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 作者:一天八杯水 简介: 我之所求已经证得 捻碎她的禅心,撕开她的假正经,无欲成圣,纵欲者为庸,你我不过庸人。 “疯魔是我,所爱是你,愿你平安喜乐,愿天地常安,愿所求证得。” 道貌岸然x浪荡散漫 慢更,偏群像。 ☆ 召我魂归 ☆ 第1章 万钧雷霆从千层塔上崩泻而下,自涛涛云霞间猛穿而过。霎时间,广漠大地恍恍荡荡,红莲之火焮天而起。 惊雷和烈火齐齐袭近,势必要让被囚者承受焚身裂骨之痛。 哪能不痛?被拘起的人仰天一挣,膀粗的锁链哐啷连响。 电光堕在魂索上,好像万千灵蛇,沿着长索奔逸而出,汇在满身血污的白衣仙身上…… 邬引玉是被烫醒的,回神时猛一缩手,才发觉桌上的茶杯被自己碰翻了。 热茶沿着桌边淌落,她收拢手指,听见身侧传来惊呼声。 女侍连忙站近,简单擦去桌上茶水,又恭恭敬敬地托起邬引玉的手查看,小声说:“我去拿冰袋,小姐稍等片刻。” “不用。”邬引玉眉头一松,她那手背倒是红了点儿,但不碍事。 她看这女服务员已经急红眼,不由得笑了一声,一双眼顿时变得脉脉含情。 “可是小姐的手……”女侍生怕怠慢了宾客,一只脚已在往外拐。 “说了不用。”邬引玉拿起桌上的长烟杆,往对方手心一敲。 她目光下敛,咔地推开烟丝盒,捻了些烟丝装进烟窝里,慢声慢气地说:“是我自己碰翻的,你再给我倒一杯就是了。” 女侍正要把茶杯满上,便被打断了。 邬引玉又说:“刚刚的茶不要了,换峨眉雪芽吧。” 女侍只好重新泡了一壶,悄悄打量起这位邬家二小姐,正打量得起劲,冷不丁迎上了对方那双低调含情的柳叶眼。 邬引玉抽了一口烟,翘起一条腿,小猫跟的白绒面鞋在足背上挂着,要掉不掉的,旗袍裙摆的开叉口微微敞开。 “拍到哪儿了。”她咬字含糊地问。 女侍回答:“到那只霁蓝釉胆瓶了,小姐感兴趣么?” 邬引玉摇头,左臂环于胸前,拿着烟杆的手往上一撘。她懒懒散散地往后倚,烟窝里升起袅袅白烟。 其实她不是第一次梦见那惊人的奔雷和烈火,只是近段时间越发频繁了,以往都是在睡梦中才会见到,如今仅仅是走神,便会被拽到那未知之境里。 此番参加这场拍卖会,她为的就是梦里见过的一块玉,那玉赤红,色纯而浓烈,其上有古怪莲纹。 要不是得知这批被拍卖的古物里有这么一样东西,她也不会来。 在此之前,邬引玉一直以为梦中所有全是假象,但在看见拍卖会的预告照时,她才惊觉,一切绝非偶然,她必须要来,她得亲眼看看那块玉。 女侍给邬引玉重新倒了一杯茶,朝底下望去一眼,说:“这只霁蓝釉胆瓶起拍价还挺高,是柳家拿出来的,这话我对着旁人可不敢说,也只能对小姐您说说了。” “怎么?”邬引玉抬高手臂含住烟嘴,拿离后轻呼出烟气。 女侍回答:“柳家的资金出了问题,为此还把许多珍藏的古物也拿了出来。如今这一门里,听说连个传承人都没有,整个柳家只剩下个空壳了,要不是有邬家为他们说话,他们怕是……” 邬引玉微眯着眼,眼波蒙了烟,因而显得朦胧不清。 她说话细声细气,很柔很慢,腔调还百转千回的,跟在垂着钩子钓鱼一样,说:“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柳家如今就是个空壳子,在外人看来,五门就只剩下四门了。其实别说柳家,要不是邬挽迎临时顶了家主的位,连邬家都差点没了。” “小姐,这话……”女侍心惊。 邬引玉扭头,把搭在右膝上的左腿放了下去,那绣了墨色山水纹的裙摆微微一曳。她没说话,只是冲这女侍勾起手指头。 女侍心惊肉跳地走近,以为邬家二小姐是要同她说秘密,还弯腰侧着耳靠了过去。 邬引玉把女侍鬓边的头发绕到了耳后,才说:“我知道你想奉承邬家,但也不必说柳家的不是,不管是五门还是四门,邬家都是领头者,可听不得挑拨离间的话呀。” 那酥酥柔柔的声音灌入耳中,女侍后背发凉,低着头猛退一步说:“小姐误会了,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邬引玉没再说话,只看向楼下圆台,听见那霁蓝釉胆瓶以数百近千万的价格拍了出去,这价格比她想象中的高了许多,柳家算是赚足了。 对阁悬着的红灯笼亮起,里面坐着拍下了花瓶的人,只可惜垂帘厚实,让人看不到买家真容。 在这萃珲八宝楼里,阁上的贵宾大多不喜露脸,但邬引玉不在意这些,她每每来这,帘子都不带放下的,要是有人看她,她便好整以暇地看回去。 女侍还贴在邬引玉身侧站着,邬引玉用余光一扫,意味深长道:“我们这几门啊,干的都是驱鬼除煞的活,年年月月这么干下来,身上不免也沾了阴邪之气,你看,柳家可不就是这么没的么。寻常人说不得我们,也不好近我们的身,否则啊,迟早会把阴气沾到自己身上。” 女侍一个激灵,被吓得退至墙边,两只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身前。 “我同你说笑呢。”邬引玉笑得一颤。 今日出来时,她那头发便挽得不太紧实,如今颤得头发一松,簪子就落在了肩上。 女侍怕归怕,却还是鼓起劲问:“小姐,要给您把头发挽起来么。” 邬引玉含起烟嘴,闷闷地“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 那块莲纹玉佩终于被送上台,侍者拿着长棍将红布挑起,立在钉金软垫上的玉佩展露无遗。 和邬引玉梦里的一样,那枚玉的玉质纯澈细腻,红而不艳,色泽略沉。 软垫上的玉佩也就巴掌大,离得远了根本看不清,得拿起萃珲备好的单筒望远镜观赏。 女侍见邬引玉坐直了身,连忙问:“小姐要拍?” “不急,等会儿再摇铃。”邬引玉放下望远镜,闲散姿态一收,身板打直了不少,烟也无心抽了。 她本想等着旁人竞完了价,她再来个收尾,可没想到,竟没一个人摇铃。 这时,一声惊叫传了过来。 所有人齐齐朝声音传来处望去,就连主持也喊了暂停。 “救命,救救人——” 临近的贵宾座上有人大喊:“吕三晕过去了,喊不醒,快叫救护车!” 萃珲八宝楼的保安连忙奔去,踩得楼里全是咚咚声。 站在邬引玉身侧的女侍又是一个哆嗦,惶恐地朝这邬二小姐瞥去一眼,总觉得对方刚说的话好像应验了—— 五门人身上都沾满了阴邪之气,说不得也近不得。 邬引玉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有多想,当那吕三是身体不好才晕过去的。 吕三被送离后,拍卖会又照常继续,这次仍旧没人摇铃。 倒也好理解,毕竟软垫上的玉佩稍显新了些,就连鉴宝师也看不出年份,更说不出其出自何人之手,综合来看,这块玉的起拍价实在是高得出奇了。 “摇吧。”邬引玉吐出烟。 女侍拉绳摇铃,随即将耳朵凑至邬引玉唇边,听对方报价。 邬引玉报了个底价,果然无人竞拍,她面前那红灯笼一点,便是成了。 离开前,她朝对阁投去一眼,只见帘子拉开了些许,坐在里面的竟是个平平无奇的男人。 邬引玉兴致缺缺地移开眼,站起身时目光一定,看到了对阁楼下的一位宾客。 她含住绿玛瑙烟嘴,又想抽一口烟,但烟丝已经烧完了,她索性放下烟杆问:“那是谁?” 作者有话说: =3= 开文啦,感谢大家捧场,么么啾。 得说一下,这次的篇幅会很长,有百万字左右,剧情涉及古代(非回忆)和现代背景,比例大概是二比一,虽然题材是灵异志怪类,但恐怖程度应该是微微恐,胆大胆小皆宜。 第2章 对阁楼下的宾客长了张足够好看的脸,一双瑞凤眼生得很好,画至眼尾的眼线长而上翘,偏巧神情冷淡,显得聪慧又凛冽,不怒而威。 她穿的还是红底缎面的马面裙,裙襕是金色的,样式板板正正,偏偏一件红白吊带掩在素白的对襟长衫下,显得风情夺目,却又矜重自持,身上满是矛盾点。 邬引玉算是萃珲八宝楼的常客,自然清楚楼上贵宾阁里的大多都身份不凡,古怪的是,她在叡城多年,还不曾见过这样的人。 如果对方在叡城常住,那邬引玉理应是见过的,见过便应该会记得,毕竟如今只是漫不经心一瞥,她已不大移得开眼。 女侍循着邬引玉的目光望去,摇头道:“抱歉小姐,我手上没有宾客名单。” “此前见过么?”邬引玉原本打算拍完那块玉就走,如今却在原地停顿了许久,还捻了点儿烟丝,装进了烟窝里。 女侍琢磨了一下说:“那位小姐似乎是头一次来,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 邬引玉支着手肘,把烟嘴送至唇边,转而呼出缭绕白烟说:“她什么都没拍,这就要走了?” 这可就巧了,她才拍下那块玉,对阁楼下的人便要离席,像是没拍到心仪之物,后续的拍卖也无心参加了。 可是,刚才在拍那块玉时,对方可不曾出价。 “也许临时有事。”说完后,女侍看邬引玉还在望着那边,犹犹豫豫地凑了过去,小声问:“要不,我为小姐查查宾客名单?” 这其实不合规矩,邬引玉明知如此,却还是眼里含笑地说:“劳烦。” 女侍退了出去,只余邬引玉在阁中喝茶。 新泡的雪芽近要放凉,她才匆匆赶了回来,回来时手里还端着糕点和果仁,当是中途为宾客取了零嘴,如果有人问起,她也好有个借口。 “查到了么。”邬引玉倚着红柱往对阁楼下看,那里面已空无一人,茶几上摆着孤零零的茶杯。 女侍小声说:“是鱼家的小姐,此前都在澹洲,上月才回的叡城。” 鱼家也是五门之一,只是实力算不得厉害。在柳家没落后,外边的人都戏称五门只剩下四门了,而这鱼家自然而然地成了四门之末。 其实鱼柳两家相差不大,区别仅在于,鱼家还有传承人,而柳家已是连后人也没有了,仅靠几位老员工支撑着。 “鱼家啊。”邬引玉转身问:“叫什么名字。” 女侍答:“鱼泽芝,外边的人都说,鱼家这位小姐是特地回来继任家主的,以后鱼家就是听她的了。” 邬引玉眼里满是兴味,琢磨道:“泽芝,莲花之意么,那应该是红莲吧,和她倒是挺般配的。” 说着她便往外走,本来是要去验货的,偏偏这时候手机来了信息。 她低头查看,眉心微微皱起,回头看见那女侍追了过来,转而噙起笑说:“回头替我把那块玉送到邬家,我先走了。” “小姐不去提货么。”女侍连忙问。 “有事要忙。”邬引玉走得慢,跟她说话时的语调一样,俱是懒懒散散的。 她脚步一顿,扭头叮嘱:“下回那鱼家的小姐要是还来,给我打个电话。” 女侍点头答应。 出了萃珲八宝楼,门外的男侍连忙为邬引玉打伞,在她关上车门后,才合伞退远。 司机在前边问:“小姐回邬家么。” 邬引玉打开车窗,扬起的嘴角往下一撇,不笑时又显得怪不好惹的,说:“去市一医院。” 司机什么也不问,一路开到了医院停车场。 下了车,邬引玉直往高级病房走,刚从电梯出去便看见了吕家的人。 吕家当家的已有近九十的高龄,却还是没把家主之位传出去。听说吕家底下几个小的都不太成器,在这一点上也许还不如鱼家,至少鱼家有人可传。 邬引玉见到的并非吕家家主吕冬青,而是对方不成器的孙子。 吕一奇被这事弄得焦头烂额,干巴巴笑了几声,客气十足地说:“这事劳烦别和我家里人说,尤其是我爷爷,他向来不喜欢吕三往萃珲八宝楼跑,吕三又是在楼里昏过去的,要是被他知道,吕三非得被打断腿不可。” 邬引玉手里还拿着长烟杆,往门里投去一眼,打趣说:“就算我不说,他也是会知道的,拍卖会上那么多人,你能把他们的嘴都堵上?” “我有办法。”吕一奇使眼色。 邬引玉只好问:“说吧,怎么了。” 吕一奇欲言又止,干脆从门前挪开,说道:“您给看看?” 这敬称让邬引玉很是受用,她当即推门进去,只见吕三胜正在病床上躺着。 吕三胜闭着眼一动不动,还是一副昏迷不醒的样子,唇色倒是鲜红,不像是体虚昏迷。 邬引玉把披肩去了,直接坐上床沿,翘起一条腿细细打量吕三胜。她把手里的长烟杆递出去说:“帮我拿着。” 吕一奇连忙接住,还用上了两只手,如今他就倚赖邬引玉了,哪敢有半点怠慢。 “医生怎么说?”邬引玉掀起吕三胜的眼皮看了看。 “医院哪查得出来,还是老问题。”吕一奇干笑。 邬引玉似笑非笑:“今天是你带他进萃珲八宝楼的吧,否则哪会这么紧张。” 吕一奇就光是尴尴尬尬地笑,不敢应声。 邬引玉倒是知道吕三胜有什么毛病,这吕家三少自幼魂不稳,动不动就会魂离躯壳,好几次吕家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他的魂喊回来。 不过,吕三胜这毛病已许久没有犯过了,听说是寻了法子把魂钉牢了,就算大喜大悲,亦或是被吓着,魂也离不开躯壳,除非是阳寿将尽。 但此时吕三胜的身体明明还热乎着,哪是将死之相。 这事还挺蹊跷,邬引玉环起手臂,侧身看着吕一奇说:“这事若成,我要你上个月拍下来的那只茶碗。” 吕一奇忍痛割爱:“行,您请。” 邬引玉站起身,把对方捧在手里的烟杆拿了回去,下颌一抬,说:“把手机备忘录打开。” 吕一奇虽然不解,却还是照做,手指悬在屏幕前,已做好了打字的准备。 “这事我帮不了你,否则吕老定要找我麻烦,但我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做。”邬引玉睨向床上的人,又说:“你再找上一个人,取秤杆一把挑起吕三胜鞋履,盘上放抹了鸡血的金银元宝,另一人打着灯笼同行,往萃珲八宝楼走。” “还有呢?”吕一奇急急打字,打得手指发酸才想起来,他为什么不直接录音。 “沿途洒糯米,掷五帝钱辟邪引路,省得他回来的路上被野鬼吃了。”邬引玉轻声一笑,“打灯笼的要喊吕三胜的名字,持秤杆的在边上应声,直至走到萃珲八宝楼才能停,之后回到医院,如果吕三胜还没有醒。” 吕一奇心急如焚地问:“那可怎么办?” 邬引玉坏心眼地笑了起来,慢声细语说:“那你就把这事老老实实告诉吕冬青。” 作者有话说: =3= 第3章 吕冬青千辛万苦才稳住吕三胜的魂,没想到吕三胜只是去了一趟萃珲八宝楼,魂又飞了。 这种拍卖古物的地方,阴气极重,就算用八宝楼镇着,也未必镇得住,所以吕老才极其反对吕三胜往萃珲八宝楼跑。 吕三胜自己管不住腿也就算了,亲哥还在边上怂恿,要是让吕老知道了,非得被气出毛病不可。 “别,今晚一定能行。”吕一奇紧张兮兮。 “连我都给不出一个准话,你倒是挺自信。”邬引玉斜坐在矮柜上,烟杆往自个儿手臂上轻轻一敲。 “我爸说了,我们五门的这一代人里,就属你学得最好,既然是你说的,那肯定能行。”吕一奇抹了一把脸,不太敢往病床那边瞧。 邬引玉不咸不淡地嘁了一声,“试试呗,不出意外是能找到的。” “改天我再把那只茶碗给你送过去。”吕一奇目光炯炯。 “事成了再说吧。”邬引玉也不是非要那只茶碗不可,只是图它长得好看。 “都听您的!”吕一奇狗腿起来了。 教完唤魂的法子,邬引玉扭头便回了邬家,刚进门就看见萃珲八宝楼的人把那块玉佩送过来了。 邬挽迎恰好也在,他坐在前厅,正调试着腕表。 在邬其遇去世后,就由他顶替了家主之位,所有的重担顺理成章地到了他那儿,所以平日鲜少能见着人,今儿算得上稀罕。 “回来了?”邬挽迎眼一抬。 “嗯。”邬引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一副不太熟的样子。 她虽是邬家的小姐,但和邬挽迎不是那么亲,究根结底,还是因为邬其遇和宋有稚。 从记事起,邬其遇对她的态度便总是不冷不热,平日里连半句关切的话都不会说。 更古怪的是,幼时只要她和邬挽迎玩得熟了些,邬其遇便会把邬挽迎喊走,独留她一人玩儿。 同父同母的,说是重男轻女其实也不对,因为邬挽迎有的,她也不曾少过。邬挽迎和宋有稚没有苛待过她,似乎只是不想她和邬家其他人太过亲近。 以前邬引玉想过,自己会不会是邬其遇抱养回来的,毕竟她和其他邬家人长得也不是那么像,顶多算是都有眼睛有鼻子。 但邬其遇和宋有稚一直否认,而她也查不出什么,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萃珲八宝楼的人站在门外,恭敬地问:“小姐,这是您在萃珲八宝楼拍下的玉,劳烦过目。” “拍了什么?”邬挽迎望向门外。 邬引玉转身走至门边,回答:“一枚玉佩。” 邬挽迎不问其他,把表重新戴上,态度果真是不冷不热的。 其实和邬其遇相比,他更担得起邬家家主的名,循规蹈矩的,有着老一辈人才会有的沉稳守旧。 这么多年下来,邬引玉早习惯了。她嘴角一扬,对萃珲八宝楼来的人说:“打开吧。” 盒一启,露出丹红的锦帕,玉佩便裹在其中。 邬引玉没有立即上手,而是先拈着布边红穗细看了一阵。 果然和她梦里的一样,但这玉的轮廓又比她梦里的更加清晰,也更漂亮。玉质可太好了,只是上面的莲纹有些邪乎,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查过许多资料,以往的古物都不曾用过这样的莲纹,又因这玉佩保存良好,新得出奇,就好像是刚刚打磨出来的。也正因如此,除了她,再没别人愿意花大价钱去拍。 可惜,萃珲八宝楼不肯透露委托人的信息,否则她定要找到那个人。 “你很少在萃珲拍东西。”邬挽迎忽然开口。 邬引玉查验完毕,把红锦盒接了过去,应声:“凑巧有入得了眼的。” “什么样的玉。”邬挽迎难得多说了一句。 邬引玉签了单,看萃珲的员工走远,才捧着锦盒转身,“红玉,很特别。” 邬挽迎点头,语气极淡地说:“下月到你去给爸擦拭灵位了。” “知道。”邬引玉走上楼,低头朝邬挽迎睨去,乍看邬挽迎身上阴气浓郁,那股烟黑得格外浓重,但一瞬就没了。 她脚步一顿,冷声问:“你刚才去了哪里?” 邬挽迎抬头,没料到邬引玉会忽然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刚从吕家回来。” 邬引玉扶着栏杆问:“吕老身体可好?” “还好,怎么?”邬挽迎反问。 邬引玉敛了目光继续上楼:“这几日别去吕老那了。” “有人说吕三也去了萃珲,甚至还在拍卖会上昏倒了,你知道这事么。”邬挽迎问。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了。”邬引玉那嘴角跟钩子一样,微微翘着。 “没什么,只是吕老问起了。”邬挽迎淡声又说,“吕一奇有意瞒着,称吕三只是低血糖犯了,让吕老不必担心,还说他们迟些就会回去。” “哦。”邬引玉意味深长地笑了,“年轻人嘛,夜生活总是很丰富,迟点回去不是很正常么,不过,想来你也不懂。” 毕竟邬挽迎天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他的人生里好像没有“娱乐”二字。 邬挽迎没有反驳,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邬引玉上楼回到房间,把那锦盒小心翼翼放在枕边,琢磨今夜入睡后是不是又能梦到和这块玉有关的事了。 过了有半个小时,她搁在桌上的手机嗡一声响。 邬引玉走去查看,看见萃珲八宝楼的经理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拍的是裹在素绢里的一块红玉。 虽然那玉只露出一角,但邬引玉能够确定,素绢里的玉,和她床边锦盒里的……一模一样。 邬引玉眯起眼,等了半天也没看到萃珲的经理发来文字。她心想,这是什么,是那块玉被她拍下来前的模样么。 哪知,三分钟后,那人终于发来消息说,他们又拿到了一块这样的玉。 邬引玉用力捏紧手机,快步朝床边走近,把锦盒里的玉拿了出来。 是真玉,即便没有打灯,也能看出其内外红如凝血,通体色差一致,入手细腻油润。 她摩挲起玉上的刻痕,只觉得这痕迹好像天然形成的,并无半点刻意。 只是,玉上莲瓣倒翻,其瓣纤长如浪,于此又显得格外刻意诡谲。 邬引玉嗤地一笑,这玉还能是批发的不成? 萃珲的经理又发来消息,说是另一位委托人送来的,查验过是品相不差的真玉,但检验报告和前一块玉一模一样。 也正是因为一模一样,萃珲怀疑这是她特地找人送回去的。 倒也会有人做这样的事,拍下后高价转卖,但时间多半不会凑得太近,也不会心宽到在同一个地方“寄售”。 邬引玉心跳得飞快,不加怜惜地把手里的玉放回盒中,随即往床上一坐,只手摘下珍珠颈链,直接打过去一个电话。 对方很快接通,问道:“真不是您?” “不是,我犯得着么,玉就在我手边,我现在就能给你送过去。”邬引玉咬起烟杆嘴,声音含混地说:“委托人还在萃珲么,帮我拦下来。” “不在了,她连委托书都没签就走了,走得匆忙。这一单我们必定是不会接的,我们正设法把玉还回去呢,所以才想到要问问您。” 邬引玉朝锦盒瞥去,“那人长什么模样,监控有么,发过来让我看看。” 这人很快便把监控视频发了过来,视频长度只有一分多钟。 邬引玉挂断电话,点开视频细看,对画面中的委托人毫无印象。 只是,视频里除了那女人,还有露了一面的鱼泽芝。 作者有话说: =3= 第4章 鱼泽芝。 邬引玉稍一走神,一朵浴火的莲蓦地在眼前展开。 梦中,那诘问她的人便是脚踏红莲浴火而来。 邬引玉猛地摇头,迫使自己回神。她忽然想起来,此前曾有听说,在鱼响戈和魏流杏车祸离世后,鱼家迟早得交到鱼泽芝手上,但鱼泽芝迟迟没有回叡城,旁人还以为她不想当这个家主了。 鱼泽芝这一回便回得突然,毫无音信,却在叡城的萃珲八宝楼里遽然露面。 比起从前,五门如今疏远不少,平日里极少互相登门拜访,彼此间已不是那么了解,似乎还不曾有人知晓鱼泽芝回来一事。 五门中也就邬挽迎那样古板守旧的,会时不时上别家做客,这人看着面冷,心其实热得很。 邬引玉琢磨不透鱼泽芝和视频里委托人的关系,正思索着,忽然收到新的信息。 那位萃珲的经理发来的消息说,前一位委托人便是鱼泽芝介绍去的,但这一位并不是。 看着屏幕上的文字,邬引玉蓦地坐直身,这么看来,鱼泽芝在玉佩拍出后离席情有可原,而如今在视频里现身也合乎情理。 恐怕鱼泽芝也不知道,那玉是一对儿的,为了一探究竟,她才在萃珲八宝楼逗留许久。 邬引玉打通那位经理的电话,说:“能把前一位委托人的联系方式给我么。” 萃珲的经理在电话里笑,“先不说合不合规矩,出了这事后,我也联系了前一位委托人,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不问问鱼泽芝?既然是她介绍过去的,那她一定找得到人。”邬引玉趴了出去,把锦盒里的玉拿了出来。 经理又说:“在联系那位了,麻烦您再等等。” “行。”邬引玉把烟杆往桌上一搁,无心再多抽一口,“我花了这么大的价钱拍下这块玉,可不希望它是批发货。” 经理小心翼翼说:“但是吧,邬小姐,我们拍卖时也并未明说这件货物是独一无二的,或许这还真是一对玉呢。” 邬引玉嗤地一笑,“你倒是会给自己找理由,在我这玩文字游戏?” “哪敢,您来萃珲八宝楼那么久,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如果这真是一对玉,就更难得了,天底下一模一样的玉可不多见啊。” “不多见?”邬引玉意味深长道:“我看是从未有过才对。” “您说的是。” 挂断电话,邬引玉越发想再见鱼泽芝一面,结识是次要的,主要嘛,她很想见见前一位委托人。 梦中种种困扰她许久,不论手里的玉是不是一对儿,她都得弄清楚那些事。 夜深,邬引玉下楼找了些吃的。 偌大的老宅里没什么人气,邬挽迎怕是又出门处理工作上的问题了。 邬引玉不喜穿鞋,就赤着脚往楼下走,所幸地上干干净净,光着脚也沾不到什么尘。 她才把冰箱里的蛋糕拿出来,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铃声。 房子没开灯,窗帘都是都拉开了,外边冷白的灯光打了进来。 邬引玉刚要端着蛋糕上楼,墙上的摆钟便咚地一敲。 十二点了。 恰好到了新的一月,邬引玉无暇理会楼上还在奋力响着的手机,转身便往神堂走。这月该她打理神堂,给诸位先祖们供香了。 邬其遇是肺癌离开的,因为这件事,邬挽迎一度很反对她抽烟,可惜屡说无用。 一段时间后,邬挽迎也就没有再提,又变得和此前一样,对她不冷不热。 在邬其遇去世后,宋有稚伤心到泪干肠断,出游时情绪倒是平复不少,可一旦回到老宅,又会变得郁郁寡欢。 邬挽迎不得不劝她搬去翡园住,搬走后,她便没再回来。 神堂在老宅的西面,灵桌上灯火常明,香烛不断,邬家祖宗们的牌位整齐有序摆放着。 邬引玉用前些日子接下的无根水泡湿毛巾,拧干后擦拭起先人的牌位,在擦到邬其遇的牌位时,她觉察身后似有一股寒气扑近。 那股阴气极凉,带着一股古怪香气,有点像此前她在邬挽迎身侧看到的,许还真是原先缠着邬挽迎的那一股。 她猛一扭头,竟什么也看不见,也觉察不到邪祟所在,好似那股寒气在有意躲藏。 邬引玉擦完牌位,把帕子拧干了晾起,走到灵桌前续上了新的香烛。她缓缓倾身靠近邬其遇的牌位,伸出一根食指碰了碰,状似轻松地说:“我还是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 神堂里无人回应。 续完香,还得烧纸钱,烧完纸钱便要敬酒敬茶。 直至收拾完神堂,邬引玉也没再觉察到那股阴气所在,后来实在是搜不出来,她才锁起神堂回到房间。 房间里,不久前响过的手机就搁在桌上。 邬引玉拿起一看,看到了两个未接来电,两个都是吕一奇打过来的。她不着不急地回拨,没想到回应她的竟是一串忙音。 吕一奇给她打了两个电话,她便回拨了两次,两次都没打通。 按理来说,那唤魂的法子不会出错,又稳又安全,难道吕一奇唤魂后还是找不回吕三胜的魂? 邬引玉有点不安,随意地吃了两口蛋糕,便穿上鞋便往车库走。车刚启动,她连车档还没拉,手机又响了。 这回她没有犹豫,立刻把手机拿了起来,不想竟是邬挽迎打过来的。 邬挽迎极少给她打电话,除非有什么要紧事。 电话接通,邬引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邬挽迎在那边质问。 “吕三在医院,魂找不回来,吕一还失踪了,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邬引玉眯起眼,打开了车的大灯,问道:“他半个小时前还给我打了电话,说失踪就失踪?还是说,你觉得我会害吕一吕三?”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吕一失踪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邬挽迎说。 邬引玉环起手臂,对邬挽迎的语气实在喜欢不起来,但事情的确蹊跷,不情不愿地问:“你拿什么断定吕一就是失踪?” “你来就会知道。” “行。”邬引玉嘁了一声,说:“我补充一点,我没有接到吕一的电话,我当时在楼下,擦完牌位才看到未接来电。” “抱歉,没有怀疑你的意思。”邬挽迎连道歉都是那么冷漠。 邬引玉拉了车档,也跟着没什么情绪地说:“我这就过去,你们现在在哪。” “市一医院。”邬挽迎说。 到了市一,邬引玉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吕三的病房,进门便看见吕冬青杵着拐杖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听见声音,吕冬青立即转过头。他面上神色凝重,开口时却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说:“引玉来了。” “吕老。”邬引玉朝床上吕三那没了魂的空躯壳投去一眼,后头用簪子挽起的发髻已经有点松乱了,“我下午也在萃珲八宝楼,吕三胜是在拍卖会上晕倒的,他晕倒一事与我无关。” 吕冬青点头,“我知道,吕三自小就魂灵不稳,这事不怪你。” 邬引玉知道对方想问什么,索性开口:“吕一奇还不是怕被您骂,所以才找我唤魂,我教了他洒米唤魂的法子,他……” 她微微一顿,皱起眉头又说:“他如果真失踪了,那失踪前大概还在唤魂,他手机备忘录里还有我让他留下的笔记,洒米挑灯的法子你们也知道,万不会出错。” “他的确失踪了,手机是在萃珲八宝楼门口找到的。”邬挽迎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5章 吕一奇的手机没设密码,邬挽迎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备忘录,备忘录里果然记有唤魂之法。 “我看看。”吕冬青伸手。 邬挽迎递了过去,说:“您看,的确没有问题,引玉没有恶意。” 难得听到邬挽迎为自己说话,邬引玉微微挑眉,但很快,她一颗心猛地下沉。 如果她没有看错,吕冬青身上缠绕着一股浓浓的阴邪之气,魆黑一片,胜似墨汁。 阴气越是邪门,色泽愈暗沉,鬼物就越是厉害,看来缠在吕冬青身上的,必不是什么好驱赶的小鬼。 但邬引玉心觉奇怪,为什么吕冬青无动于衷。她定定看着吕冬青,蓦地发问:“您看不见吗。” 在这病房里,配得上邬引玉用敬语的也就吕冬青一人了,吕冬青随即朝她看去,问道:“什么?” 转瞬,那浓浓黑雾像洇开的水墨,一下便没了影。 “没什么。”邬引玉抬手按了一下眉心,寻思着自己这几日是不是没休息好,被古怪的梦折腾得心神不宁,所以才看岔了。 吕冬青看了吕一奇的备忘录,确认这唤魂术确实没有问题,摇头说:“我就知道他有事瞒我,故意说迟点回家。这几日我心神不宁,料到会有坏事发生,在他闪烁其词的时候,我便让人去萃珲查了。” “我不该帮着吕一奇瞒您。”邬引玉眼一垂。 吕冬青没有责难她的意思,接着说:“此前我一直不许他带三胜去萃珲八宝楼,但三胜会求着他,三胜每每因他丢魂,他便会离家出走,找个地儿躲起来。这次倒好,他的车停在八宝楼门前,手机丢了,四处也找不到踪影。” 他把手机拿远,眯起眼又看了一遍,说:“按理来说,还得有另一人与他同行,会是谁。” 邬挽迎和吕一不熟,根本答不出,只轻飘飘朝邬引玉睨去一眼。 邬引玉也觉得诧异,皱眉说:“别看我,我教了他法子就走了,再说,他认识的人我未必认识。” 她话音微顿,问道:“他在萃珲门外失踪的?” “不出所料应该是,我们还是通过车辆定位找到萃珲的。”吕冬青杵着拐杖坐下,叹了口气说:“这不是寻常失踪,我们吕家子孙,我都会用红线,将他们与生辰石系在一起,用来确定他们的所在和安危,这一回,他们的红线直接……断了。” 邬引玉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人生死难定,果然不是寻常失踪。 “你们先回去吧,等萃珲八宝楼发来监控录像,定能找到一些线索。”吕冬青神色疲乏。 话已至此,在吕家其他人过来后,邬引玉和邬挽迎便离开了,各开各的车回了老宅。 进门后邬挽迎停住脚步,扭头问:“在市一医院时,你是在吕老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吧。” 邬引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此前你是不是也在我身上看见了那股阴气,所以才问我可曾与吕老有过接触。”邬挽迎又问。 “不错。”邬引玉不厌其烦地回答。 五门虽习的是除鬼镇邪之术,但并非人人都能有阴阳眼,也并非人人都有这天赋,所以邬挽迎才走上了经商之路,在这一行里,他混得更如鱼得水。 “但它又没有阴邪之气该有的气味,我一时半刻确认不了,它究竟是不是阴气。”邬引玉目露迷蒙,嗓音却放得轻飘飘的,似乎浑不在意。 邬挽迎眉心一展,说:“吕老自己也并未察觉,或许是你看花眼了。” “大概吧。”邬引玉颔首,把桌上没吃完的蛋糕捧了起来,慢吞吞往楼上走。 她长得高瘦,外人看来是一副挑剔的样子,实际上毫不挑食,不论是甜口还是咸口都爱吃,辣些的也能吃。 回到房里,她随意把旗袍脱在地毯上,赤手赤脚地伏在床边,把那一小块蛋糕吃了。 房里只开了一盏小灯,那光恰好就照在萃珲八宝楼送来的锦盒上,使得盒里的红玉也亮着,好似一团烧起的火。 邬引玉瞥了一眼,走去把玉拿了起来,就着昏暗的光,翻来覆去打量。 这块玉委实古怪,不论她怎么捂都焐不热,好似一块不化的冰,但也不至于像冰那么凉。 其实她不太喜欢冰冷的东西,她喜欢看雪,却对冬天喜欢不起来,因为她手脚常痛。 这毛病自幼就有,可以说五门中人多少都有一些,大概是沾染了阴邪之气的缘故,俱是痛在关节,而冬天最甚。 她倒是去医院做过好几次检查,但都检查不出问题,偏偏严重时会痛到走不动路,只能在床上蜷着,身上还会冷汗直冒,得吃止痛药才能缓解些许。 邬引玉看了一阵就把玉放下了,扭头便往浴室走,只想快些泡进热水里,就怕周身骨头又会发疼。 这次的梦来得很突然,好像她仅仅是合上眼,身侧景象便大变了样。 白玉。 入目一片玉白色,所有亭台楼阁都像是冰雪雕成的,偏偏此地不冷,甚至还长了许多古怪的绿植。 诸如墨芯火蒂的芙蕖,琉璃瓣的白梅,如萤虫簇拥而成的金水苔…… 再一看,眼前又是那千层塔。塔层层叠高,如同冰铸的尚方宝剑,从高空直劈而下。 塔上每一层都贴了黑色符箓,其上文字如随手涂画,不解其意。 塔顶一眼望不见,其上被魆黑浮云遮掩,云间闪电骤亮,鹰撮霆击般猛啄而落。 惊雷还未落下,邬引玉便觉得周身滚烫灼痛,眼前那冰雕玉琢的楼阁随之染上血色。 再一看,哪是什么血光,分明是红莲业火从地底烧了出来。 可是邬引玉喊不出声,只能奋力挣扎,然而那臂膀粗的魂锁将她死死缚住了,她根本移不开半步。 疾电落下时狂风乍起,呼啸声中夹杂着声声钟磬,每一声都似是在诘问罪状。千层塔的檐角上一众铃铎也在晃动,好像在随声附和。 一个冷淡得好事不关己的声音在问:“受刑者戕害小悟墟佛陀,可知罪?” 好熟悉的声音,听得她心如刀绞。 闪电裹身,火焰蒙目,邬引玉很快便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等她一个激灵再度睁眼,才发觉自己竟泡在浴缸里睡着了。 邬引玉连忙打开花洒,用热水冲了身,洗完便赤着身躺到床上。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总是不喜拘束,怎么舒服便怎么来。 临要睡着的时候,枕边的手机忽然嗡嗡作响,她不耐烦地拿起,但在看见来信人是萃珲八宝楼的那位经理时,脸上烦躁全无。 邬引玉打去电话,把丝被拉高了一些,微眯起眼问:“有什么消息?” “联系上鱼老板了,她对这玉还挺了解,断言这就是一对儿。”萃珲的经理说。 邬引玉坐起身,紧捏着丝被一角,悠声问:“既然如此,后面的那块玉还会拍么。” 萃珲的经理干声笑起,“您也知道,后面那块玉连委托书都还没签,这样的东西我们哪敢拍啊。” “东西还在你们那?”邬引玉又问。 “给鱼家那位新当家拿走了。” “鱼家当家?这就称呼上了。”邬引玉哧地笑了一下,往床头一倚。 她摸索着把桌上的烟杆拿了过去,没放烟丝,就只是捏在手里把玩,说:“你们拿着烫手,可那东西要是在她手上不见了,我看你们得更烫得慌吧。” 萃珲的人赔笑说:“鱼老板给得多啊,且她答应了会把事情处理好。” “那你们怎么不问问我能给什么价。”邬引玉垂着眼,甩起烟杆上的红穗子。 “邬小姐。”萃珲的经理小声说:“不是谁都愿意多给钱的,我还不了解您么。” 邬引玉屈起一条腿,下巴往膝上一撘,笑说:“这么说来,鱼家新当家出手还挺阔绰。” 作者有话说: =3= 第6章 和萃珲八宝楼那经理聊完,邬引玉转头就给邬挽迎发了消息。两人鲜少聊天,她翻了通讯录许久才找到邬挽迎的名字。 邬引玉直奔主题道:“鱼家那位新家主截了我的胡,我想找她谈谈。” “截胡?拍卖么。”邬挽迎一顿,不解道:“她拍了就是她的,你找她谈什么,如果你真想要,在萃珲时理应出更高的价。” 邬引玉悠慢地说:“她没拍,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要是有她的联系方式,给我就是。” 邬挽迎鲜少去萃珲八宝楼,的确不太清楚个中规矩,沉默一阵才说:“两分钟。” 听到这回答,邬引玉马上挂断了电话,把桌上那五分钟计时的沙漏一翻,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盯了起来。 邬挽迎一向守时,沙子漏了一半不到,果真发来一串数字,看着应该是鱼泽芝的号码。 邬引玉心情颇好地存了下来,很快便给鱼泽芝发去了信息。她没有扰人清梦的习惯,如果鱼泽芝此时没有睡,自然看得到她的短信。 过会儿,对方发来了两个字。 -你是? -邬引玉。 邬引玉不卖关子,直接说看上了对方从萃珲八宝楼取回去的另一块红玉,并开始询价。 -那你该向所有者询价。 邬引玉朝萃珲的锦盒睨去一眼,侧身从柜子里翻出烟丝盒。 那珐琅烟丝盒沉甸甸的,里面烟丝却不剩多少了,捻到一起也只有一小团。 其实邬引玉的烟瘾不大,只是格外爱看这缭绕的烟雾。盒中烟丝是她千辛万苦才拿到手的,不像其他香烟苦涩呛鼻,它味淡且香,相比之下好闻不少。 点燃烟丝,她轻吸了一口,斜倚着床头吐出,思索了片刻才拿起手机打字。 -我以为玉已经算你的了。 昏暗灯光下,她吐出的烟尤其像洇开的水墨。 -你多想了,我尚未联系上红玉的原主,只是代为保管。 邬引玉提议。 -不如换我来保管?鱼老板意下如何。 -不是不行,这玉原就是一对,你这么快就能碰上另一块也算有缘,如果联系得上原主,想必你定是会买下的。 邬引玉打字说,谢鱼老板成全。 -不必,既然是一对,那得拿齐全了才好,到手只有一枚,不论于谁而言都有些掉价,那我不如给你,也好讨个人情。 合着鱼泽芝在看见另一块玉时,便打定主意要讨她人情了? 高,实在是高。 邬引玉又抽了一口烟,烟味和屋里的熏香混在一块儿,那味顿时变得杂而古怪。 -莫非鱼老板会读心之术,知道我非要凑齐这一对玉不可。 -邬小姐是萃珲八宝楼的常客,应当也是惜宝之人,成对之物哪愿取舍其一。况且,拍卖时邬小姐是第一个摇铃的。 邬引玉赤脚走去拉开一半窗帘,倚在半幅未完全拉开的窗帘上。 -那鱼老板出个经手价? -我是在讨人情,自然不会让邬小姐多付,如果邬小姐的确想要,明天正午一起到盛鲜宝珍坊吃顿饭。 邬引玉一口答应,她想来想去也不明白,鱼泽芝想从她这讨什么人情,讨邬家人情还差不多。 其实,另一块玉出现得太凑巧了些,像是后来那位委托人知晓其中一块被拍了出去,便也急于出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连委托书都没签就走了,甚至连玉也没有带上。 邬引玉回忆监控里所见,那位委托人神色古怪,还左顾右盼着,就好像玉是她偷来的一样…… 一想到萃珲八宝楼,她又不免想起,此前在楼里那匆匆一眼。 对阁楼下的鱼泽芝长了双瑞凤眼,面色淡漠,那长相看起来的确是聪慧的,又足够凌厉,硬是将身上穿着的艳色给压了下去。 当天夜里,邬引玉没有梦到那白玉京,倒是梦见了一袭丹红的长袍,袍外是白色的纱质罩衫,广袖宽松,显得其主好似不拘一格。 那丹红的料子往石上一堆,好像石生红莲一样,漂亮得出奇。 翌日清晨,邬引玉才从邬挽迎那得知,吕一奇失踪一事算是确认了。邬挽迎又有事要忙,只余她一人在吕家周旋。 和吕一奇同行的是封家的老四,这位竟也跟着一无所踪。 封家老四也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整日往酒吧这样的欢场跑,是一点五门的本领也没学到,就这竟还敢跟着吕一奇去唤魂? 封庆双跟着丢了,封家自然也着急,老家主封鹏起急匆匆奔至吕家,所幸他身子骨还算硬朗,精神也还不错,没被吓出好歹。 就因为这事,吕家的议事厅里坐满了五门的人,除了邬引玉,全是阅历颇丰的长辈。 幸好邬引玉不怕生也不露怯,甚至还捻了点烟丝玩儿,念及这里老者不少,所以才忍着没将烟丝放进烟窝里。 封鹏起神色沉沉地说:“若非吕老您找我,我还不知道这小子彻夜不归竟是闹失踪,他平日可没少在外面过夜,我本是不会多想的。” “先看监控。”吕冬青说。 站在吕冬青边上的助手闻言打开投影,监控画面播放而出。 因是黑夜,监控画面格外暗,画质看起来也不够清晰。只见吕一奇和封庆双同时从市一医院离开,两人果真一人拿着秤杆,一人提着红灯笼。 提灯笼的是吕一奇,吕一奇还一边洒米,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着,生怕被人看到。 大晚上的,街上没什么人,他洒了米又洒茶叶,还弯腰把邬引玉此前叮嘱过的五帝钱搁在地上,十步一枚地放置着。 和他在一块的封庆双用秤杆挑着衣服和鞋,就跟持着个撑衣杆一样。 吕一奇似乎在喊什么,喊完朝封庆双投去一眼,封庆双瑟瑟缩缩地答应。 从市一医院到萃珲八宝楼这一路上几乎都有监控,所以屏幕上的监控录像是放了一段又一段。 两人中途还共同进了一酒吧的停车场,之后便不再按照规矩办事,开着车敷衍地洒起糯米和五帝钱。 这画面让在座众老齐齐沉默,不得不说吕一奇和封庆双还挺会投机取巧。 两人后半段路慢悠悠地开着车,五帝钱从车窗抛出,也不知滚到哪儿去了,所幸顺顺利利地到了萃珲八宝楼。 直到萃珲八宝楼,吕一奇和封庆双还是安然无恙的,观两人下车时,周边也没有歹人藏身,两人甚至还在萃珲的门外抽起了烟。 抽烟时,吕一奇一边拿起手机打电话,看似没打通,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人还没上车,凭空便没了影。 两人在画面中忽然消失,秤杆和灯笼相继落地,手机也随之一跌。 灯笼里火光一晃,竹骨和绸布转瞬便被烧成了灰烬。 作者有话说: =3= 下章见面 第7章 活生生的人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谁看谁不慌? 更别提五门本来就是做这驱鬼除祟的,向来只有他们让鬼祟消失的份,哪有让自己也跟着没影的。 吕冬青和封鹏起死死盯着监控,视频播完也没眨上眼睛,直至一个声音打破沉默。 “可我觉察不到视频里有邪门之物,这段监控真的没被处理过吗。”有人说。 说话的人是封庆双的小叔,这位在五门里也算得上“出名”。有几次,他除祟未除干净,偏说自己完事了,后来还得旁人帮他收拾烂摊子。 邬引玉哪会认可他的话,很轻地哧了一声。 如果说吕冬青和封鹏起还在盯着看,是因为什么线索也没找到,那她便是实打实地看到了画面里有东西。 真的有。 在吕一奇和封庆双从车上下来后,一团浓黑的影子缠上了吕一奇的腿,封庆双也没能幸免。 墨气渐渐扩散,越来越浓郁,使得两人齐齐被裹在其中,连皮带肉的,一点点被蚕食殆尽。 那玩意儿和她此前看见的“阴气”一样,但和寻常鬼气相比,它又黑得太过彻底。 “你笑什么。”封庆双的小叔皱眉道。 “没,这是我的习惯,没别的意思。”邬引玉扭头,发现吕冬青和封鹏起依旧毫无收获,两人还在琢磨画面中的两人是怎么消失的。 打从学习驱邪辟煞的术法开始,她便见过许多魑魅魍魉,却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尤其还只有她能看得到。 吕冬青让助手把画面关了,手肘一支,相扣的十指抵在唇前,久久没能开口。 事到如今,众人都清楚,这件事可不是报警能解决的。 五门在这一行已经做了数百年,也有过“引火上身”的时候,但他们没有想过,竟是不常沾这事的两位小辈受了这样的噬。 “我……看不出来。”封鹏起冷声承认。 吕冬青眸色沉沉,摇头说:“从昨晚拿到这段监控起,我已经看了不下百遍,也同样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没的,又为什么偏偏是一奇和庆双?” 邬引玉手臂环胸,手上还拿着烟杆,她暗暗打量吕冬青,但此时已看不到吕冬青身侧的那缕气。 那东西总是出现得很突然,也消失得很快。 按理来说,如果怪事只有一人看得到,那人必定与其渊源颇深,在没有弄清楚前,邬引玉暂不想提及,省得徒增麻烦。 封鹏起神色一凛,吞吞吐吐问:“令孙吕三胜,是不是还没有醒。” “没错。”吕冬青更觉头疼,吕三的魂还没招回来,眼下又丢了两位小辈,“还无暇招回。” “尽早,魂魄离体太久,躯壳会……” 封鹏起即使打住,没再往下说晦气话。 吕冬青嘴唇干裂,眼里满是血丝,沉声说:“我知道,只是事情发生得突然,眼下又毫无头绪,我一时间无法兼顾两边。” “吕老。”邬引玉把烟杆一收,问道:“我能把这几段监控拷回去看看么。” 这五门的后人里,就数邬引玉的资质最好,就连前人也极少有能比得过她的。吕冬青之所以让邬挽迎把她喊来,也正是想让她参谋参谋。 “行,给邬小姐拷贝一份。”吕冬青说。 边上的助手连忙复制了一份,给邬引玉递了过去。 邬引玉把U盘拿到手,捏在手里思忖了片刻,提议说:“如封老所言,还是尽早招回吕三的魂吧,这事慢不得,吕一的事我倒是有些头绪,等我回去想想。” 吕冬青连忙问:“从哪得出头绪?” “自然得用邬家的法子。”邬引玉站起身,双臂撑着桌,很轻地笑了一下,“吕老您可就别问了。” 涉及门内真传的,别家再过问可就不妥了,吕冬青索性松开了眉头,故作不在意地说:“是我唐突了,既然引玉有了想法,那得了结果后还请告知。” 邬引玉颔首,没有立刻离桌,目光又在吕冬青身上停留了片刻。 现在是艳阳高挂之时,吕家的会议室门窗大敞,就算是厉鬼,也没这胆量出现。 偏偏那股单薄墨气竟又冒了出来,还爬上了吕冬青的肩头。 其他人都毫无反应,只邬引玉眼睁睁看着墨气再次消失。 她悠悠说:“但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吕老。” 吕冬青抬手,作出请的姿态。 “吕老这段时日可有下过地?”邬引玉问。 下地自然不是田间干活这样的下地,也并非入墓寻宝之类的事,于五门而言,这叫承鬼牒行阴事,伏阴走无常。 吕冬青摇头:“我现今已经很少到下面去了,就连降鬼一事,也皆由底下的人来做,我年岁不轻,寿命已折去不少,不适合再做这些了。” “那理应什么也没有沾上?”邬引玉又问。 话音方落,消失的墨气没征兆地出现,在半空中聚作一团。 “没错。”吕冬青说。 邬引玉神色骤变,看见那团气像倏尔窜出的游鱼,猛朝她脸面袭近。 太快了,她只能抬手挡至脸前,一瞬间浑身寒毛竖起,寒意钻骨穿心。 不料,撞上人后,墨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正要垂手,发现手背上好像沾了东西,一看,是一点墨迹。 “怎么了?”吕冬青一怔,诧异地看了过去。 “没什么,只是昨晚没休息好。”邬引玉用拇指抹开了手背上的墨迹,低头嗅了一下,竟闻到了一股……墨香。 虽然带着潮湿的霉味,但墨香明显。 寻常鬼气哪会是这样的。 她扯起一张纸巾,用力擦拭手背上的污迹,余光朝座上众人扫去,旁人还在思索着吕一奇和封庆双失踪一事,无人发现她被邪气撞身。 “该好好休息,年轻人也要保重身体。”吕冬青无奈摇头。 “能否问下,吕家伏阴的事是谁在做?”邬引玉擦得很用力。 在把纸巾丢进篓里时,她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还说:“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墨。” “这桌子擦得了三遍,邬小姐手上纸巾干干净净的,可别是寻着法子挑刺。”坐在吕冬青身侧的男人说。 “哪能呢。”邬引玉两指松开,把旁人看来好似一尘不染的纸扔进篓里。 她的心也随之往下一跌,明白这团墨气果然和她关系匪浅。 方才说话的人又说:“吕家如今是我承鬼牒,邬小姐有何指教。” 邬引玉斜去一眼,看不出什么蹊跷,索性说:“只是想认识认识,日后还有的是共同探讨的机会。” 她不再多留,烟杆上的红穗子轻轻晃荡,说:“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司机在吕家门外等候多时,听车门一开,回头问:“小姐,去哪儿。” 邬引玉靠在座位上合眼,面色白得有点过了头,她还在揉着手背,根本捋不清事情的缘由。 要说反常,那得从一个月前,她开始做那些梦时算起,梦里别无其他,总是有雷电和烈火,还有……那不知名者的诘问。 那些白玉雕成的楼宇格外逼真,梦里受刑时的痛也是真的痛,发肤无一幸免。 “小姐?” 回过神,邬引玉取了张纸巾按在额前,擦去薄薄一层冷汗,说道:“去盛鲜宝珍坊。” 盛鲜宝珍坊开在半山腰,房子建得雅致,地方又幽静,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下车后,邬引玉让司机先行离开,确认自己有将红玉带上,才转身走进坊内。 坊内也有造景,那小竹流水做得还挺漂亮,其上有许多用仿点翠手艺做成的花鸟,模样精致漂亮。 报了厢号,自然有人带着过去。 那穿着宽袖长袍的服务生在前边引路,穿过盘曲回廊,停在里院的一扇门前。 邬引玉推开门,隔着纱质的樟木屏风,她看见窗边的矮榻上斜坐着个人。 作者有话说: =3= 第8章 绕过屏风,便见鱼泽芝。 和邬引玉此前在萃珲八宝楼里见到的无差,她穿的还是马面裙,但裙襕上锈的不再是莲枝,而是花鸟纹。 “鱼老板。”邬引玉叫了一声。 鱼泽芝今天没挽发,长发不加修饰地披在身后,那素白的对襟长衫依然没拢上,很随性地敞着,将她不算羸弱的身笼在其中。 偏她生了张有点薄情的脸,明明打扮得很随心,神色间却有种对任何物事都无动于衷的疏离感。 “来了?”鱼泽芝应声,撘在桌沿的手随之一动,掖起袖子给对面空着的瓷盏满上了一杯茶。 她那袖子一掖,手腕上一串古旧的菩提佛珠便露了出来。 珠串绕了三圈,三在佛教中倒是个不错的数字,邬引玉顺其自然地认为,这人应该信佛。 或许因为鱼泽芝过于大方自然的姿态,及她手腕上缠了三圈的菩提佛珠,邬引玉莫名觉得,这人好像还带着点儿不怒不憎的佛性,仿佛六根皆除,再无念虑。 胜似莲,出于人世而不染片尘,倒是很衬她的名字。 “看来我来晚了。”邬引玉轻笑,暗暗下意识打量起对方身周,没想到这人倒是干净,身边没沾什么腌脏物,大概不常下地,也不太懂除祟之事。 打量时,她意外地看到,那枚莲纹红玉就系在鱼泽芝腰侧。 原以为这么贵重的东西,鱼泽芝会拿锦盒一类的东西装上,不料对方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戴上了。 但不得不说,这玉和鱼泽芝很般配。 朱色若是压不住,就会变得妖异非常,这玉挂在鱼泽芝身上,竟显得分外端庄稳重,就连上面那古怪莲纹也变得不足为奇。 有一瞬间,邬引玉觉得,这玉合该是鱼泽芝的,或许她不该出价要走。 “不晚。”鱼泽芝倒好茶,抬手又说:“坐。” 她的姿态大方到胜似此间主人。 邬引玉从善如流地坐下,她在吕家时一口水也没喝上,光顾着看那监控了,此时一看到茶水就犯渴,索性端起浅抿。 “玉我带来了。”鱼泽芝开门见山地说。 邬引玉放下茶盏,斜坐在矮塌上,支着下颌往鱼泽芝身侧瞄,含笑说:“我看见了,倒是和鱼老板很般配。只是您那样佩戴着,会让我觉得,您根本不想和我谈条件。” “不必用敬称,显得疏远了。”鱼泽芝垂下眼,又端起壶为邬引玉满上茶水,“径自佩戴是我唐突了,只是有一事需与邬小姐说,此玉已被我买下。” 邬引玉眯起眼,“昨晚时,鱼老板不是还没找着这玉的主人么。” “找了一夜,幸好没白忙活。”鱼泽芝倒是坦然,“如此应该给邬小姐省了不少事,省得和我谈完,还得和原主谈。” “原主竟然同意卖给您了?”邬引玉好奇起来,“她提了什么条件。” “条件?倒是没有。”鱼泽芝淡声,“她急于用钱,得知其中一枚被拍出,便匆匆忙忙赶到萃珲八宝楼。只是那天她临时有事,走得十分匆忙,玉也忘了带,料想东西在楼中理应安全,所以才不急于取回。” “那为何迟迟联系不上?”邬引玉又问。 “这便是原主不愿透露的私事了。”鱼泽芝神色冷淡,不像说谎。 “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邬引玉半信半疑,把玩起手里烟杆,打趣说:“所以现在怎么说?” 鱼泽芝放下茶壶,“都是五门中人,我大不会从中赚取差价,也不会增加不必要的款项。”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您。”邬引玉哧地一笑,“难怪旁人都说鱼家的新家主会处事。” “不必用敬称。”鱼泽芝再次提醒。 邬引玉又朝鱼泽芝腰侧瞄去一眼,“转手前自个儿不戴上一戴,确实有点亏。” 鱼泽芝低头取下玉佩,连解下系绳的动作也极俱观赏性。她把玉往桌上一搁,说:“你可以先验货。” 邬引玉把自个包里那一块先拿了出来,细细比对起两物的玉质和上面的莲花纹。 她从未见过一模一样的两块玉,就算是克隆出来的活物,也做不到这样分毫不差。 光透过红玉,里边细微纹理尽现,两块玉别无二致。 邬引玉看得心跳如雷,这怪诞离奇的相似感,让她差点以为自己又在梦里。 此前她也见过不少成双成对的古物,就算用的是一样的料,其内里也会有所不同,更别提保存过程中发生的种种摩擦碰撞,定也会在物件上留下不同的痕迹。 “你对这对玉了解多少?”邬引玉蓦然抬头。 “说不上了解。”鱼泽芝看着其中一块玉,目光很定,眼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怀念,好似与之经历繁多,但神情依然冷漠。 怎么可能,邬引玉觉得,自己应当是看错了。 “它是一位女子亲自雕给心上人的。”鱼泽芝平静地说。 “心上人”三字,她咬得格外轻,好似浑不在意。 邬引玉的心咚隆一跳,目光竟不能从鱼泽芝身上移开,似乎这人天生就能夺去她的注意力。 她故作玩笑地说:“这您是怎么知道的,我研究了许多古书,连类似的莲纹都找不着,您竟连背景故事都知道了?” “若非用心,又怎么雕得出好似天然而为的痕迹。”鱼泽芝说。 “原来是靠猜的。”邬引玉微微抬眉,捧起对方带来的那一块玉,悠悠道:“但我倾向于认为,这不是人间之物,所以也不该有什么‘心上人’。” 鱼泽芝眸光一动,静静凝视起对面的人。 那眼神让邬引玉不太舒服,她把玉放下,转而拿起烟杆,问道:“介意么。” 鱼泽芝抬掌示意。 得了应允,邬引玉才拿出烟丝盒,一番忙活把烟点上了。她把身侧的木窗推得更开一些,春风入室,缭绕烟缕被吹了个半散。 “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常常得和鬼物打交道,下两际海承鬼牒,做的是阳间的无常。”她呼出气,烟雾里嘴角上扬,“都说天上人间,既然有两际海,那怎么不会有天上仙宫呢。” 鱼泽芝敛了目光,又重新泡起一壶茶,手上菩提佛珠撞得啪嗒响,说:“倒也有道理。” 邬引玉联想到自己梦里的白玉京,越发觉得那什么水晶天宫应该是存在的,只是他们向来只和鬼物打交道,从未见过神仙。 那梦里受诘问的是谁,那佩戴红玉逼其供认的,又是什么人? 鱼泽芝忽然问:“当时在萃珲八宝楼时,你为什么会拍这块玉,当真只是眼缘?” “当然。”邬引玉塌腰抵着矮案,别开头吐出烟,慢声慢调地说:“拍东西嘛,不就讲个眼缘,我看它漂亮,好像有缘,也就拍了。” 她余光一动,朝鱼泽芝睨去,眨眼说:“出个价吧鱼老板,这对玉我一定要拿到。” “万一它不是一对,还有三四五块一模一样的。”鱼泽芝状似打趣,但语调平平。 “您自己说这是一对的,怎么还改口了,这玉还真能是批发的不成?”邬引玉差点被烟呛着,移开烟嘴轻咳一声,“说起来,鱼老板知道前主是怎么拿到这块玉的么?” “说是祖上无意得到,已无从考究。”鱼泽芝倒去壶中第一泡的茶水。 “算了,还是出价吧,就算有三四五块一样的,我也得都拿到手。”邬引玉说。 “说笑而已,这就是一对儿。”鱼泽芝转而问:“你能给我多少。” 邬引玉笑出声,烟窝那头往鱼泽芝面前的几案一敲,饶有兴味地说:“鱼老板,有你这样议价的么,如果我说我拿不出钱,那您给不给?” 作者有话说: =3= 第9章 这颠三倒四的,哪像议价,反倒像在周旋。 鱼泽芝喝了口茶,竟说:“给,既然要卖你人情,你给多少,我拿多少。” “真的啊?”邬引玉跟听笑话一样,没当真。 “当真。”鱼泽芝伸出一根手指,把撘在面前几案上的烟杆推了回去,站起身说:“我临时有事,红玉你先拿着。” 邬引玉仰头看她,咬着烟嘴说:“你就不怕我携货远走?” “你是邬家人。”鱼泽芝说。 邬引玉笑得双肩一颤,细声细气道:“谁都知道五门里最数我邬引玉最不守信,你竟然还敢信我。” “也是敢的,只是这饭怕是得下回才能一起吃了。”鱼泽芝转身,又说:“迟些我会把账号发给你,你如果想见前主,我倒是可以替你引见,但她知道的也不多,恐怕回答不了什么。” 在外面看来,五门人说话都有点古里古气的毛病,却又不是生硬凹出来的,也许是常走无常的原因,不免沾了些许底下阴物的习性。 没想到鱼泽芝更甚,说话压根不像现代人,这于她而言又毫无违和感,好像她合该如此。 “行,没事,鱼老板慢走。”邬引玉看着那人影消失在屏风后,竟觉得这一盒烟丝变得寡然无味了,就连心跳也缓了不少。 在鱼泽芝走后,盛鲜宝珍坊才上了提前预订的菜,所幸分量不多,邬引玉每样都吃了点,吃了个半饱。 说是约饭,没想到后来只她吃上了,鱼泽芝走得倒是快,好像仅是为了送玉而来,事情一成,便没了留下的理由。 结账时邬引玉才得知鱼泽芝已提前付了钱,眼下她就跟白吃了顿饭,又白拿了块玉一样。 所以在收到账号后,她连忙让人按拍价把钱打给了过去,省得心不安。 既然是一样的玉,价格偏高偏低都不太合适,付上一样的价钱才是最恰当的。 邬引玉把司机喊了过来,在车上时再次打量起手里两块玉,明明赤红胜火,偏偏冻得她手心失温,这哪能是普通的玉料。 越看,她越觉得这两枚玉不同寻常,这要是去做鉴定,非得被留下不可,那可不行。 回到邬家,邬引玉一进门就和邬挽迎打了个照面。 邬挽迎正要出门,看见她时脚步一顿,问道“刚从吕老那回来?” “不是。”邬引玉抬手,两指间捏着那只U盘,说:“我很早就走了,监控我拷回来了。” “探讨得怎么样。”邬挽迎又问。 邬引玉扶着栏杆上楼,低头说:“会有结果,但我想,你这几天还是先别和吕老接触了。” “吕老自己都不曾察觉,你大概是多心了。”邬挽迎说。 邬引玉双臂环起,不以为意地说:“那就别怪我没提醒你。” 邬挽迎神色不变地出了门,比起自己那花名在外的妹妹,显然更信吕老。 上了楼,邬引玉往漆黑阁楼里一卧,反复查看起那几段监控。 五门的门道不同,比如吕柳两家擅长古法驱邪,靠气辨鬼,用的是莽夫之法,以桃木剑和柳枝一类的东西迫使鬼物俯首。 封家有祖传的阴阳眼,看的不是气,而是形,常以符箓镇之,鱼家御傀,再说起邬家,那便是有回溯之能,能重见旧日种种。 事实上,邬引玉什么都会,只是她没往外提过一句,也正是如此,她常常怀疑自己其实不是邬家人。 视频里,吕一奇没有循规蹈矩地按着她说的来做,不光没有按着脚步放铜钱,甚至还开上了车。 监控里没有声音,她也不知道吕一奇和封庆双有没有一喊一应,但就算没有,也罪不至消失于世,顶多是成不了事罢了。 邬引玉拉了进度条,反复观看将吕一奇和封庆双二人蚕食殆尽的那股阴气,又翻阅书籍,依然得不出结果。 墨香,单单是墨香,就足够推翻所有假设。 哪会有阴邪之气是自带墨香的。 邬引玉正想再看一遍时,忽然接到了鱼泽芝的电话。 那人在电话里说:“钱打多了,这要我怎么卖你人情。” 邬引玉还在目光灼灼地盯着投影幕,漫不经心地应声:“你拿就是了,两块玉我同等对待,给价要是不等,倒显得我不够重视。” “怎么会,在我这里,人情价可不低的。”鱼泽芝说。 “你要你的,我给我的,咱们各论各。”邬引玉低低一笑。 “邬小姐在忙么。”鱼泽芝察觉出,电话那头的人有些心不在焉。 “你知道吕一奇和封庆双失踪的事么。”邬引玉按了暂停键,略带歉意地说:“你似乎刚回叡城,和五门尚算不上太熟,也许不知道这两人。” “我知道。”鱼泽芝淡声:“既然回来继承鱼家,我自然都得摸清摸楚。” “鱼老板好有本事。”邬引玉假情假意地夸赞。 “谬赞。”鱼泽芝倒是谦虚,又说:“此事我略有耳闻,不知道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初见时,邬引玉只一眼就觉得这人并非什么热心肠的自来熟,偏偏这人好像打定了主意想卖她人情,她很难不多想。 既然鱼泽芝想卖,邬引玉又怀疑对方别有用心,索性往圈套里一踩,说:“倒是有鱼老板您能帮得上忙的。” “你说便是。”鱼泽芝说。 邬引玉转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拎出一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装满了抹了鸡血的五帝钱,说:“麻烦鱼老板今晚和我去一趟市一医院。” “做什么。”鱼泽芝问。 “唤魂。”邬引玉转而又找来了一柄带锈的秤杆,“会怕么。” 此时吕冬青大概已在设法找回吕三胜的魂了,但她有种古怪的预感,吕三胜的魂怕是找不回来。 “怕?”鱼泽芝很平静地说:“要是怕,我就不会回叡城了。” “那我是不是该提前感谢鱼老板帮了我一个大忙。”邬引玉查看秤杆,想想还是拉开木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罐。她拧开盖子,食指往里一沾,那通红的鸡血便渗进了指甲缝里。 “倒也不必。” “那鱼老板今晚见。”邬引玉用手在秤盘上画了几笔,转头取出黄纸,折了两个金元宝,往秤盘上一搁。 夜里出门前,邬引玉又去了一趟神堂,为列祖列宗擦拭牌位。 供在香案上的水果都是新鲜的,香烛又要烧到底了。炉里堆了满满的灰,邬引玉忽然闻到一股味,伸手往香炉里攥了一把,低头便朝掌心闻。 一股腐臭味。 邬家列祖列宗很早就被送走了,邬其遇还是她亲自送到两际海的,生时沉甸甸一个人,死后还不如烟灰重。 只是,那人就算越过了两际海,也没为她解开身世之谜。 这些年邬家的神堂虽还供着香,但其实没有魂回来,香没被吃,余下的灰便是干干净净的,一点儿异味也没有,但如果有鬼祟摄食,那就会沾上其它的味。 作者有话说: =3= 第10章 邬引玉掩住双目,放下手时,眼里所见只有黑白二色。 神堂里不见鬼祟,可炉里的香只能是被鬼祟吃掉的,否则留不下那样的气味。周遭倒是有一些浮动的青烟,那是她带过来的活人生气。 神堂平日都是锁着门的,只一个双掌宽的通风口敞着,所以屋中常年都是香火味。 这地方虽然宽敞,但东西极少,也就一灵案摆在这,鬼祟来了根本无处遁形。 邬引玉正寻思着,余光忽地瞄到圆柱上沾了点儿污迹,她凑近一闻,不想竟是墨香。 想必她上次在这里撞见的“阴气”,就是那股墨。 她连忙拉开距离,目光沿着柱子缓缓上移,看见悬梁上有一物,是一根两指粗的麻绳。 邬家这老宅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主屋是被推翻重建过的,但侧边这神堂却只是稍做了修缮。 此前邬引玉从未注意过,横梁上竟还有这样一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谁留下的。 横梁和麻绳,这两个词一结合起来,会叫人联想到一些不大舒服的事,比如悬梁自缢。 总不该是在这自缢身亡的鬼吃了香吧,那墨气呢,也是它变的么。 神堂没有梯子,她没法把横木上的麻绳取下来,眼看着时间不早了,只好转身离开。 走时,她往门上拍了一张符,不让里面的东西出来。 出门前,邬引玉又见到了邬挽迎,对方穿着一身靛青色的西装,领带打得漂亮,看样子刚结束工作回来。 “去哪?”邬挽迎问,“吕家的事有消息了?” 邬引玉不打算告知,反而问:“你知道神堂悬梁上那根麻绳是怎么回事吗。” 邬挽迎皱眉,“什么麻绳?” “神堂的悬梁上搭着一根麻绳。”邬引玉改口又问:“那你知道神堂发生过什么事么。” “比方说?”邬挽迎毫无头绪。 “看来你也不知道。”邬引玉摆摆手,“我出去一下。” 自从邬其遇走后,邬家除鬼一事几乎都是邬引玉在做。驱鬼么,通常都是晚上干,毕竟也得鬼物在夜里出来,才找得到机会逮它。 这些年邬引玉在这一事上就没出过岔子,所以邬挽迎也不再多问,只不咸不淡地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 临出门,邬引玉回头说:“你先别进神堂,对了,爸给你的那一串五帝钱也别取下,麻绳的事我自己处理,有事便给我打电话。” 邬挽迎微微愣怔,毕竟邬引玉极少嘱托这些,他松了松领带,说:“行,早去早回。” 邬引玉开车出门,车刚开到市一医院门口,就看见熟悉的身影已在医院门外站着。 鱼泽芝恰好站在医院的牌匾前,站得规规矩矩,端正又安静,像是一只孤魂野鬼。且不说她还披着长衫,身上又只有红白两色,乍一看还挺瘆人。 停好车,邬引玉提着东西走至门口,冲着那身影喊:“鱼老板。” 鱼泽芝扭头,目光一垂,落在邬引玉手上,平淡地说:“看来是有备而来,果然是要唤魂?” “不然我哪犯得着大晚上往外跑呢。”邬引玉把手里沉甸甸的袋子往前一伸,回头朝住院楼指去,“我去和吕三胜要件衣服,麻烦鱼老板先替我拿着。” “吕三胜没醒。”鱼泽芝说。 “我知道。”邬引玉笑说:“他要是醒了,还用得着唤魂么,我去要他一件衣服,不必让他知道。” 鱼泽芝把东西接了过去,秉持着礼貌的原则,没有翻开看一眼,只是定定目送邬引玉走远。 邬引玉进了住院楼,和问询台的护士打了个照面,今夜值班的恰好是此前见过她的那位。 她模样长得好,一身旗袍又格外引人注目,护士一瞬就记起了她。 护士问道:“是吕三胜的朋友吧,怎么这么晚还要过来。” “过来看看有没有换洗的衣物需要带走。”邬引玉两眼微弯,那双柳叶眼一笑起来就显得脉脉含情。 护士看得心跳有些快,数秒才啊了一声,说:“你对他真好,你是他……女朋友?” “不是。”邬引玉笑出一声,“那是世交家的弟弟,我对男性没什么兴趣。” 这话说直白也不算太直白,但说隐晦也谈不上隐晦。 护士一愣,歪身看见电梯门打开,才连忙说:“我给你开了门,一会上去就不用按铃啦。” 邬引玉颔首道谢,慢腾腾走进电梯。 医院里的鬼物不少,电梯门一开,里边拥拥挤挤的全是,但大多是迷惘无措的新鬼,只怀着对人世的挂念,什么恶念也没有。 到了楼层,病区的门果然一拉就开了,用不着按铃。 邬引玉找到了吕三胜的病房,看见有位护工也在里面躺着。她推门进去,那护工陡然一跳,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据说吕三胜此前魂不思归时,也是这位护工在照顾他。被吕家雇佣多年,他多少也知道一些五门的事,也知道吕三胜昏迷不醒的原因。 护工认得邬引玉,站起身鞠了个躬,不敢有半点不尊敬,毕竟自己日后一死,怕还是对方陪着走完最后一程。 邬引玉直接道:“给我拿一件吕三胜的衣服,还有一双鞋。” 吕三胜也就一双鞋在医院,就是来时穿的那一双。 护工嗫嚅道:“那、那我给您装起来?这事能告诉吕老吗。” 邬引玉笑眯眯回答:“不能。” 护工一愣,他两边谁也不敢得罪,只好手忙脚乱把吕三胜的衣服和鞋装好,心惊胆战地拜托道:“那您可得早点把衣服和鞋送回来,否则我、我……” “不会让你不好交代的。”邬引玉把东西接了过去,转身时簪子上的兰花坠子晃了晃。 邬引玉拿到东西便下了楼,远远就看见鱼泽芝还在原地站着,似乎根本没有动上一动。 那么远,鱼泽芝也不该听得见脚步声,偏偏她回了头,迎上了邬引玉的目光。 邬引玉脚步放缓,飞快回忆鱼家究竟擅长什么。 鱼家啊,自然是擅长御傀,捏泥人剪纸人造傀,还能御死尸,路子走得挺偏的。鱼泽芝看似冷淡,指不定悄悄派了纸傀在暗处盯梢呢。 她本以为这位常年在外的鱼家新家主只有“半桶水”,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拿到了。”鱼泽芝笃定道。 邬引玉把吕三胜的衣服往地上一搁,接了对方手里的纸袋,从中取出秤杆。 以往除晦时,总有人在她旁边絮絮叨叨地问,后来甭管有没有人开口,她都会先行解释一番,如今这毛病又犯了。 “这唤魂的法子简单又灵验,古时小儿受惊生病,就常用这法子将魂叫回来。东西我都备齐了,一会儿你替我拿着秤杆,我打灯笼在前面喊吕三胜的名字。我喊一声你就应一声,当然,不是把你当吕三胜的意思。”她慢声慢气道。 鱼泽芝没应声,略显冰凉的手从邬引玉的手臂边擦了过去。 她随手一捞,找着袋子里事先叠好的金元宝,转而放到了邬引玉提着的秤盘上。 金元宝一搁,便盖住了秤盘上此前用鸡血画下的符。 “您知道我折了元宝啊,还知道要放在这。”邬引玉有点吃惊,干脆把秤杆交了过去。 鱼泽芝淡声:“没有金元宝,这事办不了。” 邬引玉弯腰拿起吕三胜的衣服和鞋,往秤杆上一挂,含笑问:“说说,您还会什么?” 作者有话说: =3= 第11章 秤杆随之一重,鱼泽芝的手被压得直往下沉。她不计较地提着,看邬引玉点起灯笼,回答:“会的不多,勉勉强强知道一些。” 红灯笼,笼上什么图案都没有,火光一亮,照得人脸上好像满是血光。 邬引玉打着灯笼,把装了铜币的锦囊别至腰上,朝鱼泽芝睨了眼,鼻里哼出声,说:“别人是财不外露,您倒好,连会什么手艺都不让别人知道。” “会得少,就不说出来惹人取笑了。”鱼泽芝朝大路上一望,皱眉问:“就这么走过去么。” “怕累?”邬引玉看向对方脚上的鞋,倒是有点儿跟,但四舍五入也算平底了。 “没事,走吧。”鱼泽芝丝毫不忸怩。 还差六分钟就到十二点,邬引玉不急着走,说:“再等等。” 她出来时没拿烟杆,此时牙瘾犯了,很想咬咬烟嘴,可是左右咬不着,索性抿起嘴唇,拿出手机刷起了朋友圈。 正巧刷到吕家人的消息,说是时辰已经择好了。 五门嘛,干什么都讲究时辰。 乍一看,邬引玉也不知道吕家在择什么良时,这吕三和吕一还出着事呢,总不能在这关头上办什么喜事。 “吕家要做什么。”她顺嘴一提,手指往下划拉,看到了旁人留下的回复。 鱼泽芝没往邬引玉的手机看,换了只手来提秤杆,目视着前方说:“听说吕老此番想请人用跳茅山的法子来唤魂。” 邬引玉一嘁,这事要是让其他人知道,可一点也不光彩。毕竟五门自个已算得上是活无常,如今要是还得拜托旁人觅魂,实在是引人耻笑。 她往边上走了几步,不想让人看见她在医院门口打着红灯笼,这场景到底还是挺怪诡异的。 “这唤魂的法子,吕一奇不是试过了么,为什么你还要再试一次。”鱼泽芝跟了过去。 邬引玉把灯笼往地上放,说:“如果我说,我今晚做这事其实不只是为了唤魂,你信么。” 鱼泽芝无动于衷地站在边上,宽大的袖口兜了风,披散在身后的头发也跟着曳动,竟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意味。 或许是因为对方腰间少了那枚红玉,邬引玉总觉得鱼泽芝的扮相缺了一味。她无端端联想到这段时日一直折磨着她的梦,想到梦里那红莲业火。 红莲,红玉上的诡谲莲纹,还有那不曾露面的诘问者…… 想起来,红玉便是别在那诘问者腰带上。 邬引玉不由得怀疑,鱼泽芝会不会也与她那古怪的梦有关。她笑起来,探出的手白得不像活人,指尖往鱼泽芝肩角上一戳,说:“回叡城前,鱼老板都在做些什么,承过鬼牒么。” 鱼泽芝倒是坦诚,看向那根戳往自己肩上的手指,面色不改地答:“在澹洲管理公司事务,下地?倒是不曾。” “所以我喊您鱼老板没喊错嘛。”邬引玉好奇劲儿犯了,又饶有兴致地问:“您不论对谁都是这样说话的么,平时喜欢做什么。” “没什么喜欢的。”鱼泽芝说。 “那不会很无趣么。”邬引玉环起手臂,笑得颊边头发微微颤动,这眉目含情的模样的确像极花名在外。 “不会。”鱼泽芝又说。 眼看着时间要到了,邬引玉推开火柴盒,从里面抽出了一根,嚓地点燃,说:“说起来,鱼老板为什么想卖我人情?您是才回叡城吧,总不能刚回来就盯上我了。” 鱼泽芝说:“是临时起意,毕竟邬家是五门之首。” 这话倒是不好反驳,想奉承邬家的人多了去了。 邬引玉右脚向后一退,掖着旗袍的裙摆,蹲下烧了一只金元宝,随后才提着灯笼重新站起。 金元宝被火焰舐尽,一阵阴冷的风袭来,把灰卷远了。 “在这唤魂的法子里,似乎不用烧元宝。”鱼泽芝有些不解。 “我招鬼呢。”邬引玉状似开玩笑。她抬臂把灯笼举高,惨白的脸映上一片丹红,尤像恶鬼。 鱼泽芝约莫是信了,眼眸很轻微地转了一下,并不惊讶。 “别担心,我又不会害他。”邬引玉摇头说。 她肤色白,又穿了身山水纹的旗袍,要说鱼泽芝身上只有红白二色,那她便跟无常出行般,身上只有黑和白。 “借鬼寻人?”鱼泽芝问。 邬引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沿着长街一路往前走。她没按规矩放铜币,何时想起来,便何时取出纸钱烧一烧。 走一段烧一张,边边角角俱要烧干净,然后灰烬被风一卷,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鱼泽芝忽地打断:“你的铜钱呢。” “用不着。”邬引玉摆摆手指,慢慢悠悠地喊了一声:“吕三胜啊,沿着来路归去咯。” 身后无人答应,她便回头朝鱼泽芝投去一眼。 鱼泽芝正提着秤杆在后边跟,被那眼神一扫,不得不应上一声:“欸,归来了。” 邬引玉走了一段路又喊:“吕三胜啊,沿着来路归去咯。” “欸,归来了。”鱼泽芝冷淡复述。 “吕三胜啊,沿着来路归去咯。” “归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鱼泽芝的脚步忽然一慢,因为挂在秤杆上的衣服动了。 不是被风掀的,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揭起了一角。 “邬小姐。”鱼泽芝喊。 邬引玉闻声回头,食指往唇上一抵,很轻地嘘了一声,继而接着喊起吕三胜的名字。 鱼泽芝只好移开落在秤杆上的目光,神色不变地应声。 吕一奇和封庆双做这事时,中途可是开了车,要真老老实实从市一医院走到萃珲八宝楼,当真得走到半夜。 邬引玉看似纤瘦单薄,走起路来慢腾腾的,一副懒散不愿动的模样,实则走了半路也不喊累,喊话的语调一直是轻轻缓缓的,步调从始至终也没变过。 夜里的萃珲八宝楼安静诡谲,只有檐下的灯笼亮着,窗里漆黑一片。 邬引玉记着吕一奇和封庆双消失的地方,往两人此前停过车的地方一站,说了最后一句:“吕三胜,再不归家可就要下雨咯,雨时天阴呀,房子要被掳走咯。” 呼啦一声,阴风卷近。 鱼泽芝静站着,提着秤杆的手一动不动,秤盘却在左右摇晃,挂在上边的衬衫被掀得摇摇欲坠。 邬引玉扭头看了很久,大概有五分钟那么长。 “邬小姐。”鱼泽芝喊道。 邬引玉不慌不忙地吹灭灯笼,连着烧了三只金元宝,最后往鱼泽芝提着的秤杆上撒了一把糯米。 米粒哗啦落下,她伸手取走秤盘上搁着的元宝,将它也一并烧了。 在金元宝烧去后,秤杆一静,被揭起的衬衫也老实地垂了下去。 邬引玉呼出一口气,拂开了沾在手上的纸屑,皱眉说:“好像没点用。” 她拿起刚才自己放在地上的火柴盒,晃了晃,盒里没一点声,竟已用得一根不剩。 “你这一路是在招鬼占他躯壳?”鱼泽芝面色微凛,“你引了不少鬼来嗅吕三胜的气味,他们全朝市一医院去了。” 邬引玉懒散地倚在萃珲八宝楼的廊柱上,轻咳了几声。她手脚关节忽然疼了起来,不得不揉起手腕说:“魂离躯身,如果‘老屋’遭诡物觊觎,必然会受惊。此时吕三胜的魂如果还在,便会照着我们来时的路找回躯身,但是……他的魂明显不在这了。” “这很危险,你要是一时疏忽,他的躯身就会被占走。”鱼泽芝收起秤杆,还替吕三胜整整齐齐叠好了衬衫。 衣服的边角对得很齐,像是有什么强迫症。 邬引玉把手腕揉得发烫,缓过来一些后,才蹲下把灯笼也烧了,不以为意地说:“我刚不是把鬼都送走了么,我看着呢,出不了差池。” 作者有话说: =3= 第12章 这种唤魂的法子不论变上几变,都只能在丢魂处用,魂儿要是走远了,法子就不顶用了。 显然,此地虽然阴气奇重,却没有属于吕三胜的魂。 萃珲八宝楼恰好就在风口中,风呼啦一刮,地上还燃着的金元宝顿时被吹跑了。 邬引玉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吕三胜还没有死,那他的魂去了哪,难不成也被墨气吞了? “看来只能等吕老那边的消息了。”鱼泽芝拎着装了吕三胜衣物的袋子说。 邬引玉没应声,试探般推起萃珲八宝楼的门。 没推开,门锁住了。 这地方可是放了不少珍宝的,夜里又怎会把门大喇喇敞着,里面有保安二十四小时巡逻,唯恐丢了东西。 “你想进去?”鱼泽芝讶异。 邬引玉总觉得门楣上似乎有东西在勾着她仰头,她真抬了头,朝上看了一眼,回答道:“进不去,也不一定要进,等等吧鱼老板,别急。” “我不急,倒是你,又想走什么歪门邪道?”鱼泽芝的语气平淡得很是熟稔,明明两人仅是相识,还未相熟。 邬引玉扭头,发簪上的吊坠晃悠悠的。她抬手往唇前一抵,故弄玄虚说:“哪是什么歪门邪道,既然能走,那就不算歪。” 说完她便掖着裙摆蹲下,把余下一张没烧掉的黄纸塞进了门缝里。 鱼泽芝就站在远处看,既不帮手,也不询问。 邬引玉用一根手指按住黄纸,扭头说:“给我点一支香。” 鱼泽芝没动,就那么淡然疏远地站着,因长衫宽大,显得她格外随性,偏她站得腰直身正,和邬引玉那懒懒散散的样子迥然不同。 邬引玉透过对方那穿着长衫和马面裙的身影,好像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光着双足踩在业火上,枣红衣袂兜着风轻盈浮动,乍一看恣意随心。偏她姿态庄重,吐出的话也古板严肃,身上仿佛存在着两个极。 她在梦中见过这个人,屡次在梦里诘问她的便是此人。 邬引玉恍了神,摁着黄纸的手指发起麻来,许久才眨了下眼,提起嘴角说:“劳烦鱼老板,帮我点支香吧。” 鱼泽芝这才动了动,从另一只纸袋里取出香。 可火柴用完了,邬引玉没法点香,她左右看了看,打着趣提议:“要不钻木取火?” 没想到,鱼泽芝从包里摸出了一支打火机,打火石一滚,火焰嚓地燎起。 “鱼老板还会抽烟?”邬引玉一愣,看对方那模样,不像是会碰烟的。 “不抽。”鱼泽芝点燃了香,伸手递上前。 “那你还随身带打火机,莫非……是对象要用?”邬引玉意有所指。 鱼泽芝语调平平地澄清:“对象?没有,这是用来烧纸傀的。” 邬引玉“哦”的那一声百转千回的,嗓音软绵绵,倒是很契合她那闲散姿态。她把线香放低,轻呼出一口气,把缭绕的烟吹向门缝。 这是个引鬼的好法子,就像祭祀之时,若是贡香者不唤所祭列祖的名,保不齐别的孤魂野鬼会前来偷食。 邬引玉轻吹线香,一边念:“来吃,吃饱了好过河。” “河”自然是阴间的河。 鱼泽芝垂下眼,看见邬引玉压在黄纸上的食指动了一下,门里似有什么东西在把黄纸往里拖。 邬引玉看似没有用力,实则按得紧。她还在不着不急地出吹着香,一边把黄纸往回扯。 薄薄一张纸还挺结实,被扯得压痕都展平了,也没被撕裂。 萃珲八宝楼的门下只有半厘米宽的缝隙,但一根灰白的手指硬生生从里挤了出来,挤得扁扁平平,骨肉模糊,但不见血。 这明摆着不是活人的手指,能被这香气和黄纸引来的,也只有鬼祟了。 邬引玉还在施力,慢吞吞把黄纸往回拉,双腿也随之一动,极慢地往后挪着。 她支着身的脚踝疼得厉害,手腕也在发痛,以至于差点摁不住那张黄纸。 那只满是尸斑的手指还在和她较劲,她撑不住身,双膝索性往下一抵,撞上了地面。 五门人大多都有的关节痛的毛病,在她身上又发作了。 身上足有八处会犯痛,分别是双踝、双膝、手肘、手腕以及双肩。疼的时候,就好像成了被把控住的提丝人偶。 一只手从邬引玉脸侧探出,手腕上菩提佛珠相撞。 鱼泽芝弯腰按住黄纸,掀起一角紧紧捏住,猛地往回一扯。 一只周身灰白的鬼物穿门而出,洞黑的眼没有神采。他嗅着香木楞地扭头,突然张开牙齿稀拉的嘴,朝邬引玉捏在手里的香啃去。 邬引玉不退,甚至还把香往前一送,另一只手摸向身侧,从锦囊里取出一枚铜板,死死摁向此鬼眉心。 正吃着香的鬼不由得松手,香随之落到了地上。线香燃着的那头往地上戳去,差点就灭了。 邬引玉扣住此鬼物后头,逼近了摁牢那枚铜板,转头道谢:“多谢鱼老板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鱼泽芝已经收手,在邬引玉身后站直身,这无声垂目的模样还挺能唬人的。 从门里穿出的这只并非什么厉鬼,用铜钱足以镇住,他眉心白烟升起,似是被铜钱烫着了。 他大张着嘴好像在撕心裂肺喊叫,偏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邬引玉又多用了点儿力,硬生生把铜钱嵌进这鬼的眉心,才放开了手。 她看这鬼手腕上有割痕,便从锦囊里抽出了一根染红的棉线,往鬼物脸上一绕。 红线恰好勒在此鬼的两唇间,将他腐烂的面颊勒得微微凹陷。 自杀者成鬼后无法开口,却能寻法子令对方重新发声。 邬引玉勾住鬼物两唇间的棉线一弹,一股气从线中弹出,钻进这鬼淤烂的喉咙里。 鬼物口中顿时传出嚎啕鬼号,只是他还被铜钱镇着,不管怎么叫喊都没用,只能伏低身。 鱼泽芝大概猜出了邬引玉的想法,径自把袋里叠整齐的衬衫提了出来,往这鬼面前一抖。 邬引玉调侃:“鱼老板未免太配合了点。” “我若是不做,你不还得出声劳烦我。”鱼泽芝平心静气地说。 邬引玉笑了,“我以为鱼老板喜欢听我说这些,毕竟我使眼色时,您可没理会,还是说,我这眉眼挤得还不够用力?” 鱼泽芝知道对方说话就是这调,故而也没反驳。 被铜钱镇着的鬼嘤嘤啼哭,但因为红绳上覆着的“善执”被耗去了大半,他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再过一阵,想必连一个字音也吐不出了。 自寻死路者是旧业未去,又添了新业。所以邬引玉才择了这歪门邪道,使鬼怪能得一时舒坦,足够开口说话。 邬引玉屈起食指,往这鬼眉心的铜钱上一弹,转而攥住鱼泽芝拿来的那件衬衫,问道:“见过此物的主人么。” 鬼仍是伏着身,鼻翼却翕动了两下,灰白的手一抬,朝身后一个方向指去,啼哭道:“他魂离躯壳,魂上尚余生息,有不少死物想吃他,他受了惊吓,往北边逃了。” 邬引玉点头,正要把对方眉心上的铜钱取下,身后鱼泽芝忽然开口。 “你是附在古琴上的怨灵?”鱼泽芝问,“想解脱么。” 越是年代悠远的器物,越容易被鬼怪依附。眼前这鬼是男人,却长发及腰,再观他身上衣着,不难得知,他的“历史”应当和萃珲八宝楼里的古物一样悠久。 但这样的鬼极难驱除,捱过这么多年,多少有了些道行。更别提,时间一久,他身上怨憎越来越深,随着时代变迁,其心结也变得极难解开。 邬引玉还挺意外,看鱼泽芝可不像是乐善好施的人。她侧过身,重新估量起这位鱼家新主,兴味盎然地说:“鱼老板宅心仁厚,真看不出来啊。” 作者有话说: =3= 第13章 听起来不像夸奖,偏偏鱼泽芝不辩驳,只是默不作声地睨了过去。 男鬼泣不成声,但因为红绳上的“善执”就要消失了,声音越来越轻,轻若蚊蝇。 邬引玉是没有这善心的,她把鬼从萃珲八宝楼里揪出来,只是为了问话,别的可与她无关。 但她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从包里拿出一只瓶子,蘸着瓶中符水,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 是玉佩上的莲纹。 邬引玉问:“见过这种莲纹么。” 老鬼如泣如诉,频频摇头。 邬引玉本也没抱希望,索性站起身对鱼泽芝说:“鱼老板若是想帮他,那便帮着吧,我往北边走。” “一起。”鱼泽芝俯身,捡起地上那张黄纸,飞快折叠了数下。她没用剪刀,就靠着一点一点地撕,硬是把黄纸撕成了个有手有脚有脑袋的小人。 这纸人还挺寒碜的,纯手撕的,精致不到哪去。 撕完,鱼泽芝取了一枚铜板,将纸人压在地上,扭头看向邬引玉说:“借发簪一用。” 邬引玉不明所以地取下发簪,那木质的簪子其实另有玄机,尖端可以拧开,里边藏了一根银针。 她没想到,鱼泽芝竟知其中玄妙,轻而易举就把里面的银针取了出来,不由得眯起眼问:“您怎么知道,我的簪子还有这妙用。” 鱼泽芝把银针刺向中指,挤出了点儿血,往纸人额上一抹,淡声说:“成。” 被压在铜钱下的纸人便跟活了一样,嗖一下滑了出去,站稳后一个躬身,一副顺从听话的样子。 邬引玉把簪子拿了回去,重新把长发挽起,却余了一绺还在背后垂着,追问:“谁跟鱼老板您透露的?” 鱼泽芝这才取了老鬼眉心的铜钱,又扯下对方脸上失去效力的红棉线,答道:“五门里多的是知道这事的,邬小姐藏得不牢,旁人想知道又有何难。” “鱼老板这次回叡城,是把所有人都调查了个遍,还是……单对我感兴趣?”邬引玉语出惊人。 “邬小姐怎么这么问,还觉得两块玉都是我的手笔?”鱼泽芝朝远处一指,一边使唤起纸人说:“去。” 纸人往老鬼面门上一贴,那只鬼顿时如提丝木偶般,脚步生硬缓慢地往远处走。 “那件事不是解释清了么,我怎么还能怀疑您呢。”邬引玉两眼弯弯。 鱼泽芝不发一言,低头竟取出一面镜子,往地上一搁。 这镜子非同一般,能照得出鬼祟的模样。 老鬼被纸人引着,一步步走进镜里。 鱼泽芝再把镜子一收,那浑身灰白的鬼便消失了。 邬引玉对鱼家了解不多,只知道这一门擅长御傀,寻思了一阵问:“你把他收了?我还料你会就地度他呢。” “镜中幻境自会解开他的心结,再出来时,他必能自己找到下两际海的路。”鱼泽芝朝北边侧身,问道:“走么。” 邬引玉捡起地上没烧完的香,往萃珲八宝楼外边的石阶上一戳,硬生生把香戳灭了。 其后她很随意地把香和碎黄纸往丢进垃圾箱,眉一抬便说:“走呗,没想到鱼家送鬼的法子,和邬家还挺像。还是说,只有鱼老板您自己用的法子和邬家像?” “没有什么像不像,万变不离其宗罢了。”鱼泽芝那遗世疏远的姿态,总有着好像和时代无法磨合的隔阂。 邬引玉笑着调侃说:“我哪敢和鱼老板攀亲道故,我们邬家送鬼可麻烦着呢,不像鱼老板这么轻松。” 鱼泽芝默不作声地看着邬引玉,脸上没什么表情,又一副不怒而威的模样。 “走着呀鱼老板,看我好看啊?”邬引玉说话不着调,绕着萃珲八宝楼走向正北的长街,寻思着要不要再逮只鬼来问问。 走时,邬引玉回头看到鱼泽芝还在萃珲的门外站着。 鱼泽芝一动不动地望着门楣,也不知在看什么。 邬引玉想起,刚过来时,门楣上便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引着她抬头。 可她如今得赶时间,朝腕表一指,催促说:“鱼老板,别再散发您那无处安放的善心了,这萃珲八宝楼里全是鬼,你还想一只一只全送走不成?那些老鬼执念重,连地下的无常都带不走他们。” 萃珲八宝楼里鬼物繁多,不单因为这是一个古董拍卖行,也因这楼四面皆通,还处在一个十字路口。这样的方位说实话并不好,可以说是“万箭穿心”,犯大煞,尤其这楼房还孤蜂独高,凝聚的阴气可谓是重上加重。 所以最开始的那个老板才会把楼房修成八面八角,借八卦盘将其镇住。 但鱼泽芝还在一言不发地看着门楣,使邬引玉跟着顿步。 邬引玉转身走了回去,背手仰起头说:“这上面怎么了?” “有东西。”鱼泽芝忽然说。 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要是有东西,那便只能鬼祟了。 邬引玉打量了许久,可就算动用阴阳眼,也看不出上边能有什么不干净之物。 那古怪的感觉又浮上心头,仿佛在催促着她。 看。 快看。 “鱼老板看见什么了。”邬引玉的心蓦地一紧。 鱼泽芝伸手说:“给我一张纸。” 邬引玉哪会带什么纸,她下巴一努,说:“袋子里黄纸叠成的元宝,您把它拆开用?” 鱼泽芝只好翻出了一只被压扁的金元宝,把袋子往地上一搁,不紧不慢地拆起元宝来。 这黄纸本就软绵绵的,展开后全是皱褶,所幸还能用。 “又要做个纸人啊?”邬引玉打量道。 鱼泽芝已经叠起黄纸,三两下还真撕出了个纸人。和先前一样,在要了邬引玉的银针后,她再次把纸人“唤醒”了。 那皱巴巴的小黄纸人歪头斜脑的,看起来不太灵光,但手脚还挺灵活,贴着廊柱便往上爬,轻轻松松地爬到了门楣上。 邬引玉垂下眼,却不见鱼泽芝贴在裙边的手动上一动,这哪是驭傀。 记起来,她年纪尚小时,见过鱼家的人操纵人偶,功力深厚的能驾驭好几只,一个人便是一出戏。那些棉花人偶手舞足蹈,就好像真的被鬼魂附身一般。 只可惜,鱼家渐渐没落,二老很早就走了,她后来再没能看到“傀儡舞”。 到前段时日,鱼响戈和魏流杏车祸身亡,好像这一门要彻底消失了。在所有人都唏嘘不已时,鱼泽芝竟回到叡城,继任了家主之位。 纸人在门楣上悬着,仿佛在做引体向上。只是它丝毫不费劲,直接从左边提拉着“胳膊”滑到了右边。 “找到了么?”邬引玉问。 纸人松手,从半空中轻飘飘落下,被鱼泽芝接在掌心。 鱼泽芝捏着纸人的“胳膊”,将其拎至邬引玉面前。 纸人完好无损,但“双臂”上墨黑一片。墨痕洇开了些许,朝其胸腹和脑袋处蔓延。 这样的墨痕对邬引玉来说并不陌生,毕竟她手背上也曾沾过。 邬引玉顺着念头凑近一闻,一股墨香扑鼻而来。 但奇怪的是,萃珲八宝楼的门楣上怎么会有墨,且还是未干的新鲜墨迹。 此前沾在邬引玉手上的墨除她以外无人看见,也没第个二人觉察到那股墨气的存在,如今鱼泽芝显然是看得见的。 邬引玉心脏猛跳,心想吕一奇失踪一事,果然和那团墨气脱不开关系。她心有余悸,试探着问:“这是什么。” 鱼泽芝定定看她,“我也想问。” 作者有话说: =3= 第14章 “器灵留下的么,什么笔墨纸砚一类的。”邬引玉伸手往纸人上一捏,墨迹沾上指腹。 她没在意,可仅是一眨眼,那墨痕就好像渗进了皮肤,颜色无端端淡了不少。 “它伤不着你。”鱼泽芝说。 “您怎么知道?”邬引玉皱眉。再一看,指腹已经干净如初,可她哪能放心,吕一奇和封庆双可就是被墨气“吃”了的。 想到上午时扑向她脸面的那团墨气,她又觉得不该是器灵,那玩意似乎沾了死人之息,极阴凉,本身没有魂,似乎只是一股念力。 “猜的。”鱼泽芝眉心平平展着,神色和刚才不无不同,她投去一眼说:“它要想害你,早就害了。” 说的也是,这玩意厉害着呢。 邬引玉垂下手,扭头问:“您怎么发现它的。” “墨香。”鱼泽芝半蹲把纸人放下,往其“后背”上一推,那纸人便迈着两条矮粗矮粗的腿跑起步来。 她蹲下时裙摆曳地,也不伸手去提,任其扫上地上泥尘,又说:“我御纸人一探究竟,才知真是墨。它好巧不巧出现在这,指不定和吕一奇的失踪有点关系。” 邬引玉不由得感慨:“鱼老板嗅觉还挺灵敏。” “过奖。”鱼泽芝说。 邬引玉坦白道:“不满您说,今夜除了唤魂,我便是为了找这东西来的。”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它的。”鱼泽芝丝毫不惊讶,只是很寻常地问了一句。 “我早上时去了一趟吕家,看到了一点东西。”邬引玉回答。 地上奔跑的纸人左顾右盼着,虽然腿短,但交换着往前迈步时,快到几近要出现虚影,不一会便蹿到了数十米外。 “跟它。”鱼泽芝皱眉,明明跟的是自己的纸人,面上却露出了不耐烦之色。 怪只怪那纸人跑得太快了,如有风助般。 邬引玉连忙跟上,上气不接下气道:“把纸人当狗使啊,真有您的,它追寻的是墨香么。” “对。”鱼泽芝浅淡地应了一声。 事到如今,邬引玉对找回吕三的魂已不抱希望,她只想知道,那团墨气究竟是什么,又是因为什么缠上五门。 前边的纸人果然跟狗一样,跑一阵便会停下左右嗅嗅。 这玩意吧,是鱼泽芝随手撕下来的,没画眼也没画鼻,偏偏好似长了张脸,那东闻西嗅的姿态还挺灵动。 邬引玉花了好大劲才跟上,没想到自己竟跑不过一张皱巴巴的黄纸。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鱼老板是头一次见门楣上的墨吧。” 鱼泽芝回头瞥了一眼才道了声“是”。 “那您应该还没看过,吕一奇和封庆双消失时的监控。”邬引玉推断道。 “吕家没有找我。”鱼泽芝气息稳稳。 邬引玉跑得有点儿缺氧,头晕晕忽忽,咬字断断续续道:“我觉得您得看看。” “这就是你此前说的,在吕家看见的一点东西么,和刚才的墨迹有关?”鱼泽芝直接问道。 邬引玉却卖起关子:“您看到就会知道。” 纸人在路边停了数秒,然后一股脑往花圃里钻,不一会又灰头灰脸地钻了出来。它头顶上全是墨,而原先沾在手上那些已经消失了。 鱼泽芝回头看着邬引玉,好似意有所指。 邬引玉瞪直眼,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您总不该指望我钻进花圃。” 鱼泽芝敛了目光,很轻地笑了一声:“自然不是。” “吓坏我了。”邬引玉弯腰拨开花枝,但光线太暗,她也看不清花圃里到底有什么。 纸人嗖地穿过花圃,择了条捷径蹿了出去。 这花带足有百米长,得走到头才见得着人行通道。纸人跑得倒是快,邬引玉和鱼泽芝却走不了那捷径,还得绕上一大圈。 夜里出行的车辆少,邬引玉还是老老实实等了绿灯,踩着斑马线说:“既然鱼老板能操控那纸人,就不能让它走慢点么。” “它会生气。”鱼泽芝像在开玩笑。 邬引玉一哧,指着远处那在街灯下打转的纸人问:“一只傀,还会生气?” “这只不同。”鱼泽芝走过去呿了一声。 绕着路灯打转的纸人撒开腿又跑,活像是条撒欢的狗。 “怎么不同,不都是黄纸做的么。”邬引玉庆幸自己穿了双舒适的鞋,否则这脚明儿一定要不得了。 鱼泽芝笑了,连笑都笑得十分淡泊,解释说:“素菡养了一只小狗,我借了它的魂。” “素菡?”邬引玉一愣,没想到这纸人的壳子里还真装了个狗子的魂,难怪还会绕着路灯打转呢,怕是转了半天发觉自己只有两条腿,一时不知该抬哪一条。 “我妹妹。”鱼泽芝道。 邬引玉才想起来,鱼响戈和魏流杏的确是有两个女儿,此前她听邬挽迎提起过,鱼家的小女儿似乎才六岁,刚是上小学的年纪,此后无父无母的,要是无人管顾,日后有的是苦头。 她暗暗打量鱼泽芝,虽说距鱼响戈和魏流杏出事已过去一段时间,但鱼泽芝神色平淡,脸上连一点不舍和难过也不见。 说鱼泽芝冷情吧,偏她连一只老鬼也要解救,实在矛盾。 纸人又跑了老远,本来狗就爱撒欢,如今换了个身更显轻盈,跑得几乎要飞起。 邬引玉倒是没那么不安了,幸好那团墨气不只有她看得到。 附在纸人上的狗其实还算老实,没有被路上的其他东西吸引注意力,循着墨香一直奔至福骋大桥。 这桥么,邬引玉熟得很,她常常开车经过,白天从吕家离开时,恰好也经过了这条桥。 再一想,从萃珲八宝楼到这,不就是她回邬家老宅必经之路么。 邬引玉累得停步,心咚咚撞着胸口,但没有因为奔跑而发热,手臂和后背反倒浮起了寒意。 她在邬家见过那墨气,照这势头,那墨怕是得一路延伸到邬家。 墨气不伤她,又藏在邬家,事情其实不好解释,尤其邬家此前曾和其他四门有点龃龉,遭过许多非议。 曾有人说邬家压其他四门一头,就是想“吃独食”,后来邬挽迎做了家主,谣言才渐渐散去。 “走不动了?”鱼泽芝随之顿步。 邬引玉从锦囊里取出一枚铜板,很轻地转了转脚踝。她骨架偏小,但手脚关节明显,显得人格外清瘦,踝骨好似多转几下就会折。 “走不动了,召只鬼来问问?”她脱了鞋,从袋子里取出一支香,往鱼泽芝面前递去。 鱼泽芝看那只香在自己面前竖着,勉为其难地取出打火机。 “多谢鱼老板。”邬引玉先谢上了。 鱼泽芝只好转了打火石,淡声说:“客气了。” “该客气。”邬引玉笑盈盈的。 沙滩倒是很适合插香,跟个大鼎炉一样。 邬引玉把香往沙里一扎,扇动手令烟味散得更快些。 这回没有黄纸可用,她便坐在阶梯上,任由缎面旗袍沾灰,左臂一屈便支起下巴,右手往沙上刮着。 沙滩上没有路灯,数米外的人行道上倒是亮着灯,照得邬引玉半张脸好似阴恻恻的。 鱼泽芝召回了纸人,她人如其名,此时就像中通外直的莲茎那样,亭亭站立着,脚边一黄皮纸人又开始打着圈儿跑。 幸而纸人没长嘴,否则得叫到连鬼祟都觉得烦。 “你在做什么。”鱼泽芝低头问。 邬引玉已经用手挖出了一道浅浅的“壑”,此时还在不断拓宽着,说:“我挖口棺,把鬼引过来,光用香哪里够。” “邬家似乎不走这路数。”鱼泽芝淡声。 “鱼老板懂的也不少,怎么会不明白。”邬引玉眼皮一掀,眸光盈盈秋水般睨了过去,嗓音还轻飘飘的,“做我们这一行的,天赋高于实学。” 作者有话说: =3= 第15章 这么说不无道理,没点天分的,怕是连鬼在哪儿都不知道。 邬引玉用干净的手刨沙,不过多时半个手掌都沾了泥色,指甲缝里也全是沙子。她不以为意地继续刨挖,还真挖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坑。 空棺材会招来鬼祟,一些地方在老人走前会提前备好棺材,那样的棺材得常常搬出去晒太阳才成,否则必会沾上晦气。 这不,香一插,棺材一成,远处沙子咯吱作响,似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邬引玉取了一枚铜钱放进坑里,填上一层薄薄的土将其覆盖,随后又取来两支香,一往左,一往右,将起先那根夹在其中。 这方方正正的坑也就两个巴掌那么长,香要是躺着放,还要比它长出来一截,这么看来,这口“棺”敷衍得怪好笑的。 邬引玉回头冲鱼泽芝笑,慢着调子说:“这路数邬家不用,其他几门指不定也不屑于使,鱼老板多半没见过吧,我让鱼老板长长见识。” “我该说多谢?”鱼泽芝还真没有见过这么偏的路子,似乎只有那些剑走偏锋的无门无派人士才会这么做。 如今流传下来的,大多是前人已验得可行的术法,余下那些没被传承下来的歪门邪道,自有被舍弃的道理。 “鱼老板客气了。”终于轮到邬引玉说这话。 鱼泽芝见状取出打火机,给邬引玉把另外两支香也点上了,问道:“既然不是邬家教的,是谁教你的?” “鱼老板。”邬引玉扇动香上飘出的烟,出声打断:“过了。” 鱼泽芝不再提问,沉默了两秒,竟见坐在阶梯上的人忽然仰头看她。 邬引玉前俯后仰,笑得声音颤悠悠的,说:“我不让您问,您就不问了呀,鱼老板这么听话懂事的么。” 对一个同辈,既用敬称,又形容对方听话懂事,这怎么听怎么古怪。 鱼泽芝却只是轻轻一哂,淡声说:“既然你不乐意说,那你何时乐意了,何时再说。” 这么一瞬,邬引玉的心跳渐快了些许,逗弄这好像六根俱净的人,好像格外有意思。 “现在就挺乐意的。”她按平了“棺材”边上的沙子,又说:“鱼老板乐意听,我自然就乐意说。” “那你说。”鱼泽芝不急不躁。 “我要是说,这是我自个儿悟出来的,您信么。”说完,邬引玉两掌蓦地一合,拍出了响亮的一声。 她合起的双掌没有马上分开,而像是祭奠般并着,口中还念念有词。 因为声音小,鱼泽芝听得不是那么清晰,干脆弯下腰,想凑近细听。 邬引玉每念一句便重新合一次掌,那拍手声似乎带着某种节律。 鱼泽芝弯腰时,沙滩上忽然掀起了一阵风,沙尘扑面而来,她不得不闭上眼,睁开的那一瞬,一个鬼物正立在她面前歪头看她。 那鬼头发一绺一绺湿湿地贴着脸,大概是脱落了不少,显得格外稀疏。他不论是脸还是四肢都肿胀非常,腰腹胀开,皮肤大片脱落。 鱼泽芝只看了一眼,又继续朝邬引玉靠近,耳朵已侧得无比近了,也还是听不清楚。 下一刻,邬引玉那含含混混的话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噙着笑说:“鱼老板,想偷师啊?想学您就明说嘛,我教您不用收徒,不会乱辈分。” 鱼泽芝直起腰,没想到面前那从水里爬出来的鬼还在看她,这突眼露舌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能答得出问题的。 那黄皮纸人顿时跟受惊了一样,狂转了数圈,最后好似悟到了什么,折起腰,双臂往沙子上一撘,明明撕出来的是个人身,偏做出了一副狗吠的模样,只可惜发不出声音。 邬引玉抖出染红的棉线,正想缠住鱼泽芝面前那水鬼的脖子,便见他化作一滩浓浆,缓慢渗进了沙里。 那枚埋在薄土下的铜钱叮的一声响,分明是被撞着了。 鬼嘛,见了棺材就会想躺,闻到了香就会想吃,可惜邬引玉埋了一枚铜钱。 邬引玉直接将手扎进沙中,扯到了一绺湿淋淋的头发。 她收紧手指,硬生生把那绺头发扯了出来,没想到发根还黏了一块头皮,而鬼已不知跑哪去了。 邬引玉有点犯恶心,轻嗤了一声说:“这样也够了,身体发肤,那可是锢魂守魄的好东西。” “怎么做。”鱼泽芝在边上问。 “且看就是。”邬引玉把那绺连着皮的头发按进沙“棺”里,拔出边上插着的三根香,转而将香“钉”在水鬼头发间。 就好像把香当作了三齿钉耙,狠狠扎下。 顿时,不远处的沙子下,传出了尖利的叫声。 邬引玉循着声音跑去,抬手扯下发簪,近要及腰的头发随之卷曲垂下。她取出簪中银针,快速往掌心划了一道,连裙摆也不掖了,蹲下便朝沙子击出一掌。 那只鬼不得不钻出沙子,同手同脚地往外爬,却被邬引玉用红线缠住了脖颈。 邬引玉取了一枚铜钱,把此鬼吐出的舌按回嘴中。 鬼物浑身颤抖,身上肿胀竟消减了几分,虽然还难看得紧,但至少没有刚才那么难以入目。 “告诉我,你有没有见过这人的魂,当时谁在引着他?”邬引玉抬手,朝鱼泽芝勾了下手指头。 鱼泽芝面色不改地取出吕三胜的衬衫,朝邬引玉抛了过去。 邬引玉恰好勾着衬衫的一角,用食指提至水鬼面前。 水鬼朝邬家的方向指,蓦地张口,却不说话,口中似有泉涌,墨黑的液体哗啦啦往外淌,连带着那枚铜钱从被冲了出来。 墨汁? 吕三胜魂魄的消失,果然和墨息息相关。 “只有墨,没有灵?”邬引玉只追着这个点问,压根不提和邬家有关的事。 水鬼吐了好一阵,除开墨,别的什么东西也没吐出。过了一阵,他嘴里的“墨”渐渐褪色,海水的腥味也随之涌了出来。 邬引玉绕至这鬼后背,抬高腿往他背上一踩,迫使他伏下身。 鬼物被红线束缚着,失去了反手之力,一下便撞至沙面。 邬引玉紧扯手里红线,脚还踏着这鬼的背,乐呵道:“行了,准许你吃香。” 伏在沙上的鬼鼻翼翕动,用力地吸着香上飘出的烟,还企图往前再爬一些,然而他后背被踩着,费上好大劲才能凑近一寸。 吃了香,鬼也就老实了许多。人吃饱便会犯困,成了鬼也摆脱不了这毛病,除非化成厉,那玩意要是填饱肚子,指不定会变得更凶。 邬引玉强行用红线把这鬼缠成一小团,埋进“棺材”里,重新为他点了三根香,等这香烧完,他身上执念被驱尽,也该上路了。 鱼泽芝不敢苟同,在邬引玉穿鞋时,忽然说:“你强行驱散他的执念,而不解其心结,他就算过了两际海得以投胎,下一世必会过得浑浑噩噩,心智不全。” “可我也算送了他一程。”邬引玉用吕三胜的衬衫擦手,很随意地往袋里一塞,直视着鱼泽芝说:“鱼老板可真是菩萨心肠,可鱼老板您有没有想过,这样投生,转世后他如果有所顿悟,自行解开了心结,会活得比前世更好呢。” 此时已是凌晨三点,路上几乎见不着车。 邬引玉颇嫌弃手上沾着的沙,只用两根手指从包里夹出手机。她往屏幕上按了两下,在电话打通后,很快报出了地址。 作为邬家的司机,对方早习惯深夜出行。除了电话有时候来得太突然了些,其实他这份工资领得还算轻松,毕竟也不是天天都要开车。 挂断电话,邬引玉朝鱼泽芝看去,意味深长道:“今天劳烦鱼老板了,等会儿一起走么。” “去哪。”鱼泽芝有所察觉。 “我家。”邬引玉手还脏着,不太想碰头发。她索性让头发披着,拿起簪挺往鱼泽芝手臂上一碰,说:“好让您也看看,我在吕家看到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3= 第16章 回邬家的路上,贴在鱼泽芝身侧的纸人一直在动,果真像只小狗,闲不下。 邬引玉把吕三胜的衣物往前座一扔,对司机说:“一会儿你把衣服送到市一医院,这是吕家三少爷的。” 司机谨慎地问:“会有人问起吗。” “不会。”邬引玉往后一倚,“说是我让送过去的,你直接拿上病房,小心些别让吕家人看见就好。” 上车后,那纸人还在勤勤恳恳嗅着味。它左右腾挪,仗着身子轻,还贴到了窗上。 车又正巧是循着二鬼所示方向开的,所以纸人狂摆臀。如果这是它原来的躯壳,甩个不停的应当就是它的尾巴了。 邬引玉斜去一眼,总觉得这么活泼的玩意儿,不太像鱼泽芝会养的,好奇问:“它怎么嗅得着味道?” “脱离肉身躯壳后,它的五感会变得更敏锐,能闻得到也不稀奇。”鱼泽芝手臂一抬,把那只纸人从窗上拽下。 “让它带路么?”邬引玉撑起下颌,其实不大希望纸人所带的路是通往邬家。 这要是见到了墨气,又解释不清,邬家可就倒大霉了。 “试试。”鱼泽芝说。 可车开到半路时,那纸人的活泼劲儿就没了,往鱼泽芝裙边上一贴,一动不动地挂着。 邬引玉眉一抬,“它累了?” “闻不到了。”鱼泽芝垂下眼,把纸人托在掌心上。 “墨气绕道了?”邬引玉诧异。 “那样的话,它可就不止蔫了这么简单。”鱼泽芝平静地望向窗外。 意思是,墨气消失了。 “无端端消失?”邬引玉又问。 鱼泽芝思索片刻,说:“如果只是因为它不想被追踪,怎么能说是无端端。” 深夜到家,没想到客厅还亮着光。在进门前,邬引玉以为是邬挽迎忘了关灯,虽然在她的印象里,邬挽迎还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老宅年代久远,上一次翻修已是十几年前,门一开便吱呀作响。 邬引玉进门便弯腰打开鞋柜,给鱼泽芝拿了一双家居鞋,仰头说:“鱼老板将就一下,家里极少来客人,没有准备新鞋。” 鱼泽芝倒是没那么讲究,脱了鞋便换上了,站直身后望向厅中某一处,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邬引玉这才发现,邬挽迎竟还在客厅坐着,他双掌撘在膝上,坐得还算板正。 在邬其遇走后,家中许多事务都是邬挽迎在处理,公司的事尚能打理,但设计那什么神神鬼鬼的,他便有心无力,还得倚仗邬引玉。 这段时日下来,他整个人消瘦了不少,比驴子还能干活,起的是比鸡还早,睡得又比狗晚,前段时日脸上差点还出现了死相,硬生生被邬引玉送进了医院。 邬引玉没料到邬挽迎还是这么能折腾,啧了一声问:“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我都要以为你是在等我了。” 邬挽迎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闻声微微偏去一眼,说:“吕老说你很早就走了,你忙什么去了?” “想调查我行踪?”邬引玉戏谑了一句,半遮半掩地说:“处理了点事情,顺便调查吕一消失的原因。” 邬挽迎手里捏着一个信封,抬手朝邬引玉的方向伸出。 大概因为有外人在场,他说得有所保留,“神堂的事我问清楚了,二十三年前,是有一个女人借宿在侧厢,那屋也是后来才改为神堂的,但麻绳不清楚是不是那时留下的。” “二十三年前?”邬引玉走了过去,接住了那沉甸甸的牛皮信封,“这是?” 信封里不知道装了什么,看样子是厚厚一沓。 “打开看看。”邬挽迎又说:“我下午时去了榴庄,从妈那拿到的。” 邬引玉打开信封,从里面倒出来十来张照片,照片的颜色很老旧,边角上有红色打印的时间,真是二十三年前。 为首那张照片的日期,竟还是她的生日。 照片上的房子的布局和装潢和如今的邬家已大不相同,只勉强能看出来是邬家老宅。 翻了数张,邬引玉一顿,看到了熟悉的悬梁木柱。 二十三年前的神堂还没有摆放灵台,靠墙处放的是个高高的红木柜,而房子里侧只有一张铁架木板床。因为没有窗,整个屋昏暗得好似监狱。 她这才发现古怪,翻过的前面几张照片里竟都没有人。 “再看。”邬挽迎说。 邬引玉只好继续往后翻,看到了一张合照,是一对夫妻抱着一双孩童,两人之间还摆着一张空椅。她下意识觉得,空椅上理应是有人的。 那对夫妻自然就是邬其遇和宋有稚,各自怀里的小孩是她和邬挽迎。邬挽迎大她一岁,而她那时也还在襁褓中。 那空椅呢,空椅又是给谁留的? 邬引玉诧异地朝邬挽迎看去,这是她头一次见到这些照片,此前甚至连照片的边角都没有见过。 毕竟是家事,邬挽迎不好在外人面前多说,他朝鱼泽芝投去一眼,转而对邬引玉说:“妈只是给了我照片,其他什么也没有解释。” 邬引玉心底发寒,低声问:“难道那时候借住在神堂的女人其实不是人,妈还说什么了?” 邬挽迎摇头,过了半分钟才站起身,回避态度极其明显,说:“没别的,早点休息。” 他一顿,对鱼泽芝道:“夜深了,招待难免不够到位,希望鱼老板见谅。” “是我冒昧打扰。”鱼泽芝朝邬挽迎点头。 邬引玉坐到邬挽迎原先的位置上,又重新看起手里照片。 二十三年前的邬家还挺简陋,箱子那么大的电视在桌上搁着,看起来跟个烤箱一样。电视前没有人,但那黑蒙蒙的镜面上好像有一团影子。 照片拍的应该是那时借住在邬家的女人,可惜拍是拍了,没有留下一张面孔。 “我能看看么。”鱼泽芝问。 邬引玉往边上坐开些许,让出了个空位,在其中一张照片中,她看到宋有稚看向了某一个地方,嘴角虽是上扬,却好像有些惶恐。 随后,她在照片里看到了藏在镜子后的一角符箓,看见了压在杯子底下的五帝钱,看见了拴住椅子一条腿的红绳…… 诸如此类不难得知,邬其遇和宋有稚其实并不欢迎这位借住者,甚至也还想将对方擒住,但他们应该是失败了。 现在宋有稚交出这些照片是因为什么,那个女人又回来了吗,现在发生的种种和她有关? 沙发微微一陷,鱼泽芝坐在邬引玉身侧,伸手把散乱摆在桌上的照片拿了过去。 邬引玉留意起鱼泽芝的神色,毕竟这人和她一样,能发现旁人见不到的墨迹。 鱼泽芝的神情倒算平淡,眼却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露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怀念之色。只是她那眼波敛得极快,如同浮光幻影。 她淡声点评:“于那个年代而言,能拍出这么清晰的照片实属不易。” 邬引玉把电视机那张照片往鱼泽芝面前一递,食指指向屏幕上那团黑影,说:“你说这会是没有露面的那个‘人’吗。” “会。”鱼泽芝几乎没有思考。 可惜邬其遇死了,邬引玉能问的就只有宋有稚,只是宋有稚的精神状况实在不太妙,很难能从她嘴里得到什么可信的信息。 更匪夷所思的是,但自从邬其遇出事后,有时候宋有稚光是听见邬引玉的声音就会战栗,连好好交流都变得极其困难。 邬引玉捏住鱼泽芝袖子一角,显得亲昵而又留有边界,下颌抬了抬说:“走吧鱼老板,帮我看看那段监控。” “你求人就是这姿态?”鱼泽芝把桌上的照片叠整齐了。 邬引玉又拉了拉对方的袖子,腔调萦回百转的,说:“拜托了鱼老板,现在正是需要您的时候。” 鱼泽芝沉默了数秒,手也明显一僵。 “走吧。”邬引玉站起身,缎面的旗袍已脏得不成样子,裙摆上的黑白山水纹好似无端端添了好几笔。 鱼泽芝这才跟着起身,把信封递出,“拿着吧,你哥给你的。” 邬引玉松开鱼泽芝的袖子,若有所思地接了信封。她转身便往楼梯上走,被簪子盘久了的头发卷卷曲曲地在身后晃,回头说:“我先带鱼老板到阁楼,然后我去换件衣服。” 于是鱼泽芝先上了楼,她不知道邬引玉把视频存在了哪,索性干坐着等。 邬引玉进了卧室,打开水正要洗手,忽然听见排水口里传出抠刮声。 作者有话说: =3= 第17章 水声太大,那点轻微的抠刮声便显得若有似无。 邬引玉紧紧盯着排水口,缓慢俯身,却因为口子上有个金属按压塞子,而探查不得孔内的状况。 桀桀。 桀桀。 就在这时,排水孔竟被堵住,池中水越积越多,近要漫至她的下巴。 邬引玉猛直起身,匆忙关水,还对着塞子按压了数下。 水依旧排不下去,还是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好在关了水后,那抠刮声也跟着消失了。 盥洗室随之静得出奇,邬引玉有点恍惚,心说难不成是听错了。 可排水口被堵住不假,她干脆打开塞子,把水也开上了。 这次开得小,只余一道细细水流徐徐落下。 抠挖声还是没有再响,邬引玉索性关水,弯腰打开了底下的木柜,观察起排水口下那根细长的管子。 就在她弯腰的一瞬,排水孔处竟又传出声音,这次响得密集仓促,好像能刮出火花。 没有鬼气,不像妖邪。 邬引玉只觉得古怪,于是伸手探向管道,小心地拉扯了数下。 歘啦。 满池的水,连带着此前在管子里还未渗下去的,一股脑地泼了出来,浇湿邬引玉的后背。 邬引玉整片背登时一凉,忙不迭直起身退了两步。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湿凉给吓得微微愣神,哪料到池中水还能这样往外涌。 如今池里空空,水全洒出来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在她不觉得是鬼怪作祟的情况下。 邬引玉试探般再次打开水,这回流出的水没有遇上堵塞,畅通无阻地流了下去。 她刚松下一口气,便意识到事情又变得不太对劲。 经出水口流出的液体,颜色竟变得越来越深。 就这么几秒里,水流漆黑如墨,甚至还携着一股墨香。 邬引玉双臂撑在池边,垂着眼直勾勾盯着。 墨,怎么又是墨? 她突然明白,路上的墨气为什么会忽然消失,指不定是钻到下水道里了。底下气味又重又杂,所以附了狗的纸人也未能觉察。 她取来三枚铜钱,挨个丢进池里,还伸手搅了几下,在念了几句“百秽退散,诸鬼伏藏”后,水便变得清澈起来,随后,染黑的池壁也被冲得一干二净。 其实邬引玉不抱希望,偏偏墨色还真褪了。 她只好捞出铜钱,慢腾腾洗了手,转而把旗袍侧边的拉链往下一扯。 正要走出洗手间时,她余光瞥见镜子里闪过一个人影。 说是人影其实也不恰当,毕竟它浓黑一团,乍一眼也看不出是什么。 邬引玉停下脚步,掂量起身侧锦囊,所幸这次出门用到的铜钱不多,还剩了好一些。她不紧不慢地取出一枚铜钱,将其系在红线末端,转而拎起另一头在镜前摇晃。 铜钱幅度不大地摇摆着,如果镜里藏了鬼物,理应会被引出。 但邬引玉手都晃乏了,镜里仍是毫无动静。 不是鬼祟,那便是刚才的墨汁所化。那玩意来无影去无踪,寻常咒术还真拿它没办法。 邬引玉耐心全无地收了红线,仗着那墨气不伤她,心有不安地把侧边拉链彻底拉下。 她也不想让鱼泽芝等太久,出了盥洗室,便匆匆套了件睡袍。 阁楼里,鱼泽芝靠着沙发睡着了,就连睡着的坐姿也是不歪不扭的,好似是在闭目养神。 邬引玉往沙发上一坐,看鱼泽芝没睁眼,也不急着把对方叫醒,而是明目张胆地打量起来。 对方那双长而秀的瑞凤眼紧闭着,和清醒时的模样不同,此时只让人觉得她冷淡自持。 世上竟会有如此奇怪的人,一面似乎随性淡然,一面又好像心怀戒律,多有克制。 邬引玉提着烟杆往对方肩上敲,探身把桌上的遥控拿了起来,看着投影布说:“劳烦鱼老板睁睁眼,我心里急,这会儿可太需要您替我掌掌眼了。” 鱼泽芝睁了眼,睡得大抵不算熟,嗓子有点哑地说:“放吧。” 邬引玉按了播放键,又跟着看了一遍监控。 她把视频调成二倍速,飞快略过了前边一长段,等播到后边,才把倍速调回去。 鱼泽芝看得很认真,眼睛眨也不眨。 邬引玉斜斜倚着,推开烟丝盒的盖子,问道:“我能抽一口么。” “你如果想抽两口,那也行。”鱼泽芝说。 邬引玉捻了一团烟丝,余光睨着投影布,点燃了烟丝轻吸了一口,吐出气说:“那多加几口吧,等这团烟丝烧完。” “暂停。”鱼泽芝忽地开口。 遥控器就在邬引玉腿边,她一伸手就按了暂停键。 画面停在吕一奇正下车的时候,他一条腿虽然迈出了车门,但另一条腿还在车里。 封庆双已站在车外,手里提着秤杆,此时身侧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沾上。 “行了,再开。”鱼泽芝又说,“速度再放慢些。” 邬引玉从善如流地调了速,重新按下播放键。 视频里,吕一奇往外拉扯了两下,才把腿从车里抽出来。 邬引玉一愣,此前她倒未注意到这一点,于是倒回去重看了一遍。 吕一奇的腿的确被卡住了,虽然也就卡了那么短短一秒。 抽出腿后,他转身从车里取出灯笼,神色自然地走到封庆双身边。 “看,他的腿上缠了东西,是从车里带出来的。”鱼泽芝说。 吕一奇那晚穿的是条黑色的长裤,在放慢了播放速度,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腿上后,邬引玉终于发现蹊跷。 如鱼泽芝所言,吕一奇的裤腿上的确缠了一缕浓黑的“烟”。 那团墨气不是凭空出现,它是吕一奇从车里带出来的。 它像发面馒头一样膨胀扩大,将两个大活人紧紧裹在里边,转瞬便让他们消失于世。 车上的墨气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有可能是在路上时暗暗潜入,也可能在车还没从吕家开出来时,便已经在里面了。 邬引玉含着烟嘴,一时间忘了吐气,被呛得一个扭身,伏在沙发扶手上咳个不停。 她后背被轻拍了两下,是鱼泽芝在为她顺气,她索性摆手说:“没事。” 鱼泽芝收回手,坐直身说:“就是它吧。” “没错,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邬引玉咳得面色发白。 “不是鬼,不是灵,倒像是……”鱼泽芝拉长尾音,却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 “什么。”邬引玉忙问。 “墨。”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哧地一笑,刚才被呛着的那股劲还没缓过来,扭头又咳了两声,连话音都跟着发颤:“您这说的不是废话么。” “我的意思是,它是死物,受人驱使,没有灵智。”鱼泽芝似乎分外笃定。 “如果是受人驱使,那理应会沾上那人的气息,就算不沾,也一定会有别的牵连。”邬引玉放下烟杆,“可它……什么也没有。” “或许因为藏得太好了。”鱼泽芝说。 邬引玉皱起眉,“鱼老板确信?” “嗯。” 其实邬引玉也有过这样的设想,正如水鬼所见,只有墨,没有灵。 她慢声说:“鱼老板觉不觉得,这玩意好像和我们渊源颇深,至今看得见这东西的,可就只有你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18章 “这倒是匪夷所思。”鱼泽芝过于平静,原先眼底的倦困已荡然无存,“那得更加小心才行。” 邬引玉放下烟杆,看不出鱼泽芝在打什么主意,慢声说:“那东西神出鬼没,不知道背后之人和五门结有什么怨,当务之急是想个法子擒住那位驱使者。” “我也恰有此意。”鱼泽芝问,“可你是怎么看出,它和五门都结了怨?” 邬引玉半遮半掩说:“实不相瞒,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邬挽迎身侧,应该是从吕老那带回来的,恰是在吕一奇和封庆双出事前。” 她晃了晃烟杆的穗子,“可惜,那玩意一瞬就没影了。” 鱼泽芝专注得离奇,脸上神色疏淡。 邬引玉被盯得后颈有点发毛,眯起眼说:“鱼老板不信我?” “怎么会。”鱼泽芝问:“接着呢,之后可有在别处看见?” 邬引玉余光往暗处瞥,“它跟着邬挽迎来了邬家,好像藏在了某一处,我曾在神堂见过,也在我浴室的镜子中见到过。” “抓不住么。”鱼泽芝垂下眼,一副淡而不厌的模样,似乎不是那么上心。 “当然。”邬引玉一嘁,“要是能逮着,还用得着劳烦鱼老板么。” 说起来,这事当真稀奇,那可是吃了吕一奇和封庆双的玩意,它躲在邬家良久,却还不曾对她和邬挽迎造成实质伤害,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那劳烦邬小姐带我走走。”鱼泽芝站起身,那跟了一路的黄皮纸人正贴在她的鞋跟上,单薄的头一晃一晃的,昏昏欲睡般。 折腾了大半夜,连狗都乏得不成样子。 邬引玉打趣道:“再不将它送回去,怕是真得生气了。” 鱼泽芝索性提起纸人,扯出狗子的魂,一口气将它送回了鱼家。 纸人没了魂,又不受操控,自然就软绵绵地躺到地上了。 送了魂,鱼泽芝往包里一阵摸索,拿出打火机把余下的纸傀烧了。 邬引玉微微挑眉,这么多年,邬家还没有养过人以外的东西,别说猫狗了,就连鱼也没有养过。 作为五门之首,邬家此前几乎天天都要下地,归家时多少会沾上一些阴邪之气,难免会影响到家中活物,索性就不养了。 “那只狗叫什么,改天带出来遛遛?”邬引玉拿着烟杆站起身,踩着并不太结实的阁楼阶梯往下走。 “檬檬。”鱼泽芝说。 邬引玉复述:“萌萌?” “柠檬的檬,是在柠檬树下捡到的,素菡很喜欢,就留下了。”鱼泽芝淡声回答。 邬引玉“哦”了一声,下楼后朝走廊尽头望去,看到邬挽迎门外的脚垫干干净净,心才微微一松。 她先带鱼泽芝进了房间,盥洗室干干净净,只刚换下的旗袍乱糟糟堆在衣篓里,哪有什么黑影。 “房里其他地方要看看么,什么衣橱床底都能看。”邬引玉环起手臂,懒懒散散往墙上倚。 鱼泽芝只粗略扫了一眼,看不出蹊跷,才说:“不用,去看神堂吧。” 出屋门左拐就到神堂,神堂是矮矮的黑瓦白墙,和边上的独栋别墅对比鲜明,有种古怪的割裂感,好似两个时空胡乱拼凑到了一块。 邬引玉推开门,走至灵案前。她从盒里抽出三支香,借着香烛的火点上,转头递给了鱼泽芝。 鱼泽芝进门后竟没有环顾四周,规矩地接了香,拜上三拜便插进炉里。 刚把香插进去,她的手便顿住了。 邬引玉知道对方应当是觉察到了,便伸手进炉里沾了点儿灰,捻了捻指腹问:“鱼老板也闻到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鱼泽芝也沾了点香灰,手抬至鼻边闻。 炉里的香灰臭熏熏,根本就是被鬼祟偷吃过的。 邬引玉把指腹捻干净了,眯起眼说:“也就这两天,我也是上香时偶然发现。” “此前没有?”鱼泽芝拂去手上的灰。 邬引玉摇头:“邬挽迎缺了点儿天分,并不擅长这些,之前的一个月都是他亲自打理灵堂,直到我接手,才发现古怪。” 鱼泽芝眸色微沉,“这和那股墨香不同,这是鬼祟留下的。” “这我当然知道,不过,鱼老板您是不是想说,邬家还挺热闹。”其实不无可能,但邬引玉还是苦中作乐地调侃了一句。 鱼泽芝冷淡一哂,这才环视起四周。 神堂里除了灵案便什么也没有放置,几根柱子分开杵着。 悬梁上,那道窄小的通风口外有铁杆子拦着,杆上已锈迹斑斑,看得出经历了不少年月。 鱼泽芝定定看着邬引玉,别有深意地问:“刚进门时听邬老板提起了照片一事,不知道偷吃了香的鬼,会不会和照片里未曾露面的女人有关。” 邬引玉莫名觉得,对方好像在试探什么。 她一抬眉,摇头说:“不太可能,二十三年过去,它早该走了。况且在此前,我可从未觉察到香炉里有古怪。” “倒也是。”鱼泽芝唇角微扬,姿态竟很是放松。 邬引玉仰头找了一阵,终于看到了悬梁上那一段半藏半露的麻绳,指道:“我跟邬挽迎提起的麻绳,就在那呢。” 鱼泽芝循着她所指的方向寻觅,自然也看到了那段灰黑的绳索。 她扶住屋中木柱,静静仰视着,在别开眼时,目光竟略显黏连。 邬引玉望着鱼泽芝的背影,莫名觉得,鱼泽芝对这里颇为熟悉,就好像那麻绳是她放的。 常人第一次来,未免会不自在,偏偏鱼泽芝还是那样大方淡然,也不知是不是天性如此。 邬引玉解释道:“我先是发现炉里香灰有异,随后看到柱子上沾了墨,在循着柱子上寻时,才见到悬梁上的那截麻绳,所以我才问了邬挽迎。” 鱼泽芝转向她,眉梢微微一抬,似乎在问,然后呢? 邬引玉哧地笑了,意味深长道:“如你所见,我哥去了榴园一趟,但他什么也没问出来,倒是带回来一沓不知所谓的照片。” 照片倒是有在神堂里拍的,那窄小的通风口和几根木柱还未变过,只是,照片里的铁床不知道被丢到哪儿了。 邬引玉看向原该摆着铁床的地方,那一块地如今空空如也,地板一尘不染。她凝视着那处说:“那些照片,会不会是女人上吊后才拍的,所以照片留不下她的影像。” “不会。”鱼泽芝否认得倒是快,快到好像对当年之事有所了解。 邬引玉看向鱼泽芝,这人的年纪跟她相差无几,连她都不知晓的事,鱼泽芝又是从何得知。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嗓音轻悠悠地开口:“光听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您长我二十岁呢。” 鱼泽芝有理有据地说:“按照片看,此前这里是居室,后来才改成神堂。才死的新鬼,不至于要把祖宗们搬来压制,也许她初到邬家时就已不是人了。” 邬引玉无从反驳,思绪一飘,心不在焉地夸:“鱼老板聪明。” 鱼泽芝又说:“但如果麻绳是那女人留下的,墨气寻到此处,会不会就是因为此绳。” “未必。”邬引玉不大认可,“也可能是凑巧撞到了一块。” 鱼泽芝走到柱子前,拇指往柱漆上刮了几下,可惜墨迹早就消失了,她什么也没刮着。 她付之一笑,平静道:“把它取下来看看,或许就真相大白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9章 此时已过凌晨四点,寻常人熬到这个时候,多少都会疲乏到脑子钝乱。 邬引玉累是累,却不是那么想睡。 可以说,这一段时间下来,她都不太想睡,就因为梦里那古怪的白玉楼宇。 事到如今,她已不是那么急,偏偏鱼泽芝好像觉察不到困倦。 真有人在沙发上小憩片刻又能生龙活虎么?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 此番是她拉着鱼泽芝来的邬家,也不好让人一夜不能睡,干脆说:“明天吧,迟点再取下来,不急在这一会。再这么熬下去,我对鱼老板可就要心疼又愧疚了。” 鱼泽芝没因这过于暧昧的话动容,只问:“邬家有梯子么。” 邬引玉沉默了数秒,慢声说:“有的,但在地下室里,劳烦鱼老板等一会。” “去吧。”鱼泽芝转向灵案,“我在这等你。” 一夜未眠,邬引玉已经有点儿头重脚沉,却还是走出神堂,从屋外侧边下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丢放了许多杂物,不像神堂日日有人打扫,这里里外外都是蛛网,地上还积了厚厚一层灰。 为了挡灰,地下室里许多大件的物品上都盖了白布,乍一眼看过去此起彼伏的一片白,一时间竟不知梯子藏在了哪。 邬引玉一顿,这才想起来,鱼泽芝不应该让纸傀上去取麻绳么,哪用得着什么梯子。 故意的。 好一个鱼泽芝,要么是特地支开她,要么就是引她来看什么东西。 来都来了,邬引玉只能故意着一下鱼泽芝的道,随手掀开一角白布,找起梯子来。 白布才掀,被罩在底下的箱柜和铁床遽然而现。 地下室光线不好,灯泡似乎要坏了,有一下没一下地闪着。 老旧的铁床就静搁在白布下,可它是打哪来的? 这铁床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似乎就是二十三年前那女人躺过的床。 但在邬引玉的印象里,她来杂物间数次,可从未见过屋里还搁着这么一物件。 她的心陡然一紧,注视了数秒才俯身摸起床上木板,想知道这是不是鬼祟咒法带来的幻觉。 然而这东西闻起来不沾腐臭,摸着也是有棱有角的,叫人分辨不出真假。 木板上有一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上面好像刻了什么东西。 再凑近一些,借着闪烁不定的灯光,她终于看清了那既像文字,又像异族图案的刻痕。 之所以说是“像”,只因她压根没见过这样的字形。 这一定不是随意刻下的,一笔一划尤为分明,哪像是随心而为。 邬引玉干脆拿出手机,把刻痕拍了下来。 拍好照片,她重新放下白布,困得伸了一下腰,才把双臂往后掰,腕上倏然一凉。 有什么液体滴了下来,来得太过突然,冻得她一个激灵。 灯光还在闪烁,邬引玉偏开一步,匆忙查看手腕,只见手腕上有一滴微微溅开的墨。 墨色很深,她惵息而立,反复用力擦拭。 一番揉搓后,墨痕倒是浅了,却不是被揉开的,而像是……渗进了她的皮肤里。 不出数秒,她的手腕又变得干干净净。 邬引玉下意识仰头找寻,可杂物间天花板低矮,哪有什么墨气。 她本还有些困倦,此时已清醒得不得了,鼓起劲便把梯子往外搬。 从地下室出来,有一段窄窄的阶梯要走。 邬引玉手里的梯子磕磕碰碰,撞得跟要散架一样。可在上去后,她没检查梯子,而是朝手腕看去一眼。 当真干净,墨已完完全全渗进去了,低头闻时,已连墨香也闻不着。 好巧不巧,鱼泽芝这时从神堂里走了出来,说:“我帮你。” 她才刚走近,就因那忽然伸至面前的手腕微微一顿。 邬引玉把手腕举到鱼泽芝面前,也不说话,就光抬着下巴示意。 “喷香水了?”鱼泽芝问。 邬引玉没问对方为什么不御纸人,只说:“闻不到么。” 鱼泽芝伸手捏住她手腕,凑近又是一嗅,淡声说:“没味道。” 邬引玉收回手,又使劲搓起手腕,搓得皮肤泛红,“刚才有墨汁滴到我手腕上了,不知道从哪来的。” 鱼泽芝双目一抬,堂而皇之地打量起邬引玉神色,直白说:“光是这样,竟不吃你?要不是知道你犯不着伤吕一奇和封庆双,我都要以为你们是一伙的了。” “一伙?鱼老板的猜想还挺大胆的,可惜我连它是个什么都不清楚。”邬引玉眯起眼,拿出手机点开刚拍下的照片,幽声说:“说来,我刚在地下室发现一张铁床,好像就是二十三年前那张。床板上有刻痕,鱼老板看看,您认得这些字么。” 屏幕伸得太近,鱼泽芝不得不往后微微一仰,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淡声说:“邬小姐自家的东西,反倒要来问我。” “就是看不懂才问的嘛。”邬引玉及时示弱,“您帮我看看?” “鬼画符一样。”鱼泽芝点评。 其实邬引玉也觉得是,笑笑说:“看来鱼老板也不认识。” “你该问问别人才是。”鱼泽芝建议道。 “明儿就问。”邬引玉拍了拍身侧梯子,转而说:“劳烦鱼老板搭把手,帮我把这梯子抬过去。” 这梯子说不上高,还得把双脚也踩在顶上,才能勉强够得着悬梁上的绳索。 踩在上边左右无依的,多少会有点儿摇摇欲坠的错觉。 邬引玉碰着了那根麻绳,扯了几下才发觉麻绳的另一头好似被拴住了,竟扯不下来。 解绳不容易,这一用力,身免不了要歪,歪得太过定要摔下去。可那绳结系得紧,不使劲还真扯不开。 捣鼓了十来分钟,她干脆坐在梯子上喘气,手挡在口鼻前,省得喘气时把烟尘吸进肺里。 “不行?”鱼泽芝扶着梯子问。 邬引玉摇头,她明白鱼泽芝就想让她解开,她偏不想当着这人的面做。 “我来试试。”鱼泽芝仰头道。 邬引玉从上面下来,却把梯子挡住了,不让鱼泽芝往上爬,摇头说:“今天算了,改天再麻烦鱼老板。” “你这时候倒是客气。”鱼泽芝嘴角微微上扬,笑得极凉薄。 邬引玉手上衣服上都是灰,周身不舒服。看时间当真快天亮了,她干脆抬起手臂,掌心朝门那一歪,说:“我送鱼老板回家?” “那还是借我辆车吧。”鱼泽芝走出神堂,抬手要车钥匙,“你就别疲劳驾驶了。” “行,我去拿。”邬引玉只好朝屋门走,一边打趣说:“可鱼老板您不也是疲劳驾驶?难不成您瞒着我多睡了一觉。” “嗯,神游太虚了。”鱼泽芝就连开玩笑也与旁人不同。 邬引玉拿了钥匙,往鱼泽芝掌心一放,“您什么时候有空了,再给我送过来呗,我过去开回来也成。” “明儿就有空。”鱼泽芝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20章 送走鱼泽芝,邬引玉转身把院子的门闩堵上了,正要往回走时,余光里一个黑影晃了过去。 正是地下室那边。 她直勾勾望了过去,即便已经和鬼怪打过二十多年的交道,也不免心慌。 朝地下室那下行的阶梯靠近时,地上一滩黑影忽然涨了两米多高,细条条的。 烂泥一般,明明不是人形,却好像在舞爪张牙。 邬引玉来不及退,面前黑影骤然倾塌,像浪一样,全往她身上盖。 她猛一低头,屈肘挡在脸前,刚往后一缩,就闻到了……一股墨香。 再抬头时,什么黑影墨浪都不见了。 邬引玉皱眉看了眼手臂,又扯起衣裙检查,一滴墨痕也没见着。 怪事。 总不会又钻进她皮肤里了? 这算什么,想夺她的舍吗。 邬引玉心跳如雷,环视一圈后,扶着墙不紧不慢下到杂物间门前。 灯竟然好了,不再闪烁不定,但掀开白布时,哪还有什么铁床。和镜子、箱柜摆在一块的,分明是一架……旧钢琴。 杂物间的布置终于和她年少的记忆接上轨,这才是她熟悉的模样。 邬其遇的确给她买过钢琴,大概在她上小学的第二年。那时邬挽迎说学校晚会上弹钢琴的姐姐很漂亮,希望邬引玉也学学这个。 正是邬挽迎这么希望着,邬其遇才买来钢琴,可惜邬引玉在这门技艺上没什么天赋,志也不在此处。 那似乎是她和邬挽迎关系最好的时候,因为从初中起,两人便不再在同一个学校,因此越来越疏远。 曾有人问起邬其遇,明明两个孩子岁数相差不大,为什么偏要放在两个学校,在一起不更好互相照料么。 邬引玉陷入沉思,那时邬其遇怎么说的来着…… 在雷电交加的午后,邬其遇撑着伞站在雨下,他把伞打得很高,根本遮不全依偎在他身边的邬引玉。 