “九月六号晚上,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手机……” “死亡地点。” “学校里。” 苗钰抬起眼睛看着她:“具体地点。” 周婷紧张地抬了下眼睛,唐宁忙递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小声对她说了句“别怕”,她感激地冲她点了下头,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柳城市永宁中学……老楼,二楼西边的厕所里。” “死亡年龄。” “17。” “死亡原因。” “……突发性心脏病。” 苗钰冷着脸坐直了身子,正要说话,被旁边的唐宁拦了下来。 唐宁放柔了声音问周婷:“当时的情况,你现在还能够回忆起来吗?” 周婷沉默了半晌,点了下头。 “那,婷婷……”唐宁顿了顿,礼貌地询问,“我可以叫你婷婷吗?” 见她又点了点头,唐宁这才接着问道:“我听说你们学校每天下午七点就会闭校,那栋废弃的旧校舍更是连白天都不许进,那你是怎么会那么晚还待在那儿呢?” 周婷垂着的眸子轻轻颤了一下,小声说:“是她们……她们把我锁在老楼里的。” “她们是谁。”苗钰问。 “我们班的张思琪,李新颖,还有美术部的几个女生,王蕊她们……” 唐宁看了苗钰一眼,眉头皱了起来,问:“她们为什么关你?” “不知道。”周婷咬了咬嘴唇,说,“可能是讨厌我吧,本来我和李新颖关系还挺好的,后来张思琪让她进了美术部,她也不太理我了……” 典型的拉帮结派式校园霸凌小团体。 唐宁低头快速在记录簿上记下她刚刚提到的这几个名字,抬起头,正色道:“婷婷,可以把具体的经过告诉姐姐吗?” “我们班算是艺术班,班里除了一些完全不学习的,其他基本都是准备走艺考路线的。”周婷低着头,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沉默了一下,又把手放下来,接着说,“高二的时候学校给艺术特长生成立了兴趣部,张思琪是美术部的部长,让谁加入,都是经过她来筛选的……我们班有很多美术特长生。” “你也是吗?”唐宁问。 周婷摇了摇头,说:“我是舞蹈部的,我们班只有我是走舞蹈特长。” 唐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学校举办校艺术节,要求兴趣部出节目,除了美术部其他的都要参加。选拔那天我化了妆,还穿了裙子……”周婷说到这儿,话音停顿了一下,“……张思琪说我卖骚,穿成这样是想勾引李凯。” “李凯?”唐宁有点头疼,出场人物太多,听得她有些云里雾里。她按了一下圆珠笔,在笔记本上刚才记下的那一串名字后面又加了一个李凯。“这个李凯是谁?” “是张思琪的男朋友,我们班的一个体育生。” “她为什么说你要勾引李凯?” “高二的时候李凯坐在我后面,上课总戳我的后背找我说话,不知道谁和张思琪说……说觉得李凯,喜欢我。后来张思琪就一直讨厌我了。” “……”好一出爱恨情仇。 唐宁沉默了一下,手里无意识地快速按着圆珠笔。 苗钰大概是听着心烦,从她手里把笔抽走,丢在桌子上:“九月六号发生了什么。” 周婷有点怕她,抬头轻轻瞟了她一眼,刚才的放松劲儿顿时浩然无存,她紧张地搓着手指,结结巴巴地说:“那天下午放学,我、我正在班里做值日,李新颖突然找我说话,说美术部今天需要一个女生模特,想请我帮忙。那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快闭校了,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是她一直求我……自从张思琪她们成立了美术部,我在班里本来就只剩下她一个朋友了,加上她跟我保证会很快,一定不会耽误闭校的时间,还帮我把班里的值日做完了,所以……” 苗钰淡淡道:“所以你就被她骗过去了。” 周婷咬着微微颤抖的下唇,轻轻从鼻腔中哼出一个音节:“……嗯。” 第24章 教学楼后与老楼西侧的小门之间有一块空旷而隐蔽的空地,是学校里大家心照不宣的“解决矛盾”的场地。 几个女生趾高气扬地把一个纤瘦的短发女孩儿围在墙角,女孩儿的后背靠在脏兮兮的墙上,头发被人死死抓在手里。 “**,叫你来当人体模特都这么积极啊?”王思琪一边拽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手机几乎怼在了她的脸上,脸上带着诡计得逞的洋洋得意,“你不是很骚吗?再骚一个给我看看?” 周婷被迫仰着头,因愤怒而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思琪身后的李新颖,对方则侧开脸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李新颖,人家瞪你呢。”王思琪终于松了手,扭过头笑嘻嘻地看着李新颖,伸手在李新颖的胳膊上拽了一把,把人拽到跟前来。她笑声清亮,声音也是那副一如既往的可爱俏皮,若不是现在的场景不对,怎么不得夸上一句甜美:“欸李新颖,你快过去把她衣服扒了,前两天还说咱们部没有画画素材呢,这不是现成的人体素材送上门了吗?” 李新颖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人。见她迟迟没有动作,王思琪不大满意地瞪了她一眼,身后一个女生推搡了她一把,李新颖只好抬起头心虚地看了一眼女孩儿,向墙角的女孩儿伸出手。 周婷后背抵在墙上,她退无可退,只能将双手挡在身前,狠狠摇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说不要,放过我,求求你。 李新颖刻意避开她祈求的目光,对她的声音充耳不闻地,伸手拉扯她身上单薄的夏季校服的衣领。 她躲避着,抗拒着,身后的女孩儿们肆意地笑着。 更多的手向她了伸过来。 眼泪与求饶换来的是更多言语上的侮辱。 绝望如同潮水一般向她涌来,又缓慢地将她吞噬。 撕扯与挣扎间,女孩儿们尖锐的指甲划破了她的皮肤,身体上的疼痛与耳边持续不断的快门声终于让她心里的委屈与愤怒彻底爆发。嘴里的求饶变成了谩骂,她闭着哭肿的眼睛奋力挥动着拳头,发了疯似的胡乱在空中挥舞,试图阻止她们靠近…… 却忘了负隅顽抗的前提是势均力敌。 抓在她头发上的手用了十成的力气,身体上遭受的拳打脚踢痛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她被恼羞成怒的张思琪拽着头发拖进漆黑的走廊里,疼痛难忍的身体跌在布满了尘土木地板上,艰难地起身却赶不上对方关门的速度,视线里的最后一抹光在眼前缓缓合上。 [嗒嗒嗒——] [嗒嗒嗒——] 小皮鞋在实木地板上踩出清脆的声响,声音越靠越近,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里。 她的心脏疯狂跳动着,强忍着身体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没头苍蝇似的奔跑着,企图躲避这道近在耳边的诡异声响。声音却形影不离,无论她是奔跑还是上楼,脚步声都紧紧贴在她的耳边,怎么也甩不掉。 她死死捂着耳朵,蜷缩在厕所逼仄的角落里,如同刚才一样的绝望,嘴里颤抖地低声喃着别过来,求你。 耳边鬼魅般的声响终于停了。 她大口喘息着,前额密布着一层冷汗,缓慢地抬起头。 厕所门口一袭白裙的女孩立在浓稠的夜雾中,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一声尖叫划破了夜色—— 审讯室里阴冷的空气一时间仿佛凝固住了。 唐宁脸色难看至极,一双细长的手攥得骨节泛白,久久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周婷垂着头,眼睫轻轻颤抖着,分明已经停止了跳动的心口这会儿堵得实在难受,喉咙也紧涩得厉害,奈何泛酸的眼眶里却是连一滴泪也掉不下来。 “你。”一旁的苗钰突然抬起手,指着她脖子上的伤痕,“这里,怎么弄得。” 周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轻轻说:“也许是张思琪,也许是别人……那天有很多人,我不知道。” 唐宁没忍住,紧握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一句脏话脱口而出。 “姐姐。”周婷抬起头,“我想再看看我爷爷。” 审讯室的灯亮了。 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一道鱼肚白,赵成宇已经不见了踪影,晏向辰正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枯井沿上勾着头不知道朝里面张望着什么。 见苗钰拉开门从屋里走出来,他轻巧地从井沿上蹦下来,若无其事地蹭了蹭鼻子:“小钰啊,那个啥,你的虫宝宝万一不小心吃了点不干净的东西应该没事儿吧?” 话音刚落,一道裹着寒气儿的眼刀朝他飞射而来。 晏向辰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刚烟头不小心掉进去了,虫宝宝们应该不会吃吧?哈哈,哈哈哈,它们应该不会这么傻的哈?” 苗钰朝他走过来,一把抓起他的手。 晏向辰指尖忽地一痛,连忙倒抽一口凉气儿,苗钰面无表情地掐着他的指腹朝井里挤进几滴指尖血来。 井底紧跟着响起一阵凌乱地多足生物爬行的细微沙沙声。 晏向辰迅速抽回手,忙把自己的手指护在胸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你你你你你干嘛?” “阳血,大补。”苗钰用手帕轻轻擦拭着手里带血的银针,轻描淡写道,“再欺负它们,我就把你扔下去。” “……” 审讯室里走出来的唐宁眼眶泛红,她抬手抹了把湿润的眼睛,走过来把手里金丝刺绣的束灵袋递给晏向辰:“老大。” 晏向辰看她这幅德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下了朝她手里的束灵袋点了点:“怎么?又伤感上了?” 唐宁点点头,轻轻吸了吸鼻子,说:“太惨了。” 晏向辰难得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能来咱这儿的有几个不惨的,习惯了就好了。” 唐宁长叹了口气,顿了顿,抬头对晏向辰说:“对了老大,事主有诉求。” “按规矩办吧,完了记得打报告。”晏向辰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转身慢悠悠朝门外走去,一边抬手跟她打了个招呼,“下班了,明晚还有一个呢,回去好好睡觉,养精蓄锐好加班。” 第25章 闹钟响的第三遍,程翊才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接着,他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定住,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癔症了能有五分钟。直到第四遍闹铃声响起,这才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慢吞吞地伸手过去按了手机上的闹铃。 程翊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勾着头往隔壁卧室敞着的门里看了一眼。晏向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大喇喇地趴在床上,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没换,一副刚一沾着床就睡死过去的模样。 “欸。”程翊踢了踢他搭在床边的脚,嘴里叼着牙刷,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昨晚上的事解决了吗?” 晏向辰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程翊又轻轻踢了踢他:“老晏?” 见他还是趴着不动,程翊只好放弃,正准备转身去洗手间漱口的时候,床上的人一个鲤鱼打挺蓦地弹了起来。程翊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撤了一小步,愣愣地看着他:“……你诈尸啊?” 晏向辰抬手一把拽下上衣,露出赤裸结实的脊背,背对着程翊一边解皮带一边哑着嗓子打发道:“等我睡醒了让唐宁把案情记录发给你,你赶紧上学去,滚滚滚。” “……” 程翊叼着一袋豆奶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刚好听到学校里打响的预备铃。校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卖早点的也正在收摊,只有身后几个穿着永宁中学校服的学生跟着他从公交车上跳下来,正快步往学校里冲。 校门口值周的女同学冲他挥了挥手,催促道:“同学,快一点!马上关门了!” 程翊指向煎饼车的脚尖迟疑了一下,最后恋恋不舍地往几米外的煎饼车上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快步朝学校跑去。 “今天就不给你记迟到了,以后要早一点啊。”胳膊上挂着红袖标的女生笑着说。 “……谢谢。”程翊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煎饼果子的味道在鼻间久久挥散不去。 女生正要摘掉袖标跟他一起往学校走,突然余光瞥到往学校走的人影,忙对准备关校门的保安说:“叔叔等一下。”她扒着没完全合上的小门朝外面的男生喊,“快一点,要关门了!” 后面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旭旭”,那个男生的脚步好像停了。值周的女生着急地催促了两遍,那人都没动,她不悦地探着头嘀咕道:“干嘛呢,都要上课了还不进来,真烦人。” 程翊漫不经心地往门外瞟了一眼,目光留意到了背对着校门的王旭召。王旭召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姿也吊儿郎当的,光是背影就透着一副欠揍的臭德行。他面前站着一个体态纤瘦的中年女人,从女人的动作来看似乎是正想要往他手里塞什么东西。 程翊对他的事儿丝毫提不起兴趣,没多看,转过头慢悠悠地朝自己班里走去。 他踩着上课铃进了教室,老师还没来,班里乱糟糟的。 时辙正坐在座位上看书,程翊走过去,习惯性用脚勾住自己的凳子,拉开,凳子腿儿在地面拖出一道刺耳的长音,他连忙按住凳子,对旁边不由自主皱起眉头的时辙说了声:“Sorry!不是故意的!” 时辙没抬头,把面前手掌大小却厚厚一本的《单词3500》翻了一页,开始背字母P打头的单词。 程翊坐下来,从自己书包里拽出一件洗干净的校服外套,放在时辙桌子上:“你衣服。” 面前的校服上沾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花香,或是什么水果的香气,闻起来甜甜的,又清新不腻人……和程翊身上的味道一样。 大概是洗衣液的味道。 他把外套塞进抽屉里,继续背单词。 谈子渊拿着教案从教室前门走进来的时候,程翊正偷偷摸摸地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语文书,悄悄打量着旁边的人,思考着该怎么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塞进他抽屉里。 时辙把《单词3500》合上,放进抽屉里,弯腰去书包里翻语文教材全解。再抬起头的时候,桌上赫然多出一本语文课本,端正地摆在他面前。 “……” 他的余光往旁边扫了一眼,程翊正若无其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药膏,挤出一粒乳白色的药膏在指腹上,把粘稠的膏体在泛红的手背上涂开,一边看似随意地夸赞道:“确实止疼哈。” 时辙低头翻开面前语文课本的封皮,捏在书页上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把书合上,把书推回到程翊桌子上。 程翊愣愣:“你……干嘛?” “你的。”时辙说。 程翊心里咯噔一下。 卧槽,这他都能认出来? 他伸手把书拉到面前,迟疑着翻开书页……就见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程立羽。 卧槽?他万分震惊地盯着书上的字看了一会儿,忙从抽屉里掏出别的课本,翻开一看,每一本的扉页上竟然都写着他的名字。不仅如此,学校发的练习册和课外买的词典上也一样。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某个家长瘾过不够的家伙写得! 现在的情况可就有点尴尬了。 程翊佯装镇定地把书合上,伸手戳戳前桌小眼镜的脊梁,问:“欸,有涂改液吗?借一个。” 他拿着借来的涂改液把扉页上的名字抹掉,拿笔在上面端正地写下时辙两个字,然后把书推回去,不好意思地说:“昨天你没在,我忘了带书,不小心把你书画了……那啥,要不咱俩换一下?” 时辙目光淡淡地往他手里扫了一眼,没接:“不换。” “……”程翊看着他从自己桌上拿走另一本语文书,沉默了片刻,说,“那好吧,实在对不住啊。” 时辙没说话,皱着眉头翻开自己的课本,看到书上涂黑的口字时细微地蹙了蹙眉,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翻过那几页。 程翊欲哭无泪地看着自己书上时辙的名字,想涂掉,面对着名字下厚厚一层难看的涂改液痕迹又犹豫了。 算了,凑合用吧。 王旭召是在第一节 课快下课的时候回来的。 他从进了教室就趴在桌子上,下课铃响了也没动一下,谈子渊把教案收拾归纳好,从讲台上走下来,拍了拍他的桌子,跟他说了句什么。 王旭召不耐烦地坐起身,推开他,径直从后门走出去。 谈子渊叹了口气,也从后门离开了。 前排的蒋棠棠走过来,在小眼镜空出的座位上坐下,转过来敲了敲程翊的桌子,问:“程翊,你这周六有没有时间啊?” “嗯?”程翊纳闷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心说他俩好像也还没好到周末可以约出去玩的地步,不仅有些疑惑,“怎么了?” 蒋棠棠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他:“你还记得周婷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隔壁班的。” 程翊怔了怔,点头道:“记得。” 蒋棠棠往左右两边悄悄打量了一下。时辙大概在补昨晚的作业,看上去很专注的样子,似乎没注意到他们。于是她趴在桌子上,往程翊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她的葬礼在这周六,我想过去看看……你能不能陪我?” 第26章 面容憔悴的女孩儿被母亲搀扶着从柳城市公安局出来,两人刚从台阶上走下来,迎面走来一个女人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女孩儿的母亲疑惑得看着面前的人:“你是……” “您好,警察。”她向二人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抬手推了推鼻梁上为了遮掩黑眼圈特意戴着的一副平光镜,镜片后的眸子在看向女孩儿时不由自主地便凌厉起来,“张思琪对吧,有时间聊聊吗。” 来人正是坚持着一宿没睡,专程掐着时间点来等张思琪出来的唐宁。 张思琪的脸上明显露出一丝紧张,避开她的目光,身体下意识往母亲后面躲了躲。张思琪的母亲抬起胳膊护住女儿,眼神里带着质疑,语气也不善起来:“我们已经被传讯了很多次了,该说的我女儿也已经来来回回说了很多次了,这件事和我女儿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唐宁低着眸子看着女孩儿紧抓在母亲衣角上的手,慢慢抬起头,目光从她苍白的脸上扫了一眼,看向她的母亲,说:“您先别激动,有没有关系目前为止你我说的不算,我只是想来和张思琪了解一些我所听到的情况。” 听到这里张思琪咬了咬自己微微颤抖的嘴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服,小声委屈地叫了声:“妈……” 张思琪的母亲反手握住女儿的手,瞪着唐宁:“情况?还了解什么情况!是不是连我女儿从一大清早什么时间吃了晚饭,几点上了厕所都要跟你们汇报一遍啊!” “必要情况下,是的。”唐宁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张思琪的母亲被她的话噎了一下,拧着眉头道,“我们已经请了律师了,下次警官有事请直接与我们的律师联系,不要再来打扰我女儿的正常生活了。我还要送我女儿去学校,恕不奉陪了。”说完,她伸手不耐烦地推开挡在面前的唐宁,拉着张思琪打算离开。 唐宁却突然开口问道:“那些照片,还留着吗?” 她转过身来,看到张思琪的身子陡然一颤。张思琪的母亲也是一愣,脚下的步子停了停,扭过头疑惑地问张思琪:“什么照片?” 张思琪快速摇了摇头,心虚地盯着脚下的地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也不知道……” 她的母亲转过头瞄了唐宁一眼,唐宁的视线紧逼着张思琪,冷冰冰出声提醒道:“美术部的人体素材,不是部长准备的吗?” 张思琪睁大了眼睛,转过头看向唐宁的眼里有些恐惧,她慌张地摇头,对旁边的母亲说:“我,我不知道,什么素材,我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最好。”唐宁对她笑了一下,冷下来的声音里却像是带着刺儿,“万一有人见过,那可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张思琪的母亲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皱着眉头看了看唐宁,啐了一声,骂道:“神经病!” 一边回头狠狠剐了她一眼,一边抓着女儿的手腕快速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嘴里着急忙慌地催促道:“赶紧走赶紧走,送完了你,妈妈还得去上班呢。思琪乖啊,快艺考了这都,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别想了啊,回学校好好学习,文化课也不能落下……” - 永宁中学校艺术节开幕仪式是在学校礼堂里举办的。 尽管礼堂离教学楼很远,学校也已经为了高三的紧张学习尽量控制了音乐与节目的音量,但隐隐约约从那边传过来的欢声笑语还是在苦闷的高三年级引发了一小片躁动。 大课间的时候教室里的同学基本已经溜空了,教室里只剩下几个人,不是低头奋笔疾书补昨晚上的家庭作业的,就是真的在勤奋学习的。 程翊一目十行地抄着蒋棠棠的英语卷子,还有功夫空出一只手拍了拍旁边的人:“哎你昨晚的数学模拟卷借我抄一下呗。” 时辙拿出数学书里夹着的卷子,展开放在桌上,从座位上站起身。程翊十分有眼力见儿地将身体往前趴了趴:“你也看表演去啊?” 时辙侧着身子从他背后挤过去,往后门的方向去了。 清脆的巴掌声从旁边的女厕所里传出来。 时辙从厕所里出来,走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在冰凉的水柱下慢吞吞地搓着自己修长的手指。 “我没有!真的不是我说出去的!”女孩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包裹在狭窄空间内特有的混响中。 又是一声脆响,另一道女声响起,语气里却装满了与甜美的声线格格不入的凶狠劲儿:“别他妈给我装,不是你还能有谁!我告诉你李新颖,我这里可是有视频的,谁扒她衣服谁动了手,视频里可是拍得一清二楚。要是到时候我真出了什么事儿,你,还有你们,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警察问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真的,不信你可以问小蕊,公安局传讯的时候我们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我当时太害怕了,我没注意……” 时辙面无表情地抬手拧上水龙头,拉下挽到手肘的袖子,转身走出洗手间。回到教室的时候,程翊已经撂下了笔,正倚着后桌神情严肃地盯着手机看。 程翊余光里留意到有人朝自己走过来,迅速从微信里切出来,随手点开了一个益智答题小游戏,抬头往旁边杵着的人脸上看了一眼,突然抬手莫名其妙地搓了搓脸,收回目光胡乱在屏幕上戳着:“这么快就回来了?表演不好看吗?” 时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他手机上扫了过去,看着他连续三次精准地从两个选项里选择出错误答案,抬起头,难得开了次口,说:“让让。” 程翊用脚尖勾着板凳腿儿往前蹭了蹭,在背后让出一道两掌宽的缝隙,漫不经心地抬了下头微微侧了侧脸,目光却还是盯着手机屏幕,问他:“你又跟人打架了?” 清早过来的时候时辙一直是用右边的侧脸对着他,他也没发现,直到刚才站到他跟前他才注意到时辙左边脸上红了一大片。加上时辙的皮肤本来就白,导致了脸上身上但凡有一点儿伤都十分明显,程翊光是瞟了一眼都觉得自己的脸都跟着火辣辣地疼了一下。 时辙正侧着身子从他后背往座位里挤,程翊突然抬起的脑袋从他肚子上蹭过,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洗发水味,他没由来地想到那天早晨程翊半梦半醒中搂着他的时候,贴在他肩膀边上柔软的发丝。 他的嘴唇不自然地细微抿了一下,低声说:“没有。” 他从程翊身后挤过去,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抬起手胡乱扯了一下别别扭扭贴在肩膀上的外套。程翊把游戏里的十次错误机会用完了,无趣地收起手机,转过头打量他,正好看到他这个动作,没忍住笑了起来。 时辙抬头看了他一眼,程翊挑着眉乐道:“你知道你这个动作很容易让人误会吗?” 时辙正要收回的手一僵,无端地心里一虚。 程翊又笑了两声,眼睛在教室里提溜转了一圈,突然向他靠了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听说一般小女孩儿都是这么调整肩带儿的。” 程翊的胸膛擦过时辙的肩膀,温热的鼻息细细地喷洒在他的耳边,时辙感觉自己的耳根隐约有些发烫,不动声色地向一旁侧了侧身子。 程翊看着他耳朵上逐渐蔓延的绯红和脸上略微不自然的表情,顿时笑得更开心了,他半趴在桌子上乐了起来,打趣道:“我靠,你也太纯了吧,这都脸红?” 时辙搓了搓发烫的耳朵,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心里却有点恼羞成怒,心想不是你前两天被人看肚皮的时候了。 程翊又笑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正了正色,问他:“你脸上怎么弄的啊?昨晚上不还好好的吗?” 时辙收回手,收起桌上的卷子,又不说话了。 程翊见他不愿意说,也识趣地不再追问,伸手按住他手里的数学卷:“等等等等,我还没抄呢……刚手酸了,我歇会儿。” 程翊从时辙手里抽出数学卷,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拿出那支今天晚上抹手用的药膏丢在他桌上:“涂点吧,止疼。” 时辙把药膏推了回来,淡淡地说:“不用。” 程翊看着桌上的药膏叹了口气,他放下手里的水笔,把药膏拿到跟前拧开,挤牙膏似的往食指上挤了一大坨。 “欸时辙。”程翊叫了他一声。 时辙没抬头,轻轻应了声:“嗯。” 程翊随手往他数学卷子上指了一道题,问他:“你这题写得啥啊?字儿太密了我有点看不清。” 时辙慢吞吞地抬头,侧过脸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还没等他看清是哪一道题,程翊已经伸着手把指头上的药膏蹭到他脸上了。 时辙一怔,抬起眸子看着程翊。 “愣什么啊?”程翊扬着下巴示意他自己手,“还等着我给你抹啊?” 第27章 审讯室的门打开的时候,门口的晏向辰往屋里瞄了一眼,苗钰正与那个白衣女鬼面对面坐着,看起来大有看谁能先耗死谁的架势。 “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是啊。”唐宁神情无奈,反手轻轻把审讯室的门带上,低声说,“反正不管谁去审,人家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不知道’、‘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可以转生’……” 晏向辰皱了皱眉头:“她以为转生办是我们家开的吗?说给转就转了?” “可不是吗,我也这么跟她说的,结果好了,人家现在彻底是一句话也不说了。” “名字,年龄,死亡时间这些都没问出来?” “啊。” 晏向辰不甚满意地看她一眼。 唐宁睁大了眼睛,说:“老大我这可不是甩锅啊,你也看到了,连苗钰都拿她没有半点办法,我能怎么办啊?不行下回您亲自过去审审试试?没准儿就行了呢。” “行了,我知道了。”晏向辰抬手看了眼手表,“今年咱们队里的指标已经完成了,里头那个算超额的,不急。既然不愿意说咱们大家就跟她慢慢耗呗,争取攒进明年指标里。” 唐宁扬着脸嘿嘿一乐:“好嘞。” 晏向辰抬起眼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咂了咂舌,感慨道:“你这小脑瓜还真是听不出一点好赖话。” “啊?” “啊个屁。”晏向辰叹了口气,算是看出来了,他在这边儿跟人家阴阳怪气儿一点用没有,人家指不定还在心里夸句领导真贴心,索性也不跟她绕弯子了,“这案子确实不急,但到咱们手里了也不能总拖着,争取国庆前结了,行吧?这样吧,礼拜一过来了给地府那边发个邮件,让那边帮忙查一下生死簿,咱们这边也抓点紧,该审的审,该查的查,地府那办事效率指不定拖到猴年马月去了。” 唐宁点点头,应了声:“行。” 晏向辰冲她摆摆手:“那行了,没别的事儿了,通知大家下班吧,明儿周末,都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好,我等会跟他们说。”唐宁见晏向辰又看了看时间,说,“老大你要有事儿就先走吧,我还得等会儿立羽。” “嗯,那我走了。”晏向辰往院门口走了几步,停下来转头问,“小兔崽子这个点来干嘛?” “明天不是周婷的葬礼吗,他打算跟同学过去看看,我就让他顺道把周婷带去看看她爷爷,了了孩子最后一个心愿。” 晏向辰点头:“行,走的时候记得把香点上。里面那个小丫头看着年龄也不大,你记得等会儿给立羽打个电话,让他从学校捎点零食辣条漫画书啥的来,要有什么小女孩爱看的时尚杂志言情也都拿来……” “带这些她也吃不了啊……” “谁说让她吃了?”晏向辰勾唇一笑,“就搁桌上馋她,先摧毁敌人的精神意志,才能彻底击溃敌人的心理防线。” “……老大,你可真够变态的。” – “零食辣条漫画书,时尚杂志言情……?” 程翊看着手机上唐宁发来的清单,愣了愣,发过去一个问号。 [唐宁]:是老大的意思…… 很快又回了一句。 [唐宁]:很有病是吧!!!我也觉得!!!! [小羽毛立不住]:神经 程翊收起手机,往旁边正收拾书包准备走的时辙那儿瞄了一眼:“欸,时辙。” 时辙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他。 “你那儿有没有……”程翊皱了皱鼻子,突然脑子卡了一下壳,张嘴就忘了那叫什么,于是就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描述道,“呃,就那种书,那种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有的时候是好几个男的一个女的,在一块儿谈恋爱干啥的……” 时辙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程翊的话,他的眉头细微地蹙了蹙,低下头继续收拾书包:“没有。” “哎,我猜你就没有。”程翊弓着背半趴在桌上,摸着下巴琢磨,“你说蒋棠棠有没有?要不我去找她借两本?啧,还怪不好意思的……” 时辙把书包拉链拉上,抬起头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心说你也知道不好意思。 “毕竟我是一男的……”程翊盯着蒋棠棠的背影,咬了咬下嘴唇,突然站起来,小声说,“靠,豁出去了。” 他踢开板凳正要过去,衣服突然被人从背后拽住了。 程翊转过头看着时辙,眨了眨眼,不解道:“你拽我干嘛?” 时辙皱着眉头,半天,低声提醒道:“人家是女生。” 程翊愣了愣:“啊,所以呢?” “她怎么可能有……那种书,就是有也不可能会借给你。”时辙松开他的衣服。 “为啥不借给我?女孩儿这么小气的吗?” 时辙在心里白了他一眼,伸手戳了戳前桌的小眼镜。 小眼镜转过头,见叫他的是时辙,怔怔地问:“时、时辙?你叫我?” 时辙的表情有点不自在,他不露声色地侧了侧脸,藏匿起他发热的右耳:“你前几天看的,借我一下。” “小、?” “你夹语文书里看的那本小的。” “……卧槽,你看到了啊?”小眼镜神经叨叨地左右看了半天,犹豫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手掌大小的盗版小书,宝贝地摸了摸破破烂烂的封皮儿,慢吞吞地递过去,吞吞吐吐地说,“借你可以,但你可、可……别给我弄脏了啊。” 小眼镜后半句话压得很小声,时辙皱着眉头点了下头,借过书道了声“谢谢”。 等对方恋恋不舍地转过头了,时辙这才像接了个烫手的山芋似的迅速把手里的扔在程翊桌上。 程翊的眼睛弯了起来,一把拉开凳子坐下来,翻开桌上的书:“行啊时辙,谢了啊,一会儿请你吃小卖铺……” 时辙看着他这么迫不及待地坐下翻书,有点无语,小声说:“你就不能回去再看吗?” “我看一眼怎么了?我还是头一回看言情小……”看清了书上的字儿之后,程翊的脸倏地烧了起来,一抹绯红迅速从脸颊染上耳朵尖儿,他猛地合上书,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时辙,压着嗓子问他,“我操!这什么?” 时辙的耳朵也烧得通红,偏开脸,语气不大自然:“不知道,我又没看过。” “我操。”程翊坐在座位上缓了几秒,慢慢意识过来了,转过头看着时辙,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当你多正经一人呢,原来也这么色,啧啧。” 时辙有些恼火地说:“不是你要的吗?” “我要的是言情!言情!不是色|情!”程翊哈哈笑看起来,“你怎么想的啊哥,谈恋爱就只能干这个啊?我真的服了哈哈哈哈……” 时辙恼羞成怒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捞起书包,从他身后挤出去,朝门外走了。 第28章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暂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程翊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电话无人接通的界面,正在心里嘀咕着,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嘿,程翊!”蒋棠棠今天把短发拢在后脑勺,团了一个半丸子头,穿了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看着挺活泼的,“你怎么过来这么早?我还想着早点出门不让你等,结果还是让你先到了。” “出来吃个早点,顺便就过来了。”程翊顺手把手里拿着的那瓶还没开的阿萨姆奶茶递给她,“你知道周婷家在哪儿?” “谢了。”蒋棠棠接过饮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喵喵雪饼塞进他手里作为交换,一边带着他往后面的胡同里走,“知道个大概。我家以前也住这一片儿,我们俩高一的时候放学偶尔会在路上碰见,我爷爷跟他爷爷总在一块儿下象棋,估计也就住这条胡同里。” 口袋里的束灵袋轻轻动了一下,程翊把手揣进兜里轻轻安抚了一下,束灵袋里束缚的灵体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掏出手,漫不经心地用牙齿撕开包装袋,把雪饼咬得“咔嚓”响:“你们俩很熟吗?” “嗯……”蒋棠棠思索了一下,说,“但是我俩要说熟吧,也不算上,就回家碰见了就一起走,在学校看见了会打个招呼,也没正儿八经聊过天儿。” 周婷家并不难找,两个人刚一穿过面前这条狭窄的小胡同就隐约听到了一阵哀乐,循着盘旋在耳边的一听就知道是从音质劣质的音响里传出来的乐声,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个门口拉着几条白绫的小院儿。周婷家的院子很小,被过来吊唁的亲戚街坊挤得满满当当的。蒋棠棠二话不说拉着程翊的胳膊就往人堆里钻,程翊被人盯得有点尴尬,毕竟自己跟周婷也不认识,这么冒冒失失地往屋里挤有点不合适。好在旁边的人也都没在意,不咸不淡地看了俩小孩儿一眼就又转过脸继续感叹周家出的这倒霉事儿来。 哀乐从厅堂里半人高的大音响里传出来,刚才在外面还没觉得,这会儿离得近了,滋滋啦啦的乐声钻进耳朵里直震得程翊耳膜疼。程翊揉了揉耳朵,抬起头往屋里看了一眼。 厅堂前面的供桌上摆着周婷的黑白相片。 大概是事发突然,看得出照片是由证件照翻新放大的,照片上布着细小的像素点。照片的周婷身上还穿着校服,扎着整齐利落的马尾辫,额前一丝碎发都没有,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笑容有些含蓄。 是个漂亮的姑娘。 中间摆着一口漆了黑漆的木棺,棺材是新打的,还没散干净的油漆味弥漫在狭窄昏暗的小屋里。棺旁的地上铺着几个软垫,一位身披丧服、满鬓斑白的老人被两个妇女搀扶着坐在地上,混浊的双眼略显呆滞地盯着棺侧底部的雕花,旁人也没说话,都安静地陪在一边,不时小声招呼一下前来吊唁安慰的人。 口袋里的束灵袋从没进院门就已经按耐不住了,程翊死死把它攥在手心里才勉强抑制住里面那缕横冲直撞的魂。今天是周婷的头七,她现在这一小缕飘渺的灵体也就是靠着昨天夜里浸了半宿的倒流香支撑着,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再加上这满院子的“移动阳气罐”,就算真放她出来了恐怕她一分钟都捱不下来。 程翊琢磨了一会儿,趁没人注意,悄悄从窗台上摸下一张半个手掌大小的白色纸钱,他把束灵袋藏在手心里,攥成拳头掩在嘴边低低地说:“稳住,千万记得稳住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是你爷爷身子骨硬朗,你转生以后没准儿过个十多年还能回来孝敬爷爷。可要是你魂飞魄散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旁边的蒋棠棠听到声音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程翊,你一个人嘀咕什么呢?” 程翊蹭了蹭鼻子,几不可见地收回了手,若无其事道:“哦,那什么,我就是觉得太可怜了。” 蒋棠棠瘪着嘴点了点头,转过头心疼地看着周婷的爷爷,轻声叹息道:“是啊,周婷真的挺可怜的。她从小就跟她爷爷两个人生活,她爸妈好像在广城打工,我们在这儿住这么久了也一直也没见他们回来过……” 程翊倒是对这种苦情故事没什么触动,他勾着束灵袋的绳子轻轻拉开,把刚才从窗台摸来的那张薄薄的白色纸钱从束口|塞进去。 片刻后,一张不起眼的纸钱轻飘飘地从人群中荡进去,缓缓落在老人的脚边。 一个穿着松松垮垮的廉价灰西装的男人走进屋子里,从旁边的桌子上倒了杯茶水喝,又“呸呸”两声把喝进嘴里的茶叶根吐回搪瓷茶缸里,放下杯子走到老人身边蹲下,低着头跟老人说着话。地上躺着的纸钱从男人脚边飘开,半掩在老人身下的软垫边缘下。 程翊抬起头往男人脸上看了一眼,男人大概四十来岁,大概是长年从事户外工作,皮肤粗糙黝黑,布满了褶皱的脸上没流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老人的态度冷漠,有些爱答不理,旁边搀扶老人的妇女黑着脸瞪着男人,低声跟他说了句什么,男人的脸色不太好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声。女人急了,陡然拔高了声音,操着一口家乡话,骂道:“要死啦你这个鳖爬玩意儿!” 没成想对面的男人抬起手对着女人脸上就是一巴掌,他下手的力道不轻,女人被他一巴掌扇倒在地上,离得近的几个男人连忙上去拉住男人,好言好语地劝说。也有人过去拉女人,却被女人抬着胳膊挥开。她顶着凌乱的头发坐在原地愣神,眼里噙着的泪无声地大滴大滴砸下来。 屋里一时间只剩下男人骂骂咧咧地叫喊。 高亢嘹亮的唢呐声突然在院门口响了起来,挤在院里的人自觉空出一条道来。 “送葬的抬棺队来了。”不知谁说,“时候到了,都别嚷了,先把婷婷送走,有啥事儿回来再说。” 坐在地上出神的老人听到声音,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往外看了一眼,拄着拐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着面前漆黑的棺木,抬起手抹了把眼睛。 程翊拉着蒋棠棠往后退了几步,把大门口让开,扭头往外望了一眼,目光暼到院门口站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愣—— 时辙? 他怎么在这儿? 第29章 堵在门口的人纷纷往旁边让了让,让送葬队几个身强体壮的大小伙子进去。 程翊扬着下巴往门口张望,想从人堆里挤出去,奈何人多地儿小,往两边避让的人顿时把他和蒋棠棠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蒋棠棠以为他是怕挤,好心把程翊往旁边拉了拉,一边气愤地瞪着眼睛盯着厅堂里的中年男人,一边咬牙切齿地小声跟程翊咬耳朵:“周婷他爸真不是个东西。” “啊。”程翊压根儿没注意听,心不在焉随口应了一声,扭着头往后看。面前人太多,刚才看到的人影早已经不见了踪迹,他忍不住嘴里小声嘀咕,“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 “……嗯?”蒋棠棠转过脸,用手肘捅了捅他,“欸程翊,程翊?” 程翊被这么一捅,总算回过神来,扭过头看着她:“啊?怎么了?”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蒋棠棠奇怪地看了看他,“没事儿吧?” “没啊。”程翊又不甘心地扭头看了一眼,确定视线里没再看到时辙,这才收回目光,问,“你刚刚说什么?人太多了没听清。” 蒋棠棠跟着扭头往后看了眼:“你看什么呢?” “哦,没什么。”程翊耸了耸肩,随口说道,“刚才好像看到个熟人,估计看错了吧。” “哦……我刚刚说周婷她爸真不是东西,我听他说话都来气。”蒋棠棠指着厅堂里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愤愤道,她凑到程翊耳边,小声跟他解释道,“你是外地人,估计听不懂我们这儿的家乡话。那个就是周婷她爸,刚才他打的那个应该是周婷的大姑之类的,他还指着周婷她姑姑骂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什么都到现在了,学校给的赔偿款他一分钱也没见着,觉着要么这个钱就是老爷子拿了,要么就在周婷几个姑姑那儿,还说让他们拿出账本对账,算算周婷葬礼花了多少钱。” 程翊往男人那儿看了看,男人正板着脸坐在灵堂里唯一摆着的一把竹椅上,冷漠地看着进来的送葬队围在木棺旁边打量。 “女儿都没了,他还惦记着学校那点赔偿款呢?”程翊也皱着眉,放低了声音。 “啊,要么说他不是东西呢。人嘴上张口闭口都是钱,就没提他姑娘半句,周婷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摊上这么一个爹。”蒋棠棠气愤不已。 屋里一番嘈杂的交谈过后,吹唢呐的师傅倏地将唢呐吹出一声高亢却没有调子的长音。伴随着送葬队一声嘹亮的“起棺”,丧乐再度响起,这次的乐曲显然比刚才来时的旋律更为婉转绵长,从调子里就透出一股子催人泪下的悲伤。 “1,2,3——” 八个青年高喝一声,一齐使力,将灵堂中央的一口木棺抬起,周婷的爸爸起身披上丧服,脸上带着假模假样的悲怆,捧起桌上女儿的遗照,等主事人在门前高高撒下一把纸钱,喊了句“出门”,他便走到棺前,为抬棺队的青年开道。 不料棺材才刚抬出门,屋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哭嚎。 老人蹒跚着迈出门槛,紧紧扒住抬起的棺材嚎啕大哭起来,浑浊的眼泪从老人的眼眶中流淌下来,在木棺上洇出几圈泪痕,嘴里含糊地悲嚎着:“婷婷啊,我的婷婷……” 沉重的棺材几人抬得本就吃力,再加上一位老人的重量,几个抬棺的年轻人有些吃不消了。最前面的人喏喏地叫了声“周哥”,周婷的爸爸脸色有些难看,走过来对父亲说:“爹,婷婷该走了,一会儿别再误了时候……” “走,走哪个去?婷婷在的时候没见你回来看过,现在人没了,你在这里催……”周婷的小姑搀扶着嚎啕痛哭的老人,冷着脸啐他,“假惺惺。” 周婷的父亲被骂得涨红了脸,抬手指着周婷的小姑,瞪着眼睛一脸得凶神恶煞:“周静我告诉你,这个家还没你说话的份儿!” 周婷的小姑毫不怯懦,冷哼一声:“难道就有你说话的份儿了?要不是为了钱你今天恐怕都不会回来吧,你还记得你闺女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了在哪儿上学吗?” 男人有些难堪,气急败坏地推搡了她一把,却没注意到她正挽着老人的胳膊。老人本就悲怆欲绝,哭得几乎没了力气,被她踉跄着往后带了一把,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大姑冲上来扶住老人:“爸!周辉你干什么!” 男人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一步,梗着脖子说:“我干什么,你问问周静想干什么!” “没事儿吧,爸?”周婷的小姑也忙过去看摔倒的老人,老人半个身子躺在地上,哭得有点喘不上气,一双浑浊的雾灰色眼睛模糊得像是装了两块磨砂玻璃,搭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小姑夫看不下去,愤怒地冲上前去一把拽住男人的衣领,扬手就是一拳。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拉架的凑热闹的硬着往门口挤,抬棺的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灵堂一时之间被人挤得满满当当。 程翊的眼皮却突地一跳。 原本半压在坐垫下的纸钱飘了出来,落在角落里不动了,紧接着一道虚透缥缈的人影从铜钱模样的纸钱中钻了出来,蓦地朝着倒在地上的老人扑了过去。 临近晌午,外面的日头正旺,火辣的日光对于她这一小缕魂来说威力完全不亚于燃魂咒。 程翊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本就单薄的影子轮廓愈发模糊起来。他心头一惊,猛地挤开面前的人冲进厅堂里,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不要!” “唉程翊!你干什么去啊!”蒋棠棠在后面着急地叫他,也跟着挤进去,“麻烦让一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程翊两指间捏着一张黄色的符篆,抬手对着老人身侧白茫茫的一片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的魂魄捞了一把,手却径直穿过了周婷逐渐消散的身体。程翊慌了,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束灵袋,不管不顾地冲她喊道:“快回来!” 那缕已近茫白的烟魂约莫半人高,如同跪立着,像是听不到程翊的声音,安静地贴在老人身侧纹丝不动。 一旁几个男人还在撕扯扭打着,没人分出心思来注意到突然冲上来的程翊,倒是守在老人身边的小姑吓了一跳,看着他怔怔地问:“你是?” 后面跟上来的蒋棠棠连忙蹲下来抱歉地对她说:“阿姨好,我们是周婷的同学,来送送她……” 周婷的小姑感谢地对她点了点头,转过脸不解地看着一旁呆滞住的程翊。蒋棠棠也转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他,回过头担忧地看着一旁的老人,问:“周爷爷有事吗?” 程翊呆呆地盯着面前那缕愈发薄透的魂魄,女孩儿的声音轻细而悲伤,声声呼唤着躺在地上伤痛欲绝的爷爷……老人缓缓睁大了眼睛,张着嘴低声喃着“婷婷”,抬起颤巍巍的手向那缕看不见的魂魄中抓去。 小姑听到声音顿时没绷住,一把握住老人抬起的手,轻轻抽了抽鼻子,小声哭着劝他:“爸,婷婷已经去了。婷婷最亲你,你可千万得好好的啊……” 周家灵堂里的一场闹剧究竟是怎么收的尾程翊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周婷没了。 而且是在他手里没的。 第30章 胡同尾有一棵茂盛的香樟树。巨大而繁茂的树冠遮住了巷尾的半道天,晌午的阳光艰难地从两枝繁叶中钻出来,在树荫下暗淡的阴霾中投出两缕金灿灿的阳光。 程翊垂着脑袋蹲在树荫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硬八,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着,用牙齿重重地将过滤烟嘴里嵌着的薄荷爆珠咬碎,深深吸了一口。两瓣相碰的嘴唇以及整个口腔里都是薄荷的清凉,烟嘴里渗出的冰凉烟雾流过咽喉滑进肺里,然而胸腔里着着的一团火却仍在炽烈地燃烧着,胸口闷得厉害。 搞砸了。 他抬手胡乱地在自己头发上抓了一把,垂着头,嘴里叼着的烟向上飘,袅袅的白雾一不小心熏了眼睛,搞得眼眶又酸又涩。他拿下嘴里的烟,把烟灰弹进土堆里,揉了揉眼睛,又轻轻吸了下鼻子,掏出手机给晏向辰拨了过去。 听筒里“嘟”了两声,这次没再等到冰冷的提示音,对面接了起来,拖着长音懒洋洋地说了声:“喂——” “我。”程翊的情绪不高,声音也压得死气沉沉的,“你在哪儿。” 晏向辰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声音的异样,直接问:“出什么事儿了。” “……我在周婷家,周婷她……”程翊说着,喉咙不自觉得一紧,出口的声音也陡然岔了调。他只能停下来,轻轻清了下嗓子,这才艰难地开口,“……没了。” 对面沉默了下来,听筒里能听到对面裹在狭窄空间中的细微水声。 “对不起。”程翊的鼻腔里酸得难受,他小声吸了吸鼻子,放低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微颤着,“我没看好她,都怪我……” “先回来吧。”晏向辰的声音带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平淡,“我在家里等你。” 程翊应了声:“嗯。” 对面又安静了一下,听到晏向辰在那边轻轻叹了口气,说:“哭什么哭,这么大人了。” “没。”程翊闷闷地反驳。 “行吧。”晏向辰顿了顿,问,“欸你是从城东过来吗?咱们小区东边巷子里有一家蒸肠粉,你要是路过了顺道买两碗回来吧。” “……嗯。” 电话挂断之后,程翊就盯着面前两缕金色光柱中跳跃的细小尘埃颗粒发呆,直到指间夹着的烟燃到了过滤烟嘴,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把烟头按在脚边的泥土地里碾了几个来回,直到烟头被他粗暴地动作捻开了花,他这才捏着烟头慢吞吞地站起身。 蹲得久了,猛地站起来,大脑供氧不足,他眼前倏地黑了一片,还没站稳的脚底险些一个踉跄。 忽然一只手按在他后背上,从背后扶了他一把。 程翊低头按着眉心,礼貌地道了声谢谢。 “没事。”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接着松开了搭在他背上的手。 等眼前这阵短暂的天旋地转过去后,他睁开眼睛有些诧异地看向背后的时辙。时辙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袖薄T,浅灰色的运动裤,头发大概是刚洗过,柔顺的黑发软趴趴地搭在额前,过长的刘海稍稍有些遮眼。约莫是多亏了这一身居家的打扮,让他这张冷冰冰的脸硬生生多了几分温柔。 程翊想到刚才在周婷家门口看到的人影,又看了看他手里拎着装了两袋盐的半透明塑料袋:“你家也住这附近?” 时辙淡淡地点了下头。 程翊这会儿也提不起心情多问,也随意点了点头,跟他打了个招呼:“走了。” 时辙没回话,转过身往左侧的胡同里走去。 “欸,时辙。”程翊突然从背后叫住他。 时辙转过头。 程翊看着面前几条一模一样的小胡同,郁闷地叹了口气,问:“我应该怎么出去啊?” 时辙抬手朝其中一条指了一下,等程翊看过去,便收回手,自顾自往巷子里走了。 - 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停了下来。 裹着浴袍的男人拉开门,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看到靠在窗边抽烟的人时一愣,有些局促地拢了拢浴袍,狭长的眼眸里沾染着湿漉漉的水汽,他微垂了下眸子,不自然地躲避掉对方灼灼的目光:“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晏向辰看他这幅的模样,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眼神可能有点下流了,他忙假模假样地换上一副正直的表情,掐灭了手里的烟,说:“哦,我刚刚去给你买了点吃的。那什么,酒店有醒酒汤,我刚刚叫人送上来了一份,你先喝点吧。今天早上我看你好像还挺难受的,现在好点了吗?” 他不提早上还好,这么一提男人又控制不住地回想起清早天光蒙亮时他迷迷糊糊地把人缠在床上的场景,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把脸埋进脚下厚重柔软的地毯里,垂着脑袋摇头:“没,没事了,谢谢……” 晏向辰看着他拘谨地站在浴室门口,像个错做事的小朋友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有些好笑,又觉得可爱至极,忍不住开口提起:“昨晚……” “昨晚是个意外。”男人忙打断他。罢了,又抬起头,微眯起眼睛快速往晏向辰脸上瞄了一眼,似乎是想判断他的表情,奈何近视看不清楚,只好低着头不自然地快速走向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金丝边眼镜戴上,他将那双湿漉漉的眸子遮挡在镜片下,这才再次抬起头,语气温吞又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疏离:“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晏向辰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了数,摇了摇头,轻轻笑:“没关系,不麻烦。”只是还是没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可惜这么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菜。 他从窗边起身,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那行,看你没事儿了我就先走了。家里的小朋友做错事儿了,得回去给小孩儿擦屁股。” 男人的眼神里有些错愕,晏向辰也只当没看到,他顺手从酒店的电视柜上拿起一个黑色的小皮筋,将一头齐肩的自然卷拢到后脑勺扎了一个小小的团子,拿起自己的外套出了门。 第31章 “吃啊,发什么愣呢?”晏向辰用筷尖轻轻敲了敲桌上的餐盒,示意茶几对面耷拉着脑袋发呆的程翊吃饭,“还等我一口一口喂你嘴里呢?” 程翊慢吞吞地抬手拿起筷子,扒拉了两下面前的蒸肠粉,看上去没什么胃口。晏向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餐盒放在桌上,起身从厨房里拎出两瓶啤酒来。他在视线范围内寻觅了一圈,没找到开瓶器,索性随手拿起桌上的筷子把啤酒起开。 瓶里的水蒸气接触到空气时迅速膨胀,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动,啤酒瓶口冒出一股白蒙蒙的雾气,他伸长了胳膊越过茶几,径直把冰凉的啤酒瓶贴在对面蔫得跟霜打茄子似的程翊的脑门上。 程翊难得地连句骂他的精神都提不起来,无精打采地接过酒瓶,用手背蹭掉额头上的水珠,仰着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啤酒。 晏向辰对着瓶口喝了口酒,看着他说:“唉你知道吗,你现在从脚底板到头发丝儿都透着一股杀马特拽少的忧郁气质,突然让我有种梦回2008的错觉。” 程翊少气无力地回了他一句:“滚蛋。” “行了啊,又没人怪你。”晏向辰说。 “我知道,但我心里就是觉得特难受,就是觉得有点……”程翊的眸子低垂着,眼睫轻轻颤了颤,一双紧抿的唇微微泛白。 “心里过不去。”晏向辰替他把话补完,“觉得要不是你当时考虑的不周全,要不是你把她放出来,就不会出这事儿。是吗?” 程翊低低地点了下头,喉咙发紧:“……我从十二岁那会儿知道特行的存在开始,就一直有种潜意识,觉得生啊死啊都挺无所谓的,反正人总是会轮回嘛,只要活着的时候不损阴德犯大恶,一段生命的结束也不过就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声音有些抖,“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我眼前魂飞魄散,我抓也抓不住,看也看不清楚……” 说着话,一滴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滚了下来,砸进他摊开的掌心里,程翊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声音低而轻,“……她就真的在我眼前没了,以后也没了。” “可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晏向辰靠进沙发里,“也许那一刻的结果就是她想要的呢。” 程翊却摇头:“她昨天还偷偷问过唐宁,转生的时候可不可以自主选择性别,她说下辈子想做个男孩儿。” 晏向辰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抬手撑着太阳穴,神情无奈地说:“想入这行首先就得学会说服自己。”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你爸跟我说的。” 程翊倏地抬起头看着他,一双杏眼里还蒙着没褪去的雾气,眼尾微微泛红。他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却没说出话来,停了一下,才问:“我爸他为什么……你也遇到过这种事?” 晏向辰装作没看出他的停顿:“多了。我当年进特行那会儿也才刚大学毕业,屁都不懂,一天到晚净闯祸了。当时队里的前辈都嫌我事多,不愿意带我,他们每次出任务的时候就把我一个人丢在队里画符。” “就跟你那会儿对我一样。”程翊撇着嘴插了一句。 “对。”晏向辰抬手蹭了蹭鼻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了你我才知道屁股后面跟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儿有多烦。” “又没人教过我。”程翊稍有不满地反驳,又不禁坐直了,脸上是隐藏不住的好奇,“然后呢?” 晏向辰很少跟他提起以前的事情。根据他自己的解释是由于工作性质特殊,很多时候会涉及到不方便透露的案件信息,所以索性不提得好。另一方面,程翊猜他可能是怕自己听到有关父母的内容心里难受。 “你应该不知道,以前的特别行动调查处其实分为两个部门,一个行动队,一个调查队,两个部门有明确的分工。我作为一个新人,当时肯定是被安排在基层调查部工作的。我们部门工作累且繁琐,深更半夜狗对着阳台叫、监控器被雷劈出一道白影也得我们亲自走一趟,反正我们手上的案子往大了走也就是些不痛不痒的灵体恶作剧。隔壁行动部门就特轻松,每天就看着行动队的人在处里招猫逗狗,有时候一个礼拜都出不了一回任务,然而每回上面通报奖励的却都是他们。所以我们部门的队员都挤破了头想要晋升,部门内竞争压力很大,我又总被安排在队里画符,跑现场也没我什么事儿,我一直担心自己连转正期都过不了。”晏向辰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喝了口啤酒,程翊抬手把他蹬在茶几脚上的脚拍下去,愤愤地吸了吸鼻子:“合着你是要把你曾经遭受过的不公平待遇都在我身上发泄一遍?” 晏向辰没回答他,俯身过去把啤酒瓶放茶几上,接着讲:“你爸那会儿是处里的二把手,行动队的负责人。有一天夜里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他们行动队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回处里加班,正巧我们队的人出任务去了,就留我自己在屋里画符。你爸看我们屋里的灯还亮着,就进来跟我打了个招呼,拿着我画的符篆看了半天,用一副特欠揍的语气跟我说:真可怜啊小朋友。” 程翊闷笑了一声,说:“真烦。” “烦死了。”晏向辰说,“我看他是领导才压着火没说话,从他手里把符纸抽回来,他抱着胳膊冲我乐,说:嘿,这臭脾气跟我儿子一个德行。” “……哪有,”程翊放下啤酒,搓了搓被酒瓶沾染的冰凉的手指,垂着眸子低低地说,“胡说八道。” “就是。你脾气可比我烂多了。”晏向辰看着他的表情,无声地叹了口气,“我当时语气特冲地呛了他几句,心想妈的,大不了不干了,反正每天闻着这股朱砂味儿我都要吐了。没想到你爸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结果第二天我过去上班,就接到通知让我去行动队报到……你知道转到行动队的案子都是什么样的吗?怨魂杀人分尸,饿鬼开膛破肚,我一个连魂魄都没正儿八经见过几回的小实习生,差点当场吓尿了。” “怂。”程翊说。 “是挺怂的。”晏向辰说,“……我第二次跟着行动队出现场,就遇上了个大案子。一个已经怀孕八个月的孕妇,由于受不了丈夫的长期家暴,用菜刀割了大动脉,一尸两命。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她血肉模糊的肚子如同一个干瘪的气球,肚子是生生用指甲剥开的,她怀里抱着一个八月大的胎儿,胎儿只有半个篮球大,才勉强能够看清楚五官。” “大概是看现场我最年轻看起来最好说话,她走在我面前,跟我说想最后再看一眼她刚满三岁的小女儿。陈队当时有些犹豫,我和队里几个人看她可怜,也觉得这个要求在情理之中,说了很多好话才说服了他。她是割脉自杀的,所以遗容并不算狼狈……队里的女生帮她细心清理了一下,换了衣服,整理了头发。”晏向辰闭上了眼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声音低而沉闷,“她女儿是我去幼儿园接回来的……小女孩儿看到好几天没见的妈妈特别高兴,她温柔地摸着小女孩儿的头发问,想不想妈妈。小女孩儿搂着她的脖子撒娇,问她去哪儿了。她抱起她女儿,驴头不对马嘴地说,宝宝要是能永远陪在妈妈身边就好了。她的声音很轻,轻得连离得最近的我都几乎没听清楚。” 听到这里,程翊深深地皱起眉,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然后呢。” “这话听着不对劲儿吧。”晏向辰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力,“可我当时一点都没察觉,看着母女情深差点潸然泪下,一心沉浸在助人为乐的圣父角色里,甚至连旁边开着的窗户都没注意到。” 程翊心头倏地一颤:“所以,她把她女儿……” “丢下去了,从十四楼。”晏向辰的嗓音有些沙哑,缓缓把话补完。 周身的空气仿佛一下之间凝固住了,过了好一会儿,程翊才艰难地开口,说:“不是你的错。” 晏向辰沉沉地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直起身,轻轻说:“也不是你的错。明白了吗?有些事情你要是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那你永远也过不去。” 程翊知道他在说周婷的事,低着头没说话。 晏向辰端着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感叹了一句:“这人啊……” 程翊抬起头看他,等着他的心灵鸡汤,结果半天也没见他憋出什么屁来。 晏向辰:“……操。真应该让你爸来跟你聊,他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比我会开导人。” 程翊:“……” 晏向辰从沙发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腿往卧室里走:“行了别想了,大周末的,去洗把脸咱俩打街机去。” 程翊扭头看着他的背影,问他:“现在哪儿还有街机啊。” “找呗。”晏向辰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 晏向辰换了圆领的T恤从屋里出来,程翊也已经洗完了脸,刚刚通红的眼眶已经褪成了浅粉,鼻头也泛着粉。他抬头往晏向辰身上看了两眼,转身进到卧室里,再出来时把手里细细一支药膏递给晏向辰。 晏向辰看到他递来的药膏一愣,问:“干嘛?” “你脖子这儿,”程翊往自己脖子上指了指,鼻音有点浓,“这儿好像长疹子了,红了一片儿。” 晏向辰疑惑地抬手往自己脖子上摸了一下,颈侧隐隐传来细微的刺痛,他这才突然反应过来,看着程翊的眼神顿时裹上了几分戏谑,阴阳怪调地说:“我们家立羽真是个好孩子啊。” “……?” 第32章 周一一大清早,永宁中学门口围了大批记者和送孩子还未离去的家长。 昨天晚上一位轻微参与美术部集体霸凌的女孩儿在某个游戏群里以欺凌同班同学作为谈资与亲友玩笑,在受到群友的质疑后恼羞成怒将霸凌的视频发了出去。尽管在亲友的提醒下她很快点了撤回,但还是有手快的群友第一时间保存了视频。很快,一个被命名为[柳城市永宁中学多名女生对一名少女进行轮番殴打、扒衣、扇耳光等]的视频开始在网络上疯传。 程翊转进教学楼里,咬着鸡腿面包慢吞吞地上楼,还没等他上到二楼,就先听到了走廊嘈杂的人声里掺杂着的悲怆呜咽。他从楼梯口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被围在人群中的老人——周婷的爷爷。 背着书包的蒋棠棠搀扶着周爷爷站在隔壁班门口,眼睛红红的,无声地跟路过的程翊打了声招呼。程翊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点了下头,安静地从旁边走过。 今天早上的升旗仪式取消了,从高一到高三各个班级的班主任都被临时叫去开会,早上的第一节 课变成了自习。 程翊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点开手机支付app上的蚂蚱森林,无聊地把好友栏里能收取的能量都偷了一遍,又点开蚂蚱庄园把来自己庄园偷吃饲料的晏向辰的小鸡胖揍了一顿。他看着屏幕上胖乎乎的小鸡晕头转向地消失在自己的庄园里,心里那点沉沉的烦闷却没褪去半分,反而脑袋里也乱哄哄的,索性把手机往桌斗里一塞,闭上眼睛补觉。 时辙轻抿的唇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扭头看着他,最后却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程翊塌着腰大趴在桌上,两条胳膊伸得老长,侧着的脸下面垫着一本英语书,从后脑勺就透着一股死气沉沉劲儿来。 一趴就是两个小时,就中间课间的时候小眼镜儿找他要书,他才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盯着小眼镜儿愣了一会儿,半天,从抽屉里翻出那本特别的“言情”递回去,又趴下了。 谈子渊是上午最后一节课快下课的时候进来的,他抱歉地跟讲台上的历史老师打了声招呼,历史老师了然地收拾起教案提前离开了教室。 谈子渊将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一向扣得严实的衬衫领口也松了一颗扣子,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站在讲台上,示意前排的同学把教室门关上,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细边眼镜,神情有些严肃:“隔壁班发生的事情,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了。我现在想在我们班上了解一下,目前为止的在学校的这两年里,我们班有没有同学遭受过类似的校园暴力事件。” 教室里一片哗然,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举手。 程翊慢慢坐直了身子,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瞟了一眼,时辙像是没听到谈子渊的话,面无表情地侧脸望向窗外。 程翊转过头看向讲台上的谈子渊,正好撞上对方蹙眉投来的视线。谈子渊拧着眉从窗前的少年身上收回目光,面向同学们:“那么是否有曾经遭受过校园暴力的同学?” 这次谈子渊的话音落下后,班里安静了下来,停了一会儿,前排有两个女同学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接着教室里又稀稀拉拉地有几只手跟着举起来。