邬引玉挨着他,头发已湿淋淋地滴着水,校服也透了肤色,冷到频频打起喷嚏。 邬其遇按着邬引玉的肩,也就这么沉沉按着,未将她揽近分毫,更像是不想身侧孩童动上一动。 他直视站在面前的老友,像往常那样犹犹豫豫,许久没能给出回答。 对方说:“小孩都湿了,你把伞打低一点吧。” 邬其遇点头,过了一阵才回答此前的问题,“想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亲自照看。” “更喜欢女儿?”那人调侃。 邬其遇却摇头,“她更需要这份关注。” “看太紧对孩子的成长不一定好。”说话的人略表担忧。 但邬其遇没再与他闲谈,只说赶着带小孩回去换衣服,就离开了。 地下室的灯蓦地一闪,把邬引玉的神思拉了回来。她没表情地打开钢琴盖,随手按了几下又“啪”地盖上。 这里根本没有铁床,方才所见纯属幻象,那幻象是谁施的? 想让她走开的是鱼泽芝,执着于让她取下悬梁上麻绳的也是鱼泽芝,就是鱼泽芝吧。 再观鱼泽芝种种异样,邬引玉突然觉得,这事变得尤为诡谲,二十三年前的女人,不会也是鱼泽芝吧? 这人怎么能保持容颜不老呢,不是人的话,又能是什么东西。 有趣的是,鱼泽芝似乎只是在试探她态度,还怀疑是她操纵了那团墨气害人。 邬引玉寻思着,这可能吗,那墨气只是不伤她,可没少吓唬她。 她握着手机匆匆离开地下室,没直接回房,而是去敲了邬挽迎的门。 走廊上灯光闪烁,自楼梯口起,一盏接一盏地闪烁不定,似有东西在步步逼近。 邬引玉屏息不动,听房里窸窸窣窣一阵响,面前的门终于打开。 邬挽迎扯好睡袍,眼里还满是血丝,依旧是没休息好的模样。他的情绪起伏向来不大,此时被扰醒竟也不恼,平静地问:“怎么了?” 邬引玉打开手机相册,果不其然,照片里的铁床已经变成了旧钢琴。 她轻轻一哧,好像满不在乎地问:“你看这是什么。” 邬挽迎诧异地看了一眼,答道:“你小时候的钢琴。” “钢琴啊。”邬引玉点点头,又说:“你知道以前放在神堂的那张床被丢去哪了么。” 邬挽迎是看过照片的,自然知道“床”指的是哪一张,摇头说:“从我记事起,一直没有见过那张床。” “你睡吧。”邬引玉若有所思地转身,“打扰了。” 邬挽迎还在皱眉,“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事了。” “等我弄明白了,我再告诉你,只是老宅最近不太对劲,恐怕得提前做好准备。”邬引玉目光飘忽,游魂般脚步绵软地走开了。 邬挽迎只好关上门,眼下睡眠不足,还困得眼皮打架,他往床上一躺,很快又睡着了。 路上,廊中灯光未再闪烁,但邬引玉觉得,这一夜未必安宁。 她走回房间,洗完澡便躺下了,才躺好,浑身关节便痛到不能忍受,最后竟是痛晕过去的。 又是白玉京,霓旌绛节的众仙踏云而来。 只闻仙乐骤停,众仙面色凛然,所有没有五官的脸俱朝着她。 再三诘问的不是那身带莲纹玉佩的红衣仙,而是这千百个陌生面孔。众仙七嘴八舌,以至于钻进她耳中的语句变得混乱稀碎。 “大错。” “错不该……” “……杀佛。” “屠戮有罪。” “天道何在?” “理应受罚!” “降罪。”那个含混却熟悉的声音蓦地传来。 邬引玉随之仰头,朝悬天雾山望去,只见一道光掣电般急急降下,使得祥云和鸟雀俱镶了金边,变得光彩照人。 那道光和此前梦中见到的闪电不同,它是一道莲形弧光,似带着无上威压,却并未裹挟一分凶戾。 梦里邬引玉没有躲闪,被莲形弧光压得肩背俱弯,埋头说:“错不全在我,是魔,魔佛。” 那光照得她双眼刺痛,她偏要睁,还柔声细气地嗔:“别照了,眼睛疼。” 邬引玉猛地睁眼,抬手挡至眼前,后知后觉光其实没有那么刺眼。于是她慢吞吞放下手臂,朝床头闹钟瞥去。 一看不得了,都到下午三点了? 熬了整晚,就算后面睡得再久也无济于事。 她浑身不得劲,还没坐直身,余光便晃到了墙上的污迹。 除去床边的飘窗,余下三面墙上全是墨痕。 走笔倒是酣畅肆意,歪歪斜斜画着的全是穿着袈裟的佛,佛面狰狞,姿态别扭,分明是……魔佛。 邬引玉差点跌下床,飞快调出了监控。 监控中,她看见自己在凌晨爬起。 作者有话说: =3= 第21章 监控里,邬引玉左摇右晃地走着,灯也用不着开,便避开了黑暗中的桌椅柜架。 她拉开门往外走,消失在黑沉沉的走廊上,屋里随之空无一人。 数分钟后,一个人影撞入画面,还是她。 她拿着原该在书房的毛笔,慢步进了屋,在墙前定定站立不动。 黑白的画面像是陈年照片,一些细节被模糊,直至邬引玉看见自己在墙上作画,才惊觉毛笔的笔头竟是蘸了墨的。 墨汁似乎源源不绝,画了半壁也不用再蘸上一蘸。 她的肢体动作夸张无比,有点像古代时醉酒的诗人画家。 一笔一划很是流畅,完全称得上是大家之作,画的不是山水,不是鸟雀,而是……魔佛。 看得出佛陀身着袈裟,且颈带珠串,却是披发跣足,三头六臂,且面容狰狞。 很快,三面墙上全是神态和身姿不一的魔佛,或高或矮,或是脸带怪笑,或是愤懑状,也有满脸愁绪和忸怩不愿露脸的。 邬引玉后背发凉,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过梦游的经历,而且,就算是清醒时,她也未必能画得出这样的“佛”。 准确来说,是根本画不出。 她手脚冷得哆嗦,干脆搓搓掌心,轻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掌心上浓黑一片,连掌纹都看不清了。 是因为梦里她指认了魔佛,才画出这样的东西? 不,她更倾向于觉得,她可能是被什么邪祟附了身,古怪的是,她压根感受不到邪灵的存在。 邬引玉眼一抬,又朝墙上看去,满墙的魔佛高大无比,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带着浓浓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 一阵珠玉相撞的声音响起,闹铃响得突如其来。 闹铃每天都是这时候响,因为她总是需要充足的午睡时间,得从中午睡到下午三点半,否则就会浑身提不起劲。 邬引玉回过神,拉开床边抽屉,把一串五帝钱手绳拿出来戴上。戴好手绳,她才走进盥洗室,企图把手上墨迹冲干净。 水流自掌心淌过,有多干干净净地淌下来,就有多干净地淌走。 掌心墨迹是浅了,分明不是被冲刷走的,而是……又钻到了她的皮肤里。 邬引玉定定看了很久,抬头的一瞬,镜中自己身后似乎有个贴得奇近的黑影。她顿时僵住,但就在那么一秒间,黑影不见了。 她哪还待得住,转身就往外走,刚踏出盥洗室,脚下啪嗒作响,明显是踩到了什么液体。 低头才知,那是一滩新鲜的、不曾存在过的墨汁。 邬引玉立刻仰头,却见天花板上亮洁如新,墨汁不像是从上面漏下来的。 唯一能解释墨汁来由的,就只有刚才的黑影了,只是不知道那东西藏哪去了。 如今不光墙上有画,地上还有墨,这房间似乎没法要了。 邬引玉简单收拾了东西,出去后反手把门锁上,还在门把上系了根红色的棉线。 棉线直往下垂,底下那端系了面扁平的镜子,镜子上抹了黑狗血,一半露在走廊上,一半塞在门缝中。 这是邬引玉去医院做例行检查的日子,在出门的这段时间里,她不希望有人进入她的房间。 不论是谁。 叡城的春天很长,即便是下午,太阳也不会太过燥热,甚至还有些凉。 去医院的路上,鱼泽芝打来了电话。 其实邬引玉没存鱼泽芝的号码,但她记性不差,在看见那串数字的时候,便猜到了来电人,所以她想也不想就接了,慢悠悠说:“鱼老板下午好,有何贵干。” 鱼泽芝却说:“邬小姐赶着去哪,我大老远就看见了你的车。” 邬引玉先是一愣,下意识往窗外看,但就在这么几秒里,车已经开出了很远的距离。 鱼家这门人丁不兴,在传承上出了岔子,很多技法都已失传。 在此道上虽算是穷途末路,但在经商上,鱼家路子还真不少,名下公司可都开在叡城最繁荣的地段。 “让您撞见了,也算有缘。”邬引玉望着窗外说。 鱼泽芝问:“昨天后来怎么样,还有碰到什么诡事么。” 邬引玉垂着眼若有所思,轻轻笑了一声说:“一觉睡到了下午,要是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呀。” 她那弯弯绕绕的调子并不刻意,不会让人嫌厌,听着更像是气息不足,话轻飘飘的。 “看来休息得还不错。” “倒是有点事挺让人琢磨不透的。”邬引玉遮遮掩掩道。 “什么?” 邬引玉摊开掌心,手心跟无暇白玉一样,那墨汁已经渗干净了。她可以断定的是,她的身体一定出了一些问题,而鱼泽芝这人,也有问题。 她五指一收,回答说:“等我从医院出来,再告诉您。” “那迟些,我再把车还过去。” “这倒是不急。”邬引玉一颗心沉甸甸的,每跳一下都叫她心慌。 那边的人似乎不急着挂断电话,明明看似薄情寡性,却偏偏好似揣了菩萨心肠,竟问:“邬小姐病了?严重么。” “小问题,您知道的,我们五门人常常手脚酸痛,近段时日我虽然没有下地,但痛得更厉害了。”邬引玉说。 “那是该去看看医生。” 邬引玉轻飘飘地“嗯”了一声,看鱼泽芝好似一时无话,索性说:“鱼老板先挂?” 通话随之结束。 在过了天桥后,车拐了个弯,再沿着大路径直往前,开了十来分钟,终于停在了一家私人医院门外。 这也算是邬引玉常常光顾的地方了,在她的日程里,来这所医院和去萃珲八宝楼一样频繁,连问诊的医生都成了老熟人。 见到医生,照例先做一番检查,除了拍片,还用上了心理沙盘,其后是一番催眠放松。 躺椅上,邬引玉蓦地惊醒,自那白玉京频频闯入梦境后,她总是很难做到完全放松,此时一闭上眼,狰狞的魔佛就会涌上思绪,让她冷汗直流。 关节发痛的原因还是没能找到,那医生只说邬引玉近来愁绪越来越多,让她注意休息。 邬引玉从医院出去,抬眼竟看见一辆熟悉的车从远处开了过来。 正巧,就是被鱼泽芝借走的那辆。 邬引玉的司机也纳闷了,特地把车窗降了下去,探头望了一眼。 那车一停,鱼泽芝便开门步出,这次她穿的不是和现代代步格格不入的长衫了,马面裙倒是没变,还是红的,上边却是件缎面的白衬衫。 鱼泽芝打开后座的门,下颌微微一抬,示意邬引玉上车。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邬引玉在按摩椅上躺久了,头发松松散散,人也显得没精打采。 鱼泽芝噙着很淡的笑:“要是我说,我让人跟了你一路,你信么。” 作者有话说: =3= 第22章 邬引玉笑笑不应声。 凭着和鱼泽芝见过的这几面,她已打心底觉得,这人肚子里弯弯绕绕的可太多了,就是个表里不一的两面派,也不知道到底揣了什么坏心思。 司机坐在车里,见邬引玉就要跟另一辆车走了,连忙喊了一声:“小姐?” 邬引玉扭头说:“先回去吧,今天让你白等了。” “哪里的话。”司机已经在邬家开了十多年的车,也算是看着邬引玉长大的,往大路一指,说:“既然这样,我就先走了。” 邬引玉摆摆手,上车后才发现后座竟还坐着个女孩儿。 六岁大的年纪,头发有点泛黄,手脚也瘦得很,看似有点营养不良,正怯生生地抱着兔子玩偶。 这大概就是鱼响戈和魏流杏留下的另一个小孩了,也是鱼泽芝的妹妹鱼素菡。 鱼泽芝在外边给邬引玉关了车门,坐回驾驶座后,扭头看了一眼,淡声说:“素菡,喊人。” 鱼素菡一个激灵,澈亮的眸子战巍巍地转动,把怀里的兔子搂得更紧了,半晌才看着邬引玉喊了一声“姐姐”,喊声很小,跟呢喃差不多。 喊完后,她好似怕被责备,瞅了鱼泽芝一眼,加大了点儿声音又喊了一遍。 “欸,好乖。”邬引玉哪会为难什么小孩,况且这小女孩长得怪漂亮的,放软了声又说:“这年龄差,都能喊我姨了。” “差辈儿了。”鱼泽芝转动方向盘,把车开了出去。 邬引玉笑了,眼睛微微眯着,打趣道:“看来这便宜是占不着了。” 鱼泽芝也跟着笑,笑得极淡,多少有点不近人情。 过了一阵,邬引玉才发现,这车不是往邬家开的,明摆着还是在朝相反的方向走。她环起手臂,眉梢一抬,问道:“鱼老板这是要把我送去哪儿。” “去吕家,你在医院里没看手机是吧。”鱼泽芝目不斜视,又说:“吕老给你打过电话了。” 邬引玉从包里翻出手机,这才看到未接来电。 “吕家正在准备仪式,等太阳下山,就要开始了。”鱼泽芝说。 仪式,指的自然是吕家拜托外人跳茅山给吕三胜唤魂那事儿。 正是因为清楚吕家在准备的仪式,邬引玉对鱼泽芝的行径格外不解。 唤魂这事儿向来阴邪,鱼泽芝却偏要带上鱼素菡,而小孩的体质又比不得成人,要是在观看仪式时受了惊,指不定得生一场病。 邬引玉别有深意地问:“鱼老板知道那仪式么。” “略有耳闻。” 邬引玉拿出烟丝盒,把盖子滑开又盖上,弄得咔咔响,接着又说:“这要是被旁人看见,会叫人觉得,您不待见自家妹妹,这么小的孩儿,您就非要带着去么。” 没想到鱼泽芝还挺理直气壮的,竟说:“以后素菡是要当鱼家家主的,自然得从小接触这些。” 邬引玉寻思着,揠苗助长也不是这么揠的,轻嘁了一声,调侃:“急到不能等她再长大一些?” “再迟些便来不及了。”鱼泽芝不冷不热道。 这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哪有什么来不来得及,这事儿得靠天赋,要是没这天赋,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 况且鱼泽芝才二十来岁,身体看着也不错,又不是什么七老八十急于传承的。 “鱼老板竟然也是心急之人。”邬引玉只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不过是想做好万全准备罢了。”鱼泽芝嗓音淡淡地澄清。 鱼素菡搂紧兔子,似乎还不明白两位姐姐在说什么,样子懵懵懂懂的。许是还没从失去双亲的难过迷惘中走出来,颇为沉默寡言。 邬引玉翘起一条腿,好整以暇地往前看,“打从鱼老板回了叡城,一颗心似乎净往我这扑,莫非我也是鱼老板的准备之一?” “这么妄自菲薄?”鱼泽芝淡声调侃。 “谁叫您盯得这么紧,我呀,还没被人这么在意过。”邬引玉声音低低。 鱼泽芝飞快朝中央后视镜瞥去一眼,说:“真假?” 邬引玉笑得肩膀一抖,“您还真信了?” 鱼泽芝一敛目光,转而道:“不是说,有事儿要跟我说?” 邬引玉坐正身,意味深长地说:“我昨晚拍下来的照片变样了,杂物间的铁床也没了影。照片嘛,鱼老板也有看见,那总不该是我的幻觉,那就只能是有人刻意为之了。” “你觉得,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鱼泽芝的神色一点不变。 “会是恐吓吗。”邬引玉择了个自己也不太认可的说法,很故意地说:“保不齐二十三年前那女人卷土重来了。” “卷土重来”这词就很灵性,分明已将那女人打成了极恶分子。 “不无可能。”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没再接着说,毕竟车上还有小孩在。 这次吕家邀请了五门不少人前去观看仪式,吕三胜要是醒得过来,还得当场讨要百家米,翌日煮上一大锅饭,再邀各家前来分吃。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能不能成还另说,毕竟邬引玉有种预感,事关那团墨气,多半是找不回来的。 鱼泽芝把车停在吕家门外,还没下车就听见鞭炮噼啪响。 鞭炮一响,鱼素菡便缩成一团,左耳用兔子堵着,右耳抬手捂上,眼里净是惶恐。 鱼响戈和魏流杏出了车祸,事后将他们的魂灵送走必定是做了一番法事的,鞭炮、香烛和纸钱都不能少,鱼素菡害怕鞭炮也情有可原。 等鞭炮声停息,邬引玉才打开车门,抬手在脸前拂了拂,被炮竹味熏得咳了几声。 车里的女孩儿怯生生看她,没敢挪上一挪。 见状,邬引玉朝女孩伸出手,“素菡来。” 鱼素菡在车里犹犹豫豫地挪了两下,听见鱼泽芝喊了她一声,才抱着兔子慢吞吞跳下车,贴到了鱼泽芝的边上。 邬引玉白伸了手,却不觉尴尬,反正她和这小孩儿也不熟。 门外有人站着发红包,毕竟是除晦的事,请了人来,便要借旁人的运,有借得有还,故而就派了红包。 邬引玉接住红包,跨过门槛进了吕家,一眼就看见坐在前厅里的吕老。 一夜间,吕冬青又憔悴了许多,他儿子和儿媳在招呼客人,只他孤零零坐着。他喝了一口茶,咳得不成样子。 厅前的院子里设了斋坛,边上立有幡杆无数,四角上点有灯盏共三十六盏,有下通幽冥之意。 邬引玉见到吕老,自然是要走近寒暄一番的,但刚要走去,手机忽然响了,看备注竟是邬挽迎。 她四处张望,没看到邬挽迎的身影,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来,索性接了电话问:“怎么了。” “保洁说你的房门锁上了。”邬挽迎说。 邬引玉心一紧,连忙说:“让她别进去,门是我锁的。” “她知道的,只是告诉你一声,你那房间的清洁还没做。”邬挽迎解释。 邬引玉松了口气,看鱼泽芝已经把鱼素菡带到吕老面前了,干脆先在檐外站一阵,说:“我那扇门你也别碰,我碰上了些事,迟些再和你说。” “知道。” “吕家这唤魂仪式,你不来看看么。”邬引玉问。 “有工作没处理完,那边有你在也够了。”邬挽迎声音疲惫地说。 邬引玉说了声“行”便挂了电话,看鱼泽芝已经打完招呼了,这才走进前厅。 吕老冲她招手,甚至还站了起来,和对待旁人时的态度迥然不同。 邬引玉看得一愣,连忙伸手扶住他,慢声说:“您起来做什么,坐着啊。” 上了年纪,人会比年轻时更怕冷,她已经穿着连肩袖的旗袍了,吕老却还裹着长衣长裤。 隔着不算厚实的布料,她感受得到吕冬青这段时日的消瘦,再一看,老人家连白发也多了不少,脸上皱纹加深,眼底怅然一望而知。 “引玉。”吕老的声音都透着疲乏,说:“这次,我想劳烦你来训诵吕家的图谶。” 这图谶,以前各门都有,都是在以前流传下来的,上面的图画和文字能预决吉凶,只是后来其他几门认为,用图谶作预言其实不够灵验,现在只余吕家还在沿用着。 邬引玉静了一瞬,委婉道:“吕老,这不合适。” 吕老叹气说:“我身体抱恙,如今不太适合做这些,但吕家新一代里实在找不出一位熟悉图谶的,我……” “这吕家的图谶,我也不熟悉呀。”邬引玉从容拒绝,还往鱼泽芝那边悄悄瞥了一眼,说:“不如这样,我帮您问问别人?” 作者有话说: =3= 第23章 诵图谶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吉凶俱在此一举,要是先兆不祥,且又不够准确,那最后怪的是谁,还不是诵图谶的人。 且不说,吕冬青临近仪式开始才提起这事,就这关头,谁敢贸然答应? 反正邬引玉是不敢的,但看吕冬青如今这状态,的确不太适合当那诵念者。 吕冬青顺着邬引玉的目光望过去,一眼就看到刚同他打过招呼的鱼泽芝。在明白邬引玉的意思后,他摆手说:“泽芝不懂这些,她自幼在外,要不是鱼家……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也不会急急忙忙赶回叡城。她啊,怕是连地都不曾下过。” “我倒是觉得,她懂的应该不少。”邬引玉话里挟笑,带了几分意味深长。 说完,她还真走了过去,环着手臂倚在檐下柱子前,把玩手里烟杆说:“吕老想找个人帮他诵经谶。” “找你了?”鱼泽芝一语中的。 邬引玉歪着头,目光往吕冬青那边斜,小声说:“我总不能答应嘛,这事儿怎么也不该轮到我做,我担不起这责任啊。” “所以你来找我?”鱼泽芝很淡地笑了一声。 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确很省心神,邬引玉目光一拐,双眼脉脉含情般弯着,问:“那鱼老板答应么。” “轮不到你,自然也轮不到我。更何况,我不会这些。”鱼泽芝推脱得倒是干脆。 “我以为您天赋异禀,什么都会呢。”邬引玉别有深意。 鱼泽芝垂眼看向身侧的鱼素菡,平静说:“我得照看素菡,她年纪小,容易被吓着,邬小姐你说是吧。” 这可不就是邬引玉此前在车上质疑过的么,没想到这丫头倒成了鱼泽芝的挡箭牌。 “行了,我跟吕老头子说,我们这些外人没人能帮得了他。”邬引玉慢声细气地开口。 吕冬青大概是觉得托付无望了,眸色沉沉地垂眼,直至有吕家其他人走近,才敛起眼底郁色。 来人眼里惊诧不掩,紧张吞咽了一下,着急说:“爷,二少爷回来了。” 边上的人全都诧异扭头,纷纷往门外望,一个个嘴巴张得跟吞了鸡蛋一样。 邬引玉自然也听见了,脚步随之一顿,环起手臂也朝门那边看。 说起来,吕家老二是个有想法的,前些年另辟蹊径,学了许多废禁之术,差点被吕冬青逐出家门,后来竟是主动离家,说要自立门户。 邬引玉已有四年没见过这人了,这位吕二少走后就不曾回过叡城,一副和吕家恩断义绝的架势。 过了一阵,门外果然走进来一个身影,就是吕家那自立门户的老二吕倍诚。 这吕倍诚也不知道是自己听说了这事儿回来的,还是吕家将他喊回来的,看模样好像变了个人,比上次见到时消瘦了许多。 众人都在打量他,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当着众人的面在吕冬青面前屈膝一跪。 这一跪,跪得全场哗然,就连邬引玉也看呆了。 吕倍诚跪还不止,躬身便朝着坐在主位上的人磕头,磕得挺用力,“咚”的一声。 吕冬青哪料到吕二会在这时候回来,也料想不到对方头磕得这么果断。他猛一回神,通红的眼死死瞪着,连忙站起身。 吕倍诚不发一言地磕下第三个响头。 “倍诚。”吕冬青道。 吕倍诚跪着,前些年走的时候他整个人清清爽爽,如今胡子拉碴的,周身衣着也称不上干净,好似是从哪个桥洞下赶回来的。 远处说话的人全都不说话了,一个个都看戏般朝檐下盯。 吕倍诚低垂着眼,没吭声。 “回来了?”吕冬青神色复杂,似是恨铁不成钢。 邬引玉料想鱼泽芝不认得那跪在吕冬青面前的人,于是侧过头慢吞吞说:“这人您认不得吧,这是吕二,之前因为偷习禁术,差点把吕冬青气病了。吕冬青卧床不起,放狠话说要把他逐出家门。” “吕二?”鱼泽芝淡声。 “嗯。”邬引玉眸光上瞟,边回忆边说:“其实吕老不是真要赶他走,不过是说来吓唬他的,但偏偏吕二性子又莽又倔,且还很要强,连行李都不带就自个儿走了,说要出去自寻出路。这些年倒听说他在外面捣鼓了不得了的玩意,不少人找他探寻养鬼的法子,这养鬼啊,可是害人害己的事,损阴德的。” “那他怎么会回来。”鱼泽芝浑不在意,只是顺口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邬引玉兴味盎然地望着,“或许是听说了吕家的事,觉得自己该回来出出力吧。” 吕冬青已经很久没见他这二孙了,当年要不是他硬说要把吕二逐走,说不定吕二还不会走上歪道,他为此自责了许久,后来才渐渐释然。 四年了,这四年里,吕倍诚不曾打回来一个电话,也不在吕家人面前露面,就好像他真的和吕家割席了。 实际上,吕冬青从未有过将他除名的打算。 吕冬青双眼赤红,眸中波澜晃动,已是一副欲泣的样子。 “爷爷。”吕倍诚终于开口,“不孝孙吕倍诚回来了。” 吕冬青消瘦许多的身子往后一晃,差点跌了下去。他的手朝后一撑,握紧了座椅把手上的貔貅,手臂抖得厉害。 吕倍诚慌忙起身去扶,却好似不敢直视吕冬青的眼,眸光微微别开了一些。 “回来好。”吕冬青眼里流出一行苦涩的泪,硬是挤出笑,脸上沟壑般的皱纹一显,将那下淌的泪抿去了,“回来好。” 吕倍诚哑声说:“我、我……打听到了吕家的事,急忙赶了回来,幸好赶上了。” 周围人听得真切,不免窃窃私语一番。 邬引玉不屑道:“吕倍诚做了那么多损阴德的事,他身上业障只多不少,回来帮得了什么,不把因果扯过来就算不错了。” 鱼泽芝不予评价,只道:“现在诵图谶的人有了。” “也是。”邬引玉一哂。 仪式得掐着时间开始,没等吕倍诚和吕三胜寒暄完,家中就有人把图谶送了过去。 那一宗卷轴放在半臂长的锦盒里,盒上绕是百圈红线,线上穿过繁多古币,用以避免传家之物被鬼祟玷污。 旁边有人递来桃木匕首,吕冬青接过短匕,往盒上比划了几下,亲自解开了绕盒的红绳。 他转而把那根红绳缠到了吕倍诚的脖子上,一边说:“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锦盒一启,门外鞭炮声乍响,围着神坛站立的人纷纷洒出黄纸。 风不知从何而来,卷得纸钱遍天纷飞。 吕冬青亲自把盒里卷轴取出,交到了吕倍诚的手上。 那卷轴足有邬引玉两根小臂那么粗,看起来内容繁多。 吕倍诚捧着卷轴走到檐外,跪地将卷轴放在红地毯上。他猛将一边的轴杆推开,两臂粗的图谶随之一展。 卷上绘有图画,也有文字繁多,念起来必会劳心费神。 鞭炮还在劈啪作响,鱼泽芝捂住了鱼素菡的耳朵。 三十六盏灯闪烁不定,火苗在风中摇摆。 有人自远处扛来木梯一座,那木梯和寻常梯子大有不同,不光是用桃木做的,每一级上还都嵌着寒芒毕露的刀刃,这人要是往上走,脚板不得被刺穿? 邬引玉还挺想知道吕家的图谶会给出怎么的预言,倚着廊柱兴致勃勃道:“鱼老板可要看仔细了,唤魂现在开始。” 作者有话说: =3= 第24章 鞭炮一点,铜锣一敲,吕倍诚就该开始诵图谶了,连带着那些站在三十六盏明灯边上的人也要跟着念。 图谶上多是一些打乱顺序的字和词组,训诵者吟唱时需凝神出魂,在魂游太虚之际,寻觅到图谶里暗藏的预言,再将其一一道出。 在鞭炮点完后,鱼泽芝才松开捂在鱼素菡耳边的手,转而轻压在对方稚嫩的双肩上。 邬引玉收敛神色,嘴边不再噙那散漫的笑,望着远处正打算拾级而上的道士说:“鱼老板见过这样的招魂术法么,这叫‘上刀山’,意味着要穿两际海,从生死之间把游离在外的魂追捕回来。” 鱼泽芝不应声,却微微低头问:“听清楚了么。” 女孩还甚是懵懂,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进耳,倒是应了一句:“听懂了。” 邬引玉目光一转,看向了吕倍诚。 吕倍诚跪在卷首双目紧闭,已是一副凝神出魂的模样。 在旁人看来,吕倍诚紧闭双目,应当看不见图谶上的种种,偏偏他嘴巴动了,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念道:“大辟诸邪,诸鬼祟非善者不得近身,然游子歧路难逃……” 邬引玉听得眉头紧皱,沉默了数秒才解释说:“刚刚吕二所言,乃是吕三如今的处境。” “何意。”鱼泽芝问。 邬引玉犹豫道:“吕三胜本应平安顺遂,却不知道怎么的,他被困在某处迷失了方向。” 这应当怪不得吕倍诚,毕竟在吕倍诚离开吕家前,吕家所有的图谶都由他诵念,在预言吉凶上,吕倍诚有着无人能及的天赋。 吕冬青气息忽急,被神坛边那拾级而上者的一声惊呼喊回了神。 “呵!”那赤着脚的男人手持铁链,链条另一端是沉甸甸的铁刺球。 铁链和刺球俱是刚从火堆里捞出来的,被烧得滚烫发红,寻常人拿在手中非得被烫伤不可。 男人踩着木梯级级上登,踩在刀刃上的双脚竟安然无恙。在登至木梯顶端时,他猛地甩起手中长链。 刺球随之荡起,在半空中和狂风相撞,撞出了呜鸣。 诵图谶的吕倍诚闭着眼,循着卷轴缓缓扭头,似在挨字挨句地寻找预言。 他口中念念有词:“山棱水截,探路者沿青龙位迁行……” “在给‘上刀山’的人指路呢。”邬引玉解释。 鱼泽芝微微颔首,轻拍鱼素菡的肩,示意对方认真记下。 鱼素菡抱紧了怀里的兔子,乖巧又惶恐地点头说:“知道了。” 邬引玉还是想不明白,鱼泽芝为什么急于让一小孩儿学这些。 “退!”木梯上的人忽地大喊。 神坛边上跟着诵读经谶的人纷纷避开,只见男人手中长链一甩,链条上的刺球便从青龙位的那九盏灯上晃了过去。 其中一盏忽然灭了,火光一熄,只余下烧得焦黑的引子。 这是……不祥之兆。 紧闭双眼的吕倍诚气息骤急,紧皱眉头道:“所寻游子非死非生,于生处了无踪迹,于极阴之地又不见余魂,冲忌无用,迎神难回!” 吕冬青神色大变,猛站起身,扶着把手的右臂抖动不停。 邬引玉也吃了一惊,扭头小声说:“果然有古怪,吕三胜的魂既不在阳间,又不在阴间,那他到底在哪呢。” “想必吕一奇和封庆双也是如此。”鱼泽芝竟还一脸平静。 “上刀山”的男人左摇右晃,腰猛地往后一仰,左脚随之往下一撇。 就因为那一下,他的左脚踩到了刀刃上,脚心猛被扎穿。 刺得可太深了,男人痛得仰头大喊,然而他此时还是出魂的状态,旁人哪能上前帮忙。 众人面面相觑,生怕破坏了仪式,还是跟着念了吕倍诚刚刚的话。 就在这时,男人突然醒神,口中喷出鲜血。 与此同时,吕倍诚的魂像被撞回躯壳,一个激灵便醒了。 这个变故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了神,只见那男人趔趄着退离梯子,而吕倍诚则低着头,双眼赤红,一滴血从眼角流出。 吕冬青赶忙走了过去,撑着拐杖弯腰,抓住图谶的轴杆一滚,迫使卷面合上。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这仪式可是得进行到后半夜的。”邬引玉站直身,不再倚靠身后的柱子。 鱼泽芝紧紧按住鱼素菡的肩,淡声问:“如今发生变故,会导致什么?” “没什么,只会预示着再怎么也找不回吕三胜的魂罢了。”邬引玉突然想抽一口烟,可是她没带火柴,只能干忍着。 可想而知,那团墨气绝非善茬,她心说。 从梯子上趔趄着退下去的男人已站不直身,他左脚的脚心被刺穿,踩出了数个血红的脚印,得亏有人把椅子推了过去,否则他还得忍痛站着。 男人还未泄气,扭头喊道:“还有机会,带我去看吕家三少爷!” 邬引玉挑眉,诧异道:“还把吕三胜从医院里接回来了?” 那人的弟子一听,连忙扛起男人所坐的椅子,将他送到了吕三胜躺着的床边。 屋中,男人坐直身,只一个伸手,边上的弟子便会意地呈上短刃。 他拔刀往自己双掌上各划一道,倾身朝吕三胜的两边眉梢抹去,抹得对方太阳穴上猩红一片。 “抬起三少双臂!”男人道。 闻声,两位弟子各执起吕三胜的一只手臂,使得他们师父与这位三少四掌相贴。 然而不论这位师父如何吟念,都已找不到吕三胜的魂走过的路。他对出去的双掌遽然一颤,锈味再度涌上喉头,不由得又喷出了一口血。 “师父!”两名弟子齐齐喊道。 男人垂下双臂,倚着靠背歇了许久才回过神,摇头说:“不行,找不到。” 院子里,吕倍诚的眼睛还在流血。他那双眼变得暗淡无光,似乎连视力也出了问题。 吕冬青看得心惊肉跳,连忙道:“赶紧把二少带去医院,快一些!” 吕倍诚跪着没动,把上前扶他的人都推开了,他循着声朝向吕冬青,伸出双臂颤巍巍道:“爷爷。” 吕冬青觉察对方好像有话想说,连忙将耳朵递了过去。 吕倍诚极吃力地说:“图谶被蒙住了,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不能再进行下一步预言了。” “怎么会被蒙住,你是不是看错了?”吕冬青不安地问。 “我诵经谶时,从来没有出过错。”吕倍诚抓上了吕冬青的手臂,又说:“有东西掩住了经谶,它不让我继续,但我……看不清它是什么,太黑了。” 吕冬青看向脚边卷起的经谶,定定看了数秒后,才一点点将其打开,可卷上干干净净,所有图画和文字都是清晰的,哪有什么遮掩物。 他赶紧把卷轴收进锦盒,又取下了吕倍诚脖子上的红绳,将锦盒重新缠住。 “经谶怎么样,爷爷?”吕倍诚问。 “卷上没有异常。”吕冬青沉声说。 吕倍诚晃了一下,双臂撑着地,茫然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想去医院。” 刚被推开的人又纷纷上前,扶着他坐上了门外的车。 碍于这里还有许多客人在,吕冬青环视了一圈,神色复杂地说:“让诸位见笑了,这次的仪式结束得太过仓促,耽误了大伙的时间,我……” “吕老,那卷经谶能借我看看么。”邬引玉走了过去,伸手道。 话上说的是“借”,但不论吕冬青答不答应,她都是要看的,这手不能白伸。 吕冬青犹豫了片刻才把锦盒递了出去,问道:“引玉看出了什么端倪?” “我看过才知。”邬引玉慢声说。 虽然仪式的目的是找吕三胜的魂,但他那魂指不定和封庆双的消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封家人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去。 封鹏起也朝吕冬青走了过去,心神不宁道:“可否让我也看上一看。” 作者有话说: =3= 第25章 邬引玉解开红绳,取出盒内经谶,再将其缓缓展开。 但很明显,卷轴上确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更没有她想象中的墨痕。 怎么会没有,刚才她明明听见吕倍诚说,这图谶被东西遮住了。 还是说,原来是有的,但很快便消散了。 “如何?”吕冬青晕头转向,就快要站不住了。 “抱歉。”邬引玉摇头,把经谶放好还了回去。 封鹏起顺手接过,也照模照样地打开查看,同样一无所获。 “无妨。”吕冬青面色灰败,连着失去了两个孙子,他这两日已是夜不能眠,日不敢寐,也像是半只脚踩进了鬼门关。 如今预言出了岔子,刚刚回来的二孙还双目流血,他更是惶惶不安。 邬引玉环起双臂,只觉得那团墨气更古怪了,它既然能影响经谶,必定强大到能令所有人钳口挢舌。 封鹏起一口气憋在胸口,身形猛地一晃,要不是边上有人上前扶了一手,他怕是就摔在地上了。 “我依然觉得三胜和一奇没有走。”吕冬青颤着声,环视了一圈,又道:“既然经谶所言,三胜非生非死,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被困在了阴阳之间?我想,一奇和庆双也定是如此。” “希望是这样。”封鹏起是半点办法也没有,猛一抬头,双目通红地问:“你还有法子吗。” “我……”吕冬青沉默了数秒,鼓了一口气,面色惨白道:“我想用古法寻他们所在,如果能有一个指示,一切必然会清晰许多。” 这世上能寻人觅魄的古法倒是不少,有剑走偏锋的妙法,也有早被禁用的邪术。 但邬引玉想不明白,连经谶都无能为力,还能用什么法子得到指示? 她垂眼思索,站在吕冬青和封鹏起身边却不显稚嫩,反倒好似老道得很,过了一阵,试探般问:“吕老想用什么古法,可是别家闻所未闻的?” 封鹏起浑浊的眼微微瞪直,压着声惶恐发问:“吕冬青,你不会想易命扶乩吧?” 显然,吕冬青的想法被一语道破,他沉沉叹了一声,索性坦白:“我没有办法了,反正我也一把年纪了,但一奇和三胜才多大了,庆双才多大啊?那古法虽然容易出乱子,但若是成了呢,成了那便是用我的命换他们三人的命,你敢说不值吗。” 他的声音渐渐高扬,猛将拐杖抬起,往地上用力一杵。 院子里还有不少外门人在,众人闻声扭头,也不知吕老怎忽然如此生气。 封鹏起一个愣神,他也七老八十了,半截身已埋进黄土,怎敢说不值。 邬引玉倒是知道那扶乩的法子,和外边流传的不同,在外人看来,这扶乩不过是引鬼神上身,再由鬼神借人的躯壳说话。 此法之所以如今五门里无人再用,是因上身的邪祟非凶即恶,事成后要想将他们送走,势必要毁去自身,否则不光不会邪祟借着躯壳作恶,到最后也会形神俱灭。 吕冬青缓缓喘出一口气,暂稳了心神后,接着说:“我也是没法子了,这次的事太过蹊跷,不解决的话,势必还会有人失踪,我……可不希望五门遭到这样的灭顶之灾。”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先是吕三胜,后又到吕一奇和封庆双,谁知道后边会轮到谁呢。 “我也怕啊。”封鹏起倚在扶着他的人身上,摇头说:“如今封家还有两个小的,都还未成人啊。”说着,他朝傍在鱼泽芝身边的女孩儿投去了一眼。 吕冬青周身疲乏,握着拐杖的手青筋虬起,双足战巍巍的,退了数步往座椅上一坐。 在这两位长辈说话时,邬引玉暗暗朝四周张望了一圈,企图找到那墨气的蛛丝马迹。 可惜,它始终没有露面。 那两位徒弟把他们的师父从屋里扛了出来,连人带椅的,就跟抬轿子一样。 坐在座椅上的人脚心还在流血,他被抬了一路,血也便滴了一路。 “吕老先生。”男人虚弱道。 吕冬青转头,本想站起来,但那人摆摆手又说:“吕老先生坐着吧,我如今站不起来,怎好让您起身来迎。” 两位徒弟连忙放下座椅,默不作声地站在椅背后。 “这次当真是连累你了。”吕冬青心觉愧疚,转头招来了个年纪大一些的雇工,低声吩咐了几句。 男人赤着脚和上身,明明早春还算清凉,他却浑身是汗,似是痛出来的冷汗。 他摇头说:“吕老先生说的是什么话,心怀歉意的合该是我,是我学艺不精,没能帮您找回孙子。” “这是大家都想不到的事。”吕冬青面露苦色,迟疑了一阵还是问道:“不知道小师父上刀山时可有见到什么异常。” “要说异常……”男人沉思了片刻,神色渐渐变得凛冽起来,额上的冷汗竟越冒越多。 见状,吕冬青便知道事出有异,连忙追问:“是什么样的?” 男人握紧了座椅的扶手,回神时目光一定,冷汗淋漓地说:“浓黑一片,好像黑云蒙天蔽地,四面俱无出路,我前也前不得,退也退不得,在二少停下诵念的一瞬,恰好从太虚中神游归来。” 黑云? 邬引玉心下一嘁,怕不是黑云,而是墨气。她朝鱼泽芝睨去,转而眸光又往门外悄悄一斜,也不知鱼泽芝看不看得懂她的暗示。 鱼泽芝淡淡地迎上邬引玉的目光,对吕冬青道:“吕老,您想用古法之事,鱼家不敢苟同,但若非用不可,不如让我们这些小辈来。如若扶乩而来的邪祟当真难缠,我等还有反制之力。” 邬引玉转起手里的烟杆,兴致缺缺地听着,她明摆着是想让鱼泽芝找个借口离开。 但也不怪鱼泽芝没看懂她的暗示,毕竟她们也不是那么熟嘛。 不过,邬引玉还挺好奇,这么个看似冷心冷情的人,怎如此能说会道? 吕冬青自然要拒绝鱼泽芝的好意,坐直了身说:“这事不会再将你们这些小辈扯进来,古法一事,你们就别再过问了。” 鱼泽芝点头,垂眼看向鱼素菡的发顶,平心静气说:“带素菡前来是我考虑不周,素菡似乎受了惊,眼下不便再在吕宅久留,得先告辞了。” 说完,她按在鱼素菡肩上的右手一抬,转而往对方背心轻轻一推。 抱着兔子的小姑娘吸起鼻子,眼睛红得飞快,瞬间便已是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 对于鱼泽芝那小动作,邬引玉是看得真真切切,没想到鱼泽芝是明白她意思的。 吕家已经很久没出过这样年纪的小孩了,吕冬青看得心软,连忙说:“下次可别把素菡带过来了,小孩儿魂不稳,受惊容易生病。不过这也怪不得你,毕竟鱼响戈和……唉,这事不提了,快带素菡回去吧。” 鱼泽芝点头答应,客气地说:“多谢吕老谅解。” 说完,她微微躬身,带着鱼素菡往外走,走前神色极淡地朝邬引玉扫了一眼。 邬引玉挑起了眉梢。 吕冬青摆手:“引玉也回去吧,我和封老再商谈一番。” “那便告辞了。”邬引玉颔首答应。 出了吕家,邬引玉便拉开车门往后座上一坐,眼一眺,看见鱼泽芝已自觉地坐到驾驶位上了。 吕家门外满地都是鞭炮烧尽后的红纸,热闹过后竟显得分外颓唐落寞。 本该持续到后半夜的仪式,在如今艳阳还挂天的时候便结束了,多少令人唏嘘。 邬引玉朝坐在身侧的女孩看去,只见鱼素菡眼底清凌凌的,哪还见得到什么眼泪。 鱼素菡搂紧玩偶一动不动,又一副防备的模样。 “我还寻思着鱼老板是不是没明白我的意思。”邬引玉打趣道。 “总不好直接离开。”鱼泽芝理由何其充分。 邬引玉往后一倚,后脑发髻被顶着,其实不太舒服,但她还是倚着没动,慢声说:“我怀疑图谶被遮掩一事,就是那团墨气做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鱼泽芝系好安全带,伸手碰了那垂在中央后视镜下的三角符。 红符晃悠了几下,慢腾腾垂正。 邬引玉字斟句酌道:“不瞒鱼老板,我有一事不解。” “你说。”鱼泽芝侧过身,眼神里夹了几分令人琢磨不透的兴味。 很淡,却有迹可循。 “墨气的事,我暂还不知要如何跟吕老提,毕竟这东西只有我俩看得见,旁人多半会觉得咱们在行骗,您说是吧。”邬引玉想方设法地把人拉下水。 “的确。”鱼泽芝嘴角微扬。 邬引玉一个抬眸,状似慵懒地望了过去,“鱼老板要是不忙,上我那坐坐?我好跟您说说,我不解之事。” 作者有话说: =3= 第26章 从邬家开出来的车,这会儿又开回了邬家。 鱼素菡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邬引玉则领着鱼泽芝上楼了。 女孩儿虽然怕人,但动画片一放,便坐得定定的,一双眼睁得精亮。 楼上房间的门还锁着,门把上拴了红绳,系在绳末的镜子还老老实实地塞在门缝下。 鱼泽芝一看见这阵仗便了然于胸,“有东西进你房间了么。” 可不是么,否则哪用得着演这一出。 邬引玉知道鱼泽芝怀疑她,所以也不打算隐瞒墨气出现的事,她往门上敲了三下,敲得门笃笃作响。 大多数鬼怪还是讲礼数的,主人久不在家,亦或是事前便知道有鬼祟入室,进屋就得先敲门。 一声示意,二声询问,三声以示进门。 敲了三下,屋里无“人”回应。 引玉扭头呵气,想到下午醒来时所见,仍是心有余悸。 “是什么?”鱼泽芝直白问。 引玉就着那根红线,把门缝下的镜子拉了出来,回答道:“墨。” 巴掌大的镜子,薄薄一片,连镜框还是塑料的,看起来不值几个钱。 她托起镜子,两掌一并把镜面夹在手心,想借以看清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房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可镜中空空,什么也没照到。 邬家擅长的便是回溯,透过镜子或是水流,一切能映出影子之物,如重蹈昨昔,看到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 既然什么也没看见,邬引玉只好解开红绳,解释到:“出来时,我怀疑它还在我房间里,所以特地放了镜子。” “但还是没找着?”鱼泽芝又说中了。 “没错。”邬引玉悄悄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拧开门把说:“等会儿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锁门了。” 说着,她打开房门,进屋时一脸错愕。 墙上地上一干二净,什么污迹也没有。 什么满壁的魔佛,什么地上的大滩墨汁,全都了无踪影。 “你要给我看什么。”鱼泽芝跟着踏入房中。 邬引玉站在房内,后颈的寒意直往头皮上爬,她略显僵硬地扭头,挤出笑故作轻松地说:“如果我说,我醒来时满墙满地都是墨汁,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鱼泽芝只是沉默不言地看她,没给予任何评价。 在邬引玉的记忆里,好像鱼泽芝常常这么打量她,就好像在估量着什么。 邬引玉走到床头边,从抽屉里拿出火柴盒,捻了点烟丝,取了支火柴急急忙忙地擦燃,一边说:“这正是我想和您说的,我不解之事,没想到见不着了。” “我信你。”鱼泽芝淡声。 点着了烟丝,邬引玉成瘾般匆忙地抿着烟嘴,往床上一坐,噙着笑望了过去,含混地说:“我以为您要说,我疯一点也没关系。” “是没关系。”鱼泽芝上回进这门时只是粗略一瞥,如今才仔仔细细地环视了一圈。 邬引玉放在外面的私人物品不多,大都整整齐齐叠放在柜子里,她也不尴尬,呼出一口烟说:“我知道鱼老板您怀疑我,不巧我也怀疑您,毕竟咱们都看得见那墨气不是么。我可不是在急着和那墨气撇清关系,只是想说,我也正困扰着呢。” “嗯。”鱼泽芝低头打量起邬引玉口中全是墨汁的地板。 邬家每天都有保洁前来打扫,邬引玉这房间就算少打理一天也脏不到哪去,别说墨迹了,如今连灰尘都未必找得着。 邬引玉灵光一闪,转身冲鱼泽芝勾起手指头:“没关系,我还能给您看点东西。” 鱼泽芝跟了过去,只见邬引玉往沙发上一坐,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鼠标灵巧地移动,在文件夹里翻出了下午时被导出来的监控。 “看着啊。”邬引玉眯起眼又吸了口烟,扭头朝另一侧呼出,飞快点开了那段视频。 其实她很担心那段视频会无法播放,所幸没有,但很快,她意识到这段监控和她此前见到的并不一样。 视频里,她的确在凌晨时爬起,也的确走出了房门,还把书房的毛笔拿了过来,但是,她握着毛笔在墙上挥舞了半天,竟是一点墨迹也没有甩出来。 未蘸墨的毛笔又如何画得出东西,就算画上一整宿,墙壁也该是干净的。 邬引玉心跳如雷地按了暂停键,好一会没能说出话,她不想鱼泽芝觉得她疯了。 过了一阵,鱼泽芝问:“你有梦游的习惯?” “之前没有,您信么?”烟窝里的烟丝烧完了,邬引玉也没再抽上一口,她查看了文件的修改时间,尽管不抱希望,可在看见时间未变时,还是不免失落。 她甩开鼠标,眸色沉沉地盯着屏幕说:“这事儿先算了,让您白走了一趟。” “我信。”鱼泽芝往键盘上一敲,竟把进度条退了回去,又说:“不白走。” 邬引玉笑了,如今两人靠得近,其实只要她微微侧头,鼻尖就能碰着鱼泽芝的侧脸。但她没有这么做,只是带着笑说:“我说什么您就信什么,再这么下去,我一颗心迟早要挂到您身上。” 她倒是没扭头,但鱼泽芝却侧目看向她,数秒后淡淡一笑,抬着眉梢说:“对我感兴趣?” “打从我在萃珲八宝楼看到您的第一眼起,这兴趣就没少过。”邬引玉连目光都直白得透着炙意。 可鱼泽芝只是“嗯”了一声。 邬引玉登时没招了,“嗯”什么?是能追的意思么。 可就算能追,她现在也不敢,这姓鱼的秘密还多着呢,谁知道这人是不是披着皮的老妖怪。 屏幕上,那段监控又从头放了一次。 邬引玉不知道吕冬青是不是真要用古法引鬼上身,但她此时有了新的想法。 她的确没有过梦游的经历,视频里她的所作所为更像是被鬼怪附身,尽管她没能在自己身上找到任何被附身的痕迹。 不乏不痛,也没有失魂落魄之感,更没有被占据的不畅快,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东西太高明,也太过厉害。 那易命扶乩之术,召来的向来是最近的鬼祟,她想,如果她的确被邪物附身,那扶乩时她若是在场,是不是能把那东西引出来。 这想法其实也很冒险,能无声无息吞噬两人一魂的,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东西。 看完视频,鱼泽芝直起身问:“你刚在想什么。” 邬引玉仰头,有点无辜地伸出手说,开口便说起了搭讪一样的话:“劳烦鱼老板帮我看看,我身上是不是不太对劲。” 鱼泽芝看向她白净掌心,没往上捏,只问:“难道你觉得那团墨气上了你的身?” 邬引玉五指一拢,把掌心掩起,懒懒散散往后靠去,说:“开个玩笑,它要是上了我的身,我能不知道么。” 鱼泽芝神情不变,似乎不疑有它。 “鱼老板,您知道五门是如何处置被邪祟上身者的吗。”邬引玉忽然问。 “如何?”鱼泽芝问。 邬引玉眸光扩散,走神般慢声说:“邪祟上身,就算能驱干净,也会留下后遗症,被上过身的躯壳,因为被邪气熏染,会变成一个对任何鬼怪都不会排异的容器,对此,必须用古法镇之,省得祸患无穷,所以用了易命扶乩术的人,不死也得死。” “听起来不是好事。”鱼泽芝轻呵了一声,抬手掸去桌上的烟灰,“除了监控里的,你还碰上了什么怪事?” “没了。”邬引玉回神。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鱼泽芝一顿,许是觉得走得太仓促了,解释了一句:“素菡一会儿要上课。” 邬引玉只好站起身,打趣说:“我还以为,是我那浓浓的兴趣吓到您了。” “那还差了点。”鱼泽芝竟道。 邬引玉把对方送到楼梯口,笑盈盈说:“鱼老板居然喜欢热情挂的。” “也不算。”鱼泽芝往楼下走,顺着话匣子问:“那邬小姐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邬引玉一顿,直到走到楼下也没描述出来,没来由地应了一句:“假正经吧,疯一点的。” 鱼泽芝没应声了,走去拍了鱼素菡的肩。 女孩儿仓皇仰头,余光还在朝着电视机斜。 “别急,我让司机过来,省得您还得回来还车,那真是没完没了了。”邬引玉说。 “行。”鱼泽芝一口答应,不着痕迹往楼上扫去一眼,忽然问:“那两块玉还在你这?” “当然。”邬引玉答。 有了红玉,梦里的一切都有了佐证,但观那千层白玉塔,以及那魔幻至极的风火雷电,怎么也不像是这世间会发生的事。 难不成天上真有白玉京?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邬引玉问。 “好奇罢了。”鱼泽芝摸了鱼素菡的头,淡声说:“毕竟两块一模一样的玉可谓是世间罕见,而邬小姐的‘眼缘’,也足够与众不同。” 所谓的与众不同,也许正是因为当时无人竞价。 区区一块红玉,那起拍价高得像是在找冤大头,也许就连萃珲八宝楼也没想到会有人摇铃。 邬引玉下楼时两手空空,此时竟支起手臂,做出了个托着烟杆的姿势,“我用烟杆的时候,他们也说我与众不同。” “那天在盛鲜宝珍坊见面时,我还以为你是从从前穿越来的。”鱼泽芝的眼神和语气不含褒贬,只是平平常常的阐述。 邬引玉目光一定,连气息也微微停滞,很快提起旗袍的裙摆问:“因为旗袍和烟杆?” “嗯?”鱼泽芝先是不明所以地哼出了点鼻音,然后才不太走心地重新“嗯”了一声。 邬引玉心里涌上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好像这人说的是真话。 她开玩笑说:“要真是这样就好了,说不准我还能穿回去,看看那两块玉到底是谁刻的,也正好见见二十三年前的那位住客。” 司机很快到来,在门外按响了喇叭。 鱼泽芝让鱼素菡上了车,自个却在车门外多站了一会,说:“邬小姐,你说会不会真有人是从过去来的,她不喝忘醧,所以就算过了两际海,也能清楚记得前世的事情。” 忘醧,就是常人口中的孟婆汤。 邬引玉微微瞪眼,“您是在暗示,如果我不是,那便去找一个是的么?” 鱼泽芝用她惯有的一本正经的态度说:“开个玩笑。” 这何止是开玩笑,要是给地下的判官听到,那还得被判什么传谣之罪,毕竟要是真有这么个人,那便是判官和无常们玩忽职守了。 “这也能开玩笑?”邬引玉一哧,“您说的那个人,不会就是您自己吧。” 鱼泽芝扶着车门说:“我开玩笑当然不会开到自己身上,记得从前的事可没什么好的。” 邬引玉目送鱼泽芝上车,看着那车开远,才转身走了回去。 她上楼把那装了老相片的牛皮信封拿了出来,突然很想去一趟翡园。不管宋有稚愿不愿意见她,她都得去问问以前的事情。 鱼泽芝绝对和二十三年前造访邬家的女人关系匪浅,解开这个谜团,也许就能得知墨气的来历。 这个答案也事关邬引玉本身,她那和邬家人半点不像的长相,总该能找到一个解释了。 她有种预感,保不齐她真是从过去来的,只是不清楚,得“过去”到什么程度,才能见得到天上白玉京。 带上那只信封,邬引玉开车到了翡园,那里的保安认得她,直接便开了门让她进去。 屋里传出钢琴声,弹琴的只能是宋有稚。 放好车,邬引玉捏着信封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直到钢琴声停,她才走去按响门铃。 这里平常不会来客人,宋有稚以为到访的是邬挽迎,所以问也不问就开了门。 在看见门外人的一瞬,她眼里突然露出轻微惧色,忙不迭把门重新关上。 门里传出咚一声响,似是宋有稚摔倒在地。 宋有稚腿脚不好,想必是被吓着了,这才跌了一跤。 只是宋有稚忘了,邬引玉是有钥匙的。 作者有话说: =3= 下一章就要v了,感谢大家。再提醒一下,这本的篇幅会比以往的要长,同样也很慢热。 打算继续追文的,建议在app上订阅,会比在网页和wap上更便宜。实在没有晋江币的宝贝也不要去看盗文呀,你可以在评论区留言,我会给你发红包(qaq别骗我就成 第27章 邬引玉拿出特地带上的钥匙, 轻而易举就打开了门。 门里,宋有稚倒在地上,在听见开门声的第一反应,竟是匆匆捂住双眼。 邬引玉掖着旗袍蹲下, 喊了一声“妈”。 宋有稚压根不应声, 牙关紧咬着, 像是创伤后遗症,似乎曾见过什么可怖的画面。 但邬引玉能够肯定的是, 宋有稚是在邬其遇走后,忽然变成这样的, 绝非是因为碰上了什么诡事。 她本想将宋有稚扶起, 可宋有稚分明在抵抗, 哪容她扶得动。 “地上凉,妈你要不先起?”邬引玉索性站起身。 宋有稚还在地上缩着, 半晌才放下捂眼的手, 打冷颤般忽地一抖,疏远地问:“你来干什么。” 邬引玉的心随之一沉, 什么好言好语差点全咽进腹中,伸出手说:“起来说?” 宋有稚没碰那只手,防备般直视着面前的人,自个儿艰难站起身。 邬引玉与她沉默对视,看着那身影渐渐离远,无可奈何地唤了对方一声。 可宋有稚光是听见那一声“妈”, 便惊慌得左顾右盼起来,似是想寻一样能防身的东西。 邬引玉跟了过去, 明白宋有稚这状态不便多加周旋, 索性直奔主题, 取出了包里的牛皮信封。 那信封是此前邬挽迎从这带回去的,宋有稚自然认得。 只是宋有稚显然没料到,邬挽迎竟会将此物直接交给邬引玉。她眸光一个震颤,定定看着那信封问:“挽迎给你的?” 邬引玉晃了晃手里信封,叹息道:“对,您不会无缘无故把当时的照片拿出来,因为什么,是因为得知了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担心邬挽迎被连累吗。” 宋有稚急急吸气,又在东张西望。 “妈,您瞒了什么。”邬引玉紧捏手里信封问。 接着宋有稚看见了桌上的水果刀,猛地夺步而出,把那刀抓了起来。 邬引玉一怔,生怕宋有稚被刀伤着,可才迈出一步,宋有稚便胡乱挥刀,哪还敢上前夺走利器。 她只能站在原地,打开信封把照片抖到桌上,慢声问:“您一定知道,二十三年前借住在邬家的女人,和我是什么关系吧。” 宋有稚身形一晃,已是摇摇欲坠的模样,握刀的手还甚是疲软,好似要往自己身上扎。 邬引玉连忙喊道:“妈。” 闻声,宋有稚僵住了。 邬引玉挑挑拣拣,把其中一张照片抽了出来,照片里宋有稚正望着空无一人处,画面令人细思极恐。 她晃着照片问:“您能告诉我,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您是在看谁么。” 翡园的房子很大,依山傍水,往常又只有宋有稚一人住在这,所以四处都装了报警器,只要宋有稚碰到,警报就会呜呜响,随时会有保安赶来。 宋有稚只粗略地瞥上一眼,就知道那照片是什么样的,毕竟……她曾看过无数次。 但她没回答,只是后退了一步,握拳往墙上一砸,砸向了报警器。 警报当即响起,尖锐得好似能穿破耳膜。 邬引玉心里堵得慌,不过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在邬其遇刚走那一阵,宋有稚的反应更大。那时宋有稚可是喊打喊杀、要死要活的,把其余几门的人也给吓得够呛。 翡园的保安很快赶了过来,他见屋门大敞,还以为进了贼,可进屋后哪有见到什么贼,反倒碰上了那位百闻不如一见的邬小姐。 邬小姐的确好看,看起来很是温雅,一双眼低调含情。 保安头回碰到这样的事,他是新来的,接班时,前一位在岗的便说,邬小姐来了这必会和夫人起冲突,到时避着就成。 宋有稚指着邬引玉,深吸了一口气说:“把她赶出去,快。” “这……”保安为难地看向邬引玉,也不知道这状况该怎么回避。 邬引玉转向保安,抬起食指往唇前抵了一下,转而蹲下身,把那张照片搁在地上,微一用力,就把照片甩了过去。 照片顺着光洁的瓷砖往前滑,嗖地抵在宋有稚脚边。 宋有稚垂下眼,微微往后仰身,眼里满是惧意。 邬引玉不是真想把宋有稚逼疯,她只是太想知道真相了,除了宋有稚,已没人知道这件事。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朝保安睨去一眼,放慢声音问:“拍这张照片时,您是在看那个女人对不对。” 保安自然清楚五门是做什么的,他在五门身边做事,其实比当守墓人好不到哪去,兴许还比在坟场干活更沾阴气,可谁让邬家给得多呢。 被邬引玉横了一眼,他识趣地捂起耳朵,慢吞吞后退了一步,不该他听的,他可是半个字也不愿听。 接着,邬引玉故意发问:“您是二十三年前生的我,对不对。” 宋有稚咬紧的牙关一松,说:“不对。” 邬引玉心底寒意骤生,“哪儿不对?” 明明一起生活了二十来年,宋有稚此刻望向邬引玉的眼神竟像极陌生人。 邬引玉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件事,那时她年纪尚小,五门间的关系算不上太差,还常常结伴出游。 那时,吕冬青年纪虽大,却还没有用上拐杖,身子也还算健壮。他向来喜欢小孩儿,在看见邬引玉时,忍不住抬手把这小孩儿招了过去。 他开玩笑说:“要不是知道有稚你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了个女孩儿,我还想问你和邬其遇是在哪捡到这么个小姑娘的,我也去捡一个。” 那时宋有稚的神色说不上好看,干笑着说:“吕老您说的是什么话。” “就数这丫头长得不像邬家人,看看这漂亮脸蛋,我还以为是我吕家的呢。”吕冬青开怀道。 “吕老。”邬其遇在边上目光躲闪地说:“可不只有吕家的相貌长得好。” “夫人——” 一声惊呼让邬引玉回过神。 保安还捂着耳朵,却大喊了一声。 只见宋有稚捞了个花瓶,作势要摔出去。 邬引玉不做不休,干脆又抽出了一张照片。 这张拍的是当年还未改造成神堂的房子,一张铁床正孤零零地搁在屋中。 邬引玉把照片搁在地上滑了过去,站起身问:“妈,麻烦您再看看这张,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女人,就是住在这吧?” 宋有稚眼中的惊乱似乎要到达临界点了,她周身抖得厉害,仿佛能透过照片,看到那并未留下影像的“人”。 “告诉我吧。”邬引玉话里夹着恳切。 宋有稚像被扼住脖颈,竟忘了呼吸,脸憋得发红才急急喘了一大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她在神堂上吊了。” 话音落下,她匆忙把脚边两张照片踢开,哀求般说:“拿走,都拿走吧。” 邬引玉明白过来,神堂悬梁上的麻绳果然是上吊用的,那个女人怕就是死在了邬家,而神堂之所以被搬去那里,果然是为了大动干戈地镇住邪祟。 可这些照片,看起来该是在女人死前拍的才对,为什么留不下影像? 邬引玉索性又抽了一张照片,想问最后一句。 宋有稚却不想再看见这些照片,当即转过身,面对着墙抖个不停,哑声挤出了一句话。 邬引玉其实听得不太清楚,但因为宋有稚重复了几次,所以她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终于把每个字都听清了。 宋有稚颤抖到咬字不清地说:“她来托孤,你是她带过来的,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人。” 邬引玉脚步一顿,寒意蔓延至指腹,垂在身侧的手动不能动。她在宋有稚的身后站了一分多钟,在这一分钟里思绪繁多。 虽然宋有稚已被认定存在精神障碍,但她觉得,宋有稚所说的句句都是真的,她查了多年都没查明白的身世真相,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那您……”邬引玉气息不稳道:“还记得她的长相吗。” 宋有稚摇头,“自打她上吊那一日起,就不记得了。” “我是她的孩子?”邬引玉错愕地问。 “我不知道。”宋有稚频频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保安退得老远,生怕耳朵捂得不够紧,听到了什么不该他听的话。他见邬引玉转身,匆忙问:“邬小姐要回去了么。” 邬引玉说了一句话,但她估计保安没听见,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保安连忙放下手,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我来过这里的事,别对任何人说,就算是邬挽迎问起,也别说。”邬引玉说。 保安连忙答应,讷讷道:“可要是夫人……” “没事,你不承认就好了。”邬引玉展颜一笑,双眼弯得温柔又多情。 离开前,邬引玉把那两张被宋有稚踢到了桌底的照片捞了出来,塞进信封里带走了。 关于身世,其实邬引玉有过许多猜想,但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竟是……鬼托给邬家的孤。 那只女鬼得是厉害到什么程度,才犯得着用整个灵堂来压制,甚至还压不住。邬其遇和宋有稚定是怕得不成样子,所以这么多年来都不敢亏待她。 再次回到邬家,邬引玉一时间不太想下车,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竟不是自己的家,这事儿还怪好笑的。 她手脚忽然又痛了起来,痛得快要不能呼吸,她连忙打开所有车窗,捻了点儿烟丝放进烟窝里。 邬引玉伏在车窗上,朝神堂的方向望了过去,寻思着宋有稚当时怀着的孩子去了哪里,总不会是因她流掉了吧。 鱼泽芝的电话来得突然,铃声一响,她便被吓得猛呛了一口烟。 邬引玉咳嗽着接通电话,哑声问:“鱼老板怎么这时候来电话,想听我声音了?” “嗯?” “说吧,是有什么新发现了么。”邬引玉改口道。 “新发现没有,但吕倍诚从医院回去了。” 邬引玉一哂,浑身寒毛还在竖着,尤其在想到自己是鬼物托孤的时候。 在今天之前,不论她天赋如何超乎常人,她也不曾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如今一想,她总不会也不是人吧。 这可就好笑了。 “邬小姐,你又走神了。”鱼泽芝说。 “抱歉,在想您,所以有些心神不宁。”到底是说开了,所以邬引玉很是直白,笑了一声才慢声慢气地问:“吕二的眼睛好了?” “听说是好了。”鱼泽芝没什么情绪地开口,“还听说,他要替吕老用那易命扶乩术,但吕老暂还不肯。” “会死人的,吕老怎么肯答应,不过这倒是吕二擅长的。”邬引玉终于把车开进车库。 车库昏暗,进去时她是开了车灯的,在关灯熄车的一瞬,车前墙壁上好像黏了一大团黑影。 邬引玉一怔,重新启动了车,啪地打开大灯。 那片墙被车灯照得亮堂堂,哪有什么黑影。 电话里,鱼泽芝问:“怎么了。” “没什么,看花眼了。”邬引玉缓了一口气,再次熄了车。 “扶乩你会去看么。”鱼泽芝又问。 在今天傍晚之前,邬引玉觉得,她必定是会去的,但现在不一定了。别说把那玩意儿引出来了,如果她当真不是人,被那古法勾得现出了原形,指不定当场就要被四大门逮起来。 “看情况吧,最近身体不好,身体抱恙时是能避则避,您说是吧。”邬引玉说。 “倒也是。” 邬引玉没进楼,转头朝神堂走去,走得心惊肉跳,偏要要装出一副无畏的模样,问道:“素菡还好么,在吕家时应该没被吓着吧。” “没事。”鱼泽芝微微停顿,继而又说:“但我看吕老的意思,似乎是想让你去起局坐镇。” 易命扶乩乃是引鬼祟邪灵附身的术法,得要有人坐镇才行,途中如若出了什么意外,便由此人来收尾。 而起局和坐镇的必须是同一人,起局便好似搭桥,让扶乩之人更容易能和召来的东西互通灵神。 邬引玉停在神堂外,翘起嘴角说:“吕家如今是没人了么,诵经谶的时候想找我,如今起局又想找我。” “他的意思是,这事就得让邬家来坐镇。”鱼泽芝说。 邬引玉推开神堂的门,抬眉说:“以前吕老可不是这么说的,最开始质疑邬家的,可是他呀。” 话已至此,她语气里敬重全无,那尾音一扬,甚至还挟上了几分不齿。 电话那边的人没有开口。 邬引玉笑了,“不过这都是旧事了,邬家一直在竭心维护五门情谊,想来吕老也是有所感悟,不然也不会对我信赖有加。” “你的答复是?”鱼泽芝倒没有那么想听五门秘辛,也无心搀和。 邬引玉反问:“鱼老板想我去么?” 到底听过对方表述心意,鱼泽芝竟还说“想”,好像真能追的样子。 邬引玉审思了许久,故作热心地说:“去呗,既然鱼老板想,而且这还是吕老的意思。” 她踏进神堂,仰头朝悬梁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根麻绳。 梯子还没移走,就在这搁着,似乎在勾着她往上爬。 邬引玉周身拔凉,从未觉得此地的寒气有这么浓重。她转身朝灵案走去,伸出一根手指往香炉里搅了几下。 电话还没挂断,她说:“说起来,鱼老板才回叡城不久,竟就和吕老处得这么熟络了,吕老自个儿不跟我商议,倒让您来当说客。” “哪里,只是刚接任家主,许多事尚不清楚,在向吕老询问事情时,他老人家无意提了一嘴。”鱼泽芝不冷不淡地解释。 “吕老一提,您就答应了?”邬引玉抬起手指,凑至鼻边闻,果不其然,又闻到了那股臭味,“鱼老板可真是热心肠。” “你是唯一一个这么说的。”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拉长了语调“哦”了一声,揉去指腹上的灰烬,“看来其他人都不如我懂您。” 鱼泽芝忽然问:“你在忙?” “嗯。”邬引玉出门取了块帕子,打算浸湿水擦拭牌位,回答说:“做点重要的事情。” 她说得含糊,鱼泽芝索性道:“那明天晚上,在吕家见。” 挂断电话后,邬引玉静静站了好一阵,才拿起抹布走去打湿。 她一直觉得鱼泽芝就是二十三年前那个女人,如果她是那女人亲生的,这事儿……还怪离谱。 大概不会是亲生的吧,妈允许孩子跟自己调情?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 邬引玉打湿了毛巾,回到神堂把灵案上的牌位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擦拭完灵牌,她走去关上门,甚至还堵上了神堂的门闩,转身重新点了三根香和一副香烛。 一切完成,邬引玉随手丢开帕子,攀住梯子便往上爬,坐到最顶上张望起那根麻绳。 据宋有稚说,二十三年前那女人来时就不是人,既然不是人,那为什么要在邬家求死? 传言里,人死后成鬼,鬼死后成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这“聻”、“希”和“夷”到底是什么东西,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在古书里,“聻”可是比鬼祟更可怕的东西,也难怪宋有稚和邬其遇会被吓着。 邬引玉缓缓站了起来,伸手够到那根麻绳,用力拽动几下,依旧没能扯落。 黑暗中,她将麻绳套到自己的脖子上,心脏失控般剧烈跳动。 麻绳上的灰沾上她的手和脖子,她浑不在意。 她一心想着,只需从梯子上移开腿,她的脖颈就会被紧紧扼住,从而体验到将死的窒息。 邬引玉闭上双眼,天旋地转一般,眼前景象随之大变。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神堂,灵案和先人们的牌位尚未摆放在此,通风口下摆着一张简陋的铁床。 铁床上的被褥铺得平整,好像不曾被使用过,整个房子连一丝活人的气息也没有。 麻绳,眼前的麻绳绷得紧很紧,似乎正有人在此处自缢。 但上吊者没有挣扎,因为麻绳不曾曳上一下! 邬引玉看不到一个人影,更觅不见鬼祟。 忽然间,她两脚打滑,从梯子上跌落,整个人被悬在半空,眼前种种随之又变,她的神识被拉回了现世。 邬引玉浑身气血直往头顶涌,猛甩动双腿。 梯子嘭地坠地,竟被踢翻了。 门外有人猛拍起门,保洁推了几下没能推开,大喊道:“谁在里面,是邬小姐吗!” 邬引玉哪应得了声,眼前昏黑一片,近要失去意识。 一股寒意沿着她的脊背上爬,像一只轻柔至极的手。 保洁阿姨喊门无果,生怕邬引玉在里面出事,又担心是贼人进了邬家的神堂,索性撞起了门。 神堂的门本就单薄,虽然上了门闩,到底还是锁不住,保洁一个趔趄就撞进去了。 门开的一瞬,邬引玉从悬梁下坠落,沉沉跌在地上。 她发簪脱落,头发披散着,捂着脖颈一个劲干呕,在地上伏了许久才听得清阿姨的声音。 那根麻绳是在她坠落的时候跟着断的,此时正弯曲地“躺”在她的手边。 “邬小姐,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赵辛梅吓得面色全白,拉开邬引玉的手检查起她的脖子。 那道勒痕上血迹分明,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邬引玉余光瞥见那根麻绳,撑起身往手里捞,仔细查看了一阵。 原就脏得不成样的麻绳上竟还沾了几个浓黑的印子,新鲜的,墨迹未干。 赵辛梅还诧异这绳子是打哪儿来的,伸了手本想把麻绳取走,却被邬引玉挡住了。 邬引玉笑得突然,轻轻一哧,笑得赵辛梅脊背发凉。 别的事情尚未探寻明白,但她倒是弄清楚了其中一点隐秘—— 那团墨气不单不伤她,还怕她死。 “邬小姐,您还这么年轻,何必……”赵辛梅面露难色,小心打量起邬引玉的神色。她在这里干了多年,自然清楚宋有稚忽然发疯的事,也不知道这疯病是不是会传染。 邬引玉摇头安抚般翘着嘴角,声音又哑又柔,“没事,刚刚被那绳子一勒,我就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就好。”赵辛梅连忙扶她起身,睨着她手里的绳索说:“邬小姐,这绳子给我吧。” “不用。”邬引玉站稳了身,又闷闷咳了两下,“绳子我自己处理,你把梯子搬出去就成。” 赵辛梅只好把梯子搬走,走几步回一下头,生怕邬引玉又做什么傻事。 地下室的门理应是锁着的,可赵辛梅一推就推开了。她战巍巍放了梯子便飞快跑了出来,喊着邬引玉的名字问:“地下室的门是您开的吗。” 邬引玉走出神堂,把门锁上了,拿着那根麻绳回头说:“是我,忘记关上了。” 赵辛梅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问:“小姐,您那卧室还需要打扫吗。” 邬引玉寻思着墙上的墨迹已经不在了,索性道:“你去吧,麻烦了。” 赵辛梅“欸”地应了一声,没想到今儿打扫房间,竟比平日更要胆战心惊,因为邬引玉一直站在门外看。 邬引玉倚靠着门框,寻思着那团墨气会不会忽然出来。 但它没有,直至赵辛梅离开,也没有再出现一次。 夜里九点过,邬挽迎才从公司回来,刚进门就喊了邬引玉的名字,声音喊得极大,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 邬引玉大致猜得到,邬挽迎为什么这么急。 赵辛梅的工资是邬挽迎发的,傍晚时发生的事,她多半要和付钱的老板说。 所以在听见叫喊声时,邬引玉只是不紧不慢地出了房门,托着烟杆往栏杆上一伏,呼出一口烟说:“在这呢。” 邬挽迎身上带着老一辈人才会有的含蓄和古板,仰头说:“可以和你聊聊吗。” 邬引玉颔首走了下去,手上似乎还拿了别的东西,一边说:“如果你想和我聊傍晚时神堂的事,那你直接开口就好了。” 邬挽迎微微一愣,自看到邬引玉后,目光不曾从她身上移开。他眉头紧皱着,好像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数秒后很委婉地问:“你最近遇到了什么难题吗。” 下来后,邬引玉没什么力气地往沙发上一坐,瞅着邬挽迎身上没沾阴邪之气,才说:“算是。” “你……”到底还是疏远了许久,邬挽迎平日也不常与人交心,在谈起这些时,话说得格外犹豫,“可以和我谈谈,关于哪一方面,是感情,还是工作?” 观对方那罕见的态度,邬引玉忽地想笑,偏头睨着对方说:“你看我像是会为了感情上吊的么,工作?如果驱邪镇鬼算是我的工作,那这点东西难不倒我。” 这话倒也没毛病,邬挽迎松了松领带,欲言又止着。 邬引玉把牛皮信封丢到茶几上,说:“还给你。” “看来和照片的事有关,能说么。”邬挽迎格外困窘。 邬引玉沉默地注视着她这“哥哥”,很好奇如果邬挽迎知道她是鬼祟托孤,会不会立刻将她逐出家门。 当然,邬引玉不会说。她敛了目光,摇头说:“和照片能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遇到了点瓶颈,你知道的,我们这些做活无常的,总是得在生死关头,才能灵光一现,我那不是为了干活么。” “胡闹!”邬挽迎扬声。 听这一声嚷,邬引玉突然有点不舍,因为邬挽迎的担心看起来太真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么一份来自亲属的珍视。 “我这不是没出事么。”她不以为意道。 “那要是出事了怎么办!”邬挽迎疾言厉色。 “不会的。”邬引玉一顿,又说:“我说不会,那就是不会。” 邬挽迎本还想斥责几句,但看邬引玉那漫不经心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转而冷静下来,摇头说:“下次别再这么做了。” “没有下次。”邬引玉站起身,回到了楼上。 当天晚上,邬引玉又做了一个梦,又是白玉京,但眼前已非千层塔。 密密麻麻的葫芦塔刹散布四处,或高如参天大树,又或者小如足趾,好似拼凑成了一座非常规的迷宫,走在其中让人辨不清方向。 不过,光是从正上方洒下来的,所以就算塔刹成林,也不会余下一个阴暗角落。 巨大的佛像立在远处,好像从巨人国里出来之物,比最大的那一只塔刹还要高,足以俯瞰此处任何一处。 那尊佛像合眼捻珠,里边似是中空,时不时传出肃穆的撞钟声,每一下都震耳欲聋。 古怪的是,这尊佛虽身披袈裟,却披发伸腿,坐姿竟随性肆意。 邬引玉站在其下,总觉得眼前巨佛虽然紧闭着双目,却在凝视着她。 就算不是眼前这尊巨佛,那此处也一定有人在暗中窥探着,那隐蔽的目光里带着恶意。 正当她在寻找那窥觑者时,一声诘问当头落下。 “戕害小悟墟众佛,可知罪?” 那声音清晰了许多,听起来竟很像……鱼泽芝。 身侧是急旋的狂风,周遭一切被卷成了飞沙走石,什么葫芦塔刹,什么参天巨佛全都不见,她又到了千层塔下,被重重魂锁捆着,动不能动。 那跣足而行的红袍人走至她面前,别在腰上的莲纹玉佩啷当作响。红袍人竟解下玉佩,当面一个松手,将其摔碎在地。 赤红的玉碎得不成样子,邬引玉只觉得心口如割。 梦里,她清楚知道,这块玉绝无仅有。 邬引玉蓦地睁眼,睡裙竟已被冷汗打湿了大半,她连忙坐起身,双眼刚一抬起,又看见了满壁的魔佛。 这次画出的人像越发像是邪神附体,一个个张牙舞爪、青面獠牙,看起来邪门至极。 邬引玉静坐在床上,已不像头次见到那么惊慌,她只是抬起双手看了一眼,就连看见满掌的墨汁时也无动于衷,随即才仔细观看起画中的每一尊魔佛。 每一尊都长得不一样,分明不是同一位。 她走去打开笔记本,查看起监控,果不其然,又是她凌晨时爬起来画的。 再一看,她发现墨迹竟延伸到了门缝外。 这可不是好兆头,邬引玉站起身走到门边,轻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往外打量。 没想到,走廊的墙上也都画满了魔佛,没有一处幸免于难。 各种姿态的魔佛让她看得头晕目眩,她得扶住墙才站得稳,可这一扶,手上的墨迹便蹭到了墙纸上。 她不知道这些墨汁想展示给她的,到底是什么。但她又明白了一件事,她留在邬家的时间不多了。 再这样下去,邬挽迎必会被牵连,就因为邬挽迎那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的不舍和愧疚心泛滥成灾。 如果邬挽迎像吕一奇那样消失,她觉得,她应该是会难过的。 照前一次来看,不过多时,这些墨迹就会自行消失,但不凑巧的是,这回她不光画到了门外,还一睡就睡到了中午。 如果是休息日,赵辛梅定是下午才会过来,偏偏这天是工作日,所以她中午就来了。 邬引玉还在走廊上看“画”,赵辛梅便已拿着钥匙进了屋。 赵辛梅连围裙都穿好了,拎着扫把和往常一样往楼上走。 这时候,邬引玉还沉浸在各种猜想中,心说世上或许真的有一个白玉京,白玉京里有千层塔,还有万幢塔刹。 她在成林的塔刹中戕害了许许多多的“佛”,因此被佩戴了莲纹玉佩的人问罪。 如果诘问者是鱼泽芝,二十三年前送她来邬家的女人亦是鱼泽芝,那鱼泽芝的用意到底是什么,这行径怪像是给了砒/霜又喂糖的。 而她,又真的杀了一众佛陀吗。 一声尖叫响起,邬引玉陡然回神。 只听见有东西轱辘滚动,赵辛梅拎在手里的桶已然不见,她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楼梯。 “赵姨。”邬引玉喊道。 赵辛梅手软腿软,望着满壁的魔佛不敢说话。 “当心点。”邬引玉又说。 她是没想到,墨气留下的任何痕迹旁人都看不到,而她画出来的却能被人看见。 赵辛梅的足尖已经往下楼的方向拐了,她有点想跑,磕磕巴巴说:“邬小姐,这墙壁是怎么回事啊?” “我画的。”邬引玉言简意赅。 赵辛梅一时间联想颇多,目光闪躲着,“真是您画的啊,画得……还挺好看。” 邬引玉重新打量起壁上的画,真要鉴赏的话,其实这画当真不错,没点功底是画不出来的。她从来没有学过画画,要不是在监控里看见,她还不信这是她亲手画的。 “我觉得也是。”邬引玉颔首,坦诚得很。 “那、那我……”赵辛梅绞尽脑汁,想临时找个原因请假。她在邬家干了十年的保洁,可从没听说邬家小姐还会画画啊,这事儿怎么想怎么奇怪。 “墙上的画不用擦,您随便扫几下地就好了。”邬引玉转身进屋,关门前还说:“我这房间也不用打扫了。” 门一关,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邬引玉知道这事瞒不住,索性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又看了一遍监控。 监控里在墙上作画的她,可谓是挥洒自如,画技炉火纯青。在旁人看来,她要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还真说不过去。 要是往常,赵辛梅不仔仔细细把每个角落都清扫一遍,那是不会罢休的,可今儿走得倒是快。 邬挽迎出门早,在监控里,邬引玉看到邬挽迎在她门外停留了很久,根本也看见墙上的画了。 可是邬挽迎没有敲门,至今也不曾问起魔佛的事。 邬引玉干脆主动给邬挽迎打了一个电话,问道:“你今天出门的时候,看见走廊上的东西了吗。” “看见了。”邬挽迎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似乎并不惊讶。 “你为什么不问我。”邬引玉又问。 这回邬挽迎沉默了数秒,才说:“你可能不知道,你年纪还小的时候,也曾画过这样的东西。” 邬引玉一怔,追问:“什么时候?” 邬挽迎回忆着,答道:“小学时,那时只有我看见了,我告诉过爸妈,但他们不信。” “为什么。”邬引玉根本没有印象。 邬挽迎又说:“因为那些图画很快就消失了,他们认为,那是我做了噩梦。” “那这次又看见这些,你一点也不惊讶,也不害怕?”邬引玉眯起眼,开门走到走廊上,看着墙上的墨迹逐渐变浅,像渗进了墙纸里,墨色一点不剩。 邬挽迎沉默了一阵,然后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引玉,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原来邬挽迎也觉察到了,只是他不曾提起过。 邬引玉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本以为邬挽迎会提让她离开的事,没想到邬挽迎只是说:“别做傻事,上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沉默的人成了邬引玉,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让空落落的心口有种被填实的错觉,放轻声说:“那是意外。” 赵辛梅是中午时走的,谣言也是中午传出去的。 邬引玉正想给自己弄点吃的,各方的关怀和试探便纷纷赶至,她那手机响个不停,电话一个接一个,信息一条接一条。 就连鱼泽芝也听说了这事,发来信息问起。 -出什么事了。 邬引玉刚准备把面下到锅里,被那铃声吵得心烦,索性查看起众人发来的信息,才得知赵姨把她在神堂上吊的事散播了出去。 赵辛梅怀疑,她当时在神堂见到的人已经不是邬引玉了,真的邬引玉指不定已经死了,今儿那承认自己画了邪魔的,一定另有其人。 其实赵辛梅这猜测也算是有理有据,要不是邬引玉的记忆没有出现任何差错,她差点就信了。 鱼泽芝还在给邬引玉发信息。 -欢迎我到邬家做客吗。 旁人都只是在询问,而鱼泽芝已经想登门拜访了。 邬引玉不由得又琢磨了一下,鱼泽芝在她的“故事”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没有立刻回消息,而是不紧不慢把面下进沸水里。 -如果不请自来,邬小姐会觉得冒犯吗。 如果是头一次见面,邬引玉一定会想,这位鱼家家主怎能用那样疏远冷淡的模样,打出这样温柔却冒昧的文字。 熟悉后,她发现,鱼泽芝就是里外两张脸,怕是佛不许她杀生,她都要悄悄捅上两刀。 邬引玉笑着打字回复,那鱼老板可不能空手来,上我家是要带礼的。 等她煮好面,又端上桌上吃完,鱼泽芝便来了。 鱼泽芝手里还真提了东西,生怕邬引玉看不见,还把手臂抬高了些许。 邬引玉笑了,“我开玩笑的,鱼老板还真带东西了?” 鱼泽芝把仙豆糕递了过去,眸光不着痕迹往屋里一扫,问道:“能进去么。” “您都带着礼到我门外了,我要是不许您进来,那多不像话啊。”邬引玉接了礼盒,往里退了一步,“请进。” 鱼泽芝进屋后,目光变得不加掩饰,仰头朝楼上看,又问:“谣言里的画是在楼上么。” “您可以上去看看。”邬引玉一顿,补充道:“但我得纠正,那不是谣言。” “你还真不是你了?”鱼泽芝扭头看她。 邬引玉一哧,说:“我当然是我,但我真的画了一些东西。” 鱼泽芝来过一次,轻车熟路就上了楼,沿着长廊往邬引玉的房间走,最后双手往栏杆上一撑,对着楼下说:“没看见。” “上回就跟您说了,它是会消失的。”邬引玉把碗筷放进洗碗机,洗好手便走上楼。 鱼泽芝转身摸向墙纸,墙纸上有凹凹凸凸的花纹,摸起来不是那么平整。 上去后,邬引玉还看见鱼泽芝凑近闻了一下。她双臂环在身前,抬眉说:“没用的,它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就像上次给你看过的监控那样,我的确画了,但它不见了。” 鱼泽芝问道:“那为什么那团墨气入不了第三人的眼,画却能被旁人看见。” 这也是邬引玉所困扰着的,她迟疑道:“或许因为,东西是我亲手画的,所以与众不同。” “如此看来,那墨待你也挺与众不同。”鱼泽芝定定看她。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许久,最后还是邬引玉主动伸出手,弯着眼说:“您要不确认一下,我还是不是正常人?” 干净的掌心往鱼泽芝面前一摊,鱼泽芝垂眼看了一阵,还真的捏起了邬引玉的手指和掌心。 邬引玉被捏得手心痒,微微往回一缩,却发觉鱼泽芝看得无比认真,她开玩笑说:“鱼老板在给我看掌纹么,看看我的爱情线?和您有相交么。” 这话可太直白了,鱼泽芝一顿,淡声否认:“我只是在看,墨有没有渗进你的身体里,是不是在操控你。” 邬引玉闲散姿态一敛,“那还不如怀疑我是不是别人做的傀。” “你不是。”鱼泽芝松开手,“肢体很柔软,血液是流动的,没有人为留下的痕迹。” “多谢鱼老板肯定。”邬引玉五指一拢,“在别人口中,我现在已经是半人半鬼了。” 鱼泽芝语调平平地说:“如果真像谣传的那样,那我进门时,你合该把我吃了才是。” 邬引玉沿着走廊走了几步,推开自个卧室的门,“那鱼老板您可得完完整整地走出邬家的门,不然我就有口难辩了。” 她转身进屋,过会儿把一枚莲纹玉佩拿了出来,不大郑重地往鱼泽芝面前一递,“送您。” 鱼泽芝直勾勾看她,说:“不是好不容易才凑齐一对儿么,怎么就要送人了?” “不要啊?”邬引玉的手腕往旁一拐,“不要那我可就摔了。” “这东西不便宜的。”鱼泽芝平静地接了过去,“怎么,忽然就没眼缘了?” “不是。”邬引玉摇头,慢声慢气说:“我只是忽然觉得,它本应该绝无仅有,这两块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看您上次戴着它还挺好看的,送您了。” 作者有话说: =3= 入V了,感谢大家 第28章 鱼泽芝看了邬引玉, 又看那块玉佩,似乎没起疑心,伸手就接了过去。 只是她接过去后没有立即戴上,而是往包里一揣, 问:“那我把钱转回给你?” “不用。”邬引玉反手关上房门, “就当是我送鱼老板的, 这样应该也不差鱼老板人情了。” 鱼泽芝语气很淡,“就这么不想欠我?” “欠着哪好, 多欠一天,我是一句亲近的话也不敢多说呀。”邬引玉笑了, 下楼时又说:“您说怪不怪, 我打心底觉得这两块玉不是我想找的。” “为什么, 直觉?” 邬引玉只觉得梦里的悸动不假,却没有在鱼泽芝面前提起, 边走边说:“当然, 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那你要怎么解释那两块玉。”鱼泽芝又问。 邬引玉微一耸肩,不以为意地说:“也许真是批发的吧。” “那供货商还挺有意思。”鱼泽芝平静评价。 “是吧。”邬引玉扬眉。 下楼后, 邬引玉打开了电视,但没有特定想看的节目,很随意地换了几个台,最后停在了一档搞笑综艺上。 “您也知道,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一模一样的两样东西,就当是撞鬼了, 这撞鬼的东西,我哪敢收集起来放在身边。”她扭头说。 “所以你就把这邪门的东西送我了?”鱼泽芝坐下说。 邬引玉不加掩饰地“嗯”了一声, 翘起一条腿懒懒散散地窝在沙发上, “鱼老板懂行, 我又欠鱼老板良多,除了您,给谁都不合适。” “那就多谢了。”鱼泽芝谢得不是那么有诚意。 邬引玉压根没看电视,只是这房子大,又太安静,不放点声音出来听听,她心里不舒坦。 鱼泽芝忽然直视她问:“那上吊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茬,邬引玉的脖子便隐隐作痛,轻嘶了一声说:“还不是因为那根麻绳。” “总不能是它自己套到你脖子上的。”鱼泽芝说得还挺有道理。 邬引玉反驳不得,摸起脖子说:“我们邬家是这样的,事必躬亲嘛,亲自试试,才看得到以前发生的事。” “所以看到什么了。”鱼泽芝问。 “空落落的房子。”邬引玉半遮半掩,转而问:“鱼老板有想法么。” “也许她本来就不想被人看见。”鱼泽芝情绪不高。 邬引玉避重就轻地说:“我今天去了一趟翡园,从我妈那知道了一些事,她说那女人来时还带了小孩。” 自然指的是二十三年前的女人。 鱼泽芝目光定定。 邬引玉装作困惑,“躲躲藏藏,也不知道那小孩是怎么来的。” “或许是偷来的。”鱼泽芝面不改色。 邬引玉搁在桌上的手机频频响起,闹得她不接不是,只好说:“我接个电话。” 没想到一个接完,又来一个。 一串的电话全是打来问候她的,有些个不依不饶,觉得她是心里有事想不开,偏要长篇大论了一番。 鱼泽芝干坐了许久,干脆说有事先走了。 在鱼泽芝走后,邬引玉才打完电话,打哈欠时想起了对方带来的仙豆糕。 盒里仙豆糕还有余温,竟是现做的。 吕家的易命扶乩定在夜里十一点,吕冬青大概没把外面的谣言当一回事,依然邀邬引玉前去坐镇。 其他几门吧,多半是听一半丢一半,就当邬引玉真的在邬家老宅做了什么怪事,但什么鬼祟夺舍的,一律不信。 邬引玉看着吕冬青发来的信息,还磨磨蹭蹭坐了好一阵,眼看着要到点了,才拿上钥匙走进车库。 打开车灯时,她下意识抬头,定定望着面前那堵墙,生怕墙上又有什么一晃而过的黑影。 所幸没有,车灯一亮,白墙亮堂堂的,哪能瞧见什么古怪影子。 邬引玉一路开上高架都相安无事,但在路程走了近半时,仪表盘上一个图标忽然亮起,竟提示有门没有关紧。 她皱起眉头,飞快朝后视镜睨去,后边两扇门可都好端端闭着。 在车开出邬家的时候,车门就已经自动上锁,如今都开到半途了,车门没道理还能打开,除非有人特地去拨了一下门锁。 这事儿还挺诡异,尤其如今还是在路上。 仪表盘上的图标一直亮着,邬引玉心神不宁,在到了可以靠边的地方后,她二话不说就打了转向灯,停在边上下了车。 她拉开后座车门挨个查看,那两扇门都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副驾的门了。 果不其然,副驾座的门不单没有关紧,下方竟沾了一些墨汁。 新鲜的墨汁。 她冷着脸看了一阵,不紧不慢地扯出数张纸巾,可在擦拭时,手无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些。 沾了十秒不到,她还没来得及清洗,墨痕便淡了下去,可比护肤品好吸收多了。 邬引玉知道这玩意儿有自己的想法,但没想到,连跟屁虫都没它黏人。 所幸后半程相安无事,直至看到吕家大门,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大晚上的,吕家门外竟杵着个鬼魅般的人影,瘦条条的,身形怪好看。 车灯打到那人脸上,邬引玉才看清,原来是鱼泽芝。 那光合该刺眼,鱼泽芝却只是不紧不慢地转了一下眼珠子,冷静得不像活人。 熄了车,邬引玉赶忙推开车门,下车前竟还不忘带上烟杆,故作镇定地说:“鱼老板等我呢。” 鱼泽芝“嗯”了一声,“吕老也在等你。” 要是没有后边那句,邬引玉可又有话要说了。 她抬手看了眼腕表,不急不忙地站到鱼泽芝边上,把烟丝盒取了出来。 “还不进去?”鱼泽芝问。 “别急,我抽两口再进去。”邬引玉捻着烟丝说。 “瘾有点大?”鱼泽芝拿走对方手里的火柴盒,取出一根擦燃,凑过去状似亲昵地帮她点上。 邬引玉咬住烟嘴,轻吸了一下,烟窝里随即冒出更亮的火光,里边烟丝慢腾腾烧着。 抽了一口,她别开头呼气,大不会让烟招呼到鱼泽芝脸上,慢悠悠说:“烟瘾么,我没有,只是抽一口能清醒点儿,一会我不还要坐镇么,坐着坐着要是睡着了,吕老可不得用叉车把我叉出去。” “可我看你烟草极少离身。”鱼泽芝淡声反驳。 邬引玉摇头:“我不是对这味儿有瘾,只是喜欢看这烟雾,您信么。” “能信。”鱼泽芝瞥她,“毕竟如今这世道,什么人都有。” “您是觉得难闻?”邬引玉扑哧地笑了,“说得这么正经,我要生气了。” 鱼泽芝嘴角微抬,“那要怎么安慰?” 邬引玉屏息靠了过去,残余的烟草味像钓鱼的饵。 鱼泽芝竟还亲自迎上,却在对方唇前蓦地顿住,闻了一下说:“不难闻。” 邬引玉一愣,转而笑着退开,“行,我不生气了。” 春夜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贴着衣裙直往人身上拱,叫人寒毛直立。 抽完最后一口,邬引玉收起烟杆,伸了根食指往鱼泽芝袖边一碰,说:“进去呗,鱼老板。” 吕家没开电灯,全点的蜡烛,照得院子里的人全都阴森森的,乍一看还怪瘆人。 仪式已准备妥当,只是这次来的五门人还不如上次多,邬吕封鱼四家都只来了一人。 院子四方的那三十六盏灯没被撤走,原先灭了的那盏甚至还被重新点燃了。 不过神坛已经不在,被换成了偌大的黑圆桌,圆桌外边用一圈红棉线绕住,线上压了石头,省得移位。 桌上散着细沙,其上置有柳木做的乩笔。 细沙是红色的,因为是用鸡血染红,所以带了一股腥味。 邬引玉压着声说:“‘请神’时,被附身的人会挪动乩笔,乩笔就会在细沙上留下图案,或者文字。” 鱼泽芝颔首。 邬引玉有点懊悔,她是老毛病犯了,总想跟身侧的人解释两句,说完才觉得鱼泽芝应该是知道的。 火光中,吕冬青捧着一册厚厚的乩簿走来,那书册已经古旧到泛起棕褐色,页面好像一翻就会碎。 邬引玉认得,那是以前用来记录鬼神警示的册子,只是后来古法被弃用,连带着这乩簿也被锁了起来,许久没能见光。 “吕老。”邬引玉主动打起招呼。 吕冬青颔首,把乩簿放到桌上,转而拉起邬引玉的手,郑重道:“引玉,这次又要拜托你了。” 邬引玉勉强勾起嘴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四舍五入的,吕一奇他们的失踪还与她有点瓜葛,这叫她如何自得。 她索性说:“哪需要拜托我,这请神不还得靠您,我不过是在边上帮看看。” “多谢你来。”吕冬青叹息,抬掌拍了拍邬引玉手背,又说:“今晚一定会有个结果,到时候,三胜的魂能回来,吕一奇和封庆双啊,也都能回家了。” 邬引玉觉得,吕冬青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她的预感向来没有出过岔子,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先开始吧,吕老。”她说。 到点的那刻,院里黄纸飞扬。 在看见吕倍诚蒙着眼走来时,邬引玉才知道,原来“请神”的不是吕冬青。 也不知道,吕倍诚是怎么说服吕冬青的。 吕倍诚之所以蒙眼,并不是因为眼睛没好,而是因为仪式必须。 两位唱生在边上扶他,那俩都是吕家的人,神色看起来都很是不安。 在古籍里,五门的易命扶乩会召来鬼神,但从有记录的那天起,五门能“请”的除了鬼便是祟,可不曾有过什么神啊仙的,这也正是此法被弃用的原因。 有时候,邬引玉甚至怀疑,这世上根本没有神,可如果是这样,似乎就解释不了她梦里的白玉京了。 吕倍诚被扶着跨过了红线,稳稳握住了搁在细红沙上的乩笔。 两位唱生放开了他,各自站到一侧。而那乩簿,则由吕冬青亲自翻开。 邬引玉现在还不用做些什么,只需要坐在吕倍诚的边上,看他挪笔行书,做好随时出手镇住鬼怪的准备。 吕倍诚嘴里念念有词,整座吕宅除他外无一人发声。 周围的蜡烛忽然闪烁不定,地上黄纸被风掀起。 见状,吕冬青赶忙烧去吕三胜的一件衣服,火光瞬间就把那衣服的边角舐尽了,就好像添了油,烧得飞快。 邬引玉一动不动地看着吕倍诚,察觉有一股阴邪之气正在逼近。 随之,吕倍诚胸膛一震,好似有什么东西穿了进去。 来了。 吕倍诚像是癫痫发作,周身颤抖不已,握在手中的乩笔也随之一动,细红的沙子被刮出古怪的图案。 乩笔在沙池上绘出的所有图案俱有说法,都能在古籍上找到相应的解释。 担任唱生的人也不轻松,得熟知所有的注释,一人一句地吟唱出乩笔所示之意。 所以唱生只用盯着沙池,不必多看吕倍诚一眼,可偏偏……吕倍诚手里的乩笔没有画出他们能唱出的图案。 沙上一笔一划甚是锐利,且还凌乱非常。 在吕倍诚挪动乩笔时,沙子还被甩到桌外。 不妙,大事不妙。 吕冬青不安地盯着,只见他二孙子的眼里又流出血,把蒙眼的白巾都染红了。 邬引玉还是没动,屏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觉,那附在吕倍诚身上的邪祟有点怪。 它好像只是一丝魂,一缕神识,单薄到连形都显不出来。所以在这东西上吕倍诚的身时,要不是有阴风挟来,吕倍诚还胸膛一震,她根本就看不出来。 终于,唱生开口了,念的竟是:“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湖泽倚奇松,斗法拂玄穹啊。” 话音刚落,吕倍诚抖得越发厉害,他两颊蓦地一鼓,唇角渗出血来。 邬引玉心一凛,连忙从座上离开,掖着裙摆扯起地上那围成一圈的红绳,企图往吕倍诚身上缠。 可还没来得及动手,她便听见一声撞钟。 没错,撞钟。 好像寺庙里的那种钟声,瓮瓮沉沉,肃穆空远。 在她的梦里,也出现过这样的钟声,当时她行至满地塔刹之处,听见参天佛像里传出钟鸣。 冥冥之中这一切好像有些牵连,她的梦果然不是子虚乌有。 撞钟,魔佛…… 她画出来的那些张牙舞爪的披发佛陀,不会真的存在吧。 她在梦中被降罪,可就是因为戕害了什么小悟墟的佛陀啊。 邬引玉看了一圈,目光从鱼泽芝身上扫过,她在那双本该冷静自持的眼里,看出了一丝错愕。 她寻思着,难道鱼泽芝也听见钟声了。 但邬引玉只是顿了一下,继续把红绳往吕倍诚身上缠,随即从腰侧锦囊里取出染血的五帝钱,挤进对方溢血的口中。 吕倍诚的唇齿被撬开,含在口中的血不由得喷涌而出,溅得邬引玉脸侧血红一片。 邬引玉不以为意,连忙扯落吕倍诚蒙眼的白绢,就着他嘴里流出的鲜血,在他脸上画出咒文。 咒文一成,吕倍诚颤抖得愈发厉害,胸膛往前一挺,里边的东西好像要出来了。 “亮灯!”吕冬青已写下唱生刚刚提及的信息,扬声大喊。 灯光一亮,那三十六支蜡烛变得何其黯淡。 吕倍诚厉声大叫,一股阴邪之气从他挺起的胸膛里蹿出,直往吕家主屋窜去。 邬引玉松手猛追而上,喊道:“照顾吕二少!” 有几人跟在她的身后,鱼泽芝也在其中。 邬引玉虽然来过吕家,但对这里的布局并不熟悉,在踏进一香火味浓郁处时,她才明白过来,这里应该是吕家的神堂。 那玩意和墨气不同,墨气是浓黑的,且还会留下墨迹,而它来去无痕,极难捉摸。 跟过来的吕家人在后面说:“这是神堂,它怎么敢来神堂?” 神堂可是护佑家族之地,寻常鬼怪往这地方走,可谓是自寻死路。毕竟就算祖宗们的魂灵已经远去,也会有家仙居住在此地。 邬引玉倒不惊讶,毕竟在邬家的神堂里,她也发现过怪异之事。 有人在墙上摸索了一阵,正要开灯,被邬引玉喊住了:“别开。” 邬引玉用上了阴阳眼,但还是什么邪祟也看不见,甚至连吕家的家仙也没见着,那股阴邪之气消失得极其突然。 “它走了。”鱼泽芝蓦地开口。 “开灯吧。”邬引玉泄气道。 灯键“啪”的一响,跟来的吕家人面面相觑,有人问:“邬小姐,看出什么来了?” 邬引玉摇头,目光从灵案上扫过。 在看见灵牌时,理应是要过去贡香,所以她走了过去,刚一走近,便无可避免地看见了贡香用的三足小鼎。 鼎里的香灰,有被翻过的痕迹。 “香灰。”邬引玉伸手,还没碰到鼎边,便有一只手越过她捻起了里面的灰。 鱼泽芝捻动二指,抬至鼻边嗅了一下,神色古怪地说:“是那股味道。” 邬引玉知道鱼泽芝指的是什么,皱眉问:“是它?” 鱼泽芝把手指伸至邬引玉面前,让对方就着自己的手闻。 邬引玉看着那两根沾了灰的手指,想也不想便凑近。果不其然,她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就是这股味。” 起先她觉得,墨是一回事,而那吃香灰的鬼是另一回事,她自然而然地就把吃香灰的鬼当成了二十三年前的女人,也就是鱼泽芝。 可如今,鱼泽芝好像也不明状况。 她陡然明白,墨是一回事,鱼泽芝和二十三年前的女人是一回事,而那吃香灰的鬼,其实和她梦里的魔佛才是一回事。 所以梦是真的,世上真有白玉京,也有魔佛。 “邬小姐和鱼老板在打什么哑谜?”吕家人问。 邬引玉摇头,想到扶乩的警示,面色一时间变得极其难看。 “湖泽倚奇松,斗法拂玄穹”,说的可不就是邬家么。 可是吕三胜的魂,还有那吕一奇和封庆双,怎么可能会在邬家! 没等吕冬青找来,邬引玉神色怵怵地转身,没头没尾地对鱼泽芝说:“我要走了。” 众人还在查看神堂,邬引玉已经放轻了脚步悄悄离开。她从吕家的侧门走了出去,关门时看见鱼泽芝不远不近地跟着。 邬引玉一愣,眯起眼问:“鱼老板是我的小尾巴么,走哪跟哪。” “你是妖怪么。”鱼泽芝淡声反问,“还长尾巴了?” “那当然不是。”邬引玉打开车门,没来得及上锁,鱼泽芝便坐上了副驾。 她一顿,转头说:“我要回去一趟。” “因为那句话?”鱼泽芝问。 “不全是。”邬引玉发动了车,有点无辜地说:“我摊上东西了,得避避。” 作者有话说: =3= 第29章 摊上的其中“一样”, 可不就边上跟着。 邬引玉看向窗外,见吕家暂还没人追过来,轻呼了一口气问:“要跟我走?” “你要往哪避。”鱼泽芝连安全带都系上了。 邬引玉伸手往对方安全带上一拨,“您还不知道我要往哪儿避, 就敢上我的车?上贼船都不是这么上的。” “那你说说, 我也好揣摩揣摩。”鱼泽芝神态从容, 是半点也不慌。 “天涯海角?”邬引玉手指头还勾在那安全带上,“走么。” “你乐意就成。”鱼泽芝一副就着她的模样。 邬引玉只好松手, 打了转向灯驶向大道。 车刚开出去,后座的包里忽然传出一阵手机铃声。 电话来得巧, 指不定就是吕家人打来的。 “我要回邬家一趟。”邬引玉没开口让鱼泽芝帮拿手机, 只顾着往前开, 含含糊糊道:“吕倍诚扶乩召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玩意附到他身上时,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么。” “什么声音?”鱼泽芝问。 “我说不清, 那绝不是人发得出的声音,但又的确是从吕倍诚身体里传出来的, 听着……像是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邬引玉模棱两可地描述。 本以为鱼泽芝也会装作不知,没想到她竟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一个字:“钟。” 没错,邬引玉听到的可不就是钟声么。 这么看来,鱼泽芝和那佛魔似乎不是一伙的,可这人行事古怪,也不知究竟站在哪一边。 邬引玉一哧, 开玩笑说:“那玩意竟还会发出鸣钟声,是故弄玄虚装作神佛, 还是想叫我们掉以轻心啊。” “都有可能。”鱼泽芝侧头注视窗外。 邬引玉的手机铃声响了一路, 蓝牙不知怎的竟没连上, 把车上播放器的音乐搅得吵闹杂乱。她忍无可忍,只好说:“劳烦鱼老板帮我拿下手机。” 鱼泽芝解开安全带,扭身往后捞,把那软皮挎包的带子拉了过去。 “看看来电人是谁。”邬引玉一顿,慢吞吞补充道:“劳烦鱼老板。” 包都已拿在手上了,鱼泽芝只得扯开拉链,把那只震动不停的手机拿了出来。 “吕老打来的。”她说。 不出邬引玉所料,吕家果然是要找她的,她不大明白,那句警示是不是为了挑拨离间,毕竟上了吕倍诚身的东西,可不是寻常鬼祟。 可既然是吕家扶乩得来的结果,想来不论她怎么解释,吕冬青都是要信的。 “你也觉得他们在邬家么。”鱼泽芝突然问。 邬引玉当然摇头,嘴角往上一翘,“我这段时日没少在家,吕三胜的魂和另外两人要是被困在邬家,我能不知道么。” 停顿了数秒,她接着又道:“再说,如果真在,那能谁做的?” 鱼泽芝没有及时系上安全带,使得那提示音一直在响。 半晌,她才扣上插上插扣,淡淡说:“墨气如果真把人藏在邬家,定有其道理。” 邬引玉正视着前方,却忽略不了身侧投来的目光,她被盯得后颈发凉,扯出一个笑,戏谑道:“鱼老板还怀疑我?我有这能耐么,我图什么。” “不是,没怀疑。”鱼泽芝敛了目光,不大诚心地澄清。 “我的耳机在包里。”邬引玉忽道。 鱼泽芝便翻找了一番,终于摸到了耳机壳子,看对方无心伸手,便靠过去为她戴上。 虽然鱼泽芝的举止小心到带足了分寸感,但邬引玉的耳廓还是被搔得痒了一下。她连忙腾出一只手,把耳机接过去亲自戴上,嘟囔道:“不敢再劳烦鱼老板。” “客气什么。” 电话接通,传出来的竟不是吕冬青的声音,而是吕倍诚。 因为和此人不大熟,在听见这声音时,邬引玉还稍稍辨认了一下。 “邬小姐现在在哪里。”吕倍诚开门见山地问。 邬引玉微作思索,回答道:“在外面,吕二公子有何见教。” “扶乩时想必你看到了,也听到了,邬家此时可方便迎客?”吕倍诚很是直白。 吕家明摆了要进邬家搜找,而邬引玉急着要走,可不就是为了提早回去确认一些事么。 她幽慢回答:“那麻烦诸位一小时后再过去,如今家里凌乱,我还得稍作整理。” 吕倍诚竟然同意了,他那声音带着扶乩后留下的虚弱,说:“那一时后见。” 邬引玉心跳如雷,如果不是在城区,她定已把油门踩到底了,哪还会这么慢悠悠地开。她沉下一口气,问道:“吕二公子的眼睛还好么。” “多亏邬小姐及时出手,伤得不算严重。” “扶乩时,吕二公子可是看见了什么?”邬引玉气息微急。 扶乩所见,自然是和附身鬼神有关的种种。 那边的人沉默了许久才说:“看见了一些塔刹,一尊巨大的石像。” 听这描述,吕倍诚见到的可不就是邬引玉梦里的“小悟墟”。 但邬引玉只是说:“怪事,我以为你看见的会是什么张牙舞爪的邪祟。” 谈话不了了之,吕倍诚约莫是双眼又出血了,忽地发出一阵痛吟。 扶乩结束,吕倍诚就算不死,怕是也留不得,邬引玉本就不愿多说,索性道:“吕二公子好自为之。” 那边很快挂断了电话。 “他看见了什么。”鱼泽芝问。 邬引玉看着前路,漫不经心道:“说是看到了一些葫芦塔刹,多得惊人。” 后视镜中,鱼泽芝目色微黯,好像心有所想。 路上,邬引玉给司机打了个电话,叮嘱他立刻去找吕三胜的护工要一件衣服,得快,也得悄悄的,不能让吕家知道。 鱼泽芝就坐在副驾上,听得能不清楚么,当即问:“又要唤魂?” “这次不是。”邬引玉否认。 邬家极静,看窗里一片漆黑,想来邬挽迎还在外面加班。 邬引玉窸窸窣窣地翻出钥匙,说:“您近来做客倒是勤。” “不欢迎?”鱼泽芝跟在后面,问:“你要怎么‘整理’。” “欢不欢迎,您还不知道?”邬引玉走进屋里,回头促狭地笑,“此前吕三胜的魂的确不在这,但如果在警示出来后,忽然就在了呢?所以我得提前回来找找。” 这事的确说不好,谁知道是不是有东西想陷害邬家。 找活人魂不比召死物简单,鬼祟易饿,有时仅是用元宝香烛就能把它们引出来,可活人魂不行。 邬引玉朝屋中扫了一眼,然后便从鱼泽芝身侧挤出了门,直往院子后面走。 “往哪去。”鱼泽芝紧随在后。 邬引玉笑说:“去抓只活鸡。” 五门家中养有鸡鸭也不奇怪,毕竟有时还得取鸡血画符。 邬引玉走得急,旗袍的裙摆被踢得来回曳动,那截小腿在夜里显得更加白无血色。她走到鸡笼前,拉开门闩,单手掩住口鼻,微微后仰着伸手朝笼里擒去。 笼中的鸡似乎被吓着了,被擒住双翅竟动也不动。 是只雄鸡,鸡身又壮又沉,邬引玉捏着它的两片翅膀,把门闩重新堵上了。 “帮你么。”鱼泽芝作势要接过去。 “哪好脏鱼老板的手。”邬引玉眼波一转,慢吞吞走回屋中。 进了屋,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根红棉线,把这鸡的双脚给捆上了,省得它到处扑腾。 这一天下来,邬引玉灰头灰脸,此时手又脏着,不好往脸上摸,又懒得去洗,索性道:“鱼老板能帮我把头发拨一拨么。” 鱼泽芝观她那用簪子挽起的头发已经松松垮垮,抬眉问:“帮你重新把头发挽一下么。” “也好。”邬引玉极不客气,末了添上一句,“劳烦挽紧一些,省得一会还要掉,多谢。” “你倒是礼貌。”鱼泽芝话里带着浅淡的笑。 听起来不像夸人,所以邬引玉企图扭头,想看鱼泽芝到底是以何种神色说的话。 可她还没转过去,侧颊便被虚虚地扶了一下。 “还没好。”鱼泽芝说。 邬引玉干脆不看了,闻着对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香气,说:“礼貌是应该的,光挤眉弄眼哪里够,鱼老板不就喜欢听客套话么。” 鱼泽芝没反驳,三两下就把对方的头发挽了起来,因为动作放得很轻,扯得邬引玉发根发麻。 邬引玉没吭声,垂眼拂去手上的灰,觉察簪子从头发间穿过。 那触感尤其亲昵,还带着点越界的冒昧。 “鱼老板厉害。”邬引玉慢声道。 “这就厉害了?”鱼泽芝停顿,不冷不热地说:“挽个头发罢了。” 二十分钟后,司机赶到,拿出吕三胜的衣服说:“小姐,衣服在这。有一件事得跟您说,我离开时看到了吕家的车,他们似乎正在往医院的方向赶,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 “无妨。”邬引玉拿了衣服说:“你回去吧。” 司机颔首离开,也不敢在这多待,他料想邬引玉是要做什么仪式,所以才特地让他去借了衣服。 没开灯的房子里,邬引玉摸黑把吕三胜的衣服套在了雄鸡身上。 本该穿在人身上的衣服,裹在雄鸡上显得空落落的,那鸡还不喊不叫,只时不时机敏扭头,不知在看什么。 “等会儿就用这只鸡来追他的魂,我还要放出一些小鬼,他的魂离壳太久,如若受惊,必会寻一活物附生。”邬引玉摸索着,把雄鸡腿上的红绳解了。 “那天你为何不用此法?”鱼泽芝垂眼旁观。 邬引玉抚着雄鸡的翅膀,仰头说:“这只能用在小一些的地方,再说,如果吕三胜的魂和这只鸡相性太好,指不定就出不来了,此前的唤魂可是要把他唤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鱼泽芝颔首:“听起来风险不小。” “看来鱼老板确实不是事事俱知。”邬引玉从茶几下的抽屉里取出三支香,还拿出来一只锦盒。 邬家本就是做这一行的,厅堂里放满这些物件也不足为奇,抽屉里除了香和装了香灰的锦盒,竟还有数面巴掌大的八角镜子。 “鱼老板你瞧着这些镜子眼熟么。”邬引玉捧起镜子问。 “不眼熟。”黑暗中,只有少许月光泻进屋里,鱼泽芝微微眯起眼打量。 邬引玉摩挲镜面,“就像鱼老板上次把老鬼带进镜子那样,我的镜中,也收了不少小鬼。” “邬家还养鬼?”鱼泽芝眉梢微抬。 “才不是,不过是些收了没来得及送走的小鬼。”邬引玉笑了一声,说:“来了,鱼老板看好了。” 这话说完,她猛一拍雄鸡,喊出了吕三胜的名字,随即还把八角小镜摔碎在地。 镜子哗啦破碎,阴邪之气钻了出来,在屋中肆意乱窜。原先叫也不叫的雄鸡竟窝窝扯嗓,扑棱着双翅满地乱跑。 邬引玉跟上雄鸡,时不时喊一声吕三胜的名,而那雄鸡就像受人指引一样,明明是第一次进屋,竟能轻车熟路地在邬家逛上一圈。 鱼泽芝不紧不慢地跟着,见雄鸡停在了邬家神堂前时,皱眉问:“在这?” 雄鸡一动不动,而那从镜子里溜出来的鬼还在四处窜动,挟来的阴气刮得人脊背发冷。 可邬引玉感受不到此地有生魂,神堂里空落落,甚至没有家仙。 她不知道邬家的家仙是因什么消失的,但从她记事起,她就一次也没见过,也不曾听邬其遇提起,似乎在很久以前,家仙就消失了。 立在神堂门前的雄鸡扑腾了几下,不知轻重地往门上撞,撞得神堂的木门咚咚响,脑袋都撞出了血。 邬引玉打开门,竟见一股墨气汹涌而出,那墨气却没有往她身上撞,而是一股脑朝那雄鸡身上扑。雄鸡没叫出声,往地上一歪,没气了。 等邬引玉回过神,再想寻那墨气时,它已不知散到了哪里。 神堂的门敞着,屋子静凄凄,乱窜的鬼祟压根不敢往里闯。 鱼泽芝无动于衷地朝地上那没了气的鸡瞥去一眼,抬腿从它身上跨了过去。她绕过邬引玉进了神堂,目的明确地走到灵案前,伸手探向炉中香灰。 灰中的腐臭已经淡去,显然那偷吃香的东西没有再来,炉里的香果然不是墨气所吞。 邬引玉走进屋,依旧找不到生魂留下的混迹。 “人是那团墨捉走的,但香不是它吃的。”鱼泽芝捻着手指道。 邬引玉手还脏着,可不想再填一味,干脆弯腰往鱼泽芝手边凑。 “也许吕三的魂的确在邬家,只是被藏起来了,那墨气不想让我们找到他。”鱼泽芝注视着邬引玉说。 邬引玉被鱼泽芝用这样的目光盯过数次,见状退开一步,手臂往身前一环,“看鱼老板眼神,好像我和那墨是一伙的。” “你误会了。”鱼泽芝拂去手上的灰,“我们不才是同一条贼船上的么。” 邬引玉转身走出神堂,把地上那只鸡捡了起来,有点烦闷地皱起眉说:“吕家的人该到了,我去收拾收拾。” 所谓的收拾,就是把死去的鸡丢进厨房,再把蹿了满屋的小鬼重新收进镜子里。 做完这些,邬引玉仔仔细细地洗起手。她转头见鱼泽芝站在门外,不急不躁道:“过会儿吕老定是要搜一搜邬家的,可惜了,我找不到,他们也没法找着。” “你希望我帮谁。”鱼泽芝很直白地问。 邬引玉擦干手转身,倚在洗手池前似笑非笑地说:“我以为鱼老板会帮我呢,毕竟您可是跟着我的车走的,天涯还没去成,您就想跑?” “不跑。”鱼泽芝眉一抬,“想尝口烟么。” “有点。”邬引玉舔起嘴角,“您怎么知道。” “看你好像没劲,桌上是吧,我给你拿过来。”鱼泽芝转身朝客厅走。 邬引玉跟了过去,却不是为了谢绝帮助,只是说:“其实吧,鱼老板想帮谁就帮谁,我连事情都还没弄清楚,总不能让鱼老板跟着拆盲盒。” 鱼泽芝放慢脚步,扭头看她。 邬引玉揽着一只手臂,慢声慢气说:“鱼老板别骗我就成,我知道鱼老板是商人嘛,脑子好使,我呀,脑子常年被烟熏,好容易被骗的。” “是吗。”鱼泽芝没情绪地应了一声,把桌上的烟杆和烟丝盒拿了起来。 邬引玉捻起烟丝,刚放进烟窝,便看见鱼泽芝又替她点了火柴。她微一挑眉,说:“我原先以为鱼老板是高岭上的花,没想到心肠热得出奇。” 点好烟丝,鱼泽芝把火柴甩灭了,弯腰讲其丢进烟灰缸里。 “那是邬挽迎的,我不用那个。”邬引玉说。 鱼泽芝把那截火柴杆拿了出来,看边上有个小罐,确认了一下才往里丢,“分这么清?” “必须的,同床还会异梦,这不过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自心思都多着呢,界限免不了要清晰一些。”邬引玉对着绿玛瑙的烟嘴抽了一口。 吕家的人果然过来了,门铃还是吕冬青按的。 邬引玉走去开门,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吕老”,没半点提前离场的羞臊。 吕冬青往里打量,并不急着说明用意,先问了一句:“挽迎还没回来呢。” “嗯,大老板嘛,是会比较忙。”邬引玉侧身把吕冬青请进屋,“吕老请。” 吕冬青后面跟了不少吕家的人,一行人神色各异。 进门后,吕冬青一眼就看见了鱼泽芝,并不意外地说了一句:“泽芝也在。” 鱼泽芝冲吕冬青微微点头,很平淡地应了一声。 邬家来客少,茶具放在柜子里久未清洗。邬引玉正要取出茶具,便被打断了。 “引玉。”吕冬青杵着拐杖,四处看了看说:“我来不是为了喝茶,茶便不必泡了。” 邬引玉一顿,想来吕冬青也不想卖关子,只好问:“吕老是为了扶乩的警示来的?” “你也是因为警示才提前离开的吧。”吕冬青向来欣赏这位小辈,虽事关自家孙子,但话依旧不愿说得太重。 邬引玉合上储物柜,正视着吕冬青说:“没错,如果吕三的魂忽然到了邬家,我就有口难辩了,这我不得提前回来看一眼。” “回来之后你找了吗。”吕冬青的神色缓和了些许,心知在事情未明了前,他不该迁怒,也不宜挑起两家争端。 邬引玉露出笑,抬手道:“我找的不算,吕老您既然来了,便随意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3= 第30章 吕冬青沉沉叹气, 浑浊的眼红得惊人,他也为难,却还是好言道:“引玉,你也知道, 我这段时日夜不能寐, 就生怕我那俩孙子回来敲门我听不见, 我是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就盼着他们能早日归家, 如今扶乩已示此地,我是不得已才来试上一试。” “我明白, 您找便是了。”邬引玉抬臂, 是任由吕家随意搜找的意思。 “多谢。”吕冬青朝身后人使了个眼色。 人群里不见吕倍诚, 想必他双目流血,此时已不便出行了。 被鬼祟附过身, 再怎么也得好好“处理”, 只是如今吕冬青才痛失两个孙子,怕是下不了手。 邬引玉不着痕迹地翘了一下嘴角, 她如今自身难保,别人的家事可管不着。 吕冬青接了身后人递来的罗盘和桃木剑,憋足了一口气持剑上楼,在楼梯上问:“引玉,楼上房间可方便进去一看?” “自然。”邬引玉坦然。 吕冬青便也不客气了,一颗心扑通狂跳, 就好似与消失的孙子有所连结,他有强烈预感, 吕一奇和吕三胜一定就在这里! 楼上除了邬引玉和邬挽迎的房间外, 还有书房和琴棋室, 甚至还有此前属于邬其遇和宋有稚的房间。 邬其遇和宋有稚的房间自然都是空着的,只是平日没疏于打理,使得里边看起来好像还住着人。 吕冬青自知房里没人,却还是敲了门才进去,就好像上别家驱逐厉鬼那般,还得先同家仙打声招呼。 在楼上走了一圈,吕冬青一无所获,压根没能找到吕一奇和吕三胜留下的痕迹。 他心一沉,好不容易抓住的那点儿希望又变得飘忽游离,他甚至开始怀疑,吕家的易命扶乩是不是出了错。 看吕冬青神色颓然地下楼,邬引玉并不惊讶,只是走到窗边捻了点烟丝,抽上一口问:“吕老需要到院子里走走吗。” “多有打扰,我到外面看看。”吕冬青没有拒绝。他杵着拐杖,脚步本就不稳,如今在楼上看了一圈,愈发无心力支撑,双腿绵软无力。 “无妨。”邬引玉跟了出去,甚至还大大方方地介绍说:“这是百年的枇杷树,若是结果了,可以给吕老送去一些,甜得很。” “多谢。”吕冬青周身紧绷着,眸光四处扫动。 邬引玉又说:“菜园荒废了许久,听说自从爷爷走后,那一块地便闲置下来了,边上倒是腾出了个地方圈养鸡鸭,绕过去就能看到邬家的神堂。” 这些吕冬青都是知道的,他和邬苍柏斗了多年,两人不至于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一见面便免不了要针锋相对地吵上一番,约莫是命里合不来。 他那时得知邬苍柏有种地的喜好,还曾多次嘲讽,说什么让邬苍柏别下两际海,改在家里下地得了。 没想到,邬苍柏后来生了一场重病,人直接就病没了,紧跟着,邬家连着换了几任家主,直至换到邬挽迎,吕家和邬家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待要走到神堂前时,邬引玉特地朝鱼泽芝投去一眼,磨磨蹭蹭地挪到对方边上,屈起手肘撞了过去。 “作甚。”鱼泽芝压着声问。 “亲近亲近。”邬引玉言之成理。 “只会这样亲近?”鱼泽芝睨她。 邬引玉收回手,放慢声音说:“那肯定不是,下回试试别的?” 神堂门上的鸡血没有抹净,如今天色黑,院子里的灯又不怎么亮,不是特意留了心眼的话,是注意不到门上那点血迹的。 偏偏吕冬青一点线索也不想放过,在门外缓缓弯腰,伸手往门上一抹,扭头问道:“引玉,此处怎么会有血。” 邬引玉不着痕迹地朝鱼泽芝睨去,半遮半掩道:“不瞒您说,我刚用了搜魂术,那只鸡在院子里游走了一圈,四处冲撞,无意间撞到了门上,后来昏昏沉沉的,就死了过去。” 吕冬青瞳仁一缩,却不是因为邬引玉用了这等术法,而是因为,就连这样的搜魂术,也没能把吕三胜的魂找回来。 “那只鸡如今何在。”他立刻问。 邬引玉抬手一指,“厨房里呢。” 眼看着吕冬青带着人匆匆入室,邬引玉还是不急不躁的,她确信吕冬青不可能找得到吕三胜的魂。 毕竟,魂可是那团墨气藏的。 鱼泽芝把肩并了过去,目视着前方说:“我以为你会隐瞒。” “隐瞒只会徒增龃龉。”邬引玉露牙咬住烟嘴,咬字模糊地说:“邬挽迎天天尽心尽力地维系五门关系,我要是搅浑了,他非得气昏不可。” “我还以为你们兄妹二人的关系有多差,原来你还是会考虑他。”鱼泽芝说。 邬引玉摇头说:“那不行,邬挽迎好得很。” 寻常人哪会这么夸人,尤其这还是明面上的亲兄妹。 鱼泽芝侧目打量邬引玉神色,发觉对方所说似乎是发自真心。 “况且,我就算不说,吕老也总会知道的。”邬引玉眯起眼,明明烟窝里连烟丝都没一点,却还要咬着,含含混混说:“在这点上,我没做亏心事,说了也无妨。” 鱼泽芝没接话。 邬引玉眼波流转地横过去一眼,声音拖得老长地问:“怎么,鱼老板担心我呀。” 这一声“呀”真是又轻又快,像雏鸟掠水。 鱼泽芝不咸不淡地哼笑,说:“随你怎么想。” 也不知道是谁在给谁留钩子,都是抓着杆的,谁也不愿当鱼。 吕冬青便赶进了屋,看见厨房里还真躺了一只鸡,那玩意已经发凉,但浑身还不算太僵,应当才死没多久。他大胆地翻看雄鸡身上羽毛,又检查它的头部,果然发现了血迹。 他心里其实隐隐有气,毕竟这搜魂的法子很容易酿就大错,而邬引玉做这些前,可未曾和他这长辈提过一句。 跟在他身后的人说:“吕老,这鸡……” “刚才都检查仔细了吗。”吕冬青将目光别开,不再看案板上那只死鸡。 刚才说话的人回答:“都看仔细了,没有找到三少爷的魂。” 吕冬青定定望出厨房,寻思着整个邬家,也只余神堂并未查看了。没探寻完,他哽在喉咙的那口气便还悬着,索性说:“去看看邬家的神堂。” 那边,邬引玉料想吕冬青定要执意搜完邬家的每一个角落,便先一步把门打开了。看着吕冬青带人回来,她恭恭敬敬说:“吕老请。” 吕冬青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后,才迈进邬家神堂。 和吕家不同,这邬家的神堂空得离奇,就连供奉之物也略显寒碜了些,幸好香是燃着的,灵案擦得也算干净,才不显怠慢。 吕冬青把罗盘和桃木剑交给身侧的人,在香案上取了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然后小心将香插进了炉里。 他一眼就在灵案上的诸多牌位里找到了旧友的名字,心情委实复杂,随着邬苍柏的离去,那点不畅快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偶尔听到或是看见这个名字,还会泛起不舍和想念。 上了香,也算是打过招呼了。 吕冬青这才接过罗盘和木剑,在房子的四角处俱洒上符水和糯米,盘腿往地上一坐,开始寻魂。 邬引玉没有进屋,只是环着手臂站在外面看,时不时咬一下那绿玛瑙烟嘴,好过过牙瘾。 那暗沉沉的绿色倒是衬她,显得她那张脸白得不像活人。 没想到鱼泽芝也不进去,也光是站在外面,但她和邬引玉不同,邬引玉看得漫不经心,她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专注得好像她才是屋中的寻魂者。 一番搜寻下来,吕冬青依旧一无所获,被身侧的人扶着站起身,喉咙里压着一缕希冀的那口气荡然无存,他摇摇欲坠,手脚颤抖不已。 扶乩的警示怎会出错,那上了吕倍诚身的东西怕是厉害得很,都让他双眼流血了,怎还会做出不准确的警示? 吕冬青近乎无望,心觉他的两个孙子可能真的回不来了。他赤红浑浊的双眼终于泛起水色,活了八十来岁,头一回如此无力。 他转身走出神堂,进去时自己杵着拐杖,出来时边上要是无人搀扶,兴许连一步也迈不动。 邬引玉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但在看见老人落泪时,心下不免一惊。她沉默了一阵才说:“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吕冬青直视着邬引玉,破罐子破摔那般,竟用微微颤抖的语气质问:“引玉,一奇和三胜当真不在这里吗。” 他还是怀着一丝渴盼的,到现在也不信吕一奇和吕三胜已去。 “不在。”邬引玉只能这么说。 一顿,她又添了一句:“我不明白扶乩的结果预示着什么,但他们的确不在这,至少,我至今还没找到。” 吕冬青颔首,静默许久后竟微微躬身,哑声说:“今夜多有打扰。” 邬引玉把吕家人送到门外,又目送他们离开,转身看鱼泽芝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打趣问:“鱼老板是打算在这过夜么。” 鱼泽芝解释:“我的车在吕家。” 邬引玉想起来,鱼泽芝的确是坐着她的车从吕家过来的,这么一来,鱼泽芝是不是又得借她的车回去了。 她双眼一眯,放肆地打量起眼前的人,说:“鱼老板故意的么,想我送您回去啊?” “劳烦。”说这话的竟成了鱼泽芝。 邬引玉才明白,为什么鱼泽芝那么热衷于听别人的诉求,原来这声“劳烦”还怪动听的。她心情好了些许,大方道:“行,这一来一往的,我可就真不差您人情了。” 现在天色还不算太晚,邬引玉不至于疲劳驾驶,被那钟声和预言一搅和,她心乱如丝,也正想出去兜兜风。 上了车,邬引玉侧目看鱼泽芝没系上安全带,便说:“鱼老板,安全带。” 鱼泽芝不急不忙地系上,忽然问:“为什么不去两际海问问判官呢。” 邬引玉一脚油门差点踩偏,听得嗤地笑出声,扭过头促狭道:“鱼老板当两际海是家呢,想回就能回?” 鱼泽芝没说话。 邬引玉开车拐出车库,心情颇好地解释:“看来鱼老板真的没下过地,不了解其中玄妙。我们这当活无常的,也得有鬼牒,领了判官的指示,才能下得了两际海,贸然闯入,那是要记大过的。” “记大过?”鱼泽芝问:“那会如何。” 这倒是问到邬引玉了,自从记事起,她从老一辈的口中听到过许多关于“活无常”的规矩,但不守规矩会遭到怎样的惩罚,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这阴阳事,没人敢不服从,出了差池,便是事关自己性命的。 邬引玉答不出,便信口胡诌:“怕是会寿命大减,还会被当成孤魂野鬼困在枉死城。” 枉死城是不同于两际海的另外一个地面,专囚枉死之鬼,听闻那地方阴森得很,之所以是听闻,那是因为没有活人见识过,仅靠口口相传。 “那确实可怕。”鱼泽芝不咸不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惧意。 不过,下两际海问判官,倒也是找吕一奇和封庆双等人的好法子,毕竟冥簿上写了他们的寿命,若不是寿命已至,吕冬青便还有一线生机。 邬引玉思索了许久,说:“下一次承鬼牒,得至月中,到那时大可试上一试。” 她稍作停顿,饶有兴味朝鱼泽芝看去,车速开得慢,这么飞快投去一眼也不至于酿成大错,“到时候,鱼老板也会下地么,您知道怎么接鬼牒,怎么下两际海么?” 这话其实有点开玩笑的意味,鱼泽芝懂的不少,既然有胆量回叡城接任家主,便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到鱼泽芝却神色不变地说:“劳烦邬小姐指教。” “你真是……”邬引玉一愣,有点难以置信:“真不会么。” “我此前鲜少接触这些。”鱼泽芝那语气正经到不像在玩闹。 邬引玉一走神,不小心走岔了路口,等开出了百米外,她才无辜扭头,慢声说:“鱼老板,这可不能怪我,都怪您撕纸人的手法太娴熟,不像是接触少了的,我刚一琢磨这事,车就开过了。” “会折纸的未必会刺绣。”鱼泽芝望向窗外,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辩驳。 邬引玉干脆往另一个方向开,这方向眼熟,不久前她们才从这边过来。 “邬小姐要把我载去哪。”鱼泽芝看着路问。 邬引玉下巴一努,示意副驾的人去看路标,回答:“去吕家,好让您能把自己的车开回去。车还是别放在那过夜了,吃了香的东西也许还躲在那边,不安全。” 鱼泽芝神色冷淡,闷闷地哼笑了一声,显得极其内敛自持,“多谢邬小姐关心。” “月中若是要下地,我倒是能捎您一程,您跟着一块儿就好了。”邬引玉懒散开口,语调轻飘飘的,就好似在予以馈赠。 鱼泽芝道:“却之不恭。” 或许因为鱼泽芝同意得太过干脆,邬引玉觉得,鱼泽芝不会下地这事儿,大概也是装的。 后来车还真开到了吕家,只是吕宅里静悄悄的,那一行人大概是往市一医院去了。 鱼泽芝开上了自己的车,邬引玉则沿着相反的方向走,十数分钟后抵至邬挽迎的公司楼下。 邬挽迎办公室里亮着灯,人显然还在办公。 邬引玉不急不忙地下了车,靠在车上抽起烟,直到用掉第四根火柴,顶层的灯才灭。 她眯起眼仰头往楼上看,对着半空呼出了一口白气。 初春的雨总是润而无声,绵如柳絮,所幸不至于一下就打湿烟窝。 邬引玉不喜欢雨,自幼就不喜欢,别家小孩儿下雨时硬要穿着雨靴出去蹦,唯她一动不动,甚至还关紧窗,连一点雨声也不乐意听见。 烦,光是听见那淅淅沥沥的声音,她就心烦气躁。 确切来说,是不喜水,但她又不愿意身上沾有怪味,否则连澡都不大乐意洗。 矛盾得很,连她自己都觉得古怪。 邬引玉顶着周身不适,抽完最后一口烟便窝进车里,灯光中花针般的雨水密匝匝落下。 过了一阵,公司里终于出来人,是邬挽迎。 邬挽迎微眯眼迎着车灯走出,顶起眼镜辨认起车牌号,在认出这是邬引玉的车时,还愣了一瞬。 邬引玉降下车窗,说道:“上车。” 邬挽迎迎着雨打开车门,坐进去才问:“怎么突然过来了。” “ 只是顺路过来,我刚载着鱼老板去了一趟吕家,她的车落在那了。”邬引玉朝后排看去,直勾勾看着邬挽迎,等对方发话。 把车落在吕家这个说法,其实不大能叫人信服,听起来更像是故意的。 但邬挽迎没有问,他只是说:“你最近和鱼老板走得挺近。” “嗯。”邬引玉不反驳,甚至还乐滋滋地颔首,“鱼老板人聪明,说话好听,模样又好看,谁看不喜欢。” 邬挽迎也不是那么想和邬引玉探讨“鱼老板”,他是有听到一些事,所以在短暂沉默后,问道:“听说家里来了客人。” “是吕老。”邬引玉不想跟他绕,“不久前刚走。” “和扶乩有关吧,那句警示我听说了。”邬挽迎沉住气道。 “你怎么想?”邬引玉开门见山地问。 邬挽迎许久没有开口。 邬引玉倒不觉得拘谨,耸了一下肩,攀住方向盘说:“我知道,最近在我身边发生了许久奇怪的事,但这些事我也不清楚,谁都不能平白无故地冤枉我。”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邬挽迎目光一敛,眼底透出疲惫,“我只是有些担心。” “你去翡园了吗。”邬引玉问。 “没有。”邬挽迎一顿,“怎么了。” “下月中下地的时候,让妈回老宅一趟吧。”邬引玉说。 邬挽迎闭起眼,淡声拒绝:“不行。” 邬引玉只是微微抬眉,索性改口:“我知道妈不愿看见我,既然如此,那就让二伯那边的人过来。这月中五门入两际海,邬家也得来个年长一些的人才行,因为吕老如今对我颇不信任。” “这和下地有什么关系,虽说五门是要一起下去,但承了鬼牒后,不是各干各的么。”邬挽迎皱眉。 “因为我想借判官之力。”邬引玉幽慢开口。 作者有话说: =3= 第31章 哪个活无常有胆子借判官之力?怕是有命借, 没命使。 邬挽迎紧闭的双眼倏然一睁,凛冽目光扫向邬引玉,“你……不怕死?” “怕,但你别担心, 我不拿性命开玩笑。”邬引玉开车回到邬家, 临下车前, 又说:“再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邬挽迎问。 “我过段时间就走,你如果不能下地的话, 趁早让二叔回来。”邬引玉低垂着眼,抬手把散落在肩的头发一拨, 将簪子拿在手上。 “为什么?”邬挽迎其实早有预感, 但他从未想过, 事情会来得如此突然。 “这事三言两语说不完。”邬引玉关掉大灯,歪歪斜斜倚着靠背, “但我想过不了多久, 妈就会找上你。” 邬挽迎揉按眉心,面上乏意更甚, 哑声问:“你打算去哪里。” “还没计划好。” 当天夜里,邬引玉又梦见了那座白玉京。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到的还是莲纹玉佩摔碎那刻。 哗的一声,殷红玉屑像染血星光,迸溅着开出花。 梦里她并非浑浑噩噩,神志好似从未如此清醒, 她笃定这枚玉就是世上绝无仅有,但随它一碎, 原该严防死守的心竟好似被撕成两半。 心该是痛的, 偏偏她嘴边噙笑, 轻松到好像能抛却一切,博了个清闲自在。 “你要问我的罪?”她促狭一笑。 “是你的,你理应受着。”那人的声音仍是如隔千里,虽然不清不楚,却听得出和鱼泽芝一模一样。 “莲升,你被蒙骗了。” “你杀诸佛是不是真?”莲升问。 她竟不辩白,只是哼笑一声,还勾起手指头,似是有事要议,“在你责问我前,我想托你一件事。” 邬引玉的视线始终无法抬起,虽心知眼前人就是鱼泽芝,却始终看不清对方相貌。 唯一能觉察清楚的,是对方落在她身上那冰刀霜刃一般的目光。那个眼神,在狠绝无情地撬破她的心房。 “我只求你这一次,你不会,不答应吧。” 邬引玉自梦中惊醒,正想下床接水喝,借着从窗帘外透进来的光,又看见了满壁的魔佛。 她慢步踱近,抬手自墙面拂过,没想到那满壁的墨痕随之扭曲乱套,全化作水纹汇到她掌中。 邬引玉站着不动,像被人扼住脖颈,呼吸不畅。 又是魔佛,半壁栩栩如生的魔佛。 活了这二十三年,她日子虽不至于过得稀里糊涂,却好像活偏了道,不论做些什么,都不能尽兴,都并非她真正所想。或许如今的她不是真的她,梦里的才该是她。 十五那天,月亮圆如玉盘,绵软细雨飘摇落下,湿淋淋的石板路上映了月光,显得流光奕奕。 既然五门要一同下地承鬼牒,所以时间也是约定好的。要是没有特殊情况,那鬼牒大多是半年一承,上回鱼家来承鬼牒的还是鱼响戈,这回却成了鱼泽芝,当真物是人非。 