谈子渊看着台下几张熟悉的脸,沉默着叹了口气,示意大家把手放下,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串数字与一个邮箱账号:“这是我的电话和邮箱地址。同学们今后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跟老师或家长反应,不愿意当面说的可以给我发短信或是邮件。学校五楼的心理咨询室是全天开放的,有需求的同学们在校时间随时可以上去和老师聊聊。” 谈子渊的话音停了停,接着说:“明天下午学校会开展一个有关校园暴力与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专题讲座,回家之后通知一下家长,家长有时间的尽量过来参加一下。顺便明天下午讲座结束后会在教室里简单开个家长会——”他抬手止住台下的哀嚎,温和地笑了一下,“不要紧张,内容是关于高三的课程调整安排。这是我们高三的第一次家长会,刚开学才这么几天,你们还没什么黑状让我告。所以大家记得通知到位。” 晚上吃饭的时候,程翊跟晏向辰说周婷事情的后续时随口提了一句家长会的事。 “不去也行,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 “去啊,为什么不去。”晏向辰把手里的烟灭了,站起来看着程翊,眼里闪烁着兴奋,“我看着不像你爹吗?” “……”程翊早就对他的口头便宜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继续扒饭,眼皮都没撩一下。 – 氤氲的黄昏,慷慨激昂的演讲声一直从礼堂传到了操场上。放学时分的操场难得的热闹,从高一到高三的都有,都是等来听专题讲座的家长的。 沉坠的落日燃烧起天边柔软密实的云层,穿透罅隙洒下的尾霞像是在云彩中染尽了颜色,只洒下淡淡的薄红。褪去炎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是从校外飘进来的,马路边上的桂花树缀满了奶黄的花穗,饱满小巧的花瓣上跳跃着金灿灿的光。 柳城的秋天终于来了。 程翊坐在操场的双杠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地让香气从鼻腔里吁出来:“啊,舒坦。” 时辙耳朵里塞着一副白色的耳机,侧肩倚在双杠旁边,看着不远处篮球场里打球的高二学生。 “听什么呢?”程翊伸手摘下他一只耳机。耳机线不够长,他这一拽连同时辙左耳的耳机也跟着扯了下来,时辙下意识抬眸看过去,程翊只用了一个胳膊肘杵在双杠上,微侧着身子,纤瘦的身体腾空着,身上宽松的白色校服灌了风,看起来摇摇欲坠。 时辙捏着耳机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慢吞吞地往他面前走过去,让他能顺利地扯过耳机线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听到耳机里声调平缓内容无趣的英语听力,程翊顿感无聊,于是把耳机摘下来还给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呵呵,好厉害啊。” 时辙脸上没什么表情,接过耳机塞回耳朵里,他转身往旁边走的时候程翊无意瞥到他的睫毛,浓密的睫毛被霞光镀上浅薄的金红色,看起来毛茸茸的。 程翊两条胳膊撑在双杠上,身体后仰,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絮状的云,松软的云朵在天空中缓慢地流动着,盯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不知怎么又悄悄把眼睛转向旁边的人。时辙还和刚才一样,靠着双杠一边的漆蓝色柱子,目光望着篮球场的方向,眼睛微微眯起来,纤长的睫毛没有弧度,柔顺而平直着。 程翊想到他坐在教室里看板书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微眯着眼睛,心里想着,是近视吗? 他的皮肤好白,戴那种边框细细的眼镜一定很好看。 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时辙不知为何突然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也是一愣,削薄的唇轻轻动了动,慢慢问:“怎么了。” 猝不及防撞上的视线让程翊没由来地心里一虚,慌忙转过头,又觉得自己这个行为莫名其妙,便硬着头皮把脸转了过去:“啊?” 时辙还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有什么好等的,程翊有些恼火的想,脸上却要佯装出一副自然的模样,正儿八经地问他:“你近视吗?” “不知道。”时辙说,“怎么了。” 程翊指了指他的眼睛:“你总是眯着眼睛。” 时辙细微地蹙了蹙眉,眼里有些茫然:“有吗?” “刚刚就是。”程翊说,“有时间去测一下视力吧。” “哦。”时辙终于转开了头。 程翊松了一口气,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又说:“你要是配眼镜的话,配那种细边框的吧,金属的那种。” 时辙这次看着远处的眼睛没再眯起来,轻轻应了声:“嗯。” 第33章 讲台上的男人后背绷得僵直,脸上带着无地自容地窘迫。衬衫扣子分明是和往常一样系到领口最上面的一颗,现在却觉得勒得他连呼吸都不大顺畅。他抬手将领口的扣子解开,勾着领口不大稳重地扯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动作算不上得体,但若是不这么做,他觉得自己恐怕就要憋死了。 这一切都源于正坐在教师后排的那个男人——他的学生家长、他三天前酒后乱性的一夜情对象、他人生中最为出格与羞耻一幕的参与者。 那段凌乱却清晰的记忆片段再次涌入脑中,他的喉咙里又干又涩,耳根也烧得滚烫,只能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结,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各位家长好。这是高二分班以后的第二次家长会,在座的家长里应该有已经认识我的,应该也有很多是第一次来的,所以简单做个自我介绍。”他轻轻压低了眸子,不自然地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极力忽视掉教室后排那道炙热的目光,接着说,“我是高三二班的班主任,同时担任高三二班的语文老师,我叫谈子渊。” 晏向辰有些意外地看着讲台上看起来斯文儒雅的男人。 他竟然是个老师,竟然还是小兔崽子的老师。 回想到在酒吧里见到那天,男人眼里噙着明晃晃的醉意,敞开的领口下露出雪白的胸膛,塌着细软的腰软绵绵地趴在吧台上,被旁人占足了便宜。晏向辰看不下去,便多管闲事地主动提出送他回去,结果却被他醉醺醺地拉进了房里……晏向辰错把这当成是男人惯用的把戏,便没什么道德感地从了,一直到做到最后关头他才发现身底下这个好像还是个雏。奈何刀已入鞘,怎有拔刀走人的道理——这鞘还又紧又热又粘人。 “谈老师。” 听到这个声音,谈子渊的头皮倏地一麻,藏匿在讲桌下的手攥得骨节泛白,他僵硬地抬起头,脸色不太好看:“……程翊家长,有什么事吗?” 晏向辰抬着眸子温和地冲他笑,端出一副好好家长的样子,说:“我家孩子今年刚转过来,你看您方不方便留个联系方式,我们也方便随时沟通孩子的在校情况……”他有些难为情地笑笑,“您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回家什么都不和家长讲,我们做家长的有什么问题也只能从您这里了解了解。” 这句话算是打开了家长们的话匣子,不少家长也纷纷点头附和道:“我们家孩子也是回家从来什么都不说,除非有时候你问一句他答一句,唉。” 旁边响起一声低叹。 晏向辰侧了侧眸,身旁坐着的是一位穿着朴素的女人,脑后梳着一个低低的发髻,扎头发用的黑色的发圈比他头上的都素气,虽说皮肤有些粗糙泛黄,但从立体的五官上不难看出她年轻时也定是位漂亮的美人。 是那孩子的妈妈。 晏向辰回忆了一下程翊的同桌,那孩子五官长得倒是不错,大概是随了母亲,只是身上那股劲儿看上去阴沉沉的,晏向辰看着他总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也或许是因为那孩子掐程翊那回给他吓出了心理阴影,导致他对那孩子产生了成见。 他收回目光看向讲台上的谈子渊。 谈子渊低垂着眸子看起来有些局促,晏向辰有点后悔刚才嘴欠调戏他那两句了,反正电话怎么都要得到,何必在这种时候让他尴尬。正当他想再说点什么话往回找补一下的时候,谈子渊从讲桌上拿起一只粉笔,转身面向黑板。 谈子渊无比庆幸今天穿了深色的衬衫,否则转身时被汗水浸湿的后背定会让他更加无地自容。大概是因为身体过度紧张,他拿着粉笔的手有些控制不好力度,一串号码写完时手里的粉笔竟然断了两次。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把断成小截的粉笔规规矩矩地放回粉笔盒里。他避开晏向辰直勾勾的目光,拿讲桌上的手帕擦了擦沾着粉笔灰的手指:“这是我的电话,没有的家长可以记一下。” 晏向辰将他的号码输进手机里,自信核对了几遍,确定无误后,视线停驻在空着的姓名栏上,他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手机侧边,思考了一会儿,嘴角突然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他低下头,认真地在姓名栏里输入:软软。 声音软绵绵,性子软绵绵,身体也软绵绵。 晏向辰抬起头看着他,对方悄然窥探的目光也正好撞进他眼里,又略显惊慌地错开,脸颊渐渐爬上一抹酡红。 他看着镜片后那双细长的眼睛,想到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泛起朦胧的水汽,眼眶是委屈的红,目光却是那样湿漉漉的黏稠。 连眼神都软绵绵的。 晏向辰终于没舍得再欺负他,家长会的后半场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只是靠在座位上安静地看着他,听他语调温吞地与家长们讲高三的课程安排。 他开始仍是断断续续停顿了好几次,好半天才终于进入了状态,他说的分明是些冗长无趣的内容,晏向辰却莫名听得很起劲,不知道是因为难得过足一把家长瘾,还是因为台上特别的人。 家长会持续了近一个小时,不快不慢,刚好卡在闭校时间前结束。 谈子渊被几个家长围在中间问东问西,他好不容易才抽出空隙朝后排望了一眼。男人还坐在那里没动,见他看过来,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 谈子渊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目光快速从他脸上掠过,对窗边的女人说:“时辙妈妈,您稍留一下。” 教室里的家长几乎都走光了。晏向辰还坐在程翊的座位上,撑着下巴,看着讲台上的谈子渊与程翊同桌的妈妈低声说话。 谈子渊和说话时微蹙着眉头,表情稍微有些严肃,女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目光微微出神,不时轻轻点头。 对话结束后,他看到女人的眼眶隐约有些泛红。她哑着嗓子轻声对谈子渊道了句:“我知道了,谢谢谈老师。” 等女人失魂落魄地离开教室后,他这才慢吞吞地起身走过去,看着面前上一秒还温和自如的人满脸紧张地快速收拾着桌上散乱的资料。 晏向辰低下眸子,视线也跟着移下来,停在谈子渊紧紧捏着记录本一角泛白的手指,忍不住笑了起来。 “谈老师,这么巧。” —— 卷一 · 完 —— 第34章 桌上是一碗卧着糖心蛋的葱花面,切得细碎的葱花与香白的花生碎铺在流黄的糖心蛋边上,下面细长的面条裹着油亮的汤汁,切碎的肉沫挂在筋弹的面上,浓浓的香味在不大的客厅里弥散开来。 王菁将沾着水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刚摘下围裙,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的转身走进厨房:“等一下。” 时辙便听话的把筷子放回桌上。 停了一会儿,厨房响起打火机时按动的“咔嗒”一声脆响,他抬头,就见王菁端着一个蛋糕小心翼翼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六寸的圆形奶油蛋糕中央插着一支小小的蜡烛,王菁含笑的眼眸被蛋糕上点燃的烛火映出温暖的橘光,声音也柔得像水:“得吹了蜡烛才算过了生日。” “没有买到数字蜡烛,只好就插了一支。”她小心翼翼地把燃着蜡烛的蛋糕放在时辙面前,这才空出手将散落在鬓角的头发别到耳后,温柔地看着时辙,“庆祝我们家小辙成为大人的第一天。” 时辙盯着面前蜡烛顶端跳动着的火苗,脑海中一片空白,不想辜负王菁的期待,只好阖上眼睛,停顿了一下,睁眼,平静地吹熄了蜡烛。 “希望小辙的愿望都能实现。”王菁在一旁笑道。 时辙淡淡地笑了一下。 王菁双手交叠搭在桌上,看着对面低头吃面的时辙,欲言又止。 当时辙抬起头时,她又若无其事地笑:“好吃吗?” 时辙点头:“嗯,谢谢妈。” 轻细的蝉鸣与电风扇的嗡嗡声在耳边交叠,潮热的空气融进直吹过来的薄风里,残留在呼吸间甜腻的奶油味编织出一场旖旎而潮湿的梦。 药膏在脸颊上涂抹开来,清凉沁入疼痛的肌肤下,手指细而温柔。一双盈着笑的杏眼晶亮,长而轻垂的眼尾是浅浅的粉。小小的喉结轻轻滚动,滑过修长的脖颈上殷红的指痕……伤痕是可怖的,或是火辣辣的疼,清晰的指印在白皙的脖颈间却是性感的。隔着单薄的布料触碰到一节节突起的脊椎,干燥的掌心又触碰上柔滑的肌肤。含住指尖的唇是柔软的,口腔火热而湿润。舌尖的滋味香甜又清冽,指缝里的发丝柔软顺滑…… 时辙忽而从梦中惊醒,脊背爬满了潮热的汗。他睁开眼睛出神地望向头顶浓雾般的黑夜,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脏跳动的声音盖过了耳边聒噪的蝉鸣与呼呼作响的风扇,一呼一吸间喷洒出的鼻息烧灼滚烫,鼻腔里面充斥着香甜的味道。 枕边整齐地叠着几件外套,是房间里那个一米多高格外简陋的布艺衣柜塞不下的——包括那件黑色的,从那个人那里拿回来一直没穿的校服外套。 外套叠在床头放了几天,洗衣液的香气已经散了不少,拿到脸前还能嗅到衣物间残存着那丝淡淡的香甜。 他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干涩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吞咽,挂着汗珠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挣扎的心理斗争总算结束,他搭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缓慢地抬起来,沿着紧而热的小腹滑进宽松的裤腰。 另一条手臂隔着柔软的布料搭在眼前,散乱的外套下露出一双有些干燥的唇,他舔了舔嘴皮,润湿的双唇微分出一条窄缝,从红润的唇中露出整齐皓洁的齿。呼吸粗重而凌乱。 沸腾的熔浆不断向上翻涌,喷薄的那一刻,像是一颗终于承受不住膨胀的气球,“通”地一声在心口炸开,在他胸腔下产生持续的震荡。 模糊的视线里是一团虚幻的黑雾,破土而生的枝丫缓缓抽出细长的藤蔓。 在这个结束的夏天里。 开始了他的十八岁。 第35章 从难以忍耐的蒸热酷暑到凉飕飕的秋风削落树梢泛黄的叶,也不过半月时间。染上秋意的落叶在地面上叠出一层轻薄的黄毯,叶脉里的水分还没来得及流失,踩上去只有簌簌的轻响。 虽说永宁中学没有晚自习,但他们高三学生的课程还是很紧张,下午的大课间取消了,硬生生赶着闭校前最后四十五分钟凑出一节课来,所以每到下午快七点的时候学校里除了教职工外就只剩下了高三学生。 “怎么这么冷啊。”程翊抬手把外套拉链拉到脖子下面,轻轻吸了下鼻子,顺手把胳膊搭在旁边时辙的肩膀上,“请你吃面,去吗?” “不去。”时辙蹙着眉拉开他的胳膊,停了一下,说,“有雨。” 程翊往上拽了一下自己的书包肩带,随口问:“晚上啊?” “嗯。”时辙应了一声,脚步继续,朝校门口走。 “下下呗,大老爷们还怕淋雨?”程翊跟上来,嘴里碎碎念个不停,“你说咱难得遇上个不上晚自习的学校,你一天天的这么早回家干嘛啊?学习啊?你成绩够好了哥,偶尔也给自己放个假吧。” 见时辙不搭理他,他转过头扫了时辙一眼,有些稀罕地继续说:“哎,话说今儿礼拜一你怎么没穿校服啊,平时不有事没事儿都穿着呢么,升旗仪式反倒不穿了,还被教导主任揪出来扣分儿......”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旁边的人突然加快了步子,把他远远甩在后头。 “哎,你走那么快干嘛。” 由于刚开学就出了周婷这件事,现在学校每天到了闭校的点学校门口便对学生进出把控得格外严格,出校门需要持校园卡在门禁系统上刷一下,急事入校则需要班主任亲自带领。 时辙摘下书包,低头从自己包里翻出校园卡,在校门口的闸机上刷了一下。程翊懒得翻书包找卡,索性趁着时辙出校的时候一个箭步追了过去:“唉时辙等等我。” 时辙正走到单人闸机口,程翊贴上来伸一把搂在时辙腰部两侧,胸膛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时辙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正要推开他,就听耳边程翊一边嘿嘿乐道“蹭一下蹭一下”,一边推着他从闸机口挤了出去。 出了校门以后时辙跟触了电似的一把甩开了他还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把校卡塞进书包里,背起书包朝和程翊相反的方向走了。 “你干嘛去啊?”程翊冲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纳闷地嘀咕道,“不是要回家么?” 一直到上了公交车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后背贴上冰凉的座椅,时辙才终于觉得脊背上滚烫的温度褪去了几分,腰部两侧却仿佛还残留着程翊掌心的温度,耳朵根也莫名有些烧灼。他抬手拉开了外套拉链,把书包搭在膝上,侧目朝车窗上的倒影扫了一眼,从玻璃反射的影子中看到了自己耳下晕染着不自然的酡红……他抬手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耳朵,脸色有些难看,削薄的唇绷出一条平行的线。 已经错过了下班的高峰期,公交车上的乘客并不算多,前排有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儿嘁嘁喳喳地聊着班上谁和谁好了的八卦。女孩儿处于变声期的嗓音像是含了沙砾,是一种极不自然的沙哑,连同不时发出的惊呼声也听起来别扭极了。 时辙从口袋里掏出耳机带上,偏过头出神地望着车窗外在浅薄的暮色中穿梭的车流,发了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耳机里什么都没放,耳边还是前排女孩儿夸张的谈论声。 他掏出手机解锁,点开手机里的音乐app随便播放了一个歌单,目光在屏幕上旋转的歌曲封面上停留了一会儿,打开了手机浏览器,手指在搜索框中僵了半天,才慢慢输入了三个字……同性恋。 程翊从牛肉面馆出来的时候外边已经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学生街亮起的霓虹灯氤氲在朦胧的雨雾中。小雨中挟裹的晚风有些凉,吹透了他身上单薄的卫衣外套,他不由地缩了缩脖子,沿着屋檐绕到旁边的奶茶店窗口打包了几杯奶茶。 飘洒过来的细雨在他灰色的外套上洇出暗色的水点,他抬手把外套帽子扣在头上,接过奶茶沿着街走到路口打了个车:“师傅,西郊路交叉口。” “那么远啊?”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排学生模样的男孩儿,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随口说,“你一个小孩儿大晚上的跑西郊干啥啊?我最近可听说那边出了件邪门事儿,大晚上乌漆嘛黑的怪瘆人的......” 程翊摘下帽子,抬手胡乱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信口胡诌道:“我爸在那片儿派出所上班,今天晚上值夜班,我去给送点吃的。” “呦,真孝顺呐。”司机师傅咋舌感叹道,“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一天到晚就知道上网打那个破游戏,能想起我这个当老子的都不错了,别提送饭了......” 司机师傅很热情,不知是怕他无聊还是怕自己无聊,又一茬没一茬地跟程翊搭了一路话,起初程翊还有问必答,到后来实在有点烦了,索性低头玩着手机一边“嗯嗯啊啊”地敷衍应和着。 总算捱到了下车,师傅贴心地把车停到了派出所正门口,还不忘提醒他一句:“送完了早点回去吧小孩儿。你也别嫌叔啰嗦,我听夜里常在这边拉活的人说头两天在这片儿撞见过一个穿着那种老式褂袍戴着大高帽子的阴差,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吓死个人。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信这个,但这东西吧反正咱也都没见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吧,还是当心点好。” 程翊道了声谢,把帽子戴上,拉开车门跳进不知何时滂沱起来的大雨里,他弓着背把尚还温热的奶茶护在身前,迈着大步往特行队里跑。 “地府那边的人心里到底还有没有点谱啊?”程翊一进门就开始抱怨,“来送个资料搞这么大阵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来人间走了一趟?” 队里还不到上班的点,办公室里只有最早过来的唐宁,她从电脑后头抬起头:“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过来了?” 程翊在门口的地垫上蹭了蹭鞋上的水,拽下帽子走进来,把奶茶放唐宁桌上,叹了口气:“我来看看有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咱队里今年的指标没完成这事儿都赖我,要不是周婷在我这里出事的话……” “又开始了。”唐宁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拿起粗吸管把奶茶杯扎开,一边抬头安慰程翊,“不赖你啊,甭纠结了,今年还没过完呢指标怎么就完不成了,那屋里不还有一个呢么……唔,奶茶三姐妹!我的最爱。” 唐宁美滋滋地嘬了口奶茶,一边冲他挥了挥手:“哦对了,过来立羽,你看一下这个。” “嗯?”程翊走过去往电脑屏幕上看了一眼,似乎是一个很多年前的新闻报道,新闻最顶上挂着的一张黑白图片被打上了马赛克,但仍可以模糊地看出是个躺在地上的女人,程翊愣了愣,在电脑前坐下,一边滑动鼠标快速浏览文字一边问唐宁,“这什么?” “根据地府那边前两天派人送来的那册15-20岁死亡女性追捕名单,我这两天没事儿就挨个在网上搜了一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结果搜到一个叫[李晚清]的名字时看到了这个。”唐宁随手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俯身从程翊手里拿下鼠标,把新闻拉到最上方的事件发生地址,示意程翊去看,“是你们学校的一场跳楼事件,照片被打了马赛克看不清楚,但轮廓我觉得有点像她,你觉得呢?” “哦,这事我知道,我们学校早就都传遍了,好像还听说学姐是为情所伤……”程翊有些疑惑,“可这不是五年前的报道吗?” 唐宁还盯着电脑屏幕,微微蹙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是啊,可这不是五年前的报道吗……” 第36章 奶茶还是温热的,杯里添了很足的料,饱满诱人的珍珠铺在奶白的布丁与弹软的龟苓膏上,散发出的香甜气味慢慢在这件昏暗密闭的审讯室里弥漫开。 少女盯着面前的奶茶,轻轻嗅了一下,薄而小巧的唇轻轻抿了起来。 “是学生路那家的,你喝过吗?”程翊伸手打开杯盖,撒了把香火灰进去,用吸管搅拌了一下,把奶茶推到她面前,“放心,灰都融了,没有味道。” 少女看着面前搅拌后的奶茶,眉头轻轻蹙了蹙,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奶茶,就着吸管尝了一口,等她慢条斯理地将嘴里的奶茶和布丁都咽了下去,才摇了摇头,说:“没有。” “嗯?”程翊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们女孩子都很爱喝奶茶。就昨天陪你聊天的唐宁,她离了奶茶简直活不下去,我甚至怀疑她上辈子就是颗珍珠。” 少女抬起头看着他,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些茫然,声音放得很轻:“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程翊愣愣。 少女漆黑的眸子像是被浓墨渲染出的,眼里没有波澜,声音也轻得不像是提问:“为什么是珍珠。” “这是一个,呃,很老土的梗,你没有听过那个吗?”程翊坐起身来,清了两下嗓子,掐着喉咙模仿道,“我太爱骑电动车了——我感觉,我上辈子就是一台——电动车——” 少女似乎是被他滑稽的模仿逗笑了,嘴角牵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随后慢慢摇了摇头:“没有。” “这个视频前段时间在网络上很火,还挺好玩的。”程翊笑着解释,停了停,问她,“你之前,平时不常上网吗?” “常。”少女说。 程翊若有所思地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她正低着头拿吸管搅拌着杯子里的珍珠。 “你还是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吗?”程翊突然问。 少女抬起眼睛看着他,慢吞吞地点了下头:“不记得了。” 程翊点了点头,又问她:“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还记得吗?” 少女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臂上遍布的青紫色痕迹,随后摇了摇头,说:“忘记了。” 程翊的神色慢慢正了起来,认真地说:“因为这几年人间开展计划生育的缘故,转生办那边的转生要求也越来越严格了,首先需要身份信息与死亡资料齐全,才有资格参加摇号,并且是功德高者优先转生。像你这样连最起码的身份信息都没有的,正常情况下会被安排去地府的下层收容所。” 少女的脸色被墙角摇曳的烛火映得更加苍白,她低着头,似乎有些不安,紧紧攥着自己细长的手指。 程翊不免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按照规矩把需要提醒的内容都一一讲到位:“虽然那边的气候挺适合你们生活的,这两年各方面设施也比较完善了,棋牌室,篮球场,电影院以及活动中心等一应俱全,逢年过节收容所会组织歌舞表演,生活方面其实没有太大问题。只是由于近年来上面转生条件抓得紧,收容人员大幅度增长,住宅开发跟不上,现阶段的住宿条件稍微有些简陋,宿舍一般是六到十二人寝,没有独立洗手间……当然你们可能也用不上。并且住在你左右的邻居基本上都是些在事故中完全无法辨别身份信息的死者......也就是说,死亡时的状态并不好看,你可能需要花上一些时间适应。” “……”少女仍然垂着头沉默着,纤长的睫毛像一只停驻的蝶,漆黑柔顺的长发搭在胸前,她削瘦的肩膀微耸着,架起一具纤弱单薄的身体。 从程翊的方向正好可以看到她右侧头顶靠后的位置,头发被腥稠的液体粘结成块,看起来的确像是高空跌伤或是被硬物砸伤。 他将目光移回到少女苍白的脸上,语气认真地再次重复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少女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捏着自己的手指,半天才低低地说:“陈向宇。” 她的声音太轻了,坐在对面的程翊几乎只看到了她的嘴唇在动:“什么?” 少女抬起头,那双如同水墨晕染过的眸子里慢慢浮起一层浓重的悲伤,她说:“我记得陈向宇。” 程翊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几个人正围在一桌吃不知道谁拎来的炸鸡,门大开着,微凉的夜风吹进办公室里,伴随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与蓝牙音箱里传出的相声合集,一派悠然。 “嗯?”晏向辰一边嘴里咬着骨头听他说话,目光一边盯紧了纸盒里最后几个鸡块,漫不经心地说,“合着那小姑娘还真是个情种啊?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住,喜欢的小孩儿倒记得挺清楚……” 程翊费劲地辨别着他叼着东西而含糊不清的话语,回道:“我明儿去学校里打听一下有没有叫陈向宇的。对了老晏,我问你个事儿……”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无语地看了一眼面前几个饿狼扑食般的人,从兜里掏出手机:“欸你们都没吃饭吗?我给你们叫个外卖吧,一个个跟多少年没见过肉似的。” “别了,这么大雨,这地儿又这么老远。”晏向辰没能从唐宁手里抢下最后一块鸡翅,只好愤愤地抽了张纸巾擦着手,“敢跟领导抢食,就不怕领导给你穿小鞋?” 唐宁咬着抢来的‘战利品’嘿嘿一乐,嘴唇沾着晶亮的油光:“领导诚可贵,鸡翅价更高。” “德行。”晏向辰回头看着程翊,“你刚想跟我说什么?” 程翊原本已经打开了外卖app,一听晏向辰说得也是,这么晚了还下着雨,也不好让人往这偏僻旮旯送外卖,只好放下了手机,抬起头。 “我在想,灵体存活不过三个月这件事有科学依据吗?”程翊微微蹙起眉头思索道,“那看地府收容所里,不是有大把的灵体活了成千上万年?” “世界上有鬼有什么科学依据吗?”晏向辰被他的‘科学依据’四个字逗乐了,“我们的工作就是凌驾于科学之上。” “唉我跟你说正经的呢。”程翊说。 见他表情认真,晏向辰于是也正色道:“我也不敢保证完全没有吧,反正我入行8年至今为止还没见过。” “哦对了,老大,你过来看一下这个。”唐宁抽了张纸巾抹了把嘴,起身走到自己电脑面前,用没沾油的手指在键盘上戳了几下,把屏幕转了过来,“我今天按照地府那边送来的名册查到了一个新闻。” “这会儿知道我是你老大了?”晏向辰没好气儿地瞥了她一眼,但还是起身朝她走了过去,“什么新闻。” “永宁中学一起高三女生跳楼自杀的社会新闻。”唐宁伸手指了指屏幕上像素模糊地打了马赛克的黑白照片,“你说这个,有没有可能是她。” 晏向辰的目光沉沉地凝在屏幕上,眉头缓缓皱了起来,他操控着鼠标把这条新闻来回看了一遍,声音沉了下来:“程翊先去学校看看情况吧,先确定一下这个李晚清是谁。” 第37章 天空压着密实的乌云,不到九点天就黑透了。裹挟在秋雨中的夜风将店门口挂着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店里没有什么顾客,是一个难得清闲的晚上。 陈愿赶完了今天的更新,伸着懒腰慢悠悠地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时辙正一个人坐在店里的柜台后发呆。 “愣什么呢?”陈愿看了他一眼,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和一块巧克力,绕到时辙身后打开了小电磁炉,顺便拍了拍时辙的肩膀,“帮我烤几块棉花糖。” 时辙起身从壁橱里取出一包棉花糖,走到烤箱前:“要多少。” “都行,要那个猫爪形状的。”陈愿把牛奶倒进小锅里,又切了几块碎巧克力进去,一边用搅拌器在火上均匀搅拌着,一边随口问他,“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时辙拿着夹子把几个粉白色的猫爪形状的棉花糖整齐地排列在烤盘上,然后把烤盘放进烤箱里。 陈愿侧眸看着他,眉梢微挑,耸了耸肩说:“好吧,不愿意说就算了。” 棉花糖在烤灯的照射下逐渐膨胀起来,扁平的小猫爪很快变得蓬松而柔软,粉白的棉花糖表层也缓缓结出一层诱人的焦糖色。 烤箱一打开,一股浓浓的香甜迅速散发出来,时辙戴着厚实的胖手套将烤盘拿出来:“巧克力还是炼乳。” “嗯……”陈愿仔细思索了一下,说,“要不来点奶油吧。” 时辙用夹子把烤好的棉花糖码进盘子里,把淡奶油装进三角烘焙袋里,在袋子的顶端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将奶油细细地淋在棉花糖酥脆焦黄的表层上。 “好香啊。”陈愿深深地嗅了一下,她把面前奶锅里煮好的热可可倒进杯子里,接过他递来的盘子,小心地把淋了奶油的棉花糖铺在热可可顶上,又抓了一把核桃碎洒在棉花糖层中。 “这个天气最适合什么也不干坐在屋里养膘了。”她笑着把一杯做好的热可可递给时辙,悠然地靠在厨台边,端起另外一杯吹着气儿抿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高热量的东西果然是最能给人带来幸福感的。” 棉花糖与奶油混合在一起的双倍香甜萦绕在鼻间,甜得有些腻人,时辙随手把杯子放在桌上,他一直不喜欢甜食,那种腻到嗓子眼的感觉总能在喉咙里持续很久。 “尝尝嘛。”陈愿见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没喝,脸上露出一个真假参半的不满,“我做都做好了,不喝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时辙沉默了一下,只好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陈愿轻轻地笑了起来。时辙这个孩子就是这样,表面看起来好像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什么也不说,习惯把所有的事情藏在心里,但其实是个内心很敏感的孩子,既会照顾别人的感受,也从不会刻意让人难堪。 “好喝吗?”陈愿期待地看着他。 大概是牛奶里加了很少的巧克力,尝起来的甜度意外地没有闻起来过分,时辙点了点头,说:“嗯。” 陈愿笑着指指自己的嘴唇:“这里。” 他抿了抿唇,舔掉上唇不小心蹭到的奶油,香浓细滑的奶油甜味在嘴里散开的那一刻,忽然让时辙心头一荡,莫名地尝出一些别的滋味来……是那场潮湿的、奶油味的夏夜。 秋雨萧瑟。 他搭着夜里最后一班公交车回了家,王菁不出意料又给他留了门,近来总是如此。昨天夜里搭在院子里晾干的校服外套已经不见了,大概是王菁看到顺手帮他收起来了。 王菁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电视织毛衣,见他拉开门帘进来,放下手里织了一半的毛衣扭过头,随后皱了皱眉,从沙发上起身:“怎么没带伞啊?”她从洗手架上拽下一条干毛巾,走过来帮时辙擦他湿漉漉的头发,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天早上妈不是专门提醒你有雨吗?” 时辙伸手接过毛巾,擦着头发,说:“忘了。” “去洗个澡换个衣服吧,要不明天该感冒了。”王菁说。 时辙回房间拿换洗衣服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床上放着的外套,他的目光在外套上顿了一下,一把抓起外套塞进衣柜里,用力关上了柜门。 第38章 “李晚清?不是咱们学校之前那个出事的学姐吗?”蒋棠棠趴在栏杆上,偏头狐疑地看着程翊,“你怎么突然想起问她了?” “总听学校里有人说这个事儿,我这不是好奇吗。”程翊漫不经心地咬着酸奶吸管,含糊不清地问,“老楼就是因为她被封了啊?” “不知道。”蒋棠棠摇了摇头,扁着嘴道,“我还是刚上高一的时候听广播站的学姐说的,这事儿就跟校园传说一样,流传出来一大堆版本,我听到的是说学姐在学校一直被排挤,所以她才……也有人说是因为表白被拒绝了,还有说她私生活混乱之类特难听的……谁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喔。”程翊咬着吸管点头,又撩起眼皮看着她,“表白被拒绝了是怎么回事?” “他们那一届好像有个长的很帅的男生,很多女生喜欢他,李晚清学姐好像也喜欢他吧,他好像也喜欢学姐……”蒋棠棠一边说一边皱了皱眉,“唉呀我也不知道了,这破故事传来传去的都没有逻辑了,反正就是说学姐喜欢他,两个人每天形影不离的,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为了他跳楼了。” “……果然是没有逻辑。”程翊顿了顿,又开口问,“那私生活混乱又是怎么回事?” “我上哪儿知道去啊。”蒋棠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嗯?”程翊一副若无其事的语气,“有吗?怎么怪了?” “怪八卦的。”蒋棠棠斜眼觑他,“一个大老爷们这么八卦呢怎么。” 程翊睨了她一眼:“嘿,你这是性别歧视啊。” “不过我之前邻居家的姐姐好像也在这儿上学,我好像有她的QQ,你要真这么好奇的话我回头问问她……但是那个姐姐好像比李晚清学姐低一届,估计也知道的不多。” 程翊看着她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的光,不留情面地拆穿她:“我看是你自己想问吧。” 蒋棠棠吐了吐舌头,眼睛弯了起来:“好像你自己不想听一样。” “一般般吧。”程翊笑了起来,“对了,咱们学校是不是有个档案室啊?” “这不是废话吗?哪个学校没有个档案室啊……高二的时候老师让我们班女生过去帮忙整理过,那个屋里的味儿啊,超级恶心。” 笔尖在本上停留的时间有些久了,握着笔的人端直了背,目光正透过窗户望着趴在走廊栏杆上聊天的背影,直到上课铃声骤然在耳边响起,他才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将桌上的模拟试卷收起来。 前两天刚结束高三的第一次月考。他们班在同年级里算得上快班了,学习进程比其他班快了不少,历史老师便用投影给他们播放了一部课程相关的历史纪录片,他坐在讲台上判卷。 程翊对这冗长枯燥的纪录片丝毫兴趣都提不起来,没坐一会儿就又开始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打哈欠。估计是因为刚才已经连着睡了两节课了,这会儿在桌上趴了半天也睡不着,于是他往时辙那边凑了凑身子,用手肘轻轻捅了捅时辙的胳膊肘,小声问:“欸时辙?” 教室里的灯关着,左右两侧的窗帘也都拉得严丝合缝,只有投影里老旧的纪录片反射出一片暗黄的光。陈旧而斑驳的光影不时从时辙白皙的脸上闪过,在昏暗的环境下巧妙地将他立体的五官雕刻出好看的剪影。 时辙微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投影,眉头不自觉地轻蹙起来,表情看上去有点冷,听到旁边叫他的声音,眯缝着的眼睛才缓缓睁成平日的模样,他侧了侧眸,看了程翊一眼。 视线自上而下。 程翊的身体半俯在课桌上,仰着头看着他。 程翊的眼睛很大,睫毛长而卷翘,眼里盈着微弱的暖色滢光,他眨了眨眼,眼波里盛着的一汪春水随着他眼睑上羽蝶颤动翅膀时荡漾起来,一圈圈涟漪在时辙的心底深处扩散开来。 他的目光在程翊的脸上停顿了一下,回:“怎么。” 程翊问他:“这片子好看吗?” “一般。”他说。 “那别看了。”程翊很快接道,他坐直了身子,弯起的眼睛配合着下垂的眼尾拖出两道明亮的月牙,“下会儿五子棋不?” 还没等时辙回话,他就已经随手从手边翻开一本英语作业本,一边拿着尺子比着在几行四线三格中间的空隙补上线条,一边兴奋地说:“来来,我好久没玩儿了,输了的给对方转两块钱啊。” 他快速在本上画好了一个简易棋盘,把本子推到两人中间,抬头看着他:“我要黑子儿,你要啥?” 时辙:“……白子。” 昏暗的教室后排,两个人借着投影布上反射出的那一丁点光,你来我往的下起了五子棋。 程翊思考的时候总是微微拧着眉头,他低头咬着圆珠笔后面的按动头,盯着面前快要崩盘的五子棋盘,一张小脸绷得严肃老成。 时辙也不催他,目光从他笔挺的鼻梁上掠过,停在他咬着笔的嘴唇上,看着他两瓣红润的唇将银色金属的硬笔头噙在唇缝里,无意识地抿着唇摩挲,然后将被双唇裹得湿润的圆珠笔从嘴里拿出来,低头在本上涂上一个实心的圆点。 “该你了。”程翊用圆珠笔在本上点了两下。 时辙拿起笔,心不在焉地随手在网格的交叉点圈了个圈。 程翊拿笔圈出自己连成线的五子,笑了起来:“我又赢了!我怕不是个五子棋天才吧。” “啧。”历史老师忍无可忍地抬起头,轻轻拍了拍桌子,“程翊,这一节课就听见你这小嘴儿叭叭叭叭个不停,难得让你们歇一节课,能不能安生会儿?瞅瞅你自己考那几个分儿,还好意思跟人家时辙叭叭,你不考大学也甭影响人家考大学。” 程翊耸下肩膀冲旁边的时辙撇了撇嘴,抽回作业本,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这是帮他放松好吗?天天埋着头这么学也不怕把自己个给绷死了。” 过了一会儿,时辙突然开口问他:“你不考大学吗?” 程翊扭头看着他,眨了眨眼,呆呆地问:“啊?考,考啊……” 时辙看着他,蹙了蹙眉:“去年文科一本线550,二本470。” “我可以上专科嘛,呵呵呵……”程翊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你上周周考总分只有167,专科线都过不了。” “……” 被莫名其妙嘲讽了一波的程翊默默地趴回了自己桌上,心说自己连题都没细审,能凭着那点仅剩不多的记忆力把四年前学的东西连蒙带猜考出个167已经够高了。 ……不对,他怎么知道我总分多少的? 合着这人自己考了个第一不算,还特意帮他总了个分来羞辱他? 程翊越想越气,转过头斜眼不满地觑了他一会儿,索性气呼呼地坐起身:“你输了!给我两块钱,快点,走微信还是支付宝!” 第39章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走读的学生回家吃饭还没回校,中午留校的学生基本都在教室里休息,学校里很安静。 档案室在教学楼一楼的拐角处。 程翊按了两下铁门上的把手,没按动,档案室的门上着锁。他站在档案室的窗户外正探着头朝昏暗的档案室里张望,旁边的办公室突然开了门,一个男老师端着搪瓷饭缸走出来,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皱了皱眉,语气不大好:“哪个班的?大中午的在这儿干嘛呢?” 程翊转过头,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哦,老师好,我是高三二班刚转学过来的。我前段时间交上来的档案资料好像有点问题,谈老师让我过来改一下。” “谈老师?”男老师狐疑地看着他,“档案室不让随便进不知道吗,改档案下午让你们班主任带你过来。” 不等程翊开口,他便抬手冲他摆了摆:“先回去吧,大中午改什么档案。” “大中午过来说明是急事儿吧。”一个女老师说着话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到门口的程翊时笑了一下,“是你啊。” 他记得这个女老师,她就是上次去他们班上借男同学去音乐器材室搬乐器的那位女老师。 她是那种五官不算很精致,组合起来却让人觉得格外舒服的长相,眉梢长着一颗小痣,还挺特别的。她今天穿着一身米色碎花的长裙,配合着长裙的花样精心地在脖颈上搭配了一条米色的绸带,在颈侧系了一个小巧的蝴蝶结,两条长下来的带子搭在肩上。 程翊对她点了点头:“老师好。” “你好啊。”女老师也笑着点头,转过脸语气温柔地对男老师说,“陈老师,你不是要去食堂打饭吗?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看着就行,一会食堂的师傅就下班了。” 端着饭缸的男老师抬起胳膊看了一眼手表:“哎,可不是,批卷子都批到这个时候了。” “是啊,你们这些主课老师可真是辛苦了。”女老师说。 “那我赶紧过去了。”他又抬头看了看程翊,转过头小声对女老师说,“还是得注意点儿,现在的小孩鬼灵惊怪得很,说不定是来改入档的违纪处分的。” “不会的,这孩子才刚转过来没多久,最近学校好像没什么重要的处分通知。”她好心替程翊解释了一句,见男老师皱着眉头似乎还要说什么,便笑笑道,“我看着他,放心吧。” “行吧。”男老师终于点了头,“那我先过去了。” “好。” 女老师目送着他从教学楼离开,这才对程翊说:“稍等我一下,我进去拿个钥匙。” 程翊点点头,等在门口。 档案室的门打开时,一股发霉的潮酸气与积尘扬起的灰粒扑面而来,这股难闻的味道呛得程翊没忍住咳嗽了好几声。女老师也面露嫌色,侧着身子往一旁让了让,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解释道:“从咱们学校建校开始到现在所有的学生档案都放在这里,有些资料早两年在老楼里受潮了,味道有点不好闻。” 她抬首往靠门边的架子上指了指,说:“这边是目前的在校学生档案,你可以自己过去找一找你们班的。” “咳......谢谢老师。”程翊咳嗽着应道。 “不用客气。”她微微蹙起眉,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似乎有些难以忍受这个味道,于是不太好意思地开口道,“那我先回隔壁办公室了,你一会儿走的时候记得把门锁好,钥匙给我送过去就行。” “好。”程翊点了点头。 女老师抱歉地笑笑,掩着鼻子转身往隔壁的办公室走去。 程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等她进入到办公室里关上门,这才回过目光看着面前的几排书架子。 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学生档案资料是按照年份归置好的,程翊心说挺好,这样找起来就方便多了,要么恐怕他今天连着一礼拜都得想办法往档案室里溜。 五年前李晚清出事的时候正在上高三,倒着往前推,就是八年前的档案。11年的学生不多,总共只占用了书架最底下的两排就列完了所有的档案。 程翊刚一蹲**来,还没来得及换口气,就被充斥在书架间浓重的霉味冲得脑袋发懵,他蹙紧了眉头,抬手捏住鼻子,伸着手指挨个扒开微潮泛黄的牛皮纸袋,一个个对上面的名字。外封文件袋上的名字应该是出于同一个人的字迹,大概是老师或者档案室整理人员统一写的,字迹本就写得有些潦草,加上纸袋返潮后黑色的墨迹扩散开来,辨别起来就更加吃力了。 档案室里只有一个靠走廊的窗户,因在走廊背阳的拐角处,只有一小抹不算明亮的光线从窗口投进来,从书架罅隙中透出的几缕光堪够看清楚眼前的字。程翊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竟也没想到要开灯,就借着这一点点光先粗略地把档案挨个翻了一遍,却没找到李晚清的名字。 他以为是自己看的不够认真漏掉了,于是打算再次仔细地翻找一遍,正找着,面前突然暗了一下。 有人挡住了窗口的光。 意识到这个时,程翊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他警觉地抬起头,窗外那人明显也很快意识到了,迅速闪身从窗口躲开。 程翊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文件夹,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探出头却发现门口并没有人。大中午的走廊里仍是空空荡荡的,隔壁办公室的门还关着,他刚才似乎也没有听到门响。 程翊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看到人后顺手带上档案室的门,回到书架前加快了翻找的动作。一边找一边琢磨,心里越想越奇怪,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觉得非常不自在,莫名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他又抬起头往窗外扫了一眼,没有人。 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或者是谁路过往屋里看了一眼,程翊自我安慰道。 他认真地再次寻找了一遍李晚清的名字,仍然没有任何发现,11年的学生资料里并没有一个叫李晚清的学生,甚至连个相似名字的都没找到。 难道是没能顺利毕业的学生没有入学校档案? 程翊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发觉时间也不早了,生怕在档案室里待久了会引起怀疑,决定先就这样放弃,再从别的方面入手。他扭头快速朝门口的方向望了一下,拿起刚刚随手放在一边的牛皮纸袋,拆开,抽出里面一个叫做陈向宇的男生资料,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把档案归纳好后起身离开。 “老师,在吗?”程翊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女老师过来开门,接过他递来的钥匙,笑笑道:“改完了?” “嗯,谢谢老师。”程翊笑着说,他的目光越过女老师往办公室里张望了一眼,办公桌上开着的笔记本电脑里正在播放着一档韩国的娱乐节目,他收回目光,对女老师笑笑,“那老师我先回去了。” “嗯,回去吧。”女老师轻轻点了下头,顺手把办公室门带上。 程翊一边往教室走,一边低着头把刚才拍下的几张照片发进特行队的工作群里。 [程翊]:校档案室里没有李晚清的资料,但是找到了她上次提到的那个名字,不知道有没有用。 [程翊]:我再想想别的办法,看看能不能弄张她的照片过来。 [唐宁]:辛苦! [赵成宇]:这小子长得一般啊? [赵成宇]:我寻思这小姑娘在学校最起码也得是个校花或者班花级别的吧,难道这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 [唐宁]:直男癌滚出克。 [苗钰]:直男癌滚出克。 [晏向辰]:直男癌滚出克。 [程翊]:+1 “……阿嚏。”程翊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鼻子里痒痒的,脑袋也被破档案室的味儿熏得昏昏沉沉的,他收起手机,一边揉着鼻子一边低着头往洗手间走,打算洗把脸清醒一下再回教室。 不料刚一拐进洗手间就跟迎面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程翊忙道:“不好意思啊。” 面前的人伸出手臂在他腰上轻轻揽了一下,把他的身体扶正后又快速往后撤了一步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开,语气淡淡地回道:“没事。” 程翊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对面的时辙,说:“你中午也没回去啊?” “嗯。”时辙低头看了他一眼,从他身旁侧让过去,往教室的方向走了。 程翊怔怔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鼻间还隐约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原来时辙会抽烟啊。 第40章 晚上程翊洗完澡,趿着拖鞋从浴室里出来,抬头往客厅的挂钟上扫了一眼。快十点了,晏向辰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又去哪儿鬼混了。 程翊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上耐心总是十分匮乏,比如说懒得抬胳膊举着吹风机对着脑袋“呼”十多分钟。他拿着一条干毛巾胡乱在脑袋上擦了几把,直到发梢不往下滴水为止,扯下毛巾,顶着半湿的头发盘腿坐在沙发上。 他伸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随便放了个综艺节目,从茶几上拿起手机给晏向辰拨了个电话过去。 听筒里的提示音短促地响了一声,电话便被对方挂断了,接着一条短信进来:睡吧,不用留门。 程翊心说本来也没打算给他留门,就是打电话想问问他几点回来,看能不能帮他捎瓶可乐。看他这短信的意思是今晚不打算回来了,程翊在穿衣服出门和躺下挺尸中艰难地抉择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可乐。 他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会儿朋友圈,没刷到什么有趣的内容。他想了想,手指在屏幕上戳了两下,返回到最近联系人列表,点开了今天上午新添加的那个微信。 –上午 11:17 – [ .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 . ]:【¥2.00 – 转账给小羽毛立不住】 [小羽毛立不住]:【¥2.00 – 已收钱】 [小羽毛立不住]:[左哼哼][右哼哼] 程翊看着对话框里的转账记录,莫名有点想乐,一想到自己为了两块钱傻乐,顿时觉得更想乐了。 时辙的微信资料简洁干净,微信号就是手机号,地址和签名都没填。他的微信头像小图看起来是一片纯黑,程翊也是点开大图才发现,一片漆黑的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大概是他随手拍的照片,光圈有点模糊,看不清是月亮还是星星,再或者是路灯之类的。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也没琢磨明白,索性直接给时辙发了条微信过去:你头像拍的啥啊? 消息发出去以后迟迟等不到回复,程翊心里琢磨人家学霸这个点儿可能是已经睡了。他打开时辙的朋友圈入口,发现时辙的朋友圈只有寥寥几张没有配字的图片,而且是间隔数月才发一次。 有躺在石板路上晒着肚皮的橘猫,有烤箱里表层泛起焦糖色的蛋挞,有夜晚胡同里亮着的路灯,也有老旧的窗台前洒下的一束光——都是些让人看了就觉得温暖的瞬间。 程翊的手指还没划两下,就已经翻到了头,时辙朋友圈里的最后一张照片拍得是一个花式老旧的红白搪瓷脸盆,盆底印着一簇鲜艳的红牡丹,清澈的水中游着两条小小的蝌蚪。 程翊在下面评论道:好苦…… 刚回复完,提示栏里弹出一条消息,是时辙发来的。 [ . ]:星星。 程翊懒得打字,直接按住语音说:“你这光线也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 对面过了一会儿,才回过来一条。 [ . ]:像素不好。 “你在干嘛呢?大晚上回消息这么慢。”程翊随口问。 这一次对面回复得很快,还没等程翊从微信里切出来,就看到屏幕里弹进一条消息。 [ . ]:打工。 程翊瞟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十点半了,他有些惊讶:“这么晚了还在打工吗?” [ . ]:嗯。 程翊连忙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先忙吧!” [ . ]:要结束了。 程翊看着他发来的消息愣了愣,莫名觉得他这话似乎像是不想结束对话的样子,他迟疑着问道:“……打工吗?” [ . ]:嗯。 程翊想了想,时辙这会儿还在打工,可能不太方便听语音,于是便换成打字回复。 [小羽毛立不住]:那想聊会儿天吗 [小羽毛立不住]:你那儿方便不 [ . ]:都行。 [ . ]:方便。 [小羽毛立不住]:……你一句话一个句号 让我想起了我高中班主任 一个四十多岁的秃头大叔 程翊盯着昵称栏里断断续续跳动的[对方正在输入……],等了半天却没等来回复,他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发了什么,赶紧又补了一句。 [小羽毛立不住]:我是说我在上一个学校的班主任[抹汗] 这次时辙很快回复过来。 [ . ] :为什么? [小羽毛立不住]:太严肃了哥哥 让我压力很大啊 对面再一次沉默了下来,停了一会儿才回。 [ . ]:什么好苦 程翊看着他这次没有任何标点符号的回复,捧着手机笑了好一会儿,笑得那只打字的手都有点抖。 [小羽毛立不住]:蝌蚪啊 [ . ]:…… 第41章 其实平日里时辙也不会这么晚下班的。 主要是像这种点两杯奶茶、一块芒果千层,在不足二十平的小面包店里坐一晚上的顾客也实在并不多见。 那对男女坐在靠窗的座位前,男人穿着一身立整合身的正装,大概三十出头,看起来一表人才。他语气十分热络,整个晚上自顾自地侃侃而谈,对面脸上挂着淡淡微笑的女人明显兴致不高,只有在被对方提问到时才礼貌地答上两句话。她中间无数次拿出手机看时间,暗示对方现在已经太晚了,却几次三番被男人打断并且岔开话题。 女人维持了整晚的良好修养,终于在对方一次又一次的打断下彻底绷不住了,她忍无可忍地起身拎起包,俯视着对面的男人:“不好意思,王先生,我想我们并不合适。” 男人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嘴里原本滔滔不绝的话卡了下壳,顿了顿,笑了一下:“李小姐,我们还没有开始接触,你怎么知道……” “为了节省我们彼此之间的时间,我觉得不需要继续接触下去了。”女人踩着高跟鞋几步走到收银台前,从包里掏出一张卡递过去,“您好,结账。” 时辙往吧台上推过来银行卡上看了一眼,淡淡道:“没有pos机。” 男人起身跟过来:“还是我来吧……” 女人也没跟他客气,拿起卡转身便朝门口离开。 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掏出钱包问时辙:“多少钱。” 时辙撩起眼皮往电脑上看了一眼:“64。” “这么贵?”男人一听价格就皱起了眉头,“你把小票拿给我看一眼……那么一小块儿蛋糕就36?你们这什么黑店啊,有营业执照吗?工商部门知道你们这么忽悠顾客吗?” 时辙有点不耐烦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营业执照在墙上。” “你这什么态度啊。”男人神色不悦地掏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拿手机对着小票拍了张照片,他把手机凑到嘴边,似乎在发微信,“李小姐,你那份微信转给我就行。” 男人离开之后,时辙起身过去把桌上的奶茶杯和没吃几口的蛋糕收拾起来,简单打扫了一下店里的卫生。 陈愿今天去外地参加同学的婚礼了,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把今天的账目总了一下,把数额给陈愿发过去,然后收银台的钱箱锁好,关了店里的灯锁门离开。 夜里的风有点凉,他拢了拢外套,慢慢往家的方向走,一边掏出手机查看刚刚没来得及看的消息。 [小羽毛立不住]:[语音消息] [小羽毛立不住]:太长了我懒得打?你不方便听的话可以语音转文字 [小羽毛立不住]:我的普通话还是很标准的哈哈哈 时辙点开他打开这条很长的语音,把手机拿到耳边。 程翊放轻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慵懒,声音里裹着一点明显的笑意:“我小的时候得过腮腺炎,吃了很久的药一直也不见好,我叔没辙,也不知道找谁问到了个偏方,说是生吞蝌蚪可以治腮腺炎,还败火什么的,就抓了几条偷偷放我保温杯里了……我真的无语了,唉。” 一声轻柔的叹息贴着耳朵传来。 语音播放结束后,时辙把手机拿到面前,手指不由地在语音条上停顿了片刻,又点开听了一次。 微信那端半天等不到回复的程翊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随手扣在胸膛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拿过手机,看到对面时辙发来的语音条,愣了愣,点开放在耳边。 听筒紧贴着耳朵,手机里融进细微电流中的声音清晰地传进程翊的耳中,时辙的声音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掺杂着少年即将褪去青涩后独特的沙哑与低沉,带着疑问的尾音微微上挑:“你喝了?” 程翊原本规律的心跳随着语音结束时听筒里突兀的提示音猛然漏了一拍,蒙眬的睡意从身体里抽离,他恍惚地盯着屏幕愣了下神,伸手按住语音,愣了一秒,又上滑取消发送,改成打字问他。 [小羽毛立不住]:你下班啦? 对面很快回过来一个单字,还是没有用标点。 [ . ]:嗯 [小羽毛立不住]:你怎么回家啊 [ . ]:【视频】 程翊点开时辙发送过来的小视频,昏暗的画面抖动得有些厉害,拍摄的人应该正在走动。镜头里的是一条漆黑的小路,小路两旁是两排高大的香樟树,天气还没到深秋,树冠虽不如盛夏那样繁茂,但仍是把树影间的路灯遮得严丝合缝。 “好黑啊。”程翊按住语音发过去一条消息。 对面也很快回过来一条语音。 [ . ]:[语音消息] 程翊点开这条只有一秒的语音消息。 时辙大概是在步行回家的路上,气息有些不稳,一声低低地“嗯”裹在细微的喘息里——客观的来说,这声“嗯”没有带进任何情绪,但程翊不知道怎么就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巴巴的。 “小朋友一个人走夜路也太不安全了。” 程翊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一边伸手拿过耳机戴上,一边给他拨去了一个语音电话。 听筒里的提示音响了几声,对面接通了。 网络信号有些延迟,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对面的问题,程翊这边刚进入页面,耳机里就听到一声低沉的:“喂?” 程翊的心口莫名地跳动得有些厉害,他轻轻说:“……喂什么啊,又不是不认识。” 第42章 程翊小声嘟囔完,对面沉默了一下,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程翊在心里琢磨,依照时辙的性格应该很少会闲得没事和人打电话聊天,于是他也并不指望时辙能找出什么话题来跟他闲聊。 程翊清了下嗓子,随口问了句废话:“你走回家吗?” 这次语音那头的人很快应了一声:“嗯。” 程翊接着刚才的话问道:“你打工的地方离你家远吗?” “还行。”时辙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 “喔,那还挺近的。”程翊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沙发上晃着腿,耳机线上的麦挂在嘴边儿,“你平时都这么晚才下班吗?” “今天有事。”时辙说,“平时到九点。” “那还好。”程翊说,“要是天天都这个点才下班,哪还有空学习啊……唉,不过你都高三了怎么还打工啊?多耽误时间啊?” 不知是不是程翊的错觉,对面似乎停顿了一下,才淡淡回了一句:“没事。” 程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多么**一个问题,能在高三出来打工的还能是为啥。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不尴不尬地应了声:“哦……” 对面的时辙没再说话,程翊也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安静下来的耳机中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气氛逐渐冷了下来,彼此僵持了快有半分钟,程翊开始有点后悔给他拨语音了。 主要是两个人就这么一问一答的,他实在不知道该找点什么话题了——大半夜的两个大老爷们打电话聊什么家长里短、兴趣爱好也怪奇怪的…… 他正绞尽脑汁地琢磨要说些什么或是要不要干脆找借口挂断,对面的时辙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尴尬,先一步开口说:“……你那里有点吵。” “嗯?”程翊愣愣,突然头皮一乍,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摘下一只耳机扭过头在屋里环顾了一圈,“我靠!我一个人在家,你别吓我!” “……我是说你的呼吸声。”时辙似乎走路的动作停了下来,气息稳了许多,“现在好了。” “……”程翊抬手拍了拍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吁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因紧张而乱了节奏的呼吸,才解释道,“估计是刚才躺着,麦离嘴太近了……哥哥,咱下次一口气儿把话说清楚成吗,不带这么吓唬人的。” 对面再次沉默下来。 程翊心说完了,接下来不会又要冷场了吧? 他忙换了个话题,佯装自然地问道:“话说今天晚上英语作业是什么啊?” 在他开口的同时,耳机里传来一句很轻的:“别怕。” 程翊一愣,险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没什么。”时辙若无其事,语调平平,“教材同步模拟卷第四套做完。” 程翊还愣着。 ……时辙这是在安慰他? 他的心跳在这个念头后知后觉地钻进脑袋里的那一刻突兀地提上了速度。 我靠!神经了? 单身久了,听到个“别怕”都脸红心跳了? 程翊抬手搓了搓发烫的耳垂,又朝着自己突突直蹦的胸口捶了两下。 大概是手腕带到了耳机线,连带着耳麦里的杂音有点大,没等到这边说话的时辙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心跳的速度太快,程翊一张口,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突跳的心脏顶出个嗝,“——嗝。” “嗯?”时辙愣愣。 “嗝——”程翊又打了个嗝。 “……你怎么了?” “嗝——” “……”对面沉默了一下,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气音,明显是没忍住笑了一下。 “你笑嗝——什么笑嗝——啊!没见过人嗝——打嗝吗?”程翊被自己这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嗝”得有点烦躁,恼火地抓了抓半湿不干的头发,“我靠嗝——” “没。”时辙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的声音里已经找不到一点笑意,嗓音沉沉,“喝点水。” 程翊起身过去给自己倒了杯水,送到嘴边正要猛灌,听到耳机里时辙接着说:“屏息,含一会儿,别咽。” 他听话地屏住呼吸,含着一口水在嘴里,憋了半天气儿,嗝却一点没止住。 他皱着眉头把水咽了:“不管用嗝——啊。” 时辙又不自然地清了下嗓子,说:“平躺下来,深呼吸试试。” 程翊在沙发上躺下,抻直了腿,做了两次深呼吸,问:“你在哪儿嗝——学来这么嗝——多法子?” “百度。”时辙说。 程翊皱眉道:“怪不得嗝——不靠谱。” “……” “……你怎么不说话嗝——” “……” “嗝——时辙?” 耳机里没有声音。 程翊有些奇怪,一边打嗝一边把手机拿到面前看了一眼。确定是正在通话,信号也没有中断,但对面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什么情况? 程翊疑惑地给时辙发去一个问号。 正盯着屏幕等着对面回复,突然耳机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气震山河的:“哈!” 程翊被这猝不及防一声吼吓得一激灵,拿在手里的手机险些失手砸在脸上:“时辙你什么毛病啊?” 语音那端的时辙慢慢问道:“好了吗?” “……” 打嗝治好没好不知道,刚才那阵儿让程翊心慌意乱的心跳倒是彻底治好了,就是有点矫枉过正,差点没停了。程翊无语地沉默了片刻,突然有点想乐,而且越琢磨越乐得停不下来:“靠,我才发现,你这人真有病。” “……百度上说的。”时辙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反正你人设在我心里彻底崩了,太有病了你。”程翊忍不住蜷在沙发上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嗝——” 时辙:“……” 程翊:“……” 规律的嗝声再次响起,程翊这下算是彻底无语了,索性放弃治疗,任其发展。他往手机里的通话时间上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两个人竟然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快有二十分钟了。 程翊想起时辙刚才说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家了,有点愣神:“你还没到嗝——家吗?” “没。”时辙说完,顿了顿又说,“快了。” “这么远啊。”程翊发现自己只要说短句就不会被打嗝中断,“对了,你在哪。” “长天路。” 与时辙同时开口的,还有程翊的后半句:“打工?” 时辙:“……面包店。” 程翊乐了:“我发现,我这么,说话就,不打嗝。” 两个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程翊的手机提示栏里突然弹进一条QQ消息,是蒋棠棠。 【姜糖不太甜】:小羽毛同志,睡了没? 程翊愣愣,这都十一点多了,蒋棠棠找他干嘛? 【小羽毛不会飞】:没呢,怎么了? 【姜糖不太甜】:来来来分享八卦???- ? 【姜糖不太甜】:我晚上找邻居姐姐问过李晚清学姐的事了,我把聊天记录转给你? 【小羽毛不会飞】:好的。 【姜糖不太甜】:等着! 【姜糖不太甜】:[卡崽与姜糖不太甜的聊天记录] 【姜糖不太甜】:我太困了我要去睡觉了喔 【小羽毛不会飞】:好,晚安 【姜糖不太甜】:88 程翊点开聊天记录,一目十行地从女孩儿之间没有重点的废话上扫过,从对话里捕捉重点——越往下看他的眉头蹙得越紧,眸色愈发深黯,唇也不由自主地紧紧抿成一线。 “时辙?”程翊还盯着聊天记录,声音却沉了下来,“我这里有点事,先挂了啊。” 对面的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程翊等了一会儿,没听对方说话,也没见对方挂断。 