在下地前一天,邬引玉特地电联了吕老,提的却并非借判官力一事,而是说:“我想问判官,吕一奇等人的余寿,及他们魂灵所在。” 因为是电话里联系的,她琢磨不到吕冬青是何神色,只知对方沉默了许久。 最后吕冬青还是答应了,毕竟他再找不到别的法子,不论如何,他都得把那两个孙子找回来。 吕老年岁已大,其实已有六年不曾下地,但因为邬引玉要问判官,他不得不把承鬼牒的活儿从大儿那接了回去。 对于此事,吕家自然颇为反对,毕竟吕老那身子骨已经不起折腾了。可吕老执意要下地,旁人是拦也拦不住,吕家只好嘱托别家的人帮忙照看。 封家去的是封鹏起,封鹏起那岁数不比吕冬青年轻多少,吕家的人压根没有选择的余地,在这状况下,能倚赖的只有邬引玉和鱼泽芝。 再观鱼泽芝是头次下地,哪能信得过,思来想去,他们还是拜托了邬引玉。 邬引玉在电话里答应了,撑着油纸伞到了吕家,一眼就看见吕家门外的鱼泽芝。这回单是看到那身形,她便认出了人。 雨幕朦胧,远处人影好像真成了亭亭出水的莲,不蔓不枝,凌波独艳。 邬引玉还拿着烟杆,不由得捏住一旋,那红穗子跟着甩了一圈,鱼摆尾似的。她远远就打起招呼说:“鱼老板,来得挺早。” 鱼泽芝没有打伞,就那样站在缠绵微雨下,显得洒脱而疏远,好像天上人,难以捉摸。她闻声抬眼,在看见邬引玉时很淡地“嗯”了一声,然后侧身进门,“等你许久。” 邬引玉跟了过去,说:“来晚了,久等。” 说起来,自上次在吕家一别,邬引玉有近两周没见过鱼泽芝了。 如今靠得近,她闻到鱼泽芝身上有股极淡的幽香,歪过身问:“鱼老板用什么香水?” “忘了。”鱼泽芝答得很是敷衍。 邬引玉也不挑破,把伞打至头发头上,尽管这人发间已缀满砂糖般的雨珠。 不想,鱼泽芝抬手抵住伞边,硬生生让这把伞推回到原位。 邬引玉眉一抬,“我好心舍您一半,您一声不吭地拒绝我。” “省得你的肩沾到雨水。”鱼泽芝说得平淡。 邬引玉一愣,低低笑了一声,在走到屋檐下后,终于收起了伞。 说是五门承鬼牒,来的实际上只有四门,毕竟柳家已经是个空壳了,没了血脉,断了传承,只剩几个帮工。 邬引玉她那二叔邬其醒也到了,正站在吕冬青的边上,低眉敛目地奉茶。她目光一扫,恭敬地唤了一声“吕老”。 吕冬青神色复杂,并未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引玉来晚了,这承鬼牒的事,误了时辰可不好,下次可得赶早。”竟是邬其醒先开的口。 邬引玉冲邬其醒笑了,故作礼貌地说:“这不是没误么,倒是让二叔久等了。” 连吕冬青和封鹏起都没说什么,邬其醒也不好说邬引玉的不是,他那眼珠子转得可劲儿麻利,说:“我担心吕老和封老等急了。” “喔。”邬引玉怪声怪气地应了一声,把烟杆往腰侧的盘扣上一别,说:“那是二叔来早了,吕老和封老都清楚,我是万不会耽误事的。” 邬其醒的面色不大好看,但仗着自己是长辈,又道:“年轻人,怎能让长辈等。” “二叔教训得是。”邬引玉漫不经心地应声。 “行了,开始吧。”在屋里摆钟响起的那刻,吕冬青杵着拐杖起身。 恰到十二点整,正好是下地的好时候。 吕家那院子又腾出来摆了五张灵案,但灵案上置的不是灵牌,而是三足小炉各一座,线香三根,香烛一副,还有铜铃一串,捆了足的活鸡一只,油灯一盏。 五张灵案上的三足小鼎俱用红绳牵了起来,红线牵得很紧,其上串了许多用鸡血画了咒文的符纸。 邬引玉站到香案前,看见鱼泽芝跟着站了过来,推起对方的肩说:“鱼老板站错了,一人站一桌,多了会不成事的。” 鱼泽芝刚要走,她那长衫的袖子就被捏住了,长衫是纱质的,透了肤色,轻易能看到里边的绣了红花的吊带,还有过于凛冽的肩骨。 “还是说。”邬引玉戏谑,“鱼老板怕了?” 鱼泽芝怎么看也不该是会怕的,她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第一次下地。 邬引玉两指一松,还给鱼泽芝把布料捋平了,往不远处未站人的灵案一指,说:“您站那,一会儿眼前就是一片漆黑,您牵紧手里那根绳就好,不论听见什么声音,可都别回头,不然……” “不然会如何。”鱼泽芝问。 邬引玉打趣说:“不然就会走丢,在那地方走丢,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回人的。” 鱼泽芝抬手一拨桌边红绳,假装听不出邬引玉话里的戏弄,平心静气问:“牵哪根,是这根么。” “不错。”邬引玉颔首。 鱼泽芝走至案前,在悬钟再一次响起时,听见了吕冬青的指示。 “燃香!” “焚烛!” “割活鸡颈取血,抹于额前!” “点灯!” “牵绳!” “合眼摇铜铃,跟我诵念!” 吕冬青器宇轩昂地站在香案前,闭起眼中气十足念:“三光洞明,百秽无遁形,天清地灵,照我顺行……” 邬引玉听着吕冬青的声音,总觉得对方精神饱满得就像是“回光返照”。 似乎吕冬青打定主意要把毕生精力都竭于此处,不把两个孙子找回来誓不罢休。 呼啦一声,穿过红线的符纸好像被风掀起,下一秒,耳边静谧无声。 邬引玉睁开眼,只看得见一尺内的事物,那就是被她抓在手里的一截红绳。 那根红绳被五人捏在手中,跟在她后边的,是鱼泽芝。 邬引玉慢悠悠往前走,闲适得好像在自家花园里散步,还有闲情嘱咐一句:“鱼老板,可千万别松手,也别回头,我在您前边呢。” 一只湿淋淋的手碰上邬引玉的脚踝,在她开口后,原先的静谧被打破,边上水声不断。 无数只惨白的手从水里探出,似要将桥上的人抓入水里。 “稳着点。”邬引玉从那些细白的手臂上跨过,又说:“这可是独木桥。” 吕冬青和封鹏起都没出声,也许开口了,但距离太远,所以听不见。 鱼泽芝拉紧手中红绳,近乎要贴上邬引玉的后背,约莫是因为下了地,连气息都显得阴阴凉凉。 邬引玉一顿,后心却被推了一下,只好继续往前。 “是不是不该说话,邬小姐。”鱼泽芝蓦地发问。 邬引玉回答:“自然不该,但没个人在边上说话,您是会怕的。” “倒也不必把我想得如此胆小。”鱼泽芝对此已经反驳过数次,见解释无门,很轻地叹出气。 从独木上经过,能听见的除了脚底水声外,还有死魂的惨痛叫声。 各种声音混在一块,像是声势浩大却吵吵杂杂的交响乐。 过了独木,便能看见引路的魂灯。远处城池耸立,门大敞着,边上并无阴兵把守,显得格外荒凉孤寂,和传言里的大有不同。 待走到城门前,周围敞亮一片,不至于只看得清一尺内的事物了。 吕冬青走在最前,竟不杵拐杖,腿脚也好像灵便了许多,走得健步如飞。跟在他身后的自然是封鹏起,再往后就是邬其醒,接着是邬引玉,随后才到鱼泽芝。 串在红绳上的符纸迎风而动,还是完完整整的,只是当鱼泽芝的目光掠过邬引玉的手时,发觉她绕在指间的红绳略微发黑。 邬引玉并未留心,正仰头打量城门,她心里纳闷,此前来时阴兵可都在的,还有引路小鬼,此番竟连个鬼影也不见。 “手。” 听见身后传来声音,邬引玉把空闲的那只手往后伸,说起笑来:“真怕了?想牵手就牵呗。” “不是。”鱼泽芝一顿,“让你低头。” 邬引玉漫不经心地垂下眼,这才注意到,她缠在食指上的那截红绳竟洇了墨色。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了许久,直到吕冬青说要进门,才使劲揉搓了几下,沾了满手墨迹。 但吕冬青看不见,确切来说,除了她和鱼泽芝,其他人都看不见红绳上沾着的墨,此前在阳间看不见,如今下了地,依旧不行。 “走吧,进门了。”吕冬青说。 穿过门,便能沿着劈得粗糙的石阶层层上爬,在爬石阶前,吕冬青先把红绳收了。 吕冬青把红绳一圈圈绕起,恍然不觉自己碰着了绳上墨迹。他目光坚定,有种要破釜沉舟的意味,哑声说:“在领了拘票后,由我来跟判官提翻阅冥簿一事。” 封鹏起点头。 邬引玉那点儿毛病又犯了,也不管鱼泽芝听不听得明白,往后退了一步,退得近乎抵在鱼泽芝身前,压着声说:“拘票就是鬼牒,有了这东西才能当人间的活无常。” 鱼泽芝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收好绳,吕冬青脚步稳健地往上走,在脱离了年迈肉身后,好似越发精神矍铄了。 比起城廓,这地方更像是一座中空的塔,正中有纸灰飘摇落下,近乎抵地时化作数不胜数的白蝴蝶,四散着穿墙而出。 顶上忽地传来声音:“进门者报上名来。” 如警钟般在头顶敲响,一字一顿,腔调刚正不阿,有着与此境格格不入的凛然正气。 吕冬青应道:“五门吕家,吕冬青拜上。” 封鹏起和邬其醒连忙跟了一句。 邬引玉屈起手肘,往鱼泽芝身前蹭去,低声说:“鱼老板先说,我殿后。” 哪知,鱼泽芝说是说了,却比其他人少了“拜上”二字,显得好似敬意不足。 邬引玉心觉古怪,看鱼泽芝好像没有要补充的意思,只好幽慢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可登楼。”上方又传来声音。 吕冬青恭敬地鞠了一躬,稳步往上迈步。 到了最上层,邬引玉才看见忙碌的鬼差,还有坐在高案前穿着古时官服的判官。 判官脸戴面具,面前垒了极高的文书,将他大半胸膛都遮住了。面具红黑相间,赤目咧嘴,不像是该戴在判官脸上的,反倒像极修罗。 地上杂乱无章地跪着一群穿着或黑或白丧服的鬼差,鬼差们多到快挤不下,个个都埋着头,不管来人是谁,一味忙着手上的活儿。 一些在诵读手中文书,念诵的声音奇轻,一些在执笔誊抄,写出来的字还不如芝麻大。 再看,塔顶墙边是高高耸立的柜架,木屉整整齐齐,数不胜数。几串红灯笼从塔顶垂落,透出的光暗而诡谲。 跪了遍地的鬼差让来人几乎无从下脚,邬引玉下地数回,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判官扫了来人一眼,不发一言地将鬼牒抛出。 轻飘飘的五张纸各归入五人手中,上边写了承鬼牒者的名,右下角还盖了个方方正正的红章。 给了鬼牒,判官出乎意料地先开了口,道:“近段时日,我等在赶造冥簿。” 这话一出,邬引玉微微一怔,在她的印象中,冥簿该是一年一造,就算阳间突有灾害发生,出现许多枉死之人,也不必如此。 观这满地忙活不停的鬼差,若他们都在赶写冥簿,那怕是……得死上不少人。 鱼泽芝淡然神色随之一凛,明明是头一次来,却不怵不惧,还率先发问:“天灾,亦或人祸?” 判官头一次见鱼泽芝,经她堂而皇之一问,不得不多看了她一眼,只觉得此女分外眼熟,不由得开口:“你……” “还请判官透露一二。”鱼泽芝又说。 邬引玉当判官是觉得鱼泽芝眼生,才迟疑了那么一下。她没想到的是,鱼泽芝的姿态和在阳间时无差,一样的淡然随性。 就连吕冬青和封鹏起也回了头,好像第一天认识这位鱼家新家主。 此事本就关乎五门,判官也不隐瞒,直言:“不日牙樯滩附近会发生大灾,但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尚不清楚,有些人甚至命理模糊,所以冥簿才造得如此艰难。” “算不出来?”吕冬青气一急,下意识觉得此事与他失踪的孙子有关。 判官戴着面具,神色不明,听其声音倒是带了几分郁闷,“此事的确蹊跷,到时亡魂无数,还需从阳间借调差役,还盼五门做好准备。” “那是自然。”吕冬青躬身。 “既然鬼牒已得,你们便该回去了。”判官抬手,宽袖一荡,作势要将他们送走。 吕冬青神色蓦地一变,连忙道:“判官且慢,吕家有事相求!” 判官顿住,平静发问:“何事?” 吕冬青虽是游魂之态,但周身寒毛好似有了实质,齐齐竖起。他压根不敢直视判官,垂着眼一鼓作气道:“还请判官为舍孙翻阅冥簿。” 阳寿事关天机,就算他们担的是活无常,其实也不该多问。 判官沉默着,未明确拒绝,也没有立即答应,反倒像在等一个理由。 吕冬青连忙又说:“本不想叨扰大人,但舍孙一失魂,一连人带魂不知所踪,搜魂唤魂俱不得结果,我……” “何时之事?”判官凛声问。 吕冬青答:“已有半月!” “报上名。”判官道。 吕冬青扬声:“吕一奇,吕三胜,还有封家封庆双!” 判官一抬臂,贴墙高高垒砌的木柜便咚咚作响,嵌了铜制拉环的抽屉挨个响起,三本冥簿飞入他手。 翻到那三人的名字后,判官死死地盯了许久,蓦地开口:“阳寿未尽。” 作者有话说: =3= 第32章 阳寿未尽, 那就是命不该绝,既然如此,魂魄理应还在阳间,怎么会找不到? 吕冬青赤目圆瞪, 一颗近要沉至谷底的心狂蹦不已, 终于又活了过来。但他哪敢掉以轻心, 看样子,吕一奇和吕三胜怕是碰见了一些连判官都琢磨不透的东西。 听判官那么说, 封鹏起也微松肩颈,那一泄气, 差点没能站稳, 幸好有邬其醒在后面扶着。 判官还在紧盯冥簿, 唰唰往后翻了几页,“待我查看三人命数所归。” 三本冥簿纸页翻飞, 在翻到后面某处时, 他猛一抬头。 吕冬青怔住,诧异问:“大人有何发现?” “你说。”判官沉声问:“他们失踪了?” 吕冬青连忙回答:“明确来说, 是吕一奇和封庆双消失了,吕三胜的魂灵不知所踪,躯壳还在医院里躺着。” “不可能。”判官厉声。 吕冬青又心乱如麻,“难道他们失踪一事在冥簿上未有记载?可、可冥簿也会过错吗?” 判官不应声,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冥簿要是出错, 那天怕是要大乱。 吕冬青急张拘诸,颤声说:“可是舍孙当真音讯全无, 我们试尽了所有的法子, 俱是一无所获!” 判官坐正身, 面前三本冥簿仍在哗哗翻动,书页动如纸蝴蝶。 冥簿上记载的都是人间禄食命运,什么吃喝来去俱在册中,密匝匝全是所怨所求。 翻到最后一页,书册遽然合上,判官冷声说:“若非有变,此时吕一奇本该在和友人喝酒,吕三胜安然入梦,而封庆双合该在料理事务。” 但很显然,这些都不是,关于他们的种种已与冥簿有了极大的出入。 判官猛一甩袖,案上三本冥簿飞了出去,归回到原先所在的抽屉里,木格哐一声合上。他转而掷笔,那笔在半空悬了一圈,摊开了一团墨迹。 这墨色叫邬引玉看得心一凛,可她鼻翼微一翕动,便知道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凝于半空的压根不是她知道的那个“墨”,此墨有形而无味,寡淡如水。 半空中那滩墨迹幻化作铜镜一面,浓黑的镜面如迷雾初散,变得干净明亮。里边似有事物扭转,隐约能看见湖岸和屋宅。 等镜中画面缓缓显现,邬引玉目光一僵,险些魂飞魄散。 那湖岸和屋宅如此熟悉,可不就是邬家么。 吕冬青、封鹏起和邬其醒纷纷朝她看去,一是错愕,一是震惊,一是不解。 这么看来,其实扶乩警示并未出错,吕三胜的魂真有可能在邬家,只是……为什么会找不到? 邬引玉面色煞白,直勾勾盯着镜中的房子,慢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镜中景象未能再前进一步,不论判官怎么发力,都不能再靠近寸厘。他连忙收回判官笔,不大笃定地说:“那是搜魂指向之处,但那里好像存在着诡谲之物,三人与现世的联系已被分割开来。” “大人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吕冬青心急如焚。 判官沉默片刻,坦白道:“不知,待我查明,定会告知诸位。” 眼看判官要挥手将他们送离,邬引玉神色微变,她还没有借到判官之力,看来还得另找时机。 五人眼前一晃,睁眼时哪还在什么两际海,分明已回到吕家。 邬引玉睁眼就丢开了手里的红绳,三两步从香案前退卡,转而解下挂在腰侧的烟杆,像上瘾那样手忙脚乱地捻了些烟丝。 她还在回味判官的话,在她此前的认知里,判官该是无所不能,哪料,连判官都不知道正在撒野的墨到底是什么。 它当真厉害,无法无天了。 民间故事里虽然常有仙神出现,但下地多年,她只见过阴差和判官,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神仙,就连旁人家中的“家仙”,其实也不过是精怪鬼祟所化。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屡次怀疑梦中白玉京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如果天上仙真的存在,如今他们又会在哪。 邬引玉推开火柴盒时,无意让火柴撒了满桌,正想捡起,边上伸过来一只手,替她把火柴一根根捡起,重新塞回盒里。 回到阳间,吕冬青的精神气好像又耗尽了,腿脚又变得和此前一样,得杵着拐杖才能走动。 他睁开浑浊的眼,朝邬引玉投了过去,艰难道:“引玉,我知道此事不该是邬家所为,既然连判官都无能为力,想来邬家也受其迫害。” “多谢吕老理解。”邬引玉垂下眼,看着鱼泽芝用干干净净的手点燃了火柴,把窝中的烟丝点着了。 点烟这活儿,可以说想有多亲密,就能有多亲密,偏偏鱼泽芝眼里没有波澜,好似只是顺手而为,并未夹杂一点私人情绪。 封鹏起长吸了一口气,注视着邬引玉道:“引玉,看来我们还得去邬家一趟,深夜打扰,多有得罪。” 邬引玉还在看鱼泽芝的手,全然忘了烟丝被点着这事儿。 鱼泽芝拨了烟杆的红穗子,说:“不抽一口么。” 邬引玉轻轻吸了一下,看到自己张口吐出的烟圈,沉闷好像随之化去了一些。她摇头说:“是邬家无能,愧不敢再当五门之首了,明明闹事的东西近在咫尺,却不能将它擒获。” “五门齐心协力,便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吕冬青说得轻松。 “吕老所言极是。”邬引玉颔首,转身说:“这回无暇收拾房屋,还盼诸位莫要嫌弃。” 出了门,鱼泽芝还在看邬引玉,看得邬引玉脊背发凉,那点审度的神色,还挺意味深长的。 邬引玉只觉得自己好无辜,明明那些梦不是她乐意做的,那来去无痕的墨气也不是她主动请进屋的,偏偏好似一切怪事都与她脱不了关系。 她扭头说:“鱼老板在想什么?” “在想……”鱼泽芝难得迟疑。 邬引玉眉一抬,差点恶向胆边生地朝鱼泽芝脸面呼出烟气,她打趣道:“在揣摩我的想法?” 鱼泽芝没应声,只是移开了目光,要坐进自己车里。 邬引玉抬手往鱼泽芝车门上一撑,硬是不让对方关拢车门。她就在门边懒懒散散站着,那身旗袍衬得她身段极好,大有一同挤进驾驶座之势。 “干嘛不说话,有心事?”她低头追问。 鱼泽芝一只手撘在安全带上,下颌微微上抬,“心事谁会没有,邬小姐没有吗。” 远处吕冬青道:“引玉,带路吧。” 邬引玉放开鱼泽芝的门,等那门关上,弯腰往车窗上一敲,说:“我的事情都写在脸上,哪像鱼老板,秘密多着去了。” 车窗紧闭着,鱼泽芝合该听不清车外的人在说什么,偏偏她听得一清二楚。 待到邬家,已是深夜一点过,此时邬家客厅的灯亮着,邬挽迎已经回来了。 邬引玉停好车,看见邬其醒眯着眼望向主屋的门,那神色说不上的怪。 倒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在邬其遇走后,邬家家主的位置本该是邬其醒的,但邬其醒这人不太干净,这不干净就在于,他总喜欢做些腌臜事,譬如倒卖古物。 邬家人思忖过许久,认为邬其醒行事不够正派,要是让他当这个家主,怕是会坏了邬家的名声,便有人提起了邬挽迎的名。 邬挽迎为人处世倒是顶好,但他在阴阳事上,多少有点天赋不足,日后怕是会让邬家掉出五门之首,五门之外的人也会看不起邬家。 那时邬引玉说,若家主是邬挽迎当的,那日后邬家驱邪下地的活儿俱由她来做,邬挽迎只管穿着西装西裤,端端正正坐在公司里挣钱就成。 有人问,都做到这份上了,邬引玉为什么不直接把家主位拿去。 邬引玉心慵意懒,歪身坐在沙发上,执着烟杆呼出一口白烟,噙笑说:“我这样的,就不怕败坏邬家名声了?”话是这么说,其实她只是不愿管太多琐碎之事。 “二叔,好一段时间没回来了吧。”邬引玉调侃。 邬其醒顿时黑了一张脸,只因吕冬青和封鹏起也在,不好说什么难听的话。 鱼泽芝也从车上下来,一双眼又朝邬引玉斜去。 “又看我?”邬引玉往主屋走,和鱼泽芝并着肩,把声音压得奇低。 鱼泽芝干脆环视起邬家主屋,淡声问:“最近可还有碰见怪事?” 邬引玉也不算撒谎,“我夜夜梦见鱼老板,不知这算不算怪事。”她目光暗暗垂落,定在鱼泽芝腰间,一眼就看见了那枚莲纹玉佩。 鱼泽芝沉静的神色略微有变,但话音依旧淡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多半是吧。”邬引玉笑了,“毕竟我天天跟鱼老板搅和在一块儿,这可是别人羡慕不来的。” “怎么说?”鱼泽芝竟还正儿八经地问。 邬引玉打开门,果然看见邬挽迎就坐在客厅里。她手还按在门上,侧目说:“鱼老板刚回叡城,别人可都想趁着这时候和鱼老板熟络,可没想到,鱼老板被我截胡了。” “截胡”这词,她上一次说起,可是在鱼泽芝于萃珲八宝楼取走第二枚莲纹玉佩时,这多少有点调谑的意思。 说完,邬引玉才敞开门,先把吕冬青和封鹏起请了进去,自个儿再往邬其醒面前一挤,还顺手把鱼泽芝扯上了。她是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恶意,扭头还冲邬其醒翘嘴角笑。 邬其醒气得嘴巴都歪了,却不好说些什么。 吕冬青和封鹏起一进门,邬挽迎当即站起身说:“吕老和封老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今天承了鬼牒。”吕冬青目光收敛地左右一扫。 邬挽迎是知道的,也记得此前邬引玉和他提起过的事,但还是礼貌问道:“吕老竟又亲自下地了,可还顺利?” “顺。”吕冬青一顿,又说:“但也不顺。” 邬挽迎立刻朝邬引玉看去,想要讨个解释。 没等邬引玉开口,吕冬青正色道:“挽迎,我向判官询问了一奇和三胜的事。” 因为对方神色太过严肃冷峻,邬挽迎的心漏跳一拍,哑声说:“吕老请讲。” 吕冬青浑浊的眼定定地睁着,“我向判官询了一奇他们三人所在,判官笔指向此处,但判官大人尚不清楚是什么擒了他们,也不知要如何解救,我疑心……” “吕老但说无妨。”邬挽迎道。 “我疑心。”吕冬青整整截截站立,正容亢色道:“有不好应付的妖邪藏在了邬家。” 邬引玉的嘴角缓缓摁平,后颈像是被人捏住一般,寒毛根根立起,她慢腾腾回头,冲鱼泽芝挑了一下眉。 她唇一动,无声道:“和我无关。” 不知道鱼泽芝有没有辨出邬引玉的意思,但她没有移开眼,也没有应声。 吕冬青那一番话倒是让邬挽迎怔得敛容屏息,过了十数秒,邬挽迎才定神说:“连判官都不清楚,那以我等之力,又如何能将其擒拿。” 此话倒是说得不错,但吕冬青没有动摇,而是说:“为了一奇、三胜和庆双,我们没有退却的余地。” 邬挽迎眉眼一低,“应该的。” 吕冬青环视了一圈,依旧觉察不到鬼祟所在,于是问道:“近段时日,邬家可还有发生什么怪事。” 邬挽迎那眼珠子微微转动,硬生生止住了,没往邬引玉那边看,只是淡声说:“不曾。” “此前……”吕冬青仰头上观,“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事。” 邬引玉索性抬臂,请吕冬青上楼搜查,那姿态坦坦荡荡,说:“吕老说的是我被邪祟附身一事?那是赵姨传出去的,说我画了满壁的魔佛是不是?” 吕冬青默认。 邬引玉先一步上楼,站在上边说:“上次来时吕老没看仔细吧,还请上楼再一看究竟,如果我当真画了,必然会留下痕迹才是。” 她拂着并不平滑的压花墙纸,步步往上走,“这墙纸是没有换过的,要是画了东西,墨汁肯定要洇开大片。” 上一次,吕冬青过来主要是为了搜魂,自然没有留意墙面,这回他杵着拐上楼,一寸寸地抚起身侧墙面,还凑近仔细嗅着辨别。 封鹏起也细心查看,邬其醒跟在后边。邬其醒虽也跟着摸蹭起墙纸,但到底不大走心,好像只是装装样子。 邬其醒虽然对邬家如今做主的这两兄妹多有不满,但到底还是不希望他们被邪祟缠身,也不是那么巴望邬家出事。 墙纸上没有墨迹,倒是有几处污痕,但都和水墨无关,有磕碰出来的,也有油污,唯独不见墨色。 吕冬青一颗心扑了个空,转而提出想查看监控。 鱼泽芝是看过监控的,心里清楚邬引玉在夜里作画的事,光用“梦游”一说可解释不清。她稍稍侧头,不咸不淡地睨过去,又盯起邬引玉的后脑勺。 那目光一投,邬引玉又觉得后颈在冒寒意,回头时果不其然迎上了鱼泽芝的目光。她轻轻一哧,料到吕老不会善罢甘休,可没等她开口,邬挽迎先说了话。 邬挽迎神色如常地说:“监控怕是查看不了,打从上周起,家中监控就坏了,我手上一直有事要忙,忘了叫人过来更换。” 因为这话是邬挽迎说的,吕冬青没有过多怀疑,只是说:“坏得太不凑巧。” 邬引玉随即问道:“吕老可要在外面走一圈?” 虽然上次过来时已经搜过一回,但如今经判官确认,此处的确“有鬼”,吕冬青怎么说也得再走上一圈。 出去时,邬引玉特地落在后边,见鱼泽芝要扭头,连忙抬手往对方下颌一推,迫使这人把头转回去。 她收回手,转而伸了一根食指,轻轻往鱼泽芝后心戳,幽声说:“您是关心还是别有用心?” 鱼泽芝便被那根手指推着往前,淡淡说:“当然是关心。” “真?” “不论我怎么说,你都会不信。” “我没有不信,是您不信我。”邬引玉又往鱼泽芝后背上戳,戳得一点也不干脆利落,显得格外亲昵。 只是,她根本不敢把鱼泽芝当自己人,谁知道那壳子里的是什么来头,又打了什么主意。 鱼泽芝像被推着往前走,面不改色地说:“如果查看监控,我也会被怀疑,监控可是记录了我的好几次到访。” “真冷漠啊鱼老板。” 邬引玉戳得更用力了,“您哪是关心我,明明是在关心自己。” 走了一圈,吕冬青停在邬家的神堂前,若有所思地问:“近段时日,邬家的神堂由谁打理?” “是我。”邬引玉说。 吕冬青又说:“可方便进去一看?” 邬引玉哪能说“不”,当即就开了门。 于此,其实她并不担忧,毕竟炉里香灰的臭味已经散尽,而那墨气也不知去了哪里,悬梁上的麻绳更是被她藏了起来。 吕冬青站在灵案前上香,手颤巍巍往前伸,目光突然变得很是尖锐。 邬引玉天天夜里都来擦拭灵牌,不觉得这神堂有何异常。 吕冬青先是伸手朝邬其遇的灵牌探去,拿起端详一阵,又吃力地捧起别块。 不论被拿起的是哪一块,邬引玉都没有出声阻拦,既然要搜,就容他们搜个仔细。 吕冬青连着查看了数块灵牌,在摩挲到某一处痕迹时,手陡然一顿。 “怎么?”邬引玉愣住,往前靠了一步。 吕冬青用拇指不停摩挲着手里灵牌的底部,神色沉沉问:“这是哪来的。” 邬引玉探头辨认,只见灵牌底部竟刻有个葫芦塔刹一样的图案。 在她梦里那个叫“小悟墟”的地方,就有无数的葫芦塔刹。 “上次扶乩后,有东西撞进吕家神堂,我便也进神堂检查了一番。那时,我发现列祖灵牌上竟刻有这样的痕迹,还以为是家里哪个小辈玩闹时犯下了错。”吕冬青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33章 葫芦塔刹的刻痕是在灵牌底部, 图案小,痕迹又极浅,若非拿起来细看,还真留意不到。 邬引玉哪知道这回事, 下意识看向邬挽迎, 却见邬挽迎也满脸惊诧。 塔刹, 魔佛,还有上回扶乩时肃穆沉重的钟声。 凭借这些, 邬引玉已能断定,偷吃神堂里贡香的, 一定就是她梦中从未现过身的魔佛! 传言塔刹与天相接, 能借此与神灵通话, 在以前便听说有巫觋借葫芦塔刹问天。但后来,坑蒙拐骗者越来越多, 一个真相也随之浮出水面——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 于是, 便不再有人借葫芦塔刹问天了。 邬挽迎摇头:“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灵牌上有这样的痕迹。” “所以, 此前你们根本不知道有阴邪之气潜进神堂?还是说,有,但你们没当一回事。”吕冬青冷声质问。 “没见过,不知。”邬挽迎气息已乱,却还是老实回答。 邬其醒惴惴不安地盯了片刻,伸手问:“可否容我一看。” 吕冬青把怀中杂乱的灵牌交了过去, 神色难看道:“你也看看。” 邬其醒先看的竟是邬其遇的灵牌,两人到底是兄弟, 虽然争抢了一辈子, 但还是有些情谊在的。他看邬其遇的灵牌下没有痕迹, 稍稍松了一口气,才接着查看起其余灵牌。 余下那些,有的有印记,有的没有,有印记的全是老一辈。 看完,邬其醒望向灵案,皱眉问:“那其他的灵牌呢?” 吕冬青双掌合十,语气沉沉地说了一句“多有冒犯”,然后才搓搓手继续查看。 邬引玉也在边上翻,但因为灵桌又宽又高,其上放置的是祖上好几代人的灵牌,那中间和最上边的,得踩到桌上才够得着。 她脱去那小猫跟的鞋,正要掖着裙摆往上爬,就被鱼泽芝拉住了。 鱼泽芝拉住她的裙摆,皱眉说:“让其他人来。” “我来。”邬其醒把怀里的牌位递了出去。 邬引玉伸手接住,不客气地说:“劳烦二叔。”她把灵牌挨个放到桌上,只剩邬其遇的还在手上捧着,心里还挺不是滋味。 她喊了邬其遇二十来年的“爸爸”,到头来,不光称呼喊错,连身世也变得扑朔迷离,甚至,观宋有稚那态度,就好像邬其遇是她害死的一样,当真不是滋味。 明明魔佛和二十三年前的女人也掺和其中,害人者再怎么也不该算到她的头上。 越看心里越是犯堵,邬引玉干脆放下了邬其遇的牌。她看鱼泽芝站在边上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几步靠近,压着嗓说:“您说,有没有可能是留下印记的东西想吃人,但那团墨气救了他们。” “不生不死,尚不能断定是‘救’。”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自知摆脱不了那团墨气,只能想方设法替对方洗清嫌疑,但说是“救”,其实连她自己也不信。 “也是。”她哼笑,“不过,这葫芦塔刹一定和吕家扶乩时的钟声有关吧。” “或许。”鱼泽芝话本就不算多,如今更是少得稀奇,眉心还紧颦不松。 邬引玉放慢声音,显得悠哉悠哉,“有钟声,又有葫芦塔刹,在常人看来,这些可都是邪祟不会碰的,您说……”她调子拉得老长,明目张胆地打量起鱼泽芝的神色。 “你想说什么。”鱼泽芝转头,沉着的目光没有丝毫要动摇的迹象。 邬引玉抬手掩在唇前,说:“您还记得吧,赵姨传出去的谣言,她说我上了吊,还在墙上画画那事儿。” “记得。”鱼泽芝语气淡如水。 “世上会不会真有魔佛?”邬引玉问出口。 鱼泽芝那漆黑瞳仁好像茫漠大海上的游船,遽然闪颤,说:“万一是其他邪祟造假?鬼怪可是很聪明的。” “也有可能。”邬引玉笑了,目光投向灵案,依旧觉得此事就是魔佛所为。 邬其醒上了香又三拜九叩,终于赤脚上桌。他心里委实没底,原以为是这两兄妹能力不足,应付不得,如今他才明了,邬家是真的闹了怪事。 他那点儿想落井下石的心思彻底没了,在检查了牌位后,眼底惊诧之色越来越深,险些忘了呼吸,一张脸憋得时白时红。 “怎么样?”吕冬青腿脚不便,只能站在底下问。 邬其醒把那些有葫芦塔刹刻痕的灵牌递了出去,一声不吭又继续查看,最后交出去的灵牌得有十余块,全是高祖父辈往上,往下的无一例外都无此印记。 往上的那些先祖,不论是寿终正寝,还是因病因故,竟都摆脱不了此印记。 邬引玉是二十三年前来的邬家,那时是邬其遇当家,本以为怪事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没想到,事情发生得比她料想的还要早。 高祖父辈往后的三代人全都避过了此灾,如今魔佛又冒出头,一定和她的出现脱不了关系。 “那些也是我的……”吕冬青惊诧道:“爷爷辈了。” 封鹏起难以置信,“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可从来没有听说五门发生过类似的怪事。” 邬其醒从灵案上下来,他手软脚软,翻下桌时差点跌了个大跟斗,唇色惨白着问:“这些印记一定是最近才出现的,此前我爷的牌位是邬其遇亲手刻的,不可能会留下这样的印痕。” “邬家的灵牌,都由家主亲手雕刻。”邬引玉走上前,将灵牌上的印记一个个比对,愕然发现,所有葫芦塔刹竟长得一模一样,一点没差! 就算是打印,着墨也会稍有不同,这样的相似程度,已经比得上那两块莲纹玉佩了。 邬引玉看得心惊肉跳,目光一动,侧身看向鱼泽芝。 鱼泽芝还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灵牌上的痕迹,面色中也有不解。 “五门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吕冬青握紧拐杖。 邬引玉试探般低头,往刻痕上闻,一股子腐臭味,像烂掉的菜叶子和放坏的肉糜。 她蓦地转头,簪子差点戳上鱼泽芝的脸,连忙张开五指往簪子上一裹,说:“一样的。” “和香灰里的一样?”鱼泽芝听明白了。 邬引玉颔首。 吕冬青和封鹏起是琢磨不出结果了,看边上那两人在打哑谜,皱眉问:“看出什么了?” “这些刻痕不光一模一样,好像连味儿也很相近。”邬引玉说。 邬其醒离得近,率先嗅了起来,不解道:“不就是木头味么。” 吕冬青也跟着吸了几下鼻子,果然没闻出那股邪祟味,按起眉心说:“我看引玉你也乏了。” “是累了。”邬引玉作势笑了。 夜已深,再这么熬下去,怕是到凌晨也找不到答案。 两位老人都已是心力交瘁,邬挽迎怕极他们出事,干脆道:“二老今晚要不就暂住在邬家,时候不早了,明天我再让人查查这葫芦塔刹。” “歇了吧。”邬引玉也说。 眼前只有这法子了,吕冬青和封鹏起只好同意。 邬挽迎让新来的董姨把客房收拾出来,那董姨虽然好奇,但一句也没问。 算起来,邬其醒搬出老宅已有三十年了,如今又住在这里,心中感慨万千,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进屋。 等安顿好两位老人,邬挽迎才说:“你们也早点歇,这事……急不得。” 邬引玉在客厅里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杆往桌上一搁,朝坐在沙发另一侧的鱼泽芝看去,一眼就看到对方腰侧的玉。 红得毫无杂质,雕得又精细,确实是漂亮的。 鱼泽芝……该是喜欢的吧,否则怎会在拿到手的第一日就往身上系,如今重回手上,又佩戴着不愿取下。 可梦里那玉碎声,当真是叫人难过。 “鱼老板今晚还回去么。”邬引玉问。 “不留我?”鱼泽芝似乎在笑,但眉眼间带着疏远。 邬家的客房也不是应有尽有,一时间少了三间,哪还腾得出来。 “留不住了。”邬引玉站起身,把桌上属于鱼泽芝的车钥匙抛了过去,说:“您自个儿开车回去?” “夜很深了,路上不安全。”鱼泽芝说得委婉,坐立着不带动弹,那姿态格外端庄板正,不像拒绝,倒像在胁迫。 邬引玉哧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看她。 鱼泽芝又说:“如今恰好四门俱在,不论发生什么,也方便商量,我这一走……” “行了。”邬引玉索性走到鱼泽芝身后,往沙发上轻手一拍,说:“那要委屈鱼老板在我的房间暂歇一宿了。” “你呢。”鱼泽芝问。 “我去书房将就。”邬引玉耸肩,不以为意道。 邬引玉没有和人共寝的习惯,再说,她几乎夜夜都会做梦,梦里要是做出点什么事,可不好解释。 正好她卧室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借鱼泽芝睡睡也无妨,要真让鱼泽芝打地铺,倒是邬家招待不周了。 于是鱼泽芝住下了,换的睡衣还是邬引玉此前洗了没穿过的。 邬引玉那房间常年放熏香,带着股淡雅清新的茶味,混着点儿甜,闻起来令人昏昏欲睡。 鱼泽芝是睡得好了,房间的主人却在书房里做了一宿的梦。 梦里又是白玉京,她在成林的塔刹中游走,好像丢了方向,走得昏头转向也没走出去。 既然是在塔刹林了,自然望得见参天的佛像。 佛像里传出震耳钟声,声音来得突然,震得她双耳嗡鸣,差点就地倒下。 四周再无他人,停在塔刹上的飞鸟闻声振翅,蒙天的鸟影使得此地刹那一暗。 佛像的脚边站着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那人说:“我从小世界来,恨遍身边所有人,修的是恶道,费尽心思才走到这白玉京。我来时在那里埋了恶根,以便有源源不绝的阴气供我修炼,坏吗,是不是坏透了?可是,你就至善至纯吗,我知道你在觊觎什么,你心里全是贪念!” 塔刹,恶道,此人就是偷吃香的魔佛吧?她出自五门高祖父那一辈,恨遍的身边人便是五门。 邬引玉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扬声发问:“你是谁!” 四周立刻传来回声。 你是谁—— 是谁—— 谁—— 邬引玉如堕身云雾,只觉得不论是在梦中,还是现世,她所见所感俱茫无涯际。 是啊,她是谁? 从梦里惊醒的那刻,她浑身拔凉,眼前模模糊糊,隐约觉得眼前景象有点陌生。 她周身又乏又累,有种没休息好的沉重感,盯睛一看,才发现自己不是在屋里,而是……站在湖岸边。 天蒙蒙亮,此时的湖畔自然是凉幽幽的,她就穿着睡袍,周身不凉才怪。 脚下一片黏腻,她低了头才知道自己竟连鞋也没穿,此时趾间全是湿泥。 怪事,不拧自己一下还真就不知梦里梦外了,她痛得嘶出声,才勉强接受自己“梦游”的事实。 还好这边住户少,清早没谁会跑来这边晨练,除了监控,大概没人见得到她。 邬引玉挪动发麻的腿,往边上的石凳上一坐,累得直喘气,想不通墨气引她出来是为什么,总不能是为了跳湖。 她往太阳穴上一按,使不上劲地揉了几下,想到吕冬青和封鹏起还住在邬家,赶忙走了回去。 昨夜睡得晚,吕冬青和封鹏起都还没醒。 进了屋,她蹑手蹑脚走进浴室冲洗双足,洗好便回到书房,查看起从昨夜到今晨的监控。 监控压根没坏,那是邬挽迎编造的谎言。 可以说,像邬挽迎这样格外正直又泥古不化的人,想要他造假,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邬引玉很轻地叹出气,她越发不希望邬挽迎出事了。 视频里,她果然是亲自走出家门的,赤着双足,慢慢悠悠走远,再远些就看不见了。 看完,她立刻关掉电脑,躺在飘窗上小憩,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听见敲门声。 邬引玉烦闷起身,开门便看见鱼泽芝站在门外,似是有话要说。她一愣,睡眼惺忪地问:“鱼老板起这么早?” 声音一出,竟哑得不得了。 邬引玉鼻子一痒,连忙侧过头,打出了一个喷嚏。 鱼泽芝眼里有一瞬的怔忪,此前不论碰上什么事,她可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邬引玉甚至有种,自己合该身强体壮、百病不侵的错觉。 她走去扯了纸巾,很轻地擤了一下鼻子,扭头说:“我让董姨多备了早餐,但现在还早,董姨应该还没醒,鱼老板要是饿了,得先忍忍。” “不是。”鱼泽芝侧身朝外,说:“我看到楼下有几个足印,特地来问问。” 邬引玉光是把自己的脚洗干净了,却忘了这茬,眨巴眼问:“什么足印?” “泥脚印。”鱼泽芝补充道:“从门外进来的。” “进贼了?”邬引玉故作不解。 “那还不赶紧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鱼泽芝语调平平。 邬引只好说:“我没必要偷自家的东西。” “这是你感冒的原因?”鱼泽芝皱眉。 “瞒不住您。”邬引玉退开两步。她早给鱼泽芝看过自己“梦游”时的监控,这事儿没什么好瞒,寻思着也许还能诈鱼泽芝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鱼泽芝踏进房门,顺手把门关上了。 邬引玉坐到飘窗上,又扭头打了个喷嚏,说:“大概两个小时前,我从家里出去,一路走到了湖边。” “什么感觉?”鱼泽芝扯了张纸,往她手边一递。 邬引玉伸手接住,犹犹豫豫吐出一个字:“累?” 鱼泽芝很淡地笑出声来,看向邬引玉的双手,又问:“这回画画儿了么。” “我在湖边搁哪儿画?”邬引玉头昏脑胀的。 鱼泽芝看她眼梢洇红,神色也迷迷瞪瞪,好像没睡醒,沉默了数秒问:“回你房间再躺一会么?” “鱼老板不睡了?”邬引玉打起哈欠,眼一润,连望过去的目光也是湿盈盈的。 “我惯了,醒了就睡不着。”鱼泽芝说。 邬引玉不再客气,无暇思索梦游的事,双足绵软地走回卧室,往床上一倒。 鱼泽芝跟过去给她关好门,自个儿下楼去了。 躺下后,邬引玉闻到一股香,那气味和她的卧室格格不入,像是庙宇里守着清规戒律的僧尼才会沾染的气味。 她睁开眼,循着那气味逐去,看见了鱼泽芝遗忘在她桌上的菩提珠串。 那珠串看似戴了许久,珠子被盘得光滑,气味像是在香炉里泡了百八十年。 邬引玉拿起来细闻,竟觉得这气味比她新得的烟丝还要带劲。她周身一轻,如受洗涤般,松了珠串往床上一缩,沉沉地睡了过去。 吕冬青和封鹏起是在早上七点多醒来的,所以邬引玉又多睡了两个小时。睡醒下楼,邬引玉发现那两位老人的神色都不太对劲。 地上倒是干干净净,泥印已不知所踪。 邬引玉下意识朝厨房看去,不知道泥印是不是董姨擦的。她正打量着,耳边“叮”一声响,是鱼泽芝用勺敲了碗沿。 鱼泽芝状似不经意,睨她一眼便往嘴里送了一勺粥。 邬引玉回过神,把手里那串菩提珠串递了出去,说:“这是鱼老板的吧。” “是我。”鱼泽芝伸手去接,下颌暗暗往外微努。 邬引玉了然,地板是鱼泽芝擦的。 在桌的吕冬青和封鹏起俱是神色沉沉,连邬其醒也没吭声,好像揣着心事。 “吕老和封老昨晚睡得好吗?”邬引玉拿勺的手一顿。 吕冬青艴然抿唇,过了一阵才说:“我倒是希望昨晚没睡好。” “发生什么事了。”邬引玉心如鼓擂。 沉默了许久的封鹏起凉着声说:“雨燕……失踪了。” 雨燕是封鹏起的小孙女,在邬引玉的印象中,那丫头去年刚上高中。 邬引玉捏勺的手略微一抖,她索性把勺松开,两只手交叠着往桌上一撘,“昨夜的事?” “封家有人赶到雨燕学校了。”封鹏起面色凝重,“可是据学校说,雨燕昨晚没有离校,我们看了监控,监控里她的确没有走出宿舍,她有室友说,早上醒来时就没看到她了。” 也就是说,封雨燕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邬引玉猛咳了几声,手心全是冷汗,不由得想到那团墨气,故作平静地问:“学校里都找过了吗?” 封鹏起丢了个孙子,如今又丢了孙女,和吕冬青一样满心憋闷,两眼紧紧一合,说:“找过了,不在学校。” 半晌,他站起身,朝吕冬青投去一眼,又说:“我和吕老得去雨燕学校一趟,你们留在这里,如果……出了什么问题,记得电话联系。” “我一起去。”邬其醒连忙说。 三人一走,邬家就只留下邬引玉和鱼泽芝。 感冒后,邬引玉没什么胃口,如今听说封雨燕失踪,更是食不下咽。 她伸手往鱼泽芝面前的桌上敲了敲,使眼色说:“鱼老板跟我来一下。” “一下?”鱼泽芝存疑。 邬引玉病得口舌发干,舔了下嘴唇说:“那,两下?” 作者有话说: =3= 第34章 邬引玉病得头晕目眩, 抬手试了额头,温度似乎比平时还要高上一些。 她脑子钝归钝,却不是转不动,上了楼说:“劳烦鱼老板帮我看看。” 鱼泽芝跟着进了书房, 在邬引玉打开电脑后, 才明白, 原来这个“看”,指的是看监控。 监控里邬引玉自顾自地往外走, 走得是慢,但手足摆动并不呆顿。 对自己, 邬引玉自然有足够的了解, 虽说她屡次梦游, 但绝非是被邪祟附身。 按了暂停后,她指着屏幕里自己的影像问:“我这是被下了傀术么。” 就差指名道姓了, 数遍整座叡城, 在傀术的造诣上,五门鱼家称第二, 那是没人敢称第一的。 “你在怀疑我。”鱼泽芝几乎没有犹豫,用平静得毫无波澜的声音说。 谁怀疑谁呢,邬引玉心道。 她本以为这人会和她虚与委蛇一下,没想到这么直接,索性摇头说:“会傀术的又不只是鱼家,我不敢怀疑, 只想拜托您帮着看看。” 鱼泽芝就站在邬引玉的座椅后,头一低便能迎上对方挑起的目光。 不得不说, 邬引玉那双眼在含着笑时, 当真像有万千情钟, 能勾着人去顺她的意。 “不是傀术。”鱼泽芝别开眼。 她伸手越过邬引玉肩头,握住鼠标,重新点了播放键说:“傀有多种,纸人傀,尸傀,死灵傀,操纵活人的悬丝傀,若是用在你身上,那就只能是悬丝傀儡术。” 邬引玉颔首,下巴一努,示意鱼泽芝继续说。 鱼泽芝只好道:“悬丝傀术破绽太多,毕竟躯壳里还带着生魂,生魂一挣扎,此傀术必会败露。” “要怎样才会不露出破绽?”邬引玉凝视着屏幕。 “那就麻烦了,一是傀心甘情愿,二是乱其心志,毁其念识。”鱼泽芝往前一靠,半个身贴上椅背,说:“你可有遗漏什么记忆?” “没有。”邬引玉把鼠标从鱼泽芝手里挖出,拖了进度条,拉到她从卧室走出去的那刻,从头看起。 “如果这是傀术。”鱼泽芝收回手,“那得是连鱼家也望尘莫及的。” 邬引玉心神不定地往后一倚,把晨起时没有挽起的头发随意往身前拨,“那么厉害的嘛。” “你还觉得是傀术所致?”鱼泽芝问。 “只是怀疑。”邬引玉往桌前靠去,手肘一屈便支起下颌,字斟句酌道:“我昨晚又做梦了。” “梦见什么。”鱼泽芝顺其自然问。 邬引玉扭头看向身后的人,轻悠悠开口:“魔佛,虽不像我画里的有三头六臂,但她承认自己修的是恶道,您说她会不会真的存在于世,就是她操控着我在夜里梦行。” 她衣领的扣子没系好,时冷时热的,叫她浑身难受,她抬手挑起那扣子,手指从颈下刮了过去,又说:“她还说什么小世界白玉京的,我根本听不懂,她是不是想占我躯壳?” 鱼泽芝抿紧嘴唇,半晌才拨开她捏在扣子上的手,帮着她系上了,还把撘在椅背上的毯子扯下,往她身上一裹,语气平平说:“你记得她的模样吗。” “看不清,她站得好远。”邬引玉这句倒是实话。 这日日发梦的,她想不明白都难,其实她压根没觉得自己是被邪魔操控,之所以梦游画魔佛,怕是那团墨气在护她、助她,在引着她想起一些事。 只是在那个叫白玉京的地方,她好像真的杀了众佛陀,佛陀里有魔佛不假,这次不管五门有没有遭殃,魔佛定都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她得寻个法子,让梦里那被蒙骗的红衣人知道,真的有魔佛在作恶。 她心底那弥天大雾好像影影绰绰地掀开了一个角,这……似乎就是她来此的目的。 鱼泽芝若有所思地捏紧了那张薄毯,紧得让邬引玉的脖子有点儿勒。 “鱼老板?”邬引玉干咳了两声,咳着面上泛起绯色,一双多情的眼变得湿淋淋的。 鱼泽芝弯腰逼近,盯着邬引玉的眼问:“要去整理神堂么,昨晚把灵牌放乱了,该去收拾收拾。” “听起来,鱼老板才像是邬家人。”邬引玉咳得停不下来,以至于笑声也变得稀碎无比。 “对于过世的人。”鱼泽芝站直身,“是该敬一敬的。” 邬引玉扯开裹在身上的毯子,懒散得好像提不起劲,说:“那麻烦鱼老板再等等,我去换件衣服,要是穿着睡袍去擦灵牌,那可就是大不敬了。”说着,她慢吞吞往外走,自顾自回卧室去了。 进了屋,邬引玉便收敛起嘴角笑意,立在门边注视了那道门缝好一阵,过会儿呼出一口热气,软绵绵地走到床边。 她拉开床边的抽屉,又打开衣橱,甚至还拉开落地镜,查看起摆放在后的保险箱。 很明显,这些东西上都有被触碰过的痕迹,抽屉里的莲纹红玉往旁挪了半公分,而衣橱里,有一角裙子布料被夹在门上,保险箱倒是没被动,但镜子的角度却略微有变。 或许就是在昨夜,鱼泽芝悄悄地翻了她的卧室。 在她的认知里,鱼泽芝不该有这样的习惯,也不该是这样的人,比起好奇,鱼泽芝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可是,找的是什么呢? 不是鱼泽芝不小心,而是邬引玉太过小心了。 邬引玉平日里虽然散漫随性,却习惯于留心身边一切,不论是物,还是人。她总是能对周遭事物保持兴趣,似乎有一腔烧不完的热忱。 好个鱼泽芝,送她来邬家,还要紧紧盯着,是生怕她又杀害什么小悟墟的佛陀吗。 邬引玉掀开床褥,果不其然,在床板的夹缝间找到了一只纸人。 那纸人是用金箔纸剪出来的,上边还用墨汁和血画了眉眼,打了腮红,比起上回随意撕出来的,这一只可太灵动了些,至少是有鼻眼有嘴巴的。 幸好这纸人还没被附上“东西”,如今是动不能动,邬引玉装作不知道,又把它放了回去。 她铺好床褥,坐在床边喘气,嘴唇白得瘆人,偏偏眼鼻泛红,一股子楚楚可怜的劲全冒出来了。 知道鱼泽芝还在外面等,邬引玉仍是不紧不慢地换了衣服,换的是长袖子的旗袍,但那半透的袖管有跟没有一样,又是单圆扣和黑白山水纹。 在穿着上,她的爱好总是很单一。 鱼泽芝还在书房坐着,听见那边传来关门声才站起身。 邬引玉没盘头发,她脑袋沉,这头发一盘起来,就像坠了千斤石头,索性任其披散。 “鱼老板久等了。”她扶着栏杆,走路像在飘。 鱼泽芝拉住她的手,被入手的滚烫惊得微微一顿,诧异问:“烧得厉害?” “有点。”邬引玉语气淡淡,不太在意。 “药在哪里?”鱼泽芝转头,左右寻找。 “一会儿让董姨拿来就好。”邬引玉抽出手说。 鱼泽芝多看她两眼,不一会,手背就被一团燠热裹起。 是邬引玉的掌心。 邬引玉发着烧,掌心也烫得很,细长的手指虚虚覆着鱼泽芝的手背,五指就撘在对方指缝间,要扣不扣的。 鱼泽芝一顿,淡声问道:“我去帮你拿药么。” “不用,鱼老板的手好凉,借我用用就好。”邬引玉裹上鱼泽芝的手指,却没蹭着一点纸屑。 没过一会,她就兴致缺缺地收了手,明知道那么精致的纸人不可能是当场撕出来的,而她房间里的剪刀又没被动过。 上回在外面时,鱼泽芝哪有随身带什么小纸人,这次却明显是有备而来。 “你太热了,我的手可当不了这药。”鱼泽芝一捻手指,似是在感受余温。 “管它呢,这会儿舒服就成。”邬引玉说。 “强忍不适,能舒服到哪去。”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慢吞吞往外走,打开了神堂的门。 从她记事起,神堂就不曾有过这么凌乱的时候,灵牌随意摆放着,就连灵案上的果蔬也滚得到处都是,祖宗们要是没走,这会儿指不定已经谩骂起来了。 她掖着裙摆爬上桌,按着顺序把灵牌一块块摆正,放置灵牌时,还特地再看一眼牌上刻痕。 那葫芦塔刹的图案还在,一点也没变,所有灵牌上的刻痕真的全都一模一样。 鱼泽芝点了香,却没有躬身作礼,直接就插进香炉里。 摆放整齐,邬引玉筋疲力竭地坐在灵案上,冲鱼泽芝勾手。头发昨夜未洗,还带着久盘落下的卷曲,乌黑一团撘在颈边,恰她面色惨白,像从两际海里爬出来的艳鬼。 多少人听说邬引玉会去萃珲八宝楼小坐,撞破头也想讨到一张内楼的贵宾票,就为了被她勾上一勾,可想而知,邬引玉这张脸有多漂亮。 “鱼老板,借我撘一下肩。”邬引玉咳得嗓子眼冒火。 鱼泽芝定定看了她数秒,才很吝啬地走近一步,恰好能容她伸手撘住。 邬引玉按着鱼泽芝的肩往下跃,一个趔趄差点撞了出去,说:“我看吕老和封老一时半会是不会过来了,我想去医院一趟。” “刚才还不愿吃药,现在就愿意去医院了?”鱼泽芝神色平静,话里却带了几分质疑。 邬引玉靠在鱼泽芝身上缓了口气,声音闷闷地说:“刚不是在摆灵案么,累着了,这才觉得我应该去医院一趟,拖着这病体,要是误了事,可就不好了。” 她仰头意味深长地问:“鱼老板,您说是不是。” 鱼泽芝能说不是么,眼前这人站没站相的,就好像她避开一步,对方就会自己倒下。 她沉默一阵才说:“我带你。” “不用,现在邬挽迎不在,邬家得有人看着才行,只能劳烦鱼老板了。”邬引玉还安排上了。 这话说得也在理,在司机来了后,鱼泽芝只能看着邬引玉上车离开。 坐在车上,邬引玉呼了一口气,嘴里好像没什么味道,这才想起出门时忘带烟杆了,随即,她的念识里浮现出一股香—— 那浸透了整串菩提木珠的香火味。 真的很带劲,很好闻。 这天清晨,邬挽迎依旧起得很早,他出去时发觉书房的门微敞着,便小心推开门缝,意外地没见着邬引玉的人影。 为此,他还特地在家中找了一圈,不知道邬引玉后来是不是回房间睡了。 在去公司的路上,他忽然掉了头,转而开向翡园。并非他主动要去,而是因为他在半路上接到了宋有稚的电话。 生前,邬其遇便是个极优柔寡断,行事瞻前顾后的当家,那时旁人都以为他和宋有稚成不了事,毕竟宋有稚表面上看起来性子温和,内里却犟得很,和邬其遇明显是反着来的。 偏偏这两人还真走到一块儿了,旁人都当邬其遇才是爱得深的那个,哪想,他走后,宋有稚哭得也跟丢了半条命,神志还出了岔子。 到了翡园,邬挽迎还没把车停好,就看见宋有稚急不可耐地迎了出来。 老则老矣,宋有稚风韵犹存,只可惜比年轻时憔悴了许多,好像没了生气一般。 她攀住邬挽迎的手臂,气喘得不大顺,反复朝翡园正门望去好几眼,才急躁地问:“我给你的照片,为什么让她看见了?” 邬挽迎愣住,没想到邬引玉已经来过一趟,关上车门说:“妈,进屋说。” 宋有稚欲言又止,只好带着他进屋,顺手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她端杯的手略微发颤,好像又发病了。 邬挽迎看得心惊,皱眉问:“引玉什么时候来的?” “前些天。”宋有稚神色慌乱,眉眼间尽是愁绪,长鼓一口气,说:“我知道封家和吕家都丢了孩子,也听说了那天吕家扶乩所示,你告诉我,近来还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顿,声音掐得极细极轻,似是怕被人听见,说:“她是不是,又梦游了,又画东西了是不是?” 邬挽迎本想瞒着,但宋有稚眼里全是忧思,目光又甚是急切,他索性寻了个隐晦些的说法,“是有这些事,但终归不是因为邬家和引玉,五门会处理妥当的。” “不是因为她?”宋有稚瞳仁微聚,如受了一惊。 邬挽迎很短暂地愣了一下,稳住神色说:“您在怕什么,和那些照片有关吗?” 宋有稚动了动唇,喉咙惮避紧缩,以至于一个音也挤不出,不光是身,还是心,都好似在阻止她道出心里所想。 “妈,我多少猜到一些,但我不明白。”邬挽迎注视着宋有稚说:“既然引玉不是邬家人,你和爸又不是那么待见她,那为什么还要把她留下养大。” 宋有稚张开嘴,眉眼因用力而紧皱,她猛地往后一仰,像极脱水而无法摆尾的鱼。 邬挽迎连忙在桌上翻找,问道:“您的药在哪。” 宋有稚摆手,过了好久才攀住邬挽迎的手臂。 邬挽迎翻找药瓶的手随之顿住,回头说:“那时候,我告诉你们引玉有些古怪,你们却说那是因我做了噩梦。” 宋有稚别开眼,眸光闪躲。 “那时候你们就瞒我许多,引玉到底是怎么来的,二十三年前借宿的女人是怎么一回事。”邬挽迎看向宋有稚的腹部,哽结在心般顿住数秒,又说:“我真正的妹妹,去了哪里?” 宋有稚捂住脸,眼底畏惮愈来愈深,一双眼近乎失神。 邬挽迎知道自己问急了,陡然收声,把茶水递至宋有稚唇边。 他向来是旁人口中冷面阎王的样,若让他放缓神色,他也不知该怎么放,只好说:“我不是逼问,您要是不愿说,那就……不说了。” 宋有稚摸向腹部,紧紧闭上眼说:“妹妹是死胎。” 邬挽迎手心冒出薄汗。 “引玉。”宋有稚过了许久才睁眼,下定决心般目不转睛看着邬挽迎,终于吐出声:“是那个女人在二十三年前带来的。” 邬挽迎抱住颤抖的母亲,后知后觉自己也无法平静,问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在照片里,是因为……” 宋有稚靠近邬挽迎的耳朵,低语道:“她来时就不是活人啊,她到邬家,就是为了托孤。她不是人,她托孤的孩子能算人吗?” “不是活人,那是鬼祟?”邬挽迎瞳仁一缩。 “我和你爸爸,都弄不清她到底算什么。”宋有稚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沙哑无比,却还是温温柔柔的,“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但她身上有一块玉。” “什么玉?”邬挽迎追问。 宋有稚犹豫了许久,不大笃定地说:“猩红血色。” 邬挽迎立即想到了鱼泽芝,他可不就在鱼泽芝腰侧见过一块红到极致的玉么,但二十三年前的女人又怎会是鱼泽芝。 鱼老板可是鱼家的人,再者,她和邬引玉同龄,也才二十来岁。 上车后,邬引玉还真去了一趟医院,去的还是市一,她特地上楼看了吕三胜一眼才去挂号。 不过她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外看,毕竟屋里除了那位护工外,还有吕家的人。 吕三胜的躯壳显然还是活的,只要能找回他的魂,这人便还有睁眼的机会。 在吊完水后,邬引玉去了萃珲八宝楼,楼中今日没有拍卖计划,理应是不迎客的,但因为邬引玉身份特殊,所以那扇门还是为她敞了。 萃珲的经理姓周,此前在电话里和邬引玉联系的便是他。 周恪然给邬引玉倒了茶,因为镜片太厚,显得他一双眼格外小,他奉承一笑,那双眼彻底看不见了。 邬引玉端起抿了一口,开门见山道:“我要见你们老板。” “我们老板他……”周恪然眼睛猛转,笑呵呵地说:“去外地啦,没个十天八个月的不会回来。” 邬引玉面上却没有遗憾之色,眼往上一挑,笑得有点狡黠,像是在勾人入彀,说:“那不正好,你悄悄打开灵衹斋的门,借我用一用。” “邬小姐,这、这您得跟我们老板借呀。”周恪然面色一怵。 邬引玉慢声细气地说:“你们老板上月就不在叡城了吧,你私自做主把第二枚莲纹玉佩给了鱼老板,这事儿你们老板应该还不知道吧。” 周恪然干笑了几声,本还想找个借口,哪料被邬引玉一睨,彻底说不出话。 邬引玉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样的处理方式可不像你们老板,你啊,悄悄收了鱼老板给的钱吧,她给了你多少?” 周恪然哪还敢在邬引玉面前耍小聪明,当即把灵衹斋“借”了出去。 灵衹斋不是用来放贵重物品的,这地方在萃珲八宝楼的地下,是萃珲老板用来修行的。 邬引玉借灵衹斋,是想知道,她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3= 第35章 灵衹斋更像是没装修的毛坯房, 墙壁地板粗粝无比,底下有一池子水,水倒是干净,却使得这地方冷而潮湿。 八面方镜置在池边, 水光一动不动地映在镜中, 池深有一米多, 能将胸膛也没入水中。大概因此地灯光黯淡,池里又没有铺设瓷砖, 使得镜里的水浓黑一片。 萃珲八宝楼从建楼至今已经换过好几任老板,如今的老板姓祁, 叫祁羽非, 称得上是个奇人。因为是前楼主后妻所生, 又身为女子,照以往传承而言, 本来应该继承不到这萃珲八宝楼。 但祁羽非手段了得, 胆大包天地养了一只数百年的水鬼,还引那鬼附到自己的身上, 与自己共用一具躯壳,从水鬼那拿到了不少好处。 自己鬼气沾身,身边人多少会有影响,她那浪荡子兄长在外风流的时候,竟因为马上风猝死了,这丑事哪能外扬, 没过多久,前老板也身体不适, 不得不把家业交到了祁羽非手里。 邬引玉刚认识祁羽非时, 祁羽非正遭反噬, 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身上皮肤是一半白一半灰,像是活死人,若非邬引玉出手相救,她的魂怕是已经被水鬼吃干净了,哪还能抢得回躯壳。 踏进这地方,邬引玉回想到许多旧事,包括她是如何把水鬼送走的。她忙活半天,没想到祁羽非不见棺材不落泪,竟还想再养一只,所以才在萃珲楼下造了这灵衹斋。 灵衹斋建成的时候,她本来是不知道的,毕竟萃珲八宝楼阴气盛,为祁羽非遮掩了许多。 那日她像往常一样来看拍卖,坐在楼上品了一盏清茗,隐约听见有水声传来。大中午的,烈日当空,那必不可能是雨声,问了女侍得知楼中水管完好,那定也不是漏水。 邬引玉便觅着声走,停在了盥洗室门口,觉察那水声分明是从地下传出来的,她当即给祁羽非打电话,报了个假消息,说正在拍的器物上附了只几百年的厉鬼,待祁羽非一出来,她便挤进暗道,见到了池中被“泡发”的水鬼。 祁羽非自然没能成事,但这灵衹斋还是保留了下来,往后她便迷上了修行,信极天上会有仙宫仙人,盼着自己有一日也能羽化登仙。 灵衹斋中,邬引玉翘着腿坐在靠墙的太师椅上,给祁羽非打了电话。 祁羽非人在外地,不知在忙些什么,在打第三次电话时,才被接通。 “喂。” 邬引玉不与她寒暄,直接问:“你当时用灵衹斋来修行,是突发奇想?” 祁羽非那边风声很大,她含糊不清的声音传了过来:“嗯?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看萃珲近段时日不太安宁,许是被灵衹斋影响了,本来想建议你把那地方填了,但忽然想起这件事,便来问问你。”邬引玉慢悠悠扯着谎,脸不红心不跳。 祁羽非沉默了一阵才说:“算是突发奇想。”声音有点虚。 “灵感从哪来的?”邬引玉笑着问。 祁羽非竟说:“你家的事,你不清楚么。” 邬引玉嘴边笑意一僵,扯平嘴角问:“什么事。” “我是道听途说的,这事我不敢说出来,怕遭殃。”没等邬引玉反应过来,祁羽非就挂断了电话。 这灵衹斋,邬引玉倒是来过几次,但每每下来,祁羽非都盯她盯得紧,像是怕被撞破什么事。 邬引玉环着池子走了一圈,又提起灯打量起祁羽非的“藏品”,多数是辟邪之物,有的看起来年份还挺久远。 她把木屉挨个拖出来,小心翻看里面的东西,拖到最下边那个时,她心思一动,伸手朝柜子底下探去。 柜底有一些空间,她往里一伸手,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一样东西, 是只木盒。 邬引玉把那木盒拿了出来,却见盒上有锁,还是那种老式的铜锁。她左右翻看,本想把簪子拔下,手一抬,想起自己出来时压根没盘头发。 所幸灵衹斋的架子上有银针,她取来一根,轻易便打开了铜锁。 木盒里放置着一些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片段,还有一张老照片。照片像是民国前后拍的,图像很模糊,也没有色彩,有两男三女站在正中。 邬引玉翻到照片背后,看见了两个字——“五门”。 报纸上登载着当年的疫病,疫病发生在草莽山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当时全村都发了病,没过多久,那地方就成了个鬼村。 另一角报纸上,登着的是有神秘女子出资在草莽山中建造祭坛的传闻。 还有一则新闻关乎一名女子的失踪,据说此女进了草莽山后便没再出来,她的名字叫…… 邬嫌。 邬引玉很快回忆起,此前下地时从判官那听说的事,说是牙樯滩会有大灾,死伤无数。 那牙樯滩,离草莽山不到十分钟车程。 梦里那个修恶道的女子,是邬嫌吗,她埋下的恶根,定就是牙樯滩的大灾吧。 邬引玉沉下一口气,从柜架上取了一把木刀,又拿来一些空白符纸,用木刀划破手指后,就着血画起符来。 画符其实是封家擅长的,邬家极少接触这些,但邬引玉天赋惊人,只是看旁人画过一次,便好似什么都懂了。 这事她自然没让邬其遇和宋有稚知道,自幼邬其遇便在她身上悄悄试过一些辟邪之术,邬其遇自然不想被她发现,便极少让她跟着邬挽迎一块学这些。 可惜,邬挽迎还没学会,她已经悟得差不多了。 画好的符需贴在镜上,到时她的魂会映在镜中,她是妖是鬼,便会一目了然。 邬引玉捻了发疼的手指,踢开鞋,把水放干后重新蓄了一池,这才提着裙摆迈入池中。 池中水透骨凉,冻得她一个瑟缩,更是头晕眼花。 走进里面,邬引玉牵起从八面镜子下延伸而来的红棉线,缠到了自己的腰上。 她朝镜子投去一眼,镜中人惨白着脸,胜似鬼祟。 浑浑沌沌中,眼前的方镜好像成了千层高塔,拴在腰上的不是红绳,而是膀粗的魂锁。 歘啦一声,顶上好似雷霆翻涌,快要劈头而下,诘问声再度响至耳边。 邬引玉的头忽然沉得不行,目光也随即下垂,隐隐约约看到了一角宽大的裙摆,还有满地碎玉。 那人说:“届时仙辰匣必会除去你之姓名,从此,天灵地衹不再听你差遣,山川神怪俱不为你使役,你不可再踏进白玉京一步。” “于你呢?”邬引玉只觉得自己好没皮没脸。 对方似是不满她的懒散姿态,唤道:“明珰。” 邬引玉恍然大悟,明珰应该是梦里她的名字。 她漫不经心道:“于你呢,于你的心呢,也不容我再近一步了么。” “你在被问罪。” 邬引玉当即一哧,幽声慢调地说:“莲升,我在和你说笑呢,我喜欢你咬我肩角时那股凶劲,如今一严肃,可就不好看了。” …… 邬引玉猛地惊醒,只觉得周身又烫又冷,双腿好像真的被雷电劈麻了。她下意识一挣,因为身上红绳连着镜子,差点把镜子拽歪了。 她呼出一口气,把别在盘扣间的木刀拿了出来,解开领口的几个扣子,在心口上划了一刀。 “八方威神,证灵符以缚邪,奉天地灵勅,照鬼魅以现真身,祭万鬼使伏藏。” 默念完的一刻,邬引玉发顶倏然一湿,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上坠落,不明缘由地下起了室内雨。 不对。 邬引玉陡然仰头,只见一股墨气朝她扑近,她连忙闭眼,周身一个激灵……那股墨气钻进了她的身体。 静了三秒,她睁眼扭头,只见一个浑身素白的人影映在镜中。 不光衣裳是白的,脸和手俱是白得不成样子。“她”周身毫无光泽,不是有血色的白,就像是一张画纸。 那是……她?是在白玉京时的她? 邬引玉浑身湿哒哒地从水里出来,坐在木椅上给鱼泽芝打了电话。 鱼泽芝接得倒是快,问道:“看完医生了?” “嗯。”邬引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能劳烦鱼老板给我带件衣服过来么,我在萃珲八宝楼。” “没去医院?” “去了,吊完水才来的萃珲。”邬引玉说。 “衣服怎么了?” 邬引玉把湿淋淋的裙摆往上提,那布料贴在皮肤上委实难受,说:“打湿了。” 鱼泽芝没追问,应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在邬引玉离开灵衹斋时,周恪然想进去检查又不敢,毕竟祁羽非向来是不允许旁人踏入这灵衹斋的。 邬引玉赤着脚,手指上挂着一双鞋,晃悠悠地往外走,斜了周恪然一眼说:“把门锁上,我没拿祁羽非的东西,放轻松点。” 周恪然也不是忧心邬引玉会拿东西,毕竟这可是五门之首,邬家的千金,哪是会缺东西的。他只是怕里面要是被折腾乱了,祁羽非要是问起,他必会丢工作不可! 再一看,邬引玉半个身湿淋淋的,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水漫金山了。 邬引玉放下裙摆,抬手往周恪然肩头一按,说:“如果祁羽非问起,你把我供出去就是,她不会拿我如何。” 周恪然等的可不就是这句话,当即挤出笑:“多谢邬小姐!” 邬引玉在楼里坐了一会,听到叩门声才走去开门。 鱼泽芝站在门外,把手里纸袋往前一递,稍显克制地打量起邬引玉,问道:“泡池子了?” 邬引玉有时候觉得,这人就是从她心腑里爬出来的,否则怎么会什么都知道。她接过纸袋转身,眉一抬说:“嗯,没站稳摔池子里了,我去换衣服,鱼老板进楼里等一等么。” 鱼泽芝自然进去了,要让她在门外等,她肯定是不愿的。 周恪然哪料到,今儿这好好的休息天,来一个邬引玉也就算了,连鱼家家主也来了。他不敢怠慢,连忙给鱼泽芝倒了茶。 鱼泽芝就坐在楼下大堂,端茶喝了一口,目光却定定追着邬引玉的背,等到那身影掩至门口,才慢腾腾收敛。 周恪然看到了鱼泽芝别在腰侧的玉,找起话匣子说:“邬小姐没跟鱼老板讨要这块玉么?” “我联系上了原主,从对方手里买下来了。”鱼泽芝朝远处紧闭的门投去一眼,又淡声说:“转卖给邬小姐后,她当作礼物送回给我。” 这弯弯绕绕的,周恪然听得头大,讷讷说:“这一来一回的,是邬小姐不想要了?” “嗯。”鱼泽芝情绪难辨地应了一声。 周恪然看对方好像没有聊天的兴致,只好不作声地添了茶。 过会儿,邬引玉换好衣服出来,又是一身旗袍,却是墨绿色的缎子,衬得她肤色奇白。 她穿上了此前提在手里的鞋,下巴一努,声音发哑地说:“走吧鱼老板。” “你的司机呢。”鱼泽芝问。 邬引玉眨巴眼,在进萃珲前,她也料不准自己什么时候能出来,便让司机先回去了。她拨了拨被卷曲的头发,暗示般问:“鱼老板不送我一程?” “那我先送你回邬家。”鱼泽芝站起身,“我手上有点工作要处理。” “劳烦。”邬引玉病得眼梢殷红,不客气地上了对方的车。 和邬引玉的音乐品位不同,邬引玉虽然爱穿旗袍,又喜好古物,但听的都是些吵吵杂杂的歌,而鱼泽芝压根不听歌,车上放的是不知哪个频道的说书。 邬引玉并不意外,毕竟鱼泽芝看起来就是这样的人。 鱼泽芝忽然问:“你来萃珲做什么。” “来找点东西。”邬引玉侧过身,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三两下就把领口的盘扣拨开了,露出白得出奇的一小块胸口。 她这忽然解衣的举动太过随性,鱼泽芝眉头一皱,侧着头余光微微瞥去,却见邬引玉的胸口上有一片红迹。 长长一道,是被钝物划出来的口子。 在灵衹斋对自己下手时,邬引玉可是一声不吭,现在把领口一敞,才轻轻嘶起气。 鱼泽芝立刻回正目光,看着面前道路说:“哪儿弄的。” 邬引玉又把手指伸至鱼泽芝面前,指头上刀口明显。等鱼泽芝看了一眼,她又立刻收了回去,说:“我怀疑身上有祟,所以借用了萃珲八宝楼下的灵衹斋。” 微微一顿,她转而问:“你知道灵衹斋么?” 寻常人还真不知道萃珲八宝楼下另有乾坤,也就五门或是其他内行人略有耳闻。 “难怪。”鱼泽芝淡声,不大认可地皱眉,“如果真的有,你打算怎么做。” “镇它,杀它,撕碎它。”邬引玉笑得很是无辜,“否则我还能怎么样。” 鱼泽芝不能反驳。 邬引玉看这人神色没多大变化,索性又说:“但我什么也没引出来。” “要是引了出来,你可就不能这么轻轻松松地走出灵衹斋了。”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捏着自己手指看,脸上浮着红,却因眉目低敛而显得恹恹的,打趣说:“那我一定会给您打电话,您会来救我的吧。” “会。”鱼泽芝把车径直开到了邬家。 下车后,邬引玉诧异地看见院子里停着一辆熟悉的车。 鱼泽芝降下车窗说:“我走了。” “鱼老板慢走。”邬引玉慢吞吞系上盘扣,转身把手搭在车窗上,问道:“鱼老板出来时,可有见到我妈妈?” 那车是宋有稚的,对邬家老宅来说,宋有稚已能算得上是“稀客”。 鱼泽芝摇头:“没有。” “要不是鱼老板有事要忙,我定要留您下来,好进屋打个招呼。”邬引玉收回手,“下回见,鱼老板。” 鱼泽芝微微颔首,在邬引玉的注视下升起车窗,掉头开离邬家。 邬引玉进了屋,不难猜到宋有稚回来定是和她的事有关,但她没法展颜,毕竟上次她离开翡园时,宋有稚的状态可不太乐观。 打开门却不见宋有稚,她还差点被地上的红绳绊倒。 厅里只有邬挽迎在坐着,见她进门,邬挽迎神色古怪地看了过去。 邬引玉从红绳上迈了过去,走几步便留意到角落里搁了几枚铜钱。她心不在焉地仰头,看到天花板上也多了不少东西。 一些染红的棉线交叉着悬在半空,好似要织出什么图案,线上还串了不少画满符文的黄纸。 邬引玉弯腰换鞋,动作微微停顿,朝邬挽迎看去,问道:“这是吕老和封老的意思?” 邬挽迎站起身,疲乏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愧意,压着嗓说:“是妈的意思。” 邬引玉望向二楼,用眼神示意。 “她在楼上。”邬挽迎回答。 邬引玉没有上楼,走过去往沙发上一坐,冷不丁被硌了一下,才发觉沙发上撒了糯米。 她一时间很想笑,却又觉得熟悉且无奈,这样的事当真是似曾相识。 在她年纪尚小时,也曾被邬其遇和宋有稚当成鬼祟,但那时邬其遇和宋有稚哪有这么明目张胆,而是遮遮掩掩,好似怕被她知道,说是家里进了祟。 邬引玉倒了杯水,倚着沙发仰头看向邬挽迎,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才说:“你也觉得我身上有古怪?” 邬挽迎看了她许久,竟然很实诚地点了头。 邬引玉眼一垂,笑得有点漫不经心,过会儿倾身把一张被压在烟丝盒下的符纸抽了出来。 “妈放的。”邬挽迎说。 “我知道。”邬引玉两指把符纸一夹,看着邬挽迎晃了晃,在对方的注视下,竟直接把符纸塞进了嘴里,没表情地咀嚼了好几下。 “你……”邬挽迎眉头紧皱。 这到底是纸,不是什么能吃的东西,哪能嚼得化。 邬引玉把桌上的纸篓拉过来,弯腰往里一啐,随即含起水漱口。 邬挽迎面上乏色更甚,解释道:“妈妈让我去翡园一趟,她和我说了许多。” “比如我不是她亲生女儿?”邬引玉把纸巾折起,往唇边轻轻一按。 邬挽迎说“是”,仰头往上看去一眼,才接着说:“还提及了二十三年前借宿的女人。” 邬引玉顿时兴致全无,说:“我知道,我接受所有质疑,但也能明确地告诉你,我身上没有祟。” “我知道。”邬挽迎坐在沙发另一边,梳起的额发垂下来一绺。 “你又知道了?还有那么多解释不清的怪事呢。”邬引玉环起手臂。 邬挽迎侧头看她,很平静地说:“你没有理由那么做。” 片刻,宋有稚才从楼下下来,她没有失态,却也没有直视邬引玉,远远站着说:“等一会,吕老和封老会过来查看禁室,这也是我此趟回来的原因。” 邬引玉一愣,她根本不知道邬家还有个禁室。她下意识朝邬挽迎看去,只见邬挽迎也目露困惑,分明也是不知道的。 宋有稚始终保持着点儿距离,若是仔细辨认,能听出她的声音是有些颤抖的。她说:“这是其遇生前的意思。” 她趔趄了一下,抬手掩住额头的姿态,像在回避邬引玉的注视。 邬挽迎立刻走去,停在宋有稚身侧为她遮挡目光。 “禁室是做什么的?”邬引玉索性不再看向那边,“为什么吕老和封老也知道。” “那里放着五门的名谱,门钥在邬家手里。”宋有稚的嗓音越来越抖。 半小时后,吕冬青和封鹏起果然过来了,封鹏起的神色愈发颓唐,很显然,封雨燕真的消失了。 吕冬青来时不见鱼泽芝,还特地问了一句。 邬引玉好心为鱼泽芝解释:“鱼老板有事先回去了。” “那就我们吧,劳烦有稚去打开门。”吕冬青说。 宋有稚垂在身侧的手捂得有点严实,显然早备好了钥匙。 和邬引玉所想的一样,禁室果然是在神堂的地下,毕竟整座老宅,只有那里没被翻新。 所谓的暗门,便是在高高的灵案后。要进去,得把灵案推开,推开的那刻,案上所有的灵牌都摇晃不已。 后边一扇洞黑的门半敞着,往下是层层级级的阶梯,每一级俱是又窄又矮,不便下行。 到了下面,宋有稚点燃了墙上的灯,比摆放着牌位的长桌更宽大的高台被照得锃亮。 台面不算太干净,有近半撒着用来迷乱鬼眼的灶灰。其上放满供品,香炉却不是用来插香,而是用来盛放铜币。 和寻常世家一样,五门也有挂在墙上的族谱,只是五门的族谱足有一壁宽。族谱上下联和横批齐全,上面用色泽鲜明的染料画了五座楼阁,五座楼阁分属五门。 自上而下是五门每一代人的名字,用红笔书下的尚还在世,描黑的便已故去。 邬引玉看见了邬家,往下找到她这一代,果然只见得到邬挽迎的名字。 吕冬青和封鹏起也看到了,齐齐扭头,诧异地朝她看去。 作者有话说: =3= 第36章 看来, 其他四门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禁室,否则吕冬青和封鹏起怎会现在才露出惊异之色。 “如你们所见。”引玉咳了两声,手背往唇前一抵,咳得双颊飞红。 吕冬青和封鹏起没有说话, 倒是邬其醒先开了口:“难怪你没有拿家主的位置。” 邬其醒确实很在乎家主之位, 在看见家谱时, 一心还想着被横刀夺位一事。 “我不拿,并非是因为这个。”邬引玉咳停了, 歪着头轻呼一口气,慢声说:“我是邬家养女的事暂且放在一边, 这事儿虽然不合规矩, 但眼下还有要紧事不是?” 几门原是密不可分的, 光看这家谱就知道了,当年祖辈立下规矩, 五门所有绝活绝不能传给外姓, 即便是收养来的儿女。 吕冬青只是扭头朝宋有稚投去一眼,双肩下沉, 叹出一口气说:“先看家谱。” 宋有稚哪敢抬头,既然其他几门要看族谱,收养外姓的事必会暴露,她压根瞒不住。在众人移开目光后,她才摇晃着往后一倒,靠在邬挽迎身侧, 好像气息奄奄。 邬引玉看了一圈,目光落在鱼家那一侧, 没想到鱼家如今就只有两个活人了, 连旁支都没有, 底下端端正正写着“鱼泽芝”三字。 传言这份族谱和五门禄食命运相系,非五门中人,得设法瞒过冥簿,才能将名字添上去。 她的目光停顿了许久,想不通“鱼泽芝”到底用了哪些手段。 族谱上,柳家的境地更是凄惨,名字黑了大片,只余下一个灰色的字迹,非生非死的,传言是自幼失踪,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邬引玉看了族谱,又看向撒满灶灰的高台,一颗心狂蹦不已,好似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引她靠近。 如今人多,她自然不便前去翻看,只得装作不以为意地移开眼。 吕冬青感慨:“那时候柳家那老头子扬言,未确认生死前,不能将他孙女的名字描黑,如今他走了,这名字还是灰的。” “生死未明,尚有一线希望。”封鹏起叹气。 “看看高祖辈。”吕冬青仰头,眯起眼打量族谱。 这才是他们入禁室的目的,这次五门出事,必和列祖们关系匪浅。 吕冬青将高祖辈的名字暗暗记下,他和封鹏起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眼神自然不如年轻人,一时便忽略了边角处的蛛网。 蛛网蒙得严严实实,灰白一片,跟墙壁一个色,就好似族谱被撕去了一角。 底下一定是藏着名字的,因为邬引玉没找着“邬嫌”的名。 宋有稚心不在焉,邬挽迎为照顾她无暇管顾别的,压根没多看族谱几眼,倒是邬其醒眯眼盯着那一处说:“族谱上怎么破了一角。” “哪呢。”吕冬青往口袋里摸,发觉自己忘带眼镜了。 循着邬其醒指着的方向,封鹏起找到了那一处。他靠近墙仰面打量,实在是看不清,扭头问宋有稚:“那下面有名字吗。” 宋有稚一怔,连忙摇头说:“我不知道,这是我拿到钥匙后第二次进来,禁室里的东西,我是不敢随便碰的。” 看位置,还真是高祖辈的,也就是邬挽迎爷爷的爷爷辈。隔了好几代,要真是那一辈中的人所为,那人定还没入轮回。 “拿个扫帚过来。”封鹏起着急道。 邬挽迎连忙说:“我去拿。” 禁室里没有,得去外边找。过了一阵,邬挽迎才把扫帚拿来,他举起扫帚刮蹭了半天,也没能将那角蛛网刮下来。 “实在不行,去搬梯子。”邬引玉仰头说。 邬挽迎放下扫把,扭头去搬了梯子,等他爬到顶上,把蛛网一擦,愕然道:“真是破了一角。” 对方那惊异的神色不像演的,可邬引玉分明看到,蛛网还紧紧贴在族谱边角上。 邬其醒连忙用手机打灯,光往那处一照,说:“族谱还能有破的,故意撕掉的?” 明显,他也看不出问题。 邬引玉退了几步往墙上一靠,抱起手臂好似没精打采般垂下目光,她敢肯定,那里一定藏着邬嫌的名字。 此事不了了之,看完家谱似乎一无所获,众人只好一前一后地离开。 宋有稚扶着墙喘了许久的气,受到惊吓般两腿发软,半晌走不动路。 邬引玉留意到,走在最后的宋有稚磨磨蹭蹭,外衣下好像藏了什么东西,鼓囊囊一片。 一出禁室,宋有稚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在吕冬青和封鹏起两位老人的审视下,冷汗直冒地开口:“养女的事……” 邬引玉哪愿看宋有稚难堪,主动挑起话说:“吕老封老,别为难我母亲,邬家收养我是好意,为了让我自在,才不提养女一事。在传承一事上,邬家种种可都没有明着传给我,是我悟性高,光是看上一看就学会了,这怪不得邬家。” 约莫因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五门立下规矩,对养子养女格外忌讳,以至于柳家就算落到如今这地步,也不能收养外姓,更不能将看家本领传出去。 作为五门之首的邬家,却率先坏了规矩,于邬挽迎而言,这不论如何都算不上是好事,毕竟他才继任家主不久。 邬引玉本来也打算要走,她想知道的是,她要是走了,那团墨气会不会跟着一块离开。 思忖片刻,她环起手臂说:“这样,就算要罚,也只能罚我,我父亲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母亲的状态,诸位也有目共睹,更别提邬挽迎,我被收养时,他才不过满岁。” 说不为难哪有可能,吕冬青很难抉择,毕竟邬家这两个小孩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尤其如今他才痛失两个孙儿,对这些小辈,更是视若珍宝。 他望向宋有稚,困惑又是心惊,问道:“可是我记得,引玉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宋有稚硬撑了许久,合起眼颤声说:“死胎。” “你是想……”吕冬青怔住,这么听来,不是不能理解宋有稚抱养别家小孩的做法,怀孕十月,自家的孩子却连魂都没有,是会痛不欲生,也会想寻些别的慰藉。 邬引玉没想到,宋有稚竟没有立刻将实情道出,只字不提女鬼“托孤”的事。 说完,宋有稚双肩一抖,两眼盈泪,比邬引玉这还发着烧的还要脆弱。 吕冬青哪好再问,又看邬引玉孤零零站在边上,再次动容,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说:“虽然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容违逆,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引玉……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丫头好不好,我自然清楚。” 他一顿,看向封鹏起问:“你觉得如何。” 封鹏起也面露难色,其实祖上定下的规矩是如何来的,他们都不曾听说。他如今身心俱疲,自家孩子行踪不明,哪愿意五门其他孩子在外流离,果断说:“让引玉留下。” 在他们看来,这应当是最好的办法,想必也如了宋有稚的心,可没想到,宋有稚当即昏了过去,吓得邬挽迎连忙伸手去接。 宋有稚这一倒,邬引玉更不愿待在邬家了,她与邬挽迎对视了一眼,噙起极淡的笑说:“你扶妈去休息。” “你呢。”邬挽迎好似猜到了什么。 邬引玉模棱两可地回答:“我收拾点东西。” 邬挽迎没有出声挽留,就当她只是去收拾房屋。 既然已将高祖辈的名字记下,吕冬青和封鹏起自然得循着这些名字去查,他们相继离开邬家,只有邬其醒留了下来。 邬其醒理应是要落井下石的,于他而言,邬引玉当然是走了最好,毕竟邬挽迎在镇鬼除祟上学艺不精,要不是有邬引玉相助,他哪当得上家主,邬引玉一走,邬家的家主也该换人了。 但如今的邬家,更像是一个旋涡,他仅仅是偷觑到一角,便已是满身冷汗,总觉得这摊子不接也罢。 邬引玉看着邬挽迎把宋有稚扶进屋,在走廊上站了一会才回房收拾东西。 她要带的物件其实不多,装上几套衣服,把烟丝和抽屉里的莲纹玉佩拿上,就差不多了。 在她收拾行李的时候,门忽地被敲响,邬挽迎在外边说话:“我能进去吗。” 邬引玉跪坐在地板上,正把衣服一件件折好放进去,应声让邬挽迎进来。 门打开,邬挽迎进屋后脚步顿住,垂视着她说:“吕老和封老都说了,你不用走。” 邬引玉仰起头,眼里没有愠怒不舍,好似这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离家,呵笑说:“是我想走。” 邬挽迎皱眉,他只是不精通除鬼,但并非什么也不知道,一针见血地说:“你还是觉得,三胜他们的消失和你有关?” 邬引玉摸到了那块裹在红锻里的莲纹玉佩,思索了片刻,将盒子一合,整个塞进箱子里,说:“梦游画了魔佛的是我,我自然比其他人更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吕老和封老。”邬挽迎问。 邬引玉笑出声来,好整以暇地看向邬挽迎,环起手臂说:“你觉得吕老和封老知道后,会容我离开五门么,别傻了,要是让他们觉得我被邪祟上身,我必死无疑。” 邬挽迎面色一凛,“你没有被邪祟上身。” “你倒是信我。”邬引玉顿时不笑了,“你从妈那听说了那么多,还敢信我?万一我不是人。” “你是。”邬挽迎注视着她,“其他的事我不会往外说。” “就这样吧。”邬引玉侧头看向墙面,隔壁再隔壁,可就是宋有稚的房间,说:“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让她安安心心在这住着,我出去一段时日,不用担心。” 相处多年,邬挽迎怎会不明白邬引玉的性子,她做好的决定,是必不会反悔的,只好说:“有事电话联系。” 邬引玉收拾好箱子,出了房门,正要拎着往下走,忽地听见“咔”的一声。她循声转头,看见宋有稚从房里走了出来。 宋有稚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手中箱子,沉默了许久才问:“你要走?” “嗯。”邬引玉应声。 宋有稚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支吾其词道:“你……稍等片刻,挽迎过来。” 邬挽迎不解其意,却还是走了过去,转身前冲邬引玉使去一个眼神,示意她等上一等。 邬引玉只好坐在箱子上等,等了五分钟也没等到。她格外想咬那玛瑙烟嘴,但那根杆子被她装进箱子里了,如今嘴巴闲着,只好下楼拿了颗薄荷糖吃。 过了一阵,楼梯终于传来踩踏声,但下楼的只有邬挽迎。 邬挽迎手中拿着一个长盒,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邬引玉坐在沙发上撑起下颌,不大有兴致地问:“这是什么。” “不清楚。”邬挽迎递出去,神色间满是惊疑,“妈说是从禁室里拿出来的,她让我给你的,说是……你的东西。” 禁室里拿出来的,想必就是……此前一直勾得她心跳不已的东西。 可是对这只长盒,邬引玉是丁点印象也没有,她干脆解开线圈,打开盒盖一看究竟。 躺在盒里的,是一只古旧的手摇转经筒,其上绘了墨色山水,坠子和手柄俱是黑宝石所做,和寻常转经筒不太一样。 邬引玉拨动那黑宝石坠子,紧皱的眉头没能松开,不解问:“我的?” “她说,这是你尚在襁褓中时,某一日忽然把玩在手的东西,不知从何而来。”邬挽迎还有所保留,在打量了邬引玉的神色后,才接着说:“还说,这转经筒似乎越来越沉了,不知道是不是……” “嗯?”邬引玉拿起掂量,是有些重量。 “吞了什么东西。”邬挽迎神色复杂。 邬引玉正想摇上两下,闻言一顿,连忙把这玩意重新装进盒里,站起身说:“没有别的话了?” “没了。”邬挽迎心有烦憺,扯了扯勒紧的领子,干脆改口,将事情全部道出:“有,在你走后,妈想将二十三年前的事告知其他四门,我会阻止,否则你定会多有不便。” “容她说去。”邬引玉摆摆手,拉着箱子就往外走,“她此前不说,想必是因为我没有主动离开。二十三年前那个女人,指不定给她下了什么咒作为威胁。” 邬挽迎万语千言堵在喉头,最后只道出一声“保重”。 邬引玉回头一哂,“我当然会。” 走得突然,一时半刻找不好去处,邬引玉只得开车找了个酒店暂住。 拿到房卡的一瞬,她才觉得自己是有点难过的,虽然此前就有预感,她不会在邬家待太久,但到底是住了二十年的地方,哪能那么轻易就舍得下。 其实她有想过,托人找个新房子,但想想还是算了,要是宋有稚把事情告诉其他四门,四门必会出手,她可不适合定居在某个地方。 所幸酒店的房间还算宽敞,里边的熏香虽不是她喜欢的,但也不难闻。 邬引玉打开行李箱晾着,坐了一阵才把衣服拿出来挂放。整理好那些物件,她已是筋疲力竭,只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越想越觉得浑身不得劲,翻出烟杆后,才想起自己忘了带惯用的火柴。 不得劲,她把烟杆往边上一搁,是碰也不想碰了。 邬家老宅本就大,此前邬引玉在时,要么会放点音乐,要么是开着电视。如今宋有稚在房里待着,邬其醒又不作声,只有邬挽迎自个儿坐在客厅里,显得格外寂寥。 邬挽迎拉开抽屉,看见邬引玉留在里边的线香和镜子,还有一些铜钱纸币。 自幼起,邬引玉就有随手乱放东西的习惯,被教训了数次都不听,后来老宅只有他们兄妹二人住,邬挽迎也就随她了。 开门时,董姨被吓了一跳,仰头便看见满天花板的符箓和红绳,遍地还撒着铜币,也不知道这门她还该不该迈进去。 她在门外杵了好一阵,还是邬挽迎叫了她一声,她才敢往里走。 进了屋,董姨轻声问:“小姐出去了?” 邬挽迎沉默了一阵才回答:“嗯,出去了。” “那晚饭是做几人份,吕家和封家的老爷还在这儿吃么?”董姨特地绕开地上的铜钱,拎着菜小心翼翼地迈进厨房。 “三人份,吕老和封老都回去了。”邬挽迎一顿,嘱咐道:“做清淡些,夫人在。” 董姨是新来的,听到“夫人”二字,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琢磨邬挽迎是不是把未婚妻带过来了,再一想,她似乎不曾听说邬挽迎有什么未婚妻。 “是我母亲。”邬挽迎特地解释。 董姨恍然大悟,连忙问:“夫人喜欢吃什么口味?” “清淡点就好。”邬挽迎说。 楼上传来脚步声,是宋有稚从房里出来了,她走得慢,像是一步一犹豫,生怕这房子不干净。 下楼没看见邬引玉,她才长舒一口气,就好像刚回过魂,眼里终于有了亮光。 决定从翡园搬回来,宋有稚已算是把自己逼到极点,如今她所做的这些,无不是在积薪厝火,生怕薪柴皆燃,不光把她烧成白骨一具,还会把整个邬家也害了。 在她看来,二十三年前那个女人就是恶鬼邪魔,而被托孤的邬引玉完全不会输那女人。 宋有稚扶着栏杆下楼,往沙发上沉沉一坐,转头对着邬挽迎挤出笑说:“我约了吕老封老晚上八点一见,还联系了那位鱼家的新家主。” 邬挽迎知道宋有稚并非说说而已,但没想到她竟这么急切。他拿起桌上纸篓,往宋有稚面前一递,说:“妈,你看。” 宋有稚低头,看见了篓里一团还留着牙印的符纸。 那定是被嚼成一团的,还咬得分外用力,才留得下那样的牙痕。 宋有稚心一跳,面上笑意收敛,静静朝邬挽迎看去。 邬挽迎放下纸篓,双手撑着膝,一时间竟觉得胸闷得喘不直气,说:“引玉嚼了你的符,吐进了纸篓里,她不是恶鬼,身上也不曾附祟。” 宋有稚抿唇看他许久,不气不馁,只是说:“这些法子我和你爸曾也在那个女人身上试过,无一起效,但你也知道,照片根本拍不出那个女人的模样,她不是人,她带来的婴孩,也不会是人。” “你要看引玉的照片吗。”邬挽迎问,“她跟那个女人是不一样的。” 宋有稚扶着额头,头疼得眉心紧皱,“你不懂的,她绝不是人,你也见过禁室里的家谱了,其实就算是养女,名字也是能寻法子写到上面的,只是会麻烦一些。” 她眸光怵怵地说:“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我们没有写,那是我们不写么?不是,是因为阴阳宅邸不留她的名啊!” 邬挽迎怔住。 夜里八点过,吕冬青和封鹏起相继赶来,就连如今的柳家也来了人,只不过,来的是跟了柳家数十年久的一位老帮工。 宋有稚备了茶,做足了准备要同其他四门坦白“养女”的事,事到如今,她还是觉得五门有人失踪和邬引玉有关,她不愿事情继续发酵,再这样下去,她就算奔赴两际海,也无心往生。 吕冬青、封鹏起和那位叫柯瑞桦的老人俱已入座,就差鱼家家主未到。 宋有稚还没见过鱼家的新家主,特地走到门外迎接,任邬挽迎怎么劝也不回去,非得站在外边吹风。 远处车灯渐近,宋有稚料想是那位鱼老板来了,连忙按下遥控打开了院子的铁门。 那辆车开了进来,停稳熄车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 宋有稚早听说过鱼家那位小姐,只是这么多年来也不曾见过一面,她正想迎过去时,忽地看到对方系在腰间的一块玉。 艳若鸡冠,红比朱砂。 宋有稚僵住,不能动弹。 远在酒店的邬引玉全然不知五门会面一事,她特地托酒店的人帮她买了一盒火柴,如今正意兴阑珊地躺在床上,咬着那绿玛瑙烟嘴玩儿。 烟丝都烧完了,她也懒得再捻上一些,床上摊开的书其实没一个字能入她的眼。 邬引玉趴得浑身俱乏,干脆又把长盒里的转经筒拿出来看。 上面的字根本不是藏文,她特地搜出藏文比对过了,根本没一点相像,倒是和她此前在邬家地下室里见到的有点儿像。她那次还特地用手机拍了下来,只可惜照片里的影像变了。 对于这小小的手摇转经筒来说,它的确重得过于离谱了,明明经筒里面是空的,还能敲出响声,怎会这么沉? 左右找不到开启的机关,邬引玉兴味索然,正想把东西放回去,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叫喊。 “救救我!” 邬引玉一顿,定定盯向手里的转经筒。 如果她没有听错,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37章 邬引玉以为自己病昏了头, 才会听到这等离奇的叫喊声。 但很快,又有一些细碎的呼叫从转经筒里传出,声线各不相同,有男有女, 吵得沸反盈天。 就好像, 这不只是一只转经筒, 而是个能承载无数魂灵的器皿,像镜子, 也像某些附了鬼祟的古物。 邬引玉定定看着手里的转经筒,迟疑了片刻才举至耳边, 一寸寸贴近, 既担心听不清, 又生怕里边的声音会忽然大到震耳欲聋。 “救我!” “放我出去,这是什么地方?” “好黑, 好黑!” “我好怕啊, 谁能帮帮我,求你, 求你!” 果然是有声音的,言语虽模糊不清,但乍一听,很是撕心裂肺。 古怪的是,邬引玉觉察不到魂灵所在,好像转经筒没有承载任何灵体, 不过是塞了个录音器。她思来想去,还是给手机开了机, 给邬挽迎打了个电话。 几乎是在打出去的第一秒, 邬挽迎就接通了, 通过电子设备传出的声音好似隔了云雾,让他话音里的疲倦愈发分明,又显得他好像很难过。 “怎么了?”邬挽迎一顿,又问:“你找到住处了吗。” “找到了。”邬引玉低头垂视手中转经筒,“想托你一件事。” “什么?”邬挽迎有些急。 “你去问问妈,在这之前,盒子里的东西可有异样。”话音方落,邬引玉听见一声嘶吼,差点把手里的转经筒抛了出去。 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响,邬挽迎立即就动了身,说:“你等等。” 电话没挂断,却是被放在了边上,放下时哒地响了一下。 过了数分钟,邬挽迎回来,拿起手机说:“她说,二十年前在拿到此物后,她和爸便将其锁在了禁室中,就算有异,她也无从觉察。另外,你放心,她不知道我们通话,我假作忧心盒中物非同寻常,套了她的话。” 邬引玉气息微滞,半晌才挤出一声“谢谢”。 这东西来得属实蹊跷,要是宋有稚不说,谁能知道这么个老旧掉漆的转经筒,竟是她年幼时无缘无故把玩在手的。 照邬挽迎的说法,宋有稚重新将这转经筒拿出禁室时,应该一点声音也没听到。 挂断电话后,邬引玉思索了许久,索性赤脚走向箱子,拉开裹成一团的泥黄粗布,从里面取出一沓符纸。 符纸是她此前亲自画好的,生怕被邬家其余人知道她还有这本事,她不得不对外宣称,东西出自别人之手。 符文是用笔蘸着鸡血写下的,墨迹虽洇得有些厉害,却不影响符箓的使用。 邬引玉拿上符纸,还带上了那只转经筒,趿拉着拖鞋朝盥洗室走去。她在洗脸池里蓄了些水,转身又走至床边,捞起柜子上的火柴盒,这才折回盥洗室。 火柴嚓地点燃,挨张把符纸烧成灰。 眼看着火苗要舔上指头,她不紧不慢松开手,看着余下那角符纸在半空中烧尽,化成灰落在水面。 等水面上铺满灰烬,她才伸出根食指,往符水里搅了几下,原先澄澈的一池水立即变得灰蒙蒙。 此时的转经筒静谧无声,好像不久前传出的声音俱是邬引玉的幻觉。 邬引玉半个掌心埋在水中,不出声地等待,在那含糊叫嚷声再次响起时,蓦地抽出手,把转经筒沉沉压至水底。她哪敢眨眼,唯恐眼一眨就会疏漏许多。 只见,一些墨汁从转经筒里渗了出来,顷刻间把这一池符水染成了……黑色! 这哪还是什么符水,分明是一池子墨汁! 随之,什么叫嚷和哭喊都没有了,就像是糖盐一类的东西,遇水即化。 邬引玉屏息许久,憋得面色苍白,听叫喊声好像消失了,才急急地倒抽了一口气。她悬起的指尖微微一动,眯起眼打量眼前水池。 池中水正在褪色,胜似被她画上魔佛的墙面,会缓慢地恢复原来模样。 所以,转经筒里藏着的,就是那团墨,墨吞去的,果真是那些人? 也难怪在宋有稚口中,转经筒竟无缘无故变沉。 邬引玉匆忙跑出盥洗室,拿来手机对着这尚还乌黑的水拍下一张照。在池水颜色褪得差不多时,才一鼓作气捞出转经筒。 转经筒周身滴水,但滴落的水还算干净,观其缝隙,没有一滴墨在往外渗。 她头脑昏昏沉沉,病得浑身疲软,眼看再找不出别的讯息,只好放掉了池里的水,又趿拉着拖鞋走回床边。 和之前一样,手机根本留不住那些墨色,如今再看,照片的池子中只余纸灰还在漂浮,水虽也浑浊,却不至于黑不见底。 这一夜,邬引玉睡得不太安宁,竟又看见了白玉京。 熟悉的千层塔高得让底下人难以喘息,千层飞檐上的铃铎纷纷作响,声音清脆得像在招魂,亦像送魂。 邬引玉依旧看不得眼前人的脸,在恳求过后,对方好像应允了,但应允的是什么,她竟一点也听不清。 那穿着红裙白罩衫的人步步退远,冷情冷心诘问着她,但她哪是会乖顺配合的性子,那人问一句,她便驳一句。 “你可知血染小悟墟是何罪?” “那得让天道来评。” “你可知被你戕害的小悟墟众佛有几多?” “我杀红了眼,哪有闲暇去数。” “为何杀?” “又不是杀不得。” “可曾结怨?” “没有纠葛就杀不得了么,如若我说是佛陀勾我杀他,那你信不信?” “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我是就事论事,是我的枕边人不乐意听呀。” …… 门铃忽然吵个不停,邬引玉从梦中惊醒,她两眼还闭着,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过了一阵,她才头疼欲裂地睁眼,嗓子干得厉害,怕是病得更重了。 她没有喊过服务员,门铃要么是旁人按错了,要么就是有人找了过来。 邬引玉头重脚轻地爬起身,晃悠悠走至门前,打开猫眼往外打量,才知站在门外的竟是鱼泽芝。 这人大概是孤身前来,左右见不到别的人影。 梦里嗑牙料嘴,偶尔又好像有些针尖麦芒的柔情,如今她一看到鱼泽芝,就好像对方是上门擒她的。 短暂思索过后,邬引玉还是开了门,本是想同对方打声招呼的,嗓子却哑得吐不出声。 鱼泽芝站在门外,定定看了邬引玉,目光往下垂了些许,倏然顿住,问道:“刚醒?” 邬引玉想说,若非门铃声响起,她这时候指不定还在梦里。但她自然不说,只是点了一下头,朝门外谨慎投去一眼,才侧身容鱼泽芝进屋。 等鱼泽芝进门,她转身朝落地镜瞥去,才知自己这睡袍穿得歪歪扭扭,将松不松的,脸色还白得瘆人,也难怪鱼泽芝盯了她一阵。 鱼泽芝很规矩地坐在沙发上,皱眉问:“发烧更严重了?没去医院看看么。” 邬引玉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药盒晃晃,示意自己早就去过医院。 见桌上的壶里还有昨晚烧的水,她连热都没热,便倒了一杯伴着药咽下。 “不是刚醒么,怎不先吃早餐。”鱼泽芝看得直皱眉。 邬引玉喝了水,嗓子舒服了一些,至少是吐得出字音了,摇头说:“刚醒,没来得及。” 她倚在桌前,也不整理乱糟糟的睡袍,就这么朝鱼泽芝睨着,病红的眼微微一弯,好整以暇地说:“鱼老板怎么忽然找过来了。” “昨天半夜,吕倍诚又借扶乩讨了一次警示,这次警示不再指向邬家。”鱼泽芝看到桌上的烟杆,手往边上一搭,指尖停在那绿玛瑙烟嘴不远处。 听这话,邬引玉下意识绷紧了身,慢声问:“那指向哪儿了?” “没有任何结果。”鱼泽芝终于说明来意,“所以吕老和封老打算再下一次地。” 这扶乩的结果是邬引玉始料不及的,她本以为自她走后,预言也会跟着动,没想到竟直接没了指向。 她面上笑意渐渐收敛,细眉一抬,好似兴味盎然,“下地做什么,去问判官么?” 鱼泽芝颔首,双手交叠在膝上,目光微微别开,不去看她那衣衫不整的模样,说:“他们想知道,从判官那得到的会不会是一样的结果。” 邬引玉想到昨夜自己用转经筒泡出了一池墨汁的事,迟疑了数秒,还是问了出口:“昨晚吕倍诚是几点扶的乩?” “两点过,怎么了?”鱼泽芝问。 两点,那就是在邬引玉用符水泡了转经筒之后。 邬引玉松了一口气,哧地翘起嘴角,大抵是病得没精打采,神色也显得有些落寞,说:“看来,吕老还是护短,按照五门的规矩,扶乩后吕倍诚可不应该过得如此舒坦。” “不错。”鱼泽芝还在望着别处。 邬引玉明目张胆地盯起鱼泽芝那张过于好看的脸,意味深长问:“鱼老板来都来了,怎么不多看我一眼,是我这病容入不得您的眼么。” “自然不是。”鱼泽芝平静道。 邬引玉就喜欢对方那好似高洁正直的模样,越是不让亵渎,不容轻慢,就越让人心痒痒。 在梦中时,她是半点不客气,偏要剥开层层莲瓣,引得对方露出异色莲心。 “吕老和封老打算何时下地?”她转身走进盥洗室,检查池壁上有没有遗漏纸灰,随后才洗漱了一番。 鱼泽芝跟过去,停步在走廊上,说:“今晚十二点,邬家是邬其醒跟着去。” “哦。”邬引玉擦着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对着镜子整理起衣服,走出去问:“鱼老板为什么特地过来告诉我这些。”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能找得到你的所在。”鱼泽芝说。 邬引玉哪会好奇这个,她懒懒散散往鱼泽芝对面的墙上一倚,“鱼老板想知道我在哪里,不是轻而易举么。” 鱼泽芝唇一抿,终于正视起邬引玉的眼,冷淡得好像不太诚心:“是我冒犯了。” “无妨,要不是鱼老板特地过来,我也无从得知这些。”邬引玉环臂一笑,“听鱼老板这么说,我也想下地一趟,找判官问点儿别的事。” “问什么?”鱼泽芝顺着话茬问,目光好似色正芒寒的璨星。 邬引玉吸吸鼻子,病后眼睛总是酸乏,好似有止不住的眼泪在往外冒,此时一笑,不光脉脉含情,还眸盈秋水的,看着好可怜。 她站直身,伸手往鱼泽芝肩上一掸,把对方外衫上的香灰拍开了,说:“鱼老板就别问了,这样显得您好像对我关切至极。” “不应该?”鱼泽芝竟还反问。 邬引玉被问得一顿,她本就病懵了,一时不知要如何还嘴。她索性朝厅中走去,努嘴说:“这么关切,怎么不把我接去鱼家住呢。” “你去也行。”鱼泽芝说得平淡,不像是好客的,不紧不慢跟了过去。 “算了,我在这住得也挺舒坦。”邬引玉坐下呼了口气,把桌上的一只锦盒拉至手边,“要真去了您那,可就寄人篱下了。” 说完,她抬起眼,幽幽问:“鱼老板是不是算计好了,又想从我这捞人情?” “哪能。”鱼泽芝淡淡哼笑,在看见邬引玉手边的匣子后,微显讶异地问:“你带的东西不多,竟还把这块玉带上了?” 那是萃珲八宝楼的锦盒,去过萃珲的人一看便知。 “嗯。”邬引玉漫不经心应声,拈起裹在玉佩上的红布,“还有点用。” “那还送我一块?”鱼泽芝抬眉。 “一块就够了。”邬引玉拉扯红布,把玉整个包裹起来,又说:“我总觉得这玩意不该是一对,所以只留了一块。” 鱼泽芝又静静凝视着眼前人,忽然说:“说起来,昨夜我去邬家时,见到了宋夫人。” 邬引玉合上锦盒,猜得出宋有稚会在其他四门面前说些什么,不以为意地问:“她提我了?”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鱼泽芝坐到她边上,把腕上的菩提珠串捋了下来。 邬引玉挑眉,终于有了点儿兴致。 鱼泽芝不紧不慢地盘着手里的珠串,语速放得很慢,倒不是犹豫,而像是在腾出时间,来打量邬引玉的神色。 她说:“宋夫人似乎有点怕我,起先暗暗打量了数眼,后来才问我莲纹玉佩从何而来。” 在邬引玉看来,宋有稚会那么问也不奇怪,想必在二十三年前,宋有稚就在那个女人身上见过那块玉。 邬引玉的懒散姿态是一点也没收敛,问道:“那鱼老板是怎么回答的?” “我自然据实回答。”鱼泽芝说,“从萃珲八宝楼得。” 邬引玉一愣,“鱼老板竟然不说,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在我这?” “她问的是我身上的玉,不曾问及你的。”鱼泽芝的回答叫人挑不出刺。 邬引玉伸手拨动桌上的烟杆,只字不提那只转经筒,露出好似情真意切的笑,身微微往前倾,恳求说:“麻烦鱼老板别将我的行踪透露出去。” “不会。”鱼泽芝平静答应,平静得好像只是一个看客。 邬引玉卸下力气,头发乱糟糟披散着,过会儿没忍住,闷咳了好几声。 鱼泽芝起身拿起她手边的杯子,自顾自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我走了。” “慢走。”邬引玉起身相送,到底有求于人,态度摆得很正。 在鱼泽芝走后,邬引玉往床上一躺,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至午后才醒来,稍稍吃了点东西便戴着帽子离开了酒店。 入住酒店前,她把车停到了临近的停车场里,这回出去没把车开上,反倒打了辆出租车就走了。太多人认得她的车,她可不想太过张扬。 司机问邬引玉要去哪里,在听到那个地名后,他微微一怔,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差点就拒绝搭载。 邬引玉要去的是一片旧坟场,之所以说“旧”,是因为那地方的坟大多都迁走了。 那地方荒凉,虽然附近地价便宜,却没人敢买,听闻夜里常常闹鬼,所以不大有人愿意往那边去。 邬引玉摘下帽子,她知道司机在担忧些什么,干脆说:“你把我放在朦亭就好,不必往里走。” 司机松了半口气,还有半口哽在喉头,实在是吐不出。 后座上的人穿着一身旗袍,头发也是用簪子挽的,手里还拿着跟烟杆,活像是从百年前来的,这叫他怎么放得下心,指不定旧坟场未迁走的墓碑里,就有一块是这位的。 邬引玉也不解释,只是望着窗外闷闷地笑了一声。 到了朦亭,司机迫不及待地停了车,差点连收款码也没给就把车开走了。 邬引玉把钱付了,关上车门刚站稳,身侧的出租车便扬长而去,是连一秒也不愿多久多留。 她不甚在意,慢腾腾往坟场里走,见到了坐在值班室里的守墓人。 男人见到她时微微一愣,立马站起身喊了一声:“邬小姐。” 邬引玉点头,站在外边把烟丝点着了,托着烟杆吸上一下。她今天拿的不是手包,那包挂在肩上,看起来鼓得厉害,不知装了什么。 孟兰舸剃着寸头,长了一副凶相,似乎有点厌世,一双三角眼无神地耷拉着。他走出值班室,站在邬引玉身侧,一副唯命是听的模样。 邬引玉抿着烟嘴,扭头瞥他一眼,又看向远处稀稀拉拉的墓碑问:“多久没回去了?” “今年是第四年。”孟兰舸说。 邬引玉很浅地笑了,眼里没有揶揄之意,只是很平常地问:“还不愿意回去?” “在这挺好的,我当时的确对活佛不敬,回去讨罚么。”孟兰舸嘴上是这么说,脸上却没有悔改的神色。 “我四年前碰到你的时候,你说起这些事时眼都是红的。”邬引玉抬手指向自己的眼睛,压低声好似耳语般,“好像噙满恨。” “再不看开些,折磨的是自己。”孟兰舸摇头。 四年前邬引玉在萃珲八宝楼附近碰到这人,看他周身褴褛,还以为是乞丐,没想到对方竟恳求她帮忙,说是想委托萃珲拍一样古物,但门口的保安不让他进去。 那可是好东西,同样是一只手摇转经筒,还是活佛赠予的。 孟兰舸当时的兄长想和他共娶一妻,这在那边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甚至无需过问女人的主意,那里的女人有时候可怜到好像生来就是受罪。 但孟兰舸不愿,他那兄长便觉得是女人坏了他们兄弟间的情谊,隔天,他未过门的妻子被发现溺死在水中。 后来么,孟兰舸只身到了叡城,改名换姓,不愿再踏进家门一步。 邬引玉翻开包,把那只转经筒取了出来,开门见山地说:“这次来不是找你闲聊,你帮我看看这个东西。” 孟兰舸双手接住,看到时目光一怔,犹豫问:“这是……” “转经筒,不是吗。”邬引玉环起手臂。 孟兰舸眉头紧皱,坦白道:“这不是藏文,我看不懂。” 邬引玉料到如此,沉思了片刻才问:“模样呢,和寻常转经筒相比如何?”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孟兰舸摇起头,拿近了细细打量,“它只让我觉得……不祥。” “它会发出声音。”邬引玉话音方落,还真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呼喊,她神色骤变,故作镇定地说:“就是现在,你能听到吗。” “不能。”孟兰舸回答。 作者有话说: =3= 第38章 “你再听。”引玉语气强硬。 孟兰舸的耳朵都贴上那转经筒了, 还是听不见所谓的声音,诧异道:“到底是什么声音?” 邬引玉笑得双肩微微一耸,装作不在意地说:“逗你的,这么个转经筒, 还能传出什么声音, 这次来, 不过是想和你叙叙旧。” 孟兰舸受宠若惊,当时要不是碰上了邬引玉, 现在指不定还在哪个桥洞下呆着。 他把转经筒还了回去,抬手摸向刺手的板寸, 讷讷说:“我这也没个地方能请邬小姐坐坐。” “不用了, 我只是过来看一眼, 迟些就要走了。”邬引玉眺向远处,在这地方, 想必就算她开阴阳眼, 也见不到几只鬼。 从前这片墓园的确闹过鬼,在出事前, 五门好几代祖辈都是葬在这。那时候,这里的一个墓位可谓是千金难求,但谁也没想到,有一日会因为闹鬼变得如此萧瑟。 那一闹,不少人纷纷迁坟,原先重金难求的地, 如今就算是白送,也鲜少有人敢收。 五门挨个把祖辈的坟迁到了别处, 恰好这里的守墓人辞了, 各门当家的都想找人盯着这块地, 邬引玉便顺水推舟地举荐了孟兰舸。 都说恶鬼怕凶人,孟兰舸不光长了副凶相,原先的脾性又是烈火轰雷的,没谁能比他更适合这份工作。 “这段时间可有碰到什么怪事?”邬引玉留了个心眼。 孟兰舸摇头,犹豫不决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同邬小姐您说。” 邬引玉弯腰扯了张嫩叶子,捏在手里捻了几下,回过头意味深长地说:“原来还有事瞒着我?” “这事想必邬小姐您也觉察到了,在五门把坟都迁走后,怪事便不再发生过。”孟兰舸抓着头,赧然又犹豫,“我来这多时,根本没碰到过闹鬼,别人说那是因为我命硬。” 邬引玉自然清楚,毕竟如果有怪事发生,孟兰舸必会跟她说,偏偏一次也没有。她眼波一转,睨着孟兰舸问:“这事我知道,不算瞒。” “我这不是听说五门发生了一些事么,所以才联想到园中种种,一琢磨啊,就琢磨出了这么个结论。”孟兰舸挠着头,又说:“您让我过来接班,我起初是不敢的,毕竟这墓园闹鬼,换谁谁敢来。” 邬引玉笑着说:“我才知道你这么胆小。” 孟兰舸干巴巴地扯起嘴角,“刚来时,墓园里一点小小的动静就能吓到我,但所谓的恶鬼怨灵,全都没有影,现在想想,要是真有厉鬼,也不会只有那么点动静了。” “厉鬼怎能让你安生。”邬引玉左手还在捏着那片叶子,手臂却是一抬,把烟窝举到了鼻边,轻轻嗅了两下。 烟味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不好闻,不带劲,远不及鱼泽芝腕上那串菩提珠。 想到鱼泽芝,她目光一垂,极收敛地笑了两声,人是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但会栽在同一个人身上。 “不过,你害怕也正常。”邬引玉放下手,没什么劲地扯着嗓子说:“当时在墓园里作乱的鬼,五门压根没逮着。” 孟兰舸眼里已现出惧意。 “那时候,五门还花了不少精力去搜寻,数月下来却是一无所获。”邬引玉咳得声音都虚了。 活无常正色直绳,不将作乱的鬼祟擒住,哪能向判官交代,偏偏就是捉不着。只是后来判官没有问起,这事也就放着了。 当时的鬼祟来无影去无踪,说实话,邬引玉连它一面也没见过。那时她还没有接手鬼牒,邬家的活无常还是邬其遇,她不便多问,对那件事可谓是知之甚少。 孟兰舸磕磕巴巴问:“现在五门又发生了不少事,会不会是当时那只鬼卷土重来了?” “恐怕还真是。”邬引玉倦倦地抬眼,睨着孟兰舸似笑非笑地说。 不是墨,毕竟此前可不曾听说有人失踪,想来也不会是鱼泽芝。 要是真有联系,那便……只能是邬嫌了。 邬引玉若有所思地搓碎了手里的嫩叶,过会儿才松开叶渣,把沾在指上的叶汁往孟兰舸眉心处一点。 孟兰舸走了会儿神,眉心凉飕一下,差点就往后撤开一步。 “艾草的汁液,辟邪的。”邬引玉收回手,从包里取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指头。 “多谢邬小姐。”孟兰舸连忙道谢。 没问出结论,邬引玉只好回了酒店,开始等待夜晚降临。 今夜她必是要下一回地的,她手上持有鬼牒,下地并不麻烦。这回宋有稚怕是也会去,若是如此,吕老和封老约莫还得像上回那样施术,才能将她带进去。 如果要准备仪式,吕冬青和封鹏起等人怕是还要花上十来分钟才能到两际海。 邬引玉估算好时间,在十二点到来前,特地打了个电话,电话是打给鱼泽芝的,用的还是新的号码。 明明是陌生来电,鱼泽芝竟没让她多等,一下就接通了。 邬引玉站在酒店的阳台上咬着烟杆,底下是灯影幢幢的街市,人来车往,好生热闹,和开了一盏昏暗壁灯的房间比起,判若两个世界。 电话接通的一瞬,她没立即开口,想吊一下鱼泽芝的胃口。 鱼泽芝“喂”了一声,过会儿竟猜出了来电人是谁,说:“邬小姐。” 邬引玉诧异一笑,哑着声咬字不清地说:“鱼老板怎么知道是我。” 她的新号码明明是第一次用,且还是用别人身份证开的,就算鱼泽芝有天大的本事,那也不能什么都知道吧。 鱼泽芝倒是平静,说话时的嗓音其实不如她的面容冷淡,“我这是私人号码,除了你,没人会打过来。” 这倒是邬引玉没想到的,胸口似成了一缸水,被鱼吻倏然一撞,打趣说:“原来我是特别的。” 鱼泽芝淡声道:“我以为你会很乐意。” “乐意至极。”邬引玉望着远处明灭不已的广告牌,问道:“差不多该下地了吧,这次我母亲会跟着去么。” 手机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鱼泽芝在遮掩着手机往边上走,随之连声音也压低了不少:“快了,听吕老说,宋夫人会一起。” “等会儿我也跟着下去,不用管我,也切莫跟吕老他们提起。”邬引玉慢悠悠道。 “自然。”鱼泽芝说。 邬引玉挪开烟杆,呼出一口烟,这咬字一清,好似连态度也端正了不少,说:“有件事,我想托鱼老板帮我问问。” “你说。”鱼泽芝话不多。 邬引玉先卖了个关子:“鱼老板知道五门未迁坟前的墓园么。” “略知一二。” 邬引玉接着道:“那墓园此前闹过鬼,吕老和封老曾参与到驱邪中,里面还有我爸邬其遇和鱼家前家主鱼响戈,但那时作乱的鬼祟至今不曾抓着,我想知道,那玩意儿长什么模样,身上带着什么样的气味。” “你怀疑近来之事和当年的鬼祟有关?”鱼泽芝一语道破。 邬引玉轻哂,尾音微扬,跟带着钩子一样,“没错,所以才想托您问问,您定不会拒绝的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鱼泽芝又能怎么拒绝,只能说:“那你得等上一等。” “我有足够多的耐心。”邬引玉说。 电话一挂,邬引玉又变得无所事事,烟丝燃完便不去捻新的了。 她坐在阳台上时不时看一眼时间,才过去十分钟,便收到了鱼泽芝发来的信息。 不得不说,鱼老板效率的确很高,她问了吕冬青和封鹏起,那两位老人的回答是,当年的鬼祟在墓园里闹了许久,也曾偷食五门供奉,似乎只是想让五门不得安生,压根没去祸乱别家。 不过,谁也没见到那只鬼的模样,它消失得太快,就好像只是……一股气。 邬引玉顿时明白,当年作乱的根本就是吕家扶乩招来的那只。 可是在她的梦里,邬嫌明明已经登仙,怎还会出现在这地方,当真有这么恨? 邬引玉无暇多想,关上阳台的门走回房中,熄了壁灯便往床上一躺,带着那无形鬼牒下地去了。 鬼牒无色无形,会附在魂魄中,好似一团气。 有了鬼牒,下地便不必再用红绳牵着走,所行万不迷失方向。 邬引玉轻而易举就到了两际海,前路空空,显然她比吕冬青等人还快了一步。 所谓的阎王殿就是判官当值之处,那地方前后俱是海,两片海并不互通。 前海有浮木,能容旁人经过,水里哀嚎阵阵,后海立有孽镜台,投海便可入往生。 邬引玉过了独木,却没进殿门,而是藏到了飞檐下的灯笼里。 她如今是出魂的状态,可以随心所欲地把魂灵捏成其他模样,也可以藏在任何一处。 十分钟后,远处有人窸窸窣窣走近,吕冬青和鱼泽芝这些有鬼牒的自然不必受鬼气蒙眼,也不用牵线,但他们却要牵着宋有稚走。 到殿门前,宋有稚汗不敢出地四处张望,她是头一次来,不如鱼泽芝那么胆大,手脚俱抖得不成样子,却不曾开口问上一句,想必也曾在邬其遇口中听说许多。 人群中,鱼泽芝没来由地仰头,目光从檐下的灯笼上一扫而过。 那一瞬间,邬引玉不敢动弹,她不知道鱼泽芝是不是发现她了。 幸好鱼泽芝很快收回了目光,淡声问:“要进去了么。” “进。”吕冬青卯足劲道。 眼看这行人走进了殿门,邬引玉才慢腾腾从灯笼里滑出来,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也不知道鱼泽芝是不是特地走慢了数步,竟独自一人落在最后,还和最末尾的宋有稚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宋有稚似乎不敢跟鱼泽芝靠太近,紧跟在邬其醒身后,再近点儿可就要贴上去了。 邬引玉心思一动,飞快附上鱼泽芝的裙襕,凝成了巴掌大的飞鸟刺绣。 裙子上无端端多了一片图案,鱼泽芝无动于衷,很快便跟上了前边的人。 邬引玉觉得,鱼泽芝定是故意的,果真是在门外时,就觉察到她的所在了吧。 进了塔,理应要报上名字,可没想到,吕冬青等人连着报了数次也无人应声。 怪事,吕冬青和封鹏起面面相觑,两人心底俱是急不可耐,不知这楼还能不能上。 在他们正踟蹰不定时,鱼泽芝兀自往前,走得不声不响。 早知鱼家这位小辈胆识过人,吕冬青还是被吓了一跳,连忙道:“泽芝!” 鱼泽芝并未回头,使得后边几人不得不快步跟上,最末尾的宋有稚一个激灵,竟是被别人的名字吓了一跳。 邬引玉就附在那片裙襕上,觉察到在鱼泽芝迈入上层时,好似有一股力在阻着她。 但那禁制一样的存在,倏然间便化作了云烟。 几人就这么冒冒失失地上了塔,在登上顶楼的那刻,遍地正在赶造冥簿的鬼差齐齐抬头,数十双眼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 判官面前仍是堆高的卷轴,他所戴的面具好似不曾换过,面容一遮,谁也打量不得他的神色。 但他此时没在查阅卷轴,而是掐着手指,面前有几个红黑相间的字在浮动着。 那是在算寿命,世间许多人的寿命是天定。既然是天定,那便是算得出来的。 只是,邬引玉留意到,判官算出的寿命,于寻常人来说未免太长了些,哪有人能活数百年的。 她很快反应过来,判官怕不是在算尘间凡人寿命,而是在给自己算。 吕冬青和封鹏起也有所察觉,两人俱是微微一愣。 判官没料到这几位活无常会不声不响地闯入,周身突然僵住,随之一翻手掌,把面前浮动的古字全收了回去。 他冷声质问:“谁准许你们上来!” 吕冬青神色大变,立即道:“还请判官恕罪!” 附在鱼泽芝裙襕上的邬引玉动也不动,她莫名觉得,判官确实不曾察觉有人到来。 她所附之处离鱼泽芝的手极近,只见鱼泽芝手指一动,一缕黯淡金光从远处悄然飘近。 金光附上鱼泽芝的指尖,顿时没了影。 邬引玉了然,果然有人悄悄动了手脚。 “下回若再如此,必会革去你等活无常的身份!”判官脸上有面具遮挡,举止间藏无可藏的慌乱却暴露了他的心绪。 像在掩饰什么,他话锋一转,问道:“牙樯滩一事,你们可有头绪?” 定是没有的,五门近段时日还在忙着查别的事,根本没去牙樯滩。 但吕冬青却用他那刚正不阿的模样,沉声道:“我等去牙樯滩走了一遭,暂无发现。” 判官翻开面前冥簿,“那你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想请大人再为我等指一次明路。”吕冬青拱手。 判官知道吕冬青指的是什么,无非是五门中有人失踪一事。此事他暂也还理不清,索性又搜了一次魂。 笔墨一洒,却不像上次那样逐渐显出画面。 半空中,那团化不开的墨像是吃人的无底洞,洞中似乎就藏着那三人的魂和躯壳。 判官微微一僵,没料到竟是如此,沉声说:“看来事情有变。” 对于五门来说,若真要揪出变化,怕是只有邬引玉离开邬家一事。 吕冬青沉默了许久,眼看着墨色褪尽,才心事重重地又拱了一次手,说:“多谢大人。” 判官平置的手一腾,思绪极重拍了几下桌案,说:“此事我仍会追查,牙樯滩便交给你们了。” 说完,他手臂扬起,作势要这一众人送走。 鱼泽芝确实“胆大包天”,淡声问:“大人方才可是在给自己算寿。” 不光判官,就连吕冬青等人也愣住了。 那些红白的字非常人能够看懂,别提鱼泽芝在回叡城前,似乎什么阴阳事也未接触过。 吕冬青错愕扭头,想制止鱼泽芝的冒昧发问,却又惊诧于对方语气中的肯定。 鱼泽芝像在问话,语气里却连一点疑顿也没有,双目直勾勾地望向判官。 判官久未回答,久到让吕冬青觉得,这事被鱼泽芝说中了。 鱼泽芝又问出一句令人胆寒心惊的话,“判官的阴寿不该是无穷无尽么,为何还能算出结果,此前难道还有其他判官。” 这哪是一般人敢问出口的,且不说敢不敢问,就光是想,也没几个人敢想。 在寻常人看来,判官可是不死不生的存在,怕是数十人的寿命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判官。 吕冬青压着声说:“泽芝。” 鱼泽芝没有应声,还在定定看着判官,略有质问之意。她那双瑞凤眼微微一眯,凌厉得好像合该身居高位,乍一看好似庄重疏远到容不得欺凌。 明明问话的只是一介凡人,判官却微不可察地往后一仰,心头不由得涌上惧意。 吕冬青等人都捏上了一把汗,冲鱼泽芝使了数个眼色,盼着她能及时收嘴,谁也没注意到判官那后仰的姿态。 判官紧盯着鱼泽芝,那股分外离奇的熟悉感又涌上心头,他寒毛直竖,要不是有面具遮面,怕是就在这些凡人面前露怯了。 他惊疑不定,含糊其辞道:“判官的阴寿的确无穷,但并非不会死。” “那判官的意思是,果真有上一任判官?”鱼泽芝竟又发问。 判官冷声:“这不是你们该过问的。” 他一扬袖,匆忙将这几人送走了。 在鱼泽芝被送离两际海前,邬引玉见机从对方裙襕上离开,贴到了阴差的冥簿上。 就这么一瞬,吕冬青等人已经回到阳间。 判官松了一口气,松懈地往后倚靠,随之,却因为面前忽然出现的人影又怔了神。 邬引玉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朝判官的桌案慢步走近,拱手说:“大人,冒犯了。” 判官是认得邬引玉的,邬引玉来接过好几次鬼牒,此番没见着人,他还略有些疑惑。 他哑声问:“你方才藏起来了?” “有事想拜托大人,又不想令旁人知道,这才使了些旁门左道。”邬引玉坦白道。 “但说无妨。”判官道。 借判官之力?自然不是,邬引玉起先是想借来牵制那团墨的,如今已无必要,她尚不想暴露她和墨气有着理不清的牵绊。 邬引玉故意说:“可否劳烦判官大人翻看冥簿,看看我究竟是不是邬家人。” 她垂着目光,佯装出一副焦灼不安的样子,又说:“毕竟只有五门人有资格承鬼牒,如若我不是邬家人,如今拿了鬼牒就是坏规矩,理应还回去才是。” 判官听得迷糊,“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亲耳所听,亲眼所见。”邬引玉说,“五门族谱上没有我的名。” 判官抿紧嘴唇,又挥动手臂。 靠墙的柜架咚咚齐响,木质抽屉挨个打开又合上。 这些柜架上放着的是千万人的冥簿,若要一一翻看,得花上数日不止,但只要知其姓名,就能不费力气地找到那一本。 半小时过去,却是一本冥簿也没有从木屉中飞出。 判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高高耸起的柜架,一颗心是还未平缓,又激荡不已。 邬引玉看出了端倪,不是找不到,而是根本没有属于她的冥簿。 这意味着,她果真不是“这里”的人。 判官看似冷静,但亦是揪心扒肝,没人能比他清楚,为什么会寻不见这一册冥簿。 追根究底,和他不久前浮上心头的熟悉撇不开关系。 找不到冥簿,多半是有人未守规矩,悄悄跃入了两际海转生,但这样的几率必然为零,倒是在二十三年前,有一女子来到此地,当着他的面将一只十二面骰扔下两际海。 在他的记忆中,那女子的面容与身姿已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对方在丢了十二面骰后,便离开了一段时间。 不久后,女人不请自来,他本是要将那人擒住问罪的,但还没捉到,女人便失了踪影。 判官能想到与邬引玉出身有关的,便只有当年那只十二面骰,他寻思着,那只十二面骰上极有可能附了魂。 骰子沉入两际海,骰中的魂自然就往生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39章 “判官大人。” 隔着面具, 邬引玉无从得知判官的神情。 坐在桌案后穿着古时官服的大鬼竟动也不动,似是呆滞住了。 判官心神不宁,可以说若非手头有事,整片两际海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不是有意看着对方把十二面骰扔入海中, 而是他, 根本拦不得啊! 那女子……身上像是有灵光护体,他一步也逼近不得, 对方的道行,分明远在他之上! 他也曾试过与天通话, 可是阴阳两际茫茫无边, 天上寂然无声, 他虽能感受得到天道所在,却从未见过仙神。 他是万不会将十二面骰一事说给出去的, 玷污了两际海一事, 要是让天道知晓,他必会被捻碎成烟。 “看来, 我的冥簿不好找。”邬引玉眼里并无惊异。 判官蓦地回神,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心想,未被冥簿记载的“魂”,是该好好处置。 被邬引玉出声提醒后,他故作平静道:“是不好找, 还请改日再来。” 邬引玉本该要走,却定定不动, 将那判官盯得脊背发寒。 “还有事?”判官冷声。 邬引玉思忖许久, 掌心一翻, 通体漆黑的转经筒赫然出现。她递得很慢,慢到像是无休止的试探。 “这是何物。”判官没有伸手去接,等那沉甸甸的转经筒咚地落在他桌上,他不由得一个仰身,被区区凡人吓着了。 “此番前来,也是期望判官大人能帮我瞧瞧,这转经筒可有异常?”邬引玉虚虚抱起左臂,眸光懒散垂落。 判官心思沉沉地将其捧起,打量了一阵道:“不过是凡俗之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看来,大人也不曾见过此物。”邬引玉伸手拿回。 判官脑中一根筋还在紧紧绷着,见状厉声:“捉弄判官,可是大罪。” “我只是当这东西藏了祟,才特地拿来。”邬引玉垂下头,神色恹恹,“还请大人恕罪。” 判官心还乱着,哪愿与她掰扯,手一扬,便把人送了出去。 离开两际海,邬引玉一睁眼就回到了酒店。 此时是深夜一点过,楼下的街市还算热闹,酒店处在这种地方,其实极易被打搅。 但邬引玉向来喜欢这样的氛围,人越多,她便会觉得越有意思,光是看着,就算没有深入其中,也会兴致勃勃。 她往下一躺,抬起双手细细查看自己的掌纹,这纹路看起来好像和寻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可她的确有童年的记忆,对自己婴儿时候的照片,也觉察得到连结。 如此应该是胎生的才是,只是不知道那“女人”是如何助她绕过判官和孽镜台,投入两际海的。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声呐喊传出,邬引玉才想起,自己怀里还搁着个沉甸甸的转经筒,压得她肠胃难受。 她把转经筒放到耳边细听,企图辨出转经筒里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泡过符水,这东西的声音变小了许多,有一阵没一阵的。 “有人在吗?” “饶了我吧,求你们了!” 她企图从混淆的声音里,找到熟悉的声线,可传出的声不光是乱,还很沉闷,叫人难以辨别。 琢磨不出结果,邬引玉干脆侧身要睡,正半梦半醒的,门铃声突然响了。 大半夜的,总不会是五门的人忽然找过来了。 邬引玉不急不忙起身,走去看了猫眼,还真是五门的人,只不过只有鱼泽芝一位。 门一开,鱼泽芝便极其自然地往里走,目光在触及邬引玉微敞的领口时微微一顿,又慢腾腾挪开了。 她径自找了个地儿坐下,捏起裙襕一角,别有深意地捻了两下。 这块裙襕邬引玉熟悉,可不就是下地时,她附着的那一块么。 邬引玉顿时明白了这人的来意,慢着调子说:“鱼老板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说不成?还得大老远跑里。” “正巧从吕家出来。”鱼泽芝理由充分。 邬引玉坐到床上,往后支着手臂,侧身挡住了床上那只装了转经筒的长盒,闲闲散散地说:“鱼老板是想问我今夜之事么,我不光跟着下地了,还冒昧地附在了您的裙襕上,您不会介意吧?” 那个“吧”拖得老长,跟长了钩子似的。 鱼泽芝要是说介意,那又能如何,索性很淡地哧了一下,说:“我没赶你,便是不介怀的意思。” “说来,鱼老板的胆子是自幼就这么大么,以往只有判官问话的份,我还从未见过判官支吾不敢答的样子。”邬引玉笑得微微往后一仰,房里昏暗的灯光令她那流转的眼波暗味十足。 “或许因为是第二回下地,对判官尚不了解,所以才无所畏惧。”鱼泽芝理由挺牵强,偏偏她神色平静,好像很有说服力。 “您怎么还和别人反着来。”邬引玉支在身后的手悄悄一动,把那只装了转经筒的长盒藏到了被子下。 掖好被子,她才稍稍坐直了点儿身,却还是没点正形。 “判官此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有何想法?”鱼泽芝双腿一叠,注视着床上的人说。 “想法?”邬引玉满脑子都是判官找不着她冥簿的场面,差点忘了此前吕冬青询事时的幕幕,说:“我这一走,连卦象也不指向邬家了,鱼老板是不是也觉得,那些人真是被我藏起来的。” 她眯眼,哼笑着又说:“我怎么这么有能耐呢,我还能把他们随身携带?” “不是。”鱼泽芝否认,“我不过是问问。” “我也不知道啊。”邬引玉捏起自己的手指头,言不由衷地说:“我离开邬家,那是因为我是外人,我要是真做了这么了不得的事,早逃到叡城外面了,哪还有胆留在这。” “我想也是。”鱼泽芝那好看的瑞凤眼一垂,若有所思。 “不过,鱼老板怎么会认得判官的卦。”邬引玉将问题转移了过去。 那些字很难认,饶是她天赋奇佳,也不敢如此笃定。 “接触过一些。”鱼泽芝简短回答。 邬引玉别开了眼,余光却有意无意地往鱼泽芝身上扫,说:“鱼老板才是有真本事的,只不过,鱼老板看出来判官的阴寿了?” “不多了。”鱼泽芝眉心微皱,“还不如凡人命长。” 这倒是稀奇事,但其实邬引玉不想深究判官能活多久,她只想弄清楚自己的事。 “夜深了,我该走了。”鱼泽芝起身,眼眸一转,目光暗暗将室内扫了一圈。 她的打量太过收敛,却并非无迹可寻,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您就为了这事儿来?”邬引玉一哧,“我还以为您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兴师问罪不至于。”鱼泽芝说。 “想见我?”邬引玉直白又冒昧。 鱼泽芝没应声。 屋里没开灯,若非窗帘大敞,外边灯烛辉煌,如今两人眼瞪眼的,指不定连对方神色都看不清。 邬引玉笑了,手往鱼泽芝那一伸,说:“我送您?”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住店还得帮着省电费。”