估计是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 他从聊天记录里收回目光,切进语音页面里,正准备挂的时候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 没等到回话,他把手指移动到了挂断上,网络卡了一下,通话结束的同时,他听到对面轻轻回了句:“好。” 时辙盯着手机上挂断的微信电话看了一会儿。 他轻轻抿了抿唇,把刚才打着语音一直没机会点着的烟叼进嘴里点燃,裹着胡同口萧瑟的夜风慢吞吞地抽完了一支烟,这才站起身,转身朝身后的胡同走去。 第43章 挂了电话以后,程翊从沙发上坐起来,拧着眉头仔细地把蒋棠棠转发过来的聊天记录又看了一遍。 【姜糖不太甜】:卡卡姐,你认识李晚清吗? 【卡崽】:李晚清?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她... 【姜糖不太甜】:最近我们学校不是有个女生出意外了嘛..就有人聊到之前学校前几年去世的学姐,学校里有很多人说得挺难听的..QAQ 【卡崽】:唉 她在学校名声确实挺不好的 【姜糖不太甜】:欸?为什么啊 程翊逐字逐句地看了下来。 据这个卡崽说,李晚清长得挺漂亮的,学习成绩也很好,属于那种从进了学校就一直是校园风云人物的类型,学校贴吧里每次的校花评选她都高居榜首。 但不知是因为性格孤僻还是高傲,她不大和班上的女生玩。加上本身长得漂亮的原因,身边总是有许多男生围着转,包括学校里一些长得好看的学长。青春期的小孩儿那点小心思藏不住,都大喇喇地摆在台面上,时间久了,免不了被很多女生嫉妒。 李晚清在学校的时候经常和同年级的一个男生出双入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两个人是在谈恋爱,但她身边围着的男生还是只增不减,也从未见过她跟谁保持距离,于是私下里就有不少人在背地里说她道德败坏,有了一棵树不够还要吊着一片森林。 那个学长是校篮球队的,有一次跟友校打比赛,中场休息的时候对面有人开玩笑调侃他好福气,竟然能把校花追到手如何如何,不料学长当场翻脸否认。当时体育馆在场不少人,观众席上的李晚清脸都黑了。 当天晚上学长就在自己的空间里发了外校女朋友的照片,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学长的女朋友不算特别漂亮,但眉眼尽是温柔,长相也很乖。 但这事儿没过多久,就有人在周末撞见她和学长一起从小旅馆出来,这件事很快被人放上了学校的匿名墙。当初的小孩儿哪儿见过这么开放的,一传百,百传千,很快便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 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学长的校外女朋友那里。 那天是学校艺术节演出。 李晚清是音乐老师钦点的文艺部部长,像这种学校大型文艺活动,她不出意外地被安排上场主持。 学长的正牌女朋友那天下午放学专门来学校门口等学长,打算质问他,却亲眼看到了校门正对面的礼堂大门口,穿着礼服的李晚清和学长两个人拉拉扯扯。于是她跟学长便在学校门口大吵了一架,扭头走了,学长毫不犹豫地丢下李晚清追了过去。 昔日校花一夜之间沦为笑柄。 可尽管如此,当天晚上,还是有很多人亲眼所见李晚清进了男生宿舍楼…… 学校熄灯时间过了快三个小时之后,万簌俱寂的夜里,她从老楼的楼顶跳了下来。 【姜糖不太甜】:啊... 【卡崽】:我们女生宿舍阳台窗户正对着老楼 【卡崽】:当时有个高二的女孩半夜钻阳台偷偷抽烟 好巧不巧正好看到她穿着白裙子从顶楼跳下来 她当时住二楼 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眼前出事 【卡崽】:没过多久就退学了?听说是因为精神出了点问题。。唉 【姜糖不太甜】:唉,要是我我也得精神出问题QAQ 【姜糖不太甜】:话说她进男生宿舍都没有人管的吗? 【卡崽】:你不知道?永宁最早是个职校?我去的那两年才刚转成普高?学校管得不严 【卡崽】:我住了两年校都不知道有宿管这个东西 【卡崽】:后来也是从这事儿出了以后 学校才正儿八经开始严格管理了 【姜糖不太甜】:那那个学长呢? 【卡崽】:他们宿舍的人说 那天晚上李晚清过去纠缠那个学长?学长好像跟他女朋友分了 正心烦呢所以对她态度不大好 把她关在门外不让进 【卡崽】:后来学姐就走了 也没回宿舍 谁知道就出了这个事儿 【姜糖不太甜】:好惨…… 【卡崽】:说起来那个学长也是个狗渣 人家跟没事儿人一样该怎么上学怎么上学?感觉心情一点没受影响 【卡崽】:哦对了!贴吧里好像还有艺术节那天的照片 我去给你找找 【姜糖不太甜】:嗯嗯好的 【卡崽】:找到了?[网页链接] 【卡崽】:我靠这个像素 是用座机拍得吗??? 程翊点开这条名为[永宁中学第四届艺术节摄影集锦]的帖子,慢慢滑下来,视线停驻在一张有些模糊的舞台远景上——舞台上的女主持人穿着白色的礼服裙,尽管由于距离过远加上像素太差,放大来看她的脸几乎是一团马赛克。但光是从身形和裙子的款式就基本能够判断出,她就是现在正在特行队里接受香灰洗礼的那个失忆灵体。 程翊不敢贸然确认,他把照片保存到手机里,继续在帖子里往下滑,帖子里有不少人也在吐槽楼主的像素,并且贴了更加清晰的照片上去。 他往后翻了两页,手指在一张明显是由单反相机拍摄的照片上停了下来——这是一张竖版的单人照片。拍摄的人对照片做了简单的处理,细心地把背景加了虚化效果,镜头下的女孩儿微微蹙眉,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低着眸子看着手里拿着的手卡,漆黑的长发光滑柔顺地搭在肩上,一缕细细的发丝从耳后落在鬓角,衬得皮肤雪白。 程翊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把刚才得到的信息汇报在工作群里。 【同城Y.pAo交友(5)】 [程翊]:[图片] [程翊]:[图片] [程翊]:确定是李晚清了。 微信群里没有人回复,大概是这个点都睡了。 他退出群聊页面,看到最近联系人列表最顶上亮着一个红色的小。刚才光顾着看聊天记录,竟没注意到时辙在十几分钟前发来的一句:到了。 他打了个哈欠,点开那条未读消息,按住语音,声音懒懒地回复道:“好的,晚安。” 语音刚发出去,对面很快回复过来。 [ . ]:晚安 “怎么回这么快。” 程翊嘟囔了一句,晚安都说完了,索性也没再回复。沾上枕头的脑袋立刻找回了刚才窝在沙发里的困意,他轻轻吸了下鼻子,按照惯例去朋友圈许了个愿,丢下手机很快就睡着了。 时辙把手机搁在洗脸池顶上的置物架上,打开水龙头,继续低头冲洗着头发上的泡沫。 洗完头以后从洗手间出来,时辙回到房间轻轻把门关上,坐在书桌前慢慢擦着头发,一边点开程翊的微信名片,点开修改备注,正当他一个字一个字把[小羽毛立不住]这个名字删除时,动作停了下来。 他看着备注栏里删得只剩下‘小羽毛’这三个字,忽然莫名有些心悸——这三个字显然比程翊二字要亲密得多。 程翊的微信头像和他的微信名字一样可爱,是一片柔软洁白的羽毛,轻盈地漂浮在半空中。 时辙盯着他的头像看了一会儿,点进他的朋友圈。 程翊的朋友圈不像他那么单调,也不像陈愿那样花哨,就是一些很简单的日常记录—— 五分钟前 – 明天早上我能早起喝上一碗热乎乎的甜豆浆吗? 今天早上 – 不能。 前天晚上 – 明天早上我能早起喝上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吗? 前天早上 – 不能。 9.18 – 明天早上我能早起吃上一个加肠加蛋加卫龙的鸡蛋饼吗? 9.17 – 吃到了,程哥牛逼。 9.16 – 明天早上我能早起吃上小区门口需要排他妈十分钟才能买到的鸡汁灌汤包吗? 9.12 – 我靠!临川西路的xx火锅好吃到我恨不得当场给老板表演一个红油浇头!!!! 9.10 – 程翊于2019.9.10晚8:17欠晏向辰63.5元(还清后删除。 …… 尽管程翊的朋友圈里大多都不是什么有营养的内容,时辙还是翻看得认真,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第44章 程翊挤在早起上班的社畜中间,随着公交车晃动的频率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摆子,一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边掏出手机在朋友圈里记录自己再次失败的早起。 两分钟前 – 不能(旁边的哥们能不能把你的煎饼果子收一收 再晃到我嘴边儿我可就不客气了(。 “小伙子,豆浆要加糖不?” “……嗯。” 时辙收回思绪,从朋友圈里返回到微信主页面,扫码付了款,接过早餐摊大叔递来的豆浆,走到旁边的煎饼摊,温声说:“一个饼,加肠加蛋。” “好嘞,要辣椒吗?” 时辙犹豫了一下,给程翊发了条微信消息:你吃辣吗 对面很快回过来一条语音,时辙点开把手机放在耳边,对面的背景音有些嘈杂,夹杂着冰冷的机械报站声,时辙认得那一站,以公交车的速度过来最起码还要十几分钟:“啊?吃啊,咋啦?” [ . ]:煎饼果子,需要帮你带吗 程翊看着对方发过来的消息,顿时乐了,按住语音说:“需要!我正愁要迟到了来不及吃早餐了,你也太好了吧!……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再帮我带杯豆浆吗?” [ . ]:可以 “好的!要甜的哈!” [ . ]:嗯 不出意外,程翊这个迟到专业户还是踩着上课铃的点儿进的门。 任课老师还没来,程翊摘掉书包塞进桌斗里,手指碰到的早餐还是温热的。他弓着背从桌斗里拿出心心念念了一大早的甜豆浆,捧着豆浆杯吸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冲旁边的时辙竖了个大拇指。 时辙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程翊心情颇好地低头把早上在公交车上发的那条朋友圈删除,重新发了一条:吃到了。 评论里很快有人回复道:那哥们儿的煎饼果子最终还是晃到你嘴里了[点蜡] 程翊乐呵呵地回复评论:我同桌买的[吐舌头] 刚发送成功,提示栏里弹进一条消息。 [老晏]:浦西路247号,速来。 程翊一顿。 晏向辰从来没有用过这种语气找他,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又想到昨晚晏向辰不接电话又彻夜未归,神色蓦地一闪,一把拎起刚放下来的书包箭步离去。 旁边的时辙抬起头,皱着眉头扫过他匆匆离去的背影。 浦南路往西是一条狭窄的盘山小道,出租车只到路口就停了。司机跟程翊解释道:“这顶上没路,不让车开上去,小伙子你自己往上走两步吧。” “谢谢师傅。”程翊扫码付了车费,合上车门,按照手机导航上指示的位置沿着小道往上走。 司机倒是没骗他,这小道没有机动车道,小路修得整齐,地面上嵌着大小相近颜色不一的鹅卵石,经过风吹日晒的打磨石子圆润光亮。 他沿着这条人行道走了快十分钟,导航提示到达目的地,他有些疑惑地四处看了看,却没找到所谓的浦西路247号,低头确认了一下导航指向。 确实是这里没错啊。 路南斜立着一个外墙铺着青砖的老式疗养院,程翊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找到号牌,正准备收回目光打开通讯录给晏向辰拨个电话确认,疗养院大门口突然冒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唐宁拿着手机急匆匆地从大门口走出来,程翊正要张嘴叫她,手里捏着的手机响了起来。 “立羽,你到哪儿了?”唐宁站在路边焦急地张望。 “对面儿。”程翊一边说一边朝唐宁所在的位置走过去。 唐宁看到他,挂了电话,抬手朝他挥了挥,催促道:“快点。” 这家疗养院的内部环境比斑驳脏旧的外墙看起来要好得多,程翊一进门就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消毒水味儿,不算刺鼻,但也算不上好闻。冰冷的白色大理石地板被拖的光亮几净,随处可见的百合花也被养得娇艳。这在柳城这样的小地方可以算得上是一家条件不错的私立疗养院了。 程翊进来的时候往一楼的问询台望了一眼,没有人。大厅里安静得有些过分,显得两个人急促且有些凌乱的脚步声格外突兀,却没有人来制止。 程翊被唐宁拽着快步朝电梯的方向跑,等电梯的空闲里总算逮着时机连忙问道:“怎么了?” “队里收到一封匿名信,上面只写了这个地址。”电梯开了,唐宁走进去,有些凝重地看着他,“……署名是李晚清。” 程翊有些疑惑:“有人大半夜冒充李晚清往队里寄信?” “什么大半夜。”唐宁在楼层上按亮了4,“我今天清早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就塞在咱们大门口的门缝里。” “不是昨天晚上?”程翊愣愣,纳闷地嘀咕道,“那老晏跑哪儿去了?” “晏队还在过来的路上,我清早看到信就和小成先过来了。”唐宁问,“对了,我早上看到了你发在群里的照片,你是怎么找到的?” 程翊只得先把疑惑抛在脑后,解释道:“托朋友打听的,聊天记录太长了,我就没转到群里,等会儿给你们看……信里提供了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唐宁皱起眉头,轻轻叹了口气,卖了个关子:“上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跳动的数字停在红色的4上,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 唐宁走在前面,带着他出了电梯。大概是空调开得太低,从踏出电梯的那一刻他就觉得空气冷森森的,他搓了搓胳膊,跟上唐宁的步子。面前正对的是一条笔直的走廊,墙壁上洁白的瓷砖泛着冷冽的光泽,墙上什么装饰都没有,干净倒是干净,只是这入眼便是一片茫白的环境让程翊莫名的有些不大舒服。 病房的门也是白色的,看起来不像木头,大概是什么合金材质。 门上开着一扇双层的玻璃,从门口走过时可以清晰地看到病房里的人。有躺在病床上带着呼吸装置的老人,也有坐在轮椅上面朝窗外,似乎丧失了行动能力的年轻人,或者神情呆滞地坐在地上低头搭着积木,对一旁收拾房间的女护工视而不见的小女孩儿。 程翊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些人是?” 唐宁的脚步顿了顿,跟着他的视线往病房里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收拾完房间的女护工正好拿着换掉的床单从病房里出来,听到他们说话,一边锁门一边回答道:“这里是个半封闭式的疗养院,送到这里的病人基本上是只进不出的,换句话来说就是他们大多是已经被家庭放弃了......可能是经济条件比较好吧,靠钱来维持表面的亲情,其实一年到头都不会过来看几回。” 年轻的女护工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里带着几分不屑,程翊不由地又往里张望了一眼,小女孩儿抬起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盯着面前刚搭好的房子看了一会儿,突然抬起手狠狠一把将积木推散在地上。 “对了,你们是谁的家属?”女护工扭头狐疑地看着他们,“之前好像没见过你们。” 程翊一顿:“呃……” 后面的唐宁伸手扯开他,对护工笑笑,从善如流地回答道:“哦,我们是李小雅的大学同学,最近才听说她身体出了点问题,就组织着过来看看她。” 好在女护工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程翊一眼,没起什么疑心,点了点头,说:“行。你们谁跟我去一楼登记一下探视人信息?” “我去吧。”赵成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冲女护工殷勤地笑了一下,对唐宁说,“那你们先过去吧,我顺便下去接一下老晏。” 唐宁冲他点了下头,带着程翊继续往前走了。 女护工带着赵成宇乘电梯下了一楼,从问询台下翻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找到409那一页,递给他,拿笔在上面点了两下:“在这里写留一下姓名和联系方式就行。” 赵成宇接过笔,低头正要写名字时扫过上面的一排登记信息,笔尖顿了顿,问:“最近还有别人来看过她吗?” “嗯。”女护工一边看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有个挺漂亮的女的基本上每个月都会过来看看409。听她说……好像也是409的同学吧?” 女护工说话时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他:“你们不认识吗?” “哦,认识啊。”赵成宇若无其事地低头在记录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一边佯装纳闷地嘀咕道,“就是没想到她也会过来。怎么也没和我们说一声呢,我们好一块儿过来看看……” “你们这些当同学的都比她家人强。”女护工叹了口气,又低头看回手机,撇了撇嘴,“她家人好像从把她送来就没再过来看过了,也不知道这人心是不是肉长的。” “啧,是啊。”赵成宇附和道,刚把笔放下,后面有人叫了他一声。 “成宇。” 赵成宇扭头看了看门口进来的晏向辰,转过头对女护工说:“那我们先上去了啊,谢谢。” “嗯,两个小时啊,你们自己也注意着时间。”女护工提醒道。 “行,谢谢。” 赵成宇带着晏向辰往电梯的方向走去,两人一路无言,一直到进了电梯,赵成宇才开口:“你知道谁来看过她吗?” 晏向辰扫了他一眼:“李晚清?” 第45章 “407、408……409。” 接近走廊尽头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唐宁脚步停了下来:“到了……嗯?” 程翊转过头,就见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于是问道:“怎么了?” 唐宁朝门上扬了扬下巴,纳闷地嘀咕了一句:“帘子怎么拉上了?” 程翊抬起眸子,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朝病房门上加厚的双层玻璃上望去,门上那扇小窗被人从里面拉上了帘子,布帘是深咖色的,不透光的面料完完全全地阻隔住了二人的视线。 程翊走上前去,将双手拢在玻璃上,眯起眼睛,借着布帘与窗户侧面没拉严的小缝朝里张望——病房里似乎拉着窗帘,也没开灯,光线十分昏暗,从这个角度只能勉强瞄到里面的病床一角,狭窄的小床上凌乱的白色被子一大半掉落在地上,床单也皱巴巴的。 程翊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在了玻璃上,凭借自己双眼5.0的视力费劲儿地看了半天,发现床上似乎没有人,他艰难地勾着脑袋又往屋里看了看,还是没有瞅到人。 “这里住的谁啊?”程翊边看边问。 身后的唐宁轻轻摇了摇头,说:“信上提供的信息少之又少,我只知道住在这间病房的女孩儿叫李小雅,也在永宁中学读过书......似乎是因为精神上面的问题被送进来的。” 程翊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精神问题?” “我猜的。”唐宁说,“刚刚我和小成过来的时候帘子还没拉上,这个李小雅看到我们之后像是收到了惊吓,钻进被子里就再也不肯出来了......” “也许是怕生?”程翊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了一下。 “也许吧。”唐宁随口应了一句,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但她的状态看上去真的有点奇怪......我觉得不太像正常人。” 程翊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把头转回玻璃前,这次目光面相另外一侧的帘缝,打算再往别处看看。 不料才刚把脸贴上去,蓦地从右边狭窄的帘缝里对上一只赤红的眼睛——细红的血丝密布下那只眼瞳黯淡中透着浑浊的灰色,不像是年轻人的眸子,眼下泛着深深的青痕。在对上程翊的眼睛那一刻,那只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直勾勾的眼神里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尖锐。 卧槽。 程翊平缓的心跳猛地掉了一拍。 她在那里多久了? 想到这里时,程翊的脑袋里紧接着冒出了一个细思极恐的想法,他心脏突跳的同时头皮也跟着麻了起来。 ……不会是从刚才就一直在那里看着他吧? 这种堪比恐怖片的场景以及空气里流动的凉意让程翊的汗毛直立,后背不由地泛起涔涔冷汗。他搭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脚下的步子也连忙往后撤了几步。 后背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唐宁,唐宁伸手扶了他一把,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程翊微微弓着腰喘了两口气,平复了一下胸腔下突突直蹦的心脏:“没,没事。” 说话间他又抬起头朝帘缝那儿望了一眼,里面乌漆麻黑的一片,那人不知道是不是还猫在门口盯着他看。程翊额角的青筋暴跳,心里暗骂,妈的,果然是个神经病。 赵成宇带着晏向辰走过来的时候,程翊正蹲在病房门口翻来覆去地研究唐宁手里那封信。 “我去护士站拿钥匙。”赵成宇说完往走廊另一头走了。 “嗯。”晏向辰回头看了看他,迈着长腿不疾不徐地走到程翊身边,用鞋尖儿轻轻踢了提程翊新刷的白球鞋,“干嘛呢?还不接驾?” 程翊竟难得地没炸毛,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咬着指尖,眼皮儿都没撩一下,接梗接得也明显没什么诚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晏向辰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咂舌道:“这态度,当斩啊。” “……” 见程翊不搭理他,他只好无趣地弯下腰跟着他的视线往纸上看了一眼。这是一张随处可见的A4纸,上面的两排小字儿用的是宋体5号: 「? ? ? ? ?浦西路247号 409 李小雅 永宁中学高二四班 李晚清? ? ? 」 “李晚清是搞体育的吧?”晏向辰冷不丁冒出一句。 “不能吧?”唐宁一本正经地分析,“她那么瘦,手臂和小腿上也没有一点肌肉,长得也文文气气的,不像是体育生。” “他是想说李晚清一定很擅长仰卧起坐。”程翊从地上站起来,把那张纸叠回去,递给唐宁,“李小雅多大了今年?” “不知道啊,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吧。”唐宁接过来,还没明白过来他俩说的什么,疑惑地追问晏向辰,“为什么擅长仰卧起坐?” 晏向辰低下头,温和地冲她笑了笑,嘴里的话却一点也不温和:“愚蠢的人是听不懂别人开玩笑的。” 唐宁也是笑笑,接着对上级没有丝毫敬畏心地抬手就是一肘子。 晏向辰夸张地“嗷”了一声,捂着肚子正要卖惨,走廊另一头的护士站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女护士跟着赵成宇走到门口,皱着眉头严肃地冲他们喊了一声:“安静一点!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晏向辰顿时噤了声,尴尬地摆摆手:“不好意思啊。” 赵成宇低眉善目地跟她说了几句好话,才把人打发回去,快步走过来,拿钥匙开门。 程翊不轻不重地撞了撞晏向辰的胳膊,侧目睨着他:“你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晏向辰面不改色地回答:“小孩儿不要管大人的事儿。” “......”程翊白了他一眼,“谁稀罕管。” 病房的门被打开后,一股阴冷的凉气扑面而来,房里的冷气似乎比走廊的开得还足。 程翊跟在后面进去之后才发现,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并不是拉了窗帘而导致的,而是病房里靠外墙的窗户全部被木板封死了,透不进来一点光。 床头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堪堪在方寸间洒下一小片儿柔光。 光线未曾笼罩的墙角阴影下,一个女孩儿将大半个身体蜷缩在窗帘后,只露出半个后背,赤裸的双脚踩在冰冷的瓷砖上,掩着她的窗帘不自然地无风摆动着——是她在发抖。 晏向辰和赵成宇交换了一个眼神,赵成宇轻轻咳嗽了一声,放柔了声音:“你好?” 窗帘后的人没有作声,身体抖动的幅度却更大了些。 晏向辰给身旁的唐宁递了个眼神,下巴朝墙角略微地扬了一下。 唐宁会意,抬起步子缓慢地朝她走了过去。 窗帘被唐宁轻轻掀开,帘后的女孩儿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地埋在腿间,拼命地摇着头,沙哑颤抖的嗓音里染着恐惧:“别找我,别找我,不能怪我,我不是故意的......” 几人都是一愣,唐宁迟疑着问道:“......谁别找你?” 女孩儿的身体顿时打了一个摆子,她抬起尖瘦的下巴,涣散的眼神里逐渐写满了怨毒,原本呜咽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的嗓音里掺杂着诡异的笑,是那种青春期的少女特别具备的清脆而尖细的“咯咯”声:“李晚清!李晚清!” “她死了!她已经死了!她的头盖骨都碎了,满脸都是血,满地都是血,白的,红的......”女孩儿尖锐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喉咙里细细地飘出几声呜咛,“草坪都是红色的,到处都是红的......” 她怪异的话语与行为让离得最近的唐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战栗。 唐宁犹豫片刻,略微俯**子,正要靠近她,目光刚接上她浑浊的眸子,她蓦地抬起手捂住脑袋,猛烈地摇起头:“别看我,不是我害的,不是我......” - 常见不见阳光的女孩儿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过分消瘦的脸上透着浅青的死气,眼皮单薄的一层,眼尾耷拉着,神色木然地坐在床上。 晏向辰抱臂靠在封死的窗边:“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也不是一直,大多时候都还挺安静的。”护士麻利地将使用过后的针头与镇定药剂收拾起来,“大概是太久没接触到人了。” 赵成宇神色微变,脸上却不动声色,语气随意地开口道:“太久没接触人了?之前不是每个月都有人来看她吗?” 护士弯下腰帮李小雅把掉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拍了拍,垫在李小雅身后:“哦,你说李小姐啊?她一般不进来的,在门口看一会儿就走了......” 程翊直觉有点问题,抬起头朝晏向辰的方向看了一眼。 晏向辰却没接上他的目光,略微低着头,手指在手机上飞速运作,过了一会儿,抬起一张满面春风的脸回视过来,莫名迎上程翊一个白眼。 晏向辰:“?” 护士推着手推车走到门口的时候,顺手把房间里亮着的白炽灯调暗了些,随口解释道:“409不习惯太亮的灯光。” “好,谢谢。” 送走了护士,赵成宇走过去把门关好,正要上前,被程翊拦了一下。 程翊搬了把凳子坐在李小雅旁边,偏了偏头,对上她有些木讷的目光,声音放得轻缓:“你叫李小雅?” 李小雅布满了血丝的眼球缓慢地滚动了一下,灰黯的眸子对上他的眼睛,没有回话。 程翊刚刚趁护士给她打针的时候翻了一下李小雅诊疗本,上面显示的李小雅今年年龄22岁,他往前推了五年,也就是说五年前的李小雅17岁——正是上高二的年纪。 他一边留意着李小雅的状态,一边试探性地开口:“你以前也在永宁中学读书?” 李小雅盯着他怔了好一会儿,慢慢点了下头。 程翊暗自松了一口气,有反应就好。 套话这个活一项都是晏向辰和赵成宇来干的,今天他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心里多少有点没底,下意识扭过头往晏向辰那儿看了一眼。 晏向辰莫名地接了他一个眼神,皱皱眉,说:“聊你的,看我干嘛?我脸上有字儿啊?” 赵成宇倒是朝他扬了扬下巴,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鼓励道:说吧,没事。 程翊只好收回目光,看回面前神色呆滞的李小雅,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李晚清自杀那天夜里,你在阳台抽烟,对吗?” “......”身后刚鼓励完他的赵成宇顿时无语凝噎,心说,也不用这么直接。 第46章 常见不见阳光的女孩儿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过分消瘦的脸颊向内凹陷着,皮肤透着浅青的死气,眼皮单薄的一层,眼尾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垂着头坐在床上。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晏向辰抱臂靠在封死的床边,打量着床上神色木然的李小雅。 “也不是一直,大多时候都还挺安静的。”护士麻利地将使用过后的针头与镇定药剂收拾起来,“大概是太久没接触到人了。” 闻言,一旁的赵成宇神色微变。 晏向辰脸上却不动声色,看似随意地问道:“太久没接触人了?之前不是每个月都有人来看她吗?” 护士弯下腰帮李小雅把掉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拍了拍,垫在李小雅身后:“哦,你说李小姐啊?她一般不进来的,在门口看一会儿就走了。” 晏向辰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不进来?” “嗯,说是怕打扰409休息。”护士抬起眸子看了看李小雅,转过头冲晏向辰扁了扁嘴,“不过我觉得409似乎对她有些抗拒,每次她来过,409的状态都不太好。” 医院这种对病人的健康极度不负责任的态度让唐宁不禁蹙起眉头,语气里下意识带上了点不大爽快的情绪:“那你们还允许她来看?” 护士抬头扫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从去年开始409的治疗费用都是由李小姐承担的。” “……”唐宁顿时被这一句金钱至上的现实主义道德观堵得哑口无言。 护士也识趣地没再开口,低头收拾起东西来。她推着手推车走到门口的时候,顺手把房间里亮着的白炽灯调暗了些,解释道:“409不习惯太亮的灯光。” “好,谢谢。” 送走了护士,赵成宇走过去把门关好,转过头来的时候看到晏向辰正略微低着头,挂着一副满面春风的笑容,手指在手机上飞速运作。 赵成宇低声咋了咋舌,打趣儿道:“工作时间,麻烦晏队收敛点。” “去。”晏向辰象征性地收敛了一下表情,把手机收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问赵成宇,“你琢磨明白了没?这姑娘和李晚清什么关系?” 赵成宇一耸肩。 就在两人对面前的状况一头雾水之际,赵成宇一抬眼就见程翊正直勾勾地盯着李小雅看,他扬着下巴示意晏向辰看过去。 唐宁倒是没流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她小声跟两人解释道:“昨晚上立羽好像托人打听到了点什么。” 晏向辰点头,双手抱臂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两人。 程翊搬了把椅子坐在李小雅床边,偏头对上她有些木讷的目光,声音放得轻缓:“你叫李小雅?” 李小雅停顿了片刻,微微抬起头,布满了血丝的眼球缓慢地滚动了一下,灰黯的眸子对上他的眼睛,没有回话。 程翊刚刚趁护士给她打针的时候翻了一下李小雅诊疗本,上面显示的李小雅今年年龄22岁,他往前推了五年,也就是说五年前的李小雅17岁——正是上高二的年纪。他一边留意着李小雅的状态,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刺激到她的情绪,一边试探性地开口:“你以前也在永宁中学读书?” 李小雅盯着他怔了好一会儿,慢慢点了下头。 程翊暗自松了一口气,有反应就好。 “我也在永宁中学读书。”程翊冲她浅浅地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看来我还该叫你一声学姐了。” 李小雅的嘴皮有些干燥,她咬了咬下唇,唇上的干纹几乎快要裂开,过了好半天才开口,沙哑的声音轻得快要听不到:“我没有读完。” 程翊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故作疑惑地问:“嗯?” 李小雅神色微闪,微垂下眼睫,稀疏的睫毛遮不住眸里黯下的光。 程翊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开口,只好绞尽脑汁接着想词儿:“我听说永宁中学曾经是个职校?学姐是学什么专业的啊?” 李小雅缓慢地摇了摇头,大概是太久没有同人讲过话,她说话的速度很慢,声音很低,听起来有些吃力:“我去的那年已经是普高了......我中考没考好,永宁刚转普高那两年分数线很低,是柳城最差的高中。” “最差?”程翊顿了顿,“我前些日子去档案室整理资料,看到了不少五年前的省市级别的竞赛奖杯,看上去不像是比较差的学校啊。” “那是陈向宇学长和,李晚清学姐的。”李小雅垂着头,“他们成绩很好……中考全市排名前十来永宁读书是免学费的,他们来永宁读书可以拿奖学金。” 程翊愣了愣,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李晚清。 平时套话这个活都是晏向辰和赵成宇来干的,再不济还有唐宁,今天他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又碰上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没聊两句就彻底打乱了他原本的节奏。他心里多少有点没底,下意识扭过头往晏向辰那儿看了一眼。 正听得专注地晏向辰莫名地接了他一个眼神,皱皱眉,说:“聊你的,看我干嘛?我脸上有字儿啊?” 赵成宇倒是看出了他的不安,朝他扬了扬下巴,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鼓励道:加油。 程翊只好收回目光,他看了看李小雅,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听说李晚清……” 说到这里时,他适当地停顿了一下,想看看李小雅的反应。面前的李小雅嘴唇微微动了动,嗓音有些涩:“……她自杀了,高三的时候。” “你认识她?”程翊看着她。 李小雅极轻地点了点头。 对方坦率得让程翊有点卡壳,他犹豫了一下,索性直接问道:“李晚清自杀那天夜里,你在阳台抽烟,对吗?” 李小雅低着头没说话,几人屏息凝神盯着她半晌,在几个人以为今天的问询可能就要到此为止的时候,她才再次点了下头,半天,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她恨我。” “恨你?”程翊微微蹙眉。 李小雅抬起眸子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也怯怯的:“她总是害怕窗外,她总是要我把窗帘拉上,可是她们不愿意啊!她们不喜欢她,不许她住过来。又不怪我,又不是我的错……” 程翊敏感地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连忙追问:“她们是谁?是室友吗?” “你们不是不同届的吗,为什么会住在一起?” “所有人都讨厌她,所有人都不喜欢她,她凭什么要求我帮她呢……”李小雅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话一般,自顾自地说着,“她很坏,她要我也害怕,所以她就总是站在窗外看着我,总是站在那里看着我……” 这话一出,房间里的几人顿时都变了神色。 李小雅缓缓弓起膝盖,抬手捂住脑袋,不平稳的声线微微颤抖着:“她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程翊的面色愈发严肃起来,抬手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你见过她?” 李小雅的状态已经明显不如方才,一边拼命挣脱他的手,嘴里边胡乱说着些听不懂的话语,声音愈发尖锐起来。 晏向辰忙从走上去拉开程翊,用眼神制止了他的动作。 “没事了,没有人,别怕。”唐宁坐在床边抚摸着李小雅的后背,温声安抚着她的情绪。 程翊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实在有些冲动,万分抱歉地看着床上情绪失控的人,想要走上前去缓和一下,李小雅却十分抵触他的靠近,尖叫声愈发刺耳。 唐宁只好抬起头示意程翊先出去,程翊无奈,跟着晏向辰先行从病房离开。 第47章 两人从疗养院出来后,就近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馆。 不知道是这里的地理位置太过偏僻,还是现在时间尚早,偌大的咖啡厅里有些过分冷清。咖啡厅在盘山道边上,二楼开放式的平台上视野极为开阔,放眼便可览尽青山远景,这样幽静的氛围倒是令人心旷神怡。 两人此刻却无暇顾及美景。 晏向辰皱着眉看完了聊天记录,把手机还给程翊,神色有些凝重。 程翊接过手机随手放在桌上,抬眼看着晏向辰,冷静地分析道:“现在从年龄,入院时间,以及刚才的对话上,基本上能够确定这个李小雅就是当初李晚清自杀的目击者——但目前的情况明显与传言里有些出入。如果按照李小雅的说法,那么她就不仅仅只是一个目击者,而极有可能是造成李晚清死亡的因素之一。” 晏向辰蹭了蹭鼻尖,慢吞吞开口:“李小雅提到了几个很微妙的点。” “‘她们’?”程翊蹙了蹙眉,“或许又是校园暴力?” “没准儿。” “但如果这样说,那个陈向宇在这件事里又处于一个怎样的位置?一个脚踏两条船的渣男?”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晏向辰眼皮都没撩一下,“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 “不止这点。”晏向辰说,“这位神秘的李小姐,定期过来看望她,却又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外看,真的是怕打扰她休息吗?还是真的如李小雅所说……” 晏向辰的话音顿了顿。 程翊抬起眼睛看看他,把话接了过去:“李晚清害怕窗外,所以现在用了同样的方式折磨她。” 话一出口,程翊自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也太变态了。” 晏向辰身体后仰,姿态散漫地靠在椅背上,端起杯子慢吞吞地抿了一口咖啡:“当然凭借李小雅目前的精神状态,以及刚才那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表述,其真实性也值得推敲。” 程翊沉吟片刻,轻轻点头。 晏向辰顺手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一边在身上摸打火机,一边咬着烟嘴含糊不清地问:“李晚清现在人呢?” “在队里,苗钰看着呢。”程翊说着,屈指叩了叩桌上[严禁抽烟,杜绝明火]的立牌,无奈道,“大哥,这是山里,有没有一点常识。” “忘了。”晏向辰顺应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从嘴里把烟拿下来,拧着眉头盯着随手丢在桌上的烟,半天没吱声儿。 程翊当然清楚他在想什么。 李晚清好好待在队里,那昨晚来送信的是谁?这五年前一直冒充李晚清来看望李小雅的女人是谁,与给他们提供线索的‘李晚清’又是否是同一个人?除此之外,若是李小雅所说的情况属实,那么她在这五年间见到的‘李晚清’又是谁? 李晚清这个名字像一个谜团,被千丝万缕却又互不相干的线索纠缠在一起,让人一头雾水。 此时此刻,疗养院的监控室里,赵成宇正紧着眉头盯着监控器右上角409房间内的视频画面。 房间里没有开灯,监控探头是红外线的,闪烁着雪花的黑白色画面有些模糊。 女孩儿披头散发地坐在床尾发呆,随后病房门口似乎响起了什么动静,她慢慢抬起了头,双眼在被可夜视的红外光线映照下,闪着诡异的白光。她僵硬地转过头,茫然的目光移向门口时,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倏然变了脸色。她从床上站起身,宽松的病号服裤腿下的双腿明显地颤抖着,缓慢又怯懦地向后退着步子。她的后背贴在墙面上,慢慢蹲下来,将自己蜷缩在墙角里。监控视频没有声音,只能看到女孩儿脸上愈发狰狞可怖的表情。 赵成宇把病房门边的画面放大,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奈何视频画面太过模糊昏暗,门上A4纸大小的小窗口又基本处于监控死角,什么也看不清楚。 挟裹在狭窄空间里的马桶抽水声响起,赵成宇扭头朝门口张望了一眼,飞快操控鼠标将视频画面切回当天画面。 值班的年轻保安系着腰带从监控室隔壁简陋的洗手间里出来,推门进来:“哎你钱包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没留神掉电视柜后面的缝儿里去了。”赵成宇面露尴尬,笑了笑,“我回去拿,谢谢小哥啊,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儿。”这保安也是个热心肠,冲他摆手,轻轻叹了口气,“我们院里这月把天儿也见不着几个生人,难得还有来探病的,能麻烦得到哪儿去啊。” 赵成宇也跟着叹了口气,递了根烟过去:“兄弟,抽根烟?” “哎谢谢。”保安接过来一看,“呦,这么好的烟呢。” 赵成宇笑笑,把火递过去。 他倚在监控室门边儿,冲着监控器大屏扬了扬下巴,随口问道:“你们这儿走廊上也不装个监控啊?” “嗨,没必要嘛。”保安被烟熏得微微眯了下眼睛,“你知道外头管我们这儿叫什么吗——这儿是活人住的太平间。” “为什么?”赵成宇好奇道。 “把人送来就撒手不管了呗,来这儿的病人跟死了没两样。”保安说,“平时来探视的也就固定那么几个病房的家属,所以说每天这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人,走廊就没装监控,浪费资源嘛不是。” 赵成宇咋了咋舌,停顿了一会儿,佯装随口问:“409常来探视的人你见过吗?” “409啊?”保安思索了片刻,“是个挺漂亮的女的吧?好像见过几回背影。” “光看背影就知道漂亮了啊?”赵成宇咬着烟嘴儿打趣道。 年轻小保安有些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后脑勺:“这不是看身材吗,个儿高腿又长的,跟画报里那些模特儿似的。” 见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赵成宇从兜里掏出烟盒,抽了两根揣口袋里,把剩的大半盒塞给他——没准儿以后还得常来。 “你这工作看着也忒枯燥了点,”赵成宇笑道,“留着抽吧,夜里提个神儿。” 晏向辰听完电话里赵成宇的话并没有什么意外,从目前的状况看来,这位李小姐行事风格可以称得上滴水不漏,如果太容易被他们找到,反而会让他心中惴惴不安。 对面的晏向辰正在打电话的时候,程翊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他略微俯身向前,往亮起的屏幕上望了一眼,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时辙。 [ . ]:下午周考 程翊愣了愣,还没等他拿起手机,对面又发过来一条。 [ . ]:你来吗 程翊抬头看了一眼对面打电话的人,电话那端的赵成宇不知正与他说些什么,晏向辰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严肃,声音也板正起来:“嗯,那先这样吧。下午回队里看看李晚清,顺便开个会。” 听他这么一说,程翊自然也不敢懈怠,低头快速回复道:我不过去了,你好好考,别给我丢人啊。 对面很快弹过来一个问号。 程翊闷闷地笑了两声: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跟年纪第一做同桌呢,你要是考差了,岂不是对不起我吹出去的牛逼? 等了半天不见对方回复,程翊闲得无聊,又发过去一个小团子捏脸的表情包。 对面这才回过消息来。 [ . ]:刚才老师来了 程翊脑补了一下时辙上课躲着老师偷偷玩手机的画面,没忍住笑了起来,他回复道:小朋友就要有小朋友的亚子,好好读树,上课不要娃手机。 [ . ]:...... [ . ]:[视频] 程翊点开这个只有三秒的小视频,教室里乱糟糟的,画面外时辙的声音很低:“下课了。” 程翊扭头往旁边青葱浓郁的山谷中望了一眼,想了想,侧过身背靠着咖啡馆的平台围栏,举起手机,抬手冲前置摄像头比了个大拇指,将自己与身后层层叠叠的群山一起装进手机摄影框里。 他将这张堪比游客照的自拍发过去,回复道:旷课了。 晏向辰刚挂断的手机响了起来,程翊抬头看了一眼,就见他刚还乌云密布的脸上立马多云转晴,转眼间就堆上一脸的春光灿烂,连语气都轻上三分来:“喂?谈老师啊。” “程翊?”晏向辰抬眼朝程翊睨了过来,“小兔崽子逃课了?哦哦,下午有考试啊,我知道了……我下午一定把他揪过去,放心。” 刚跟时辙嘚瑟完的程翊闻言,皱着眉头瞪着他,作嘴型辩解道: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 晏向辰无视掉他的目光,放柔了声音:“你身体好点了吗?嗯?要上课了啊……喂?喂……” 第48章 回去的出租车上,程翊看了一眼晏向辰:“那下午的会……” “没你什么事儿,”晏向辰头也不抬地看着手机,“内部成员开会,你一个实习生该干嘛干嘛去。” 程翊不满地瞪着他:“靠。” “小朋友骂人会烂嘴角的。”晏向辰悠悠回了一句,抬起头对司机说,“师傅,去永宁中学。” 程翊闻言,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皱眉:“都这个点了,我不能下午再过去吗?反正下午才考试。” 晏向辰又低下头摆弄手机:“那你一会儿到市里下车,自己打个车回。” 程翊问:“那你呢?” 晏向辰:“我去你学校一趟。” “你去我学校干嘛?”程翊有些莫名其妙。 晏向辰抬起眼冲他笑笑:“找你们班主任交流一下你的学习情况。” “有病吧!”程翊简直无语了,“我是要去考清华吗?” “倒也不必,”晏向辰低头回着消息,漫不经心地说,“那实在有点难为你了。” 晏向辰果然一进了市区就把程翊丢下了,程翊扒着车门蹙眉看着车里的晏向辰:“老晏,我说真的,你这家长瘾可以收一收了。不行等这事儿完了回了A市,我把我们辅导员电话给你,我在这儿满共也待不了几个月,你跟谈子渊能有什么可交流的……” “回去午休一会儿,下午好好考试。”晏向辰打断了他的话,不等他继续说完就一把拽上车门,“师傅,开车。” “……” 程翊站在原地就着一排汽车尾气咬牙切齿了片刻,转头就钻进了附近一家小网吧里,将对晏向辰的气愤发泄在艾欧尼亚那片神奇的土地上。 于是他又是踩着下午的上课铃踏进的教室门。 讲台上拿着一打卷子正准备发的谈子渊见他迟到,微微蹙眉,表情稍显严肃地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动作快点。 他脸上带着点不太走心的抱歉,略微点了下头,快步走了进来,一边摘书包一边跟时辙打了声招呼。 时辙看到他时眼里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恢复回以往那副淡淡的表情,抬手把桌角架着的一摞书搬到窗台上去。 程翊从坐下来以后就一直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明显找寻未果,他抬手叩了叩时辙的桌子。 时辙抬眼。 程翊冲他眨了眨眼睛:“有笔吗?借根儿水笔?” 时辙抽了一支黑色水笔放在他桌上,程翊笑着接过:“谢了哥。” 时辙停顿了一下,低低地回了声:“没事。” 周考不比期中期末那样的大考,监考也并不能称得上严格,简单将座位拉开,留出一臂距离的宽度,卷子是各科老师按照本周的学习重点出的综合卷。 谈子渊分发卷子的时候,程翊悄悄把桌子往时辙那边拖过去点,时辙抬眼扫他,他趴在桌上小声对说:“学霸,一会儿借我抄一下呗。” 时辙没搭理他,抬手接过前桌递来的试卷,抽出一张摊在桌上,把剩下的传给拐弯的程翊。 程翊有些不满地扁了扁嘴,低声嘀咕了一句:“小气。” 考试的时间对于学渣来说往往是枯燥且漫长的——哪怕是个来混日子的假学渣。 某准大学毕业生快速胡乱答完了选择填空题,又津津有味地看完了理解题的节选后,便偏头撑着脑袋,在卷纸上空白的地方胡写乱画起来。 不时抬头看一眼不怎么走的时间,内心无比煎熬…… 程翊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拿笔在密封线画了一个时钟,填上刻度,把指针指向结束的时间。 旁边座位的时辙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带动着椅子腿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细微的响动,程翊抬起眼睛朝他看过去,目光略微停顿了一下。 午后阳光充沛,窗外是成片染金的香樟树叶,穿透秋叶罅隙的光将桌前雪白的卷子投出小片斑驳。 时辙逆光坐在窗前,握着笔专注地写着自己的试题。一小缕不太乖顺的头发微微翘起,被阳光镀上温暖的颜色。 程翊盯着那一小缕头发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欠了——怎么一天到晚不是想摸摸人家睫毛,就是想碰碰人家头发的,得亏时辙不是个姑娘,要么他准得被人当流氓逮起来。 正漫无边际地琢磨着,时辙似乎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偏过头看了过来,目光略显疑惑。 程翊措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心尖莫名一颤,没由来地回想到昨天晚上的语音通话,在被李晚清的事情打断前似乎也有过同样的心悸。 他若无其事地冲时辙耸了下肩,收回目光,托着下巴,拿起笔继续在卷纸上勾勾画画。 余光却留意到时辙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久。 ——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吗? 程翊有些不自然地垂着头,挺得脖子都有些僵了,那道令人浑身不自在的视线才终于收了回去。 他将余光收敛回来,眼眸低垂,无意识在卷纸上游走的笔尖倏然停顿下来——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密封线边缘潦草的‘时车’两个字看了一会儿,直到笔尖在车衣旁最后一笔洇出一个黑点,他这才略显慌乱地拿笔迅速在没写完的名字上胡乱涂了几笔,丢下笔趴在桌上,任纷乱的思绪入侵大脑。 笔尖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伴随着翻动纸张时的窸窣响动,仿佛具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催眠功效——尤其是在这样温暖宁静的午后时分。 少年模样的男孩儿在阳光下泛出褐色光泽的发丝看上去柔软乖巧,他原本叠搭在桌上的手臂愈发放松下来,塌着的腰也明显软下去些,身上单薄的米色线衣因他俯身的幅度带起下摆,露出一截细瘦雪白的腰肢,清晰性感的脊柱沟线条从后腰间蔓延进布料中去。 时辙的目光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稍作停留,很快收敛回来,扫过他摊开在桌上大片空白的卷纸,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正要收回目光,却无意暼到垂在桌子边缘的密封线,那个没能被凌乱的黑色线条完全遮挡住的字迹。 宛若一颗小石跌进微泛涟漪的池水,顷刻间,心谷跌宕。 第49章 听见门响,晏向辰转动办公椅转过身来,看着皱眉进来的唐宁:“怎么样?” “不怎么样。”唐宁把审讯记录簿放在桌上,“我就纳了闷了,这李晚清没喝孟婆汤,没饮忘川水,怎么就什么都想不起来呢——我总觉得这事有蹊跷。” 赵成宇冲了杯咖啡走过来,坐在桌边:“有没有可能是跳楼自杀的时候磕坏了脑子?” “人只有活着的时候记忆才会储存在大脑里,而灵体与人体的记忆是不共通的。”唐宁说,“魂魄在脱离身体后,会保留自己生前所有的记忆,只有在入轮回时才回被强制记忆分离。” 赵成宇却说:“你又没死过你怎么知道不共通?” 这句疑似抬杠的反问让唐宁有点不爽,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儿道:“入职培训的时候不是学过吗?” 赵成宇一耸肩:“谁知道编写教材的人是不是胡诌。” “你——” 晏向辰被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抬杠吵吵地头疼:“别琢磨这些了,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搞清楚她为什么失忆,而是要赶紧帮她找回记忆——转生处那儿可没功夫给咱们这些虾兵蟹将开后门。” 此话一出,两个人顿时都安静了下来。 转眼九月中旬了,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转生处今年的报名就结束了。据说明年三界联合会将会出台新的政策,内部论坛已经有口风传出来,说转生处门槛提高,可能直接从摇号转生变成随机投胎——人畜无差别式随机。 晏向辰拿起一支笔在指间转动了一会儿:“成宇,你一会儿拿我的批文去一趟市公安局,借用一下他们的公安系统,查一查李晚清事件的所有案情记录。” 赵成宇点头:“行。”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睡熟的程翊被惊得一个激灵,还没等他癔症过来,一道黑影笼罩在他桌前。 “你哪科不会。” 程翊抬头看着桌旁的时辙,慢慢坐起身来,一时没反应过来,眼里有些迷茫:“啊?” 时辙眼眸低垂看向他摊在桌上的综合卷,微微蹙眉,伸手过去将试卷翻了个面,眉头皱得更深了。 正当程翊满心莫名之际,时辙说话了,清冷的声线里带着些不容置疑的意味:“周末我给你补习。” 程翊怔怔地看着他,还是:“......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时辙已经拿起他的卷子走上讲台,帮他一起交了以后,从前门离开教室。 程翊看着他消失在班级门口的背影,有些愣神。 蒋棠棠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跟着他的目光往门口看了一眼:“你看什么呢?” 程翊慢吞吞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说:“哦,没什么。” 他从座位上起身,将拉开的桌子搬回原来的位置,蒋棠棠帮他把地上的书抱起来放回桌上。 “哎程翊,我昨天晚上给你发的聊天记录你看了没啊?” “我不光看了,我还知道你们用什么牌子的面霜,哪家店铺的裙子又在打折。”程翊一回想到他昨天夜里抱着手机艰难地从大篇幅的废话里捕捉重点就一阵头疼,叹了口气,“你们女孩儿怎么这么能聊啊。” “这多正常啊,你们男生平时不会在网上闲聊的吗?” 程翊前桌的小眼镜把桌子搬回来,恰巧听到这话,扭过头:“俩大老爷们有啥可聊的,gay里gay气的。” 程翊耳根儿一热,没接话。 蒋棠棠哈哈笑了两声:“也是。” 小眼镜抬手推了推眼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俩一眼:“不过你俩怎么天天下课凑一起?该不会......” “去你的。”蒋棠棠笑着骂道,“我跟程翊是八卦战线上的革命友谊!” 小眼镜拖着长音意味不明地“噫”了一声,没等蒋棠棠抬起的巴掌落在自己胳膊上,就一个弹身窜出座位:“女侠饶命,溜了溜了。” 蒋棠棠瞪了他一眼,在他空出的座位上坐下,扭过头好奇地看着程翊:“对了,你大清早急匆匆地干嘛去了啊,一上午也没来?” “网吧。”程翊揉了揉鼻子,“今天有充值抽奖活动。” “......”蒋棠棠无语地觑着他,“你们男生真无聊。” 程翊笑了:“你们女孩儿大秋天买裙子我还没说无聊呢。” “就因为过季了才打折呢,嘿嘿。”蒋棠棠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我给你看个东西。” “嗯?”程翊抬眼朝她手机上望过去。 屏幕上是一张像素不算清晰的照片,看角度像是偷拍的——照片里瘦高的男生侧身站着,正撩起身上的篮球背心擦汗,隐约露出腹间一片小麦色的肌肤,像素太差加上拍摄距离似乎有些远,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面部轮廓。 蒋棠棠眉梢微挑:“帅吧?” “这照片是电话手表拍的吧?”程翊皱眉,有些不解,“都快糊成马赛克了,怎么看出帅的?” “明明就是很帅啊。” 程翊看她这一脸花痴相,随口问:“你暗恋对象?” “什么啊,我就是给你看看,我不喜欢这种类型。”蒋棠棠扭头往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凑过来对他说,“我喜欢时辙那种类型的,学习好,长得帅又低调。” 程翊顿了一下,抬眼看着她,问:“......你喜欢时辙啊?” “不是!”蒋棠棠哭笑不得地说,“我是说他这种类型,你想什么呢......时辙话也太少了,我要是跟他在一起迟早会憋死的。” 听到她否认,程翊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还没等自己琢磨明白为什么,心里先想到,他话也没那么少吧......最起码不至于憋死。 “那这人谁啊。”程翊问。 蒋棠棠说:“这是李晚清学姐喜欢的那个学长。” “不可能!”程翊下意识反驳,他在档案室见过陈向宇的照片,尽管这张照片快要糊成了马赛克,但面部轮廓也不可能相差那么大。 见蒋棠棠眼神奇怪地看着他,他这才顿了顿,接着说:“......我是说他看起来一般啊。” 蒋棠棠扁了扁嘴,把手机收回去:“嗨呀你不懂,男女审美有壁,这种运动型的男生在女生里挺受欢迎的。” 程翊抬手拉了一下她的手腕,很快松开:“......你能不能把这张照片发给我?” “啊?”蒋棠棠一愣,“你要他照片干什么?” “我这不是不能理解你们的审美吗,”程翊笑了一下,义正辞严地说,“我要拿回去给我姐看一下,问问她觉得帅不帅。” 蒋棠棠好笑地看着他:“你好有病哦。” 时辙从回到教室就见程翊一直趴在桌上摆弄手机。他回到座位旁,程翊还没注意到他,也没把位置让开。 他下意识抬眼朝他手机上扫了过去,程翊似乎正在微信群里聊天,群名上大喇喇得挂着的[同城约/炮]之类的字眼让他心里蓦地一沉。 程翊余光留意到旁边站了人,迅速将手机扣在桌上,扭过头看着时辙:“你回来了啊?” 这个行为在时辙眼里无疑显得有些心虚,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从程翊背后给他让开的缝隙中间穿过去。 程翊又趴回了桌上,过了一会儿,把手机伸到他面前,问他:“你觉得这男的帅吗?” 时辙垂着眸子往他手机上扫了一眼:“不。” 程翊没怎么意外,想了想,眉目里染进一抹笑意,又开口问道:“那你觉得我和他谁帅?” 时辙拿下自己考试前随手放在窗台的课本,归置好,没抬头:“你。” “我就说嘛。”程翊笑了两声儿,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明天晚上......” 拿给苗钰看看—— 还没等他把嘴里的话说完,正要收回的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程翊一愣,抬眼怔怔地看着时辙,时辙的眉头紧紧皱着,看着他的眼神有些阴沉。 “怎、怎么了?” 时辙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松开了他的手:“明天跟我去补习。” “……啊?”程翊的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手上微凉的触感,他神色微顿,不自然地收回手,捏了捏隐隐发烫的耳垂,“哦。” 第50章 程翊拿着两张从手机里打印下来的照片,丢在桌子上:“这很明显就不是一个人啊。” 赵成宇拿起两张照片仔细端详了半天:“我也觉得不像。” 晏向辰把手里的薄薄的几页纸来回看了好几遍,放在办公桌上,皱着眉问:“成宇,这是李晚清事件的所有记录?” 赵成宇点头,说:“啊,这是我从公安内网上查到的,就这么多,都在这儿了。” 晏向辰靠在椅背上,如有所思地转了会儿椅子。 高三学生在校期间跳楼自杀这样的事件,在网络发达的当今社会,如果发生在A市,光是新闻媒体和社会舆论的力量,都能将涉事学校钉在耻辱柱上挂个三天三夜。然而李晚清的时间在网上却始终风平浪静,除了几家地方还挂着小报不咸不淡的新闻通稿外,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重视,学校倒是办得依旧风风火火——难道柳城就对教育事业与青少年心理健康如此不重视? 手里这份案情记录也一样,调查信息少得未免有些......冷漠,很难让人不去联想当时快速结案的目的。 唐宁终于放过了被自己咬得面目全非的圆珠笔头,抬起头说:“老大,我也觉得有点怪怪的。” 晏向辰抬眼看她。 “据我们掌握的消息来看,李晚清自杀的主要推动人物,一个是当时脚踏两条船的渣男,一个是现在住在疗养院的李小雅,对吧?”唐宁将椅子滑到晏向辰桌边,用笔尖儿点了点他桌上的资料,“可是这份案件记录里从头到尾就没有提到过渣男,李小雅倒是后来作为目击者,做了份没有参考价值的笔录......” “你看,这份报告通篇对李晚清在校情况只字不提,只有结尾隐晦地写了一句:疑似因学业压力与感情问题自杀。”唐宁迟疑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晏向辰,“所以,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晏向辰冲她扬了扬眉,示意她继续说。 “要么是柳城公安不负责任,要么......就是在刻意保护谁。” 晏向辰抬起手蹭了蹭鼻尖,思索了片刻。 程翊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来查看,清了清嗓子,开口打破沉默:“那个......” 晏向辰扭头扫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要是没我什么事儿的话,”程翊指了指门口,试探着说,“我就先撤了?” 晏向辰抬起胳膊看了一眼腕表:“大中午的你干嘛去啊?你们学校礼拜六不是不上课?” “......我去补习。”程翊有点心虚地说。 “?”晏向辰闻言皱眉,不假思索道,“你有病?” 程翊耳根一红,说不出话来,转身溜了:“走了,有事儿打电话。” “什么情况?”赵成宇抱臂看着他迅速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乐了,“这立羽真打算再战高考啊?” 晏向辰莫名其妙地收回目光:“大概上哪儿玩去了吧。” 赵成宇耸了耸肩,停了一下,走过来说:“对了老大,我昨天借用内网系统的时候,顺便查了个人。” “嗯?” “——陈向宇。” - 程翊按照时辙发来的地址找到那家不大起眼的小甜品店,推门进去时,门口挂着的风铃击碰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时辙听到声音,从收银台后抬起头,略微眯了下眼睛,看着程翊踩着午后暖融融的阳光进门。 程翊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绒线毛衣,米黄色的,圆领与袖口锁着白色的边,款式有些稚气,将他的脸衬得嫩得几乎可以掐出水。 他一进门,忍不住深深地嗅了一下空气里弥漫着的香甜。 肚子里叽里咕噜响了起来,他把书包摘了随手放在窗前的小桌子上,迈开长腿走过来,两条手臂搭在柜台上,微微向前俯身,看着时辙:“同桌我饿了。” 他的眼睛黑亮,不笑的时候还看不大出来,一旦笑起来,眼里像是盈着光。 时辙沉沉的目光地从他眼睛上掠过,转过身把旁边的烤箱扭开预热,往冰箱的方向走:“没吃午饭?” “嗯,刚睡醒就被你叫来补习了——惨啊。”程翊拖着长音懒洋洋地站直了,见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速冻披萨,眼睛一亮,跟过去,“你们这儿还有披萨呢?” “老板的。”时辙说。 “啊。”程翊皱了下鼻子,有些犹豫,“那不太好吧?” “她不在。”时辙拆开纸盒,一边留意着烤箱上显示的温度。 程翊看到他往半熟的披萨上铺了厚厚一层芝士时,拒绝的话和着口水咽了回去:“......那我补钱给她。” “不用。”见预热温度达到了,时辙垂着眼把披萨放进烤箱里,按了定时,“喝奶茶吗。” “喝!”程翊马上应道,说完了又笑,“多加点仙草和布丁行吗。” 时辙“嗯”了一声,绕进吧台里去拿杯子,程翊这才在心里骂道:这个不争气的嘴啊。 中午店里没什么客人,程翊弓在桌前吃披萨,时辙就坐在旁边翻看他的练习册,眉头皱得很深。 程翊抬起眼睛看了看他,抻着脖子把披萨上的芝士扯得老长,半天才咬断了,含糊不清地问:“大夫你看我这还有救吗?” 时辙合上手里的练习册,放在桌上:“高一的东西都会吗?” 程翊倏地瞪大了眼睛,有种智商被人侮辱的感觉,连忙说:“不至于,哥哥,真不至于。” 时辙却没理会他,继续问:“高二的呢?” “会啊。” 程翊心说,这人合着是真把他当傻子看了吧? 时辙随手翻开一本练习册,修长的手指在程翊写过的习题上点了点:“高二的题。” 又翻了两页,“高一的。” “都错了。” “......” 程翊跟着往习题上看了一眼,心里暗骂一句卧槽,这他妈分明是应付家庭作业胡乱写的。 时辙投过来的眼神里仿佛在质问‘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程翊有苦难言,只好撇了撇嘴,装作看不见听不到,埋头继续吃。 时辙停顿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开口:“你以后......” 程翊咬着披萨卷边,抬头看他:“嗯?” 时辙收回目光,随手翻开桌上的教材,语气随意地问:“你以后想考哪个大学。” 程翊犹豫了一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坐起来:“应该还是会回A市吧......A市人民警察大学,如果我考得上的话。” 时辙抬眼:“你想当警察?” “还行。”程翊皱着鼻子想了想,说,“也算是吧。那你呢?” “不知道。”时辙说。 “嗯?”程翊扭头看着他,“你是不知道想考什么学校还是不知道以后想干什么?” “都不知道。” “唔……”程翊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咬着吸管喝了口奶茶。 停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耸了耸肩,说:“不过你这么聪明,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时辙看了他一眼,声音沉沉:“是吗?” 程翊笑起来:“嗯。” 第51章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 时辙讲话时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手里的圆珠笔不时在纸上点点画画,发出沙沙的细响。 程翊叼着奶茶吸管小口小口地嘬着,这些枯燥乏味的内容听着听着就让人忍不住想要分神。他抬起眼睛,不自觉地看向旁边讲话的人,目光从时辙的侧脸慢慢看向他说话时轻轻张合的薄唇。看起来很柔软。 程翊抿了抿吸管,把甜滋滋的珍珠含在嘴里。 耳边的话音微顿,时辙放下手中的笔杆,屈指叩了叩桌子。程翊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在心里骂了一声靠,赶紧抬起目光看向他的眼睛,眼里带着点半真半假的迷茫,若无其事地问:“嗯?” 时辙把教材推到他面前,指尖点了点:“听懂了吗?” “听、听懂了……吧。”程翊不确定地说。 时辙抬眼看了看他,伸手拿起笔,看样子是打算重新讲一遍。 程翊连忙按了一下他的手背:“我会了我会了。” 时辙低垂着眸子朝他手上扫了一眼,程翊收回手冲他点头:“真的会了!” 正巧门口的风铃响了起来,时辙扭头看了一眼,有顾客进来了,只好翻开练习册上的例题,对他说:“把这道题做了。” “哦。”程翊看着他起身离开,找到练习册上被他勾了圈的题。 是一道求函数值域的经典题型,不算难。 他拿起笔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必要隐瞒一下实力,想了想还是算了,与其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让时辙讲题上,他更愿意去艾欧尼亚大陆征战沙场——或者看时辙工作。 进来买东西的小姑娘似乎是个常客,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辫,笑起来挺甜的。 她没往玻璃柜台处走,而是径直走到收银台跟时辙说话。时辙拿着夹子过去,帮她把她需要的甜品打包好,女孩儿也没走,趴在柜台不知在说些什么,不时低低笑着。时辙则是面无表情地站在柜台里,也不搭她的话茬,停了停,略微一抬眼,将床边扭着头偷看的程翊逮了个正着。 程翊冲他扬了扬眉,收回目光,拿着笔慢吞吞地解起了题。 时辙回来的时候,程翊正低着头专心写数学题,米黄色的毛衣领口外露着一截细白的后颈。 时辙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做题。 程翊专注解题无所察觉,他手里的笔停顿下来,咬着笔头思索片刻,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写起来——主要已经是很多年前学过的东西了,中间搁下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做起来多少有点吃力,但好在思路还在,不至于两眼摸黑。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他颈侧伸过来,在他刚才写得数字上点了一下,低沉的嗓音贴着耳边响起:“错了。” 程翊下意识偏过头,脸颊擦过对方的胸膛,耳朵蓦地烧了起来,仓惶地转回头:“......啊?” 时辙俯身,从旁边拿起一支水笔,按照他的思路把题顺了一遍,最后沉着声音说:“你算错了。” “哦......”程翊不自然微弓的脊背有些僵硬,他拿起笔,按照他讲得方法把后面一道题做完,总算过了关。 时辙的目光留意到他发红的耳朵,心中略微有些迟疑,停顿了一下,拉开椅子在旁边坐下来。 “下一道题。” “啊,可以不可以歇会儿啊……” “不行。” – 傍晚,起风了。 咖啡馆里弥漫着微苦的气味,优美舒缓的钢琴旋律渐渐进入尾声,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便是这时裹着一身秋意推门进来。 “抱歉,学校有些事耽误了。”年轻人的呼吸里稍带着些喘,他拉开椅子坐下来,“让你们久等了。” 晏向辰体谅地笑笑,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警官证递过去:“你可以先看一下。” 年轻人礼貌地接过:“谢谢您。” 年轻人正是陈向宇,目前正在隔壁城市的司法大学念研究生,让晏向辰没有想到的是,对方接到电话后竟然立刻便同意了出来见面的请求。见面的地址选在陈向宇就读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晏向辰挂了电话便叫上唐宁,两人借了西郊派出所的公车,一路高速开过来。 窗外的天色已经沉了下去,临近饭点,咖啡厅里没什么人,只有远处服务生走动与低声交谈的声音。 “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会有人为这件事找我。”陈向宇低着头,捏着搅拌棒一头无意识地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 晏向辰与唐宁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显然比他们想象里知道的要多。 唐宁抬起头,很快追问:“你知道什么?” “所有。”陈向宇说完停了一下,又略微摇摇头,有些迟疑地说,“......也许是所有,也或许不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 晏向辰皱了皱眉,还没等他开口,陈向宇又说了:“我看了她的日记。” 唐宁不自觉提高了声音,表情十分不满地问:“你偷看了她的日记?” 晏向辰在桌下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她的大腿,唐宁的眉心倏地一皱,脸上的表情总算是收敛了些,但心里仍是不满——女孩子的日记里会写些什么,她再清楚不过,少女时期萌动的心思与赤裸的喜恶,这些绝对绝对不会被允许拿来与人共享。 “不是偷看,”陈向宇抬起头看她,说,“是她拿给我看的。” 唐宁轻轻蹙了蹙眉。 晏向辰抬眼,开口问道:“她为什么拿给你看,你们是什么关系。” 陈向宇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有些疲惫,低声说:“或许是想向我寻求帮助......” “寻求帮助?”晏向辰重复。 “大概是吧,我是这么猜测的。”他垂下头,自嘲地笑笑,掩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黯淡下来,微哑的嗓音里带着些许苦涩,“结果我看完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藏。我怕被别人看到,她这一辈子就毁了,谁知道......谁知道其实是害了她。” 唐宁心里猛地一紧,似乎猜测到了什么,喉咙有些紧:“……日记上是什么内容?” “她看不到光的生活。”陈向宇哑着嗓子,狠狠地重复道,“地狱般的生活。” 第52章 陈向宇留着规矩的平头,脸上戴着副稍微有些呆板的黑框眼镜,身上浅灰色的绒面外套已经磨得有些毛了,拉链拉到胸口,露出里面姜黄色的格子衫衣领。 外貌实在算不上出众。 “我和李晚清都是学校特招进来的,按理说我们俩的成绩都是可以上一中的,但那一年永宁中学从职高转普高,为了升学率出了政策,市级中考前十免除全部学杂费用,并且每学期会给我们提供一些生活补助和奖学金。”陈向宇微微低着头,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半点优等生的傲气,“当时跟我们一起来永宁的还有一个女生,好像是其他城市的中考状元,也是因为奖励政策特招进来的。来了以后才发现学校的学习氛围与教学质量实在太差,根本静不下心学习,没读多久就退学了……” “那你怎么……”唐宁下意识开口,话还没说完,又忙噤了声。 “我家的经济条件不是很好。”陈向宇抬起头,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他笑得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倒是给他的整体形象加分不少,“我没什么太大的志向,当初只想找个学校上,如果我不留在这里,可能就没有学校可以读了。” 晏向辰点了下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永宁中学那两年……挺乱的,我们进去的时候是第一批普高生,往上两个年级是原本职校的学生,互相之间闹出过很多矛盾。学校疏于管理,导致学校里校园霸凌事件层出不穷,甚至校外有些三教九流会在周五下午来学校门口堵人,有的时候是勒索,有的时候是打架。”陈向宇抿了抿唇,慢慢说,“……长相出众些的女孩儿还会被他们欺负。” 晏向辰皱了皱眉头:“这些女孩儿里,包括李晚清吗?” 陈向宇慢慢点了下头,声音有些轻,还有些涩:“算是吧……我有几次放学见到她被一群小混混围在学校门口。” “你去帮忙了。”晏向辰看着他,再爱情至上的女孩儿也不至于喜欢上一个会冷眼旁观自己受欺负的人。 “……嗯。”陈向宇果不其然地点头应了,又自嘲地说,“结果是自不量力。不过总算暂时帮李晚清解了围。事后,他们可能是觉得被我一个高中生坏事面子上挂不住吧,我也成为了被他们围堵的一员。” “后来呢?你反抗了吗?” 陈向宇略微摇了摇头,似乎对自己的遭遇并没有多大的不满。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再次垂下头,声音放得很低:“李晚清……她很漂亮。” 都是男人,晏向辰一看就能明白过来,敏感的青春期,条件普通的男生在心怡对象面前总是会有些自卑。 “学校里有很多男生追她,自然有不少愿意替她出头的,后来她也真的再没被校外的小混混欺负过了。”陈向宇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其中有一个男生叫刘威,是个富二代,在当时那个年纪,他在学校里算得上能呼风唤雨了,据说李晚清被纠缠的事就是他找人摆平的。” 唐宁心里隐约有了人选,适时地插了一嘴:“他是校篮球队的?” 陈向宇抬起眼睛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宁被他问得哑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旁边的晏向辰接过来:“知道这个很难吗?” “也不是……”陈向宇的眼神里明显带进些许疑惑,他略微蹙眉,语气也严谨起来,“但当初警方出示的调查结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他的名字抹掉了,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事情……所以您方便告知我一下你们的调查途径和目的吗?” 晏向辰和唐宁对视一眼。 还是晏向辰的脑筋转得快,坐直了向他解释道:“是这样,我是今年刚调到咱们柳城市公安局的,无意中在内网上看到李晚清案件的结案报告,发现其中有诸多疑点值得推敲,所以私下动用了一点小手段调查了一下。目的你大可以放心,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当初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晏向辰抬眼看着他,语气真诚,“我想她也一定需要帮助。” 陈向宇蹙紧的眉头总算慢慢舒展开来,心里稍稍有些理解了,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先从旧案开始烧。 不过总归不是坏事。 “刘威的爸爸在我们柳城是个很有名的房地产商,柳城好几个豪华住宅小区都是他家开发的。” 见陈向宇继续说,两人提起来的一口气才终于落回了胸腔里。 “他家在柳城很有势力,黑白两道都吃得很开,所以学校里自然没有人敢惹他。”陈向宇说,“在刘威的默示下,李晚清在学校被保护得很好,她也开始经常和他们成群结队地待在一起。我起初虽然有些失落,但其实心里也觉得这样挺好的,最起码不会让她落单,再次落入之前那种境地。” “每天和一群男生待在一起?”唐宁蹙了蹙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每天和一群男生待在一起,多少有些不合适。 陈向宇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绷紧了些,手指攥得泛白,好一会儿才说:“她性格一直比较内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甚至不敢和我说话,也不大会主动认识别人,加上后来她和刘威一伙人走得比较近,交际圈就更封闭了。” 晏向辰看着他强压愤怒的表情,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这个刘威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本以为他们在早恋,直到后来的一场篮球比赛,刘威当众说自己有女朋友。”陈向宇因愤怒逐渐染红了脸,表情难看至极,“……他是用那种嫌弃和嘲讽的语气说的,李晚清就在看台上,很多人在笑,她坐在第一排,手里还拿着刘威脱下来的外套。” 晏向辰用眼神警告旁边气愤不已的唐宁,神色不动:“然后呢。” “我忍不住去质问她,为什么明知道刘威有女朋友,还做这么,这么……”陈向宇微颤的嘴唇抿得发白,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让对面二人很容易便料想到他说了多么难听的话。 他眼眸低垂下来,眸色黯淡,声音也有些哑:“她什么也没说,看到刘威打完球从篮球场出来,很着急地走了……后面也还跟刘威保持着那种关系,任我怎么说都无济于事。我对她很失望,决心再也不要管她,有时候在学校里碰到了也装作没有看到,我几次三番看到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却都狠下心没有理她。” “艺术节前一天,她来找了我,在宿舍楼下拦住我,求我听她说话。我不愿意,想走,她抓着我的袖子,红着眼眶说就这一次,就这最后一次。”陈向宇的嗓子发紧,使得他再度停顿下来,他的头埋得很低,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声音颤抖得厉害,“她塞给我一本日记,求我替她保管,她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相信。” 唐宁的呼吸微滞,心脏不由自主地揪紧了,果然,听到陈向宇的下一句话。 “那是她最后一次和我说话……我却没有好好听。”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下来,耳边只有咖啡厅里舒缓柔和的钢琴旋律。 唐宁红了眼眶,好一会儿,抽了一张纸按在眼睛上。 晏向辰没有打断陈向宇悲伤的情绪,安静地等着他收拾好心情,才听他接着说:“日记被撕掉了很多页,我只能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什么故事?”晏向辰这才追问。 陈向宇的肩膀轻微地耸动了几下,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说出口时却仍然无法抑制地颤抖:“她被那群渣滓共享的故事。” 对面二人顿时心中大惊。 唐宁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重复:“共享?” 陈向宇无比艰难地点了下头,声音哑涩:“以刘威为中心的每一个……” 第53章 心仪许久的对象就站在自己面前,女孩却抬不起头来。男孩愈发气急败坏,难听的话语如同一根根尖钉扎在她的心口,她低着头一言不发,脸色纸一般苍白,细长的手指紧绞着衣服下摆,布料把她的手指勒得泛白。 篮球馆厚重的铁门从里面推开时发出冗长的声响,远远从那边传来几个少年的交谈声。女孩神色顿时仓皇起来,她转过头朝篮球馆的方向看过去一眼,迅速对面前的男孩说:“我、我要走了。” 男孩看着她匆忙朝人群跑去的模样,黑沉的眼眸里那抹不甘最终化为了失望,转身朝宿舍楼走去。 一群人为首的刘威抬眸朝他的背影望过去,淡淡地将目光扫回她脸上:“你跟那怂货说什么呢?” 女孩摇摇头,小声回答:“没有。” “没有?”刘威撩起眼皮看着她不自然的表情,显然是不信。 一个高壮的男生抬起胳膊搭在女孩肩膀上,扭头冲她扬眉:“你不是喜欢那小子吧?” 男生刚打完球,出了一身的臭汗,酸臭的体味不住往她鼻子里钻,让女孩有点想吐。但她还是忍住了,也没把压在肩膀上的手臂拿开……不然恐怕今晚又难逃一劫。 “不喜欢。”她低低地说。 “我说也是,那小子一副穷酸样,怎么配得上我们的校花呢。”男生嘿嘿笑了两声,又把话头抛向她,“那你喜欢谁啊?不会是……” 刘威冷眼地瞥开他打趣的目光,张嘴骂道:“滚,老子喜欢清纯的。” 男生见他恼了,有点尴尬,也不敢跟他再闹。 旁边的人忙出来打圆场,换了个话题,问女孩:“啧,我记得你俩是不是都是学校今年的扶贫生啊。” “什么扶贫生?人家那是好学生,奖学金,知道吗?”刘威勾唇讥笑,语气里尽是嘲弄。 “好学生怎么了?学习再好也还不是——”那男生故意拖长了音,目光直勾勾地瞟着女孩紧身牛仔裤包裹下的双腿。 几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被几个人盯着的女孩死死咬着颤抖的下唇,呼吸紧得有些喘不上气。 这话勾起了几个人心里那点下作的念头,搂在她肩上的手不安分地在她肩头揉了两把,意味深长地说:“要不今天晚上……” 她身体猛地僵硬起来,强烈袭来的恐惧感让她的心脏一下下**起来,手脚也很快褪去了温度,变得冰凉。 “你们去吧,我不去。”刘威低头看着手机,“我晚上陪我女朋友去上舞蹈课。” “呦,威哥好男人啊。”一人调侃道。 刘威抬了抬眉毛,收下了他的夸奖,把手机揣进兜里:“走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哦对了。去路南街那家酒店,我等会儿打个招呼,去前台报我名就行。” 宁寂的夜里。女孩浑身赤裸、闭着眼睛抱膝蹲在喷头下,冰凉的水淋在身上,许久,慢慢起身,艰难地拖着步子将衣服穿好,无声地从酒店离开。 秋意渐浓,吹在脸上的风也是冰冷刺骨的。 数个被无视与冷落的擦肩后,她揣着自己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终于鼓起勇气将在黑暗中几近溃烂的自己展现在心仪的男孩面前。 她无声地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男孩却神色冷漠。 她求男孩听她说话,却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一句“请你帮我”。分明清楚没有人帮得了她,甚至连她自己都认了这个踩进烂泥里的命,却迫切地想要抓住这最后一抹照亮她黑暗生活的光。 她小心翼翼地拉住男孩的衣角:“我只相信你。” 她把珍藏在心的所有情愫融进一句“相信”里,男孩最后还是心软,将那本日记接了过去,快步离开。 她痴痴地望着男孩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转过头,却看到刚从校外回来的刘威。刘威双手插在口袋里,扬着下巴,脸上挂着那副令她畏惧的笑容,对她说:“嗨。” 她的喉咙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压抑得快要窒息,身体也难以抑制地颤抖个不停。 刘威气定神闲地朝她走过来,抬手搭在她轻颤的肩膀上,偏过头轻轻在她耳边说:“明天艺术节,晚上记得来试你的新裙子。” 第54章 宿舍对于女孩来说绝对不算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她在学校没有朋友,以刘威的势力和手段让她没有室友也同样不是难事。 她在女生宿舍一楼的大厅里抓紧了另一名女生的胳膊:“小雅,我宿舍的灯坏了,今晚可以在你的寝室借住吗?” 这是她在学校除了男孩外唯一说的上话的朋友,也是她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刘威看到了她和男孩说话,今晚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她太害怕了,声音都在颤抖:“帮帮我好吗,我、我没地方住了,我真的好怕。” 女生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不过宿舍的床很小,你可能要和我挤一下。” 她很感激地向她点头:“谢谢你。” 手机细微的震动声在宁静的午夜足够扰人,震动响起的第一声便惊醒了睡不安稳的女孩,她死死地攥着手机,看着亮起来的来点提示,心里猛地一抽,指根被手机硌得生疼,那股强烈的恐惧感又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其他床铺响起刻意地翻身声与不耐烦地咋舌,女孩手忙脚乱地挂断,手机上却随之弹出一条消息。 “睡得好吗?” 女生宿舍楼后正对着的是老教学楼,教学楼晚上没有人,宿舍阳台的窗帘自然成了摆设。两栋楼离得很近,中间夹着狭窄的过道,女孩无意间眯眼看过去,那处本该是漆黑的教学楼二楼的窗口亮着一抹橘火,忽而骤亮,又慢慢暗下来。 她的后背骤时僵住,脊背也随之泛起一层寒意,她紧张地抓起旁边被她吵醒地女生,怯怯地说:“可不可以把窗帘拉上......” 女生有些为难,本来擅自把她带回寝室就惹来室友的不满,这会儿她又把大家吵醒,女生心里多少生出几分厌烦的情绪,甩开她的手,不耐烦地说:“赶紧睡吧。” 女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抹橘红,那点猩红色光点再次亮起时,她隐约看到了一双映着橘光的眸子——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心跳的速度太快了,连同吞咽的动作都艰难起来,只好又拉拉旁边的女生:“小雅,求求你......” “你到底睡不睡了啊?”对床一个女生烦躁地吼了一声,“不愿意住就出去,你自己一个人住得不是挺好的吗?” 另一个人不满地附和:“是啊,真当自己是公主了,谁都得惯着你。” 见她引起众怒,女生自然是站在室友这边,小声对她说:“要不,你还是回你宿舍去睡吧......”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门被重重甩上的声响骤然亮起。 并没有什么意外,那个高壮的男生蹲在楼梯口,语气讥讽:“呦?被赶出来了?” 女孩儿被他拽着头发带进老楼里,头发被揪得发麻,她咬着褪去血色的唇,脸色惨白。 艺术节的开幕仪式在第二天的下午举办。 老师质问姗姗来迟的女孩为什么不参加上午的彩排,女孩说不出话来,只好沉默。 登台时,昨晚对她施以暴行的男生们坐在台下,起哄着冲她喊“女神好美”,招来一片女生的妒忌与冷眼。她下意识攥紧了麦克风,努力控制着发抖的双腿,大片乌青的痕迹被遮挡在洁白的礼服下,精致的妆容掩饰着苍白的脸色,心里翻涌着无以复加的恶心,让她作呕。 她抬起头寻找着男孩的方向,男孩略微有些躲闪的眼神刺得她心口疼了一下。 ......看样子,他已经看过了吧。 她很平静地想着,心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静谧的午夜,天台的风声有些喧嚣。 身体裹在寒冷的风里,很薄,很轻,像一张纸。 下坠的时间比她想象里要漫长的多,足够她漫无目的地空想。 ——会很疼吧。 ——应该不会比现在更疼了。 ——听说死了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女孩耳边充斥着呼啸的风,随风飞舞的裙摆像蝴蝶的翅膀,她慢慢阖上了眼睛,放轻了呼吸。 ——连他也要忘了......真可惜。 第55章 “那本日记现在在哪里?”晏向辰适当地插了句嘴。 陈向宇的思绪仿佛连同他整个人一起拽回到了五年前,单薄的少年无措地低着头,肩膀被沉重的无力感压垮了:“她离开以后,我把它交给了校长,校长说一定会将这件事情处理好,但是后来......” 后来可想而知,从他们手中的结案报告就可以看出,这个所谓会将事情处理好的人最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包庇了作恶者。 “我没有办法,唯一的证据被他们拿去了。”陈向宇抿着嘴唇,摇了摇头,“我去找了当初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也去找了李晚清的家人,但是......没有任何人相信我一个高中生所说的话。” 唐宁红着眼眶,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她的家人也不信吗?” 陈向宇闷闷地回答:“嗯。” 回去的一路上,唐宁都紧紧抿着双唇,坐在副驾一言不发。 晏向辰从后视镜里觑了她一眼:“想什么呢?” “怪不得她现在只记得陈向宇。”唐宁一张嘴,眼眶又想红了,“好难过啊,为什么坏人总是没有恶报,受欺负的人却连死了都要继续受这份苦。” 晏向辰难得没有打断她的伤春悲秋,他目视前方,跟着前车打转向变道,驶向高速路口,等旁边的唐宁情绪稍微缓和一些,才说:“等会儿给立羽打个电话,叫他晚上回队里加班。” 时辙把店门锁好走过来的时候,程翊正叼着烟背对着他蹲在路边打电话,见他过来,对电话那头低低地说了一句:“行,待会见,挂了。” 程翊把烟掐了,站起来,对时辙说:“我得走了。” 时辙微顿,目光有些沉,问他:“吃面吗?” “嗯?”程翊愣愣。 “牛肉面,吃吗?”时辙抬眼重复。 他神色淡淡,话也淡淡的,程翊盯着他那双雾黑的眸子,稍有犹豫,最后还是点了头:“吃。去哪里吃?” 听到了肯定的答案,时辙眼里沉下去的黯淡总算慢慢化开些许。 “学生路。” 他把店门钥匙放进口袋里,转身朝大路走去。 程翊很快跟上来,跟他并肩:“那么远?打车吗?” “不远。”时辙说。 程翊稍往他脸上扫去一眼,没说什么。 时辙打工的这家甜品店在两个小区中间的步行街里,出了步行街口就是主干道。 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多了,秋风飒爽,吹得枝头半挂不挂的黄叶扑扑簌簌地摇晃着,昏黄的路灯穿透老树枝丫,将两个人斑驳的影子拉得很长。 程翊本来还找了些话跟时辙聊,一会儿讲学校食堂的饭难以下咽,一会儿又讲A市去年新建的游乐场有多好玩,最后讲到从蒋棠棠那里听来的八卦。时辙很少在他说话时插嘴,却总是在适宜的时候给出反应,多是简单的音节,“嗯”或是“怎么”之类的——倒是没让程翊觉得敷衍,反而觉得这人是很认真地在听他讲话。 但这条路实在太长,说到最后程翊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好安静下来。 人行道不算窄,但也不宽,两个人大男孩并排走路,不免会有肩膀擦过肩膀的时候,两人又很快不动声色地默契分开。 两道影子在脚下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交叠,彼此追逐得乐此不疲。 快要经过一个小区门口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男人,手里牵了一条漂亮的金毛。 金毛很亲人,摇着尾巴围着程翊嗅个不停,程翊对它喜欢得不得了,蹲下来揉揉金毛的脑袋,摸摸它的爪子。 “哈哈哈——”程翊偏头躲开它湿漉漉的舌头,跟他的主人搭话,“它怎么这么不怕生啊?” “哎,憋坏了。”男人牵着狗绳笑道,“白天不敢出门,怕吓到小朋友,大半夜出门逛逛吧,连个人影也见不到。难得碰上个不怕它的,这不,激动了。” 金毛跟程翊玩了一会儿,显然不过瘾,又甩着尾巴过去撩拨旁边的时辙。 它在时辙脚边嗅了嗅,两只爪子收到面前,在他跟前蹲下。它仰着头,眼睛黑亮亮的,尾巴也轻快地摆动着,像是期待他像程翊那样蹲下来摸摸自己的脑袋。 程翊还蹲在地上没起身,跟着金毛抬头往时辙身上看过去,时辙却站直了没动,像是没看到它,目光虚落在不远处十字路口变幻的红绿灯上。 等待宠幸的金毛急切地冲时辙“汪”了一声。 时辙的身体突然绷得很直,脸上闪过一抹略微有些不自然的表情,他微不可见的异态尽数落入程翊眼里,惹得程翊没忍住轻笑一声。 听到这声轻笑,时辙总算有了动作,转头俯视蹲在旁边的程翊,眉头微蹙。 程翊非常轻易地从他眼里读出了那么点恼羞成怒的意味来,连忙抿住笑意,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时辙极其不自然地收回目光,将头转了过去。 “乖乖,哥哥下次再和你玩哦。” 程翊摸了摸金毛的脑袋,跟金毛的主人道了再见。 他转过头悄悄看了一眼耳朵微红的时辙,下一秒便被时辙逮了个正着,他“噗嗤”一声笑出来。 时辙皱眉,嗓音是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微哑低沉:“笑什么。” 程翊看着他脸上为了强行掩盖难为情而绷紧的表情,很快摇摇头,若无其事地说:“没笑啊。” 第56章 面馆的老板娘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人来了也不招呼,后背冲着门,只是这次没再看电视剧了,正捧着手机专心致志地斗地主。 程翊在上次靠门边的位置坐下,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直接嚷了大声点:“婶儿,两碗牛肉面,一份要辣椒不要香菜,一份要香菜不要辣椒。” 老板娘拿着手机慢吞吞地起身,边往屋里走边说:“喝得在冰箱里,喝啥自己拿。” “可乐还是啤酒。”时辙起身。 “啤……算了,可乐吧。”程翊说。 一会儿还得去队里,省得身上沾点味儿晏向辰再叨叨他。 时辙从冷饮柜里拿了两罐冰镇可乐过来坐下,拉开一罐,推过去。 “谢了。”程翊一边掏出手机给晏向辰发消息,一边拿起易拉罐送到嘴边灌了一口,微小密集的气泡在口腔里接连炸开,舌根被冰得发麻,冰凉甜腻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身体里,在气温较低的秋夜里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他满足地打了个寒颤,“哈……爽!” 时辙把沾在嘴唇上的一点湿润抿掉,放下易拉罐,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程翊。 程翊不知道是冷还是热,分明冻得身体打颤,还把毛衣袖子撸起来,露着一截白腻的小臂,他两只手肘撑在桌上,捧着手机问他:“唉时辙,你玩不玩游戏啊?” 时辙:“什么游戏。” “都行啊,”程翊说,“你会玩什么,我下个陪你玩,干等着多无聊。” “我下。”时辙说。 “也行。”程翊把手机递过去,给他指了指自己屏幕上的图标,“那你下个这个吧,我教你玩。” 趁时辙搜索的时候,程翊抬头朝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婶儿,你家有没有wifi啊?” 老板娘拖着散漫的长音:“好胖牛肉面,密码八个八。” “连个wifi啊。”程翊收回手机,低头连网,“这游戏有点大,你别傻不拉几的用流量下载。” “嗯。” 店里的无线网不太好,屏幕里的下载进度条半天走不动,时辙又把网络切换回4g。 “一会儿开赛了屏幕上会出现一个小飞机,我们一会儿落地了,先去找枪,要是见到人了就揍他,揍不过咱们就跑。”程翊说,“我给你发组队了,你同意一下。” 他凑过来,在时辙屏幕上点了一下同意,然后点着屏幕左上角自己的名字:“这里有个跟随,你点一下,一会儿跟着我,咱俩就不会走散了……不过为啥你的网这么好?我都快卡成PPT了。” 程翊拿起自己的手机,皱着眉头戳了戳自己卡顿的屏幕。 时辙顿了顿,说:“我连得好像是隔壁的wifi。” “嗯?”程翊从游戏画面里切出来,“隔壁的wifi是啥?” 时辙指着他附近WIFI列表里的一串乱码:“这个,密码八个八。” “卧槽,厉害啊,这些店怎么都设一个密码。” “吉利吧。”时辙随口说,手机屏幕上随之弹出一条提示:您的移动热点当前设备连接1。 程翊带着时辙的第一把,先朝距离航线较远的P城跳下去,一落地他便轻车熟路地往资源丰富的餐厅跑,跑了一半发现那边的方向落下几个人,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上去就跟人对刚,刚过了还好,万一刚不过,开局死了,岂不是让时辙一点游戏体验都没有? “我们就在附近这几个房子里搜一下吧,你需要什么和我说。”程翊拐进旁边一栋小房子里,一道脚步声贴得很紧,他顿了顿,转过身看着紧跟在自己身后的游戏人物,“……你怎么还跟着我?” “跟着你,就不会走散了。”时辙抬头看着他,“你说的。” “我是说……” 跳伞的时候…… 程翊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对面的时辙,耳朵有点热:“那你跟着吧……把这把枪拿一下,那边有个二级头也带上。” “嗯。” 端上桌的牛肉面翻滚着浓白的热气,程翊放下手机,拆开一双一次性筷子搅拌了着面前碗里飘着油花的牛肉面,随着他的动作散发出的浓郁香味让他后槽牙发软,他挑起面条送到嘴边吹了吹,放进嘴里。 面条裹着香辣的汤汁,程翊一边吃一边小声吸着气儿,没一会儿,鼻尖冒出细密的薄汗。 他从纸抽盒里抽了张纸巾按了下鼻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时辙聊天:“你们学习好的人是天生对什么都有天赋吗?” 时辙也被面碗的热气蒸得冒汗,低头专注地吃着自己的面:“不是。” 程翊把用过的纸巾团起来丢进桌边的垃圾桶里,灌了口可乐:“那你平时除了学习都干嘛啊?你又不打游戏,也不打篮球,也没见你看过课外书……” “打工。” 程翊抬眼看了看他,低头挑了根面条慢慢嚼了一会儿,犹豫着开口:“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 时辙拿着筷子的手微顿,很快头也不抬地说:“不需要。” “那个,时辙……”程翊有点尴尬地看着他,“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时辙很轻地说。 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时辙吃完了面,起身过去扫了贴在柜台上的二维码,付了账。 程翊坐着没动,等他付完了钱,这才起身跟着他从面馆里出来。 “我送你。” “不用……” 程翊想说自己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可送的,但时辙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先一步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程翊无奈,只好跟进去。 “去哪儿?”司机扭头看着他们。 时辙抿着唇不说话,偏头望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程翊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回答道:“……阳溪路光明小区,谢谢师傅。” 听到这个地址,时辙半晚上始终紧着的心总算略微松懈下来,出神地看着窗外缓慢流动起来的霓虹光影。 右耳突然被人塞了一只耳机进来,柔和舒缓的旋律贴着耳道响起,他转过头往旁边看了一眼。 程翊倚在靠背里,脸略微偏朝他的方向,双眼轻合,左边耳朵里塞着一只白色的耳机。 车窗外不时闪过的光影,将他浓密纤长的睫毛染出一片柔软的色彩,时辙的目光凝在他轻抿的唇线上,看起来也一片柔软。 时辙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目光也深。 正盯着,程翊双唇微微分开,跟着耳机里温柔的女声低低地合:“你的温柔怎可以捕捉,越来越近,却从不接触……” 程翊放得极轻的嗓音像是被包裹进一颗透明的气泡里,大概是刚才吃了辣的缘故,声音略微有些沙哑,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鼻音,低缓柔软的歌声融进温柔夜色。 这是一首粤语歌,时辙听不懂,只觉得旋律很好听,或是觉得程翊唱得很好听。 于是便问:“这是什么歌?” 程翊睁开眼睛,窗外的流离光影装进他漆黑的眼眸里,他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忘了,我看一下——” 程翊看清楚歌名的时候,心里突然没由来地一虚,有点张不开嘴了。 他把手机屏幕朝时辙那边侧了侧,示意他自己来看。 两人一时无言,仿佛有什么东西抽走了两人之间的空气,紧接着异样的氛围在两个人中间蔓延开来,程翊收回手机,偏头将脸朝向窗外。 耳机里的歌声还在淡淡地流淌着,指缝里流泻出手机的亮光,音乐封面在屏幕中央缓慢地旋转着—— “犹疑在似即若离之间,望不穿这暖昧的眼。” 第57章 “我到了。”程翊在楼道口站住。 他从下了车就一直没说话,时辙也就一直跟到他家楼下。 “嗯。” “那我上去了?” 程翊其实不是没想说叫时辙上去坐坐,但兜里的手机从刚才开始隔一会儿就震一回的,晏向辰估计早就等急了,他实在不能再跟时辙拖下去了。 时辙还是:“嗯。” 程翊耸了下肩,若无其事地转身朝楼道里走去。 老式小区没有电梯,楼梯间的声控灯不太灵敏,时亮时不亮,程翊的视力挺好的,就没掏手机照明,慢吞吞地摸黑上了楼。 回到家以后他打开客厅的灯,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走到窗边往下张望了一眼。时辙果然还站在楼下,正抬头朝他家的方向看,脚下的影子被路灯拉得颀长。 ——今天的时辙很奇怪,虽然他也说不上来究竟奇怪在哪里。 站在窗口的程翊显然被他看到了,程翊也没躲,大方地冲他摆了摆手,时辙这才略微点了一下头,收回目光,转过身朝来路走了。 口袋里的手机嗡地震动起来,他看着时辙的背影消失在小区拐角,这才捞起沙发背上搭着的外套穿上,便把电话接起来,不等对面的声音传过来便先发制人:“我错了,我马上就到!” 审讯室里烟雾缭绕,桌上的固魂香灰积了大半盘。 李晚清低头坐在问询位上,嘴唇微微有些颤抖,搭在膝上的双手也紧紧绞在一起。 唐宁看着心里实在不落忍,安慰道:“想不起来没关系,别怕,资料我们这两天整理好先送到转生办事处审核,等那边的审批通过了就送你过去。” 李晚清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停了一会儿,小声问:“他,还好吗?” “他现在在临市的政法大学读研究生,我想是因为你。”唐宁看着她,“......他很愧疚,当初没有在收到你的求助时第一时间站出来。” 李晚清咬着下唇,摇了摇头,低垂着眼睫:“......反正我也不记得了。做律师可以赚很多钱吧?” “还不错。” “那就好。”李晚清说。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死后发生了什么吗?”晏向辰抬眼看着李晚清,“除了周婷,这么多年里你都去过哪些地方,还见过谁?” “我没有离开过学校。”李晚清说。 晏向辰听着她避重就轻的回答,目光不自觉凌厉了些,盯着她,问:“那你都见过什么人?” 李晚清听到这里时纤长的睫毛略微颤动了一下,她紧紧抿了下嘴唇,是不太想说的模样。 唐宁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晏向辰,晏向辰却没把目光从李晚清脸上移开,他倚在椅背里,却不是放松的姿势,屈指轻轻叩响了桌面,语气严肃:“你或许处于很多原因不愿意说,我可以理解,但是现在这件事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李晚清抬起头,晏向辰看着她的眼睛:“那个亲眼目睹你自杀的女孩,五年来一直有人在以你的名义恐吓她。” 李晚清眼里的雾气突然散开了,她诧异地盯着晏向辰看了很久,似乎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 见对面的晏向辰绷着脸,眉头紧拧,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唐宁也严肃地对她点了下头。 她终于犹豫着开口:“......姐姐。” 这话一出,对面的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坐直了身体。 李晚清却又迅速摇头,很坚定地说:“不是姐姐做的,姐姐不会伤害别人。” “姐姐?”唐宁下意识皱起眉头,很快追问,“姐姐是谁?” 李晚清咬了下嘴唇,不愿意回答,停了一会儿,才说:“她说,你们会帮我。” 从审讯室出来以后,唐宁看着晏向辰:“她明明都已经忘了,我们现在又告诉她,会不会有点残忍?” “你以为我们不说她就不会知道吗?”晏向辰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转生办那边甚至会把她的死亡经历用幻灯片倍速播放出来。” “......”唐宁摸了摸鼻子,“那还是提前给她打个预防针比较好。” 程翊就是这时候推门进来的,晏向辰没好气儿地问:“早退就算了,还迟到,你这个实习生是不是当得有点儿猖狂了?” 程翊吐了下舌头,小声嘀咕道:“反正也转不了正。” “嘟嘟囔囔什么呢?”晏向辰皱着眉头转身朝办公室走去,“赶紧进来干活。” 唐宁简单跟程翊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程翊还没来得及惋惜,先冒出了同样的疑惑:“姐姐?之前调查过她的家庭信息,她不是独生女吗?这个姐姐是人还是鬼?” 唐宁摇了摇头:“不知道。李晚清似乎特别维护她,无论我和老大怎么问,她都不肯透露半点关于这个‘姐姐’的信息。” 晏向辰若有所思地转着手里的笔,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翊犹豫着问道:“李晚清如果一直不肯说,她的资料我们还往上递吗?” “递。”晏向辰懒散地靠在椅背里,转动着椅子,“我有预感,她还会再出现的。” 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赵成宇和苗钰风风火火地进来。 赵成宇还没来得及把气喘匀,先急忙开口汇报调查结果:“老大,那个刘威,早在前年就死了,溺水身亡,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在护城河道里泡了两天了。” “死了?”晏向辰皱了皱眉。 “对。”赵成宇从苗钰手里接过一个牛皮档案袋,拆开递给晏向辰,“……而且你知道永宁中学背后的注资人是谁吗?刘广——就是刘威的父亲。” 这个消息算不上爆炸,几个人也没什么意外,毕竟当初学校百般包庇刘威,若是里面真没点什么弯弯绕绕反而奇怪。 程翊凑过来一起看赵成宇拿回来的那份调查资料,目光突然停在中间一行不抬起眼的小字上:“死后一年才对外公布死讯?” “出事后刘广一直对外声称儿子出国留学,直到刘威奶奶的八十大寿上,一年没有得到孙子消息的刘威奶奶思孙心切,这才逼问出孙子的死讯。据刘广后来接受采访时所说,是怕刘威奶奶年迈体衰接受不了,所以才刻意隐瞒了一年。” 晏向辰闻言略微扬了扬眉,大致往后翻了几页,目光快速扫了一遍,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他放下资料,抬起头问程翊:“上次那个女孩儿呢?欺负周婷的那个。” “那事儿一出就退学了,估计是顶不住同学间的闲言碎语吧。”程翊还拿着那打资料翻看着,随口说,“我们班一个同学跟我说,周婷的小姑已经起诉她了,好像这周六就开庭审理了,我跟同学约了周六过去看看情况。” 晏向辰点了下头,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女同学?” 程翊应了声:“嗯。” “啧。”晏向辰咋舌,“你们班的女同学还没成年呢吧?” “没吧?”程翊好一会儿才琢磨过来他这意味深长的语气,抬起头无语地看着他,“想什么呢,普通同学。” 晏向辰耸了耸肩,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我就提醒你一下,等李晚清这事儿结了咱们可就得回A市了。” “啊!A市!”唐宁听到这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都想死我家咪咪了。” 程翊用手指蹭了蹭鼻尖:“……知道。” 等晏向辰收回目光,才慢慢从唇缝里吐出一口气,期盼了那么久的回家,临到了了,心里竟然有些空落落的。 第58章 傍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柜台后的女孩儿抬起头,看着推门走进来的高瘦男生,礼貌地笑笑:“您好,是要配眼镜吗?” 时辙点头,淡声应道:“嗯。” “好的,”女孩儿起身,“先过来这边验个光吧,之前配过眼镜吗?” “没有。”时辙跟着眼镜店的女孩儿去到验光室。 测完了视力,女孩儿拿着验光结果给他看:“你现在近视度数不算高,左眼一百多一点,右眼一百二,属于轻度近视,就是有点散光,所以看东西会比较模糊。” 时辙点头道了声谢谢,女孩儿笑着说:“你先自己在店里选选有没有喜欢的镜框,我进去给你配镜。” 时辙抬头叫住她:“……请问有没有那种,金色细边的……” “哦,金属框是吧?”女孩儿了然,伸手指了指右边的玻璃柜,“有的,在右边那个柜子里。” 从眼镜店出来时,暮色渐深。 视线忽然清晰的感觉没有想象里美好,面前十字路口亮起的红灯,不像往日里在眼前晕染开一片重影,看久了总觉得有点晃眼,让时辙莫名生出一种现在看到的世界才是虚幻的错觉。 眼镜店的女孩儿送他出门时提醒过他,刚开始戴眼镜可能会有点不适应,时辙现在站在斑马线前,的确觉得有点头晕了。 镜架压得鼻梁有点疼,他抬手不自然地往上推了一下,等路口的红灯变成绿色,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 晚上,时辙把两天的家庭作业做完,刚准备洗个澡休息了,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等他看清楚程翊发来的消息,深深皱起了眉,打算起身的动作停了下来。 -10:29pm- [小羽毛]: 荖厷 芣 茬 ?傢 ①個 ?亾 寂 ?寞 焱熱勁慡①⑧X ?剌噭遊隵 鮟洤嘸毐 妗液等沵唻箹[色][爱心][嘴唇] 时辙来回看了几遍才终于把这段话读明白了,回复过去一个:? 对话框里又弹进来一条消息。 [小羽毛]:ぷ鎶鎶萊玩口牙ぷ 时辙盯着屏幕沉默半晌,回复道:玩什么? [小羽毛]:风里雨里,刺激战场等你[玫瑰] 时辙起身跟王菁道了声晚安,把卧室的门关好,这才回过去一个字:好。 礼拜一早晨,程翊顶着两个黑眼圈挂在公交车扶手上摇摇欲坠的时候,恨不得穿回昨晚把拖着时辙非要‘再来一局’的自己捶死。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 他艰难地避开挤在自己面前啃包子的小孩儿,屏住呼吸企图屏蔽不断往自己鼻子里飘的肉包子香味,从裤兜里摸出手机。 [ . ]:吃什么 时辙这一句平平无奇的问话险些把程翊的眼泪看下来,他把手机举到嘴边,按住语音回复道:“灌汤包!鸡汁的!” 面前啃包子的小孩儿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背上又脏又重的黑色书包随着小孩儿侧身的动作怼在程翊的肚子,程翊小声抽了口凉气儿,按住语音狠狠地补了一句:“我要四个!不对,六个!” 小孩儿瞥着他,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你是猪吗’四个大字,转过身时,书包又狠狠地在程翊肚子上怼了一下。 程翊略微弓起被撞得生疼的肚子,没忍住在心里飙了一句脏话。 程翊踩着晨读结束的铃声进到教室,还没坐下,先愣了一下。 “你配眼镜啦?”他把书包摘下来塞进抽屉里,眼睛还盯在时辙脸上,“什么时候配得啊?昨天?” “嗯。”时辙没抬头,把桌上的英语课本收起来。 “我就说吧,你戴这种眼镜肯定好看。”程翊拿起自己桌角的甜豆浆慢慢抿着吸管。 时辙戴眼镜确实好看,或者更准确点来说是时辙本来就很好看,程翊从转学过来头一天就这么感觉了。他皮肤是不算健康的透白,阳光下能看到他脸颊上略微泛着点红的毛细血管,抿着唇的时候表情看起来总是有点冷,谁知戴了眼镜后反而看起来温和了些许,透明的镜片稍稍遮掩着那双总是深黯的眼眸,时常因为眯眼看黑板而皱起的眉头也舒展开了,意外地让他身上多了股令人感觉舒服的书卷气。 程翊慢慢吃着时辙给他带的早餐,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他。 时辙却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细腻白皙的耳后根染上一片浅绯,他有些僵硬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 “我小时候可羡慕别人戴眼镜了,觉得特帅,特有范儿,老没事儿就借同学眼镜戴着玩,总盼望着早点近视了就能配眼镜了。”程翊咬着包子,有些含糊地跟他闲聊,“结果竟然一直也没近视。后来上高中的时候,听说警校不收视力差的,啧,我这裸眼5.0的视力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说到这里的时候,正低头翻书的时辙突然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稍显迟疑地开口问他:“……近视不能考警校?” “A市警院好像要求单眼视力不低于4.7还是4.8。”程翊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把用过的纸巾团起来扬手投进垃圾桶里,“有的专业要求5.0以上。不过我之前有同学……的哥哥好像是做了什么激光矫正手术,听说效果挺好的。” 时辙没有说话。 “怎么啦?”程翊扭头看着他,抿了抿嘴,佯装随意地问道,“……你想考警校吗?” “随便问问。”时辙说。 程翊吸了下鼻子,应了声:“哦。” 见时辙从座位上起身,他往前俯身,让出一道缝隙让时辙过去,扭头问:“快上课了,你干嘛去啊?” 时辙朝教室后门走去,转身消失在门口的拐角。 第59章 李晚清的转生审批竟比想象里要顺利得多,资料递上去的三个工作日就收到了回复。 送李晚清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程翊专程去了蒋棠棠强烈推荐的网红奶茶店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给李晚清践行。 李晚清捧着温热的蛋糕奶茶小口嘬着,大概是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脸上一连数日里密布的愁云总算淡了下来,难得带上些笑模样。 程翊本想趁着今天再试图追问一下关于她口中的‘姐姐’的事,现在却有些开不了口了,只好作罢。 李晚清离开那天大清早便下起了蒙蒙雨,唐宁挺伤感的说看来是老天爷都在替流不出泪来的李晚清哭,没人反驳这个巧合,默不作声地看着转生处的工作人员把李晚清接走。 雨渐渐大了起来,雨点在玻璃上敲击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雨水成片地将窗户洗刷的清透,映着窗外阴沉沉的天。 急促刺耳的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扰醒了平静的清晨。 女人纤细的小腿裸露在羊绒睡袍的衣摆下,声音甜软:“怎么了?” “李小姐!”对面慌乱的声音裹在因天气状况而不稳定的信号里,“VIP病房的病人,五分钟前……突然、突然没有了生命体征……” 窗外夹风的大雨隔着玻璃沁透了女人的脊背,她捏着电话的骨节微微泛白,沉默半刻,哑声道:“……知道了。” 女人挂断了电话,站在原地许久未动,轻声呢喃道:“恭喜啊。” 五年了,也终于解脱了。 - 晚上,一行人冒着雨去了柳城一家巨贵无比的烤肉店聚餐,算是庆祝今年提早完成的指标。 苗钰低头吃得专注,面前扒下的烤虾壳堆了小半碗,程翊见状又夹了几只青虾放进她面前的烤炉里,放下筷子,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问:“老晏,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吃完就走,你困了可以先回。”晏向辰喝了口啤酒。 程翊无奈:“我是说回A市。” “暂时走不了了吧,现在不是又多了一个了吗?”赵成宇把滋着油的烤五花肉塞进嘴里,“对了领导,超额的有奖金吗?” 晏向辰撩起眼皮扫他:“我们能管的只有喘不了气儿的。” 程翊很快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追问道:“你觉得帮李晚清的那个是人?” “不能完全确定。”晏向辰说,“只有一个不算严谨的推测。” 几人顿时齐刷刷地抬头看着他,连同苗钰手里扒虾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晏向辰原本仅凭一个猜测,并不想说出来影响大家的判断,奈何几人投射过来的眼神实在太炙热,仿佛他如果敢只是卖个关子的话,几人立马就能开始找趁手的工具,撬开他的天灵盖把他的脑花挖出来烤了吃。 晏向辰夹了一口烤脑花放进嘴里,慢慢说:“首先,会以李晚清的名义资助、或者说是恐吓李晓雅的人,必然是整件事情的知情人,甚至是一个连站在窗外这样的细节都一清二楚的知情人。” 唐宁皱着眉头补充道:“而且李晚清是失忆状态,这些事情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记得。” “对。”晏向辰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他们,“那么为什么会有人能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日记。”程翊很快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这些内容是她写在日记里的!” “你是说陈向宇?”唐宁扭头看了看程翊,眼神有些复杂,“我觉得不会是他吧……何况之前那个保安看到的不是女人吗?” “不排除是他的可能。”晏向辰略微停顿了一下,“还有……” 程翊蹙眉把话接了下来:“当时参与欺凌的学生,以及……校长。” 晏向辰点头:“聪明。” 餐桌上的氛围顿时有些凝固住了,程翊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说:“我入学的时候见过永宁的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副校长虽然是女的,但与疗养院保安形容的‘画报模特’,差距实在有点……嗯。” 几人都若有所思,最后还是赵成宇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没准儿人家保安就爱看儿童画呢?” 见没人应和他,他一个人干干地笑了两声,不尴不尬地摸了摸鼻子:“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程翊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掏出来看。 【姜糖不太甜】:你礼拜天生日啊? 程翊愣了愣,先翻进日历里去看了一眼,这才想起自己的生日来。 【小羽毛不会飞】:? 【小羽毛不会飞】:你怎么知道????? 【小羽毛不会飞】:[惊悚.jpg] 蒋棠棠的消息几乎是立刻回了过来。 【姜糖不太甜】:别误会!!!!!!! 【姜糖不太甜】:[截图] 【姜糖不太甜】:QQ系统刚刚提醒我,说你的生日快到了,让我给你发一声问候!!!!! 【姜糖不太甜】:我就顺便来问问!!!!! 【姜糖不太甜】:而已!!!!! 程翊看着她发过来的几排刷了屏的感叹号,没忍住笑了一声,回复了一个表情包过去。 【小羽毛不会飞】:[击掌.gif] 【小羽毛不会飞】:谢了铁汁 【小羽毛不会飞】:明天看完一审,晚上顺便请你吃个饭。 【姜糖不太甜】:/OK 程翊盯着手机屏幕怔了一小会儿,打开微信,找到最近联系人里最上面那个昵称就一个点的好友,犹豫着发了条消息过去。 [小羽毛立不住]:你明天晚上有时间吗? [小羽毛记不住]:我生日,你来吗? 第60章 被告席上垂首坐着的女孩儿脸上略施粉黛,梳着整齐利落的马尾,着一身温柔又得体的嫩粉色连衣裙,一如既往的甜美漂亮。但细看上去不难察觉到她的脸色苍白憔悴,眼神也略显呆滞,脸上找不见多日前在学校张扬跋扈的傲气。 庭审没有程翊想象里的精彩,来时以为紧张刺激的唇枪舌战也没有发生,双方律师嘴里你来我往的法律条例冗长枯燥,老人轻细的哭声与女人哽咽的安慰像是打在棉花里的闷棍,听得人心头堵闷。 手机震了一下,程翊拿出来看,唐宁在群里问情况怎么样了,他低头回复:达不到过失杀人和故意伤害的量刑标准。张思琪那边的律师提到了什么主客观相统一之类的问题,我听得也云里雾里的,反正大概就是说周婷是病理性死亡,张思琪她们本身没有主观故意杀害她的目的,目前来看可能结果不会太好。 唐宁很久才回了一个字:唉。 “哎。”耳边也是一声轻叹,蒋棠棠看着前排痛哭流涕的老人,不忍地移开了脸。 程翊把手机收起来,安慰性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法院审理结果和程翊预估的大差不差。 张思琪因无辜殴打、辱骂他人,对他人造成轻微伤,构成寻衅滋事罪,鉴于张思琪今年还未满十八岁,最后以对周婷家属进行民事赔偿,以及处一千元罚款作为收尾。 张思琪是被一位衣着光鲜却眉宇憔悴的中年女人搀扶着从座位上起身的,程翊看着她缓慢离行的背影,总算明白过来那股说不出的别扭是从何而来了。张思琪的身材本在同龄女孩里就属苗条,现在更甚,修身的连衣裙勾勒出她紧绷的后背与略显弯曲的脊梁,连同走路时微颤的小腿都瘦得脱形。 程翊心中稍有疑惑,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但很快被周婷亲属席上爆发出的哭声打断。 蒋棠棠的眼眶有点红,程翊问她要不要过去看看,她摇摇头,起身轻声说:“走吧。” 从法院出来时,晚霞入暮,只剩远处高楼半掩这一尾拖长的赤光。 “我知道这么说可能不太好。”蒋棠棠轻轻吸了下鼻子,“但是好像,很多时候吧,正义总是站在坏人那一边。” 程翊长长地出了口气,也没能把堵在胸腔里的那股沉闷吐出来,他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时辙拨了过去。 手机里刚响起一声等待接通的提示音,旁边的蒋棠棠突然拉了他一下,程翊扭头,就见她拧着眉头朝不远处扬了扬下巴,程翊举着手机看过去。 张思琪被那个憔悴的中年女人紧紧搀扶着从法院大厅的小门出来,面前有几步台阶,停在门口的黑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把张思琪从台阶上抱下来——整个过程里王思琪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身体也僵硬地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 蒋棠棠很小声地惊呼道:“她、她这是怎么了?” 程翊也紧紧皱着眉头,看着那个中年女人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扶着张思琪上车,心里陡然一颤,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耳边的电话接通了,时辙低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道传进来:“嗯?你们结束了?” 程翊很快将思绪收敛,说:“哦,结束了。我们在法院门口等你?” 时辙那边停顿了一下,说:“我这里可能还需要一会儿,你们先......” 那边的话还没说完,程翊从离去的车尾上收回的视线蓦地在不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上怔住,他的目光愈深,神色也愈发复杂起来。 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了一句:“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 与此同时,特行队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赵成宇拿着一个U盘急匆匆地走进来:“老大,调到了疗养院斜对面咖啡馆上个月的监控。” 晏向辰迅速坐直了身子,把电脑推到他面前。 咖啡馆门口的监控对着盘山道上那条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外墙壁上的监控探头经历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拍摄出的画面略微有些模糊,大概是地理位置偏僻加上道路难走的缘故,倍速播放的视频里始终空无一人,直到时间跳到下午一点五十八分,小道的尽头突然出现一道身影。 “每个月十七号的下午两点,‘李晚清’看望李小雅的固定时间。”赵成宇沉声补充道。 画面里的女人身材高挑,体态纤瘦,由于路程是向上的斜坡,打着微卷的栗色长发披在肩上,她抬手将散落得长发拨到耳后,长及脚腕的裙摆走动时有些碍事,她便轻轻将浅色的长裙提起,慢慢朝山上走。 而她细白的脖颈上,正系着一条与长裙相得益彰的丝带。 -卷二·完- 第61章 时辙手里拿着一把小锉刀,仔细地将下午打好的银胚棱角打磨光滑。 “做得不错啊,接下来就剩下定型和抛光了。”手工银饰店的小姐姐端了杯温水放在时辙手边,在小桌对面坐下,笑着问他,“送女朋友的?要不要雕刻点的小花纹?” “要很久吗?”时辙抬头,眉头微蹙了一下。 “雕花可能要久一点吧,主要是刚上手可能会比较麻烦,熟练了就会很快。”小姐姐抬起眼睛看了一下时间,问,“你赶时间吗?” “嗯。”时辙应了一声。 “这样啊,那可能没办法雕花了。”小姐姐一边和他说话,一边起身招呼新进门的客人,“没关系,素镯也很漂亮,还不容易过时,不过你可以在镯子内环刻个字,毕竟是纯手工的嘛,可以留下点你的记号,一会儿定型了可就没法改了——您好,欢迎光临,想做点什么?” 时辙低头盯着银胚思考了一会儿,从工具架上取下一把小雕刻刀。 下午将刚锻好的银胚过水冷却时不小心烫了手指,捏刻刀的指腹有点疼,他却没太在意,在内环一笔一划地刻下自己的名字首拼。 正刻着又突然意识到在送程翊的生日礼物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好像不太合适,修长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他捏着刻刀,把刻了一半的‘S7’划出几道凹痕,却鬼使神差地没去拿锉刀把痕迹磨平,接着他在自己划花的名字后面工整地刻下CY两个字母。 定型和抛光比想象里的简单,时辙花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弄完了,他将抛光清洗后的细银镯用软布擦干净,小心地放进店员递过来的那个包着天鹅绒的米色首饰盒里,出门打车去程翊发来定位的饭店。 吃饭的地方是晏向辰提前订好的,在离学校很近的一家火锅店,程翊他们过去才发现包厢还挺大的。 时辙那边发微信说可能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过来,程翊和蒋棠棠琢磨了一下,三个人占这么大的包厢也挺没意思的,程翊便同意了蒋棠棠再叫几个人过来给他庆生的提议。 谁知道蒋棠棠直接在班级群里喊了一声,说程翊过生日,让没事儿的过来热闹一下,本以为这都高三了不会有多少人出来,结果一个个在群里搭伙结伴,竟然来了小半个班的同学,显然热闹过头了。 蒋棠棠惊了,有点尴尬地小声跟程翊道歉。 程翊也有点惊了,见有人手里还带了礼物,虽然一看就是门口礼品店现买的,什么围巾手套小摆件之类的,但也算有心了——尽管这里面大部分人跟他除了互相叫得出名字以外,在班里基本都没有什么交际,他也只好不尴不尬地招呼着大家坐下。 时辙找到包厢推开门时,见到一屋子人,微怔了片刻。 房间里开了空调,有点热,程翊把大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只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还把袖子撸到了胳膊肘,一回头见时辙推门站在门口愣神,连忙朝他招了招手,说:“怎么才过来,快来,给你留了位置。” 时辙从几个人中间挤过去,在程翊旁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程翊一边帮他拆餐具,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偏头在他耳边说:“你是不是挺不习惯的?太尴尬了,我本来以为蒋棠棠就叫几个人,结果她竟然直接在群里说了……” 程翊的呼吸打在他耳朵边,有点热,他微微侧了下脸,说:“没事。” 时辙把外套拉链拉开,垂下的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程翊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突然想到银饰店的店员说过的,手腕细的人适合戴银镯,秀气。 “你今天干嘛去了?”程翊扭头看着他。 “给你……”时辙的手刚从口袋里摸到那个天鹅绒的小盒子,房间里的灯“啪”得一声关了。 屋里蓦地一暗,时辙明显感觉到旁边的人突然绷直了身子,接着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胳膊:“停电了?” 几个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出声,包厢门就被人推开了。 紧接着屋里的一票人莫名其妙地嗨了,不知道怎么就在旁边起哄着尖叫起来。习惯性在不安时紧绷神经的程翊被他们突然发出的鬼哭狼嚎吓得一激灵,这才注意到门口服务员推着一个双层的奶油蛋糕进来,头上还戴着粉红色的小尖帽,腰上别着一个小扩音器,生日快乐歌从劣质的音响里放出来显得有点走调。 ……这有什么好嗨的?程翊满头黑线地松开了时辙的胳膊,头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三岁一代沟,这他妈得是代了条长江吧——还得是纵向的。 不知道谁带头唱了一句“祝你生日快乐”,拉练似的大合唱在包厢里响了起来,一首生日快乐歌被这群半大小伙子唱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给推蛋糕进来的服务员都逗乐了。 时辙看着程翊被强行揪出去许愿,只好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程翊的头发今天是有经过精心打理的,被人把那个有点蠢的纸皇冠扣在头上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然后几不可见地挣扎了两下,后来不知道是碍于不想扫兴,还是寡不敌众索性放弃抵抗,硬生生从脸上挤出一个笑脸,配合着把脸摆在蛋糕旁边敷衍地比了个太阳花,让他们围着一圈拍。 时辙几乎能从他眼里看到大写加粗的“MMP”三个字母,唇角不由自主地微扬了一下,犹豫片刻,从兜里掏出手机跟随众人将镜头对准他。 屏幕上跳出开始录制,时辙不小心点成了摄像,正要停止录像切换成拍照模式,手指停在了屏幕上。 ——屏幕里的人早就将目光对了过来,一双漂亮的杏眼里映着温暖柔和的烛火,白皙的脸颊被淡橘色的光镀上柔软的绒边,眼尾原本那道敷衍的弧度在他的镜头下逐渐加深。 时辙顿了顿,把眼睛从屏幕上抬起,对上他的目光。 第62章 大概是高三了,好不容易找个借口出来撒一回欢儿,吃完了饭大家脸上一个个挂着意犹未尽的表情,问了几次“回吗?现在就回吗?”,程翊只好组织着去附近的KTV续了个摊儿。 他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大包厢了,十几号人只好挤在一个中包里。 中间程翊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以后手机就响个不停,他疑惑着点开,QQ列表上跳进一排来自群聊的临时消息提示,对话框里显示[QQ红包:程翊生日快乐]。 这群孩子竟然还给他A了唱歌和饭钱。 程翊乐了突然觉得这群自来熟的小屁孩儿还挺可爱的,他默默把关了静音,也没收红包,等着时间到期自动退还。 “哎时辙。”他把手机揣回口袋里,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时辙,“我今天去你家住一晚上行吗?” 旁边的时辙转过头,半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没听清楚他说的话,眼神有点茫然:“嗯?” 不知道谁拿着麦在那边撕心裂肺地嚎着:“左边你跟我一起画个龙,在你右边画一道彩虹……”旁边还有几个没拿麦却吼得不比话筒声儿小的,吵吵得程翊感觉自己天灵盖都在突突地震。 他侧过半个身子往时辙肩膀这边靠了过来,提高了声音在时辙耳边重复:“我说,我晚上去你家住一宿呗,我家没人,我忘了带钥匙。” 见时辙还是茫然地盯着他看,他无奈,正准备在他耳边再问一次,时辙总算给了反应。 “叫哥。”时辙说。 程翊的表情顿时凝固住了,抬头看着他,瞪大了眼睛,险些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时辙看着他,重复了一次:“叫哥。” 程翊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瞅,琢磨着这人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魂穿了,时辙突然从兜里摸出了什么塞进他手里,薄薄硬硬的一小片,有点硌手。 程翊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包厢里的灯光忽明忽暗,他拿到眼前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张身份证。 程翊更愣了,捏着他的身份证,抬头问:“干嘛啊?” 时辙半眯着眼睛,执着道:“叫……” 没等他说完,程翊就明白过来了,合着这人是拿身份证向他证明自己比他大一岁。程翊无语地把身份证拍回时辙手里,没好气儿地打断道:“叫你个大头鬼,不去了。” 屏幕里的歌曲MV正好结束,画面中晃过一刹那的亮光,冷白的光打在时辙的脸上,程翊这才留意到他脸上微微泛起的酡红,与那双微眯的细眸里弥漫着的浅层醉意。 程翊恍然明白过来他异常表现的同时也有点哭笑不得,他十分确定时辙刚才在饭店就喝了三杯啤的不到,来这儿了更没见他再开过酒,怎么说醉就醉了。 他推了下时辙的胳膊,有点担心地问:“你没事儿吧?” 时辙坐在沙发最旁边,被他推了一下,身体就朝那边倒了过去。程翊吓了一跳,又赶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人拽回来坐好,一边忍不住笑道:“你这什么酒量啊大哥?” 话音刚落下他还没收回到腿上的手腕就蓦地被人扣住。 程翊笑了一半戛然而止,几不可见地顿了顿,问:“怎么了?” “去。”时辙微微蹙眉,表情看起来有点严肃。 时辙的手心微凉,触在他静脉上的指尖也微凉,程翊却觉得手腕隐约发烫,他佯装自然地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去什么?” 时辙却没松开他的手腕,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认真地看着他:“我家。” “……哦。” 程翊不太走心地挣扎了两下,没能把手腕从他的手心里挣脱出来,索性由他去了,只从沙发靠背上捞来时辙随手脱下来的外套搭在两人中间,有点不自然地抬头直视着面前的屏幕。 从KTV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了,程翊站在大门口,目送着几个女孩儿结伴坐上车,转过头,扯了下时辙的外套:“拉链拉上。” 时辙看上去好像挺清醒的,走路说话什么的也挺稳,就是跟他说句话总要等他反应几秒。 程翊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看了一会儿,在心里叹了口气,用嘴叼着同学送的一大兜生日礼物,伸手过去帮他把外套拉链拉到胸口上,又帮他把卫衣前面的两条抽绳从外套里拿出来,拽着绳子轻轻薅了一把:“走了。” 程翊脚步缓慢地在前面走着,一边低头用叫车软件打车:“你家是不是在路西巷?” 身后停了一会儿,应了声:“嗯。” “哎,我刚刚都忘了问你,”程翊停下来,扭头看着他,“我这么突然去你家住方便吗?要不我还是先把你送回去,我找个酒店住得了……” “方便。”时辙这次回答的很快。 程翊抬头瞅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往前慢慢溜达。 “怎么没人接单了呢。”程翊盯着手机小声嘀咕着,始终匀速跟在后面的时辙突然伸手薅了他一把,脚下被他拽了个踉跄,勉强地站稳了,扭头看着时辙,“咋,咋啦?” 时辙眉头微蹙,一手扯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在裤子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一个小方盒拍进程翊手里。 程翊看着手里天鹅绒面的首饰盒,半天没回过神来,脑回路也搭不上线,怔怔地问:“……你干嘛,要求婚啊?” “生日礼物。”时辙说。 “啊?”程翊愣了一下,“哦,哦哦!” 程翊看着手里半个巴掌大的小方盒子,心说也不怪自己瞎理解,这搁谁不得误会啊。 他有点好奇时辙会送他什么的生日礼物,抽了下手,想把盒子打开,时辙却还抓着他的胳膊没松。程翊忍不住轻轻摇了下盒子,故作矜持地问:“是什么礼物啊,我现在能看吗?” “我做的。”时辙说。 “你自己做的?”程翊有点震惊。 时辙迟钝地点了下头。 程翊彻底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按耐不住晃了晃手臂,说:“我看看呗大哥,麻烦暂时松个手。” 时辙又迟钝了片刻,才松开他,程翊匆忙地把手里拎着的袋子塞进他手里:“拿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将小方盒打开,手指捏住绒布一角慢慢掀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没忍住发出一声:“我靠。” 程翊把手往衣服上蹭了两下,这才捏着银亮的细镯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抬手对着路灯看了半天:“我靠!这真是你做的?买的吧?” 时辙将一直藏着的右手递到他面前,献宝似的在他面前摊开,给他看自己食指指腹上烫起的水泡:“我做的。” 第63章 大晚上的好不容易有个司机接单,还是从城南过来,差不多得等上半个小时。程翊在附近找了家二十四小时药店买了点药,又拐去便利店买了两瓶饮料,两个人在人行道旁边的长椅上等着。 程翊拿吸管把柠檬茶扎开,塞进时辙的左手里,然后从塑料袋里找出碘酒,低头拧开盖子,说:“手。” 时辙盯着手里的柠檬茶,慢慢举起手,把吸管叼进嘴里,小口嘬着。 程翊撕开棉签的包装,取出棉签沾了碘酒,伸手拽起他的右胳膊,把他的手拖到灯明处,看着他手指上黄澄澄的水泡啧了一声,说:“忍着点啊。” 时辙含着吸管没出声,偏头看着他。 沾着碘酒的棉签触碰到烫伤处时引出一阵辛辣刺痛,却没在时辙脸上牵起什么表情,反而是程翊先皱起了眉头。 “不疼。”时辙说。 程翊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帮他涂完了碘酒,伸手把棉签丢进旁边的垃圾箱里,没好气儿地撩起眼皮瞪了他一眼:“你是不疼,你傻,怎么做个镯子还能把手给烫了?” “赶时间。”时辙说,“你打电话了。” “......”程翊被他堵了个哑口无言,只好闭上嘴,拿起烫伤膏往他指腹上挤了黄豆大小的一粒,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揉开。 等他帮时辙上完了药,时辙把手收回自己的膝盖上,垂下来的目光有点发直。 程翊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扭头看了看他,说:“谢谢啊。” 时辙抬起头,程翊解释道:“礼物,谢谢啊,我还是第一次收到别人亲手做的东西。” “你戴吗?”时辙突然问他。 “嗯?”程翊愣了一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子,说,“戴啊,当然戴,我现在就戴。” 程翊把袖子往上撸了点,打开腿上的小盒子,从绒布里面拿出那支银镯,银镯的圈好像有点大了,套上去不费力,但他总觉得自己一甩胳膊就掉了。 他摇了摇手腕:“好像有点大?” “开口的。”时辙说,“可以捏紧。” 程翊抬起胳膊,把手腕放在眼前看了看,问:“能捏吗?不会断吧?” 时辙把他的手腕拉到面前,手指按住银镯两侧,微微发力,把镯子捏紧:“不会。” 程翊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拨动着镯子调整位置,目光微抬,时辙目光专注地凝在他手腕上,纤长的睫毛微垂。程翊轻轻张了下嘴,停顿了一会儿,最后又只是抿了抿嘴,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在时辙家胡同口下车,刚往胡同里走了没几步,第一家养在院子里的狗就对着大门狂吠起来。 时辙的步子微滞了一下,旁边的程翊轻轻在他后背上推了一下:“放心,在院子里。” 程翊刚跟着时辙进到院子里,就感觉到后背莫名涌上一阵凉意。 时辙家的院子不大,靠墙角有棵不知道长了多少个年头的老槐树,树干有成年人双臂环抱那么粗,繁茂的树冠遮去院子里的半边天。 程翊在心里卧槽了一声,虽说他对风水不在行,但是跟着个半吊子风水先生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多少也能看出点不对劲儿。 院子常年背光,自然属阴,正如永宁中学里那栋窗户封死的老教学楼,都属于‘藏污纳垢’的好地方。 程翊觉得自己可能是职业病犯了,他抬手蹭了下鼻尖,强行压下心里那点别扭的感觉,抬头就看到客厅的窗户亮着淡淡的暖色光线,他愣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问时辙:“你家人这么晚了还没睡?” “睡了。”时辙把院门插好,“留了灯。” “真幸福,你妈还给你留灯。” “不是给我留的。” “啊?”程翊扭头看了看时辙,时辙伸手将客厅门帘掀开,迈过门槛进去。 程翊正抬腿跟上,迎面就看到一张漆了红木的供桌,他诧异片刻,迈步进来,这才明白时辙刚才那句“不是给我留的”指的是什么。 面前两盏常明的电子供灯立在黑白照片两侧,仿真烛台的灯罩里透出橘得泛红的荧光,导致映在照片上,给男人的笑容覆上一层阴测测的滤镜来,几部旧港片里落俗的恐怖桥段几乎是立刻就在程翊的脑子里播放起来。 程翊不自然地蹙了下眉,心里那点不舒服的感觉愈发加重。 今天出门没带老头儿给他留下的东西,程翊那颗心也有点落不到地的不踏实,还没等这股难受劲儿过去,他赶紧在心里骂自己,呸呸呸,没事儿净瞎琢磨点不着调的。 时辙伸手打开了客厅里的大灯,程翊这才注意到照片上的男人长相上与时辙颇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不过时辙不是会这样笑的人。 尽管时辙从来没有跟他提到过自己的家事,但程翊这会儿哪怕是再傻也得猜出来了,他连忙对着供桌上的笑容憨厚的男人礼貌地点头,虔诚地在心里连道了几声对不住对不住。 供桌旁关着的卧室门里突然响起两声咳嗽,接着传出一道嘶哑低沉的男声:“小辙回来了?” 时辙不知道是没听到里面人的声音,还是听到了不想回答,面无表情地转过脸问程翊:“你洗澡吗?” 程翊有点尴尬,点了下头,小声说:“洗吧,一身火锅味儿。” “要等一下,热水器还没打开。”时辙转身往浴室走,给他指了一下另一间卧室,“我房间。” “行。”程翊看他走进浴室,浴室门没关,他打开浴霸,站在里面调热水器。 热水器打开时发出呼呼的声音,程翊正准备先进房间里把东西放下,房间里的人又叫了一声:“小辙?” 程翊扭头看了时辙一眼,时辙正背对着程翊站在浴室里,手微微握拳撑在洗衣机上,抬头看着热水器上跳动的数字。 程翊犹豫了一下,提高了些声音回答道:“爷爷好,我是时辙的同学,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休息了。” 里面沉默了下来,屋里的人似乎低声重复了一遍:“同学?小辙哪会......往家里带......” 程翊还没听清楚‘时爷爷’说了什么,另一间卧室门被人拉开了,王菁听到动静披着外套出来,看到程翊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程翊忙跟她打招呼:“阿姨好,我是时辙的同桌,我今天忘记带家门钥匙了,所以冒昧过来打扰您了。” 王菁有些诧异,但脸上还是很快换上了温柔的笑容,摆了摆手道:“不打扰不打扰,欢迎你随时到家里来玩。” 程翊笑了笑,时辙正好从浴室里出来,对程翊说:“好了,去洗吧。” 程翊点头道:“好。”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时辙,跟王菁打了声招呼,快步钻进浴室。 程翊脱衣服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换洗衣服,他贴在浴室门边听了一下,外面还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他不好意思出去,心说算了,凑合穿吧。 澡洗了一半的时候,门口传来敲门声,程翊吓了一跳,拉了条毛巾搭在身前,刚关了水,就听到时辙说:“衣服在门口凳子上。” “哦,谢谢。”程翊嚷了一声,等磨砂玻璃前的黑影离开了一会儿,这才继续快速把身上的沐浴露泡沫冲洗干净。 神速洗完澡以后,他把浴室门拉开一条小缝,时辙给他拿的衣服就在门缝正前面的凳子上。 这人喝多了还挺贴心。 程翊心想。 时辙给他拿了件纯棉的长袖T恤和运动裤,他跟时辙个头身材都差不多,穿上还挺合适。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没有人了,灯却还亮着,他刻意忽略掉那个光线有点诡异的供桌,目不斜视地朝时辙房间走去。 时辙的房间不大,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和衣柜以外,活动空间只有不到两平方,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空气里还有股清新温暖的阳光味儿,就是刚从阳台上收下的衣服味儿,时辙的床单被罩估计是刚换的。 “你就别洗了吧。”程翊盘腿坐在床上擦着头发,看着衣柜前找换洗衣服的时辙,提醒道,“喝了酒洗热水澡会不舒服。” 时辙手上的动作没停,拧着眉头,低声重复了他刚才的话:“一身火锅味。” “我没说你,我是说我自己……唉我不嫌弃你,真的。” 时辙没搭理他,拿了衣服就出去了。 程翊一边拿毛巾在脑袋上扒拉,一边看着他的背影傻乐。 时辙怎么喝多了跟个傻小子似的。 时辙洗完澡回来,把卧室门关好。 程翊原本躺在床中间玩手机,见他过来,眼睛也没抬,身子往靠墙的方向挪了挪。 时辙掀开被子在他旁边平躺下来,闭上眼睛就不动了。 程翊抬起目光看了看他,有点想笑:“头晕吗?” “嗯。”时辙漆黑的头发细软,吹干了以后软趴趴地搭在头顶,他紧闭着双眼,被打湿的睫毛垂在眼睑上,他皮肤太白了,被热气一蒸脸皮就发红,嘴唇也红,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看起来就不太舒服的样子。 程翊十分没有同情心地笑了起来:“都说了让你别洗。” “晕。”时辙舔了下嘴皮。 程翊盯着他的嘴巴,喉结极轻地滚动了一下,突然晃过神,仓皇地收回目光在手机上划拉了两下:“咳……晕就早点睡吧,晚安。” 第64章 灯关了没一会儿,时辙的呼吸就均匀起来。 “睡着了?”程翊手里亮着的手机屏幕在他脸上晃了晃,旁边的人连睫毛都没颤一下,程翊小声嘀咕了句,“睡这么快。” 时辙的床不大,两个一米八多的大男生挤在一起不免有些手脚拘束。程翊知道自己睡着是个什么德性,时辙睡在他外面,他生怕夜里不留神给人挤下去,于是就把身子往墙那边挪了点,把手机关了塞进枕头下面,闭上眼睛。 时间不早了,他却没有半点困意,脑子里忍不住琢磨起今天下午在法院门口看到的那个背影。 她明明没参加庭审,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程翊突然回想起之前在学校的种种,引自己去老楼搬器材,档案室门口的‘举手之劳’,以及自己寻找档案时窗外一闪而过的黑影……这些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正当他努力地在脑子里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时,耳边倏然听到一声拖着长音的“吱呀——”,老式木门被推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夜里清晰又突兀,瞬间将程翊缠成一团乱麻的思绪拉了回来。 意识到是时辙的房门被推开时,程翊心里一惊。 谁?时辙妈妈?还是时辙爷爷? 一股异样的凉意缓慢地在房间里铺开,程翊的头皮蓦地开始发麻,脊背上迅速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这绝对不是风吹的。如果是风的话该是从开门就朝屋里扑进来,而这股死气沉沉的寒气却是从门口的方向一点点渗进来的。 他试图睁眼,眼皮果不其然沉得抬不起来,身体也像灌了铅似的笨重。 操,鬼压床了。 程翊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双唇抿出一道没有血色的平线。 这种情况在他身上并不多见。 上一次被鬼压床还是跟特行出任务,他自愿做诱饵半夜睡在一栋死过人的凶宅里,但那天有队里的布置与协作,还没等他感受出被鬼压的滋味来,那只小鬼就被晏向辰薅起来塞进了束灵袋里。 这次不一样,他从来没有人一个人面对过这样的事情,自己他妈的躺在床上动不了也就算了,主要是身边还有时辙……程翊有点慌神。 “趿、趿、趿——” 诡异的响动从门外传进来,有节奏的拖行声中伴随着布料摩擦出的轻细沙沙声,逐渐靠近的声音像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拧在程翊的心脏上,把他的心揪成一团,导致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有“人”在靠近。 鼻间修到一丝程翊再熟悉不过的腥甜,时辙的房间太小了,拖地前行的脚步声在耳边愈发清晰,那股冷冽的铁锈腥气很快就浓郁到呛鼻的地步,程翊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耳膜被胸腔下强烈的心跳震得突突作响。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 程翊的头皮都箍得紧麻,身体极力挣脱着“它”的桎梏,眼皮像是紧紧粘合在一起,怎么也睁不开。他从喉咙里放声骂着脏话,企图用民间流传的法子对抗梦魇,奈何紧闭的双唇里却只发出些支支吾吾的声音,只能任凭一道宽阔的黑影在笼罩在眼前。 时辙约莫也察觉到了不对,呼吸明显愈发急促起来。程翊着急地叫着他的名字,却只能听到自己哼哼出梦呓般的音量,他将所有的力气集中在垂在腿边的手指上,憋得脸颊通红,总算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在被子下微微触碰了一下时辙冰凉的手背。 时辙很快反手将他的手扣住,程翊正惊诧于他竟没被鬼压床,后才发觉时辙只是手掌虚扣在他手上,并没有多大力气,手指也僵硬地搭在他指间——显然也是凭借意志力翻动的手腕。 程翊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但此刻显然也没给他更多瞎想的时间,眼前的黑影往自己脑袋顶上凑了过来。冰凉的气息忽然从头顶喷洒下来,程翊的身体僵直,呼吸也停滞了下来,他在身边的手被人紧紧握住了,但他此刻全然无暇顾及,只能感觉到有寒气不断往自己脸上扑。 他的喉咙紧涩得厉害,连同喉结细微的滚动都变得艰难无比。 “滚!”时辙的声音像是从唇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音量极轻,甚至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程翊确实十分清楚在这样的状态里能把字说清楚用了多大的力气。 笼罩在眼前的黑影慢慢消失,程翊猛然松了呼吸,鼻腔里尽是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调整着呼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小辙。”那道轻飘飘的声音里裹挟着淡淡的冷意,“妈妈会生气。” 程翊闻言一愣,心中突然隐约意识到什么。 时辙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许多:“出去。” 床边很久才响起一声飘渺的叹息,那“人”总算拖着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离开。 随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空气里的血腥味慢慢淡了下去,程翊微微勾了下手指,很快得到了嵌在指缝中的回应。 发觉自己从鬼压床的状态里脱离出来的瞬间,程翊猛地睁开眼睛,拧着眉心就要从床上弹起来——这里还有‘滞留者’,这不是小事,若是让他溜走了恐怕要惹**烦。 不料他的手刚撑在床上,手臂便被一只手拽住,紧接着手肘失力,还没等他看清那道背影的特征,身体就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别看。”时辙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嗓音有些沙哑,“闭眼,睡觉。” 程翊还惦记着‘滞留者’,猛然被人搂住,一时没回过神,直到耳边卧室门“吱呀”一声合上,诡异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房间里,程翊才反应过来时辙是在安慰他。 他的脑袋还被时辙按在怀里,侧脸贴着他被冷汗打得微潮的T恤,时辙心跳的速度很快,身体也绷得很紧。 程翊觉察到他的不安,强迫着自己放松下来,抬手回抱住他的后背,学着他的动作在时辙后背上抚了两下,应了声:“嗯。” 时辙没有放开他,他也没松手。 两道不太平稳的呼吸在黑暗里被放大,掌心下隔着单薄衣物传递过来的温热触感也逐渐变得滚烫,程翊的耳朵被紧贴的胸膛烫得通红,好在夜色浓稠,掩住了这抹赧色。 时辙的下巴碰到他柔软的头发,又往下压了压。 “时辙。”程翊低声叫了他一句。 时辙没答话。 程翊慢慢闭上眼睛,他的脸颊发热,炙热的鼻息灼着时辙的胸膛,一直以来刻意被自己忽略的东西突然开了闸似的突突往外冒,让他的脑袋有点醉酒般的发昏。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冲动之下把晚上在外面没说出口的那句话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时辙搭在他背上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没等到回答的程翊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接着说:“……我可能有点喜欢你。” 话音刚落下,时辙的呼吸滞了一下,程翊抬起头,问:“你呢?” 时辙从黑暗里盯着程翊的轮廓,比夜色浓稠的眼眸漆黑深邃。 时辙仍然没有回答,但很快,微凉柔软的嘴唇覆了上来。 程翊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再次提上了速度,他闭上眼睛,紧紧环上时辙的腰。 第65章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笼子里的兔子啃食萝卜条时发出很轻的嚓嚓声,薄薄的白纱窗帘下摆无风轻扬,月光穿透薄纱,悄悄从窗台爬进来,在漆黑的卧室里洒出一片死气沉沉的冷白,淡淡的月光映出大床上的男人。 男人陷在柔软的被子中,分明在熟睡中,表情却看上去极度痛苦。 他的睫毛因蹙眉的弧度微颤,紧闭的双唇上是不见血色的苍白,修长白皙的手慢慢从羽绒被下伸出来,动作轻柔地从胸口抚摸上脖颈,手指拢在纤细脆弱的咽喉,不受控制般地蓦然发力。 男人的呼吸被迫停滞,冰凉的大手死死扼住咽喉,脖颈上有青筋迸起,细长的眼尾渐渐渗出薄泪。他喘不上气,只能将嘴大张着,辛辣作痛的喉咙中只能发出几声痛苦的支吾声。 那双明明长在自己身上的双手却像是拥有了生命,力道愈发加重,男人整张脸涨得紫红,挣扎逐渐变得艰难,呼吸也愈发薄弱,被子下的一双长腿在床单上磨蹭的动作也渐渐缓慢下来。 在咽喉上的手终于松懈下来,男人像是终于寻到水源的濒死之鱼,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但很快,他的呼吸停滞下来——有股淡淡的血腥味缓缓在空气里弥漫开来,而耳边兔子啃食蔬菜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戛然而止。 “看来我还是舍不得弄死你。”女孩儿清亮甜美的声音贴着耳道传进来,带着凉凉的吐息,“把你的小兔子借我玩玩吧。” 女孩儿在他耳边俏皮地“咯咯”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动人,他耳后光滑的肌肤上不可抑制地爬上细密一层鸡皮疙瘩。 等这声音渐渐远去,男人蓦地睁开眼睛,待到压在身体上的重量完全抽离,这才颤巍巍地将手从被子下伸出来,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控制着不稳的手指拨通最近联系人里的第一个号码。 等待接通的电话提示音在这样的午夜显得格外漫长,尤其混在这股腥甜的气味中,几乎要将人逼疯,男人拿着手机的手指捏得骨节微微泛起白痕,被冷汗打湿的发丝贴在前额。 电话终于被接通了,对面的人声音一如既往地透着一股子不正经的痞气:“呦,谈老师这么晚给我打电话?稀罕啊。” 男人抬起手搭在自己脸上,掌心触到一片温热的潮湿,惊吓还未平复的声线颤抖得厉害:“你可不可以过来陪我……求求你……” 对面停顿了一下,立刻敛起语气,正色道:“地址。” 晏向辰挂断电话按灭了手里刚点燃的烟,回到办公室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你们先弄着,累了就休息,不急这一时半刻。”他把衣服套上,伸手拿起桌上的车钥匙,“我有事出去一下,要早晨没回来你们走的时候记得把门锁了,有什么新发现随时电话……算了,有事微信联系。” 赵成宇抬头往钟表上瞄了一眼,问:“这么晚了你干嘛去啊?” “拯救世界。”晏向辰随口甩下一句,很快消失在特行大队门口。 . 晏向辰按照地址找过去,门刚敲响了一声,立刻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房子里的暖气烧得很足,但客厅的窗户大敞着,冷风呼呼地往屋里灌,冷热对流,温度倒也不算舒适。谈子渊像是感觉不到冷,身上只穿着一套单薄的纯棉家居服,圆领的,很素气的款式。 晏向辰低头看着他泛红的眼睛,问:“你怎么了?” 谈子渊有些不自在地垂眸避开他的目光,身体从门边让开,嗓音微哑:“进来吧。” 晏向辰见他不愿意说,也没多问,从他身旁过去。 刚进门就嗅到空气里那丝没散干净的味道,晏向辰敏感地皱了皱鼻子,提起的心稍稍往回放下一点——血气腥咸,不是人血。 他抬起眸子,微微眯起眼在客厅里环视了一圈。 谈子渊在身后把房门带上,从旁边的鞋柜里拿出一双新的拖鞋,放在晏向辰脚边。 “怎么开这么多灯,怕黑?”晏向辰若无其事地从亮着灯的餐厅和卧室方向收回目光,低头看到脚边的毛绒家居拖鞋,笑道,“谢谢。” 谈子渊站在鞋柜旁有些局促地搓着两根细长的手指,有点不好意思地温声说:“该是我谢谢你,打扰你休息了吧。” “没有,这才几点。”晏向辰这话是发自肺腑的,白夜颠倒的作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了,他早就习惯了。 他蹲下换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撩起眼,朝谈子渊家居裤脚下露出的一小截纤细的脚踝上瞟了一眼。 谈子渊的脚跟稍往一起并了些,他抿了下嘴唇,还是说:“谢谢。” “客气什么。” “喝茶吗?我刚刚烧了水。”谈子渊看着他。 晏向辰换好拖鞋,起身对他笑了一下:“都行。” 谈子渊转过身朝电视柜前走去,把刚才跳了一声的电热水壶拿下来,将刚烧开的热水倒进旁边一小只透明的茶壶里。 轻细的水流声与袅袅的茫白热气让湿冷的房间里多了些人气儿。 晏向辰走过去把客厅窗户关上,他朝窗外张望了一眼,转过身倚在窗台边,看着谈子渊氤氲在白雾中那张温柔的侧脸,佯装随意地问:“对了,你不是养了只垂耳兔吗?我能看看吗?” 谈子渊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好在茶壶口宽,水并没有洒出来,他把电热水壶放回充电底托上,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送给朋友养了。” “这么舍得?”晏向辰略微挑眉,轻声笑道,“我看你整天发朋友圈晒兔,还心说你也太宝贝它了。” 谈子渊明显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淡声道:“我没时间养,朋友喜欢,就拿去了。” 晏向辰怂了下肩,没说话。 谈子渊将茶壶端起,放在茶几中间的隔热垫上,透明茶壶里的细网茶漏中一点点渗出颜色,晕染出不均匀的春粉。 晏向辰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看着一壶水渐渐染成好看的桃色,随口问:“这是什么茶?” 谈子渊柔声跟他解释:“花果茶,里面有玫瑰和蔓越莓果干,还有些什么我忘记了。” 他说话时总是慢条斯理的,让人听着就觉得舒服。 晏向辰转过头看他,目光微顿,慢慢皱起了眉头。他看着谈子渊脖颈下那道可怖的青痕,眸色陡然暗下来。谈子渊察觉到他的眼神,不自然地缩了一下脖子,很快手腕被人一把抓起来。 晏向辰发冷的眼神有些犀利,声音里略带质问:“脖子上怎么弄得?” 谈子渊挣扎了一下手,没挣开,被他盯得心慌,只好回答:“掐的……” “谁掐的?”晏向辰再次发问。 他近乎逼问的语气让谈子渊有些不知所措,低下头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小声说:“我。” 晏向辰也低头看向他的手,停了片刻,伸出手臂把面前的人揽进怀里,握在他手腕上的手也松了下来,改为握住他的手。 晏向辰的拇指指腹在他光滑的手背上摩挲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能显得温和:“发生什么事了?” 停了好一会儿,晏向辰发觉怀里略显单薄的身体细微地颤抖起来。 “程翊说,你懂风水,会驱邪……你可不可以帮帮我……”谈子渊像是要死命抓牢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他的手,修剪圆润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手背的皮肤里,气息不稳,极力克制的声音仍是有些哽咽,“我真的快要崩溃了……” 第66章 早晨,时辙睁开眼睛时,肩膀和腿都被人压着,程翊暖烘烘的身体贴在他身侧,脑袋拱在他颈边,有很细的呼吸轻轻扫在他脖颈上。 昨天晚上最后的记忆随着他逐渐回笼的意识慢慢苏醒过来,他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怔,直到听到院门被人拉开的声音时,才回过神来,轻轻拉开搭在身上的胳膊,起身下床。 时辙前脚刚把卧室门带上,床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程翊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扒拉了一把拱成鸡窝的头发,靠在床头继续发癔症。 其实他早就醒了,准确的来说是一晚上都没怎么睡,从亲完了以后脑子里就乱七八糟一通瞎想,一会儿琢磨半夜那个鬼该怎么弄,一会儿思考自己冲动之下表了个白,后面该怎么做才能算对时辙负责,结果一晚上也没琢磨出什么结果。 程翊伸着懒腰从房间里出来,听见院子里的动静,走到门口。时辙正背对着他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边上刷牙,弯腰时身上贴身的T恤勾勒出结实的脊背,挺勾人。 程翊倚在门边轻声咳了一下,打了声招呼:“早啊。” 时辙顿了一下,拿起漱口杯把嘴里的泡沫漱干净,说:“暖壶里有热水。” “大老爷们那儿那么娇气。”程翊走过来,在他旁边的水池边上蹲下,就着水管里的凉水洗了把脸,被冰得一激灵,“靠,神清气爽。” 程翊毫不见外地拿起时辙放在旁边的洗面奶,在手心里打出泡沫,把位置移开让时辙洗脸:“你怎么起这么早?” “升旗。”时辙低头洗脸。 程翊一怔,下意识往他下面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淫者见淫淫者见淫”,随后装出一副刚反应过来的模样:“哦对,今天礼拜一,我都忘了。” 正说着话,院门被人推开了,王菁端着搪瓷茶缸进门,程翊扭过头,一边搓脸一边扭头冲她笑:“阿姨早。” “早,小翊是吧?”王菁也笑着抬了下手里的塑料袋,“阿姨买了豆浆和包子,肉的素的都有,一会儿吃了再去学校啊。” “谢谢阿姨。”程翊用手肘轻轻怼了怼时辙的胳膊,“腾点地儿。” 时辙往旁边挪了点儿,把水管腾出来。 程翊捧着凉水匆匆把脸上的洗面奶冲洗干净,从时辙肩膀上拿下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又把毛巾随手搭回时辙脖子上,跑进屋里帮时辙妈妈拿碗。 程翊打小长得就水灵,大眼睛长睫毛,冲人笑的时候特招人稀罕。他从碗柜里拿出小碗放在案板边,又拿了盘子把包子装好,王菁把茶缸里的豆浆倒进瓷碗里,边笑着跟他闲聊:“小辙还是头一次带同学回家里来,他这孩子不爱说话,我还以为他不爱跟人玩。” 程翊想了想,说:“他就是不爱笑,看起来怪凶的,所以学校里有些人可能觉得他有点难接触,其实他挺好相处的。” 王菁轻轻叹了口气,打开糖罐往豆浆碗里加了点糖,低头搅拌着乳白色的豆浆:“其实他小时候不这样。他爸爸走得早,一直是我一个人照顾他,他爸爸刚走的那几年家里过得挺辛苦的,他奶奶身体还不好,有些时候顾及不到他。时辙从小就懂事,怕我辛苦,有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别说在学校和别人发生点什么矛盾了,我记得他上初中那会儿就连学校要交资料费他都不肯跟我要,怕老师发短信,还偷偷把我手机上的校信通取消了。” 王菁笑得有些苦涩,听得程翊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觉得特心疼。 “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王菁把加了糖的豆浆递给他,“快吃饭去吧。” 程翊帮着她把早餐端到客厅小茶几上,进卧室去换衣服,推开门的时候时辙正站在床边换衣服,刚套上的黑色的卫衣下露出半截白皙的脊梁,听到开门声他迅速把衣服拉好。 程翊有点可惜地把眼睛从他身上揭下来,抬头对上时辙的目光,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刚刚看到我的衣服在洗衣机里......” 时辙从衣柜里拿了一套衣服给他:“应该能穿。” “肯定能,”程翊看都没看,抬手就把身上的棉t脱了下来,拿起时辙的灰色毛衣高领套上,下巴蒙在领子里,声音有点闷,“咱俩差不多高吧?” 他把毛衣拽好,拉下领子,在时辙跟前站直了,伸手比了比,惊讶地发现时辙比他竟然还高上一丢丢:“你吃什么长大的啊?” 程翊靠得太近,两个人的鼻尖险些擦到一起,距离太近导致两个人对视的时候有点毁氛围的对眼,但时辙也没往后撤。 程翊略微清了下嗓子,开口道:“昨天......” 还没说完,身后虚掩着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程翊吓了一跳,猛地退到一边去,膝盖一不留神在床沿上狠狠磕了一下。 好在王菁只是敲了下门,没有进来:“赶快吃饭上课了,到点了。” 程翊几不可见地出了口长气儿,坐在床上呲牙咧嘴地揉着撞得生疼的膝盖,余光悄悄往时辙那里看过去,发觉时辙也微微往后撤了一步,目光还怔怔地盯着门的方向,明显也被吓到了。 于是他从抽气变成了笑着抽气。 时辙被他笑得有点不自在,没搭理他,转身把摊在书桌上的作业收拾起来,塞进书包里,留下一句“外套在衣柜里”就拎着书包出去了。 茶几有点矮,弓着腰吃饭不太舒服,程翊索性蹲在沙发和茶几中间那道缝里,捧着豆浆碗喝了一口:“咱们怎么去学校啊?” 时辙还没开口,旁边的王菁抬眼看了下时间,说:“我送你们过去吧,这会儿等公交估计来不及了。” 时辙家里有一辆封闭式的电动三轮车,是为了方便时辙奶奶每周去医院检查才买的,一礼拜也就开个一回,平时就放院门口积灰。程翊拉开车门钻进去,后面还是个能两两坐对脸的四人软座,程翊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后钻进来的时辙坐过来。 这小车除了有点颠以外其实还挺舒服的,能遮风能挡雨的,从胡同里拐出来的时候,程翊扒着窗户看着路边等公交的一大撮人,不禁感叹道:“舒坦。” 程翊其实有挺多话想跟时辙说的,但这一清早也没找着机会开口,后座和驾驶位没有挡板,别提隔音了,程翊怀疑他在后面打个嗝,前面都能闻出他今儿吃得什么。 程翊犹豫了一会儿,抓住了时辙放在膝盖上的手——他不确定时辙昨天晚上到底是不是真的喝醉了,但是至少他能确定的是时辙喜欢他,他需要让时辙知道自己也一样。 两个人在后面排排坐不说话也挺奇怪的,程翊的手掌覆在时辙冰凉的手背上,拇指在他腕骨上搓着,欲盖弥彰地跟他找话题闲聊:“你手怎么这么凉?” 一开口程翊就想抽死自己,本来俩人手放得低,前面肯定看不到,这么说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在后面搞什么小动作。 他正要抽回手,时辙反手把他的手捉了回来,扣在掌心里。 程翊一愣,扭头看了看他。 时辙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扭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在王菁没察觉到什么异样,有点无奈地说:“天一冷他就手凉,年年这样,让他穿秋裤也不穿。” 程翊听到这里笑了:“冻得啊?” 时辙脸上有点不自在:“不冷。” “年轻的时候不好好爱惜身体,等到老了得了老寒腿,看你怎么办。”王菁说,“小翊你别笑,你也是,我看你昨天脱下的衣服薄的,那秋衣秋裤穿里头,谁能看出来好不好看啊,该穿就得穿,别光要风度不要温度。” “穿,我今儿晚上回去就穿。”程翊一口应下,悄悄捏着时辙微微突出的手指关节,一双杏眼弯起来,“听见了没,今天晚上就穿上啊。” “嗯。” 第67章 在距离学校的前一个路口,王菁在路边把电动三轮停下来,抬手把散在鬓边的碎发撩到耳后:“没剩几步了,你们俩走过去吧,这个车不好看。” 清早步行去学校的学生挺多的,人行道边上被小商贩占了大半,本来就不宽敞的小路更窄了,时辙和程翊一前一后地往学校的方向走。 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听到马路对面有人喊了一声:“程翊!” 程翊扭头,就见晏向辰裹着一件长到小腿的黑色风衣,单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叼着一袋纯牛奶,冲他招了招手。 时辙回头看了看程翊,程翊对他说:“你先进去吧,我叔估计有事找我。” 时辙没说什么,点头走了。 程翊看着他先进了学校,这才朝马路对面走去:“你怎么过来了?” “来上学书包也不带。”晏向辰把单肩挂在肩膀上的书包摘下来丢给他,抬起下巴朝学校大门的方向扬了一下,“你和那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昨天在他家?” “......本来也没有很差吧。”程翊接过书包就觉得重量不对,他之前懒得把书背来背去,索性都把书搬到学校里了,平时里面最多塞个笔记本什么的,书包基本上只剩下凹造型这一个作用,他拎了拎包带,疑惑地看向晏向辰。 “这么大的书包里就揣个笔袋。”晏向辰懒洋洋地嘬着奶袋一角,抬眼盯着永宁中学门口漆红的题字,漫不经心地嘟囔道,“永宁这名起的,还真是永不安宁啊。” 听晏向辰这话,果然是动了他的包。 程翊眉头一蹙,低头把书包拉开一个小口,快速朝里面看了一眼,包里塞了几沓符纸,最下面压着他老爹留给他那把枪。 “什么情况?”他把书包拉上,压低了声音,语气微微严肃起来。 “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晏向辰转过头看着他,正色道,“在学校小心点,东西随身装着,保护好自己,有什么事随时联系,不要一个人行动。”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程翊很快问,“是那个女老师?” 晏向辰微微挑眉:“你知道?” “果然是她。”程翊皱眉,“我昨天在法院门口看到她了。” 晏向辰脸上没有意外,似乎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那个假冒李婉清的人,很有可能是她。”晏向辰扫了程翊一眼,“所以你要注意安全。” 程翊若有所思:“如果真的是她的话,她一定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我靠,这个姐有点吓人啊。” “还有更吓人的。”晏向辰沉声道。 程翊半天没等到后文,问道:“还有什么?” 谁知道这个晏向辰只是欠兮兮地卖了个关子,也不回答,屈指在他后脑勺上弹了个脑瓜崩,“你们学校校门快关了,赶紧滚去上课。” 程翊不为所动,盯着他追问:“什么更吓人的?” “先不告诉你,省得吓着你。”晏向辰冲他摆摆手,不耐烦道,“走吧走吧,我回去睡觉了。” . 程翊一路琢磨着往教室走,刚上到二楼拐角,迎面撞上了一个人,他想着事儿没留意,往旁边让了一步,随口道了句:“抱歉啊。” 那人却不依不饶地追过来,狠狠地在他肩膀上撞了一下。 程翊“啧”了一声,抬眼就看到拉着全世界欠他二百万的中二病晚期少年,他挑了下眉梢:“怎么着啊?” 王旭召的眼睛跟扫描似的在他身上过了一遍,鼻子里哼出一声,没搭话,从他旁边下楼了。 程翊扭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时辙的衣服,心说这人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暗恋时辙吃飞醋呢。 他咂了咂舌,朝班里走去。 今天清早有升旗,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时辙也没在。他走到座位上把书包放下,扭头从窗户外朝楼下升旗台张望了一圈,没找到时辙的人,撇着嘴收回目光,正在心里嘀咕时辙怎么不等他,余光就瞥见前门进来的人。 “你干嘛去了?”程翊看着时辙。 时辙沉默着走近了,程翊这才注意到他脖子后边有一道很浅的血印子,像是指甲划出来的道,没破皮,就是有点红。 程翊的手有点冰,碰到时辙的脖子时,他白皙的皮肤肉眼可见地泛起一层鸡皮疙瘩,程翊觉得好玩,整个手掌贴到他脖子后头搓了两下,小声问:“你这是背着我偷情了还是打架了?” 时辙:"......" “打架去了吧?”程翊满脸挂着‘你已经被我看穿了’的表情,“又跟那个中二病啊?” 时辙反应了一下他口中的‘中二病’,顿了顿,应了声:“嗯。” 两个人一起朝外走,程翊搭着他的肩膀,没骨头似的半倚着时辙走路:“你怎么又跟他打架,你俩斗蛐蛐呢天天打仗,还谁也打不服谁。” “他妈被我爸撞死了。”时辙淡声道。 程翊脚下的步子一顿,时辙已经往前走了,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回想起他刚转过来那会儿自己还纳闷儿时辙明明不是打不过,怎么还总是挨打,反应过来原因后顿时心中酸涩。 他快步跟上去,抬手用力地在时辙肩头揉了两把。 “哎,时辙。”程翊突然按住了时辙的肩膀,时辙转过头。 “咱俩没穿校服。”程翊说,“被德育处揪出来要扣班级分的。” 时辙看着他。 “要不……”程翊故作为难地皱了皱鼻子,“为了班级荣誉,暂时牺牲一下咱俩的爱国主义精神,今天就不去了?” . 全体师生都去参加升旗仪式了,教学楼里空无一人,程翊索性拽着时辙去了高一年纪的男厕所。 他在兜里上上下下摸了半天,才想起来今天穿的是时辙的衣服,刚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时辙从兜里掏了烟递到他手上。 程翊低头看着手里的烟,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凑头过去就着他手上的火把烟点燃。 还没等把嘴里一口烟吐出来,洗手间门口传来一道皮鞋跟在地板上踩出的清脆响动,脚步声急促,程翊一愣,赶紧推着时辙钻进了最里面的隔间,迅速将门反锁,把烟熄了丢进垃圾桶里。 他刚从唇缝里吐出一小缕烟,就听到德育处主任的声音贴在门外响起来,语气有点生气:“啧,高一这群小兔崽子,屁大一点还学会抽烟了,不像话!” 程翊剩下的小半口烟顿时憋在了嘴里。 隔间很小,两个人站在里头有点挤,好在打扫的还挺干净,也没什么味道,就是外面中年男人淅淅沥沥的放水声听得人有点蛋疼。 尿得也太久了吧。 程翊微微鼓着的腮帮子都有点酸了,那边的声儿还没停,他懒洋洋地靠在隔间门板上,目光自上而下,停在时辙被黑色卫衣衬得雪白的脖颈,与他领口下半掩半露的削瘦锁骨,总算是借着这会儿的环境优势正大光明地用眼睛耍了回流氓,圆了他一大清早的歪心思。 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时辙卫衣上的抽绳,修长的手指勾着尼龙抽绳绕来绕去,指尖偶尔擦过时辙的胸膛,他也没收敛动作,碰着就碰着了。 手被抓住的时候程翊也没意外,鼓着腮抬眼看着时辙微垂着的长睫毛,没克制自己那股欠嗖嗖的劲儿,总算如愿以偿地摸了摸他惦记好久的睫毛。 时辙的睫毛细微地抖动了一下,没有眨眼,由着他摸。 手感和想象里的不太一样,没有那种毛茸茸的感觉,反而有点硬,扫在指腹上痒痒的。 他挪开手,又去摸时辙笔挺的鼻梁,滑滑的。 程翊突然有点想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写: -想在哥哥的鼻梁上滑滑梯。 他把手机伸到时辙眼前,笑眼看着他。 时辙往他手机上扫了一眼,抬头,握紧他的手往自己面前拽了一把。 程翊猝不及防被他带进怀里,脑门磕在他锁骨上,没忍住张开嘴无声地嚎了一嘴,噙了半天的烟散了出来,烟草味早就淡了,雾气也薄得像纱。 时辙的手按在程翊的后背上,唇压了下来。 程翊没有停顿,就把手臂勾上了时辙的脖子,合上眼睛迎上他的吻。 不是昨晚那样唇唇相碰,浅尝辄止的吻,两双柔软的嘴唇刚触在一起,就急切地跟着本能反应将舌头往对方嘴里探,两个湿软的舌尖在唇缝中相碰时,互相交换的鼻息骤变得滚烫。 程翊长翘的睫毛微微颤动,抵着他的舌尖笨拙地舔了一下,接着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强行将舌头顶进他柔软的口腔里,生涩的吻没有任何技巧与章法可言,除了舔就是缠,他耳根通红,却不依不饶地去勾时辙的舌头,单单凭借着对面前人的渴望迫切又火热地亲吻着。 时辙环在程翊腰间的手臂收紧,将人箍在怀里,闭上眼睛,纵容着这个从主动化为被动的吻。 隔间外的水流声停了下来,清脆的皮鞋声渐行渐远,两道急促凌乱的呼吸慢慢放了出来。 程翊的前额抵在时辙的肩头,低声喘着气,从时辙的卫衣下摆摸进去的手掌在他后腰上轻柔地摩挲着。 时辙的手规规矩矩地搭在他腰上,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时辙。”程翊的呼吸还没平稳下来,“我有事情瞒着你。” 时辙逐渐平缓的呼吸滞了一下。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是什么。”程翊抬起头,“等事情结束了,我再跟你说,成吗?” 时辙神色微顿,片刻后,应了声:“嗯。” 程翊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掌心顺着他的后腰往上摸,抚在他的背上,将他抱紧了,在他耳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惆怅:“但你可能会生气。” 时辙的手臂在他腰间搂实了,低声说:“不会。” 第68章 两个人偷偷摸摸地从厕所溜出来,已经陆续有学生朝教学楼这边回了,程翊懒散地双手插在口袋里,若无其事地和时辙前后脚慢慢溜达回教室。 一上午过得风平浪静,谈子渊也没找他们问早上的事,下了课拿起教案匆匆离开了。 程翊把最后一张卷子抄完,把两张卷子递给旁边等了半天的英语课代表,想了想,又把时辙的卷子放在最上面,自己那张塞到底下去。 程翊把手里的水笔扣上笔帽,放回时辙笔袋里,把拉链拉好,问他:“中午吃啥?” “都行。”时辙又一次回答。 “你知道网上有个排名吗?男生最头疼女朋友说的话第一名:随便,都行。”程翊把笔袋放回他桌上。 “错,最头疼的是你玩吧,我睡了。”前排的小眼镜收好了书包站起来,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厚玻璃片儿,端着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架势,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莫早恋,伤段位啊同志们。” “什么鬼。“程翊笑了。 等小眼镜从前门离开,他才用手肘碰了碰时辙:“你猜他听出什么了没?” 时辙低头把课桌上的书收进桌斗里,头也没抬,说:“没。” 程翊扭过头看着他:“嗯?“ 时辙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女朋友。” 程翊盯着他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 时辙不紧不慢地收拾完东西,从座位上起身,程翊还半趴在桌上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乐的。 “走吗?”时辙盯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 程翊余光朝四周瞄了一眼,见班里已经没有人了,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坐起来,抬手扯了扯时辙的卫衣下摆,扬起脸眨着眼睛小声说:“我错了,男朋友。” 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程翊微眯起眼睛自下而上地看着背光的时辙,时辙耳侧翘起的头发与耳尖上的绒毛都被镶上一层暖茸的浅金,被光映得薄透的耳廓泛着淡淡的粉色。 他抬起手轻轻捏了捏程翊的手指:“吃饭。” 中午俩人就在学校对面的沙县随便吃了点,正值饭点,十来平的小饭馆里人挤人,都是永宁的学生,程翊在靠门的桌边坐着,胳膊肘被旁边站着等饭的学生蹭来蹭去,吃也吃不消停,仓促扒了几口饭就算吃完了。 吃完了饭,程翊躺在小卖铺门口的竹椅上抽着烟晒太阳,时辙掀开门帘从小卖铺出来,把手里的酸奶递给他:“没可乐了。” “什么都行。”程翊抓着他的手腕借力起身,顺势把指间夹着的半支烟递给时辙,接过酸奶插上吸管,瓶装的酸奶有些浓稠,他使劲儿嘬了几口才喝到酸奶,嘴里叼着吸管含混不清地问,“几点了?” 时辙被直射过来的阳光晒得脸颊有点红,他微眯着眼睛,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说:“还早。” 程翊从竹椅上站起来,懒洋洋地抻了下腰:“好无聊啊——” 程翊平时中午吃完了饭就附近找个网吧猫着,倒不是因为有多大网瘾,而是实在闲得慌,找点事儿打发时间。但他不太想带时辙去网吧,那地儿太吵,空气也不好,最主要的是他其实挺想单独跟时辙在一起的。 他想了想,扭头问:“你平时中午都干嘛啊,我怎么感觉你也不怎么在教室里呆着?” “睡觉。”时辙抬手就着程翊含过的烟嘴抽了口烟,从嘴里吐出一团浓白的雾气,往旁边走了两步,把烟屁股按灭在垃圾箱上,扭过头看着他,“去吗?” 程翊盯着他薄薄的嘴唇,点了点头。 柳城的秋天晚,昼夜温差大,中午这个点气温能达到二十七八度,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 程翊趴在天台边沿往楼下看:“这地儿为什么没人啊?我高中……之前的高中天台上都是小情侣,教导主任一抓一个准。” 时辙拉过来两个体育课上坐位体前屈用的军绿色垫子,并在一起展开铺在地上:“楼下是校长办公室。” 程翊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他,声音都低了八度:“我靠!” 时辙背对着他单膝跪在垫子上,俯身把垫子抻平,程翊盯着时辙的腰,心里很快就从震惊变成了心猿意马。 真要命。 时辙把垫子铺好,刚转过身,程翊就扑了上来。他没防备,撑在垫子上的手肘打滑,整张后背跌进厚厚的垫子。 程翊双腿跨在时辙身上,俯**吻上时辙微凉柔软的嘴唇。 接吻这个事很奇怪,程翊活了二十多年也没觉得自己对这玩意儿有多大兴趣,就从昨天亲了第一回 ,就跟开了个闸似的,让程翊看见时辙就有点把持不住,看他上课的时候抿嘴也想亲,看他吃饭的时候舔个嘴片也想亲,真的亲上了又不满足,还想摸摸,再蹭蹭。 真色啊程翊! 程翊把手伸进时辙衣服里的时候义正言辞地在心里谴责自己,一边心嫌体正直地在他光滑的腰侧重重地揉搓了一把。 时辙的呼吸一紧,手掌蓦地扣住了程翊的后脑勺,他一手紧紧揽住程翊的腰,轻而易举地翻身将纤瘦的身体压在身下,修长的手指撩开程翊的毛衣,手掌在平坦细滑的小腹上摸揉。 时辙学东西总是很快,学习是,游戏是,接吻也是,柔软的舌头从舌根舔到舌尖的动作太细致也太色-情,程翊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挺起胸膛朝他怀里送。他的手拥在时辙背上,呼吸很粗,两个人的身体紧密贴合在一起,身体上的变化清晰地传递着荷尔蒙交织的讯号。 时辙的手指勾住程翊的裤腰,冰凉的指尖在他下腹处划过,程翊闷哼一声,双腿勾着时辙的腰,在他身上狠狠地蹭了蹭,没等到下一步,时辙的手慢慢离开他的肌肤。 时辙将他的衣服拉好,轻轻在他微红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从他身上退开,翻过身躺在一旁喘着粗气。 程翊的眼神有些失焦,眯着眼睛喘息着,刺眼的阳光从他垂下来的睫毛中穿过,在眼前形成一个个晃眼的光斑。 他的身体稍稍往时辙这边挪了点,侧着头靠在时辙肩膀上。 “锁门了吗?” “嗯。” “手给我。” 时辙把手递过去,程翊把他的胳膊拉过来,动作自然地抬起头枕上他的手臂,侧身拱进他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怀里。 程翊半张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瓮声说:“晒困了。” 时辙抬起胳膊挡在眼前,遮挡住刺眼的阳光,收紧手臂搂住怀里人的肩膀:“睡吧。” 第69章 两个人从天台下来的时候下午的预备铃已经响过一遍了。 程翊打着哈欠跟在时辙后面下楼梯,看到时辙的后脖子那儿有一缕头发支棱在卫衣帽子里,伸手帮他把细软的头发捋顺:“明天中午陪你去剪头吧,又长了。” “嗯。”前面时辙的步子突然停下来,抬手往后拦了一下。 程翊脚步一顿,放轻了动作下了一阶,一边勾着他的肩膀好奇地往前探头,一边压低嗓子用气声问:“咋啦?” “有人。”时辙也轻声说。 不远处有门被人推响的声音,温润的嗓音在空旷狭长的走廊里像是裹了混响:“谢谢你了唐老师。” 程翊看清从门里走出来的人时连忙往后撤了一小步,扭头用口型对时辙说:谈。 时辙点头,示意自己听出来了。 程翊拉着时辙在楼梯口蹲下,打算等他离开了再走,要不两个男的大中午偷偷摸摸跑到没人的天台上,又被班主任逮了个正着,实在很难找出合理的解释…… “谈老师不用这么客气。”说话的女声温柔,轻声笑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程翊不禁蹙眉,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怎么哪儿都有她。 时辙扭头看着他,程翊伸手在他掌心捏了两下,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你之前建议我向身边的亲友寻求帮助,我有去尝试。”谈子渊说。 “嗯?结果怎么样?” “结果我父母觉得是我工作压力太大了,朋友说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谈子渊垂眼淡淡地笑了笑,“和我想的一样。” “其实我也比较建议你去看一看更加专业正规的心理医生。”女人手里捧着水杯,杯口往外冒着热气,氤氲的白气让她的五官看上去更为柔和,见谈子渊不说话,便自然地转了话音,“不过你今天的状态似乎要比平时好一点,刚刚催眠时你有几次提到过“ta”,看来是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人?” 谈子渊迟疑片刻,点了下头。 “让我猜猜……你告诉了他这件事?” “嗯,昨晚告诉的。” 女人微微偏头,脸上带着好奇:“他相信你所说的吗?” “应该是相信吧。”谈子渊想了想,说,“他好像懂一些这种……嗯……比较邪门的事。” “是吗?那很好啊。”女人笑着说,“看来困扰你的事情终于要结束了。” 谈子渊点头,语气却犹豫:“他说他可以解决,但我觉得……” “其实他能不能帮到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愿意相信你的经历,让你感觉好像没有那么孤独了。” 谈子渊应道:“……嗯。” “那看来你很快就不需要来我这里了。”女人了然,捧着杯子慢慢啜了一口水。 谈子渊抿了下唇,模棱两可地回答:“还不知道能不能解决。” 女人笑了起来:“你该相信他。” 谈子渊眼神有些疑惑,她若无其事地补道:“哦,人在无意识下重复提到的人,以往是在你心里有一些特殊意义的人,其实不管他最后能不能解决你的困扰,你都是愿意相信他的。” 谈子渊沉默着点了下头。 “对了,你下午是不是还有课?”女人扭头朝办公室里的挂钟上看了一眼,转过头目光从楼梯的方向掠过,抬手冲谈子渊摆了摆,“快去吧,马上就要迟到了。” 等谈子渊匆忙离开,不远处的办公室门合上后,程翊和时辙才从楼梯拐角起身。 程翊走在前面若有所思,时辙跟在他身后,脚步很轻。程翊有些想不通,他分明记得上次那个姓唐的女老师办公室在一楼档案室隔壁,今天怎么突然变成了四楼? “刚刚那是……” 话还没说完,时辙已经回答道:“心理咨询室。” 程翊的脚步停了一下,扭头眼神奇怪地看了时辙一眼。 “上次开班会,谈子渊说过。”时辙说。 程翊拉过时辙,让他跟自己并排,一边下楼一边侧过脸小声问他:“你是不是也听出来了?” 听刚才两个人说话的意思,像是谈子渊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时辙说:“嗯。” 程翊看着他的侧脸,迟疑着开口:“时辙,你是不是也来……” “没有。” 时辙神色平静,声音也没有什么波澜,听上去却莫名让人心焦。 程翊脚步顿了顿,拉住面前已经多下一阶的时辙的袖子,他看着时辙耳后柔顺的黑发:“你是不是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时辙身体微怔,扭过头,抬眼看着程翊:“什么……” “昨晚你亲我之前,你还记得吗?”程翊的眉心拧得有些严肃,“还有之前有一次,你告诉我老楼里有鬼,你是不是见到过?” “已经上课了。”时辙蹙眉。 程翊昨晚被时辙突如其来的吻亲蒙了,没来得及细想,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事的可怕。 虽说程翊没有见到昨晚那个“人”的脸,但听他那句话,差不多也能猜出他的身份来。 时辙妈妈说,时辙是从爸爸去世后就慢慢变得不爱说话了,他起初听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失去亲人过度悲伤导致的,现在想想,有没有可能是时辙的爸爸从去世以后就一直没从家里离开,而时辙又刚好可以看到…… 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瞬间将程翊的脊背上惊出一层冷汗,他看着面前的时辙,心口突然闷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鼻腔涌上一股难抑的酸楚,他抓在时辙胳膊上的力道蓦地收紧,接着抬手一把将时辙的脑袋按进怀里,想开口安慰却发觉已经过期了太久,只好使劲在他后颈上搓了几把。 “没事啊,没事的。”程翊抓了抓时辙的头发。 时辙抬手在他后腰轻轻拍了两下:“没事。” 第70章 “看到他从唐敏的办公室出来?”晏向辰伸手去拿烟盒的手顿了顿,他关上车窗,把手机拿到耳边,“咨询心理问题?” “应该是,这学期学校开设了一个心理咨询室,那个唐敏好像大学时主修的是心理学。”程翊把手机开了免提搁在茶几上,掀开泡面盖,拿叉子搅拌了一下还没完全泡散的面,“我在门口大概听了一耳朵,老谈好像是遇上什么邪乎事儿了,唐敏建议老谈向身边的人寻求帮助,再不行就去看正规的心理医生......你怎么不说话?” “......他也没有很老吧。” “哈?”程翊愣了愣,“谁?” “没事,“晏向辰问,“你是说唐敏让他向身边的人寻求帮助?” “嗯。”程翊挑起面条,没等送到嘴里,又把叉子放下来,“你说唐敏到底按的什么心,表面上这套唯物主义论做得未免太到位了,恨不得让老谈告诉全世界他被鬼缠上了,这是真怕他死的慢啊。” 晏向辰屈指轻叩着方向盘,若有所思。 “柳城这地儿真邪乎,鬼都扎堆往外冒,绝了。”程翊说,“我看咱们干脆以后就驻扎到这儿得了,以后再也不用为绩效发愁了。” 晏向辰闻声回过神来,问:“怎么了?你那儿遇上什么情况了?”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程翊连忙轻咳了一声,说:“这不是从咱们过来这都碰上第三个了吗。” 其实程翊从猜出在时辙家见到的那个“人”是谁开始,心里一直都挺复杂的。一方面是出于担忧或是心疼,想要尽快替时辙解决问题,一方面却因为那个“人”的身份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所以在没有弄清楚时辙的想法前,他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晏向辰也没在意,随口“嗯”了一声,突然话音一转,问他:“你大中午跑天台上干什么呢?跟谁啊,这么有情调。” 程翊正满心系在时辙那儿,猝不及防地被他的问题问得心里一虚,他伸手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冲对面嚷了一声:“你管我呢,没什么事儿挂了啊,拜拜。” 挂了电话以后,程翊慢慢从嘴里吁了口气,打开刚刚没来得及看的微信消息。 [.]:吃什么 程翊点开视频拍摄,镜头对准了自己面前的泡面和可乐,一手拿着筷子夹开卧在面上黄澄澄的糖心蛋,嘿嘿笑道:“肥宅快乐餐。” 他看着时辙那边很快发来的鸡肉炖土豆,愤愤地在面碗里搅了搅,闷头狠狠吃了一大口。 靠?竟然还学会气人了! . 晏向辰把挂断的手机揣进口袋里,其实他本来就是随口一问,程翊的反应却正好坐实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的想法,但他今天实在分不出心情给程翊上思想政治课。 刚装进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接起来,恢复回以往那副散漫的模样:“——喂?” “你过来了吗?”谈子渊温温柔柔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声音听起来稍微有点闷,“我从超市出来了,刚刚打你电话一直占线,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就都买了点……” “我以为是就随便买了点。”晏向辰笑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推开车门下车,抬头就瞅见不远处商场门口站着的人。 谈子渊确实买了不少菜,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里提了不少袋子,约莫是勒得手疼了,就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把袋子暂时放在地上,他甩了甩手腕,这才用空出的手把埋在围巾下的小半张脸扒出来,他脸上露出赧笑,长长软软的睫毛微垂着。 晏向辰走过去,耳边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清晰了一些:“那怎么行,我还要好好谢谢你……” 冰凉的手指突然戳在谈子渊被厚厚的羊绒围巾暖得热乎乎的后颈上,谈子渊吓了一跳,拿着手机往后撤了一小步,靴子不小心踢倒了刚刚随手放在旁边的袋子。 “谢我什么?”晏向辰蹲下来把从塑料袋里滚出的几颗彩椒放回去,一手拎起所有的菜,直起身冲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笑着说,“谢我来接你回家吗?” 谈子渊白色围巾下露出的耳尖泛起浅红,他垂下的眼睛慌乱地从晏向辰在自己面前摊开的手心上掠过,生硬地装出一副没看出他意图的表情:“你,你等很久了吗?” 晏向辰不由分说地捉住他的手,温热的大手将他微凉纤瘦的手完全包裹住,装进自己口袋里,带着他往车的方向走。 谈子渊只有在刚被他抓住手时稍稍挣扎了一下,便由着他了,默不作声地跟在一旁。 一直到两个人都上了车,晏向辰俯身过去帮谈子渊系安全带的时候,才低声笑了起来:“床都上过了,怎么牵个手还这么害羞?” 谈子渊顿时涨红了脸。 晏向辰帮他把安全带系好,抬起眼睛,盯着他被车里暖光灯映得温润柔和的脸,发觉他抵在围巾边缘的红鼻尖也可爱的不像话。 用可爱来形容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实在有些肉麻,但晏向辰就是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可爱得不行。 晏向辰抬手勾住他脸上的围巾往下扯了扯,凑过去在他薄薄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谈子渊没躲开。 晏向辰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戏谑:“让我陪你住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谈子渊的目光不自然地闪躲:“什么条件……” “睡都睡过了,不给个名分说不过去吧。”晏向辰微微挑眉,语气一如既往的轻佻,“有兴趣谈个恋爱吗,谈老师。” 谈子渊微垂的睫毛轻微地抖了一下,他慢慢抬起眼,却发觉面前人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却是与语气极不匹配的认真。 . 21:37 [小羽毛]:突击检查! [小羽毛]:拉开裤腿给我看看你穿秋裤了没! 刚洗完澡出来的时辙看到消息时嘴角勾起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他坐在床上,拉开宽松的运动裤腿,拍了张照片给程翊看自己腿上的浅灰色秋裤。 躺在沙发上犯懒的程翊看到他发来的图片,笑了起来,回复道:检查通过,英语作业写完了吗,拍一下给我抄抄。 [.]:自己做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看上去有点生硬,对话框里很快又弹过来一条。 [.]:我还没写,不会的问我 程翊看着时辙发来的消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按住语音:“今晚老婆不在家,一个人寂寞,凶猛单词,在线学习,阅读理解,头晕目眩,激情英语一等一,兄弟们跟我一起,RushB!!!……呸,写作业——!视频吗老哥!” 语音发出去没一会儿,时辙的视频邀请就发了过来,程翊点完接受,一边等着网络连接,一边举着手机慢悠悠地往房间里走。 时辙被放大了数倍的脸出现在画面里,视频稍稍有些卡顿,时辙那双定格在屏幕里的眼睛看上去有些茫然:“RushB是什么?” 程翊捧着手机嘎嘎乐了起来,截了半天图:“你有没有玩过CSGO。” 对面不知是有延迟还是停顿了一下,说:“没有。” “没事,回头我教你玩。”程翊回到房间书桌前坐下,一条腿蜷在椅子上,手机支在桌上,抱着腿笑着说,“等你高考完我带你去网吧通宵。” 对面的网络状态好了一些,时辙也在书桌前坐着,鼻梁上架着那副没见他带过几回的金丝边眼镜,头顶漆黑细软的头发还没干透,听完了程翊的话,他手里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屏幕:“你不高考吗?” 程翊被他问得梗住了。要照之前他可能不会有任何犹豫,闭着眼就是一通鬼扯。但现在他俩的关系不同了,他突然有点不愿意在时辙面前说谎。 大概是沉默的时间长了些,时辙把他的沉默误会成了别的意思,说:“考吧,你不是一直想去A市吗。” 程翊还没从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可能不参加高考这件事中琢磨出结果,听到这里,蓦地抬起头,未语先笑,但很快又强行把眼角的笑意憋了回去,试探性地问他:“你也想去A市?” “你去吗?”时辙却反问。 “去!”程翊发觉自己这句回答有点过于响亮了,他其实挺不愿意影响时辙的选择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非常,非常希望时辙可以去A市。 除了私心希望能离得近一点以外,更多的是他觉得时辙不该埋没在这样的小地方,A市毕竟属于国家心脏,拥有国内一流的教育资源,以时辙的成绩,如果可以选择那里的大学自然是最好。 “嗯。”时辙收回目光,低头翻开自己的英语练习册,“从第127页第三题开始做。” 程翊懒洋洋地趴在书桌上,双手交叠垫着下巴,盯着屏幕不想动:“做完有什么奖励吗?” 时辙抽了支笔,低头开始做作业,淡淡地说:“我陪你去A市。” 靠,这谁扛得住啊。 程翊迅速坐起来,拉开抽屉翻出自己的作业。 第71章 晏向辰按谈子渊的要求把车停在离学校不到五十米的路口,放他下了车,车跟在旁边慢悠悠的开着。 谈子渊有点尴尬,扭过头不自在地冲他摆摆手,晏向辰只当没看懂,也冲他挥挥手。 谈子渊硬着头皮又往前走了几步,最后终于没忍住,转过身拉开车门坐了回来,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带着薄薄一层愠怒,绵软的语气里半是抱怨:“干嘛啊。” 晏向辰扬了扬眉:“就这样走了?” 谈子渊脸腾得红了,小声说:“学校这边被人看到了影响不好......” “安全带系上。” 谈子渊一愣,晏向辰没等他动,随口道了声:“算了,不差这几步了。“ 说罢便蓦地将车速提高,从学校门口开过。 “去哪儿啊?”谈子渊有些着急地说,“我早上还有课。” 晏向辰勾了下唇角,没说话,径自把车开过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在路边随便找了条死胡同钻进去。 晏向辰解开安全带,倚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把窝在后颈的发绳拆掉,撸了一把微卷的头发,懒洋洋地说:“现在没人了。” 谈子渊耳后的红晕一点点爬上脖颈,衬衫领口的素淡条纹衬出泛着淡粉的细腻肌肤,他抬手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耳垂:“别闹了......” “大清早起来送你,不该支付一下酬劳吗?“晏向辰抬手扣住他细白的后颈,将人朝自己压过来,闭上眼睛吻了吻他的薄唇,手指轻轻捏着他后颈的**,低声笑道,“顺便把接你下班也一起预支了。” “唔......” 晏向辰看着谈子渊落荒而逃的身影消失在学校里,没急着离开,而是推开车门下车,靠在车门边点了根烟,目光落在学校门口拿着登记表的女人身上。 唐敏今天穿了一身千鸟格的套裙,修长的脖颈间系着的丝巾与身上的裙装同色,栗色长发挽在脑后,马尾整齐利落,脸上化着淡雅却精致的妆容,苹果肌上扫着淡淡的橘色系腮红,衬得气色不错。 她翻开手里的登记表,递给门口姗姗来迟的程翊,温声问:“睡过了?” “没有,公交车晚点了。“程翊将目光从她颈间收回,一段盗版广告词在脑子里开启了洗脑循环:丝巾连起来可绕地球一圈……他把手里的江米小油条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接过登记表,胡乱编了个名字和班级信息,抬头把‘光荣簿‘还给她。 “237路吗?“唐敏往手里的本子上扫了一眼,轻声笑了起来,接过他递回来的笔,把他胡乱写的名字划掉,在旁边工整得写下[程翊]两个字,这才抬起头,眉眼弯起温和的弧度,“没有晚点哦,五分钟就会从学校门口过一次。” 程翊低头往她娟秀的字迹上瞅了一眼,歪着头“嘿嘿”笑了两声,贫嘴道:“老师,不能看我长得帅就这么关注我啊,注意师德。” “小混蛋,没大没小。”唐敏好笑又无奈摇了摇头,转身朝保安室走去,“赶紧上课去吧。” “老师再见!”程翊提高了声音朝她的背影喊道。 她抬手冲背后摆了摆,掀开门帘进去。 程翊眼里的笑意在转身的刹那散了个干净,双手插进口袋里不紧不慢地朝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唐敏自己的名字,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别人叫他的时候被她记住了,那为什么不是程意,不是程毅,而是这么准确的程翊呢。 唐敏是个精明的人,从之前的种种行为上不难看出,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只有一个原因。 她是故意的。 可是,为什么呢? 兜里震动的手机适时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掏出来,就见屏幕上跳出几个字: -小兔崽子又迟到 ...... 程翊抬手,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狠狠竖了一个中指。 早晨的数学课,程翊趴桌子上睡了不到十分钟,被时辙叫醒了两回。