鱼泽芝波澜不惊地看向那只手,半晌竟真的撘了过去。 邬引玉也没料到,她原以为鱼泽芝不屑于咬她的钩子,没想到莲池里波澜一惊,鱼吻撞得她心扉酥麻。 那只手是温的,和冰冷的莲纹红玉截然不同。 邬引玉收紧五指,捏紧那只细腻的手,径自抬起。她直勾勾看着鱼泽芝那双淡然的眼,鼻尖险些碰上对方手背,却并非是为了献吻,鼻尖一错,停在那串菩提木珠边。 “好香。”她说。 “送你?”鱼泽芝竟还把手往前一送。 原还是有些距离的,如此一来,菩提珠直接撞上邬引玉的唇, 邬引玉不得不往后一仰,错愕看向鱼泽芝,却见这人依旧神色不变,似乎是无意之举。 那点触感逗留在唇上,她心咚地一震,又痒又燥,好似这样的事她曾主动做过无数次。 “它在您腕上才是最合适的。”她说。 “喜欢才算合适。”鱼泽芝顺势地抬着手臂。 “我送您下楼?”邬引玉松开鱼泽芝的手。 “不用。”鱼泽芝打开门,睨着邬引玉敞着的睡袍领子说:“我的车就在楼下,你衣着未理好,就不用往下送了。” 看着电梯关上,邬引玉回到房中,把藏在被子下的长盒拿了出来,寻思着,鱼泽芝难不成在找这东西? 她摸了唇角,深深吸上一口气,却已闻不到那股带劲的味。 夜里又是大梦一场,不痛不痒,却是湿挝挝的。 眼前是背对她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的披发女子,她歪着身偎在边上,唐突地拉起对方的手说:“莲升,我想要你。” 蒲团上的人没有开口。 她便,将对方手腕上的菩提珠一颗颗地含入口中,明目张胆地亵渎着。 不论是在白玉京,还是在小悟墟,她总是随心随性,似乎本就是仙,却又是罪大恶极的渎仙者。 …… 第二日天明,邬引玉眼一睁,才发觉浑身难受得厉害,梦里种种又浮上心头。 她向来不重欲,可以说,若非萃珲八宝楼里的那一眼,她一颗心还岿然不动。 可此时的她忍无可忍,光是想着梦里那人正襟危坐的模样,便好像被邪魅上身了一样,什么恶念贪欲都蹿上心头,使得她不得不撩起睡袍…… 孟兰舸的电话是在两个小时后打来的,邬引玉恰好洗漱完毕,边吃服务员送来的早餐,边接通了电话。 电话里,孟兰舸说:“邬小姐,有一事忘记和您说了,是关于您上次拿来的那只转经筒。” 邬引玉咽下一口粥,放下勺问:“你说。” “众所周知,转经筒既能顺着摇,又能逆着摇。”孟兰舸说得有些犹豫,“但邬小姐手里的那只,只能逆转。” “何意?”邬引玉心一沉。 孟兰舸连忙说:“顺转是消业障,积福报之意,逆转也许……会带来无上业障。反正,邬小姐切记,莫要再用那只转经筒了。” 邬引玉倒是没转过那只转经筒,但她上回在墓园时,是有看到孟兰舸好似试着转了一下,可惜没能转动。 原来不是不能转,只是不能像寻常的手摇转经筒那样顺着摇。 在酒店的房间里待着,难免会无聊,邬引玉干脆将电视打开了,看起了新闻联播。 房里有声音,总归不会太落寞。 新闻联播放完,便开始预报天气,天气上说叡城往北那一块儿会有大暴雨,也许会引发山洪和滑坡。 这要放在以前,邬引玉一定不会关注,但她想起,牙樯滩可不就是在叡城往北么。 寻常的暴雨山洪,可不需要两际海突然赶造冥簿,这次死魂那么多,指不定就是邬嫌在从中作梗。 既然离开了邬家,邬引玉理应不用再管这些活无常才该干的活,但偏偏所有的事都有关联。 两际海的冥簿是在凡间的下午时刻赶完的,就在天气预报播出后的两个小时。 赶完冥簿,判官自然要把五门承了鬼牒的人都召过去,这一召,连邬引玉也有所感应。 凝成鬼牒的那一股气躁动不已,在酒店房里四处乱蹿,折腾来折腾去,叫人忽视不得。 邬引玉只好把那鬼牒擒了过去,灰黑的气在她手中铺展开来,变成了一张空白文书,文书上的字只有承鬼牒者才能看得到。 -召五门活无常速下两际海。 邬引玉悄悄下地,又像上回那样躲在铃铎中,等看到鱼泽芝的身影,又不声不响地附上了对方的裙襕。 来的只有鱼泽芝一人,想必这回五门是分开下地的,毕竟判官的召请来得太过突然。 过了一阵,封鹏起也到了,其后,吕冬青才牵着红棉线把另外两个人带进来,是邬其醒和宋有稚。 邬引玉没想到在两际海还能再见到宋有稚,观对方神色,应当还是怕的,但想必是不弄清以前的事不得安心,才冒险前来。 宋有稚在见到鱼泽芝时,又很明显地顿住了,手脚跟着变得僵硬无比,目光怵怵。 邬引玉一番打量,发现宋有稚在偷偷瞄鱼泽芝腰侧的玉,想来宋有稚已有所觉察。 见面后,五人相继打了招呼,并行着往冥塔走。再到冥塔上,竟只见得到判官,那些伏地赶造冥簿的鬼差已不见踪影。 判官抬头,朝来人望去,扫视时倏然一顿,那戴着面具的脸很显然正对着鱼泽芝。 他蓦地把头回正,许是因为回想起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只十二面骰,他终于弄懂,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鱼泽芝的模样很是熟悉。 可不就是因为,鱼泽芝的身形和姿态,像极了那投下了十二面骰的陌生女人么! 但此时,判官要说的并非这事,他沉声道:“冥簿已赶制完成,事出有变,牙樯滩大灾将提早发生,如今怕已无暇查明来由,还请你们速速赶去,依照冥簿拘来亡魂。” 事情的发生果真够快,判官也始料未及,似是从天降下一个闷雷,把他们的计划全打乱了。 判官提笔,凌空点了数下,远处高高耸立的柜架便纷纷响起,成千上万的抽屉齐刷刷打开,那打开的动静震天动地。 抽屉里似有烟缕飘出,环着五门的人绕了一圈,又飞回抽屉中。 敞开的木屉又齐齐合上,撞出咚一声巨响。 “记住这些魂,下月十五前,将他们齐齐拘来两际海!”判官一顿,不像之前那些一个挥袖便将他们送离,而是说:“你们走独木回去,我近段时日赶造冥簿耗费心神,无暇将你们送回阳间。” 说得委婉,但邬引玉听懂了,这是不想再多花力气的意思。她忽然好奇,判官余下的阴寿到底还有多长。 吕冬青等人纷纷拱手退出冥塔,就着来路折返。 邬引玉还附在鱼泽芝的裙襕上,附身倒是省事,也用不着自己迈腿了。 鱼泽芝不紧不慢走在后面,附在她裙襕上的邬引玉自然观察得到,前边的宋有稚竟暗暗回了数次头。 宋有稚眼中还有惊慌之色,似是想与鱼泽芝说话,又有所忧虑。 近要走至独木桥前,她终于停步,怵怵地看着鱼泽芝说:“鱼老板辛苦,大老远从澹洲回来,定不容易吧。” “还成。”鱼泽芝淡声。 宋有稚犹豫道:“鱼家如今的状况,我们外人多少也有听说,如果鱼老板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多谢。”鱼泽芝很生分地应声。 宋有稚似乎急了,又说:“听闻鱼家如今只余鱼老板和一个小丫头了,那旁支……” 她微微一哽,察觉自己话说得太直,改口道:“旁支怎没人回鱼家帮忙呢。” “鱼家没有什么旁支。”鱼泽芝平静作答。 “姑姑小姨之类的,没有么?”宋有稚颤巍巍问。 鱼泽芝冷淡一笑,说:“要是有,我也不必从澹洲回来了。” “抱歉。”宋有稚眸光闪向一边,又说:“说起来,你和引玉似乎很熟?” 鱼泽芝等她说完余下的话。 宋有稚犹豫道:“我问了萃珲,玉有两枚,一枚是引玉拍的,另一枚未经拍卖,到了您的手里。” “没错。”鱼泽芝道。 宋有稚头皮发麻,压着声问出了口:“你……如今年岁到底多少?” 鱼泽芝淡声:“您好像不太信任我,问我,还不如问冥簿。” 过了独木,便出两际海。 醒来后,邬引玉特地查看了牙樯滩的天气,没想到雨已经下起来了,还是前所未有的大暴雨。 牙樯滩地方偏僻,道路难行,这雨一下起来,怕是连车都进不去,别说五门还要去拘魂了。 邬引玉琢磨了许久,她去还是不去呢,还未想出个结果,鱼泽芝便来了电话。 她伏在床上接通,嗓音绵柔地喊了一声“鱼老板”,问道:“从两际海出来了?” “你还是附在我裙上离开的,还需问我?”鱼泽芝淡声反问。 “我以为我藏得够好,鱼老板没有察觉。”邬引玉调侃。 “那邬小姐还得再接再厉。”鱼泽芝轻笑。 邬引玉捏起毯子一角,慢声问:“鱼老板找我什么事?” “邬封吕三家要派人去牙樯滩了。”鱼泽芝是来送“情报”的。 或许因为鱼泽芝太大度了,让邬引玉有种对方正和自己站在一边的错觉,她“哦”了一声,问:“鱼老板不去?” “我留在叡城,素菡还小。”鱼泽芝说。 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邬引玉翻身仰躺,声音闷闷地说:“这次暴雨应该不是死伤惨重的原因,我很想去查查。不过,要是只有我一人,我就先不去了,没个人互相照料,出行多有不便。” 都已暗示到这份上了,鱼泽芝却说:“也好,并不缺拘魂的。” “是哦。”邬引玉笑了一下,“邬其醒和……我妈应该也会去。” 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住了,许久才开口:“听吕老和封老说,他们曾在祖辈口中听说,牙樯滩那边有个不能靠近之地,不知邬小姐可有听说?” 这倒是邬引玉闻所未闻的,她念道:“不能靠近?” “是啊,而且那边似乎常出人命,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在阴魂多的时候,还出现过阴人在正午时出门为自己买纸钱的场面。” 这就耸人听闻了,邬引玉摇头:“那阴气得重到何种程度,才能让鬼祟们连正午的阳光也不怕。” “这便不知了。” 邬引玉难得没立刻挂电话,听对面呼吸声也时有时无,昨夜那潮湿的梦又浮上心尖,她一挑眉,问道:“鱼老板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鱼泽芝一顿,“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睡得不太好。”邬引玉勾着裙摆,屈起的手指往腿上一刮。 鱼泽芝不咸不淡地问:“做梦了?” “嗯,梦里很湿,浑身不舒服。”邬引玉故意说。 “怎么。”鱼泽芝很轻得哼笑了一声,语气静得似乎无欲无求,又说:“还想让我帮你擦?” “求之不得。”邬引玉顺着竿子就往上爬。 鱼泽芝只是笑笑,没应话。 挂断电话,邬引玉突发奇想地拿起那只转经筒,放在掌中掂量了一下。 没想到,转经筒好像……又沉了。 她心底忽然涌上一个极古怪的猜想,难不成又有人被装进去了,可又不曾听鱼泽芝说,五门里又丢了谁。 临到夜里,电视播报的几乎都是洪涝的新闻,牙樯滩附近有不少人下落不明。 邬引玉不安地看着腿边的转经筒,很想把这东西拆开看看,但又有所顾忌。 此时吕一奇等人还是寿命未尽的卦象,如果她直接拆了转经筒,里面的魂会不会直接被扼杀? 她不敢冒险。 牙樯滩的雨还是没有停,邬封吕三门过去了两天,邬引玉便在酒店呆了两天。 这两天里,她越来越容易疲乏,也容易饿,可不论怎么吃,那腹中空空的感觉还是不能消散。 她费尽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扶着墙走至镜前,看到了一脸病容的自己。 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未病过如此严重,腿脚无力,又腹饥反胃,走两步便摇摇欲坠,好像这气只能多喘一秒了。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邬引玉帽子一戴,干脆打车到了医院。 不想,一番检查下来,竟连个小病也没有,反倒花了一通冤枉钱。 在医生看检查单的时候,她在边上问:“我真没生病?” “您应该是心病?要不,您从这儿出去,右拐直走,看见第一个楼梯口便拐上楼。”医生建议道。 邬引玉扶着墙几步一喘地上楼,眼才抬起,便看到了精神科的牌子。 这可一点也不好笑。 医院于她而言,显然是没什么用了,她干脆走了出去,在倒地前,很碰巧地见到了鱼泽芝。 讨人情来的,邬引玉想。 作者有话说: =3= 抱歉请假了一天,今天新更新的这章评论里都会掉小红包,感谢 第40章 鱼泽芝从车上下来, 便看见邬引玉歪着身往地上跌。 邬引玉昏昏沉沉,周身使不上力气,本还指望医院给她开点药,没想到药没开上, 倒是给她指了另一条路。 幸好鱼泽芝来了, 把她从地上连拎带扶地搀起, 否则她这一躺,也不知道多久才动得了身。 鱼泽芝来得真是巧, 在她顶顶狼狈的时候,上次的人情才还清没多久, 如今又得欠上。 邬引玉头脑发懵, 一时间思绪繁多, 起了身目光还微微涣散着走神。 “上我的车?”鱼泽芝搀着她问。 邬引玉手脚俱软,身一个劲地往下沉, 根本没心思应声。 鱼泽芝索性把她往背上背, 扭头对车上的助理说:“你去看看吕家三少,如果没别的问题, 不用给我电话。” 助理连忙从车上下来,应了话便干脆利落地住院楼走。 邬引玉往后一仰,有种要从高处仰摔的错觉。她回过神连忙环住鱼泽芝的脖子,很快辨认出这股冷淡的香气,说:“鱼老板。” “回神了?”鱼泽芝淡声,“摔成那样, 也没听你喊疼。” “我要是喊了,您能多关照几分?”邬引玉有气无力道。 “如今不就关照着你?”鱼泽芝往车那边走。 邬引玉笑得胸膛微颤, 背她的人不由得顿了一下脚步。她笑停了, 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问:“鱼老板怎么忽然来这?” “封家又丢了个小孩, 旁系的,是封庆双的小表弟。”鱼泽芝背着人,却好像不费劲,声音稳得很,“消失得也挺突然,吕老让我过来看看吕三胜。” 邬引玉把下巴撘向对方的肩,问道:“那您怎么没去。” “这不是捡着你了么,再说,我已经让助理去了。”鱼泽芝倏然一停,语气不明地说:“沉了点儿。” 邬引玉心里清楚,沉的可不是她,是她装在包里那只转经筒。她不敢把那玩意儿落在酒店,便随身带着了,哪料,这玩意越来越沉,她差点背不动。 但她只是往鱼泽芝肩头轻轻一捏,状似生气,说:“哪儿沉了,我病了几天,轻着呢。” 鱼泽芝只好把人往后排座位上放,拉着安全带给她系上,随后退出去扶住车门问:“什么病?” 邬引玉说:“我都这样了,医院硬说我没病,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挺好笑。” 鱼泽芝没笑,平静地问:“几天了?” “打从住进酒店起,就没好过。”邬引玉斜斜倚着,眼皮子一掀,朝鱼泽芝睨去。 “酒店不干净?”鱼泽芝问。 “那鱼老板未免太看不起人了。”邬引玉一哂,她本就是做这行的,要是酒店不干净,她还会住进去么。 鱼泽芝替她关了车门,自个儿往驾驶座上一坐,握起方向盘问:“回哪儿,还回酒店么。” 邬引玉刚想点头,却听见前边的人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鱼泽芝拉了车档,朝中央后视镜瞥去,说:“上我那去吧,你如今这模样,在酒店没个人照顾。” 这关怀来得突然,因为对方是鱼泽芝,便更加离奇了。 邬引玉扯平了嘴角,直言:“您不会想借着照顾的名义盯我吧。” “你做错什么了,我要盯你?”鱼泽芝冷哼,又说:“不是你想我多关照你几分?” 这话倒是没错,邬引玉心又痒痒。 可念及鱼家还有个小孩儿,她其实不大愿意去,要是一个不小心,把鱼素菡也装进转经筒里,事情可就麻烦了。 “没事,我在酒店躺躺就好。”邬引玉耷拉着目光说。 “想讨你人情就这么难?”鱼泽芝已经踩上了油门。 邬引玉嘁了一声,“我身边怪事频生,你就不怕鱼家也遭殃?” “我又不是什么摆设。”鱼泽芝语气有些生硬,好似不容拒绝。 “前边放我下车。”邬引玉如今脑子还钝着,一点也不想与这七窍玲珑的人周旋。 但鱼泽芝没有放慢车速,还在一个劲往鱼家的方向开,路上问:“酒店落了什么东西?一会儿我让人送到鱼家。” 左右下不了车,邬引玉也没有跳车的本事,索性回答:“一些衣服,还有那块玉。” “行。”鱼泽芝飞快朝后视镜瞥去一眼,见后排的邬引玉病恹恹地歪着身,淡声说:“你可以躺一阵。” 邬引玉没躺,这要是躺,她定会睡着不可。 车还是开回了鱼家,等车停稳,邬引玉才慢吞吞地解开安全带。 鱼泽芝在外边打开后排车门,垂着眼道:“我背你?” 邬引玉把包拿上,眼使劲儿往外睨,噙着病气十足的笑说:“那劳烦弯个腰,不然我怎么上您的背。” 车外的人只好转身,腰还真微微往下一塌。 邬引玉端详起对方的背,半晌才动身从车里出去。她双臂轻盈盈往对方肩上撘,伏过去说:“这次欠您的人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 那吐出的气息若有似无,很刻意地落在鱼泽芝耳畔。 鱼泽芝一顿,慢慢直起身,锁上车门说:“不急。” 邬引玉晃晃腿,右足上虚虚挂着的小高跟往下一掉。她倒吸一口气,说:“鞋掉了。” 鱼泽芝不问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不作声地捡了鞋,然后走到门前按了门铃。 过了一阵,有人在里边开门,一个脑袋跟着往外探,“姐姐。” 鱼素菡好像刚睡醒,辫子乱糟糟的,在看见鱼泽芝背后还伏着个人时,一双眼瞪得浑圆,随之又不说话了。 邬引玉病归病,却还是厚着脸皮替鱼泽芝应了一声:“丫头。” 进门后,鱼泽芝把人放到了沙发上,食指勾着那只鞋在邬引玉面前晃了晃。 “它自己要掉的。”邬引玉病得连眼都是湿的,显得目光锃亮。 鱼泽芝冷淡一哧,弯腰捏住对方的脚踝,把那只鞋给她套了上去。 踝骨被捏着紧,邬引玉垂眼盯着跟前的人,胸腔微燥,莫名萌生出了点惩戒后的逆反心。 只是鱼泽芝的手松得很快,她站起身说:“素菡,接杯温水过来。” 鱼素菡暗暗打量起邬引玉,把兔子玩偶往桌上一搁,趿拉着一双不合脚的拖鞋,啪嗒啪嗒往饮水机走。 接了温水,她又趿拉着那双拖鞋,摇摇晃晃地送了过去。 邬引玉手脚俱软,怕是连水杯都拿不稳,也没想着要伸手接。 边上横过来一只手,鱼泽芝替她接了,还把杯沿抵到她唇上,又倾了杯身好让她喝上一口。 润了喉,邬引玉总算是舒服些了,没精打采地说:“多谢。” 鱼泽芝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推着鱼素菡的肩往楼梯走,淡淡问:“今天的字写完了?” “没有。”鱼素菡小声说。 “上去吧,写完了再下来。”鱼泽芝又说。 鱼素菡扭头朝茶几上望,“兔子!”说完她便跑了过去,把兔子玩偶一把抱起,借机怯生生地打量起邬引玉。 邬引玉侧着身,大度容她打量。 只是一个对视,鱼素菡便露了怯,匆忙转身走回楼梯。 邬引玉循着那丫头的背影望去,听见了对方刻意放轻的话语声。 “她病了?”鱼素菡仰头看着鱼泽芝,紧抱着兔子状似紧张地问:“那她会不会死,死后会成鬼吗?” 这样的问题,其实不该从一个六岁小孩口中道出。 只是鱼素菡父母双亡,自家又是驱鬼除晦的,家中对“死”这一字从不避讳。 “不会。”鱼泽芝很平淡地回答。 鱼素菡露出一个短暂的笑,终于放宽心往楼上走,才走几步,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喊道:“檬檬!” 一只金毛撒欢般从角落里钻了出来,直往楼上跑。 想来那就是此前被鱼泽芝“装”进纸人里的狗,狗蹿出来时,把墙边一只纸扎人撞翻了。 那涂着腮红,穿得花花绿绿的纸扎人往地上一倒,涂得黑洞洞的一双眼无神地睁着。 邬引玉这才发现,鱼家不愧是靠御傀驱鬼的,房子里竟放满了纸扎,或是等比高的“人”,或是“猫狗虫鸟”,用彩纸扎了一大堆,将这屋子得满满当当。 鱼泽芝转身扶起檬檬撞翻的那只纸扎,目送鱼素菡上了楼,听见关门声后才说:“牙樯滩的暴雨还没停,那边失踪的人太多了,吕老和封老虽然赶了过去,却没办法确认那些人的消失是不是和吕一奇他们一样。” 的确很难确认,牙樯滩如今连进去都难。 邬引玉沉思片刻,仰头问:“吕老后来可有说过,为什么祖辈不让五门靠近那边?” “没有。”鱼泽芝摇头。 邬引玉忽然想起邬家禁室里的那幅家谱,她很想确认,底下的名字到底是不是邬嫌。 “休息去吧。”鱼泽芝朝她伸手,“楼上的客房是干净的,前两天刚收拾。” “前两天?”邬引玉复述,语气意味深长。 “本想邀你过来小住的,但你已经在酒店住下了。”鱼泽芝坦白。 邬引玉总觉得鱼泽芝在放线勾她,各种意义上的。 她握住鱼泽芝伸来的手,借力站起身,哧地笑了,说:“看来鱼老板的好意,我注定是要收下的。” 这回她没让鱼泽芝背,自个儿扶着栏杆往上走,走得是慢了些,好在没摔倒。 客房果真是收拾过的,干净又整洁,扩香石里的精油大概是新添的,只要靠近一步,就能闻到清新的茶香。 这香味,闻着和邬引玉常用的熏香还挺像。 “睡会儿。”鱼泽芝退出去关了房门。 这一觉,邬引玉睡得又不怎么好了,后脑勺好像刚挨着枕头,人便撞进了梦里。 这次睁眼所见也不是千层塔,不是成林的葫芦塔刹,甚至不是冰雕玉琢的白玉京。 她好像撞进了二月春,正是草长莺飞之时,四处吵吵闹闹,满是人间烟火气。 入目的并非现世的钢筋水泥,而是亭台楼阁,街上是大块大块石板铺成的路,远处有人在叫卖糖人和胭脂。 她的关节好像和现世无差,也隐隐发着痛,痛之余,还感受得到彻骨的寒。明明楼下的人穿得单薄,她却冷到得猛灌好几口烈酒来暖身。 那应当是她受诘问前的事,因为那穿着红裳白罩衫诘问她的人,此时正静静坐着她的对面,两人似还没走到那一步。 她状似浑不在意地说:“我怕是熬不住了,可我不甘心呀。” 对面的人给她续了酒,一言不发。 前边那句话说得有多漫不经心,后边这句,她就说得有多柔缓。 “也舍不得你,我还没尝够甜头呢。”她端起酒樽,哂笑着爬上桌,差点撞翻酒壶。 对面的人手腕一翻,捏住酒壶的壶口。 她从桌上爬过,撞入那人怀中,不光揽住对方脖颈,还往嘴里灌了口酒,含着渡了过去。 酒液打湿两人衣襟,那股浓烈酒香仿佛腌入了骨。 她扯起对方的衣襟闻,颊上绯红像是被酒气熏出来的,她说:“如果我做了错事,你会如何?” 莲升依旧没有回答。 她一嗤,抚平对方那处湿润的衣料,慢声说:“你且放心,我立誓不害一人,不吃一魂,否则天打雷劈。” 说着,周遭景象蓦地一变,一群披发头陀张牙舞爪出现,他们浑身染血,邪性至极。 邬引玉再次被吓醒,猛地坐起身,一颗心狂乱地跳着,手脚俱颤抖不已。没想到的是,睁开眼后,她竟还能看到一群魔佛在朝她逼近。 邬引玉差点叫出声,随后才发现,眼前的披发头陀分明是……墙上的水墨画。 怎么可能? 她扭头环视房间一圈,确认这的确是鱼家。 窗帘不能完全遮光,仍能看得出外边还是艳阳当天。 邬引玉立即朝墙上的挂钟看去,下午五点,没想到她睡了这么久。 满墙的魔佛仿佛都在盯她,落笔的人应当满腔愤懑,落笔很重,笔墨又甩得肆意。 楼下,鱼泽芝刚给酒店的员工开了门,对方把她要的东西送了过来,是邬引玉的衣物,还有一只萃珲八宝楼的锦盒。 那员工送来东西便走了,走前高高兴兴地接了鱼泽芝给的小费。 鱼素菡啪嗒啪嗒地凑过去,踮脚往鱼泽芝手里看,问道:“这是什么?” “是邬小姐的东西。”鱼泽芝说。 鱼素菡把脚跟一放,抱着兔子“哦”了一声。 鱼泽芝往小丫头发顶轻拍,说:“坐会儿再出去吃饭,我去叫邬小姐。” 丫头还是听话的,闻言便坐到了沙发上一动不动。 鱼泽芝提着邬引玉的东西上楼,却没有立即送过去。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里的锦盒,朝身拐向书房。 书房只她一人用,旁人不会贸然进入,就算是鱼素菡也不能。 她随手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打开锦盒,转而解下自己系在腰侧的那一枚,把盒里的换了出来。 做好这些,她才走去敲响邬引玉的房门。 房中,邬引玉惊魂未定,下意识问:“谁!” “是我。” 听到鱼泽芝的声音,邬引玉两眼一闭,缓了口气说:“进。” 一顿,她又补充道:“您一人进来。” 进门的只有鱼泽芝,毕竟那小丫头还在楼下沙发上坐着。 进了屋,鱼泽芝才知邬引玉为什么会问得那么急,原来是因为这满墙的魔佛。 她不大在意地扫了一眼,递出手里的东西说:“酒店送来的,我帮你退了房。” 邬引玉双手使不上力气,努起下巴说:“劳烦鱼老板帮我放在这儿。” “不看看有没有遗漏?”鱼泽芝问。 邬引玉摇头说:“都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 鱼泽芝看了手里那只装有玉的锦盒,不作声地放下,这才转身端详起墙上的一众魔佛。 说实话,百闻不如一见,此前她只听说邬引玉在墙上画了东西,如今才见识到,魔佛原来是这模样。她不惊不乱,就这么定定看着,竟每一只都没放过,把满壁的墨迹都审视了一遍。 也许因为鱼泽芝看得太过认真,邬引玉有种错觉,这人是在用心鉴赏。 她往后一倚,掖了掖身上薄被,略显愧疚地说:“我就说不该来,看,把您的房子弄脏了。” 端详了好一会,鱼泽芝竟平静地夸了一句:“挺有艺术天赋。” 邬引玉调侃:“那我这天赋觉醒得晚了点,往前二十年,我还不知道我擅长画画。” “不晚,也脏不了,一会就消失了。”鱼泽芝语气淡淡,“此前不也是这样么。” “倒也是。”邬引玉揉起眉心。 她百思不得其解,她醒来后连点力气也使不上,梦游时又怎有力气画这些散发头陀? 鱼泽芝扭头看她,姿态是泰然自若的,语气也不咸不淡:“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但你好像有事瞒着我。” 邬引玉立即想到她藏在包里的那只转经筒,故作不解地说:“我能有什么事瞒着您,我要是能把事情捋得清楚,早就全盘托出了。” “宋夫人这几日对我颇为关注,昨夜小谈了一番,早上时又来了电话,说你离开邬家时,她给了你一样东西。”鱼泽芝坦然。 邬引玉顿时明白,宋有稚怕是觉得鱼泽芝有问题,故意放了钩子。哪想,鱼泽芝没咬钩,反倒把饵拿到她眼前来晃。 她歪着身笑了,把压在身后的头发往前一拨,意味深长地说:“我妈都说到这份上了,您不问她,反倒来问我。” “我想听你说。”鱼泽芝看着她。 邬引玉很难形容此时在她心头作乱的那种感觉,有点像梦里看见玉佩碎裂的时候,整颗心惄焉如捣,整个人晕头转向。 “可是鱼老板。”她坐直身,虽还恹恹的,却摆正了姿态,“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信你,我近来备受折磨,如今还一头雾水呢。” 她伸手往床边柜子上摸,绵软软的手指捞了半天也没捞着烟杆。 鱼泽芝见状伸手,把烟杆往她手里一推。 拿到那根杆子,邬引玉低头朝烟窝嗅了嗅,说:“还有一事,我离开邬家后,吕老和封老定在暗暗寻我行踪,您可知,我这几天挡了多少术法?” “我又不会把你交出去。”鱼泽芝轻呵,弯腰按住床沿,按得床垫微微下陷,“我要是有这主意,早就把车开到吕家和封家了,哪还会开回来。” 邬引玉直勾勾看着身侧的人,那若有若无的香气熏得她昏昏欲睡。 说实话,她在鱼家藏东西,就像在往虎口塞肉,毕竟她要想瞒鱼泽芝,得先瞒过这满屋的纸扎。 “想好了吗。”鱼泽芝平视着她问。 邬引玉索性把挎包拉了过去,慢声说:“想必鱼老板去酒店‘探望’我那日,就是在找这东西吧。” 她从包里拿出那只转经筒,往床单上搁,“拿到的那日,我用符水泡它,泡出了不少墨汁。” 作者有话说: =3= 第41章 一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邬引玉又怎会好好相待。她往转经筒上使劲戳了几下,转经筒沉,得花上不少力气才能戳得它轱辘转动。 “你……用符水泡它?”鱼泽芝撑着床沿的手臂微屈,竟又靠近了些许, 沉着目光里带了隐约惊异。 邬引玉伏下身, 托住下颌, 好整以暇地欣赏起对方的神色,那神色看似不假。 她“嗯”了声说:“泡了, 我看这东西邪门得很,还以为藏了祟。” 鱼泽芝神色几变, 欲言又止, 最后竟是一松眉头, 很轻地呵出了一口气。 “您认识这东西?”邬引玉眯起眼。 鱼泽芝沉默着,似乎在这顷刻间, 什么顾忌和质疑全都化作云烟, 眉目间只余下寡淡如水的疏远。 半晌,她才说:“算认识。” “怎么认识的?”邬引玉问。 鱼泽芝说:“见过类似的, 在以前住的地方。” 邬引玉托着下颌,手指轻飘飘地往面颊上弹碰,说:“有时候觉得您什么都知道。” “抬举了。”鱼泽芝淡淡哼笑,问道:“能碰么。” “能。”邬引玉下颌一努。 鱼泽芝拿起转经筒细看,说是认识,实际还不是得到处捏捏碰碰, 和邬引玉第一次见到时别无不同。 “很沉。”她评价。 “在医院门口时,您说我重, 重的其实是这东西。”邬引玉可不想被误会。 寻常物件, 像转经筒这么大的, 再重也该有个度,但这只转经筒,比板砖还沉。 鱼泽芝越看,眉心颦起的幅度愈深。 邬引玉轻飘飘问:“里面是不是有东西?” “多半有。”鱼泽芝握住长柄,似是想顺着摇上一下,没想到转筒卡死了。 她不再尝试,垂视邬引玉问:“试过打开吗。” “试过,找不到开关。”邬引玉微微耸肩头,捞起烟杆说:“我问过人,他说从未见过这样的转经筒,它到底是什么。” “一个容器。”鱼泽芝说。 邬引玉闷笑:“您不如说,这就是个东西。” “用来囚禁魂灵的容器。”鱼泽芝补充,淡漠的眼中仿佛暗藏累世的忧思。 “囚禁?”邬引玉看得一愣,听得又是一怔,心跳如雷道:“它起初是没有这么重的。” 鱼泽芝平静得像是一听便了然于胸,问:“还有何异常?” 邬引玉甩起烟杆上的红穗子玩儿,打量着对方的神色说:“里面偶尔会传出声音,吵得我夜不能寝,所以我才以为它藏了祟。” “什么声音?”鱼泽芝再度追问。 邬引玉抬起手指往唇前抵,很轻地“嘘”了一声。 见状,鱼泽芝举起转经筒,放至耳边静静等待,可过去许久,也没听到什么怪声,反而听到邬引玉扑哧笑了。 邬引玉本就虚弱,如今一笑,眼都红了,眸光盈盈地望去,说:“鱼老板,这玩意不是声控的。” 她又解释道:“它总是响得很突然,似乎没有来由,或许是下一刻,也或许是下下刻。” “什么样的声音。”被捉弄了一回,鱼泽芝也不恼。 邬引玉眼中笑意一敛,正色说:“叫喊声。” “叫喊?”鱼泽芝皱眉。 邬引玉目光往上一挑,慢悠悠说:“很多声音在一块儿,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是呼救,或是惊叫,也有哭闹。” 这样的形容,听着倒有几分像两际海。在过独木时,可不就能听见海泽里的各种哭闹么。 “您说这是囚禁魂灵的容器。”邬引玉话不敢说太满,“我想,里面可能真的藏了不少魂。” “合该越来越沉。”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漫不经心地拨着烟杆的红穗,“声音太多,我辨识不出,五门失踪的人是不是也在里面。” “宋夫人为什么给你。”鱼泽芝吞吐而出的气息,有着与其主迥然不同的百转柔肠。 温热的,柔软的。 邬引玉撑起身,竟是又迎上去一些,说:“她说,这是我的东西。” 她那水涟涟的目光,明目张胆地扫在鱼泽芝的面庞上,又说:“但我毫无印象。” 鱼泽芝还是波澜不惊,气息止步不前,唇一动,竟道:“那便不是你的东西。” “不是?”邬引玉一愣,眼帘翕动着眨了几下,“鱼老板对上面的字形有印象么。” “有,认得一些。”鱼泽芝不遮掩了,淡声说:“ 是安康吉祥之意,不过这些字是反着刻的。” “如何反着?”邬引玉皱眉。 “镜像。”鱼泽芝说。 邬引玉是信的,起先在邬家地下室时,鱼泽芝不就用了这样的字来试探她么。 她意味深长地问:“鱼老板从何得知,从古书上学的?” “生来就会,你信不信。”鱼泽芝又说:“宋夫人是怎么拿到的。” 邬引玉说:“她说是我小时候突然把玩在手的玩意儿,不知从何而来,跟从天而降一样。” 她还用了个拟声词,说:“嗖的,突然就到我手里了。” 按正常思路,这可不就是天方夜谭么,若不是邬引玉在扯谎,便是宋有稚说了假话。 “我听不到里面魂灵的声音,也不知道要怎么打开释放。”鱼泽芝把转经筒放回床上,直起身说:“收好,先出去吃饭。” 邬引玉索性撑起身,把转经筒装回包里,扫了眼这满壁的魔佛,说:“吃完饭顺道送我回酒店?” “吃完饭回来休息。”鱼泽芝淡淡一哂,“酒店那么多住客,你也不怕害着他们?” 这话还挺有道理,邬引玉想。 出去时,鱼泽芝特地把那间客房的门锁上了,省得旁人无意闯入。 鱼素菡在楼下坐了好一阵,檬檬就伏在她腿边。 那狗儿上半身看起来蔫蔫,尾巴却摇得够欢。 邬引玉下楼时一步一停,省得腿一软便又倒在地上,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看见楼上的人下来,鱼素菡抱着玩偶跑至门边,急不可耐地想去吃饭。 檬檬跟在她身后,和附在纸人身上时一样,绕着边上人的腿直打转。 饭是去盛鲜宝珍坊吃的,那地方虽然离鱼家远了些,不过路上没碰上什么红绿灯,一路上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邬引玉想起,上回鱼泽芝可不就是约她在盛鲜宝珍坊见的面么,头一天说是一起吃饭,结果聊完鱼泽芝便走了,那桌菜只她一个人吃。 盛鲜宝珍坊足够安静雅致,倒是谈事情的绝佳去处。 点好菜,鱼泽芝没避开身侧抱兔子的丫头,一边清洗起手边的茶具,说:“刚才我试着联系了吕老和封老,但那边的通讯似乎出了问题,电话打不通。” 邬引玉下意识觉得,吕冬青和封鹏起等人也遇事了。 “上午来电时,吕老说牙樯滩那边失踪人口太多,冥簿上大半的魂都找不着。现在还说不准,那些魂是不是在那东西里。”鱼泽芝别有深意地看向邬引玉,用镊子夹住烫热的茶杯,往对方面前放。 邬引玉睨了鱼素菡一眼,顾及到有小丫头在这,一些话不敢说得太直白,说:“高祖辈有人要害五门,也许也是从那一辈起,祖上便不让后人靠近牙樯滩。如今那边闹灾,五门和牙樯滩又陆续有人失踪。你说,转经筒是不是在救他们?” “所以我想下地再问判官,牙樯滩的失踪者是怎么回事。”鱼泽芝泡好茶,往对方杯中倒。 邬引玉端起茶杯晃晃,说:“我去吧,你照看素菡。” “也好。”鱼泽芝竟不迟疑,毫不担忧般,轻易便交托于她。 在菜上来后,茶托便被撤到了边上。 邬引玉饿是饿,但吃得不多,还是没什么胃口。她这段时间,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不太想折腾自己的胃了。 吃饭时,鱼泽芝看了她数回,干脆跟服务员要来一碗稀粥。 邬引玉一看面前那寡淡的粥,愈发没有胃口,睨着边上的人说:“你怕是在折磨我。” “真折磨就不是这样了。”鱼泽芝打了一勺粥,递到她唇边。 邬引玉直勾勾盯着身侧的人,用舌尖试了温,才把粥含进嘴里,咽下道:“服务周到,这待遇……我是头一个么。” “别人求不来。”鱼泽芝又打了一勺粥,说:“夜里实在难受,拿着那块玉睡吧。” “嗯?”邬引玉别有用心地把勺沿舐干净了。 “有安神之用。”鱼泽芝面不改色道。 红玉到手已有一段时间,邬引玉从不知道,那玩意竟还有如此妙用。 只有鱼素菡一人海吃海喝,这丫头看起来瘦瘦小小一个,肚子却比邬引玉和鱼泽芝还能塞,吃完甚至还拉起鱼泽芝的袖子,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鱼泽芝会意,“有你的布丁,一会儿会上。” 鱼素菡这才满意地松了手。 既然是要下地,当夜邬引玉必不可能早早就睡下。正巧她也睡不着,便倚在床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已干净如初的墙。 时间还差上一些,她干脆看了会新闻,得知牙樯滩那边灾害连发,失踪和死亡人数持续上升。 她正看得眉头紧皱,忽然听见一声呼喊,可不就是从转经筒里传出来的么。 那只转经筒就搁在昏暗台灯下,上面的漆和宝石俱是黑蒙蒙的,乍一看和墨迹无差。 邬引玉立刻爬起身,想去敲鱼泽芝的房门,才刚穿上鞋,那喊叫声竟又没了。 她只好恹恹地坐回去,拿起手机看起新闻下的评论,看见有人说,牙樯滩那地方本就不吉利,常有人撞鬼。 这和祖辈的叮嘱有些像,也是说阴气重,阴魂多。 思索过后,邬引玉还是和那人私聊了一阵。 -千真万确,我家祖上就住那,虽然我一次也没回过那边,不过听说那边有座草莽山,和牙樯滩挨得很近,进过山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发疯。 邬引玉倒觉得这像是编造出来的怪谈,哧地一笑,紧绷的肩颈随之松开。 过了一阵,那人又说。 -听说以前发生过更离奇的事,有一批村民进山,回来的全都病死了,村里老人说,山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我看这次的灾害,多半和草莽山脱不了关系,晦气! 邬引玉半信半疑,却还是道了声谢,再看时间,离十二点已经差不多了。 有了鬼牒,便不用辛苦施术,轻轻松松就能到两际海。 过独木,见冥塔,冥塔上的灵灯万年不灭,铃铎叮铃作响,似有安魂之意。 守塔的阴差在见到邬引玉的鬼牒后,便打开大门容她进入。 上去后,邬引玉没见着判官,静等了一阵还是没等到,只好回到了塔底。 塔下两名阴差俱在目不斜视地望着远处独木,没一个过桥的人能避过他们的双眼。 邬引玉刻意挡在左侧那阴差面前,她一挡,阴差便歪了身,就算姿态别扭,也要紧盯住海上的独木。 这阴差木愣愣的,只会歪身,不会斥责,比鱼家满屋子的纸扎还像假人。 邬引玉登时笑了,问道:“知道判官去哪了么。” 那阴差呆头呆脑地说:“让。” 另一位阴差眼珠子一转,似乎比左边的更灵动些,他使劲地瞪眼,好像要口出恶言,偏偏嘴巴紧闭着,一个字音也哼不出。 原来这俩阴差一个是傻子,一个是哑巴。 邬引玉便朝右边那位看去,发觉右边的嘴虽然紧闭着,却像在咀嚼着什么,左努右努个不停。她定睛一辨,才发现这阴差被施了禁言之术。 既然是在两际海,阴差嘴上的禁言术自然是判官施的。 阴差使劲儿努嘴,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加上他那张脸白惨惨的,看着有点瘆人。 邬引玉哪是循规蹈矩的,当即从香囊里取了张符,用其将铜钱一包,挤到了这阴差舌下。 这样的小把戏无法根除判官的禁言术,只能让阴差暂时得以开口。 阴差应当是久不说话了,开口时一个字音也没咬准,叫人听得摸不着头脑。 邬引玉仔细分辨,终于把那稀稀拉拉的字音拼凑成了一句话。 阴差说:“大人去看磨了。” 邬引玉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那阴差又重复了一遍,依旧是这么一句话。 “什么磨。”邬引玉问。 阴差摇头,觉察到符箓上的念力正在衰弱,又惊恐地瞪直了眼,连忙说:“小的无意撞见,有人往两际海丢了东西,大人怕我往外说,遂施了禁言术,如今小的终于能开口了!” 邬引玉听得昏头打脑,追问:“丢了什么,什么人,何时?” 符箓果真要失效了,阴差心急如焚,咬字不清地说:“十二面骰,女子,长相胜似五门鱼家家主,二十三年前!” “二十三”这数字就好像烙在了邬引玉的魂上,她浑身一震,还想追问的时候,阴差已说不出话,又一个劲瞪眼努嘴。 一样的术法若是再施一遍,定会留下明显痕迹,邬引玉冒不起这个险。 她神思恍惚地想,鱼泽芝果然来过两际海,又去了邬家托孤,难怪判官和宋有稚在见到鱼泽芝时,反应出奇一致。 只是,不知道她的出世和那只骰子有无关联。 判官还真在看磨,不在冥塔上,而是在塔下一隐蔽之地。 那磨大得出奇,好似能用其将整个人间撬起。 数不胜数的魂围在边上,竟都是五门人的模样,有还在世的,亦有逝世多年的,俱佝偻着背不知疲乏地推磨,就好像一群没日没夜辛苦劳作的驴。 所有魂灵间都有一根殷红的线将他们牵着,那是五门间不可磨灭的牵连。 不出所料,魂灵中既没有邬引玉,也没有鱼泽芝。 判官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鱼泽芝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他在二十三年前便见过这人,陌生却是因为,她压根不是五门中人! 他猛一甩袖,成千上万的冥簿浮在半空,书页全部哗哗翻动,听似大雨滂沱。 倒是有“鱼泽芝”此人,但是冥簿中记载着的,与她的生平无半点交集,原该在“鱼泽芝”躯壳里的魂,早早就该夭折了,根本没有当上家主的机会。 是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女人,夺舍了那具躯壳,还瞒住了活死无常。 判官烦闷至极,再度挥手,半空中悬着的冥簿全部不见。 那两人的前世今生竟无迹可寻,他索性抬手,招来一本空白命簿,提笔将邬引玉的名字书下。 刚写齐,那墨迹便渐渐消失,竟连写都写不出来! 判官头痛欲裂,总觉得不光是人间,还是地下,有一些事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他索性离开,从地底出来时,一眼便看见了邬引玉的身影。 来得正好,判官步出门外,故作镇定地说:“邬家人,若有事上报,便进冥塔来。” 在下地前,邬引玉便做足了准备,给自己留了退路,她知道判官已在怀疑她的身份,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稍作思索,她跟着迈进塔中,只是步子迈得极慢,闲适得出奇。 落地纸灰纷纷变作白蝴蝶,呼啦一声撞上门窗。 再上冥塔,邬引玉正想问牙樯滩的事,没想到判官先发了话。 判官问得直白,说:“你和鱼泽芝究竟是什么人。” “您在说什么,难道鱼家家主的冥簿也找不着?”邬引玉故作糊涂。 判官定定看她,转而说:“你在这稍等片刻,我去取一样东西。” “大人先忙。”邬引玉规规矩矩站着。 片刻,判官端着一碗汤汁走来,往案上一放,说:“喝了,找不到冥簿也许是魂灵淟浊,断了牵连,这是净灵水,你且喝下,容我再试试。” 邬引玉还是头一回听到这说法,却没有露出迟疑之色,只是端起时微微一顿,细辨这汤汁的气味。 不是净灵水,闻起来泛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酸,倒像是解忘醧的苦水。 她好像明白判官的用意了,判官是觉得她往生后忘事了,所以才取来这一物,想解去忘醧之效,好得知她前世究竟是谁。 这东西轻易不能取出,人往生踏入两际海,就是一条路走到黑,哪能走什么回头路,要是喝了苦水记起前世种种,定会坏了因果循环。 邬引玉还是喝了,如今她是灵体之姿,倒也没有什么能伤得着她,如果这苦水真能起效,倒也是一桩好事。 判官戴着面具,估计眼也一眨没眨,不看着她咽完不安心。 喝得一滴不剩,邬引玉把碗往桌上一搁,怪的是,这苦水入腹竟一点感觉也没有。 “感觉如何。”判官又说:“一些人喝了净灵水会痛苦难忍。” 就算这不是净灵水,喝了也该有些效果吧,可邬引玉就是周身轻轻,脑中空空,什么药效也体会不到。 她哂着说:“看来我是例外。” 作者有话说: =3= 第42章 喝的不是这里的忘醧, 此处的苦水自然也成不了解药。 邬引玉心中仿佛有灵光一现,浓雾暗影般的迷惘被照得荡然无存。她了然,梦里的地方,才该是她灵魂归处。 判官状似惶惶地退了数步, 跌坐在座椅上, 僵着声说:“起效或许会慢一些, 不如这样,你改日再来冥塔一趟, 今日照旧路回去,我便不送了。” 邬引玉怎可能连个心眼也不留, 直接问:“可我没有冥簿, 此后该如何是好。” 判官故作镇定说:“写上便是!” “现在能写么?”邬引玉追问。 判官撘在桌上的手微一动弹, 却没拿笔,说:“此事工序甚多, 你等着就是。” 邬引玉点头说是, 转身便离了塔。 冥塔下,那两位阴差还是岿然不动得站着, 其中一位木讷如斯,另一位挤眉弄眼,像在求救。 邬引玉哪救得了这阴差,她如今进退维谷,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只能拂了对方的意, 不多看他一眼。 上独木前,她料想判官不会善罢甘休, 但回头见冥塔森森, 还是踏了上去。 起先那独木一点问题也没有, 边上黑蒙蒙的海水也和平日一样,水声滔滔,似是有无数魂灵在扑腾挣扎。 乱腾腾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捣得人心乱如麻。 “我下辈子不敢作恶了,求大人放过!” “想回去看一眼我的子女,看完那一眼,我必老实受罚!” “好烫的海水,好痛,我要被煮熟了!” “冷,冷死我了!” 邬引玉无动于衷,她已不是头一次过独木,此时听到这样的哭闹,已是波澜不惊。 走到近半,异象顿生,独木竟摇晃不已,像是海上扁舟,很快就要被大浪撞到支离破碎! 这样的独木,又怎能容人站稳?邬引玉一个趔趄,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鬼怪在水中备受折磨,活人要是掉进里面,也好受不到哪去。跌进去,活人魂极易和躯壳断开牵连,会再也回不了阳间。 海水看似没有沸腾,也没有结冰,实则一侧滚烫,一侧寒凉,专用来洗去恶鬼身上的罪污,蹚过这海,才能到孽镜台前,过了孽镜台,才能往生。 海上原本能落脚的地方也就只有两足宽的独木,如今独木晃荡不停,又没个扶手,分明是要将独木上的过客往死里折腾。 水里恶鬼还跟疯了一般,齐齐露出骷髅利爪,作势要把邬引玉拉下水。 若非判官有意,独木又怎么会晃成这样,恶鬼又怎敢拉人下水? 邬引玉一颗心高高悬起,猛将腕上一串五帝钱捋了下来。她仰身一倒,背后是齐齐伸长的灰白手臂,近要坠入水中时,一道莲纹弧光倏然亮起。 好亮,她近要睁不开眼。 所有鬼怪呜呜痛吟,不约而同地收回手臂,齐刷刷躲进水底。 整片海面静得出奇,竟连波澜也不见了,而横跨海面的独木也未再晃动,像是被人牢牢按住。 邬引玉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甚至还没来得及扯断串起五帝钱的红绳,一睁眼便回到了现世。 睁眼的一瞬,她猛朝床头看去,只见有未来得及隐退的金光从锦盒缝里渗出。 须臾间,那光灭了,快得像是幻觉。 锦盒是鱼泽芝放在她床头的,傍晚在盛鲜宝珍坊时,鱼泽芝还说,那红玉有安神之用。 原来,是被动了手脚才有安神之用。 邬引玉坐起身,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把桌上那锦盒抓了过来,慢腾腾掀开盖。 盒中红玉静悄悄躺着,摸起来仍是凉丝丝,冻得她匆忙缩起手指。 此时是半夜两点,虽然她素来没有扰人清梦的习惯,但此时各种疑问积攒心头,一刻也不想等,干脆爬起身,朝鱼泽芝的房间走去。 邬引玉轻手叩门,没想到才等了数秒,门便开了。 鱼泽芝站在门里,虽然换了睡袍,头发也松松散散,可眼里没有倦意,显然还没睡下。 “方便聊聊么。”邬引玉环起手臂。 鱼泽芝偏身容门外人进门。 经这一遭,邬引玉倒是又弄清楚了一件事,比方说,鱼泽芝不会害她。 于是她毫无顾虑地往对方沙发上坐,慢悠悠说:“好累。” 鱼泽芝倒是平静,自顾自倒了杯温水,往她面前放,说:“从两际海回来了?判官怎么说。” 邬引玉睨着面前的人,目光挟了几分质问,那嘴角一翘,便似笑非笑着,像在勾着对方全盘托出。 “还是说。”鱼泽芝往她肩头轻轻一拂,将两际海鬼祟留下的指痕给拍散了,“判官什么也没提?” 邬引玉侧头看向那只手,距离太近,鱼泽芝腕上菩提木珠的香气已扑到她鼻边,熏得她心旷神怡。 她双手交握着往膝上搁,说:“我没来得及问判官牙樯滩的事,还差点被他弄进海里。” 鱼泽芝伸出食指,把盛了水的纸杯又推过去一些。 “还好有人救了我。”邬引玉这才捧起纸杯,不喝,只是用来焐手。 “什么人?”鱼泽芝面不改色。 邬引玉盯紧眼前人说:“您知道么,您搁在我床头的红玉发光了。” 鱼泽芝随之回答:“哦?难不成是它救的你。” “我差点跌进两际海,一道莲纹弧光忽然出现,不光镇住了水里的恶鬼和摇晃的独木,还把我带回来了。”邬引玉放慢语速,笑盈盈说:“我睁眼时,看见床头的锦盒里有金光一闪。” “原来那玉还有这等功效。”鱼泽芝神色极淡。 邬引玉当即问:“鱼老板好像不惊讶,说来您身上也有一块红玉,您见过那莲纹弧光么。” “这倒没有。”鱼泽芝捻了下手指,是方才拂了邬引玉肩头的那只手。 邬引玉目光一顿,就好像那被捻了一下的,是她的心。 她不走心地哧了一声,慢声说:“二十三年前,有一女人到邬家托孤,托的是我。” “原该在照片里的女人?”鱼泽芝的目光压根不躲闪。 邬引玉抿起嘴唇,寻思这人是不是和她一样转生后失了忆,故而问:“那鱼老板近日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 “不曾。”鱼泽芝答得飞快。 邬引玉是一点话也套不出来,显然,鱼泽芝试探过后,决定将她蒙在鼓里。 “平安回来就好。”鱼泽芝状似赶客,“夜很深了,回去睡吧。” 邬引玉找不到借口留下,只好起身说:“祝鱼老板有个好梦。”祝得不走心,所以听起来不像好话。 鱼泽芝没说什么,在走廊上目送邬引玉回房。 在那黑蒙蒙的两际海中,判官心也不安,他本是想把邬引玉弄进海里的,没想到竟叫她躲过了。 那莲纹弧光,他自然也有看到,辨出弧光中莲纹的一瞬,他心绪大乱,面具底下一张脸变得有些狰狞。 他是见过那道莲纹弧光的,就在二十三年前,是在陌生女子掷下十二面骰之前。 那时候,天上降下雷罚,齐齐堕下的掣电轰隆作响,就连阴间的天也被照得一片豁亮。 他寻思那雷是冲着他来的,故而数日不敢露面。毕竟作为判官,他做了恶,天道必要罚他。 那次的雷罚持续了三日,每每有天雷落下,都有一道莲纹弧光相伴,和方才出现的那道一模一样! 判官坐立不安,心想既然莲纹弧光来了,那雷罚是不是跟着也要来,他二十三年前能躲过,如今未必还能。 他磨磨蹭蹭又到了冥塔地下,看着那群五门的推磨“鬼”想,要不……全放走算了? 推磨的全是不完整的魂,只知道被驱使着做事,压根不知苦痛。 判官心绪大乱,不由得将二十三年前的神秘女子,邬引玉,还有雷罚一事联系在一起,寻思着,那日之事难不成是天道的试探? 他那时当作无事发生,可不就着了道?如今冥簿出错,因果大乱,所以雷罚势必还会再来,他在劫难逃! 判官心怀鬼胎,仔细回忆那女子的模样,那些模模糊糊的眼耳口鼻拼凑在一起,还真凑成了鱼泽芝的样子。 他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撞上身前的推磨鬼,连忙挥袖,掷出一道鬼旨,想把去了牙樯滩的邬家人召过来。 鱼家只余鱼泽芝和鱼素菡,他只能从邬家那几人入手…… 邬其遇已经往生,能问的就只有宋有稚了,也幸而还有人可问。 牙樯滩的暴雨还没停,去了那边的吕冬青等人也被困在其中。 沿江的楼房全被淹没,一眼望去泥黄一片,山上树木东倒西歪,还有土体在往下滑。 就算是活无常,那还是有着血肉之躯的活人,哪经得住折腾。他们辛辛苦苦逮到一些魂,便已累得动弹不得。 吕冬青和封鹏起年纪又大,即使身子骨再硬朗,也比不得年轻人,在去的第一天便齐齐病倒了。 宋有稚正照顾着两位老人,忽然察觉一阵阴气扑来,再看才知是判官发来的鬼旨。 吕冬青恰好睁眼,看见宋有稚接了鬼旨,那浓黑阴气在她手上展开,变作了文书一份。他哑声问:“可是判官大人来信了?” 宋有稚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判官只召见她,而其他人俱未收到鬼旨。她心有不安,生怕判官得知她接受了女鬼托孤,撒谎道:“判官召我们所有人下地。” 吕冬青皱眉,咳了几声,艰难撑起身问:“怎么只有一份鬼旨。” “可能判官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呆在一起。”宋有稚别开眼。 对于如今的牙樯滩,他们有心无力,也是该向判官呈报的时候了。 吕冬青虚弱地说:“那走吧,及早将牙樯滩的事告诉判官,拖不得。” 封鹏起虽然闭着眼,但听得清清楚楚,在边上说:“把邬其醒喊回来,我们一同下地。” 五人齐齐到了两际海,进冥塔后一路上走,竟没见到判官。 吕冬青心急如焚,带着人回到塔下,逮住守门的阴差问:“可知判官去了何处?” 两位阴差,只有一位开得了口,能开口的那位还木木讷讷的,张口只道:“等。” 另一位僵着身,眼瞪得巨大无比,虽是阴差,模样看起来竟比海里受折磨的恶鬼还要阴毒。 幸好吕冬青在这行干了数十年,什么样的鬼没见过,干瞪眼的阴差根本吓不着他。但很快,他便发现,这鬼瞪眼分明是在挣扎,挣扎身上束缚! 两际海是判官在管事,阴差要是身上有缚,那必然是判官下的。 如今判官虚弱,所以这阴差才有挣扎的余地。 可这里的人都不是邬引玉,胆子大不到敢去除判官下的缚。 那阴差的眼瞪得更大了,僵硬的身微微一侧,随之浑身颤抖,癫痫般朝塔内挪步。 吕冬青看得惊骇不已,回头道:“这……” 封鹏起也不明白,但看得出这阴差是想带路,连忙道:“跟上他。” 阴差拿着戟走进塔里,在那有无数纸灰坠下之处,他矮身一跪,脑门狂往石板上磕,尤像请罪。 吕冬青愕然发现,石板之下是空的。 阴差已是游魂之姿,就算磕得皮开肉绽也流不出血。他转而挺起腰背,手指哆哆嗦嗦地在石板上戳,好似在画什么。 吕冬青恍然大悟,环视了一圈后,蓦地抬手接住了飞扬的纸灰。 未落地的纸灰变不成白蝴蝶,往手上一沾,便会留下灰迹。 吕冬青蹲下身,照着阴差比划的走势,慢吞吞地画出来一个图案。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塔中站着的五门人竟被“吸”到了地下。 吕冬青心跳如雷,没想到冥塔之下竟还有这么一个隐蔽之处。 他欲寻判官身影,一个转身,一只巨大的石磨撞入眼中。 石磨边上,有一群身上系着粗绳的魂正在费力推磨。 那些魂单薄透明,但模样还是能看得清的,一个个的竟都眼熟无比。 吕冬青看到了五门的祖辈,还有自己的儿孙,随之,还发现了自己所在! 正推着磨的魂,似乎……全都是五门的,而判官就站在边上。 判官没料到会有人闯入,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扬声道:“你们怎么下来的!” 五人都慌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古籍上曾提起过,两际海确实有一石盘大磨,若有人做了罪不可赦的错事,其子孙后辈都要舍下一魂在阴间推磨,其肉身也需为阴间做事以偿债。 最开始的活无常,便是这么来的。 吕冬青百思不得其解,他以为五门做活无常,只是自古以来的糊口手段,没想到竟是为了偿债。 可是,五门的祖辈们又是做错了什么? 判官猛朝宋有稚看去,他发出去的鬼旨明明只有一份,想必是宋有稚动了歪念。 宋有稚瑟瑟发抖,紧握住邬其醒的手臂,哑声道:“是守塔的阴差教我们下来的。” 判官戴着面具,神情难辨,但说话咬牙切齿,分明是动了怒,“你告诉我,邬引玉到底是怎么来的?” 除了宋有稚,没人料到判官会问这个,四人齐齐朝她看去。 宋有稚瞪直眼:“她……” “说!”判官冷声。 宋有稚两眼一闭,颤巍巍道:“我二十三年前怀的是死胎,恰好有一个陌生女人来托孤,她在邬家暂住了几日,非人非鬼,我和邬其遇很是害怕,不得不收下。” 判官倒吸了一口气,又问:“那位女子,是不是和鱼家家主长得一模一样!” 宋有稚睁开眼,朝远处的推磨鬼望去,扫了一圈没见着鱼泽芝,鱼泽芝怕也不是鱼家的后人。 她颤声道:“是、是有些像,她们身上都带着一块红色的玉!” 判官抬手按住脑袋,什么像,根本就是同一人! 鱼泽芝夺舍时,那具躯壳尚还稚嫩,此后长相受魂灵影响,便会与她本身越来越像。 “你真是做了一件好事!”判官厉声,猛一甩袖,身上鬼气四溢。 吕冬青连忙朝宋有稚抓去,朝封鹏起使了个眼色。 两人纷纷掷出五帝钱,飞快烧去符纸,火烧火燎地将身边人拽出了冥塔。 有一瞬,判官迟疑了,他不敢再触犯天道。就光是他犹豫的那阵,也已足够吕冬青等人离开阴间。 五人惴惴不安地回到牙樯滩,相视一眼,都沉默住了。 宋有稚急急吸气,浑身抖个不停,捂脸说:“我和其遇对不住五门其他人。” “替祖上偿债一事且先不提。”吕冬青撑起身,长呼了一口气,看着宋有稚说:“你把当年的事全部道出,不可再有隐瞒。” 宋有稚不敢再瞒,把昔日种种,包括将转经筒还给邬引玉一事,全都说了出来。 吕冬青哑声:“照此前卜算,以及判官的指示,五门失踪的人也许真是被引玉带走了,只是……这事一定也牵涉到五门的高祖辈。” 半日后,牙樯滩的大雨终于停了,通讯基站也逐一抢修恢复。 可是,吕冬青等人依旧联系不上邬引玉,这回,连鱼泽芝也联系不到了。 夜里,邬引玉被呼喊声吵醒,醒来盯着转经筒看了许久,又把它拿到盥洗室,泡出了一池的墨汁。 这回她得让鱼泽芝亲眼看看才是,她走出房门,差点被走廊上走动的纸扎人吓到。 一个个花花绿绿的纸扎人跟阴兵似的,双眼俱是无神,漫无目的地游走。 邬引玉舒了一口气,朝楼下看去,发现竟还有纸扎人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打开的电视。 真是热闹,鱼家人一定从不缺玩伴。 她走去敲了鱼泽芝的门,没进去,在走廊上勾了勾手指头说:“鱼老板,来。” 鱼泽芝看了她几秒,不作声地跟了过去,进了那边的盥洗室后,一眼便看见了满池的墨汁,池里还泡着个转经筒。 邬引玉抱着手臂,往门框上倚,努着下巴说:“我上回也是这么泡出墨汁的,泡完后,叫喊声就会有所消停。” “你猜到了吧,墨气就是从这转经筒里出来的。”鱼泽芝说。 邬引玉嗯了一声,姿态仍是懒散。 “你把墨迹泡化,出来的墨气会蒙住生魂,藏住他们踪迹,所以上回你泡了转经筒后,判官便给不出指向了。”鱼泽芝拨动水面,手指浸湿在水中。 邬引玉一愣,没想到竟是这般,说:“所以它是在救人对么,它可是越来越沉了,会不会承载不住更多的魂?” “会。”鱼泽芝眉头紧锁,看向门边倚着的人。 又是这样直勾勾的打量,邬引玉打趣道:“我上次还想将这转经筒拆开,好把里面的魂放出来。” “别拆。”鱼泽芝半个手掌探到水下,搅得水中灰烬沉浮。 “我知道,省得害了那些魂嘛。”邬引玉一哂,“不过,前两天鱼家还不曾这么热闹,鱼老板怎么想的,让我刚打开门就看了一出‘戏’。” 鱼泽芝捞出转经筒,解释道:“早上时,有人到我这找你了,用的是搜魂术,被我挡下了。” 邬引玉不意外,“其他几门?” “嗯,明儿天一亮,我和你一起走。”鱼泽芝说。 邬引玉眨巴眼,“那素菡怎么办。” “有保姆在。”鱼泽芝心倒是放得宽。 邬引玉低低地笑出声,身不由得往鱼泽芝那边歪了点儿,说:“鱼老板其实不用跟我,我走就是了,不过有一事,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得告诉您,省得您觉得我不坦诚。” “什么?”鱼泽芝放掉池中符水,不紧不慢清洗起自个的手。 “判官找不到我的冥簿,他想方设法让我喝了解忘醧的苦水,苦水压根不奏效。”邬引玉直视鱼泽芝的眼,说:“我可能不是‘这里’的人,鱼老板,您呢。” 作者有话说: =3= 第43章 您呢? 她偏要推毁鱼泽芝层层叠高的壁垒, 偏要撕碎雾障,偏要让真相翻山越岭奔她而来。 邬引玉神色轻佻,姿态懒散,话语却锐利如锋。 她抬手, 隔空朝鱼泽芝心口指去, 说:“真心换真心吗?” 水流下, 鱼泽芝的手蓦然一顿。 她扭头看向邬引玉,沉默时一双眼无悲无喜, 和白玉京里诘问罪状时一样寡情薄幸。 邬引玉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容她盯着,悠悠说:“判官已经发现了我的异常, 您也逃不过。” “你一定要知道?”鱼泽芝说。 “真相很苦吗, 那也比被蒙在鼓里好。”邬引玉走近, 径自抓出鱼泽芝那还停留下水流下的手。 她拿起边上的擦手巾,轻柔往对方手背擦拭。 “苦。” 少顷, 鱼泽芝挤出一个单薄字音。 邬引玉为她擦手, 说:“您知道毫无归属感是什么样么?就像我这样。” “怎么说。” 邬引玉捏紧毛巾,慢声:“我自小在邬家被当成鬼祟, 总觉得这天这地处处不合我意,可我并非愤世嫉俗之人,也不厌恶此地,只是常常会有一些古怪的想法涌上心口。” “比方说?”鱼泽芝把毛巾拿了过去,不紧不慢地关上水阀。 “我不属于这里。”邬引玉覆上对方手背,她的手很凉。 鱼泽芝静了许久, 定定看着邬引玉,目光寸厘不移, 终于说:“你的确不是这里的人。” 邬引玉早有预料, 但亲耳听到时, 心神仍是微微一震,说:“那你呢。” “我也不是。”鱼泽芝目光下垂,反握邬引玉的手,拈住对方沾在腕上的一点灰。 痒的。 邬引玉五指一缩,她这二十年来的观念,一时间被撞得支离破碎。她用了些许时间来消化,这个人世不过只是她茫茫长路里的一个轮回。 邬引玉哂了一下,说:“在那边,我原先是做什么的,也该有个身份吧。” 鱼泽芝把擦手的毛巾放进篓里,不像撒谎,陈述事实一般,“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邬引玉眯起眼。 “当真。”鱼泽芝看着她,“在那里,你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做。” 邬引玉轻哼,“那鱼老板瞒我这么久,图的是什么?” 鱼泽芝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此时亦然。 她神色自若,可是许久才吐出了一句字音黏连不清的话,黏糊到像在挣扎。 “我不想你回去。”她说。 何其率性,何其不讲理。 鱼泽芝转身迎向她,眉心紧皱着说:“那地方只会伤着你。” 有一瞬,邬引玉气息停滞,心跳躁乱,她很想攥住鱼泽芝的衣领,将对方狠狠拉住身前,让这人的面上能浮上更浓重的神色。 但她只是在心里想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谁伤的她呢。 她哧地一笑,说:“我又不怕,鱼老板还替我怕上了?您是胆小鬼么。” 鱼泽芝没回答。 邬引玉又说:“那您说,这转经筒是怎么回事,里面藏了什么,为什么会渗出墨?” 转经筒就躺在洗手台上,通体黑沉沉的,乍一看也看不出上边有没有沾着墨。 “这转经筒……的确不是你的,我此前不曾见过此物,但你的东西被困在了里面。”鱼泽芝伸手拨动转经筒。 她又说:“为什么会渗墨,因为藏在里面的,是一幅画。此前我冒昧地翻了你的卧室,在酒店时又肆意打量,就是为了找它。” 这手摇转经筒也就这么点儿大,转筒一只手就能裹起来,这么点儿空间,怎么藏得了画? “画?”邬引玉自然是不信的,她有想过,里面也许藏了砚一类的东西,却没猜到过画。 “我的?”她像被逗乐,很诧异地笑了,又说:“鱼老板在开玩笑,画怎么能吞魂。” 鱼泽芝语气淡淡:“那得问画卷的主人。” 邬引玉被难住了,她不知道什么画,又怎解释得清。 “你还想知道什么?”鱼泽芝索性问。 邬引玉环着手臂退开两步,又斜斜倚上门框,说:“我做过一些古怪的梦,梦里有白玉京,有大火和雷鸣。” 她故意说得很慢,目光落在鱼泽芝腰间,此时对方腰侧空落落,想必红玉早被解下了。 鱼泽芝眼底冷漠似被击碎,眸光很细微地动了一下。 “还有一个不知名的人在诘问着我。”邬引玉刻意放轻语调,说:“她腰上系着一枚莲纹红玉,正是我前段时日,想方设法要把玉佩拿到手的原因。只是后来,我隐约觉得那玉独有一枚,所以才把其中一块送了出去。” 她眼波一转,含情般笑,看着鱼泽芝说:“梦里是真是假,那人您可认得?” 鱼泽芝唇一动,却未来得及挤出声。 邬引玉自认为已经得到答案,又问:“天上是不是真有白玉京,你我同在京中?” “是。”鱼泽芝说。 “那个有白玉京又有凡间的地方……”邬引玉琢磨着如何描述,问:“叫什么名字?” “慧水赤山。”鱼泽芝答得坦然。 邬引玉听得一怔,她见过冰雕玉琢的楼宇,也见过卯榫搭载的木楼,唯独没见到什么赤山。 要真说起赤色,那便只有诘问者衣裳上的那抹红,和对方跣足踏上的火。 那样一个地方,竟然叫“慧水赤山”。 邬引玉轻呵出一口气,“那我怎么来的这,因为天罚?还是说,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转世历劫?” “不是。”鱼泽芝摇头,朝门外微努下巴。 邬引玉会意转身,走到沙发边上一坐。 身侧微陷,是鱼泽芝坐了下来。 打从邬引玉认识这人以来,好像还是头一回看见对方坐得如此不板不正。 鱼泽芝翘起一条腿,往后倚着,冷淡的眼里浮上一丝复杂之色,说:“是我送你来,但为什么是此处,又为什么是邬家,那是我应了你的请求。” 邬引玉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自己瞒了自己。 再一想,梦里她的确有过请求,只是从未听清。 “你在这当中还做了什么?”她问。 鱼泽芝徐徐道来:“我把藏了你魂魄的十二面骰掷下两际海,在你转生后把你找到,再将你托付给邬家,下了狠话令他们不敢将你遗弃,仅此而已。” 她微作停顿,径自把邬引玉桌上的烟杆拿到鼻边闻。 太近了,邬引玉指酥心麻,就好像对方闻的并非烟杆,而是她。 “我么。”鱼泽芝将烟杆一旋,红穗飞扬,“我本是想随意投生一处,不料所到之地离你太远,便夺舍了鱼家夭折的小孩。” “那你为什么要在邬家上吊。”邬引玉皱眉,按住鱼泽芝的手,总觉得那烟杆再旋下去,她的心,就要跟着飞起来了。 没想到,鱼泽芝手腕一转,那绿玛瑙烟嘴顿时朝邬引玉唇边逼近。 邬引玉直勾勾看着这人,慢悠悠张开唇,露着牙把烟嘴咬住。 “都说鬼死成聻,既然要假作威胁,那当然要演得够真,才能叫他们不敢弃你不顾。”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咬着烟嘴笑了,这人果然里外两副面孔。 鱼泽芝闻着烟窝,循着杆子逐至邬引玉唇边,陡然顿住,气息缠绵着说:“夜深了,明早天一亮我们就走,今晚早些休息。” 邬引玉握住烟杆,松开说:“行,送您回房。” 说完,她把鱼泽芝送到走廊,看着那扇房门关上,才从一众纸扎间穿过,再回到房中。 约莫过去半小时,邬引玉房门一敞,里面蹑手蹑脚出来一个人影。 邬引玉捧着转经筒悄悄下楼,在后院寻了块地,找来铲子挖出坑,把那玩意儿埋了进去。 她知道这东西就是个定位仪,有这东西在,她根本没有藏身之所。 但五门要是找过来,她料想鱼泽芝会有应对之法,届时,她们就完完全全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埋好转经筒,邬引玉汗涔涔地回了房,稍稍冲了个澡,后脑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夜里,那琼台楼阁画卷般缓缓展现,冰雕的花乍然盛放,高塔铃铎齐齐晃动。 邬引玉跪在千层塔下,如今再见到这掣电和烈火,心便了然,她又到梦里了。 这回,那身着红裳白罩衫的仙又踏火而来,火光燎不着她的衣摆,也灼不伤她的皮肤。 邬引玉看清了她的脸,果然和鱼泽芝一模一样。 不得不说,还是这样的装扮更适合鱼泽芝。此时的她眉心有红色的莲花花钿,眼尾也用红线勾着,也许因为神态严肃,所以一点也不妖异。 在听了诘问后,邬引玉不受控地仰头,听见自己说:“莲升,你不该怨我,你要谢我。” 听起来,她与鱼泽芝之间是有一些仇怨,但又并非仇怨那么简单。 “你杀害小悟墟众佛陀是真。”莲升道。 邬引玉极不屑地嗤笑一声,“这事的确属真,可我的心意就有假?” 天上一道雷噼啪响起,震得人心惶惶。 邬引玉醒来时,惊觉自己竟又是站在室外,想不通自己都已换了个地方住,梦游时怎还敢往外走呢,鱼家周边的路她可不熟。 手上沉甸甸的,她困得出奇,半晌才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十指沾泥,那只转经筒正在她掌中躺着。 邬引玉差点就把这转经筒丢了出去,猛地把力一收,堪堪止住。 “你在做什么。” 邬引玉循声仰头,只见鱼泽芝在楼上推了窗。 此时正是天光微亮之时,四处还黑蒙蒙的,在鱼泽芝问话后,其他的窗也齐刷刷打开,数个纸扎人探出头来。 邬引玉看着手里的转经筒,坦白道:“我昨夜把转经筒埋进土里了,刚一醒来便看见自己把这玩意又挖了出来。” 鱼泽芝还穿着睡袍,看起来刚睡醒,带着些鼻音说:“纸傀说了这事,我方还不信。” “在宋有稚给我前,它可不曾这么黏我。”邬引玉有点无辜。 “转经筒的束缚之力渐渐消失,里面的画怕是要醒了。”鱼泽芝双臂撑在窗上,“有没有可能,并非它离不开你,而是你离不开它,所以你才会刨土挖它。” 邬引玉后背一凉。 在天半亮后,屋中的纸傀还是行动自如地玩闹着,一夜过去也不知疲倦。 邬引玉整理好随身物件,等看见鱼泽芝从屋里出来,才说:“我要回邬家看看。” 这次鱼泽芝身上连一点红色也看不见,那马面裙是黑金色的,头发还挽了起来,表面上看起来没那么洒脱随性了。 “你要往枪口上撞?”她言辞犀利地问。 邬引玉摇头,笑说:“我可以悄悄进去,我只去神堂。我想弄清楚,我当初为什么要托您把我送到邬家吧。” 鱼泽芝没拒绝,只说了声“行”。 “钥匙我是拿不到了,但鱼老板这么厉害,想必一定能把门打开。”邬引玉意味深长地说。 鱼泽芝又说了声“行”,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 邬引玉暂且不想透露,其实她回想起了不少事情,毕竟如今她连力气都使不上,还得倚赖对方。 上了车,还能看见鱼家宅子里一群探头探脑的纸扎。 此时不过六点,天还是湛蓝的,隐约透了些光。 邬引玉看这开车的人一副无牵无挂的样子,倒也像极了那会在塔刹林里盘腿坐着的仙,只是……鱼素菡可还在屋里呢。 她皱眉问:“就这么走了,素菡知道么。” “知道,昨夜和她说了。”鱼泽芝开车离开,又说:“保姆天亮时就来,现在屋里有纸扎守着,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可真是把纸傀当人用,幸好鱼素菡自幼便看习惯了,否则定会被满屋跑的纸人吓出病。 车哪能停在邬家边上,只能往临近的停车场一搁,再徒步走过去。 在邬家老宅住了二十余年,邬引玉对这地方已熟悉得不得了,找着了个监控死角,便设法往里翻。 她穿着长及小腿的旗袍,哪能那么容易翻墙,掖着裙摆磨磨蹭蹭地翻,还得鱼泽芝在下面托着她。 邬引玉扭头看了眼,只见鱼泽芝正望着别的地方,跟个木桩一样杵着。 她往墙上一坐,晃着腿伸手:“我的鞋。” 鱼泽芝弯腰把那双小猫跟的鞋并着拿,给她递了上去。 邬引玉笑了笑便跃下墙头,把鞋穿上了。 邬家没那么探头探脑的纸傀,也就布了几个防贼的术法,但都是邬引玉此前布下,所以她轻轻松松就解了。 这时候邬挽迎和宋有稚估计还在睡,整个老宅静得死气沉沉的,好像变得和她走前不太一样了。 邬引玉不甚在意,只是极快地朝原先自己的房间瞥去一眼,扭头便对鱼泽芝说:“劳烦鱼老板帮帮忙,我没钥匙。” 能把邬其遇和宋有稚吓成那样的,想必定是有些真本事的。 邬引玉饶有兴致地等着,一双眼使劲儿弯。 果不其然,鱼泽芝只是抬手往门锁上一点,那门就自个儿开了。 邬引玉往门槛上一跨,看屋里确实没有鬼祟一类的帮着鱼泽芝开门,才回头说:“厉害啊,鱼老板。” 等鱼泽芝进了屋,她赶紧把门关上,省得被邬挽迎和宋有稚看到。 鱼泽芝扶住灵案,用力一推,没推动。 这灵案本就沉甸甸的,且不说上边还放了那么多东西,没点力气还没推不开。 邬引玉浑身酸乏,翻个墙就已是竭尽全力了,现在手软脚软的,哪帮得着。 谁知,鱼泽芝吹了口气,她手还没攀着灵案,灵案便嘎吱嘎吱往边上挪,案上灵牌簌簌晃动。 邬引玉想,饶是她觉得自己再有本事,此时和鱼泽芝一比,也不过是鸡蛋和石头。 “鱼老板身怀神力啊。”她啧啧夸耀。 鱼泽芝睨她一眼,翻出打火机咔地擦燃,慢步走下楼梯。 邬引玉只好点出手机的手电筒,扶着墙小心翼翼往下迈,等她走到底下,鱼泽芝已经点亮了家谱前的蜡烛。 整片家谱被照得发黄,其上画着的亭台楼阁用的不是一般染料,烛光一照,便亮晶晶一片。 邬引玉循着记忆,找到了被蛛网和尘蒙住的那一角,指着说:“就是那,可惜够不着,真想抹开看一眼。” 她话里满是暗示,一双眼还直勾勾看着鱼泽芝。 鱼泽芝一个抬手,桌上的抹布便飘了起来,朝家谱上那处挥去。 邬引玉又看愣了,“了不起啊鱼老板,此前您还说什么也不会,原来是装的,害我还耐着性子同您解释了那么多。” 墙角那处蛛网被扫落,掩在底下的名字逐渐展露。 邬引玉目不转睛地看,又说:“所以鱼老板在那慧水赤山里,算是什么厉害角色?” “寻常职务。”鱼泽芝答。 要说活人和死人在家谱上的区别,只在于红黑二色,那这被掩在蛛网后的名字却是……暗金色的。 暗金的名字上留有极宽的一道杠,分明是被除名的意思。 邬嫌。 是邬家的高祖,算下来,邬挽迎还得算是她的旁系玄孙。 邬引玉仰头看着,缓步朝家谱靠近,手往上一按。 她只需闭上眼,就能看见邬嫌最后所处之地,竟不在邬家,亦不在叡城。 那里滩涂上满是碎石,有废弃的船在边上搁浅,桅杆上挂满了祈愿的红布条。 是牙樯滩。 但邬嫌没有在牙樯滩停留,而是一路往山中走。 待她走进山林深处,邬引玉便什么也看不着了。 那座山叫草莽山,便是吕冬青所说的,祖辈不让靠近之处。 邬嫌果然是去过草莽山的,也路经了牙樯滩,一切灾祸,当真与她紧密相连。 “看见什么了?”鱼泽芝问。 邬引玉回过神,说:“草莽山,她路经牙樯滩,去了草莽山。” 此行说是要离开鱼家,实则两人连个目的地也没有。 邬引玉有商有量地问:“鱼老板要不要和我去草莽山看看?” 作者有话说: =3= 第44章 “可以。”鱼泽芝仰头琢磨五门族谱, “正好也是要去的。” 上次进禁室时唯独缺了她,如今进来,她不免多打量几眼。 族谱暗金的笔迹上似有流光一晃而过,邬引玉心觉不可思议, 说:“为什么五门要划去邬嫌的名, 她那名字是后来才变成金色的么。” 鱼泽芝看了片刻, 说:“在慧水赤山,登仙者的名会被天道漆成金色, 名字许是在此前就被划掉了。” 邬引玉眼里露出促狭之色,不禁调侃:“鱼老板当真是什么都知道, 叡城赛诸葛, 就是您了吧。” 鱼泽芝目光淡淡地睨她, 妥协一般,压根不辩驳。 “这么说, 那慧水赤山当真有意思。”邬引玉敛了目光, 从衣兜里摸出一枚铜钱,掷到了香案上的三足小鼎里里, “有仙有神,热闹非凡。” 叮铃。 声一响,就当作她敬过五门,敬过邬家列祖,也敬过邬其遇了。 邬引玉转身,双臂往后一撑, 倚在香案前,说:“你猜猜转经筒是从哪里拿出的的。” 许是她的暗示太过明显, 鱼泽芝一下就猜中, “这里?” “没错。”邬引玉笑了, “这神堂没翻修过,禁室想必以前就在,没想到吧,你想找的东西曾也在你的眼皮下。” 鱼泽芝不觉可惜,总是一副沉静缄默的模样,似是参透了世间因果。 她淡淡一笑,说:“无妨,此时见到也不晚。” 邬引玉伸手,干净的掌心往上摊着,“给我一枚铜币?” 鱼泽芝打开包翻找,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转经筒里的画么。” “为什么?”邬引玉还挺好奇。 鱼泽芝终于翻到铜币,放到她掌心时没立刻收回手,而是隔着铜钱,往她手心轻轻一按。 “它是你的一部分,我应了你的请求,原是要把你完完整整带到这里的,但我要带你走时,却发现你身上少了……” 邬引玉心跳得愈快,从心下腾起的困惑便越像一头兽,在她胸口下鼓吻奋爪。 她迟疑道:“少了什么,一些部件?魂还是魄?” “都不是,但也至关重要。”鱼泽芝淡声:“它属于你,所以它不管位于何种险境,最终都会回到你身边。” 邬引玉手心上的力道一轻,她随即收紧拳头,转身后五指一张,把那枚硬币也放到了鼎里。 牙樯滩必是要去的,但得等雨势小些才能过得去。 出了邬家,两人又照着来路翻了出去。 邬引玉意味深长地看向鱼泽芝,在上车时按捺着笑意说:“鱼老板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吧,私闯民宅,这要是被抓到,鱼老板颜面无存呀。” “那怎么办?”鱼泽芝系上安全带,没表情地看向邬引玉,似是想讨一个说法。 邬引玉不以为意地说:“我赔给您呗。” “怎么赔。”鱼泽芝说。 邬引玉看向对方腰侧,下巴一抬,理所当然地说:“不是早赔给您了么,这玉可值钱了,还是说,您想要别的?” 明明只是随口戏谑了一句,也不算开玩笑,偏偏鱼泽芝很淡地笑了一声。 “想要什么?”邬引玉问。 此时她不光目光含情,连嗓音也在散播着充满杂欲的暗示。 她总是不遮掩,明目张胆地散播着自己不纯粹的心思,一言一行都是故意。 鱼泽芝笑意渐敛,虽然转开了眼,但目光算不得冷漠。 犯过戒的人,又如何能把控得了心神?此时的回避,在邬引玉看来,不过是挣扎罢了。 邬引玉往座位上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抱起手臂,懒懒散散说:“开吧鱼老板,路上如果要进加油站,那油钱算我的。” “不必计较得那么细。”鱼泽芝轻点油门,不紧不慢地开了出去。 “我可不会把自己赔出去。”邬引玉慢悠悠说。 从叡城到牙樯滩,就算马不停蹄,也得花上一天的车程。 且不说,越靠近那边,天色越是阴沉。大雨淅淅沥沥,车窗一糊,就算有雨刮左右晃动,视线也还是模糊,只得再放慢车速。 出了叡城便是高速,车才开出不到十公里,鱼泽芝眼前一黑,后座上鬼气腾腾,有东西倏然出现,遮了她的眼。 邬引玉察觉有阴气逼近,蓦地坐直身扭头,只见一双灰白的手遮在鱼泽芝眼上。 那东西上,带着……封鹏起的气息。 邬引玉早有预料,毕竟离开鱼家时,她还是带上了那只转经筒。只要转经筒在,踪迹必会暴露。 可她没想到的是,五门竟追得这么紧! 通体灰白的小鬼就挨在主驾的座椅后,他模样尚还稚嫩,有点儿怯生生的。 封鹏起看似比吕冬青要内敛许多,平日里话少,不怎么出主意。这样的人,好似苦闷委屈都憋在心底,使得胸中积郁愈来愈重,也让那双眼变得越来越阴鸷。 再看,小鬼身上贴有符箓,那符箓上分明写着封鹏起的名,他是……被逼急了。 被蒙住双眼的一瞬,鱼泽芝松开油门,平静道:“有东西。” “往前开,鱼老板稳住方向盘就是。”邬引玉伸手,不走寻常路地撕下了封鹏起驭鬼的符箓,冷笑说:“封家是想把鱼家取而代之么,还学旁人用起鬼傀了。” 符箓一撕,那只小鬼便被邬引玉拍了一记额头,直接被拍飞出去。 “不过是照猫画虎,用符箓的就该有用符箓的样子,御傀?那还得看鱼家。”邬引玉一嘁。 她转而取出一枚铜钱,从发上抽出簪子划伤中指,再将渗出的血抹到了铜钱上。 小鬼已经松手,鱼泽芝稳稳把着方向盘,是一点儿也没开偏。 她重新踩下油门,扭头飞快瞥去一眼说:“你要做什么。” 话音方落,邬引玉已掷出手里铜币。 铜币飞快扎进小鬼眉心,他痛得翻来覆去打滚,吵闹得厉害。 “定。”邬引玉悠悠地吐出一个字音。 小鬼登时一动不动,双眼惶恐地瞪着。 邬引玉满心舒坦地翘起嘴角,说:“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嘛,他要驭鬼,那我也驭,总归都是照猫画虎,谁不会似的。” 她说得轻巧,这样的事似乎没少做。 都说邬家小姐剑走偏锋,比吕家那走了邪道的吕倍诚好不到哪去,部分原因就出在这。 小鬼被死死定住,压根动不得。 邬引玉语气略显不屑,“比起鱼家的傀丝,封家的符箓限制性还是太大了,也太脆弱,他学不到精髓。” 一顿,她又幽慢地说:“我没有不敬封老的意思,只是他急上头了,我也急了。” 理由充分,鱼泽芝无从辩驳,只问:“这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不知道。”邬引玉眨巴眼,无比无辜,“我天生就会。” 说完,她打了个响指,冲那只小鬼说:“去跟封鹏起,别让他知道我在往草莽山走。” 小鬼不得不鞠身答应,身形逐渐隐去,一会儿便没影了。 “鱼老板那么厉害,不能将转经筒的存在屏蔽?”邬引玉睨过去。 “里面是你的东西,我没那么大的能耐。”鱼泽芝倒是能沉心静气。 邬引玉听得一愣,好笑地说:“这么说来,我以前也挺厉害?” “可不是。”鱼泽芝目不斜视。 从叡城到草莽山,有近半车程都在雨中,路本就不好走,不巧这车还惨遭抛锚,荒废近一日才能重新启程。 庆幸的是,后两日雨势渐小,车玻璃前的雨刮不再哗哗狂动,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刮得好像有气无力。 封鹏起到底还是不敢做得太绝,除了那一只小鬼外,没有再派出其他。 鱼泽芝车上不放说书了,反倒听起了新闻,说是牙樯滩城区暴雨已停,道路很快就能疏通。 邬引玉歪在座椅上,回想在邬家禁室中所见所闻…… 邬嫌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牙樯滩和草莽山之间,有山有水,远远看着似是有个村落,村中楼房稀稀落落。 暴雨虽停,就算洪水泄去,到草莽山的路仍是不好走。 邬引玉本就浑身疲乏,一路摇摇晃晃,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但在察觉到车速慢下来后,又很及时地醒了过来。 她睁眼看向窗外,只见天色已是半暗,道路坑洼,远处的滩涂上满是石子。 “醒了?”鱼泽芝余光一斜。 “要到了?”邬引玉缓缓坐起身问。 “到牙樯滩附近了。”鱼泽芝把车速放得极慢,这边道路不好走,开快了会颠簸得叫人难受。 “不用开到牙樯滩。”邬引玉看着沿路的滩涂,说:“起先得知牙樯滩附近有大灾,还以为出问题的就是这片滩涂,如今我才摸清大概,真正出岔子的,怕是草莽山。” 滩涂附近本就人烟稀少,且又荒芜,和新闻里遭了难的城区相比,这地方似乎和灾前区别不大。 从牙樯滩到草莽山,地势一路上拔。 邬引玉原本是不晕车的,可她如今身体不适,这路又泥泞难走,车身一晃,便晃得她差点吐出来。她索性打开车窗,靠在边上呼气。 车窗大敞,在车轮碾压声和呼啸风声中,隐约有锣鼓唢呐在响。 起初邬引玉以为自己听错,待车又开得近了一些,她远远眺见一个被暴雨洗劫过的村子。 耳边那不像哀乐,也不像祝喜的乐器声越来越明显,她才知,声音便是从村里传出来的。 那村子的房屋和数十年前没什么不同,好像已被废弃许久。 鱼泽芝自然也听见了,朝窗外斜去一眼,说:“村里传来的?” “过去看看。”邬引玉眯起眼,惊觉那便是邬嫌曾路经的村子。 方向盘一转,鱼泽芝好似言听计从般,竟半个字也不说,便往那边开。 也因沿途地势不断拔高,使得建在半坡石房错落有致的。房屋稀稀拉拉一片,野草和藤蔓肆意生长,一看便不像能住人的。 待车停稳,邬引玉不假思索地推开门,刚往路上一踩,浅浅的鞋跟便陷进了软泥里。 鱼泽芝熄了车,下去后望向村子深处,转而又循着声音传来处转身,抬手说:“在那里。” 此处阴气浓盛,似乎有许多鬼物在外游荡。 邬引玉艰难拔腿,极想把脚上这双鞋丢了,可鞋不穿不行,这满路都是湿泥,哪是她能忍的。 鱼泽芝走在前边,从房屋前经过,蓦地一顿。 邬引玉随即看向鱼泽芝望着的地方,只见这村中所有的房屋的门都是紧闭着的,门上无一例外,全贴着白色封条一样的东西。 白封条俱是斜着贴的,其上写了字,但因为时日久远,又被日晒雨淋的,上边的字已不大看得清了。 邬引玉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某一户门前,那户门上贴着的白纸条倒是勉强能看清字。 一看封条,便以为是有案件发生,在念出其上的字后,她才明白,这根本就是殃榜。 殃么,祸害之意。 在以前,家中若是死了人,就得在自家门上贴这玩意,殃榜上写的是死者的名字年龄,及其小殓大殓的日期,再详细点的,还会把家属的名姓也写上。 人死后七日后回魂,回魂时会把阴煞之物带来,贴这殃榜,是省得不明缘由者路过或是造访,一时疏忽就遭了殃。 可这满村都贴了殃榜,是各户都死了人么,这么看,此地确实蹊跷。 认出殃榜,邬引玉又循着声过去,一路上没见着一个活人,也不知道那乐器是不是活人奏的。 刚相识时,她还会问鱼泽芝怕不怕,如今得知这人城府颇深,反倒像在博信任和同情般,轻着声说:“这地方当真吓人,鱼老板厉害,可得带好我了。” 鱼泽芝瞥了她一眼,在绕过房屋后,望见一祠堂前的地坪上,站了一群穿着戏袍的人。 邬引玉随之停步,眯起眼仔细打量,讶异道:“在唱戏么。” 村子都荒废了,祠堂的地坪上竟还有人在跳傩戏,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古怪。 跳傩戏的和吹拉弹唱的加起来有十来人,无一例外全都戴着栩栩如生的傩面具。 那面具做得精巧,乍一看好像是他们原先的脸。 邬引玉看了许久,见笑的一直在笑,哭的一直在哭,怒的不曾平息怒气,一个个神情全都僵硬诡谲,方知是面具。 祠堂门外立了神坛,神坛上不光挂了神像,还放置了不少鸡鸭鱼果一类供品。鼎中有香,香快燃到了底,看来这出戏已经跳了有一段时间。 唱的人抑扬顿挫,细细一听,已从请神唱到了送神,唱完这段,也该结束了。 邬引玉不知道鱼泽芝懂不懂这个,习惯性地开了口:“这样的傩戏是用来驱邪的。” 她说完一顿,两眼弯弯道问:“那个叫慧水赤山的地方,有这样的习俗么。” “没有。”鱼泽芝答得飞快。 邬引玉不失望,只是越发好奇,慧水赤山除了白玉京,还会有些什么。 唱完送神,远处祠堂前的傩戏就结束了,齐齐奉了香,又跪在蒲团上叩头,这才摘下面具。 这地方常年没人会来,如今暴雨刚过,这关头上突然来了两个生人,那些跳傩戏的自然而然就注意到了她们。 有人走了过去,身上花绿的袍子似乎年份久远,已洗得有点褪色。他盯着邬引玉和鱼泽芝,防备地问:“你们打哪儿来的,要上山?” 邬引玉刚想回答,边上的鱼泽芝就先开了口。 鱼泽芝神态自若地说:“前些时候就想上山看看,但忽然下了暴雨,好不容易等到雨停。” 那人全然不信,眉头还皱着,说:“上山做什么,看你们这打扮也不像是徒步客。” “拍照啊,顺便做点直播。”邬引玉接上话,手指往鱼泽芝肩头一撘,又说:“听人说,这边挺有意思的,我们早就做了计划,却因为暴雨耽搁了,如今趁雨停,想去踩踩点。” 邬引玉面容精致不说,还穿着身不便上山的水墨旗袍,确实像她说的那样。 鱼泽芝不咸不淡地睨过去一眼,没吭声。 那人倒是信了,却不耐烦地摆摆手:“别往里走了,那地方晦气,不想折寿就赶紧回头。” 邬引玉料到能套出话,笑得眼波柔柔盈盈,佯装惊讶,忙问:“什么意思,看你们刚才在跳傩戏,这地方是闹鬼么。” 过来说话的男人当真没什么耐心,也可能本就心烦,粗声粗气道:“你们一路过来没看到村子里的状况么,眼睛白长了?” “这不是没看明白,才来问您么。”邬引玉不生气,反而还笑得眼弯弯。 远处有女人喊了一声:“崇子,好好说话!” 振和崇就算放慢声音,语气里却仍是不耐烦,说:“是,闹鬼,牙樯滩那边如今是什么样子,你们该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可这里怎么会闹鬼?”邬引玉追问。 振和崇那面相本就凶,一急起来就好像要打人一样。 方才在远处喊了他的女人连忙走了过来,和气地说:“妹,要想知道啊,就先跟咱们下山吧。” 邬引玉朝鱼泽芝投去一眼,点头说:“那劳烦您了。” “客气了。”女人摆手,回头喊道:“赶紧收拾,趁着天还没黑,快点下山。” 天一黑,鬼祟就会一个劲涌出来,这地方要是真闹鬼,还确实得快些避开。 远处那些人窸窸窣窣脱下戏袍,匆忙往箱子里塞东西,一刻也没敢慢。 看起来,这女人应当是领头的,至少地位不低。 下山时那群人走在前边,邬引玉和鱼泽芝跟在后,两人走得不快,却也没有落后太多。 邬引玉压着声说:“怎么样鱼老板,我这招还不错吧。” “挺会诈。”鱼泽芝淡声评价。 这听起来不像好评,但邬引玉只是哧了一声,没纠正对方的措辞。 绕着山脚走了一阵,才知这地方原来是有宾馆的。 小宾馆,看似是自建房改成的,连招牌都显得格外简陋。 只是,邬引玉看见宾馆门前竟放了一只褐色的水盂,那水盂还是被砌在那儿的,搬都搬不动。 女人回头看见邬引玉在看那只水盂,解释说:“那算古董的,得有百来年历史了,以前用来验冥币的。” 邬引玉倒是听说过这么一回事,但不知慧水赤山有没有这样的习惯,索性对鱼泽芝说:“以前战乱,又或是有大灾大难,会死许多人,阴气一盛么,就能遮天蔽日,鬼也就不怕太阳了。” “鬼便能在日中出行?”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往盂口上碰了碰,说:“没错,他们看似和活人没有两样,甚至还会拿冥币付钱,所以有的店家会在门前置一水盂,浮起且易碎易化的就是冥币所变。” 女人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惊讶道:“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 邬引玉哪能露馅,不紧不慢地掰扯道:“我来之前查过资料的。” 女人微微点头,眉目间愁云不散,说:“我们祖上就是住在山上面的,现在之所以没人住了,是因为草莽山总有疫鬼出来找替。你们可能不会信,但事实上,村子就是因为这样病空的。” 邬引玉哪会不信,她想听的就是这个。 女人面色恹恹,抬手说:“进去坐坐吧。” 进了门,便见前台笑盈盈地说:“紫姐,你们回来啦,没出状况吧。” 随后她才看到跟在后边的两张陌生面孔,登时收了笑,讷讷问:“还有客人啊?” “给客人倒杯水。”振和紫坐了下去,精疲力尽道:“其实我还是头一次在祠堂前跳傩舞,我爸妈那一辈往上数,得有好几代没在那跳过了。幸好我们一直在学,没敢荒废,这可不,派上用场了。” 邬引玉状似开玩笑,说:“那么久了啊,难道上一次跳是高祖辈?” 振和紫沉默地望了过去。 “我猜的。”邬引玉说。 振和紫摇头说:“记不清了,老实说,疫鬼找替的事,我也是听老一辈说的。后来山里的疫鬼被镇住了,直到我们这辈,才重新到祠堂跳起傩舞。” “难道又有疫鬼出来找替了?”鱼泽芝总是能一言中的。 振和紫瞳仁微颤,她明白这事要是同别人说,别人定会觉得她疯了,此时好不容易碰上两个信的,不由得敞开心胸道:“数月前,有人进了草莽山,出来便染了治不好的病,不久就病死了。” 她舔了下干燥的嘴唇,眸光沉沉地说:“后来这附近陆陆续续有人生病,全都检不出病因,我们怀疑是不是山上的疫鬼又跑了出来。再后来么,我们请了师傅来看,那师傅才看一眼便扭头要走,说这地方阴气极重,指日必会发生大灾。” 那师傅倒是没说错,阳气一弱,什么天灾人祸都会纷纷赶至。 邬引玉幽声说:“不光疫鬼往外跑,怕是草莽山的阴气也在往外溢吧,这山果然有点东西。” 她目光一偏,看向鱼泽芝说:“鱼老板怎么看?” 作者有话说: =3= 第45章 “这么说, 病是从草莽山传出来的?”鱼泽芝坐下,捻起腕上的菩提木珠,那修士般的姿态让振和紫想到一个人。 振和紫瞳仁微颤,只当是巧合。 鱼泽芝朝振和紫看去, 说:“也许因为多年前的禁制衰弱, 所以才引发了如今种种怪事。” 振和紫正是这么想的, 提心吊胆地说:“现在我们这还有个病着的客人,他和你们一样, 是来拍照的,进山后他和我们断了联系, 再见到他时, 他便已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人现在还……”邬引玉坐到一边, 心知这话可能不中听,却还是说出了口, “活着?” “活着。”振和紫眉头紧锁, 叹气连连,“但状态极差。” “能让我们见见他么。”鱼泽芝已站起身。 前台的姑娘恰好端来纸杯, 见鱼泽芝起身,也不知这水还该不该递。 鱼泽芝径自接了过去,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 见状,姑娘才把另一杯给了邬引玉,挤出笑坐了回去。 振和紫迟疑着,料想这两人也许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大概还觉得她是在编故事吓唬人,干脆鼓起劲说:“我得先问问那位先生的意思。” “劳烦。”邬引玉塌着腰朝鱼泽芝倾过去, 仰头建议:“不如我们在这住一晚, 恰好天也要黑了。” “可以。”鱼泽芝低头看她, 没有异议。 振和紫见她俩没了再上山的意思,终于露出笑,转头说:“给两位客人开个房间,如今洪涝刚过,不知道明儿还会不会下雨,给客人算个八折吧。” “老板娘好心。”邬引玉笑说。 前台那姑娘握住鼠标点了几下,一边问:“客人带身份证了么,来登记一下信息。” 自然是带着的,出远门必定要证件齐全。 待她们开好房,振和紫也上楼问好了那位病着的客人,下来说:“那位先生同意了,现在就能见。” 邬引玉拿了房卡,慢悠悠登上楼梯,踩着的小高跟看似不堪远行,好像是来度假的。 她把房卡往包里一塞,说:“那就趁早见见吧。” 那位先生住在靠尽头的房间里,他似乎无力起身相迎,所以门还是振和紫开的。 振和紫推门进去时,一股干枯腐败的气味狂往外涌,像是能具象化成张牙舞爪的怪物。 她首当其冲,却没有丝毫不适,神态自若地踏入房中,在看见床上的人时,连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跟在后边的邬引玉被那股气味熏得咳个不停,捂着口鼻适应一阵,才慢腾腾地挪了进去。 “您要喝点水么。”振和紫问。 床上的先生虽是睁着眼,却躺着一动不动,瘦如干枯老树,皮肤蜡黄,似乎成了干尸一具。他连眼睛也没眨上一眨,只死死瞪着天花板。 那腐臭味并非来自他,而是出自伏在他身上找替的一只疫鬼。 邬引玉刚进门就瞧见那只疫鬼了,他衣着褴褛,体态却比床上躺着的人要丰盈许多,正一动不动地攀在住客身上。 一缕青白的烟从住客口鼻中逸出,被疫鬼尽数吃下,那所谓白烟,就是活人的生气。 躺在床上的客人已是瘦骨嶙峋,面颊往下凹着,脸上已不剩多少肉。他的生气快要被疫鬼吸干净了,又怎健康得起来。 “喝水吗?”振和紫又问。 听见振和紫问话,床上住客吃力摇头,过一阵才煞白着脸使尽全力说:“你们就是老板说的,想进山的人吧。” “您是从山里出来就病了?”邬引玉走上前,双眼紧盯着的却不是说话的住客,而是伏在他身上的疫鬼。 “病得很突然,从山里出来的第一天就没办法走路了,后来才从老板口中得知,以前这附近有过不少像我一样的人。”病人气息奄奄,“他们……都死了。” 伏在他身上的疫鬼压根不看旁人,不做别的事,只光顾着吸生气。 住客一动身,溢出来的生气就会越多,但毫无例外,全被吃干净了。 “看,我没骗你们吧,那地方真的不能去。”振和紫苦涩道。 邬引玉想逮住这只疫鬼,她已摸向身侧锦囊,却还是慢了一步。 鱼泽芝伸手往疫鬼额前一弹,那鬼便唔呀一声,被那轻飘飘的一股劲弹了出去。 疫鬼离身,被附着的人周身一轻,好似突然活了过来,连气都喘得顺了不少。他怔了片刻,猛地直起身,深吸了一大口气。 躺了数日的人突然生龙活虎地坐起,把振和紫吓得不轻。 振和紫看不见疫鬼,只瞧得见鱼泽芝手指弹出的那一下。 很碰巧,在鱼泽芝弹了那下后,床上奄奄一息的人便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 振和紫原先就觉得奇怪,洪灾刚退,如今天色可算不得好,这天阴沉沉的,能拍出什么好看照片,且不说如今山路泥泞,难走得很,这两人却偏要挑这时机上山。 坐起身的住客急急吸气,惶恐地张望了一圈,他察觉得到,身上压着的那股劲……没有了! “这、这是怎么了?”振和紫还在吃惊着,后知后觉,这两位不慌不乱,明显就是有备而来。 住客吸气太急,涎液许还咽错喉了,剧烈地咳了起来。 振和紫来不及管顾其他,连忙扶住这人,帮着他顺了几下背,着急问:“喝点水吧?” 客人咳得正起劲,一张脸涨红,压根回答不上。 振和紫径自倒水,一边给他送到嘴边,目光却是惶恐地落在那两人身上,颤巍巍说:“喝点儿吧,小口点喝,别急。” 喝了水,坐起身的人不再咳了,方才还木讷的眼竟灵动了不少。 振和紫怕得紧,盯紧了邬引玉和鱼泽芝,嘴上却在询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去医院看看吗?” “我……”客人吐出一个不清不楚的字音,纳闷却欣喜地说:“好像好多了。” 振和紫看他双目发亮,的确像是好起来了。她定睛盯住鱼泽芝,牙齿打起颤,“你们是做这一行的啊?” 疫鬼还在屋里,他只是被弹飞,并非是被弹到魂飞魄散。 鱼泽芝余光睨向那疫鬼,不大热络地回答:“抱歉,方才是有意隐瞒。” 她的坦白倒是很自然,把振和紫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疫鬼手脚并用地趴在墙上,冲着邬引玉龇牙,不为别的,就因为邬引玉手里捏着一枚铜钱。 邬引玉捏紧铜钱,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不论那鬼怎么张牙舞爪,都没有露出惧意。她甚至还耻笑出声,飞快将铜钱按向疫鬼额头。 一段时日下来,这只疫鬼吸到不少生气,顶多觉得眉心烧得厉害,却并非痛到不能反抗。 随即,疫鬼啐出一口阴气奇盛的唾沫,四肢状似蜘蛛地在墙面上爬,作势要跃出窗外。 “小心。”鱼泽芝出声。 “区区疫鬼,不必惊慌。”邬引玉取了张符纸把唾沫挡住。 她抛出红棉线,硬生生扼住此鬼脖颈,再往回一个猛拽,把他硬生生拽回跟前。 振和紫看不见鬼,却看到邬引玉掷出的红线倏然绷紧,好像正勒在什么东西上。她不敢做声,料到屋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逮到了,鱼老板夸夸我么。”邬引玉睨向鱼泽芝,三两下就把这鬼魂揉成一团,包到方才的符纸里,让这玩意和他自己的唾沫呆在一块。 鱼泽芝淡声:“这于你而言,不是轻而易举?” “比不得您,和您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邬引玉把揉成团的符纸掷到桌上,握住玻璃杯朝其猛砸数下。 符纸中的疫鬼头昏眼花,把吃进肚子的生气全吐了出来。 青白袅袅的烟慢腾腾升起,只听病者一咳,那点儿生气全回到了他身上。 振和紫还扶着那人,眼睁睁瞧见对方面色倏然一红,还是有血色的红,和咳红的大不相同。 住客手也有力气了,急切地接过振和紫手里的水杯,咕噜声灌了几口,惊疑不定:“我、我好像,好了?” 疫鬼已把生气尽数吐出,邬引玉却还没有展开符纸,反而把纸团往腰侧锦囊里塞,装起来了。 “那你想我怎么夸?”鱼泽芝看到,邬引玉砸杯子时磕红了手腕。 原该浅淡的一抹红,被越揉越深。 怎这么容易红,怎要将它揉深? “要好听的。”邬引玉把通红的手腕伸了过去,“鱼老板给吹吹?” 鱼泽芝不动声色地垂眼,她指尖刚一动弹,邬引玉便把手收回了身侧。 邬引玉刻意把手背到身后,往绸缎料子上轻蹭数下,悠悠道:“您还是省口劲吧,省得被疫鬼吸走生气。” 这话多少瞧不起人了,鱼泽芝只是很淡地笑了一声,看向床上住客,说:“胆子大是好事,但也得敬鬼神,否则必会出事。” “当真是你们救的我?”客人神色讪讪,目光闪躲不停,“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了。” 他口齿不清地吞吐了半天,又说:“你们原来就不是要去拍照的吧,是、是要去山里驱鬼吗?” 这正也是振和紫想问的,她想起此前自己劝返的那番言论,有点儿不好意思。 鱼泽芝看出她的赧然,说:“该说抱歉的是我们,此前多有隐瞒,振老板见谅。” “喊我紫姐就成。”说完,振和紫急得摆起手,“我辈分摆在这儿,可不是要占两位便宜的意思。” “那还是紫姐好听。”邬引玉把锦囊的系绳拉紧了,说:“先前我要是直接说我们是干这行的,您一定不会信。” 振和紫尴尬点头。 邬引玉浑身酸乏,径自往座椅上坐,翘着腿问:“大哥您此前进山时,可有撞上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房客犹犹豫豫,“其实我是看见有人影,才追了进去的。我不熟山路,靠跟着那人进的山。” 振和紫惊道:“还有别人在山里?” 房客点头,吞吞吐吐说:“那人姿态有点奇怪,浑身僵硬,偏偏走得飞快,我一时跟不上,就走丢了,费了很大劲才从里面出来。” 他面露窘态,挠头道:“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从山里一出来,我就病了。” “那你看到的,不一定是人。”邬引玉揶揄。 这话可一点也不好笑,房客打了个冷战,讷讷问:“我见到的不会就是你们口中的疫鬼吧。” “不是。”邬引玉往腰侧锦囊上一拍,“那疫鬼缠了你许久,你连影都见不到,又怎会是他。” “也许是僵。”鱼泽芝语气平平。 这玩意比疫鬼好不到哪去,房客更慌了,怵声问:“僵尸的僵?” “悟性挺高。”邬引玉打趣。 住客面子发白,瑟瑟发抖。 看这房客刚脱离苦海,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鱼泽芝转身说:“人见着了,也问完了,走么。” “走。”邬引玉轻声打了个哈欠,“睡会儿,明儿再进山。” “你们还要进山啊。”振和紫跟了上去,关门前还有些后怕,特地朝那位先生身侧多打量了两眼。 邬引玉姿态懒懒散散,有气无力地说:“可不是么,这事要是不解决,往后还会有灾。” 振和紫哪还敢阻止,在走廊上紧跟了一段路,踌躇道:“你们如果需要用到什么,尽管和我开口。” “现在倒还想不到。”邬引玉拿出房卡,对着门锁一刷,扭头笑说:“这几天如果有人问起,老板别说我们在这就成。” 振和紫顿时萌生许多联想,但还是答应了。 进门后,邬引玉见鱼泽芝挤了进来,兴味盎然地问:“鱼老板没自己的房卡么。” 鱼泽芝两指间夹着窄窄一张门卡,微一用力,卡就旋到了房间的床上,说:“现在手上没有了。” “准头挺好。”邬引玉循着那卡转头,莞尔道:“怎么,想和我换房间?” 鱼泽芝却在往邬引玉腰边睨,说:“不拿出来看看?” 邬引玉好整以暇地坐下,取下锦囊往桌上搁,转而拿出烟杆说:“我就抽一口。” 鱼泽芝亲自解开锦囊,发现囊中竟还装了不少铜钱,所以看起来才会鼓囊囊的。 有铜钱,疫鬼待在里面可不好受,被放出来时变作蔫蔫的一团,那张牙舞爪的气势是一点也没有了。 邬引玉捻了些烟丝,推开窗往窗台上伏,轻轻吸了一口。 白烟被风卷远了,只余了些许气味逸进屋里。 鱼泽芝从她背后靠近,作势要把窗关上,说:“不是浑身不舒服,还吹风?” “怕熏着您。”邬引玉一个转身,便与她正面相对。 见状,鱼泽芝微微停顿,却还是靠上前,要闻的却不是邬引玉手里的烟杆,而是对方含过烟的嘴唇。 邬引玉一猜就猜出来了,她可不会觉得,鱼泽芝是想亲她。 她哪肯让鱼泽芝如愿,所以鱼泽芝近上一些,她便往后多仰上些许,腰险些折断在窗台上。 房里的疫鬼欲逃,四处乱撞着。 “鱼老板,这劲儿够么?”邬引玉抿了烟嘴,终于对鱼泽芝做了她从未做过的事。 她朝着鱼泽芝那张冷淡漂亮的脸,轻轻地吐出了一缕烟。 鱼泽芝蓦地退后,取了红绳将那只疫鬼捆起。 邬引玉一看烟窝,烟丝已经烧完了,不尽兴地垂下手,调侃道:“他跑不了的。” 疫鬼被捆成一团,灰白的眼死死瞪着,喉中时不时传出嗬嗬声。 看这鬼身上的衣着,的确有上世纪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五门高祖那代变成疫鬼的。 邬引玉走上前,掌心往疫鬼额上覆,丝毫不在意这玩意丑得有多磕碜。那一瞬,她眼前闪过数个陌生之景,那是变作鬼村前的牙樯村。 那时村子还未如此破落,虽还是砖土房,可因为墙壁上绘着各色的画,而不会显得太单调寒碜。 村民四处走动,乍一看人丁还挺兴旺,有老有小,各自快活。 这疫鬼生前还是个挺壮硕的男子,对着远处扬声喊:“邬老板,又来了啊。” 透过疫鬼的眼,邬引玉得以瞧见那被划出五门家谱的人。 邬嫌。 她长发束起,穿的还是一身土色长袍,倒有点像庵中女修士的扮相。扭头时,她一张不施粉黛的脸露了出来。 不算漂亮,五官乍一看有些平庸,是会让人觉得舒服的长相。 此人,和邬引玉梦里那个穿着僧尼长袍的女人一模一样。 就是她,邬嫌。 邬嫌果然是成了仙的,她到了白玉京,还进了小悟墟。 可惜,在看见一众村民跟着邬嫌进山后,邬引玉便被迫从回溯中抽离,只怪时间太过久远,疫鬼的记忆太少。 “看见了?”鱼泽芝皱眉。 邬引玉摇头:“看到的不多,他的一些记忆好像被刻意抹去了,不过村民们的确跟着邬嫌进过山。” “在山中回来,才染的疫病?”鱼泽芝不大确定。 “是吧,我们果然还是要进山看看。”邬引玉往烟嘴上一咬,挥手说:“把这疫鬼掐了吧。” 鱼泽芝只是取出打火机,把捆着疫鬼的红绳烧了,继而拿出事先做好的纸人,贴到疫鬼身上。 纸人一动,疫鬼便跟着动,一纸一鬼齐齐步入镜中。镜中世界,此鬼会自行解开心结。 邬引玉周身不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地方阴气太重,她如今连呼吸都很是吃力,关节也痛得愈发频繁。 “哪儿难受?”鱼泽芝放下打火机。 邬引玉转动手腕,不解道:“这一路过来,越靠近草莽山越难受,我这病又不是在这落下的,你说……” 她眯起眼,刻意压低了声音,活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一样,“五门这病,不会也和邬嫌有关吧。” 她寻了张椅子坐下,腿往鱼泽芝那边撩,说:“这事儿你清楚么。” 鱼泽芝眉心微蹙,朝撩过来的那条腿瞥去,犹豫了三秒有余,说:“不清楚是不是与她有关。” 邬引玉收回腿,咔地推开烟丝盒,“算了,明儿进山,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送走那只疫鬼,鱼泽芝没理由再逗留,捡起房卡,回头说:“我去把车开过来,一会我让他们帮忙拿行李,你歇着。” 恰好邬引玉也不想动,软绵绵歪在座椅上说:“劳烦鱼老板了,下回换我给您做牛马。” “牛马就不必了。”鱼泽芝关上门。 邬引玉抿着烟嘴等了一阵,她忘了问鱼泽芝那叫慧水赤山的地方有没有烟丝,要是没有,她可怎么办。 她能回忆起来的旧事明明还那么少,却有种感觉,她一定会回去。 所幸起先她们停车的地方离这不算远,从鱼泽芝走过去再开过来,用了二十分钟不到,没过多久就有人敲门送来行李。 拿到行李,邬引玉匆匆洗了个澡,其余什么也不想做,刚往床上一趟,嗅着不舒服的被套味便睡着了。 一晚上也没梦见白玉京,倒是这二十来年发生过的事,走马观花般在脑中一晃而过,这些年记得住的脸面一一展现,好像临行前的终章。 邬引玉在半夜热醒,才发现被子盖厚了,而这房间的空调还不是自动开启的,硬是把她焐出了一身汗。 她起来看了眼时间,半夜三点,难怪不光热,还饿得起劲。 刚把灯打开,一团黑影猛地扑了过来,吓得她忙往后仰,却还是被扑了个正着。 墨香。 嗅到这气味,邬引玉下意识朝箱子看去,因为转经筒就在箱中。 箱子锁得严实,转经筒里的叫喊声也被捂了大半。可当邬引玉打开箱子,那幽咽和哭叫便齐齐传出,显得吵吵嚷嚷。 邬引玉堵着一只耳朵,从盥洗室里找出一只洗衣盆,不加珍惜地把转经筒丢竟盆中,烧符纸盛水一气呵成。 墨汁洇开,那点儿声音又听不见了。 邬引玉费了好大劲才捞出转经筒,那看起来不过巴掌大的玩意儿,如今沉得跟兜了千斤石一样,压得她差点抬不起胳膊。 她琢磨着,总不能因为离牙樯滩近了,这东西吞魂愈发方便,所以斤两也跟雨后春笋似的,长势喜人。 再度躺下,邬引玉却睡不着了,索性做起了扰人清梦的坏事,给鱼泽芝打去电话。 响了不过三秒,那边就接了起来。 邬引玉伏在床上,没力气地说:“鱼老板忙么,过来陪陪我?” “陪你做什么。” “进山。”邬引玉翻身,那隐隐约约的呵气声全传进了手机里。 作者有话说: =3= 第46章 旅店门扇单薄, 走廊上的脚步声清晰入耳。 没等鱼泽芝叩门,邬引玉便拧动门把露了面,笑得是一个心慵意懒,说:“鱼老板也没睡?” “睡不着。”鱼泽芝往里打量, 在嗅到那股未散尽的墨香时, 目光微微一滞。 “闻到了?”邬引玉鼻翼翕动, 费劲嗅着,没力气地说:“刚才墨气忽然出现, 接着转经筒里传出动静,里边的东西好像坐不住了, 我也等不及了。” 鱼泽芝连衣服都是整整齐齐穿在身上的, 没半点松垮, 还和白天时一样,似乎做好了半夜出门的打算。 她看向邬引玉, 倏然抬手, 屈起食指往对方面颊上一刮。 邬引玉愣住,微微往后仰身, 却见鱼泽芝手指上沾了墨。 鱼泽芝神情难辨,就连微抿的唇角间,也凝满化不开的冷淡惆怅,像是对局势失去把控,而变得不知所措。 可她就算迷蒙不解,也仍是冷若渟泓, 不久轻呵出一口气,妥协般开口:“你越来越虚弱, 我就知道, 这只转经筒要废了。” “上面的念力更弱了?”邬引玉侧身眺向屋里那只行李箱。 鱼泽芝淡淡“嗯”了一声, 说:“那幅画怕是又吃魂了。” “是又沉了点。”邬引玉会想方才手中的重量。 鱼泽芝看着她,捻散了指腹墨迹,说:“这地方留不住你。” “莫非。”邬引玉狎笑:“您原本还想留我在这?” 鱼泽芝没争辩,静默着承认了。 “饿了,吃点东西再走。”邬引玉往腹上一捂,神色萎靡地说:“不然等会那一程,怕是得劳烦您背我。” 这荒村野店,店长还睡下了,哪弄得到什么热菜,只能找些饼干牛奶之类的填填肚子。 傍晚时摆脱了疫鬼的那位住客连夜离开了,多一天也不想留,毕竟他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一条命,总不能交代在这了。 那人特地在前台留了信,让前台的女生帮他转交。 下楼时,邬引玉特地放轻脚步,却还是把前台那姑娘惊醒了。 女生惺忪双目一睁,回过神连忙叫住邬引玉:“唉,等等!” 邬引玉一顿,扭头看了过去,只见女生拉开抽屉,窸窸窣窣地取出一样东西。 “这是今天退房的住客让我转交给你们的。”女生伸长手臂,按捺不住好奇,一个劲往两人身上打量。 她睡懵了,余光扫见玻璃门外明明是黑天,再一看表,才知此时竟是四点不到,讷讷问:“你们上哪儿去啊?” “进山,那位先生还说什么了?”邬引玉接过信封,没想到里面装了不少东西,鼓囊囊的,还挺沉。 女生愣住,在明白她们身份非同寻常后,也没了劝阻的意思,只磕磕巴巴地说:“你们要是觉得不对劲,可得赶紧往回跑。那位先生,他倒是没说什么,就让我帮忙带句谢谢。” 邬引玉打开信封,没想到里面塞的全是钱,连忙往边上一塞,烫手般交到了鱼泽芝手里。 疫鬼是她主动驱走的,道上有规矩,这样的钱不该收。 鱼泽芝被迫接住,索性撑开信封口粗略查看,然后将那信封往台上一搁,说:“这东西交给振老板,进山后,我们出不出得来还不一定。” “啊?”女生本还困得不大睁得开眼,一听这话眼都瞪直了,连忙对着地板呸呸了几声,说:“可别说这种话啊!” “信封你就别看了,交给紫姐就好。”邬引玉在边上说。 女生只好收了回去,犹犹豫豫说:“可这是那位先生给你们的哎。” “那就让紫姐代我们保管呗。”邬引玉手里拿着烟杆,烟窝往信封上轻轻一敲,“什么时候我们回来了,再取走。” 女生还是觉得这话不吉利,捏起信封一角说:“那你们可得早点回来。” 邬引玉晃晃烟杆,就当做是摆了手,才要推门,又被叫住了。 “哎,等等!”女生又喊。 邬引玉顿住脚步,扭头眺了过去:“怎么了?” “想起一件事。”前台姑娘一拍脑袋,“老板怕打搅你俩,叮嘱我要是看见你们下楼,就马上给她打电话。” 听起来,振和紫还有话想对她们说。 “打呗。”邬引玉下颌微抬。 女生连忙打了电话,才说上两句,楼上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大抵是振和紫下楼了。 振和紫着急赶来,喘着粗气说:“有一样东西,想给你们看看。” “什么?”邬引玉看见对方手里拿着个相框。 振和紫走到两人面前,将手中相框一抬,说:“这是以前的照片,那时候村里来过一位老板,是她带着人进山,后来村中怪事频发。” 像素奇差的黑白照片,又因为年代久远,照片中的一张张人脸已变得模糊不清。 一位身穿长袍的女子站在正中,手里捻着珠串,许是因为眼里噙恨,目光显得冷而锐利。 是邬嫌。 “邬嫌。”邬引玉往照片上指。 振和紫怔住,颤声:“你认得?” “不算。”邬引玉摇头。 “那些人得病去世就是因为她,对不对?”振和紫发抖道。 鱼泽芝推开旅店的玻璃门,淡声说:“现在还不能确定。” 振和紫抱住镜框,左思右想下只叮嘱了一句:“你们可要早点回来。” 出了旅店,便见鱼泽芝的车在外面停着。 车一路能开到半山腰,再往里就得步行了,里面树木密集茂盛,沟壑又多,不是车能进得去的。 到了半山,鱼泽芝没熄火就下了扯,借着车的大灯把山路照亮。 车在身后呜呜作响,邬引玉回头看了一眼,“真不熄车?” “不用。”鱼泽芝手里虽拿着手电筒,却没有打开,手电筒哪有车的大灯来得亮。 邬引玉踩着枯叶继续往里走,只觉得山间阴风习习,风过时的呜鸣声和身后汽车引擎的声音,像极了恶鬼哭嚎。 越是往里走,她果真越吃力,身上几处关节像是被死死钉住,疼得几乎动弹不得。 所幸如今夜色黑,鱼泽芝又在看路前行,见不到她咬牙切齿的模样。 路过的溪涧上横着一木板桥,过去得见一石碑,上面的刻字用红漆填实了。 草莽山界。 经过时,那木板桥嘎吱作响,极不大牢固,底下溪水潺潺,石头上满是苍苔。 鱼泽芝走在前,察觉身后人越走越慢,回头说:“要我背……” 她话音一顿,停得很突然。 邬引玉气息憋闷,双耳还嗡鸣不停,压根无心觉察其他动静。 见鱼泽芝顿住,她才猛地扭头,惊觉石碑边上藏了个黑影。 她们刚刚从从石碑边上路过时,那儿明明是空的。 邬引玉连忙打开手电筒,不假思索往石碑上照,桀的一声,那影子倏然闪走。 那声音尖锐,直接撞碎她耳边嗡鸣,显得清晰无比。 “走。”鱼泽芝睨着那冰冷的石碑,说:“你走前面。” 邬引玉不紧不慢走上前,嗅到一股腐臭腥膻的死气。在路过鱼泽芝时,她特意往对方肩上一扶,轻声问:“鱼老板闻到了么?” “是僵。”鱼泽芝笃定。 那大难不死的住客可不就是跟着僵误入草莽山的么。 邬引玉皱眉,闻着这极浓的臭味,忙把光往别处打,就连头顶也没放过,“刚才那黑影是僵?” 似乎不大应该,那东西虽能飞天遁地,但周身僵硬,行动便捷不到哪去,方才石碑后的影子,可是一下就蹿没影了。 “现在还说不准。”即便是鱼泽芝,也给不出一个准话。 邬引玉继续往前,又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乍一听好像树叶在风中微动。她手腕一转,又猛将光打了过去,看见一个身影半掩在树林中。 他歪着身,衣着和此前那只疫鬼一样破烂,但后背有长发掩盖,又穿着长衣长裤,叫人看不出他肤色是灰是白。 大半夜无端端出现人影,如果邬引玉是误入林里的迷路者,必定会跟上去追问一番,偏她不是。 她懒散姿态一收,周身虽然还难受着,却不得不认真了起来。 那玩意儿可太怪了,周身僵硬不假,却并非寻常跳僵,而是双腿迈动着往前走,也难怪此前的住客会被蒙骗。 他穿过两树间,脖颈似乎无力支撑,脑袋近乎要挨至肩上。 风一过,便吹开了他身上的尸味,那气味浓郁难闻,要是此前那住客闻得到,也不至于跟了一路。 邬引玉好奇,这僵是想把她们带到哪里去。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不屑一顾地嘁了一声,说:“是因为疫鬼要找替,所以僵才把活人引过去么,那些疫鬼的排面可真够大。” “跟着看就是了。”鱼泽芝迈步。 邬引玉手电筒的光一直打在那僵的后背上,僵竟不觉灼热,许是因为草莽山的阴气多到满溢,阴气一重起来,什么火啊光啊的,都伤不了他们了。 她遗憾道:“可惜那位住客跟丢了,否则还能问问他,这一路走到底,能见着什么。” “从旁人口中听说,可没有亲眼所见来得有说服力。”鱼泽芝淡声。 “倒也是。”邬引玉暗暗转动手腕,轻甩脚踝,走路越来越费劲。 引路的僵径自穿过一片荆棘地,这也许是他衣衫褴褛的原因之一,大概也是因为这个,那位住客才会跟丢。 邬引玉倒是不慌,打着手电筒找那僵的身影,寻到一条窄径,慢腾腾挪了过去,回头说:“鱼老板,这边。” 草莽山本就大,没几个人进山,故而能走的路少上加少。 那僵横冲直撞,活人怎敢像他那样钻,怕是还没被疫鬼找替,就先被这荆棘沟壑折腾个半死了。 在山间走了近一个小时,弯弯绕绕了许久,把方向给绕迷糊了。 邬引玉拿出手机,才发现这地方有点意思,不光没信号,就连方位指向也是乱的。她走得浑身酸乏,身越来越沉,活像那僵的本意就是想把她们耗死在这。 她扶着树,喉头哽着一口气,压根不敢停,要是停下,就彻底迈不动腿了。 鱼泽芝蓦地开口:“看。” 邬引玉忙不迭抬头,只见幽深树林间竟余有一大片空地,其间绿草郁郁,一茬茬的足有半人高。 草间似乎掩盖了什么东西,只一角灰白水泥露了出来。 周边的树上竟爬满了疫鬼,乍一看还以为满是果实。树下一些僵在缓慢走动,抬腿时四肢钝重响着。 邬引玉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僵和疫鬼,就算是一串儿喇叭花,也开不出这么多,难怪草莽山的阴气如此浓郁。 在一众死气中,她瞧见了些许青白的烟,那是活人之气。 “活人?”邬引玉诧异。 鱼泽芝目光微动,循着青烟来处望去,抬手指着说:“那呢。” 不想竟有数个活人被困在此处,他们无一例外全被疫鬼缠住了,身上生气几近耗竭。 这些大概是误入此地的登山客,有的看起来年纪轻轻,显然阳寿不该竭尽于此。 邬引玉拉开锦囊系绳,取出一枚铜钱朝疫鬼聚集处掷去。 铜钱挨近,疫鬼纷纷从活人身上退开,齐刷刷攀上树,横眉怒目地望向邬引玉。 邬引玉手腕痛得厉害,能把铜币掷准已算难得,扭头说:“鱼老板不出手?” 鱼泽芝索性抬手朝远处一指,所指之处竟开出金色莲花。 不,哪是开花,明明是万丈莲纹弧光! 那光邬引玉是见过的,就在上回,她差点被鬼祟拽进两际海的时候。 邬引玉怔怔盯着,一颗心近要跳出嗓子眼,嗔笑说:“上次您还说没见过什么莲纹弧光,鱼老板,真会骗人呐。” 金色莲花熠熠扬辉,其上细微纹路和玉佩上的一样,它就是一株倒生的尖瓣莲。 辉光所及处,疫鬼落叶般自树上跌落,全都呼天抢地,痛楚不堪。 邬引玉料想鱼泽芝本事不小,但没想到竟这么厉害,她语气轻飘飘的,“说话呀,鱼老板。” 鱼泽芝解下腰侧的莲纹红玉,手伸至邬引玉面前,却不是要把玉佩给她,而是想让她看清玉佩上逐渐延伸的裂痕。 随着裂痕出现,玉的赤红也愈来愈黯淡,最后嘭的一声,竟成了裂开的灰石。 石块簌簌跌落,只余原先系在玉上的红绳还挂在鱼泽芝指上。 邬引玉又一愣神,压根没想到两块玉之所以那么相像,并非因为它出处不凡,而因它本就是假的。 鱼泽芝五指攥起,把余下那根红绳攥着,淡声说:“两块玉的确是我的手笔,是我故意放出去的。” 邬引玉猜到了,慢声说:“我知道,为了试探我,是吧?” 远处疫鬼哭喊,那些僵也好不到哪去,被莲纹弧光一噬,便化作了一具具站立的骷髅。 鱼泽芝颔首,眼中有一掠而过的挣扎,状似飞鸟掠过湖镜,惊起涟漪阵阵。 她的动容,像避世修者沾了人间喜乐。 “我原以为,你记忆已经恢复,便拿玉佩来试探你。”她说。 “我还道您有多实诚,人不可貌相啊鱼老板。”邬引玉慢声调侃,腔调无甚兴味,显得凉飕飕的,“还有呢?” 鱼泽芝眼波微动,说:“你起先在邬家地下室看见的铁床,和上边的经文,也是我为试探你特意放置。” “费心了,鱼老板。”邬引玉又能拿这人怎么办,她打不过,又很理亏,毕竟她在小悟墟大开杀戒不假。 鱼泽芝瞥向她后背布包,许久,语气凉薄地说:“转经筒里困着的,是你真身,它吞人,费的是你的心神精力。” 这实在是耸人听闻,邬引玉做了二十多年的人,如今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一幅画。 她听得发懵,挤出笑说:“所以那些墨气也是因我,实则是我吞了那些人?不可思议。” “墨气承你转生前的念,做你所想之事。”话至此,鱼泽芝微扬嘴角,唇边噙了几分浅淡自嘲,像在认输。 邬引玉摇摇欲坠,还是觉得牵强。她慢步朝远处野草茂茂处走去,说:“我托你带我来此,就是因为邬嫌吧。” 莲纹弧光还在亮着,在这刺目神光中,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 鱼泽芝跟了过去,“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邬引玉踩到了一凹凸不平的玩意儿,脚下梆硬,不如草皮软。 她弯腰拨开半腰高的野草,伸手往下摸索了一阵,果真摸到了冰凉的石块,皱眉说:“我早知邬嫌要做这些事,所以为制止她而来?” “得问你自己。”鱼泽芝半张脸映在金光中,却未被衬得温暖,因那辉光,好像还变得愈发遥不可及。 邬引玉拨开草窠,倏然顿住,“鱼老板,您看看这是什么?” 她语气转得很快,方还尖锐冷硬,如今又慢悠悠软绵绵的。 鱼泽芝只好弯腰探手,沿着石上刻痕一寸寸摸,眉头越皱越深,说:“这或许是个祭台。” “祭台?”邬引玉又问:“祭的是谁?” “是邬嫌自己的名。”鱼泽芝一勾手指。 满目的草过于碍事,只见莲纹弧光旋来,硬生生把它们削到了底。 风遽然刮至,跟铲子般,把祭台上的草全推至了一边。 偌大石台暴露在月光下,其上有刀斧落下的利落刻痕,其中还真的有“邬嫌”二字。 邬嫌祭的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邬引玉气力尽失,像是要三拜九叩般,咚地往下一坠,行了个大礼。 鱼泽芝刚要扶她,就看见这人下巴一抬,眼底满是无辜。 邬引玉没接鱼泽芝伸来的手,反而就着摔倒的姿势,摩挲起石台上的刀斧刻痕,说:“我不是要拜她,我是真站不住了。” “你拜她不合规矩。”鱼泽芝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邬引玉不解地“嗯”了一声,掌心沿着刻字的走向缓缓挪动,“难不成我辈分比她高,在这里,她可长我好几辈。” “辈分是你自己要乱的。”鱼泽芝不冷不热地说。 邬引玉笑了,可不过三秒,她又笑不出了。 像是回溯至旧日,她眼前徐徐出现了一些景,却和以往的回溯不大一样。 所见之地色彩繁杂,此时的她像是一个旁观者,目睹到了这里发生过的事情。 与此同时,她的手脚疼得更加厉害,后背的包里像是装了只兔子,在躁动乱窜着。 可她包中哪有什么兔子,只有那只古旧的转经筒。 天清日白,地上倒是置了个硕大石台,石台尚无刻字。边上歇了许多人,一个个席地而坐,抹汗扶额,似是刚忙完一阵。 她所见到的,应当是祭台未成之时。其中有一人长得面熟,邬引玉认出,这可不就是此前旅店里被驱走的疫鬼么。 在石台边上歇了一圈的,分明是牙樯村的村民,无一例外都是跟着邬嫌过来的。 难怪他们将邬嫌称作“老板”,便是因邬嫌给了他们钱,他们为其办事。 邬嫌自个儿坐在一边的石头上,还穿着僧尼的土色长袍。她身影孤寂落寞,却不可怜,因她神色锐利,脸上愤懑一点儿也不遮掩,有点愤世嫉俗的意味。 村民还在歇着,忽听到邬嫌说:“你们都回去吧,明儿再过来,余下那笔钱我已经给村长了,你们回去分了就成。” 听她这么说,村民一阵欢呼,纷纷道起谢,把邬嫌当成了活菩萨。 邬嫌没笑,摆摆手令他们走,在石头上坐了许久没挪。 她这一坐便坐至天黑,本来繁星漫天的夜陡然一沉,天幕似被撕裂,欻拉地堕下一道电光。 雷电是邬嫌召来的,她一手纸符,引得那雷劈在石台上,留下道道干脆利索的刻痕,汇成了一些古怪文字。 邬引玉不知怎的就看明白了祭台上的字,那分明是用来养疫鬼的咒术。 最后一道雷劈了下来,咒术即成,邬嫌终于离开草莽山,让拉车的载她回到住处。 那时行路多有不便,她回的不是邬家,而是一个旅店。 巧的是,邬嫌刚到旅店,接待的侍者便告诉她,不久前有电话打来,对方姓邬,如今还在等待回电。 邬嫌拿起听筒,不慌不忙地拨动转盘,待接线员替她转了线,才说:“找我?” “邬家待你不薄,你何苦折腾我们好不容易寻回来的亲女儿,你故意用歪邪门路教她下地,害得她被阴灵附生,变得疯疯癫癫!” “可她要是不回来,我的一切,就都还在。”邬嫌说。 “你是我们当年抱错回来的,就算后来得知,我们也从未亏待过你!邬嫌,你当真要做白眼狼吗?” 作者有话说: =3= 第47章 邬嫌目光低敛地倚墙, 余光斜向壁上电话机,忽然就笑了。也许因为她眼中总是挟怨,所以笑里似有万般苦楚。 刹那,她瞳仁墨色扩开, 几乎填满眼白, 分明是魔怔的迹象! 电话那边的人哪里察觉得到, 还在说:“明儿就回叡城,五门有事要议。” “在电话里说吧。”邬嫌完全不给面子。 那头的人沉默良久, 咬牙切齿般:“你的确是五门里难能可贵的天才,可你走了歪路, 死不悔改, 我们决议将你逐出五门!” 邬嫌嘴边苦楚的笑荡然无存, 眼底鬼气浓浓,原先微不可察的怨怒越演越烈, 好似又成了心灰意冷的灭世者。 “邬嫌, 这一次由不得你。你此前养鬼一事,我不会再替你隐瞒, 如若你身上已有恶灵反噬的迹象,五门势必要将你活捉净化。” 邬嫌浑身战栗,胸腔里的愤懑就像是烧开的热水,随时要顶破壶盖。 她哑声说:“当时是你们要走了原属于我的名字,我说我日后单字一个‘嫌’,那也是你们同意了才写到族谱上的, 如今你们不光要去掉我的名,还要捉我!” “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犯错!” 邬嫌拉风箱般倒吸一口气, 喉中嗬嗬响, 已是心如死灰, 说:“你们还要剥夺我的姓氏是不是?” 那边的人久不应声。 “划去我的名字吧!”邬嫌抬手遮住黑沉沉的眼,省得被路人见着,说:“不瞒你们说,我在牙樯滩呆了一段时日,动了些手脚。” “你做什么了!”那边的人立即发问,生怕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 “且先不说,再过段时日,你们必会知晓。”邬嫌挂断电话,低着头状似抽搐地哆嗦了一阵。 边上有人瞧见,以为她犯病了,火烧火燎赶了过去,却见邬嫌一个抬头,极冷漠地从他身侧擦过。 夜深时,邬嫌又进了草莽山。 那时候的草莽山中还没有僵和疫鬼,静凄凄、冷清清,只偶尔响起几声虫鸣兽叫。 邬嫌路经石台,径自往山中走,在耸入云天的苍翠大树间,得以瞧见一参天巨人。 再一看,哪是巨人,分明是拔地倚天的石像! 那石像身着僧尼长袍,双目圆睁,神色是愤世妒俗,左手掐诀,右手指向远处,所指朝北,分明是叡城的方向。 哪有人亲自为自己立像的,至少邬引玉闻所未闻。 临天亮时,牙樯村的村民陆续赶来,一到此地,自然也瞧见了石台上多出来的刻字。 那些字笔锋锐利,刻痕尤深,像是电公雷母一挥而就。 村民们识字本来就不多,更别提这些字长得也不大像书册上的。他们面面相觑,既不明白字里大义,也想不通,是谁深夜里悄悄来此,刻下了这些。 拿钱办事,自然是要听凭吩咐,该做的和不该做的,自个儿心里都要有数。 “邬老板没让咱们刻字啊。” “那这是谁刻的?” “谁大晚上不睡觉,来这糟蹋石台,邬老板看到了一定要生气。” “昨儿才回去分了钱,今天就发生这事,怎么办啊,钱是不是都得还回去?” “可是我、我,我已经花出去了!” 村民通通急了,四处寻不见邬嫌的身影,只好站在此处等,总该跟邬嫌解释一句才是。 有人问:“邬老板会不会在山里头?她前些天说要亲自雕石像的眼珠子,也不知道雕成没有。” “那先别去。”另一人拉住他,“邬老板可不喜欢被人打扰。” 深山中,石像前果真静静站着一位女子。女子身穿土色长袍,捻动手里佛珠,嘴唇翕动着,看似是在诵经,以便清心净念,实则却是在念咒。 是邬嫌! 咒成的一刻,石台下轰隆作响,有东西似要破地而出。 村民误以为地震来了,拔腿就跑,还未跑出山,就被一股阴气缠上腿。 阴气钻入村民后心,将他们的印堂染黑,还在他们的后脑勺上结成印。 是一黑痣模样的印记。 回村后,村民才知哪有什么地震,分明只草莽山那一处出现晃动,别的地方可都是稳稳当当的。 村民们当自己运气好才捡回了一条命,不论邬嫌此前给了多少钱,如今他们都不愿再进山一趟。 可他们那命,邬嫌哪容得他们轻轻松松捡回去? 过后不久,村里陆续有人发病,一传十、十传百的,不光青年人,村里连上了年纪的老人小孩也都一病不起。 细究才知,起先发病那些人,无一例外都进过草莽山。 草莽山离城远,好不容易才请得到医生,怎料医生也病倒了。 村里一些为数不多的健壮村民,反倒是走得最早的。 有些人家全数病倒,那叫一个无人生还,屋中尸气冲天了,也无人敢去打理,生怕沾了这晦气病,顶多替这户人把殃书贴上,让路过的人都知晓要避着些。 真要治啊,那得知道病是如何来的才行。既然头批病倒的人都进过草莽山,便得再进山一探究竟。 可是,谁去呢? 村里人你推我让,谁也不想赴死,可总不能叫老人和小孩去,只好由余下的年轻人进山探查。 这一去啊,一个人也没能走出来,全成了僵那样的伥鬼,行尸走肉般,只知道在山林间徘徊,把不明所以的活人引进去。 病死的村民成了疫鬼,都朝草莽山扑去。那里面有股无形之力,在勾着他们前赴后继。 被困在山中,疫鬼只能不断找替,使得草莽山的阴气是源源不绝、绵绵不断。 那些阴气无一例外都被邬嫌的石像勾了过去,未几,崭新的白石变成黑眉乌嘴,其上痕迹斑斑,好似经历了悠长岁月。 邬嫌她,明显是在用疫鬼来养自己的魂精,以阴补阴。 石像被鬼气侵蚀,邬嫌也免不了受噬,明明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头发却灰白相间,就连嘴唇也沾了死色。 这样已算不得人了,但阳寿未尽,又不能称作鬼。 邬嫌拖着这不人不鬼的身躯下了两际海,在过独木时,海中众鬼竟纷纷噤声,无一鬼手敢探出水面。 过了独木,便见鬼差。 这活人带着肉身下地,鬼差们还是头一次见。 拦么?自然是要拦的,可无一阴差拦得住她。 此人身上的阴气,比他们这百八十年的厉鬼还要凶,还要恶,她的气焰又比判官还要盛! 邬嫌登上冥塔,见一黑脸判官坐在案前,不论判官问她有何盼求,她一字不答。 那判官倒是不戴面具,听声音与如今掌管两际海的也非同一位。 判官猛地抬手,想将步步靠近的女子逼退,不料自己先被锁住了脖颈,鬼魂灵魄硬生生被撕成碎片! 邬引玉看得冷汗淋漓,饶是她再大胆,也想不到邬嫌还做了此等恶事。 邬嫌这是要……杀判官夺位啊。 判官一死,邬嫌还真将其取而代之,稳坐在判官位上,翻阅起案上冥簿。 紧接着,她又做了一件事,她从万千木屉里找到了一册冥簿,那薄薄一册书,和邬家失而复得的孩子紧密相系。 冥簿碎作白蝴蝶,纷飞落地。 她给撕了。 撕了冥簿,就等于此人的命数都不作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篡了判官位,草莽山的祭台和石像还在,邬嫌不光能得供奉,还有源源不绝的阴气滋养着她。 她得以窥见一抹灵光,那灵光引着她见到一世外之境,那是——慧水赤山。 可两际海必须有人掌管才行,否则阴阳两界必会出大乱子,而邬嫌要如何“走”,还是个问题。 原先被她杀死的判官,倒是有位兄弟,她借那位阴差的恨和怒,让其手刃自己,终于得以飞升。 此世她是死,亦是生。 新上任的判官脸戴面具,从不以真容示人,便是因为,他脸上被邬嫌刻了“杀神”二字! 刻在灵魂上的印记,怎能轻易消失? 那时邬嫌手握三寸短刃,讥忿道:“像我恨世人一样痛恨我,要恨它个铭肤镂骨,恨它个地老天荒!” 话音方落,她魂飞魄散。 新来的判官恨意滔天,就算手刃邬嫌,依旧不能解愤。 也便是自那之后,五门被迫偿还孽债,门内立下规定,不得再让外姓人上五门家谱,此后也不得再收养外姓人。 新任判官私心作祟,既然要让他们偿债,那便世世代代偿,只要五门香火还在,他们每一代人都需留一魂在阴间,至死操劳。 又是无休止的地转天旋,眼前色彩混淆,如同斑斓墨色泼洒在一块。 邬引玉忽然想起来,她的确是见过邬嫌的,在邬嫌刚进白玉京的时候。 慧水赤山的确有天上仙宫,仙宫亭台楼阁高高叠起,其间霓旌绛节,云霞成绮,彩蝶翩跹。 