眼看就能摸着周公的胡子了,被人一把薅回来的感觉属实难受,程翊恨不得分分钟回家把自己三年前的录取通知书找出来拍到时辙脸上。 时辙把黑板上的题誊抄到笔记本上,放在他面前。 程翊慢吞吞坐起身,揉了揉趴僵的脸,茫然地看着他。 “你昨天晚上做过同类题。” 时辙大概是还不太习惯戴眼镜,说话时微微皱了皱眉头,压在鼻梁上的镜架随着他的表情往下滑了点,从程翊的位置可以看清他半掩在镜片下浓密的睫毛,时辙的眼睛不算大,双眼皮也不算明显,眼尾却长,带着些微微上挑的弧度。 这妥妥的一双桃花眼,要是笑起来可还得了。 正暗戳戳的在心里庆幸,时辙手里的笔在他面前的题上点了两下。程翊回过神,认命地从他手里接过笔,咬着圆珠笔头低头读起题来。 美色误人啊。 程翊把塑料笔头咬得嘎吱响。 时辙伸手从他嘴里把笔拿下来,皱着眉,修长的手指捏着笔,用被他咬得湿漉漉的笔头在他嘴唇上警告似的敲了一下,把笔放回他手边。 程翊扁了扁嘴,规规矩矩地拿起笔,写起了题,嘴里一边小声哼着:“香飘飘,我盼望,闻到温馨自在的清香......” 前桌的小眼镜后背轻轻撞了撞他的桌子,偏过脸小声问他:“程哥,这是啥歌?” 程翊一边在演草纸上‘鬼画符’,一边随口答了一句:“香飘飘的广告。” “香飘飘还有广告呢?”小眼镜好奇道,“我咋没听过?” “那广告你没看过啊?”程翊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一年卖出三亿多杯,连续七年,全球销量领先,杯子连起来可绕地球好几圈,奶茶,就要香飘飘。” 小眼镜茫然:“这是啥啊,我只喝过一嗲嗲。” “......靠,跨世纪的代沟啊!”程翊痛心疾首。 数学老师拿三角尺敲了敲黑板,捏着粉笔头的手朝后排指过来,皱着眉头训斥道:“半节课了就听你俩在后面飘,飘了半天了还没落下来呢?不行上走廊上给我飘去。” 班里哄堂大笑。 程翊埋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课还没上够半节呢。” 前排同样埋下脑袋的小眼镜低声附和他:“就是!” 旁边坐了个尽职尽责的‘学习监督员‘,咸鱼被逼无奈翻了一天身,到了晚上才终于逮到空躺下当了会儿鱼干。 他拽过时辙的胳膊,搭在眼前挡太阳,闭着眼睛琢磨清早的事。 结果这鱼干没当两分钟,就又翻起了身。 ——这回是自己翻的。 程翊把脑袋埋进时辙怀里蹭了一通,时辙毛衣上带起的静电让他的头发乱糟糟地支棱起来,他抬起头看着时辙,微长的眼尾向下耷拉着:“问你个问题啊。” 时辙扒了扒他翘起的头发,应了声“嗯”。 “你说,一个一直藏在暗处的人,会出于什么目的才会突然之间选择暴露自己?” 时辙蹙了蹙眉,像是在认真思考他的问题,停了一会儿,微微分唇,吐出一句:“怕黑。” 程翊睁大了眼睛。 其实他本来也没指望自己这一句没头没尾的问题能让时辙说出什么来,但时辙的回答让他挺意外的,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趴在时辙颈窝里抖了半天:“你太不适合开玩笑了哥。” 时辙的手按着他后背中间削瘦凸出的脊柱,眯起眼睛望着远处流动的浮云,被掩在遮天云后的日光穿透层层叠叠的绵云,将厚实的云层映得透明。 时辙闭上眼睛,明媚的白光透过眼皮,在眼前覆上一片茫白,他思索了一下,说:“也可能是藏不住了吧。” 程翊闻言抬起头,若有所思。 时辙睁开眼睛看着他,稍长的黑发略微遮眼,清冷的脸上难得带着一抹未加掩饰的不悦,程翊没注意,背着光的轮廓在时辙的视线里融出模糊的光影,他抬手按住程翊的后背用力往自己身上带了一把,声音是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特有的微哑与磁性:“你在想谁?” “嗯?”程翊抬眼,一边乖顺地被他搂进怀里,“什么想谁?” “暗处的人。”时辙沉声。 程翊好笑地看了看他:“昨天晚上看了部,还没看完,有点好奇剧情。” 时辙抬手遮住他的眼睛,低头在他唇上碰了一下:“考完在看。” 程翊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扫在时辙的掌心里,他撑起身体,仰头追过去,将这个吻贴实了。 与此同时,楼下的办公室门被人推开,阴冷里掺杂着腥气的味道从屋里散出来,分明是大白天,房间里厚实的窗帘却被拉得严丝合缝,屋里透不进一点光,血红的烛泪顺着烛身慢慢淌下,烛火随着开门的动作微微摇曳,映出来人高挑纤瘦的身影。 宽大的办公桌上杂乱不堪,办公椅里的身影掩在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只有一双交叠搭在桌上的腿,与一尘不染的皮鞋暴露自己来人的视线里。 “我要的东西呢?”那双搭在桌上的脚轻轻晃动着。 唐敏放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纤瘦的骨节泛起白痕,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抠进掌心的嫩肉里。办公桌后的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椅子的扶手,她这才慢慢松开拳头,往前走了几步,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翻出一个手指长的盒子放在桌上。 第72章 搭在桌上的腿放了下来,椅子下的滑轮在地面滚动的声音吱吱呀呀,桌后的人微微俯身,伸来一只手。那只手肥胖,手指短粗,骨节被软-肉挤压得只剩下一个微陷的小坑,手背饱满得像只发面馒头,浑圆的手臂在本该光滑熨帖的西服外套关节处绷出一道道褶子。 他把唐敏放在桌上的盒子拿起来,略显笨重的身体砸回椅子里,动作极不自然地扭动了两下脖子,随后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靠在椅子里拆起了盒子,头也不抬,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厌烦:“你爹是猪吗?这么肥,真恶心。” 对面的唐敏嘴唇咬得泛白,死死盯着他,片刻后,她缓慢地吐了口气,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问:“我爸呢?” “嗯?”他把盒子里的口红倒出在掌心里,闻言抬起头,看着她愉快地笑了起来,“现在我不就是你爹爹吗?” 唐敏攥着的拳头紧了紧,泛红的眼眶努力噙着打旋的泪,对面的人笑得更开心了,他把手里的口红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说:“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胭脂,这个要怎么用?” 唐敏死死盯着他,重复:“我爸呢。” “哎,你好烦啊,”他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帮我打开我就告诉你。” 唐敏绷紧了下颚线,伸手拿过口红,拔下盖子。 “呀。”他惊讶地看着膏体从金属管里慢慢旋出来,伸手接过来,“直接涂就可以了吗?” “嗯。” 他扒开桌上乱七八糟的资料下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镜子,动作生疏地在嘴唇上涂了起来。 微弱暗淡的烛火在书柜玻璃上映出大片晕开的红色,女孩单薄纤瘦的身影融在摇曳的红烛中,她微嘟着嘴,对着镜子左右打量了一会儿,细长的柳叶弯眉微蹙,不甚满意地说:“跟你那天涂的不是一个颜色吧?怎么这么红。” “是。”唐敏往他血红的嘴唇上扫了一眼,“涂薄一点。” 他耸了耸肩,学着刚才唐敏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把口红旋回去,盖好盖子,装进口袋里。 他抱起腿上身体僵硬的垂耳兔,捏着它的耳朵,放在眼前,操着粗犷的嗓音嗲里嗲气地问:“小兔子,好看吗?” 唐敏神色复杂,实在不忍看他人占用着自己父亲的身体做这种诡异的举动,艰难地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声音微冷:“我爸呢。” “我哪儿知道。” 唐敏蓦地抬头看着他:“你!” 他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把兔子抱回怀里,摸着它头顶柔软的绒毛,悠悠道:“我也是第一次上身呢。你爹爹兴许是死了吧?或者正在哪儿飘着,谁知道呢。” 唐敏浑身的血液陡然向头顶冲去,手指冰凉得没有了知觉,脑袋里嗡嗡作响,靠着撑住桌子借力才没能让身体倒下去。 她微微俯身,垂着头,用力地呼吸着:“你杀了他。” 他弯起眼睛,脸上挤出的肉层层堆在脸颊上,带着些天真烂漫的稚气与得意:“哈,一次就成功了!早知道这么容易就早点出来了,闷死了。” 唐敏的指甲死死地抠在桌沿花纹的凹缝里:“……为什么。” “他想要的我可都帮他做到了,那我想要的呢?就那么几个蠢东西可不够。”他把垂耳兔放在桌上,双手撑着桌子动作略显艰难地从椅子上起身,他的嘴角牵起一个夸张的笑容,眼神却阴冷得可怕,笑声里带着些嘲弄,“他以为封了所学校就可以牵制我?做梦。” 毫无负重的魂魄要是还不能够完全适应这具沉重的躯体,动作不免有些笨拙,他用大腿顶开椅子,拖着沉甸甸的脚步,缓慢地,姿势怪异地朝唐敏走过来。 “明明有那么多好看的身体,我为什么要选他呢?”他语气轻缓,自言自语似的抱怨,“又老,又胖,还长得这么难看。” “我应该选个更好看的,比如那个会弹洋琴的音乐老师?或者……” 唐敏看着他逐渐靠近的步伐,呼吸微滞,下意识往后退了几小步,脚跟撞上桌旁的落地灯,步子一顿,逼到面前的男人已经一把抓住她脖颈上系着的丝巾。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细致地打量,略微眯眼,眼神有些凌厉:“子渊哥哥是不是总去你那里?” “呃……”唐敏被迫仰起头,她抬手去抓男人的手,奈何两人力气相差悬殊,任她如何挣扎男人的大手都纹丝不动,反而攥着丝巾越缠越紧。 唐敏双眼涨得通红,喉间只能勉强挤出几个无法拼凑成字的音节,她微微分开双唇试图呼吸,挣扎间脖子上的丝巾移位,脆弱的咽喉暴露在空气里,她修长的脖颈被勒得紫红,几道有深有浅的痕迹一道道叠在颈间。 他贴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看你死时的样子。” 他用力薅住丝巾,饶有兴趣地看着唐敏因痛苦而狰狞扭曲起来的表情:“对,就是这样,留着眼泪,吐着舌头,再等一下可能还会有血从眼眶里流出来。” 唐敏抓在他手上的力道慢慢减弱,气息也愈发薄弱起来,她的大脑严重缺氧,耳边恶魔般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膜传过来,一字一句却又清晰地让她毛骨悚然。 “但是不行啊。”他俯身看着唐敏充血肿胀且布满了细小红血丝的双眼,一双涂出界的血红大口凑在唐敏脸颊上,他的眼睛微眯起来,语气听上去有些苦恼,“你太聪明了,死掉以后我可不一定能够对付得了你。” “所以你还是好好活着吧,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他笑起来。 “这样,我才能折磨你久一点。” 话音落下后,脖颈上的力道顿时松了下来,唐敏的双腿一软倒在地上,被扯得变形的丝巾散落在一旁,新增的勒痕一如这些年的每一次,平静地叠进一层层新旧交替的伤痕中。 她趴在冰凉的地板上,脸上挂满了泪水,妆也融了,眼窝周围被花了的眼线与睫毛膏染得黑乎乎一片,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张着嘴大口呼吸,湿漉漉的睫毛也微微颤抖个不停。 男人背对着他站在书柜前,看着玻璃柜门中本该是影子的位置反射出那个一袭素裙的妙龄少女,他抬起手,姿态优雅地拢了拢自己肩头并不存在的长发,漫不经心地说:“哦对了,我们是不是该把晚课恢复了?” 唐敏的身体倏然一僵,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他扭过头看着她,脸上仍是那副可怖的微笑:“嗯?” 第73章 “你今天晚上不用打工吧?”程翊坐在桌沿,晃着腿,等时辙收拾书包。 “不用。”时辙从程翊桌上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书里翻出今天课上刚发下来的英语卷子,递给他,“作业。” “……”程翊认命地把包摘下来,接过卷子随手卷了个圆筒,塞进今天为了搭衣服背的这个挺小的挎包里,“牛腩砂锅走起?” 时辙把书包拉链拉好,“嗯”了一声,站起身,抬了下胳膊。 程翊按着他的手臂从桌上蹦下来,顺势搭上他的肩膀,又跟没骨头似的往时辙身上一挂, 程翊刷了校园卡出校门,扭头跟后面的时辙说:“先去剪头吧,中午都给困忘了。” “好,”时辙把校卡放回包里,抬起头,脚下的步子一顿,朝面前扬了扬下巴。 “嗯?”程翊转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清了马路对面停着的车时,心里一沉。 晏向辰? 难道事情又有什么新进展? 程翊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正了神色,还没等他想好该找什么借口跟时辙道别,就听保安室边上的侧门响了一声,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略低着头快步朝车的方向走去。 两人都是一愣,直到那人快速上了车,贴了防窥膜的车玻璃慢慢升上去,接着那辆车没有片刻停留扬长而去后,程翊好半天才从车辆离去的方向收回目光,转过头满脸惊诧地看着时辙,不确定道:“刚才那,是我叔吧?” 时辙看了他一眼:“是。” “那,另外一个……” “谈子渊。” “……”程翊神色复杂,停顿片刻,低声骂了句,“操啊。” 时辙沉默了一下,憋出一句:“……也许是家访。” 程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哥哥。” 这家理发店程翊从一进来就开始后悔,正要跟时辙说要么咱们换一家吧,那个顶着一头梦回2008的宝蓝色蓬松锅盖头的理发师已经拍着剪发椅招呼时辙坐下了。 “小哥,想剪个什么样的发型?” 理发师将手按在椅背上,指尖快要碰上时辙的肩膀,时辙不适地直起身避开他的手,说:“剪短。” “要多短?”理发师手里拿着一把细梳,挑起时辙头顶一缕翘起的头发,从镜子里大量着他,“寸头还是平头?留不留鬓角?要不要刘海?你发质不错啊,长度也够,要不要做个染烫?” 对方机关枪般往外突突的语速与密集的提问让时辙微蹙了下眉。 “要不要染个孔雀蓝?宝石绿?石榴红?奶奶灰?”理发师卖力地推销着,“现在那选秀节目里的小年轻都是这种颜色,洋气得很。” 程翊抱臂倚在镜子旁看着他乐了一会儿,等他抬眼看过来,才不走心地敛了下笑意,对理发师说:“哥,我们是学生,不能做造型,你给他修一下就行了。” “成。”理发师麻利地从旁边的架子上拿出罩衣抖开帮时辙披上,拿起一把剪刀。 时辙闭着眼睛,前额黑发遮眼,理发师手里的碎发剪就在他眼睛前面飞来飞去,程翊没忍心继续盯着看,生怕理发师被他盯得紧张,一手抖,再把时辙的眼睫毛剪秃了。 程翊跟时辙打了声招呼,自己到后面沙发上坐着等。 刚开了一局游戏,理发店的门被人推开了,坐在吧台玩手机的前台小妹扯着嗓子问:“美女,剪头还是染烫?” “染……”进来的女人看了一眼理发师的头发,话音顿了顿,柔声道,“做个营养就行。” 程翊闻声,操纵游戏人物的手指顿了一下,手机里传出几声枪响,接着游戏画面就黑了。 他抬起头,看着进来的唐敏。 唐敏也刚好注意到他,扭过头对他笑了一下。 这家理发店离学校不算近,连个美发沙龙都算不上,门口挂着个十分古早的旋转灯筒,门头白底粉字写着毫无艺术感的四个大字:欣欣理发,是俩人去吃牛腩砂锅的路上随便找的一家店。店面就一丁点大,都不用放眼看,光是靠余光就能把这屋里的旮旯角落看完了,程翊心里半是疑惑半是警惕,脸上却没显露出半点,也对着她笑了一下。 “听这声儿是落地成盒了啊。”一边给时辙剪头的理发师嘎嘎笑起来。 程翊心说你可别笑了,本来就打扮得一副精神小伙的造型,这一笑更是让他感觉这哥们下一秒就要张口来一套:花花世界迷人眼,没有实力你别赛脸,记住四个大字儿铁汁…… 还没等他在心里吐槽完,时辙睁开眼睛从镜子里对上他的目光,程翊清楚地从他眼神里读出一排字:你怎么这么菜。 程翊尴尬地笑了两声:“发挥失常,发挥失常。” “美女,你先坐着等一会儿啊,这边马上好。”理发师说,“男头剪得快,几分钟的事儿。” “好。”她笑了一下。 唐敏在程翊身边坐下,温声道:“这么巧?” “是啊,唐老师也来这……”程翊话音微顿,没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说出‘这种地方‘这几个人,于是改口道,“怎么也跑这么远做头发?” “要回家,刚好顺路。”唐敏笑笑。 程翊略一点头,没说什么,手肘撑在沙发一侧的扶手上,低头玩手机。 随手点开微博,刷了没两下,唐敏又说话了:“你和时辙看起来关系很好。” 程翊看着手机,头也没抬,故意作出一副对聊天兴趣乏乏的模样,敷衍地应了声:“嗯。” 这幅没礼貌的姿态摆得明显,旁边的唐敏却像一点也没看出来:“真好,你转过来之前还没见他和谁这么亲密过。” 程翊抬眼挑了挑眉,这种被过分关注的感觉让程翊心里有种被监视的不舒服,他的语气里带着揶揄:“看来唐老师也很关注时辙啊?” “年纪第一嘛,自然要多关注一些。”唐敏抬手将头发拢到一侧,动作自然惬意地靠进沙发背上,随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抽了本日期在很多年前的时尚杂志翻看了两眼,像是脏了眼睛,又蹙着眉头把杂志合上,放回架子上,随口问,“怎么高三才想到转学?” “听说这所学校闹鬼。”程翊放轻了声音,嘴角向上扬起,眼梢却不带笑意,“您没有听说过吗?” 见程翊如此开门见山,她索性也不拐弯抹角了,看着程翊,眼中那抹温和的笑意慢慢淡去:“明天中午有时间吗?” 程翊的眼梢微微弯起:“唐老师,注意师德啊。” “明天中午十二点二十,梨春苑我定了房间,叫上晏队。”唐敏目光不动,“……如果他想救谈子渊的话。” 程翊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嘴里虽说着近乎于威胁的话语,却更像是走投无路的求助,程翊盯着她没说话,听到不远处时辙淡淡地对自始至终一直在耳边喋喋不休的理发师道了声:“不需要。” 理发师这才说:“好吧——” 唐敏不慌不忙地收回目光,脸上又换上那副温柔和善的表情,看着剪完头发的时辙,笑着夸赞道:“好看。” 时辙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从镜子里看着程翊。 程翊思绪乱成一团,眼神有些茫然地对上他的目光,停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抬手比了两个大拇指:“好看,超帅,赞!” 结账的时候,前台小妹靠在吧台边上看着时辙,问:“真不考虑整个锡纸烫啊,自然得很嘞,上学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烫它干嘛。”程翊拦下时辙的手,伸手扫了码,付了钱,冲小妹笑了一声,“谢了欣欣姐,等我长发及腰必来找你烫大波浪哈。” 前台小妹顿时笑得花枝乱颤,指了指正给唐敏披罩衫的理发师:“我不叫欣欣,他才是欣欣。” 程翊惊悚地朝那个顶着‘二级头‘的理发师看了一眼。 理发师撩起唐敏的头发,伸手打算去碰唐敏脖子上的丝巾:“美女,你这丝巾摘了呗,怪碍事的,一会儿再弄脏了。” 唐敏身体前倾,避开他的手,柔声细语地道:“没关系。” 从理发店出来,程翊仔仔细细地围着时辙打量了一圈,伸手在他靠近后颈那块儿剪短的发茬上摸着,手心被头发搔得酥**痒的:“没想到这哥们剪得还挺好看的。” 时辙扭头看着他:“她找你干嘛。” “你也看出来了啊?”程翊把胳膊搭上他的肩膀,倚在他身上,拖长了声音语气幽怨,“妈的,全世界都知道我叔跟我班主任搞上了,就他妈我不知道,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第74章 梨春苑是个挺别致的饭店,主体是个青砖红瓦、古色古香的小四合院,没有散厅,围着小院就是一圈小包间,院子中央有个抱着不知道什么乐器咿咿呀呀地唱着柳城小调的女人,细声软语,门帘放下来其实也听不大清楚,随着服务员掀帘上菜,不时飘进来的几声调子倒是让人听着舒服。 对面的唐敏着一身藏青色的呢料旗袍裙,坐姿端正,一头栗色长发盘在脑后,两缕微卷的发丝垂在两鬓,为了配合穿搭还特意涂了个正红色的口红,精致得让对面两个糙老爷们深感佩服。 晏向辰侧身倚在红木椅上,翘着腿,看着圆桌对面从两个人过来到现在都没说一句话的唐敏:“唐老师该不会是专程请我们过来听曲儿的吧?” 唐敏闻声不做反应,仍垂眸盯着面前氲着热气的松鼠桂鱼,目光微怔,抿唇不语。 程翊也没说话,两眼不闻床外事,专注地捧着面前的点心盘子吃绿豆糕——反正被威胁的又不是他。 想到这个他又没忍住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绿豆糕,顺道给了晏向辰一记眼刀。 晏向辰的脸皮厚得比那城墙拐弯还要更胜一筹,神色自若地接下他恶狠狠的目光,睨着唐敏的眼神有些漫不经心。 “不过我很好奇啊,唐老师这又是匿名信,又是劝李晚清弃暗投明,又是让谈子渊向我求助,现在又干脆自爆身份让我们查。”他屈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子扶手,咂舌道,“如此大费周章地给我们减少工作量,实在让人不安啊。” 唐敏细长的手指在桌下紧紧绞在一起,关节泛着浅白,许久,才低声说:“……没有时间了。” “什么时间?”晏向辰追问。 “下周……学校就要恢复晚自习了。”唐敏说话时嘴唇细微地抖动着,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奇怪,像是风浪骤起时的一叶扁舟,是对渺茫生机的希望,又带着些许凄凉。 程翊咽下嘴里的绿豆糕,将面前杯子中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抬头问她:“晚上会怎么样?” 唐敏的声音里带着轻颤:“我不知道……” 程翊皱了皱眉。 唐敏抬起头,看着他们,发声有些艰难:“我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晏向辰与程翊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神情同时严肃起来,晏向辰一改刚才的懒散,坐正了身子,眼神里带着盛气的压迫感,语气近乎逼问:“学校里还有鬼,对吗?” 唐敏缓缓点了下头:“……是。” 猜测到了是一回事,真的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程翊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得一声,浑身的血液朝头顶涌去,没控制好情绪:“那为什么还要上晚自习?这他妈不是把人命往那玩意儿手里送吗……” 晏向辰在他腿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问唐敏:“除了你,学校里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唐敏刚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谈子渊,但他不知道那个鬼就在学校里。” “是谁安排的晚自习?” 唐敏垂着眼睛,长翘的睫毛微动,她咬了下嘴唇:“校长。” 晏向辰蹙眉:“能阻止吗?” 唐敏很轻地摇了下头。 “它……就是校长。” 此话一出,对面两人冷汗陡起。 程翊表情诧异,不可思议道:“上周升旗仪式时,唐校长分明还上台发言……” “唐校长?”晏向辰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校长,是我父亲。”唐敏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红,“上周日,他被自己养的鬼反噬了。” “反噬?!”程翊瞪大了眼睛。 . 七年前,正处于婚姻失败与事业低迷双重打击的唐振华,在酒桌上经自称是‘内行人‘的刘姓老板介绍,去到C国,寻到一位隐居于某偏僻小镇的高人,花重金请来一尊能保他今后诸事顺利的邪物。 “这孩子年龄大些,与这些古曼童不太相同,凡胎归尘时已经快有十七岁。”那位神秘的高人对他说,“孩子大些也好,听得懂话,能力自然也比寻常孩子大些。” 刚刚离异的唐振华将唯一的爱女视为掌中宝,听了这话不由心生怜悯,叹息道:“我女儿也才这个年龄,可惜啊……” 高人见状,拂手道:“看你与她有缘,就带回去吧。” 唐振华离开前,小心翼翼地捧着软布包裹的旧牌匾,心中却稍有不安,便去问那人:“大师,养小鬼可有什么禁忌?” 那人倚在竹椅上,高深一笑,说:“年龄小,又是女孩子家家,性子多少娇纵些,顺着点就好。” 唐振华将牌位请回家中后,又生怕这邪乎东西让女儿看见了,躲躲藏藏不肯供起来,只好晚上偷偷从床头柜里拿出来,虔心擦拭上香,但起初两年事业仍并无气色,他守着一座招不到生的破中专又当了两年光杆校长,直到再度在酒桌上碰到那位刘姓老板,而那人的公司也在短短两年间做到如今当地房地产业赫赫有名的龙头企业,在酒局上那副气派德行,好不威风。 唐振华自然眼红,酒局后将人留住,待到同行人一一离去,才借着酒意假怒:“小老弟,你这就不地道了,我当初可是对你信任的很啊,怎么你这生意越做越大,我这儿一点变化都没有,你该不会是坑我呢吧?我可连房子都卖了。” “嗨,我怎么能骗你呢,咱们这都多少年的老伙计了,我就是把你当亲哥才这么跟你说的,要搁别人,这种好事谁出去说。”那位刘总喝得面红耳赤,眼里带着醺意,打了个酒嗝,“唉,你说是不是没把小祖宗伺候好啊?那大仙儿可灵着呢……” 听唐振华说完,他大笑着拍了拍唐振华的肩:“老哥啊,你那自然是不行,你说说那东西都睡了多少年了啊,你还把人家关抽屉里,能帮你才怪!我家那个啊,主卧都是他的,我跟我儿子都得睡偏房!” 唐振华皱着眉头:“这……有必要吗?” “啧,你回去试试就知道了。”他搭着唐振华的肩,酒气直朝唐振华脸上喷,“那小东西还能跟我儿子踢皮球呢,好玩着呢!” 唐振华头皮一麻,说话都磕巴起来:“这这,有点吓人啊……” “有什么可吓人的,”他无所谓地挥了挥手,一副过来人的姿态睨着他,“钱吓不吓人?地位吓不吓人?” 第75章 “那个人。” 晏向辰不合时宜地开口打断了唐敏的话,让程翊忍不住侧目看了他一眼——晏向辰的后背绷得僵直,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峻,从眼梢透露着逼人的锐利:“你说,为你父亲请鬼的那位大仙,长什么样子。” 程翊对他异常激烈的反应有些不解,对面的唐敏更是疑惑,她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的茫然,还是认真回答道:“我并不是特别清楚当年的细节……这些是在我已经上了大学后,假期回家无意中发现了家里的变化,父亲才告诉我的,我当时以为是他上当受骗了,所以对这些东西保持质疑和排斥的态度,于是他也不肯和我细说……啊,我想起来了,我父亲有提到过轮椅。” “轮椅。”晏向辰沉声重复了一遍。 “对,轮椅。”唐敏说,“他的双腿好像不太方便,所以我父亲和那位姓刘的叔叔过去的时候,在门外等了足有半个小时……” 程翊的视线落在晏向辰轻搭在膝盖上的手,他的拇指攥在拳心中,手背上浅青色的血管因手掌用力而细微突动着。 程翊愣了楞,抬眼看着他。 晏向辰抿着嘴唇,绷紧的下颚线拉出锋利的弧度,身体一动不动,像是在认真听唐敏说话,又像是在出神,程翊在桌下轻轻踢了下他的脚踝,晏向辰也没动。 什么情况? 程翊细细皱了下眉,小声叫道:“老晏?” 唐敏也察觉到晏向辰的异样,嘴里的话慢慢停了下来,迷惑地看着晏向辰。 晏向辰这才回神,恢复回往常的神色,坐起身,把手搭在桌上,语气如常:“没事,你继续说。” 唐敏微微侧目,看了一眼程翊,程翊眨着眼睛无辜地回视她,用眼神表示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父亲也把主卧让出来了?”晏向辰自然地接过刚才断开的话题。 唐敏听他问完,迟缓地摇了下头:“没有。他让的是……我的房间。” “?”程翊瞪大了眼睛,心里骂了一句操,这他妈的是个什么爹。 唐敏捧着桌上的瓷杯,垂着眸子望着杯中升出的袅袅茶雾:“那年我还不到十九,刚上大一,某一天,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学校转私立高中的申办审批终于通过了……” 听到这个消息,唐敏是发自内心替父亲感到高兴,唐振华为此目标奋斗了多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语气里自然带着难掩的欢愉。 两年前父母离异后,母亲一声不响地抛下唐敏出国,父亲为了学校的事跑前跑后,甚至把家里住了十几年的房子都卖了,搬到如今不足百平的两室一厅,父女两人相依为命,感情颇为深厚。 唐敏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开家,大半个学期未见,不免有些想念父亲,于是就借着庆祝家中喜事的名义,她特意请假回了趟家。 结果这次回家,却发现家中与她几月前离开时大不一样。 刚一进门她便嗅到房间里缭绕着淡淡的幽香,唐敏愣了愣,朝唐振华半掩的卧室门方向望了一眼。她把行李放在玄关,特意将门关得重了些,弄出不小的动静,又夸张地清了清嗓子,朝屋里叫道:“爸?” 唐振华听到声音匆忙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她时,神色有些慌乱,但还是很快迎了上来:“敏敏,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也不让老爸过去接你?” “你紧张什么啊。”唐敏见父亲这样,有些好笑,她抬起下巴朝卧室里扬了扬,压低了声音问,“家里有客人?” “没有,想什么呢。”唐振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拎起她随身带回来的箱子往房间里走。 “哎爸!”唐敏见他把自己的箱子拎进主卧,赶紧叫住他,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看到你闺女高兴昏头了?我房间在这边。” 唐振华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那什么,闺女,你这不是出去读书吗,我看你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就腾出来当仓库了。咱们家之前搬来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堆到客厅,来个客人也不好看……你这两天先睡爸屋里,爸把那个小书房腾出来,我睡那屋。” “费这劲干嘛呀。”唐敏把袖子折到手肘,一边朝自己卧室走去,“把我房间的东西腾到书房就好了嘛。” 她的手刚碰上门把手,唐振华赶忙止住她的动作:“别开这个屋了,弄得到处都是灰,而且书房我还得用。” 唐敏扭过头看他,耸了耸肩,松开了手:“好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空气里那股古典淡雅的香气好像是从透过门缝传出来的,她离开前没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心脏突然不舒服地狠跳了一下。 唐敏揉了揉心口,坐回沙发上,接过唐振华递来的梨子咬了一口,随口调笑道:“爸,您这是事业爱情双丰收了啊?” “哪跟哪儿啊。”唐振华笑,“你爸这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别瞎逗趣儿。” “那咱们家这什么味儿啊?”唐敏说着,又轻轻嗅了嗅,“马蹄莲香吗?好好闻啊。” 唐振华的表情几不可见地变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哦,这是之前你刘叔拿来的熏香,说点在家里清心安神,我这两天可能太累了,有点睡不好,就点上试试。” 唐敏听到他说睡不好,扭过身帮他捏着肩膀,说:“那你应该点薰衣草香,不是说薰衣草助眠吗?我们学校附近有家店卖安睡枕,我过两天回学校给你寄回来。” 唐振华拍了拍她的手:“好。” 职校转普高的手续虽然下来了,但距离真正实施还要很长一段时间,同时扩校,教学设施以及设备的完善,加上教师招聘等等下来,除了要花费的时间与人力外,还需要很大一笔资金。 家里的经济条件大不如前,一时之间要拿出那么多钱恐怕不只是有点困难这么简单。 于是,晚饭的时候唐敏向唐振华提出自己的忧虑,唐振华喜上眉梢,直叫她不要担心,他自有办法。唐敏见他这幅胸有成竹的样子,虽心里有些不安,但也没好再泼冷水,只说让他多留个心。唐振华笑着说,放心吧,你好好读书,毕业了回来帮爸爸把学校办好。唐敏扬着脸应下。 吃完了晚饭,唐敏帮着父亲收拾好了书房的床铺,简单洗了个澡便躺回床上,坐了一天车实在疲惫,沾了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已经快要入冬了,柳城还没来暖气,入夜有点凉。 唐敏搓了搓被冻出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翻了个身,把身上的棉被裹得更严实了些,这股渗骨的凉意却丝毫不减,仍是让人手脚生寒。在柳城生活了近十九个年头,怎么才出去待了几个月,回来就不适应了呢?唐敏打了个哈欠,浓重的睡意很快盖过了身体的寒冷,意识一点一点抽离,刚要睡着时,耳边一道细微的声响让她的眼皮陡地跳动了一下,紧接着便清醒过来。 房间里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幽寂夜色宛若在眼前添上一抹还未晕染开来的浓墨,将视觉彻底阻隔在浓郁的墨色中。静谧的午夜使得听觉变得无比灵敏,四周安静了一会儿,刚才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细小的动静变得尤其缓慢。 “嘎吱——” “嘎吱——”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唐敏确定自己曾经听到过,且不止一次。她有些疑惑,手肘撑着床慢慢坐起身,闭着眼睛仔细寻找这个熟悉的声响来源,声音似乎离她很近,但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她坐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意识到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时候,胸腔下的心跳毫无征兆地蓦然加剧。 她慢慢将耳朵贴上墙壁,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的分明是一件空着的卧室,那道声音却如此清晰,且没有规律可言,时而响动,时而停止。 “嘎吱——嘎——吱——” 这个声音是……唐敏的头皮猛地一麻,紧接着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这是她高中毕业时,唐振华送她的那个关节娃娃活动时的声响! 新娃娃身体里的筋紧且硬,加上娃体重的缘故,唐敏上大学的时候并没有将它带去学校,把玩的次数太少,所以关节摆动时总是会发出很大的响声。 所以……这么晚了,是谁在她的房间玩娃娃? 急剧的心跳使得她吞咽的动作变得艰难,唐敏微微屏住呼吸,往墙壁另一边贴了贴耳朵, 正要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耳边那道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唐敏没动,专注地听着墙内的声音,却是半天都没再听到动静。 正要起身时,耳边那道声音再度响了起来,而且,这次关节活动的声响竟变得密集起来,不知是不是她的精神过于敏感的缘故,竟觉得这声音愈发向她靠近过来。 那是,什么东西? 唐敏惊恐万分,迅速远离墙壁,远远的坐在床尾,怀中紧紧抱着枕头,起伏的呼吸和紊乱的心跳让她的脊背僵硬起来,她想去开灯,却不敢靠近床头,只好用脚将枕边的手机勾过来,打着微弱的手电光紧盯着面前的墙壁。 声音却再一次停了下来。 唐敏紧紧握着手里的手机,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上跳出一个电量过低即将关机的提示,她这才没有办法,心惊胆战地挪到床头,伸出手指快速戳开床头墙壁上的开关。 房间里的顶灯骤亮,唐敏的双眼被灯光刺得酸涩发痛,却总算有了一点安全感。 她裹着棉被又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四周万簌俱寂,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与心跳,于是她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将耳朵又一次贴在墙上。 仔细停了一会儿,总算是真的没有声音了,但这个觉也不可能再继续睡下去了。 她起身下床,趿着棉拖快速朝门口跑去。 刚一拉开卧室门,脚下“啪嗒”一声,又什么东西倒在了自己脚边。 客厅没有开灯,唐敏低下头,借着房间里的灯眯着眼睛朝脚下看了一眼——就见脚边躺着本该待在自己房间里的关节娃娃,脸上带着俏皮的笑意,向她摆出了打招呼的手型。 第76章 灵体寄生在物体中并不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但程翊还是因为唐敏的描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狠狠搓了两下胳膊,追问:“然后呢?” “在我的追问下,我父亲才终于告诉我实情。”唐敏说,“我要求他将这东西丢掉,他拗不过我,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结果你父亲并没有把它丢掉,是吗?”晏向辰问。 唐敏点头,缓缓叹了口气:“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从家里拿去办公室了。” “等等,拿到学校?”程翊突然挺直了背,“所以李晚清的事是不是也与你爸办公室那个鬼有关?” 唐敏沉默了一会儿,说:“算是吧……但主要责任肯定是在当时欺凌她的那些人身上。” “操。”程翊突然骂了一声,微微眯起的杏眼中浮起层薄怒,他瞪着唐敏,“所以你们其实什么都知道!” 唐敏似是无言,眼睫微垂下来。晏向辰若有所思地屈指轻叩着桌沿,停了一会儿,说:“她的日记在你那里?” “是。”唐敏的声音有些低,“日记是我父亲带回来的,我翻看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父亲大费周章保全的刘威,就是当初给你父亲介绍门路的那位刘先生的孩子。” 唐敏没有欺瞒的意思,再次点了头:“扩校时那位刘总向我父亲资助了一大笔钱,加上那件事……我父亲便一直觉得,刘总于他有恩。” 晏向辰闻言,眉梢微挑,嗤笑道:“你父亲还真是有情有义啊。” 唐敏始终垂首抿唇,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晏向辰脸上的嘲讽,停了一会儿,自顾自地开口:“李晚清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在C市读大学,因为学校各方面都还不够完善,我父亲经常忙得几乎脚不沾地,晚上时常就在教职工宿舍睡了,我放假的时候就会去学校里帮他打印个资料,或是整理一下文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他分担。” 晏向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程翊脸上仍有些愤怒,明显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缓和下来,神色算不上和善,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那天是校艺术节,是新校落成后第一次办这样正式的活动,但学校教职工实在紧缺,我们学校刚好休假,我就带了几个室友回学校帮忙。”唐敏面前的茶水慢慢冷了下来,蒙在她眼前的白气也跟着散了,露出一双微湿的雾眸,“晚会结束那天晚上,已经没有回学校的高铁了,我就邀请室友在学校宿舍留宿。几个女孩难得有机会再住高中宿舍,聊天聊到很晚,还喝了点啤酒,大家睡下的时候都已经快要两点钟了。两年前在家中遭遇的灵异事情让我落下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晚上需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眠,但这次回家没有把药带在身上,加上担心我们在宿舍喝酒的事情会让我父亲知道,于是等她们休息了之后我便一个人把易拉罐收拾起来,打算拿出去丢掉……” 凌晨的学校好像少了点人气,淡白月光笼罩在高低错落的楼间,薄光穿不透郁郁葱葱的香樟树,树叶密实,遮天蔽日,林荫间是毫无生气的阴暗死寂。 唐敏掂着一袋捏扁的易拉罐轻轻带上宿舍门,四下寂静无声,宿舍走廊里的声控灯需要用力跺脚才会亮起来,本就违反学校规定的女孩心虚,没敢使劲踹亮声控灯,只好拿着手机打了出一束冷白微弱的手电光。 她拎着东西悄无声息地顺着楼梯下楼,下到五楼与四楼之间的拐角时,无意间抬头朝窗外望了一眼,就这一眼,险些让唐敏惊叫出声来——宿舍楼正对面正是学校的教学楼,而本该空无一人的教学楼楼顶,一个女孩立在天台边上摇摇欲坠,身上的白裙在浓稠夜色中格外显眼。 有人要自杀! 唐敏手里拎着的易拉罐哗啦啦滚落在地上,她的目光停留在对面教学楼的天台上,脊背上慢慢爬上一层寒凉,浑身的汗毛也一点点立了起来。 一个与白衣女孩年龄相仿的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女孩身后,少女着一套款式复古的浅蓝色盘扣中裙,两条黑长的辫子搭在胸口,步调轻快地从女孩身边走到前面来,嘴里不停地与女孩说些什么,看上去像是女孩间的闲聊,只是这个场景太过诡异。 女孩则是始终面无表情,也不作回应,缓慢地向前挪步,逐渐靠近天台边沿。旁边的少女坐在天台边沿上,双手撑在身后,被风吹鼓的裙子下露出两条细白的小腿,悬在空中轻轻摇晃,边偏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天台上想要轻生的女孩,不时伸着手指往楼下指,脸上满是兴奋。 女孩的视线跟着她指引的方向,盯着楼下空洞地望了一会儿,又向前迈了两步。 夜风呼啸,女孩的长发被天台狂刮的大风扑了满脸,白色的裙摆随着风轻盈飞舞着,她纤瘦的身体在天台边微微晃动了一下。 唐敏小声倒抽了一口凉气,注意力不由地从那个诡异的少女身上转移到白衣女孩身上,那颗激烈跳动的心脏因女孩险些坠楼的动作悬了起来。 她突然前些时间在网络上看到过一些人以协助别人自杀来获取自己变态的心里满足,她这才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一幕,显然同样是有人正在教唆女孩自杀。 这个念头却愈发让唐敏觉得脊背发凉——这个教唆女孩自杀的人,模样分明也就十几岁的样子,唐敏拨打求救电话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目光担忧地紧紧追随着天台上的人。 两栋楼间的距离不算太近,加上晚上光线暗淡,唐敏看不太清女孩的表情,但下一秒,她却看清了女孩的动作……女孩的双手已经搭在了天台边缘狭窄的平台上。 唐敏掌心里布着一层黏腻的汗渍,她分开不由颤抖的双唇,惊慌失措间正要大声求助,接下来的一幕仿佛一双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的喉间紧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女孩攀着围栏笨拙地翻过去,因用力而绷直的脚尖却径直穿透了身旁少女的身体,少女单薄的身体有一瞬间变为虚影,但轮廓又很快变得清晰,她没再与女孩交谈,目光悠悠地落在远空,一双纤细的小腿悠闲地摆动着,脚上是一双浅口布鞋,勾在脚尖晃动。 唐敏手上快要按下拨打键的动作蓦然顿住,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 坐在天台上的少女像是对投去的视线有所感应,突然转过头精准地朝这边看了过来,原本带着笑意的嘴角在转过头的瞬间拉平了,少女的目光自上而下,微收着下颚,沉下来的目光阴冷瘆人。 险些与她对上目光的唐敏慌忙蹲下,惊恐地躲在窗台死角下,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她害怕极了,抬手紧紧按着跳动过快而疼痛的心脏,闭着眼睛大口呼吸着,甚至不敢去想那东西是什么,到底有没有看到她? ……如果被看到了,下场又会是怎样? 没过多久,窗外却响起了“咚”得一声巨响——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唐敏的身体随着这声巨响猛地抖动了一下。 她紧紧抿着苍白的嘴唇,喉咙艰难地吞咽,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终于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又惊恐万分地抬起头朝天台望过去——站在那里的女孩不见了,而原本坐在天台边缘的少女也不见了踪影…… 唐敏不敢低头朝楼下看,脑子里却难以抑制地浮现出画面,仿佛有浓郁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的手指死死地抠在窗沿,低着头干呕起来,不断收紧的胃与疯狂跳动的心脏逼得眼泪不停像外涌。 女孩死了。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她也许不会死。 她才不是自杀……是“她”杀了她! 唐敏的眼泪糊了满脸,心中却在不停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亲眼目睹了一场死亡对于唐敏来说的刺激程度不亚于大一那场灵异事件。 她咬着发白的嘴唇,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泪水,拿出手机拨打救护车,奈何手指上的泪水打湿了屏幕,导致触屏失灵,半天也按不出数字,她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屏幕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正要重新拨号,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冰冷的气音—— “你刚刚,在看我吗。” 唐敏手中的手机应声掉落在地上,裸露在衣领外的后颈肌肤慢慢爬上一层刺骨的寒意,连带着耳后都泛起了细小密麻的鸡皮疙瘩。 夜风呼呼地从窗外灌进来,软底布鞋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轻细的声音如同羽毛轻轻搔在唐敏敏感的神经上,她狠狠地闭了下眼睛,慢慢转过身,不停抖动的肩膀却早早就暴露了她恐惧的内心。 少女站在几步之外,身体轮廓虚掩在浓郁的黑夜中,只留出惨白不见血色的脸,一双漆黑的瞳仁里看不出丝毫生气,她看着唐宁这副害怕的模样,喉咙里发出几声愉悦的低笑,身体轮廓慢慢从雾气中浮现出来,她颔首盯着唐宁,眼神愈发阴森怨毒,迈着步子一点点向她逼近。 唐敏不由自主地向后撤着步子,没两步后背便撞上冷冰冰的墙壁,少女身上淡淡的沉木气息萦绕在唐敏鼻间,那双冰凉的手快要搭上她的脖颈,她闭着眼睛,身体微微打着哆嗦,呼吸艰难,声音里带着祈求:“不要……不要……” 楼下女生的尖叫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地响了起来,尖锐刺耳的嗓音划破夜色。 带着寒气的指尖慢吞吞地划过唐敏脖颈上剧烈跳动的动脉,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叹息,楼道里的声控灯霎时亮起,面前早已空无一人。 唐敏的双腿软得用不上力气,跌倒在地上。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也觉得事情有些脱离控制,所以便同意我提议关掉晚自习,停止寄宿。”唐敏无意识抚摸了一下脖颈,“她记恨我让父亲将她从家里赶出去,也记恨我让父亲关掉学校的晚自习……可能也记恨我和父亲救下了李晚清,以至于如今对我有非常深的敌意。” “李晚清没有死?”程翊惊诧万分,不由地提高了声音。 “教学楼下有一颗百年老树,她跳下来的时候刚好摔在那里,树冠起到了一些缓冲作用。” 程翊的鸡皮疙瘩骤起,他当然记得那棵树,他还靠在那儿过不止一次…… 唐敏接着说:“李晚清的家庭……很复杂,她的继父只想以她的自杀向学校索取巨额赔偿,对她是否还活着……并不是特别在意。我和父亲看过她的日记,也知道她的死因与我们脱不开关系,我们对她有愧,所以我和父亲偷偷将她送去了盘山疗养院。医生说她有微弱的生命体征,但还能够醒来的几率非常小……结果也并没有奇迹发生,五年间她的身体没有任何起色,直到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她的魂魄找到我,希望我可以停止对她的治疗,她说不想再继续这样活下去了。” “所以你给我们发了匿名信。”程翊恍然,但很快又疑惑起来,“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 “我在C市读书的时候,交往过一个医科大的男朋友,他当时在参加C市特殊办事处医疗队的选拔。”唐敏说,“这次让你们来柳城,也是拜托他帮我递的材料。” 晏向辰偏头撑着太阳穴,不知道在想什么。 “晏队。”唐敏看着他,一双细眉蹙得很紧,“拜托你们,一定要帮帮孩子们,下周学校就要上晚自习了……一定会出事的。” 晏向辰这才慢吞吞地抬起眼皮看她,答不对题地说:“你和程翊说,如果我想救谈子渊就来找你。” 唐敏的表情突然有点尴尬,半天才说:“我父亲一直很中意谈老师,想要撮合我们,常常请他到家里吃饭,也常常要求我们多走动……她总是喜欢抢我的东西,所以才缠上谈老师,归根结底是我对不住他。” “你的东西?”晏向辰挑了下眉,坐直了,漫不经心地说,“我的。” 程翊:“……” 唐敏:“……” 第77章 从饭店出来,离下午上课时间还早,两个人溜达着往车停的方向走。 程翊从打包的油纸袋里捏出一块板栗饼,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真没想到这个唐敏还是个好人。” “好人?”晏向辰吐了口烟,“你别忘了她是怎么站在李小雅病房门口装神弄鬼的。” 程翊扭头看了看他。 如果不是晏向辰提起来,他差点就把这茬忘了。 晏向辰说的不错,唐敏绝对算不上一个好人,她折磨李小雅或许是想替李晚清报仇,或许只是单纯的,想给导致李晚清死因找个借口,来弥补自己的愧疚。无论哪一点都和“好人”两个字搭不上边。 况且,如果不是唐振华豢养的“工具”失控,或许李晚清的死就真的仅仅只是报道上所说的“高三女生因高考压力大自杀”了,她也会继续像之前一样,躲在暗处,借着特行的手替她父亲擦屁股。 程翊叹了口气,说:“那接下来怎么办?今天已经礼拜三了。” 半天没等到回话,程翊又往他脸上看了一眼,晏向辰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程翊叫了他两声,都没把他的魂揪回来,于是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你今天什么情况?昨儿晚上没睡醒啊?” 晏向辰这才抬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给程翊看得心里抖了三抖,连忙后退一步,狐疑地盯着他:“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晏向辰把手里的烟头捻在旁边的垃圾桶上,冲他伸出手:“给我块绿豆糕。” 程翊斜眼看了看他,从纸袋里捏了一块糕点递给他,晏向辰看着他递来的板栗饼,“啧”了一声:“我要绿豆的。” “绿豆的就两块儿了!”程翊不肯给,小声嘟囔了一句,“都给你吃了别人吃什么……” 晏向辰无语地看着他把纸袋口折了几折,揣进怀里,捏着板栗饼咬了一口,没好气儿道:“抠包,开车去。” 程翊从他手里接过车钥匙,却没急着走,犹豫了一会儿,问:“老晏,你今天真挺不对劲儿的。” 晏向辰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怎么不对劲了。” “其实刚才我就想问了。”程翊揪着钥匙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毛绒兔子挂坠,“帮唐振华请鬼的那个人,你是不是认识?” 晏向辰有点怔神,垂着眼睛看着被程翊揪在手里的兔子腿,好一会儿,伸手从程翊手里把车钥匙夺回来,把小兔子身上被程翊撸炸的毛毛捋顺,转身朝车的方向走去:“你以后不用去学校了。” “哦。”程翊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个从手里溜走的小兔子,停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啊?” 他快步追上来,扒着驾驶位的车门,看着晏向辰,慌张地问:“为什么啊?可是学校里不是还有个鬼吗,我不用去盯着吗?万一闹出什么事怎么办……” 晏向辰把安全带系上,一把拉上车门,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学校那边有唐敏盯着,你会比她知道的更多吗?上车,跟我回队里。” 程翊站在外面瞪了他半天也没找出什么合理的借口来,最后只好跟着上了车,把手里拎了一路的纸袋整个丢给晏向辰,拽过安全带系上,一个人坐在副驾上生闷气。 “发什么神经呢。”晏向辰莫名其妙地看了程翊一眼。 “我爱学习不行啊?学习使我快乐,学习使我成长,学习使我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程翊敲了敲车窗,“少壮不努力,长大当司机,赶紧开车!” “把你嘴里的机关枪吐出来再说话。”晏向辰打开袋子,伸出手指头在袋子里扒拉了两下,从里面挑出绿豆糕塞进嘴里,一边从前视镜里看着程翊,“怎么着,影响你早恋了?” 程翊懒得搭理他:“反正是没影响你恋。” 晏向辰点头:“这倒是。” 程翊在路上给时辙发了条微信,说自己下午有点事先不去学校了。 时辙停了一会儿才过来一句:嗯,吃饭了吗? 程翊对于他没追问自己要去哪儿干什么的体贴既感觉心疼又觉得愧疚,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恨不得马上跟他全盘托出。但是理智又告诉他不能,任务马上就结束了,后面要面对的事情恐怕比之前要可怕得多,他不想让时辙担心,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纰漏。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程翊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让时辙学习去了,时辙没再回复。 下午两点多不是特行队正常的上班时间,晏向辰在群里发了个临时通知,等两个人开车从市里到队里的时候,大家已经到齐了。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唐宁正坐在工位上对着镜子梳头发,旁边的苗钰和赵成宇正对着一袋盐渍鹌鹑蛋吃泡面。 见晏向辰进来,赵成宇剥着鹌鹑蛋的手停了下来,招呼也没顾得上打,直奔主题:“什么情况?” “小怪清完了,该组团刷boss了。”程翊拿走他手里剥好的小鹌鹑蛋。 唐宁转过椅子,抬手把头发拢起来,咬着皮筋含糊地问:“这么突然?” 程翊把嘴里的蛋咽下去,有点噎,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喉咙,赵成宇把自己的菊花茶递给他,问:“什么时候?刷谁?” 程翊捧着保温杯喝了几大口水,把没过滤干净的小花瓣吐出来,坐下来,打算简单把事情跟他们复述一遍。 赵成宇一心两用,边听边又拿起一颗鹌鹑蛋慢吞吞地剥着壳,结果刚剥好的蛋一不留神从手里掉了出来,顺着桌子滚到了苗钰的裙子上。苗钰皱了皱眉,赵成宇忙笑着赔罪,一边伸手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程翊“啧”了一声:“别打岔,认真听。” 唐宁捧着刚泡好的桶面滑着椅子过来,也加入了剥鹌鹑蛋的队伍:“在听,你继续说。” 程翊刚说到唐振华养鬼的事情,对面的赵成宇突然转过头,脸色微变,低声重复:“养鬼?” 正低着头专注擦裙子的苗钰也闻言抬起了头,一向临泰山崩前而色不变的脸上慢慢浮出一抹复杂的表情。 程翊愣了一下,问:“咋啦?” “听起来像是古曼童之类的东西……”唐宁倒是听得认真,说着抬起头,发现对面两个人异样的神色,“你俩咋啦?” 一边的晏向辰突然问:“你们还没吃饭?” 唐宁指了指自己面前,说:“这不是正……” 晏向辰却打断他的话,从自己桌上拿起钱包和车钥匙丢给程翊:“程翊,去给哥哥姐姐们买点吃的。” 程翊瞪大了眼睛:“大哥,刚刚回来的时候怎么不说!你知道从这儿开车到市区要多久吗?” 唐宁也说:“不用,柜子里还有几桶泡面,凑合凑合得了……” 话还没说完,她的椅子突然晃了一下,她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着对面的赵成宇:“你踹我干嘛?” “饿啊大姐。”赵成宇瘫在椅背上,生无可恋地说,“这几天估计都要加班了,立羽心疼心疼哥哥,龙虾鲍鱼都给哥整点。” “哦,你这倒是提醒我了。”晏向辰对程翊说,“顺道去超市搬箱泡面,再买两盒咖啡过来。零食什么的你也看着买点吧。” “行吧。”程翊叹了口气,认命地接过钱包钥匙,“你们一会儿要带什么给我发微信。” 第78章 程翊叼着棒棒糖,怀里抱了箱泡面进门的时候,屋里正说着话的几个人忽然噤了声。还没等程翊察觉出不对劲,就见唐宁偏过头抬手抹了把眼泪,他愣了一下,冲赵成宇使眼色,小声问:“……这是怎么了?” “哦,这不是听老大讲唐敏呢么。”赵成宇从他怀里接过泡面箱,脸上露出了个无奈的表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唐宁什么德行。” 唐宁吸了下鼻子,没好气儿地瞥了赵成宇一眼,说:“去你的。” 程翊倒是没起什么疑心,唐宁泪腺发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特行待了两年多了,见路边死只小兔子都还能掉几滴马尿,也算是特行的头号稀罕人物了,得重点保护起来。 “奶茶三兄弟够不够安抚你敏感脆弱的小心灵?”程翊把手里拎着的奶茶放在她和苗钰桌上。 唐宁红着眼眶捧起还带着温度的奶茶:“凑合吧。” “不够还我。”程翊作势要从她手里把奶茶抢回来,唐宁连忙滑着椅子往后撤,护着奶茶说:“没门。” 程翊拉开椅子坐下,从兜里掏出一把真知棒扔在桌上:“我刚来的时候你们说啥呢?怎么我进来了又不说了?” 晏向辰拿了根棒棒糖,随口说:“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我买的棒棒糖有你什么事儿。”程翊把他剥开的棒棒糖夺走,也塞进嘴里,两个腮帮子鼓着一大一小两颗糖球,狐疑地看着他们,含糊不清地说,“说我坏话呢吧?” 晏向辰抄起手边的水笔帽丢过去:“你他妈是个仓鼠吗?” “这不都在等你回来开会呢么,聊会儿闲天而已。”赵成宇放下东西,走过来坐下,“你回来了正好,说正事……” 程翊看了看赵成宇,又扭头看了一眼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大对劲的唐宁,蹙着眉打断道:“聊什么闲天还不能让我听了?” “行了,别没完没了……” 晏向辰话还没说完,旁边的苗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开口,语气平静地没有丝毫波澜:“在讲黄段子。” 程翊愣了一下,慢慢瞪大了眼睛:“哈?” “对对,”赵成宇冲他抛了个恶心吧啦的媚眼,“少儿不宜,小朋友不要听。” 程翊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把嘴里棒棒糖拿出来,揉了揉鼓得发酸的腮帮子:“对了,我刚才回来的路上突然想到,如果那个女鬼一直附在唐振华身上,我们是不是就没有办法对进行强制抓捕了?我记得是违反人间治安管理法的。” 晏向辰翘着腿靠在办公椅里,翻阅着学校资料,头也不抬地说:“是。” 程翊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我们现在岂不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方法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但是……”赵成宇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晏向辰。 晏向辰没接他的目光,程翊追问:“什么?” 赵成宇正要说话,晏向辰开口道:“小成,你让我再想想。” 赵成宇看了他一眼,晏向辰轻叹了一声,自顾自地低声说:“说不定有更好的办法。” 从特行大院离开已经快凌晨两点了,晏向辰开车把程翊送到楼下,交代他回去早点休息,明天上午过来接他去队里。 程翊刚摘下安全带,闻言一愣,扭头看着他:“你今儿又不回家睡啊?” 晏向辰“嗯”了一声,坐在驾驶位低头摆弄手机:“最近这段时间都不回。” “行吧。”程翊咂了咂舌,推开车门,“我上去了哈,你注意安全。” “嗯,上去吧。”晏向辰播了个电话,程翊下车的时候正好听到那边接通的声音,对面的自己班主任细声软语地在电话那头说:“喂?” 程翊关上车门,跟晏向辰摆了摆手。 晏向辰把蓝牙耳机挂在耳朵上,扭头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回去,一边柔声问:“还没休息?” “我在楼下便利店……”谈子渊轻声说,“你快回来了吗?” “马上就回。这么晚了怎么还在便利店?” “……没什么,我买点东西。”谈子渊问,“你要吃什么东西吗?” 晏向辰闻言,无声地叹了口气:“不了,我马上过去接你。” 这么怕鬼的人,怎么做诱饵呢? 晏向辰看着程翊进楼道,没多停留就驱车离开:“在店里等我,外面冷。” 车尾消失在路口的时候,刚钻进楼道没一会儿的人又蹦了出来。程翊把衣服拉链拉好,掏出手机叫了个车,裹紧了外套朝小区门口走去。 出租车在胡同口停下,程翊扫了码付完钱,刚推开车门下车,就听胡同口那家院子里的狗狂吠起来,吓得他一哆嗦,手机差点哆嗦掉了。程翊压低了嗓子冲着紧闭的铁门里嚷了一声:“你叫个屁。” 里面的狗一听,嘿,还敢挑衅?顿时叫得更来劲儿了,光动嘴还觉得气势不够,边嚎还边拿两只前爪把门挠得咣当作响。 程翊捂着半边耳朵,一边拨号一边往胡同里走。昼夜温差大,他身上还穿着早晨出门时的薄外套,他把外套帽子扣在脑袋上,缩着脖子蹲在地上。电话那边因为长时间没人接听,自动挂断了,程翊耐着性子又播了一个过去。 这次对面响了没两声就被接起来了,听筒里传出的声音中带着半睡半醒间的茫然:“……嗯?” “你睡了?”程翊揉了揉冻得发僵的鼻头,“我气得睡不着。” 时辙嗓音微哑,问:“怎么了?” 程翊憋着笑,语气愤愤:“你小鸡半夜三更来我庄园偷饲料!” 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程翊听着时辙均匀平静的呼吸声,忍不住笑了起来,正要说话,好不容易歇了口气的狗又嚎了起来。程翊冷不丁又被它吓了一跳,又气又无奈地认了个怂,朝着狗叫得方向低声说:“哎,错了错了狗哥,别叫了。” “你在哪儿?”时辙的声音听上去清醒了些。 程翊听着电话那边布料摩擦时细微的窸窣声,低声笑起来:“来找你寻仇啊。时哥,赏脸开个门?我快冻死了。” 第79章 院子里脚步声响起,门栓被人从里面拉开了,程翊挂了电话,抬起头,看着出来开门的时辙。 时辙刚从被窝里出来,还没来得及穿个外套,身上就穿了件黑色的薄T和灰色运动裤,头发也有点乱。他手里亮着的手机屏幕在程翊脸上打出一小片冷白的光,晃得程翊微微眯了下眼睛。 时辙把手机锁屏,熄了屏幕上的光,朝他伸出手。 程翊握着他的站起来,跺了两下蹲得发麻的脚,往前一步扑进时辙怀里,一双手臂环上时辙的脖子,冰凉的鼻尖蹭着时辙热乎乎的脖颈:“不冷啊你。” 时辙往后微微撤了一步,站稳了,搂住他的腰:“你怎么来了?” 时辙柔软的嘴唇贴在程翊耳朵尖上,声音里是刚睡醒的沙哑,还有点性感。 “想你了呗。”程翊放开他,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口,按着他的肩膀往门里推。 时辙跟着他的动作后退了两步,还搂着他的腰没松手,程翊也没拉开,由他抱着,毕竟时辙这么粘人的样子他也没见过几回。他在时辙怀里转了个身,伸手轻轻关上大门,边插上门栓,边跟时辙贫嘴:“半日不见如隔三秋啊爱妃,给朕暖好床了吗?” 时辙“嗯”了一声,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也不嫌他沾了一身凉意,胸膛贴在他背上,将人紧紧搂在怀里。 程翊锁好门,见时辙不动,抬起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腰:“你想我没?” 时辙没说话,温热均匀的鼻息喷洒在程翊颈侧,程翊偏过头往自己肩膀上看,奈何关上的大门掩去了胡同口那点路灯光,视线昏暗,只勉强看得清楚时辙的轮廓。 程翊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问:“睡着了啊?” 肩膀上的脑袋小幅度地晃了一下,程翊笑了起来,偏过头亲了下他的鼻梁,声音里带着调笑:“原来是撒娇呢啊?” 时辙突然抬起头咬住他的嘴唇,程翊一边笑一边往后躲,小声求饶道:“不是不是,不是撒娇,哥我错了……” 时辙轻轻用牙齿扯着他的下唇,低声含混地说:“想了。” “什么?”程翊没听清楚。时辙没给他再听一遍的机会,用力将他清瘦却紧实的身体箍进怀里,手从程翊卫衣下摆摸进去,贴上他光滑平坦的小肚子,吻也结结实实地压了上来。 “唔……” 时辙的吻不如往常深入或强势,却比以往黏糊得多,含着他的唇瓣轻吮,舌尖反复秒回他的唇线,最后再慢慢勾上程翊迫切探出的软舌。程翊的呼吸被他带着温度的掌心与唇齿间的挑拨搅乱了节奏,反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搭在时辙小臂上,偏过头迎合他的吻,一边用自己快要烧成浆糊的脑子想时辙这本事哪儿学来的,太要命了。 这个吻终止于程翊没忍住被风吹起的一个哆嗦上,差点被咬了舌头的时辙用舌尖舔了下他那颗尖尖的小犬牙,放开他。 “靠,太冷了。”程翊缩了下脖子,伸手在时辙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搓了搓,“回去吧,一会儿再冻感冒了。 ” 程翊跟着时辙进屋的时候刻意放轻了脚步声,路过时辙爸爸的供桌时心里一虚,低着头没敢往照片上看,时辙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侧了侧身挡住他的视线,拉着他进了房间。 时辙把门关好,程翊一进屋就蹬掉鞋,瘫了个大字霸占了时辙大半个床,手一挥,指使时辙:“关灯。” 时辙关了灯,摸黑上床,程翊往靠墙的那边挪了挪,一边坐在床上脱衣服一边说:“我里面就穿了个卫衣,我脱了啊?” “嗯。”时辙没说帮他拿件衣服,接过程翊脱下的衣服放在床边的椅子上。 程翊脱完了衣服迅速钻进还残存着温度的被窝里,挤到时辙身边,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耳朵上:“我耳朵都冻僵了。” 时辙温热柔软的双手揉搓着他的耳廓,动作温柔。程翊舒服地眯缝起眼睛,身子往前拱了拱,细胳膊长腿往时辙身上一挂,懒洋洋地不想动了。 时辙捏着他的耳垂,刚才几乎没有了知觉的耳朵迟钝地发起热来,热度慢慢从耳根往脸上蔓延,没一会儿就蒸得程翊有点睁不开眼了。他的手不安分地撩开时辙的T恤,摸着时辙后腰光滑的肌肤,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时辙,跟你说个事儿呗。” 时辙嗓音低哑,问:“什么事。” 程翊犹豫了一下,说:“我最近有点事,可能不去学校了……我是说以后可能都不去了。” “……” “……也不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了。” 时辙捏在程翊耳垂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手从程翊耳朵上离开。 程翊截住他的手,抓在手里:“你生气了吗?” 时辙不说话,没有窗的房间里让黑夜更显浓郁,黑暗与沉默让气氛变得压抑,程翊被他的反应弄得心慌起来,拉起他的手讨好地放在嘴边亲了一下,试探地问:“怎么不理我?” “A市呢?”时辙的声音好像比刚才更哑了,程翊听得心疼,连忙伸手过去抱住他,哄孩子似的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去啊,还去呢。”程翊用鼻尖蹭蹭时辙的脸,又去蹭他的鼻梁,“我们都约好了,骗你是小狗。别生气啦。” 时辙的语气这才微微缓和下来一点:“你不是一直想考警校吗?” 程翊把脸埋在他颈窝里,试图掩盖住自己撒谎时那点不自在,胡乱找了个借口,心虚地说:“梦想这种东西嘛,想想就算了,我的成绩你也知道……” 大概是他的音量放得太低,又把脸埋得深,说话时的声音显得格外低落沉闷。时辙停顿了一下,他把程翊圈进怀里,意味不明地在他后脑勺上摸了一把。 程翊被他这一摸,摸得差点懵了,总觉得时辙后面就要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已经很努力了,认得清现实就好。” “你瞒我的事情,跟最近的事有关吗?”时辙问。 “有。”程翊回答完,又抬起头,弱弱地补了一句,“可能比我不参加高考还要严重……得多。” 好一会儿,时辙才问:“违法吗?” 程翊被他问得一怔:“……啊?” 时辙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正经起来:“你做的事情,违法吗?” 