白玉京连酒酿都是甜的,不苦不涩,入腹后周身如受涤荡,神清气爽。 她拎着一酒瓶,周身轻飘飘地往小悟墟走,轻车熟路的,就跟回自家一样。 小悟墟,那可是佛陀住的地方,哪能沾酒气,偏她就要把酒气带过去。 路上一天兵见着她,忙不迭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天兵仰头,小心翼翼问:“上仙要往哪儿走?” “小悟墟。”邬引玉醉醺醺的,话音拉得老长。 天兵登时慌了,犹犹豫豫地挡至她面前,说:“可上仙喝了酒,不如……晚些再去?” “不成,我如今就要去。”邬引玉一哂,眼珠子往下一转,打趣道:“这路不为我敞啊?” “不敢不敢。”天兵连忙避开,看那身影近要消失在眼前,连忙道:“今日小悟墟要迎来新佛,那位大人可能无暇见您。” 邬引玉身形顿住,扭过头不以为意地问:“新来的,谁呀?” “似是从小世界来的,如今正要登仙籍呢。”天兵回答。 邬引玉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意味不明地说:“小悟墟倒是好一段时日没迎来新‘法衣’了,新来的是以何道入的佛?” “不知。”这哪是寻常天兵能知道的。 邬引玉索性摆手:“罢了,和我有什么干系,我还不是得去见莲升。” “上仙!”天兵慌道。 可邬引玉的身影已经不见,转瞬就到了那万万千千的葫芦塔刹间。 一众佛陀见她,纷纷并掌示好,就连为首的擎灯者也微一鞠身说:“上仙,别来无恙。” 邬引玉的目光越过这一众佛陀,落至最后那新来的身上,对上了一双冰冷又略显阴鸷的眼。 在白玉京至今,她还未曾见过这样的女法衣,这样六根不净的人,是如何得的道? 这么凶戾,这样恨意满身,定是杀生入道吧。 邬引玉打趣:“这样的倒是少见。” 那擎灯引路者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却不恼,温温吞吞道:“上仙慎言,得入小悟墟的,必是得了灵命尊首肯的。” 灵命,便是这小悟墟里做主的佛陀,远处参天佛像就是照着牠模样雕的。 邬引玉察觉那新来的正在看她,毫不遮掩地回望,说:“既然是灵命允了的,那应当不会出错。” 言辞间,似与灵命僧平起平坐。 擎灯者微微躬身,不再多言。 “你们先忙着,我便不在这挡路了,我去寻莲升。”她眉眼弯弯,和这一众戒律甚多的佛陀比,她实在是太过跳脱。 一众佛陀压根不拦她,随她在这悟墟禁地肆意走动。 邬引玉在葫芦塔刹间穿行,就连路经那参天佛像时也没有行礼。她远远见一莲池,便飞身而去,斜倚在菩提树上,折了一张叶子去搔底下人的发。 下面那仙跣足而坐,厚重宽大的红袍外笼着白纱衫,看似随性大方,偏偏她坐得板正,似乎不好亲近。 她长发散背,只发梢用红绳系起,发顶上那叶片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 “理理我呀莲升。”邬引玉道。 莲升这才仰头,一张脸果真与鱼泽芝一模一样。 她是鱼泽芝,亦是天刑时的诘问者。 “莲升,今儿喜欢我了么?”邬引玉颇为期待。 底下人却淡声回答:“不曾。” 邬引玉不泄气,邀道:“去看水晶花么,你多陪我走走,多和我说说话,可不就能早点喜欢我了么。” “可我为何要喜欢你。”莲升问。 “这样我会欢喜。”邬引玉理所当然地答。 站在那草莽山的祭台上,邬引玉迷迷瞪瞪的,心想,原来这段情在一开始时,竟还是她求而不得? 她再一定睛,还是在白玉京,眼前却已不是鱼泽芝,而是那满目阴鸷的邬嫌。 往后百年,她还是常去小悟墟,也常撞见邬嫌,但她只惦记莲升,其他人如何向来与她无关,也懒得正眼相待。 邬嫌即便升至小悟墟,还是穿着土色的长袍,站在灵命僧的佛像前说:“在慧水赤山,不论谁路过灵命尊的像,都要行礼。” 邬引玉正要去找莲升,见状一顿,好整以暇地笑了,和对方那肃穆的神色一比,她散漫又轻佻。 她哪会冲这石像躬身行礼,只是抬起下巴歪头打量,不大当回事地说:“说起来,我是有一阵子没见到灵命了。” “上仙。”邬嫌正色。 “怎么,你还想拦我呀。”邬引玉没点正形,手指一弹,一缕墨气便逸了过去。 邬嫌连忙仰身,唯恐这是什么要命的术法。 可没想到,墨气从她耳边掠过,单单扑向了她身后的石像。 墨气落在石像上,在“灵命”耳边开出了一朵黑色的花,倒是添了几分娇俏。 邬嫌却见不得,眼里登时涌满了厉色,“你胆敢——” “你来这已有百年,怎会不知,连灵命都要敬我三分。”邬引玉一勾手,开在石像上的花随即拢起,变作一滴墨飞入她掌中。 “你这是在冲撞灵命尊,灵命尊掌管三千大小世界,你呢,你在慧水赤山连个闲职都没有,你何德何能要尊者敬你!”邬嫌站在石像边,显得格外渺小。 她戾气沉沉地瞪着眼,周身紧绷着,乍一看不像佛陀,只像邪魔。 邬引玉却笑,慢声细气地说:“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邬嫌眼都瞪红,已是怒不可遏。 “叫什么名?”邬引玉悠声问,抬手往掌心里吹,把那滴墨汁吹了出去。 邬嫌本不想答,然而一道威压伴着墨汁猛袭而来。那墨汁沾上她眉心,令她不能动弹,随即她紧闭的嘴径自张开,道出二字:“无嫌。” 入了慧水赤山,就得易名,这自然不是她原本的名字。 “无嫌,倒是好名字,无人憎嫌,不被撇弃之意吗。”邬引玉饶有兴味。 邬嫌的面色蓦地一沉,然而眉心墨汁仍在,她哪能说得出别的话。她越是反抗,紧绷的骨头响得愈烈,那咯吱声像极磨牙。 这到底是小悟墟,邬引玉怎么也不会做得太过,过一阵便把那滴墨汁收了回去。 邬嫌周身一松,猛喘起气。 “无嫌,你心不净,灵命凭何留的你?”邬引玉道。 邬嫌垂着头,过了许久才哑声说:“我知道你对那位有私情,你死缠烂打,这在白玉京是不允许的,那天道又是凭何留的你?” 邬引玉却毫不在意,可她越是不放在心,姿态越是闲散,就越惹人憎愤。 她全然不谈自己和莲升的事,只问:“你是靠杀生入的道吧,其实我查过仙辰匣,早知你名字,你从小荒渚来,定在那边做了许多恶。” “是他们先犯我!”邬嫌冷声,“我是灵命亲点的,就算是杀生入道,也不会被逐出小悟墟,你呢,你犯私情,能不被逐出白玉京吗?” 再接着,邬引玉眼前便是那千层塔,撞入眼中的又是疾电和烈火,只是她心里明白,她被定罪可不是因为什么私情,而是因她…… 杀害众多佛陀。 在行刑前,她看见了此前梦里出现过的画面,是她拜托莲升将她送至小荒渚邬家。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真身不见,魂又被困在十二面骰里,叫莲升难找。 迷迷糊糊的,邬引玉终于在草莽山里睁开眼。 她捉摸不透,她怎么会杀小悟墟众多佛陀?是因为邬嫌吗,定然不是,她可从未将那人放在心上。 那她此行是为了谁,是因为邬嫌吗,也许有些关联,但一定不单单是因为邬嫌! 远处莲纹弧光还在发亮,一众疫鬼还被困在其中,正苦苦哀嚎着。 “腿不难受么。” 邬引玉回神,看见鱼泽芝伸来的手。她定定看了数秒,才抬臂撘了过去,站起身说:“难受的。” “刚才怎么了。”鱼泽芝觉察她掌心冰冷,状似无意地轻捏一下,把指腹暖意渡了过去。 邬引玉抽回手,许是慧水赤山的“莲升”太冷漠了,如今才回过神,还有些许不适。 “磕着的不是腿么?”鱼泽芝眉心不展,对着面前人上下一阵打量。 邬引玉哧地笑了,说:“是想说我把脑袋也磕着了?鱼老板,怎么还拐弯抹角骂人呢。” “你曲解我了。”鱼泽芝遥望这一众疫鬼,手腕一转,弧光中又生出烈火莲华。 疫鬼在哪,红莲便开到哪,刹那间满山鲜红,艳若烽火连天。 在莲纹弧光消失的瞬间,那些疫鬼全被带走了,连影也不剩。 山野只余寂寥,那些僵的残骸啪嗒一跌,在地上堆成丘。 “你把那些疫鬼送到哪了?”邬引玉眯眼搜寻。 “自然是两际海。”鱼泽芝垂手,“他们本不会死,理应也还有来世。” “鱼老板果然菩萨心肠啊。”邬引玉打起趣,没力气地偎了过去。 鱼泽芝睨她一眼,站着任由她倚靠,目光微微往下一垂,随之弯腰,把沾在邬引玉裙上的草屑给捏走了。 “你还没说,刚才看见什么了。”她说。 邬引玉却微微提起裙,腿露出来小半,慢条斯理说:“膝盖好像磕青了,鱼老板帮我看看?” “看不清。”鱼泽芝说。 “不是有莲光么。”邬引玉还在勾着素色裙料。 鱼泽芝一顿,垂视着改口:“是乌青了些。” “是要揉开么?我使不上劲。”邬引玉轻嘶一声。 “会疼。”鱼泽芝敛了目光。 “那不行,我怕疼。”邬引玉放开裙摆,避重就轻地说:“我刚才看见邬嫌了,这祭台是她的手笔,深山里还有一座她让村民为她雕的石像,她便是用这两物来养疫鬼,用源源不绝的阴气来助长修为。” 一顿,她慢悠悠问:“您有没有觉得,她这名字有点熟悉。” “何意?”鱼泽芝定定看她。 邬引玉展颜,“我看到她杀判官夺位了,五门便是因她才世代操劳。她是修恶道入的慧水赤山,在那里,她更名叫无嫌,你们同在慧水赤山,我以为您会听过她名字呢。” “有些印象。”鱼泽芝捻起手里的草屑,“还看见什么了?” 邬引玉摇头,好似真心实意:“没别的了。” “邬嫌的石像在哪?”鱼泽芝望向山林深处。 邬引玉转身,迟疑着朝林中指去,“那边?” 两人正要走,脚底祭台忽传出悲鸣一声。 作者有话说: =3= 第48章 像小儿啼哭, 呜哇一声,闹得山林晃荡。 邬引玉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声音就是从脚下传来的。 她一个撤步,差点以为自己踩着了什么东西, 可脚下平平无奇, 哪有什么婴灵小儿。 又一声呱呱啼哭, 喊得是一个惊天动地。 邬引玉忙不迭从祭台上退开,踩上地面软草, 也不知是不是因祭台特殊,她才觉察不到其他气息。 “鱼老板听到了吗?”邬引玉半蹲下去, 摸起冰凉石台。 “听得到。”鱼泽芝神色不善, 凝视脚下石板。 刚才莲纹弧光照耀半个山头, 红莲又开了遍地,怎就遗漏了祭台之下? 那些刀劈斧斫般的字迹上有流光闪过, 流转间阴气勃发。显然, 在那养疫咒的下面,还藏有其他隐秘。 “待我一探究竟。”鱼泽芝气定神闲, 还站在祭台上,倏然抬手冲那流光奕奕的刻字拍去一掌。 掌风带着金光,足以威慑八方。 石台嘎吱作响,数道裂缝交错而现。草莽山似要崩塌,霎时间山摇地动,虫兽受惊, 齐齐朝山下奔出。 这石台一裂,底下的啼哭便愈发清晰, 果真是小孩儿的声音! 丘峦崩摧, 石台訇然碎成数块, 那轰隆声、簌簌声、咯吱声齐齐作响,震耳欲聋。 邬引玉站不稳身,连忙扶住身侧同样摇摇欲坠的树,她丝毫不担心鱼泽芝会受伤,只怕自己扶不住。 鱼泽芝左右无所倚,就那么孤零零站着,果然丝毫不受影响,好似在这天地间扎了根。 她看向邬引玉,本是想走过去的,却被制止了。 “我站得住,鱼老板顾别的去。”邬引玉抱着树挪也不挪,脸白生生,双眼还是笑盈盈,却好像疏远了些许。 鱼泽芝顿住,只觉得那素来喜欢抛竿掷饵的人,好像要收线走人了。 只见石台洞开,里边竟有一具小儿棺材。棺材只有那么点大,也就成年人半臂长。 祭台破开,那些养疫鬼的咒文彻底泯灭,山也不再晃悠,顷刻间大地寂寂。 邬引玉慢腾腾站直身,好像还处在地动中,走起路有些许不稳。她走上前,主动攀住鱼泽芝的手臂,往里探头,看清了祭坑里的棺材。 “里面有灵?”她寻思着,有哭声,那必定有灵才是。 鱼泽芝朝搭在自己手臂上微蜷的手指瞥去,然后弯腰,往棺上一叩。 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灰烟,从棺材里逸了出来。不算至阴,但也并非活人生气。 怪事。 “站得住?”鱼泽芝扭头,意味深长。 邬引玉索性松开对方的手,松得干脆利落,朝其肩上轻推,张口便使唤道:“打开看看?” 这手说放就放,叫鱼泽芝猝不及防,她定定看了邬引玉数秒,然后才跃进坑里,作势要推开棺材。 邬引玉唇刚张开又紧紧闭上,本还想叮嘱鱼泽芝小心,但想想,是她多虑,这么厉害的人物,哪会轻易伤着。 到底,她只凉幽幽地吐了一句:“鱼老板胆大,换作是我,哪敢这么往下跳。” “腿不是伤着了?就算你有这胆,也轮不到你跳。”鱼泽芝淡声,“但我以为,你先前胆子也不小。” “这不是病了么。”邬引玉恹恹地笑,“脑子钝了。” 鱼泽芝一把掀开棺盖,转而抬臂掩住口鼻,却见里面躺着的既不是活人,亦不是白骨,而是……一木头雕成的玩偶。 雕工高超,可谓是鬼斧神工,乍一看真以为是具孩儿尸,眼耳口鼻粗看俱是活生生的。 哭叫便是从这木人口中传出的,婴灵也正是附在了这木人上。 却见木人口里还堵着一物,它身上衣衫都已泛黄,嘴里那布绢竟还白花花的。 邬引没看懂那布绢的用意是什么,木人并非活物,这么堵可堵不住声音,诧异道:“这是什么。” “柳木雕的。”鱼泽芝捧起木人细看,那木人在她手中,还真就是婴儿大小。 邬引玉顿时明白,说:“鱼老板听说过耳报神么?” “樟柳雕人?”鱼泽芝摩挲其眼耳口鼻,仰头见邬引玉在上边一个劲探头,也不知脖子累不累。 她索性拿着木人从坑里出去,说:“听说过,取樟木雕人,赋灵作灵哥,换柳木便称作灵姐。” “没错。”邬引玉走上前,径自掀起木人的裙,只见其腹挖空,里边藏了一卷纸。她取出那纸,小心翼翼展开,省得撕碎了。 纸上写的是“心肝脾肾肺”,还有婴灵的生辰八字,及木人雕成的年月日时。 字是用乳朱砂写的,至今仍是鲜红胜血。 “果然是樟柳神,说是‘神’,不过是一非人非鬼的可怜物。”邬引玉看完便把黄纸一卷,重新塞入木人腹中。 她极轻地哼了一声,说:“有些人会将生辰合适的小儿咒死,取其心肝脾肾肺,再用柳木雕人,使得炼出的魂得以被禁锢在木人身上,这样做成的木人能预知未来,有辟邪之用。” “好阴毒。”鱼泽芝皱眉。 邬引玉颔首,目光无法从木人口中那白绢上挪开,那玩意时时刻刻都在勾着她的心。 她伸手拨了布绢一角说:“可我不明白,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鱼泽芝一抬手,竟就把布绢扯了出来,在展开时,她的手微微顿住。 塞在木头口中的白绢并不完整,倒是能看出上边画了半朵莲花。 旁人是往绢帛上刺绣,这却是用墨汁画的,但这墨非同一般,竟一点也不外洇。 取出绢帛后,木人竟就不哭了,木头做的眼珠子还转了两圈,似是活了过来。 那木人口中发出闷闷的呜咽声,转动的眼珠蓦地定住,就好像在看着鱼泽芝。 木人尖声道:“邬嫌罪大恶极,休想将我擒住!” 既然是樟柳神,邬引玉便料到这玩意会说话,可即使做足了准备,也还是被这尖锐叫声给闹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鱼泽芝大抵也嫌它吵闹,抬手在木人嘴上打了个叉,木人登时便发不出声了,只眼珠子转个不停。 “又叫耳报神。”邬引玉揉起眉心,“净喜欢说些不讨喜的大实话。” 木人并非活物,这梆硬的手脚哪动得了,也就眼珠子能任它灵活驱使。 过了一阵,木人眼睛不转了,鱼泽芝才往它嘴边一碰,解了噤声术。 木人似乎终于回过神,用孩童稚嫩的声音问:“邬嫌何在,我在一莲花池里泡了百年,怎一眨眼就到了这。” 鱼泽芝便将它脸朝下拎着,让其看清坑里的棺材,说:“这百年,你应当不曾泡过莲花池,这才是你的居所。” “怎、怎会这般!”木人竟还不信,不依不饶道:“我这百年当真是在莲花池里过的,不信你看,我周身都是水,我所言不虚,我可是邬家的家仙!” “邬家家仙”四字,它喊到破音,撕心裂肺。 鱼泽芝索性将木人裙角掀起,提到它自个眼前。 那脏污的裙子分明就是干的,别说泡水,这可是一点水痕也没沾到。 邬引玉怔住,勾住木人的衣领,将其拽至眼前,说:“你说的是叡城五门里的邬家?” “当然,邬家受我关照多年,在叡城混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木人略显得意。 邬引玉没想到,邬家消失多年的家仙,竟是被困在了此地,也不曾想过,邬家家仙竟是一只耳报神。 木人又狂喊起邬嫌的名字,说:“邬嫌违背家法,将我縻困于此,还用绢帛堵我嘴,速将她找来,事成后,我许诺必会实现你等愿望。” 邬引玉哪理会它,心扑通狂跳着,转而把鱼泽芝手中的那截绢帛抽了过去,细看后,更加觉得眼熟,这……根本就是她画的。 绢帛上还遗有墨香,闻起来也分外熟悉。 没错,是她的。 邬引玉迷迷瞪瞪地站着,眼前陡然一变,好似摇身又到了那慧水赤山间,眼前是一大片葫芦塔刹。 但她没见着莲升,只是百无聊赖地伏在莲花池边,眼前是一卷铺展开来的素白绢帛。 绢帛散开,有一角垂进池中。莲池里有鲤鱼摆尾游近,嘴往绢帛上一碰,又蓦地游远了。 她没拿笔,抬手时指腹下自有墨汁浮动,只轻轻一点,一朵墨莲跃然绢上。 但这朵花瓣太少了些,瓣尖也不够精致。 看了一阵,她还是觉得不喜欢,便抬手擦去了。 邬引玉执着于画出一朵漂亮的莲,要亭亭而立,要不妖不寡。可因为自个儿看不顺眼,她来来回回画了十来遍。 远处有沙弥走近,困惑问:“上仙在画什么?” 邬引玉朝莲池睨去一眼,心疲手疲地说:“想给她画个新的肉身,她初到小悟墟,当要送上薄礼一份。这用莲池养的,终究是长得太慢了。” “那上仙画出来了么。”小沙弥探头问。 邬引玉摇头,不情愿再往下画了,“画不好,罢了,让她自个儿长吧。” 小沙弥看绢帛上那莲花画得精巧,不解问:“这朵也不行么。” “不行。”邬引玉指指点点着说:“不够灵动,细看不得。” 小沙弥心觉可惜,小声问:“那这朵莲花能送给我么。” 邬引玉随手把绢帛一卷,朝那沙弥抛了过去,说:“送给小悟墟了,日后她要是醒来,也让她看看,省得我白费心血。” 小沙弥连忙接住,欢欢喜喜地抱了个满怀,说:“多谢上仙,我先代为保管,来日莲仙醒了,我定会为您作引见,再将这莲花图还给她!” 邬引玉微微颔首,遥望着池中的某一朵莲,探手拨动池中水,说:“记着,我所画之物自成幻境,切莫定神久看,否则你必会陷入莲池幻象。” “明白。”小沙弥连忙应声。 一个声音近在耳畔。 “还想问它什么。” 邬引玉陡然回神,眼刚眨上一下,便见那木人近乎要挨至她眼前。 她伸手往木人胸口上一戳,将其抵远了,思绪乱糟糟的,虽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给莲升画肉身,但大抵明白,这绢帛一角大抵是被邬嫌偷去的。 木人身上衣裙确实干燥,它之所以误以为自己被泡莲池百年,其实是因为身陷幻境。 莲池幻象啊,她的东西竟也这么厉害。 “没什么要问的。”邬引玉说。 “邬嫌已去慧水赤山。”鱼泽芝将木人从邬引玉眼前拿开。 耳报神声音稚嫩,说话却像个小老太,絮絮叨叨道:“慧水赤山?我不知道什么慧水赤山,但她恶行累累,理应捉回来严惩才是!” “你们可知她的心有多腌臜,她竟将主家失而复得的千金引入阴间,害得对方被阴灵附身,落了个疯疯癫癫的境地。” “她不敬先祖,竟在擦灵牌时将线香倒插,引得先祖暴怒,害邬家时运不济。” “她生怕我散播不祥预言,竟还将我擒捉。” “那时五门对她已有极大不满,众家仙欲将她擒捉,不料,她身为人,竟以阴气为食,将自己弄得个不人不鬼的下场,还杀害吕家家仙!” “是了,她还企图造祭台,养疫鬼,其心可诛啊!” “那祭台在哪,可得毁了才行,否则天必会大变,你们速速毁去那祭台!” 这耳报神聒噪得很,鱼泽芝一勾手指,地上的碎石便浮至半空。 耳报神木眼珠一转,数秒才恍然大悟道:“原来祭台已毁,快哉!” 它语气沉沉,硬生生端出了小老人的架势,说:“说起来,邬嫌身上有役钉,你们可识得役钉?似乎是被妖邪驱使才会有的东西。” 役钉? 邬引玉只觉得这二字有点熟悉,但一时半刻想不明白。 耳报神说:“我看五门身上似乎都有役钉,你们要问我是如何得知的,那当然因为我乃耳报神,未卜先知。可惜我能力终是有限,不知这玩意为何要叫‘役钉’,也不知它从何而来。” “役钉?”邬引玉心跳不停,只觉得手脚又痛起来了,“役钉上身,会有什么后果?” 耳报神冷声:“据我观察多时,被那役钉一困,便常觉疲乏,身上关节还会无端发痛。时间长了自然会弥乱心志,坏灵识,要么彻底被邪祟操纵,要么变得凶神恶煞,四处害人!所幸他们钉痕尚浅,应该还能补救。” 五门手脚痛竟不是因为阴气入体,而是因为役钉? 五门的役钉是何人所下,邬嫌的呢,她的呢? 邬引玉不由得揉起手腕骨,扭头看向鱼泽芝。 “役钉的确是妖邪之物。”鱼泽芝说。 邬引玉皱眉问:“那要如何补救?” 耳报神讪讪:“我只是有预知之能,哪晓得破解之法。不过,你们很不错,这祭台一毁,往后便不会再有疫鬼了!” 鱼泽芝目光不动,“至今,我只见过一破解之法,此外便是死。” 一时间,邬引玉的头晕得厉害,身还一个劲往下坠,后知后觉背包里的转经筒再度变沉。 她拉开包,伸手往转经筒上一抓,被冻得掌心发凉。 这转经筒变得重如千斤,一只手险些拿不住。 邬引玉吃力捧着,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再一看,的确有浓浓墨气从转经筒的缝隙中溢出。 那些浓黑的烟好似江流归海,源源不绝地往她掌心钻。她是想撒手来着,可双手却和那转经筒紧紧连住,动也动不得。 “鱼老板?”邬引玉企图撒手,可根本甩不开! 鱼泽芝惊神望去,只见转经筒里飞出数句逆转的经文,筒中墨气也狂涌而上,硬生生把经文撞碎了。 “转经筒将废。”她神色复杂难辨,终究还是弹出一记金光,迫使那些经文碎得更加彻底。 经文粉碎的刹那,转经筒竟被墨气推着顺向一转,它原本是……不能转转的。 只是稍稍转了一圈,筒身黑色宝石齐齐碎裂,筒身和握柄如被瓦解,变成细碎粉末飞扬而散。 “且看就是。”鱼泽芝神色淡漠,好似分外孤寂。 碎屑间,一幅画卷陡然展开,卷中绘满各式各样的人像,个个神色不同,或惊恐,或困惑。 但无一例外,他们穿着打扮颇为现代! “是他们。”邬引玉恍然大悟,因为她一眨眼便找着了吕一奇和封庆双。 那两人被绘在正中,俱保持着在监控里消失时的姿态。 这些人或是五门里中了役钉的,或是此前大灾中差点遇害的,生气都还未散,使得整幅画灵光熠熠,生机勃勃。 果不其然,墨气不害人,分明是在救人。 墨气秉承邬引玉此前的意念,她也正是为此而来。 想到此前潜进邬家神堂的墨气,邬引玉心底发笑,那玩意也许是追着麻绳上鱼泽芝的残存气息去的。 在慧水赤山时,她日日缠着鱼泽芝,墨气承她意志,自然也沾染了这习惯。 鱼泽芝看着她,眼底掀起波澜一寸,就连气息也像雪化后的山泉,变得湍急了几分。 “你……受着吧。”她说。 一些墨气缠上邬引玉手臂,她如受引导,抬臂拂过画卷。 她掌心过处,人影挨个消失,最后画上空无一物,变得纯白无瑕。 叮铃。 数枚纯黑役钉纷纷坠地,触地的一瞬,那些钉子像电视里的人参果,遽然消失。 邬引玉想,这些役钉应当是原先在吕一奇他们身上的。 天上电闪而过,一道雷闷闷炸开。 鱼泽芝蓦地仰头,神色变得幽深,“天劫。” 邬引玉一股脑把浮在眼前的画卷揽入怀,她猜,这天雷应该是因为她真身现世才来的,却佯装不解地问:“它要劈谁?” 欻啦一声,云霄上惊雷猛驰而下,照得草莽山好似撞入了白日。 邬引玉眼前花白一片,依稀看见鱼泽芝单臂接住了下坠的电光。 鱼泽芝仰头观天,右臂高高伸着,五指一拢,竟将电光攥在手中。她一张脸被照得泛白,唇微微抿起,似乎应对自如。 可邬引玉看得真切,鱼泽芝接了雷电的手可是被劈得焦黑,她半个身还状似天仙,半个身却宛若修罗。 邬引玉滞了气息,瞳仁为之颤动。 鱼泽芝却从容不迫地说:“小世界的肉身,果然是不大经用的。” 邬引玉把鱼泽芝怀里的柳木人接了过去,摸起对方焦黑露骨的半张脸,看得竟是嘴角一勾,心跳快到前所未有。 她的动心,从来不单是皮囊。 只是,她很快就收了手,不多流连一秒。 她弯着眼好声好气地说:“鱼老板,您能把我和木人带回慧水赤山么,这木人一定很想去述明邬嫌的罪状。” “我想,我自然想!”耳报神愤愤道:“必须将邬嫌严惩不贷!” 鱼泽芝将手中电光揉碎,垂下已无知觉的手臂,说:“你先闭眼。” 邬引玉从善如流地闭上双目,捏住对方衣角,不容身前人反悔般,还先提前谢上了一句:“多谢鱼老板。” “客气了。”鱼泽芝淡淡哂着,说:“又想怎么谢,还是做牛马?” 作者有话说: =3= 首卷完 ☆ 诘我何罪 ☆ 第49章 好似山崩地陷, 闭眼后邬引玉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雷霆轰鸣,还有大浪滔天。 转瞬,又好似到了百花斗艳之地, 曼妙清香扑鼻而来, 有鸟虫在耳边啾啾鸣啼。 随之是呼啸风吟, 寒意扑面,有沉闷脚步声缓缓靠近, 似是踩在厚雪里,显得格外吃力。 是了, 有枝桠被雪压折, 嘎吱一声断裂, 浓重阴气铺天盖地,让这大雪天愈发酷寒冻骨。 一切好像画卷, 徐徐展开, 图穷见匕。 “睁眼。” 邬引玉缓缓睁眼,见这满目雪白, 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被灼瞎了。 阴气随处可见,在荒原肆虐着,这和她想象中的慧水赤山完全不同。 在梦里,她从未见过如此寒冷贫瘠之地,远远望见一些被雪遮去大半的屋舍,有些屋舍甚至只余下个屋檐, 若非檐下有铃铎在晃,单凭顶上积得厚重的硬雪, 许还看不出那是个屋顶。 一股妖邪之气蹿了过去, 像玩闹般扑在一身披破旧大氅的路人身上, 那路人身一歪,慌忙四处张望,终是什么也没见着,大叫一身便跑开了。 就算是此前那叫小荒渚的小世界,也不曾有过如此浓郁的鬼气,这可是慧水赤山啊。 除开这些流民般的路人外,四处寻不见别的人影。 铃铎叮铃作响,差点被风饕淹没,那只铃,远远望着倒是和白玉京里的有点像。 邬引玉跌跌撞撞走了过去,大概因为刚从此前的世界过来,脑子还钝得厉害,目光涣散着,一副任宰任割的样子。 雪积得厚,冻得好似平地,踩起来嘎吱作响,鞋履只微微往下陷了些许。 哪需要什么梯子,她伸手就摘到了那只宝铃,只见铃铛里侧有刻字,字体看着熟悉。 她明明认不得这字,可是光看一眼,就理解了大意。 涅槃。 这是小悟墟的字,译作“涅槃”。 邬引玉站在雪下,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一些旧事。 养在莲池里的花终于开了,和池中其他佛莲相比,她出落得明艳端庄、神清骨秀,靠自己修出来的躯壳,终究是比画出来的要好。 引玉就伏在池边,衣带落入水里也不管不顾,目不转睛看着一道莲纹弧光出现,绽放着化作人形。 池中仙半个身掩在水里,拨开重重叠叠的莲叶蹚水而来,她身着红裳广袖,外笼的白纱衫浮在水面,神色冷淡肃穆,眉心却点着朱红莲花钿。 引玉支起下颌,饶有兴味地凝视池中莲花仙,说:“我名引玉,表字明珰,守你半年有余,终于等到你化形。” 池中仙鬓云如洒,那衣衫不整的模样好似不拘小节,随性而淡然,淡然是真的,但随性必是假的。 这小悟墟里的仙和佛陀,哪个不是守着连篇累册的清规戒律。随性随心?怕是只有自顾自把小悟墟当家的引玉才敢。 “那我是谁。”池中仙闻言问道。 远处有个小沙弥跑了过来,欣喜若狂地合起双掌,躬了一下身,冲引玉说:“上仙,灵命尊听闻莲仙修出人形,要召见她!” “去吧。”引玉坐起身,把湿淋淋的衣带从水里拎出来,说:“你去见灵命,牠会告诉你,你是谁。” 大雪中,鱼泽芝淡声问:“睁眼了么。” 不,此时应该是莲升,那“鱼泽芝”,不过是她在小世界的一个“壳”。 引玉还握着那只铃铎,堪堪回神,后知后觉手被冻麻木了,口舌发干地说:“睁了,这里好冷。” 她一扭头,便看见一穿着层层叠叠厚重长袍的女子朝她走近,是莲升。 莲升那身袍子看起来甚是宽大累赘,就和小悟墟里的烦文缛礼一样,倒是显得她格外从容稳重。 和梦里无差,这才是“鱼泽芝”原本的样子,她眉心是红色花钿,眼尾还用红线勾长了,却因神色冷淡而不显妖异,不怒而威。 引玉低头看了自己,才想起来,那只木人还被她抱在怀里,但画卷已不知所踪。 “画卷呢?”她诧异道。 莲升走来,往她眉心一点,说:“或许到这里面去了。” 引玉眉心一凉,伸手握住莲升的手指,却丝毫觉察不到画卷所在。如若说画卷是她的本体,那本体归回,什么妙法神通都应该重新习得才是,偏偏她毫无感觉! “记忆还没恢复吧,怕是画卷还未融入神魂,再等等。”莲升抽出手指,拂去引玉发顶的雪,顿了片刻,竟忽然低头。 一时间,那带着莲香的气息近在咫尺。 莲升神色自若,亲热般逐上前,却没有落下一个吻,守着那点微妙的距离,只容气息缠绵亲昵。 “果然闻不到烟草味了。”她退开。 那温热气息让引玉的唇角沾上了潮意,她低低笑了,往唇上一碰,定定看向身前的人,半晌移不开眼。 还是那双眼那张唇,不过是妆容和衣着变了,神色举止倒还是和“鱼泽芝”一样。 像是吕三胜常玩的游戏,给小人换个“皮”,也不知吕三胜如今怎么样了。 “看什么。”莲升淡笑。 “稀奇。”引玉坦然,不禁多看两眼,看得明目张胆。 她举起手里的木人,轻呵了一声,“还真把它也带过来了。” 耳报神刚刚回神,木做的眼珠子转溜溜,稚声说:“哎哟我刚才就跟周游世界一样,把春夏秋冬都历了个遍,差点以为自己又被塞到什么幻境去了,睁眼看见你们都还在,也就放心了。” 它眼珠又是一转,“这什么地方,怎么天寒地冻的,还鬼气冲天?” 引玉也纳闷着,把手里的铃铎丢给了莲升,说:“这里面有字,你看看。” 见莲升接了宝铃,她捏住袖子一角,打量完他人,便开始打量自己。 在此前的世界生活了二十来年,要她习惯如今的穿着,还真就挺难的,但也好在她没再穿着那身旗袍,否则定会冻晕在此地。 她穿了一身白,和这堆了遍地的雪一样素,周身找不出第二色,再一想,梦中被她拎出水面的衣带,也是白森森的。合着那画卷真融进她眉心去了,却还没有融完全? 眉心有点痒,她抬手一摸,才知自己头戴银链,坠子恰好落在眉心。 稀奇,这慧水赤山当真有意思。 “所以呢,这着陆点是您给选的?”引玉又朝四处张望。 风大雪大,天灰蒙蒙一片,也不知是早是晚。 “这是晦雪天。”莲升握住那只铃铎,眉心紧皱,眼底郁色沉沉。 引玉觉得,她大概是来过这里的,望了一圈,目光定定落在远处一高山上。 也幸好天上浓云密布,不然这么望着天,定要被日光照得双眼噙泪。 那山似乎顶天而立,山尖已穿过浓浓灰云。 刹那间,她眼前一变,又看到了一些旧事。 那时天朗气清,她倚在高楼窗边,窗正对着远处的山,得将头探出窗外仰视,才看得到那截儿山尖。 她喝了口醇香的酒,悠声说:“在晦雪天呀,人人都想登到望仙山的山尖,坊中传称,望仙山是距白玉京最近的一处,在山上能看得见天上的亭台楼阁,偶尔还能看见仙人。” 高楼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少路过此地的商贩还真会朝望仙山眺去一眼,对山顶之地颇为向往。 那白纱红裳的人就坐在她对面,端坐着往窗外望,淡声:“那你在天上时,见过山上的人么。” “见过。”她意味深长地瞥了莲升,舔去嘴角酒渍说:“不是人人都有登山的本事,我只见过一次。” 引玉猛一回神,哪还有什么往来的商贩,耳边哪还听得到什么喧闹人声,和记忆里的一比,这地方可太冷清了。 这地方当然叫晦雪天,而她恍惚中见到的热闹市井也是晦雪天,只是,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段时日,这里发生了什么。 耳报神聒噪地说:“这里怎么全是妖邪,连点儿人气都找不到,莫非是鬼祟巢窠?” “不是。”莲升淡声否认,紧皱的眉心依旧没有松开,“这里以前不是这样。” 引玉睨过去,见莲升还在盯着手里的铃铎,说:“怎么样,看出什么了?” “有字,是涅槃之意。”莲升摇动铃铎,铃声清脆,衬得风雪更冷了,又说:“小悟墟的字。” “邬嫌来过这?”引玉联想到那人。 “也未必就是她。”莲升又晃铃铎。 引玉听见那声音便晕忽忽的,差点站不稳。 见状,莲升五指一攥,那铃铎便在她手中碎成齑粉。 “这声音……”引玉按住眉心。 莲升拂去掌心碎屑,说:“有勾魂之效,身子不好的,会被勾得魂魄出窍。” “其心可诛啊。”引玉眯起眼,定住心神。心神是稳住了,可她身子却冷得一阵哆嗦。 远处似有小孩哭喊,一阵纷乱脚步声传来。只见一群流民相依着走过,被护在其中的一个小孩儿饿得大哭。 这情景和引玉梦里的差别太大,简直是天上地下,她忙皱眉心,“这地方原先不是这样吧?” “原来不是。”莲升也望了过去。 引玉抱着木人直缩肩,可怀中木人也冻,哪容她汲得到暖意,她啧了声说:“我这头顶怎么这么凉呢。” 莲升左右看了看,“先找个地方躲雪。” “我跟您走。”引玉一副亦步亦趋的模样,看起来对这地方半点不熟。 这里的庙宇倒是不少,许多人恰就在里面躲雪。 进了门,才知这寺庙竟还是荒废了的,炉里久未添过新香,案台上全是灰,连新鲜贡品也没有。 神像竟还残缺不齐,像是被人故意损坏的,其上分明就是刀棍留下的痕迹。 这可是大不敬,就算再不信神佛,也不该做出这种事。 神像的断头边竟还围着一众流民,见有人来,他们齐齐望向引玉和莲升,神色俱是战巍巍的,有的还一脸谨慎之色,分明不欢迎生面孔。 耳报神一看见这些被损毁的神像,便管不住嘴地说:“真是罪大恶极、罪大恶极,这等渎神之事也做得出来,就不怕遭报应吗?没有敬畏之心,可是要吃苦头的!” 它声音不轻,还很是尖锐。 一些埋头休息的人纷纷循声望去,却没见着孩童。 引玉连忙捂住耳报神的嘴,可这玩意儿哪是用嘴说话的,捂住也没用。 莲升停住脚步,抬手往耳报神嘴上打了个叉,不喜与人挤作一团,说:“去别处看看。” 那耳报神顿时连一个字音也发不出,只木头雕的眼珠子转溜不停。 引玉转身往外走,出去时察觉发顶一沉,眼眸上眺,才知是莲升在遮着她。 她一哂,说:“鱼老板好心,此前答应的牛马还没做,这回又欠上了。” 莲升不咸不淡地睨她,“想不到你还有这喜好。” “欠了不还怎么行。”引玉拉长调子,“我心里会堵得慌的。” “做什么不好,非要做牛马。”莲升裙摆曳雪,却不提不扯,侧头又说:“回了这,倒是不必再叫‘鱼老板’了。” 引玉本是想笑的,牙齿却冷得一颤,说:“不喊鱼老板喊什么?” 莲升边给她遮雪,边往外走,“你随意就是。” “您喜欢听什么?”引玉微微低着头。 莲升没应声,留她自己琢磨。 引玉头是低着,眸光却一个劲往天上斜。 这地方果然和她梦里的不同,印象中,这地方应该四季如春,就连下雨,天上也该是蓝天白日的。 如今天色昏沉,重云如盖,被这乌云一遮,整片晦雪天没点儿光。 雪势又大,遥遥望见一盏灯,那灯笼在大风中狂曳,灯火奄奄一息。 引玉揉起手腕,还是疼,她倒是帮着吕三胜他们把役钉给去了,可她自个儿的还稳稳扎着呢。 “看看其他的寺庙道观去。”莲升面色不善,同样也眺了天。 引玉打量她神色,抬眉问:“怎么了。” “离开慧水赤山前,我在白玉京留了一缕神识,现在竟然觉察不到它的去向。”莲升拖着那身看似累赘的长袍,却走得很是自如,又说:“如今晦雪天不同昔日,恐怕白玉京也有变。” “那怎么办。”引玉心惊肉跳。 “先去那边看看。”莲升朝远处指。 远远望见一道观,刚走到门前,却见门上钉了木板,被封得严严实实的。 木板重重叠叠钉在一块,明摆着是要把去路封死。 耳报神眼珠子都快转出虚影了,一副急于批评的样子,可惜出不了声。 引玉光是看它的眼珠子,就觉得头晕眼花,索性把木人往怀里捂,抬手敲起木板说:“里边不会也被拆了吧。” 这点儿木板哪拦得住莲升,莲升往门上一指,板上钉子纷纷坠地,木板随之往下一跌,门便开了。 所幸这边地势要高一些,就连院里的香炉也没被大雪埋住太多。 只是道中的幡全被剪碎了,里边挂高的祖师爷画像也被撕成了碎布条,所摆的神坛东倒西歪,被折腾得一塌糊涂。 看来不光寺庙,道观也未被轻易放过,糟蹋此地的人似乎什么也不信,也不容别人信,甚至还深恶痛绝。 引玉站在檐下,没往屋里走,虽说她不是来打砸的,但还是得划清界限,省得被迁怒。 莲升却无所畏惧地走了进去,捏住殿前被撕碎的画像一角,淡声说:“看起来怨言颇深。” 知道这地方和以前的世界不同,神佛都是会显灵的,引玉大胆揣测:“难不成是神佛做了什么令他们不喜的事?” 莲升摇头,往外边浓黑的天一睨,“神佛哪有这等闲情。” 引玉又说:“那便是求而不得,恼羞成怒了。” 莲升转头回望,轻轻哂着,“倒是有些道理。” 引玉想起怀里的木人还被封着嘴,索性跟着走进屋里,把它举至莲升面前,说:“兴许这玩意能看出什么。” 木人眼睛转悠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快放开我的嘴! 莲升只好抬手,往它嘴巴一碰,把噤声术解了。 那一瞬,耳报神口中的话好像流水那样滔滔不绝,用老人家的语气稚声道:“真是罪大恶极,难怪此地鬼气冲天,原来是罪有应得!” 它冷哼一声,又说:“照我看,这里还要死许多人。” “看得出这里何故变成这样么。”莲升朝木人嘴边一点,示意它说点该说的话。 “我只看未来,不看从前。”耳报神全然不认是自己能力不济。 引玉朝那东倒西歪的神坛走去,把上边的三足小鼎扶正了,本想用回溯之法看看过去的事,哪料,来了这后,她竟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这慧水赤山,和此前的小荒渚还是不一样的。 “再去别处看看。”莲升又往外走,近要走到檐外时,蓦地顿住脚步,往后朝引玉斜去一眼。 引玉走得乏力,懒懒散散投去一个眼神,“走呀,鱼老板。” 莲升这回没抬手,目光凉飕飕的,手腕一转,幻出了一把纸伞。 “难不成您也有七十二神通?”引玉没见过这本事的,要不是被冻得快没知觉了,她定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我没这本事。”莲升谦逊,打开伞朝引玉头上一遮,“走。” 站在伞下,连肩背也挨不到雪了,引玉呼出一口气问:“刚才怎么不打伞。” 莲升承认得倒是爽快:“在小世界呆太久了,忘了。” 四处屋舍倒是不少,但极难见到一个人影。两人正找寻下一个庙宇道观时,忽见远处雪面上有一道脚印。 照雪势看,脚印只能是新的,否则早被掩过去了。 引玉只觉得那脚印孤零零的,很稀奇,挑眉说:“大雪天的,这人独自往哪走呢。” 没几步,就看见地上落了张黄纸,似是那人掉的。 这晦雪天的人都那般不敬神佛了,还随身带着黄纸,当真离奇。 莲升循着那道足印往远处看,神色如常地说:“跟上去看看。” 引玉磨磨蹭蹭地走了一路,在雪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关节又在隐隐发痛。 察觉到身侧人越走越慢,莲升扭头问:“怎么了。” 当真是比不得,天都这么冻了,莲升的神色还是一变不变。 引玉对着手腕呼了口气,慢腾腾揉了几下说:“天冻,走快些吧。” 跟着雪上足印走了一路,没想到那人竟还是朝着道观去的。那扇观门是掩上的,进去的人担心有人闯入,还在里边用东西顶上了。 莲升伸手推开,里边抵着门的椅子往雪上一歪,砸出了点儿沉闷的倒地声。 踏进观门,引玉就觉得这地方不大一样,虽也有被糟蹋过的痕迹,但到底还算干净。 至少撕碎的画像还被重新缝起来了,神像虽断了指,可比起别的,勉强称得上完整。 一妇人站在香案前,小心翼翼把篮中瓜果拿了出来。大冷天的,瓜果难得,卖相看起来磕碜了些,但也算诚心十足。 摆了瓜果,她作势要往蒲团上跪,似乎是听见了身后传来脚步声,忙不迭扭头。 妇人受了一惊,半屈的腿匆匆打直,趔趔趄趄地退到了香案前。她张开双臂,状似是想护住案上的供品,发现来人似乎没有恶意,才捂着胸口问:“你……是来做什么的?” 莲升走到檐下,从容地收了伞,朝殿中望去一眼,说:“你来做什么,我们便是来做什么的。” 引玉跟着迈进门槛,揉搓起冻僵的手腕。她模样本就白,还穿了一身素色,方才在檐外时,好像和周遭白雪融在了一块。 妇人被堵得说不出话,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人,只是此人周身雪白,让她一时觉察不到。她观两人衣衫得体,又面生,胆战心惊地问:“两位是从外面来的呀?” 这“外面”,指的自然是晦雪天之外。 引玉把手腕焐热了,光看她扮相,还以为这才是不近人情的主,没想到一笑起来神情萧散,活色生香。 被她这笑一蛊惑,妇人放松警惕,拍起胸口舒气,叹道:“两位走哪不好,来晦雪天做什么。” “这地方怎么了,一路过来没见着几个人。”引玉顺势一问。 妇人朝外边半掩的观门望去一眼,急匆匆跑了出去,边说:“劳烦等等。” 只见妇人扶起地上椅子,将那观门重新抵上了,才冒着雪走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这地方啊,不好,两位要是没别的事,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如何不好?”引玉又问。 她目光从妇人面上扫过,倏然顿住,如果没有看错,妇人面上有若隐若现的水厄纹。 那是溺死之兆,面上如笼涟漪,莫名增显老态。 妇人扯出为难的笑,这次终于放下心往蒲团上跪,冲着神像叩首,徐徐说:“这里的神仙很久没有显灵了,晦雪天原来可不是这样的。” 引玉一颗心咚咚狂跳,佯言:“我们恰好路过此地,这里大雪不停,倒是稀奇,不知道原先是什么样。” 莲升没有出言拆穿。 “原先啊……”妇人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晦雪天也四季下雪,但雪是墨色的,落地即融,一点也不冷,看着只像是漫天黑绒散落。那时候天亮得很,是一片乌云也没有啊。” 引玉如今一听到“墨”就联想繁多,问:“后来如何?” 妇人神色恹恹,摇头道:“那时晦雪天有神灵庇佑,虽比不得其他歌舞升平的城池,但也算太平,后来神灵走了。” 她又叩头拜了两拜,“没了神灵,寒意就来了,庄稼活不了,到处都是忍饥挨饿的人。那时还有一些人信神佛,但不论拿来多少贡品,都无济于事,有些人迁怒起神灵,既把贡品掳了,又砸起庙宇佛堂。” “哼。”一个稚嫩的哼声忽然传出。 妇人慌忙扭头,见两人神色如常,当是自己听错了,接着说:“再后来,不断有人冻死,也有人饿死,还有一些啊,是被糟践走的。” “糟践?”引玉不解,“何意。” 妇人抿紧嘴唇,微微发起抖,忙摆手拒绝答话。 那稚嫩的声音又响:“难怪这地方妖邪遍地。” 妇人这回听清了,寻着声望向引玉怀中,见到一穿着裙子的木人。她双目瞪直,磕磕巴巴说不清话,“这、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作者有话说: =3= 第50章 耳报神不出声了, 佯装刚才说话的不是它。 它自知不论在哪儿,木头都不该开口讲话,于是木雕的眼珠子狂转溜,一个劲给引玉使眼色, 盼着引玉能帮它解释几句。 引玉哪知要如何解释, 甚至还想甩手扔了, 本以为这东西能有几分作用,不想来了这, 耳报神这也不知,那也不知, 还聒噪得很, 烦人。 晦雪天妖邪遍地, 妇人来供神本就战战兢兢,这一吓, 使得她一个后仰, 趔趔趄趄退到了灵案后,扶着神像不作声了。 如今观门堵得严丝合缝, 她若真要跑,还不太好跑得出去,大事不妙。 “塞了发声符的木人罢了。”莲升倒是平静,伸手便把木人拿了过去,只屈起食指勾它后衣领,很不把这玩意当一回事。 “发声符啊?”妇人立刻松下紧绷的肩颈, 长呼出一口气,讪讪说:“那些什么灵丹神符的, 在晦雪天可不多见。” 引玉顿时两手空空, 听起来, 这晦雪天当真是穷乡僻壤。 “我们来的地方,符咒随处可见,还有不少奇珍异兽,到了这反倒见得少了。”莲升不咸不淡地说。 她张口既来,神色是一点不变,哪像什么小悟墟里守着繁文缛节不肯“就范”的莲花仙,还说:“此前听人说起,晦雪天热闹,黑雪纷飞,如今亲眼一睹,才知都是假话。” 妇人扯出一丝勉强的笑,从神像后一步步挪出,因自己见识狭隘而倍感抱歉。 她揣起袖子说:“没了神明庇佑后,这天寒地冻的,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倒是有修仙者听说此处有鬼祟出没,便想来收妖除祟,可来了没多久,就都走了。” “妖邪都是从哪来的?”莲升往木人嘴上一拍,又把它声音噤了,还到引玉手中。 “我哪知道啊。”妇人眼里露出沮丧之色。 她抬手把发撩至耳后,哑声说:“没有神明庇佑的地方,妖邪自然多,况且这边还有座厉坛,那玩意可太招鬼祟了。” “厉坛?”引玉莫名觉得,这样的东西不该出现在晦雪天。 就连莲升的神色也微微一变,看着妇人问:“何时建起来的,何人所筑?” “二十多年前吧,从我记事起,它就在那了,听说是一群修士建的。”妇人估摸了一下方向,随手比划几下,说:“就在那边,往西,老大一座了。” 她愁眉不展,叹气说:“说起来,糟践人的事也与它脱不开关系。” 在先前世界,萃珲的地下原也有个厉坛,专用来投喂无祀鬼祟,省得他们为了觅食四处作恶。 是能起到几分削减鬼祟怨怒的作用,但反倒会招来更多的鬼。 后来萃珲改建成八宝楼,也就用不上厉坛了,地下就此荒废,到了祁羽非当楼主,那底下才彻底变样,成了灵衹斋。 照这么看,对于本就鬼祟遍野的晦雪天来说,设厉坛只会火上浇油。 “你不说清楚,我们要是遭了殃,可怎么办。”引玉慢声。 那妇人神色大变,连忙呸出唾沫星子,抬脚碾上去,说:“这话可不能说啊,神灵是不会显灵了,可鬼祟都是有耳朵的!” 晦雪天的人当真被鬼祟祸害惨了,对那些玩意儿又恨又怕。 “所以那厉坛是怎么了?”引玉哪会善罢甘休,看着素素白白一个人,心眼比外边下个不停的雪还要多。 “别问别问。”妇人摆手,“两位要是碰上厉坛,赶紧拐远,切莫靠近!” 她拜完神像,匆匆忙忙把东西往篮里装,不敢看这两位姑娘,这两人一看就矜贵,多看一眼都显得不敬重。 说着,她忽地后悔起来,往自己颊上轻拍,唉声叹气说:“早知道我就不同你们说那厉坛在哪了,我怎就这么管不住嘴呢!” 真管不住嘴的耳报神还在一个劲地转眼珠子,话全被堵在心窝里了。 妇人又说:“要是没什么事,你们赶紧离开这地方,身上若是带了值钱的东西,千万别露出来,省得被抢走!” “多谢,但今儿雪大,看起来天还要暗了,怕是走不了。”引玉不疾不徐地说话。 妇人登时心急,往外边一指,说:“这地方的雪四季都这么大,停不下来的,两位要是想过夜啊,得往城中去。出了门直走,见小桥后便左拐,走一阵就到城中了,那边要、要热闹些,还有客栈。” “可我看,不少人都在道观寺庙里歇脚。”引玉把耳报神脸朝下捧着,不想看它转溜溜的眼。 妇人频频叹气,收拾供品的动作一慢,说:“到了夜里,四处都是鬼怪,看两位姑娘也不是将就得了的,道观哪避得了寒啊。城中那边有户姓康的,他们会些辟邪的法子,所以城中鬼祟向来会少些。” “原来如此。”引玉眉眼弯弯,好似浓情蜜意全在眼中。 莲升本还想说点什么,可观此人回了慧水赤山更是如鱼得水,脸上不见半点不适,索性就闷声不响地把弄手里纸伞。 妇人可不好意思看那白生生的姑娘,把披风兜帽一拉,半张脸都遮上,摆手说:“我真得走了,你们要是不急着走,一会劳烦把门关严实了,晦雪天的人可是见不得旁人拜神求佛的。” 她走到风雪下,忧心忡忡回头,又说:“你们能走即走,别在晦雪天呆太久。” “多谢。”引玉转身目送妇人离开。 等那门掩上,莲升难得好心,再度解去耳报神嘴上的噤声术。 耳报神的话登时跟泄洪似的,哗啦啦往外倒:“憋死我了,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听起来和此前的世界大不相同?你们说的发声符又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这里妖邪遍地,连符咒也到处都是?” 引玉偶尔还挺喜欢耳报神这张嘴,替她把话都说了。 耳报神嚷嚷:“从未见过如此离奇的地方,和志异古书里的一个样,跟你们来这,给我长了不少见识!” “这里所有人都想成仙,所以到处都是所谓的仙门大派。”莲升睨向檐外,盯着从浓云中泻出的黯淡天光,说:“若是资质适合,寻常人也能踏上修仙之途,遍地符咒也不稀奇。” “要是人人都能成仙,那天上得挤成什么样!”耳报神叽里呱啦,“我看,天上也得像地上这么大,才容得下数不胜数的神仙。” “可不是人人都能成仙。”莲升敛了目光,斜向殿里那缺了一指的神像,淡声:“天上有白玉京一座,内有十二楼五城,修成者受诏便能登天,不过么。” “什么。”引玉提起神。 莲升皱眉说:“我此前那缕神识不知所踪,再委派神识,京中无人回应,天上恐怕有变。” “你这么清楚,难道上过天,当过神仙?”耳报神又聒噪不停。 莲升没应声。 “鱼老板。”引玉往外一努下巴,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气,说:“先去找个住的地方么,把我安顿好了,您上天看看?” 把上天入地说得跟吃饭喝水一样轻易。 莲升走到檐下撑伞,等引玉过来,才和她并肩走到雪下。 天当真是要黑了,这密云遮天的。原先的天色本就亮不到哪去,如今更是连路都看不太清了。 因为此前留意到沿途屋舍下悬的铃铎有异,在往城中走时,引玉特地多腾了几分注意力。 这地方檐下几乎都有铃铎,照这么看,它们似乎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装饰,偏偏铃中刻有“涅槃”二字。 回头。 回头,回头看我。 引玉猛地顿住脚步,只觉得有东西在勾她。她一拉莲升的袖子,扭头便循声望去。 远处无人,只有一排被雪遮了大半的屋舍。这样的房压根住不了人,房中理应也没人才是,但她就是听见屋里传出了声音。 引玉食指往唇上一抵,踩着厚雪一步深一步浅地走过去,试探般朝门上一推。 门被积雪埋起大半,轻易推不开。 “我以为你住了二十来年的邬家宅子,会看不上路边的白墙黑瓦。”莲升打着伞,淡声调侃:“想在这将就?” 引玉心觉诧异,单听莲升那么说,便知道自己又碰上了怪事。 她不推门了,改为推窗,推了数下才想起,这里的窗不像现代的,得支起来才是。 一只手伸上前,径自把那薄木窗撑起。 “这样。”莲升说。 引玉探头朝里看,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屋舍中什么桌椅箱柜都是乱的,床上还搁着一只碎碗,显然是被洗劫一空了。 怪的是,屋里的墙上竟挂着一幅画,画上空白一片。 莲升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勾手指,那画就被风卷了过来。 半空中,那画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画上当真空无一物,正反两面俱是一点痕迹也找不着,白得惊人。 引玉往画上抚,异样的熟悉从心底钻出,皱眉说:“这不会也是我的画卷吧,这地方变成如今这样,莫非也和我有关?” 她状似无辜地扭头,嘴上却哧地一笑,说:“那我真是罪大恶极。” 莲升弹指,画卷便被送回墙上。 待引玉从窗里退出,她才放下薄木窗,神色难辨地说:“倒也不必都揽到自己身上。” “我以为。”引玉虚虚倚在木窗前,伸出手指往莲升面颊上轻碰,比蜻蜓点水还要轻,“就算我不揽,也会有人往我身上推。说来,这晦雪天不是神灵走后才变成这样的么。” 莲升被那冰凉的指头刮了下颌,抬手一握,要将其搓热般,微微用劲地捻了两下,才松手说:“我离开慧水赤山也有二十载,这里发生过什么,还当真不知。” “你就那样堂而皇之离开,不怕别人起疑?”引玉把被揉热的手指往唇上压,似咬非咬,将余温牢牢抿住。 莲升定定看她,心知这人的一举一动都是精心算计过的撩拨,饶是磐石之心,也会被缝隙间生出的欲之花给崩得坍毁阤坏。 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硬生生将腾沸的心按牢,说:“我留下傀,代我执掌天上事务。” “坏规矩了呀。”引玉笑说。 莲升抬眉:“早就坏了。” 引玉放下手,转头看向身后的窗,抬臂捏住伞沿,借着这伞引着莲升往别处去,一边说:“可我真的听见声音了。” 边上那一户的窗是破的,透过碎开的窗纸,能看见屋里种种。 在看见一模一样的画卷后,引玉还以为碰上了鬼打墙,再一看,屋中摆设俱和刚才不同,相同的分明只有墙上那空白画卷。 挨家挨户都挂了这么个空白的画卷,倒像是古怪的地方习俗。 引玉双手搭上窗棂,皱眉问:“看出蹊跷了么。” 莲升哪像她那样委委屈屈地打量,一抬手,把窗纸整片撕开了。 风呼啸着往屋里钻,掀得墙上的画摆曳不定。 莲升一瞬不瞬地凝视,未看出可疑之处,说:“是寻常画卷。” “此前鱼老板可有来过晦雪天,那时候这里也是挂满空白画卷么?”引玉越想越是惊疑。 “那时候也有画卷。”莲升目露细微怅然,那点儿复杂情思,一瞬就隐下去了,“但卷上都画有山水人物。” 晦雪天天黑得快,天色一暗,气温又降下许多。照如今这架势,想来在风雪里再怎么探查,也探查不出个所以,引玉索性放弃,提议先寻到落脚处。 雪中,引玉被冻得周身疼,手腕脚腕快失去知觉。她朝掌心呼出气,用力揉搓几下,连声音都带了颤:“能帮暖暖么。” 莲升那衣裳虽然层层叠叠,却也单薄,偏她抖都不曾抖上一下,就连风往袖口襟口钻也不动声色。 引玉想起来,梦里那诘问她的红衣仙可是一步一朵火莲,哪是会怕冷的,于是哂着说:“您这样的,一定不需要暖床人吧。” “手给我。”莲升这才抬掌,声音里没点情绪。 引玉把手放了上去,触及对方掌心温热,舒适到轻舒了一声。 她不由得往莲升那边倚,又一副闲闲散散站不直身的模样,说:“手这么暖和,心是不是也热。” 莲升心说,热么,那是因为谁。 她不反驳,甚至还顺着引玉的话“嗯”了一声,说:“心肠热,不是你说的?” “倒也是。”暖这一下就够了,引玉收回手,转而往伞柄上握,把伞往对方那边歪。 她说:“就算没有神仙护佑,这地方也不该变成这样,后面来设厉坛,挂小悟墟宝铃的人,一定没少当推手。” 莲升淡淡“嗯”了声。 “偏都是在我走后发生的。”引玉懒声,睨着莲升说,“看起来,有人原先就盼着我走啊。” 话中的“人”,指的自然是旁人,可莲升还是沉默了,唇紧闭了一路。 沿途屋舍无一例外,墙上都挂了空白画卷,画上无灵无祟的,也不知此前的声音是打哪儿来的。 引玉手脚还在痛,这回真是痛得寸步难行,肩往莲升那一撞,咬着牙关半晌说不出话。 莲升早把伞倾了回去,被撞得肩上雪一散。她突然停下脚步,定定站住。 随之,引玉掌心被塞进一物,是被焐热的伞柄,又见边上人低了身,竟蹲到了她腿边。 裙摆被拉起,那冷风是丁点不客气,全朝她腿上招呼。 被风那么刮着,她踝骨竟丝毫不难受,只因被细长五指裹着,寒意受驱,也就没那么疼了。 引玉弯腰,把伞往莲升后背上打,踝骨暖了后,那懒散劲儿沿着筋脉渐渐扩开,压根不想动弹。 “好些了么。”莲升头也不抬地问。 “好些了。”引玉被伺候得心安理得,慢悠悠说:“鱼老板屈尊降贵,我又欠您几分。” 莲升站起身,不冷不热斜她一眼,接回了伞说:“省得你叫苦不迭。” 引玉寻思着自己也没怎么喊痛,但如今示弱要紧,省得被抛在半路,连连点头:“是呀,鱼老板真是大善人。” 晦雪天城中和外沿当真像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外边到处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民,城中却灯火通明,连个乞食的人也见不着。 寻客栈时,遥遥传来呜咽声,像是鬼祟哭嚎,再一听,哪是鬼哭,分明是螺号在响。 大半夜的,吹螺可不是明智之举,是会招鬼的。 引玉望向声音传来处,不明白这晦雪天到处都是鬼祟,怎么还有人敢在这时候吹号。 还没听仔细,一双温热的手捂上她双耳。 还能是谁,当然是莲升捂的。 引玉侧头,不解地睨了过去。 “别听。”莲升凑到她耳边,温热气息挟着潮意。 引玉只觉得耳垂似被含着,明明滴水未沾,却已是湿淋淋的,连带着一颗心也变得水涔涔。 她被拉着往墙边倚,只能偏头朝远处看去,看见一行人步伐轻快诡异地走来,看起来像在跳傩舞。 但显然不是,那行人身穿白衣,样式看着有点像丧服,脸上也未戴傩面具,只是走得大摇大摆,所以看起来像在舞动。 为首的人左手提灯,右手捏着螺号,那呜呜鬼咽就是从他那传来的。 古怪的是,他手中灯盏亮着的不是明光,而是一丛幽蓝鬼火。 对引玉来说,这场景倒不陌生,此前的世界里也有过这样的记载。 这叫提灯吹螺,也算是一个找替死的法子。 生人为病者找替,不是什么光鲜事,放在之前的世界,可是人见喊打的。 偏偏这一行人声势浩大,不光没在半夜出行,还在大路上堂而皇之地吹螺号。 想来在这人人都能修仙的世界,没人不清楚这阵仗的用途,可这行人吹了一路,也没有受到阻拦。 作者有话说: =3= 第51章 到底是找替之术, 听见螺声的寻常人,无一例外都会心神恍惚,陷入魔怔。 雪夜本就凄寒,此地阴气又盛, 那呜咽声一起, 周遭生气更显单薄, 更像鬼祟巢窠。 一缕生气倏然蹿近,观其跌跌撞撞, 分明是被螺声蛊惑了神志。 这并不稀奇,若是召不来生魂, 倒显得这行人大动干戈却能力不济, 巧的是, 来的生魂面容熟悉,竟就是白日在道观里上香的妇人! “难怪她脸上有水厄纹, 一副将死之相。”引玉惊诧。 她本也没有守过什么慧水赤山的规矩, 缘已至此,不帮便显得她冷漠薄情了。 引玉作势要走, 捂在她耳上的双手一松,转而将她拦腰勾住。莲升勒她勒得紧,她是一步也迈不开,被拘在了角落灰暗处。 只见,妇人的生魂已跑到提灯者面前,只要她出手夺走灯盏的火, 便会成为那个替死的鬼。 此时再拦,为时已晚! 妇人猛往灯中一攥, 好似饿鬼夺食, 匆匆把幽蓝鬼火塞入口中, 用力往下一咽。 吞了鬼火,她脸上水厄纹更甚,入腹鬼火好似还将她烫得难受,她嚎啕着,四处乱撞打滚。 为首那提灯者回头说:“事已成,回去吃酒。”竟是心满意足,满脸笑意。 引玉扯开莲升的手,“拦我作甚?” 莲升平静如常,“这是在天道的眼皮下,不好左右凡人命数。” “我出手也算左右凡人命数?”引玉哼笑,“谪堕一事我已知晓,还以为离开那地方,便是一身轻松,逍遥快活。” “你可能不知道。”莲升又将她重新勒入怀,这回更是紧,“你虽离开白玉京,但仙辰匣上还有你的名。” 仙辰匣? 在梦中,引玉似乎听说过这么个东西,似是记录神佛生平和职务的玩意儿,承的是天道的旨意。 莲升的气息柔润温热地落在她后颈,略显不解:“谁也抹不去你的名。” 引玉微缩脖颈,微怔后竟展颜一笑:“天道不舍我?” 她又拨开莲升的手,转身逼近,四目相对,挑谑道:“那又如何,来到这,您变得好拘谨。” 莲升不恼,她知道这人又在步步为营地引她入瓮,从前是,现在也是,那落在她身上的浮浪目光,分明是天罗地网,叫她避不得、逃不开。 她淡声:“拘谨是自然,此地叫慧水赤山,不是先前那个叫小荒渚的世界。” 远处那行穿着丧服的人欢天喜地,成了事后,哪还像刚才那样齐齐走成一列,早分得零零散散,甚至没打算把妇人的生魂送走,全然没把别人的命当命。 屋檐上啪嗒作响,似乎有野猫跑过。 提灯的人没将这动静放在心上,摆手说:“诸位都到康家吃酒,不醉不归啊!” 没人应声,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一行人,竟都惊愕失色地看向他。 提灯人正困惑着,忽听见身后妇人的生魂发出厉鬼般的嘶嚎。 如今这妇人是出魂之姿,又被刚才的海螺声蛊惑了心智,自以为成了恶鬼,得吃旁人命火才能摆脱亡灵之姿,所以才会出手夺火。 既然将自己视作鬼怪,要是撞上威胁,像鬼那样嚎啕也不足为奇。 可是,是谁冲撞了她? 提灯人猛一转身,只见有一女子死死扣住妇人的魂,还硬生生将其咽下腹的鬼火从喉中抠了出来! 那女子是从檐上飞身而下的,穿的是一袭黑裙,面容在明暗间模糊不清,经鬼火一照,才见她面上画了极浓的妆。 粉面红唇,眸光又冷冽逼人,看起来是位凶悍的主。 早在听见那屋瓦噼啪声时,引玉就觉察到有活人靠近,但没想到,此人出手竟如此迅捷。 她还抵在莲升身前,寸步不让,睨过去后,对着莲升侧耳说:“来人了。” 莲升索性不动,淡淡“嗯”了一声。 那女子揉碎手中鬼火,往妇人背心一拍,妇人的魂就像气球般飞迸而出,硬生生被送走了。 这一送,方才那些人全都白忙活,一个个怒发冲冠,酒是没得喝了。 提灯的人显然认得这名女子,若非天太冷,想必已经七窍生烟。他猛将琉璃灯盏摔到雪上,厉声道:“怎么又是你,你三番两次坏我康家的事,到底图什么,给你黄金要不要?” 女子不言不语,想必是不要的。 见交涉不得,为首那人口吐秽语唾骂了一番,对身边人说:“给我把她捉住,我倒要看看这丫头片子到底有多大能耐!” 众人纷纷出手,拔剑的拔剑,拿符的拿符,的确是修仙者才会有的打架阵仗。 这场面倒是新鲜,在没来慧水赤山前,引玉可只能在电视里看见。 康家的人粗算得有二十,统统散开后,把那女子围在其中。 女子面不改色,依旧是一句话不说,腕一转,剑锋随之一侧,月光下寒芒凛凛。 引玉心慵意懒地压在莲升身前,好似她才是那呼风唤雨的通天者,轻声说:“康家横行霸道,在晦雪天必是树敌万千,你看,路见不平的人这可不就来了。” 莲升不但不推她,还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只是神色冷淡了些。 听着身前人似有似无的呼吸声,引玉一颗心好似又潮了起来,说:“晦雪天以前有神仙护佑的时候,康家也是这样的么。” “不是。”莲升偏开头,在交汇的郁热气息中,寻到一缕不可多得的寒意,好凉去心中杂欲。 引玉见这遍天的雪觉得熟悉,见这些错落的屋檐也觉得熟悉,这地方她不光来过,定还长住过一段时日。 一定就是她吧,此前那护佑晦雪天,后来却了无踪迹的神灵。 远处一众人还将女子围在其中,有人用了能召来火焰的符咒,那边顿时亮如白昼。 女子的面容被照得一清二楚,的确是浓妆艳抹,甚至还浓得过于刻意了,再艳上一些,可就和台上唱戏的无甚区别。 再看,她的身量似乎比寻常女子要高挑一些,显得有些古怪。 康家那提灯引路者咄咄逼人,说:“真是个疯婆娘,我看你就是想替那女人来夺鬼火替死的吧!” 女子不动声色,挥出手中长剑,剑气疾如掣电。 “每回都是你,要不是你出来阻挠,我家少爷的病早好了,这次定要将你抓去……”那人话音戛然而止,斗鸡眼般盯住自己的额发,忽然呜哇一声大叫,只见寒芒一掠,自己的一绺额发飘摇落下。 康家的人什么符咒都用上了,已是使劲浑身解数,偏偏这女子还一副应付自如的模样。 见状,他们怒不可遏,干脆将手里符咒齐齐祭出,什么风雷烈火大杂烩般融在一块,场面混乱非常。 莲升这才伸出手指,往引玉肩骨上轻轻一抵,作势要将她推开,说:“这康家不简单,虽说修仙者所画符箓可随心售卖,但价格俱不便宜,他们一下便糟践这么多,好似泼水洒米。” 那点儿力度,若非引玉主动退让,又怎能被推得开。 她歪歪斜斜倚在莲升身侧,看不懂那些花里胡哨的术法,说:“外人若真想把控住这晦雪天,想必还得靠康家,康家背后必定有人。” 被围在其中的女子游刃有余地避开了袭向她的咒术,身形尤其轻巧。她手里长剑劈不开电光,却引得电光缠上剑身。 那柄长剑倏忽间逼至提灯者颈侧,雷电一蔓,电得那人瑟瑟发抖,头发齐齐竖立,好似扎了个冲天辫。 引玉一时没忍住,哧一声笑出。她和莲升不过是在贴在墙边灰暗处,说藏也不算藏,旁人只需往黑暗中瞧,便能瞧出蹊跷。 笑声传开,康家那几人自然听到了,提灯人忍着头发竖立的羞恼,厉声问:“谁在那!” 他身边一机灵小辈闻声转身,见女子的剑快要刺上提灯者心口了,忙不迭甩出一张灵符,御来狂风,想把藏在不远处的人抓过来挡剑。 狂烈的风塕然扑面,卷得引玉衣袂皆起,人也不由得往那边倾。 莲升伸手拦在她身前,自始至终,也未将那雕虫小技放在眼里。 引玉手脚发痛,却在倾过去时,感受到了一丝古怪连结。她手脚关节咯吱作响,像发出共鸣那般,微微颤动。 她眯起眼,只见康家人无一例外,面门上都有一隐隐约约的黑印,印子奇小,好像圆痣。 怪事,方才明明还没有的。 又见他们身上有几处笼着似有似无的阴邪之气,像是被缚住手脚的提丝人偶。 那些个位置于引玉而言分外熟悉,因她身上常常作痛的,便是那几处。 她甚至不用多想,便肯定那就是役钉所在,只是,为什么康家人身上也有役钉? 莲升的手还在引玉面前挡着,引玉却一个歪身,好似误打误撞地避开了,她甚至还往风里一偏,恰恰被掳了过去。 擒到人后,御风者沾沾自喜,丝毫不觉得自己手段下作,猛将引玉推至提灯人面前。 女子堪堪止住伸上前的手,目光凌厉地望向御风者,还是不作声。 明明是被擒去挡剑的,引玉的神色竟丝毫不变,眼里没有惧意,还借着这极近的距离,把康家这几人看仔细了。 果真是役钉,除了持剑的女子,此处人人身上都有役钉。 许是因为真身归窍,她甚至还能闻到役钉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古怪霉味,带着点儿微不可察的腐臰。 不是头一回闻到,此前在小荒渚时,她在神堂香灰里嗅到的,可不就是这气味么。 真是巧了,那边的事还未捋清,来到这边竟又碰上。 女子及时收剑,生怕误伤他人。就在她后避的一瞬,那些人见缝插针地使出咒术。 康家人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提灯人手中符箓燃尽,空中无端端铿锵一响,一道长索凭空出现,将女子捆在其中。 锁链倏然收缩,分明是要将对方身骨勒断。 女子却连一声痛吟没有发出,只是脸上冷汗直冒,躬起身后站立不稳,扑通一下倒在雪中。 提灯人大笑,“折了我这么多符,还不是把你擒住了,这次就看你要往哪逃!” 他弯腰凑近,阴阳怪气地咦哟了一声,嫌厌道:“头一回这样看你,我还从未见过妆容这般丑陋的女子。” 女子还是不说话,光是冷眼看他。 提灯人嬉笑,“你说下回到了祭祀之时,把你送进厉坛如何,被活活烧死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厉坛是用来祭无祀鬼神之处,怎会用来烧活人? 引玉明白过来,妇人口中的“糟践”,怕就是这么来的。 可不论旁人如何威胁,如何秽语连天,女子也不曾说过一句话,连一个字音都不屑于发出,也不知是不是有喉疾。 挡完了剑,引玉便被一把推出,趔趄着险些倒地。 却见金光一晃,什么雷电咒术全被化解,就连捆在女子身上的锁链也随之断裂。 康家人大惊失色,不料手里还未来得及用出去的符咒,竟也在顷刻间化作粉末。 一只手横了过去,恰将引玉拦稳,那红白袖子间,一串菩提木珠依稀可见。 引玉站稳身,懒懒散散地往后歪,装模作样地说:“他们抓我挡剑,真吓人。”这话说得何其刻意,指不定还是特地往别人剑尖上撞的。 莲升不冷不热地呵了一声,“要给你出头么。” 康家哪料到,大晚上的竟又凭空冒出来一个人,观方才那道金光,也不知是什么品阶的符箓才召得来的。 提灯人咬牙切齿:“切莫多管闲事,否则康家定叫你们走不出晦雪天。” 莲升目光一别,疑惑又寡淡地“哦”了一声,问:“晦雪天如今是你们做主了?” 提灯人咧嘴笑了,指着足下土地说:“你就问问晦雪天的人,这里谁敢不敬康家,他们可没少受康家恩惠!” 原还倒在地上的女子蓦地弹身而起,剑尖又朝那人指去。 提灯遮见状趔趄退了一步,猛往兜里揣,可身上符咒全被那道金光毁了,此时连点儿防身的东西都掏不出来。 边上的人连忙挡上前,喊道:“管事的,您先走!” 那人还真扭身就跑,余下的人也纷纷拔腿四散。 这些人虽也有样学样地“修炼”,实则连一口风都招不来,没了符箓,便连一战之力也没了。 这行人跑没了影,女子也不追,甩出绸布擦拭剑身,随后往鞘里一插,转身就走。 引玉眯眼看她,见这人身上没有役钉,看似又像是和康家打过不少“交道”,出声问:“姑娘,这康家天天在找替死么。” 女子转身顿步,只字不答,却往袖口里摸索一阵,然后递出去一样东西。 引玉伸手接住,才知那是只叠成了三角的红符。 怪的是,碰到时她周身不适,尤其是被役钉扎着的那几处,虽不至于痛苦不堪,却酸痒难忍。 引玉忙把红符往莲升那抛去,故作平静道:“接着,鱼老板。” 给了符,女子一言不发跃至檐上,踩得瓦片哒哒离开,当真来去匆匆。 “姑娘!”引玉仰头望向飞檐。 可那女子是一步也没停,野猫似的,一下就蹿到了数十尺外。 引玉揉起手腕,不想莲升又说她叫苦不迭,索性不喊难受,只扭头说:“鱼老板,看看这符。” 莲升不以为意地说:“除晦的符,没什么稀奇的。” 引玉心下一惊,纳闷道:“可为什么刚才一接这符,我就周身酸楚。” 看莲升作势要把三角符往她手里塞,她连连退了几步,“鱼老板,我说疼,您还不信呀?” 莲升轻哂,干脆把符塞到了自己袖中,说:“只是吓唬你。” 引玉长舒一口气,碍于莲升把那符放在了身上,也不想往她那靠了,“不过,方才我有所感应,康家人的身上似乎都有役钉。” 莲升神色一沉,“当真?” “真。”引玉又觉得纳闷,看向莲升袖口说:“那只符当真只有除晦的用处?” “自然。”莲升道。 “这就怪了。”引玉把手腕揉红了,“那几人身上避祟的东西也没少带,怎就没受到一点影响?” 莲升突然定定看她,神色变得极其复杂。 引玉打趣:“怎么了,莫非我的役钉不一样?” 莲升目光低敛,沉着中却好似噙了万千难言愁绪,她径自握住引玉的手腕,不声不响的为对方焐手。 腕上一温,引玉那娇慵之意又无处可藏,意味深长说:“您老实说,您此前觉得我悄悄害人,却还体贴不改,是不是曾欠过我良多,如今想我欠回你,好借此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莲升扬着嘴角,用毫无起伏的声调说:“我欠你一个人情,怕是勾销不得。” “人情?”引玉戏谑,“这玩意又不能用数字衡量,抵消自然不行。” “那你说怎么算行?”莲升一副有商有量的样子。 引玉手往身侧一缩,不给对方帮着焐了,两眼笑弯弯的,“日后再说。” 莲升索性也收手,说:“役钉和妖邪有关,役钉钉得越久,里面的邪祟之气会浸入神魂,久而久之,便也会受到辟邪之物的影响。” 引玉揉起手腕,下颌一努,“要不,您把刚刚那张符丢了吧。” “丢了?”莲升往袖中一番摸索。 “不然呢,您带它在身上,我哪还敢靠过去。”引玉怀抱木人,看三角符在莲升手中碎成纸屑,才悠悠问:“我离开慧水赤山时,身上是不是就有役钉了?” 莲升只说“有”,其他只字不提。 引玉乏了,就算无人说给她知,想必假以时日,她也一定能想得起来。 天上还在飘雪,当真如妇人所言,这地方四季如冬,雪是不会停的。 到处是亭台屋舍,却没一家亮灯,四处静凄凄,有些商铺虽挂着牌匾,门槛上却落满灰,显然已闭门许久。 引玉如受到指引,跟随着直觉抬手指去,说:“那边也许有。”说完,她自个儿先愣住了,才料到,自己比想象中更熟悉此地。 沿途走去,没想到连四面钻风的亭台里也挂有空白画卷,想必这地方曾也文雅,可惜今不如昔。 这么一路过去,当真见到有一家敞着门的客栈,客栈并未点灯,若非门前有个佝偻身影正在招客,她们许是自然而然的就路过了 那人跟做贼一样,前后各望去一眼,畏畏缩缩又急不可耐地问:“两位,住不住店?” 引玉朝门上牌匾投去一眼,又看此人鬼鬼祟祟,屋里黑灯瞎火,也不知这是不是正经客栈。 出来的人似是眼神不太好使,近要凑到引玉面前,竟还是位老先生。他眨巴眼,朝屋里一指,又说:“住这儿吧,你们就算找遍整个晦雪天,也只有我们这还迎客。” 谁知这人藏了什么心眼,引玉朝莲升看去,想让她来抓主意。 莲升望着牌匾,眼里露出耐人寻味的怀念,颔首说:“就住这吧。” 得了对方点头,引玉才冲那老掌柜笑,说:“劳烦。” 老掌柜脸上挤出沟壑鲜明的笑,抬手就把人往里面请,等人进了屋,便搓搓手把门闩抵上。他走到柜台后慢腾腾点了油灯,翻起旧账簿问:“两位打哪儿来,住几个晚上啊。” “一个晚上,从外面来。”莲升说。 掌柜没接着问,一双眼都快挨到簿子上了,蘸了墨写起字,絮絮叨叨说:“这地方好久没来客人咯,所以大多客栈酒楼都倒了,只我们这还开着门。” 引玉自个儿抱着木人走到边上,抬头朝壁上看。 墙上挂着一幅画,又是空白的,卷上一点灰也不沾。 耳报神憋不住了,小声说:“这挂的什么,一点生气也没有,怪不吉利的,别说是什么皇帝的画卷,只有聪明人才看得到。” 引玉笑了,回头见那掌柜还在写字,便暗暗抬手,捏住了画卷一角。 和此前见到的画卷一样,俱是凉飕飕的,不像寻常纸。 掌柜恰好抬头,眯起眼说:“那画上原先是有东西的,似乎是什么秋景图,具体画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褪色了?”引玉问。 掌柜沉沉叹气,摇头说:“晦雪天挨家挨户都有这样的画卷,画中景象各不相同,后来么,画里什么飞鸟花卉,什么山水美人啊,全都不见了。” 引玉一愣,不紧不慢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有二十多年了。”掌柜寻思了一阵,恍然大悟般双目一亮,又说:“对,也正是那时起,这的天就变了,终日不见太阳,雪也一个劲地下,什么妖鬼邪祟也跟着多了起来。” “听人说,是因为庇护此地的神仙走了。”引玉朝柜台走去,往木人嘴边一点,省得这耳报神口无遮拦。 掌柜合起账簿,提起灯从柜台后出来,说:“两位跟我上楼,那位……” 他压低声,“神仙,不知是因为什么走的,走得无声无息。” 引玉心觉不安,一颗心狂跳不已。 掌柜手里那灯忽暗忽明,他将人带到房门前,感慨道:“以前这里好得不得了,谁知那神仙说走就走,也没个新的来接管,天一变啊,晦雪天就乱咯。” 他推门进去,把房里的灯点上了,环视了一圈说:“虽然难得有客人,可咱们是一点也不怠惰,房间是早上时收拾过的,干净着呢,两位若是不喜欢,可以再看看别间。” “就这了。”引玉看不出什么名堂,反正没电没网,去哪都一样。 掌柜挤出笑,“那成,要没什么事,我就下去了。” “慢走。”引玉坐下,把抱了一路的木人往桌上搁。 等门合上,听掌柜脚步声渐远,莲升才看着她,放缓了声音说:“你知道以前庇护此地的神仙是谁么。” 引玉托起下颌,懒散得好似心不在焉:“我么?” 作者有话说: =3= 第52章 “是。”莲升推开窗, 平静看着渺无人烟的晦雪天。 在慧水赤山,其他城廓此时大概还热闹非凡,只这一处,一到夜里就好像死城一座, 别说灯笼了, 怕是连柴也不敢点, 只星月作亮,不见烟火。 观此前种种, 还有那点时不时涌上心尖的熟悉,引玉早有意料, 那位离开的神就是她。 在之前的世界, 她随心所欲, 好像什么都不需要管顾,来了这, 虽有了归属, 却在无形中背负许多。 引玉托住下颌,手指百无聊赖地往脸上碰, 言不由衷:“我是你们撵走的,这里变成什么样,我可不在乎。” 莲升朝窗外某处指去,“那地方你以前常去。” 引玉站起身望出窗外,看见了一座高得看不见顶的山,望仙山。 山色浓黑, 与夜幕相融,顶尖又被浓云掩盖, 好像刺破苍穹。 她此前走神, 恍惚中也见过这座高耸入云的山, 那时春山如笑,浮岚暖翠直贯云霄。 那时,她还对身边的红衣仙说,曾在白玉京上见到有人登顶。 “常去?忘了。”引玉实话实说。 “你倒是忘得干净。”莲升说得慢,带了几分耐人寻味的劲。 引玉笑了,眸光无遮无挡地从对方眉心花钿和眼鼻上扫过,落在开合的唇间,啧了一声,打趣说:“您好像颇有怨言,就那么希望我回想起从前的事?” “要真盼你恢复记忆,我也不会想你留在小荒渚了。”莲升并着两指,从窗棂上轻拭而过,回味般,“这客栈你也住过。” “住的哪间?”引玉问。 “离望仙山最近那间,叫‘春山笑’。”莲升语气平平,合上窗,转身说:“明儿再去找那厉坛,今夜早些歇。”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对于我的事,您都记得这么清楚?” “你带我来的。”莲升坦诚。 千思万绪被勾到心尖,盈盈心潮为之一荡,引玉故意问:“我带你来做什么?” 这回说“忘了”的,成了莲升。 时候尚早,换作是在小荒渚,引玉指不定凌晨三点还没睡意,如今屋里烛火晃晃,手边又没点儿消磨时间的玩意,坐上一阵便困得直打哈欠。 “睡吧。”莲升把被褥都理好了。 引玉失了记忆,如今和误入此地的异乡人没什么不同。她往床铺那瞥去一眼,捏起袖子一角,问:“这地方连个盥洗室也没有,叫我如何睡,不洗澡么。” 莲升睨她,“平日也不见你这么讲究。” 引玉环起手臂坐回凳上,一副不肯动身的样子,“鱼老板不知道的可就多了,您一定不知道,我不光少一日不洗就浑身难受,甚至还要不着寸缕地睡觉。” 这话一出,莲升微微僵住,放下被褥一角,转身说:“我施个术,权当是洗过了。” 引玉少戏谑一句便浑身不自在,状似无意地说:“那不就成您伺候我洗澡了,多不好意思。” 莲升走到她面前,却是一副爱搭不理的神色。 “生什么气。”引玉深知对方想听什么,她也不吝啬于此,慢着声说:“您菩萨心肠,劳烦您再帮我一回?” 莲升不发一言地看她。 引玉伸手,素净掌心一摊,双眼弯弯地问:“这术法要怎么施,我就这么干坐着不动么?” 莲升头连低都没低上一点儿,只眼眸稍稍往下垂,好一个不近人情的天上仙。 引玉索性收拢五指,仰头问:“要我怎么做,您给指条明路?” 莲升轻叹,只伸出一根食指,拨开她收拢的五指,朝其掌心一碰。 一点金光乍现,好像带着曼妙禅音,在引玉耳边嗡的一响。 登时她周身如沐,什么乏意困倦都被涤荡得一干二净,身上是一点尘污也不剩。 引玉堪堪回神,手脚绵软,整个人懒得提不上劲,轻舒出一口气。 莲升已经退开,说得刻意:“你什么也不用做,我做就行。” “嗯?”引玉隐约闻到一股香,捏起袖子闻,才知被那金光一洗,莲升身上的气味也沾到她身上了。 莲升转身往床褥上轻拍,说:“今晚你就睡这。” “您呢。”引玉问。 “这客栈足够大。”莲升转身,作势要走。 引玉连忙朝对方衣袂上一捏,眼波流转着,“要不您在这挤挤?多大点事。” “事儿大着。”莲升淡漠地睨她,刻薄道:“你刚才不还说,你睡觉时有这样那样的习惯。” 引玉粲然一笑,“我忍忍就是。” 衣袂还被拉着,莲升不得不留下,可没想到,引玉就算躺下,也还勾着她袖子。 引玉枕着不算柔软的枕头,身下木板梆硬,料想自己也许闭一整晚的眼也睡不着。 半晌入不了梦,她闭着眼说:“那掌柜有点奇怪。” “他身上有些许鬼气。”莲升说。 “这该不会是个黑店吧。”引玉把那袖子勾得更紧了。 莲升坐在床边,压住了床褥的边,说:“这是你留我的原因?” “我胆小怕事,比不得您。”引玉躺出了些许困意,字音变得含糊不清,“康家那些人身上都有役钉,您此前来过晦雪天的,可曾有所觉察?” “那时晦雪天干净。”莲升说。 “看来是在我走后,才有人来投役钉。”引玉睁眼。 莲升平淡道:“役钉是邪魔找替,为自己承痛的手段。” 引玉眼里困意全无,“承痛?” “既然是邪魔,必定是逆了天道而行,自会有其因果报应。”莲升睨向那为了勾她衣袂,而特地探出被褥的手指,说:“所谓因果,便是周身钝痛、浑身不适,因此才需要找人承痛。” 引玉皱眉,“难怪我时痛时不痛,又检查不出病因,也不知给我和邬嫌,还有五门、康家下役钉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莲升扯了被褥,将那根白生生的手指遮上了,转而又蒙上对方的眼。 引玉眼前顿时漆黑一片,打趣说:“捂我作甚,不想我看您就直说。” “你睡。”莲升说。 困意排山倒海而来,引玉眼皮沉沉,随即倒入梦乡。 “莲升,不愿我多看你一眼就直说。”伏在莲池边上的人拨着水说。 涟漪圈圈曳开,全往站在池中的那仙身上荡。 引玉在这白玉京里是闲散惯了,就算到了这戒律森严的小悟墟,也没点正形。她手里甚至还捏着鱼食,噙笑着捻了捻,蓦地朝水中掷。 鱼食恰好落在池中仙身侧,一众金红二色的鲤蜂拥而上,摆着的尾纷纷朝那仙身上甩。 那仙穿着一袭红裙,身上内衫外衫层层叠叠,故而就算泡在水中,也透不出一点肤色。她不愠不怒,神色淡得似乎与岸边人全然不熟。 引玉却是一副要好的样子,撑起身直勾勾盯着池里的仙说:“莲升,你怎么不说话,是刚化形,别个佛陀还无暇教你说话么。” 莲升乌发披散,根根发丝在水中浮动。她大半个身埋在池中,也不知是不是化形未化出腿,竟寸步不离这莲池。 “那我教你说。”引玉笑弯了眼,眼波盈盈地撑起下颌,嘴唇一张一合说:“跟我念呀,就先学念‘明珰’二字。” 莲升还是不开口,但微微侧过身,连目光也别开了,分明是嫌烦。 引玉登时兴致缺缺,把泡湿的裙摆从池里捞了出来,站起身说:“那我改日再来看你,明儿来教你说点别的。” 池中仙道别也不说,好似无心无情。 翌日,引玉还真又闯进了小悟墟,里边的沙弥司空见惯,看她冒冒失失前来,也不会拦上一拦,顶多是双掌合十地打声招呼。 那莲池里的仙似乎往池边挪了一步,还是莲花傍身,身侧鲤鱼游来游去,她那张脸被大片莲叶一挡,便叫人看不真切。 “莲升,今儿想和我学说话了么。”引玉悄悄带来酒酿,席地一坐,便把那白玉酒壶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按理说,酒肉这等东西是不能带进小悟墟的,偏没人搜她的身,她只需稍稍遮掩,便能带进来。 池中仙还是一言不发,杵在水里一动不动。 引玉自得其乐得倒了杯酒,抿着杯沿往池中瞅,悠悠道:“来日你要是能从池里出来,我就带你去晦雪天看看,那是我住的地方,那里酒多肉多,人来人往,从天明到日暮都热闹非凡。” 她一顿,眼里灵光一现,说:“是了,今日教你说‘晦雪天’,省得你往后想去了,连问路都不知要如何问。” 说着,她放慢语速,冲着池里的仙一字一顿地说:“晦、雪、天。” “跟我念呀,莲升。”她笃定对方一定会去晦雪天。 偏偏池里的仙不跟她念,半晌兀自开口,说的竟是“明珰”。 引玉听得一怔,她喝了一小口酒,酒是从晦雪天带来的,那里的酒极易醉人,光一口便能令她昏昏沉沉。她听不大清楚,哄着道:“莲升,你说话真好听,再喊我一声?” “明珰。”莲升说。 引玉提起酒壶,壶口往池中一倾,她笑说:“好听,那我喂你口酒,这酒难得,是我好不容易才带上来的。” 澄金酒液倾入池中,惹得一众鲤鱼纷纷逃窜,倏忽一下便躲到了池子的那一边。 池里的仙还是没有动,淡泊的脸上却慢腾腾地浮起了粉霞,似是醉了酒。 引玉把酒壶往岸上一搁,期待般问道:“怎么样,好喝么。” 莲升哪会应声,本该站得直挺挺的身微微一歪,好似要倒。 边上有沙弥经过,吸了吸鼻子问:“什么气味?” 引玉往酒壶酒杯上一拂,那玩意便凭空消失了。她扭头说:“小师父闻到什么了,该不会是莲花香吧。” 沙弥摇头,朝莲池望去,只见池中仙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诧异道:“哎呀,莲仙是怎么了。” 引玉故作苦恼,却伏着不动,压根不像着急,说:“约莫是站累了,想歇歇。” 沙弥琢磨不出个结果,就当莲仙真是站乏了,两掌一并便说:“说起来,那画了莲的绢帛,可要还予莲仙?” “再等等。”引玉拨着池水说:“等她能从池里出来了,你再给她。” 远在小荒渚,两际海。 判官见莲纹金光,又见天雷滚滚,差点被吓到抱头鼠窜,后来发觉天雷并非劈向两际海,才吁出憋在喉头的那口气。 然而草莽山那处地动不断,有数不清的魂灵蜂拥而出,浩浩汤汤散向各处。 判官连忙翻出冥簿,只觉得牙樯滩那边又有变化,再一掐指,此前算出的结果竟统统不作数,该死的没死,失踪的也有迹可循,一切忽然间回归了正途。 他踉踉跄跄跑到塔下,撞见守塔的哑巴阴差,因他功力大减,那阴差已能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音。 “放、放、放……”阴差吃力道:“放、我!” 判官生怕天雷劈到自己头上,索性往其天灵盖拍去一掌,将那闭口的术法收了,扬声道:“去!” 阴差还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就被大力掀开,浮萍般泊过孽镜台,落在了两际海上。 过孽镜台,入两际海,他可就要往生了。 阴差双眼噙泪,欣喜地扑入海中。 送走那名阴差,判官仍是安不下心,连忙奔至冥塔之下,见到满室的推磨鬼。 推磨鬼们夜以继日地“劳作”着,哪会叫苦喊累,也不知外边发生了什么事,仍在拉着绳,绕着那巨大的石盘艰难走动。 判官一刻也不敢慢,朝石磨震出一掌,将其击成齑粉! 石磨消失,麻绳也跟着不知所踪,推磨鬼们却还在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步一步地走,走得倒是比此前轻快了许多。 震碎了石磨,判官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送走这满室的推磨鬼了。 他鼓了一口气使劲呼出,遍室劳作的薄魂便都飘远了。 被囚困在冥塔下的魂,全都回到了它们该在的地方。 萃珲八宝楼前突然出现两个人影,正是吕一奇和封庆双,两人站立不动,听见萃珲的门被拍得哐当响,才回过神。 拍门声越来越烈,吕一奇颤巍巍问:“不会是三胜吧?”说完,他拔腿跑了过去,硬生生把萃珲的门踹烂了。 门里空无一人,站在边上的封庆双说:“让我算算,得给萃珲赔多少钱。” “无所谓,只要三胜能醒。”吕一奇说。 接下来,不光吕三胜醒了,就连封家失踪的封雨燕也忽然出现在校园中,成了校园怪谈一则。 还在牙樯滩那边的吕冬青接到了电话,欣喜到差点一口气没喘上,半晌热泪盈眶,说:“都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封鹏起却是一愣,此前他痛彻心扉,真当是鱼泽芝和邬引玉害了五门的几个后人,实在走投无路,才驭了小鬼前去阻拦。 如今他得知喜讯,却笑不出来,过了许久才问:“泽芝和引玉呢,现在……联系得上了吗。” 自然是联系不上,就连山下旅店的老板振和紫也打不通两人的电话。 振和紫怅然若失,对前台的女生说:“那两间房,先给她们留下来。” 女生连忙点头,握着鼠标的手忍不住发抖,磕磕巴巴道:“她们,一定能出来的。” …… 晦雪天的清晨依旧是灰蒙蒙的,和傍晚也没什么两样。 引玉蓦地惊醒,腰背被这床板硌得酸痛难忍。她慢腾腾坐起身,觉察手里好似攥着什么,一看才知自己彻夜未松手。 莲升坐了整晚,看着却比她这睡了整夜的还要精神,只淡淡瞥去一眼说:“醒了。” 引玉松开手里那角布料,轻轻嘶了一声说:“睡得难受。” 莲升起身说:“掌柜半刻前来敲了门,道楼下备有茶点和米粥。” 引玉往腰背轻敲了几下,磨磨蹭蹭地洗了漱。倒不是她真想这么慢,而是在此前的世界待习惯了,如今来了这缺东少西的,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出门往楼下走,得经过窄长过道。 一侧的窗都支开了,寒风挟着雪呼呼往下刮,吹得人瑟瑟发抖。 近要走到拐角,一个身影游魂般默不作声地出现。 女子浓妆艳抹,脸抹得比墙皮要白,眉倒是画得细长柔美,腮上和唇上的胭脂却红得好似鱼家宅子里的纸扎人。 昨天夜里看不大清,如今大早上的,才叫人看真切,这人的妆是真的艳,身量也是真高,竟比莲升还要高上些许。 猛一看,引玉还以为谁把纸扎人搬出来了,稍稍后撤了一步,才说:“姑娘昨夜未受伤吧,是才回来么。” 女子不答,眼里似有愠意,模样怪凶的。 “姑娘来晦雪天是为了除祟行善?”引玉又问。 女子依旧不作答,从她身侧擦了过去,推开房门兀自入内。 门咚一声关紧,没给任何人留下打搅的余地。 引玉冲莲升笑了笑,努着下巴说:“走呗,鱼老板。” 底下那掌柜见有人下楼,眯起眼盯了一阵,看清来人后,才招呼道:“两位昨晚住得如何,还舒服么,小桌上备了吃食,还热乎着,二位随意。” 自然是舒服不到哪去,毕竟引玉这腰背还酸着。 偏引玉点了头,不光不急着去用饭,还往柜台前一杵,说:“刚刚进门那位是刚从外边来么?” 掌柜短促啊了一声,随即才明白她指的是谁,点头说:“那位‘仙姑’啊,是从外面来的,同行的还有位男修士,他们是一对兄妹来着。两人在这住了有一段时日了,算下来已有半年。” 引玉兴味盎然,“是来除祟的?” “是啊,不过……”掌柜摸摸头,朝外边投去一眼,手掩到嘴前,小声说:“那对兄妹得罪了康家,他们每每回来都蹑手蹑脚,许是怕连累我这客栈。” “在这地方,康家好像能够只手遮天。”引玉笑了,“我还以为您怕麻烦,会直接将那对兄妹赶走。” “哎呀。”掌柜不好意思地挤出笑,“这生意啊,还是得做,毕竟平日也没别的客人了。” “这晦雪天的妖气没法除干净么。”引玉慢着声问。 掌柜一听,连连叹气摆手,“难啊,这地方没了神仙庇佑,天寒地冻的,二十年下来,城民里能搬的可都搬走了。天刚变冷那段时日,倒是来过一群修仙之人,来时浩浩汤汤,似是在找什么东西,还为了除妖去祟兴师动众的。结果么,姑娘你也看见了,没点儿用啊。” 莲升闻声一个扭头,不咸不淡地问:“找东西?” 这掌柜颔首,眯起眼徐徐道来。 那是二十三年前,漫天鸦羽般的落雪倏然变白,晦雪天整座城雪虐风饕,落雪瞬间积了五尺高,连檐下都冻出了冰凌,人人俱是寸步难行。 此前晦雪天四季如春,这一冷,半数的人都冻病了,庄稼无一幸存。 这天变得太过仓促突然,不少人以为是恶鬼现世,纷纷去祭祀神佛,可都徒劳无获。 那年晦雪天迎来了一群修仙之人,一行人浩浩汤汤,声称是要擒捉祸害此地的邪祟,几乎将整座城都翻找了一遍,就差没把泥地也掀起来。 那伙人自称是修仙之人,实则不像,一个个妖里妖气的,若非探查鬼祟的罗盘一动不动,他们当真会被城民当成邪祟逐出去。 偏偏他们还是有些能力,能竦身入云,又能御剑飞行,已有一半仙人之姿,什么风雷水火手到擒来,他们要入室搜找,旁人拦也拦不住。 城里人问他们要找什么,他们不作答,姿态有些傲慢,砸碎了不少人存粮的瓦缸,敲坏花瓶,还撕碎墙上的画。 找了数日也没见他们找出个究竟,不得已,他们在晦雪天住下了。 晦雪天冷啊,半城的人又齐齐病倒,劳作的不能劳作,行商的不能行商,到处都是号寒啼饥的人,整座城奄奄一息。 求神无用,一些人走投无路了,便去请那群修仙者出手,那群修仙者道,此处恶祟满地,游魂遍野,必须要想个法子除邪祟、安亡魂才成。 所谓的法子便是设厉坛,必须设,否则期年一到,晦雪天定会连一个活人也留不住。 作者有话说: =3= 第53章 厉坛自然建了, 建成那刻,城里游荡的鬼魂全朝那处奔去,撞得人仰楼崩,使周遭整片都变成了荒芜之所。 不光晦雪天的野鬼奔涌而去, 八方游魂也闻讯前来。森森鬼气将飞雪染黑, 让这方寸之地好似回到转冷之前。 众人探头望出窗外, 心怀一点期许,可晦雪天积厚的雪根本不化, 似乎还变得更冷了。 建了厉坛还不成,有的恶鬼不吃这套, 只吃活人生气。它们还见不得其他鬼祟吃饱喝足, 变得越发猖狂, 捣得城中百姓叫苦不迭,有些人活生生被闯进屋的恶鬼开膛破肚, 死得格外凄惨。 那些设厉坛的修仙者便说, 设坛不够,还得采生, 要采生才止得住恶鬼的怒火。 采生是个什么,是把活人当祭品的玩意儿,活生生的人往祭坛上扔,让孤魂野鬼把他们生生吃了去! 这等糟践人命的法子,竟是这些修仙人士想出来的。 那时晦雪天怨声载道,谁也不想被逮去采生, 偏偏设坛的人又说,献了命啊, 这地方就安稳了, 上祭台的, 可都是救命的大活佛。 一番言论动听无比,有人信,却没人愿意,谁爱当这活佛谁当,他们只想活命。 有些人起了恶念,开始四处传谣,将仇家往火坑里推,说对方早被恶鬼夺舍,这样已算不得人,本就该赴死。 被污蔑的人,便成了众矢之的,不想死也得死,逃都逃不掉,活生生被逮到厉坛上,后来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惨死在厉坛上。 那场面委实血腥,可在采生后,晦雪天还真安宁了一阵。 这一安宁下来,就该祈福送晦了,于是那行人又造船烧船,船上摆放着供品,和一些恶鬼模样的纸扎。 雪地里大火滔天,看着那船被烧成灰,众人才各自归家。 烧完船后,那些修仙者便走了,走时雪不见停,遍地的妖邪鬼祟倒是少了一些。 那时众人都迷茫着,不知这算不算好事。 说完,掌柜长叹一声,望向门外,幽幽说:“那厉坛采生,也就那段时日有点儿用,过后不到一年,这晦雪天又鬼气森森,就当是点了一支驱虫蛇的香,烧完了,便该续上。” “后来还有采生?”引玉还是头一回听说,竟有人用采生来安抚厉鬼,这算什么,饲鬼么。 木人眼睛转溜溜的,好似有满腹责怒的话要说,却碍于莲升在边上,只字不敢言。 莲升鼻翼翕动,闻到一股味,狐疑却冷淡地睨向柜台下,说:“既然有人信,就还会有。” “没错。”掌柜眯起眼,回忆道:“后来采生的事,都是康家在做,只是他们不让旁人决断,就算有人想主动献身也不行。他们会精挑细选,一些犯下烧杀掳掠的人,会被他们逮到厉坛上活活烧死。” “这康家有意思,自己找活人作替,却见不得旁人做坏事。”引玉轻飘飘地调侃了一句。 掌柜拨了算珠,哑声说:“康家是应了那些修仙人士的吩咐,帮半仙做事,神气着呢。” “不怕遭报应?”引玉冷哼。 掌柜意味不明地笑了,摇头说:“报应,什么报应,你看他们在这晦雪天里活得多好,最无思无虑的就属康家了。做了这些,他们不光能立威,还能安抚城民,妙着呢。” 听他这语气,引玉有些估摸不准,此人对康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莲升往柜台上一叩,说:“他们离开时可有带走什么东西?” “东西?”掌柜抓耳挠腮地回忆了一番,摇头说:“他们好像没找着,是双手空空离去的。不过么,事情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 莲升朝引玉看去,目光挟了几分打量的意味,显得不冷不热。 引玉还看不明白对方那神色么,当初那行人指不定就是来找她的,又或者,是在找与她有关的东西。 当时她恳求莲升悄悄带她走,这看似把素持斋、奉公克己的莲仙还真答应了,愣是没让人找着她。 规矩,确实早就坏了。 “掌柜的。”莲升嗓音寡淡,总是一副无甚兴致的模样,说:“当初那行修仙人,为首者是男是女,是何相貌?” 这更是为难人,掌柜来回走动,一双眼眯到快要彻底闭起。 他脚步忽地一顿,伸出一根食指说:“记起来了,是位女子,她当时是僧尼扮相。我那时寻思着,修这一道的可真是少见,理应是大慈大悲才是,可没想到,设厉坛采生之法,就是她提出来的!” 一听僧尼扮相,引玉自然就想到了邬嫌,这等事还真像是邬嫌做得出来的。 掌柜神色不善:“你说她做这等事,真能得道成仙么,害不害己我不知,但当真害人,这罪魁祸首啊,理应除去才是!” 说到“除去”二字时,他竟咬牙切齿的,好似年迈的身子又焕发出了无限活力。 “是她了。”莲升眼里无甚愠意。 引玉抱着木人,不巧低了一下头,猝不及防地迎上了木人近要转出虚影的双目。 耳报神一个劲暗示,似乎格外认同。 可惜,引玉看得两眼发昏,实在不忍直视,干脆按住木人的一只眼珠子。 木人一只眼转,一只眼转不动,索性不暗示了。 “两位。”掌柜浑浊的眼倏然睁大,“知道那人?” “略有耳闻。”莲升说。 掌柜神色一松,哑哑地哼了一声,“她应当没有成仙吧,她要是都能当神仙,那白玉京得成什么样,说是魔窟也不为过,什么仙啊神啊,想来都自私自利,还不如地上一些孤魂野鬼来得有人情味。” 莲升眉头微皱,横过去不咸不淡的一眼。 引玉想起梦中种种,那邬嫌啊,的确是进了白玉京的,但后来还在不在十二楼中,她便无从得知了。 “自会有天道替晦雪天严惩行恶之人。”莲升平静道。 掌柜没好气地说:“这里的人积愤多年,天道要是个眼明心清的,早该显显灵了,至少,得让那个设坛的尝点苦头吧!” 莲升望出窗外,没再应上一个字。 引玉还杵在柜台前,意味深长地说:“那时设厉坛,寻常人能避则避,许是连那些修士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掌柜您知道的还挺多。” 掌柜一哑,半晌才慢悠悠说:“那时候有不少人被逮去出力,什么搬砖砌石的,都要有人做。我也是去忙活过一阵的,知道的自然就多了。” 他自知今日的话多了些,转而说:“哎,我光顾着在这说话,忘了招呼二位用饭了,两位快快上座,一会儿汤饭可都要凉透了。” 引玉从善如流地入座,握起筷子朝坐在对面的莲升瞥去,说:“鱼老板吃点儿么。” 莲升没拿筷子,倒是先喝了一口热茶,茶水入喉,才不紧不慢握上筷子,夹起一块柿饼。 “我以为鱼老板回了这慧水赤山,就用不着吃这些凡俗之物了。”引玉促狭道。 莲升往柿饼上小咬了一口,“并非不能吃。” 掌柜走到门外站了一阵,看似感慨万千地叹了几声气,被风吹得一个哆嗦,才缩手缩脚地回到屋里,赶忙坐到柜台后烤火。 怪的是,他任风在堂中冲撞,宁愿自个儿耐点儿冷,也不关门。 隐隐约约的,引玉闻到一股味,有些腥臭,难以言说。 待边上再无他人,耳报神终于憋不住话,义愤填膺道:“设坛的定就是邬嫌,邬嫌在那边作恶也就罢了,来了这竟还是罪状满身,真是丢人现眼!” 它越说越憋不住气,后边四个字几乎吼出来的。 那声音稚嫩尖锐,听起来和孩童没两样。 掌柜似乎在白日更易困倦,夜里反倒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他刚往柜台后坐便昏昏欲睡,闻声猛地抬眼,迷蒙望了一圈,诧异问:“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引玉面不改色地捂住木人的嘴,从容自得地说:“什么?” 掌柜侧耳辨认,却听不到了,不解道:“怎会有婴孩的声音呢,难道客栈进了鬼?这孩儿鬼,可是穷凶极恶的。” “许是风声,您听错了。”引玉夹菜。 掌柜狐疑地看向她,“当真?” “当真。”引玉说。 掌柜砸吧嘴,不知怎的,面上竟露出了些许遗憾。 所幸桌上的饭都还热乎,只是吃起来像清汤寡水,味道属实淡了些。 引玉倒不是真挑食,尤其如今天冷,不多吃些更容易犯冷。再说此地穷困,什么油盐酱醋的都来之可贵,厨子怕也不敢多放,只能将就着吃吃。 她握着筷子挑挑拣拣一番,往嘴里塞了一截儿酸豆角,说:“您说,承役钉的人,能给旁人施役钉么。” “能。”莲升只咬了一口柿饼,许是食不下咽,便放下了。 不爱吃的,她是一下也不愿多碰。 引玉又挑挑拣拣地夹了点笋干,说:“如果邬嫌也下了役钉,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入魔了呢。” “不无可能。”莲升抿了口茶,扭头问:“掌柜的,厉坛怎么走。” 那掌柜手都抬起来了,似是想指路来着,可还未张口,就被制止了。 楼上下来一身穿黑色长衫的男子,横眉冷竖地说:“厉坛不是什么好去处,体弱的,去了那边容易被夺舍,两位都是姑娘,理应避开才是。” 引玉转头看去,只见男人面色惨白,唇上也毫无血色,偏眼底乌青明显,好似百八十年没好好睡过一个觉了,看起来跟游魂没什么不同。 掌柜似是觉得有点道理,收起手改口道:“对头,两位还是别去看什么厉坛了,这晦雪天虽比不得从前,但好看的景也不少,哪处不比厉坛好。” 男子的长相有些熟悉,眉峰很平,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来修的。他眉眼中带着些许戾气,目光和昨夜的女修士一样冰冷。再一看,两人的五官是有几分相似,就连身量也相差无几。 引玉深以为,这位就是掌柜口中的,那女修士的兄长。 男子下了楼,在楼梯下那避了光的那桌坐下,冷声说:“掌柜,来一壶茶。” “马上!”掌柜应声,匆忙走进厨房,先端了些茶点出来。 看起来这整个客栈里,只有一个店小二能供他使唤,如今小二忙着,便知能他亲自待客了。 坐下后,男子朝引玉那桌投去一眼,冷漠道:“想必你们已有听说,这晦雪天鬼祟遍地,还有厉坛一座,那厉坛附近的鬼祟更多,并且常年有火,你们一定不知,那里的火为什么从来不灭。” “为何?”引玉把手中长筷往碗沿上搁,好整以暇地听着。 男子坐着笔直,在掌柜端来茶水后,倒上一杯吹开浮渣,说:“是因为厉坛附近有僵,故而逢七续火,专烧僵尸鬼祟。那地方虽然被烧得闷热,寻常人却还是不敢接近的。” 火的确是能整治僵尸之物,毕竟僵那一物,犹像活死人,把它躯壳一烧,它也就蹦不动了。 只是…… 引玉皱眉问:“逢七续火,难道厉坛附近的僵源源不绝?” “正是。”男人光是喝茶,喝完便续上,压根不碰碟中茶点。 那得是死过多少人,又得用多少阴气滋养,才能有源源不绝的僵,就算是此前草莽山里的活死人,也不敢说是源源不绝。 引玉心惊,她怀里那木人也快要憋不住话了,一双木雕的眼珠子就快转出火花。 “倒是稀奇。”莲升眼也不抬地说。 引玉回过神,重新拿起筷子。她端起碗吃上了几口饭,眼使劲朝莲升那边睨,眼波跟起了涟漪似的,盈盈润润地转动。 莲升只和她对视一眼,便慢腾腾别开眼,说:“今日不就是要去厉坛么,旁人两三句话就能说服你?” “寻常人哪左右得了我。”引玉慢腾腾说:“只要鱼老板不拦。” 莲升轻呵了一声,眼轻轻阖上,敛去眸中波动。 坐在楼梯下方的男子喝完了壶中茶,转头对着柜台说:“掌柜的,烤红薯有么。” 掌柜连忙说:“有的,但要等上片刻,待我去看看火。”说着,他便走进厨房。 待那掌柜走开,男子取出铜钱往桌上一放,冷冷看向厨屋的垂帘,压低声说:“厉坛是二十三年前设的,那时筑基镂石的人中,并没有柯广原这一号人。” 引玉本还想问“柯广原”是谁,留意到男子的视线,她顿时明白,怕就是那掌柜。 说完,男子便起身上楼,压根不容多问。 引玉托起下颌,说:“掌柜为什么撒谎。” “谁知。”莲升无心评判。 少倾,柯广原把烤香的红薯捧了出来,却已不见那位客人的身影。他数了桌上铜钱,显然是算上了红薯的,连忙说:“我给他送到楼上。” 他回头看引玉和莲升似要出门,又观两人衣衫单薄,差点就把自个的大氅借了出去,刚脱下便被莲升制止了。 “不必。”莲升抬臂拦住。 柯广原就这么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位姑娘冒冒失失地闯进雪中。他寻思,这两人怎么就不怕冷呢? 莲升撑伞挡雪,腾出一只手捏住引玉手心,省得这人又冻得浑身发痛,到头来还得她扛着走。 引玉像被伺候惯了,伸着手心任对方拿捏,那热意沿着经脉一扩,周身暖洋洋,舒服得生起倦意。 就算是白日,晦雪天出行的人也少,尤其这还是在城中,连个在外游荡的流民也见不着。 那些流民应当是怕康家的,压根不敢往城中靠近,唯恐被擒到厉坛当祭品。 康家能在如今的晦雪天有这一席之地,和当年设厉坛的人脱不了关系,他们手中各式各样的符咒,怕就是邬嫌给的。 引玉倚着莲升,慢吞吞地踩着雪,竟还不是莲升带路,而是她在带路。 莲升慢她一步,也不问什么要朝这方向走,打伞的手似是不会累。 绕过鳞次栉比的屋舍,路越走越空旷,遍天的雪没能掩盖远处的火烟味。 此时,只要目光往远处白墙上一眺,就能看见升腾的黑烟。 厉坛近了。 引玉眯起眼,在看见那袅袅灰烟时,馋劲儿又涌上心尖,也不知道她从草莽山消失后,烟杆落到哪去了。 她停下脚步,捏住伞柄说:“跟着鬼气走的确没错,那厉坛一设,怕是百里外的鬼祟也赶着来了,鬼气聚集之地就是厉坛所在。” 不远处传来火花噼啪声,这天寒地冻的,厉坛的火势竟一直不减,浓浓黑烟快要与天上乌云持平。 “难不着你。”莲升说。 引玉悠悠说:“小聪明罢了,只是我不明白,邬嫌为什么要把我的地方糟践成这样子。” 莲升没应声。 绕过斑驳白墙,才知那厉坛到底有多大,竟比草莽山里的石台宽了不止三倍,跟个广场似的。 不同的是,祭台上大火刮刮杂杂,火烟浓黑冲天,炽光灼目,叫人压根看不清里边是什么样子。 只定睛多看那烈火两眼,眼前便好似余下一团光斑。 引玉忙不迭移开眼,忽然听见几声“啾啾”,似乎什么东西在叫。 传闻里,僵被大火灼烧时,是会发出“啾啾”声的。那声音和它残躯败体极不相称,乍一听悦耳得好像鸟儿唱叫。 这天寒地坼之地,人尚难存活,更何况是鸟,既然不是鸟,就只能是僵! 只是,放眼望去烈火熏熏,厉坛周围没个人影,都说此地僵尸源源不绝,想来,那些僵或许还有个隐蔽的藏身之处。 引玉本想迈近点仔细打量,肩头却被紧紧按住了,手里还被塞进来一把伞。 莲升把伞给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祭台大火,说:“就在这站着。” “有僵。”引玉握住伞柄,在火光中寻觅,“但我看不到它。” “我知道,我看到了。”说着,莲升往火中一指。 引玉循着那方向眯眼,什么人影也没见着,嘟囔:“鱼老板您这火眼金睛的,我比不上呀。” 莲升好像听不出对方话里的阴阳怪气,站在雪中一个抬臂。 顿时,远处大火就跟墙倒房塌般,火势往旁一歪,硬生生岔开了一条道。 引玉还没来得及夸,便看见了莲升方才所说的“僵”。 那身影蹿得飞快,看起来行动自如,哪像什么活死人,更别提对方还穿着一袭粉衣,身上不沾污浊,哪家的僵能有这么得体? 可终究是只看到了一眼,她正想细看,那身影就不见了。 怪事,大火中不光有来去自如的人影,竟还有一棵烧不化的树。 那树矮墩墩一棵,枝又细又长,叶子不算繁茂,似乎是棵桃树。 祭台的确被大火烫得热滚滚的,可到底不是三四月天,观这株桃树长得青翠娇嫩,属实离奇。 引玉还在琢磨那株桃树,目光一别,便见莲升已走到十尺之外,那架势分明是要只身闯入。 她一愣,连忙快步跟上,喘气道:“鱼老板要进去么,不妨带上我?也好有个照应。” 谁照顾谁还说不定。 莲升不发一言地看她,干脆把伞夺了回去,下巴往火里一努,意思明确。 耳报神顿时有话说了,木眼珠转溜着说:“你们要看便看,别把我烧坏了。” “我护着呢,烧不着你。”引玉抱好怀中木人,在挨近祭台时,才感受到扑面的灼热,慢声道:“刚才那人影不是僵,鱼老板怕是看错了。” “乍一眼还以为是。”莲升不尴尬,连衣摆也不掖上一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到火中。 引玉拎着裙摆,既怕沾灰,又不想沾到火,走得蹑手蹑脚。 “这火怎这么烫,我周身木头都要燃起来了。”耳报神稚声念叨。 一些怨魂呜哇一声从火中钻出,玩闹般从引玉身侧掠过,挟来一阵寒意。 这冷热交替的,当真让人难受。 引玉眉心一皱,抬手挥了两下,把扑面的阴气给扬散了。 说是采生的祭台,实际上台上连一具枯骨也不见,也许是被彻底烧化了,变成了遍地的尘埃。 一路火墙夹道,走要正中时,才得以看清那株桃树。 桃树长得苍翠,却无花无果,枝叶还嫩得很,看似是新栽不久的。 引玉左右张望,却没能再见到刚才的人影,就那匆匆一眼,连对方身形都没看清。 祭台上刻了文字,无非是些祈福的咒术,和草莽山上用来养疫鬼的截然不同。 那刮刮杂杂的声音中,依稀又夹着几声“啾啾”,还飘出一些和烧焦味不同的腐臭。 “莫非……”引玉掖着裙往下一蹲,只伸出一根食指,在土灰上划出一道曲线,“这底下还暗藏玄机?” 火不是一般的火,因为她发现,这些尘土还真是尸骨所化。 “啾啾。” 又一声叫唤。 这回引玉听清楚了,声音就是从脚底下传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54章 “有僵。”引玉退开一步, 不料耳边全是啾啾声,跟鸟群叽叽喳喳无甚区别,吵得双耳嗡鸣。 地下一定有僵,它们再无别的藏身之处。 僵循活人息而动, 一有活人靠近, 就会一股脑涌过来。但因为祭台上大火不断, 底下也炙热无比,僵如受火烤, 才会叫唤不停。 莲升还在看桃树,那株桃树长得好, 枝叶不算繁茂, 却苍翠碧绿, 炽风一过,枝叶微动, 好似生有灵智。 寻常树木哪能在大火中屹立不倒, 这棵树,想必真成了妖。 “我听见了。”莲升说。 引玉又捻了一把细碎骨灰, 抬手扬开,说:“死在厉坛上的人怕是有成百上千,这些尘都是人骨所化。” 莲升拨动桃叶,“难怪这桃树长得这么好,活人作养料,哪是寻常林木享得到的。” “生灵了?”引玉朝桃树睨去。 热气扑面, 桃树嫩生生的叶子也跟着曳动,要是离远了望, 定像极窈窕女子手舞足蹈。 莲升捏上桃枝, 作势要折断, 那桃枝随之一摆,却像在随风摇曳,并非有意躲避。 “阴气太浓,觉察不出。”她松开桃枝。 引玉拂开脚底尘灰,企图找到机关暗道,说:“既然僵能藏在地下,那一定有下行通道。” 石台上覆了极厚的尘埃,拂开时见台上刻痕奇浅,姑且算作平整,不像藏有机关。 耳报神还被引玉勒在怀中,它被热气熏得头胀脑热,忍不住嘀咕:“这地方邪门,邬嫌当真没少作恶!看看地上这大片大片的,可都是骨灰,要么是活人直接被烧死在台上,要么就是有活人被困死在地下,化僵后企图逃脱,却没能逃过被焚烧成灰的结局!” “把僵养在地下,是想像草莽山养疫鬼那样,以阴养阴?”引玉琢磨。 “气煞我也,不将邬嫌擒捉,不解我心中愤恨!”耳报神稚声喊道。 引玉被吵着了,往木人嘴上一捂。 耳报神嚷个不停,“你怎能用碰了骨粉的手捂我嘴!” “你又不是用这张嘴说话。”引玉松手,又抓了把尘灰,缓缓在掌心揉开,“不过,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这厉坛之祭,也许不光有死祭,还有活祭。” 活人祭祀在以前也不少,譬如一些王侯将相的,就喜用活人陪葬。那些婢子随从跟着下墓,逃脱不得,被活活饿死。 引玉站起身,眯起眼说:“这底下会不会是陵墓?” 莲升松开桃枝,眼是微微别开了,余光却未移走。 只见那桃枝往后一摆,分明是有意避开。 莲升轻呵,伸手不轻不重地掐住那截枝,手里桃枝扭个不停,连带着整棵树也摇曳不歇。 “谁的墓?以前掌管此处的神仙么。”她淡声调侃。 “哪能。”引玉哧上一声,她可不信邬嫌会给她造坟。 邬嫌此人剑走偏锋,倒有可能做出些稀奇古怪的事,可就算是造坟,她也只会给自己造。 “树怎么了。”引玉见桃树左摇右晃,也伸手拨弄。 没想到,那葱翠的叶像极女子柔荑,竟从她手指间绕了过去。 引玉微微一怔,但想到这里是慧水赤山,无奇不有,也就坦然接受了。 只是,她没让那叶子逃开,逐上去紧紧捏住,甚至还拉扯了一番。 可不论她如何用劲,这桃叶还是稳稳当当地挂在枝上,不离枝,也不现裂痕。 照这么看,桃树要是没有生灵,可就解释不通了。 引玉笑了,像在和这桃叶捉闹,叶子一缩,她便将其拽回。 她弯腰说:“如果你听得见,就化形为我解惑?省得我还得在这苦思冥想。” 桃叶不应声。 莲升将那叶子从引玉手里解救出去,淡声说:“它要是长腿,此刻怕是得离你百八十尺远。” 解脱后,桃树学聪明了,不再随风曳动,就这么纹丝不动地扎根此处。 腿?必不可能有。 “栽桃树在此,用意为何?”引玉用手背拂去脸上的尘。 一根红绳被莲升捏在手中,绳上有焦迹,分明是被火燎过的。红绳下系着一物事,但那玩意已被烧得看不出原样。 黑沉沉一块木头,看其残余的边角,有点像寺庙里用来祈福的木牌。 引玉干脆捂住口鼻,省得把别人骨灰吃了。她眯起眼细看,才知桃树上竟不止这一根红绳,还有许许多多断绳系在上边,掩在枝叶间,炙风一过,便跟着曳动不已。 乍一看,好像桃树垂下数道红泪。 耳边嗡一声响,似是铃铛晃荡,像檐下铃铎在摇。 引玉连忙扭头,四处寻觅宝铃,扭头那一瞬只觉得头晕目眩,好像被火烟味堵住了喉鼻。 “是幻术。”莲升蓦然开口,两手翻花般掐了个诀,莲纹弧光从手中绽出。 引玉冷不丁被那道金光刺痛双目,正想闭眼回避时,突然发觉什么头晕目眩的症状全没了,口鼻也畅通无阻,连气都喘顺了不少,大抵是术法已去。 “区区幻术。”莲升一勾食指,莲纹弧光凝成“金珠”一粒,归入她掌。 “还得是您,鱼老板。”引玉定睛望向桃木,只见桃木边竟有个明晃晃的缺口,里边有层层延伸而下的石梯,末端被埋没在黑暗中。 桃树顿时狂曳不已,那些枝条仿佛成了三头六臂,齐齐朝站立缺口边上的人甩去。 引玉后仰着,堪堪避开,边上另一段桃枝却甩了过来,近要甩上她侧脸。 她不过是勉勉强强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什么神术仙法还都一窍不通,哪有回避的手段。 那桃枝没挨着她的脸,半路被截住了。 莲升拨开桃枝,拉起引玉的胳膊说:“走。” 引玉被拉着闯入地下,被扑面而来的阴气给撞得差点不能喘息。 她咳了几声,眯眼打量四周,脚下差点踩空。 身后桃枝还在挥动,不是胡搅蛮缠,倒像是不想她们下去。 台阶下,扑鼻的阴气带着特有的腐臭味,也许因为顶上炎火耀耀,还挟有几分呛鼻的焦臭。 引玉捂住口鼻,傍在莲升身侧亦步亦趋地走,前边黑蒙蒙的,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当耳报神上百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森冷之地。”耳报神哪会轻易收起一口三舌的“神通”,又稚声稚气地说起话,“这可比草莽山要阴冷多了,如果真是邬嫌所做,我非得替邬家列祖打断她的腿不可,真是丧尽天良!” 没人应它一句,它自得其乐地说:“嚯,竟还有拦路禁制,此等禁制,我还是头一回见到,邬嫌学到了不少本事啊。” 只见前边洞口上缠满走势错综复杂的红绳,红绳上有符箓穿过。 引玉尚未看清符箓上写的是什么,便见莲升掐出莲纹弧光,赤金的光好似长剑,猛朝红绳劈去。 被金光一撞,红绳上传出鬼祟哭嚎声,穿在绳间的符咒齐齐摆动,一张张巴掌大的鬼脸从符上冒出! 既是要拦路,那红绳便得覆满整个洞口,密匝匝的,像织锦那样。一根绳穿一张符,所以挡路的符箓也数不胜数。 如今数百张灰白鬼脸齐齐冒头,好像厉鬼成群结队涌出阴间。 “恶灵!”耳报神喊道,“邬嫌把鬼祟困在符中,把他们当成了拦路灵!” 莲纹弧光再降,狰狞攒动的鬼首全都动弹不得,齐刷刷缩回符中。 浮荡的符箓顿时静止不动,扮作平平无奇的符纸。 耳报神“嚯”了一声,不由得惊叹:“邬嫌的伎俩在你面前不过尔尔,看来你就是那个能替我擒住邬嫌的人,我跟你,跟对了!” 引玉心说,她怎就不能把这木人捂昏过去呢。她戏谑道:“怎就是你跟我们了?你有选择的余地么。” 耳报神不说话了。 莲升直接将红绳扯落,毫不在意地丢在脚边。 系在绳上的符箓,连带着被揉碎撕裂,里边的鬼首刚冒出头,又熄火般隐了下去。 “鱼老板好手段。”引玉看得瞠目结舌。 莲升的确是厉害的,遇术破术,遇门破门,一路畅通无阻。 什么符咒禁锢,被她掐出的莲纹弧光一照,都化作虚无,就连拦路石门也轰隆倒地,碎作齑粉。 门破开的瞬间,那些呼号声变得清晰无比,一些灰黑影子排山倒海般狂涌而出。 那一个叠一个的,根本就是僵! 怕是连数十年前晦雪天的集市也不比此地热闹,那些僵摩肩擦踵,挤得丁点裂缝不剩。 它们面色灰白,全然没有神志,全凭着对活人气息的觉察,齐刷刷转身,熙攘着挤去。 顶上就是火,这地下能舒服到哪去,空气又流通不得,自然是又闷又烫。 数百只僵口中发出啾啾声,步伐僵硬地挪动,口齿大张着,磨利的牙好似钉耙。 饶是引玉在小荒渚当过二十来年的阴阳客,下过无数次两际海,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猜到地底下的僵只多不少,却未曾设想过,会有这么多。 门已碎成齑粉,黏都黏不回去,哪能堵住喧拥而来的僵。 引玉微微一惊,默不作声往莲升身后躲,没在怕的。反正这点儿僵,肯定难不倒莲升。 果不其然,莲升一个弹指,那些僵通通站立不动,只口中还在流涎。 引玉长舒一口气,却见那过道被僵堵得水泄不通,挤也未必能挤得进去,哂着说:“总不能让我从他们头顶上爬过去。” “真要爬,也行。”莲升轻哂。 引玉立刻往对方袖上一捏,惺惺作态地说:“有鱼老板在,哪还用得着我爬,您说是不是。” “你是怕身上沾了尸气。”莲升一口道破。 可引玉不认,她偏要说:“哪里,不过是想沾沾鱼老板的光。” 莲升不和她贫,像之前将大火分开那样,轻而易举就分开了拥在一块的僵,令它们让出了一条窄道。 正要过去,忽听见一声呜咽。 这里死气浓重,乍一听,引玉还以为是鬼祟在哭,循着声音仰头,才知那黑铁吊灯上竟攀着个人。 活人。 莲升也抬了头,盯着那人默不作声。 吊灯实则是个火盆,中间能放火炭,但火炭早不知在什么时候烧尽了。 攀在上边的人战巍巍地往下看,半晌才道:“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求二位放我出去,我日后洗心革面,一定好好做人,来世为二位做牛做马!我要是做不到,那下辈子我当猪给人宰了吃!” 他鼻涕眼泪齐下,嚷得是一个声嘶力竭。 引玉此前便猜想,这厉坛之祭里,怕是还有活祭这一环,但没想到,下来后还真能碰上活人。 还是个新鲜的活人,饿得不算久,否则哪有力气说话。 男子痛哭流涕:“求二位转世菩萨行行好,我真的撑不住了!我当初脑子是被驴踢进粪坑了,才敢用这贱命顶撞大人们!如今我、我清醒了,我给二位下跪磕头!我给康老爷当脚凳,康家叫我往西,就算是要淌火海,我也绝不往东!” 看来,此人还是被康家推进来的,这康家果真和厉坛关系不浅。 引玉仰头看他,轻笑一声,说:“做牛做猪的就不必了,不缺这几两肉吃。” 那男子一听,哪还敢求饶,呜哇一声哭出声,连哭都哭得沙哑无比,连点儿尊严也不要了,更加大声地求饶。 到底是个活人,莲升又听得两耳生茧,索性施以援手,但她没把那人好生生地托下来,而是打个响指,令火盆晃荡不停。 “不要晃了,不要晃了!救命!救命啊!”男子攀不住,咚地摔在一众僵的头上。 他眼都瞪直了,手脚并用地爬了下来,看其□□,竟已经……尿湿了。 引玉半步不想靠近这人,抬手往口鼻前挥了几下,只因那人身上的尿骚味比鬼气还浓。 “多谢两位,大恩大德,来日必报!”男子两腿酸软,作势要往外跑,可他还没来得及跑出去一步,就被叫住了。 “慢着。”引玉说。 男子又崩溃大哭:“姑娘,我该死,我真该死,可我还不想死啊!” 挤在两边的僵跟木雕般站着一动不动,却露牙又流涎,脸全朝向正大哭的男子。 “是康家把你送下来的么,你犯了什么,他们要让你当祭品。”引玉问得直白。 男子形销骨立,浑身又使不上劲,模样狼狈不堪。他抹了一把眼泪,诧异道:“你、你们……竟不是康家人,你们打哪儿来的,莫非是仙姑!” 引玉似笑非笑地看他。 男子颤抖不已,不知是激动还是惊诧。他眉头还紧皱着,硬是挤出了一点笑,仓皇说道:“是、是康家,我不过是夺了一老太的粥,那施粥的康家人就把我打了一顿,还送我来此,我是罪有应得,可是罪不至死啊!这地方好可怕啊,康家真不是东西,还请两位仙姑行行好,送我出去!” 这么听,这男子也挺不是东西。 引玉未置可否,只觉得这事古怪。 厉坛明明是邬嫌设的,如今却是康家在管。看起来,邬嫌似乎在借康家的手不断害人,可她要那么多的阴气,要那么多魂魄,当真只是为了修行? “真是康家送你进来的?”莲升冷声问。 男子跺脚道:“我骗二位好心人作甚,就是他们将我七捆八绑地送进来,我虽被蒙了眼,但认得他们声音啊!” 莲升若有所思,淡声说:“行了,跟我们走。” 男子近要崩溃,颤抖道:“我、我还不能回去吗,我不骗二位,我的命就是两位给的,我、我在外边等二位也不成吗!” “不成,等会我俩自然会送你出去。”引玉抱着木人说。 耳报神眼里是见不得一粒沙,用稚嫩的声音斥责道:“连老人的粥都要夺,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声音一出,男子僵在原地,眼珠轻微转动,目光顿在引玉怀中。 引玉面不改色地把木人的两片嘴唇捏住,问:“跟不跟。” 耳报神腹语一般:“真该将这些不敬老的玩意儿全吊起来,晾个十天八天。” 男子怎敢不从,蹑手蹑脚跟在后边,比起被困在尸群中,那自然是跟着活人好。 穿过尸群后,才知又有一窄门。那门拦不了莲升,轻易就被破开了,就跟摆设一样。 “说说那康家。”莲升忽道。 男子抖筛子般,要不是扶着墙,压根一步也走不动,磕磕巴巴说:“康家就是晦雪天里最有钱那一户,房子有那么那么大,里面的人不愁吃穿,算是晦雪天的半个主了。” “这么厉害?”引玉回头。 男子不敢与她对视,也根本不敢看她怀里的木人,连连点头说:“那是,就连城门也是他们守的,进出晦雪天都得看他们的意思,他们简直就是地头蛇!” “你对他们颇有怨言。”引玉笑了。 男子瑟缩着摇头:“我可不敢,凡冲撞了他们的,都会被丢到厉坛里!” “那你知道,康家和设厉坛的人是什么关系么。”引玉早想这么问了,想必莲升也想听这个。 “听老一辈说,是那群修仙的在给康家撑腰,否则他们哪来的那么多厉害符咒!”男子甚是不爽地抬高了声调。 引玉微微颔首,这倒也能解释,为什么康家人用起符来一点也不怜惜了,极可能是旁人送的。 门里门外泾渭分明,外边似是精心雕砌的,而里边却粗糙得很。 石壁上挖凿痕迹明显,上下俱是坎坷不平,像是盗墓人临时凿出的一条道。 “真是陵墓?”引玉讶异,一时想不通,这陵墓会是为谁建的。 这又不是什么王侯属地,且还是晦雪天,一穷山恶水,就算要择福地厚葬,也不该择到这地方。 “进去便知。”莲升径直闯入其中,两指一捻,掌中便升起一团幽蓝的火。 引玉走时扶着墙,掌心下石壁干燥,且还粗糙硌手,但在一瞬间,她好像碰到了什么滑腻之物。 并非柔软圆润,还是有些毛糙的,却比边上的石块要滑上几分,带着些油脂感。 引玉蓦地顿足,在石壁上一阵摸索,企图找到刚才无意碰到之物。 莲升跟着停下,问道:“怎么了。” “鱼老板,借个光。”引玉一张脸近要贴到石壁上,闻是闻不出什么了,得靠看的。 莲升把手伸了过去,掌中幽蓝的火不算太亮,却也够用。 只见石壁上露出一小片绯红的玉,可惜光线暗了些,也不知红得纯不纯粹。 触感倒是熟悉,引玉心跳飞快,再一摩挲,心头萌生出一个念头—— 这该不会就是用来雕莲纹玉佩的红玉。 梦里那摇曳的红玉,及它碎开花的场面,再度出现在眼前。 引玉收回手,状似不在意地说:“如果能把这石壁里的玉全采出来,定能挣不少钱。” 莲升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引玉看向莲升腰侧,那里空空如也,看得她心口发闷。 跟在后边的男子怕归怕,一听石壁里有玉,也像门外的僵尸一样垂涎欲滴。 看着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他暗暗捡起一块石头,往石壁上砸了几下,心觉能捡上点碎屑也算是赚到了。 听见敲击声,引玉一个转身,“你在干什么。” 男子猛地把石头丢了出去,挤出笑说:“我、我就试试,看看这石壁是不是砸出来的。” 引玉百转千回地“哦”了一声,说:“别试了,跟紧点,否则一会后边的僵尸涌上来,先没命的可是你。” 男子狂往前奔了几步,哪还敢落后。 “离我远点儿。”引玉捂住口鼻。 男子只好拉开了一点点距离,既不敢靠太近,也不敢离远。 越往里走,里面阴气越是浓重,却没有僵啾啾叫唤,反倒静得出奇。 引玉吊着一颗心,伸手捏住了莲升的袖子,扯了扯说:“鱼老板,这里面有古怪。” 莲升淡淡“嗯”了一声,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后边那男子怕了,又觉得好奇,忍不住问:“二位……是来驱邪的么?” 引玉和莲升都还没答应,便听见耳报神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专驱你这种大逆不道的恶鬼。” 那脆生生的声音在洞中回荡,男子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越是往前,前路越亮,这路还是下行之势,似要通向地底。 穿过这凿劈得粗糙的窄道,前途豁然开朗,鬼火洞明。 那里边竟被挖凿了有十来丈高,一座石像静静矗立。 引玉见过的,那是邬嫌的像。 作者有话说: =3= 第55章 这尊像和草莽山里的极像, 却又大有不同。 它比草莽山里的要高大威严,甚至还有几分像梦中小悟墟里灵命的像。 邬嫌对灵命的敬仰,可以说来得是十分离奇。 像邬嫌这样的,引玉本料定她绝不会仰慕任何人, 不会交托真心, 她的心该像她在草莽山里的像那样, 顽石一块,珞珞坚固。 偏偏邬嫌对灵命敬慕至极, 初到小悟墟时,便已见不得旁人对灵命的塑像不敬。 就好像, 灵命有恩于她, 解救她于火海, 是她的再生父母。 邬嫌对灵命是那么的心驰神往,所以, 她给自己立的像有几分像灵命, 倒也不稀奇。 此前都是从旁人口中听说晦雪天的种种旧事,若非亲眼见到这尊像, 引玉尚不敢确定,来此处设坛采生的人就是邬嫌。 引玉定定站着,仰头凝视石像的脸。 石像的眼珠显然还没雕好,该雕眼睛的地方平平整整一片。 总不能说是工期紧张,来不及雕刻,厉坛可是二十三年前建的, 这尊像雕成也该有二十年,偏偏漏这眼珠子不雕, 摆明了是刻意遗漏。 石像么, 就像纸扎, 不点睛的话,便凝不了神,只能当个没半点用的空壳子。 “不点睛,就算有人行厉坛之祭,她也吃不到供奉。”引玉不解,眯起眼细细打量,“难道她的本意不是供奉?那她建厉坛干什么。” 这事的确蹊跷,就连莲升也松不开眉心,淡声:“照草莽山养疫鬼那事看,她是杀伐入道,只能以阴养阴,什么功德供奉,于她来说,通通不足为道。” 引玉迈近一步,隐约觉得石像耳后掉了些许漆,竟露出斑驳色泽,好像里面还有一层。 她冷嗤一声说:“这石像该不会是个幌子吧。” 跟过来的那名男子双腿颤抖,哆哆嗦嗦的,明明几日没能喝上一口水,如今被吓上几吓,又有点儿憋不住尿意了。 他不敢看石像的脸,生怕冒犯仙人,赶忙低下头,说:“这里竟然有神像!我、我该不该拜?” 男子喊得大声,声都喊破了,似要把生气全从肚子里吐出来。 耳报神好不容易消停点儿,如今跟过来的,却不比它好到哪去。 引玉听得耳朵疼,扭头看向身后男人,只见那男人扑通倒地,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男子指向石像脚边,嘴巴大张,跪在地上不能动弹,支吾了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此处怨灵邪祟的本就繁多,打从她们靠近厉坛起,萦绕在身侧的阴邪之气只增无减。引玉对此地阴气习以为常,未留意到,在男子喊出声后,石像下有一群鬼魂齐齐现身。 鬼魂身影透明,全面朝着无嫌的像,背对闯入者。 石像屹然矗立,似在俯视底下众人,而下面那一众鬼魂,尤像在参拜着它。 高高矮矮的灰白鬼魂全都俯首屈膝,跪得齐齐整整,好似一列摆放整齐的提丝木偶。 太像了,尤其在男子惊呼了一声“这是什么”后,一众鬼魂同时扭头,就连回头的幅度也相差无几。 灰白鬼脸面无表情,死相各色各样,有些只顶着半个脑袋,但无一例外都鲜血淋漓。 男子被吓到狂叫不停,双臂往身后一撑,飞快往后飞快挪开数尺。 随之,一些鬼魂咯咯笑了起来,却依旧跪着没有动弹。 引玉再一看,才发现这一众鬼魂之所以跪地不起,是因为他们的膝盖全被上了钉,足踝被粗绳捆住,粗绳扎入地下,微微曳动着,不知底下连到哪里。 莲升冷声,“有人刻意将他们困在此地。” “那是什么,是在吸他们的阴气?”引玉从未见过那等缚鬼之物。 显然不是,这些鬼魂的阴气不见稀减。 引玉揶揄:“什么意思,只是为了让这些鬼魂做出参拜之姿?无嫌到底想做什么。” 她又睨向石像耳畔,想知道底下到底是不是还有一层。 众鬼魂七嘴八舌地说起话,那些杂乱的话语声一响,引玉两耳嗡嗡,差点听不明白。 “问佛,我有几多愁?” “问佛,我何时能归家啊。” “问佛,岁月扰扰,何年何月才能入轮回?” “别问了别问了,这时候问有什么用?” 一群鬼魂先是自嘲般笑,随后全哭了起来,哭得凄厉,惊天动地。 “都怪我那不中用的儿子,想他多分我一口粥,他竟觉得我是在为难他,我是想要他死,可到头来,死的是我呀!我被他亲自送到康家手里,接着呀,我糊里糊涂的就到了这地方。” “我不也是么,我那丈夫想拿我换吃食,我不肯,我偏要逃。唉,可惜还是被他逮住了,他好狠的心,不顾往日情谊,把我送来这当祭品!” “你们都是后来的,且听我一言,我啊可是当年大采生时就丧命此地的,我不过是不愿将地亩分出去,就被几个好大儿说成是邪祟,是他们推我进的火坑,我被烧死时,可是人人都说好啊!” “那还拜神作甚,明明厉坛是这神设的,没有厉坛,我们用得着死?” “要拜的,要拜的,不虔心参拜,她不让我们出去啊!” 鬼魂们吵得沸沸扬扬,还全都只盯着男子一人看,一张张灰白鬼脸泫然若泣,却半点不惹人怜惜,只让人胆战心惊。 “那还是我那好大儿该死,造谣的都该死,罪该万死!” “怎不让害我的人直接冻死在晦雪天呢。” “就那样死了也不好,他们死了可是能入轮回的,我们呢,我们还得在这地方受尽折磨。” “那就要他们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那些责难变得越来越尖锐,地上的男子被盯得发憷,好似恶事做绝的人是他一样,他抱起脑袋抖个不停,呜呜咽咽道:“别看我,别看我了,你们说的人不是我啊,我、我也是被康家送进来的!” 可那些鬼魂哪有移开目光,也不理会男人到底说了什么,只光看盯着他看。 “那佛陀呢,佛陀怎还不来,不是说会来渡我们离开的么。” “我日日问佛,夜夜问佛,她怎就不来呢?” “要来的,要来的,石像的神不是下月就会来么,她每年都是这时候来的啊!” “可是她每次只渡三人,什么时候才渡得到我?” “该轮到我了,你们可别乱了次序!” “是我,是我!” 听那群灰白鬼魂吵嚷嚷半晌,引玉快要辨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盯了他们许久后,她愕然发现,这些魂的身上都有役钉。 役钉显然不跟躯壳,是跟着魂走的。 都怪这地方阴气太浓,光线又太暗淡,她留心起身后男子,发现他身上竟也有役钉! 引玉眯起眼,对那男子说:“身上关节常痛么?” 听对方这么问,莲升还不明白么,神色随之一凛。 男子讷讷:“痛的,这晦雪天有谁是手脚不痛的,个个都痛!” 引玉愣住,她此前真身和魂融得还不算多,压根看不出其他人身上有没有役钉,要是能早些注意到就好了。 莲升眼里凝有愠色,“想操控整座晦雪天?” 引玉摇头,挑起眉说:“是邬嫌想,还是予她役钉的人想?这役钉环环相套的,活像是大鱼吃小鱼。” 这问题,一时半会是理不清了。 引玉索性往莲升身侧偎,生怕对方听不清,说:“等邬嫌来了,一切必会真相大白,这些鬼不是说了么,她下月就会来。” 莲升“嗯”了一声,垂在身侧的手一捻,捻出了一朵灿金的莲。 若将这莲纹弧光放出,远处那群鬼必会被齐齐送走。 但莲升把手里的莲捻碎了,反朝地上差点又尿裤子的男子睨去,说:“站起来。” 男子又哭又笑,起身时腿抖得不成样子,差点又摔了下去。 石像下的鬼魂见他起身,目光纷纷上抬,絮絮叨叨谈论。 “他怎么尿裤子了,窝囊啊,就跟我那相公一个样!” “我起先以为他是来陪咱们的,这是要走的意思么?” “来了怎么能走呢,我从未听说来了还能走的啊!” “为什么他能走,我们就得留在这?” “留他!” 男人惊恐万状,目光在引玉和莲升之间摆动,寻思着这些鬼一定是看出这两人身怀神力,所以不敢冒犯她们,只招惹他! 他想爬去拉引玉的裙角,见对方捂住口鼻,又不敢抓上去,恳求道:“仙姑,仙姑!” 众鬼见他要走,全都露出了恼色,齐齐张嘴,口中吐出鬼气。缕缕鬼气幻作游丝一捆,全朝他袭去。 男子连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出,鬼气已逼到他眼前。 一道金光亮起,游丝被齐齐整整削断,往地上一坠,倏然没影了。 这回露出惧色的成了那群鬼,鬼魂们面面相觑,赶紧把鬼气吞了回去。顷刻,它们齐齐把头回正,又仰视起身前的石像,嘴上惊疑不断。 “她怕还真是仙姑!” 男子眨巴眼,半晌才回过神,打怵说:“多谢仙姑救命!” “她是仙姑?”鬼魂们又发话了。 “仙姑比这石像的神厉害么?” “不知道啊,我不会死吧。” “说什么鬼话,神仙是会渡鬼的,哪会赶尽杀绝!” “可是有的坏神仙,杀你才肯渡你,你又不是没见过!” 引玉被吵得心烦意乱,低头看怀里耳报神安安静静,头回觉得这木人如此顺眼。 耳报神眼睛一转,慢悠悠说:“我可没它们吵闹。” 莲升一个弹指,莲纹弧光逼了过去,倏然顿住,镇得远处诸鬼噤声不语。 引玉诧异扭头:“要留着?” “邬嫌还得来,自然要留着。”莲升朝石像走近,抬手覆上其中一只鬼的发顶,问:“你说,将你们束缚在此地的人是叫无嫌么。” 那只鬼露出苦笑:“你怎会觉得我知道,我不知道啊,我盯着这石像已有二十年,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莲升又问:“她将你们缚在此地,为何还要来渡你们,还每年只渡三人?” “我不知道啊,我只知每年能走三人,大伙都排着呢!”那鬼抽噎不停。 所问俱得不到解答,莲升索性往对方发顶拍去,那鬼僵住般,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遮了整个洞穴的莲纹弧光还未散开,使得此地敞亮光明,连阴气好像也暖和了几分。 莲升转身说:“走吧,出去了。” 引玉却朝石像耳边指去,说:“你看那。” 可当她再望向那处,石像耳后露出的斑驳痕迹已消失不见,好像被填补起来了。 她顿住,伸出的手指往掌心一蜷,皱眉说:“没事了。” 莲升倒是投去了一眼,没看出蹊跷,继续往外走,说:“我会清去这些魂灵的记忆,让他们什么也不记得,否则邬嫌一来,定会瞒不住。” “好手段。”引玉跟过去。 被吓尿裤/裆的男子紧紧跟在后边,生怕稍稍慢上一步,就会被留在此处,一边压着嗓喊:“仙姑们等等我,您两位可一定要把我带出去啊!” “真是聒噪。”耳报神老神在在。 穿过粗糙地道,又撞见那群被定在原地的僵。 一众僵在闻到活人气息后,眼珠齐齐转动,口中涎液流得遍地都是。 莲升径直从它们中间穿过,回头朝引玉伸出手。 引玉盯着那只好看得出奇的手,嘴上明明还戏谑着,手却撘了过去,说:“担心我怕到走不动路?是挺怕的。” 莲升淡笑,不咸不淡道:“这里阴气盛,怕冷着你。” 真怕鬼的男子低声抽泣着,步子僵硬到快跟这些僵尸一个样了。 出了洞窟又见厉坛,入目又是炙红的火。 周遭烟炎张天,男子刚上来便呛得不行,眯起眼四处打量,惶恐道:“就是这地方,我被他们裹着丢进去时,脚还被烫着了,浑身又热得狂出汗,我一寻思,他们定是把我带到厉坛了!” 他被熏得眼泪直流,目光定定落在那株桃树上,诧异道:“可是……这里怎么长了棵树!” 引玉出奇地喜欢这些生机盎然的玩意儿,之前住在闹市中,也正是因为闹市人来人往,她喜欢那里的朝气蓬勃。 她靠近桃树,憋不住又捏上桃树叶子,那叶子又游鱼般绕开她的手。 她不由笑了,屈起食指弹它一下,抬头看着树梢说:“桃树倒是有镇邪之用,不过,区区一株桃树,怎么镇得住底下那么多邪祟。” “或许只是不想让它们出来。”莲升说。 倒不是没有可能,只是…… 引玉皱眉,“可桃树的灵精总有一天会被耗尽。” “不错。”莲升看引玉与那叶子玩闹得欢,也伸手把弄,说:“它看似生机盎然,灵精其实临近枯竭,否则也不会有僵出逃。” “耗尽后如何是好,再换一株过来么。”引玉左右端详,心里生出一丝恻隐之情。 这株桃树,许还什么都不清楚,就要萎了。 边上的男人本就怕,如今又听得云里雾里,一句话也接不上。 “那就不知道了。”莲升松开手里桃叶,转身说:“先离开这里,别叫人看见。” 男子喜上眉梢:“对对,先离开!” 引玉抱着木人穿出大火,说:“您还怕被人看见?不是动动手就能让他们忘记么。” “是凡人的话,不宜干涉太多。”莲升语气冷淡。 跟在后面的男人怕惨了,目光又一阵闪烁摇摆,哆嗦问:“二位……不是人啊?” 引玉笑得意味深长,“是啊,出了这厉坛,我就把你吃了。” 也不知男子是不是信了,差点当场跪下。 每往前一步,身后烈火便拢上一寸。待那男子后脚跟离开厉坛,被劈开的火墙已全部合上。 那火拢得很快,男子哎哟一声,又被烫了脚,可他哪敢喊痛,只能闷声受着。 离开厉坛,引玉自然是要跟莲升回客栈的,可她们走一步,那被救出来的男子便跟一步。 她睨过去说:“上赶着被吃?” 男子连连摇头,小心翼翼说:“我不是说了要给两位做牛马么,不跟着走,如何做牛做马。” “那我也说了,不必你做。”引玉好声好气。 男子苦着一张脸,既着急又害怕,“两位仙姑能不能带上我,我、我回不了原来那地方了,要是再碰上康家的人,他们非得再把我扔进去不可!” 引玉可没那么菩萨心肠,懒声说:“再跟就真要烦了。” 莲升只字不言。 男人此前没跪,这会儿当场跪下,双膝沉甸甸往大雪上一砸,苦苦哀求:“求求二位仙姑带我走吧,我不想死啊,您二位菩萨心肠,再捎我一程如何?” 这人当真贪心,引玉腹诽一句,朝真正菩萨心肠的那位看去。 “我们还不会离开晦雪天。”莲升撑开纸伞。 伞骨和纸面看起来弱不禁风,可不论狂风如何造作,那伞还是固若铜铸。 男子眼泪狂飙,磕磕巴巴说:“那我、我还是想跟着二位,我……” “你叫什么名字。”莲升忽然问。 男子一喜,连忙道:“回仙姑,钟雨田!” 没想到莲升下一句竟是:“你命不该绝,时日还多,自求多福即可。” 引玉笑出声,这的确是“鱼泽芝”会说的话。她偎着莲升,那狐假虎威的势头十足,眼一弯就说:“别上赶着寻死了。” 虽然“时日还多”这种话算不上好听,但钟雨田哪愿意提早赴死,当即爬起身一个拱手,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从厉坛出来,寒意又往身上拱,引玉抬手往掌心哈气,冷得骨头疼,说:“回去了,好冷。” 莲升冷眉冷眼地吐出三个字:“立刻回。” 引玉温温吞吞地调侃:“待我这么好,我要是投了情,您什么时候能合我的意?” 莲升定定看她,半晌很轻地哼笑了一声,面上好似冰消雪融,说:“怕你吃不消。” 这话暗味十足,引玉心尖痒,可回想起梦里种种,又不是万分难耐了。 她握上伞柄,乖慵回望:“情这一字么,就像幽谷看风月,有花香,也有荆棘,苦不苦的,也得试过才知道。” 可她不流连,看似含情脉脉是她,全身而退也是她。她就是瘠人肥己的庄家,只管自己如意,不管别人死活,收杆一般,转而努起下巴,说:“走么,鱼老板。” 作者有话说: =3= 第56章 明知“鱼泽芝”不过是三千世界里一个不足为道的壳, 引玉还是锲而不舍地喊‘鱼老板’,莲升不得不认为,对方是有意为之。 不喊“莲升”是为何,自然是她还抵不过小荒渚里的“鱼泽芝”。 可她又能如何?不过是把伞遮到引玉头上, 迎着对方似笑非笑的眼, 抬手往自己脸上一碰, 说:“你这里,有灰。” 引玉抬起手背抹灰, 不大在意,极粗略地擦了过去。 莲升握伞的五指渐紧, 骨节吃力而泛白, 有着和她本身毫无出入的凛冽。 她想, 她并非百发百中的钓叟,不过是水上萍、池中客, 引玉看似在缘木求鱼, 实则才是最得心应手的。 厉坛边上寂寥空旷,如果有人出现, 一眼就看得见。 此处阴气大肆浮动,晦雪天里只要有点道行的,一定能觉察得到。未几,远处有人气势汹汹走来,面容和身形极其熟悉,就是此前在客栈里出言劝阻的男修。 于晦雪天而言, 这厉坛可算不上好地方,百姓怕是被生拉硬拖也不愿靠近, 会过来这边的, 除了康家人, 就只有那些艺高人胆大的修士了。 男子提着剑冷眼走近,身上一袭单薄的长衫兜满风,硬是让他身量看起来健壮无比。然而他眼下还满是乌青,明摆着体弱亏虚,神色又凶悍,不像仙人降世,反倒像是吃人的恶鬼。 引玉望了过去,当这对兄妹当真和康家有仇,妹妹不让康家找替,做兄长的,还紧盯着这处厉坛。 “是他。”引玉抬眉,如今没有烟杆可拿,手闲着慌,只能往木人身上拍。 耳报神忍不住开口:“拍我作甚,把老人家我当小孩儿哄?” 引玉无暇与这木人争辩,轻“嘘”了一声。 莲升淡淡瞥去,作势要走。 可没等她们走开,那人已径直走来,拦在她们身前神色不悦地说:“此地危险,你们过来作甚,速速离去!” “那你怎么过来了,过来驱邪?”引玉好整以暇地问。 “我觉察此地阴气波动不同寻常,才过来一探究竟。”男子负手而立,紧盯坛上大火。 引玉将他上下打量,只觉得这人像个病痨鬼一样,也不知哪来的底气让别人走,说:“我们来此,也是为了一探究竟。” 男子寒凛凛的目光猛地投了过去,冷声:“多少人在这里丢了性命,此处毛僵厉鬼频频现身,就算是修仙之人,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莲升撑着单薄纸伞,身侧狂风大作,鹅毛大雪簇簇而落,她却安站不动,带着些许困惑地“哦”了一声,说:“你敢来,想必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的,看来对此地颇为了解。” 男子皱眉不语。 引玉接着那话茬问:“听掌柜说,你来晦雪天住了半年之久,想必不单单是为了驱邪,和康家有仇?” 男子依旧不答,眼里涌动的焰火却暴露了他的思绪。 “你强忍不适,也要留在此地,看来是有大仇未报。”引玉侧身,嘴边噙笑,“深入虎穴,必定硕果累累,那你一定知道,此坛与康家关系匪浅。” 光是听到前半句,男子已如撞鬼一般。他双眼微瞪,猛地侧过身,冷漠道:“这晦雪天里谁不恨康家,谁不知康家守坛多年,借此厉坛犯下许多大恶。” 合拢的大火烧得噼啪作响,任狂风如何猖獗,也吹它不灭。 火中,忽然传出啾啾声。 这声音一出,男子猛将长剑抖出裹满白布的鞘,扬声:“要出来了,走!” “僵?”引玉诧异,她蓦地看向莲升,明明那些僵都被定在底下了,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莲升也没思索明白,定定望向火中。 观火势熊熊,那僵要是能出来,定也要变成焦炭一根。 偏偏那僵就只叫了一声,此后便不吭不响。 男子提剑指着烈火,头也不扭地说:“你们走。”那架势,明摆着是要和厉坛上的僵殊死搏斗。 “你叫何名。”莲升依旧平静。 男子是修仙之人,自然谨慎,姓氏名字和生辰八字若是泄露出去,怕是会白白遭殃。 可莲升姿态傲然,状若轻云出岫,明明不长僧面,也不露佛心,却好像禅心不染。 “说。”莲升淡声。 “谢聆。”男子口中挤出两字。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目中露出片刻迟疑,淡淡说:“倒是九转功成的命。” 正如九转金丹,历尽千辛万苦方能出炉,一出世便能动天惊地,比凤毛麟角还要可贵。 引玉一时琢磨不透,怎样的命数才称得上“九转功成”,神色一敛,只对谢聆说:“你自个当心些。” 回去那一路,本以为碰不上人了,没想到在半路上撞见了一位穿寿衣的老叟,正蹲在桥边吃纸钱。 那人背着身,身上笼了几处灰烟,魂上是有役钉的。 晦雪天四处都是鬼,引玉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只平平无奇的祟,却发现这“人”身上没有阴气,似只是魂灵出窍。 也不知是谁的魂被铃铎声勾了出来,真当自己成了鬼,在路上捡纸钱吃。 这晦雪天四处都挂有铃铎,铃铎一响,便有人被勾得魂离躯壳,故而此地有鬼不稀奇,活人魂随处可见也不稀奇。 引玉只觉得心闷,晦雪天本不该是这样,事情的根源该追溯到何时,是无嫌入小悟墟时,还是在无嫌还是“邬嫌”的时候? 耳报神稚声斥责:“丧尽天良啊邬嫌,看看这晦雪天,可还有一点像活人住的地方么!” 从那游魂身后路过,引玉多看了一眼,发觉那魂身侧竟挂了个如意算盘。 怪的是,那老叟好像有意跟着她们,她们走一步,老叟便挪上一步,边挪边往嘴里塞纸钱,丝毫不耽误。 引玉拉住莲升的手,蓦然扭头,才发现那张脸何其熟悉,不就是客栈掌柜么! 两人长相一模一样,但神色不尽相同,一个是鬼祟古怪,一个哀色尽显。 柯广原扑向引玉的腿,可他哪里扑得着!硬是从引玉身上穿了过去。他愣了一阵,老脸上眼泪纵横,这要真是活人,非得结成满脸霜不可。 引玉顿住脚步,心觉诧异,明明她不久前才见过掌柜,出来不到两个时辰,这人怎么说出魂就出魂。 “这是怎么回事?”她看向莲升,心里萌生出一个古怪念头,但尚不能确定。 莲升撑伞,看向脚边那“人”,淡声:“看来晦雪天处处俱藏诡秘,那客栈老板也有古怪。” 她眼里不见怜悯之色,弯腰往柯广原天灵盖上一拍,眉头随即蹙得更紧,说:“无嫌建厉坛,还放铃铎引出生魂,生魂所饲鬼祟,非凶即恶。” 引玉捏住微宽的袖口,省得风一个劲往里钻,冷冷哧道:“故意引那么多活人出窍,除了饲鬼,我想不到其它缘由。” 一个满是鬼祟的地方,魂灵离体意味着什么,躯壳会被鬼祟夺舍。到最后自个儿的魂无处可归,反倒成了鬼祟们的盘中餐。 如此想来,整个晦雪天就是一个养鬼的瓮,四方鬼祟还会因厉坛齐齐聚来,城中阴气只会越来越胜,到最后能养出个“鬼王”也说不定。 无嫌啊,真是要把晦雪天折腾成鬼祟巣窠! 莲升若有所思地垂眼,“假以时日,晦雪天必成鬼城。” 引玉心里杂绪繁多,这本该是她护佑之地,没想到竟变得如此荒芜凄凉。 柯广原口不能言,因面露苦相而显得悲戚无比,见扑人不成,跪地便磕起了头,一下又一下的。 引玉心觉古怪,柯广原的魂能碰上她们,绝非巧合。 莲升神色微变,竟捏上引玉下颌,拇指压上柔软下唇,似是想迫使引玉张口,却没有用劲。 她冷声说:“大意了,被落了‘标’。” 引玉一听就明白了,鬼祟是能标记‘食物’的,只需稍稍施上一缕‘念’,便能成。那东西祟气稀薄,极难察觉,要是吃进肚子里,有活人生息遮掩,更是无从寻觅。 这柯广原,怕是觉察到她们与夺他躯壳的鬼有牵连,所以才跟了过来,哪是什么不期而遇! “无妨。”引玉只觉得按在她唇上的手指有些烫,还带着一股香,那定是浸入骨的香。 莲升松手,往引玉额上一拂,把那缕‘念’给去了。 引玉唇上一空,不由得抬手捂住,暗暗回味那股香气。 她眯起眼说:“客栈掌柜怕是早被恶鬼夺舍,这才是掌柜原先的魂。难怪我看那人神色古怪,原来是心怀鬼胎。” “穿进活人躯壳里,所以他身上阴气并不明显。”莲升淡声。 “他怎么不能说话,可以把他送回去么?”引玉原是不想多管的,可谁叫……这是晦雪天呢。 她嘲弄一笑,说:“此前那掌柜身上可没有役钉,照钟雨田此前所说的,这晦雪天人人都有役钉。夺舍掌柜的鬼,指不定还是从别处来的,这晦雪天,当真是群鬼荟萃。” 莲升没应声,却捻了两指,手中陡然绽开了一朵灿金莲花。她只一弹指,莲花便落在掌柜眉心。 可是,那莲花没能将掌柜送走,竟是渐渐黯了下去,变成一粒金光,重新归入莲升手中。 引玉不解其意,忙不迭问:“怎么?” “那具躯壳上,覆了一些东西,我送不走他,所以他亦说不出话。”莲升捻碎手中金光。 “覆了什么?”引玉眉心不展。 “不知。”莲升沉思片刻,朝边上一空房看去,说:“你替我取一幅画来。” 引玉听得云里雾里,循着对方目光望过去,哪瞧见有什么画。一顿,她惊诧问:“屋里那空白画纸?你要用来做什么。” “拿来就是。”莲升说。 引玉一嘁,正要走,手里被塞进去一把伞。 “把伞带上。”莲升又说。 “鱼老板当真不客气。”引玉接了伞。 莲升淡淡一哂,难得地吐了俩字:“劳烦。” 这话还挺稀罕,引玉听笑了,撑着伞在雪中禹禹走远。她慢腾腾挪到屋前,费了好大劲才把那被雪掩埋了小半的门推开。 屋中果然有画,画上果然也是空白的。 她三两下就把画取了下来,卷起往肘弯间一塞,又执着伞走回去。 “喏。”引玉递出那空落落的画,“你要用来做什么。” “这是你留下的画,我用来盛他。”莲升抖开画卷,头也不抬地说。 狂风大作,刮得那画卷抖动不停,薄薄画纸似乎随时会被撕裂。 引玉猜到这些空白的画也许与她有关,可想不到竟都是她的,她定定看着,说:“整个晦雪天的画都是我的?此前你为什么不说。” “以为你能想起来。”莲升弯腰一抓,柯广原的魂便被她擒了个紧。只见她硬生生把手里的魂按进画里,画上随之出现了一个惊慌的人影。 可不就是方才还在猛猛磕头的柯广原么! 引玉诧异,“是这么用的?” 画中人影栩栩如生,这薄薄一张纸不像画,反倒像极了镜子。 再想,这满城的画卷也许真就是这么用的,当时在小荒渚,失踪的人可不就是被墨气卷进了画中么。 引玉捏住画纸,倾耳去听,说:“此前我听见画里传出声音,里面会不会有人?” “那得问你。”莲升卷好画卷,把引玉手里的伞接了回去。 那幅画顿时变得沉甸甸,和先前的转经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耳报稚声道:“难不成画中另有乾坤,那岂不是和此前堵在我嘴里的那角绢帛一样。” 莲升拿着画,承认道:“是,画中另有世界。” “现在想来,若非你们扯出绢帛,或许我还被困在那莲花池里。”耳报神咋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莲花池。” 为什么是莲池,怕是只有当事人知道。 引玉睨向莲升,抱着木人但笑不语,她缩起被冻冷的脖子,自顾自往回走。 莲升手上打着伞,怎能不跟,只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在那小悟墟的莲池里,她浸在水中不能离池,是这人掷下鱼食,逗得群鲤拥近,往她身上轻啄。 引玉的心思,从来不遮掩,且又游刃有余。 客栈门庭冷清,果真是一客难求。进了门才知堂中空无一人,不知那“掌柜”走哪儿去了。 柜台上放着翻开的书册,掌柜许是走得急,翻开的那页上还有未写完整的字。 引玉径自捧起,看不出什么蹊跷,又给放了回去。 此前掌柜和小二在时,不论外边有多冷,这木门都是大敞着的。如今见堂中无人,引玉又冷得直发抖,便把门关上了。 引玉去看了壁上的画,还抬手碰了边角,画中空空,边角却像湿了水那样,纸质摸着很润,凉丝丝的。 摸起来倒是和她怀中画卷一样,却与初次碰到时不同,上回她摸这画时,画纸明明还是干燥的,边沿摸起来有些毛糙。 也不知是因何发生的变化。 门关得紧,连带着堂里空气也不大流通,这么一来,各种气味也变得憋闷无比。一股味儿逸了过来,带着点儿腐臭,却又和阴邪之气有所不同。 “什么气味。”引玉鼻翼翕动,抬手扇了扇,只觉得这气味实属难闻。 莲升循着味走到柜台后,弯腰翻找,过会儿冷声说:“你来看。” 引玉走到柜台后,正低头,便看见硕大木桌后竟藏着半个腐烂的猪头,还有睁着豆大黑眼珠的鸡首。 连带着放在一块儿的,是一些好像要化作一滩浓水的瓜果,瓜果都已乌黑软烂,臭得熏人。 引玉只看一眼便退开了,手捂在口鼻前,不愿多闻一下。 这些摆放在一起的,分明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贡品,许还是从寺庙道观里偷出来的。 引玉捂紧口鼻道:“晦雪天被鬼祟占据也不稀奇,什么庙宇贡品皆无,就算是有神仙路过,怕也不肯在此处逗留。” 莲升也从柜台后出来,抬手一扇,说:“此地的人不敬神佛,神佛又怎会因此停留。” “那店小二日日打理客栈,怎会不知道掌柜的桌下藏了这些东西。”引玉走去把大门推开,风呼啦一声闯入屋中,把这满堂的气味撞散,她才吸了口气。 “嗯。”莲升应声,平静道:“那小二极可能也被夺舍了。” 左右等不到那掌柜回来,大堂又冷得叫人手僵腿僵,两人只好上了楼。 在路过那对兄妹住着的屋时,引玉特地顿了一下。 屋中竟连一丝活人生气也没有,那女修显然也出去了,两兄妹竟还是分道而行,未在一块儿。 见状,莲升也朝那屋睨去了一眼,浑不在意地问:“怎么了。” 引玉又往前迈步,说:“那两兄妹说亲也挺亲,说不亲么,又有迹可循。” 许是客栈人少,所以来者皆是座上宾。这可不,晨起时既有茶点粥面,如今午时一到,便有人敲门说饭菜做好了。 客栈里来来回回就两人,一个是“掌柜”,另一个自然就是店小二。那店小二来去匆匆,不光要打扫客栈里外,似还要在厨房里忙活。 听声音,门外的不是掌柜,那只能是小二了。 引玉前去开门,见一穿着短打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长得还算憨厚,手上袖子挽起,许是怕弄脏了,天再冷也没放下来。 小二躬着身,挤出讪讪的笑说:“二位,饭菜备在楼下了,可要送上来?” 引玉看不出这人身上的鬼气,若真是夺舍,有肉身遮挡,那还真不好分辨。她摇头说:“一会我们自会下去取。” 小二笑得憨,竟嘿了两下,朝走道上一指:“那小的去忙了。” 引玉叫住他,“掌柜回来不曾?” “还没呢,掌柜傍晚才会回来。”小二说。 引玉点头,见那店小二走远,便把门关上了。 话虽是那么应的,可她却没有要下楼的意思,谁哪知那饭菜里有没有加料。 “下去看看。”莲升是不会饿的,唯恐引玉忍饿。 看是得看的,引玉懒懒散散转身,没气力地说:“乏了。” “要我抬着你?”莲升嘴角微抬。 “那得八抬大轿。”顺着这话,引玉打趣着说了一句,但她话音一落,又说:“还是算了,鱼老板分身乏术,怕是要长八双手才成,那样可就丑了。” “只中意好看的?”莲升语气极淡地问了一句。 引玉睨着对方,似笑非笑说:“那也不是什么样的好看都行,我很挑。” 莲升起身,说:“我给你带上来,你歇。” 引玉没拒绝,往下一坐便伏到桌上,头发丝丝缕缕在脸侧盘绕,显得那张脸白得惊人,比玉版纸不知要白上多少。 这一伏,引玉又跌入梦中,自打来到慧水赤山,她还是头回做梦。 梦里并非冰雕玉琢的楼阁,而是木质的飞檐和黑瓦。遍天的雪亦是黑的,好似天仙泼墨,洋洋洒洒一大片。 所幸黑雪遮不住日光,四处还是亮堂堂的,这雪也并非冰凉透骨,未落地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余下春风一抹。 有人坐在她的边上,手中酒盅轻晃,醇香的仙酿溅了出来,洒上她手背。 引玉抿向手背,不恼不嗔,反而还笑了起来,说:“故意的?怎么不洒我身上,洒手背有什么意思。” 对面的人腰间系着莲纹红玉,是莲升。 “出来了就不用守小悟墟的规矩了,跟着我开心么。”引玉噙笑问。 莲升没应声,目光定定的,她将酒盅一倾,慢吞吞地品了一口。 “我这晦雪天好看么。”引玉又问。 莲升指向窗外,淡声问:“为何四处都设有画卷。” “自然是为了来去自如,庇佑苍生。”这话好似正气十足,偏引玉姿态闲散,还眼波流转地抿了一口酒。 “不见有谁像你这样,对庇佑之地用尽真心。”莲升不胜酒力,光是轻抿一口,脸上已浮上红霞。 引玉伏在桌上,冰凉指腹往对方酡粉的侧脸碰,说:“我明明有更用心的时候,却有人视而不见。” 莲升虽还皱眉,眸色却已是醉得迷离,模样有些恍惚地握住引玉的手指头。 …… 引玉是被推醒的,她只在桌上伏一会儿便腰酸背痛,睁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食盒。 莲升打开食盒,把饭菜一一拿出,说:“掌柜不在客栈里,问了小二,说是出门了。” 引玉睁着惺忪的眼,揉起眉心问:“上哪儿去了?” “不知,他每日都是这时候出去。”莲升把筷子往她面前一递,说:“我看过了,能吃。” 引玉接了筷子,实则没什么食欲。她敷衍地吃了两口,咽下才说:“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日日冒着风雪出去,那店小二不觉得离奇,果然也不是人了吧。” “又想吃生魂,又要挣活人钱?”莲升碰碰碗沿,示意她再吃一口,说:“倒也有意思。” 大白日出去,总不能是去觅食,虽说这晦雪天阴气盛,但白日大抵还是有些阳气的,就算有活人躯壳作掩,也防不胜防。 引玉勉勉强强再吃一筷,连咀嚼都很是强人所难。她把筷子往碗上一搁,说:“那对兄妹住在这,也许早知道客栈隐秘。” “你想如何。”莲升看她半晌,捏起帕子往她唇边按。 引玉一怔,闻到了帕子上的清香,鼻翼微微翕动两下,说:“康家掳掠寻常百姓的米面,在这一方豪横跋扈,偏不来这客栈撒野,依我看,客栈‘掌柜’和康家,怕是背地里有勾结,要想了解康家和厉坛的事,不妨从那‘掌柜’身上下手,他昨日……” 她一哧,说:“不还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么。” “明儿跟他。”莲升用极其端庄正经的姿态,语气极淡地说了一句。 是夜,凉风习习,窗户被刮得砰砰作响,似有人敲窗。 床板始终是太硬了,引玉极难入睡,便侧身朝窗户看去,冷不丁瞧见一张脸。 整张脸都已经贴在窗纸上,却因为夜色浓重,而屋里又未点灯,所以只看得到黑黢黢一团。 到底是见多了鬼怪邪祟的,引玉哪会怕,只是有些意外地坐起了身。她一动,床板就嘎吱作响,惊醒了偎坐在边上的莲升。 莲升睨她一眼,察觉到她目光所向,很快便朝窗户望了过去。 才与屋中二人对视上,那鬼脸嗖一下便降了下去,没影了。 引玉哪会容它就这么走了,捏紧领口走了过去,猛一推开窗,顶着刺骨寒风便往外探头。 莲升走到她身后,伸了根食指往她衣领后一勾,“你是一点也不慌?” 引玉没找着遗留的鬼气,回头笑了,说:“在以前那世界时,我可劲儿担心您不怕,来了这,反倒成您关心我了,东道主呀?” 莲升那手指还在她衣料上勾着,轻轻挨在她后颈上。她反手抓住那只手,嘶了一声说:“凉。” 没想到莲升变本加厉,屈了手指,朝她后颈沉沉一刮。 引玉被刮得心尖打颤,似笑非笑问:“干什么呢。” 莲升收了手,走去推开门说:“下楼看看。” 才下楼,便看见掌柜昏昏欲睡地坐在木桌后,一侧的门依旧是敞着的,风刮得他白发翻飞。 察觉到有人下楼,掌柜连忙睁开一条缝,眯着眼问:“哎,二位怎么这时候下楼。” “掌柜的这么晚还不歇?”引玉问。 “这不是在打瞌睡嘛。”掌柜叹气,“门得开着才行,要是恰好有客人来,那可不就是天上掉馅饼。” 原先以为对方夜不闭店是为了生计,如今一听,味儿就变了。 引玉眉一抬,说:“也是,谁不想天上掉馅饼。” “二位这是要出去?”掌柜诧异问。 引玉颔首,已捏着领子步向大敞的门,“出去看看。” 掌柜眼都瞪直了,讷讷道:“这时候还要出去么,夜里容易出事的啊。” “无妨。”引玉往门槛外一迈,被冷风吹得差点睁不开眼。 莲升打了伞,往对方头上遮,不咸不淡道:“那鬼影挺会躲藏,楼上楼下了无踪迹,要想躲得这么彻底,那只能躲在活人躯壳里。” “你说,刚才窗外那鬼脸是店掌柜么?”引玉微微扭头。 莲升并未转身,而是沿着长街望了过去。 远处似有人吵吵嚷嚷而来,其中一人还哭嚎着,那哭声可谓是惊天动地,又熟悉至极。 只见一群人绕过屋舍,架着一衣衫褴褛的人走近,那人可不就是此前在厉坛边上踉跄跑远的钟雨田么。 钟雨田倒是挺会跑的,明明怕极了康家人,却偏要撞到那家人脸上。 作者有话说: =3= 第57章 三更半夜, 这晦雪天大路上的落雪声被种种喧嚷捣得稀碎。 康家似乎还执着于为家中病者找替,穿的竟还是一身白麻衫,为首者擎灯而行,跟在后边的人为了架稳钟雨田而手忙脚乱地挤作一团。 钟雨田呜呜大叫, 可因为嘴巴被堵上了, 连哭声也变得含糊不清。他两条腿一个劲往前踢, 不一会便不肯走了,身使劲往地上坠。 提灯的人质问:“说, 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要是不肯讲, 一会别想进厉坛里面了, 我直接把你扔进火堆!” 钟雨田怕得一阵挣扎, 嘴里呜呜叫唤,声音含含混混地求饶, 压根不承认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康家人见他不肯走, 硬是拖着他往前,他们一个个头戴白色兜帽, 聊胜于无,倒是能挡些风雪。钟雨田的头上却只有鸟窝般的头发,还因为盖了雪而变得白皑皑的。 钟雨田两条手臂被架高,半个身在雪上拖行,幸好雪厚,雪中也没有树杈子, 否则他这一路定不好过。 “帮你的到底是谁!”那提灯的人又发话了:“你此前可没有这么仗义,怎么, 突然痛改前非了?” “唔唔唔!”钟雨田发出三个音, 听起来约莫是“放开我”。 “把他嘴里那团麻布给我取了!”擎灯者捅了捅耳朵, 实在是忍无可忍。 后边的人只好把钟雨田嘴中麻布取出,还差点被他咬着手。那人连忙一缩手指,骂骂咧咧道:“妈的,这口牙一会都给你拔了!” 口中一松,钟雨田也连连吐出骂句:“干你们爷爷,你们康家真把自己当城主了,天天在晦雪天横行霸道,伤天害理的事是一点没少做,还总喜欢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害人!康喜名,我惹过你不曾,我当时还帮过你,真是忘恩负义!” “如今可不就惹着了!”康喜名转向他,一副好言好语的模样,却跟毒蛇吐信一般,“你到底是犯的什么被扔下厉坛,想清楚再说!” “老子不过是抢了那婆子的粥,我不还跪下道歉磕头了么,你们怕只是想找个缘由抓我去喂鬼吧!”钟雨田面容狰狞,周遭寒风萧瑟,他却气得周身发热,脸都怒红了。 一顿,他双目一瞪,一副抓着对方把柄的模样,变得好似器宇轩昂了许多,又说:“哈,被我知道了吧,你们康家就是在养鬼,那厉坛底下可全是僵尸!” 康喜名面色沉沉,下巴一努,又叫人把钟雨田的嘴又堵上了。 “唔唔唔唔!” “把他扛去厉坛烧了。”擎灯者道。 客栈外再无别的动静,刚才窗外的鬼脸许还真是掌柜,否则他再无别的藏身之处。 引玉站在雪中气定神闲地看,她已救过钟雨田一次,是对方不惜命,偏要往康家脸上撞,她可不想再白费气力再救一次,于是拉着莲升的袖子要走。 那边康家人正气势汹汹地路过,客栈里忽蹿出来一个人影。出来的人手中寒芒毕露,出鞘的剑是又细又长。 看对方长发盘起,又画了极浓的妆,便知是那对兄妹中的妹妹。 这对兄妹当真和康家过不去,好巧不巧,又来截康家的胡。 引玉看见这人影时还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扭头朝客栈大门望去,门里只看得见掌柜身影,谢聆压根没跟出来。 这对兄妹当真奇怪,一个昼伏夜出,一个夜伏昼出,就跟轮班似的,两人怕是连面都见得少。 女修提剑而出,从容不迫地拦在那行人面前。 康喜名一看是她,火气噌噌上涨,脸色顿时黑得像炭。其他人也纷纷朝她看去,哪还管顾得了什么钟雨田。 女修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拦在前边,沉默得好似心意已决,非要将钟雨田救下不可。 康喜名已没有找替的心思了,只想好好治治这女修。他猛地把灯笼往地下一掷,也拔/出腰侧的剑,说:“我就知道这疯婆娘还得来!” 钟雨田身一歪,被后边的人扔到了地上,可惜他手脚俱被捆住,只能一拱一拱地爬。 康家当真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顿时祭出了符箓无数,什么雷霆暴风齐齐卷来。 可惜符箓能召来的雷终究比不得引玉在梦里见到的,和梦中的一比,这从半空中劈下来的电好似绒毛一撮。 女修士连忙避让,手腕一动,划出一道罡风,硬是把卷来的风雪给撞散了。 几人如同斗法,在客栈不远处打得你来我往。虽说康家人多,但那女修还是未落下风。 可就算女修再厉害,也是单打独斗,引玉不由得又回头朝客栈门里看,那掌柜在柜台后撑着下颌昏昏欲睡,压根没有别的人影出没。 未几,女修的衣角被火撩着,袖子被烧去大片,手臂被灼得通红,谢聆还是没有出现。 康家人歹毒,竟干脆融了这遍地的雪。雪水骤化,女修脚下打滑,扑通跌倒在地。 融化的雪水还被康家人御起,化作数把银白的刀,朝女修的面庞猛袭而去,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女修堪堪取出一张符,震碎袭面水刃,水花迸溅开来,打得她满脸皆湿。 什么胭脂水粉随之化开,在她脸上糊成一团,她那模样登时比鬼祟还吓人。 康家那行人哈哈大笑,见状又祭出符箓数张,企图将对方擒捉。 引玉远远看着女修那张妆容模糊的脸,竟觉得百般熟悉,左右又找不着那鬼脸了,索性问:“鱼老板,你若不救她,我可就要出手了。” 如何出手,自然是像此前那样,装模作样地歪过去挡。 引玉搭着莲升胳膊说,挨过去说:“反正天上出了事,就算你出手左右凡人命数,天道怕是也无暇管顾,是吧,鱼老板?” 莲升一捻手指,莲纹弧光从天而降,跟五指山般压着众人直不起身。 引玉定定看她,不由得吐出一句:“又坏规矩了,鱼老板。” 莲升侧头睨她,不发一言。 引玉缩了下被冻凉的脖子,嘴角翘着,慢着调子说:“坏规矩的感觉,是不是很畅快?” 康家全都跌倒在地,却都叫不出声,一看到那兜头落下的金光,喉咙便像被堵住一般。 引玉也觉得那光刺目,还得微微眯起眼才打量得清远处状况,打趣说:“鱼老板这光怎么还敌我不分的,刺得我眼睛疼。” 莲升侧头睨她,再一捻两指,遍天金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引玉握住伞柄,像在拖着莲升那般,踩着雪不紧不慢往那边走。 康家人这才像是被撕了封口胶,纷纷爬起身,不出意外地见到了引玉和莲升。 康喜名当真是怕了莲升了,哪还敢用什么符咒,生怕手上符纸又全被毁了,他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一起的!” 跟在他后边的人瑟缩着聚成一团,有些个后退时无意踩到了钟雨田身上,一个趔趄便坐了上去。 钟雨田身上一沉,嘴还被堵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口中却只发得出“唔唔”两声。 “今日暂且放你们一马,下月必会取你们性命,你们若是聪明些,趁着下月还未到,赶紧收拾收拾跑路吧!”康喜名带着人屁滚尿流地跑了。 在他们走时,引玉微微眯起眼,打量起那几人手脚关节几处,那黯黯的黑气似乎更浓郁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役钉钉得更深了。 隐约间,那几人面上有火光晃过,却并非吉兆,而是将死之相,和此前妇人脸上的水厄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引玉皱眉说:“鱼老板,看到了么。” “如果你是指火纹,那是有看见的。”莲升平静道。 “那几人将遇火灾,也算是罪有应得。”引玉轻哼。 钟雨田被落在原地,拱着身朝引玉和莲升那边挪,嘴里唔唔个不停。 女修就站在他边上,还是一个字也不说,却弯腰把他嘴里的破布扯了出来。 钟雨田躺在雪水里长舒了一口气,连忙说:“多谢仙姑!” 女修压根不应声,提着剑反倒朝引玉和莲升走去,定定凝视她们一阵,擦着她们肩回到了客栈里。 引玉也没想着将对方留下来,看对方那妆容模糊的狼狈模样,恨不得帮她擦擦脸。 她们一走近,钟雨田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和在康家人面前时分明是两副面孔。 钟雨田嘿嘿地笑,拱着身说:“多谢两位仙姑出手救命,咱们真是有缘,竟又遇上了!” 引玉轻笑,“要不是你撞到康家人手里,怕还遇不上咱们。” 钟雨田扯了扯嘴角,眨巴眼说:“两位仙姑,能替我松松绑吗。” 引玉刚要弯腰,便见一缕金光飘了过去,才往绳索上一落,那绳便自个儿解开了。 “解了。”莲升淡声。 钟雨田终于得以站起,但手脚被捆束了许久,他一时站不直双腿,还微微躬着身,说:“康家真不是东西,我不过是回去见见那老婆子,又被他们撞上了!” 这人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引玉呵了一声,“你找她作甚,想一雪前耻啊?” “哪、哪里!”钟雨田眸光闪躲,连忙说:“我不过是想看看那老婆子这段时日过得好不好,要是好,我就放心了!” “放的什么狗肺狼心吧。”引玉傍在莲升身侧,也不怕旁人对她如何,很是直白地点破了钟雨田心中想法。 钟雨田还是不肯认,硬着头皮说:“我早就洗心革面了,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悄悄打量起眼前二人,拱起手小心翼翼地说:“这么有缘,看来我势必要跟着两位仙姑的,我想好了,不论二位仙姑还要在晦雪天待多久,我也得跟着为二位效劳!” 引玉哪是这么容易被糊弄的,但想起刚才窗边那鬼面,竟就点了头说:“那行。” 闻声,莲升不解地瞥她一眼。 引玉朝客栈楼上努了努下巴,语焉不详地说:“有用的。” 莲升顿时明白,很淡地哼笑了一声,哪还像什么悲天悯人的菩萨。她撑伞转身,根本不看边上那钟雨田,只道:“雪大,回去避避。” 引玉冲钟雨田说:“你也住客栈里吧,我让掌柜给你安排个房间。” 钟雨田还不知道自己要被卖了,两眼蓦地一亮,笑得嘴巴合都合不上,“多谢二位仙姑!” 回到客栈,掌柜见有新客,也没管对方穿得有多寒碜,满脸喜意地填了簿子,边说:“难得又有客人,想住哪一间,随意挑。” “随意。”引玉说。 有住的就不错了,钟雨田哪还敢挑,搓搓手来回张望,在迎上掌柜打量的目光时,嘿嘿笑了两声。 掌柜也笑,笑得眼角沟壑尽显,转而招来小二,让对方带着人上了楼。 钟雨田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边走边说:“我知道这客栈,听人说,这家店开了有上百年了,在雪还没下之前,这里当掌柜的,就已经富得流油。更厉害的是,听说神仙也来这住过!” 引玉原还听得漫不经心,可一听到“神仙”,两眼倏然一抬,“神仙?” “我也是听人说的,毕竟那已经是老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都还没出世呢!”钟雨田跟着小二一路往前走,抬手把路过的木牌都碰了一遍。 这客栈的房号取得都很文雅,不用什么天字地字,而是叫云山、雾村,白露秋和青山夜的,倒是和引玉梦里那二十三年前的晦雪天挺搭调。 “传言里的神仙是什么模样。”引玉问。 在路过那对兄妹的房间时,她又微微停顿,只见房里亮着灯,可惜看不到里面是何状况。 钟雨田回头说:“那神仙啊,是来去无痕,以前这晦雪天还有茶楼酒肆时,她常去那儿坐,周身素白,听说是轻纱遮面,所以谁也不知她是何模样。” 听着这话,引玉好像又想起了一些事,她的确是喜欢热闹的,所以此前还在小荒渚时,她也常往闹市跑,是丁点冷清也受不住。 前边带路的小二头也不回,将人带到门前时,才抬手笑笑说:“您里边请。” 钟雨田摸了摸脏乱的头发,却没半点不好意思,扭头一个拱手说:“多谢二位仙姑,要来我这坐坐么。” 引玉双臂一环,站在莲升身侧似笑非笑地看他,意思俱已写在脸上,也不知这钟雨田的脸皮怎能这么厚。 钟雨田挤出笑,推门说:“那我……便歇了?” 房门还是小二替他关上的,只是在走前,那小二还敲了钟雨田的房门说:“一会儿小的给您把火炭盆送上来,您夜里要是觉得闷的,可得推窗透透气。” 钟雨田在屋里扯着嗓子应声:“火盆是吧,我倒是不怕闷,但就怕夜里一开窗,就有东西钻进来,还是闷着算了。” “这里离康家近,城正中的鬼怪不作祟。”小二又说。 钟雨田“哦”了一声,“是了,康家就在一里外,他们那的符咒灵着呢,有他们在,鬼怪是不敢造作的。” 小二笑说:“您尽管放心,咱们掌柜天天在楼下敞着门,也没见有鬼祟上门。” “我要是撞鬼了,你们客栈赔钱么?”钟雨田眯起眼。 “这事……”小二在门外摸头。 钟雨田岔开腿坐下,哼了一声说:“果然还是会撞鬼的吧。” 回去后,引玉脱了鞋袜,往床上一窝,拉高被子盖过脸,窸窸窣窣倒腾了一阵。 莲升就坐在床沿,和前天晚上一个样,敛目凝神,圣人之姿。 半晌,引玉探出头,借着昏暗烛光一瞬不瞬盯着床边人,光影间,她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地,是晦雪天,还是二十多年前的白玉京? 是晦雪天,她得出结论。因为尚未破戒的莲升,是不蔓不枝的池中花,喜怒俱不行于色,唯独醉酒,才会被染得眼梢侧颊酡红一片。 引玉把被角一掖,说:“鱼老板上这挤挤么。” “我原是住在另一间的,也有自个的床。”莲升不咸不淡地说。 引玉躺着,一只手还捏在被角上,寒意直往怀里钻,说:“我这不是初来乍到,又容易招东西,得和您挤挤才睡得着么。” “你倒是金贵。”莲升往她床沿上一坐,却没有要躺进被窝里的意思,反倒把那被抬起的被角按了下去,说:“睡你的。” “往这儿躺吧鱼老板。”引玉往后缩了缩,腾出了点儿空。 莲升没动,她便把手从被子里探出来,许是袖子缩上去了一截,露出来的手臂白得刺目。 像画纸那样的白,白得不像活物。 引玉拉了莲升的袖子,作势要把人拽过来,可莲升不动,她自然也拽不动。 于是那手勾着勾着,就勾到了莲升的腰带上,灵灵巧巧又好似别有用心地把那腰带勾散了。 莲升往她手上一抓,语气听着还算冷淡,“做什么。” “你不来,我自然要抓你一下。”引玉理由充分。 莲升就这么垂眼看她,就着远处桌上那豆大的火光,看到引玉眼里似含了几分狡黠,那流转的眸光里仿佛噙了绵绵情意。 她沉默了片刻才问:“我要是不依,你要抓我到何时。” “一直抓着呗。”引玉说得慢悠悠的,光听她那语调,也不像不依不饶。 说着,她又把莲升的腰带拉开了丁点,拎到鼻边轻轻一闻,状似好奇地说:“鱼老板身上总是带着香味,是浸进骨子里了么。” 莲升那根筋好像随着被拉过去的腰带,忽地绷断了。她神色不变,却掀开了被子,想干脆往里一躺,可才刚掀起被角,就看见躺着的人衣领敞着,姝色比雪。 其实敞得不算多,只是未遮全那几寸锁骨,春光一泄,就惊扰了莲升的禅心,她便触机落阱。 莲升半撑着身,挑起对方微散的领子,往其锁骨上按住,没多看一眼,别开目光说:“你就是这么邀我共寝的?” 引玉带笑,“我都还不算光着睡,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有那习惯。不然这样,鱼老板您穿您的,我脱我的,咱俩互不打扰。” “好一个互不打扰。”莲升动也不动,似有些恼,“你一进再进,不留余地,要我能退尽退,才保得住你这句‘互不干扰’,可是,你容我退了么。” “我说着玩儿的,到底容不容的,哪需要言明,您门儿清着呢。”引玉伸手,往莲升心口上戳。 莲升想,在把旁人心弦拨乱这事儿上,这人的确算得上是面面俱到。 在边上人的注视下,她索性把外衫一解,拨了头发板板正正地躺下,冷声说:“还叫鱼老板?” “那该喊您什么。”引玉缩在边上,侧过身幽慢地说。 “莲升。” 那迷蒙过往好似又被劈出了一道缝,皑皑白光一个劲往里钻,把些许旧事捣了出来,让引玉愣了神。 又是万千塔刹,一座座或高或低,像极凡尘中错落有致的屋舍,乍一看还挺有烟火气息。 可小悟墟没有,它安静得出奇,时不时传出几声钟鸣,似在警醒着什么。 那红裳白罩衫的莲仙好像是这塔刹林中唯一的美景,偏偏她和整座小悟墟一样沉着冷淡,让人觉得了然无趣。 怕是只引玉觉得有意思,紧跟在后问:“莲升,常人都说小悟墟众佛陀无欲亦无求,就连里面的一草一木也是,可是小悟墟里的众生当真没有欲求吗。” “你就是特地来问这个的?”莲升顿步,捧着一尊小小的塔刹朝身后望去。 “自然不是。”引玉负着手步步走近,也不知是在折磨谁,她身姿袅袅,闲闲散散,走得奇慢。 走至莲升身侧,她自顾自道:“我倒觉得小悟墟处处是欲,一起一顿步是欲,回首和遥盼是欲,话里的一字一句也该有欲,既然身在这世间,怎能没有欲求,或多或少罢了。” “我呀。”引玉蓦地凑近,眉心的坠子一晃,又说:“是特地来看你破戒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58章 她不是不动佛, 她心似飞絮,被那轻悠悠的气息一吹,便飘得不知身在何地,禅心如山倒, 坍得那叫一个轰轰烈烈。 欲么, 谁会没有, 就算是小悟墟里正身清心的莲,也私藏着离经叛道的欲, 所谓无欲无求,不过是严于律己下的拿腔作势, 骗得过别人, 骗不了自己。 莲升有欲, 但她的心不能为之一动,她听天道而为, 她的心也许属于上苍, 属于白玉京,但不能时时刻刻都从属自己。 所以她看着近在眼前的人, 按住了对方眉心那摇摆不定的坠子,淡声说:“我不破戒。” 引玉并非越挫越勇,她只是耐心十足,就好像是崖壁上不动如山的钓叟,持着竿子悠然闲卧。 “那如果一定要破戒,你会选何时?”她饶有兴致地问。 “容得我选?”莲升松手, 待对方那眉心坠不动了,她的心好像也不会被撩拨着动了, “该破即破, 身不由主。” 引玉一笑, 看着莲升那双沉静的眼说:“你前言后语太过矛盾。” “不矛盾。”莲升移开目光,“我不愿破戒,与不得已破戒,并无相悖之处。” “小悟墟有诸多戒律。”引玉没完没了,负在身后的手未露出过一下,手里似乎藏了什么,“要是你不得已破戒,你觉得,你会犯哪一条?” 莲升心里早有答案,她为此口舌干燥,固守着灵台中所余不多的一点清明。尽管小悟墟钟鸣杳杳,似有警醒之意,可她的禅心已经支离破碎,因欲而碎,碎在欲中。 “那要看五欲六尘,哪一魔障会先破我法门。”她说。 引玉拿出藏在身后的酒,晃晃说:“喝酒么,我从晦雪天带来的,上回给你尝过,你只喝一口,这儿就红了。” 说着,她往颊上一指,“红云浮面呀,那颜色我喜欢,依我看,是‘色’欲。” “又在胡诌。”莲升转身。 …… 后半夜,钟雨田关着窗,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冻惯了,还以为自己会睡不习惯,没想到后脑勺一碰着枕就陷入了梦乡,睡得雷打不动。 火盆里的炭烧得通红,但不知怎的,那火光的颜色有点怪,似乎冒绿光!炭上噼啪作响,跟时不时点燃炮仗一样,惊不醒钟雨田,却也没遮住那一声声的敲窗。 晦雪天极少下雨,二十多年下来,雪倒是下个不停。可单单是雪的话,窗哪会被敲得这么响。 偏偏钟雨田还是没醒,鼾声微微一停,砸吧起嘴来。他双手双腿俱是大开,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大变,眉头紧锁着,似是受了惊吓。 饶是如此,他还是没睁眼,只怪床褥太软,又太暖。 他那窗还被敲着,借着屋外飞檐上的灯笼,隐约能看清那是一只手的轮廓,好似干瘦无比,指骨又尖又长。 钟雨田睡得可劲儿舒服,连窗被叩开也不知道。在一团黑影潜进屋后,他才缩了一下肩,被窗外刮进来的风给冻着了。 铜盆里火光骤变,红光成了幽蓝鬼火。 潜入屋的影子,竟直接从盆上跨了过去!都说鬼祟跨不得火盆,细长影子却轻而易举地踱到了钟雨田床边。 盆里的炭火陡然熄灭,噗的一声,就像是被浇了水,连一点火光也没余下。 站在床边的鬼祟缓缓躬身,像要吸走他的阳气,竟贴到他脸前,这一人一鬼的鼻子都已抵上。 一些莹白的生气从钟雨田鼻中逸出,轻轻盈盈的,被那鬼祟张口就吸走了。 钟雨田开始睡得不踏实了,他是想翻身来着,哪料整个头好似被定住,手和身是拧过去了,可脑袋还正着。 这一拧,他脖子嘎吱响,差点被掰折。 钟雨田陡然惊醒,看见了鬼祟模糊的轮廓! 此前在厉坛下,他之所以看得见,是因为那里阴气重,如今看得见,却是因为生气要被吸尽了。 那黑影细条条的,躬着身立在他床边,还凑得无比近。他双眼瞪直,哇哇大叫,喊得地动山摇。 虽说隔了好几间房,但那喊叫声太过响亮,引玉眼一睁就醒了,她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看见莲升已经坐起了身。 “出事了。”莲升掀起被子,眼中一点困意也没有。 引玉还窝在床上,她一个缩头,便只余一绺头发还在枕上,声音闷闷地说:“你去看他,我等会下楼瞧瞧。” 过会儿,她听动静,莲升似乎还没走,索性掀开被子坐起身,腰带和衣襟俱是松松垮垮的,锁骨不遮不掩。 莲升睨向别处,手却不歪不斜地往引玉那衣襟上轻点了两下。 搁在桌上那木人用脆生生的声音说:“还搁这眉来眼去呢二位,人命关天啊,老人家我装了这么久的哑巴,可不是真哑巴!” 引玉勉为其难扯了几下,把身上遮严实了。她起身拿来外衫,不大娴熟地穿上,因还带着困意,嗓音不免有些哑,睨着莲升说:“还担心我被别人看了不成?” 莲升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往外看了一眼,又紧紧关上,不咸不淡地问:“还想让谁看。” “别人可没这福气。”引玉拉长调子说话,故意的。 莲升定定看她,哑火一般,禅心……禅心就算从头拾掇,也不复原状,她心上的边边角角,早被这人机关算尽地浸满了欲。 从以前到现在,皆是如此。 偏偏引玉就此打住,低头穿好鞋袜,努起下巴说:“走呀。” 桌上那耳报神见状大喊:“我呢,怎么不带上我,就这么对待腿脚不好使的老家伙?” 两人刚出去,一个人影气势汹汹地从远处走来,脚步沉得好像恨意满怀。 这客栈里也没有别的住客,所以引玉一眼就认出,应当是那对兄妹里的其中一个。 兄妹二人的身形实在是太过相像,光是远远一个轮廓,连男女也辨不清。 原以为来的该是妹妹,待那声音一响,引玉才知晓,这二人的早晚“分班”倒也没有那么讲究。 “怎么了?” 嗓音沉沉,可不就是谢聆。 谢聆披发走近,鬓边竟是潮的,脸上也带着未干的水痕,虽然神色恹恹,但不像才被扰醒,反倒像是深夜里才洗漱着准备躺下。 这作息,比孤鬼更像孤鬼,也难怪他面色那般难看,眼底乌青好似积了有个十年八年。 引玉拢紧外衫,说:“那边屋里有人在喊。” “我过去看。”谢聆紧皱眉头。 引玉冲莲升使了个眼色,没跟着过去,自个儿下楼去了。 钟雨田喊得那么凄厉,按理来说,楼下的人应该听得到才是,然而楼下门还敞着,掌柜和小二竟都一动不动,一个撑着下巴坐在柜台后,一个正坐在木板凳上。 风一个劲往屋里招呼,吹得门上挂着的帘子唰唰响个不停。 引玉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踩得楼梯噔噔响,楼下二人竟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就连她已站到柜台前了,掌柜还是撑着下颌小憩,丁点反应也没有。 她定定站了一阵,忽地伸手往掌柜袖口里碰,掐住了老人家那一截枯瘦的手腕。 被冰冷的手圈着,不可能毫无知觉,可偏偏掌柜就是不动。 脉搏还在跳动,躯壳显然还是活的,可里边的魂,不论是生魂还是死魂,都已不见。 引玉抽出手,转而去探店小二的鼻息,躯壳一样是活的,但魂已不在。 寻思一阵后,她转身走进厨房,取来了一只碗和一只筷子,在把碗放到掌柜身边后,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了起来。 大半夜敲碗,那是要引鬼的,尤其这晦雪天到处都是鬼魂,被这敲碗声勾来的鬼不说一二十,也该有个七八只。 可引玉的预估还是出了些状况,她敲了半晌的碗,门里门外还是静凄凄的,连个不请自来的邪祟都不见。 看来有康家在,别的鬼怪当真不敢在此地作祟,当时映在窗上的鬼脸,还真就是掌柜。 楼梯嘎吱地响,有人下楼。 谢聆走了下来,看向引玉手里的碗筷,了然道:“你想把惹事的鬼招来?招不动的。” 许是察觉到堂中掌柜和小二静得太过出奇,他诧异问:“掌柜被魇住了么。” 引玉倚在柜台前,无暇打理被风吹乱头发,开口:“你知道这家客栈有问题,别装蒜。” 谢聆神色微变,快步走近,皱眉说:“我知道他们与康家有联系,也怀疑过客栈有鬼,但未怀疑过他们二人。” “也是。”引玉屈着食指漫不经心地敲敲碗边,说:“他们夺了原先那掌柜和店小二的躯壳,我猜,这晦雪天有不少人也被夺舍了,鬼城将成。” 谢聆把剑往木桌上一搁,目色凛凛,“是康家做的?” “康家应该没这能耐驭鬼。”引玉摇头,慢悠悠说:“他们连符咒都还要向别人讨要,自己拿什么驭鬼。” 谢聆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你们兄妹二人和康家有仇?”引玉状似开玩笑,声音放得很轻。 没想到,谢聆真点头说“有”。 康家恶事做绝,又是找替,又是将人扔入厉坛,有些个仇家也不奇怪。他们能在晦雪天里站稳脚跟,免不了要树敌一片,看这晦雪天怨声载道的,许是人人都怨他们,可是谁也无从反击,只得在这苟且着过一日算一日。 “此前客栈中的住客只有你们兄妹二人?”引玉把单只筷子往碗上一架。 “没错。”谢聆也探掌柜鼻息,又朝其颈侧碰去,不解道:“生魂……” “被挤出去,不过那魂被我们找着了。”引玉没有隐瞒,把手边的碗推开,说:“我本是想招些个死魂过来,把这躯壳占了,好将原先夺舍掌柜的鬼引出,不想,这四处的野鬼还挺守矩。” 她看向谢聆,本想凑近些看清对方鬓边水光,没想到被楼下冷风一刮,哪还遗有什么水色,鬓角面庞可都干干爽爽了。 “他们可能打过你的主意,但知道你是懂这行的,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可钟雨田什么都不懂。”引玉说。 谢聆猛朝楼上望去,冷声说:“我去看过,那屋中没有鬼祟。” “怕是躲远了。”引玉把碗筷一收,不屑地嘁了一声,转而好声好气说:“劳烦您替我看着门。” 谢聆先是一怔,病恹恹的脸上浮起热意,目光里不由得夹上几分探究,“你……也是修士?” 引玉回头笑了,摆着食指说:“你看我像是么。” 不像,修士身上不带个几样法宝怎像样子,再不济,也该有宝剑傍身,身上再携点铜钱符箓一类,怎么也不会是这样两手空空,还一副意慵心懒的模样。 引玉看那男修士抱剑坐在楼下板凳上,才提着裙往楼上走。 钟雨田的房门大敞着,他惊慌失措地缩在床头,还捏紧了衣襟,要不是他口中大喊“有鬼”,还挺叫人想入非非。 房中却没有鬼祟,那入室的鬼指不定已经跑了。 引玉进门时,莲升正垂眼盯着床边的火盆,盆中炭火已熄,似乎已经凉透了,连点儿烟也没冒。她掩上门说:“刚才谢聆过来了?” “来过。”莲升说。 钟雨田哭过一番,此时见到引玉,眼泪又狂往外飚,唉声唉气道:“两位仙姑,幸好你们及时赶到,不然我现在怕就只剩白骨一架了!” 他声音嘶哑,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和此前骂康家人的样子迥然不同。 莲升移开目光,食指朝钟雨田眉心一碰,淡声说:“你的生气被吸走许多。” “生、生气?”钟雨田目光摇摆,“我不敢生气,我怕啊,仙姑,我怕!” 引玉走过去挨到莲升耳畔说:“指不定就是掌柜和店小二做的,我下去时,那两具躯壳都空了,敲碗也不见引得到鬼,那俩怕是早和康家串通一气了。不过么,康家那么反感那两兄妹,做掌柜的却知情不报,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我看也是。”莲升淡声,“他们许是想偷偷把那对兄妹吃了。” 钟雨田不知这二位在说什么悄悄话,又气息奄奄道:“两位仙姑,那鬼擒得到么,它会来一次,决计会来第二次!” “怕是走远了。”引玉故意道。 钟雨田顿时苦起一张脸,“这晦雪天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两位仙姑何时走,带我一起吧。” 莲升没应声,朝脚边那只火盆又睨了过去。 引玉留意到她的目光,这才发觉盆里好似藏了东西。 “仙姑,求求你们了,带我走吧!”钟雨田还在哀求。 莲升蓦地弯腰,素净的手朝火盆中探,拨得黑炭大乱。 只见火光噼啪一亮,一个火星子快要跃出火盆,火光……是蓝绿色的! 莲升五指一拢,将那火星子抓了个正着,只是稍稍用力,就见一黑影从她指缝间挤出,变作扭曲鬼影。 钟雨田看呆了,这这那那了半天,是连个完整的语句也说不出了。 那被莲升擒住的鬼模样丑陋,一看便是不得好死的,身上血肉模糊,眼瞪得比铜铃大,且不说他根根肋骨折断,惨状骇人。 此鬼身上阴气浓重,以此种惨状离世,不成厉鬼还说不过去了。 被擒住后,鬼祟挣扎不休,身上断骨竟跟藤条一般,猛地从皮肉间刺出,将自个儿勒成了细细的长条,像极顶着人头的蛇。 他变幻得快,想从莲升的掌心中钻出去,可一道金光劈下来,便动弹不得了。 莲纹弧光兜头落下,照得那鬼物如受洗涤,周身灿金。 随着莲升松手,此鬼往地上一跌,不论露出何种凶相,也危害不到旁人了。 引玉提着裙蹲下,嗅到了这鬼身上的气味,稍一辨认,就认出是那“店小二”。 对一只鬼,实在是没什么好周旋的,她直言不讳:“躲得挺好呀,你们是康家养的鬼?” “这、这东西竟一直藏在火盆里?”钟雨田本就没多少精气神,两眼一黑就躺了下去。 被莲纹弧光镇着,这鬼再怎么有能耐也不敢和这两人对着干,颤巍巍道:“是康家让我这么做的,那是从厉坛上捡回来的炭火,不辟邪,能藏身,所以我才、才藏得住!” “你掌柜呢。”引玉半点不觉得眼前这鬼可怕,还在直勾勾盯着。 “他夜里要猎魂的,活人躯壳没了活人魂,生气迟早要耗竭,只能想点别的法子。”鬼祟跪在地上,身上骨头嘎吱作响,已维持不了好不容易变成的蛇形。 “敲我窗的是你们么。”引玉困倦地站起身,轻打了个哈欠。 “恳请大人饶命。”那鬼声嘶力竭,完全不输刚才钟雨田的那一声喊叫。 “是或不是?”引玉又问。 “是、是!是掌柜!” 莲升若有所思,忽地问:“掌柜每日都会出去,去的哪里?” 鬼怪摇得脑袋都要掉出来了,“他不说给我知!” “都是康家养的鬼,怎么还分三六九等。”引玉眼里噙笑。 那鬼噤声不语,被莲纹弧光压地不大舒服。 “我放你回去。”莲升淡淡扫去一眼,大度得好似慈悲为怀。 伏在地上的鬼难以置信地仰头,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连忙抬手捂住。 引玉狐疑扭头,“放他回去?” 莲升还真撤走了那莲纹弧光,屋中顿时黑峻峻的。这光线一暗,旁人也就看不到她那翘起嘴角的模样,她说:“你替我盯牢你那掌柜,他和康家走得近,定也知道设坛的人下月何时会来。” 鬼祟大惊,“您、您是想让我去探探口风?” 莲升对这词略有不满,眉心微皱,却说:“也算,切莫打草惊蛇。” 这慈悲心肠的倒是没说狠话,引玉在边上替她补上了一句:“否则有你好果子吃。”那狐假虎威的劲儿,当真被她演得十足像。 那鬼连滚带爬,刚要变作灰烟潜出门,就被叫住了。 引玉的目光横了过去,手指往唇前抵,轻着声说:“别惊扰楼下那男修,贴着窗走。” 屋中已是一个鬼影不剩,钟雨田呻/吟着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杯弓蛇影地四处打量,反复检查那扇已是关得严丝合缝的窗。 明明窗里窗外都见不到鬼了,他还是怕,竟还求引玉和莲升容他卷席到她们门外睡。 引玉哪里肯,轻着声说:“你是觉得我们好说话了?” 钟雨田被那目光一扫,打了个寒战,不敢卷铺盖了。 引玉打起哈欠,懒懒散散地踱了回去。 屋里油灯将枯,窗缝合得不大紧,风贴着棂边潜入,吹得火光晃曳。 引玉扯紧被沿,光坐着也不躺下,单薄的背已冻得紧绷,一双眼还净往莲升身上瞅。 莲升才用手抓过盆中火炭,此时不紧不慢擦拭着,用的竟是此前从木人口中扯出来的那一角绢帛。 因为看见了上面画着的莲,引玉才认得。 “睡不着了?”莲升擦完手,因为有点癖习在身,又施出一缕金光,再仔仔细细洗濯一遍才安心。 “我方才做梦了。”引玉话说得含糊,神色倒是清明的。 “梦见什么了。”莲升把绢帛往袖中一揣,“此前在小荒渚时,不见有什么是吓得着你的。” 引玉下颌往膝上抵,似笑非笑地睨过去,说:“那能一样么,鬼祟我是见多了,既凉不着我的心,也吓唬不到我,可梦里的那些什么情啊欲啊的,燥得我心慌慌。” 黑暗中,莲升朝她走近,往床沿一坐,不冷不热道:“我以为你见多识广,又身经百战,燥不着你。” “你这样想我?”引玉一向是那闲闲散散的模样,在旁人看来,还真像是放浪无拘的。她早习惯旁人的闲言碎语,可这话从莲升口中道出,她越听越不是味。 她掀开被子,往边上堆,按住莲升的肩说:“那我要是不做点什么,还对不起您这么想我了。” “睡了。”莲升侧头看向自己肩角上那只漂亮的手,轻轻一拨。 引玉装聋作哑,耳朵递至对方唇边问:“什么?” 莲升直视着黯黪房中的那一撮明灭火光,淡声说:“睡了。” 后半夜安安稳稳过去,夺舍掌柜的鬼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此时正御着那躯壳在堂中小憩。 白日里出行的人多,坐在堂中用饭时,时不时能看见有包裹严实的城民步履艰难路过。 那店小二做事麻利,收拾好客房又擦拭起楼下桌椅,任劳任怨地忙碌着。 大敞的门外有人结伴路过,其中一人纳闷道:“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死了呢,冻死饿死还好说,偏偏是淹死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59章 大雪二十三年, 这晦雪天的河湖已是冰冻三尺,要想寻个能淹死人的地方,怕是只有自家放在柴火房里的水缸。 不过,那也得把缸中人按牢捆紧了, 让那人冒不出头、喘不上气, 才淹得死。 于如今的晦雪天而言, 这样的死法过于蹊跷,也难怪过路的人提起这事时, 都不免诧异。 引玉和衣而眠,醒来时发觉床边坐着人, 便侧身支起下颌, 腔调里满是懒意, “你当真不累?” 莲升静坐不动,沉着的眼倒是转了, 朝那侧卧在床的人睨去。 “想哄你睡一觉, 怎么这么难。”引玉刚醒,一双眼似还雾蒙蒙的, 连挤出嗓的话音,都好似浸满水汽,带着潮意。 那潮意一定是能挟在目光中传播的,莲升想。否则她的心怎像是跌进了海水里,扑通响个不停。 “睡一觉?”莲升唇齿一动,隐去涌上喉头的隐晦悸动, 淡声说:“真只是这么想?” 引玉故作无辜,说:“在这地方, 我天天都得倚赖着你, 可不怕你累了病了么, 哄你睡一睡怎么的。” 倒也无可指摘。 偏偏这人笑得狡黠,化在眉目间的零星怠惰,让她的撩拨变得漫不经心。 这就够了。 莲升已像极了崖下忍饥挨饿的鱼,哪用得着咬钩,禅心一乱,便要腾身跃起,自投罗网。 莲升一直清楚,引玉向来很擅长乱她禅心。 就好比那时在小悟墟里,那句“是特地来看你破戒的”。单是那么一句话,足以在她思绪中击起千层浪。 “说起来。”引玉悠声,“我还不知道以前在白玉京时,我们是怎么相处的。” 莲升定定看她,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不然,您给我说说?”引玉撑起身,“否则我连坏了咱们以前未言明的约定都不知道。” 太刻意了,唯恐别人看不出她的算计。 莲升丢了禅心,伸手把撑起身的人按回床褥上。 引玉的后脑勺又挨着软枕,乌发如洒。 莲升倾了过去,却未压身而下,可惜,从肩头散落的头发替她抹去了那点儿可有可无的距离。 她眉心花钿如烧,红得刺目,偏神色冷漠,似还有所固守。 “告诉我啊,鱼老板。”引玉又叫起那个称呼。 莲升顿住。 “还是说。”引玉刻意试探,“莲升?” 莲升捏住她下巴,温玉食指往上一滑,压住她的下唇。 引玉的唇是干燥的,在这风雪天里,她整个人又干又冷。 莲升像是要把那唇揉润揉化,自暴自弃般,微微施劲,带着薄愠说:“这不是告诉你了么?” 引玉看见莲升手腕上那串佛珠在跟着晃动,她多想,将那珠串咬住。 但她已得了小逞,所以拨开莲升的手说:“饿了,下楼。” 莲升眼里愠意更甚。 下楼后,引玉自然也听说了那淹死人的事。 淹死…… 此前碰见的妇人,脸上可不就有水厄纹么。 那妇人此前将死,乃是因为被康家找替,后来康家没找成,妇人吞进腹的火被那女修抠出来了。 如今妇人怎还是死了,难不成,她命里合该有此劫数? 引玉推开窗,外边说话的人却已走远。她撑开伞追上前,冒着风雪摇摇欲坠,把瑟缩着路过的人喊住。 前边一男一女齐齐回头,怀里都捂着热包子。 女的叹气说:“你说那淹死的?那是曾家的媳妇,住兰水篙那一块儿的,丈夫前年就死了,她不顾婆婆,天天往外跑!” 那妇人都死了,此人话里却不见可惜,似乎在这晦雪天里,谁都见不得旁人过得好。 跟她一起的男人说:“我前些天还见过她,她怀里不知抱着什么,用布遮掩,鬼鬼祟祟。” “姑娘,你问她做什么?”女子诧异:“你是……外面来找她的远方亲戚么,兰水篙往那边走,过个山坡就是,她就淹死在那边的江里,也不知被人捞上来不曾。” “说起来还挺古怪,那江冻了好几年了都不见破,今儿不光破了,竟还有人跌进去。”男人皱眉,“其实说不好是淹死,还是冻死的。” “别是惹上麻烦,被人杀害了吧。”女子一瞪眼,像撞上瘟疫那般,扯上自家男人赶紧走,“走走走,这样的话,可别和她家的人扯上关系。”说完,还朝引玉睨去一眼。 引玉撑着伞,噙着笑说:“二位慢走。” 那两人跟撞鬼似的,马不停蹄往前路走,步伐越走越快。 “问出什么了?” 引玉回头,见莲升顶着大雪走来,雪中美人总会因这恶劣天气而添上几分脆弱,偏莲升不是,她不袅不娜,不容亵渎。 “淹死的,应该是我们碰见过的那位,说是淹在那儿了。”引玉抬手指去。 走前,莲升特地进了客栈,把店小二喊了出来,明面上是要店小二指路,实则,她把掌心往对方天灵盖上按,想知道店小二的躯壳上是不是也被施了术。 什么术?自然是让原身的魂不能归窍,亦不能开口的术。 莲升神色凝重,盖在对方发顶的手一动,食指循着店小二的鼻、口、脖、胸一路往下,最后悬在下丹田前。 她皱眉说:“去了铛簧的法铃,想来掌柜的躯壳里也有。” 所以柯广原的魂才连话都说不了,有家不能归,只能被装进画里。 店小二瑟瑟发抖,眼使劲往客栈里瞟,生怕被“掌柜”看出来。 莲升一收手指,说:“行了,进去吧。” 店小二连忙走进客栈,冲掌柜说:“给两位客人指路呢!” 掌柜没起疑。 “是无嫌做的?”引玉听到法铃,自然想到了无嫌。 “还说不准。”莲升轻呵一声,“不过做这事的人,的确想将晦雪天变作鬼巢。” 引玉摇头:“此地不会变。” 莲升没说话。 要到兰水篙,就得出城,还得翻过个小山坡,路不算远,但因为积雪太多,走起来还怪累人的。 白日里出行的人要多一些,离了城中,就连流民的身影也密了不少。那些衣衫褴褛者,成群结队往别处赶,也不知要去哪儿。 路过的人无不往引玉和莲升身上瞄,观这两人穿着得体,看似是没怎么忍饥挨饿的,叫人艳羡,也让人畏怯。 在这晦雪天里,吃不着苦的就只有强龙和地头蛇了,谁知这二人是什么来头。 引玉特地跟在人群后面走,远远看见有人施粥,施粥的人里还有熟面孔,可不就是昨夜撵着钟雨田走的人么。 这康家当真是一边作恶,一边行善,这积德犯恶加加减减的,可真让他们给琢磨透了。 “是康家的人。”引玉侧身,不想叫康家人认出她。 莲升没有老实站在伞下,抬手拂去满头的雪白,瞥去一眼便说:“走吧。” 到兰水篙,还真看见一冻成冰的江。换作是在以前,这江应当是能通大船的,不行船还怪可惜。 冰面上站了一些人,人群不远处便是被凿开的冰。那冰看着得有半人厚,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凿破的,寻常刀斧轻易劈不开,许是动用了符箓。 边上的人围成一圈,看来那妇人已经被打捞起来了。 近看才知妇人的尸体被盖在一草席下,只冻紫的手脚露在席外,湿透的衣裳都已结起冰碴子。 “她婆婆不来领啊?咱们就任她在这么。”有人问。 “那能怎么办,你就算挖个坟把她埋上,也有可能会被人挖出来。要知道这里挨饿的人是多数,有些饿死鬼,吃人不吐骨头的!” “那也不能把她搁这啊,她前日还送我瓜果了,我……” “你不知道吧,那是她祭神用过的瓜果,晦气得很。城里的寺庙道观该砸的砸,该封的封了,康家都明说不许人祭拜了,她就算翻墙也要进去。那日我还在她家看见黄纸了,指不定就是康家要了她的命,你们敢惹康家吗,都不敢吧,就这还想帮她收尸?” “你怎么知道她翻墙也要进去,你、你还到她家去了?” “我撞见她拜神,她求我别往外说,我嘛,就去讨了点好处。” “什么好处?” “这死了丈夫的寡妇,模样又长得挺标志的,你说我讨什么好处?自然是男欢女爱的好处!”说话的人笑得很是得意。 一冷着脸的男子撞进人群,朝那贼笑着的人啐了一口唾沫。他弯腰就把那尸体连草席扛了起来,怒红了眼说:“我他妈等会就来杀了你,什么龌龊玩意,你给我等着!” 那人也啐他一口,口吐秽语道:“干,你怕也是她姘头吧!这女人厉害啊,对我百般不依,原来是欲迎还拒!” “我不是!你再污蔑她一句,我立马把你含了屎的嘴给削了!”说话的人扛着尸体就往外走,边上的人纷纷避开。 众人看着他把尸体带走,没谁上前阻拦,有些个反倒还指责起妇人的不是,说什么罪有应得,没想到这女的如此不守妇道,难怪婆婆不愿来收尸。 引玉远远看着,说:“我想去看看她的尸体。” 莲升颔首便跟了上去。 山中风饕雪虐,那簌簌声从未停过,走在前边的男子连有人跟在身后都不知道。 男子把草席扛到山中,拿了个铁锹作势要凿开冻土,把妇人埋进去。锹子还未落下,他的手就像被绳子牵住一样,不论怎么使劲,都压不下去。 他惶恐回头,才看见身后有两个人影,差点嚷叫出声。 引玉把伞柄抵在肩上,食指往唇前一压,“别叫。” 男子登时闭紧了嘴,双眼瞪得老大地问:“你们是谁!” 两人俱穿得单薄,模样又长得跟天仙一样,怕是从别处来的仙姑。 在这慧水赤山,修仙人不论走到哪儿,都颇受欢迎,偏在晦雪天不是,毕竟在这晦雪天里,康家要不是有修士相助,怕也不能稳当地头蛇。 “我们前些天才救过她。”引玉蹲下身,把裹在妇人身上的草席拨开了。 大概因为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妇人脸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那点霜色却掩不下她身上被冻出的紫。 人已死,水厄纹自然就不见了,然而在引玉拨开她衣裳时,竟看见了一些绳索留下的勒痕。 引玉还伸手触碰,点着那道勒痕说:“被人害的。” 男子还受着制,铁锹高高举起,闻声一怔,红着眼说:“她,她是被康家人害的吗?” “多半是,康家歹毒,气量又小,那日栽了跟头,如今靠残杀弱小来平息怒火。”引玉冷声。 她本想把妇人的魂召回来问,可手中既没有香,又没有铜钱和碗筷,连个最简单的法子也使不出,于是朝莲升看去,仰头问:“能找回她的魂么。” 莲升掐了个诀,手中金光晃出去一圈便回来了。她似是不信邪,接着又试了一次,不想还是如此,皱眉说:“消失了。” “怕是被吃了。”引玉可不信那魂会平白消失。 大鬼吞小鬼,这么下去,怕还真能出个鬼王。 康家,无疑就是帮着养鬼的看门人。 莲升神色沉沉。 “什么吃了?”男子连忙问。 引玉没答,把草席裹了回去,慢吞吞站起身,捻起碰过尸体的手指头说:“你们长住在这,知道康家找替一事么?” 男子没说话,眼珠子往下一转,好似思绪繁多。 “看来是知道。”引玉朝指尖呼出口气,又说:“那天夜里,她神魂受蛊,前去抢了康家找替用的鬼火。康家找替不成,她跑了,那之后,我还以为她能逃过一死。” 男子双眼泛红,哽咽道:“她同我说遇到了贵人,猜贵人应当住在长天客栈,今儿要去登门拜访,邀二位一同看戏,那出戏她想看很久了,没想到……” 引玉听得一愣,一时间说不出话。 “将她埋了吧。”莲升淡声。 缚住男子双手的金光陡然消失,他双臂沉沉落下,铁锹哐当一声砸至脚边。 男子泣不成声,双手无力也就算了,好像连腿也跟着软了下去,膝一弯便跪倒在地,磕了个头说:“康家作恶多年,不知两位仙姑能不能替晦雪天铲奸除恶。” 引玉慢声:“可我不是仙姑呀。” 男子猛一抬头,双眼噙泪。 “想来,来过晦雪天的修士应该不少,可这里的鬼还是不见少。”引玉还在捻着两根手指,“给康家撑腰的人应该本事挺大,寻常修士帮不了你们。” 男子用力磕了几个头,磕完不发一言地爬起身,凿起厚雪下的冻土。 引玉所言不假,康家背后的可是无嫌,无嫌是进过小悟墟的,凡人和神仙斗,那不是鸡蛋碰石头么。 男子凿了半晌才凿出个窟窿,也不恼身侧那两人明明有“仙力”却不出手。他抬手抹汗,气喘吁吁道:“能恳请两位仙姑替阿沁做件事吗。” “你说。”引玉说。 男子扭头朝她俩看去,哽咽道:“那戏怕是要开唱了,就在城中老染坊后面,两位仙姑……可否替阿沁去看上一眼,当是了了她的一桩心愿。”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引玉问:“城里所有人都能去看戏?” “是,那个戏班子从外面来的,连康家都请不动他们。他们不收百姓钱,在染坊后撘台,谁都能去看!”男子说,“那戏班子似乎有神仙护佑,来了这从未撞过鬼,有些人虽然对唱戏无甚兴趣,但想要沾沾神力,也都在往那处赶呢!” 从外边来的戏班子,有神仙护佑? 引玉答应道:“那我便去看看。” 难怪今日街上的人那么多,原来是赶着去看戏。 回城的路上,引玉拢紧衣襟,黑沉沉的眼一转,睨着鱼泽芝说:“换作是宅心仁厚的鱼老板,也一定会点头吧。” “鱼老板?”莲升不咸不淡地开口,对这称呼颇为不满。 引玉改口:“仙姑?”就是不喊“莲升”二字。 莲升干脆随她,平淡道:“去见识见识那戏班子身上的神力,倒也不错。” 她沉默了片刻,语调平平地说:“不过么,换我可不一定会答应。我有过不助人的时候,也有答应了未做到之事。” 明明只是一句半遮半掩语义不明的话,引玉却听得有点难过。 城中还是热闹的,尤其是老染坊后边,那里临时搭了一个戏台子,城里不论是吃饱的还是吃不饱的,都来凑一凑热闹。 台下座椅不少,却只有前排几张坐了人,后边全都空着,一些人宁愿在后面站,也不愿坐下。 远远的,几个人穿过人群,为首者走到一身披大氅的男子身侧,躬身在对方耳边说了句话。 男子听后往身侧座椅轻拍,允许对方入座。 说悄悄话的人双眼放亮,规规矩矩坐下,说:“多谢当家的。” 那身披大氅的,怕就是康家做主的人了。 引玉看不出那人身上有何蹊跷,循着对方目光望去,看见了台后穿着艳色戏袍的花旦。 她掩着嘴唇说:“看出什么神力了么。” “不曾。”莲升皱眉。 花旦脸上浓妆艳抹,凤眼勾得炯炯有神,身上行当漂亮得出奇,似是这漫天大雪下开得最绚烂的花。 人群中有人说:“这一整个戏班子都是大善人,早听说他们会在别地唱戏,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会来晦雪天,还分文不收!” “我倒盼他们不要来,你看到康觉海那眼神了吗,我怕那花旦根本走不出晦雪天。”显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晦雪天,外边的人是一步也不愿意踏进来,他们真是……” “看戏看戏,这戏班子在外头名望颇高,又有神力护身,康觉海未必敢下手。” “照康家那习性,我看他们没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引玉往莲升那边一偎,咬起耳朵说:“以前在小荒渚也看过戏,这样古色古香的却是头一回。” “依我看。”莲升轻哂,毫不客气地说:“你一个人就是一出戏,没必要还看旁人的。” “少不了您,没您搭戏,我哪演得下去。”引玉弯着眼说。 台上,丑生已动作夸张地咿呀唱起,逗得人群频频发笑。本该坐在下面的康觉海却离了席,径自往台后走,有几个人跟着他,俱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也不知怎的,台后忽然传来争执声,闹得那丑生都唱不下去,频频扭头往台下看。 看戏的全都伸长脖子往台后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的是好奇,有的是恼怒,不愿好好一出戏被那姓康的糟蹋了。 台后传来女子的叫喊声,还似有东西被打砸,啷当作响,刺人耳膜。 “别碰我,你这恶棍!” 引玉眯起眼,却看不到台后状况,刚想走过去,便被拉住了。 “别急。”莲升淡声。 有人在阻挠,却因不敌康家而被打得痛喊不休,那棍棒在肉的声音,比风雪更甚。 台上那丑角连忙跑下台,才刚要出手,就被两个人架住了,不论他如何拳打脚踢,都靠近不了康觉海一步。 看戏的惶惶不安,没人敢上前帮手,这可是康家,他们要是出了头,往后的日子不要过了? 离开晦雪天谈何容易,从这里出到外边,百里的风雪地,又要拔山,又要涉水,途中没口吃的怕是只能吃树皮草根,大的尚能捱一捱,那小的呢?兴许还没走出去,小的就病倒了。 “快走快走!” 有些个怕得不成样子,怕惹祸上身,一声不吭就走了,走时还捂住耳,不愿多听。 原挤满人的地方忽然空了下来,显得何其冷清凄惨。 那花旦跑得衣裳全乱,盔头掉在地上,一些珠玉不知迸到哪个角落去了。 唱丑角的堪堪挣开,捡起边上花枪就往康家人身上招呼,那尖锐枪头一捅,几个上前擒他的人便连连后退。 来看戏的人里就只剩引玉和莲升还站着,引玉冻得浑身疼,干脆往长凳上坐,抬手直往掌心哈气。 “鱼老板,要出人命了。”她双手捂在口鼻前,含含糊糊说。 莲升还不急,只是一勾手指,康家人衣袖里的符箓便随风飘了过来。 那人光顾着拦那花脸丑角,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符飘走了。 看见那符,引玉站起身探头,符上咒文是用鸡血画的,一笔一划俱有洇开的痕迹,看字迹,竟和无嫌的不太像。 “不是无嫌的?”引玉皱眉。 “或许是她身边其他人画的。”莲升把符揉成一团,五指再一张开,纸屑随风散尽。 康觉海大腹便便,似乎浑身都是油水,见状气得不成样子,往台上一站,把戏台上的一只木箱掀了。他似是还不解气,脚踹拳打了一番,把悬高的红布也给扯了下来。 木箱上搁着个神龛一样的东西,神龛里的,是个白脸小木人。木人原是背对台下的,因那箱子一翻,它便从龛中滚出,落在台下,和康觉海打了个照面。 那娃娃模样的假人一张脸涂得死白,把康觉海吓了一跳,他回过神,踹上一脚道:“什么晦气玩意!” 木人又滚了一圈,画出的笑脸怪阴森的。 “你竟敢……”丑角大喊,气得把花枪捅向康觉海。 康觉海差点被捅着,幸好被边上人推开了。 那一推,他后腰撞上台角,反手捂住哎哟叫唤,龇牙咧嘴道:“前段时日请你们入府祝寿,你们拒绝也就算了,却要冒着风雪在这唱,给你们脸你们偏不要?” 花旦一声惊叫,右颊狠被掌掴。 引玉弯腰捏了一团雪,冻得皮骨俱冷,抬手便朝康觉海的后脑勺掷了过去。 康觉海吃痛回头,才知竟还有人坐在这边看戏,刚要发怒,火气顿时消作满腹饕淫,口吐狂言道:“哪来的臭娘们,上赶着挨……” 他尚未说完,便唔唔了两声,瞪着眼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莲升撑伞的手一垂,单薄素净的伞面遮起引玉的半个身,不让旁人多看。 她也不说话,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着身边的人。 “准头不错,我也没料到。”引玉促狭一笑。 作者有话说: =3= 第60章 引玉朝手背呼出一口气, 冻红的指骨竟比唇色还艳,看着是可怜,可这可怜相分明是自个故意折腾出来的。 莲升冷着脸看她,话未说出口, 可责怪之意都写在了面上。 “谁让您不出手。”引玉还先发制人, 捏着手指头说:“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莲升目光一敛, 不再看这乱她禅心的人,握伞的手却是一紧, 淡声说:“你就使劲折腾我吧。” “什么?”引玉故作不解。 莲升不吭声,再应一句, 她眼底怕是就盛不住愠意了。 伞一遮, 康觉海哪还看得着那朝他扔雪球的人, 只见另一人面色冰冷地执着伞,模样倒也是好看的, 却叫人心凛, 就跟檐下的冰碴子一样。 康觉海刚要发飙,被他勒在身前的花旦便挣个不停, 手上的钗子把他的脸给划着了。他怒不可遏,无暇去擒那两女的,将花旦往戏台上一按,吩咐道:“去把那两人给我捉过来,生面孔啊,可得好好问问来路!” 那夜在引玉和莲升手里吃过亏的几人都不在, 一众人未将两名弱质女子放在眼里,刀棍都不拿, 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花旦被牢牢压着, 侧脸直往木板上贴, 哭得是一个梨花带雨,哪还管顾得了什么品性德行,当即骂道:“当真是恶棍,我看你们康家没一个活人,个个都是吃人的鬼!” 康觉海在这晦雪天里横行霸道多年,压根没人敢骂他,这晦雪天里大多都是饿着肚子的,还得靠康家施粥才能过活,恨他的,也还得奉承他。 他气得咧嘴大笑,按着花旦的脸,使得她抬不起头,逼近道:“再说几句听听,我看你这张贱嘴还能吐出什么花,听说你们这戏班子有神仙护佑,神仙呢?神仙怎么不来救你啊?” “滚,滚开!”花旦撕心裂肺地喊。 “神仙不会来晦雪天的,你啊,还是老实点!”康觉海大笑。 戏班子其他人见不得花旦受这般□□,那丑生更甚,也满口“王八蛋”骂不停,偏偏那康觉海好似不当一回事,越听笑得愈是张扬,越是起劲。 “你再挣扎一个试试?我等会儿就把你这戏班子的人都杀了。”康觉海压低声音,“反正在这晦雪天里,你们就算死了,外面也没人会知晓。” 花旦瞳仁紧缩,浑身一个哆嗦,哭喊道:“你饶了他们,饶了他们吧,你要什么尽管拿去,伤我一人就好,不要祸及旁人!” “晚了。”康觉海作势要拉花旦的戏袍,那只手刚碰着花旦那绣满缠枝的袖子,便哎哟一声,后背火辣辣一片,痛得不成样子。 那边去擒引玉和莲升的人没能得手,他们袖里的符箓一张张往外飘,像是被风卷出来的! 见状,一伙人连蹦带跳的,想把半空中飘着的符箓给抓下来,哪知刚要抓到,符箓又被风卷高,分明是有人故意把他们当猴耍! 康觉海后背痛得厉害,不得不退开。 那花旦双眼噙泪,还不明白这恶棍怎就放过她了,她听到一声“着火了”,忙不迭起身,才看到康觉海后背上火光晃晃,火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康觉海啊啊大叫,手也不敢往后背上拍,一个劲在原地打转,喊道:“都愣着干什么,灭火,帮我灭火啊!” 只见一张烧着的符落在他脚边,他连忙捡起,就着符箓余下那一角,认出这是一张“火符”,怒红了眼问:“谁的符,谁用的,谁!” 没人敢应声,他们头顶上,符箓跟蝴蝶一样全在飘着。 莲升重新将伞柄打直了,往引玉头上一遮,不以为意地朝那被火烫了屁股的人斜去一眼,问:“满意了?” 引玉笑得双眼弯弯,“厉害啊鱼老板,借他们的符箓出手,当不是自己做的?” “这是他们该受的,不是我该受的。”莲升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动,把术法收了。 飘在空中的符箓齐齐落下,乍一眼,好像祭奠用的黄纸。 那些人忙着为康觉海灭火,哪有空捡符,连符箓被自己踩在脚下也无心管顾。 到底是符箓招来的火,哪是那么好灭的。 那火不光灭不了,还越烧越烈,为了灭火,一群人操起家伙,直往康觉海后背和臀上拍,跟杖刑一般,拍了半天不见火焰消减,反而把康觉海打得龇牙咧嘴地狂叫。 是挺有意思的,但引玉笑不出来,康家恶事做绝,照她看,这点惩罚压根不够。 “主子,这火灭不了啊!”有人颤着声喊。 康觉海到处乱窜,干脆往雪上一躺,使劲蹭动着,腰臀一块儿扭,目眦欲裂道:“到底是谁放的火,是谁放的火!” 众人面面相觑,大家手里的符都一样,如今符箓又散了遍地,哪知道用的是谁手里的。 没想到在雪里滚了数圈,火还是没灭,又被一群人这么盯着,康觉海脸面尽失,气得周身发抖,扬声道:“快扶我回去,用符,用符灭火!” “那、那这些人呢?” 康觉海哪还管顾得了这么多,心里头那点花花肠子全被烧没了,滋儿哇乱叫道:“回去,回去!先灭火!” 火覆了康觉海整个背,皮肉怕是都烧烂了。 “今日暂且饶过他们,明儿把他们全部擒到我跟前,一个也不许剩!”康觉海大喊。 康觉海的随从连忙答应,一群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去扶,怕把自己也烧着了。有两人被推了出去,不得不一左一右架住康觉海,将他抬远了。 闹事的人一走,花旦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喘气不停。 那演丑角的连忙跑上前,跪坐在她面前问:“怎么样,他可有伤着你?” 花旦捂住被掌掴的侧颊,抿着唇摇头。 台后,一年轻男子捂着胸口缓缓步出,边上跟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 妇人惴惴不安地望着康觉海等人渐远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朝男子心口一盯,迟疑道:“是不是……神仙显灵了?” 旁人齐齐看向那男子,竟都不觉得惊诧。 男子还是捂着胸口不松,掌下分明压了东西。他迟疑道:“可是它,此番并未亮金光。” 妇人四处望了一圈,轻声说:“或许只是你没注意到,这一趟,我们果然没白来。” “娘。”男子神色挣扎,“要不这东西还是放您那吧。” 白泠湘摇头:“是给你的,合该你拿。” 花旦站起身,冲着远处引玉和莲升二人微微躬身,哑声说:“下回若再遇到这样的事,两位姑娘尽管走,切莫惹祸上身。” 引玉坐下,还往身侧拍拍,示意莲升也跟着坐。 莲升偏不坐,就这样站着打伞,朝远处睨去,问道:“晦雪天变成如今这样,外边的人应当都清楚才是,你们为何还要来?” 这戏班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大大小小并起来有近二十人,怎么也不该拖家携口来这贫苦严寒之地送命。 花旦朝白泠湘看去,又望向白朝阳捂在胸口前的手,目光怯怯的,有话不敢说。 另一穿着彩衣的半老徐娘走出来一步,说:“有故人在此地,想顺道来找,但他……如今不知还在不在。” 莲升颔首,目光锐利凛凛,又问:“你们来时不曾听说康家在这地方只手遮天?” 彩衣妇人嗫嚅道:“知道,但我们太想见到那位故人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白泠湘颔首,神色间若有所思,说:“金枝,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霍金枝沉默了片刻,挤出笑说:“当年来时,我也不过二十岁,当时我当花旦,路上遭歹徒惦记,是他救我。时过境迁,如今再来,却已不知恩人身在何处。” 她微微摇头,“听说康家有修仙者步了天梯,飞升入白玉京。他们背后有人撑腰,所以才如此蛮横。” 这和坊间流传显然不同,康家蛮横,难道不是因为包括无嫌在内的,那一群设下厉坛的修仙人? “飞升?那可是大事,康家横行二十年,想来那得道的,当神仙也不过二十载。”引玉被冻得嗓子发干,咳了两声,嗤笑说:“康家此前邀你们去康家祝寿,既然是寿辰,那位飞升的仙可有回来?” 戏班子的人面面相觑,又是霍金枝开的口,似乎她才是这戏班子里做主的,她道:“神仙的事,我们哪儿知道。我们又是外来的,对康家的事是知之甚少,不过倒有听说,此地已经有二十来年没来过神仙,那位飞升的,大抵没有回来。” 引玉微微颔首,捏住领子,省得风沿着脖子往下钻,说:“你们倒是机警,当时要是应邀进了康家的门,怕是就不好出来了。” 没想到霍金枝竟然摇头,目光一斜,便朝台下木箱上的粉面娃娃看去,轻声道:“不是我们机警。” 那笑盈盈的娃娃已经被扶了起来,被人重新搁在了木箱上。此时那娃娃背对着众人,看不到脸,也就没那么阴森可怖了。 引玉知道一些关于“大师哥”的事,此乃民间传闻里的“喜神”,被唱戏的称作大师哥,上台前上台后都需拜上一拜,台下不可直视其正脸,否则便会碰上灭顶之灾。 霍金枝迟疑不定地开口:“其实是‘大师哥’不许我们进康家,我们撘台前特地拜了‘大师哥’,它给了指示。” 可引玉看不出这娃娃身上有灵,壳内空空,许是什么东西附了上去,给了他们那指示。 引玉眯起眼,“听别人说,你们这戏班子有神仙护佑,是这‘大师哥’护的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既不点头,也不否认,心里约莫都藏了事。 引玉想,看来所谓的神仙应该不是“大师哥”,或许…… 她看向男子紧捂在胸前的手,或许和此人捂着的东西有关。 “回去吧。”莲升忽道。 出了大半日,引玉也乏了,起身时撘上莲升的手臂说:“那就先告辞了。” 如今一出戏没唱成,台前台后还被折腾成那样,这一班子的人无暇多聊,连忙颔首别过。 回了客栈,只见柜台后空空,那掌柜定是又出去了,店小二贼眉鼠眼地往门外看,身前桌子都擦了有十来遍了,还在擦。 进了屋,饶是里边再冷,引玉也不愿把门窗关上,省得被一些气味熏着。 看两人回来,店小二连忙往她们身边凑,压着声说:“两位回来了,掌柜还在外边呢!” “打听到什么了。”引玉搓搓掌心坐下,看小二倒来一杯热茶,不紧不慢伸手捂上。 店小二的一双眼光往门外瞥,压着声苦恼道:“掌柜不愿和小的说啊,他说我不够格,但只要做事够麻利,日后一定能成顶天立地的大鬼。” 顶天立地的大鬼?也不知得残害多少人,当鬼的才能“顶天立地”。如此想来,康家能给的好处,一定和害人脱不了关系。 引玉微微颔首,朝楼上斜去一眼,问:“那对兄妹今儿下楼不曾?” “今日还未见着人。”店小二眼珠转溜,目光精亮地问:“可要小的上去敲敲门?” “不必。”引玉低头喝茶,那暖意在心口一散,当真浑身舒坦。 店小二连忙把热在锅里的吃食全端了出来,见两人不动筷,急慌慌说:“两位大人,咱们小本生意,万不会在饭菜里下毒的,安心吃就是。” 引玉轻笑,好整以暇地抬头,盯着那店小二不说话。 店小二被盯怵了,眸光躲闪地说:“此前是有,但你们不是没吃出问题么,这回的当真没有。” 莲升拿着筷子朝饭菜中翻了几下,往碟沿轻轻一敲,淡声说:“吃吧,别饿着。” 引玉这才拿了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店小二不敢在边上久站,看两位没有事情要嘱托,便灰溜溜退开了。 “待会我要离开一阵,你就在客栈中和耳报神待在一起,切莫出去。”莲升只是碰了筷子,却一口也没往嘴里塞。 引玉倒也不诧异,神仙么,有事要做也不稀奇。 莲升自顾自道:“我和上面断了联络,我上去看看。” 引玉应了一声,知道对方话里的“上面”指的是哪里,不就是白玉京么,说来她如今跟个凡人没两样,也不知进不进得白玉京。 随之,她又想起梦里莲升的诘问,觉得应当是进不去的。 等她吃完饭上楼,莲升便走了,伞也不带,只身走到大雪下,在那茫茫雪天中,身影逐渐模糊。 引玉关上窗,往桌前一坐,和那耳报神眼瞪眼。 耳报神躺在桌上,还是那木人模样,被炼成这物事时,它的魂便和这器皿融在了一块,压根分不得。 半天不见人,这会儿看到有人回来,絮絮叨叨道:“终于回来了呐,是别人不同你交好,你才坐到我这老东西面前的吧。怎的,另一位怎么不回来,见我一面还委屈她了?” 这稚声一出,却是老人家的腔调,引玉当真想把它唇舌堵上。堵是堵不住的,她索性说:“她有事离开。” “哼。”耳报神竟还挑拨离间上了,挑剔道:“我看啊,她是和你相看两厌了,也是,她那样冷心冷情的人,谁能在她心里占上一席之地,你可别把她想得太好了。” 引玉弯腰拿起火钳子,捣了捣盆中的炭火,压根没多看那耳报神一眼。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耳报神尖声道。 那巨大的火钳夹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把木人的脸都给熏黄了。 耳报神一双眼眨也不敢眨,明明只是个没有活躯的东西,却跟在屏息凝神一样。 引玉把火炭放回盆中,慢悠悠说:“怎么待她,是我的事。” “你说的是。”耳报神声音颤巍巍的,“你们这些小辈,我是管不着咯。” 它本还想说点什么,可木眼球一转,瞥见引玉坐在桌边动也不动,眼恹恹下垂,也不知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 那只身步入雪中的人,眼前雪山冻土陡然变作晶莹剔透的亭台楼阁,顶上有金光洒落,光彩熠熠。 是白玉京。 可是不论她如何闯撞,都迈不进一步,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在推着她。而那将她推远的罡风,竟好似有架海擎天之能,这绝非寻常仙神能使得出的,那只能是……天道了。 再观白玉京中除了那琼楼玉宇外,是一个人影也不见,里边静凄凄的,好似变作死城一座。 这是白玉京么,这能是白玉京么? 半夜的晦雪天明明该是寂然无声的,这天却吵吵杂杂,若非看到街市上的人身上都有活人生气,引玉定会觉得,这是鬼祟在赶集。 远处亮堂堂的,明摆着是烧了起来,那刮刮杂杂的声音把风雪哭嚎都给压了下去。 引玉伏在窗边冷得直哆嗦,还把木人也捏在手上,省得这东西又喋喋不休。她思及此前在康家人脸上看到的火灼纹,那大火恰又是在康家的方向,想来是康家走水了。 耳报神大吃一惊:“来晦雪天几日,头回见到这么多人。康家走水,这等大快人心之事,可不得出门逢人道喜么!” 引玉拉了绳,那绳是牵到楼下的,她这边一动,底下系着的铃铛便会叮铃作响,不一会,店小二就来敲门了。 店小二进了屋,看见贵客正斜斜一倚在窗边,当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小声道:“康家走水了,如今烧得正旺呢,好多人在睡梦中被捉走,康家压着他们去灭火。 这还真是康家做得出的事,在晦雪天里,他们和土匪已没两样。 引玉勾着木人的领子,凝视着窗外火光问:“掌柜呢?” “掌柜的又出去了,不知是不是去灭火了。”店小二道。 说起来,康觉海回去的时候,屁股上那火也烧得正旺,但那火总不该烧到半夜才把房屋点着,莲升……也不像是会做那等事的。 引玉轻盈盈落地,把窗往下一拉,又问:“知道火是怎么来的么?” “听说是从后院烧起来的,好像是打翻了灯台。”说着,店小二还忍不住吸溜起唾沫,约是康家烧死了不少人,他闻着味儿了,“大半夜的,火烧床头了才有所觉察,哪还跑得出来!外边的人倒是看到火势,但大伙就跟看乐子一样,谁不想康家吃吃苦头,谁愿意出手?康家造下的孽,都是要还的。” “这话从你一只鬼口中道出。”引玉笑了,“还怪有意思的。” “反正我是投不了胎了,也不乐意见别人好。”店小二理直气壮道,眼里满是馋念,好像魂飞魄散前非要吃一顿饱饭不可。 引玉推门往外走,被走廊上刮来的风扑了满脸,冷得轻轻嘶了一声。 “大人您上哪儿去?”店小二跟在后边。 “去康家看看。”引玉慢悠悠走着,说话是有气无力的。 店小二眼眸一转,连忙哈着腰说:“小的给大人带路,大人对这晦雪天定还不熟吧!” 有人带路,引玉自然乐意,可才往廊上走几步,便看见远处一扇门倏然打开。 引玉顿住脚步,侧头冲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小二立刻直起腰,姿态收敛些许。 从房里出来的竟是谢聆,谢聆惨白着脸,许是因为神色太过冷峻,使他那眼下那亏虚的乌青也不算难看了,只是整个人看似怀着血海深仇,显得死气沉沉。 约莫是察觉到远处有人,谢聆冷着脸扭头。那他转身时,引玉往门上一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没见着人,谢聆提着剑便往外走,他后脚跟刚踏离,引玉前脚就跟上了,走的竟是同一条路。 店小二本还想给引玉指个方向,没想到这活儿半路被人抢了,他好不尴尬地跟在后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出来是为的什么。 引玉想不到,谢聆去的竟也是康家,对方那模样杀气腾腾的,连踏步都多用了几分力,被他踏过的雪,留下数个深深足印。 离康家越近,那火焰噼啪声越是分明,大火里有东西咚地倒塌,惨烈叫声此起彼伏。 晦雪天本就没多少水,河湖又是结了冰的,得费不少劲才凿得破那三尺厚的冰层,雪中又不便前行,等把水带过去,康家的损失又已添上一笔。 谢聆终于觉察到有人在后面跟着,一扭头就看见引玉撑着伞停在远处。 被看见了,引玉也不躲,干脆踩着雪缓缓走过去。她脸上连丁点被撞破的心虚都没有,嘴边甚至还噙着笑。 “巧了,你也来看火。”她说。 她语气中毫无波澜,把“看火”说得跟看花一样。 谢聆紧皱眉头,又盯向屋檐间逐渐黯淡的大火,说:“不巧,是你跟我。” “你和康家有仇,血海深仇?”引玉把伞柄往肩上一靠。 “是。”谢聆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61章 前院还烧着, 后院火光渐隐,一些人左摇右晃从里面跑出来,全是灰头灰脸,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引玉转身对那店小二说:“你回去吧。” 店小二馋虫上脑, 定定朝高墙里看, 嘴角差点流涎, 听见声音才猛地回神,说:“一会儿您回去……” “我认得路。”引玉说。 店小二正馋着, 想来跟在“掌柜”身边,也吃不到几个魂, 如今得了个打野食的机会, 哪愿意就这么回去。 偏偏引玉好似看破了他的想法, 似笑非笑地盯他。 这双眼看人总是含情,不凛不锐, 散漫却洞悉人意。 店小二浑身一震, 僵愣地转身,说:“我这就回去, 店也该有人照看才是。” 走时他还挺恋恋不舍,毕竟康家死了不少人。新鲜的魂灵,那可就跟刚出锅的香软馍馍一样,能勾得鬼祟食指大动。 谢聆皱眉:“那小二哥不是被夺舍了么,他待你未免太热诚了些。” “想吃人么,可不得热诚些, 否则怎么骗得了人。”引玉帮着找起借口。 谢聆半信半疑。 从高墙里逃出来的康家人,全都聚在正门外, 大小包袱都收拾好了, 看似要迁去别处住。 方才火势太大, 起火的又是后院,许多屋舍已住不下人,如今火是灭了大半,可谁知半夜会不会又烧起来。 那火来得蹊跷,康觉海避过了一难,捂着口鼻猛咳不停,一看见高墙里的火光,就想起火燎后背一事,不由得嘶了一声,痛得直不起身。 他气喘不定,就算火光映面,一张脸也煞白如纸,衣领处露出些许包扎的白麻布。 他那妾傍在一边,忧心忡忡看他,着急说:“用符箓疗伤真的管用么,还痛不痛?” 康觉海怒得差点嚼烂一口牙,挤出声说:“幸好有符箓可用,否则我、我……” 边上的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见过康觉海伤势的,全都噤声不语。 那妾心里急,压低了声音说:“我听府医说,火烧到前边了,那、那命根子……” 康觉海狠狠瞪她,“你看我像是有事吗,那些符箓厉害着呢,我明儿就生龙活虎了!” 妾被瞪得不敢吱声,却又不想离开康觉海半步,康觉海就算是受了重伤,那他也还是康家做主的。 康觉海身后,一位仆从义愤填膺道:“主子,你说府里的火会不会是那戏班子放的,又、又或者是庇护他们的神仙做的?” 康觉海神色阴鸷,好似要直接捏碎手里的两只揉手核桃,咕噜一个盘动,说:“要是有神仙,白日时他们能任我拿捏?什么神仙,我看就是有人特意纵火!” 又有人说:“老爷,今儿您让咱们去擒那两位姑娘时,咱们袖袋里的符突然全都飞了出来!依我看,她们二人也、也有鬼!” 康觉海一捏手里核桃,厉声:“早些时候为什么不说!” “吓、吓忘了。” 此前提灯找替的康喜名也在其中,他眼珠子一转,问道:“两位姑娘?可是打着伞衣衫单薄,其中一位白得像鬼一样的?” “没错!” “哥,你见过那两人?”康觉海问。 康喜名冷着脸,好像不喜康觉海叫他“哥”,语气生硬道:“此前就是她们坏我的事!她们身怀奇术,一定是修仙者!” 康觉海更是把手里核桃滚得咯吱响。 “那要不要派人把那戏班子,和那俩女的全都捉来?”另一人问。 康觉海摇头,身上冷汗直冒,故作镇定地哼上一声,说:“谁知道他们还会什么把戏,先不急,等那位大人来了再说。” “那咱们……” “先去别处避避,把大人赏赐的符全都带上,得有点防身的家伙才成。”康觉海说。 这场大火让康家损失不少,引玉站在拐角处看,半个身隐在墙后,浑身皆白,乍一看像是雪花一团,压根不会叫人起疑。 远处有人扶着一位老妇朝康觉海步近,想必那就是此前康觉海想让戏班子去唱戏祝寿的人。 那老妇满面疲意,不安地朝屋宅里望,问道:“觉海啊,这火莫不是有人故意放的?” “娘放心,我定会擒到放火之人。”康觉海挤出笑,硬是藏起了眼底阴鸷。 老妇叹气:“喜名背我出来时,我听见一些惨叫,也不知是不是有人被火烫着了,你还不快些清点人数,看看有未少了谁,趁早进去救人啊!” 康觉海连连点头:“已经让人进去搜了,今儿我们不住这,也不知火有没有灭透,要是再烧起来,可就不好了。” 老妇颤了一下,合起眼说:“不会是报应吧,新债旧债,要一起偿了。” 大雪漫漫,这火能烧得如此凄烈,本就离奇。 人群中,不少家丁在哭,一个劲往里瞧,许是真有人没被救出来,却不好当着老妇的面提,生怕被康觉海怪罪。 他们心知肚明,在康家人眼里,旁人的命哪里算命。 康觉海往宅中深深望去一眼,对老妇说:“走吧,留两个人下来守前后门,其余的事明儿再说。” 待康家的人开始迁家,引玉才退开一步,藏身在高墙后,对身后站立不动的青年人说:“这火与你无关吧?” 谢聆来得太巧了,出门时又是一脸凶相,很难不让人起疑。 “我也是在火势起来后,才知道这事。”谢聆正颜厉色,好似心中揣着浩然正气,不像在唬弄人。 “那你来做什么。”引玉满眼兴味地看他,“来欣赏康家的惨状?” 谢聆眉头紧皱,“这样就叫惨了么。” “总不该是来火上浇油的。”引玉说。 “我来……”谢聆喉骨一滚,好像有话哽咽不出,半晌才道:“我来取一样东西。” “何物?”引玉眼眸微眯。 谢聆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怨怒,却因他一合眼,那怨怒陡然无踪。 他苍白的唇张张合合,终究是说出了口:“一只长命锁,康家敛财无数,曾掠去不少东西,那长命锁是金子做的,是我和妹妹流亡时,身上唯一贵重之物。” 引玉听得一怔,看这修士吃好穿暖,倒是没想到,对方竟也有过一段流亡的经历,放软态度问:“那长命锁很重要?” “是。”谢聆闭起眼说。 “抱歉,我没想过,你们以前竟也过得如此不顺。”引玉神色收敛。 谢聆一睁眼,瞳仁红得好似渗血,那些沉积在心的愤懑,翻涌着四处点火,火焰燎至眼窝,熏灼得他热泪盈眶。 他说:“那得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与妹妹,不过几岁大。” 因为对方身上没有役钉,引玉试探般说:“你自幼就在晦雪天?可我听掌柜说,你是从外面来的。” “在晦雪天变冷前,我和妹妹便已居无定所,那时听说晦雪天有神仙护佑,便赶来此地,想讨一口吃食,没想到才来不久,天就变了。”谢聆哽咽着,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喉咙。 那是鸦羽般的大雪倏然化白后的一段时日,随着雪皑皑落下,天也变冷,冷得叫人猝不及防。 一些人守在庄稼中,本是想将田里的禾苗全都遮起来,可还没来得及遮好,自个已是被冻得手脚僵硬,往地上一倒,活生生被冻没气了。 那时的晦雪天,到处都是冻死骨,一些尸体无人认领,要么在路上发臭,要么被一些狠心的“饿鬼”拖回家中,切烂捣碎了熬成肉糜。 鬼要吃人,人也吃人。 大雪下个不停,不光是冻住了河湖,还堵住了山路,商贩们也都进不来了。 这一冷,谁还敢往晦雪天跑,到晦雪天做生意,怕是东西还没卖出去,命就赔没了。 这样的冻土压根种不出粮食,在干粮耗尽后,到处都是哭声和喊叫,人人苦不堪言。 康家便是从那时开始烧杀掳掠,恶事做绝。他们会在路上施粥,也会在递出粥时,故意打翻在流民面前,哈哈大笑地看对方痛哭流涕。 那时康家还算收敛,毕竟他们手上符箓法宝全无,就凭借刀棍蛮力作恶,他们能用刀棍,旁人也能。 有些个康家的人,落单后被拖走打死,往雪里一埋,便找不到了。 后来有人来晦雪天设坛,康家还出了一位所谓的“登仙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又得那群修仙人撑腰,更是无法无天。 谢聆知道康家那位“登仙者”是谁,因为,他见到过。 “她叫康香露,是康家的庶女。”谢聆说。 那时谢聆和妹妹谢音前去讨粥,两个小孩矮墩墩又骨瘦如柴,身边连个年长的人都不见,兄妹俩挨在一块儿瑟瑟发抖,谁看不心疼? 康香露是心善的,自然多施了两勺粥,那两勺还是把多的粥水滤去了的,稠得很。 当时一同施粥的,是康觉海。 那时的康觉海才十来岁,还不像如今那样大腹便便。他倒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见状竟将康香露往边上猛推。 康香露勺里的粥洒了出去,烫得她手背发红,她往后一仰便倒在雪上。 康觉海还不过瘾,竟扯起康香露的头发,给了她一耳光。 啪的一下,响亮得吓人。 前来讨粥的人齐齐定在风雪中,战巍巍望向粥棚下,谁也不敢往前,谁也不敢吭声。 众人都知道,康家老太只宠小的,对大的几个根本上心,康家家主的位置,迟早会是康觉海的。 “我与妹妹抱在一起发抖,见那女子被掌掴了十下,嘴角被扇到流血,好像随时会死。”谢聆说。 康香露哪斗得过康觉海,尤其边上其他康家人还像在看好戏一样,没一人出手。 她已经是两眼发懵,眸光都聚不起来,连喘息都变得格外费劲。 在她又被扇了两下后,边上才有人拉住康觉海,小声说:“少爷,再扇就要死人了!” “死了好啊!”康觉海倒是松开了康香露,把手往边上一递,让身侧人帮他揉,恶狠狠道:“死了正好剁碎熬粥。” 他一转身,盯向粥棚外的两个小孩儿说:“就喂给你俩吃!肉粥,没吃过吧?” 就算吃过再多苦头,也不过是两个几岁大的孩子。 谢音呜哇一声就哭了出来,紧紧攥着谢聆的袖子,抖得不成样。 在晦雪天中,谁都知道康香露是康家不受宠的庶女,那命啊,也许比城中的流民还要贱,在康家可是被当成猪狗使唤的。 偏偏她足够好心,在那之后,只要康觉海不在,她仍是会给讨食者多打一些粥。 城里人不敢提她姓名,对她的好俱是心知肚明,就怕那康觉海知道了,她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谢音想要登门道谢,却不敢被康家其他人看见,常常拉着谢聆藏在康家门外不远处,守着看康香露何时会出来。 可惜康香露每每出门,身侧总是有人,或是康家的少爷小姐,或是一些凶神恶煞的家丁,他们根本找不到时机。 “后来某一日起,谢音便守不到康香露出门了。”谢聆说。 在晦雪天怨声载道之时,一行修仙人浩浩汤汤而来,凭借一身符箓法宝,让康家不敢恶语相向,就连康觉海也低头哈腰,唯恐“仙长”们不高兴。 “那些修士自称是来驱邪卫道的,找东西是顺道,但似乎什么也没找着。”谢聆眉头紧皱,对那些人心怀不满。 大雪下,寻常人不将自己裹成球,定会直接冻死。康家个个是披氅戴帽的,他们身前那一个个修仙者却两袖兜风,穿得单薄无比,虽还未得道,却已有仙人之姿。 “谢音见了那些人,一双眼亮得出奇,说日后也想成为驱邪卫道之人,维护一方正义,可那些人走的哪里是正道!”谢聆有些怅然,尾音一个哽咽,差点没将字音咬齐全。 那些修仙者见到康家众人,为首的女子竟朝康香露指去,直言此女根骨奇佳,是修仙的好苗子。 在这世道,修仙者是人上人。康家人紧赶慢赶到他们面前点头哈腰,可不就是希望能被收为徒弟么,可偏偏……那些人选中的是康香露。 “为首的女子长什么模样?”引玉隐约觉得,那人就是无嫌。 谢聆仰头望天,回忆了许久才不太笃定地开口:“忘记了,面容似乎很寡淡,穿的是一身泥黄的僧尼袍子。” 顿时,引玉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畅快感,那人定就是无嫌! 漫天大雪下,康觉海面色沉沉,他想当人上人想疯了,以为自己才是特别的那个,没想到竟是他最瞧不起的康香露被“仙长”指了名。 康香露自然也未料到,眼里只余错愕,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 指着她的那位穿着僧袍的“仙长”道:“你过来。” 那时康家做主的尚还是那位老妇,老妇倒也没泄气,于康家而言,谁能成仙都是好事。她往康香露后背上一推,硬生生将康香露推出人群。 康觉海在后边怨毒地盯着康香露,眼底阴翳不散,康香露如芒在背,却还是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冲着那身穿僧尼长袍的人叩了头,说:“仙长在上,受小女子一拜。” 后来康香露自然就跟着走了,在离开康家时,她浑身白雾茫茫,在书上,那可是仙气。 康家一人得道,自然是鸡犬升天,越发趾高气扬,就算后来的这二十年里,康香露不曾回来,他们的气焰也是一点没灭。 “我以前盼她回来一报昔日之仇。”谢聆冷声,“但后来觉得,沾上污血许还会毁去道行,且不说,她那样心地善良,怕也做不出报仇一事,那还是不回来为好。” 引玉垂眼思忖,按理说那康香露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成仙,仙气是打哪儿来的? 她捏着伞柄打了个转,慢悠悠说:“你说,康香露身上有仙气?” “我自幼根骨奇佳,能看得见鬼气,那种莹白之气却是第一次见,旁人说,那是神仙显灵时才见得到的。”谢聆沉声说,“否则,康家又怎敢四处宣扬,自家出了登仙之人。” “或许是从别处沾的?”引玉皱眉。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片刻后,又问:“不过,这事和你的长命锁有何关系?” 原先谢聆眼中怨愤已消,一听这话,竟是浑身一震,好似本还在神游太虚,一个激灵便被拽回了这茫茫大地。 他干裂的唇蓦地睁开,急急倒吸了一口寒气,那股幽懑又浮上眼梢,咬牙切齿道:“在康香露走后,康家有有一段时日没有施粥。我又冷又饿,病到只余一息,谢音她……带着自己的长命锁去敲了康家的门,换来了一些粥面和汤药。” 引玉轻呵出一口白气,说:“既然是拿去换吃食的,如今怎又想讨回来?” 谢聆目眦欲裂,陡然合上眼,颤声说:“那是金锁,谢音本是想让他们削去一角,他们却直接掳走,给的粥面和汤药不过一碗,他们还……” 引玉看着谢聆,总觉得此人皑皑雪山下沉寂的岩浆,此时轰隆响彻,不是寒芒毕露,而是要熯地烛天。 “他们还让谢音受了很重的伤。”谢聆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故作轻描淡写。 引玉一愣,问道:“后来伤势养好了么。” “算……好了。”谢聆紧握拳头,却是很淡地应了声。 康家留下两人守住前后门,侧边两扇门却是用东西堵上了。留下来的守门人无处避寒,俱是冷得手抖脚抖,压根没心思看护这康家大院。 引玉只好奇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顺便找找康家和无嫌勾结的其他证据,找到便回去。 谢聆定定站在高墙边,目光如化实质,好像能挟灵带魄,一举跃入墙内。 “你想进去找那只长命锁?”引玉循着对方那定定的眸光往墙头望。 在她看来,即便是金子做的,也不过只是一只长命锁,听方才对方轻描淡写地诉说往事,不像对那玩意儿有多珍视,除非谢聆还有所隐瞒。 “嗯。” “谢音知道你要来取长命锁么。”引玉问。 谢聆那眸光竟是一颤,随后才状似平静地说:“知道。” 引玉总觉得这人很怪,准确些,这对兄妹都怪得很,不由得问:“谢音怎么不来?” 谢聆沉默了一阵,根本不回应引玉的注视,仍在紧紧盯着墙头,过会儿才说:“她累了,在休息。” 说完,他不再想理会频频问话的人,他已是能说则说,索性道:“我进去了。” 引玉看着谢聆屈起双膝腾身一跃,身影消失在高墙后。她撑伞转身,其实也想进去瞧瞧,只是她做不到像谢聆那样翻筋斗,可康家前门后门都有人守着,她哪进得去。 进去不得,引玉只好回到客栈,进门便和店小二打了个照面。 掌柜依旧不在,店小二也不装了,狗腿地走上前问:“大人回来了,可是要直接歇下?” 引玉意味深长地看他,拢着领子说:“直接歇下,好让你能溜出去吃几个魂?” “小的不出去,这不是还要看店么。”店小二连忙说。 引玉没同他多说,慢悠悠往楼上走,刚进门便听见那耳报神在阴阳怪气。 “唷,回来了啊,我寻思着我这孤家老人是不是要独守空房了。”耳报神说。 引玉没应它的话,自顾自说:“康家人搬走了,我同谢聆闲谈了几句,照他说的,康家人以前确实见过无嫌,也的确是无嫌设的坛。” 耳报神无心阴阳怪气了,稚声道:“邬嫌助纣为虐,罪加一等啊,此女真不怕天打雷劈?” 引玉想,无嫌应该是不怕的,不然早收手了。 约莫在半夜四更近五更天时,房门忽然打开,一股凉意涌进屋。 夜里没人守着,引玉睡不太熟,她仙力还未恢复,生怕遭人暗算。 这深更半夜的,门自个儿打开,还以为又有鬼怪作祟,再一想,客栈楼下就有恶鬼坐镇,别的鬼哪敢进犯。 引玉坐起身,看见那红裙白罩衫的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困得双眼要睁不睁地问:“你不在,我可是一刻不敢合眼。”语气里掺着隐隐约约的抱怨。 莲升神色间本还带了几分寒意,闻声竟是一僵,不去看引玉那莹莹惺忪的眼。她一弹指,点燃圆台上的灯芯,说:“白玉京有变。” “怎么了。”引玉扯起被沿。 早在得知无嫌作恶又不受天罚的时候,她便隐约猜到,白玉京应当出了事。可天道本该无所不能,不应被人左右,所以心中猜疑还有所保留。 “进不去。”莲升坐到床边,不加修饰的长发披在身后,发尾有红绳系着。 光看模样,她好像随性无拘,偏偏满心戒律,一般人……可破不了她的戒。 “为什么?”引玉不解。 “天道封锁了白玉京。”莲升倾身靠近,定定端详引玉的肩,忽然伸手捏起眼前的一角布料。 指间的料子是润的。 “你出去了?”莲升问。 作者有话说: =3= 第62章 “出去?”引玉看向肩角, 自知瞒不住,只好承认:“是出去了,康家突发大火,我去看看火势。” 莲升抚平那角衣料, 垂手悄悄捻起沾了潮意的两指, 淡声:“回来时我见风雪中夹有灰烬, 还以为城里又下起黑雪。” 晦雪天风大,没将熊熊烈火吹灭, 反倒助长了火势,还将黑烟和煨烬卷得到处皆是。 “要是真的重新下起黑雪, 那就好了。”引玉捏紧被沿, “火灭了?” 莲升颔首, 掸去引玉肩角潮润,那布料是干了, 沾在她指腹的潮意却未散。 “灭了。”她故意把潮意抹向引玉侧颊, 说:“不是让你待在客栈么。” 引玉眯眼,“事态有变, 我自然是见机行事,怎么,你要罚我?” “罚你你会受?”莲升收手,轻呵了一声。她眼里是有凛意,话音却不挟怒气,如今两人靠得近, 倒像是在调风弄月。 引玉笑了,故意道:“那要看你想怎么罚。” 莲升不接这话茬, 引玉太游刃有余, 显得她好似定力不足, 才该是那离不得五欲六尘的人。 桌上的耳报神看热闹不嫌事大,扯着嗓说:“她就是出去了,还不带我,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也不知道找谁哭去!” 莲升走过去,往木人嘴上轻拍,却只是故作样子,不是真要封它的口。 木人眼珠子转溜着,跟求饶似的,话是一句也不多说了。 “那你看出究竟了么?”莲升扭头,“总不能白走一趟。” “没有。”引玉往床头一靠,屈臂支起脑袋,说:“跟我同路的有谢聆,谢聆翻墙进去了,我进不去。” 莲升淡哂,语气平平地说:“不等我,可不就白走一趟么。”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说:“那这会儿要带我进去么?” “想去?”莲升问。 “想。”引玉双腿往床下一垂,踩住银线绣边的布鞋,“白玉京么,我早猜到会有变故,看无嫌那胆大妄为的模样就知道了,不过,单无嫌能有这能耐么,她那样的人能成仙本就蹊跷。” 莲升不言。 引玉穿上鞋,继续说:“你不是到天上去了,进不去白玉京,难道也没见着人?白玉京里神仙无数,总该有人知道无嫌所谋究竟为何。” 莲升眉头不展,“白玉京空了,里面无人回应。” 那可是白玉京,瑞光常照的白玉京,那地方上通耀日,下达幽冥,有众仙掌三才、管三千大小世界,怎么会空? 引玉怔住,未料到变故会如此大。她约莫能想起天上那些玉白的亭台楼阁,撑天的冰雪廊柱,还有时有时无的仙乐。 “还是得见无嫌。”莲升转身,“走不走,去康家。” “走。”引玉起身说:“会后悔么,若非为我去了一趟小荒渚,也不会连天道为什么封锁白玉京也不知道。” “庆幸去了。”莲升淡哂,往眉心一点,“否则魔障难逃。” 耳报神见两人要出门,连忙说:“怎又不带上我!” 没人带它,引玉和莲升俱是两手空空地出了门。 这会店小二见引玉要出去,一句话也没问,因为另一位仙姑也在,只勉勉强强挤出笑,将两人送出门外。 莲升手掌一翻,一柄纸伞凭空出现。 “能看出白玉京里发生了什么事么?”引玉接过伞,撑开往莲升头上遮,说:“原先住在白玉京的仙人们,总该有个去处。” 莲升抬手,掐诀般捏了几下,沉默片刻才说:“不知,毫无回应。” 大火已灭,康家人迁到了别处,街上那些看热闹的也都散了,全觉得自讨没趣。 像康家那样的,烧了一个宅子,还有另一处宅子能住,换作是他们,怕是只能在这漫天大雪下苦苦寻一安身之地。 到康家,果真连一星半点的火也见不着了,墙头结了成片的冰,是泼水留下的痕迹。 引玉抬掌往冰冷墙面上贴,说:“进不得白玉京,那助我跃进墙内?” 她手里的伞被撑得歪歪斜斜,伞面窄,遮一人稍显吃力,如今撑在两人头上,发顶是遮住了,两人却各自有一侧肩露在外边。 莲升干脆把伞檐推了回去,用目光丈量起墙头,说:“知道火是何时烧起来的么,纵火者是谁?” “我起先怀疑是谢聆,所以我跟了他一路,但他否认了。”引玉笑了,“火烧得突然,在我察觉时,那火光已染红了半边天。” 莲升寻思片刻,往引玉腰上虚虚一揽,五指微缩着,好似并非是为了占这半星便宜。 引玉周身一轻,眼前哪还有什么积雪的墙头,一个眨眼,废墟般焦黑的屋舍便撞至眼前。 院落俱已坍毁,遍地焦炭,还比不得流民们避风的破庙。 引玉想把腰侧那只手抓住,没想到那手滑溜溜的,鱼一样倏尔还去,半点余温也不给。 她心觉可惜,左右张望着找起谢聆的身影,说:“谢聆说,二十多年前,无嫌等人来晦雪天,选中了康家的一位小姐,把她带走了,此后康家越发蛮横不讲人情。” “无嫌?把人带走做甚。”莲升觉察到此地的生气,抬手一指,轻易找到谢聆所在。 引玉循着那方向转身,鉴于前后门还有人在守着,不敢放声呼喊,只得踩着遍地的木头渣和碎瓷断瓦,嘎吱嘎吱地走过去。 “谢聆亲眼所见。”她放轻声,特地把伞收了,省得一会儿来人了会跑不快,继续说:“谢聆和谢音流亡此地,见到过来此设坛的修士,为首者身穿僧尼长袍,和此前客栈掌柜说的一样。” “在小悟墟里,那样的打扮比比皆是。”莲升说。 “你也见到了厉坛下的那尊像,若非无嫌,那还能是谁?”引玉轻手轻脚,“你觉得还有谁?” “未见其人,尚说不准。”莲升眸光有细微闪动,语气显得有些生硬。 引玉悠声:“你心中已有猜疑,却不说给我听。” “不可祸及无辜。”莲升说。 引玉故意走慢,抬起手,伞尖往莲升腰侧碰,说:“你曾也怀疑是我吞吃了小荒渚的人,我就不无辜了?” “我有错。”莲升反手握住伞尖,微一使劲,便把引玉带至身侧,“所以才要更谨慎小心。” 引玉微微一个趔趄,挨近莲升后背“哦”了一声。 康家这宅子,在晦雪天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只留两个人下来看守,许是康觉海料定没人敢翻墙入室。 大半个康家被烧得一塌糊涂,后院最为严重,这要是再烧上一阵,怕是连剩下的半个院子也要遭殃。 引玉循着那缕活人生气往前走,打趣说:“这火总不会是因为康觉海屁股上的那一撮才烧起来的。” 莲升冷声:“要真是这样,照这时间,他也该成白骨了。” “不会平白无故起火,不是谢聆,便是其他人。”引玉苦思,又说:“可寻常人谁会有这胆子?” “他说不是就不是?”莲升拂开迎面而来的灰烬,不冷不热道:“此前你怀疑我别有用心,可不曾因我的三言两语打消念头,如今他说不是,你就信了。” 引玉抬伞拦在莲升身前,迫使莲升停下脚步,她也跟着停步,慢悠悠说:“可他跟我说了良多,字字句句俱是真情,不像‘鱼老板’,只会让我猜。” 莲升默了。 “气了?”引玉放下伞,偎过去说:“该,我刚也气了。” 莲升哪还说得出什么气话,抬手往引玉发顶上拂,把寒意拂去。 康家院子就在晦雪天正中,换成其他城廓,那里的城主可不敢完完全全占下如此好一块地,偏康家不遮不掩,心思都写在了明面。 发上的寒意是拂去了,可引玉还是冷得打颤,抬臂掩至口鼻前,轻打了个喷嚏。 令她发冷的,不单是风雪,还有怨气。 既然是在晦雪天,阴气浓郁些也无妨,偏偏此地凝着比别处更浓烈的怨意。 引玉浑身犯冷,牙齿跟着打架,左右环视,琢磨不出怨气的来源,皱眉说:“怨气无形,不像阴邪之气,还有个影儿给人看。” “此地怨气确实浓了些。”莲升皱眉。 “寻常人辨不清怨气和寒意,怨气进身有如阴邪入体。怨气越浓,住在此处的人越会久病不愈。”引玉眼底并无怜惜,轻飘飘说:“康家一直在找替,许就是因为这个。” 且不说,这股怨气还跟寻常的不同,它伪装得极好,不惊起一点风吹草动,藏匿在烈风和飞雪中,若非引玉真身入灵台,她怕也发现不了。 莲升又一语中的:“那群设坛的本事不小,既然能给康家撑腰,为何不帮着去掉这股怨气?” “我也想不通,难道是为牵制康家刻意留的?”引玉摇头。她双眼一合,再睁眼时,眼前有黑影攒动。 康家后院当真死了不少人,一些魂灵甚至还身裹蓝焰,就连死了也不得安宁,一半焦骨一半烂肉,蜷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原还能救,可他们只顾着自己跑,不论我怎么喊,都不曾回头望上一眼,然后啪!那横木裹着火砸了下来,把我压在地上起不了身,我就被烧死了!” “我也可怜,那火轰隆一声蹿了过来,我被逮去挡火,他用我的身躯挡火啊!” “这些姓康的果真人面兽心,都不是东西!” 群鬼声讨康家众人,因为怨怒冲天,竟成了地缚鬼,离不得此地。往后康家的人要是搬回来,怕又得病倒一群,又该日日找替了。 引玉不惊不怵地走向那群烧死鬼,果不其然,在这些鬼中见到了熟面孔,便是她此前见到脸上有火灼纹的那几位。 人人皆有其禄食命运,命理一定,难改难纠。 可惜鬼中不见那提灯者的身影,那人怕是碰巧逃过了一劫。 那几只鬼低声哭泣,觉察有活人靠近,还以为是康家的人,齐齐跃起,作势要将来人也拉下地狱。 可没想到,一道金光晃了过去,把他们定在原地,叫他们动弹不得。 引玉回头,“消气了?” 莲升动动手指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然能如何。” 那群烧死鬼这才看清,来的哪是康家人,康家人早就走远了! “不是康家人,莫要伤及无辜!” “我还以为,他们走后才想起要来捞我尸骨,原来不是,我怎把他们想得如此好心?” “康家人怎会还敢回来,他们要是敢回,我非得将他们碎尸万段不可!” 众鬼手脚不能动弹,却没碍着他们流涕痛骂,片刻,才有鬼问:“你们是谁?” 引玉走到他们面前,看模样羸羸弱弱,压根不像修仙之人,好似没什么本事,偏偏她不露怯色。她问:“你们可知,害了你们的这把火,是谁放的?” 众鬼面面相觑,谁也不知答案,但一听到“火”这一字,眼底的怨怒便汹涌而出。 那恨是浸入骨髓的,恨不能令天塌、令地陷,可还是不及另一股藏于无形的怨气。 一鬼哭嘤嘤道:“我不知道,我没见着,不过……那火烧得好快,寻常火哪能烧那么快!” 有鬼附和:“是啊,太快了,我才沾上丁点火星子,便被烧成了骷髅!” “我虽跟着康家做了不少恶,可也是为了混一口饭吃,那些坏事都是康觉海要我做的,火为什么不烧他!” “是啊,为什么不烧他?” “我恨啊,既然要烧,统统烧成灰才好!” 引玉听得两耳嗡嗡,快要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她往耳垂上一捏,说:“那火先在后院哪个地方烧起来的?” “东门,在东门!”鬼祟撕心裂肺。 一群鬼除了唾骂便是痛哭,看样是问不出其他了。 引玉退开,勾住莲升的袖子说:“牵牵么,我要冻死了。” 她那根手指头白得惊人,指甲盖却被冻紫,活像染了蔻丹。 莲升不勾她的手指,径自捏她掌心,面露怫郁,说:“这么怕冷,当初为什么要来晦雪天。” “当初?”引玉掌心被捏住,暖意扑向肺腑,她周身舒畅,轻叹出一口气,问:“哪个当初。” “你决议要护佑此地时。”莲升扣着引玉的手背,将她冻僵的手揉软了。 引玉眯起眼,她的记忆哪有恢复这么多,寻思了半晌,半猜半蒙地说:“或许是因为不喜冷,所在才想为这地方遮遮雪?” “这么好心?”莲升往康家宅子的东门走。 引玉笑说:“好心?这明明是我用来夸你的。” “还你。”莲升神态自然。 东门那边的院子已被烧得看不出原样,哪还余有什么屋舍轮廓,只有一团散灰堆在地上,什么木头纸屑,全被烧得干干净净。 引玉踏在灰上,撒开莲升的手。 “要牵是你,不要也是你。”莲升随她去,话里暗味颇深,偏她神色冷淡,极难叫人想歪。 引玉弯腰攥了一把灰,在掌中慢腾腾揉开,说:“谁让我任性随心,一会儿您还给不给?” 灰上没沾古怪气味,照这么看,火好像是寻常火。 莲升打量别处,“不会叫你冻难受。” “那我该说多谢?”引玉转头看向莲升,余光处有个影子一晃而过。 “客气了。” 引玉猛直起身,连掌心的灰都来不及拍拂,匆忙追了上去。 来了这慧水赤山,她那发烧头痛的毛病倒是好了,但身子越发虚弱,也不知道是不是冻的。 她气喘吁吁地追,可才一个拐弯,便见不到那影子了。 “看见什么了?”莲升跟过去,未发现不妥之处。 引玉紧盯暗处,弯腰不太笃定地比划了两下,说:“这么高,好像是个小孩儿。” 她所比划的小孩,方及她膝头高,要真是这么点大,怎能跑得那么快? “确定?”莲升在遍地灰烬上找寻足印,说:“此处可没有其他人的生气。” “总不该是幻觉。”引玉本想揉眼,方想起掌心还脏着。 “待我寻它。”莲升掐诀,手上金莲绽开,化作金丝十余,飞旋而出。 眼前人神色镇定,引玉看得思绪一飘,忽然想起梦里对方正襟危坐的身影,那么疏远自持,叫人很想在那森严肃穆之地犯浑。 她果然还是会动心,栽了坑也会动,如今还不敢诚心相对,一颗心已动到不能自已。 她沉迷的向来不是菩提木珠上的那股味,让她迷而不悟的,只有这看似无欲无求,却表里不一的莲花仙。 引玉回过神问:“找到了么。” 金光收回掌心,莲升眉目间躁意微显,“没有。” 引玉迎着风雪慢腾腾挪回原来的地方,在月光下弯着腰细细打量,找到了一些浅淡的痕迹。 “看。”她指了过去。 说是足迹也不像,每对足印左右脚的间距分毫没差,就好像是拿印章戳出来的,又像是……迈不动腿的僵,在此处蹦出了一排规规整整的印子。 “什么东西。”引玉往那足印的边沿一沾,还是闻不出味。 “不是僵。”莲升断定,“它身上不沾阴气。” “难不成是一具空空的小儿尸?”引玉诧异,哂着说:“是有人用提丝术将它牵来的?” “如此,那人必在附近。”莲升又驳倒了引玉的猜测,“但我觉察不到法力波动。” 身后哐当一响,有东西被撞翻。 引玉扭头,在坍倒的廊柱后逮到了一个影子。 何其熟悉,果真不是被操纵的尸体,而是……一只脸面被涂得花花绿绿,带着惨白笑脸的假人,只是它的眉心,竟有金光一点。 引玉眸光定定,只一愣神,那东西又无影无踪。 那个脸面涂得花花绿绿的假人,分明是被戏班子供起来的“大师哥”!就是被康觉海踢开的那只。 “念。”莲升豁然开朗,“人偶上附了念力,驱着它烧了康家。” “是善是恶?”引玉拂去掌心的灰。 “既然是念,那善恶俱在一念间。”莲升追上前,却见那痕迹消失在墙边,想来人偶已经越墙离开。 一个没魂没气的死物,身上念力一耗竭,便和这遍天风雪没差,相当于隐于世间,要想找到它,好比大海捞针。 “还追么?”引玉扶着膝,气快喘不顺了。 “不追。”莲升眼底冷淡蓦地龟裂,“只是,那道金光颇令我在意。” 在意,是因为熟悉,心惊肉跳的熟悉。 说到金光,引玉只在莲升那见过,她盯住莲升的眼,又看向对方不久前才绽出金莲的手。 “不是我。”莲升翻起掌心,金光灿灿的莲一开一谢,“在小悟墟,因为有灵命尊,金光无处不在。” 灵命尊? “大师哥”算是来替戏班子报仇,难道是灵命的念? 引玉起先还怀疑无嫌身后是灵命,如今不免动摇。 她捂住发凉的脸说:“佛遇佛,会打起来么?” 莲升假意听不出她的调侃,说:“那戏班子倒是藏了不少秘密。” 眼下大半夜的,也不好找那戏班子。 引玉往掌心吹气,双掌并着搓了搓,说:“其实我进来不单是为了探明起火的原因。” “那是为什么。”莲升不惊讶,她早知道,这人心眼多着去了。 引玉环视周边,发顶上已覆了不少雪,衬得脸面愈发苍白,这要是被旁人撞上,那人定要被吓死不可。 “康家被选走的那位小姐叫康香露,谢聆在她身上看到过仙气。”引玉眺向远处,“我想看康家的名谱,在康香露身上找线索。” “仙气?”莲升看引玉发顶结霜,抬手一拂,那冻起的乌发又服服帖帖垂落。 引玉追着那暖意,发顶不由得往莲升掌心拱,自个儿是一点也不觉得羞赧,慢声说:“康香露此前连修士都不是,要真能在一夜之间成仙,修仙者们的脸该往哪搁?” “怪事。”莲升掌心一滑,落至引玉后颈,飞快收手,说:“去找名谱就是。” 引玉往发上一拨,拨去对方掌心留下的酥意,说:“我也是头一次来,不会指望着我带路吧。” 调子又拖得老长,带了几分似笑非笑的腔调,分明是挑逗。 像康家这样的,名谱大抵会放在祠堂中。如今康家刚历了灾,祠堂不知还在不在。 在废墟中逛了半圈,终于在西门那边找到祠堂,那祠堂除了门楣被烧去小半,其他还算完整。 进祠堂,便见康家列祖的牌位,还有侧边绘在墙上的名谱。 引玉站在名谱前,从后往前挨个找,很快找到了康香露的名字。纵观整个康家名谱,竟只有康香露一女子的名字被登在谱上。 只是,康香露的名看起来遭遇颇多,比邬嫌在禁室家谱上的名字可怜多了。 那三个字写得方方正正,其上却有无数刮痕。毕竟是绘在墙上的家谱,若要修改,只得挖去墙皮,所以那处坑坑洼洼,独自陷下去一块。 引玉抬手摩挲,注意到康香露名字下写着的生辰,边琢磨边说:“这康香露属阴,在慧水赤山,这算绝佳的修仙资质么。” “不。”莲升凝视着那名字,淡声:“却是绝佳的鼎炉,鼎炉,采补之用,这绝非无嫌的修行路子,若是她用,她必是身负重伤。” 引玉在墙面摩挲的手为之一顿,转头说:“那康香露根本没有成仙,所谓的仙气,是沾来的?” “不错。”莲升往康香露的名字上一抹,“康家知道康香露成不了仙,所以挖去她的名。但看她名字墨迹偏深,想来是康家后来重新添上的。” 引玉厌恶一嘁,“以为她成仙,才在族谱上添写女子名?那后来再写再划,又是因为什么?” “心里有鬼。”莲升退开,不愿再挨近这痕迹斑斑的墙面。 作者有话说: =3= 接下来几章会陆续解开一部分谜 第63章 刻写在康家族谱上的讯息过于详细, 约莫是祖上盼家中有人登仙盼疯了,每个名字后竟都跟着生辰八字和仙缘。 所谓仙缘,也不知是找哪个江湖骗子算的,说得云里雾里, 全是废话。 要是康家真有人得道成仙, 这一家怕是只会比现在更蛮横, 许是直接就占地为王了。 到那时候,晦雪天哪还有别人活命的份。 引玉嘲谑:“这一家子挑挑拣拣, 也就康香露那么个好心肠的,偏还被他们祸害了。” 想到谢聆口中的康香露, 引玉不由得唏嘘, 说:“想必当时康香露也以为自己能踏上仙途, 没想到,不过是从一处泥沼踏进另一处泥沼。” “可怜人。”莲升摇头。 引玉负手站立, 垂眼思索, “无嫌受伤,难道是天道突然开眼?” 莲升目色微沉, 睨向康香露的名,说:“天道开眼,便不会放她一条生路。” 倒也是,天道若有杀心,能翻倒天地三才,能移平山川河湖, 吹铁成灰。 引玉看着“康香露”那被划得斑驳不清的三字,说:“要是能找到康香露就好了。” “康香露如今是死是活还不清楚, 不如直接找邬嫌对峙。”莲升冷哼。 引玉一捏莲升袖子, 好让这人转向自己, 打趣说:“好惊扰她背后之人?不愧是白玉京的神仙,底气十足,您才是真的无所畏惧。” 莲升低头看向衔住她袖子的白玉手指,说:“气话罢了。” “不是不气了么。”引玉笑说。 “你的晦雪天,你倒是大度。”莲升变出个手炉,塞到引玉手里,转而把那柄伞丢入虚空。 引玉不捏莲升袖子了,捧着手炉喟然轻叹,暖得懒散劲儿敞露无疑,说:“我气呀,所以我更要知道无嫌想要什么。” 她单手揽住手炉,并着两指从康香露名字上抹过,想借以看清康香露的往事,如今她恢复了一些,想来能看到分毫了。 两指下坑坑洼洼,凄怆尽在不言中。 真身果真又和灵台多融上了一分,初来时她想探知旧事却处处受阻,如今灵台清明,轻易便能看见一二。 