程翊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勾着时辙的脖子抖了好半天:“你在想什么啊! ” 第80章 程翊早晨醒来的时候,昨晚脱下的衣服已经叠好了规规矩矩放在枕头边上。 他从被子里把胳膊伸出来,抻直了背伸了个懒腰,时辙推门进来,程翊懒懒地跟他说了声:“早。” 时辙把卧室门带上,在床边坐下:“早饭好了。” 程翊从被窝里坐起来,打着哈欠“嗯”了一声,坐在床上露着大半片脊梁发起了癔症,时辙拿起他的卫衣递到程翊手里:“冷,穿上。” “你是不是要去学校了?”程翊拿起衣服套上。 “还有一会儿。”时辙说。 程翊掀开被子,捞起枕头边的长裤套上,****挪了两步,勾着时辙的脖子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起身站在床上把裤腰提上:“我闻到小笼包的味道了。” “汤包,”时辙说,“鸡汁的。” 程翊的肚子里咕噜响了两声,他按着肚子在床边坐下,一边穿鞋一边说:“别馋我了,我饿得眼前都快冒金星了,要不是舍不得,现在连你都能生啃了。” 他刚绑好了鞋带站起来,时辙就一把搂住他的腰,把他带到跟前。程翊扭头看了一眼锁好的房门,抬腿跨上时辙的大腿,攀着他的肩膀,冲他扬了扬眉:“干嘛呀?” 时辙的手按着程翊的后颈,把他往自己面前压,程翊笑着偏头,脸颊擦着他的鼻尖侧过去,避开他的吻:“刚起床大哥,还没刷牙……” 时辙的吻落在程翊耳根白皙的肌肤上,又轻柔地吻了下他的耳垂。 这种柔情的亲法把程翊浑身上下的骨头都亲酥了,他软绵绵地趴在时辙肩头,沉沉地叹了口气,叫了声:“辙啊。” “嗯。”时辙的鼻尖在程翊耳廓上划过,软软的嘴唇还贴在他耳朵上,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呼吸轻轻柔柔地朝程翊耳道里喷。 “这一大清早的,来这么一出真的好吗?”程翊微微弓起了背,前额抵在时辙的肩膀上,语气忧郁,“我这血气方刚的年龄,身体吃不消啊。” 时辙微顿一瞬,手掌扣着他的背,翻身把人按在床上,接着俯身吻上去。程翊一双长腿勾在时辙身上,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两个人并排横躺在床上,王菁又敲了一遍门:“饭都快凉了。” “哎,马上。”程翊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听见王菁在门口低声嘀咕了一句,“在屋里干什么呢俩人……” 程翊心说,这么点时间也不够干点什么啊。 不过……时间够的话,还能干点什么? 程翊发觉自己挺那啥的,老想跟时辙那啥那啥,但是现在这么冷静下来一想,他竟然不知道俩人除了亲亲摸摸还能那点啥,他没忍住转过头朝时辙看了一眼,正好撞上时辙的视线。 程翊眨了眨眼睛,问:“你缓好了吗?” 时辙转过头坐了起来,程翊看到他耳后那块肌肤慢慢染上淡粉,乐了:“怎么耍完流氓你还害羞上了。” 时辙站起来,背对着程翊拽了下裤子,程翊乐得更起劲儿了。 时辙转过来站在床边睨着他,问:“不饿了?” “饿——”程翊拖着嗓子慢悠悠地说完,冲他抬起胳膊,时辙抓着他的手把人从床上拉起来。 程翊洗漱完从洗手间出来,王菁已经把饭盛好了,程翊有点不好意思:“阿姨早,我又来打扰了。” 王菁笑笑,拿了双筷子递给他:“打扰什么,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昨天晚上。”程翊嘿嘿笑了两声,接过筷子,“我这几天一个人在家,晚上有点害怕,就来找时辙蹭个床。” “又一个人在家啊?”王菁问,“你父母工作这么忙啊。” 程翊捧着碗喝了口粥,摇了摇头,说:“不是,我跟我叔叔生活。” 王菁愣了一下,往时辙脸上看了一眼。 “我爸妈去世了。”程翊说。 王菁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啊乖……” 时辙捧碗的动作也顿了一下,扭头看着他。 程翊摇摇头,淡淡地笑了一下,反而安慰起王菁来:“没事,都快十年了。后来就一直是我叔养我,但是最近他谈恋爱了,顾不上管我。” “啊……”王菁大概是还在为刚才的事尴尬,抬起手不自然地捋了下头发,表情却是切切实实的关切,“那,以后可以常过来玩,晚上家里没人的话,放学可以跟小辙一块回来吃饭……” 程翊弯起眼睛,乖巧地说:“谢谢阿姨,那我就不客气了。” “还客气什么,”王菁把盘子往程翊面前推了推,“快吃包子,多吃点。” 吃完了早饭,程翊陪时辙往学校走了一段路,快到学校的前一个十字路口,程翊叫住时辙。 “那什么,我就不往前了,要不一会儿碰上老晏和谈子渊,他俩也尴尬,咱俩也尴尬……”见时辙点了头,程翊抬手往另一条路指了指,“那我?” 时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叫了他一声。 “程翊。” 程翊有点愣,在他印象里时辙好像还没这么连名带姓地叫过他几回,之前关系一般的时候在教室里时辙基本上不搭理他,后来稍微熟一点了,时辙有什么事一般也都是直接说事,精简得恨不得把主谓宾都省略掉,用意念跟人交流。 他看着时辙,问:“怎么了?” 时辙的目光认真地落在程翊脸上:“我替你考。” “……嗯?”程翊怔了怔,没听明白他的话。 “警校,我考。”时辙说。 “我查过了,我的文化课成绩超了往年分数线,明年应该不会高出太多……”时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口气和人说这么多话了,导致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看上去稍显艰难,但他没停,目光也没从程翊脸上移开,“多了也没关系……我的近视度数很浅,寒假的时候我去做激光手术矫正视力,不影响明年体测……” 程翊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开口打断他:“时辙。” 时辙停了一下。 程翊往前一步,靠近他,放轻了声音,同样认真地说:“我真想现在搂着你狂亲一顿。” 时辙盯着他的眼睛,没动,程翊敢肯定哪怕现在自己真的搂着时辙亲,时辙也不会拒绝。 ——但程翊当然没胆在这条人来人往的路段上真的干什么,也就过过嘴瘾。 俩人之间的距离有点近了,甚至有个送孩子去学校的家长从旁边路过时侧目几次,又频频回头,最后在不远的地方站住了。看样子是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看情况看不对随时冲上来拉架。 程翊往后退了一步,摸着鼻子笑了,他微微偏头,抬眼不怎么正经地看着时辙,玩笑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我考不上警校,所以你就打算自己考一个,好让我崇拜崇拜你?” 不料时辙竟真的沉默了一下,说:“嗯。” “……” 程翊被他的坦诚彻底逗笑了。 笑了能有半分钟,发觉鼻子酸得不行,他抹了下眼睛,抬手搭上时辙的肩膀,慢慢叹了口气:“时辙,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可能会不太高兴,但是,我真的不需要你用前途替我完成梦想……” 况且还是胡诌的‘梦想‘…… 程翊一想到时辙为了他当时随口鬼扯的一句想报考的学校,背地里又是查分数线,又是了解矫正手术,就觉得自己心里堵得难受,愧疚得不得了。 “比起那些,我更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考一个感兴趣的学校,选一个你觉得有趣的专业,”程翊扭头看了时辙一眼,“包括去一个喜欢的城市……哪怕不是A市。” 时辙抬起眼,眉头微蹙。 “别拿这个表情,看着怪心疼人的。”程翊在他肩头安抚地捏了两下,“反正不管你以后想去哪儿读书,去哪儿工作,做什么,我们都不会分开的。所以再好好想想。” 时辙皱着眉头,抿唇不语。 程翊盯着他:“嗯?” “……嗯。” 第81章 大清早这个点,从住宅区往学校开的公交车上人满为患,从学校往回的公交上就冷清多了。 程翊在后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本来打算靠着车窗打个盹儿的,结果差点没给自己打出脑震荡来,只好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找了个休闲小游戏玩。 一局消消乐还没结束,时辙的微信消息弹了进来。 -蒋棠棠问你怎么不回她QQ消息。 程翊看了一眼时间,还没到上课的点,就按着语音说:“没看见,我不怎么用QQ。” -她说要加你微信。 程翊一句“加呗”还没发出去,时辙就又发来一句。 -我没给。 程翊乐了,赶紧把刚发出去的语音撤回,回复过去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说:嗯!我没有微信。 -上课了。 程翊笑着回复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握拳] [握拳] 回完了消息,程翊打开了QQ,打算看看蒋棠棠找他干嘛,刚登录上自己的账号,手机叮咣一通响,最近联系人列表里弹出一排红色未读符号。程翊大概扫了一眼多半是群,他不常用QQ,所以也没设置关闭提醒,回回打开都是一排99+。 程翊先点开最上面的蒋棠棠,蒋棠棠昨天晚上问他怎么没来上课,是不是病了,还特别热心的把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给他发了过来。 程翊心说,这要是换个人,蒋棠棠得挨揍。 他随便编了个理由回复过去,蒋棠棠那边应该是在上课了,没有立刻回消息过来。 程翊返回到联系列表看其他的未读消息,从一排群聊消息框里发现一个久不联系的大学舍友上个礼拜找他说过话。程翊有点疑惑,他之前在A市的时候虽说住校,但平时有个假期就往特行跑,有任务的时候一整个晚上不回宿舍也是常有的事,几乎没有参加宿舍集体活动,导致跟室友的关系虽然谈不上差,但也真没好到哪儿去。 所以室友突然找他聊天就显得很奇怪了。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客客气气地回复道:“抱歉,最近家里有点事,不常上网,这么晚才看到消息。有什么事吗?” 不曾想对面回复得还挺快,问他现在有没有空,方不方便接个语音电话。 程翊愣愣,从兜里摸出耳机戴上,回复:“方便的。” 对面的语音立刻播了过来,对方的声音很轻,小声问:“喂,程翊?” 程翊抬头朝车厢前面的时钟上看了一眼:“这个点,不训练吗?” “训,我趁老马没在溜厕所给你打个电话。” 程翊一听,更迷惑了,心说他俩应该还没好到可以翘了训练溜出来打电话的地步吧,迟疑片刻,问:“有什么事吗?” 对面“嗯”了半天,听起来似乎有点犹豫。 程翊被他的反应弄得有点懵,问:“怎么了?” “这个,我不知道该不该多嘴。”对面的人慢吞吞地开口,语气有些担忧,“你是不是……得罪谁了啊?” “哈?”程翊彻底懵了,“我得罪谁了?” “前段时间群里艾特你的消息,你看到了吗?” 程翊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当时看到也是很久之后了,因为聊天记录太多,他就没继续翻,所以也没看到那条特意@他的消息。 他说:“我没注意。” “今年夏天快开学那会儿,有个人来学校这边找过你,我当时还不知道你休学的事,就跟他说你没在,你估计开学才会过来。本来我也没在意来着,就在群里跟你说了一声。结果上个礼拜我出去买饭,又看到他在学校门口跟人打听你,我问他是你什么人,他一会儿说是你叔叔,一会儿又说是你父母的朋友,前言不搭后语的,我看着他不太像好人,所以就想着得跟你说一声。” “打听我?”程翊皱了皱眉,“那人长什么样啊?就光问你我在哪儿了吗?还说没说别的?” “那男的看样子有四十来岁吧,个子不高,挺瘦的,有点三角眼。”舍友想了想,“倒是没说别的,不过他拿了张好像是你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估计有点年头了,褪色褪得看不太清,我也不知道那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主要是吧,那大叔眼神忒吓人,所以我才得来问问你是不是得罪谁了,人找你寻仇来了?” “没啊。”程翊也有点纳闷,他印象里自己好像没见过这么一号人,小时候程翊他爹妈还挺爱招呼同事来家里吃饭的,但能考进特行的哪个不是身强体壮个又高的,程翊记性不错,没道理一个特征这么显著的人见完就忘。 “哎,反正你自己也留个心眼,注意安全啊。”舍友嘱咐道。 程翊听得有点感动,说:“哎,谢了哥们,等我回去请你吃饭。” “嗨,一个宿舍的客气什么。”舍友笑道,“哈哈哈等你回来我都得去实习了,你没准儿得从大三再混一年,爱护学弟天经地义。” “过分了大哥。”程翊无奈。 舍友又‘嘿嘿‘笑了两声:“行了不跟你说了,我训练去了,一会儿被老马逮着我就完了。” “行,你赶紧去吧。”程翊跟他道了个别,正要挂断的时候,对面又突然叫住他。 “哎程翊,等下等下,我又突然想到个事。” 程翊挂电话的动作顿了顿,问:“什么?” “那人腿脚好像不太好,我记得后来他走的时候,右腿稍微有点跛,不仔细看还看不太出来。”舍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女朋友学技术侦查的嘛,还是她跟我说的,反正我是差点没看出来……” 腿脚不太好? 程翊听着电话那头的话,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电话挂断后,他盯着窗外缓慢后移的街景出了会儿神,在停下的站点下了车。他站在路边,掏出手机播了个号码。 “起这么早?”对方很快接通了,语气轻快,“想吃点啥,豆浆还是豆腐脑,我给你带……” 程翊没跟他兜圈子,直接了当地开口打断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第82章 特行大队的办公室门开着,隔壁派出所从一大早就吵闹起来,醉汉含糊不清的吵嚷声遥遥传到特行大队院中,屋里却寂静无声。这份空气凝结的安静不知道维持了多久,赵成宇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立羽,你别怪晏队,晏队也是,也是……” “为我好?”程翊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根本没打算让我参加这次任务,是不是?” 赵成宇无言以对,只好继续闭嘴沉默。 晏向辰从椅背上直起身:“就算你知道了,也不能参加。” 程翊低着头,漆黑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凭什么。” “我不是为你好,”晏向辰语气平静,“是怕你冲动。这次任务关乎到学校一千多号学生的性命,没有让你犯错的空间。” 唐宁正想说话,抬头朝晏向辰那儿一眼,晏向辰看似漫不经心地转着笔,表情却颇为凝重,于是她抿了下嘴,没吭声。 停了一会儿,程翊才开口:“他为什么找我。” “据我所知,王峥这个人心狠手辣,报复心极强……”赵成宇看了看对面的程翊,话语稍作停顿,“十年前那场任务中,程队伤了他一条腿……” 程翊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冷嗤一声,从齿缝里狠狠挤出一句:“找我报仇?” 赵成宇沉默片刻,默认了他的答案:“……那场任务结束后,我们将他家里那批滞留的古曼童遣送回地府办事处,那些从他那里接过小鬼的购买者恨不得对他三拜九叩感恩戴德,自然没有人愿意出来指证,他也因此只由扰乱社会治安罪被拘留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正好赶上队里的人事调动,加上……你父母的事情,队里有一大批同事对法律给予王峥的结果表示不满,也有很多受不了打击申请离职的,特行乱成一团,晏队刚上任,又请了长假陪你,队里事多人少,大家都分不出时间盯着他,只知道王峥从拘留所出来以后就不见了踪影。昨天夜里,我找人查了王峥的信息,发现他在五个月前已经回国了,并且三天前在柳城有过一笔消费记录……我们推断,他是来找你的。” 程翊盯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看了一会儿,慢慢松开攥得手指关节泛起白痕的拳头,看着血色一点点蔓延上自己的手背,肩膀却跟着松开的手掌泄了力,无力地塌了下来。 “他会杀了我吗。”程翊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 “会。”晏向辰说,“但他一定不会亲自动手,所以天黑以后不要一个人待着。” “我爸妈……也是这么死的,对吗?”程翊垂着眼,“用他养的‘傀儡‘。” 没有人回话。 程翊慢慢吐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 唐宁神色担忧地看向转身朝门外走的程翊,叫了一声:“立羽……” 程翊脚步没停,离开办公室前,他听到晏向辰说:“晚上早点回来。” 大院门口的铁门被重重地摔上,唐宁才犹豫着对晏向辰说:“晏队,你刚才是不是……” “是不是该哄哄他?”晏向辰靠回椅背里,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山根,“他不是小孩儿了,这事儿谁说都没用,先让他冷静冷静吧。” 从特行大队出来以后,程翊沿着城郊西路这条荒芜的小道走了快五百米,才想起来掏出手机叫了辆车。 车从市区过来差不多需要半个小时,他叼了根烟点上,蹲在路边看着穿透枝丫洒在脚边的破碎阳光怔神。 程翊记得赵成宇说的‘那段时间‘。 得知父母‘意外‘离世那天下午,他正在班里上最让他头疼的数学课,班主任告诉他有人找他时,他只觉得总算解脱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晏向辰,晏向辰说,我带你去看你爸妈。程翊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过父母了,他们总是出差,但很少走这么久。一路上程翊叽叽喳喳问了不少问题,晏向辰抿着嘴开车,始终没有跟他说一句话。一直到他跟着晏向辰下了车,看到一个冷冰冰的骨灰盒,脑袋里嗡得一声,突然恨死了晏向辰。 他宁愿自己还在教室里上那个让他抓狂的数学课,宁愿被丢在寄宿学校里几个月也见不到父母一次…… 他当时又多抗拒眼前这一幕,就有多抗拒晏向辰。十几岁的小孩正是叛逆的年龄,从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厌恶,晏向辰也从来不会让着他。从把他带回家,两个人基本上每天都得打上一架,当然,基本上都是以他被晏向辰反手按在沙发或是床上动弹不了为收尾。但不管他怎么犯浑,晏向辰又怎么跟着他犯浑,到了饭点还是得出门买菜回来给他做饭。 程翊很多次躺在那间书房改的小卧室里时,都会感觉房间里的空气稀薄得要命,厨房里传来那阵手忙脚乱的声响让他好像快要喘不上气来了,他本该躺在自己家那间宽敞的卧室里,到了饭点妈妈会叫他出来吃饭,桌上会有他最爱的红烧排骨,鱼香茄子……但现在他只能坐在晏向辰贷款买的这个不到五十平的小破房子里,吃着桌上色香味一样不占的饭菜,还要做好随时摔筷子走人的准备。 他记得那天,晏向辰一边皱着眉头满脸嫌弃地吃着自己做的菜,一边冷着声音跟他说:“程翊,你爸妈没有机会把你托付给我,我不欠你的。” “那你管我干什么?” “我不管你,你以后愿意上学就上学,愿意出去混社会就去,不想待我这儿我也不拦着你。”晏向辰一边吃饭一边平静地说,“但你要想清楚了,你不满十八岁,现在离开我这里,你就真的是孤儿了,社会会把你送去孤儿院,你已经十二岁了,我过去看过,十几岁的孩子基本上很少会被人领养……”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程翊猛地站起身时,向后滑开的椅子腿在地面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视线被水汽洇出模糊的虚影,他硬是坚持到转过身才让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迈着大步朝门外走去。 “想走就走吧。” 手刚搭上门把手,晏向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走了你就没家了。” 那一刻程翊是打心底里觉得晏向辰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 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巴上淌,脚步却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挪不动,就这样一直到晏向辰吃完了饭,起身往卧室里走,边对他说:“吃完饭把碗洗了。” 程翊才哭着吼了一嗓子:“凭什么我洗!我妈都不让我洗碗。” 晏向辰脚步停了停,说:“我洗也可以,从明天开始你做饭。” 程翊用袖子狠狠在脸上蹭了一把,转过身,声音里还带着颤:“我做就我做!” 第83章 出租车到的时候,程翊正蹲在路边薅还没黄透的草叶子,司机师傅探出脑袋冲他喊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抬起头看了一眼。 “小伙子,哎,是你叫的车不?”司机师傅扯着嗓子冲他喊。 “是。”程翊手里的草叶渣拍干净,站起来,走过去拉开车门上车。 “没睡醒吧?”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呵呵笑道,“这个点去学校不挨骂啊,搁我小时候睡到这个点就不去上学了,随便装个病什么的就糊弄过去了。” 程翊随口应了一声,要按平时,遇上这么个话篓子司机他估计还挺乐意跟人聊的,但今天实在没有说话的心情,所以他在对方再次开口前,掏出耳机戴上。 程翊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节 大课间了,时辙没在座位上,程翊往班里看了一圈,没见到人,不知道是不是去洗手间了。 有点失落。 这股无名的失落让他挺心烦的,分明几个小时前才刚分开不久,也没有什么是能和时辙倾诉的,但进到教室里那一刻没看到时辙这件事让他本来就难过的心情上更加难过了一点点。 蒋棠棠正跟后排女孩儿头对头涂指甲油,一抬头看到后门进来的程翊,翘着没干的手指甲就过来了:“哎程翊,你病好点没啊?” 程翊“嗯”了一声,朝自己座位上走。蒋棠棠跟在旁边,把手伸到他面前,显摆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快看快看,好看吗?” 程翊眼神都没往她手上瞟一下,又是一声“嗯”。他知道自己敷衍的有点明显,却也是真的提不起心情附和。蒋棠棠见他脸色不太好,也没多想,只当他是病还没好彻底,耸了耸肩继续回去涂刚才没涂完的指甲。 自己走之前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课本已经被整齐地码在了桌角上,程翊站在自己桌边发了会儿呆,抬腿越过自己的座位,在里面时辙的位置上坐下。 时辙的校服外套塞在抽屉里,一只袖子半搭在外面,蹭着程翊的腿。程翊伸手把时辙的外套从书桌里拽出来,他趴在桌上,扯起衣领遮上半张脸,闭上眼睛,将自己包裹进这股让他能够稍稍安下心来的气息里。 时辙从办公室回来以后,看到自己座位上趴着的人愣了一下。 教室里挺吵的,程翊胳膊交叠垫着脑袋,脸对着墙,身上还披着他刚才放在抽屉里的校服外套,看样子睡得挺熟,就跟平时在学校的时候一样,有时候睡得死了两个课间铃都吵不醒。 时辙放轻了声音在程翊位置上坐下,他没问程翊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没吵程翊睡觉,安静地从桌角的教材里找出下节课用的课本搁在桌上。 上课铃响的时候,程翊趴在桌上一动也没动,时辙微侧过头,盯着程翊的后脑勺。 程翊不对劲,他从刚才就感觉出来了,但程翊不想说的事情他也不愿意让程翊为难。 老师还没来,班里乱糟糟的,时辙把手搭在程翊后背上,轻轻在他脊梁上顺了两下。程翊背上僵硬的弧度在他堪称温柔的抚摸下略微放松下来,反手过去在他手上抓了一把,埋在手臂下的声音压得很低:“你去哪儿了?” “办公室。”时辙也低声问,“困?” 程翊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时辙在他冰凉的掌心里捏了捏,继而将他的手握紧:“睡吧。” 一直到班里有人压低了声音喊“老师来了”,两个人握着的手才慢吞吞地松开。 程翊大概是在后半节课的时候睡着的,他弓着的背一点点塌下来,身上搭着的外套也从肩膀上往下滑。时辙顺手帮他把外套往上拉了拉,讲台上的历史老师抬了下眼镜,扫了一眼过来:“有些同学还挺有同学爱啊,热心过头了啊。” 班里顿时哄笑起来,时辙微蹙着眉头收回手,还是头一排的蒋棠棠低声跟历史老师说:“史老师,程翊身体不舒服。” 历史老师这才敲了敲桌子:“好了,安静一下,继续刚才的地方。” 中午放学,班里的人回家的回家,吃饭的吃饭,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时辙才叫醒程翊。 “放学了?”程翊坐起来的时候表情还有点懵,鼻头却泛着点不大自然的红。 时辙微怔,很快恢复回往常的神色:“嗯,吃什么?” “嗯……”程翊轻声吸了下鼻子,想了想,说,“要么就食堂?有点想念食堂的黑暗料理了……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时辙抬起手,很轻地碰了碰他微红的下眼眶:“怎么了?” 程翊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拿出手机在脸前来回照了照,若无其事地说:“就哭了一下,很明显吗?” “嗯。”时辙用指尖在他鼻头上点了一下,说,“很明显。” “那完蛋了,见不了人了。”程翊叹了口气,把手机扣在桌上,转过身就往时辙腿上一趴,是个看着就挺难受的姿势。他仰着头,难得正儿八经地冲时辙撒了个娇,撇着嘴,垂着的眼尾染着薄粉:“不想去食堂了。” 时辙修长的手指穿过他细软漆黑的发丝,指腹温柔地按揉着他的头皮:“想吃什么?” “二窗口的鱼香茄子。”程翊懒懒地说,“酒酿小圆子也有点想吃,不知道今天食堂有没有。” “我去买。”时辙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示意他起身。 程翊趴在他腿上没起身,也没说话,停了一会儿,拉过他的手,侧脸贴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叫他:“辙啊。” “怎么了?”时辙低头看着他。 程翊光滑的脸颊慢慢蹭着时辙的手掌,嗓子有点哑:“我有点难过。” 时辙垂着眼,勾起的手指抚摸着程翊脸上细嫩的皮肤。在安慰人这个领域里,时辙的词汇量实在贫瘠得厉害,他沉默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要我抱吗?” 他不确定的语气和生硬的安慰引得程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程翊慢吞吞地从他腿上起身,眼里总算泛起薄薄的笑意:“要啊。” 程翊冲他伸开手,扬着脸看着他:“抱抱我吧。” 时辙起身往前一步,伸手把他搂进怀里。 程翊环着他的腰,脸埋进时辙跟着呼吸起伏的肚子上,闭上眼睛,沉沉地吁出一口气。 毕竟是在学校里,程翊也没敢太放肆,只抱了一下,就拍了拍时辙的后腰,放开他:“别去买饭了,我跟你待一会儿就走。” “……下午,”时辙话音顿了顿,改口问,“晚上过来吗?” “不了吧,”程翊叹了口气,“最近晚上我可能都没办法出门了。” 时辙看着他。 程翊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外套捡起来,掸掉上面的灰,正要递给时辙,听到后门响起一声—— “操,真恶心。” 程翊皱了皱眉,偏过头,视线越过面前的时辙,朝后门的方向看过去。 王旭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门口了,正带着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看着两个人,见程翊抬头,朝旁边啐了一口:“死变态。” 时辙脸色微沉,程翊却反而松了一口气。王旭召这中二病晚期选手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不是那种知道个什么事就非得出去宣传得满天下都知道的人,这可能是这人有且仅有的能堪得上是优点的地方了。 充其量就是欠点,以后回回见了都得冷艳高贵地甩给你一句“变态”,也够招人烦的。 要搁平时,程翊估计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跟他说话跟小学生扯头花似的,降智。 但今天程翊本来就不痛快,这会儿还来个人专门给他找不痛快,这股劲儿顿时就上来了。他站起来,抬手搭着时辙的肩膀,冲王旭召扬了扬下巴:“变态有对象,你有吗?” 第84章 程翊那句话的杀伤力有够持久的,一直到他到时间打算离开,王旭召都黑着张臭脸。 时辙把程翊送到学校礼堂门口,程翊耷拉着眼尾眼巴巴地看着他,撇着嘴说:“我走了宝贝儿。” “……”时辙被他一句突如其来的称谓叫得耳尖泛红,哑然片刻,说,“路上小心。” 程翊拍了拍他的胳膊,刚转过身,脚步又顿住了,扭过头不太放心地交代道:“以后不许受欺负啊,谁惹你你就揍谁,听到没?” “……好。”时辙说。 程翊想了一下,又说:“但是注意分寸,可别真往死里揍啊……” 时辙略微垂首,抬手摸了摸鼻子,说:“知道了。” 程翊点头,转身朝学校大门走去,一直到离时辙有一段距离了,才掏出手机给时辙发了条微信。 -你笑了,我看见了。 发完消息,他转过身朝时辙的方向看过去,时辙还站在原地没动,正低头看着手机。 程翊一边倒着慢悠悠往后退,一边继续给时辙发消息。 -真好看。 时辙从手机上抬眼,看了过来,距离太远,时辙脸上的表情看得不大清楚,程翊就看到时辙朝他抬了下手。 他也笑着冲时辙挥了挥手。 刚往后退了两步,冷不丁撞上了后面的人,程翊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道歉:“抱歉抱歉,没事儿吧?” 中年男人微垂着头,低声说了句“没事”,匆匆从他身旁走过,朝着办公楼的方向走了。 程翊也没在意,从兜里掏出校卡在出校闸机上刷了一下,正要抬腿出校的时候突然在原地怔了一瞬——刚才那人的脚步声听起来不大对劲儿,就像有些小孩儿走路时总是不爱抬脚,一步拖着一步,鞋底摩擦着水泥地面的声音。 程翊觉得可能是自己有点敏感了,但他还是没忍住,扭过头朝刚过去那人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的肾上腺素顿时飚到一百八,下颚绷出一道锋利的弧线。 ——那中年男人就站在不远处,正同样转过头盯着他看。那人身上是件灰扑扑的衬衫,身形干瘦,微微驼背,缺乏弹性的上眼皮耷拉着,因稍低着头,黑瞳半掩,有点下三白,将目光衬得极其凶恶。两人视线对接,那人很快敛回目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转过头,拖着步子朝办公楼走去。 程翊捏着校卡的手里攒了一掌心的汗,他微眯起眼睛,盯着男人不自然的脚步,额角迸起细小的青筋。 口袋里的手机接连震动了两回,程翊总算强迫着自己将目光从那道背影上收回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连续两次解锁失败,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在颤抖。 手机屏幕上是时辙发来的消息,大概是看他在门口停了太久,问他怎么了。 程翊捏着手机站在原地,低头深深呼了一口气,极力克制着自己发抖的肩膀,让自己的背影看上去无异。 “没事啊,我找校卡呢。”程翊按着语音若无其事地说,迈开步子离开学校。 ——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就是王峥。 “你见到王峥了?”晏向辰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眉头紧蹙,打量着进门的程翊,“你没事吧?” 程翊拉开椅子坐下:“没事。” “在哪里见到的?学校?” “嗯,他往办公楼走了,我猜是去找唐振华。”程翊抬起眼,看着晏向辰,神色平静得有些不正常,“老晏。” 晏向辰太了解程翊了,一看他这幅模样就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这次行动,我必须得参加。”程翊平铺直叙地说,“我不会给你们惹祸,也能保证服从安排,绝对不擅自行动,带上我,行吗?” 晏向辰拧着眉头不语,唐宁犹豫着开口:“立羽……” “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参加,不是怕我惹祸,其实是怕王峥趁乱对我下手。”程翊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抠着圆珠笔上的标签,“我要是说我不想替我爸妈报仇,你们肯定不会信,我今天在学校看到他那会儿,差点直接冲上去杀了他……” 晏向辰脸色泛青,沉着声低呵:“程翊。” 程翊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也不知道是笑晏向辰的愤怒,还是笑自己没能冲上去的勇气。 “但我不会这么做。”程翊拿着从笔杆上撕下来的标签纸,粘笔杆上残留的胶痕,粘了一会儿,放下笔,说,“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我不会因为这么一个垃圾,断送了我后半辈子……老晏。” 程翊不温不怒地看着晏向辰的眼睛:“如果就让我这么躲着他,我心里这关……永远也过不去。”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安静,没有人出声,只有饮水机跳到自动加热时发出的低声嗡响。 待房间里细微的嗡声慢慢停下来,晏向辰轻轻敲了下桌子,几人抬头看过来。 “如果这次行动在你那里出任何问题,你退出特行。”晏向辰神情严肃地看向程翊。 程翊沉默了片刻,说:“好。” 一转眼身边多了两个需要特殊保护的人,晏向辰不免有些**乏术。 于是,到了下午放学时间—— 谈子渊拉开副驾的车门,正要抬腿坐进来,就看到后排的程翊,脸上流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神色:“程翊同学……” 晏向辰对于自己这么拖家带口来接人也挺尴尬,干笑了两声:“家里没人,小孩儿一个人天天吃外卖不健康,我也不放心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就带他来你这儿蹭个饭……” 后座的“超龄儿童”更尴尬,一抬手把卫衣帽子扣在头上,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您就当我不存在……” “啊,没事没事。”谈子渊连忙摆手,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在晏向辰的示意下上了车,侧身系安全带,转过头看着程翊,“……那,程翊你晚上想吃什么?” 程翊实在难以适应这样的氛围,他干咳一声,摸出手机胡乱划着:“那什么,你们决定就行,不用管我……” 晚饭是谈子渊做的,晏向辰在旁边跟着打下手,程翊想去帮忙,被晏向辰从厨房撵了出来,程翊也就十分有眼力见地没杵在旁边当电灯泡,回沙发上看电视去了。 三个人不尴不尬地吃完了饭,谈子渊放下筷子,跟晏向辰使了个眼色,晏向辰起身跟过去。 谈子渊家不大,一室一厅,外加一个两个成年人站进去都快要错不开身的小书房。 他站在书房门口看了看,有些为难地回头看向晏向辰:“这……” 程翊打小就会看人脸色,没等谈子渊犯难,就先善解人意地开口:“不用麻烦了,我睡沙发就行。” 谈子渊忙说:“那怎么行,那么窄,睡着多难受。” “反正也没几天了。”程翊放下筷子,撸起袖子,顺手把餐桌上的碗碟收了拿去厨房。 “程翊你放着就行,一会儿我洗。”谈子渊正要跟过去,被晏向辰拦了下来。 “让他洗吧,你要是不让他干点活,他杵这儿得尴尬死。” “……那好吧。”谈子渊抬头朝挂钟上看了一眼,小声跟晏向辰说,“家居城这个点应该还没关门,要不咱们去买张床……” 晏向辰看了看时间:“程翊在这儿住不了几天……” “一天也是住啊。”谈子渊打断他,不置可否道,“这么高的个子挤在沙发上多难受啊,你过来住我也没让你睡过沙发。” 晏向辰乐了:“那是,你哪儿舍得让我睡沙发。” 谈子渊在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伸手从衣架上取下晏向辰的外套,催促道:“走了走了,一会儿关门了。” “哎哎。”晏向辰套上外套,冲厨房喊了一声,“程翊,我们出去一趟。” 程翊头也没回地应了声:“知道了。” 房门响了一声,程翊这才把搭在肩上的另一只耳机塞进耳朵里,说:“在洗碗,你吃饭了吗?” “还没,我回去吃。”时辙说。 程翊把洗好的碗碟放进橱柜里,洗了把手,把水龙头拧上,拿着手机往客厅走:“开个视频不。” “嗯。”时辙挂了语音,很快发过来一个视频邀请。 程翊倚在沙发角,接通了视频,无精打采地跟时辙打招呼:“嗨,小美人儿。” 时辙正在步行回家的路上,这个点人行道上遛弯的人不少,他大概是不好意思,手机拿得很低,摄像头从下面拍上来,怼着他流畅的下颚线。 程翊捞来一个抱枕放在腿上,搭着手,偏头懒懒地倚在沙发扶手上,盯着屏幕里的人,咂了咂舌:“啧,你也太过分了。” 时辙垂下眼睫看了一下手机屏幕:“怎么了?” 程翊还是那副提不起精神的表情,眼尾却微微弯出了一点几不可见的弧度:“怎么会有人这个角度都好看的啊?” “……”时辙接不上他的花言巧语,略微顿了一下,问,“你在哪儿?” “我啊。”程翊神秘兮兮地冲他挑了下眉,“你猜猜。” 时辙没有丝毫停顿,就说:“猜不到。” “你都没想!也太不走心了。”程翊佯装不满地扁了扁嘴,“我在老谈家。哎你说这个晏向辰怎么想的,他不嫌我在旁边晃眼睛,我还嫌杵这儿辣眼睛呢。” 时辙愣了一下:“谈子渊?” “嗯。”程翊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现在先给你打个视频,等会儿他们回来了我就不能跟你打电话了,这儿隔音太差了,他俩隔我两道门说悄悄话我都能听见……你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 “我把兼职辞了。”时辙侧身给人让了下路,“下礼拜开始上晚自习了。” 程翊皱了皱眉头,直到时辙在耳机里低唤了他一声,他这才晃过神来:“嗯?你说什么?” “下周上晚自习……”时辙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顿了顿,问,“你怎么了?” 程翊的嘴角勉强地牵起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没怎么。” 第85章 时辙半夜倏然惊醒,前额渗出薄薄一层冷汗,已近入冬,被打湿的发丝贴在前额潮湿冰凉。他合着双眼放缓了呼吸,等待着周身熟悉的凉意与胸口下的心悸过去,慢慢睁开眼,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两点十七分。 时辙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刚才的困意却已经找不回一星半点,他索性拿着手机翻了个身,习惯性点开程翊的微信。 两个人的对话框里最后一条还是晚上十二点多,程翊给他发的一句晚安。时辙的手在输入框上放停顿了片刻,手指上移,点开程翊的头像,翻看了一下程翊的朋友圈。 程翊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在朋友圈里许愿早餐了,朋友圈发的也没之前那么勤快,最后一条是今天凌晨一点多发的一张图片,图上是一副全是南风的麻将。 程翊睡觉的时候手机不习惯开静音,时辙经常听他抱怨半夜被骚扰信息吵醒,于是没发消息吵他,只在评论里问他怎么了。 程翊的朋友圈设置的权限是半年可见,可时辙从头刷到尾也用了不少时间——尽管程翊朋友圈里的容他早就看过不止一遍了。刷完了程翊的朋友圈,时辙就从微信里退了出来,他微信上的好友少得可怜,朋友圈也就因为程翊的加入而变得热闹起来,不过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兴趣窥探除程翊以外其他人的生活。 他看着自己支付宝庄园里的两只小鸡,突然想到那天夜里程翊控诉他的小鸡偷吃饲料,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牵起,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了一下那个蒙着黑面的小胖鸡。 那只顶着小羽毛名字的小鸡脑袋顶上跳出两个选项——[请它走]、[胖揍它]。时辙盯着看了一会儿,关闭提示,又把自己庄园里的饲料填满。 刚要退出支付宝,手机提示栏里弹进来一条消息:小时同学,熬夜被我逮到了吧! 时辙楞楞,点进微信,问:你怎么没睡? 对面的消息很快回过来:刚打游戏呢,切出来就看到你给我点了个赞,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时辙说:醒了,你呢,怎么还不睡? 程翊发来一个:QAQ 时辙问:怎么了 程翊说:我太难了!!!!! 程翊的状态栏里跳出一排[对方正在说话……],停了半分钟,一条语音发了过来。 程翊再次发来一个:QAQ 时辙点开他发来的语音,听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他有些疑惑地把音量调大了些,再次点开语音贴在耳边。这次总算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声响,咿咿呀呀的,听不大清楚,不过似乎有点像弹簧晃动的声音。 [ . ]:? [小羽毛]:我就说这里隔音不好吧!!!! [小羽毛]:想为我自己点播一首: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时辙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那段奇怪的声音来源,莫名有些耳根发烫,不自在地回过去一句:……听会儿歌 [小羽毛]:没事,我打游戏呢 [小羽毛]:午夜一个人寂寞 [小羽毛]:火熱勁慡18x游隵 [ . ]:你为什么打这么快 [小羽毛]:啊? [小羽毛]:啥打这么快 [ . ]:火熱勁慡18x游隵 [小羽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羽毛]:火星文转换器啊!你好土哦哥哥 [ . ]:…… [ . ]:我陪你玩 [小羽毛]:你睡吧,不用陪我,你明天不是还得早起吗 [ . ]:睡不着 小羽毛的昵称栏那里显示了好一会儿[正在输入……],半天,却只发来一句:来上号! [ . ]:你刚刚想说什么 程翊那边停顿了一会儿。 [小羽毛]:……是不是他又来了? [ . ]:嗯 [小羽毛]: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小羽毛]:要不要我陪你打语音? [ . ]:没怕,不用 [ . ]:别打扰他们了 [小羽毛]:…………噗,你说的对 [ . ]:我上了,你拉我 程翊把时辙拉进队伍,却没急着开游戏,继续跟他发微信。 [小羽毛]:话说,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叔爱研究这些东西吗,要不……我让他帮你想想办法? 时辙看着屏幕里这行字,沉默了好一会儿,回复道:不用,上游戏吧 这还是程翊第一次见时辙表露出对那个“人”的存在,所持的态度。尽管这个态度算不上正面,但最起码,时辙心里或多或少是有点不愿他离开的。这毕竟是时辙的家事,纵使程翊再担心,也不好干涉什么,于是便不再提这个话题,转言道:就打两局,打完你就乖乖去睡觉!听到没? 时辙顺应地回了一个:好 距离周一的时间越来越近,程翊才发觉自己有些焦虑,昨天夜里跟时辙打了两把游戏,连哄带骗地把人哄去睡了,自己却抱着手机失眠到天亮。 一闭上眼睛,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压得他胸口发闷,有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无形中带来的巨大压力,有得知父母死亡真相后无处发泄的悲愤,也有对时辙知晓一切后未知反应的不安,以及离别愈发临近的不舍。 早晨晏向辰打算送谈子渊上班的时候,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程翊,挺意外:“你不每天早晨闹钟响十回都叫不醒吗,怎么今儿个不用上学了你倒起得比鸡早了?” “生物钟。”程翊偏头撑着沙发扶手,拿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换台。 “狗屁生物钟。”晏向辰觑他一眼,边系袖口的衣扣边说,“在警校混三年了也没见你礼拜天早起过一回。” 谈子渊从洗手间出来,正好听到晏向辰说话,拿着外套从卧室里出来:“什么警校?” 晏向辰扭过头,有点迷茫地问:“什么警校?” 谈子渊也被他问懵了,呆呆地说:“你刚刚说什么警校?” “什么什么警校。”晏向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谈子渊愣了愣:“啊,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程翊:“……” 他无语地把目光从那个可耻的老男人脸上转回电视上,终于找到一个不是晨间新闻的频道,见俩人都起来了,才把电视声音开开,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儿童频道里的晨间早教动画片。 晏向辰一边帮谈子渊套大衣,一边跟程翊交代:“我送你老师去学校,一会回来给你带早餐。” 谈子渊想拂开他的手自己来,被晏向辰不轻不重地在手背上拍了一下,硬是帮他把扣子扣完,才一边推着谈子渊的肩膀出门,边扭过头继续跟程翊说:“要是等不及就自己下楼吃,出了小区往南走五十米就有早餐店。” “不想出门了,你回来路上随便给我带点吧。”程翊倚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说,“——老师再见。” 刚跨出门的谈子渊听到这一声,条件反射地回道:“同学们再见。” 晏向辰被他俩一唱一和的给逗得好半天乐:“快走吧谈老师,再不快点就真该再见了。” 晏向辰找了个借口跟谈子渊说程翊是因为他的工作调动才转过来读书的,但是在这边上了几个月课,还是不太适应这边的课程,所以打算过了年还转回A市去。 谈子渊挺理解的,但也担心程翊落下小半个学期的课,再回去读书会跟不上,于是周末休息的时候他还专门抽出一天,叫上晏向辰一块,带程翊去了趟柳城比较有名的高考一对一辅导机构。晏向辰死拦活拦,还是没拦住,眼睁睁看着他给程翊预约了一整个寒假的名师集训课程。 回来的路上是谈子渊开的车,晏向辰和程翊两人在后排大眼瞪小眼,十分默契地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一排心痛。 一个月一万八啊。 两个月就是三万六。 三万六啊!干点什么不行,打水漂还能听个响呢! 谈子渊还一边安慰程翊:“放心,这个课是一对一的,比较有针对性,基础差点也不要紧,你有什么不会的不用不好意思,该问的就问。在这边上课就跟在学校差不多,一天十节课加一个自习。刘老师是我大学同学,我已经跟他打好招呼了,你有什么事情找他就行。” 晏向辰给程翊使了个眼色。 “……谢谢谈老师。”程翊有些生无可恋。 程翊的失眠在第三天夜里终于支撑不住了,脑袋沾了床眼睛就睁不开了,几乎已经脱离了“睡着”的范畴,直接奔着失去意识去了。 第二天早晨是晏向辰把他喊醒的,晏向辰抱臂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挑眉道:“不是生物钟吗?怎么,表坏了?” 程翊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垂着脑袋坐在被窝里,揉了揉太阳穴,感觉浑身上下哪都不得劲:“几点了?”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说话尾音都带劈叉了。 “十点半了。”晏向辰说 程翊哑着嗓子问:“谈……” 晏向辰听他说话实在费劲儿,十分贴心地打断他:“上班了。” 程翊捏着自己的颈肉,表情有些痛苦地清了清嗓子。 晏向辰神色微微正了正:“你这几天怎么回事儿?” 程翊下了床,趿着拖鞋走到饮水机面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仰着头猛灌了几口,放下杯子,坦直地说:“我有点紧张。” 晏向辰转过身在沙发上坐下:“我也紧张。” 程翊扭头看了看他。 “看什么看,我就不能紧张了?”晏向辰对程翊的反应不大满意,“紧张点没什么不好的,比马虎大意强。” 程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今天晚上我先回学校?” “去吧。”晏向辰仰头倚在沙发靠背里,盯着天花板怔了会儿神,轻声说,“保护好自己,别冲动。” “知道。” 第86章 金乌西坠,夕阳的余晖晕染了漫天绵云,在天空中绽开艳丽的红,霞光一直从天边泼洒下来,将远处的高楼镀上一层金红的边。纵是像柳城这样的一百八十线小城市,下班高峰期,市区的主干道上仍然有些拥堵。 旁边并行的车辆同样缓慢地在车流中挪动,副驾上的姑娘拿着手机表情兴奋地对着窗外拍照,拍完了举着手机把照片拿给开车的男人看——快入冬的天气难能遇上这样炽烈的火烧云。据说傍晚的火烧云,预兆着第二天将会是个好天气,程翊偏头凝着窗外缓慢后移的街景出神,心却被视线中刺眼的赤红搞得愈发不安。 正发着呆,耳边听到“砰”得一声,旁边的车没留神撞上前面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的车屁股上,副驾的姑娘吓了一跳,赶紧把伸到男人眼前的手机收回来。前面车里下来一位壮汉,开车的男人皱着眉头,姑娘满脸的惊慌失措,看嘴型是在跟男人说抱歉和怎么办,男人不耐烦地说了句什么,推开车门下了车。 啧。 程翊下意识把这一切都归结在今天这不吉利的鬼天气上。 “这估计堵得可不止一时半会儿了。”司机朝前面过来的交警指了指,跟程翊说,“小伙子,你赶时间吗?” 程翊本来想说不赶,抬头往前看了看这路况,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掏出手机付了车费:“没几步了,我走过去吧。” 他推开车门下车的时候,两个男人从隔着交警吵嚷升级到了肢体冲突,程翊视若无睹地从几个人身边挤过去,穿到马路边上,沿着人行道不紧不慢地往学校走。 刚塞进兜里的手机贴着腿震了一下,程翊拿出手机,是时辙发来的图片。 程翊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在学校礼堂前面拍的照片,视角自下往上,将半个教学楼装进画面里,教学楼西侧的整面玻璃映出通红的天,颇具魔幻感。这张照片的拍摄与构图分明都让他挑不出毛病,但这个随着天色淡下来的暗红色调让程翊觉得压抑得有些喘不上气 来,正看着,时辙又发过来一条微信。 [ . ]:外面有火烧云 程翊关了照片,按住语音回复道:“看到了,很漂亮。你在干嘛?” 时辙也回了语音过来:“去超市。” “嗯……那帮我带瓶酸奶吧,我想喝你上次买的那种,稠点的。” 很快,时辙的微信语音就播了过来:“你来了?” “快到了,”程翊站在路口等红路灯,“到学校西边的路口了。” “我在门口等你。”时辙说。 程翊说“好”。 话虽这么说,但程翊过了马路就看到正朝着这边走的时辙,他无奈地快步迎上去:“不是说在门口等吗?” 时辙把酸奶递给程翊:“怎么过来了?” “没事干,来上个晚自习。”程翊接过酸奶,悄悄冲他挤挤眼,笑道,“主要是想来看看你。” 时辙抬手虚揽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跟他并排往学校的方向溜达。 “晚上几点上课啊。”程翊咬着吸管问他。 “七点四十。”时辙顿了一下,侧目过来,“没睡好?” “嗯?” 时辙指了指他眼下。 “头两天熬夜打游戏熬出黑眼圈了?”程翊下意识在他指的地方摸了摸,又捏住时辙还没收回的指尖,弯起眼睛轻轻笑了起来,“变丑了也不给退货。” 时辙看着他的眼里蕴着柔和的光圈:“不丑。” 程翊捏了捏他的手指。 “吃饭了吗?” “还没,”时辙说,“你呢。” “我也还没,吃个面去?” “好。” 程翊来得本来也不算早,从面馆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程翊那阵异常的心悸也随着夜晚的来临愈发严重起来,他按着自己发沉的心口,轻轻吐息。 时辙付了钱,从面馆出来,见他脸色不太好,问:“怎么了?” 程翊按在心口的手不着痕迹地滑下来,揉着自己的胃,笑道:“快撑死了。” 时辙冲他伸出手,程翊愣了愣:“什么?” “包,我帮你拿。”时辙伸手想要接程翊手里的书包。 程翊不动声色地往后躲了一下,把手里拎着的包挎在身上,揽着他的背笑着说:“没事没事,走吧。” 两个人慢悠悠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已经快到上晚课的点了,学校大门早早地上了锁,只留下安保室旁边的小门供人进出。几个高一的女孩儿正围在安保室门口嘁嘁喳喳地聊着天儿,程翊连说了两遍让让,才有个女孩儿转过头,笑嘻嘻地往旁边站了站。 程翊拽着时辙正要往里进,就听到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哎,同学。” 程翊听见这道声音,脚步顿住,诧异地扭头朝里看过去,就见晏向辰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保安制服从安保室里面走出来:“你俩迟到了知道吗?班级名字留一下。” 时辙也愣了,扭头看了看程翊。 晏向辰把手里的登记簿递给程翊,一边跟时辙说:“别这么震惊,不好好学习,你以后也得干保安。” 时辙:“……” “你怎么……”程翊下意识开口,还没问完就及时反应过来,闭了嘴,从他手里接过登记簿。 “你们现在不是开始上晚课了吗,王老师年龄大了,晚上得回去照看小孙子,我来顶个夜班赚个外快。” 晏向辰双手抱臂,往旁边一倚,身上的保安制服熨帖平整,箍在腰间的皮带勾勒出流畅的腰线,宽松的裤脚收进卡其色的翻皮短靴里——明显跟之前安保处的老师穿得不是一套。 这种时候都不忘了骚包。 程翊白了他一眼,没理会他信口胡诌的理由,翻开登记簿,拿过笔准备写名字的时候才恍然抬起头,说:“我们还没迟到呢!” 随着他落下的话音,学校的晚课铃声响欢快地响了起来,几个女孩儿惊呼一声,跟晏向辰打了声招呼,赶紧朝教学楼跑了。 程翊:“……” 时辙:“……” 晏向辰冲他扬了扬下巴:“你们现在迟到了。” 两个人回到教室的时候谈子渊已经开始讲课了,没等他俩喊报告,就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赶快回座位上。 不知道是不是这高中都上了小三年,头一回上晚自习的缘故,程翊进门就感觉班上的气氛异常沉重,就连坐在头一排的学习小标兵蒋棠棠这会儿都无精打采地撑着头转笔。直到见程翊进门,脸上才稍微带上了点兴奋的表情,她微鼓着腮帮子,无声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程翊从蒋棠棠身边走过的时候,蒋棠棠伸手拽了下他的衣摆,他脚下的步子刚停顿了一下,身后的时辙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把,程翊被他推着往前走了两步,扭头疑惑地看了一眼时辙,时辙却没看他,侧身从他旁边走过,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程翊转过头看向蒋棠棠。 蒋棠棠把手背到后面,手里抓着一把大白兔奶糖,冲他摆了摆手,还没等程翊伸手去接,谈子渊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蒋棠棠赶紧把手收回去,程翊也快步回到座位上。 从在教室里坐下的那一刻,程翊的心就没放下来过,连时辙已经帮他把语文教材翻好放在桌上他都没注意到。他清楚这种对不可把控的未知所产生的紧张感正在严重影响他的情绪,神经却像是一根越绷越紧的弦,耳边熟悉的讲课声与身旁这些熟悉的面庞使得他压力剧增。 “不舒服吗?”时辙约莫是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转过头来看他。 程翊摇摇头,想说没事,却发现自己很难扯出一个笑脸,伸手过去在时辙腿上搓了搓。 时辙眉心轻皱,神色也略微沉了起来。 程翊没去看时辙,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桌上摊开的书,不露痕迹地将手伸进课桌的书包里,他的指尖触碰着冰冷坚硬的金属枪壳,放缓呼吸,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第87章 下课铃声打响的时候,程翊的心跳被急促的铃声惊得猛地提上速度,几乎是下意识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讲台上话还没说完的谈子渊看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微愣了一下:“怎么了程翊?” 程翊在教室里环视了一圈,确定耳边除了落下的铃响没再听到其他声音,这才慢慢缓过神来,见班上同学都奇怪地盯着他看,他才不大自然地抻了抻腿:“腿麻了,我活动活动……” 谈子渊放下课本:“那就先讲到这里,大家先下课吧,我们下节课再继续。” 下课以后,蒋棠棠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把奶糖放在他桌上,拉了把板凳坐在他对面:“程翊你怎么啦?这脸色也太差了,不舒服啊?” “没。”程翊紧着眉头,心不在焉地拿起一颗奶糖,剥开糖纸,下意识递到旁边低头看手机的时辙嘴边。 这个动作引得时辙和蒋棠棠两人都愣了愣。 时辙扭头看了看他。 程翊还没反应过来,低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注意到两个人的表情,时辙顿了顿,双唇微分从他手里接过糖,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手机。 蒋棠棠看着对面的两个人,迟疑着张了张嘴,还没等她开口说话,隔壁班的女孩儿站在班级门口探着头朝教室里喊了:“棠棠,在没?” “欸,来了。”蒋棠棠扭过头应了一声,她神色怪异地盯着两人多看了两眼,起身朝门口的人走去。 还没蒋棠棠走到教室门口,顶灯忽然短路一般闪烁了一下,她疑惑地顿了顿脚步,抬头纳闷道:“灯怎么了?” 程翊倏地绷直了后背,嘴唇抿出一道没有弧度的线。 伴随着头顶“滋滋”响起的清晰电流声,教室里灯光闪烁的速度陡然变快,这动静连后门边趴在座位上的王旭召都坐了起来,惊了:“卧槽!” 时辙抬起头,微微蹙眉朝灯看过去。 眼前恍惚闪烁的灯影骤亮一刹,耳边“砰”得一声巨响,程翊几乎是在灯熄灭的瞬间,条件反射地迅速从包里摸出枪,从座位上弹起来。 还没等他离开座位,手腕被人一把抓住了。 “好像是短路了。”时辙手机上的亮光照过来,大概是程翊的表情里表露出的紧张与不安有些明显,时辙安慰似的捏了捏他纤细的手腕,“没事。” 不等程翊说话,很快,不止是这间教室,隔壁的教室,窗外的走廊,旁边的办公楼,甚至校园里亮着的路灯都一盏盏排着顺序暗下来。 随着四周愈发暗淡下来,教室连同走廊齐齐爆发出一阵男生兴奋的尖叫,其中混着被吓了一跳的女孩儿的惊呼,以及在黑暗中不安地呼唤朋友的声音。 整间教室很快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夜中,手机上微弱的光线被吞噬进深不可测的黑暗里。 时辙紧握着程翊的手腕,他的干燥的掌心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程翊听到时辙疑惑地低语:“停电了?” 程翊没挣脱他的手,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微型耳机。掌心里沁出一层湿黏的薄汗,捏起指甲盖大小的金属耳机时指腹有些打滑,他半天才抠开耳机开关,刚塞进耳朵里,正好听到晏向辰在耳机里气急败坏地骂道:“操!赵成宇呢?不是让他守着电控,人呢!” “我过去看看。”苗钰说。 程翊按着耳机,把耳机严丝合缝地推进耳道深处,他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些:“什么情况?” “应该很快就好了。”时辙的手掌从他手腕移下来,贴上他潮湿微凉的掌心,“学校有备用电源,别怕。” “小成失联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晏向辰的声音里带着急促的喘息,“苗钰你别过去,守在办公楼,我离得近,我过去看看。程翊你在教室还是哪儿?” 程翊听到他说赵成宇联系不上了,顿时什么也顾不上了,挣开时辙的手猛地站起来。 时辙怔了怔:“怎么……” 程翊一心都在任务上,没注意时辙说话,神色凝重:“我在教室,有什么安排。” “谈子渊呢?” “应该在办公室。”教室里很吵,程翊按着一只耳朵快步朝门外走去,不等晏向辰开口就立刻说,“我过去看看他。” “嗯,别让他一个人待着,你也是,小心一……”晏向辰话还没说完,耳机里滋滋啦啦的响了起来,晏向辰的声音混在刺耳的电流噪音中,说了句什么,程翊还没听清楚,线路就突然切断了。 “喂?老晏?老晏!” 程翊叫了几声都没听到应答,他低骂了一句操,加快了步子朝门口走去。 待到他快走到后门的时候,脚下的步子蓦地一顿,他转过头朝身后看过去。 时辙还坐在座位上,手机屏幕里泛着微弱的荧光,冷冷清清地打在他的侧脸上,他扭头望着程翊,漆黑而深邃的眼睛里映着冷白的光晕,唇轻轻抿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程翊的心口顿时抽了一下。 他转过身快步朝时辙跑过来,一手抓起时辙的衣领,另一手将时辙手里亮着光的手机拿开扣在桌上,低下头,在黑暗中用力吻上时辙的唇。 时辙或是对他突如其来的吻感到错愕,亦或是仍对他刚才的行为不满,一时间没有作出反应。 得不到回应的程翊发狠地叼住时辙柔软的下唇又扯又咬,舌尖虽是强行却也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地顶进时辙的齿缝中,混沌的大脑分不出甜蜜的意识,唯有凭借本能舔舐着时辙的舌,如同一只身陷囹圄的小兽,尽可能地攀附些什么来降低自己的惊慌与不安。 他的手指强硬地嵌进时辙的指缝中,不平稳的呼吸配合着这个急切又毛躁至极的吻,也颇为相得益彰。 两人相扣的掌心中带着潮意,时辙的手指微顿,慢慢握紧了他的手,抬手箍住他的后颈,将人往自己面前带了一把,压进怀里闭眼亲吻,眉目中流露出的柔情尽数掩进了浓郁的夜里。 这个吻没能持续太久,一声女孩子的尖叫在教室门口响起,将程翊那颗才因时辙而微微平息下来的心又拉回了不高不低的位置,突突地跳动起来——是蒋棠棠! 程翊猛地从时辙身上直起身,双手掐着时辙的肩膀,认真且匆忙地撂下一句:“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回来。” 第88章 远空泛着墨青,云层压得厚实,月光透不进来,只为密实的云勾勒出一层淡薄的银边。 二楼拐角处的办公室门大开着,门口围着一圈学生,三言两语地低声交谈着,有人正拿着手机往里照,门里是死气沉沉的寂静,门里漆黑的如同浓墨渲染过,深不可测的黑暗宛如怪物长满獠牙的大口,拥有吞噬万物的能力,将手电上那点微乎其微的光线轻而易举地侵噬。 蒋棠棠的哭声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有些突兀,旁边的女孩扶着她的肩,小声安慰她:“别、别哭了棠棠,也许是你看错了呢……咱们学校怎么会,怎么会有鬼呢……”话音里那点细微的轻颤却早早暴露了她的自欺欺人。 “也不一定,之前不是就一直有传言说咱们学校闹鬼吗?”人群中有个没有眼色的男生开口,话音没落,就被旁边的人用胳膊狠狠地怼了下:“闭嘴。” “……谈老师?谈老师!你在吗?”有人朝屋里喊了两声,没听到应答。 身后有人小声问:“谈老师真的在办公室吗?” 刚才叫人的男生站在人群最前面,犹豫着提议:“要不我们进去看看吧?” 于是,几个大胆的男生结了伴踟蹰着往前向前,大家都不由屏息凝视着办公室,正当几人要进门的时候,被身后赶来的程翊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程翊沉声问:“怎么了?” 约莫是程翊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这里唯一冷静的人,旁边哭得抽噎的蒋棠棠急忙抓住他的手臂,惊慌失措地指着办公室里。 “刚刚停电,谈老师从办公室出来看情况,刚走到门口叫了我一声,我扭过头,就,就看到……”蒋棠棠的脸上挂满了泪痕,声线里裹挟着极度恐惧的颤抖,“我看到一只手掐在他脖子上,把他拖进去了……” 程翊心头震颤,留下一句“你们在这里待着”,说完便甩开蒋棠棠的手迈了进去。 “程翊!”蒋棠棠在身后着急地叫了他一声。 办公室里没有窗子,空调也早在刚才断电时停了下来,门大敞着,寒秋夜间的寒气只进不出,导致程翊刚进门就被房间里阴冷的空气浸出一个寒颤。 他将手搭在后腰,腰间别着的敛魂没有任何异动,但他仍然没有掉以轻心,虎头虎脑地冲进去,而是背对着众人站在办公室门内,从兜里摸出一张明魂符,目光凝在手中的符纸上,在心中默念符咒,静候片刻,符纸始终安静地躺在手心里,没有异常反应。 没在这里? 他这才把符纸揣回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朝屋里晃了一下,往前迈了步子:“谈老师,你在吗?”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插在笔记本上的迷你加湿器底部亮着一个蓝莹莹的灯点,运作时发出轻微的嗡响。 程翊抬起手中的灯朝办公桌的方向扫去,桌前却没有人,他迈着步子慢慢往前挪,继续叫道:“谈哥?你听到的话就应我一声……谈子渊?” 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改口道:“婶婶?” 仍然无人应答。 随着这般诡异的安静,程翊手心里的冷汗愈湿。 门口几个男生见他进了门,也壮起胆子跟进来,这次程翊没有阻止,几个男生拿着手机在办公室里照了一圈,门口有人说:“就说你看错了吧蒋棠棠,哪儿有人啊。” “没有,我真的看到了……程翊!”蒋棠棠紧张地攥着拳头,朝办公室里喊,“谈老师没在吗?” 程翊举着手机从书柜前慢慢照过去,神情略显疑惑地转过身说:“没有……” 话音未落,一个靠近门边的男生手中的灯光无意中从门后扫过,程翊不经意一瞥,呼吸蓦地一滞——门后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眉头紧锁,呼吸微屏,抬手慢慢把手电照过去,冷汗霎时涔了满背。 离得最近的男生跟着他的灯光疑惑回头,看清程翊指向的地方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是下意识往前蹿出两米外:“卧槽!什么东西!” 刚才几人叫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回应的谈子渊正双眼紧阖,侧身站立在门后,他的姿势看起来有几分诡异,后背整个贴在门板上,身体却呈现出向下微坠的形态,膝盖无力地弯曲,脚跟半搭在地上。 坏了! 程翊见他这副模样,没顾得上思考,一把推开面前的男生,快步冲上去,双手抓住谈子渊的肩,焦急地唤道:“谈老师,谈老师?” 面前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程翊心慌意乱地抬手正要去探他的鼻息,伸上来的手指突然在黑暗中勾住了什么。他单手扶着谈子渊的肩膀,另一手摸出手机来打光,这一看,险些将他的三魂七魄都快吓出了窍——谈子渊修长的脖子中央正勒着一根细长的黑线,黑线已经随着他垂首的动作割破了肌肤表面,有微小细密的血珠一点点从殷红的勒痕中渗出,在衬衫领口染出一片斑驳的血迹。那根线从谈子渊喉结上方绕向他的脑袋后,手感摸起来像是缝纫用的棉线,程翊顺着细线一路摸过去,才在门板后的挂衣勾上捏到一个打了死结的线头。 从程翊听到声音到冲过来,总共不到五分钟,但对于被迫窒息的人来说每一分钟都极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程翊甚至顾不上扭头问问有没有女生带有指甲刀之类的小工具,已经探着头过去,干脆利落地用牙齿把谈子渊颈间的棉线咬断。 系在脖颈间的线断掉后,失去支撑的谈子渊朝着程翊砸了过来,程翊赶忙接住他的身体,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抬手在他鼻间探了探。办公室里的气温太低,程翊的手指感觉不出温度,焦头烂额之际他索性将谈子渊轻轻放倒在地上,直接暴力扯开谈子渊的衬衫扣子,边在心里跟晏向辰说声对不起,一边毫不犹豫地将手心贴在谈子渊的心口上。 他闭眼凝神,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清晰地感受到谈子渊胸腔下微弱却有节奏地跳动,一口吊在半空中的气,总算是吐了出来,失力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旁边的学生已经被眼前这一幕吓傻了,到现在才有人赶忙冲上前来,腿软地在谈子渊身旁跌跪下来,一边查看谈子渊的状态,一边拿着手机手忙脚乱地拨号:“我我我叫个救护车……” 程翊坐在地上大口喘了会儿气,艰难地撑着地站起身:“你们来,帮我把他抬到教室里去,这边太冷了,对心脏不好。” 身后站着发愣的男生们这才如梦初醒:“啊,哦!” 几人跑过来背扶着谈子渊从办公室里出,前面有人拿手机照着路,将谈子渊送回教室里,程翊被蒋棠棠拉住,蒋棠棠抓着他的胳膊,抬起头紧张地说:“程翊,学校真的有鬼,我看到了……” 程翊也是第一次,认真地回应:“我知道。别怕。” 与此同时,晏向辰一脚踹开学校配电间的大门,指间的明魂符咒泛起耀眼的白色光芒,白光照亮了漆黑的配电间——赵成宇正靠着电箱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而手腕正被一个蹲在地上的半大小鬼用两只小手死死抓住。 小鬼闻声,扭过头来,死白的包子脸上嵌着一双空洞而漆黑的瞳仁,而那双看不到眼白的双眼中投射出的目光是不符合年龄的阴戾与凶狠。 晏向辰悄无声息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符纸,脸上挂着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挑起眉梢不屑地轻笑:“回去跟你们老板说,雇佣童工就算在地府也是违反未成年鬼保护法的。” 小鬼松开赵成宇的手腕,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赤脚站在不远处,垂眼阴森森地盯着他。 晏向辰的神色慢慢正了起来,他微微眯了眯眼,语气一改刚才的漫不经心,不带感情的声线里裹着冷冽:“小朋友,没人教过你见到生人要友善一点吗?” 小鬼“噌”地向他飞冲了过来,晏向辰合上双眼默念符咒,将指间夹着的几张纸符撒在空中,嘴唇瓮动的速度愈快,几张还未落下的黄色符纸迅速在半空中排列开来,朱砂绘制的符箓在黑暗中泛出愈渐清晰的金光,符纸无风自扬,发出沙沙的声响,符箓的金光一一连接,很快便在晏向辰身前编织出一张金色的网。 莽撞的小鬼一头撞进这道金光粼粼的符网之中,白嫩矮小的身体上发出一阵焦糊的声响,瞬时被金网弹出几米外,重重地砸在贴墙的巨大供电箱上。 晏向辰倏地睁开双眼,扬手一挥,面前的符网蓦然逼向角落,朝着小鬼压下来。小鬼在网中皱着眉头拼命挣扎,晏向辰走过去,隔着符网摸了摸小鬼的脑门:“别动了,小孩儿,哥哥会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去处。” 小鬼面目狰狞地挥开他的手,蹲在网下龇牙咧嘴地狠瞪着他。 晏向辰屈指狠狠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恨铁不成地说:“熊孩子!” 晏向辰收了网,将这孩子的古曼童本体装进束灵袋里,起身走到电箱旁,用脚尖踢了踢地上昏睡过去的赵成宇,没好气儿道:“就这么个玩意儿都能把你撂了?看来回去得给你加强体能了。” 第89章 “啪——” 女人被这不留余力的一巴掌扇倒在地,她长发凌乱地散在脸庞,脸颊上很快泛起一片红痕,长发被人从身后一把薅起,她被迫向后仰着头,脖上的丝带松垮地垂下来,修长脖颈间那道几天前的新伤已经褪去了红肿,却还留下一道可怖的青紫。 男人在他耳边阴恻恻地开口:“看来你还真是嫌命长啊。” 唐敏合着双眼,垂下的睫毛纤长,轻微地颤抖着,声音却是毫无畏惧:“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男人手上的力道加重,发根紧紧揪着头皮,唐敏抿得发白的双唇轻分,痛得不住抽气,她反手抓住男人的手臂,修剪光滑的指甲狠狠地抓进男人的手臂里。 “啊!”男人嚎叫起来,气急败坏地甩开她,又是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声音陡然拔高,音色也尖锐起来,“你这个贱人!” 男人扑在唐敏身上,肥胖的身体压得唐敏根本无力动弹,只能由着男人的双手扣在自己脖颈上,愈发收紧,她唯有紧闭双眼,让自己不去看此刻这个企图杀掉她的人顶着一张自己多么熟悉的脸。 胸口下的心跳很快,那双手像残酷的刑具,冰冷坚硬,喉咙开始发痛,火辣辣地烧灼着,空气像是被一台真空机一点点抽去,呼吸从急促变得薄弱,唐敏却感觉自己从未有过此刻这样的平静。 “去死吧,去死吧贱女人!我要杀了你!杀你!” 耳边歇斯底里的吼叫像是隔得远远的传过来,火红摇曳的烛影透过薄薄的眼皮,在眼前变成柔和的薄红,让唐敏没有什么真实感,反而有种看了一场漫长压抑的戏剧,总算熬到了故事的结尾,剧幕在眼前一点点拉下来,浓重的色彩被缓慢地抹平,视线里的一切也逐渐变得飘忽,暗淡。 办公桌后干瘦的男人叼着烟,翘着腿,冷眼旁观着眼前这一幕。 待到唐敏的手指开始用不上力气,无力地从“唐振华”手臂上垂下来,一直挺直的腰背也慢慢塌下来,男人这才从口中徐徐吐出一口烟,从办公椅后坐直了,伸手将堆了小截的烟灰掸在桌上烟灰缸里。 “好了。”王峥皮笑肉不笑地冲唐振华摆了下手,“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跟小姑娘似的,一句难听话都听不了,成不了大事的。” “你还说我,你还不是一样。”唐振华扁着嘴瞪了王峥一眼,表情虽是不满,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松开了手,因过于肥胖,起身的动作显得有些艰难,手扒着桌沿用了十足力气才把笨重的身体撑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死胖子,一身肥肉,真恶心。” “再忍忍吧,”王峥抽了一口烟屁股,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了,“一会儿有那么多让你挑呢,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小伙子,你看上谁拿去就是。” 唐振华站起来,在脚边碍事的唐敏小腿上踢了一脚,走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双被肉挤出的笑眼中略函春意:“不过我倒是还真有一个挺喜欢的。” 她用这幅躯体作出这样的表情实在煞眼,王峥摇了摇头,随手拿起桌上一个刻着柳城市模范学校的奖章奖杯,低头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问:“那个老师吗?” 唐振华“啧”了一声:“怎么可能嘛,他都那么老了,我才十六岁。” “一百零六岁了。”王峥说。 唐振华又瞪了他一眼,眼珠提溜一转,眉目流露出少女的娇俏,他习惯性抬手想要用手指卷肩头的发梢,指尖只碰到光滑的西装衣料,没趣地放下手。 “我之前在那边那栋楼里见过一个人,穿着校服,黑色的头发,睫毛长长的,长得可好看了,就是不爱笑……”唐振华靠在椅背里,椅子发出艰难承重的咯吱声,他状若惘闻,十分可惜地叹了口气,“可惜没能把他弄死,都怪那个突然出现的小子,坏我好事!” “姓程那孩子吗?”王峥饶有兴趣地抬头,“你见过那孩子?” “见过啊。”唐振华想了想,说,“个子挺高的,眼睛也大,就是有时候看着憨了吧唧的,我不喜欢。” 王峥很轻地笑了一声,倚在转椅里漫不经心地晃着:“那孩子可一点也不憨,机灵着呢。” 唐振华挠了挠耳朵:“嗯?” 王峥垂着眼睛若有所思,停了一会儿,嘴角勾起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眼睛微微眯缝起来,嗓音里带着极致的愉悦:“再机灵也活不过今天晚上。” 唐振华不太能够理解:“你好像对那个孩子很感兴趣?” “非常。”王峥说,他撩起眼皮看向对面的唐振华,“你不是想要那个教学楼里见过那孩子吗?帮我办件事。” 唐振华顿时来了兴致,直起身很快问:“什么?” 第90章 程翊看着几个男生连背带抗地把谈子渊送回教室里,有细心的女同学已经拿了校服和外套铺在地上,一群人扶着谈子渊在临时铺好的地上平躺下,刚才拿着手机打120的男生着急地跑进来说:“我手机没有信号,号码拨不出去,你们谁手机有信号,快……” “我来打。”刚把谈子渊放下的男生摸出手机,很快,脸上的表情也变了,“我靠,我手机也没有信号,什么情况啊?” “我也是,怎么回事,今天下午还好好的。” 人群里一个女孩弱声声地开口:“会不会是……” 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有胆子小的女孩吓得抹泪。 “会不会是附近的通讯基站也停电了?”另一个女生开口,剐了刚才那个制造恐慌的女生一眼,她把身上的风衣外套脱下来,单膝跪地帮谈子渊盖好,“咱们冷静一点好吗,先不要自己吓自己,刚刚已经是不是已经有人去叫校医老师了?我们现在最好待在一起,都不要再乱跑了。” 程翊记得这个女孩,在班上不太起眼,之前一次作文比赛她的文章拿了市里优秀作文二等奖,谈子渊特意将那片文章拿回来在班级上传阅,程翊上课无聊的时候图解闷看了两眼,作文里说她的父母都是医疗工作者,她的志愿也是要成为像父母一样优秀的医生。程翊当时看完就忘了,现在回想起来不禁对她生出了点肃然起敬的感觉来。 “——滋。” 从刚才开始一直没有动静的耳机里再次响起一声短促的电流声,程翊立刻抬手按住耳机,低头往人群外走,边压低了声音问:“有人吗?你们那边怎么样?” “——滋——滋滋——”耳机里的电流声慢慢稳定下来,晏向辰的声音响了起来,“妈的,这个什么备用电源为什么无法启用。” 听到联络线路恢复,程翊连忙问道:“老晏?你那儿刚才什么情况?成哥呢?” “被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屁孩撂倒了。”晏向辰说话的同时那边有空开跳动的声音,“不行,电闸推不上,小成刚醒……别躺地上发癔症了,醒了就他妈赶紧给我爬起来!” 程翊刚略微松了一口气,就听晏向辰在耳机里问:“谈子渊呢?” 程翊心里顿时又是一紧,语气稍作犹豫:“谈老师,他……” “他怎么了?”晏向辰的声音明显紧张起来,很快追问道。 “现在可能不太好,但是没有生命危险……”程翊快步朝教室后走去,靠近自己座位的时候,一抬眼,脚步猛然顿住。 时辙呢? 程翊看着两人空荡荡的座位,突然慌张起来,连耳机里的问话他都没再能够听进去。 时辙的八字轻得出奇,别人一辈子都撞不上一回的事情,时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却有二百天都在经受这样的折磨,程翊很难在这样混乱的时刻给出自己什么像样心里安慰——如果是王峥发现了他和时辙的关系呢?如果王峥想用时辙来要挟他,如果时辙被他连累……想到这里程翊的头皮整个麻了起来,他转身拿着手电在教室里晃过一圈,又快速回到人群里一个个查看,却仍不见时辙的身影。 “程翊,程翊!”蒋棠棠见他状态不对,拽住他的胳膊,问,“你怎么了?” 程翊的目光还在人群里转,边急急忙忙地问:“时辙呢?你看到时辙了吗?” 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不稳,蒋棠棠也被他神色慌张的样子吓到了,连忙安慰他:“你先别慌,可能是去洗手间了,没事的,我我我找几个男生过去看看……哎你们有谁见到时辙了吗?” “没有啊,没看到……” 程翊拔腿就要往洗手间去,耳机里却倏地响起一阵嗡鸣—— “晏队,立羽,你们快过来!”唐宁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她焦急地说,“办公楼这边,明魂符出现异动,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苗钰已经冲进去了,我没拦住!你们快——滋——” 通讯信号再次中断,只剩下刺耳的电流波动声,程翊脚下的步子一顿,他站在原地,垂着的拳头握得愈紧。只停顿了一瞬,他咬紧后槽牙,抠出耳道里扰人心乱的耳机,仍是迈开大步朝洗手间跑去。 厕所里有个小小的窗户,黯淡的月色顺着窗口爬进来,在左右隔间中间洒出一小片冷白的光线,程翊挨个推开隔间的门,不放心他跟着过来的蒋棠棠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了,帮着他找。直到推开最后一扇门,看到空荡荡的隔间,程翊绷着的肩膀终于没控制住塌了下来,手指死死抠着门框,脸色煞白。 蒋棠棠说:“也许,也许是去楼上了?或者,下楼了也有可能,没事的程翊,学校这么多人呢……” 程翊绷紧的双唇也褪去了颜色,他慢慢地摇了下头,时辙不是那种心里没数的人,这种时候他不可能一个人乱跑,除非是……出现了什么让他必须离开的事情。 “如果你看到他了,帮我跟他说……”程翊转过身,浅浅的月光扫在他泛红的眼眶上,“……要是他再这样让我担心,我一定弄死他。” 蒋棠棠看清他的表情后几乎呆住了,手足无措地说:“好,好好,你别哭……” 第91章 办公楼里漆黑的走廊两端贴着的明魂符上发出刺眼的红光,不知何处吹来的阴风将符纸吹起沙沙的响动,程翊箍在后腰的敛魂也从一进门便按耐不住躁动起来。 程翊从枪套里拔出敛魂,冰冷坚硬的金属枪托在手心里轻微震动着,他握紧了手枪,感受着父亲留给他这点微不可见的安全感,紧紧跟在晏向辰身后。 “看来这个王峥就是冲着我们来的。”背后的赵成宇狠狠啐了一口,“这他妈是放了多少东西出来!” “苗钰就这么莽撞地闯进来了?”晏向辰沉着脸,神色凝重。 唐宁在他发冷的声音里打了个寒颤,说:“她说她看到鬼了,我让她留在这里先等你们过来,话还没说完她就自己冲进来了,我怕你们那边出什么意外,没敢离开……我刚刚等你们过来的时候,在楼下看到四楼窗口有影子闪过,应该是苗钰。” “我们上去看看。对了,教学楼那边情况怎么样?”晏向辰微侧过脸,却发现身后跟着的人有些心不在焉,他神色严肃,语气里略带警告地叫了一声,“程翊。” 走神的程翊被旁边的唐宁拍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迟钝了一下,在唐宁的提醒下才反应过来晏向辰刚才说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我过来时没有发现异常……”说到这里时,略微停顿,接着道,“除了谈子渊。” 晏向辰的眉头一皱,没有打断。 程翊看看他,继续说:“那东西溜得很快,从断电到我进门不到两分钟,那东西已经不见了……谈子渊在教室里,有学生在身边照顾,身体没有严重伤痕,心跳速度规律,大概是被吓到了,目前处于昏迷状态。我在教室和楼下一路上贴了明魂符,符篆均无异动……但是……” 程翊的话慢慢停下来。 晏向辰蹙眉,问:“但是什么?” “时辙不见了……”程翊有些艰难地开口,“我交代他不要离开教室,但等我从办公室回来,他就不见了……” “你那个同桌?” 程翊咬了下嘴唇:“……是……朋友。” 是男朋友。 他垂着眼,脸上未加掩饰的情绪流露得太过直白,加上还没完全褪去红润的眼眶,惹得几人神色都有些复杂。 晏向辰此刻分不出心情与他计较这些无论合不合适的私人感情,刚从丢了学生的角度,这也没办法称之为小事。他立刻转过头对赵成宇说:“你去教学楼找一找,首先要确保学生的安全。” “我去!”程翊很快说。 “你留下,”晏向辰一把拉住下意识想跟着去的程翊,不容置疑地说,“你现在不要落单,跟着我们。” “行,我过去看看。”赵成宇看了看程翊,快速往门口跑去。 “你给我打起精神来。”晏向辰狠狠地剐了程翊一记眼刀,“别忘了你的保证。” 程翊低低地“嗯”了一声,他抬起头,强迫着自己凝神,把注意力集中在眼下明显异常的环境里。 程翊伸手把走在自己身后的唐宁拽到面前来,唐宁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没有理由让女孩跟在后面殿后,晏向辰对此没作反应,唐宁有点感动地拍了拍程翊的胳膊。 晚自习不需要动员到学校所有教职工,所以今晚有课的老师都在教学楼里待着,办公楼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晏向辰走在最前面,他屏息沉气,脚步放轻,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唐宁和程翊自然也是如此,但程翊手中震动不停的敛魂却让他心中的不安愈发加重。 沿着楼梯上到三楼,唐宁才小声开口:“你们有没有觉得,咱们进来的太容易了……” “对。”程翊附和道,他抬起下巴朝三楼楼梯口赤光闪烁的明魂符篆扬了一下,纳闷地说道,“每一层都亮了煞光,按理说不该一路上什么都没遇上。” “也许是在后面等着我们呢。”晏向辰眯了眯眼,“先把苗钰那个不让人省心的玩意儿找回来再说,都提防着点。” 三人继续往楼上走,刚一出四楼的楼梯口,三人同时一惊——走廊东侧的明魂符上煞光异常明亮,猩红的色彩在视线里铺开,被照亮的走廊伸出仿佛弥着血光,透着令人极不舒适的诡异。 越往前走那种令人生寒的感觉越是强烈,唐宁抬手微微遮了下口鼻,又怕被说矫情,放轻了声音问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啊……还是说这个环境给我的错觉?” 程翊嗅了一下,的确,空气里似乎有种淡淡的腥臭味,有点像洗手间地漏返潮的味道,并且味道随着三人向前,这股气味逐渐变得浓郁起来。 “前面是厕所吗?”程翊皱起眉头,抬手揉了揉鼻子。 “不是,”走在最前面的晏向辰脚步慢了下来,他抬手朝三人刚过来的位置指了指,“厕所在楼梯口,我们刚路过……除非这所学校的老师有尿频的职业病,不然不至于几步就装个厕所。” 三人快走到走廊尽头时,这股浓烈的臭味已经刺鼻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而气味的源头也总算找到了,这股难闻的气味是从靠近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里散发出来的。 唐宁掩住口鼻,两条细眉在眉头倒出了八字,忍不住说:“好臭。” 晏向辰扭头与两人对视一眼,程翊冲他略微点头,晏向辰转过头去,唐宁与程翊屏住呼吸,神经紧绷地盯着面前的虚掩着的办公室门。晏向辰伸出手,握住到门把,刚将门推开一条细缝,就听到办公室里传出婴儿尖细却微弱的哭啼。 三人皆感诧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是茫然。 为什么会有婴儿,不满周岁就要被王峥那个畜生派出来打工? 还没等三人惊讶完,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啼哭声中响起,轻声细语地唱着儿歌安抚孩子,那歌声是程翊从未听到过的,唱词似乎是南方的某种方言,调子绵软婉转,不难听,却在此时此刻也实在很难让人体会出其中美妙来。 唐宁被她唱得头皮都麻了,她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无声地问晏向辰:我们进去吗? 晏向辰似乎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怪异,直到程翊在后面轻轻戳了下他的后腰,晏向辰的喉结才在脖颈上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脸色逐渐变得煞白,他闭了闭眼,伸手将办公室的门推开。 眼前的一幕让唐宁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发出一声低呼。 办公室的窗台边上坐着一个穿着碎花睡裙的妇人,女人头发凌乱,在脑后随意地挽出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微隆的小腹处腥粘的血液浸湿了睡裙,一双赤裸的双腿搭在窗沿,露出的大腿内侧肌肤上沾满了血迹,半掩在裙摆下的双-腿间耷着还未干涸的脐带,在窗沿下蹭出一道道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 她低着头,表情极度温柔,看着怀中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低声哼唱着柔情的小调。哭啼的婴儿在她的歌声中慢慢停了下来,女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破有成就感的笑容。她抬手撩起垂在眼前遮挡视线的长发,抬起头,朝门口几人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女人刚才的笑容仿佛是几人的错觉,此刻,面无表情地望着几人,眼神却怨毒至极,这道目光看得晏向辰如芒在背,他下意识回避女人的目光,却听到她冷冷地笑了。 女人朝着几人身后看去,声音低沉阴冷:“囡囡。” 程翊的后背倏地一凉,僵硬地转过头,就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背着黄色书包的小女孩。 女孩的头发用两根红绳扎了两根羊角辫,身上浅粉色的连衣裙前襟沾了一大片油渍,女孩目不斜视地从三人身边走过,朝着女人的方向走去。 “不……”晏向辰的双眼充血,嘴唇不自然地抖动着,他看着女孩迈着步子向女人走进,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扯女孩的胳膊,身后的程翊和唐宁这才意识到不对,用尽全力将晏向辰拦下来。 “冷静一点!”程翊死死抓住晏向辰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吼道,“你忘了吗,老晏,她当初是被你和我爸亲手送走的,是假的,不是她,别去,别去……” “囡囡,怎么裙子都这么脏了还不让爸爸换呢?”女人摸着女孩的头发,温柔地笑着,“爸爸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去打牌,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了?别怕,宝宝,妈妈告诉你一个秘密。” 女孩踮起脚尖,乖巧地把耳朵凑过去,女人抬手半遮着嘴巴,目光却锐利地朝晏向辰脸上投射过来,冷冰冰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妈妈已经杀了爸爸。” 晏向辰睁大了眼睛,拼命挣脱两人的桎梏,程翊见势不对,死死绞住晏向辰的胳膊,对唐宁喊道:“姐,踹他的蛋!” “这……不好吧?”唐宁惊恐万分地看向他。 程翊:“没什么不好的,现在必须得让他清醒一点,之前那个案子早八百年前就已经结了,我看过卷宗,这女的十年前就被送去地府炼油了,窗户边那东西谁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 唐宁咬着下嘴唇进行了一番艰难地心里挣扎,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抬手对着晏向辰的脸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一看就是拿出了唐宁在精神世界里拳打渣男恶斗小三的力气,当场把晏向辰甩懵了,脸颊火辣辣地烧灼着,深红的印记连同指甲痕在侧脸上慢慢重起,让晏向辰连挣扎都忘了,木滞地望着窗口的方向。 “宝宝啊,你想不想永远和妈妈在一起?”女人轻轻说。 小女孩点点头,女人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扭曲,接着一把薅住女孩儿纤细的胳膊,从窗台一跃而下。 视线里赤色的光芒逐渐暗了下来,空气里那股腥酸难闻的味道也从敞开的窗口向外散去,程翊绷得酸痛的手臂总算懈下了力气,晏向辰也因为缺少了支撑膝盖弯曲慢慢跌跪在地上。 程翊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喘着气骂道:“你是不是今天出门没带脑子啊大哥?这种级别的错误我真的都不好意思说你了,你他妈是**吧?” 晏向辰头发上的皮筋在刚才的挣扎中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打着卷的头发散了下来,前额的发丝被额头渗出的汗珠打湿,垂着眼没说话。 唐宁神色惶惶地蹲在旁边,盯着自己发麻的手,心有余悸地说:“这,晏哥别怪我……我这也是为了你以后的性福着想……” 第92章 清脆急促的银铃声刺破了走廊里的静谧,铃声轻细遥远,其中似乎还隐约掺杂着什么声响,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程翊迅速从办公室窜出去,朝铃响的方向喊道:“苗姐!” 虽说晏向辰刚才有过片刻的情绪失控,但在正事上还是丝毫不含糊。他脊背的冷汗还没干透,一个弹身冲进走廊,侧耳仔细辨别了一下,拔腿朝楼梯口跑去:“走!” 程翊和唐宁紧跟其后,几人两步并一步地往楼梯上跑,铃声在五楼西侧黑暗的走廊深处再度消失,晏向辰跨步跑上去:“苗钰,站住!” 唐宁也着急地追上,跟最后的程翊却在迈上最后一阶台阶时脚步慢慢停了下来,耳边银铃声停下,刚才那道混在铃铛声中的声音也清晰起来—— “时辙。” 程翊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浑身的肌肉倏然紧绷,他清楚地听到,有人说:“时辙,过来。” 那道声音不知从何处遥遥传来,悠远而轻沉,程翊觉得耳熟,又无法立刻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声音。 手中的敛魂在掌心中震动着,枪把微微发烫,像是觉察到危险,无声发出的警醒。 ——要小心一点,那东西最善于摧人心智。 程翊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强迫着自己的情绪不要受那道声音的干扰,而那个名字却像是一根扎在心口的刺,让程翊连一呼一吸都因此而牵动。耳边晏向辰和唐宁急促的脚步声渐远,程翊在原地滞了滞,抬腿循着声音源头朝楼上走去。 没有光线的楼道很暗,程翊用手机照着眼前的台阶,其实他不用看也知道,再往上就是天台了。 他伸手握住门把,拉开天台入口那扇锈迹斑驳的铁门,沁骨的寒风裹着飘尘呼啸着扑面而来,将程翊的头发吹乱了,他将眼睛微微眯起,偏过头裹紧了外套,天台的夜风灌进楼道里,发出的声音如同怪物低吼般,低沉的声音裹在风里听不清楚。 程翊紧握着躁动难平的敛魂,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以确保自己在见到任何状况之下都能保持平静与理性,但当他真的跨出步子迈上天台时,心里那点岌岌可危的心理建设显然化为了不用风吹,自己就能散成沙的豆腐渣工程。 月光暗淡,眼前宛如被蒙上层黑色的薄纱,视线模糊,听到的声音被夹在晚风中,不等人听清便被吹散了。程翊眯着眼睛朝声音源头望去,艰难地辨别出视线里的轮廓时,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时辙,你过来啊。” 天台边沿的男孩双手背在身后,荡着腿,微微偏头,眼尾勾出一道浅浅的弧,眼睛漆黑明亮。看清这张与自己相同的脸那一刻,站在门口的程翊呆若木鸡,这才恍然意识到,刚才觉得熟悉的音色正是因为与他自己有几分相似! 这人想干什么! 他顿时慌了神,还没等目光寻到时辙的位置,下意识开口制止道:“别过去!” 紧张的情绪冲上顶点,陡然拔高的嗓音不稳,尾音染颤,他慌忙在黑暗的夜色中寻觅时辙的身影:“时辙!” 距离天台边沿不足五步远的黑衣身影闻声,脚步微顿,诧异地转过头。时辙的刘海被风吹起,露出一张茫然的脸,他几近苍白的皮肤在夜色中白得显眼,眉头轻蹙,目光从天台边沿的人脸上扫回到门边的人身上,低低地唤了一声:“……程翊?” “我在这里。”程翊的呼吸不由地一滞,他朝时辙抬起手,“过来。” “别过去时辙。”坐在天台上的人脸上慢慢换成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双手撑着平台跳下来,朝时辙的方向迈了一小步,眼神虎视眈眈地盯着门口的程翊,不等程翊开口,便先发制人,“你是谁!” 时辙站在原地没动,纤长的眼睫微微搭下来,看着不远处的程翊,眼中陌生的目光让程翊心惊胆战。 “时辙,是我。”程翊慢慢往他的方向靠近,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声音有些哑,“过来,来我这里。” 时辙微微顿了顿,小幅度地将身体转过来。还没等他的步子迈出去,身后那人便喊住他,声音里带着质问的怒意:“时辙,你在干什么!” 时辙削刻的下颚绷紧,转头看向身后几步之遥的“程翊”,那人皱着眉,一把撸起自己的袖子,他杏眼圆瞪,稍长的眼尾拉出微垂的弧线,语气嗔怪:“你怎么会认不出我?” 那人手腕上的银镯在黑夜里泛着冷冽的光泽,程翊的脑袋里“嗡”得一声。 程翊看着时辙迈出的脚步退回,他摇头,死死地盯着时辙的眼睛:“他不是……” 时辙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将步子退回。 夜风湿冷,他强烈的心跳混合着低哮的风声击震着他的耳膜上,手里的敛魂枪感知到主人的情绪波动,冰冷的枪管泛出极淡且不太稳定的银白色光芒,程翊没有丝毫迟疑,倏地抬手将枪口对准天台边上的人。 “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程翊的呼吸无法维持平稳,他只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定,嗓音却早已沙哑得走了调子,“找麻烦也好,报仇也好,都冲着我来,别动他。” 那人像是被他冷冰冰的枪口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抓住时辙的手臂,一把将时辙拽到自己身后,他用身体挡在时辙面前,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嗓音却轻微地发着抖:“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胡说八道什么……” 程翊的瞳孔骤然收缩。 ——别信他。 ——“他不是……” 时辙垂眼看着挡在面前的人,想也没想,便伸手把人拽到身后,程翊清楚地看到那人脸上的表情,得意,又带着令他作呕的可怜。 时辙抬起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遮住冷漠的黑瞳,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快要走近的程翊,下意识抬手护了一**后的人:“你想做什么。” 枪口的目标被整个挡在身后,敛魂焦灼不安地躁动起来,枪把微微发烫,灼着程翊的掌心。程翊死死握着手中的枪,呼吸发紧,手背上青筋突兀地迸出,骨节却绷得不见血色。 他看着对面神色冷漠的时辙,眼眶泛起酸意,心口一坠一坠的疼。 他紧紧咬住自己苍白的嘴唇,瞪了时辙片刻,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极轻的低语:“我肯定会弄死你。” 第93章 此刻,楼下密闭的办公室里,打翻的烛火点燃了厚重的亚麻窗帘,火舌瞬间蹿起了半米多高,几乎瞬间就将旁边的实木书柜熏出焦黑的颜色,跳动着炽烈火苗不费吹灰之力便吞噬了书架,布料,纸页,连同塑料,房间内的一切都成为了可怕的燃料,赤红的火焰向四处蔓延,浓烟滚滚而起,无处驱散,在房间里扩散开来。 “咳、咳咳——” 唐敏被这股浓烈刺鼻的气味冲醒,俯在地板上剧烈地咳喘起来。她掌心下的地面上带着滚烫的温度,视线也早被浓烟蒙上,唐敏被呛得眼泪不止,她捂住口鼻,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背脚步蹒跚地往门口去。 手刚触碰到门把手,忽然听到身后微弱的咳嗽声。 “咳,咳……小敏……小敏?” 唐敏听到这声呼唤,身体僵住,鼻间一瞬间酸楚难忍,她胡乱抹了把糊了满脸的泪水,没有丝毫迟疑,慌忙转过身朝办公桌后跑去:“爸,爸你怎么样?” 唐振华俯在桌上,脸色憋得红紫,呼吸急喘,他费力抬起胳膊抓住唐敏递过来的手,被唐敏扶着坐起身,却因为长时间的缺氧头晕得厉害,刚一起身便又跌回椅中去。身后沿着书柜蔓延过来的火势渐高,熊熊烈火中不时发出“霹雳啪啦”的声响,唐敏百般焦急,双手抓着唐振华的肩膀用力往上拽,她身材纤瘦,架起一个体重比他起码重上两倍多的男人又谈何容易,两人几次尝试都没能将唐振华从椅子上拽起来:“爸,起来,你起来啊爸……” 唐振华在她的手上用力握了一把,掌心干燥柔软,被烟尘熏黑的脸上泪痕斑驳:“小敏,咳……你快走,不要管爸爸了……” “你说得什么话!我怎么能不管你!”唐敏弯腰抓起唐振华的胳膊搭在肩上,用尽了全部力气将他扛起,摇摇晃晃地拖着人朝门口走去。 周围的氧气在烈火燃烧中变得愈发稀薄,唐敏的呼吸也变得格外困难,唐振华咳嗽时肥胖的身体不住抖动,唐敏好不容易保持好的平衡很快在他止不住的咳喘中坍塌,手臂倏然脱力,被唐振华拖倒在地上。 唐振华吃力地将手搭在唐敏的手背上,眼泪顺着眼角流淌,在焦黑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浅色的印子:“敏敏,爸爸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这么多年,爸爸该死……” 唐敏跪在地上,眼睛被浓烟熏得睁不开,也很难再用上力气,只能一个劲摇头:“没有,你没有,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唐振华闭了闭眼,低低地咳嗽了几声,伸手推了她一把:“走吧。” 办公室的下门缝里烟雾不断向外飘散,苗钰皱眉,握住滚烫的门把手,用力拧动,门锁发出“咔哒”的声响,却没开。 门上了锁,不知是从里还是从外。 紧跟上来的晏向辰一把抓住苗钰的胳膊,毫不温柔地将她扯到面前,瞪着眼睛吼道:“你他妈聋了吗?我叫你没听见吗?” 跟在后面跑过来的唐宁刚停下来喘了口气,便被走廊里的烟雾呛得一阵咳嗽,她顺手扶着墙壁咳了几声,发觉手心下的温度不对,忙按住正在问责的晏向辰:“老大,你摸墙。” 苗钰绷着脸,神色严峻,指着紧锁的办公室门,言简意赅:“着火了,有人。” 晏向辰早就注意到这股异样的浓烟,他拿起手电筒照了照门上挂着的校长办公室的牌子,迅速把手里的手电塞进唐宁手中,抬脚便朝房门用力踹过去。 房门纹丝不动。 晏向辰又猛地踹了几脚,唐宁站在旁边抿了抿嘴,表情有些复杂,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说:“晏队,你说那个王峥,有没有可能在里面……” “你见过反派没达成目的先自焚的吗?”晏向辰抓住门把手用力旋动,紧着眉头骂道,“操,这锁是他妈什么牌子的,改明儿得给我们处里也换一套。” 办公室里面发出很轻的砸门声,隔着门板传出的声音微弱沉闷:“救……救命……救救我们……” 晏向辰很快就听出里面是唐敏的声音,他一边拽着门把手使劲儿别锁,一边问:“里面还有谁?” “咳咳,就,只有……我和我爸……” “你爸?”晏向辰的眼神一凝,他盯着门框看了一圈,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是我爸,那个、那个东西不知道去哪里了……王峥也不见了,他放了火,想烧死我们……” 晏向辰扭过头,就看到苗钰正从不远处的储藏室里拎出一把圆锥锤,铁锤足有成年男人一个锤头大。 苗钰把锤子递给晏向辰,问唐宁:“立羽呢。” 从找到苗钰开始,一刻没停的晏向辰这才注意到身边少了个人,他抡着锤子用力在门把手上砸下去,蹙眉道:“这个程翊……” 门把手总算被他“咣当”几下砸松了,他一把拽掉摇摇欲坠的把手,冲里面喊:“让开。” 晏向辰抬脚用力将门跺开,热浪与浓烟迎面扑来,好在三人有设防,早早捂住了口鼻,才没被这股刺激的气味呛出好歹。 唐敏脱力趴在门边的地板上,身体像是一只煮熟的虾子,裸露在外的肌肤通红滚烫,唐宁和苗钰连拖带拽将人薅出办公室。 她的脸浮着一层黑色的烟尘,往日里柔顺漆黑的长发也被火燎得毛躁,狼狈至极。 “救……救我爸……” 唐敏瓮动着脱水干裂的嘴唇,嗓子嘶哑得几近失声,直到看到晏向辰扛着唐振华冲出火海,这才闭上了双眼,彻底昏过去。 而天台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不知从何处冲上来的烟雾裹在风里,程翊呛得猛咳起来,拿着枪的手跟着肩膀抖动起来。他抬起手背抹了抹嘴,眼眶到眼尾慢慢晕出深红的颜色,噙在眼眶里的水汽盛着银白的月光,眼睫也湿润起来。 担心,气愤,也委屈。 三种情绪在心头交织缠绕,让程翊心中五味杂陈,他红着眼睛看着不远处表情微愣的时辙,发觉自己又实在生不出半点责怪的情绪,只好沉沉地吐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辙啊,你过来好不好,他不是人……” 时辙的眉宇间紧出一道浅浅的沟壑,眼神似是踌躇,又不太能够确定,却已经微微朝前迈了一步过来。 “你才不是人呢!”那人一把拽住动摇的时辙,瞪着眼睛说,“你他妈全家都不是人!” ——演得还挺像,程翊十分绝望地想。 他苦笑了一声,一边试探着往前,一边迅速在脑子里收集关于时辙的回忆,连镯子都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才是真的?程翊可悲之下苦中作乐地想,今天恐怕是他遇到过最魔幻的一天了——世界上应该再找不到第二个需要向自己男朋友证明自己是自己的人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瞒了你什么吗?”程翊拿枪的手放了下来,直直地看着时辙,“本来想着在今天的事情结束以后再告诉你的,又担心会影响你高考,想着要不要瞒到你考完试……” 时辙的眉头越蹙越紧,不着痕迹地挣脱被身后人拽住的手臂。 “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证明我才是我了……”程翊余光却时刻汇集在他身后的人身上,那人掩在时辙身后,脸上凶相毕露,二人隔人对视的眼神中暗潮汹涌,程翊收回目光,目光凝在时辙脸上,沉吟片刻,低声开口,“我曾经跟你说,我是因为叔叔工作调动才转学过来,是骗你的。在老楼你遇到我来找我那次,我说我是个冒险主播,也是骗你的……还有前段时间,你帮我庆祝的十八岁生日,也是假的。” 程翊浓密的眼睫微垂下来,掩住眼中流露出的失落,下意识用握着枪的手去触碰左手腕上那个被自己体温暖热的银环。 他用指腹轻柔地摩挲着银环光滑的表面,轻轻抿了抿嘴:“但是礼物你都送出去了,不会再要回去了吧?” 时辙的眼皮细微地抖了一下,他张了张嘴,看着越靠越近的程翊,声音低沉:“程翊……” 那人见他靠近,抓起时辙的手臂,神色戒备,时辙下意识想要躲开他,却被他抓得更近了。 “我今年二十二岁,如果没有来柳城,现在应该在首都人民警察大学准备毕业论文——这也是我为什么之前想让你A市的原因——只是不知道你现在知道了,还想不想和我在一起了……”说到最后,程翊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我跟你说了很多谎话……” 他愈是靠近,敛魂上发出的白光愈是明亮,他余光瞥见,心感诧异,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亮的光。敛魂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像是如同主人一样压抑了某种情绪,在沉默中慢慢累积,正在疯狂地寻找一个宣泄口。 时辙还挡在前面,他没有办法允许自己出现任何失控的可能。 “有些我自己都快想不起来了……”程翊的脚步在两人几米外的距离停了下来,“那天晚上,我生日那天,我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也是假的。” 那人站在时辙身后,一边拽着时辙向后退步,一边微眯起眼睛,目光如炬地盯着不远处的程翊。 面前的两人明显已经靠近天台边沿,身后是上涌的滚滚浓烟,程翊强压住自己强烈的心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不是有点,是非常。”程翊说。 “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时辙的表情微怔,冷白的月光与乌泱泱的浓烟在他身前背后映出两道鲜明的色彩,程翊慢慢往前一步,朝他伸出手:“乖,过来。” 时辙挣开身旁人的手,那人脸色陡变,就在时辙抬脚朝他走来的瞬间,程翊在昏暗的视线中清楚地看到一道寒光闪过,那人几近惨白的脸上勾起一个阴阴的笑容,手中尖锐的匕首猛然朝时辙捅去。 程翊的瞳孔蓦然收缩,惊声大喊:“小心!” 时辙的反应很快,一个闪身躲开匕首,抓住那人的手臂,将他的胳膊绞在身后,头也不回地朝程翊喊:“开枪!” 程翊几乎是在他的话开口那一刹那,下意识将枪口对准那人的心脏,二话没说扣动扳机。 子弹从枪**出,泛着莹白的光芒,夜色中划出一道耀眼的直线轨迹——子弹精准地嵌入目标心脏。 被时辙扣住那人面目狰狞地朝着程翊发出一声低吼,那道在心口骤亮的光芒迅速流淌进四肢百骸,白光愈渐强烈。 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过,眼前的世界从骤亮到陡暗,时辙的怀中已经空无一人。 程翊紧绷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他将仍在余震中的枪揣回后腰的枪套里,几步朝时辙跑去,贴进时辙怀里那一刻浑身像脱了力,双腿一软,险些原地跪下来。他的前额冷汗密布,张开嘴大口呼吸着,却因为呛了烟再度咳嗽起来。 “你他妈,咳咳……我不是说了让你,在原地不要动吗!”程翊气急,抬手一拳捶在时辙胸口上,“你乱跑什么啊……咳……害我这么担心你!” 时辙的神色却是出乎意料的冷漠,程翊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满心气愤在刹那间褪了个干净,心里忐忑起来:“你……是不是生气了啊?” 时辙不语,垂着眼睛看着他,目光幽深,不见波澜。 程翊慌了神,连忙抬手讨好地揉了揉他的胸口:“是不是打疼了?对不起我太着急了,我错了哥哥……” 话还没说完,程翊的头皮一乍,冷汗倏然沁上了后背。 ——时辙为什么,没有心跳? 程翊的手僵住,这才猛地意识过来,贴在后腰的敛魂不是余震,而是——这不是时辙。 在这个惊悚的想法冒出来的瞬间,程翊的手已经探向身后,却还是晚了一步。“时辙”面无表情地抓住他的外套,狠拽一把,带着程翊向后仰身—— 从天台翻出的那一刻,程翊连反应都还没来得及作,脑子里就只剩下一句话。 合着我刚才那番推心置腹的话是在浪费感情? 第94章 程翊时常在深夜将醒的时候体验坠落的感觉,四肢发沉,脑袋发飘,整个人被失重感包围,身体不停地往下坠,心脏像总是迟钝了半步,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不是什么愉悦的体验。所以他每次醒来的时候都会告诉自己,哪怕以后活不下去了,也千万别跳楼。 但世事总是不如人意。 程翊被人薅住衣领的时候,只觉得衣摆被扯起来,半截腰露在这样的寒夜里,凉飕飕的。 身体被迫摔过矮围墙,天旋地转的失重感涌来,程翊下意识地在空中捞了一把,竟在仓皇之下一把抓住了天台沿上那排不足一公分的铁护栏,紧接着身体重重地摔在炙热的外墙上。 刚刚擦着天台边那截围栏蹭过去的后腰处火辣辣地疼了一片,不知是擦伤了,还是被蔓延上来的大火烧灼的。程翊蹙着眉头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没等他一口气吸进肺里,喉咙里一阵辛辣的刺痛,扑着热浪的乌烟裹着风腾腾上升,呛得他眼泪纵横,几乎睁不开眼睛。 耳边在风中呼呼燃烧的响声里夹杂着乍起乍落的爆裂声,遥遥听到教学楼方向传来的吵喊。程翊的呼吸逐渐变得艰难,他的喉咙细微艰缓地动了一下,脸颊被喷涌的热气蒸得滚烫,后背被一只坚固的大手牢牢攥住,拖着他下坠,程翊全凭借着本能死死抓住围栏,卫衣领口将他脖间勒出殷红的勒痕。 大脑缺乏氧气以及周身弥漫的黑雾使得他本就模糊的视线愈发暗淡下来,他隐约感觉手中紧抓的护栏轻微地摇晃了一下,风烟太大,程翊不住低咳,身体随着咳嗽时的抖动挂在外墙摇摇欲坠,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这栏杆是不是不符合规定?刚刚好像还看到栏杆上的斑斑锈迹,他会不会感染破伤风? 为什么会突然升起这么浓的烟,是楼下是着火了吗?队里那边情况怎么样? 晏向辰会不会生气?怪他又擅自脱离行动,把事情搞砸了? ……时辙那个混蛋到底跑哪儿去了? 程翊被烟熏得紧紧挤着眼睛,一边觉得自己也是个神人,命快都没了还有时间操别人的心。 抓着他的衣服拖他下坠的那东西爬上他的背,细长的胳膊从背后勾住他的脖子,双腿圈住他的腰,将整个身体攀附上来,如同一块冰冷坚硬的巨石压在他的背上。 太重了。 程翊出汗的掌心打滑,被身后那东西一压,险些脱手,好在体内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着他紧紧攀住天台边沿,才没能让自己就这么跟个鬼缠缠绵绵翩翩飞了。 身后的手在他脖子上越搂越紧,程翊被这条灵活光滑的手臂锁住咽喉,他的嗓音嘶哑得厉害:“你他妈……咳,是不是缺爱啊……咳咳……” 阴冷的吐息徐徐吹在他的耳鬓边,寒意沁入骨髓,纵使这样危急的情况下仍是让程翊厌恶地偏头躲开。 冰凉的手掌抚上他的脸,将他的头转向自己,一道轻细的女声在耳边咯咯地笑起来:“看来你真的不像我想象里那么无趣啊。” 程翊紧闭着酸痛难忍的双眼,咬牙切齿道:“……是要我说,谢谢吗?” “不客气。”女声听上去十分愉悦,她压着程翊的肩膀,冰凉的手掌贴着程翊的胳膊游上去,搭在程翊攀在天台边缘的手背上。 “反正,你也没命活了。” 阴恻恻的声音飘进耳朵里,程翊心中一惊,覆在手背上的手倏然发力,手指抠住程翊的指头朝外用力一掰,程翊早就耗尽了力气,全靠吊着一口气硬撑,这下算是彻底脱力,手指狠擦着粗砺的天台边沿剐下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声音在耳边炸开—— “咣当——” 原本松动的护栏被彻底撞落下来,擦着程翊的额角划过,他灰蒙模糊的视线里糊上一层温热黏滑的红色稠液。程翊听到自己手腕处发出一声骨节错位的脆响,紧接着,难忍的剧痛顺着手腕蔓延上来,疼得他整条手臂瞬间没了直觉。 “抓住!”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程翊因气管中辛辣刺激的痛感而呼吸不畅,大脑持续处于缺氧状态使得他双眼眩晕,他抬起头,被烟雾刺激的无法抑制的泪水与不时流淌进眼中的粘稠血液混合在一起,他只能艰难万分地将眼睛眯出一道细缝,看向乌瘴笼罩之中,仍有皎月镶边的身影。 程翊看不清他的脸,却能从自己缺乏直觉的手腕上感受到时辙的紧张,时辙半个身子探向矮围墙外,双手死死拖住他的胳膊,声音里是程翊从未听过的慌乱,甚至连声线都稳不住:“抓紧我。” 程翊的另一条胳膊被背上趴着的女孩死死按住,女孩把头靠在程翊后颈,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飞扬,呛人的浓烟像是对她没有任何作用,她抬起大大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时辙。 时辙颈侧青筋暴起,一手抓住程翊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抓住程翊右肩的衣服,他紧蹙的眉宇间透着严峻与强压之下的镇静,双手同时发力,拼尽全力才将人拉上来一些,一口气还没敢喘出,就被程翊背上的女孩轻而易举地拽了回去。 “哈哈哈哈……”女孩恶作剧成功般地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时辙紧咬着槽牙,用力再度将程翊往上拽,而程翊背上再度猛坠下的力道将他往前扽了过来。时辙的膝盖狠狠磕在围墙上,手滑了一把,程翊的手腕倏地从他手中脱落,只剩下一只左手抓在程翊的肩头:“把手给我!快!” 程翊尝试着将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奈何脱臼的手臂无论他如何努力都用不上半点力气,他悲哀地吐了口气,仰头凝视着时辙侧脸与下颚因过度用力而绷出的锋利弧线。 时辙脸色苍白得几乎看不见血色,前额的黑发早被汗水打湿,黑烟滚滚弥在周身,他俯着的身体半悬在空中,单单只靠着一只膝盖卡在墙边。 衣料扯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辙又将身子往外探出更多,毫不顾虑自己的安危,伸手去够他的胳膊。 ……好危险。 程翊张了张嘴,火燎般的喉咙里却吱不出声音。 但时辙还是看懂了。 ——放手吧。 空气里的焦油气味缓缓从他身边褪去,周身仿佛陷入了那场在他梦里反复出现的,带着微腥与阴凉味道的暴雨。 他手上的力道越重,眼前弥着雾气的身影越是遥远,耳朵里嗡鸣着,大脑里的声音却像梦魇一般如影随形,清晰而真切。 「小辙,放手吧。」 时辙垂首盯着程翊,纤长的眼睫漆黑湿润,眼眶涨得通红。 他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嘴唇,哑着嗓子说:“不可能。” 第95章 一滴潮湿的液体滴在程翊眼头,程翊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时辙的鼻尖折射着莹透的光泽,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困难地发出微弱沙哑的声音:“……别哭。” 说话时声带震动,牵起喉间辛灼的疼痛,程翊再一次咳嗽起来,时辙身子前屈,双手紧抓住他因咳嗽抖动的肩膀。 “欸?”女孩忽然开口,她眨着眼睛看了看时辙,轻俯在程翊耳边,低细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兴奋,“你这么喜欢他的话,要不,我帮你把他……” 程翊心头一震,余光留意到她箍在自己右臂的手微动一下,他瞪大的眼睛里布满细密的红血丝:“我**妈的……咳……你,咳,敢碰他一下,你就……” 女孩微微一笑,抬手一把抓住时辙的手臂。 “时辙你放手!”程翊急忙朝时辙大喊。 女孩的手扒住时辙的胳膊,细长尖锐的指甲穿透衣物,刺进他的血肉里,时辙抓在他肩头的手攥得发白,固执地说:“不放!” 时辙烟灰色衣袖上渗出的大片暗红刺痛了程翊的眼睛,几乎是在瞬间做出反应,他用被女孩松开的右手从速挑开后腰的枪套,迅速抽出焦灼不安的敛魂,反手便将枪口对准身后,扣下扳机。 枪管在低频震动的嗡鸣中射出一枚银亮的子弹,擦着女鬼的脸颊冲上远空,明亮刺眼的白光骤间划破长空。 操。 程翊在心中低骂一声。 女孩脸上的笑意僵停,白皙的脸颊上划出一道焦黑的伤痕,带着滋滋的火光,令人窒息的熏臭慢慢从伤处弥散出来,她的眼神陡然沉了下来,黑洞洞的眸子里写满了怨毒。随风飘扬的长发像是有了生命,慢慢垂在女孩背上,漆黑的发梢如同蜿蜒曲直的蛇,缠绕着裹上程翊的右臂,向着他的手腕蔓延。 细韧的头发紧紧缠上程翊修长白皙的手指,像是要用头发将他的手指割断一般,将他的手指勒出一节节肿胀的殷红。血液在这样的情况下难以流通,程翊的掌心中宛如有千万只幼虫同时啃食着他的血肉,酸麻难忍,指尖泛起凉意,手指渐渐僵硬起来,敛魂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竟让他握枪的动作变得吃力起来。 耳边响起一声冷嗤,背后又一缕黑发扬起,朝着时辙的门面冲去。 程翊的手上已经没了知觉,敛魂正在慢慢从手心中向下滑落,程翊咬紧牙关,用僵住的食指死死勾住扳机护圈,而余光中那缕带着腥臭的长发已经缠上时辙的脖颈,时辙的脖颈被勒出触目惊心的死白,他面如绛色,手上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松懈。 程翊紧紧闭上眼睛,几近抽筋的小指架住垂下的枪筒,扬着手腕用力向上一挑,电光火石之间,他竭尽全力握住枪,冰冷的枪管抵住自己的后背上,枪口向上,用力扣动了扳机。 “砰——” 巨响贴着后脑传来,敛魂的后坐力震击着他的脊背。 背上的女鬼一滞,慢慢低下头,子弹一直从她的下巴穿透头顶,在她下颚留下一个乌黑恶臭的血洞。 她脸上的表情因痛苦变得狰狞可怖,尖叫声穿透程翊的耳膜,程翊手臂上缠紧的力道一点点松懈下来,敛魂银色的金属光泽外裹着一层莹白的微光,慢慢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程翊怔怔地低下头,看着它在自己视线中划出一道越来越浅的直线。 发麻的肩膀上那双手猛然发力,将他拽上去,程翊的脸颊擦着天台粗砺的水泥边沿,重重地摔进时辙汗涔涔的怀中。楼下升上来的黑烟已经浓郁到几乎无法呼吸的地步,时辙没有片刻停留,一手揽住程翊的肩膀,一手护住他的口鼻,带着他快速朝天台门的方向撤。 程翊在半空中悬得久了,血液一股脑往脚下灌,双腿酸胀,刚刚沾了地全靠着他那点岌岌可危的意志力才撑住了,没给时辙行上一个‘救命之恩,当双膝跪地‘的大礼来。但被架着走了两步,立刻就露怯了,腿弯发软,小腿肚子打着颤,差点没把时辙也拽倒了。 时辙强行将他拽到背上,扯着他两条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搂着。” 程翊什么都没说,拽都拽上来了,他现在要是说让时辙快走,那他简直就是在脑门上贴这张宇宙无敌大**自我介绍。他放松了身体贴在时辙后背上,右臂紧紧环住时辙的脖子,脱臼的左胳膊也老老实实地垂在时辙肩头,乖乖配合,好让时辙也省点力气。 五楼的校长办公室起火,烟没道理只从窗出不走门,以至于楼道里此刻的状况不比天台好多少。 时辙偏头对程翊说:“闭气。” 程翊点头,屏住呼吸,一边伸手捂在时辙鼻子前,时辙把背上的程翊往上耸了耸,背着人冲进烟雾缭绕的楼道,刚下到五层,险些迎面撞上走廊里冲出的一行人。同样背着人的晏向辰眯起眼睛,在乌烟瘴气中看清对面的两人以后,二话没说把嘴上捂着的湿布块塞给程翊,程翊摇头不接,被晏向辰在脑袋上狠狠拍了一把,咳嗽着说:“都这时候了别废话,赶紧下楼!” 说完晏向辰首当其冲背着唐振华往楼下跑,苗钰和唐宁连拖带拽地架着昏迷过去的唐敏跟上:“快走!” 时辙还没迈出两步,闷热潮湿的布料从身后捂上他的鼻子,时辙微微一顿,背上的程翊将发烫的脸埋在他侧颈窝里,干燥的嘴唇贴上他沾着浮尘的脖颈上,哑声催促:“……走。” 第96章 程翊再怎么虚弱,好歹也是个体型标准健康的成年男性,时辙背着他跑了几层楼自然不会轻松,况且刚才在天台上消耗了九成的力气,一双胳膊早就没了知觉,抗着程翊也是全凭着意志力和惯性,其实后背早早就已经湿透了。 程翊心疼地抹掉他额头的汗:“放我下来吧,这边的空气已经好很多了。” 时辙没有逞强,他几步迈下来,在二楼与一楼拐角的楼道小心翼翼地把程翊放下,他拉了拉程翊始终没有抬起的左臂,紧着眉头问:“疼吗?” 程翊摇了摇头,露出一个不算勉强的笑容,说:“都没知觉了,怎么会疼……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就靠在时辙胳膊上剧烈地干咳起来,时辙帮他拍着后背,一下下在他背上顺着:“呼吸放轻。” 程翊缓了一会儿,抹了把脸上浮起的黑灰,反手将时辙的手扯到自己腰上,他抬起头,借着窗口洒进来的月光狠瞪着时辙:“你刚刚去哪儿了?不是让你在教室里不要出去吗?” “去保健室找校医,教室里只有我和李萌在,她不敢,所以我去了。”时辙用指腹轻轻抹开程翊额角周围的血迹,他看着程翊湿漉漉的眼睛,雾一样的眸子里蕴着复杂的情绪,“你……在找我,所以才……” “才不是。”程翊很快撇开眼睛反驳,“我刚刚听到顶楼有声音,就上去看看……” 程翊单手环着时辙的腰,慢慢往楼梯下走,欲盖弥彰地转换话题:“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着火了。”时辙的脚步顿了顿,狭长的眼睛略微眯了一下,他抿抿嘴,说,“我看到你坐在天台上。” 程翊也停顿了一下,心说才跟假时辙证明完他是他,现在又要跟真时辙证明他不是他,属实让人头疼。 他勾着时辙的腰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说:“那个不是我。” 时辙眼中略有疑惑,但也没顾得上再追问,因为抢在前面下楼的人在前面的楼梯口停了下来,晏向辰放下背上的人,神色严峻起来。 苗钰把唐敏放在楼梯最下面的台阶上,也挺直了背在楼梯口站定。 “快下来。”唐宁侧过脸冲他们喊了一声。 程翊搂着时辙的腰,还没等下到楼梯口,就嗅到空气里一股刺鼻的气味。 “什么味?”程翊低低地问。 时辙嗅了一下:“好像是汽油。” 刚从火场中解脱出来的程翊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头皮又是一麻,低声骂道:“操,有完没完。” 干瘦的男人背光站在大楼门口,他微微有些驼背,不是十分好看的身形,属于丢进人堆里下一秒就找不到了的类型,男人一张脸掩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脚边放着两个开着盖的乳白色塑料桶,那股刺鼻的味道估摸着就是从桶里散发出来的。 “这个疯逼。”程翊小声说。 王峥看到几人身后的程翊,低低地笑了一声。 “咔哒——” 一簇火苗在王峥的手中跳动起来,瞬间将几人的神经拉紧至十级戒备状态。王峥举着手里的打火机,不紧不慢地送到嘴边,暗红的火光映出黑暗中那张枯皱的脸与阴戾而浑浊的双眼。 他将嘴里叼着的烟卷点燃后,轻轻甩了下手,火光熄灭。他嘴边那点橘火微微发亮,又慢慢变成暗暗的红点,他不疾不徐地吐出一口烟,常年抽烟的嗓子像含了沙砾,说话沙沙含混,阴阳怪调:“别紧张,这么多年不见,总要叙叙旧的。” 晏向辰很想一口啐在他脸上,说谁他妈要和你叙旧…… “谁他妈要和你叙旧。”程翊“啐”了一口,“我呸。” 一种不恰合时宜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晏向辰心想,不愧是我养大的狗崽子。 他“啧”了一声,抬手象征性朝程翊摆了摆,慢慢往前一步:“你王叔不就是想跟咱们叙叙旧吗,那就来叙叙啊。” 王峥见他靠近,条件反射地后退,晏向辰心中冷嗤,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王峥还是这么怂,只敢躲在那些东西后面做个暗不见日的阴沟老鼠。 “不如来叙叙你这些年躲在那里发财了吧王大老板?”晏向辰以一种十分放松的姿态,微微扬着下巴睨着他,颇有种目中无人的感觉,余光却始终留意着王峥因后退而远离的汽油桶,“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的C国待了这么多年,您这腿可治好了?” 王峥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他在原地站定,极力控制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狰狞:“区区小伤就不劳晏队关心了,倒是你……” 王峥一双倒三角的眼型本就长得凶狠,随着他微微眯起的动作,双眼中流露出凶狠的精光:“晏队这个队长职务做得可还舒坦?说起来,你可是还要感谢我……” 靠在时辙身上的程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直了,他死死咬着槽牙,绷紧的下颚明显正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时辙注意到身边急促紊乱的呼吸,伸手摸过去,才注意到程翊身侧攥紧的手。 时辙怔了怔,摊开手掌包裹住他握着的拳头,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无声地安抚着他。 “我是该感谢。”晏向辰的声音冷了下来,又往前逼了几步,“王老板没听过“好事不留名,枪打出头鸟”吗?我这还没找到机会去拜访您的,您倒是先来邀功了。” 王峥神色戒备地盯着他,两步朝着汽油桶迈过去,夹着烟的手捞起汽油桶,瞪着眼睛吼道:“别过来!” 晏向辰立刻停下脚步,办公楼只有两个门,侧门他们来时看过,从外面上了锁,现在仅剩的一个可供进出的门又被王峥堵在门口。 王峥抬手指着晏向辰:“回去!” 晏向辰站在原地没动,王峥指尖夹着的烟亮着猩红,烟头距离油桶不足一公分,烟头积出的小半截烟灰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挟着细微的火星抖落下来,让对面几人同时紧张起来。 “滚回去!”王峥吼道。 晏向辰抬起双手,作出一个配合的动作,将脚步退了回去。 王峥抓着油桶,凶狠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把那个姓程的小子留下,老子今天可以放你们一马。” 第97章 晏向辰神色微变,苗钰也微微侧身将程翊挡在身后。时辙把嘴抿成一条缝,握着程翊的手收紧,程翊的表情却在几人这样紧张的保护之下镇定下来。他的目光越过苗钰,看向对面的王峥:“我留下,你放他们走?” 话音未落,时辙倏地扣住他的手腕,扭头看过来。程翊不着痕迹地摇了下头,挣开他的手,手掌滑下来与他十指相扣。 “如果你想让他们留下来陪你,我当然不介意。”王峥狠狠地说。 光线晦暗的办公楼大厅里充斥着汽油的味道,背后楼道里蔓延下来的灰烟也缓缓在四周弥漫开,王峥手中的烟头就像一颗不知会在何时爆发的炸弹,几人不敢轻易妄为。 两人贴合的手心里是潮湿的薄汗,程翊搓了搓时辙的掌心,抬眼平静地凝视着王峥。 “你想怎么样呢?断我一条腿?杀了我?还是说……”程翊朝他手里的汽油桶扬了扬眉,“和我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王峥哼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既然你没想死,”程翊不解地皱了皱眉,“那你就这么一把火把我烧了,你自己难道就出得去吗?” 王峥微微一怔:“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 “靠着那些东西吗?”程翊乐了,“如果你靠得住那些东西,想必现在也不会自己站出来堵我们了。” 他放开时辙的手,轻轻在时辙指尖上捏了一下,他迈步从脚边的唐敏小腿边跨过去,站在前面的唐宁拦了他一下,被晏向辰背在身后的手止住。唐宁疑惑着,看着程翊从她和苗钰身边走过,不急不缓地走到晏向辰身边。 王峥拿着汽油桶紧紧盯着两人,脚步略微后退,晃荡的塑料桶里有淡黄色的汽油洒出来,空气里的味道愈发刺鼻起来:“你想干什么?” 程翊欲要向前的步子微微一顿,脚步迈得更大了,一边好笑道:“你躲什么?不是你要我留下来的吗?” “你就站在那儿!”王峥一手拎着汽油桶,一手拿着烟,作势要点,“再往前一步你们就他妈全都别想走了!” 程翊停了下来:“OK,冷静,有话好好说……” 看王峥紧张的样子就知道,和他的推测大差不差——从刚才四楼那间办公室里他就觉得奇怪,王峥这么大费周章地布局吸引他们过来,大可以放厉鬼出来纠缠,却为什么只找了一对灵体幻形出晏向辰的心魔?再到刚才天台上那个与四楼颇有点异曲同工意味的情景,程翊怎么也该琢磨明白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峥早年间手里那些肯为他所用的东西早在十年前被特行一锅端了,没准儿现在手里只剩下些让人不痛不痒的灵体,手里最后一张底牌大概就是刚才天台上那个,靠着反噬才能成功跻身鬼身行列的女鬼了。 说白了,王峥现在就是个光杆司令,那么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一个又瘦又小的跛脚中年男人,能对他们起到威胁的唯有他手里那个烟头而已。 程翊右手背后,不露痕迹地跟晏向辰打了个手势。天色太暗,还没等晏向辰看清他做得手势是什么,就听程翊朝王峥身后敞开的办公楼大门口看去,愉快地笑了起来:“不过现在,恐怕你也走不了了——成哥!” 程翊声音拔高,王峥陡然色变,拿着汽油桶猛地转过头。 晏向辰刚抬眼要朝门口看去,就被程翊一把推过去,压低了声音说:“我他妈手断了叔!等什么呢!” 晏向辰一个惯性朝王峥冲过去,王峥扭头看向漆黑一片的校园,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扭过头就看到直冲门面的晏向辰,晏向辰抬脚踢在王峥手腕上,将他手中的烟头踢飞在大门外,王峥手腕剧痛,脸色惨白,操着乡音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什么。 “你还放我一马,”晏向辰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我他妈放你一驴!” 王峥朝后仰去,手里的汽油桶砸在地上,汽油咕嘟咕嘟淌了满地。 程翊本就头晕目眩,又吸进这股刺激的气味,眼前一黑,发飘的身体跌进熟悉的怀抱里。他抓住时辙的胳膊,弓着背剧烈地干呕起来,时辙拍着他的背,听到晏向辰朝他们喊:“小时带程翊快走!” 时辙二话没说搂过程翊的肩膀,护着他绕过满地汽油朝门口跑去,苗钰虽然瘦小,却异常有力,她弓着腰拽着唐振华的胳膊朝外拖行,唐宁艰难地把唐敏从地上拽起来,扛在背上。 程翊无意瞥到,他抓住时辙的手臂,脚步停了下来,撑着墙说:“时辙,去帮一下唐宁姐吧,我能走。” 晏向辰用手肘将王峥狠狠怼在墙上,王峥的眼中血丝密布,瞪着眼睛朝着晏向辰眼睛吐了口唾沫。 晏向辰这口带着血痰的唾沫糊了眼睛,险些没直接吐出来,他忍无可忍地空出一只胳膊抹了把脸,王峥浑身干瘦得没二两肉,趁着他抬手的空挡不知怎么从晏向辰箍在他脖颈的胳膊下钻了出来。 时辙已经扶着程翊走到了门口,扭头见唐宁背着唐敏一步三颤地往外走,抿了抿嘴,低声对程翊说:“你小心点。” “好。” 时辙朝楼梯跑去,程翊扶着墙慢慢往外走,一只脚刚迈出门槛,还没等他把扑面的新鲜空气吸进肺里,后背猛然湿透,他诧异转头,就见王峥将泼空的汽油桶狠狠丢在旁边,颤巍巍地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不知是不是手抖的缘故,他粗硕枯糙的拇指搓动了几下火石,一小簇明火从打火机里跳动出来。 晏向辰远远地朝王峥扑过来,声音陡然变调:“我**妈的王峥!” 程翊猛地往门外冲,奈何这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还未褪去,往前迈出的一步还没等在地上踩实,腿弯就是一软,整个人朝办公楼外的台阶栽去,紧接着脊背上便是一阵钻心的烧灼。 身体从台阶上滚下来时浑身痛得像是要散架,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上,程翊猜想应该是楼梯边上的花坛。 眼前慢慢暗下来的时候,程翊在呼呼簌簌的燃烧声中听到时辙大声喊他的名字。 吓坏了吧。 程翊很想睁开眼睛看看时辙,眼皮却越来越沉,耳边混乱的声音在黑暗中缓缓褪去—— 第98章 地方台正在播放“柳城市特大纵火案”的专题报道。 “这次我们特意来到柳城市永宁中学,采访到了事发学校的唐校长。”女记者将话筒递给西装革履的唐振华,“唐校长您好,听说恶意纵火案发生的当日,您和您的女儿同时被困火海,那么请问当天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呢?” “这个……当天晚上学校突然停电,有人趁机潜入办公室放火……” “据我们的调查结果显示,当天柳城电力部门并没有给城南区停电,对此您有什么想说的?” “可能是附近施工的建筑工地不小心挖断了电缆……” “这么大的学校难道没有备用电源吗?”女记者言辞犀利,言语直逼唐振华。 唐振华拿手帕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是有的,但是那天出现了一些小的设备故障,导致我们的备用电力系统没办法正常运作……” “那么恶意纵火者与学校是怎么样的关系呢?” “……我们并不认识这人。” “您的意思就是纵火者存在报复社会的心理?”女记者声音略微一顿,“可是教学楼距离办公楼只有五十米的距离,为什么纵火者选择这么一个办公室没有人的时间段在办公楼纵火,而不是教学楼呢?还是说您跟纵火者有什么私人恩怨?” “这个……我也不知道……”唐振华额头汗如雨下。 护士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闭,温声提醒道:“病人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现在需要静养,有什么事情再叫我。” 唇缝里慢慢渗进沁脾的湿润,床上人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睛,视线里是一片茫白,鼻间充斥着医院特有的,散不尽的消毒水味。 床边的时辙手中正拿着蘸了水的棉棒轻轻在他干燥爆皮的嘴唇上擦拭,见他醒了,手上微微一顿,轻声说:“醒了?” 程翊的喉咙疼得要命,他抿了抿嘴,打着吊针的手刚一抬起来就被时辙按回原处。 时辙放下棉签,轻捧着他的手,目光温柔:“要什么?” 程翊看着他,用微弱的气声说:“过来。” 时辙往前倾身,程翊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不知什么时候去剃的板寸,掌心慢慢拂过他短硬的发茬,温热干燥的手指又去触碰他眼下憔悴的青痕。 “头发怎么剪了?” 时辙隔着杯子,侧脸贴在程翊小腹上:“不好看吗。” “好看,你怎么样都好看。”程翊垂着眼,看着他带着细微卷度的发根,顿了顿,“受伤了吗?” 时辙小幅度地摇头,程翊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指腹摩挲着时辙的脸颊。 “王峥死了。”时辙说。 程翊一惊:“怎么死的?” ——不会是晏向辰…… 时辙捉住他的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按了一下:“他点火的时候自己身上也沾了汽油。” “……”程翊哑然片刻,“还真是……” “蠢货。”时辙接过他的话,低低地说。 程翊牵起嘴角笑了两声,喉咙里干痒,又咳起来,他没当回事,扭头朝旁边四处看了看:“老晏呢?” “在隔壁病房,谈老师也在住院。”时辙起身帮他顺了顺胸口,低垂着睫毛,“少说点话,你的呼吸道吸入了灰尘颗粒,有点炎症,医生说要少说话,多休息。” 程翊眨着眼睛看着他,抓住自己胸膛上的手,哑着嗓子问:“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晏向辰摇了摇头:“晏……叔叔,什么也没告诉我,说等你醒了,让你自己和我说。” “……”程翊绝望地闭了闭眼睛,突然希望自己再哑两天。 “不急。”时辙抚摸着他的额头,“等你好了再说。” 程翊睁开眼睛:“我骗了你。” 时辙说:“嗯。” 程翊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抬眼注视着他:“我说我喜欢你。” 时辙抚在他前额的动作一僵。 程翊看着他无意识越蹙越紧的眉头,抬起手,指腹慢慢碾平他额头上的褶皱:“我比你大几岁,所以这个话要我来说。” 程翊的目光极致专注,眼梢里勾着深深的柔情:“喜欢太轻了……我爱你。” 时辙僵了片刻,他慢慢垂下眼,眼睫耷下来,幽深的眼睛里蕴含着极深的情愫,漆黑眼瞳中映出含笑的倒影。 程翊笑着,用指尖点了点他的眉心:“这么温情的时候,不亲一下吗?” 时辙盯着他,没有片刻迟疑,俯身下来。 程翊勾住他的脖子,仰起头。 病房的门倏然被人推开,煞风景的声音响起:“小兔崽子你……” “出去。”程翊头也没回。 门口的人顿了顿,骂了声:“操!” 房门被重重地甩上,程翊一把勾住时辙的脖子将他带到脸前,眨着眼睛耍赖:“让我做做心理准备,再跟你认错,可以吗哥哥?” “嗯……”时辙低下头,眼睫低垂看着他干燥的嘴唇,“我也爱你。” 作者有话说:番外是小时同学的大学生活和大学生 活。时爸爸的事情和在番外里一起写,因为还有用,所以正文没法解决爸爸。好了!祝大家天天开心快快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