雪面很近,康香露应当是跪在地上的,面前正对着一双褐色罗汉鞋,那人的僧袍被风刮得往后扬起,勒出骨瘦如柴的双腿轮廓。 “不愿跟我,是想回康家?”一个冷淡得略显刻薄的声音问。 康香露在磕头。 那人又说:“我知康家待你如草芥,你心中有恨对不对?你所经历的,我都知道,我曾也吃过一样的苦头,你跟我,我亏待不了你。” 康香露猛地抬头,却只看见一个毫无血色的下巴,再往上是一张干燥皲裂的唇,此人好似身患重病。 “走吧,既然已经离开康家,就莫要回去。”那人转身,“切记,往后若见我失神失魂,莫看、莫问。” …… 引玉回过神,蜷起手指一个退步,恰好撞上莲升。 莲升扶她,问:“看到了?” 引玉惊疑不定,捻着手指头说:“康香露的确跟着走了,可惜看不见那人面容,光看那瘦条条的身架,还有干裂渗血的嘴唇,要么重病,要么伤势颇重。” 她本想复述那人的话,可思绪一涌,便记乱了,索性说:“听她说,她和康香露有一样的过往,不用猜,就是无嫌。” 莲升若有所思。 引玉又说:“失神失魂,是何症状?” “无嫌?”莲升眸色一暗,“无嫌身上有役钉,役期一到,既成役傀,便会失神失魂。” 她顿住,继续说:“如此看来,无嫌的苦痛,也许是从别人那承来的,非她亲身所受。” 引玉不由得捂住自己的手腕,她可不想变成役傀,意味深长说:“这么说,早在二十三年前,无嫌就成了役傀。她背后那人了不得,才是真想要我性命的。” 莲升不语,倏然看向脚边。 引玉垂下目光,“地下怎么了。” “有生气。”莲升说。 这时康家人走楼空,什么孤魂野鬼都往这涌,使得那缕单薄的活人生气越发醒目。 康家祠堂摆满了新鲜供品,什么鸡鸭鹅猪,别家求都求不来的,他们却干放在这。灵案上三足小鼎不知是被谁掀翻的,香灰洒了遍地。 引玉低头找寻,见香灰边缘有一残缺鞋印,显然有人曾在祠堂中徘徊。她循着鞋印扭头,却只见到一堵墙。 就算是修仙之人,也未必能带着躯壳穿墙,这属实离奇了些。 “你看。”引玉捂着手炉,腾出一只手指向地上足印,极慢地跟着走了过去。 这里的确有残余的生气,不知是不是谢聆的,照理说,这里不该还有其他人。 莲升跟着走,在引玉还盯着墙的时候,她蓦地转身,说:“有禅灯。” “什么?”引玉随之扭头,诧异地盯了过去,佛寺之物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 莲升又走回灵案前,弯腰摸索了一阵,蓦地叩开了一处暗柜。 暗柜打开,木头响得刺耳。 引玉弯腰去看,只见灵案下竟藏着一只佛龛,佛龛左右果真供有禅灯。 “长明火。”莲升拨动火苗,皱眉说:“此火难得,是至高礼数,只供给崇敬之人。” 要是引玉没有记错,这晦雪天里的寺庙和道观,可都是康家率先砸毁的,他们不敬神佛,也见不得旁人去祭拜,这样的康家,怎会在祠堂中藏着佛龛? “宝莲座,参禅指。”莲升半蹲在那座低矮的佛龛前,冷漠又冒昧地伸手摩挲,指腹从那金身坐佛下刻着的字痕上抹去,神色古怪地说:“小悟墟的铭文。” 引玉怔住,抱着手炉蹲下。 龛中佛像何等熟悉,竟也是披发头陀,好像不拘一格,只可惜这尊像的面容还是太抽象了些,看不出是不是无嫌。 “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引玉看见了那串扭曲的字,这些字曾困扰她许久。 莲升开口:“涅槃。” 涅槃,超脱生死,泯灭而常在,这似乎是僧人们的追求之一,是一种境界。 引玉心中忽萌生出一个念头,她眯起眼说:“是其他的神佛不被欢迎,才一一打砸,只有这尊能受供奉?” 只见莲升握住那两掌大的佛像,摸索片刻后,猛地将其一旋。 佛像动了,莲花宝座却稳立不变,独独坐在莲上的佛像背过了身。佛像身后不是披散的头发,而是一张脸! “双面佛?”引玉诧异,“是小悟墟的佛陀么,是谁?” 佛像背后那张脸带着古怪的笑,似乎和疯魔没有两样,叫人看得胆寒心惊,这能是寻常人会贡在家中之物? “见所未见。”莲升也略显愕然。 想到厉坛下的石像,那像只有几分像无嫌,底下似乎还有一层,不知是不是也藏了另一张脸。 引玉越发觉得,无嫌只是个幌子。 随着佛像转身,足印消失的那块地砖倏然下沉,竟露出一处地道。地道下有火光闪烁不定,定是有人进去了。 引玉站起身,站在地道边沿往里打量,看不见阶梯,往下似乎没多深,要跃下去不是难事。 莲升走了过去,身后佛龛里那尊像缓缓转动,竟在回正。她扭头投去一眼,不以为意道:“下去看看。” 引玉还抱着手炉,哪好往下跳,只好先把炉子搁在地上。 她下跳时,趔趄着差点跌了出去,身左右一撞,肩骨被撞得发疼,才知康家祠堂的地道竟窄成这般。 远处有明火,前路逐渐开阔,深处似有暗室。 在莲升跃下后,那石砖重新合上了,想必佛龛里的像已完全回正。 莲升又把手炉塞到引玉手里,说:“捧好了。” 引玉抱着炉子,借着火光睨莲升,“不想牵我,所以给个汤婆子敷衍我?” 莲升把手伸到引玉面前,望着前路说:“牵着好走么。” “好走,但我不牵。”引玉慢吞吞往前挪。 莲升两手空空,掌心只得贴上裙边。 走进去时,引玉特意放轻脚步,越是往前,越觉得眼前金光刺眼,再一看,分明是火光映上金银玉珠,宝物熠熠生辉! 这地方,压根就是康家放置掳来财宝处。 再一听,有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又有人唔唔叫唤,好似被堵了嘴,喊叫声含糊不清。 引玉的肩蓦地一沉,看了撘在肩上的手,才回头不解其意地投去一眼。 莲升擦着她的肩走到前边,说:“你走后面。”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人问:“谁。” 两人倏然停步,听见剑尖擦地而过的吱吱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火光中步出。 是谢聆。 谢聆也诧异,皱眉问:“你们怎么下来的?” “你怎么下来,我们便是怎么下来。”莲升说。 谢聆无从反驳,转身继续用剑尖挑起那些珠宝翻找,捣得地上一团乱,说:“我在找一只长命锁。” 走近,引玉才看到那被捆在角落里怒目圆瞪的人,是钟雨田么。 此人压根没在客栈里好好休息,跑这来了。 谢聆翻找的剑微微停顿,冷声说:“我进来时看见他在行窃,他话太多,很碍事,我便把他捆起来了。” 捆在钟雨田身上的链子,可是金子敲成的,想必他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享受这待遇。 钟雨田唔唔狂嚷,偏一个字音也吐不清,眼急得都红了。 这钟雨田当真是无处不在,引玉还挺好奇,走过去说:“我若帮你把嘴里这团布取了,你不能闹,否则我就把你丢回厉坛。” 谢聆约莫还不知这人是她们从厉坛下救出来的,回头问:“丢回厉坛?” “他被康家人丢到厉坛下,差点被僵生吃。”引玉语气轻飘飘。 钟雨田周身难受,哪还敢闹,频频点头答应,示意自己不会闹事。 引玉拉出那团布,刚取出,便看钟雨田神色大变,似要破口大骂。她不紧不慢,把食指抵到唇前,“嘘”了一声。 钟雨田忙不迭把话全咽回去,改口说:“我也是听说康家大火,所以才冒险前来,想、想……” “行窃。”莲升说。 钟雨田噎住,脸又红又白的,眼睛一个劲转溜。 “你怎么知道康家祠堂有暗室?”引玉眯眼。 钟雨田连忙说:“我曾是康家的雇工,为康喜名做事,后来被赶出去了。那康喜名曾指使我做过不少恶事,自己不受宠,当不上家主,便心思歹毒,连自己侄儿都要害,所以康觉海的好大儿才在床上躺了数载!到头来,被驱使着帮亲侄儿找替的还不是他!” 他一啐,继续说:“我才不是因为夺粥被扔下厉坛的,那康喜名公报私仇,怕我把他的那些腌臜事说出去,想杀我灭口!” 引玉眼一眯,“你既然为康家做过事,也知道金库和佛龛相连,那你知不知道,康家为什么要供那尊佛?” 钟雨田不愿把身上的金链子挣坏了,讪讪说:“听说是设坛的仙长赠的!” 引玉了然,那被供在龛里的,果然才是真厉害,许就是给无嫌下役钉的,也是……助无嫌成仙的人。 “你又是怎么下来的。”莲升看向谢聆。 “此人打翻了香案上的鼎,我是循着他的足迹找到暗道的。”谢聆将剑尖刺入堆叠如山的金银中,仿佛在大海捞针。 这里的宝物多如牛毛,又全是金灿灿一片,要找到那只长命锁,谈何容易。 钟雨田慢慢挪着,背过身不敢正视引玉的眼,嘀咕说:“当时大火烧得正旺,康家又亟需灭火,我、我假装来帮忙灭火,可不是偷偷潜进来的。当时火势大,他们又无暇分辨,压根没看清我的长相。” “得了。”引玉看这满屋的金银便觉得眼疼,“给你把链子解了,你帮着找一只长命锁。” 莲升冷淡地横过去一眼,食指一勾,捆在钟雨田身上的金链子便当啷落地。 钟雨田垂涎欲滴,小心翼翼问:“这金链子,我、我能要么?” 引玉抱着手炉一言不发。 钟雨田连忙摆手:“不是,我开玩笑,我才不要这玩意!” 莲升退开一步,不愿踩这遍地的金银,看谢聆似乎越找越急,刺进去的剑愈发没有轻重,索性问:“你要找的长命锁,是谁的?” 在财宝堆里翻找的人登时停住了,看那单薄身影,甚是寂寥可怜。 “谁的。”莲升又问。 谢聆竟是声音带颤地说:“我妹妹。” “我要的是名字。”莲升不冷不热道。 谢聆握紧剑柄,剑尖直杵着地,借以撑直身说:“谢音。” 就是在此前的世界,借名寻物也不是稀罕事,物件和所属者之间,总会有特殊的连结。 只是引玉发现,莲升脸上的漠然竟细微一滞,问:“怎么了?” 莲升深深看了谢聆一眼,掌心金光飞逸而出,钻得那丘珠宝叮当响。 少顷,金光托着一长命锁从杂乱的珠宝中钻出,长命锁铿地落下,而那金光寂寂无声地归回莲升掌心。 谢聆不问金光为何,目光逐着那只长命锁坠落,瞳仁猛地一震。 “可是此物?”莲升问。 谢聆手中剑叮地落地,他手中空空,双掌却颤个不停,眼里竟已是猩红浸润,好像血泪俱出。 钟雨田也不说话,被谢聆那模样唬住了。 谢聆向来沉默,此时溢出眼底的情绪好似天上月明,能掀得潮涨潮落,掀得海水激荡。 他似乎要哭了,却固执着没有弯下腰背,更没有低头。 他的目光微微下垂,姿态明明还是端正无比,周身却好似写满了脆弱和低微,他像是兜不住海河的岸堤,一触即溃。 半晌,谢聆才弯下腰,双手捧起地上的长命锁,哑声说:“是它,是谢音的长命锁。” 引玉观此地已无值得探寻之处,又觉得该给谢聆一些空间,转身问莲升:“出去么。” 莲升颔首,目光从谢聆身上一扫而过,不做停留,说:“走。” 钟雨田这才像是被赋了魂的躯壳,猛地腾起身,手忙脚乱追上去说:“带上我!” 如何进来,自然就要如何出去,墙上的机关并未做隐藏处理,叫人一摸就摸着了。 在石砖打开后,谢聆还是一言不发地跟了出去,把长命锁紧紧捂在心口。 这晦雪天里,人人都有故事,引玉只是多看了谢聆一眼,没有多问。 出康家祠堂,一阵铃声随风而响,风来得急促,铃铛也响得狂乱。 祠堂一类的地方,其实不适合悬铃,铃声招魂不假,要是招来其他厉鬼鸠占鹊巢,怕是整个康家以后的子孙都会遭殃。 起初来时没听到这响声,此时引玉才觉得诡异,循声抬头,便见飞檐上有一只玉雕铃铎。 “铃铎怎么会挂在这。”她眯起眼打量。 莲升也才听到,抬起头一瞬不瞬地望过去。 那玉雕铃铎传出的声音似有古怪,一听便让人心乱如麻,好似什么琢磨不透的怨怒哀愁全都从心底涌上喉头。 “金子,我要金子!”钟雨田一个转身,又要走回祠堂,却被高出一截的门槛给绊了个狗吃屎。 摔了这一跤,他还没醒神,四肢并用地爬到佛龛前,作势又要打开暗道。 引玉原只是觉得铃声吵闹,见钟雨田好似发狂,才明白,那铃铎分明有鬼! 就连紧按胸口的谢聆也目露异色,眦裂发指地握紧手中剑,随他一动念,剑便叮地作响,数道罡风自剑身旋出,撞得地上积雪飞扬。 莲升神色骤凛,分出两道金光,分别朝钟雨田和谢聆飞去。 金光往两人眉心处一钻,他们便定在原地,连面上神色都僵住了。 引玉捂住心口,各种理不清的杂念一窝蜂往外涌,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只觉得满腔怅惘快要将她淹没,随之而来的,是欲,是被浓墨浸染后越发分明的欲。 在梦里,她一意孤行,执意摘下佛陀身边的莲,如今一颗心也在逼着她背道随心。 引玉忙往心口处锤,狠将目光从莲升身上撕开,她想要不假,可她从来不急求。 莲升定定望着飞檐下的铃铎,听见引玉窸窸窣窣要走,才回神扭头,问道:“你去哪?” 听见那声音,引玉更是心乱如麻,把手炉往莲升怀里一塞,冷声说:“别看我,也别同我说话。” 莲升还真不再开口。 引玉抿唇瞪向莲升,不想此人还背过身,不容她看。她只好跑进祠堂,本意是想找撘脚的椅子,但刚进去,便见到了一架梯子。 飞檐上那只铃铎,她得取下来,铃铎中一定暗藏玄机! 梯子很沉,引玉搬得何其吃力,在过门槛时,无暇留心太多,梯子一角猛从钟雨田脸上刮了过去,就跟给了他一大耳巴子似的。 “你想做什么。”莲升按住梯子,不让引玉往上踩。 引玉仰头,不愿多看莲升一眼,挤出声说:“取它。” “那是魂铃。”莲升仰头说。 引玉皱眉:“魂铃?” “不错。”莲升一弹指,那木梯便被推至墙边,撞出咚隆响声,“你想取,喊我就是,怎么还不许我和你说话。” “你还能任我予取予求?”引玉嗔道。 莲升看她眉目间凝着烦乱,顿了些时,淡淡说:“也不是没有过。” 这回,沉默的倒成了引玉。她不大自在地退开一步,搓起冰冷的手催促说:“取它,快些。” 魂铃乃是招魂之用,玉器却是辟邪的,这两样东西融为一体,真是莫名其妙。 引玉攥紧袖口抬臂,感受风吹来的方向,随即发现,这铃铎压根不是在迎风而动,它……自有其动向。 就好像,是铃里的东西在挣,逼得它摇曳不休。 与此同时,那充斥整座康家大宅的怨气好像更加浓重了。铃铎摇得愈烈,愈是响亮,那怨气便愈是严寒刺骨。 莲升招手将飞檐上铃铎取下,不费吹灰之力。 被摘下的那刻,铃铎不动了。 “看来,康家的怨气和这玉铃有关。”引玉的杂乱思绪终于消停,她长舒一口气,伸手想朝魂铃碰去。 莲升不作声地将手屈在身前,不让她碰。 引玉只好作罢,眺着问:“里面有魂不曾?” “有。”莲升微晃手腕,铃舌撞上玉壁,响得清脆悦耳。 铃一响,乌黑怨气便夺壁而出,受困在铃中的怨魂却现不得身,被死死禁锢其中。 莲升目不斜视地盯着手中玉铃,另一只手掐出金光。 莲纹弧光撞入玉铃,层层怨气像涟漪般震荡开来,却又被金光一一化开。 里边的魂挣扎不休,既然是鬼,便是怕这金光的,可它哪里抵抗得了,一下便被拽出铃身! 那鬼影灰蒙蒙地跌在地上,长发披散着遮住脸面,看其单薄羸弱,显然是位……女子。 既然怨灵已离铃铎,玉雕的铃便不会再被撞响,莲升这才收回钻入谢聆和钟雨田眉心的那寸金光。 金光一收,两人速速回神。 钟雨田捂着脸哎哟叫唤,不知脸上怎么火辣辣的疼,喊道:“我怎么摔在这了,我这脸又是怎么回事。” 谢聆眼底怨愤顿消,见地上蜷着一灰蒙蒙的鬼影,连忙冷起脸把剑捡起,问:“哪来的怨鬼?” 鬼影抬头,灰白的脸露了出来。 看清那张脸后,谢聆惊诧大喊:“康香露——” 作者有话说: =3= 第64章 谢聆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就是这一张脸。 那时他日日和谢音守在康家门外,可不就是为了见到康香露?怎么可能认错! 康香露没有成仙,否则她也不会变成怨鬼,她的模样和离开康家时一模一样, 可想而知, 她走后不久便丧了命。 谢聆提剑和握住长命锁的手俱是青筋暴起, 他定站不动,好似遭到了五雷轰顶, 双目圆瞪着,眼中既是惊诧, 又是愤懑。 谢聆想, 康香露是跟着那群修士离开的, 那一行人,个个都是侩子手! 康香露惨啊, 逃过了康家, 却还是没能逃过死劫。 “你怎么会在这?”谢聆厉声,“怎么会是你!” 引玉怔住, 没想到康香露竟就藏在康家,甚至已经……死了。 在还没听到谢聆喊出那一声时,钟雨田便已隐约看见一个鬼影,他此前被吸走了生气,如今尚未恢复完全,就跟开了阴阳眼一样。 他一见那鬼影, 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藏起来,随后才听见谢聆的喊声, 眼中不由得露出茫然。 “你也见过康香露?”引玉低头看向钟雨田。 钟雨田牙齿打颤, 磕磕巴巴说:“也许见过, 但我那时不过三岁大,哪里认得!不过,我后来在康家帮工,倒听过不少康香露的事,听说她以前极不受待见,后来登仙了,老夫人才对她另眼相看。不过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康家人提起她时,话里难掩不屑!” 他不敢看康香露的鬼影,战巍巍看向引玉,连忙又说:“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的确是康香露。”莲升垂视着康香露,手却指向祠堂,说:“她和康家族谱相系。” 康香露的鬼影缩成一团,她手脚齐全,身上半点血迹不见,若非面露死相,脸色灰败,想必还会被错认作活人。 此事的确耐人寻味,在康家口中本该登仙的康香露,怎么会在这里? 谢聆提着剑趔趄着走了过去,停在康香露面前,悲恸地看着她,问:“你怎么……死了,又怎么会在这里?” 康香露却是一副失神的样子,听见有人问话便歪头去看,双眼微微眯起,似在辨认问话的人是谁。 可谢聆已是年过三十,岁月在他身上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他哪还留有幼时的轮廓。 更别提,二十多年过去,就算他模样未变,恐怕康香露也不记得他了。 谢聆目眦欲裂,连带着手里的剑也颤抖得嗡鸣不已,哑声说:“你怎么会死,怎么会死?是那群修仙人害了你吗,你说,我去为你报仇!” 康香露竟扯出一记惨淡的笑,依旧没认出面前的人,望着阴沉沉的天说:“我怎么出来了?” 谢聆把剑丢在地上,颤着手想去碰康香露的脸。还没碰着,他心知碰不到,猛地收手打住。 引玉也朝康香露走近,低声问:“是无嫌害你?” “她不恨害死她的人,反而要回康家?”钟雨田在边上颤着声嘀咕,他不敢看康香露,却不碍着他开口。 钟雨田不知道“无嫌”是谁,但料想不是康家人,又说:“想来,她恨康家要恨得更多一些。” “她是被困在了此地,她来康家,也许不是自己选的。”谢聆看向莲升手里的玉铃。 钟雨田没再吱声,他一个没灵根的平常人,没本事和修士争论此事。 听见“无嫌”二字,康香露竟不恼不怒,甚至还露出苍凉的笑,说:“无嫌在哪儿呢,无嫌不守信,如今康家人还都活着,我怎就出来了?” 那语气,分明是不恨的。 引玉蹲至康香露面前,头顶倏然一暗,才知是莲升给她撑了伞。她看着康香露说:“无嫌带你走,不是想你做炉鼎么,你是怎么死的?” 康香露双肩抖动,低下头说:“我不想去的,什么修仙啊,都与无关,我这体质我还不清楚么,我哪里是修仙的料,说我根骨奇佳,分明是想取走我的精气神。” 谢聆也屈膝蹲下,猛一闭眼,不愿让康香露看见他眼里的愤怒和痛楚。再睁眼时,他神色已稍显平和,直视着康香露的眼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体质,什么体质?” “你看过康家的家谱么。”引玉朝康家祠堂指去,说:“既然是修仙之人,你应当看得明白,她的体质可是绝佳的鼎炉,像她这样的,入道已是难比登天。” 谢聆忙不迭站起身,急匆匆跑进祠堂。 莲升撑着伞,另一只手朝引玉发顶拂去,又把积在发顶的凉意给她拂散了,淡声问:“康香露,你可知无嫌设坛是为了什么?” 康香露抱着头,潸然泪下,好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魔怔一般,只顾着自言自语,说:“我说我受万人嫌厌,你道你也是,我知你不好过,所以甘心为你献身,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引玉直觉,这便是康香露被留在玉雕铃铛里的原因。 康香露放下抱头的双手,赤红的眼含泪含悲,目不转睛地看着引玉说:“杀我,送我回康家!” 那年大雪纷飞,晦雪天民不聊生,遍地都是无人管顾的冻尸。 晦雪天变得叫人猝不及防,一时间,众人惊慌失措,为了活命,原是只谈风月的人改头换面当起了强盗,手无寸铁的书生也成了窃贼。 若非变天,谁愿意这么做?都是为了活命! 变冷前,康家连当奸商都当得收敛,在晦雪天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 天冷后,再收敛可就没有活路了,他们哪见得好物都被别人捞走,寻了个救人救民的借口,将那些被掳走的钱财粮食都收到了康家。 可当被掳了钱财粮食的人去康家认领时,康家又不给了,甚至还将人打跑,心思昭然若揭! 不过多时,康家便成了晦雪天里众人最不敢招惹的,寻常人连在康家门外路过,都得屏息静气。 时间久了,晦雪天里到处都是鬼祟,康家终究只是凡人一群,他们怕遭报应,便勤加施粥,想为子孙后代积德。 他们害的是人命,掳的是别人整年的干粮,施的粥却是水上浮了几粒米! 大雪封山,那荒雪路无进无出,偏就是在那风饕雪虐的时日,一行修仙者闯进了晦雪天。 在那样的晦雪天里,谁家做饭时多放一粒米,当天谁家杀了鸡鸭,谁家宰杀了同袍,都能传得人尽皆知,更别提,此时来了一行衣着单薄,不畏风雪的修仙者。 这世道,谁不想入“仙门仙宗”,谁不想高人一等,就算只能当得上外门弟子,那也是不愁吃穿了,要是命好的,一个走运就登上九重天,阖家可不就跟着升天了! 康家在晦雪天横行,生怕那群修仙者被旁人截胡,当即冒着风雪赶去。都知道仙缘可遇不可求,那些仙门仙宗收徒又是定额的,可不得赶早? 那日听说晦雪天来了“仙人”,康香露是一点也不欢喜,但看所有的人都急急忙忙出了门,她便萌生出借机逃离的想法。 只是,如今出山的路全被大雪堵死了,她要逃也逃不到哪去,只能先收拾些干粮和衣物,到外边躲着等雪停。 那是第一年,人人都以为雪会停。 既然要收拾干粮,那就得进厨房。康香露正在找面饼的时候,竟被一个下人逮着了。 在康家,康香露这庶女,当真比蝼蚁还不如,一个厨娘便能欺负到她头上。 康香露被吓惨了,瑟缩着想躲到灶台后,却被那厨娘扯住了头发。 那厨娘揪着康香露的头发往外走,扯着嗓门大喊:“小姐偷吃的了,小姐偷吃的!” 康香露面红耳赤,根本不敢抬头,她收拾好的包袱还在房里搁着,要是被人见到,一猜就能猜出她想做些什么。 她心急如焚,恳求道:“求你别喊了,我只是饿了,我太饿了。” 整个康家,只康香露不能上桌,倒是有下人为她端去饭菜,但那些人根本不会把吃食完完整整送到她面前,在路上便会悄悄吃去一半。 康香露能不饿么,单单那几粒米,几片菜叶子,哪填得饱肚子。 厨娘偏不放康香露,还在大着嗓门喊。 那时康家所有人都聚在院里,康觉海闻声扭头,对身侧的护院说了句话,那护院立刻走开。 不过多时,护院用剑将一包袱挑了过来,当着康香露的面丢在地上。 欻欻几下,包袱和里边衣物全都被削成了碎布。 风大,布屑飘扬。 康觉海咧着嘴笑:“想借机逃跑是吧,你到了外面,怕是比猪狗还不如,你可知外面那些人,都是吃人肉的!” 康香露头不敢抬,盯着硬雪上的残破布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莫非,是想和哪个奸贼私奔?”康觉海一颗心腌臜,也将旁人往泥坑里编排。 数十双眼齐刷刷盯着康香露,康香露哽咽着喊:“不是,你莫要污蔑人!” “那你说,你是不是想跑?”康觉海目光阴鸷,“康家待你不薄,给住给吃给穿,你还想跑?” 康香露被屈打惯了,当即缩起身子,哭着不发一言。 老夫人道:“别在这耽搁时间了,快去见见仙人,莫让旁人截了道!” 康觉海对身侧护院使去眼色,两个护院便将康香露架起,硬生生将她一并带了出去。 康家一行人冒着风雪前行,刚出院门,便见有两个小孩儿在远处探头探脑。 那是康香露此前特地关照过的小孩儿,康觉海自然认得。 他不屑地睨去一眼,寻思着此番要见仙人,得行善积德才是,便冲身侧婢女说:“去,赏他们半块面饼,就把小姐要偷的那一张饼赏给他们。” 康香露不敢抬头,也不敢朝那两名孩童的方向眺。 婢女去厨房拿了饼,却没有好好递出去,而是往雪上一丢,抬起下颌说:“捡吧。” 一行人又继续前进,人群中老妇健步如飞,生怕耽误了子孙。 到了地方,还真见到了那群修仙者,那些人两袖兜风,一看便是仙风道骨的。 别人面前桀贪骜诈的康家人,在站到那群修仙人面前时,竟都低眉敛目,好似鹌鹑。 老夫人杵着拐杖,挤出笑说:“不知仙长们大驾光临,康家有失远迎。” 为首的女修是一副僧尼的扮相,只是未剃度,长发披散着随风扬起,姿态的确随性从容,眼底却好似藏了几分刻薄,像是避世妒俗的隐士。 老夫人恭恭敬敬问:“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你无需知晓。”那女修道。 老夫人一愣,却不气馁,慢腾腾挪近一步,又说:“几位仙长可要到康家小坐?这晦雪天风大雪大,四处都是邪祟,若要驱邪除鬼,也得先休息好,喝杯热茶才是。” 无嫌毫不领情,脸上没有笑意,模样冰冷。 老夫人心里登时没底了,讪讪说:“仙长们可还有事要忙?” 这回,无嫌倒是开了口,说了声“是”,她眸光寡淡地扫向老妇身后众人,又道:“让开一些。” 老妇连忙避开,见状鼓起一口气说:“不知我这几位小辈,可有入得了仙长眼的?” 人群里,康觉海不声不响把身边人挤开,想要站在一个最醒目的位置。在看见无嫌抬手指来时,他双目锃亮,忙不迭挤出人群。 不想,无嫌摆了手指,又重新一指,说:“你,出来。” 被指的不是康觉海,而是……康香露。 那一瞬,所有人都僵住了,包括康香露。 老夫人脸上的笑顿时挂不住了,咽下数次唾沫才稳住心神,连忙说:“香露,还不出来,让仙长好好看看你。” 康香露瑟缩着抬头,终于看向了远处那披发女修,只是对视一眼,她便觉得,无嫌那双眼里含了太多的憎恶。 那些憎恶,或许并非冲她而来,可对方眼里衔恨不假,这样的人,当真会是正派之人么。 站在边上的康觉海脸色变了又变,挤出声说:“你敢去!” 老夫人就在康香露边上,见状往康香露背上一推,硬生生将她推出了人群。 康觉海愣住了。 老夫人压着声对康香露说:“仙长让你去,你就老老实实去。” 众人纷纷避开,让康香露站到了最前。 无嫌慢步走到康香露面前,伸出一根冰冷的食指,往对方眉心一碰,又抬起康香露下颌,好似无心无情地打量了两眼。 康香露是怕的,一是因她早知自己体质特殊,二是因,这人太过冷漠。 老夫人悄悄打量,心急如焚地问:“仙长,不知我这孙女资质如何?” “根骨奇佳。”无嫌收回手,转身说:“你且先随他们回去,迟些,我去康家接你。”后面半句不是对老妇说的,而是对康香露说。 老夫人喜上眉梢,连忙说:“多谢仙长!” 远处窸窸窣窣一阵响,康香露周身绷得紧,惊弓之鸟一般。她听见动静连忙扭头,看见被大雪裹白的松木后,藏着两个小孩。 这段时日总是在康家门外守她的孩童,竟追到这来了。 康香露的泪水总是很浅,眼眶倏然一热,无声地流出泪,她可配不上这俩小孩的追随,她不过是多施了一勺粥。 老夫人见她双眼通红,急道:“哎哟这孩子,竟还喜极而泣了。” 无嫌淡淡瞥去一眼,不甚在意。 老夫人想和各位仙长多谈上几句,趁热打铁道:“仙长若是来驱鬼,那得往城中走,城中的孤魂野鬼才多!” 无嫌捻起手中佛珠,说:“驱鬼一事先放着,我们有一‘物’要寻。” “何物?”老夫人搓搓手,“这晦雪天我们熟,什么都躲不过我们的眼,仙长您尽管说,我们一定言无不绝!” 无嫌只是冷冷看她,却不说自己要找的是什么。 那段时日,晦雪天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无嫌等人毫不留情,看似是修士,可搜起屋来状似邪魔,冷漠得不像活人。 自雪中碰面那日后,康香露跟着回了康家,那段时日,她是连房门都不能出,门外一直有三五个护院在守她。 康家祠堂里,老夫人盯着家谱说:“把她的名字和生辰添上去。” 到底是康家蝼蚁不如的庶女,边上老婢说:“可是,小姐的生辰只有那过世的贱女才知道啊。” “翻,去翻她的遗物。”老妇神色不善,“名字得添上,否则仙长要是问起,可不好交代。” “那贱女是妓子出身,她死的时候,所有东西都跟着埋进土里了。”老婢为难。 “挖!”老夫人冷声。 老婢只好去掘了康香露生母的坟,果真在遗物里找到了康香露的生辰。 在把康香露的名字和生辰添上族谱后,康家一位向往修仙,却因根骨入不了道的门客说:“老夫人,小姐这是鼎炉体质!” “何意?”老夫人不解。 那门客说:“那位仙长将她要去,怕不是要收她当弟子,而是想采补!” 老夫人听得心中一凉,过了许久,她摇着头挤出声说:“到底是贱女所生,也是一条贱命。无妨,既然仙长要了她,日后不论怎么说,我康家都能多一条生路。” 几日后,那群修仙人没找到想要之物,无嫌只身前来,在康香露屋中过的夜。 守在门外的护院全昏迷在地,其中一人竟被活生生冻死了。 路过这偏院的下人以为此处进了歹徒,想进去一探究竟,被一道气劲撞飞老远,方知是仙长设下禁制。 翌日,康香露跟着无嫌一起离开,也是自那夜起,她身上便沾了寡淡仙气。 有根骨奇佳者见康香露身上带有仙气,以为她在一夜间成了仙,便四处宣扬康家出了仙人。 老夫人得知坊间流言,不免羞臊,后来干脆将计就计,对身侧仆从说:“那就对外称,康香露被点召成仙了!” …… 狂风大作,将远处的灰烬卷了过来。什么尘埃沙粒,全都穿过了康香露的身,直接扬远了。 康香露灰白的魂凝视着浓云密布的天,哽咽着说:“她啊,倒是待我好,不曾打我骂我,还和我日夜亲近。我伴在她身边一段时日,心里知晓,她并非寻常修仙人士,她可比我见过的修士都厉害多了,呼来的是真的风,唤来的也是真的雨,还能无翅而飞,潜海遁地。” 康香露微作停顿,哀声说:“那可是仙人才做得到的,只是我跟在她身边许久,也不曾见她上过什么白玉京,也不见她与其他仙人会面。她越来越苍白,失魂落魄的时日也越来越多,有时候我看她甚觉陌生,也不知她壳里的究竟是谁。” 引玉知道,这说的根本就是无嫌,所谓失魂落魄,那是因无嫌成了役傀! 她心下还有不解,又朝祠堂指去,说:“香案下有一佛龛,佛龛里供的是一尊双面佛,是无嫌赠康家的?” 康香露说“是”。 “龛中像……是无嫌?”引玉接着问。 康香露摇头说:“那不是她,但她想让晦雪天独属那尊佛,好让其他神佛都进不了晦雪天。” 她一顿,挤出浅淡一笑,说:“她还同我说过,她是杀生入道,得一直取人性命保住修为。” 害人性命,取鬼祟阴气,这才是无嫌修行的路子。 引玉蹲久了,站起时眼前一黑,不由得往莲升身上歪。 莲升抬手抵住引玉的背,说:“无嫌的确是杀生入道。” “我想也是,我看她眼里总是噙着恨,料想她应当不是真的一心向善,即便她穿着僧尼长袍。”康香露又说,“后来我才知道,她果然当过神仙,不过被撤了职,再进不了白玉京了。” “她如何说的?”引玉索性往莲升身上偎。 康香露面露迷茫,说:“我不知道,她不曾跟我提起缘由,只说自己曾在白玉京坐观人间。她手里倒是常常把玩一只十二面骰,不知是不是仙界法宝。” 听到十二面骰,引玉猛朝莲升看去。 莲升神色骤变,“她可有说过,十二面骰从何得来?” “她不曾提过。”康香露叹气,“我知道她只想从我这得些舒坦畅快,她手脚常痛,每年都会离开数日,不知去的哪里,不过回来时,身上总有鞭笞留下的痕迹,得靠采补恢复。” 她哭着挤出笑,继续说:“我心知肚明,她哪是真的垂怜我,爱我,她眼里只有憎恶,从未有过什么情情爱爱,所以我才叫她杀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65章 “取我性命, 让我再无心牵挂于她。”康香露低头,双肩抖得厉害,一时间不知是哭是笑。 她眼中流出血泪两行,说:“终是不能共度余生, 她又连一瞬的爱怜都不愿给我, 我得不了这情衷, 至少该了去另一桩心愿,才不算枉度此生。” 她已是游魂, 面色惨白,又哭得眉目间凝满哀愁, 就像一朵枯萎的花, 再无生机。 “什么心愿?”引玉问。 康香露用最轻最倦的声音, 说着怨毒的话:“我要康家断子绝孙,人人不得好死。” 引玉沉默, 可换作是任何一个人被那样对待, 怎能不恨康家? 她猜不透无嫌对康香露有几分真心,问:“无嫌答应了?” 康香露嘴角一扬, 笑得何其黯淡,说:“她答应了,在我哭得头昏心乱时,她说了一声‘好’。” 既然答应,那该是……有些许垂怜的吧,引玉想。 …… 又是凛冬, 被当做鼎炉用以采补,康香露的身子又能好到哪去, 可在无嫌身侧, 总比留在康家好, 至少身边这人,她不恨。 可她又觉得遭罪,如今是不被厌弃,却连无嫌的一分爱怜也求不到。她心苦,身也苦,越是痛心切骨,越想在无嫌那汲到一刻欢愉。 在这广漠天地间,两人伤痕累累地相偎,但她想,她和无嫌还是不一样。无嫌的恨,是什么都要得回,她的恨却是甘愿一无所有,什么德与怨的,原原本本全部归还。 平日里无嫌的手脚也痛,痛得厉害时,将康香露招到身边说:“用魂索将我缚住。” 康香露犹豫,因为那黑沉沉的魂索总令她觉得不详。 无嫌几近失神,催促说:“快!” 康香露不敢慢,连忙将魂索缠到无嫌身上,将对方人锁在地下。 被缚住后,无嫌饶是再痛也自残不得,更不会因为心神一乱便肆意伤人。 康香露在暗门外蜷成一团,心想,仙人也会有病痛吗。 一年之期又到,无嫌独自离开一段时日,但她仍是没同康香露说,她要去哪里。 回来时,她虚弱得寸步难行,身上竟全是鞭笞痕迹,手脚俱是红肿无比,似是受了刑。 康香露哪里会问,于无嫌而言,她不过是个用来采补的鼎炉,她清楚无嫌心里有恨,再容不下其他。 她只颤着声说:“我身上寸骨寸肉,你想要什么,取走就是。” 采补后,无嫌终于恢复些许,身上伤痕浅了下去,痛也不是那么痛了。 她看时日将近,便说:“又该去晦雪天了,以往我不曾带你回去,如今问你一句,你想和我一起么。” 这是头一次,无嫌问她想不想,愿不愿。 康香露当即点头,但她不觉得是她终于在无嫌心上占到了一席之地,只当这是无嫌闲来无事的一次礼赠。 是无嫌的无心之举,是她的千金敝帚。 到晦雪天,入厉坛。 厉坛下镇压着不少鬼祟,他们的怨怒若是涌出地面,定能让整个晦雪天在一夜间覆灭。 那些怨啊,嗔啊,不舍和惆怅,凝聚成一股气,撞入康香露眉心,让她更加痛不欲生。 那些鬼祟喋喋不休:“是活人,还是寻常活人,你陪她,又能陪到几时?” “她当真非你不可?莫再执迷于此了,她与你云泥有别!” “你和我们一样,还是死了罢!人死一身轻,什么爱恨痴狂,此后不过是沧海一粟。” 所幸有无嫌在,无嫌往康香露眉心一点,硬是稳住了她的心神。 康香露流泪说:“可到最后,我也得变成这样的鬼。” “你求死?”无嫌问。 康香露给不出回答。 无嫌便说:“你不求死,就不会死。” 听起来好像允诺,康香露却不笑,她心知自己越溺在其中,往后越难抽身,便会更加难过。 入地洞,无嫌站在那座石像前,明明是她的像,她好像将其视若寇仇。 有一瞬,康香露觉得,无嫌眼里的石像,和她眼中的定不相同。 无嫌站立不动,那些游走的阴魂被拿捏成一缕气,她拈花般擒住,眼里噙着滔天的恨和倦意,却是……将手里的魂渡了。 她只渡三魂,多了不渡! 康香露不出声地躲在石像后,定定看着无嫌随意地送走三个魂,根本想不明白,既然恨着,为什么还要渡。 送走三魂,无嫌费了不少心力,气色又难看许多。不过,在她离开厉坛时,她那张惨白的脸竟再度浮上血色。 无嫌是好了,祭厉坛的人中却有人遭殃,那人突然间倒在地上—— 死了。 康香露不愿将无嫌想坏,回去后百依百顺地由着无嫌,甚至还央求无嫌多采补些,最好能让她在痛快和难忍间沉沦,她要借此忘去难过,就算只是一时。 …… 引玉想,或许那厉坛下的石像根本不是无嫌的像。 “那些鞭痕。”莲升皱眉问:“你可看仔细了?” 康香露又陷入回忆,好像回到了那些个缠绵不舍的夜,是她亲自脱下自己的衣衫,又抚向无嫌腰际。 她不知道无嫌身上可怖的鞭痕来自于谁,光是看着变心惊肉跳,指尖颤了许久才敢去轻碰边沿。 有一些新鲜的痕迹深可见骨,状似烧焦,也不知是不是用火鞭烫的。 那一道道纵横交错,叫她分不清走势,乍一看好似分叉繁密的红色荆棘。 看起来多疼啊,康香露想,要不也让她疼上一疼? 可她与无嫌缠绵,身上又怎会疼,不过是厮磨一番,身上是软的,提不起劲,只有心神会因采补痛到恍惚。 康香露愿为无嫌痛,可心却不愿动了,遮着眼哀声说:“你想用我到何时便用到何时,哪一日不再用了,能否了我一桩心愿?” 无嫌抓下她的手,看她哭红的眼问:“什么?” “我求死。”康香露说,“我不想再因你难过了,我的心好痛。” “现在也痛?”无嫌问。 康香露说“是”。 所以无嫌允了康香露的请求,将她杀死在枕边,又取她魂藏入魂铃,赠予康家。 …… 引玉对无嫌的印象零零星星,唯有梦里那些破碎的片段。 她想,对于无嫌来说,这辈子唯一的心软,大概就是在动刀前,用热酒烫过刀尖,刺伤后再抚枕边人鬓角。 “鞭痕么。”莲升若有所思,“我看不是。” 引玉寻思着,若非鞭痕,那还能是什么,那是康香露亲眼所见,怎会出错? “是雷劫留下的痕迹。”莲升展开掌心,那枚玉雕宝铃还躺在她手心。 康香露怔住,“是天打雷劈么,那样是不是很痛?” “是吧。”引玉只记得自己应当也挨过雷劫,却根本记不得有多痛。 “为什么会有雷劫。”康香露着急问:“因为她被贬下凡一事么?” “许是触怒了天道。”引玉不好在康香露面前对无嫌落井下石,不嗤不嗔,轻飘飘说:“怕是她杀生入道一事败露,所以不被天道所容。” 她倍感迷蒙,这么看来,无嫌害她堕入凡尘,却什么也没拿到。 钟雨田起先还听得迷瞪瞪的,后来越听越精神,这说的可不就是设坛的“仙长”么,这两位仙姑一定认得那“仙长”,似乎……还结有恩怨! 他连忙捂住嘴,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事说出去,招来灭顶之灾。 谢聆早在看完康家族谱后就出来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呢喃道:“你求她杀你?” “那样才好呢。”康香露淡淡一笑。 引玉已分不清无嫌待康香露是好是坏,说好么,真心不肯给,说坏么,偏还应了康香露的恳求,许她离开。 莲升晃动手里玉铃,思绪好像飘远了。 康香露闻声抬眸,看着那只玉铃,抹去脸上血泪说:“自那一别,我再没有见过她,我在铃中不知时日,也忘了她何时会来。” “快了,一年之期将近。”莲升平静道。 康香露一怔,连忙问:“何时?” “下月。”莲升竟都一一回答。 那一瞬,康香露眼里露出惊喜之色,“你们能不能……” 话还未说完,她的神色黯淡下去,挤出凄苦的笑,说:“不能,我不可以见她。” “见她作甚,她……”谢聆忍怒,神色几度挣扎,咬牙切齿说:“她不给你真心,害你难过,见她不是徒增烦恼?” “不是这样。”康香露自嘲般扯起嘴角,哑声说:“我不能见她,是因为见到她,我会不舍。” 谢聆说不出话,猛一闭眼,转过身去。 “我啊,最初时还有过痴心妄想,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康香露越是揉眼,淌出的血泪越多,“没想到穷尽一生,只有她于我算特别,我不算她的特别。” 引玉还偎在莲升身前,只觉得这人好可怜,不禁问:“那你如今想如何,再回玉铃之中?下月呢,当真不想再见她一面?” “我不能见她,也不愿再求她。”康香露猛一仰头,声泪俱下:“可光我的怨气根本不够,我是一刻也等不了了,我想让康家立刻不得其死,我、我……” 她似乎拿不出可以换的东西。 “康家作恶,就算无人出手,他们也会遭到报应。”莲升淡声。 康香露怔怔道:“真的吗,可他们还是过得太好了,比晦雪天里所有死去的善人过得都要好。” “真。”莲升抓起引玉的手,把伞塞到她手中。 引玉捧着手炉,一边撑伞,竟觉得莲升神色难辨。 不像怜悯,莲升怜悯世人时,仍是疏远淡泊,像薄情的旁观者,此时却好像身在局中。 引玉极轻地笑了,“你要如何帮她?” 莲升回头说:“先渡她,她还能入轮回,有来生。” 康香露懵怔不动,片刻后哭道:“多谢大人,这恩情只能来世再报。” 只见莲升捻出一寸金光,金光绽成妙法金莲,倒转着朝康香露罩下。 康香露察觉到有一股威压逼近,却还是仰头迎上。她睁不得眼,只隐约觉得那光好似带着无上禅意。 谢聆看得肉跳心惊,但观康香露似乎就要被送走了,匆忙喊道:“二十三年前,你曾为我和妹妹多施了一勺粥,我们日日守在康家门外,想同你道谢——” 金光中,康香露扭头看他,粲然一笑。 金莲盖地,盛放的莲瓣一一合起,将康香露拢在其中。也就一弹指,金光暗下,原在光中的灰白身影随之消失。 康香露一尘不遗,在大雪中消失得彻彻底底。 谢聆流出泪,怅然若失。 “铃铛我会挂回去,暂不叫康家发现。”莲升说。 钟雨田又嗷嗷乱叫,双眼被光刺痛,半晌才恢复些许,但眼前仍遗有光斑。他对这二人越发敬畏,说话更加小心,说:“这、这怎能不算神力呢,之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谢聆已回过神,握紧手中剑欲言又止,只见莲升把手里玉铃甩了出去,那玉铃稳稳挂回檐上。 莲升拍拂掌心,把引玉手里的伞接了回去,看此处已无留恋的必要,轻叹一声说:“回去吧。” 谢聆趔趄跟上,诧异地问:“你……修的是什么道?” 引玉还以为莲升不会回答,没想到身边人脚步一顿。 “我之道。”莲升侧头,余光斜向身后。 这回答倒也在情理之中,引玉哧地笑了。 谢聆只当对方是在敷衍,紧跟不离地说:“我察觉不出你的修为,看那佛法金光,你定是修的佛。” 莲升不应声。 引玉促狭地往回看,笑着说:“那你看看,我修的是什么?” 谢聆答不出来。 “不管修的是什么。”钟雨田跟在后面嘿嘿地笑,搓搓手掌说:“修成了,都是要登仙的嘛,您说是吧,大人!” 远处一根廊柱本就被烧焦了,撑不起顶上的砖瓦,此时廊顶忽然坍塌,砸出不小动静。 钟雨田被吓得跳起,手忙脚乱道:“等等我啊,二位大人!” 祠堂飞檐上的玉铃叮铃作响,却已分不出丁点怨气。 康家留下的两个守门人都在打着哆嗦,站在外边搓手跺足,无心留意周边动静,连侧墙翻出人都不知道。 一路上,谢聆不住打量,而钟雨田畏畏缩缩跟在后边,小声说:“你说这两位是不是神仙下凡?” 谢聆没理他。 引玉只觉得莲升好似神不附体,贴了把手炉推了过去,说:“在想康香露那事?” “不是。”莲升不得不捧住手炉,问:“怎么不要了。” “想牵你,捧着这手炉不好牵。”引玉明目张胆地表明心思。 莲升便去抓引玉的手,想如她所愿。 引玉避开了,径自捏住对方的袖子,说:“还是我牵你,省得你一个走神,便栽到沟里去。” 回到客栈,又不见掌柜。 店小二本是想迎上去的,一看引玉和莲升后边还跟着两人,连忙打住,说:“几位回来了便早些歇吧,火盆都已点好了,如今屋里正暖和着!” 引玉呼出一口白气,问:“掌柜还没回来?” “没呢。”店小二答。 “知道他上哪去了么。”引玉又问。 店小二眸光摇摆,吞吞吐吐道:“兴许是到望仙山下了,康家的另一处宅子便在那边。” “我知道。”钟雨田连忙说:“我去过那边,那处院子是小了些,但比起寻常人住的屋子,那可叫一个气派!” 谢聆自顾自上楼,将长命锁死死按在怀中。 引玉朝楼梯上瞥去一眼,打了个哈欠,说:“累了,有事明儿再说。” 上楼推开门,还真见到火光,那烧着木炭的盆,就搁在桌底下,时不时噼啪响上一声。 莲升在后关门,食指从门缝上抹过,倏然一顿,说:“来看。” “什么。”引玉浑身乏得不成样,眼皮无力地掀着,转身走了回去。 门缝上竟留着一记手印,那手印只有三指,有一根还短得出奇,似乎被砍断了一截。 手印上带着阴气,必是鬼祟留下的,引玉不由得想到店小二和那银发沧桑的假掌柜,除了那俩,客栈哪进得其他鬼。 若她没有记错,店小二的魂十指齐全,倒是掌柜的“真身”,她还不曾见过。 “掌柜大意了。”引玉挑着眉说,“我早有意料,你我策反店小二一事迟早会被他知道,但没想到,他如此敏锐。” 她在小荒渚时大胆惯了,如今身在慧水赤山,也丁点不愿收敛,伸手就要朝那掌印碰去,可手还没碰到门扇,就被拦了个正着。 “脏。”莲升抬臂拦住,捻着手指说:“你如今身体不适,少沾阴气。” “那就不碰门了。”引玉说到做到,却往莲升的手指上抓,将对方沾了祟气的指尖捏得紧紧实实,说:“我碰这儿。” 莲升一顿,干脆摊开手心,好整以暇地问:“这样看得清楚?” “清楚。”引玉另一只手状似亲昵地托住对方手背,不单是看,还闻。 她缓缓凑近,温热气息亲密无间地往莲升手心招呼,她是故意的,故意得不加收敛。 莲升动也不动,那潮润气息好像钻进皮肉,将她心也打湿,胜似情潮入怀。 “如何?”莲升在等,也在忍。 引玉头恹恹一抬,噙着笑的眼格外莹润,好似一泓温水,无色无味,却又藏了世间最稠艳的欲,最甘醇的期许。 但她很狡诈,松了莲升的手说:“没骗人,确实是鬼祟留下的,看来掌柜中途回来了一趟。” 莲升不看她,只光拂净门扇上的手印。 引玉简单洗漱,盆里水声咕噜作响,就连倒腾出来的动静都很是刻意。她擦着脸,露出一双眼朝莲升那儿看,说:“区区小鬼,客栈还是能住的,要是他非要动手,您一定能拦得住吧。” “自然。”莲升状似泰然,“不会让他伤你。” 引玉躺到床上,眯起眼说:“不过,我担心那掌柜会和康家通风报信,康家知道了,许是会告诉无嫌。” 莲升只说“我在”,别的只字不提,坐在桌边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还捻着手里的菩提珠,许是心里还念起了什么清心咒。 菩提木珠撞在一块,连响声都显得格外沉静冷清。 破过戒的人,当真有这么容易沉心静气么,引玉不信,她想做坏人。直至如今,她才知晓梦中说出“想让你破戒”的自己,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绪。 只是,这次她要这人亲自破戒。 引玉昏昏欲睡,周身一沉,便撞入梦中。 梦里的塔雪山般层层垒高,高不见顶,檐上万千铃铎无风而动,纷乱的叮当声响彻白玉京。 面前那跣足踏火而来的人已诘问完毕,却没立刻说要行刑。 引玉手脚俱被魂束着,只一双眼能凭心而动,她直勾勾盯着面前的人,质问道:“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看,你我夜夜抵足相偎,都好像是你的委屈求全,委屈着你了?” 莲升低头看她,不发一言。 引玉轻轻哂着,又说:“莲升啊莲升,头回与你恩爱,的确是我的私心,是我威逼利诱,可你抗拒过不曾?手长在你身上,后来数次也都不是我要挟着你动的呀,你神色是冷,摸向我的手却好烫,烫得我心血滚沸,你乐在其中呐。” “你……” “就算没有恩爱过,那翻云覆雨时,你心中的激荡不假吧?”引玉一动,魂索便被牵得当啷响,她挣扎着想站起,可惜长索不容她站。 “不假。” “那我们之间的‘恩’,就算没有成千,也有数百吧?”引玉悠着声。 “……有。” “诘问前,我说要托你办事,你道不合规矩,如今问罪结束,该我说话了吧?”引玉没等莲升答,继续说:“我的真身不知所踪,如今只有这单薄的魂可以托付给你,你要带我到小荒渚邬家,我要查明一些事。” “你要查什么?” 引玉听得一哧,勾起手指说:“来呀,想听么。” 莲升朝她走近,提裙弯腰。 不想,引玉一口咬在莲升颈侧,咬得是一个鲜血淋漓,然后猛将身前人推开。 她唇边沾了一圈朱红的血,像极地狱恶鬼,笑盈盈说:“才不说给你听。” 天雷降下,地火也熊熊燃起,被推开的人再度上前。 在电光要沿着魂索爬到引玉身上时,莲升只手将四道粗索劈断,抬臂接住了触目惊魂的劫雷! 作者有话说: =3= 第66章 引玉知道天雷要降, 所以故意在这关头推开莲升。 只是她没想到,那被咬得伤痕累累,一双眼还红得好像衔悲蓄恨的人,竟还会上前。 魂索一断, 天雷便不能成尺成丈地下攀, 而像使尽浑身解数般, 劈头落下。 莲升接了雷,双眼下视, 挨一道雷便闷哼一声,从始至终寸步不离。 所以不论雷声如何灌耳, 如何惊天撼地, 都与引玉无关, 劫雷根本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引玉仰头不动,眼里除了莲升, 便是那凌厉夺目的雷光。她问不出来, 也无需多问,莲升的眼里已写满回答。 那日的雷劫足足降下九十九道, 九十九道全被莲升扛下。 看似冷心冷情,在诘问时咄咄逼人的莲仙,竟不声不响逆天而行。她看似是石头心,可一旦有人在她胸口捣上一捣,她的心便会软得一塌糊涂。 天罚还没结束,千层塔下的处刑台外众仙在席。有人起身, 厉声质问:“天净妙莲,你知错犯错, 包庇屠杀小悟墟众佛陀的罪人, 此时收手, 尚有轻罚的余地!” “你如何对得起灵命天尊!”另一人道。 的确,莲升算得上是知错犯错。 这这白玉京中,是身为妙法金莲的她执掌天地刑罚,须忘情而至公,须不偏不倚。 可莲升没有应声,还在抵挡浩瀚掣电。她手一掐诀,数以万计的金莲开在身侧,让刑台外的人寸步不能近。 这是天净妙莲独独能使出的禁制。 朵朵金莲垒成屏障,在烁烁金光中,引玉露出笑,好似在苦难中汲到欢愉。 她打趣问:“莲升,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不怕天道怪罪,不怕成为白玉京里第二位罪人?” 第一位是她,第二位么,尚不知花落谁家。 金莲外众仙,只看得到疾电奔走而下,却不知台上发生着什么。 “天净妙莲,你还记得你在仙辰匣前是如何起誓的么,就算灵命尊心慈,天道也不会饶你!” “你现是替她接雷,接着是不是还要助她潜逃?” “切莫执迷不悟!她离得了白玉京,如何逃得过天道追命!” 莲升只手接雷,目中似含了难以言说的嗔怒,可在捏上引玉下巴时,力道却至轻至柔。 引玉偏要落井下石,说:“莲升啊,这白玉京你怕也待不下去了,当个满身枷锁的仙有什么好,不如和我去小荒渚,那地方没有那么多的戒律,没有白玉京,你一定会喜欢。” 她眉眼中满是情思,姿态绵软,像唬像哄,更像勾。 她总有办法让莲升心绪大乱,似乎她才是执刑者,言辞间不断折磨着莲升的定力。 “你到底因什么要去小荒渚?”莲升不由得多施了点儿力,弯腰冷眼靠近,鼻尖与引玉相抵。 惊雷撞得她脊背一震,两人的气息便好似被揉碎在一块。 “因我喜欢。” 细微的劫雷沿着莲升的手,延伸到引玉身上,引玉为之轻颤,才知莲升有多痛。 引玉不像莲升,会苦苦隐忍,被那劫雷一碰,她便要轻呼出声,偏要给莲升听到。 好似床笫间的碎语轻吟,不算刻意,却叫莲升动弹不得,将她心里的那些清规戒律全糟践成云烟。 莲升冷声说:“还不肯说?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告诉我,当时小悟墟到底发生了什么,谁逼你动手?你去小荒渚,是要查此事吧。” “没谁,是我自己动的手,我一刀一个,杀得爽快。”引玉手腕脚腕俱被魂锁勒红,眸色却清凌凌的。 她伸手想朝莲升拥去,可魂索就算断了,也沉重无比。 当啷一声,彻底莲升那些不可冒犯的戒条全捣成糨糊。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现在啊。”引玉好似在吹枕边风,说话轻悠悠,“谁也不敢全信,但我还是要托你送我离开,只能托你。” “你可知我冒险送你离开,将承受何种后果?”莲升揽住引玉后头,迫使那微张的嘴唇朝自己贴近。 引玉眯起眼说:“我知道,你不敢么?” 莲升对着那张张合合的唇,先是怒发冲冠般撕咬一番,随着下颌被津液打湿,唇齿间的吞吐变得愈发细慢。 她敢。 引玉就是一张素净绝妙的纸,在多次的缠绵温存里,已经被莲升摸清摸透了,她身上不论哪一处,都能画上落梅,红墨零星一洒,便会漂亮得无与伦比。 头一次时,还是引玉牵着莲升的手,令这不肯屈服于欲念的天净妙莲在自己身上作画,她说:“会画画儿么,往我身上画,画出你红莲的模样,当我为你所有。” 天净妙莲,心不静,又如何能净。 若非如此,莲升也不会执着于嬉弄引玉白生生的脖颈,也不会捣得她起伏的胸口屡屡后缩。 引玉眼里欲意渐浓,就算被吻得失神,也仍在定定看着莲升,字音稀碎地说:“莲升,你看你,不答又如何,你的一举一动全是‘敢’这一字。” “你就如此笃定?”莲升吻着引玉半露的肩角,戒律已被打破,索性让固守的清规碎得更加彻底。 “你又破戒了。”引玉眼里笑意更浓,手脚不便动弹,她就用口齿捉弄起莲升。 她咬上莲升扣住她下巴的手,净往虎口上咬,咬得血迹斑斑,还把那点血锈味全卷进喉中。 莲升扣她入怀,又一道天雷砸落。 引玉毫发无伤,却因莲升潜入裙下的磨弄而软成了一滩水。 哪还是什么画,分明成了被泡得不成形的绢帛。 天道许就在冥冥中瞵视这一切,在这场厮斗里,谁也不无辜。 九十九道天雷结束,按理说刑只至此,偏偏莲升也犯了天规,在她撤去莲光屏障的一瞬,千层塔上又轰隆作响,数十道雷齐刷刷落下。 好似万箭穿心,莲升被钉得动弹不得。 引玉怔住,想为莲升接上一道,可没了真身,她弱得不堪一击,硬生生被劈晕过去,再睁眼时,眼前漆黑一片,不论如何摸索,都走不出去! 困她之地,好像一个芥子空间,却又能摸到方方正正的边角,不知究竟是何物。 直至后来到小荒渚,那只十二面骰被掷下两际海,她才得以脱身。 …… 梦醒,因屋外的天灰蒙蒙,房里也算不得太亮。 引玉捂头坐起,刚醒时,以为自己还在续未尽之梦,可睁眼看见的哪是小荒渚的现代装潢,而是幔帐与轩窗,座屏与香几。 这里不是小荒渚,而是慧水赤山。 引玉醒了神,方觉楼下吵吵嚷嚷,好像聚了不少人。 于晦雪天而言,这样的动静实在少见,平日里大伙可都是能不出屋就不出屋,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唯恐被鬼祟跟上,如今这一个个的,却好像在大肆宣扬自己所在。 “楼下怎么了。”引玉嗓子还哑着,伸手闷闷咳了几声,分明要莲升给她倒水。 “闹了一早上。”莲升照做,不光倒了水,还焐热给她递去。 梦里缠绵悱恻,余温犹在。 引玉碰到莲升的掌心,突然收起手指。 “不是要喝水?”莲升手臂还伸着。 引玉看着莲升,竟是把唇凑了过去,理由何其充分:“使不了劲,多谢了。” 谢都谢上了,不喂怎么成,莲升干脆坐到床头,神色平平地喂水,说:“你可知你睡了多久?” “多久?”引玉没打算好好喝,挑剔起来,“您怎么喂的,我唇边都没打湿。” “两日。” 引玉一怔,哪料那短短的梦竟害她睡了两日之久。她抬手要接瓷杯,却没接稳当,手腕一歪,水全洒到莲升身上了。 说无意定是假的,若非早有图谋,便是将计就计。 莲升不怒,不过是湿件衣裳,施个术的事儿,就算是刚从江河里捞出来的,她都能弄干。所以她只是弯腰拾起地上的杯子,淡声说:“没摔坏。” 引玉捏住被沿,头昏昏沉沉,“两日那么久,你怎么不喊醒我?” “喊了。”莲升把杯子搁到铜架上,作势要掐指施术,“是你没醒。” 引玉连忙拉住莲升袖口,不让她掐诀。 “明明可以直接洒,却要费尽心思找个理由。”莲升轻嗤,“辛苦你。” “辛苦不至于。”引玉转而勾起莲升衣襟,昏恹恹地说:“衣裳都打湿了,不知神仙会不会感染风寒。” “不会。”莲升拨开她,坐得跟老僧入定般,神色凉飕飕。 引玉再伸手,莲升又拨她。 来来回回,引玉气息微急,什么狡黠得意全部不见,最后只余急切。 “魔怔了?”莲升安坐不移。 拉扯间,引玉不再留有调情的余地,逼近说:“那你扣紧我的手,好让我动不得,拨开算什么。” 莲升一顿,索性由她。 “我好像从未问过,以前我们是何种关系。”引玉如今半颗心好像还溺在梦里。她明目张胆地拉下莲升的白罩纱,又扯下其层层叠叠的红衫里衬,又说:“单是品茶吃肉的朋友,会容我这样冒犯么?” 莲升肩角已露,原该整整齐齐的衣衫被倒腾得松散歪扭,如被亵渎了一番。 “不会。”莲升有所察觉,作势要把散开衣襟勾回来,可才抬手,手指就被握住了。 引玉握她手,盯着她问:“那你说,是什么关系?”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莲升侧身抽手,只稍稍使了些劲,便把引玉重新按到了床上,“梦见什么了,一醒来好像吃了炮仗。” “这算炮仗?”引玉挣了几下,挣得气喘不顺,干脆手脚并用地往莲升身上攀,攀得是一点缝也不留,胸腹紧贴,亲昵得过了界。 莲升被那么攀住,自然支不住身,往下一跌,鼻尖便抵上了引玉侧颊,冷声说:“打的什么歪主意?” 引玉不想设谜,双手牢牢勒在对方背上,耳鬓厮磨般说:“我想看,莲升,给我看。” 她每次喊“莲升”时,意图都很明显。 “看什么。”莲升语气平平,神色丝毫不变,一颗心似乎不为所动。 “看这个。”只见引玉咬开莲升衣襟,令眼前人胸背半露。 莲升墨发披散,身上雪酥脂润,偏她冷着脸,眉眼间威仪凛然,哪见得着半分狼狈。她知道藏无可藏,索性不再推拒。 引玉笑不出,她伸出冰冷食指,指着问:“这是什么?” 只见那玉白皮肤上,竟有着纵横交错的疤痕,状似开枝的藤蔓刺青,狰狞遍布着。 “难怪康香露一说无嫌身上的疤,你就知道是什么。”引玉毫不怜惜地戳上几下,腿却还跟弱柳一样没骨头般缠着,“一共一百九十八道劫雷,痛么?” “你想起来了?”莲升的瞳色深不见底。 “只梦到一些,不多。”引玉收起手指,腿也放下,往莲升胸口一推,让步说:“压得我喘不过气,起身。” 莲升只稍稍撑起了点儿身,捏住引玉方才戳她的那根手指,提起来晃晃,说:“是你要攀我拥我,如今又推开我,你真是坏事做尽。” “没错,我戴罪之身,可不就是坏事做尽。”引玉佯装透不过气,微抬脖颈,刻意凑到莲升耳边喘吁。 莲升侧身坐起,没表情地整理起衣衫,说:“发肤之痛,也就那样。” 引玉看她,“当真?” 莲升说“真”。 引玉轻呵,见莲升无心谈论旧事,只好不再问。 半晌,她肩角一颤,自顾自地笑了,笑停了才说:“楼下在吵什么,总不会都是来住店的。” “不是,钟雨田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做了什么,回来时带回了一群人,在底下吵个不停。” 说着,莲升走至门边,朝门缝上抹了一下,手指轻捻,说:“鬼气消失,但门缝下有一道新印记,那掌柜盯得紧。” “下去看看。”引玉穿上鞋袜,仰头问,“这两日可有发生什么?” “都是些寻常事。”莲升说。 下了楼,果真见到一张张生面孔,来人声泪俱下,就差没当即下跪,并起双掌就朝楼梯上拱手,跟在求神拜佛一样。 引玉顿住脚步,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活佛转世,真与“佛”字沾边的,可只有莲升。 她扭头,看向莲升说:“寻常事?” “前两日还算寻常。”莲升澄清。 钟雨田就坐在大堂里,喝着热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张口既来:“就是这两位救了我,这两位仙姑法力高强,什么鬼祟都能驱,她们心地又好,和来晦雪天的其他修士不一样!” “你们嘛,诚心求上一求,只要心够诚,仙姑定会帮你们实现心愿!”他又说。 一听这话,引玉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钟雨田当真没闲着,好事没做,到处帮她和莲升宣扬“名声”去了。 “康家的火不知是谁放的,可满院的鬼都是两位仙姑渡走的!”钟雨田撒谎不打稿,“可见她们心肠有多好。” 挤作一堂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有的求治病,有的求驱鬼,这些人就算聚在一块,阳气也盛不到哪去。 柜台后,掌柜一手胡乱拨算盘,,一只手掏起耳朵,明明客栈来了不少能为他所吃的活魂,他却一点也不乐意,反倒怒火万丈,身上隐约溢出鬼气。 众人只觉得周身发寒,说得越发起劲。 “大人能否上我那看看,我家那口井里,夜夜都有人嘤嘤哭泣,定是有鬼!” “求大人救我,我夫君被鬼祟上身,成日疯疯癫癫说要把我杀了吃!” 随之,有人扑通跪下,哭道:“大人,我是一日也活不下去了,恳请大人带我离开这晦雪天。” 这人一哭,其他人的泪水也跟开闸般,呜咽个不停,哀求声此起彼伏。 引玉哪见过这场面,以前她在叡城名声也不小,可那地方不是处处闹鬼、时时闹鬼。她看向钟雨田,只见那人竟坐在角落里数铜钱,分明是借引见名义收的! 钟雨田当真是贼心不改,在这金银买不到米面的地方,还念着收别人铜钱,是以为自己真能走得出晦雪天? 莲升紧皱眉头,抬手朝钟雨田指去,不咸不淡地说:“你们找他去。” 众人一怔,哭的也忘了哭了。 引玉也努起下巴,说:“我们不会驱鬼,谁收了你们的钱,你们找谁。” 一听这话,钟雨田赶紧使眼色,还暗暗把桌上铜板分成两半,以为旁人和他一样爱财。 “他贼心不改,你们还信他。”引玉慢声。 钟雨田浑身僵住,连解释的话也不说,忙把那串铜钱往袖子里揣,翻身溜出窗。 一众悲苦的城民才知自己被骗了,一窝蜂往客栈外涌,追着钟雨田的身影喊打喊骂。 掌柜的目光逐着人群望出窗外,然后怒气冲冲地回正了头,余光暗暗朝引玉和莲升瞥。 店小二猛咳一声,继续擦拭桌椅。 掌柜这才回过神,赶忙把溢出来的鬼气全憋了回去。 引玉却抬手扇扇,神似闻着了味。 掌柜僵住,只字不言。 “掌柜昨夜上哪儿去了。”引玉走到柜台前,说:“我看好些人都到康家那凑热闹,掌柜也去了?” 掌柜挤出笑,却因脸上沟壑遍布,笑得有些苦,“康家落难,爱看的自然会去看,但我是去做别的事了。” “您老大冷天在外边走,身子硬朗,有事儿白天不做,偏要晚上做?”引玉意有所指。 “反正夜里也睡不着,出去走走也好。”掌柜拨着算盘说。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他,“到这年纪,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所以夜里连鬼祟也不怕?” 掌柜一顿,把珠子拨得噼啪响,“是啊,横竖都是要死的,有什么好怕。” 引玉又说:“昨日我看您不在,还以为您躲在柜台后了呢,你猜我瞧见什么了,您这柜子下竟藏了烂猪头,看着像是从哪儿拿来的供品。” 掌柜瞳仁骤缩,蓦地朝店小二看去。 那店小二惊诧道:“什么供品,我日日打扫从未见过,您二位是不是看走眼了?” 引玉叩得桌案笃笃响,说:“这会儿指不定还在。” 掌柜惊慌失神,浑浊的眼珠子猛转,朝外一指,说:“哎哟,前些时日有人偷拜神佛被康家逮着,接着便被压着把供品埋在了望仙山下。那可都是肉,丢了多可惜,我暗中窥见,可不得悄悄挖走么。” “放烂都不吃?”引玉眯起眼。 “本就是烂的。”掌柜忙道,“只是拿回来就不想吃了,又舍不得扔。” 引玉当时听故事,说:“那你说说,那祭拜神佛的人,是谁?” “阿、阿沁?”掌柜眸光闪躲,“我也是听人说的,悄悄供奉神佛的人多着去了,我年纪大,记不清那么多名字。” 阿沁啊,引玉是知道的,但她想,那些供品不该是阿沁埋的,阿沁的日子苦着呢。 “人多着去?”引玉轻笑,好整以暇地问:“那你说说,还有谁,那些人又是怎么被发现的?” 掌柜垂下眼,料想这事儿是不能打哈哈揭过去了,说:“你若问有谁,那我得想想……就那个,和阿沁住在同个村的,南俏还是北俏的,记不清了。” 他胡乱拨着算盘,又说:“被发现这事,自然是因为康家神通广大,你们要是不信,现在就去瞧瞧嘛,指不定还埋有一些。” “康家神通广大?”引玉不屑,“我看不是。” 掌柜不知想到什么,转着的眼珠子倏然顿住,说:“康家厉害着呢,我那日暗中窥探,听到康家的人说,今日会去查看雪下供品还在不在,顺便约见一位仙姑!” 莲升神色渐凛,“仙姑?” 引玉能想到的只有无嫌,她听这一番话错漏百出,不出声点破,只问:“你说,阿沁埋供品的地方叫望仙山?” “对,对!”掌柜颔首,“北面那一块儿。” 那地方离阿沁的村子兰水篙远着,引玉心下一嘁。 她想,掌柜明摆着是想将她和莲升引到望仙山下,坑都挖好了,不往里踩还挺过意不去。 引玉扭头看向莲升,搓热掌心说:“出去走走么,别人求不动您,我该求得动吧?” 莲升抓过引玉冻红的手,说:“走就是。” 作者有话说: =3= 第67章 店小二仍是埋头擦拭桌椅, 擦着全部桌椅亮若抹油。他生怕和掌柜一个对视,就暴露自己倒戈的事实,殊不知掌柜早有察觉。 “那姓钟的真是嚣张,难怪这两日天总是天没亮就往外跑, 急着投胎一样, 原来是急着骗人钱财。”他擦得桌子吱哇响, 又说:“也不知道救他做什么。” 引玉深以为然,起初就不该救那钟雨田, 分明就是救了个祸害。 店小二朝掌柜飞快瞥去一眼,故作寻常地开口:“他倒是没到康家耀虎扬威, 不过么, 这事传得广, 康家想必已经知道了,只是康家还没派人过来逮他, 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他攒棺材本。” 引玉轻哼, “倒是他做得出来的事,这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要是再给他个胆子,他能把晦雪天掀了。” “可不是吗。”掌柜满脸烦厌,“他如今害得我生意都不好做!” 明明是个夺舍的鬼,也不知说的是哪门子的“生意”,听起来倒像是担心她和莲升走。 引玉听得笑了,说:“房钱少不了您的, 我们又没说要换个别的落脚处。” 掌柜翻开账簿,浑浊双眼一转, “免去你们两日房钱。” “掌柜大度, 不过钱还是照常算, 总不能把伙计的工钱也舍了。”引玉漫不经心。 那店小二顿悟,桌子擦得飞快,说:“康家被那夜的大火惹急了,似乎找不到源头,又因为钟雨田四处传播,如今怀疑到二位头上了。康家啊,好像烧了灵符请仙长,那位大人本该下月才来,如今要给康家出头,怕是已经到咯。” 他悄悄看掌柜一眼,说:“康家要在望仙山见的仙姑,怕就是那位!” 掌柜一愣,哪料这小二今日话这么密,他又把算盘拨得啪啪响,“我哪知道是哪位仙长,我不过是听来的。” “早来也好。”莲升神色如常。 那掌柜心里的算盘也在响着,说:“二位不怕康家请神仙?他们可是怀疑到你们头上了。” “不是我们放的火,有何好怕。”引玉坦然。 掌柜似乎有点失落之意,半晌才砸吧嘴说:“我想那火也不该是你们所放,放火烧屋一事,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做不来。” 店小二连忙说:“依我看,那火怕是钟雨田放的,那夜钟雨田可没老实待在房中。等仙长一来,那些得罪康家的都得遭殃,钟雨田此前不是被丢进了厉坛一回么,这次怕是大难临头,逃不掉了。” “年纪轻轻,却没点眼力,怎么就敢惹不该惹的人呢。”掌柜不以为意地摇头。 引玉余光在掌柜脸上微微一定,总觉得此鬼不像她起先以为的那么依傍康家。 “人要求死,黄泉就近在咫尺。”莲升撩开门上布帘,“早去早回,走吧。” 望仙山离兰水篙是远,却离康家另一处宅子很近。那掌柜和店小二,一个算盘打得响,却畏畏缩缩,一个好似口无遮拦,难为他们相处多年。 路遥风雪大,望仙山和白皑皑的天浑然一体。风雪中行路颇难,脚程好像平白多加了一半。 引玉想起,她梦中与人把酒言欢,提及只见过一位登上望仙山山巅的人。她言辞中好似分外在意,可那人是男是女,长何模样,如今还一概不知。 “想什么。”莲升见引玉走神。 引玉手心被焐得冒汗,说:“看望仙山呢。” 她两袖兜风,原还不觉得自己能轻到哪去,偏山下大风刮来,她差点被掀起,所幸有莲升的手臂可抱。 莲升语气平平地打趣:“你要是真被吹跑了,我可不就是在放风筝。” 引玉睨她,别有深意地说:“幸好不是下雨天,否则一道雷劈下来,风筝和放风筝的都得遭殃。” 说到“雷”,这话茬好像回到了早晨时。 莲升面色放淡,说:“你何时全部记起了,再提当时之事。” “秋后算账?”引玉把手往莲升怀里揣,字音咬得暗味不明。 莲升变出个手炉,挤进引玉手心,说:“可不容你讨价还价。” 遍天白雪跟老式电视里的一个样,花白一片,蒙得人眼看不清路。那急急旋来的雪,近半还是从地上卷起来的。 梦里花天锦地的城廓,似乎真成了回不去之地,什么喧闹繁荣,全与此地无干。 引玉不甘。 到望仙山下,想找那被雪埋在地下的供品不难,既然是供品,必会遭鬼祟觊觎,从而沾染上林林总总的气味。 一路找过去,莲升弹指拨开厚雪,果真在黑泥间见到有不少冻骨冻肉,还有被咬去一半的瓜果,边上有一颗不知是谁的断牙。 想必是有人发现此地埋着东西,便挖出来饥不择食地咬,可惜不光没咬动,还把牙咬掉了。 引玉抿着唇,只觉得晦雪天的人当真可怜,好端端一个地方,平白被折腾成这样。 雪一拨开,黑泥一掘,莲升便捡了根树枝去拨,只翻上两下,竟见到一罕见之物。 “康家的禅灯。”引玉记得清,这灯座她在康家祠堂里见过。 因为供的是长明火,所以那灯座也不一般,看色泽,用的也许还是厉坛下的红玉。 红得至纯至艳,和莲纹玉佩极像。 “这不是阿沁埋的。”莲升弯腰拾起灯座,转动看了一圈。 “我就知道。”引玉靠过去打量,“那掌柜就没说几句真话,他提阿沁,多半是因为,前几日有不少过路的人谈到阿沁溺死一事,他只记得这名字。” 莲升把灯座放了回去,揣测道:“是康家用来拜两面佛的供品,当真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宅子被烧成那样,康家的人一定不敢回去,只得找个空旷无人处偷偷祭拜。”引玉抱着手炉蹲在边上,看莲升用树枝翻翻找找。 莲升目光不悦,说:“一个地方若只供一神魔,长此以往,必会被打下烙印,其余的仙神邪魔,便再进来不得。” 引玉不看了,站起身嘲弄:“就这么想要晦雪天?” “掌柜必定知道供品是康家埋的,他不是不敢得罪康家,是不敢冲撞让康家供神的无嫌。”莲升已摸清脉络。 “他心里清楚,要是不提康家和‘仙姑’,必不能引我们过来。他说话半吞半吐,可不就是想叫我们猜,没想到,店小二全抖出来了。”引玉一顿,又说:“怎么的,想看我们和那‘仙姑’交手?” 莲升凝视着被刨开的坑,将树枝一抬,举止鼻边闻,倏然皱眉说:“不光是祟气。” “还有什么?”引玉拉住莲升的手,凑了过去。 这供品上留有百种气息也不足为奇,毕竟除了路过的鬼祟,就连活人也觊觎过埋在土里的肉。 引玉本还觉得稀奇,什么气味值得莲升皱眉,待她细细辨清,竟比莲升还惊诧。 有祟气,也有活人留下的浅淡生气,但有一味,尤其格格不入。 说臭不算臭,却也谈不上是清香,似乎沾了几分香火气息,有丁点像莲升腕上的菩提木珠。 引玉朝莲升看去,不由分说地抓过莲升的手,将层层叠叠的袖子一捋,使得那腕上绕了数圈的珠子露了出来。 她凑得那般近,冰凉的鼻尖往莲升手腕上碰,气息温潮。 “我倒不曾如此饥不择食。”莲升不动,五指却暗暗收向掌心。 “我又不说是你。”引玉眼一抬,“不过,倒是有几分像。” 是像,但远不及莲升的菩提珠串好闻,这珠串香得带劲,硬是令她戒了对烟杆的瘾。 引玉冷不丁想起,她在梦里是如何将这珠子一颗颗含进嘴里的。一想到那画面,她牙痒舌痒,不由得撒手,说:“晦雪天要成第二个小悟墟了?什么佛陀都往这地方挤。” “你觉得,那双面佛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气息?”莲升捻动腕上佛珠,使得那冰凉凉的珠子,从腕上沾了温热气息处碾过,又说:“先前在康家祠堂时,可闻不到这股味。” “那还能是谁?”引玉佯装没看到莲升略微遮掩的举动,说:“无嫌?” 莲升无法确定。 “如果这才是无嫌的气息,那此前在小荒渚时,吃了香火的又是谁?”引玉入堕云雾。 气息哪是说变就能变,说伪装就伪装得了的,那玩意儿和神魂一样,是人身上最深的烙印,伴其一生,一生难改。 引玉回忆着,慢声说:“小荒渚的那股味腐臭非常,如今一想,若非至邪至凶,还真留不下那气味。” 康香露曾提及无嫌许多,她口中的无嫌,其实不太像至邪至凶。 莲升眸色沉沉,又掬起一捧雪细闻,淡声说:“要么这气味不是无嫌的,要么,在小荒渚里偷吃香火的,另有其人。” 引玉更希望如今寻到的气息不是邬嫌留下的,否则,小荒渚的种种便变得难以解释,就好似,迷局打从一开始,她就觅错了方向。 她轻嘁,用鞋边将堆高的雪拨过去,好把露出来的供品埋起,说:“不过,我挺好奇,那掌柜口中的‘仙姑’到底会不会来。” “来了才好。”莲升说。 来了,也省得她们再猜。 掌柜口中,是康家与仙姑在此处约见,此时数里内渺无人烟,不见有任何生气靠近此处,“约见”一事怕是掌柜随口编造的。 莲升神色一凛,“避开!” 引玉不解。 “长明火遇风即涨,禅灯燃,供品露出雪面,便当是祭礼又起。”莲升抬手,将糜肉拨开,果真看见那赤红灯台上烧起来小小一撮火! 刚烧起来,火焰只比米粒大。 莲升拂出一缕金光,硬生生掐灭火苗,但为时已晚。 铃铎声忽地传来,好似有百八十只铜铃齐齐摇动,那共鸣声振得人头晕眼花,大有泯灭神志之势。 引玉眼前一黑,硬是瞪直双眼,循着声扭头,自己捂住了耳朵。 幸好真身已归灵台,她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如果是寻常人,定已被这铃铎声给震得魂魄出窍了。 莲纹弧光骤然亮起,不声不响护在引玉身侧。 铃铎之音随之消失,不是被逼退,而是那摇铃者过于警觉! 听铃铎一静,莲升便将莲纹弧光全数收回,敞亮的一块地顿时又变得暗沉沉。 响的可不是挨家挨户檐下的铃铎,周边没有房屋,而那声音近在咫尺。 引玉睨向脚边禅灯,白着脸说:“你怎不让铃铎继续响,如今那人被你吓跑,我连是不是无嫌都不知道。” “他认得我,我还未将莲光打出去,他便有所察觉。”莲升朝引玉鬓角一碰,屈着的食指刮去薄汗,“再说,我若任铃铎响下去,你还撑得住?” 引玉侧头,朝另一边的鬓角指,说:“这边还有。” 莲升手一抖,一角绢帛凭空出现。 引玉只是说着取乐,抽走莲升手里的绢帛,自己一点点擦起额角和鬓边,说:“到底是长明火将那人招来,还是供品,又或者二者缺一不可?看康家祠堂干干净净,也许还得看时机。” “要说时机。”莲升皱眉,“近几日的变数只有康家提前找了无嫌。” “无嫌提早来晦雪天,厉坛之祭会不会提前?”引玉转身,“ 去找南俏,她和阿沁常拜神佛,康家祭厉坛那几日,晦雪天必有变故,也许能从她口中问出些许线索。” “许是北俏。”莲升淡声。 到兰水篙,许久都碰不上一个路人。想来这地方就算死了人,也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仍是该避的避,该如果过日子便如何过日子。 风一过,挟来几分隐隐约约的纸灰味,循着味去,便见一男子在一户人面前烧元宝,屋舍里有一老妇在叫骂,骂得委实难听。 “我早知道这贱妇要死,看你此前日日来献殷勤,我便猜出来,你们二人之间一定不干不净,她不死才怪!如今死了是好事,省得我门庭也沾上腌臜物!” “不愧是奸夫淫/妇,你也是个坏胚子,她死了你便要来我门外烧纸,还想把她的鬼魂招来害我是不是?” “快滚快滚,否则一会儿,我也让我死了的儿子回来,把你的魂吃了!” 那男子可不就是替阿沁收了尸的那位么,他低头不言,光顾着给阿沁烧纸。 屋里的老妇还在骂,只要屋外的人还在烧纸,她便骂不停。 引玉停在男子面前,弯腰捏了张纸钱,自顾自丢进铜盆。 纸钱薄薄一张,被火光一舔,便卷曲着化作灰烬。 男子忙不迭抬头,认出了这脸白生生的女子,他迟疑了许久才问:“你们……来看阿沁?” 引玉不客套,朝静凄凄的窄街睨去,说:“我们来找人。” 男子当耳边的叫骂是风声,问道:“你们找谁,这村子我熟,你说个名字,我或许能带你们找到。” “南俏。”引玉说。 男子苦涩地笑了,摇头说:“村里没有叫南俏的,倒是有位姑娘和阿沁关系算好,叫沈兰翘,你们想见的人,也许是她,我的元宝就是同她讨的。” 引玉朝莲升看去,在心底将那名字默默一念,倒是有几分像掌柜口中的“南俏”。 “劳烦带路。”莲升看了那火势正胜的铜盆,不拆穿阿沁魂魄被吃一事,只说:“你要是想给她烧纸钱,还是别在此地烧为妙,想来,她也不愿回来。” 引玉轻轻呵出一口白气,不出声拆穿。 莲升又说:“去她坟前烧,那才是她的归处。” 男子怔怔点头,眼中有泪光闪烁,苦着声说:“也是。” 烧完最后那张纸钱,他把铜盆拎到边上放,听屋里那老妇还在骂,才解释说:“我和阿沁没有那种关系,我们极少在私底下碰面说话,我是想照顾她,但她从来没有那意思!” 引玉颔首,跟着男子穿过窄小寂寥的雪径。 男子停步,叩响了一扇门。他还是有些顾虑的,所以敲门时动静尽量很小,还凑到门上压低声音唤:“沈姑娘。” 里边没人应声,倒是有活人生气。半晌,里面也笃笃响,是沈兰翘敲门回应。 男子面露尴尬,扭头说:“兰水篙就是这样的,这里的男人讨不到媳妇,哪家有女子的,总是会被盯着,沈姑娘也不好过。” 引玉下颌一努,说:“我来。” 男子连忙避开,见引玉走上前,叩门唤起沈兰翘的名。 屋里窸窸窣窣,门还真开了,开门的女子岁数不过二十,眉眼间愁云不散,眼里蕴有泪光。 沈兰翘哪料到门外会有生面孔,探出头愣愣看了一阵,问:“你们找我?” 风雪中谈话多有不便,况且还有男子一块儿站在门外,要是被村里人撞见,真就解释不清了。 引玉索性问:“能进去说话么。” 沈兰翘有些顾虑,却还是点了头。 屋内冷清,似乎只她一人住这,床边一小炉烧得正热,柜子俱是锁上的,略显古怪。 屋里没什么坐的地方,沈兰翘唯恐待客不周,只好说:“你们坐床上吧,没事儿,炕已经烧热了。” 引玉不坐,见沈兰翘一个劲往男子那边瞧,开门见山说:“姑娘,听说阿沁生前和你要好。” 一听到“阿沁”这名字,沈兰翘双眼彻底兜不住眼泪,抽抽噎噎哭道:“阿沁走了,我都没敢去看她,她一定是被康家害死的。” “你怎么知道?”引玉问。 沈兰翘坐到床上,哭得是浑身颤抖,却捂住嘴,唯恐哭得太凄厉,被外边的人听见。 莲升环顾四周,在一柜子后面,看见了和晦雪天格格不入的竹篮。 竹篮不少见,怪在这地方常年下雪,哪能长得了竹子,这竹篮想必是从其他地方带来的。 那篮上遮着块布,遮得不够完全,露出一截线香。 莲升恰站在引玉身侧,她往引玉肩上一碰,轻推引玉朝那处看。 引玉看见了,又看回沈兰翘,问:“你常和阿沁去祭拜神佛?” 沈兰翘掩面哭泣,警惕地抬起朦胧泪目,硬是憋住了一口气。 见状,规规矩矩站在边上沉默了许久的男子道:“沈姑娘,这两位仙姑是心善的,阿沁差点被康家找去替死,是这两位姑娘帮的她!” 沈兰翘愣住,讷讷道:“当真?” “真!”男子连忙说,“我问她她才说,她还让我……不要告诉你,省得你担心。” 沈兰翘噙在眼中的泪倏然滚出,肝肠寸断地挤出声:“你们……怎就不能救她第二次?” 引玉没出声,边上的男子手足无措站着。 沈兰翘自知不该苛责任何人,垂着头说:“对不住,我实在是太不舍她了,我来了晦雪天后,只她待我好。” “你从南边来的?”引玉朝木柜后的竹篮瞥去一眼,“晦雪天的人恨不得都往外跑,你怎就来了这。” 沈兰翘怔住,“你如何看出来的?” “你长得不像这的人。”引玉倒也没说假话。 沈兰翘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许久,才走到一柜子前,取了钥匙打开锁,从柜里拿出一只木盒,哽咽道:“我幼时和爹娘出游,半路遇到歹徒,爹娘被推下山崖,生死未卜。恶人掳走了盘缠,我堪堪藏起一盒茶叶,后来便被卖到这地方当童养媳,还是……和马车上剩余的东西打包卖出去的。” 男子大吃一惊,错愕道:“我、我以为你自幼在这里长大。” 沈兰翘挤出凄苦的笑,掀开盒盖,里面当真是陈年的茶叶,哭道:“那时幸好认识了阿沁,后来养我的这户人都病死了,是阿沁替我埋了他们。若非阿沁日日与我谈心,我怕是活不到现在。” 男子也悲恸欲泣,仰头深吸一口气,说:“阿沁常提起你,句句不离你。” “那次,是我与阿沁一同去偷偷拜佛,翻墙出去时撞上了人,那几人本是想留我的,是、是阿沁让我跑了。”沈兰翘周身颤抖,瞪红的双眼里满是悲怆。 男子怔住,久不能言。 沈兰翘抱住双肩,哭道:“阿沁说,如若我有日能够离开,替她去别处看看,她生在晦雪天二十来年,连晒太阳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 引玉抿唇。 莲升朝柜架后的竹篮指去,问:“你常和阿沁去祭拜神佛?” 沈兰翘一听“祭拜”二字,便如惊弓之鸟般,周身震了一下。她目光摇摆不定,最后看这两人和康家那些坏胚不同,才说了声“是”。 她把那只竹篮提了出来,揭开粗布,里边果真放了不少祭祀用的东西,香烛线香一类,还有些折好的元宝。 怪的是,香烛是断的。 “我……”沈兰翘犹豫着开口,“我信神佛,若非我虔诚祈祷,想必买我的人也不会那般短命。我和阿沁常去上香烧纸,去供神佛时要避开人,更要避开康家的人。” 她叹气,又说:“只要有人被撞见供神拜佛,那人过几日必会惨遭毒手,下手之人明面上是痛恨神佛,实则……” “什么?”引玉问。 沈兰翘眸光颤颤,哽咽道:“其实他们都和康家有关系,那日冲阿沁下手的人,我曾跟他们一路,亲眼看见他们进了康家的宅子。不是这里的人见不得神佛受供,是康家见不得,我看,康家怕是……和邪祟立了阴毒盟誓!” 说着,她言辞激动,有些控制不住声音,捂住嘴又说:“别人都说,是因为康家有驱邪避祟的灵符,所以城中那块鬼祟甚少,我倒觉得,那是因为他们和鬼祟有约!” 其言不虚,引玉进过康家,可没见着什么护宅的咒法灵符,怕是无嫌在此处养鬼,而康家在为她做事。 沈兰翘忽然想到一些事,一双泪花花的眼变得锃亮,说:“封城日也许要提前。” “哪日?”引玉问。 沈兰翘说:“是康家拜厉坛的日子,每年那日,我和阿沁都要去上香,可每次低头烧完纸,香案上瓜果俱变得残缺不齐,今年只有我,我……怕是不敢单独去。” 她怵怵地抹了泪,“都说拜厉坛那日,阴气会变得奇重,我想那些供品,多半是被孤魂野鬼吃去的。” 引玉皱眉,问:“只有香案上的供品被吃?” 沈兰翘僵住,半晌才挪到屋角,抓出来一把咬痕参差不齐的纸钱,说:“在祭厉坛前两日,纸钱和香烛偶尔会变成这样。只是不知怎的,今年提早了,这是我早上时发现的,因为事出有变,我、我便把东西都收在了这里。” “你胆子不见得小。”莲升伸手接住,一抖那沓纸钱,不出意料地闻到一股味。 作者有话说: =3= 第68章 寻常人再饿, 即便是去生啃树皮,也不见得会私闯民宅偷嚼纸钱。 再看纸钱上的咬痕,虽不是齐齐整整,但干脆利落, 挺像剪子裁出来的。 引玉靠近了闻, 果不其然闻到了雪里供品的那股寡淡香火气, 气息伴人一世,人是什么样的人, 气息便会是什么样,除非是品行德行一模一样, 又有亲缘连结, 否则气息不可能相近。 香火味是有, 除此之外,还有过于冲鼻的血腥味, 似乎带着魔化迹象, 有十步杀一人的毒辣狠绝。 引玉看向莲升,唇微微一动, 无声说“一样的”。 莲升紧皱眉头,迟疑道:“我不能确认是不是她,至少,这气息和从前的她不像。” 引玉的心已跌下去半截,她隐约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愿承认, 一旦承认,她此前在小荒渚时的一切推断都会白费。 莲升毫不留情地撕破了她的执拗, 说:“不过, 人若是魔化, 又彻底变作役傀,气息必有改变,还会有几分像使役之人。” 沈兰翘和那男子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们……”沈兰翘颤着声问:“是在追查晦雪天的事吗。” 莲升颔首,说:“多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 此前听男子说,这二人救过阿沁,沈兰翘便猜到两位姑娘绝非寻常斩妖除鬼的仙姑。她心底浪潮激荡,什么痛怨和不甘好似都有了宣泄口,哭道:“恳请两位仙姑为阿沁主持公道,还晦雪天安宁!” 说着她便要跪下,双膝刚刚一弯,就被引玉拦住了。 引玉扶她,说:“要是我们不来,你是不是想自己查明此事?” 沈兰翘低着头不敢说话,像是默认了。 别人要是见到纸钱被啃咬成这样,哪还敢留,许是早埋到地里去了,沈兰翘不光没埋,还就这么放置在屋中,生怕引不来鬼魂,分明是存心的。 “被我说中了。”引玉说。 被揭破心思,沈兰翘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挤出苦涩的笑说:“我不想阿沁就这么死了,那日听说她溺死,我、我没敢过去,如今追悔莫及,只能尽力弥补那日的软弱,要是我因为追查此事命丧黄泉,就、就当是去陪阿沁了。” 引玉轻呵,并非嘲弄,只是无奈,“你为她死,她不见得高兴。” 沈兰翘背过身,偷偷抹起眼神,说:“阿沁盼我离开晦雪天,盼我替她看看外边,可是我想,我多半是要拂她的意的,我……哪里走得出去啊,比起枉度余生,还不如舍命为她做些事。” 男子半晌挤不出一个字音,见沈兰翘又要哭,连忙说:“你要珍重,阿沁、阿沁她有次曾和我说,她要是死在这晦雪天里,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她歆羡你的过往,怜你惜你。” 说着,他好像觉察到什么,露出讶异失魂的神色,说服自己般猛摇了两下头。 沈兰翘听愣了,都是在苦海里沉沦的,两人俱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她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被人歆羡。 “她……还说什么了?” 男子挤出声音:“要不是没有抵拒闲言碎语的决心,她想,照顾你。” 沈兰翘握紧双拳,抖得不成样子。片刻,她猛一转身,握住引玉的手,碰到时冷不丁被冻了个正着,连忙松开,急切地说:“阿沁死得无辜,都说人死会回魂,此前我家那两位去世,我生怕他们回来找我。不想,七日一到,就算门前撒了灶灰,也不见有鬼魂从上边踏过,我料想,他们的魂怕是被吃了,要么就是被关到了厉坛下,我总觉得,到七日之期,阿沁的魂也不会回来了。” 沈兰翘说得急,来不及吞咽,被自己的津液呛到,咳了许久才缓过来,又说:“厉坛那地方总是有僵,又会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那些在这里设坛的人居心叵测,仙姑,我猜他们是在养鬼,他们故意让晦雪天变成这样。康家害人也是有意为之,他们在助纣为虐!” 男子听得心乱如麻,摇头说:“不,阿沁一定会回来的,她一定会!” 沈兰翘不吭声了,抖着双肩又要哭,她自己是了无祈愿了,不愿再打破男子心中那点儿渴盼。 引玉朝莲升看去,把对方手里那沓纸钱抽走,看着手中物什说:“看来,还得将那人引出来,才知道是不是无嫌,也才能知其用意。” “无嫌是谁?”沈兰翘噙着泪花的眼一眨,她本就聪明,一下便将这话和之前听到的串联上了,瑟瑟发抖道:“难道不是野鬼们吃的纸钱和供品?” 引玉不答,转身道:“这纸钱我拿走了,你们少沾染些阴气,日后许还能顺风顺水。” 没得回应,沈兰翘却不颓唐,她觉得就是她想的那样。 莲升没急着离开,径自从竹篮里抽出了一张完整的黄纸,跟此前撕纸人那样,叠弄着撕了几下。 引玉投去一眼,还以为莲升又要叠什么小人,没想到那玩意一成,竟是一朵略显寒碜的花。 或许是莲花,只是模样太磕碜了些,所以看不出种类。 “伸手。”莲升对沈兰翘说。 沈兰翘怔了一瞬,犹犹豫豫地抬手。 莲升把那朵莲往沈兰翘掌心上放,平淡说:“把它放在床头,能得好眠。” 沈兰翘定定看着掌心那朵轻飘飘的莲,点头道谢:“多谢仙姑,我一定牢牢放它在床头!” 炕是烧着的,连带着整个屋又燥又暖,推门往外一走,冷风呼啸着扑上面堂,冻得引玉直哆嗦。 她不想碰到纸钱上的咬痕,只伸了两根手指头捏住边沿,回头促狭道:“不是不能左右凡人命数么,送花作甚,都不见你送我。” “我在你身边,还需要什么纸花。”莲升睨见对方袖外那两根和雪一样白的手,索性把纸钱又拿了回去。 引玉伸手欲夺,一边说:“纸造的哪比得过活人,不过么,好在纸不会推我拒我,但你会。” 莲升抬高手臂,让引玉够不着,手里的稀碎纸钱被风撞得簌簌响,她轻声一笑,好似玉珠落盘,“我推你拒你,你不是会双脚并用地攀我?” “那是几个时辰前了,今非昔比。”引玉踮脚踮得累,索性不抢了,哼了一声说:“如今不遂我意的,我才懒得搭理。” “与其用这纸钱引人出来,不如换新的,省得被觉察出来。”莲升垂下手,又说:“无嫌用不着像鬼魂那样夺别人香火吃,如若她真的那么做,你觉得,她是在替谁吃。” 自然是使役她之人! 引玉想到小荒渚那偷吃五门香火的,总觉得像饿虎扑食,得是多缺供奉,才那么急迫。她抬手闻自己的手腕,哧了一声,“我真担心,有朝一日我身上也沾上那臭味。” 莲升拉住引玉手腕,拇指用力碾过里侧,好像想令这手腕子沾满自己的气息。她眼皮低敛,神色难辨地说:“万万不会。” “你知道我的役钉是怎么来的么?”引玉忽然问。 莲升松了手,说:“因我,但……我也不清楚详细。”她手上倏然烧起一把火,把那沓纸钱烧得一干二净。 雪天里风大,余下那点细微火光瞬间熄灭。 莲升一捻五指,掌中灰烬飞洒而出,好似遍天鸦羽。 引玉遥遥望着,似乎能看见,二十多年前晦雪天还是遍城黑雪的样子。 两位仙姑都已离开,男子又怎敢在姑娘屋中久留,仓促安慰了几句便推门出来,冲着引玉和莲升拱手说:“两位仙姑如果要去厉坛,我可以带路!” 引玉回头看他,说:“我们去过,知道在哪里。” 男子讪讪,欲言又止着,抿起的唇直打颤,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难过。 “你想说什么。”莲升把手中灰烬都拂去了。 男子猛吸了一下鼻子,眼睫上顿时结了霜,说:“我、我想知道,阿沁的魂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引玉看得出此人用情至深,虽好像是一厢情愿,但一时也不想叫他更难过。 男子急忙道:“恳请两位仙姑告诉我实情,我、我不怕的,就算阿沁不回来,我也……” “我也”什么,他话音顿住,半晌抽泣出声,一张脸变得苍白至极。 怎么会不难过,怎能轻易放下,那可是,阿沁啊! 莲升做了那伤人心的刽子手,平静道:“在她死的那日,我便见不到她的魂了。” 男子僵住,好像被冻得不能动弹,连噙满泪的眼也没有眨上一眨。 漫天风雪将他发丝染白,他知道阿沁对他无意,他那些未曾道出口的喜欢,终归只能冷却在大雪下,成为不愿追思的苦痛过往。 再这么下去,男子非得冻死在此处不可。 “醒神。”莲升一弹指,细微金光刺入他眉心。 男子浑身一震,终于回过神,怆然迷惘地流出泪,说:“多谢仙姑告知。” 引玉这会儿也手脚冷得发僵,搓热了掌心往颊上一捂,说:“先回客栈,这时候去厉坛怕是要白走一趟,城门未锁,厉坛之祭不会忽然开始。” 莲升颔首。 正要走,身后一扇门哐当打开,沈兰翘竟跑了出来,说:“仙姑留步!” 引玉转身,以为沈兰翘是有心事未了,想恳请她们二人帮忙。 沈兰翘哆嗦着走出来,压着声说:“这晦雪天里祭拜神佛的人少,两位要是怀疑我说的话,我可以亲自走一趟,让二位看看纸钱和供品是如何被吃的。” 她心意已决,眼里虽噙着泪光,可神色坚定,又说:“我冒昧猜测,两位认识康家背后之人,也正是那人吃了纸钱。我想,还得是我这样与其无瓜无葛的,才能引得他现身!” 生怕引玉和莲升不同意,沈兰翘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接着说:“此番必定能成,这样的事我已经经历过数回,我敢确定,祭礼必会提前,你们说的那个……无嫌,一定已到晦雪天!” 说完,她捂住嘴,才反应过来不能随意提起那个名,若是道行高深者,一定会有所觉察。 男子大骇,原先觉得沈兰翘柔柔弱弱,如今才知是他小觑。他也因为越发颓丧,想来沈兰翘对阿沁的情谊,比他只多不少。 见仙姑犹豫,沈兰翘心急如焚,说:“不知康家何时锁城门,到那时出行不便,我的机会不多了!” “我赠你纸莲花。”莲升看着她说,“是盼你安然无恙,也好让阿沁无牵无挂。”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沈兰翘没憋住泪,捂住眼哭道。 “我看,你是真想陪阿沁。”引玉轻呵出一道白气,她以前也胆大,但那是因为能力在那,可这沈兰翘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便打定主意冒险。 她想,或许泥地里挣扎的人便是这样,知道越挣会越陷越深,却还是想放手一搏。 “仙姑!”沈兰翘喊道,豁出去一般,说:“仙姑尽管发话,康家宅子被大火烧去,我料想他们命数将至,我非要将他们拉下苦海不可!” “你将屋里的竹篮提出来。”莲升抬手往屋里指。 引玉正有此意,说:“既然如此,你去拿就是。” 沈兰翘连缘由都不问,立刻转身往屋里走,连棉衫也忘了披,提着篮便往外奔,说:“拿到了。” 引玉记得头一次碰见阿沁的地方,说:“你便到阿沁常去的那座道观上炷香吧。” “那我这便去。”沈兰翘眼里不见惧意。 现在还是大白日的,路上也不知得碰上多少人,男子一惊,说:“我和你一道。” “你就在这,省得还得多护一人。”引玉把男子叫住,看向莲升,悠着声说:“我不费劲,怕你费劲。” “如此贴心。”莲升露出轻微笑意。 “还不以身相许?”引玉偎至莲升身边低声打趣,不让旁人听到。 莲升睨她,说:“不是懒得搭理?” “‘许’不‘许’是你的事,搭不搭理,是我的事。”引玉慢吞吞退开一步。 男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见沈兰翘匆匆走远,支支吾吾说:“可是我、我也想为仙姑……” “如今用不上你。”引玉直白地说。 男子有心帮忙,却不想坏事,听仙姑拒绝,只好拱手说:“那,此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仙姑们开口就是。” 看男子走远,引玉转向莲升,抬手作势要摸她的脸。 莲升眼都闭上了,才知那冰冷的指腹并非要落在她眼睑上,而是碰向了她眉心花钿。 鲜红的,像一簇火,有着同此人格格不入的灼灼生机。 引玉笑了,说:“纸做的莲花确实不稀罕,真莲花在这呢。” 迎着孤风冷雪远走的沈兰翘哆嗦得不成样子,生怕篮中纸钱和香烛被风卷走,把篮口捂得死死的。 那道观在城郊,路上来往的流民极多,只因康家会在附近施粥。 一路过去,沈兰翘没少听见流民们的哀叹哭喊,只因这日康家施粥的棚子下空无一人。 “今日没粥了么,我儿连着数日排不上,再吃不上那一口粥,我儿就要饿死了!” “康家不是走水了么,会不会连粮仓都烧了?” “烧了,那、那可如何是好,以后是不是都没粥了?” 有人饿得已走不动路,却还能大声咒骂:“康家的米大多还是从别家掳去的,凭什么不施粥,又当坏人又想行善积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康家搬去哪儿了,前段时日我才给了他们银屑,说是能换上五张大饼,如今我饼呢!” “我知道,他们搬到望仙山山脚下了!” “你知道,可你敢去么,你敢去跟康家讨要东西?” 沈兰翘从那行人身侧匆忙路过,脖子近要折断,头低至胸前,头发被风刮到脸上,叫人看不清面容。 流民们愤愤不平,恨不得把康家大卸八块,可没人真敢去望仙山,只敢在口头上泄愤。 过了桥,沈兰翘步履艰难地挪到道观前,掰开了封门的木板,通红着双手闯了进去。 如今进道观的只她一人,她自然也怕,但心知有仙姑跟在后边,再怕也没走回头路。 她像以前那样顶住门,望着殿中断指的神像,深吸了一口气才步入檐下,跪到灰旧的蒲团上,窸窸窣窣地拿出香烛和纸钱。 沈兰翘回想起去年和阿沁过来,那一路也是怨声载道,只她俩逆向而行,小心翼翼潜入观中。 那时候晦雪天城门已锁,康家不准外人进城,也不许城里的人出去,街上还有康家的人巡逻。 祭厉坛时,晦雪天的人是能避就避,就算是在家中,也得寻个角落躲起来捂住耳朵,生怕听见满城的鬼祟哭嚎。 每年那日,她和阿沁相偎着拜神佛,外边是鬼祟哭嚎,她拿上纸钱便不敢睁眼,听见阿沁在她边上说话。 “别睁眼,往铜盆里放纸钱就是。”阿沁说。 沈兰翘一怕,就忘了铜盆在哪,闭着眼,手里拿着纸钱一阵摸索,差点被盆里的火给烧着。 她们会备很多纸钱,从祭厉坛的那刻开始,烧到鬼哭停歇,她们寄希望于此,因为…… 有些人就是在康家祭厉坛时无缘无故死去的,就比如,买她当童养媳的那户人。 那些死去的人,有的曝尸雪下,死状不一,有的是在屋中忽然暴毙,不知怎的就犯了病。 阿沁说:“继续烧,烫着手也不要停!” 沈兰翘只好忍着痛往铜盆里丢纸钱,被燎着好几回手。 在她们闭眼时,阴风从门窗外刮进来,好似忽然有人逼近。落在她们面上的哪是什么冷风,倒是像极了旁人呼出来的冰冷气息! 沈兰翘越抖越厉害,根本停不住,只得闭紧眼,微微往后仰身,想离那气息远一些。 阿沁顿时也不说话了,光顾着往铜盆里放纸钱,可错乱的呼吸声暴露了她的心绪,她分明也是怕的,极怕。 要在道观呆到祭礼结束可不容易,到鬼号声停的那刻,两人的腿俱已僵到伸直不得。 沈兰翘终于得以睁眼,却见铜盆里,灰烬少到连盆底都埋不住,她长呼一口气,劫后余生一般,往阿沁肩头靠去,低低地哭了起来。 阿沁也回过神,手里还捏着没烧完的纸钱,却见纸钱是缺了一角,边沿却连点烧焦的痕迹都没有,看那缺痕,分明是被咬掉的! 沈兰翘大惊失色,再看香案,案上的瓜果都被咬去大半,残缺不齐! 她四处寻找纸灰,还以为盆里的灰烬全被吹开了,可观殿中还算干净,只是积了些尘埃,是半点纸灰也寻不着。 纸灰呢,难不成,她们放进铜盆里的纸钱,压根没点着? 阿沁猛地丢开手中那半截纸钱,艰难站起身说:“走吧,今年算是捱过去了。” 如今再进到殿中,沈兰翘眼睫结霜,看什么俱是雾蒙蒙的,踉踉跄跄着走到殿中,往蒲团上一跪。 篮里纸钱不多,原本想着祭厉坛那日还未到,便也没有提前准备,如今就这么几张,也不知能不能引来那吃纸钱的“东西”。 沈兰翘发着抖,对着神像叩头,然后虔诚地点上火,把纸钱丢进盆中。 观外,引玉拉着莲升的袖子,另一只手不客气地朝上指。莲升无可奈何,只好把她带到檐上,两人就在覆满雪的屋瓦上坐着,偏身往里看。 莲升打了伞,可引玉一个劲往外瞧,连带着肩角和脑袋也露在伞外。她把人往回一拉,说:“那人未必会来,挖供品时,他就已经发现我了。” 引玉被拉得往后仰,后肩抵至莲升胸口,扭头说:“我们这不是藏起来了么。” 说着,她抬起食指抵唇,轻“嘘”了一声,干脆就着这姿态闲闲散散倚着。 殿中,沈兰翘已经烧了不下十张纸钱,得知那吃供品的人已到晦雪天,她不再像往年那样闭眼,就算双目被熏得眼泪直流,也没眨上一眨。 她非得看仔细了,那帮着康家祸乱晦雪天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引玉偎着莲升,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跟抵着个暖炉一样,周身筋骨被烫软烫化,什么劲都不愿提了。 她还勾了莲升的一绺发,卷在手指上把玩,垂眼说:“但晦雪天城门未锁,或许康家真的请到了无嫌,无嫌来是来了,还未在他们面前现身。” 她话音刚落,还真有一股阴风把观门冲开了,咚的一声,就连院中一人高的大鼎也被撞得哐当摇晃。 沈兰翘忙朝殿门望去,可什么也看不着,只觉得一股寒劲逼到了她身前,刮得她额发扬起,整个人差点被掀翻! 她僵住的眼珠子赶忙一转,只见手里的纸钱平白被咬去一口,边沿那参差不齐的缺痕,可不就是牙齿留下的! 沈兰翘差点惊叫出声,她紧捏在纸钱上的两指一松,眼睁睁看见余下一角跟着消失。 那角碎纸甚至没挨着铜盆,凭空就消失了。 檐上,引玉却看得明明白白,来人是出魂之姿,身穿土色的僧尼长袍,那张脸寡淡得好像一泓水,眉眼不算难看,可凑在一起时,平白添了几分孤苦,根本就是无嫌! 无嫌蹲在沈兰翘身前,用嘴接了飘摇下落的纸钱,神色寡淡地咀嚼。她身上笼了几处灰烟,分明是役钉所在,观其举止钝重,一定是受使役而来的。 引玉坐直身,目不转睛地看着。 吃供奉的无嫌有所觉察,忽然仰头,朝殿外的飞檐上眺去。 莲升早有意料,枣红长袖一甩,遮起引玉脸面,默不作声地掐出一缕金光。 金光一现,无嫌哪还看得到人影,见那白雪皑皑的飞檐上空无一人,她咽下纸钱,咬断香烛,无声无息离去。 引玉视线被挡住,忙不迭撩开莲升层层叠叠的衣袖,却已见不到无嫌的身影。 她腕骨发疼,不急不忙抬起,呼出一口热气,说:“无嫌身上的确有役钉,看来那耳报神未错报讯息,我们的推断还是有可取之处。” “看清楚了?”莲升望向观外,说:“别急着露面,再等等。” “自然是要等她去祭厉坛的。”引玉疼得嘶了一声,捂住手腕子,说:“这么说,无嫌吃走的香火供奉,全都要算到那使役者身上?” 作者有话说: =3= 第69章 痛都能帮着承, 那吃下去的供奉呢,是不是也要被分了去? 莲升打伞的手一转,伞柄压到引玉肩上。在这冰天雪地中,她不疾不徐地逐近, 觅着引玉温热的气息, 说:“当然要算到使役者身上, 但并非时时刻刻都算他的。” “也是。”引玉疼得连气息都乱了,见莲升靠近, 索性往她耳畔吐气,说:“无嫌偶尔还能有清醒的时候吧?” “自然。”莲升鬓边的碎发因凑近的气息微微一动, 见引玉揉得手腕浮红, 干脆抓上她的手, 把暖意揉了进去,“就算成了役傀, 只要神魂还在, 必还会有清醒的时候。只不过,她多半时候会浑浑噩噩, 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在那时,吃下的供奉才全部算是使役者的。” “难怪。”引玉眯起眼,手往莲升膝上撘,“刚才是她, 却又不像她。” 莲升膝上微沉,蓦地僵住, 眼里显露出些许不自在, 说:“这么看, 雪里吃供品的就是她,就算没有禅灯作引,她也会现身。” “那使役她的人,当真这么缺供奉?”引玉只觉得费解。 “谁知道呢。”莲升见引玉好像不疼了,松开她的手说:“能给无嫌下役钉的,必不是小邪魔小鬼祟,想必也不缺那二三供奉,按理说不该如此。” 挖掘到的讯息越多,引玉心中越是没有人选,哪还能是她原以为的灵命。 灵命啊,作为小悟墟的尊者,贪图这点供奉倒显得不合身份了。 被撒开手,引玉自己又揉按了几下手腕,转而朝观里望去。 殿中,沈兰翘身一晃便倒了下去,已是竭尽心神,支不起身了。她躺在遍布尘埃的石板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断指神像。 半晌,憋滞的气息终于畅通,她急急吸气,也不知自己算不算成事了。 看那身影轻飘飘倒下,引玉连忙推开肩上的伞,说:“下去看看沈兰翘。” 莲升带她下去,两人落地时身一旋,伞也跟着转,伞上积雪旋了出去,好似开出一朵转瞬即逝的花。 沈兰翘终于回神,还未撑起身便急切地喊:“仙姑,仙姑!” 她咬紧牙关坐起,看外面两人走近,连忙又说:“那东西又来了,这次我没有闭眼,可我还是看不到他,也不知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看不到才好,只有开了阴阳眼,或是阴气满身,再者便是将死之人,才能看得见鬼祟,闻得到他们身上气味。”引玉扶住沈兰翘的肩,问道:“你可有哪里难受?” 沈兰翘哪在意自己难不难受,只想那玩意赶紧被擒住,说:“就是他吃下了我的香烛和纸钱,以前我和阿沁烧纸,留下的灰烬只有一星半点,原来不是别风刮走,而是纸钱还没烧着,就被吃了!” 莲升看沈兰翘印堂沾了死气,应当是被无嫌近了身的缘故。她抬手朝沈兰翘眉心指去,指下凭空出现金光一点。 就那米粒大的金光,将死气全数吞没。 沈兰翘本还是昏昏沉沉,在印堂死气被涤净后,周身一身轻,心绪连带着平静了许多。她愣住,才知晓自己方才有多焦灼,连忙说:“多谢仙姑。” 莲升点头。 “知你心急,但还是保命要紧,下回万不能如此冲动。”引玉弯腰,拿出篮里那把香烛。 在拿来前,香烛上本就有缺口,如今更是短了一截,那痕迹分明就是被咬去的。 “记住了。”沈兰翘垂眼,“我、我睁着眼,应当没误事吧。” “不碍事,我看到她了。”引玉举起香烛,在那寡淡的蜡味间,找到了此前闻到过的气味。 这……还真是无嫌的气息。 引玉伸出手,递到莲升鼻边,好让莲升也闻闻看,说:“怎样,我没闻错吧。” 莲升看似冷淡,实则喜厌分明,就像之前的柿饼,多吃一口都不愿。闻到不喜的气味,她也只勉为其难分辨了一下,便伸手抵远了。 “是。”她看向篮中,把只余下一角的黄纸捏起,低头再度确认那气息,说:“看来成了役傀后,她的气息变化颇大。” 沈兰翘又心急如焚,气还没喘顺,连忙问:“吃供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鬼,能擒得住么?” 引玉不答,只是说:“今日多谢你。” 沈兰翘还坐在破旧的蒲团上,两眼蕴满泪。她想将引玉拉住,又生怕自己不干净的手冒犯了仙姑,连忙收拢五指,说:“我和阿沁一年下来,为了烧香拜神,得偷偷摸摸跑个二十来趟,但那二十来趟里,只有祭厉坛那日,才会碰到这样的怪事,那吃纸钱的绝非善类,定是跟着修仙者进来的,也一定是她,在祭坛日害了数不尽的人。” 沈兰翘近乎要把事情猜透了,她是聪明的,也难怪阿沁一心觉得,她能走得出晦雪天。 引玉抬起食指往唇上一抵,制止了沈兰翘的问话。 沈兰翘便跟熄火般,咬起下唇不吭声,眼里却噙着万语千言,分明是对那群修仙人的不满和愤懑。 她看得通透,哪管对方是不是修仙的,好即是好,坏即是坏。 引玉站直身,低头看沈兰翘,忽然想到,无嫌要完完全全变作役傀,也得花上一些时间。她灵光一现,问道:“你可知这样的怪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兰翘陷入回忆,不由得屏息,徐徐说:“我是六岁那年被掳来晦雪天的,来时这里已冷得不成样子,城中能见到的人极少,每一户连吃饱都成问题,更别说……繁衍生息了,一些小姑娘被强掳过来,没多久便被活活糟蹋至死,我、我还算走运。” 她声音放得极轻,撑稳身望着神像,出神般说:“我被掳来的第一年就认识了阿沁,那时,琳娘怕我跑了,把门窗都钉死,让我日日出不得屋门,只能哭喊求救。” 哪有人愿意救她,在这晦雪天,人人都是苟且偷生,人人都不愿旁人过得比自己好,听见别家哭声越大、越凄厉,他们可就越舒坦。 门窗是封死的,沈兰翘又才那么点儿大,把手指头都抠烂了,也拔不出钉子。她日日哭喊,一段时日下来,嗓子已哑得快发不出声,琳娘还是不肯放她出去。 可沈兰翘是从南边来的,那地方民康物阜的,自出世起,她哪见识过这样的穷山恶水,还以为像在家中,只要喊得够大声,就会有人帮她。 所以她几近失声,也还是叫喊,因为哭喊得太厉害,把琳娘喂她的粥水全吐了出来,就吐在门边。 那些稀烂的秽物沿着门缝淌出去,在外面被冻成冰。 沈兰翘透过窄窄一道门缝,看见有男子路过停步,误以为那是来救自己的,可她尚未喊出声,便见那男人蹲在屋门前,在舔那些被冻起的秽物。 好恶心,沈兰翘只觉得恶心,当即什么救命的话都喊不出声,差点将胆汁也吐了出来,整座晦雪天都令她反胃欲吐! 阿沁是后两日来的,那时沈兰翘已经不喊救命了,只是哭,绝望地哭。 听到敲门声,沈兰翘战巍巍将目光对准门缝,生怕又见到那些吃秽物的人,怎知,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姑娘。 阿沁一言不发,拿着铁镐把外边的木板撬了,在凿穿了门,才气喘吁吁地问:“出来么,听你哭了数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沈兰翘拉住阿沁的袖子,死也不肯松,就跟认定此人一样。 阿沁长她三岁,听说是晦雪天变天那一年出生的,那时年纪虽也小,但模样已出落得标志,落在沈兰翘眼中,岂不就是救苦救难的天仙? 见沈兰翘点头,阿沁拉起她就跑,两人在大雪中横冲直撞,躲到一道观中。 沈兰翘饿昏了头,靠在阿沁边上两眼发黑,唇边被抵上一物,闻着有点香,她回过神才知那是一块馅饼。 “拿着吃。”阿沁说。 沈兰翘边吃边哭,回头看到阿沁窸窸窣窣从香案下拉出来一个木筐,筐中竟放了不少香烛元宝。 “一会儿你回去,别说门是我撬的,你说进了贼,你怕,便逃出来了。”阿沁心思缜密地说。 她把贴在一块的黄纸揉散,又说:“等会我再给你两只馅饼,你带回去,琳娘要是问起,你就说是碰上了好心人,别说是我就成!” 沈兰翘把眼泪都吃进了嘴里,哽咽说:“我不想回去。” “你要回的,你要听他们的话。”阿沁扭头看她,挤出笑,“别想着跟我,我管不了你的。” 沈兰翘呜哇一声哭出来,被阿沁捂住嘴,她唔唔几声,吓得眼泪都憋了回去。 阿沁这才松手,“嘘”了一声说:“小点声,别让外人知道我们在道观里,也别让他们知道我在供神佛,否则,我们俩都得死。” “死”这一字,敲碎了沈兰翘年幼的心,她的爹娘跌进山谷生死未卜,或许,只能死后才能团聚了。她不作声了,只光流泪,过了半晌才帮着阿沁一块烧纸钱。 阿沁压着声说:“今天康家要祭厉坛,等会我叫你闭眼,你一定要闭好了,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睁开。” 沈兰翘当真将阿沁当作天仙,小声说:“听仙女姐姐的。” “你倒是头一个这么喊我的。”阿沁笑了,又说:“琳娘和她那傻儿子没那么早回来,两人得在外边待到祭礼结束,他们帮康家做事,走不开。” 木筐里的纸钱很多,阿沁一张接一张地烧,在阴风撞门的时候,忽然说:“闭眼!” 沈兰翘连忙闭起双目。 那是她第一次和阿沁祭拜神佛,当即被吓了一跳,把手里纸钱全撒了出去,还抱起头把脸埋在蒲团上,动不敢动。 那日,她从正午跪到夜里,起来时双腿痛得不成样子,哭着说自己腿要废了。 阿沁为她揉腿,一边说:“等会你就该回去了,往后啊,你都跟我来烧纸钱吧,你别怕,也不是回回烧纸钱都会碰到那吃供奉的鬼,它只在祭厉坛这日出现。” “以后每年它都会来?”沈兰翘双膝热烘烘的,没那么痛了。 阿沁摇头:“已经连着三年都是这样了,我也说不准以后它会不会接着来。” 那日回去,沈兰翘照着阿沁教她的话和琳娘解释,还把馅饼一并拿了出来。琳娘看她还会自己回来,也不哭不闹了,这才放软态度,再过段时日,干脆不封堵房门,由她随意进出。 自那后,沈兰翘总是悄悄跟着阿沁出门拜神佛,她虔心,回回都许愿让琳娘和她那傻儿子早点死。 拜神佛的第三年,琳娘和那傻子还真死了,是在康家祭厉坛那日死的,死得蹊跷,旁人还在厉坛边上站着,偏他俩变成了硬邦邦的冰棍子。 后来的每一年,那吃供奉的东西都会来,吃的是越来越多了,连一些被人埋进雪里的,都要刨出来吃。它身上挟来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似乎变得越发阴毒狠厉了。 但幸好,阿沁还在。 只要阿沁在旁边,沈兰翘就算被那寒气贴脸,也还有硬撑的勇气。 就因为这样,沈兰翘以为,她能和阿沁一直相偎着到永远。可是没多久,她的美好愿景被打破,阿沁在十四岁那年被嫁了出去,她们能见面的时日越来越少。 后来么,阿沁才及十五便生下一子,身子落下病根,根本出不了屋。 沈兰翘每每在阿沁门外徘徊,屋中总有旁人,她透过窗见阿沁黯然神伤,才知阿沁并非天仙,也不过是个和她一样的、被困在晦雪天中的可怜人。 她看得心疼,想像阿沁救她那样,救阿沁于水火,可是阿沁走不了,阿沁那身子已经被折腾坏了,更别提生下的婴孩挨不住冻,没满岁就被冻到病死,阿沁啊,身心俱创。 好的是,沈兰翘勤于拜佛求神,把阿沁那打她骂她的丈夫给“咒”死了。 等阿沁养好身子,她们终于又能见面,好景不长,两人终是没能长久。 那些晦暗不清的情愫被深埋在荒雪下,直到阿沁一走,沈兰翘痛到掏心掏肺,才知晓苦难下情深难求,她和阿沁是有缘而无分。 …… 蒲团上,沈兰翘抹去眼泪,看向引玉说:“自晦雪天变冷后的第六年起,供品被偷吃的怪事便年年不曾缺席。” “无嫌是在那年才彻底变作役傀的,还是使役者那年才缺供奉?”引玉百思不得其解。 “役钉入魄入魂,再怎么也得花上五十载。”莲升脸色并不好看,说:“她在小悟墟时,便已身怀役钉。” “要是知道她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就好办了。”引玉摇头,心知这底细根源,哪是能轻易凿清的。 “她是灵命座下弟子,去不得其他地方。”莲升语气又轻又凉。 引玉愕然。 沈兰翘茫然不解,什么“小悟墟”,什么“灵命座下”,听着便不是凡俗之物。少倾,她好像在窅黑山谷中擒到薄光一束,突然喜极而泣。 她站起身,躬身便说:“之后的事,只能拜托两位仙姑了,我……约莫是什么也帮不上了,我只盼恶人恶鬼通通偿命,他们要是不死,我便只能抱憾终身。” “他们罪果已累,多行不义必自毙。”莲升说。 “我原想早些死,也好早点去陪阿沁,如今倒是有了点念想,我要等着他们作法自毙!”沈兰翘低着头,许是不想露出眼底怨愤,但握紧的拳已让她思绪尽显。 这怨愤和无嫌眼底的不同,无嫌眼里的恨死气沉沉,沈兰翘却好像有无限渴盼,她是寒灰更然,就算要和那些人斗个鱼死网破,一颗心也盎然蓬勃。 “你待阿沁有心。”引玉怎会看不出沈兰翘眼底的苦痛情愫。 “如梦方醒,迟了。”沈兰翘顿住,眼里氤氲水光,“如果能从头开始,万事都得赶早,多一刻迟疑,便会多一分遗憾。” 引玉听得一愣,扭头方知莲升在看她。 莲升一双眼是无底的汪洋,片刻才对沈兰翘说:“你先回去歇息。” 沈兰翘挤出笑,抹去眼角泪珠,连忙说:“那我便回去了,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等沈兰翘一走,引玉似乎明白了莲升心绪变化的缘由,伸手讨要手炉,边说:“世事难料,的确犹豫不得。” 莲升以为她要牵,便径自捏住她腕骨,将暖意揉开,揉进她皮肉筋骨。 引玉反手将莲升的手指握了个牢,慢声说:“手太软了莲升,这可不是我胁迫你的,怎么,要遂我意了?” 莲升五指被紧紧拢着,神色不变地说:“不是冷么,在为你驱散寒意。” 引玉松手,掌心一翻,好似半点不流连,说:“那我要手炉。” 莲升没变出手炉,眸光中波澜乍起,也不知恼的是引玉还是自己。她把手放上引玉掌心,不咸不淡道:“手炉没有,只此物可用,你要不要?” “既然没得选,给我就是。”引玉眼波流转。 离开道观,自然要回客栈,两人刚踏进门槛,便撞见掌柜惊诧的目光。 掌柜开口时微微一哽,说:“怎样,找到那些埋起来的供品了吗?” “见到了,那些供品似乎被不少人碰过,里边还有红玉灯座一座,不像阿沁埋的。”引玉说得漫不经心。 “那、那或许是我看错了。”掌柜眸光闪烁,拨着算珠说:“既然是供品,被其他人刨过也不稀奇,就算是洒在地上的粥糜,都有人铲回去吃。” 这倒是真话,毕竟连沈兰翘吐在地上的秽物,都有人…… 引玉呼出一口浊气,心里当真不平。 莲升走到柜台前,直白地说:“既然挖过供品,你也该见过那红玉灯座,那东西除了康家,还有谁家能有,你是故意诳骗?” “我、我不知道啊!”掌柜急得大喊,“康家都不许人祭拜神佛,怎会是他们埋的。” “倒也是。”引玉冷冷一笑,也不同此人拐弯抹角,说:“晦雪天何时封城,康家给出消息了么。” 边上的店小二听得心惊胆战,悄悄挪进厨房里,省得被波及。 掌柜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哑声说:“我哪知道,我、我和康家不熟。” “你这客栈能在晦雪天长盛不衰,我以为是得了康家恩惠。”引玉意味深长地说。 “哪里的话!”掌柜含糊其辞,“康家哪是寻常人高攀得了的,何况,康家此前就在找那对兄妹和二位仙姑,我要是和康家不干不净,早将您几位供出去了!” 边上,莲升又往柜台上一敲,使得掌柜扭头,说:“那你知不知道,康家祭厉坛前,有何预兆。” “预兆?”掌柜摇头,瑟缩着答:“哪有什么预兆,那仙长什么时候来,康家就什么时候封城,这可不由康家定。” 莲升无心听这掌柜东拉西扯,下颌一努,对引玉说:“上去歇息?” 引玉转身懒懒散散往楼上走,轻打了个哈欠。 掌柜突然出声:“不过,每次那仙长来时,满城的画都会浮现水纹。只是我如今年纪大,眼睛不中用,有没有水纹也看不清楚。” “水纹?”引玉扭头。 掌柜朝壁上指去,说:“就那些画,应该是神仙留下的,根本摘不走。” 引玉眯眼睨向壁上的空白画卷,耳边听到一些声音,是些稀碎又组不成语句的字音,咿咿呀呀的,乍一听好像唱戏。 但那戏班子还在躲着康家,这几日压根没在城中露面,又怎会是他们传来的声音。 引玉凝视着那画,突然想起来,她来晦雪天初遇画卷时,可不就有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么。 莲升径自走到画前,伸手往卷上抹,不知怎的,那一碰,碰得引玉心口发酥。 她收手轻捻指腹,的确觉察到有几分湿意,再看卷上好像有浮光闪过,那圈圈层层的,可不就是水纹。 引玉站在楼梯上动也不动,明明和莲升隔了有十尺远,却能觉察得到对方指腹温热,像流连软香一般,慢腾腾自她心尖上一扫。 她想,这些画卷,总不会是她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的一角吧。 莲升转身,若有所思地走到引玉身侧,挨至她耳边说:“是有水纹。” “看到了么!”掌柜在楼下问。 “没有。”莲升面无表情地扯谎。 引玉笑了,方才自个儿心口发酥,如今抬手就朝莲升胸口戳去,压着嗓说:“撒谎算犯戒么。” 莲升定定看她,半晌才抬步往楼上走,嘴里吐出一个单薄字音:“算。” 引玉朝上投去一眼,转头说:“掌柜的,今儿‘听宵雨’有人出来么。” “听宵雨”便是谢聆住的那间,名字也取得雅致。 “没人出来。”掌柜应声。 引玉跟在莲升后,在路过谢聆那房间时,特地顿住脚步。 门里没有动静,生气却是在的,那生气单薄,显然只有一人。 客栈的楼梯年久失修,回回有人上下楼,都会被踩得嘎吱响,将塌不塌的。 谢聆的房间就在边上,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未几,门一开,谢聆神色阴郁地站在屋内,许是因为魂不守舍,眼下青黑越发明显,他尚无死相,却是死气沉沉。 引玉又见到了那只长命锁,就被谢聆紧紧握在手中,谢聆是死不肯放。 “你们出去了?”谢聆哑声,“城门是不是……” “城门未封,时候未到。”引玉看他神态恹恹,索性又说:“但祭厉坛的人怕是已经到了,康家走水,时运不济,已提早请人过来。” 谢聆面色骤沉,把长命锁捏得越发用力,哑声说:“这次,我必要阻止他们再烧活人采生。” 引玉装作不经意地往里扫去一眼,说:“令妹不在?” 谢聆的门开着,这客栈的客房再宽敞,也一眼就能扫尽,里边未被遮掩处一个人影不见,谢音根本不在房中。 “出去了?”引玉说得慢,好似字斟句酌的,每个字音都拖得悠长。 谢聆眸光定住,喉头一滚,下咽后淡声说:“出去了,我们兄妹二人与康家有仇,不想害这店家也陷入水火,谢音走的窗。” 此前倒是听那掌柜说,这两兄妹有大路不走,大多是翻窗进楼,此时谢聆的话倒是毫无破绽。 “那你好好休息。”引玉未再追问。 谢聆不愿多说,冷淡地点头,马上关上房门。 路过长廊时,引玉放慢脚步,仔仔细细看了每一间的门牌,什么“风吹柳”和“昭昭月”的,就是不见“春山笑”。 眼看着就要走到房门前了,她勾住莲升的袖子,慢慢吞吞地问:“刚来这客栈时,你说我以前住过的那间叫春山笑,那你一定知道,春山笑在哪。” 莲升定住,被勾的哪是袖口,明明是潮涨潮落的一颗心,在这场无锋的对峙里,她早是输家。 良久,她才继续往前,说:“在楼上,要看便随我来。” 这里客少,楼上几乎不打扫,廊上已积了不少灰。 踩得积尘上脚印斑斑,莲升蓦地停下,下颌微抬着望向门牌,缓慢地念出“春山笑”三字。 引玉盯着门牌上三个规规整整的刻字,梦里那对酒观山的场面,统统浮上心头。她甚至回想起,杯中酒究竟有多烈,烈得好像能穿肠破肚,让她肺腑如烧。 推门声一响,她仓促回神,只见莲升已迈进房中。 莲升推开窗,素净的手撑在尘垢堆厚的桌上,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 与梦里的一比,青山不在,艳阳消失,晦雪天成了黑白两色的水墨画,变得黯旧无光。 这“春山笑”,的确离望仙山最近,从这边望过去,既不被高塔遮挡,又没有枯枝掩盖,远山一览无遗,可惜已不如往昔好看。 引玉合上门,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说:“刚才我又听见画里传出声音了。” “说的什么?”莲升回头问。 引玉摇头,往眉心一碰,走过去说:“听不清楚,但我想,我那真身又与灵台多融了几分,我也许又可以多想起一些事情了。” 莲升站在窗边,白纱红裳曳及桌上尘灰,沾了些许浊色。 “你慌不慌?”引玉慵倦一笑,好像春乏上身,懒懒散散地挨了过去。 “我慌什么。”莲升神色不变。 引玉按住莲升的肩,竟像梦里那样,直白热烈地撞了过去。 莲升防不胜防,不由得跌向遍布尘埃的矮榻,索性由她坐怀。 作者有话说: =3= 第70章 引玉不信莲升不慌, 这人屡屡躲她避她,不就是当她还没想起昔日之事,当那些床笫之私全是云烟,自欺欺人罢了。 “秋后算账啊。”引玉坐莲升怀中, 一只手屈着支在案上, 另一只手捏住莲升下巴, 姿态散漫至极,说:“不是说等我想起以前种种, 要好好算账么,如今我快要记起全部了, 就问你敢不敢算。” 莲升半倚在窗边, 被引玉那一撞, 撞得气息大乱,她终究配不上净水妙法莲这称号, 她从来做不到太上忘情。 贤人遏欲, 庸人纵欲,她是庸人。 “你从来不说你敢。”引玉逼近, 呵出的气息竟带上了寡淡的墨香,她那真身当真要完完全全融入灵台了,“可是莲升,我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我说我要来‘春山笑’,你就应该有所察觉, 你带我来,便是敢。” 墨香入怀, 莲升心下承认, 她是敢做不敢言, 总当自己还能守得住那三寸禅心。 “不错,我早有意料。”她承认。 引玉笑了,眼底锐色收敛,贴到莲升耳边,言语化作推波助澜的东风,将自己胸口的火刮到莲升心头上,说:“其实我梦到的旧事,远比你认为的多。” 莲升合眼,轻轻呵出一声,不怪引玉不说,只是在自嘲,原来她的每一次推拒都是欲盖弥彰。 “你还梦到了什么。”她问。 “许多,不好说。”引玉盯着莲升的唇,温吞地说:“我以前是这么对你的吧,难怪你总是不领我的情,如今我才想明白,我不能总给你,得你设法来讨要。” 没想到去了一趟小荒渚,才明白个中真谛。 莲升睁眼看她,眼前人根本与当年的画仙无差,随性散漫,似乎不曾将天规礼数放在过心上。 这一撞怀,分明是撞回到晦雪天还未变天之前。 只可惜,窗外还是朔风凛冽,鸦黑雪花不见,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莲升怀中被填满填实,什么铜头铁臂都被怀里人撞化,说:“是,你欲给又收,我望梅而不得止渴,怅然若失。” “看来我悟对了。”引玉松了莲升的下巴,半偎半倚着,打趣说:“难怪在小荒渚时,我下意识留有余地,原来是因为伤过心,把痛记进心里了,不想再受了。” 莲升神色微变。 “以后不会再逼你,这等亲昵之举,还是两厢情愿为好。”引玉变本加厉,从莲升怀里退开。 “你在难过。”莲升怀中空落落,连忙动了唇齿,说:“如何哄你?” 她一定还在小悟墟的莲池里,眼前人根本是又撒了一把鱼食,令满池的鱼在她身侧倏忽游蹿,碰得她心口软成热潮一滩。 “明知故问,莲升。”引玉往莲升心口上轻轻一戳。 莲升的禅心更是乱得好似糨糊一锅,比之前更甚。 引玉要退,莲升便拉住她手腕,不声不响地将她圈在矮案前,令她折了腰,鬓云乱洒地仰躺在桌上,再退不得。 后脑勺着了案,引玉闷哼,双眼润亮地看着莲升,说:“怎么不给我走,这是你哄我的法子?” 她话音方停,下巴便被捏住,当真是有欠有还。 “你真想走?”莲升松开钳住引玉下巴的两指,转而往对方心口按去,说:“在你心里,怎样算逼,怎样不算逼?” 引玉那姿态不好受,折腰躺着,连呼吸都难上几分,她急急喘气,双臂微微屈起,艰难撑起身。 莲升不动,被她圈在身前的人却越靠越近。 引玉捂住莲升的眼,嘴唇近乎要贴到对方颊上,她用潮腻的气息,描摹起莲升鼻唇和侧颊的轮廓。 莲升看不见,双眼被牢牢捂住,但她固守在心的法门已因魔障坍塌损毁,她犯的,是五欲里的色/欲,是六尘里的色、声、香、触。 潮黏气息很快顿在她耳畔,因引玉开口说话,而变得时有时无,更像蓄意撩拨。 “你耳畔飞红,乐在其中,这就不算逼。”引玉笑了,又说,“你推开我,那才算逼。” 莲升扯下引玉捂在她眼前的手,胸口起伏不已,眼里还存有未散的凉薄,含愠说:“你一副好像胜券在握的样子,将别人的欲求紧紧掌控在手,那你自己的呢,你真能稳得住你心里叫嚣的欲么。” 引玉躺了回去,从窗外刮进来的风掀得她发丝乱飞,掩了半张脸,眼中情愫更显晦暗,更蛊惑人心。 “不能。”她慢悠悠说,“我稳不住,所以我所欲所求都写在脸上,我说要就是要。” 莲升抿紧嘴唇,眼比眉心的花钿红。 “亲我,莲升。”引玉抬手,按住莲升抿起的嘴唇,说:“我都梦到过了,又不是没亲过,为什么要一忍再忍,莫非——” 冰凉手指从莲升唇上用力地压了过去,轻车熟路地撬开那嘴角,半点不生疏。 到底是享过欢/愉的,从魂到身,两人算得上是天造地设。 “莫非你还想守那禅心?还是说,你仍觉得亏欠我良多,心不安?”引玉的指腹,已抵住莲升白生生的牙。 “禅心已破。”莲升终于放弃固守。 “其实我啊,连你在千层塔下是如何咬我耳朵的,都想起来了。”引玉状似呢喃。 心火哪是说熄就能熄的,它是烧不尽的野草,春风吹又生。 莲升拨开引玉撬她牙关的手,俯身压了下去,任欲意烧心,咬起引玉唇珠。 那样紧贴着,话又怎么说得清,一个个字音滚烫又含糊。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莲升问。 咬的第一下,是泄愤,是对自己被撩拨到走投无路的自嘲。 第二下,是自暴自弃。 第三下,是莲升不甘只她被情/潮所困,她要引玉自食其果。 引玉被堵住嘴,好不容易挤出几个湿涔涔的字音:“不久前,我梦见你替我承了雷劫,我料你还有所隐瞒,所以我也瞒你。” 欲在唇齿间灼烧,彻底融化了那被冰封在二十三年前的身/体记忆。 “有一些事、一些人,我尚不能下定决心判罪,还有太多疑窦,太多破绽。”莲升坦白,吻/势更凶。 哪是亲,倒像在吃人。 还不够,引玉仰头,交颈般亲上莲升的耳垂,诱哄道:“暂不管那些,我乱你禅心,害你破戒,不气么?气就泄愤啊,揉碎我,揉进你身子去。” “反正天道不在,这里又不是白玉京。”她又说。 引玉的后腰被托起,莲升当真要把她揉碎在怀,紧紧箍住她腰。 引玉费劲仰头,在寒风中瑟缩的身被一点点揉开。她才该是池里的莲,周身被鱼戏弄个遍,连发丝都变得潮润。 窗还敞着,冷风冷雪哪懂什么爱恨痴缠,只暗暗变作一双把薪助火的手。 引玉冷啊,冷就只能往莲升身上贴,饶是双眼津湿,一声“不”被堵在喉头,失神到颤悠不已,也要贴上去。 在这场欲与心的较量里,谁又保持得了方寸不乱,谁又能故作圣人、保持规整,谁都不是胜者,但求将彼此拖入热沼。 春山笑,山不笑,人在春/潮。 夜里,那掌柜又出去了,店小二惦记着两位仙姑的嘱托,自然把掌柜盯得紧。 要是往常,他也就记个掌柜出门的时辰,顶多多看两眼,偏偏这夜掌柜出去时神色不宁,好似在担惊受怕。 这夺舍了柯广原的鬼,在晦雪天里算得上数一数二,否则怎配和康家串通一气。 这样的厉鬼,可以说敌手难寻,除非神仙降世,否则没谁能耐得了他,这也正是店小二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原因。 不过,店小二诧异,不单是因掌柜模样战栗,还因为掌柜出门的时辰和平日不同,这可是半夜,不上不下的! 掌柜迈出门时浑身一个哆嗦,背比平日更加佝偻,眼还四处张望,一步一顿的,似乎不太想走。 怪事,店小二当即脱壳出魂,变作一缕烟潜进雪里,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跟得不是那么近,要是被发现,可就白费此行。 掌柜在雪中身抖如筛地前行,不是趁着夜色浓前去搜魂,而是在朝望仙山的方向走! 那方向店小二熟,康家临时落脚的地方,可不就在那边么。 跟了一路,店小二果真看见一处宅子,那红墙青瓦的,一看就知是康家的地盘。 这处宅子要比城中的小上许多,但也气派,再一看,门外守了不少人,连康喜名也在。 那些人瑟瑟缩缩站在门外,想进门,却又不敢。 康喜名尤为生气,眼都怒红了,却一句恶言也道不出口。 店小二寻思着,康觉海把人都赶出来作甚,是来了什么贵客么,可观城门还敞着,那些设坛的“仙长”应该没到才是。 掌柜往门前一站,康喜名面色不善地盯他,话也不说,一努下颌便让他进去。 门前不设禁制,所以在掌柜进去的时候,店小二潜在地下悄悄跟进去了。没想到刚进屋,一股威压兜头落下,他如扼颈,神魂俱颤。 杀意来势汹汹,根本是要置他大卸八块。 店小二心道糟糕,再看掌柜安安稳稳走进了院里,分明是里边等着的人发现了他! 店小二顶着魂飞魄散的痛,使尽浑身解数从那威压下蹿离,在离开前,他飞快睨去了一眼。 院中前厅,康觉海撑着拐杖低眉敛目地站在一女子身侧,他身上烧伤未愈,站得冷汗直冒,哪还有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嚣张气。 女子是坐着的,她身上穿土色僧尼长袍,正面无表情睨向院门。 店小二未见过那设坛的“仙长”,却从别人口中听说过,那设坛者穿的就是这一身! 他不敢逗留,因为那威压又逐上前来,又令他痛得像是再死上了一回。 跑,得跑! 店小二别的不擅长,最在行的就是跑,他飞身而出,听见身后院门猛地闭上。 院门咚一声关起,门外站的人俱是大惊。 康喜名周身一震,哑声说:“今年仙长来得早,是不是……也该提前封锁城门了?” 众人面面相觑。 店小二一路狂奔,绕着整座晦雪天跑了六圈有余,前两圈是因那威压紧追不舍,后边则是因他不敢停下,唯恐是对方藏起来诈他。 他筋疲力竭,不得不停下,回到客栈时已近天亮,赶忙钻回活躯。 这事得告诉仙姑! 想到这,店小二一刻也不敢缓,火烧火燎往楼上走。 屋中,引玉伏在莲升之上,被箍到透气不得,且不说唇齿还被堵牢,嘴角津渍,身心潮荡。 她与莲升酥懈紧贴,指尖肆意地闯入微弱空隙,在莲升脐边拂了一圈,妄图往下探。 可还没碰着那泞滑处,手腕就被抓起。 引玉耳边挨咬,嘴边的话变成零碎幽噎,屈起食指一刮莲升手心,含含糊糊说:“白日时那钟雨田招来了不少人,无嫌迟早知道我们在这。” “我又不是藏不住你。”莲升翻身按住引玉的肩,直盯她雾蒙蒙的眼,倏然一声叹,亲她眼梢出气。 “无嫌背后一定还有人。”引玉微微支起身,捱蹭着说:“无嫌到底是怎么进白玉京的,你当真……没怀疑过么?” 莲升顿了一瞬,嘴唇沿着引玉的侧颊朝下,余下绵延渍痕,最后埋在那淖泞涓涓处。 引玉的问话支离破碎,不由得拉住莲升的发,将莲升系在发梢的红绳扯落。 她咬住红绳一端,另一端绕在手上,说:“莲升,你的红绳也潮了。” 门被敲响,店小二在外边心急地喊:“仙姑,两位仙姑!” 莲升将手背抹向唇角,直起身吹出一口气,桌上灯芯随之一灭。 引玉不发一言地看着同样衣衫不整的莲仙,未几,她连带着发丝都被锦被盖上,眼前黑蒙蒙一片。 莲升眼里欲念全掩,红裙白罩衫又变得齐齐整整,唯独头发散在身后,发尾的红绳被抽走了。 开门时,店小二急忙道:“仙姑,我见掌柜出了门,便跟了他一路!” “如何。”莲升淡声。 店小二惊魂未定,身上又乏又痛,说:“他进了康家在望仙山下的宅子,见了个女修!” 莲升冷声:“什么模样?” “穿僧尼袍子,长的是一副刻薄冷情的样子!”店小二绞尽脑汁,“我差点被擒住,那威压叫我差点魂飞魄散,她、她想必就是来祭坛的人!” 莲升颔首,目色凛凛道:“我知道了。” 店小二心慌,忙问:“二位仙姑有何打算?” 莲升冷眼看他。 店小二心知自己过界了,往廊上一指,说:“那、那我下去守着门,看掌柜何时会回来。” 莲升颔首,把门关了。她走回床边,掀了引玉的被子,只见褥子上那人竟已穿戴整齐,眉目间红霞难掩。 “无嫌终于不藏了。”引玉食指勾起那水涔涔的红绳,似笑非笑地朝莲升递过去。 莲升定定看了片刻,连着引玉的食指一并握住,凑近问:“你要我怎么用这发绳?” “将就着用。”引玉说。 莲升拢紧手心施术,如此一来,不光是引玉的食指,连那红绳也褪了潮意。她转身背对引玉,把垂在胸前的乌发拨到身后。 引玉五指作梳为莲升理了头发,将红绳照原样系回她发尾,慢声说:“我扯下的,是该由我亲自系回去。” “无嫌今日势必要来。”莲升发丝被牵动,从发根痒到心尖。 “躲起来就是。”引玉系了个蝴蝶结,“不是你说的么,藏我有何难。” 莲升侧过身问:“现在就要藏么。” 引玉拢了一下领子,身上懒意未散,本就食髓知味,如今一撞进那燔灼情潮,一下还抽身不得。 “等会儿。”她清了清嗓子,往莲升背上贴,没劲。 不知怎的,她听见水声,不是滴水,而是流水潺潺,清脆如铃。 她听到的那些含混不清又支离破碎的声音,哪是什么唱腔,也不是有人说话,分明是或缓或湍的水流! 引玉陡然直起身,侧耳找准声音来处。 “怎么?”莲升并未察觉。 引玉在枕边一阵摸索,拿起盛了柯广原魂的那柄画卷,耳朵贴上去听。 也是有水声,但很轻微,不是它。 手里这画卷好像更潮了,摸上去时,连干燥的指腹都被浸润。 “听见什么了?”莲升靠了过去,依旧什么也没听到。 “水声。”引玉掀被起身,穿了鞋袜又去抱桌上的耳报神。 引玉心咚咚狂跳,哪还有半分乏意。她推开门说:“那掌柜提过,设坛的人来时,画卷会潮,我料想,应当是我从前施过什么术,如今我听见水声,说明——” 她迈出门外,又说:“无嫌要来了。” 两人走得急,路过谢聆那屋子时,身侧的门突然打开。 “二位上哪去?”谢聆手里竟还捏着那只长命锁,五指拢得奇紧,像被别人再次掳去。 屋里依旧不见谢音身影。 莲升睨进去一眼,目光一拐,又落至谢聆身上。 “不上哪。”引玉食指往唇前抵,嘘了一声说:“一会你闭紧门,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要是能屏息死遁,那便最好。” 谢聆听得眉头紧皱,还未来得及问话,便被一股力推回屋内,门嘭地关起。 “你好没耐心。”引玉轻笑。 “我没耐心?”莲升往谢聆门缝上一碰,一缕游丝般的金光挤进缝里,不论谢聆如何推门,这门都打不开。她又说:“我是没耐心,否则怎会禅心大乱。” 楼下店小二见两人下楼,一时拿不准她们要做什么,小心翼翼地说:“二位要出去?掌柜还不见回来。” “不出。”引玉循着水声站在那挂了画卷的墙壁前,抬高手臂去摸。 不是受潮,而是泡湿,有一滴水直接落到她手背上。 引玉一顿,端详起眼前的空白画卷,福至心灵一般,好像灵台里的画卷真身与她有了共鸣。 她扭头说:“解去耳报神身上的禁制。” 莲升勾了手指,耳报神嘴上噤言术顿时消失,说:“你想做什么?” 耳报神大半日没能说话,术法一去,抱怨的话便如同江水般滔滔不绝,“你们好啊,不要我开口时,是半个字不容我说,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此前我嘴被堵上也就算了,这回还蒙了我的眼,我差点厥过去,你们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莲升冷眼看它,两指一捻,作势要打个响指。 耳报神自个儿把嘴闭上了,半晌挤出声说:“我不说就是,怎还威胁老人家!” 引玉摸着画卷,微一施力,一截手指便戳了进去。她怔住,赶紧抽回手指,对怀里的耳报神说:“一会我将你捞出来,你告诉我,画里是什么样。” 耳报神还没听明白,周身一轻,竟被抛进画中。 画卷外引玉和莲升面面相觑,好一阵,引玉才说:“忽然想起来的,怪不得我。” “你倒是胆大。”莲升也抬手捏起那张画纸,手指掌心全被打湿,皱眉说:“你如何得知它不一样?” “它声音响。”引玉说。 莲升皱眉:“晦雪天四处都是画卷,所有画卷相通,里边全是未着墨的天地,如同芥子空间,全是你布下的。” 引玉不解:“可这些画为什么会潮?” “得问你。”莲升说。 店小二束手束脚站在不远处,眼看着那木头人被丢进画里,当真是前所未有!他哪还敢吱声,慢吞吞往门外挪,不是要跑,而是守门去了。 过会儿,引玉把手探进画卷,还真把耳报神捞了出来。 耳报神愤愤不平:“又给我施幻术,把我扔进莲池里?幸好老人家我不是活物,否则在那冷冰冰的莲池里泡上一泡,我还有命?别说,莲池里竟还鱼,一条条跟饿了三年五载一样,猛往我身上撞,怎的,我这硬邦邦的木头也能吃?” 引玉往耳报神身上一拂,那碎花裙子当真被打湿了,她皱眉问:“不是未着墨的天地?” “不是,有山有水,热闹着呢,你们要想知道,何不亲自进去看看。”耳报神道。 客栈门外狂风大作,飞雪落进门槛,关拢的窗砰砰狂响。 守门的店小二一个趔趄,被白浪般的风雪掀倒在地,爬都爬不起。 引玉见状屏息,紧拉住莲升袖子,与她一同挤入画中。 山水春色,哪是什么未着墨的天地。 作者有话说: =3= 第71章 进去时, 引玉差点没踩着实地,还没看清周遭种种,便先闻到了花香和脂粉味。 她将手探入画中,其实是半猜半赌, 幸好赌赢。 看来真身真要融入灵台了, 否则她也不能把人带进来。 “看吧, 这莲池能有假?”耳报神气熏熏地开口。 当真是莲池,浩渺烟波间隐约可见粼粼水纹, 偌大莲叶间赤红难掩,生的还是满池的佛莲。 天上并非雾白一片, 上有金光洒落, 照得池面璨若宝石。这金光与小悟墟里的一模一样, 像是照搬过来的。 但又不止莲池,池外是看似热闹非凡的城廓, 有车马有画舫, 街上行人摩肩擦踵,个个都是神采奕奕。 之所以只是“看似”, 是因那些人不全都静站不动,脸面看起来活生生,实则毫无生气,分明是一个个傀。 热闹化作死寂,乍一看还有些许诡异。 起先被丢进画里时,耳报神心惊, 只知自己被鲤鱼追逐,又浑身湿淋淋, 若非是木头所做, 早沉到水底了, 哪还有心看池外之景,所以它嘴上说的“热闹”,不过是莲池里热闹。 如今耳报神眼一转溜,才知画里宽广,虽不是“未着墨的天地”,但倒是真的有天有地。 “这和之前困住我的莲池不同,前一个除了莲池就是莲池,如今多了不少花样。”耳报神稚声一笑,啧啧称奇,“这幻境还是懂精进的,难不成想我主动留下?老人家我没个伺候的在边上,可不会答应。” 引玉捂住这耳报神的嘴,皱眉四处张望。 “我忙活一辈子,福都没享过,还不许人做梦?”耳报神气道。 “你这梦话,说得太大声了。”引玉说。 这里的亭台楼阁,倒是和昔日的晦雪天有几分相像,但像的只是绘有花鸟的飞檐翘角和雕花廊柱。 随处可见的红绸彩灯不像,满天的倒挂花伞不像,脂粉香不像,丛丛白花也不像。 “还真是有山有水。”引玉鞋边一湿,才知自己踩着了池边的湿泥,抬脚时吧唧一声,那声音好灵动,像是拨动了生之齿轮。 刹那间,池里有锦鲤跃出,水光划至半空。本还是花苞模样的莲竟争相绽放,在灿金池面上开出成片的绯红。 就连那些静立不动的车马行人,也像被赋魂,走的走跳的跳,除了不作声外,看起来和活人无差。 耳报神稍静了片刻,忍不住道:“这究竟是怎么做成的,方才还死气沉沉,转瞬就生机勃勃,是傀术?妙哉,我在之前那世界,可从未见识过这么精妙的傀术,连鱼家的祖宗们也做不到。” 引玉转身向后,看向莲池。 的确听不见车马喧嚣,不知行人在吆喝什么,但身后水声不歇。 有鲤鱼撞入水面的扑通声,有咕噜冒泡声,也有水涟涟而声。 画了这么多,只有莲池是真的“活”,她对这莲池,真是……情有独钟。 看来,这客栈真是她在晦雪天时的常住之地,否则她又怎会把心心念念之物留在此地。 引玉目光一动,看向莲升,猝不及防撞见莲升眼底的惊诧。 莲升眼底思绪万千。 “你……”她想说点什么,唇一合,索性又不说。 引玉料想莲升见过这画,便问:“你进过这画?” “是你带我进来。”莲升转身朝莲池指去,微微一顿,说:“但那时没有莲池,只有城镇。” “那时候画也还不在这里。”其实她面上有几分悔意,只是很快隐了下去。 “罢了。”引玉摇头,“无所谓它在哪,我梦不到它,说明它在我心里分量不重,不过么,如今用得上它,也算物尽其用。” 莲升笑笑不语,因为想起那酣畅淋漓的床笫缠绵,眉目间的浊云全部消失不见。 入画时,客栈门外风雪盖地,一股阴邪之气来势汹汹,恰似蜚瓦拔木,叫人猝不及防。 此时无嫌必定已到客栈,只要那店小二不说,无嫌必不可能知道她们藏身画中。 半空中凭空传来一阵桌翻椅倒的声音,这幻境里只水声绵绵不绝,哪来的什么桌椅翻倒声,声音必是从画外传来的。 引玉循声望向半空,噤声凝神,唯恐被无嫌发现。 外边动静不小,听着像是客栈被翻了个底朝天,出去后,入眼的定是满地狼藉。 倒是听不见店小二的声音,也不知他是跑了,还是命没了。 进客栈翻找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叫人无从确定,闯进客栈的究竟是不是无嫌。 未几,一股寒意逼至画前,那凛风竟钻入画中,将池中红莲刮得东倒西歪,浩渺烟波被刮散,镀金般的涟漪颤动无常。 引玉连忙屏住呼吸,手暗暗抬起,紧按住怀中木人。 耳报神是个明事理的,平时话语滔滔不绝,此时不光没声,连眼珠子也不带转。 莲升也看向半空,被那凛然锐气扑面,竟有头皮发麻之意。 的确是无嫌的气息,但其中又挟了几分冷静自持的禅意。这熟悉感能追溯到数百年前,此种熟悉……可不是无嫌能带给她的。 这异样的熟悉感,有如那日在康家院子里,莲升见到花脸人偶额上的一点金光时。 “我知道了。”引玉顿悟,抬手一拂,眼前云开雾散,竟能看得见画外的一角天地。 她说:“如此一来,画外天地可见。” 就像朦胧镜面被擦拭干净,一张寡淡秀丽的脸映在半空,果然是无嫌! 无嫌凑得奇近,脖颈和侧颊上果然有雷电遗下的枝蔓疤痕,她神色静得出奇,未几,眼里露出挣扎之色,一挣扎,平静眼波尽碎,那怨怒愤懑又倾涌而出。 她像在博弈,神色几变,一会优游自若,一会又变回那愤世嫉俗的模样。就好像她的神魂被一分为二,总有一方会抢占高地。 引玉明白,这是无嫌在和使役她之人争一个高低! 可是,无嫌想做什么? 只见无嫌目光一定,狠悻之色仿佛化作刀斧,要将眼前画卷撕碎凿裂。但她没有,她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画卷,随后啐出了一缕浊气。 浊气钻入画卷,势如流星,防无可防! 引玉没料到无嫌真能将浊气啐进来,也没想到,浊气会直逼她脸面。 莲升回神,拉住引玉手腕,将她扯至身侧。 就这片刻间,浊气散开,混到了莲池雾霭里。 避是避开了,引玉的确没被浊气袭面,但依旧不好受。她浑身拔凉,而灵台最甚,像是脑壳里结了冰! “引玉!”莲升失色。 引玉捂住前额,垂下头不由得战栗。 在啐出浊气后,无嫌不假思索地退开,转身的刹那,她眼底愤恨消散,又变得平静无波。 无嫌一退,半空云雾合拢,又看不见客栈种种。 自打来到慧水赤山,引玉从未有过如此难受的时候,她直不起腰,周身有如痉挛,五脏六腑都翻腾个遍。 不论在哪个世界,她都是除了痛什么都不怕,如今痛得挤不出声音,只能抓着莲升的袖子,一个劲往莲升怀中凑。 莲升心觉不该,冷声说:“整个晦雪天的画都是你神思所化,神思就连消失,也合该不痛不痒。” 引玉说不了话,埋头撞向莲升的肩骨,十指攥得奇紧,若非莲升身上穿的是法衣,怕是早被抓破了。 疼啊,钻心的疼,那疼劲从奇经八脉汇至心口,一股脑涌上灵台! 一刹那,引玉仰头轻唔出声,额上冷汗淌落,打湿衣襟。 莲升抚她后背,姿态是从未有过的小心。她掌心一下一下拍拂,凑至引玉耳边,乱了气息问:“哪儿疼,你说。” 引玉颤着手臂,朝眉心碰去。 莲升目现凛光,举止仍是轻柔,她睨向半空,转而把温热的唇往引玉眉心处印。 她是小悟墟里佛光焜照下被点化成仙的莲,她该有悲悯禅心,如今却舍了禅心,沾染满身有违戒律的儿女情长。 “忍着些,我为你止痛。”莲升唇衔金莲,莲瓣一绽,变作金光汇入引玉的灵台,为她逐走痛楚。 引玉一听这话,完完全全地偎了过去,将额头逐向莲升唇际,状似索吻。 她是痛不堪忍,却也快活欢畅,莲升的欲色与情思,全由她一点一点染上。她哪是什么运筹帷幄的钓叟,她早着了魔,陷在欲念的天罗地网里。 可莲升的金光到底没能为她镇痛,有一股劲在她的灵台外横冲直撞,化作汹涌灵力,推得她真身硬生生直嵌灵台! 顿时,引玉那些被深埋在犄角旮旯里的记忆,混乱无序地一一涌现。 或是如今还说不出名字的面孔,或是曾经听过的只言片语,或是看到过的物和景…… “她啐的那一口。”引玉颤声,“是什么?” “是无嫌的念,它便作灵力化了进去,我帮不了你。”莲升把唇印至引玉额前,“这股灵力有如拔苗助长,是有几分作用,但会让你痛。” 她微作停顿,又说:“一个不经意,许还会事与愿违,得不偿失。” 念。 引玉错愕,无嫌竟是想助她恢复记忆,重拾仙力? “如今感觉如何?”莲升问。 引玉按住眉心摇头,周身一震。 剧痛后,她灵台里卷起的画陡然展开,一瞬间痛楚不在,如沐春风。 画中被烈风刮歪的红莲直起腰肢,被吹开薄雾又连成一片,池面波纹微微荡开。 画外却又是一阵山崩地裂的声音,哐当轰隆绵绵不绝。 “还在痛?”莲升抬掌覆上引玉后心,只能助她早些将灵力化入灵台。 引玉尚未回神,还偎在莲升身前一动不动,后背又被拍了几下,才说:“好了。” 莲升扶她坐下,心有余悸。 引玉被冷汗打湿后背,周身黏黏腻腻,灵台是不痛了,身上却还难受得紧。眼前莲升平视着她,她哪能闪躲,只好说:“无嫌似乎想我快点恢复,你说怪不怪?” 怪。 最不希望她恢复的,本应该是无嫌,偏又是无嫌舍她灵力,迫使她真身与灵台相融。 莲升拨开引玉颊边湿淋淋的发,说:“她如今又受使役,不知下次清醒会是何时。” “她所作所为,使役她的人会有所察觉么。”引玉轻吁一口气。 灵台画卷上山水渐露,原是空白素净的,如今站了些许墨色。 随着墨色显露,她周身疲意尽褪,手脚俱是轻盈盈的,是还提得起劲,却有种离壳的错觉。 “不会。”莲升眼中挂虑终于少去一分,“她和使役者的神魂并不相通。” “也好。”引玉点头。 她像被热水泡软手脚,连手指头都是酥的,百无聊赖地看起雾中红莲,忽然说:“我怕是,要恢复了。” 莲升一顿,弯腰又将额头抵到引玉额前。 引玉勾住莲升衣襟,让她低下头,说:“别担心,疼了我会说,我可受不得疼。” 莲升遮起引玉疼得雾蒙蒙的眼。 “遮我作甚。”引玉想拉开莲升的手,没拉动。 “你看着像在哭。”莲升说。 引玉轻哧一声,悠声说:“我在床笫间哭,怎不见你心疼?” 莲升神色微滞,淡声说:“那是我亲手所为,不能一概而论。” 无嫌约莫又找了半刻有余,她走后,客栈终于恢复安宁,画里画外俱是静谧无声。 但引玉还是没出去,像无嫌那样精明又险恶的,她哪知道是真走还是假走,于是抱着木人静坐不动。 莲升唇抿得紧,若有所思。 引玉嘲弄:“你猜是无嫌要找我,还是她背后之人想找我?” 她眯起眼猜测:“二十三年前,我被你带到小荒渚,无嫌等人曾来晦雪天四处翻找,多半也是为了找我,是想斩草除根么。” 莲升面色凛凛,坐下朝池中一拨,拨得潋滟圈圈散开。 池里的鱼果然像是饿极了,不管莲升手中有无鱼食,只要水面一动,就会成群结队地游了过去。 这些鱼不会饿,根本是引玉故意画成这样的,难怪连木头都被追着啄。 莲升收手,淡声说:“你天刑尚未受完,却忽然消失,白玉京就算要找你,也不必用这样的法子找,更不会将晦雪天折腾成这样。我原以为你和无嫌有私仇,如今估不准了,她看起来不想你死。” 引玉垂眼,“我和她能有什么私仇,我懒得与旁人计较。” 莲升说:“我出去看看,你再待一阵。” 引玉从善如流,见那身影从画里踏出,才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说:“她还是不愿怀疑灵命,当年不为我开脱,如今想着法子替灵命开脱?” 耳报神哼了一声,僵着的木眼珠终于转上了一圈,阴阳怪气道:“这人么,可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看你俩就是一个瓶一个盖,般配着。” “不会说话,大可以装哑巴。”引玉把手指卡进木人嘴里。 “真是……”耳报神鼓起气道:“岂有此理!” 片刻,画卷外传来莲升的声音。 “可以出来了。” 引玉也拨开迷雾从画里踏出,落地时又一个趔趄,幸而有莲升在身前挡着。 客栈果真乱如废墟,门窗俱破,桌椅还缺胳膊少腿,这一张张的,要么被撞飞老远,要么被冲上悬梁,在半空摇摇欲坠地挂着。 楼梯塌了大半,掌柜的柜台被掀翻,藏在后边的烂猪头滚到了门外,在雪下结了一层霜。 店小二…… 店小二已不知所踪,怕是凶多吉少。 楼上被踩得嘎吱响,但木梯坏了,谢聆停在上边不好下来,沉声问:“刚才谁来了?” 莲升仰头,不答反问:“你如何开的门。” 谢聆不大自然地说:“我翻窗去了隔壁,从隔壁门出来的。” 莲升索性弹指,将谢聆门上的术法撤了。 引玉扶着栏杆,想往楼上走,压着声说:“楼上如何?” “有几处被翻找了一通,我藏息死遁,逃过一劫。”谢聆话音微顿,继续说:“你们早料到有人会来?” 引玉漫不经心地应声,腰上一紧,被莲升带到了楼上。 莲升松手,环顾四周说:“是你见过的。” 谢聆瞳仁紧缩,五指用劲拢起,手上竟还握着那长命锁,他口舌干燥地问:“谁?” “把康香露带走的人。”引玉说。 谢聆气息一滞,他知道的,当年设坛的人初到晦雪天,曾也这样不管不顾地翻找一通,场面何其熟悉,但他没料到,那人又来了! 他心乱如麻,连忙问:“她来找什么?” 引玉往房间走,闻声扭头:“找我。” 谢聆更是心惊难掩,一时间联想颇多,可他还没得及多问一句,便又被一道气劲撞进屋内。 “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会知道。”莲升面色不善,自打觉察到那依稀的禅意,眉头至今未展。 谢聆早猜到这两人身份非同一般,但事情还是出乎他所料,未等莲升替他关门,他自己将房门锁上,盘腿凝神去了。 回了房,引玉长呼一口气说:“无嫌怕是还会再来,这地方我们还待得住么?” “你那画不是挺好待的。”莲升脚步一顿,看向脚边的火盆,火也不知是何时续上的,盆中炭烧得噼啪响。 她抬腿,往盆沿轻踢,淡声:“出来。” 烧得正旺的炭火顿时熄灭,一只鬼从里边连滚带爬地现身,模样丑得惊人,可不就是夺了店小二躯壳的那只鬼。 店小二瑟瑟发抖,见两人安然无恙,才像是吃了定心丸。 他本是想去抱莲升的腿,扑了个空,索性伏在地上说:“就是她,我起先跟踪掌柜到望仙山下,就是差点被她弄死的,幸好有了前一回的经历,这次我也使劲儿跑,我把活躯埋到雪下,来了一计金蝉脱壳,堪堪躲过一劫!” 引玉坐着,好整以暇地看向脚边,说:“得亏你嘴严。” “严!”店小二磕头说:“小的嘴巴严着呢,二位仙姑可千万别把小的卖了!” “你躯壳在哪?”引玉把木人放到桌上,这玩意梆硬,一直抱着怪硌手的,“你这张丑脸,我实在是看不下去。” 店小二连忙说:“在雪里呢,我这就去挖出来!” 他刚要穿墙出去,扭头为难地说:“掌柜若是回来,这、这我该如何交代,二位仙姑还、还住这么?” “实话实说便是,其他用不着你操心。”莲升弹指,金光落在盆中,焦黑的木炭顿时烧得通红。 也就半刻,店小二还真把埋在雪里的活躯挖了出来,那躯壳差点被其他鬼占走,幸好他快上一步,往壳上一躺,把魂塞进去了。 刚从雪里挖出来的身子,那叫一个惨烈,周身全白,身上没有哪处是不结冰霜的,身上衣裤变得梆硬,活像是死人诈尸。 路上有不少人匆忙路过,个个都是慌手慌脚。 有人说:“今年封城也太突然了,比往年早了许多,我本还想出去避避难的,如今避都避不开了!” “可不是么,今年不知是哪家倒霉,得离那厉坛远些才是,姑且先在庙里待上一日!” 那些人好似落荒而逃,又因店小二周身雪白,差点没看见他,就要从他身上踏过去! 店小二挤眉弄眼,脸上薄薄一层冰霜登时碎开,露出有血色的脸面来。 差点从他身上踏过去的人陡然顿住,脚是收了,上半身没稳住,一个倾身便扑了出去,那人惨叫:“诈尸了,诈尸了!” 店小二扶住那人,说:“我是活人!” 那人见鬼般,爬起来就跑,哪信他的话。 店小二方才耳朵也被冻住了,听声音稍显模糊,如今一回味,猛爬起身也开始跑。 封城,那可是大事!他得快些回去告诉仙姑。 快要到客栈时,他和一庞眉皓发的老人迎面撞上,那老者颤颤巍巍,一步一抖,当场被撞翻在地。 店小二无心管顾其他,只想快些把消息告诉仙姑,正要走,余光瞧见老头的脸有些熟悉,再看,可不就是他的掌柜么! 掌柜龇牙咧嘴地爬起,也火烧火燎往客栈赶,进门便撞见那一地狼藉。 他急红双眼,心知事情不妙,怒而不敢言地站着。 店小二知道掌柜和康家串通一气,不敢多说,只小心翼翼试探:“有个女修来过,把客栈砸了,掌柜的,这该如何是好啊?” 作者有话说: =3= 第72章 掌柜胆战心惊, 样子比前夜更干瘦。他一听到“女修”二字,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急慌慌四下张望。 店小二见识过那女修的厉害,并不会觉得掌柜这惊怕的模样过于夸张, 说:“那位女修也不说她来做什么, 到处翻找打砸, 掌柜你和她……莫非有什么旧仇?” 掌柜回神,喉头呼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 一把拉住店小二的胳膊,说:“我知道, 她来找人!” 店小二吓了一跳, 干脆噤口不言, 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对,找人, 都怪那钟雨田!”掌柜愤愤, 手捏得紧,哪是怕店小二跑, 分明是像抓稻草一样将他抓着。 这语气挟恨,是怨钟雨田四处宣扬两位仙姑所在,害得设坛的人被引来。 店小二观察入微,心想难不成掌柜另有图谋,这可更不好随便说话了,讷讷道:“那钟雨田的确不是东西, 仙姑救他,他一心只想捞好处!” “乱套了, 一团乱!”掌柜环视一圈, 眼里全是破椅子破桌, 什么东西都被毁得看不出原样,唯独……唯独墙上那幅画还是完好无损! “楼上,楼上她去过了么?”他猛地仰头,枯瘦脖子上一层皮松松垮垮。 “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跑了么,才刚回来,否则怎能在外边碰着您呢。”店小二说。 就这么眨眼间,掌柜又瘪瘦了几分。 店小二看得心惊,其实他身上生气也少,跟在掌柜身边,连生魂的残渣都吃不到,之所以能保持躯壳生机,是因他平日里除了做饭打扫,便没别的事要做。 他这掌柜么,为康家做事,怕是要不断耗费鬼力和生气,这一趟出门,定被那女修压榨了一番! “她一定上去了。”掌柜扯着嘴角,像是在笑,但模样有些狰狞。 店小二的胳膊还被抓着,擒着他的五根手指好像老树盘虬的茎。 掌柜忽然盯向店小二,哑声问:“她找着人了吗?” 店小二憋住气,被盯得发怵,他的道行可不及这夺舍柯广原的鬼,若是对方真要动手,他只能逃。 他那眼珠子一转,已想好逃跑的方向,磕磕巴巴说:“我人都跑了,怎么知道她找没找着,您老要是想知道,何不亲自问她!” “不,可不能问她!”掌柜松开店小二,说:“我亲自找找。” 他不走楼梯,一个腾身便跃了起来,年迈的身躯飞到楼上,像蟾蜍般双手双脚齐齐落地,砸出咚隆巨响。 店小二吓得忙往窗外望,省得被人看见。 看来掌柜是真急,急疯了!装都不装,直接露出了真面目。 店小二走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着掌柜身影渐远,一鼓作气爬到楼上,紧赶慢赶跟了过去。 掌柜过处,门窗齐开,就连谢聆那门也被鬼气撞开。 谢聆本还盘腿坐着,在觉察到鬼气的一瞬,立马握剑起身,眼里现出杀意。他是除魔卫道的修士,自然不能视而不见,说:“你果然是鬼祟夺舍了生人。” 掌柜不惧,看谢聆安然无恙,问:“你也见到那女修了?” “并未。”谢聆抽剑出鞘,劈上前去,冷声问:“你如今鬼相全露,康家指使你来?” 掌柜驭着柯广原年迈的身躯,灵巧避过剑锋,咬牙切齿说:“康家!康家!康家也配指使我?我不满康家久矣!” 他抬掌抵住谢聆的剑,掌中有鬼气溢出,剑尖徐徐向前,刺不进他手掌,他扬声问:“定是她们二人保了你,我就知道!劝你收手,我有事要同两位仙姑商议,事关晦雪天!” 谢聆不信,剑意凛凛。 掌柜为抵御那剑气,耗费了不少鬼力,更是瘦得皮包骨,往后一个趔趄,好似树倒根摧,喊道:“那女修是二十三年前来设坛之人,当年四处搜寻,便也是为找二位仙姑!” 谢聆陡然收剑,左手还紧握着一只长命锁,趁掌柜动作一滞,猛又把剑抵向掌柜脖颈,说:“我怎知你不是在伺机潜逃。” “那你便拿剑抵着我过去!”掌柜喊。 谢聆还真用剑抵着掌柜的脖颈,将他送到引玉和莲升门前。 掌柜连忙把快竭尽的鬼气全收了回去,脸上颓色尽显,抬手敲门说:“二位仙姑,有事商议!” 店小二一路跟在后边,也不知掌柜到底想做什么,连那女修都奈何不了二位仙姑,掌柜总不该是来帮着灭口的,就算是为表诚心,也不必上跟着寻死啊。 他思来想去不得结果,察觉谢聆在看他,连忙抬头挤出讨好的笑。 引玉和莲升就在屋中,自然听得见门外的动静。 耳报神躺在桌上,转着眼珠说:“又有人来找你俩了,总不该是邬嫌那欺师灭祖的派来打探消息的吧,可要谨慎些为好!那坏胚子,心眼多着去了,别以为她助你恢复,是她要改邪归正的意思!” 引玉当然不会那么想,她抱着莲升给的手炉,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打量手中画卷,正是盛了柯广原魂魄的那一幅。 回来时,她将耳报神丢进这画中,等耳报神一出来,得知那里面才是未着色的天地,也确实连通着晦雪天各处。 楼下那幅,分明不一样。 “晾他也不敢如何,无嫌知道我就在画里,大可不必再让此鬼来寻。”引玉说。 莲升一勾手,门便砰地打开,贴在门上的掌柜差点跌上一跤。 掌柜见到这二人,当即一个叩头,惊得谢聆小退一步。 谢聆已知晓这两人的能耐,心想她们不会轻易将此鬼放走才是,于是冲屋里一点头,收剑离开。 掌柜跪在地上,当二位还不知道他是鬼,装回活人的样子拿腔拿调说:“幸好二位没有出事,那女修作恶多端,把我客栈弄得遍地狼藉,还差点将我店中伙计伤着,看来还得二位出手!” 店小二掩面,当真是开了眼,他何时见过掌柜这低眉敛目的样子,就连在康家人面前时,掌柜都不曾露出这样的神色。 “你这大礼,我受了怕是要折寿。”引玉怀抱手炉,好整以暇地望向门外邦邦磕头的人,只觉得掌柜那前后态度活像又换了个魂。 “二位受得起!”掌柜说。 引玉慢声:“掌柜言重了,还是我们害得客栈被糟践,我合该给您赔一句不是。” “不、不,二位在此处歇脚,是我的福气,我等二位贵人到来,已等了许久!”掌柜低着头,他目光闪躲,分明还是鬼鬼祟祟,包藏贼心,说:“晦雪天也该迎来它的贵人,好赶走此地横行霸道的恶人,把那些设坛的邪修通通灭去!” “你知道我要来?”引玉听得一哧,想打量掌柜神色,可惜掌柜头低得厉害,面容全被遮住了,“还是说,凡能除得康家,能与那女修一搏的,都是你要等的?” 掌柜:“自然——” 他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说真话。”莲升睨去,掌中莲花绽开,那金光足以让所有鬼祟嚎哭乱窜。 掌柜余光瞥见金光,颤巍巍抬起了点儿头,双眼差点被灼瞎,忙不迭又把头低了回去。 而店小二为避免被祸及,早背着身蹲到角落去了,什么金光也看不着。 “此前你的鬼气便不见得有多收敛,如今也不必再装了。”莲升张口揭穿。 掌柜浑身僵住,哪还敢扯东扯西,当即承认:“二位仙姑,小的此前多有冒犯,乃是饿得头脑发昏了!” 莲升捻碎手里金莲,手指一勾,掌柜低到胸前的头冷不丁被掰起,一张脸使劲儿上扬。 引玉走过去,把桌上那木人立了起来,省得这耳报神狂转眼珠子,一会儿还得问发生了什么。 “坐起来好,看得清楚些!”木人立在桌上,口中吐出孩童般稚嫩的声音,说:“我倒要看看,这恶鬼口中能吐出什么好听话!此前坑蒙是你,夜里想要害人性命的是你,如今磕头道歉能挽回什么,要知道善恶终有报,谁也躲不过!” “你不怕死,还特意回来,是有事相求?”莲升收手,“我半句假话也听不得。” 掌柜高高扬起的脸酸软下垂,却没敢继续往下低,那躲闪的目光一拐,怵怵地落在莲升身上。 他哑声说:“我、我,我本是晦雪天里最有望修成鬼王的,因为和康家有约,此地所有的魂灵都先由我享用,我挑剩的,其他鬼祟才能分食。” “你不想囿于此境?”引玉眯起眼。 掌柜瑟瑟发抖,枯瘦的喉头上下一滚,一鼓作气全部说出:“谢聆和康家有仇,他处处阻拦康家作恶,康家不恨他么,不想将他找出来碎尸万段么?自然是想的!但我替他瞒了行踪,我么,一来想偷吃些修仙者的魂,好增长修为,二来么,还想给那设坛的找个敌手!” 他面色逐渐狰狞,想来是说到心里了,恶意满怀地道:“康家能走到今天,还不是因为那设坛的‘仙长’,要是将那设坛的和康家齐齐灭了,晦雪天可不就成了我的天!” “你可真敢想。”引玉轻呵一声,侧头望出窗外,盯着那灰蒙蒙的天,心里一阵酸,就算是她以前,她也没说过晦雪天是她的天。 她思绪一顿,不知自己怎会如此笃定。 灵台中,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被真身灵光一拂而过,变得乖巧有序。 引玉又想起许多。 “我日日点头哈腰,可不就是因为那设坛的在么,所以压根不敢拿康家怎么样!要是能把设坛的,和康家的威风齐齐灭了,我何必还用像今日今时!”掌柜赤目圆瞪,已有魔怔迹象。 店小二暗暗挪开,他跟了这掌柜多年,还是头一回知晓,掌柜心底埋着这等、这等鸿鹄大志。 这志向,真是吓人! “你不将谢聆供出去,我早猜到,你是想瞒着康家偷吃他的魂。”引玉笑了,“修士的魂灵,是要比寻常人的更滋补。” 掌柜瑟瑟发抖。 “你去了康家望仙山下的宅子,在见到那设坛的人后,她才赶来此处搜寻。”引玉不紧不慢问,“她同你说什么了?” 掌柜还占着这活躯,一举一动恰似活人,闻声倒吸了一口寒气,说:“还不是因为那钟雨田,那杀千刀的四处宣扬我这客栈住了仙姑,引得一群人过来打探!那数十张嘴逢人必说,哪是堵得住的,康家一知道,那设坛的仙长自然也知道了,便把我招过去问!” 这和引玉料想的并无出入,无嫌许是因为康家大火才来的,但却是因为得知她们二人所在,才决计现身。 “然后呢。”引玉眼波一转,说含情也算含情,只是眸光里的情思凉飕飕的。 “她逼问我,我瞒无可瞒,便将二位近几日的事都、都说了出去。”掌柜立即开口,“我也是没法啊,但我确实心思不纯,我心想,我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窗还敞着,就算引玉揽着个手炉,也还是冻得直哆嗦。 莲升一抬手,窗嘭地合上,随之也看不到那灰云密布的天了。 “什么机会。”莲升看向脚边跪着的瘦瘪人影,说:“试探我们的机会?” 掌柜不想承认,但又怕被那道金光照化,匆忙点头,说:“二位要是没有罹难,那、那我可不就找到能钳制康家和那女修的人了!” “一步险棋。”莲升冷淡点评,说:“你倒是不怕死在我们手上。” 掌柜神色还惊恐着,却拼命提起嘴角,露出笑说:“我知道很多关于康家和那位女修的事,两位初到客栈时便问了我良多,我当时就觉得,我这步棋,是下定了!” 引玉幽慢开口,戳破了掌柜的心思,“康家有人撑腰,你也想找个撑腰的,是觉得这棋要是下对了,我们能扶你当晦雪天的鬼王?” 掌柜闷不做声,但贪婪熏得他双目赤红,他眈眈逐逐,好似饕餮! “可惜。”引玉拨弄手炉,漫不经心地说:“你能说的,我们怕是都知道。” 掌柜瞳仁猛缩,焦头烂额,说:“我听康家的说,那女修叫无嫌,她身上曾有仙气,后来许是藏起来了,就看不见了!她一定是白玉京的神仙,康家少爷重病,康觉海求她帮忙,她让康家在晦雪天各处系上铃铎,这样一来,更容易找到替!” 他说得口舌干燥,用力吞咽,又说:“挂了铃后,晦雪天到处都有人被铃声勾得魂魄出窍,康家找替的确更容易了,不过么……” “不过什么?”引玉问。 掌柜说:“生魂到底还在,还能回得到原身,于是那叫无嫌的又给了康家腹铃,让出窍的人咽进肚子里,好让生魂归不得身!” 他深吸一口气,“没了魂魄的躯壳,就算还活着,也是动也动不了的,偏偏隔日一到,他们便生龙活虎,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被鬼祟夺舍了!” 说着,掌柜往自己腹部一指,说:“二位要是不信,可将我腹中宝铃取出来看!” 宝铃的确是有,莲升早在店小二的躯壳中找到。 掌柜生怕这两人不让他把话说完,口舌还干着,匆匆说:“无嫌此举哪是为了方便康家找替,根本就是想将晦雪天变成鬼窟,这事儿二位一定不知道吧!二位看,晦雪天好像活人遍地,其实这城中有近半的人都已被恶鬼夺舍,原来的生魂可都被嚼烂撕碎了!” 店小二挺起胸腹,毛遂自荐道:“我这躯壳里也有宝铃,二位仙姑可以看看!” 莲升起身走到掌柜面前,朝他眉心一指。 掌柜顿时干呕不停,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听见当啷声响,还真有一物什跟着秽物涌出喉咙。 莲升不愿裙摆和鞋被秽物溅到,早退开一步。她不亲自触碰,而是勾了手指,令那沾满秽液的铃浮至半空。 “就是此物!”掌柜又说:“康家常常假装好心,说各家若是有人得了失魂症,便把人抬去康家,那些病急乱投医的自然就把人带过去了。我常出门,可不就是在给康家当那塞宝铃入腹的恶人么!” “难怪你总是出门!”店小二恍然大悟。 浮在半空的金铃湿哒哒的,一丝涎液垂了老长,还带着一股酸臭的气味。 引玉为了看清,不得不捂着口鼻靠近,含糊说:“果然和檐下的那些铃铎不太一样,这只要小上许多,没有铛簧,也没有刻字。” 莲升淡声:“有字。” 引玉皱眉,这铃还不及她小拇指大,字能刻在哪里? 只见莲升弹出一缕金光,朝悬起的宝铃撞去。 半空中的铃被撞成齑粉,聚成数行字,字里行间是生辰八字,还有噤言令! 盛着柯广原魂魄的画卷还在引玉怀中,引玉见状将画卷抛向莲升。 莲升接住,轻易就把画卷里的那个魂拽了出来。 柯广原跌在地上,长相和“掌柜”几乎一模一样,之所以是“几乎”,是因如今的假掌柜生气快要耗竭,比他还苍老几分。 见到这魂,掌柜眼都瞪直了,哪料到这老家伙竟没被游魂撕碎。可他不敢多言,闭紧嘴也装作哑巴。 灿金的字还悬在半空,莲升朝那行字指去,说:“这可是你的生辰?” 柯广原看见自己的身躯就在边上,又急又怕。他尚不能说话,闻言猛猛摇头,耗上魂气写出一行将散不散的字。 「是我的名,我的年月,却不是我的时辰!」 “这是生魂归不得原身的原因。”引玉了然。 莲升抬手一挥,半空中的金字化作烟雾散开,那噤声咒术也随之被破。 “多谢仙姑!”柯广原久违地开口说话,脸上满是眼泪,磕下头又说:“仙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柯广原后半生皆凭仙姑使唤!” “掌柜”听柯广原已经谢上了,当即好像风雨欲来的,连忙也跟着磕头,说:“仙姑,我可是把知道的全都说了,二位看,我、我能不能……” 莲升把空白画卷拢起,轻手放到桌上,睨着“掌柜”说:“想当大鬼?” “掌柜”不吭上,头微微昂起,眼底全是贪婪渴求。 “想让晦雪天变成你的天?”莲升语气平平。 这假掌柜的眼更亮了,若非嘴闭得够紧,想必已是垂涎三尺。 莲升挥手,一道金光将“掌柜”的鬼魂撞出活躯,她冷冷扫去一眼,说:“不给你当。” 灰白鬼体被金光束缚,那一张脸果真和此前贴在窗纸上的一模一样。只见金光紧拢,他变作灰屑飞散,乍一看好像撒开的香灰。 口口声声说要当鬼王的鬼魂,就这么消失了。 引玉轻呵出一口气,看向莲升,说:“这么霸道?原形毕露了,莲升。” “莲升”二字被她咬得好像床笫温语,轻飘飘的,又含着情,暗味分明。 莲升看了回去,说:“此时又喊‘莲升’了?” “不爱听?”引玉反问。 她灵台里还时不时有记忆涌出,那些旧事,她得慢慢地捋顺。 莲升看她神色懒散,双眼好像失神,一声轻叹,转头把柯广原的魂塞回他躯壳里去。 柯广原是长寿的命,一回到躯壳,年迈的皮肉和身子骨被活人生气滋养,逐渐恢复原来的生机,脸上皱纹还在,轮廓却比先前要饱满许多。 那店小二眼睁睁看着“掌柜”的魂被击碎,那鬼魂的余烬还飘到了脚边,他不敢动弹,生怕步入“掌柜”后尘,小心翼翼说:“那我、我……” “你立誓不害人。”莲升说。 店小二赶紧抬掌起誓,干巴巴说:“我日后要是伤人害人,便遭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莲升走向引玉,扭头看向身后,说:“在还未找到你活躯生魂前,暂留你。” 店小二挤出笑,心底嘀咕,那生魂还是别回来了。 刚回到原身,柯广原还不太适应,手脚各有各的想法,差点站不起身。过会儿他终于站了起来,躬着腰热泪盈眶,说:“二位仙姑有何吩咐,我柯广原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不必。”引玉仰头看莲升,懒声说:“你先去歇。” 柯广原拱手,扶桌椅又扶墙,千辛万苦才迈到廊上。 店小二眼珠狂转,匆匆往外跑,回来时带上了一把扫帚,把“掌柜”留下的灰烬扫了出去。 屋里没有别人了,引玉手臂往桌上一支,撑着下颌说:“没想到,无嫌真要把晦雪天变作鬼窟。”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动,把房门关上了。 引玉抓起莲升的手,就是这只手,一挥一弹间,将厉鬼变作飞灰。她眼皮一掀,眼底满是兴味,说:“你杀他杀得干脆利落,是为我出头?” 莲升“嗯”了一声,眼底本来无甚波澜,可被引玉那么盯着,才一瞬便丢盔卸甲,微微别开目光。 引玉坐着倾身,侧颊贴上莲升的手背,眼神是撺掇,开口也是在撺掇,说:“莲升,我想喝酒,你陪我喝。” 作者有话说: 等号噘嘴等号 第73章 引玉耽溺的哪里是酒, 她心知莲升一口酒也喝不得,分明是要莲升琼浆入腹,欲念灼心。 这明晃晃的撩拨叫人一看即懂、一听即明,莲升惯会装聋作哑, 此番也顾不上重拾伪装, 一颗心已是热燥燥的, 干脆说:“约我吃酒,你怕是不能尽兴。” 引玉直白, 还未躺到榻上,已说起床笫情话, “我要尽的又不是酒兴。” 莲升低头看引玉那双兴味十足的眼, 知晓自己又着了道。 什么太上经籍和清规都被打成无序的字, 在她的心头乱撞,撞得最野最烈的, 还属“欲”那一字。 说来, 小荒渚的邬引玉才不爱喝酒,只是离不得烟杆, 好像那烟杆是续命的玩意。 不过,护佑晦雪天的引玉却是无酒不欢,她偷摸着喝,还要把凡间的酒悄悄带进白玉京。 凡间的酒又香又烈,光是闻着那味,就叫人酒酣意乱, 找不着南北。她在白玉京上,只要把壶口一敞, 百里外的神仙都能闻到味儿。 那时, 哪还有什么偷偷摸摸的说法, 大家心知肚明,知而不言罢了。 引玉好客,看见有人路过,甭管那人是谁,认不认识,都会招手说:“来尝尝么,晦雪天的酒,香的。” 一些神仙是不敢往白玉京带凡俗物的,但又想尝酒,假意推却后,便装作无可奈何,醉醺醺地和引玉谈天说地。 只是,与引玉共饮的仙神屈指可数,其他仙神忙于职务,只她连个闲职也不挂,成日四处走动,好似无拘无束的逍遥客。 在白玉京中,除她外人人都有职位,乍一看好似她位居下等,但只要见过仙辰匣的,都知晓她的名字可是位于仙辰匣匣首,就连小悟墟的灵命尊,也不及她。 仙辰匣,承的是天道的志,旁人再是费解,也不敢对着天道打破砂锅问到底。 四下寻不到答案,只好将疑虑咽进肚子里,作罢。 倒会有人看不惯她,毕竟她生性散漫浪荡,快活得叫人艳羡。 做神仙的,要无情,又要守义,偏她眼里总是春情横生,什么爱与痴好像浸满了她的皮肉,她光是一个眼神,便能叫人耽溺其中,陷入天罗地网。 若非知道引玉就是那匣首,一众泥古不化的老神仙怕是早呈请天道,将她逐出白玉京了。 那日,水流咕噜入杯,直勾勾盯着酒樽的仙问:“大人哪来的酒,怎好似取之不竭?” “不是说了么,晦雪天的。”引玉侧卧着支起头,说:“我庇佑晦雪天,取点儿酒作为报偿,应当是合规矩的吧?” 那仙支支吾吾不好开口。 引玉就当这是合规矩的,把盛满酒液的银樽往对方面前一推,说:“我在晦雪天遍地都分有神思,想拿酒,自然轻而易举。” “遍地?”那仙大惊,“角角落落发生的事,岂不是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自然。”引玉说。 那得分出多少神思,才能将晦雪天整个覆及?在慧水赤山中,晦雪天那地方可是一等一的大! 寻常神佛顶多能分出三五神思,再多些怕是就管顾不上,观引玉这游刃有余的模样,似乎还能再分出来一些。 “大人厉害。”那仙拱手。 仙辰匣匣首,怎能不算厉害?可引玉的法力到底有无边际,至今无人知晓。 同别人喝上三两杯,再聊上个三五句,引玉就乏了,将酒壶往对方手里一塞,笑说:“还有半壶,你想和谁共饮便邀谁过来,我先走了。” 那仙会意,抱着酒壶乐不可支,被酒气熏得话音含糊,问道:“又去小悟墟啊?” “看来我想去小悟墟的心思,是人尽皆知。”引玉低头一哂,摆手说:“走了,我要去见莲升。” 穿过冰廊,越过生花的飞檐,便见远处高矮不一的塔刹。她步入其中,听着满是禅意的钟声,轻车熟路地找到莲池。 池中众莲已歇,莲升坐在圆石上,往池里撒了一把鱼食。金红二色的鲤追着鱼食而去,撞得池面涟漪圈圈。 “吃酒去么,莲升。”引玉走至莲升身后,近要贴上莲升后背。虽是没往上贴,可她吐出唇畔的气息,却在湿淋淋地搔着莲升的耳。 她酒意上头,说话黏黏糊糊:“和别人喝酒,总是不得劲。” “和我喝更不得劲。”莲升淡声。 “我想要的又不是喝酒的劲,你懂什么。”引玉嗔笑。 …… 在冷得天凝地闭的晦雪天里,引玉侧颊贴着莲升的手,说:“就喝一口,你点头了,我便去找掌柜要。” 莲升回神,那时引玉说她不懂,如今她已是应懂尽懂。 “你又想起一些事了,否则怎会忽然想喝酒。”她笃定道。 “你好了解我。”引玉挨着那只手说。 “你在小荒渚时,不曾邀我喝酒。”莲升淡声。 明明她唇上齿间是滴酒未沾,却好像被酒意冲昏了头,灵台不复清明。 引玉一节节地捏莲升的手指,顺着指节,搔向手心,问:“喝么?” 只凭这两字,莲升好像已尝到酒香。那酣畅热意从心头撞上灵台,她神识立马钝住,差些就全凭对方摆布。 “有多想喝?”莲升挤出浸满欲念的酥哑声音问。 引玉亲她的手指,将稍显干燥的唇印了上去,说:“要是不能喝上一口,我的唇就要干坏了。” “昨儿不就坏了。”莲升摸到引玉唇上结的痂,是她咬破的。 “莲升。”引玉笑说:“你好俗。” 此俗非彼俗,是俗欲的“俗”,是五欲六尘。 莲升的手被那若有若无的气息熏潮了,心也跟着潮,她反驳不得,说:“我当不了圣人,便只能做庸人,庸人怎能不俗。” “再俗些。”引玉放轻声,“我喜欢。” 莲升一顿,不自然地说:“喝酒能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寻点别的法子润唇,你不是最会了么。” 引玉明明是知道的,偏还要装模作样地问:“什么法子,你教教我么。” 莲升气息微乱,俯身按住引玉唇角,连质问都好似带了床笫间的捉闹调谑,什么威严厉色全成了迷/情香,说:“究竟是谁教谁?” 引玉笑了,撑身逐了上去,潮腻气息将莲升唇角熏热,说:“像这样打湿我啊,哪用得着我教,你才是最会。” 莲升亲得她眼梢酡红,亲得她心驰神荡,哪还需要喝酒,两人撞在一块,交/缠的气息就是最醇的酒。 可引玉是喜烈酒的,这还不够烈。她扣住莲升的后背,五指作梳一滑而下,将莲升那系发的红绳抓到了掌中。 莲升乌黑的发披散开来,被她一绺一绺揪着,情至浓时,扯得越紧。 她下摆全乱,散开的衣襟只撘在肘上,也去拨莲升层层叠叠的衣裳,好似在将莲瓣一一掰开。 莲升当即抓住引玉蓄意撩拨的手,齿合轻咬,令她掌心发痒,只能一个劲收拢五指。 “只准你玩儿我,不能我玩儿你?”引玉笑问。 “总得有个先后。”莲升说。 引玉说:“那你将我的手捆起来,否则我可不讲什么次序。” 她两指捏着从对方发上抓下来的红绳,微微一晃,晃的哪是绳,是要将莲升的欲全从心瓮里摇出。 莲升眼底不余凛意,她的欲不是涓涓细流,是溃堤的江河,翻涌着想将面前人捣碎。 不能捣碎,要让她哭,不是喊着要打湿么,那就更彻底些。 细细一根绳其实根本捆不牢引玉的手,是引玉心愿如此。她圈住莲升的脖子,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往前送,说:“我要去床褥上。” 溃堤的情潮淹没引玉眉眼,她眼尾好像化作泉眼,哭是哭了,却也痛快。 到最后哪还有什么先后,她乏得连指尖也不堪一动。 什么天道和白玉京,哪当得了那绝情断欲的铜墙铁壁,两颗心一撞,便能叫墙倒屋倾。 做神仙么,可不就是要恣意潇洒。 晦雪天的风雪本就大,望仙山更甚。若非传言中望仙山山巅能见到天宫,在飞雪化白前此地又算得上景色优美,康家怎会把宅子建在此处。 风雪中,一人缓步踏来,她一身僧尼长袍干燥如初,发上不落丝雪,好似风雪都绕着她走。 是无嫌。 却见无嫌背后还鬼鬼祟祟跟着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又鼻青脸肿的,像是挨了一顿痛打。 那张脸其实已被揍得看不出原样,不过眼神倒是未变,贼眉鼠眼的,可不就是钟雨田。 钟雨田跟了无嫌一路,这荒雪上屋舍极少,四处又白茫茫的,他那身影其实极其明显,但更明显的,还属他那粗粗的喘气声,还有越发沉重的步伐。 无嫌怎会觉察不到有人跟在身后,不过她不曾回头,而钟雨田仗着她不出声,也越跟越近。 钟雨田本是想去客栈找引玉和莲升的,他想捞钱不假,但也不想和摇钱树闹掰。只是在他赶到客栈时,便见有一人早他一步进去了。 店小二本是守在门外的,站得好端端,突然被一股力掀了老远。 这动静属实大,边上没有其他人,能使出这等“神力”的,怕是只有进门的女修了! 钟雨田不敢现身,抱头贴着墙藏好。他朝店小二看去,却见店小二嗖的就没影了。 太快了。 钟雨田愣住,狂揉眼睛,又见雪上的确有店小二压出来的痕迹,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寻常人哪能嗖一下就没影啊,那店小二怕是鬼变的吧! 想到自己曾在这客栈里住过几日,钟雨田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感,心想,店小二都不是人了,那掌柜还能是么,铁定不是。 钟雨田冻得牙齿嘎吱作响,生怕被大堂里站着的女修听见,只好把嘴闭紧了。 屋里忽然传来哐当咚隆的一阵响,门窗齐齐被劲风撞坏,钟雨田心叫不好,那女修来意不善! 他怕得要死,在客栈外抖成筛子,过会儿没再听到声音,才掀开窗暗暗往里打量。 屋里,那女修好像在找东西,四处翻乱捣碎,就连楼梯也被她拍出去的一掌撞毁。 这可就厉害了,钟雨田没修过仙,不知道怎样算强,不过能叫那店小二落荒而逃,又能隔空将桌椅门窗统统拍碎,想来已近天人。 之前几日,钟雨田跟在引玉和莲升身侧,依稀听过一些关于那设坛者的事,再一定睛,一颗心狂蹦不已,心想这女修多半就是那位“仙长”了。 楼梯已毁,无嫌要上楼便只能纵身一跃,看在钟雨田眼里,却是她轻盈盈地消失了。 钟雨田眼都瞪直了,此人怕是能飞天遁地,这还不算神仙? 楼上楼下俱寻了一通,无嫌好似一无所获,过会儿便踏出了客栈。 钟雨田在这客栈住过,早把客栈里住有什么人都摸得一清二楚,这仙长要找的定不是掌柜,若是要找谢聆,谢聆怕也没这躲藏的本事,那她找的只能是…… 那两位仙姑了! 钟雨田搓搓手,在无嫌离开客栈时,悄悄摸摸跟了上去。他可不信无嫌无所察觉,这仙长可是有飞天遁地之能,怕是连身后跟着只蚂蚁都能知晓。 他冷是冷,胸口却热腾腾的,心想仙长容他跟,莫不是看中了他的资质,在试探他? 无嫌好像闲庭信步,在冷风中不曾抖上一抖,看得钟雨田眼里全是艳羡,心想有朝一日他要是能身怀仙力就好了,届时人人都会敬他,哪还饿得着。 近要到望仙山时,无嫌倏然停住。 钟雨田提起一口气,趔趔趄趄跑了过去,扑通跪在雪里,叩头便说:“您就是来祭厉坛的那位仙长吧!” 无嫌只是微微侧头,并未看他。 那日在康家院子里,钟雨田看到了不少,也听到了不少事。他心思灵巧着,再度叩头,赶紧又说:“大人,我能看见鬼祟,我有阴阳眼,您、您看我这资质配不配当您徒弟!” 他那所谓的阴阳眼,其实是被夺生气尚未恢复,此前倒是看得清晰,如今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鬼祟轮廓。 无嫌神色很静,与朝画中啐出浊气时的鸷戾模样迥然不同。 钟雨田生怕仙长要走,赶紧把话全部道出:“您要找的定是客栈里的那两位仙姑吧,我在她们身边跟过两日,您想知道什么,我都能答!” 无嫌依旧没有应声,倒是定站不动,容他继续说。 钟雨田心觉机会来了,匆忙开口:“那两人找到了您系在飞檐上的玉铃,还将铃中怨鬼放出来了,我知道,那是康香露!” 无嫌冷淡的眼中终于涌现出一丝波动,好似挣扎,神色几变。 钟雨田心里一喜,说:“我定比那康香露好,只要大人需要,我也能当鼎炉,大人尽管取走我的精气神!” 他话还未完全挤出喉,便见无嫌面露厉色,周身风雪飞旋,明摆着是气上了心头。 可钟雨田压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还以为无嫌生气,是因为康香露不厚道,他鼓起劲道:“那康香露当真不懂事,能跟在仙长身边,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她偏要寻死,连当个鼎炉都当得不安分,她不要这福气,我要,求仙长收我!” “康香露。”无嫌一字一顿,略微压低的语调不似情人间的呢喃,每咬出一个字音都好似历尽千辛万苦,又喊出一声:“康香露!” 前是悔怨,是被独留的惨痛呐喊,后面那声却好像浸满了难舍难分。 钟雨田分不清那是何种情愫,依旧在说:“康香露有眼不识泰山,她根本不挂心您,她还让那两位仙姑送她下黄泉!她是一点都不念及与您的情分啊,已经轮回去了!” 言语如刀,无嫌微微一震。 无嫌眼底愠意排山倒海,抬起的五指一收,钟雨田顿时被扼住脖颈。 钟雨田别说开口,连喘气都费力,喉里只能挤出点求饶的啊啊声,随即他脖颈一歪,没气了。 他死了,躯壳沉沉压在雪上,魂尚不知肉身已故,还在求饶,只是和先前不同,如今他已能说得出话:“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要是说错了什么,您指明就是,我改,我立刻改,求您收我为徒,我得罪了许多人,如今只有这路子了!” 无嫌睨他一眼,不再往望仙山去,而是要去城中那被烧毁的康家大院! 钟雨田连忙跟上,才发现周身轻盈盈的,好像能迎风而起,他头脑发懵,以为是仙术所致,还嘿嘿笑了两声,自以为过了无嫌那关。 可他一个低头,便看见雪上躺着个身形面容何等熟悉的人,可不……就是他么? 钟雨田愕然不动,等看见四方鬼祟全朝他涌来,将他魂魄撕碎嚼烂,他才回过神。 他死了,死得彻彻底底,连魂都要被吃了。 无嫌去到康家院子,在祠堂前取到了那只玉铃,铃里空空如也,康香露果然走了。 悔怨之余,她突然有点迷茫,就好像心口被剜去一块,风呼呼往里钻,冻得心麻身疼。 无嫌神色几变,好像挣扎,终于,那冷淡的目光隐褪,只余下愤懑神色。 她吁吁喘气,猛地捏碎手中玉铃,随即扯断腕上珠串,将其中一颗木珠掷向远处! 康家到处都是怨鬼,怨鬼见有佛珠撞近,赶紧四散而逃。 掷出佛珠,无嫌一刻也不多留,飞身迎入风雪,转身便回到了钟雨田的埋骨地。 她微微一个后仰,像是被冷风撞得稳不住身形,再一低头,神色又变得冷淡僵硬。 晦雪天终归是要封的,不过仙长说时日尚早,所以康家只提早封堵了三扇城门,剩下北门还能通人。 康觉海躺在床上连翻身都翻不得,尤其命根子还被烧坏了,他痛苦得见人则骂,只在无嫌面前唯唯诺诺。 可是无嫌没那善心救他,任由他在冷风天里病到浑身滚烫,他睁不开眼,浑浑噩噩说:“这晦雪天本该是我的,凭什么听你使唤,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你连、连救我一下都不愿意,算什么神仙。” 老夫人见康觉海被魇得都胡说八道了,赶忙捂住康觉海的嘴,转而把康喜名喊到跟前,吩咐他封城和祭坛的事。 祭坛那几日,厉坛是不设火的,因为有“仙长”在,坛下的厉鬼和僵必不敢出来。 那火不好灭,康家必须要提前派人过去,省得到祭坛那日,火势还蓬蓬勃勃,惹仙长生气。 见三面城门受堵,康家又有人前去灭火,晦雪天城民便知晓,得提早给自己找个藏身之处了。 客栈里,柯广原把门窗桌椅都修好了,他前半辈子不光打理客栈,还喜欢做些木匠工,处理这烂摊子于他而言轻轻松松。 店小二站在边上看,时不时搭一把手,能帮的不多,这才觉得此前那“掌柜”压榨他许多,就只会拨拨算盘,连字都写不太明白。 掌柜么,还是如今这一位好。 引玉软在那温玉乡里,嗅着莲升颈侧的香,手指上还卷着莲升的一绺发,便沉沉睡了过去。 在看清那白墙冰瓦后,引玉恍然发觉,她已有好一段时日没有做梦了。 只是,她并非一睁眼就在白玉京,而是腾云扶风,揽着一壶酒进了京门。 一只猫仙斜卧在高处,饕口馋舌的,眺着引玉怀里那壶酒说:“又带酒来了,你怎这么爱酒。” “我哪是真爱酒。”引玉站在白玉牌坊下仰头,莞尔中带着几分狡黠,说:“有些人连酒气都闻不得,我爱她那醉眼酡颜的模样。” 猫仙一听就知是谁,却不敢出言冒犯,轻轻“哦”了一声,从牌坊上一跃而下,说:“分我两口解解馋?” “你当真不客气。”引玉一嘁,却还是分出来小半,摆手说:“送你了。” 得了酒,猫仙又爬回高处,眯着眼品上一口,醉醺醺说:“你日日要去小悟墟,为什么不干脆住在白玉京,五城有一城还空着,众仙都在问,那浩大一座城你还要不要?” 引玉竟说“不要”,说得干脆利落,不加珍惜,疏懒地一抬眼帘,说:“我只住晦雪天。” “晦雪天有什么好?”猫仙百思莫解,砸吧得啧啧响,“酒是好酒,可晦雪天别的哪比得上白玉京,更别提,晦雪天可没有小悟墟。” “晦雪天好着呢。”引玉懒懒散散道,“小悟墟又不会走,我来就是。” 她不愿多说,摆手走远。 引玉心中澄明,整座慧水赤山哪分什么好与不好,统统是天道倾画卷而成的人间八景。 只不过,就算是心灵手巧者,运笔落墨也不免有误,所以这慧水赤山里存在着许多离奇之处,就比如未受庇护前的晦雪天,终年严寒,从天到地浑白一色。 作者有话说: =x= 第74章 起初的晦雪天荒无人烟, 行路极难,冷得又和别处不同。 别的地方,再冷也有个春夏秋冬,这晦雪天却没有雪停的时候, 哪有人愿意往那迁。 没有飞虫, 亦没有走兽, 贫瘠得蔓草不生,怕是连鬼祟仙神, 也不愿往那地方多看一眼。 是在得了引玉的庇护后,那地方才洗去严寒, 三尺冰封的河湖纷纷融化, 雪山也露出苍翠尖顶, 就连鸟兽也闻讯而来,添了几分生机。 引玉将枯枝败叶点成碧叶琼花, 驱走浓云, 好让晃晃日光照耀大地,又施法滋养了山野, 好让荒原成田,能种得出庄稼。 从那后,才有人翻山而来,踩出条条大路,城廓拔地而起。再接着,白天夜里俱是人欢马叫, 城里城外全都热闹非凡。 这样才好,引玉喜欢热闹, 又喜欢浓烈的色彩, 干脆又施上术法张灯结彩, 让这地方更加辉煌夺目。 仙么,自然不能轻易现身,就算是护佑此地,也不能过多左右凡人命数。 引玉所做不算多,平日在晦雪天里都做乔装打扮,她没有固定的居所,有时在檐上过夜,有时会戴着面纱入住客栈。 那时掌柜还是一位女子,拨得算盘噼啪响,一边在与商贾们讨价还价。 她眼一抬,见引玉踏进门,当即不管那些商贾,侧身便说:“还是‘春山笑’?那间给你留着,钱不必多付,照之前你多给的,租期可延至下月。” 引玉冲掌柜颔首,余光瞥见堂中空空如也的墙,总觉得那地方得挂些东西才好看。 她进了春山笑,侧卧在窗前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往外一眺便能看见望仙山。 山尖高耸入云,凡人若有幸登顶,便能看得见白玉京,只可惜能登上山巅的人寥寥无几。不过么,以稀为贵,爬得上去的人多半都能有仙命。 不论是问道者爬万丈天梯,还是登这望仙山,都是为历尽苦难汲来甘甜,成不成得了仙,定数已在途中。 眺着远处山影,引玉忽然想起,她已有数日没上白玉京了。这意味着,她也数日未到小悟墟,一日不见那可算如隔三秋,如今得隔有个十七八秋。 碰巧那日猫仙下凡,闻着酒香跃入窗台,站在矮案上咪呜一声,乍一看好像凡间未开灵智的兽。 既然是仙,当然身怀仙气。 引玉一眼就认出,这哪是寻常凡兽,分明是她在白玉京上的酒友。于是未等那猫开口,她便径自倒了杯酒,推到那乌云踏雪的猫身侧,戏谑道:“今儿怎想到要来我晦雪天小坐?” 猫仙未化人身,白须一动,低头嗅着酒香,说:“今儿小悟墟要来新法衣了,我在京门未等到你,料想你还不知道这事,便特地下凡一趟。” 引玉一愣,把酒杯挪开,说:“特地?我看你是没见我携酒上天,心里急。” “被你看穿了。”猫仙逐了过去,探舌卷起杯中酒液。 “这事我的确才听说。”引玉微露诧异,“新佛,那可是大事,怎不见灵命告知京上其他三城?” 猫仙已喝得酒意上头,话都说不利索了,说:“灵命尊多久没现身了,又怎会出面宣扬这事。” “哪来的新佛。”引玉其实兴致不高,不过么…… 她卷了一绺发在指间,盘盘绕绕道:“仪式该是莲升主持吧。” “那新佛听说是从小世界来的,仪式的话自然是由莲仙主持,毕竟小悟墟的事,如今可都是莲仙在管。”猫仙喉中咕噜响,“依我看,你也没那么馋她。” “那依我看,你也没那么馋酒。”引玉起身,把酒壶给揽走了。 猫仙愣住,忙仰起头问:“不馋我能急哄哄下凡?” 引玉似笑非笑地睨它,转而还将壶口堵上,说:“你要是真馋,在我面前就别说那些不中听的话,我肚量小着呢。” “你真是急得连酒都不愿留给我了!”猫仙龇牙,塌腰做出攻击的姿态。 引玉浑不在意,慢悠悠说:“那不是还给你剩了一杯?”说完,她摇身化作轻烟,顷刻便消失在窗棂前。 白玉京门下有天兵把守,引玉却不慌不忙,连酒都不藏,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说起来,自打灵命闭关,小悟墟已极少迎进新佛,如今新佛要想进小悟墟可不容易。 这新佛一来,白玉京不少仙神都觉诧异,也不知灵命是不是要出关了。 偏灵命还是不现身,众仙也估摸不清,新来的那位是受天道召请,还是受灵命点化成仙。 既然是喜事一桩,白玉京上何其热闹,众仙都往小悟墟赶,纷纷赠礼道喜。只是,众仙只光站在小悟墟外祝贺,未得灵命应允,不好入内。 在一众仙神委委屈屈在小悟墟外诵贺辞的时候,引玉不疾不徐地闯入其中,神色何其悠哉。 引玉藏起酒,路过时酒香四溢,回头打趣说:“要不一起进来?今儿日子不错,就算是坏了小悟墟的清净,想来灵命也不会生气。” 那些仙嗅见酒香,欲言又止着,只当引玉是喝了酒过来的,全然不敢猜,她竟是把酒带在了身上。 众仙摆手,说:“小仙在这祝贺就成,进去反倒给佛陀们添事。” 引玉不慌不忙,弯起眼又邀他们同行,说:“快些,迟了可就要误了典礼。” 众仙再度推辞,“既然是小悟墟,还是得守这净地的戒律,我等便不进去了。” 引玉摇头,闲庭信步般往里走,懒声道:“那我只好独自进去了。” 绕过高矮不一的塔刹,撞见一行僧人走近,人群中有一张新面孔,便是还未易名为无嫌的邬嫌。 引玉停步,只觉得怪异,小悟墟神佛无数,她却是头一次见到,应召成仙的僧尼身上,竟有如此浓重的业障因果。 她和为首的引路僧闲谈了几句,只当灵命是闭关闭久了,看岔了眼,转身便找莲升去了。 到莲池,她见莲升还在菩提树下,便卧到树枝上,折下一片叶子逗弄树下人。 那心如木石的莲仙不搭不理,被那么撩拨着,却也不露愠意。 “知你无暇陪我,我自个玩儿就是,你忙你的去。”引玉收起叶子,抚起身下菩提枝,又说:“折了你叶子,下回拿琼浆还你,此番先赊着。” 莲仙起身便走,忙典礼事宜去了,走前倒是在池边磐石上放了几粒鱼食。 引玉自个儿留在莲池边,过后不久才知石头上躺有鱼食几粒。她见状一哂,弯腰捏起鱼食,挥臂便将其撒入池中。 那些鲤鱼统统从苍翠莲叶下窜出,鱼吻朝水面碰去,先到先得,为数不多的几粒鱼食很快便被衔光了。 起先莲升还出不得莲池时,引玉每每来这,都会向小沙弥讨上一些鱼食,好逗弄那池中仙,如今莲升已不必再拘于池中,她却落下了喂鱼的习惯。 莲升啊,倒是清楚得很。 引玉俯身拨动水面,明知莲升不在,却还要轻悠悠地说一句:“莲升,今日对我动心不曾?” 莲升是不在,可莲池与她相系。她远在参禅塔刹下,正在宣诵经书,闻言微微一顿,使得一众佛陀诧异睁眼。 莲升很快敛了心神,神色不变地继续诵念,在无嫌被带到参禅塔刹前时,恰好念到“缘解”二字。 缘解,解的是与俗世之缘,是要切断成仙前的那些爱恨纠葛,净去心中杂念。 参禅塔刹里顿时涌出澄净流水,汩汩打湿莲升赤着的双足,沾湿她红裙白罩衫的下摆。但她不以为意,取来一只金钵,抵在塔刹边盛了满满一碗。 那是忘醧,人死要喝忘醧,成仙亦然,否则做了神仙后,又怎能不为私情所困,怎能执掌一方天地,料理天地人三才事宜。 邬嫌定定站在莲升面前,眼中噙着隐约怨愤,好像心中既容不下天地,也不会与自己和解。她的喜怒痴嗔太过浓烈,烈到像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剑,既会伤人于无形,也会让自己入地无门。 这样才更该喝忘醧,偏邬嫌不肯喝。 莲升递出金钵,淡声说:“喝去此碗忘醧,浮生执念,便成过眼云烟。” 邬嫌死死盯着那只金钵,忽然将其打翻在地! 众佛陀大惊失色,这算是头一回,有人打翻天净妙法莲递出的忘醧。 莲升眉头微皱,也未料到忘醧会被打翻。 她虽是在小悟墟里修成的仙,却没有用之不竭的慈悲心,她当即施出一缕金光,束住邬嫌的双手,威逼般微微倾身,说:“不喝忘醧,便是不想成仙,为何还要受召前来?” 邬嫌动弹不得,莲升明明在问她,却又不允她说话,她空能张口,却是一个字音也吐不出,眼底愠怨愈烈。 引玉离开莲池,这时已站到佛陀们的身后。她极轻地呵出一声,既是因为这新来的不识抬举,又因莲升那藏不住的愠意。 多生动,好像连濯清涟而出的莲都稠艳了几分,勾得她心痒难耐,越发想将那层层莲叶拨开,好无遮无拦地撩拨到那颗石头心。 邬嫌根本没有机会开口,不过她的心绪全写在了脸上,她不是苦大仇深,而是要以怨报怨,她身心和魂魄俱被那些业障因果渲染成纯黑一色。 “为什么要应召,为什么不喝。”莲升逼近问她。 邬嫌得以开口,哑声说:“若忘记过去种种,我成仙还有何意义!” “那你不该成仙,小悟墟留不了你。”莲升退开一步,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续上了一碗忘醧,只是,这次她不急于递出。 邬嫌道:“我是应召前来!” 莲升回头,眉心花钿如火,神色冷淡却锐利,说:“想入小悟墟?” 邬嫌不言,但她那坚定又戾气十足的目光已替她言明。 莲升再度走至邬嫌面前,钳住邬嫌下巴,迫使她仰头张嘴。 忘醧一倾而下,灌入邬嫌口中,将她一身僧尼长袍打湿得痕迹斑斑。 众佛陀纷纷合眼,双掌一并,诵起经咒,随后便听邬嫌痛喊出声,好似在受剜心裁骨之痛。 邬嫌倒地不起,如受奇耻大辱,抱起头颤抖不休。 忘醧要洗去的是她的记忆,是要切断她与过去的牵连,怎能不痛? 在逼邬嫌咽下忘醧后,莲升朝参禅塔刹上一拂,淌出的泉水越发汹涌,但流出的已不是忘醧,而是涤去尘世污浊的净水。 莲升取净水洗手,不咸不淡地朝蜷在地上的邬嫌睨去,淡声说:“待忘醧洗去你的记忆,你便不再能用过去的名字,你要等灵命尊赐名,还是自己已有主意?” 蜷缩在地的人还在瑟瑟发抖,半晌终于挤出声音。 “无嫌。” 随即,佛陀中有人大喊:“仙辰匣上姓名已纠!” 莲升转身,将金钵抛入虚空,说:“你等与她同留此地,初来者要经瑞光焜照三日,才不会再有变数。” 众佛应声,而无嫌昏了过去。 净礼小成,众佛陀盘腿坐在净水中,需诵念整整一日的经咒,助无嫌醒来。 灵命那足以遮天蔽日的石像里传出阵阵钟磬声,好似天雷滚滚,响彻云霄。 引玉眼看莲升要走,不作声地跟上前,却因石像里的钟磬声似乎比以往洪亮,不由得仰头望去。 不知怎的,她好像看见灵命的像眨了眼,许是……看错了。 莲升成日都在小悟墟,鲜少会离开莲池,这可不,刚给无嫌喂完忘醧,又回到了莲池边上。 她知引玉一定没走,于是转身寻觅,果然看见那人从菩提树后走了出来。 引玉负手走近,活像是这小悟墟中的主人,说:“方才我也在参禅塔刹前看着呢。” 莲升往石上一坐,作势要凝心凝神。 “你逼她喝忘醧,是不是太霸道了些?”引玉也坐到石上,歪着身意味深长地盯她。 莲升淡声:“继续要入住小悟墟,那她非喝忘醧不可,我不过是助她一臂之力。” “你不觉得她有些许奇怪?”引玉耳边还响着那铛铛钟磬,幸好离得远了些,听着没那么震耳了。 莲升平静道:“既然是灵命尊允了的,便无甚奇怪。” “你好听信牠。”引玉是在揶揄,但话里还夹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意。 莲升一顿,说:“我受小悟墟福泽,在此处受召成仙。” 引玉屈着手肘往对方肩上一撘,好似亲昵无比,托起下颌说:“你如此敬牠,怎不见敬我几分?” 这人眼波流转,分明是在暗设机关,诱莲升入瓮。 莲升守着那禅心,闭起眼不闻不看,不善欲、不记欲,才能包容万物,求得涅槃。 “莲升。”引玉特意靠过去,在莲升耳边说:“理理我?” 莲升心潮被那落在耳畔的潮湿气息波及,定住心才开口:“是你不想我敬,我说的可有错?” 没错,引玉哪是要与莲升厮抬厮敬,她可不像其他神佛,心中有求不敢说,她不光要说,还要做。 于是她掌心一翻,取出一枚红得惊人的玉,说:“你且静心凝神,你忙你的,我做我的。” 莲升依旧没有睁眼,但听那什么忙与做的,哪还定得住心神,那由禅心竖成的高堂广厦早摇摇欲坠,她知道,她心已不净。 闭眼时,她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坚石凛冰被刮刮挖挖。 引玉的吹气声近在咫尺,当真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寸步不离。 可那点细微动静,已足以在莲升胸膛下掀起滔天浊浪,她是在念清心咒,但念一句忘一句,什么静心凝神?不过是在蹉跎自误。 半晌,一块被冰凉之物贴上她侧颈,那润腻触感叫她再无心自欺,她蓦地睁眼。 引玉见莲升僵住,一颗心便雀跃非常,明明已按捺不得,却还要故作出不矜不盈的模样。 她轻轻一笑,说:“送你,我亲自雕的。” 莲升侧头去看,才知贴在她颈侧的,是一枚莲花样的赤玉。 “这是我从晦雪天带上来的赤瑕玉,滴血后火烧不化,刀斫不毁,除非你一定要它碎,否则它必能长伴你左右。”引玉吹去沾在手上玉屑。 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欲,它佯装成绕指柔肠,叫莲升一败如水。 莲升不得不接住那枚玉,摩挲起精心雕出的纹路,问:“为什么给我。” “要你随身佩戴,随时都能想得起我。”引玉不打自招。 莲升神色不变,将赤瑕玉握在掌中,许久才说:“我会戴。” 引玉得寸进尺,挥手展开山水春色图一幅,问道:“收了礼,是不是该还赠?” 莲升无从拒绝,只能与她进到画中。 画中山海湖川全凭引玉一念,只见春江如练,鸟雀在檐上争鸣,画舫上三两人闲唱小曲,好不热闹。 这是凡间一景,过往的“人”全由引玉捏造,唱曲的只是唱曲,垂钓的也只是垂钓,岸上吆喝的只光吆喝。 远处山水春树显露出浅淡墨色,想来此景并非延绵不绝,而是有边有际的。 莲升尚未下过凡间,却常从引玉口中听说凡间种种,凡间屋舍与白玉京不同,有的是红墙黛瓦,有的是青砖金顶。 如今,那些世俗之色全浸入她眼中,破她防备,势必要将她熏染成一个喜怒从心的俗人,这一定是引玉的计谋。 引玉负手,“这是我画中一景,好看么。” 莲升不看景,只看她,说:“已随你入画,再接着,是不是要邀我到凡间亲自一走?你是懂循序渐进的。” “欲速则不达嘛。”引玉心思不掩,说:“那你愿意么。” “若是有这闲暇。”莲升移开眼。 引玉不心急,从画中离开后,便将这长画一卷,塞入莲升怀中,说:“送你。” 莲升本想拒绝,但被那双含情眼一瞬不瞬睨着,不由得便将那些清规戒律抛到了身后,说:“那我收下了。” 引玉拍她手背,千叮万嘱:“那要找个好位置挂起来,否则对不住我的心意。” 挂,怎能不挂。 莲升转而就将这画挂到了莲池边的听心斋内,这听心斋仅作小憩只用,室内狭窄,画卷不得不正对着矮塌。 见莲升挂好画,引玉才说要离开,只不过在离开前,她特地绕去看了灵命的石像。 那像分不清男女,跣足披发,单膝盘坐,实在是随性张狂。 它一双眼紧紧闭着,哪有要睁开的迹象,像内仍传出钟声阵阵,但比之先前,已平稳了许多。 怪事。 引玉仍是不明白,无嫌何以进小悟墟,而灵命为什么还是不现身,这闭关也闭得太久了。 看不出究竟,索性离开,不想刚转身,引玉便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毒蛇般将她盯着。 引玉猛一转身,却见石像还是闭着眼,而周遭除她外再无他人。 翌日,莲池禁制内恰似夜色降临,只可惜白玉京上只有白日,绝无夜色,禁制里的皎皎星月,都是假象。 听心斋那挂在墙上的画无风而动,画中山水骤变,渐渐凝成一女子身影。 画中女子的轮廓与面容越来越清晰,竟好像要从画中钻出! 歇在矮塌上的天净妙莲仍在闭目养神,听见画卷簌簌而动,却察觉不到有风入室。 莲升蓦地睁眼,冷着脸眺向墙上画。 只见画中探出半个身影,那人眉心坠子晃悠悠的,乌发差些便曳及地面。 是引玉,引玉双臂扶在画边,翩翩然从画里钻出,半点偷摸入室的羞臊也不见。她往矮塌边一坐,撑起下颌,打量起莲升眼里未散的惺忪。 “花前月下,说的不就是此时?”引玉下巴往窗外一努,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说:“否则不就枉费了这好夜景。” 说着,她弯腰贴近,呢喃般呼唤:“莲升啊。” 莲升一勾手,挂在墙上的画登时卷起,她禅心大乱,心急气躁地将画卷丢出窗外。 引玉可舍不得那画摔坏,当即飞身去接,一笑置之,说:“见你一面,也算得偿所愿。” 莲升只手遮住双眼,仰躺在榻上按住勃然跃动的心。 欲这一字,最是难掩,一举手一投足,所求所盼全部袒露无遗。 引玉抱画离开,算着时间,无嫌也该醒了。 她找到参禅塔刹,见无嫌正跪坐在蒲团上,面朝着远处高高伫立的石像。 许是察觉到有人前来,无嫌扭头,鸷狠浮上眉眼,但只浮了一瞬。 引玉静站不动,她心知那碗忘醧是莲升亲手所接,不该有假。 无嫌看她一眼,便回正身,继续诵念起无上经文。 作者有话说: =3= 接下来有四章半的回忆,然后到下一卷 第75章 无嫌醒得倒是早, 神色还极不对劲,是忘醧不生效,还是她身有特异? 引玉立刻想到灵命那传出钟鸣的石像,想到那双似睁却合的眼, 不知是灵命作怪, 还是忘醧本就不纯。 此时, 参禅塔刹边上还有不少佛陀在诵念经文,如此多双眼睛在盯着, 无嫌如何吐得出忘醧? 且不说,忘醧入腹就会化入灵肉, 咽下去, 便悔不得了。 浄礼过半, 还未全成,佛陀们不能轻易打断诵念, 只能朝引玉合掌示好。 引玉索性转身, 袖角却是一沉。 一小沙弥暗暗拉住引玉的袖子,噤声不言, 神色间却好似有千言万语。 引玉遂了这沙弥的意,放轻步子走到边上,回头问:“有话要同我说?” 她常来小悟墟,此地的沙弥佛陀全都认得,当即想起,这不就是当时同她讨要了莲花绢帛的小沙弥么。 初入小悟墟时, 这沙弥便是矮墩墩一个,这么多年过去, 身量和相貌一点不变。 沙弥朝参禅塔刹望去一眼, 似乎有所顾忌, 半晌才招手示意引玉蹲下,他一边儿踮脚迎上。 引玉弯腰,听沙弥凑到耳边说:“上仙,你同灵命尊交好,你可知牠为什么不现身?” 这恰也是引玉想问的,照往常来说,灵命闭关不该如此久。且不说今儿小悟墟还迎来了新法衣,灵命不在,有几分不合规矩。 不过么,就算讲规矩,讲的也是小悟墟的规矩,小悟墟由灵命掌管,牠说是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引玉一个外人,哪好说三道四。 “我哪里知道。”引玉见沙弥忧心忡忡,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她思及昨日之事,想想又说:“你可有觉得,石像传出的钟声略有失常?” 沙弥欲言又止,小声说:“石像与尊者相系,灵命尊或喜或怒,都会波及钟磬声。” “灵命在闭关,闭关是修心。”引玉轻呵,“哪来的大喜大怒?” 小沙弥答不出,眼中忧虑更重。 “你觉察得到,其他佛陀一定也能。”引玉悠然自若地看他,说:“你怎么不问其他主事的。” “我问了擎灯尊者。”小沙弥惶惶不安,“他也不知。” “就无人进石像一问究竟?”引玉眼眸微眯。 确实是要进石像,那单一脚掌便能站上百人的参天石像,其实就是灵命的静思之处。 小沙弥摇头,局促道:“那是禁地,尊者静思修禅,无人可以入内。” “说来,我还未涉足过灵命的闭关之地。”引玉听着声声钟鸣,心不在焉地说:“过段时日,要是还不见牠出来,我便代小悟墟去问问。” 沙弥双眼噌的一亮,双掌合十说:“多谢仙长。” 闲谈几句,沙弥便要回参禅塔刹前。他擅自离开,已算犯下大过,幸好没人留心他的去向,否则难逃其咎。 引玉绕开参禅塔刹,踩着刻满经文的石板拾级而上,走到灵命的石像前。 那石像的姿态大为不拘,像上有斑驳痕迹,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日晒晒坏的。观其双眼,当真是紧紧闭起,到底是石头雕成的,又未做成活珠,岂能说睁就睁。 可惜石上布有禁制,觉察不到里面有无神迹。 引玉站在像前,风过时钟声响起,当啷数声,响得剧烈,好像灵命心烦意乱。 她双耳被震得发痛,赶忙唤道:“灵命。” 石像中无人回应,钟声又响。 引玉捂起双耳,受不得一点疼,索性离开此地。 她慢悠悠走向京门,仰头便见那乌云踏雪的猫正在舔爪子,哂着问:“到哪偷吃东西了?” 猫顿住,低头朝她看去,说:“终于舍得从小悟墟出来了?如何,见到那新来的了么。” “见到了,不过我不是才出来,是又去了一趟,此前一个来回未被你撞见罢了。”引玉说。 猫仙眯眼,说:“我天天都在这牌坊上,如何能不叫我撞见?” “我有妙法。”引玉抱紧画卷,根本不怕将纸压折了,说:“那新来的,可比不上莲升。” 猫乐了,“谁比得上净水妙法莲,要真有这么个人,你还会追着莲仙不放?” 引玉慢悠悠开口,一副无心细说的模样,“我又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猫又低头舔爪。 引玉微作停顿,皱眉说:“不过,小悟墟那新来的有些奇怪,我看她身上满是业障,也不知是如何登的仙。” “莫非仙辰匣弄错了?”猫仙揣度,“第一回登名倒是容易,等于是知会天道一声,第二次登名,要受天道查验,过了那关才算完完全全成仙。” 引玉轻轻一哧,摇头说:“或许是灵命亲点的呢,灵命要她,自有法子让她留得下来。” 在这白玉京里当神仙的,要么是受天道召请,也许才刚在凡间出世,名字就已登上天界的仙辰匣,在历尽苦难后,受召飞升,一来便是有职务的。 另一种,便是由其他上仙亲点,当其座下弟子,平日里只听那上仙一人之言,在天上是没有职务的。 如今灵命连面都不露,众人也不知无嫌算是哪种。 猫仙在玉质牌坊上翻了个身,变成长了一对猫耳的女子,半偎半伏地说:“说起来,我昨儿早上去找你的时候,在晦雪天里见到旁人的仙迹,但那气息太过隐蔽,我分辨不出是谁。” 到底是不设禁制的凡尘大地,且不说那还是晦雪天,地广野丰,哪是好绕开的,有其他仙神路过也不稀奇。 引玉不以为意,笑说:“如今晦雪天可算得上是宝地,只是那人到了晦雪天却不同我打招呼,许是没喝过我的酒,疏远了。” 猫仙和其他仙神不同,到底是凡物出身,就算成了仙,也还带着常俗习性,自己圈下来的地盘,是半点不容别人染指。 她见状微露恼意,皱眉说:“你还是早些在晦雪天立像,让那里的人只敬你供你,否则哪一日,那地方被别人占去都不知道。” “不立。”引玉摆手,从牌坊下穿过,仰头说:“烙上我名,等于那地方与我相系,以后盛衰相依,我一个不好,遭殃的可是那里的一众百姓。” “是和莲仙待久了,也变得这般慈悲为怀?”猫仙啧啧称奇。 “便容你这么想。”引玉说。 那夜回到晦雪天,引玉没去别处,打着伞便踏进了客栈。 掌柜未歇,一掀眼皮,倦着声说:“回来了?客人若是饿了,我让厨房热些吃食。” “不必。”引玉径自走到柜台前,取出金珠数颗,在台上一颗颗摆起。 掌柜虽早知这姑娘家富得流油,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金珠。被那金光一晃,她眼里哪还有倦意,连怠惰的背也陡然挺直。 “我想把那‘春山笑’长长久久包下来,这些金珠够不够?”引玉指腹往金珠上一按。 掌柜哭笑不得,当是大梦未醒,往自己胳膊上猛掐,见了疼才问:“客人是认真的?” “真。”引玉说。 寻常人就算要把房间包下来,那也会说个期限,比如七八十年的,再长久也长久不到哪去,毕竟寿限在此。 长长久久,那可是无穷无尽之意,就连神仙也不敢空口说这大话! 掌柜心下微怔,慢声说:“够是够,可你就不怕我这客栈忽然倒了,再说,日后我的子子辈辈可不一定还会认账,我管得了自己,可管不住后人啊。” “那就包到客栈倒的那日。”引玉说得干脆,说完又觉得这话有几分不吉利,继续道:“想来客栈也不会倒。” 做生意的,哪个不想做这等一本万利的买卖。 掌柜把鬓发往耳后一撩,当即将账簿翻开,取笔蘸墨,说:“您可想好了?这帐一记,轻易退不了。” “你记就是。”引玉又取出几颗金珠,看似是从袖袋里拿出来的,可观她步履轻轻,两袖兜风而扬,又不像袖中有物。 掌柜字如其人,一手字写得纤秀无比。她写完便朝纸上吹气,说:“记好了,您可还需要什么?” 引玉看向怀中画卷,扭头环视大堂,目光定在一堵空空的墙上,说:“我的画能挂在那里么。” “自然。”掌柜当即答应,只是此时夜色已深,店里的伙计多半也已歇下,她亲自搬来一架梯子,坐到梯上,伸手要接引玉怀中的画。 引玉未立即给她,垂目思忖了片刻,掌心自画上一拂而过,转而才把画交出去。 掌柜接住画,摸到画纸时微微一愣,继而才小心展开。 这纸少见,千金难买。 画中还是山水春光图,角落里却暗藏一莲花池,开在正中那朵当真算得上姿挺貌熙,不染浊淤,亭亭而立。 山水是好山水,高楼与车马行人都画得甚是传神。 不过,池里那抹艳色才是点睛之笔,叫掌柜移不开眼。 “好莲。”掌柜看愣了,回神连忙将画挂好,一边问:“您看,这位置合适么?” “得了,就这。”引玉说。 掌柜挂好画,才去将柜台上的金珠收了。她心绪波荡起伏,一时间不敢确认贵客的身份,字斟句酌后才敢开口,说:“您可还有别的画要挂?” 其实叫掌柜惊诧的,不单是这纸,还有画中笔法和着色。 这晦雪天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画,画中景象各不相同,不过似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客栈里没有,是因掌柜从不去求神拜佛。 晦雪天香火盛,到处都是道观和寺庙,神佛金像多如牛毛,城民们爱拜哪一位,便拜哪一位。 怪的是,有些人白日里才许了考取功名的愿望,夜里醒来,睁眼便见墙上挂了一物什,举了油灯过去一探究竟,才知竟是一幅状元骑马图! 再有就是,求子的第二日醒来,便能在家中找着抱子图,就连求姻缘的,也能得一幅喜结良缘图。 明明这些人所拜神佛俱不相同,偏偏神佛都“显灵”了,还都赐了画! 如此一来,也难怪晦雪天的人,一时以为庇护此地的是这位佛,一时又误以为是那位仙,到最后根本争论不出结果。 引玉乐在其中,倒是一点也不图此地的供奉,反正她又不靠这些修行,她不过是喜欢看热闹。 “要是没有,我便把梯子收了。”掌柜收齐珠子,完事才抬头朝门外望去一眼,唯恐有人闯进店将金珠抢了。 半夜里的晦雪天仍是热闹非凡,悬着的花灯好似常年不熄,街市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客栈外常有人路过,她有这担忧倒也正常。 见那一句询问未得回应,掌柜那心思好似七窍玲珑,当即想改口说点别的,可还没想到话茬,就听到引玉应了声。 “没别的了。”引玉望着墙上的画,越看越觉得边角处的红莲甚是可爱。 “那您便早些歇下吧,屋里点了香,是您喜欢的。”掌柜拿起灯台,作势要将引玉送上楼。 引玉回头说:“就送到这,我自己上去即可。” 掌柜把手里灯台递了出去。 推开春山笑的门,引玉当真闻到一股清香,有几分像莲升身上的气味,带着几分宁静禅意,却叫她心静不得,心潮是一阵一阵往胸膛涌。 她支起窗往外打量,可惜夜色太浓,此时已看不清那望仙山,也不知听心斋的人歇下不曾。 当时在白玉京中,她的确见到有人登上山巅,山腰下是前赴后继的兵马。 那孤身站在崖边,手中执一陶埙的女子,是莲升。 莲升啊,那住在莲池边听心斋里的莲升未能入眠,正定定望着夜里空空如也的墙,心被煨热,什么清规戒律已有榱崩栋折的迹象。 她敛了目光,低头却见褥子上引玉压出来的褶子,褶子边沿清晰,她照着那痕迹,便能用目光勾勒出那人的轮廓。 她胸口被一颗心撞得酸软,好似那池时不时被鱼吻碰皱的春水。 莲升陡然坐起身,仓促念起清心咒,比平日念快许多,却一个字都过不了心,她念得越快,心跳得越是剧烈,心口燥意越甚。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但何为“空”,何又为“色”,孰实孰虚? 莲升气息紊乱,竟找不到净心法门,一味想将那勾她破戒的身影藏到心谷之下,自以为不去想、不动心,无挂无碍,便能成圣。 又过一日,参禅塔刹下的蒲团终于撤去,无嫌被领着离开小悟墟。此行,是为了带她一观仙辰匣,再次登名。 引玉来得早,她昨天夜里喝了不少晦雪天的酒,如今酒劲未散,看模样还是醉醺醺的。 在去小悟墟的路上,她恰好撞见从里边出来的一行人,一眼瞧见人群末尾的无嫌,冲着那擎灯佛陀说:“去看仙辰匣呀。” 一众仙见到引玉纷纷合掌,为首的擎灯佛陀也不例外,只末尾的无嫌没有照做。 那擎灯佛陀说:“因灵命尊尚在闭关,所以只能我等亲自去请示天道,登了名,才算礼成。” 引玉意味深长地说:“灵命这闭关是闭得太久了些。” 也不知是不是引玉言语中对灵命不如别人敬重,那无嫌的眸光竟变得又冷又锐,还跟噙着恨一样,活像是人人都亏欠她。 引玉越发觉得古怪,打起趣说:“那便早些去,仙辰匣虽秉的是天道的志,但也是有脾性的,迟了可就不乐意新来的当神仙了。” 擎灯佛陀不禁失笑,微微躬身,领着一行人离开。 看人影渐远,引玉却不急着去找莲升了,而是变作墨烟一缕,悄悄跟在一众佛陀身后。 她穿过白玉亭台,又在飞檐上小附片刻,等佛陀们全都踏上列缺公案,才不紧不慢地挪入其中。 列缺公案上,有一团带着闪电的紫光雾气,蒙蒙雾气里搁着一紫金宝匣。 仙辰匣却并非匣子,其上有千纵万横,恰似凡间八卦锁,只是比启智用的八卦锁更复杂。 见仙辰匣,众佛陀纷纷躬身合掌,然后盘腿坐下,又像昨日在参禅塔刹前那样,静心凝神地诵念起小悟墟经文。 此番只需诵念一遍,片刻,那擎灯佛陀睁眼道:“小悟墟擎灯法礼拜上,新法衣无嫌浄礼已成,还请赐笔。” 话音方落,仙辰匣转动,前边现长卷一幅,又有紫金笔杆置于其上。 擎灯佛陀双手捧起笔杆,转身朝无嫌递去。 无嫌接住那腕骨粗的笔杆,双手被压得猛往下沉,差点捧不稳。 “写下你名。”擎灯佛陀说:“此前是我代你写,如今需你亲自书下。” 无嫌未蘸墨,书写间笔尖却淌出灿金墨汁。 名已写下,搁笔时长卷收拢,飞入仙辰匣中。片刻,匣上又添新榫,榫上有刻字,刻的是无嫌的前世今生,因缘禄命。 只一眨眼,榫上刻字逐一消隐,无嫌才算是完完全全入了籍。 引玉却还留在列缺公案上,见众佛离开,才化出身形。她无所畏惧,又不加敬重地把手探入雷电雾气,朝仙辰匣拨去。 仙辰匣转动,那刻有无嫌名字的榫从中脱出,其上金字逐一重现。 引玉紧紧盯着,轻嗤一声,的确是罪孽满身,这修的哪里是佛法,分明是修罗道! 只是,无嫌又的确是仙命,这样业障重重,又有无上功德的,倒是头一次见。 果然是灵命亲点成的仙,所以无嫌没有仙职,只当得灵命座下弟子。 说起来,灵命还是头次亲点弟子。头回亲点,就点了位命数不同寻常的,也不知灵命是有意还是无意。 引玉将那紫金榫推了回去,转身离开列缺公案。 小悟墟里,莲升离开问心斋,坐在莲池边参禅,远处有沙弥靠近,那沙弥合掌说:“莲仙,擎灯使已归。” 莲升颔首,也对灵命亲点弟子一事心怀疑虑,起身说:“去石像前告知灵命尊了么。” “还未。”小沙弥见莲升要走,磨磨蹭蹭从袖袋里取出一角绢帛,正是当时他从引玉那讨要的。他喊住莲升说:“大人!” 其实沙弥有些不舍,毕竟这是上仙亲手画的,看这莲瓣层层叠叠,甚是生动漂亮,但想到他原就只是代为保管,索性说:“这是当年莲仙还在池里时,由上仙大人亲自画的。” 无需说“上仙”名姓,莲升便知道是谁,在这白玉京上,有闲情画莲的,可就只有那位。 沙弥见莲升不接,吞吞吐吐说:“当年上仙想为大人画一副躯壳,便在莲池边琢磨了数日,其间画有莲花无数,终究没画出一朵合她心意。她原想将这角绢帛舍弃,是我恳求她留下,我当时说的是代为保存,等何时莲仙肯收了,再还回去。” 他琢磨莲升神色,又说:“我看时机已近,是该还给您了。” 莲升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角绵软绢帛,布料塌着,只隐约看到上边沾了墨迹,却瞧不出莲花的模样。 透过这薄薄绢帛,她似乎又看到那人软身塌腰从画里钻出的模样。她蓦地合眼,不伸手去接,声不稳地说:“既然是你开口讨要,那便收下,无需还我。” 沙弥愣神,说:“我以为您会想要。” “不想。”莲升转身,说:“我去尊者石像前看看。” 沙弥只好把那角绢帛收了回去,摇头说:“看来时机还早,是我看岔了。” 灵命的石像眼虽闭着,但心神惯常都在,时时刻刻替牠俯瞰整座小悟墟,三千塔刹尽收眼底,大小世界皆在掌控之中。 莲升停在石像前,不卑不亢道:“尊者,无嫌浄礼已成,三日后可沐瑞光,需由您亲自击磬。” 照往常来说,灵命就算在闭关,也该能听到莲升说的话,届时必会有所回应,此番石像里的灵命尊竟不声不响。 莲升皱眉,愈发觉得事情并不寻常,片刻后干脆上前一步。她才踏上前,耳边顿时响起惊天的钟声,震得她双耳差些渗血! 幸好她及时偏开,身侧绽出金莲数朵,将盖头落下的威压全数隔截在外。 就在这时,灵命的声音才从石头里传出,说:“可。” 莲升身边金莲逐一合拢,碎作零星金光,她见灵命不再提及其他,才转身离开。 塔刹林安宁静谧。 莲升还在林中穿行,一缕香风倏然刮近,带着点儿和小悟墟相违的醇馥酒香。 那气息近在咫尺,拂上她后颈。 引玉目挑心招地贴了过去,说:“我来循序渐进了,今儿要不要和我到凡间走走?” 作者有话说: =3= 第76章 钟磬声声, 无时无刻不在警示“多欲多苦”四字箴言。 莲升没有转身,后颈却被打湿泡软,那若有若无的暖意渗进皮囊,穿膛而过, 冲撞她固守的本心, 令她无从清净自性。 她没有看见引玉, 却能想象得出,身后的人是何种神色, 何种姿态,定是嘴边噙笑, 又懒懒散散, 毫无规矩。 “你不说, 我就当你答应了。”引玉说。 莲升动唇:“何必执着于此。” “执着?”引玉笑了,气息越发温热仓促, 说:“我不执着, 我从心而已。” 她贴太近,下巴近乎要挨着莲升的肩, 故作惊异地说:“还是说,你要教我修十善业,要我修心?那我不依。” “我何时说过。”莲升依旧不回头。 “你的心是这么说的。”引玉退开,手指抵向莲升后背,所抵之处,正对心口。 “我修不了你们的十善业, 我欲情、妄言和绮语全沾,还有那什么贪嗔痴, 我全犯。”她又说。 莲升没有应声。 “莲升。”引玉收回手, 慢慢悠悠说:“你骗我可以, 何必自欺,你就能清心净念?” 莲升喉头发紧,她承认,昨夜引玉到听心斋时,她差点就乱了阵仗。 旁人所赠,又是她亲口应允,按小悟墟千篇清规,其实万不能丢。她丢画,只有一个原因—— 她戒律已破。 远处有小沙弥路过,所以莲升没有多言,她站立不动,好像比灵命的石像更要坚不可移。 但那沙弥,恰好还是拿了莲花绢帛的那位,他停在不远处,露出淡笑,合掌便问:“上仙,今日愿收那绢帛了吗。” 在他看来,时候已到。 距莲升化人已过去许久,引玉早忘了那一角绢帛。她见莲升不转身,便径自走到莲升面前,意味深长地问:“什么绢帛?凡尘倒会有女子送心上人手帕作信物,谁送你?” 没等莲升回答,她又说:“怎么什么东西都进得小悟墟,看你成日在这悟墟禁地,也不怎么往外走,花花草草都是怎么沾来的?” 莲升目光一转,不动声色地看她。 “莲仙大人?”那沙弥又问。 引玉促狭一笑,说:“可不能胡乱动心,莲仙大人,这可是小悟墟。” 莲升多看她一眼,一颗心就燥闷不定,什么清心咒都于事无补,正如那日,引玉说小悟墟人人有欲。 不错,她有欲,不过是靠着清心咒术自欺欺人。 前边是引玉直勾勾打量,远处又是那沙弥在等待回答,莲升索性开口:“是你给的绢帛。” 她有如破罐子破摔,又说:“你要我破戒,日日问我可有对你动心,如今却说,胡乱动心不得。” 引玉才想起当时画的众多莲花。 她那闲散劲儿渗进骨子里,整个人看着好似一滩水,倏然一个靠近,鼻尖近乎要和莲升鼻尖相抵,说:“对我动心,怎么能说是胡乱,那叫有因有果。” 细微距离被交缠的气息碾碎,这哪是留有余地,分明是要莲升深陷其中。 听对方颠三倒四地搬出道理,莲升偏偏反驳不得,转头便对那沙弥说:“你收好就是。” 沙弥看了莲升,又看引玉,只好应声,慢吞吞地走远了。 “去么。”引玉怂恿,“地上的凡间和我画里不同,你见了一定喜欢,你身在小悟墟,不多看多听,如何修心?” 她哪是画仙,分明是狐狸转世,手往莲升肩头一撘,说:“我说的对不对?” 乍一听极有道理。 莲升如何拒绝,她身在小悟墟,是要修心没错。 引玉走在前,伸出一只手想让莲升牵,说:“凡尘你是头一次下,下面不比白玉京,那路啊是纵横交错的,带跟牢我了,省得走丢了还得问地仙。” 莲升知道这人是故意的,她才不会轻易着这个道。她不牵,淡声说:“你走就是。” 出小悟墟前,引玉刻意停顿了片刻,扭头看塔刹林间的参天大佛,说:“灵命这次闭关,是不是久了些。” “是。”莲升眉头微蹙,对这几日浑乱的钟声耿耿于怀。 “你这几日可有请示灵命尊?”引玉问。 莲升听出她的意思,淡声说:“你过来前,我才从石像前离开,为告知灵命尊新法衣登名一事。” “灵命应声了么。”引玉继续问。 “此前不论告禀何事,灵命尊俱不作答,今日却应上了一声。”莲升停顿,接着说:“许是因为我上前了一步。” 引玉轻哧,“还不许人靠近?” 莲升不言。 引玉敛了目光,压低声音说:“昨日我去列缺公案看了仙辰匣,你猜如何。” “如何。”莲升倒是平静,她知道寻常人随意看不了仙辰匣,引玉是特殊。 引玉回头看她,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小悟墟这新法衣有点意思,是灵命亲点的不错,不过么,她业障遍身,却有功德,且又是仙命,不伦不类,四不像。” “灵命尊自有其想法。”莲升看似波澜不惊,说:“小悟墟包容天下,有缘者皆可入内。” “也是。”引玉戏谑:“不然我早被赶出去了是不是?” “你就算在小悟墟沿途洒酒,怕也无人敢赶你。”莲升平心静气。 两人要到下界,不免路经白玉牌坊。 引玉今儿高兴,想在那猫仙面前嘚瑟一番,没想到牌坊上没猫,却遗有铃铛一只。 怪事,那铃铛可是猫仙傍身的法器,哪会轻易遗漏。 引玉将铃铛取下,才见上边裂纹遍布,分明是遭了重击。 就算是仙界法器,也不是坚不可摧,引玉没有多想,凭空取出凡酒一盅,搁在了那白玉牌坊上。 引玉说:“一样从不离身的法器,你会将它捣毁丢弃吗。” “不会。”莲升抬头看牌坊,“倒是头次见。” 这次,引玉还真把莲升带到了晦雪天,那样漫山遍野飘黑雪的地方,不管是天上地下,都称得上罕见。 乍一看好像鸦羽,偏落在掌心肩头便会化尽,还未及地就消失得完完全全。所以不论黑雪如何源源不断,地上也还是干干净净,半点积雪不见。 晦雪天热闹,有商贾自四方八面前来,城中异族人比比皆是,车马行人熙来攘往。 这地方的确和白玉京不同,白玉京总是很静,而小悟墟更甚。 引玉到晦雪天,便用面纱遮了脸,唯双眼无遮无掩,眼梢被灯火一照,便晕红一片,像是醉了酒。 “比白玉京如何?”她扭头问。 “各有各的好。”莲升目不斜视。 引玉身上有凡间的铜钱,路过货摊时,挑上一些玩意便往莲升手里塞。 都是些白玉京没有的,但莲升不觉陌生,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甚至无需发问,只瞥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 香料和糖人,糍糕和纸纱傀儡人,林林种种,都是她叫得出名字的。 引玉将簪花插到莲升发上,偎近了说:“莲升,醒神,看看我是谁。” 莲升扭头,竟见这人戴着一猴头面具,甚是滑稽,淡淡说:“引玉。” “喊我明珰。”引玉放下面具。 莲升唇齿一动,“那名字,太亲昵。” 引玉往莲升心口一碰,马上收起手指,说:“你不往亲昵想,如何算得上亲昵?莲升,你心不净呀。” 莲升又无法反驳了。 街上人来人往,不贴近些,还真能走散。有人策马路过,街上行人能避则避,引玉将莲升一拉,将她扯进一家客栈里。 客栈牌匾上,写着“闻安”二字。 掌柜是位女子,看长相是有福气的,一言一行落落大方。她朝来人看去,见到是引玉,目光微微一顿,故作平常地说:“‘春山笑’今儿也打扫过了,香是新熏的。” 引玉提裙往楼上走,扭头对莲升说:“来呀。” 莲升踩着木梯上去,脚下嘎吱响,好似不太稳当,淡淡问:“这地方你常来?” “以后你要是在白玉京找不着我,来这就是,我常住的那一间叫‘春山笑’,透过窗能见到望仙山,你知道望仙山么。”引玉走到楼上,推门进屋。 窗是敞着的,屋里当真焚有香,气味何其熟悉。 莲升一顿,只觉得自己这一迈,是迈进了无底深渊,渊下有一兽,其名为“欲”。 这香的气味和她身上的极像,引玉啊,根本就是故意的。 引玉坐在矮塌上,支着下颌往外看,说:“那就是望仙山。” “倒是见过,却是头回在凡间看山。”莲升坐在她对面,不看人,只观山。 山影如墨,巅上有云雾笼罩,看不太清。 引玉摇铃,让店里伙计送来一壶茶,只是在要茶时,她特地往对方掌心划了几下,好似别有深意。 少倾,伙计送来热茶,只是从壶口逸出的茶香不大清透,反倒醇厚馥郁。 引玉没等那气味逸出来太多,往壶口一碰,就将那香气遮住了。 她端起酒壶,听水流汩汩落入杯中,不让莲升端杯,而是亲自抵到对方唇边,说:“你是百毒不侵的莲仙,还怕我害你?” 杯沿已压在唇上,随引玉抬手,温热茶水浸湿莲升的唇。 莲升不得不就着引玉的手浅抿一口,光是含在口中,还未来得及下咽,她面无表情的脸已泛起薄红。 这哪里是茶,明明是酒! 在这以前,莲升涉酒,是因引玉将酒液倾入莲池,她真身在池中,被迫品上些许。 那莲池里满满的全是净水,一壶酒就算全部倒完,也该稀释得差不多,偏偏莲升是一点酒也沾不得。 如今一口酒实打实地含在口中,酒劲沿着唇舌窜入肺腑,莲升再度破戒,胸膛如烧,烧得脸颊绯红,烧得她摇摇欲坠。 莲升眼里已噙上些许愠意,可因酒气上脸,连气都气得不真。 “咽下吧莲升。”引玉放下杯子,放慢声音说:“小悟墟的戒律,可不叫你浪费食物。” 莲升咽了下去,虽不至于醉到天旋地转,可神志已是昏昏沉沉。 她伏在桌上,双眼却不闭,目不转睛地看着引玉,她气啊,气得只想将这没点正形的人彻底揉捏成水,叫引玉再捉弄不了人。 可她真要将小悟墟的戒条置于身后么,她是净水妙法莲,她本该是最能固守本心,最坚定不移的。 引玉自顾自抿了一口,用的是莲升的杯,嘴唇盖住杯沿的濡湿痕迹。 她轻吹酒气,张嘴时舌尖微显,不发一言,明目张胆地将饵挂到钩上。 莲升闭目,凝神化去腹中酒劲。 且看且听,再不看不听,后到能看能听,才能修心。 “你净得了酒气,姑且能得一时心宁,可是欲呢,把欲压到心谷里,它就不在了么?”引玉转动手里酒杯。 自然不是,莲升眼皮下双眼微微一动。 引玉双臂撑在桌上,倾身靠近,说:“你要修心,便要正视你的心。接纳一切浊念,不怕欲、不厌欲,那才叫修心。” 她一哂,“你看,莲升,我比你还要懂。” 莲升睁眼,牙关紧咬着朝引玉逼近。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往自己唇上一碰,说:“想让我闭嘴?往这儿堵。” 莲升坐了回去。 引玉看莲升脸上酒意渐消,不紧不慢又尝了几口酒,说:“前些天,归月来晦雪天找我,告诉我小悟墟来了新法衣一事,也正是那日,她在晦雪天见到有人留下仙迹。” “你觉得,她捣毁法器,与那日之事有关?”莲升心绪已平。 引玉说:“未必是她亲自捣毁的。” “她可有说,那仙迹在晦雪天哪处。”莲升又问。 引玉摇头,“我不当一回事,没有追问。” 巧的是,今日的晦雪天不如平常安宁,因为河畔死了人。 闹市本就嘈杂,那一声尖叫差点被掩过去。 听见声音的前一刻,引玉还在明目张胆地打量莲升。 莲升皱眉,说:“仙迹。” 不错,引玉也觉察到了,只是那气息极淡,闻着像是无意蹭着的。 “不是归月。”她站起身,“我认不出是谁。” 引玉护佑晦雪天许久,这还是第一次,有不知名的仙撞到她脸上,又不现身示好。 莲升见引玉好似魂不守舍,便说:“去看看。” 引玉颔首,追踪那残余仙气,才知源头竟就是沿着江飘来的那具尸。 那人衣着褴褛,已泡得面容肿胀,兴许飘了有几里路,所以魂不在此处。 不少人围在边上,有人怀疑这人是失足跌入水中溺死的。 “溺死者身上带有稀薄仙气,有人犯了戒律。”引玉眉心不展,又说:“怪事,白玉京的仙我几乎都认得。” 说完,她想起来,那日归月不也说辨不清那仙迹是谁留下的么。 “怎么。”莲升问。 “连归月都不认得,我又如何识得这仙气。”引玉凉着声,“要不是新来的,就是散仙所为。” 莲升紧盯那仰躺在地的溺死者,忽然转身说:“我回白玉京。” 引玉侧身看她,“怕是冲着我来的。” 莲升颔首,“我得知道,近几日有谁下凡,还得查清这凡人的命数。” 引玉没跟上,而是微微躬身,状似恭敬,眼波却不正不经地流转着。 到底是心里有事,她连语气都淡了几分,说:“这次劳烦大人了。” “你去哪。”莲升一愣,眼中含愠,连眉心花钿的颜色都沉了几分。 她愣,是因引玉没跟她,这倒是……少见。 引玉朝远处指,“我沿着江流往上走,尸体是从那边飘来的。” 莲升抿起的唇一张,说:“你去就是。” 江水的源头在晦雪天外,绕过群山峻岭,经过数个城廓,跨越地界无数,真要找那人溺水的地方,恰似大海捞针。 人如果真是死在仙神手下,那查命数多半是不顶用的,命理都乱了,还能查得到什么。 所幸生辰、来处与躯壳相系,引玉能看出,那人是卧看山附近的。 卧看山离晦雪天不远,过来却也要翻山越岭。那边住的大多是穷苦人家,边上有些田地,附近常有劫匪出没,劫匪个个都是没心的,连贫困潦倒者都要洗劫。 引玉去了卧看山,找到了溺死者生前的住所。 一黄泥矮屋,门外坐着位眼瞎老太,那老太连来了人都不知道,在引玉出声时,被吓得微微一震。 “敢问周知蹊是住这吗。”引玉生怕这老太耳朵也不好使,靠近了问。 听到周知蹊,定坐不动的老太好似被灌入生机,陡然扭头,颤巍巍问:“知蹊,是知蹊回来了吗。” “我来寻他。”引玉说。 听清是女子的声音,老太面露颓色,摇头说:“周知蹊是我儿,他走了半月,说是跟了个商队,要去西边走商,我、我哪是盼他飞黄腾达,我只想他留在家中安安稳稳。” 看来是当儿子的志不在此,跟着商队走了,岂料,一走便不再回来。 引玉不提男子丧命的事,说:“西边?西边哪里,他有同您说么。” 这声音陌生,不过听着舒服,老太坦然道:“说是要绕过云锁木泽,那地方去不得啊,到处都是毒障,要是误打误撞走了进去,怕是命都会没,我这双眼,就是年轻时误入那地方才瞎的。” 云锁木泽的确不是凡人去得的地方,那也是天地画卷的笔误之一,整片沼泽地常年有云雾笼罩,里面绿野成海,进去必会迷失方向。 遇到云锁木泽,商队必须绕路,钱是得挣,但没命如何挣钱。 “他可曾提过,跟的商队叫什么?”引玉追问。 老太岁数大了,可记事还算清晰,说:“领头的人好像姓吴,做的是香料生意。” 知道是卖香料的吴姓人,也便好找了许多,引玉一路询问,从旁人口中得知,是有一队商贾误闯木泽,许久不见出来,怕是已经死在里面了。 那地方由散仙掌管,是“烙”有名的,所以其他仙神未得允许,轻易不得入内,除非生硬打碎木泽禁制。 引玉施出一缕墨烟当作询问,但久久不见回应,她急不可耐,干脆施术闯入林中。 沼泽地仙气稀薄,掌管此地的仙已离开许久,据残存仙气推断,得有两月。 闻这仙气,和尸体上的一样,看来那气味真是在这里沾到的,只怕他是撞见了什么,才被灭口。 散仙并未见着,竟见到归月。 归月身上没有外伤,却昏迷不醒,遍身仙气很是寡淡,不知是被谁抽走的。 引玉当即将归月带回白玉京,施了些许仙气令她醒来。 归月迷迷瞪瞪,开口竟是:“我不是在牌坊上小睡么,怎到这来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引玉冷声。 归月仙力不济,不由得化作猫身,茫然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在云锁木泽找到你。”引玉环起手臂,若有所思地耷拉着眼,“你倒好,什么都不记得。” 归月昏头打脑,就着猫身一趴,问:“你去云锁木泽做什么?” 引玉心还乱着,起身道:“等我想明白了再和你说。” 归月困乏无力,正要睡着,眼前闪过一个模糊身影,犹豫道:“似乎见到了一个和尚。” “和尚?” “没错。” 回白玉京,引玉自然要进小悟墟。她堂而皇之往莲池边上坐,冲着问心斋说:“莲升,怎不出来相迎。” “你来。”问心斋里传出声音。 引玉偏不过去,还要在莲升平日盘腿凝神的地方斜斜卧下,手往下一垂,拂动池中水,说:“我才不去,省得被你丢出来。” “我只丢过画。” “丢画可不就是丢我?”引玉支着下颌,引着池里群鲤左右游动,幽慵散漫地说:“就像我借鲤鱼碰你花叶,你会心痒身痒,那画和我关系大着,你不论是抓摸拿弄,还是捻捏揉拧,我呢,都只能受着。” 问心斋里的人走了出来,面色是冷,眼里还有薄愠,却好像酒意未醒,颊边沾了浅淡艳色。 “在小悟墟,莫说这些。”莲升说。 引玉“哦”了一声,哪会照做,随即才不紧不慢地说了猫仙那事儿。 “仙神下凡必经列缺公案,这数日里,进出白玉京的仙神不过二三。”莲升抬手往脸上一碰,企图将红霞抹消。 引玉坐直身,望向塔刹林,说:“可如果是经三千塔刹,不过白玉门,列缺公案还能知道么。” 莲升神色微凛。 引玉笑说:“说笑,能随意动用三千塔刹的可只有灵命尊,我又怎会怀疑牠。” 作者有话说: =3= 明天可能会迟一点点更 第77章 口气的确像说笑, 可若非存过那样的想法,又如果说得出。 “不过。”莲升转身,走进问心斋,说:“我在塔刹林中, 的确发现了不同寻常之物。” “说来, 你问判官不曾?”引玉跟了进去, 目光往墙上一斜,多好一面墙, 多适合挂画,可惜了。 “问了。”莲升从榻下取出一只细颈瓷瓶, 说:“那人命不该绝, 与其同行的人无一例外全部身亡, 俱是死于非命,判官也给不出说法, 如今无常四处追魂, 事情悬而未决。” 说完,她拔开木塞, 一缕墨气从瓶颈里逸了出来,那是晦雪天黑雪所化。 的确是这个气味,是这个模样,引玉自己的东西,她又怎会不认得。 “要不是收在瓶里,此时未必还能让你看见。”莲升说。 引玉怔住, 确信这雪不是她留在这的,她根本不会碰三千塔刹, 下凡本就是一个动身的事, 何必大费周章。 为再次确认, 她捏住瓷瓶细颈,凑近细闻,再嗅也是一样的结果,她抬头问:“你在哪里找到的。” 既然黑雪已化成墨气,瓷瓶便没用了,莲升将其放回盒中,往外走说:“随我来。” 引玉紧跟着穿过一众塔刹,这里的每一座塔刹都有名字,一塔与一大小世界相接,也能去往慧水赤山各处。 塔刹林间除了她们再无旁人,莲升倏然停步,站在参禅塔刹前,抬手说:“就是这。” 怎偏偏就是参禅塔刹,日前在参禅塔刹前念经的,可有不下百位佛陀! 如今参禅塔刹已无忘醧可流,从上到下俱干净清爽,塔上浸透香火味,靠近便能感受到曼妙禅意。 这参禅塔刹能赐忘醧,同样也可作门,但它与其余塔刹不同,个中奇特只有小悟墟里的佛陀们知晓。 引玉不禁露笑,有几分嘲弄之意,“原来开玩笑的不是我,是小悟墟在同我说笑。” 莲升抬手,朝塔刹上一抹,说:“参禅塔刹勾连三千大小世界,也连通慧水赤山各处,动用此塔,方能来去自如。”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好似有万语堵在喉咙,难以言说,片刻才道:“但照理说,参禅塔刹只受灵命尊驱使,于其他人而言,不过是泉眼一个。” 灵命,又是灵命。 这几日里,灵命现过身不曾?不曾! 引玉定定注视这参禅塔刹,嘴角笑意渐消,慢声说:“我暂且怀疑不到无嫌身上,因为早在无嫌受礼前,归月就在晦雪天发现仙迹。小悟墟有佛陀无数,但你也说,动得了参禅塔刹的只有灵命尊,照你看,我还能怀疑谁。” 再无别人。 “灵命尊如果离开小悟墟,石像便不会再传出钟声。”莲升淡声。 人是死在晦雪天的,被伤的又是窥探到仙迹的归月,这叫引玉如何不在意。 她是烦,却不至于无缘无故中伤他人,轻呵一声,说:“小悟墟的钟声,倒是不曾断过。” “灵命尊没有理由。”莲升指腹沾了塔刹的寒意,垂眼捻去。 引玉看向莲升,莲升如果的确听到灵命在石像里应声,那灵命一定还在像中,石像的耳便是灵命的耳,石像的眼正是灵命的眼。 所以她给莲升传了心声,说:“如果是得灵命应允,那别个动不动得了这参禅塔刹?” “参禅塔刹承的,并非灵命尊旨意,而是天旨。”莲升也用心声作答,继续说:“除非天道视而不见,而别个的境界又堪比灵命尊,那才用得了这塔刹。” “要天道视而不见,又要境界堪比灵命尊?”引玉一颗心起起伏伏,探究了个空,“看来是没有其他人选了。” “是。” 引玉看向别处,眯眼打量,“倒也可能用的不是这座塔刹,只是把雪蹭在了这。” “那小悟墟人人都有嫌疑。”莲升眼中凛意不散。 “那我岂不是也有嫌疑?”引玉状似从容地问。 是心声,那便不是落在耳畔,而是轻悠悠地撞进她心口。 莲升转身说:“有待追查。” 引玉哧笑。 莲升自然不是真怀疑引玉,哪会有人监守自盗,再者,作为仙辰匣匣首,引玉这么做毫无理由。 她穿过一众塔刹,竟是要出小悟墟,目不斜视道:“我会去一趟云锁木泽。” “你去怕也是一样的结果。”引玉扭头朝远处石像望去。 石盘仍是双眼紧闭,手掐禅指,单腿盘起,随性却不张狂,大有万事皆在掌控之意。 “问归月,许还能问出一二。”引玉环臂,“那掌管云锁木泽的散仙,如今不知所踪,如果遭了毒手就此泯灭,再下凡找他,注定徒劳无获。” “因果难断,就算将罪证抹去,也会留下些许痕迹。”莲升面不改色,她神色冷清,饶是眉心花钿再艳,也不沾一点俗色。 引玉就爱看莲升这模样,可惜如今不是心痒的时候。在路过石像时,她蓦地停下,噙着寡淡兴味说:“何不去问问灵命。” 引玉不是说着玩乐,当即走到石像前。她尚不及石像的坐台高,仰头视之,抱臂喊了灵命三声,喊得林中众鸟呼啦振翅,齐齐飞远。 莲升摇头,“灵命尊闭关,极少会作回应,修行到问心的关头,不该受杂念所扰,是以不动如山。” 她看向引玉,接着说:“再过三日,我给你答复。” 引玉不像往日那样纠缠不休,只似笑非笑地睨过去,是叮嘱,也是撩拨,说:“那你可得把小悟墟盯牢了,我在你这吃了百八十堑,可是再受不得一点委屈。” 莲升怎还能若无其事,当即合眼,吐出两字:“自然。” 她心底其实不愿信害人者是灵命,她尚还未修出人身时便在小悟墟,受小悟墟瑞光普照,日日听的是灵命石像里的钟磬声,后还是由灵命点化,才顿悟入的仙辰匣。 莲升势必要为引玉讨个说法,可惜,她去云锁木泽果真一无所获。 接下来的三天里,晦雪天无人再死于非命,也未再看见有其他神佛留下仙迹。小悟墟众佛照常行事,击磬诵经,好似无人知晓小悟墟和晦雪天有异。 为了不引人生疑,引玉还是会到小悟墟,照常斜卧在莲池边上喂鱼。 莲升留神识和躯壳在问心斋,魂却为找寻蛛丝马迹而四处游走。 问心斋里红裙跣足的莲仙只留个空壳子,倒是任由撩拨,却没个回应。 引玉心觉没趣,在问心斋前徘徊个几回就走了,走前将一朵莹白小巧的凡间花放在门外。 那是水晶花,夜色一降,花瓣便会莹莹发亮,似是流萤虫一只。 过牌坊,自然会见到归月,归月恢复了不少,已不会动不动就变回猫身了。 她还在纳闷当日之事,见引玉路过,喊道:“酒呢,买路钱都不给了?” 引玉仰头,无意多说,毕竟事情牵连甚广,而这猫没心没肺,想来傻猫有傻福,当日侥幸存活,也算是本事。 她只说:“你那日多半是喝酒喝懵了,自己跑到了云锁木泽。” “那我铃铛是怎么坏的,仙力又是怎么丢的?”归月耿耿于怀。 “你自己都想不明白,我又从何得知。”引玉说。 归月变作猫身,伸爪往下捞,急忙问:“那我酒呢?” “少喝些。”引玉本来想走,忽然想起一事,仰头说:“忘了问,那日你说,在晦雪天见到仙迹,还记得是哪么。” 猫仙讨酒不成,只好变成人身,垂着两条腿晃悠,撑起下颌回想。 “应该是在雪与春的边沿处。如今凡间恰入初冬,别的地方天寒地冻,倒是只有你那晦雪天还春意盎然,说是黑雪,但那玩意儿哪能算作雪。” 晦雪天大,屋舍幢幢处是晦雪天,沿途千里渺无人烟的群山亦是晦雪天。晦雪天和外界的边际倒是分明,界限外见不到黑雪一朵,好像天地割裂。 引玉细细回想,那溺死者要从云锁木泽飘到晦雪天,就算水流湍急,也得飘上个三日。 人死的同日,恰好归月发现仙迹,第三日归月出事,参禅塔刹上遗有雪迹。 可见那行恶者就在晦雪天和云锁木泽间往返着,那云锁木泽里,一定藏了东西,藏得真好,叫她和莲升好找! 引玉再入云锁木泽,里边林深雾暗,重要之物想来已经不在。 所有事好像戛然熄火,有头而无尾,近百年过去依旧如此。 灵命还是闭关不出,无人生疑,毕竟在这白玉京里,神佛们动辄闭关几百年,灵命尚不足百,更显得不值一提。 不过,灵命不在,作为其座下弟子的无嫌,自然要被仙辰匣委派到别处,成了小悟墟最深处,日日见不到影的点灯佛。 某日无嫌忽然现身,这一现身便是在灵命的石像前长站,整整一日寸步不离。 莲升怎能不起疑,当即赶了过去。 察觉到有人步近,无嫌终于转身,她敬的只有灵命,却不敬小悟墟里其他神佛,就连赐她忘醧的净水妙法莲,她也不合掌作礼。 “莲仙为何来此。”无嫌竟问。 心中有恨是藏不住的,她故作平静,心中波荡的憎恶仍是暴露无遗。 这样恨天恨地的仙的确少见,尤其这还是喝过忘醧的。 “我见灵命尊。”莲升淡声。 无嫌静静凝视她,眼里有风云翻涌,好似什么仇与怨都要在这刻全部倾泻而出。 正如引玉所怀疑的,此人本不应入得小悟墟,莲升深以为然。 她又说:“请你避让。” 无嫌不动。 显然,她并非特意憎谁恶谁,只是万事万物在她眼底全都一个样,全都可恨。 在莲升以为,无嫌当真癫狂到要在小悟墟里同她动手时,这人竟不声不响地转身走开了。她看着那个渐远的背影,只觉怪异。 也就半刻,石像里平稳的钟声骤变,响得好似有人在裂山凿地,一声未歇一声又响,响得那叫一个杂乱。 灵命的心绪与钟声相系,灵命心神大乱,钟声才会如此反复无常! 莲升心惊,一个念头奔涌而来,灵命久不出关,定是出事。这回饶是再有无上威压作拦,她也得进石像一探究竟。 钟声杂乱无章,震得飞鸟皆起,三千塔刹齐齐嗡鸣,一道凛冽禅意好似五指山,从莲升头上盖下。 莲升手捻金光,镇住一众塔刹,又顶住那带了杀念的禅意,抬掌朝石像逼近。 刹那间,躁风扑面,她头发翻飞,系在发尾的红绳已不知飘去哪里,层层叠叠的衣衫上破口百出,全是烈风刮出来的。 进到石像中,莲升已是周身流血,连视线也被鲜血模糊,她正要喊灵命的名,却发现灵命根本不在石像中! 像内空空,石像心口处,悬起的那口灿金大钟在不住地摇晃。 “灵命尊!”莲升大喊。 话音方落,一股寒劲从她背后袭近,她避无可避,痛意透骨穿肠。 密密麻麻的痛布满她全身,而身上关节几处最甚,莲升当即明白,此乃役钉! 石像内,灵命的气息一点不剩,祂离开的时日已无从追查。 有阴邪的魔祟之气四处冲撞,而那口金钟,正是被邪气撞响的,根本不是灵命心绪所致! 莲升直不起身,身侧绽出金莲数十朵,她牙关紧咬,只想将役钉逼拔。 哪知,此役钉并非寻常人所下,越是道行高深者,役钉越是难逼。 她使尽浑身解数,血流成海,役钉还是稳稳扎在她身,甚至快要与她魂魄相融! 钟声稍稍停歇,又轰隆作响,此番却不是被邪气所扰,而是有人进了石像。 一道温热的气息吐在莲升耳畔,引玉咬牙切齿问:“你身上怎会有役钉!” 莲升自然说不出这役钉是从何而来,要是就此变作役傀,她怕是连使役者是谁都不清楚。 “不、知。”她勉为其难吐出二字,干脆盘腿坐下。 石像内全是莲升流出的血,她坐在血上,身上金光乍现,金莲傍身,眉心花钿比血艳。 引玉四处寻觅,果真不见灵命身影,她低头问:“灵命去哪里了!” 莲升开不得口,紧咬的牙关里渗出血来,她全凭心中禅念硬撑,就连盘腿坐下也是一副摇摇欲坠之姿。 “灵命去了哪里!”引玉又问。 莲升开口欲言,口中喷出鲜血。 引玉看得心惊,不顾满地鲜血,贴着莲升就地坐下,说:“我助你拔除役钉!” 可役钉哪是那么容易拔除的,要想彻底根除,她只能用自己的法子。 莲升已听不见任何声音,连双耳也在不住地流血,但她知道,引玉必定要做些什么,只得挤出零碎的字音说:“你走。” “莲升,莫要逞能。”引玉抬掌贴向莲升后背。 莲升哑声,撕扯着嗓子说:“你会被误伤!” 她眼已紧闭,不愿睁眼看见猩红一片,迫使着自己踏入凝神之境。 就在这刻,莲升身后的人已变作画卷一幅,比起坚致的玉版纸,其实更像柔软绢帛,纸上泛有光泽,乍一看又细腻得好像脂玉。 这是引玉的真身,是她名字的由来。 她召出真身,是为将役钉纳入画中,借此将其蚕食消融。 莲升周身鲜红,身上画卷像是白色披帛,她流出的血染不上那画卷,只会衬得它更加无暇。 役钉化作缕缕黑烟,从莲升身上缓缓逸出,一点点被纳入画中。 莲升痛不堪忍,身上各处咯吱作响,像是筋骨被一一折断。她猛地睁开双眼,眼白已是通红,是血染成的。 她吃力转动眼眸,朝身后看去,抬手竟想将引玉一掌拍开。 哪知那画卷缠住她脖颈双臂,又缠她腰腹,叫她动不得。 役钉全部化作魔气,被画卷吃尽,披帛般的长卷转瞬变回人身,伏在莲升背上一动不动。 引玉轻轻呵气,气息比平日里更热。她单臂环住莲升的腰,另一只手绕上前,紧捏住莲升下巴,不让回头。 莲升身上流血已止,拉下引玉的手,猛地回头,还未看清,便觉察到……那伏在她背上的人在一下下抽动,好像被抽走了生息。 引玉不吭声,却咬紧了莲升的肩,她也好痛。 莲升竭尽全力逼出最后数朵金莲,扬声:“你何必如此!” 引玉其实不及莲升痛,她连血都不流。 天上所有仙神都不知晓,引玉凭何能当仙辰匣匣首,无人知其底细,无人知她从何而来。 这刻,莲升才明白,引玉是当之无愧的匣首。 引玉笑了一下,掌心一翻,一枚三尺长的黑钉倏然变作黑烟消散。 可是她噙着的笑很快消散,凑至莲升耳边,用从未有过的平静语气说:“我是画做的,大半役钉是能拔得除,可是画上终会留有痕迹,是我疏忽了。” 莲升神色剧变,就连自身役钉入体,都不曾如此愤恚不宁。她掌心贴上引玉额角,作势要探其灵台。 引玉拉下莲升的手,说:“小悟墟有变,暂不要让其他人得知我身受役钉一事,找到灵命,一定要找到牠。” “无嫌。”莲升声已哑,“她本该在小悟墟深处守灯,如今却守石像一日,她走时钟声大乱,我不得不闯入石像,怎料身中役钉。” “灵命失踪,定与她有关。”引玉急急吸气,她忍不了痛,受一点点疼便会周身不适。 “我知。”莲升说。 引玉仍是伏在莲升背上,下巴往其肩上一撘,无力地说:“莲升,我痛,帮我好不好。” 莲升抬手,指尖上浮出一点金光,可不论她耗上多少仙力,都缓不下引玉的痛楚。 引玉咬得莲升肩头血肉模糊,痛得断断续续说不清话。 “你知道于疗伤而言,最快,最利己利彼的法子,是什么吗。” 莲升未言。 引玉抵着她耳畔说:“是双修啊,莲升。” 满地鲜血未干,顶上金钟还被冲撞着,那一声声梵音越是响亮,就衬得莲升的欲来势有多凶猛。 莲升起初不觉得那是欲,只觉得周身躁闷,怒火中烧,是因引玉开口撩拨,她才知自己又犯了戒。 只是,此时叫她如何敢思欲、敢谈欲?她转身看向引玉,冷声说:“你役钉尚未彻底去除,怎还能想这事。” “我在想法子。”引玉笑了,说:“我是要疗伤,但也要你助我,你不敢吗。” 石像里到处刻满经文,密密麻麻全是莲升日日诵念的经文。莲升只需定睛一看,就能找着自己违背的那一条。 引玉挨着她,状似温存,说:“我是因你而痛,莲升,你这都不帮我?你的禅心,就那么容易触动么,你修的心,修到哪里去了?” 莲升闭眼说:“我暂不会将小悟墟的事说出去,你如今身中役钉,此事若是深究,必会被祸及。” “你不敢正视我。”引玉一语道破,“便是不敢正视你的心。” 莲升不得不再睁眼,眼前万事万物俱是血红一色,就好像她的欲,彰明较著,一看便知。 她的确按捺不住,也瞒不住。 “这下你亏欠我许多,此账不还,难不成是想生生世世与我纠缠?”引玉声细如蚊,一半是在逼迫,一半是勾引,“那你完了莲升,你的因果报应必会有我,你的业障也必会添我这一笔,你面上风风光光,是掌管戒律的净水妙法莲,可你欠债不还,不正视满心欲念,你从里到外,没一点儿配得上这名头。”CH 引玉的每一句嘲弄都是在添柴加火,她在小悟墟里最不可玷污的禁地里,用言语侵凌那株傲然圣洁的莲花。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叫她心火熊熊,是她将这孤魂托予灵命,是她看着莲花成形,又是她看此莲修出人身,盼其成仙成圣,再将其沾染得欲/色满身。 引玉只是痛,身上丁点血也不沾,却被莲升咬得唇上伤痕遍布。莲升破戒已是真赃实犯,证据皆在她身。 她敞身敞心,厮磨间细细啜泣,却也酣畅。 后来,问心斋边的莲池被下禁制,两人在碧翠莲叶间交叠疗伤,也不知到底是疗伤,还是在互相撕咬,拨得水纹荡漾不定,好似暗藏杀机。 引玉伏在莲池边,肩角全是咬痕,她扭头同莲升相亲,又拉着莲升奔赴下一场欲/潮,每一次的沉溺,既是在从欲,又是在问心。 不问心,如何知心,不知心如何成圣? 五蕴皆空,可不是视而不见。 只可惜引玉的役钉还是未能完全拔除,也寻觅不到灵命离开的蛛丝马迹,牠好像凭空消失,化入了虚无。 而无嫌又回到灵灯堂里,问便是不知,道那日去一观石像,不过是为瞻灵命尊神容,再探其灵台,当真一无所获。 好像那日石像内种种皆是幻象,莲池禁制内的欢情也成虚妄。 再一次变故,是在半月后,引玉再入小悟墟。 要是和平时一样,引玉到小悟墟时,该是能听见击磬,又有飞鸟相迎,但那日,鸟声磬鸣俱无。 小悟墟一片死寂。 引玉步入塔刹林,心觉不安,绕到石像前时,余光处惊现一奇形鬼影。 她蓦地转头,哪知根本不是鬼影,而是披发跣足的青牙魔佛。 作者有话说: =3= 第78章 不只一位魔佛! 塔刹间, 佛魔争相出现,全像极走尸,神色或是如醉如痴,或是狰狞, 或是畅快大笑, 可不论是哪种神色, 都与他们平时模样大相径庭。 这当真是小悟墟,而不是鬼蜮魔窟? 引玉定睛定神, 再看此地的确有万千塔刹,的确有未散禅意, 也的确是在白玉京中! 魔气熏天, 小悟墟连瑞光都被遮起, 落下的黑影好像渺无边际。 引玉觉得,她一定是魔怔了, 否则怎会在小悟墟看到如此景象, 她朝灵命的石像看去,却见那石像睁了眼, 眼珠缓缓转动,看向了她。 石刻的脸本该面无表情,正如灵命本人,虽不是时时噙着元善悯世的笑,但也不至于像此时,面上充满杀念, 眼中杀气腾腾。 这是幻象? 引玉看不破,心绪杂乱, 忙从一众魔佛间寻找莲升身影。 找不着, 幸好找不着! 于是引玉扬声大喊:“莲升——” 她话音方落, 一个背对她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魔佛间,那模样何其熟悉。 莲升转身看她,神色不复往日冷淡,眼中好像浸满恨意,颊边却酡红得好像醉心于情潮,显然在受着欲念折磨,也在痛恨着她。 一瞬间,引玉以为,这才是床笫间莲升该有的神色。 她坏事做绝,逼得净水妙法莲堕入欲渊,莲升禅心尽失,是该露出如此神色。 眼中所见全都古怪诡谲,引玉缓缓退开一步,可是迟了。 落珠声响,塔刹间所有魔佛朝她涌去,清幽禅意荡然无存,魔佛们一个个癫狂躁恣,一心要将她千刀万剐! 引玉已不知这是真是假,她不信小悟墟众佛陀会在一夜间全部成魔,可是她一点破绽也看不出。 转眼间,魔佛已逼至身前,她抬掌扼住刀棍,却被一剑穿背,回头便见莲升用那欲色难掩又恨彻心扉的眼盯着她。 痛是骗不得人的,引玉胸口那柄剑缓慢搅动,虽说她魂与躯能够相离,却也还是痛得动弹不得。 如果是幻象,不该这么痛。 引玉最受不得痛,她深以为,莲升是最清楚这事的,随之,一个念头涌上心—— 这不是莲升。 塔刹林中,万千魔佛还在争相向前。引玉怕痛,起先是想出小悟墟的,没想到门上落有禁制,顶上又有天罗地网让她脱身不得。 引玉走不开,那能如何?便只能还手! 她周身染满鲜血,在小悟墟里大开杀戒,这次,她是在藐视小悟墟的诸多清规戒律,是将灵命尊的威严踏入泥地。 小悟墟血流漂杵,塔刹全染作朱红,远远一眺,好似此地长满了凡间红枫。 引玉屠完最后一位魔佛,力气尽失地倒在地上,眼前血色未散,但佛陀们身上的魔气却在一一褪去,小悟墟哪还有什么魔佛? 说假是假,说真也是真,魔佛是假,她犯了杀戒是真。 大为荒谬,比这半月来,她和莲升在这佛门禁地里日日放纵厮磨更荒谬。 引玉不解,却见灵命的石像又合上了眼。 钟磬声又响,飞鸟被血腥味惊扰,菩提叶簌簌作响,一切好似回归原样。 引玉陡然明白,她所见到的一切的确是幻象,只是,她找不到幻象的破绽。 大错已酿,就算她理由得证,又如何能洗脱罪名? 引玉捡了一柄剑,慢腾腾撑身站起,方觉瑞光又降,什么禁制咒术全都消失,当真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她不急着走,幻象是没了,她的杀伐罪证可处处皆是。 整座小悟墟躺遍佛陀尸体,灵命仍是不知所踪,巧的是…… 引玉想起来,巧的是这日莲升领命下凡,刚才那欲色满面又恨意无穷的,果然不是她。 百年前那有头而无尾的怪事,如今像棋局般倏然展开,一切果然不会轻易结束,只是,她不清楚自己是被吃的兵,还是被斩的将。 半刻后,擎灯佛领人前来,无嫌也在列。 一众神佛见小悟墟遭血色染洗,将引玉团团围住,说擒其实不算,是引玉不挣不扎地送上前去。 众仙难以置信,但看这遍地杀气腾腾的仙迹,又的确是引玉所为。 无嫌面色古怪地站在队列最后,时而平静冷淡,时而眼底挟怨。她周身颤抖,良久,神色终于一定,一张脸只余怨忿。 引玉双手受制,却还是心慵意懒地走着,只是在路过无嫌时,瞥去一眼,问:“是你?” 无嫌传心声予她,一字一顿,字字都包含着滔天怨怒。 “答案便在我身。” 引玉见无嫌神色又是几变,当即明白,此人身中役钉,怕是要成役傀。 她笑了,不再应声,被捆住的手微微一动,捻出了两缕念,将其一送下凡尘,其二另做他用。 直到行刑那日,引玉才惊觉自己真身不见,不得不托莲升送她到小荒渚,只可惜,那一百九十八道天雷砸落,她与莲升昏迷不醒。 等她再度睁眼,眼前漆黑如墨,不知身在何处! 在那有棱有角,好像是芥子空间一般的境地里,她四处摸索找寻,隐约猜到这是一样什么东西。 十二面骰,此物象征十二地支,将她困在其中,她便被天干所克,永上不得白玉京! 一边是困她真身入转经筒,让她仙力全无,一边困她魂魄入十二面骰,叫她再无仙缘,二者都是让她上不得天。 作恶者想要的根本不是晦雪天,不是云锁木泽,是白玉京! 又或者,是和白玉京及她息息相关的某一物。 那最后,莲升可有找到那十二面骰?有!否则引玉如何下得小荒渚。 …… 乏,周身皆乏。 引玉睁眼醒来,眼一转,便见莲升坐在桌边,手似穿针引线一般,好像在缝什么。 梦中种种犹在眼前,引玉看见莲升,定定看她许久,想知道这人的神色是不是欲壑难填,又恨她入骨。 不是,莲升垂眼看着手里那几寸布料,觉察到引玉醒来,才扭头去看,淡淡说:“头次见你如此不胜酒力。” 引玉捂着头,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哪有喝酒,睡着前明明是和莲升云雨了一番。只是梦里种种尚还真切,她一时竟没发现莲升话里夹了几分戏谑。 她装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含含混混问:“我睡了多久。” “不过半日。”莲升轻哂,“怎的,以为自己又睡足两日了?” 引玉真就这么以为,上次不过是梦到二三旧事,就睡了两日之久,此番梦到的时日,怕是掰着手指也数不清。 她按着眉心,手脚才经欢愉,还酥懈无力,突然明白过来,她哪是做梦,分明是因为深埋在灵台里的记忆全部复苏了。 “睡足两日倒也好。”引玉耷拉着眼打趣,“那样我非要夸你得劲不可。” “如今不得劲?”莲升睨她。 引玉往唇上碰了碰,说:“莲升,我的唇又燥了。” 莲升当她随口说着撩拨人玩乐,继续穿针引线。 引玉侧身看去,微微一惊,说:“你还会针线活?” 莲升面露微愠,淡声说:“你睡着的时候,这木人喋喋不休,我倒是想堵住它的嘴,可下回去了那噤声术,它免不了还要继续唠叨。” 木人哼了一声,木眼珠狂转。 引玉刚要下床,脚还未挨着地,便听见莲升一声“鞋”。 莲升勾了几针,竟是在给木人缝个新的绣花小裙,说:“说是旧的泡水里泡坏了,颜色也不鲜艳,一整晚说我们怠慢老人家,骂得属实难听。” 耳报神憋不住了,当即说:“你俩可不就是苛待老人么,不同我说事也就罢了,话都不愿陪我说。老人容易寂寞,你们就是明知故犯,再说,什么叫骂得属实难听,我说的都是实话,何来的骂。” 只见莲升手里银针一动,离木人那眼珠子不到半寸远。 耳报神当即不说话了,它也只敢偶尔动动嘴皮子,这真枪实弹一来,哪还有胆。 引玉穿了鞋袜,问:“康家可有让人过来?” 莲升缝完最后一针,将那绿花裙子往木人脸上一盖,说:“如今康家换康喜名临时管事,那康觉海烧伤未好,不知熬不熬得过这几日。晦雪天如今只余一城门未关,不过已有人在那边把守。” “康家还未完全封锁城门,也不知邬嫌是什么意思,不过,想来一定是要坑害人命的。”耳报神呶呶不休,又说:“虽说如今所作所为不一定是邬嫌本意,但全都是她咎由自取!” “厉坛之祭许是不会提前太多。”莲升淡声,“还有一事,钟雨田的尸体在雪里被人发现。” 引玉早有预料,那人四处惹是生非,惹了康家不说,还把自己作成了过街老鼠,在晦雪天里人人喊打,这样的人,又怎能活得久。 “那尸体我看了,脖颈硬生生被扭断,不是寻常人所为。”莲升说。 “他合该一死,谁杀都一样。”引玉不以为意,走去看了莲升给耳报神缝的那碎花小裙,啧啧称奇,说:“这新料子的确够鲜艳。” 莲升径自倒了杯温茶,送到引玉手边。 引玉浅抿一口润喉,说:“不过半日,竟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康家如今是无暇管顾其他事了,光是准备祭坛事宜,便足够让他们费尽心神。”莲升起身,推开窗往厉坛的方向看。 冷风入室,引玉已不会再犯哆嗦,有灵台神光护体,这点寒意算不上什么。 从客栈往外看,自然是望不见厉坛的,不过么,如今已见不到源源升起的黑烟,此处的天好似白净了不少。 “这什么东西盖着我的脸,裹尸也不带这么裹的,我老人家啊,当真是没福气。”耳报神用稚嫩的声音唉声叹气,又说:“下回再不和你们多说半个字,多哼一声都显得我无理取闹。” 引玉听得两耳嗡嗡,索性把木人那盖在身上的碎花裙子给它取下来,慢吞吞为它换上,说:“少说两句,省得把福气说薄了。” 耳报神当真不吭声了,只在引玉给它换好衣裳后,双眼转个不停。 莲升回头说:“我让店小二去盯着康家,应该有消息了。” 半刻后,店小二来敲门,那门敲得极轻,不留心还真听不到。 许是被“掌柜”那日灰飞烟灭的惨状吓着了,这店小二越发谨慎小心,进了门小声说:“二位仙姑,姓康的让人今夜回去打扫城中的宅子,怕是要搬回去了。如今已有不少人在厉坛边上看守,那火势一灭啊,不少僵从里边出来,如今城里遍地是活死人!” 莲升冷声:“无嫌竟任由那些僵从里面出来,原还以为那是她特地养在里边的。” 引玉垂眼思索,说:“你说无嫌会不会去康家找那只玉铃。” 莲升沉默。 引玉倒觉得无嫌像是会去的,她努了下巴令店小二出去,门关上后,才说:“无嫌若要去看那玉铃,必是神志清醒时才会去。” “你想去守她。”莲升心领神会。 “她必还有话想说。”引玉颔首,起身时将耳报神往怀里一抱,省得这木人嘴上不说,心里骂骂咧咧,说:“趁早去,等康家的仆从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她已成役傀,要等她清醒,怕是比登天难。”莲升弹指打开房门,手腕一转,一把纸伞现于手上。 “试试。”引玉举起怀里的木人,晃晃说:“我此前怎不知你如此心灵手巧,你给它做衣裳,怎么不见给我绣手帕?” 莲升朝引玉怀里那木人瞥去,可不觉得自己有多心灵手巧,线脚粗糙,缝得那叫一个不伦不类,是那木人看不到自己身上是什么样,否则定又要挑剔半天。 “我给你画过莲花,你给我绣帕子,不算过分吧?”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 “倘若你非要不可。”莲升不大自然地说:“那就给你绣。” 过长廊,谢聆推门而出,一副准备妥当的模样,连剑都握在了手上,不再捏着长命锁不放。 他见两人要走,往门外一跨,说:“你们要去厉坛?” “不是。”引玉摇头说:“去康家一趟。” 谢聆连忙道:“那我……” “你在这。”莲升说。 谢聆面露不甘,抿着唇不发一言,他的面色还是不比死人,眼下青黑越发浓重。 “知你急着报仇,尚不是时候。”莲升淡声。 谢聆握剑柄的手背青筋隆起,哑声说:“那何时才是时候,我的仇一日不报,一日不能安睡。” 莲升目光一斜,说:“那时我会告诉你。” 谢聆闭目,咽下哽在喉头的么愤懑,气息浊重地说:“我见掌柜身上已无鬼气,言行举止又和之前不同,那夺舍他的鬼可是你们所灭?” 莲升只道了声“是”。 胸口虽还堵着近要溃堤的恨和怨,谢聆睁眼,却畅快地道了几声“好”,转身走回屋里,说:“便听二位的。” 康家守门的两位奴仆早不在了,这段时日都是他们在看守,也没个人接班。他们冷得差点犯病,见康家不另外派人过来巡查,干脆在外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 门嘎吱打开,像是被风吹开的,偏偏又开得不疾不徐。 莲升撑伞,遮着引玉步入院中,一路往祠堂的方向走,到祠堂,却已不见檐上玉铃,地上却有零星玉屑。 玉铃万不可能是康家人捏碎的,只能是无嫌。 引玉仰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呵出白气,说:“来晚了。” 被抱在怀中的耳报神冷哼一声,咿咿呀呀,听着像小儿学语,说:“邬嫌那人机灵着,那使役她的人也不见得愚钝,怎能叫你们轻易找到?可别一个不留神便踏入陷阱,以肉喂虎!”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但引玉还是捂了它的嘴,轻嘘了一声。 冷雪寒风呼啸而至,比无遮无挡的荒原更冷,风中好像还挟着那无形怨气。那怨气,比寻常怨魂气息更料峭刺骨,就好像康香露还在此地。 但这绝无可能,康香露是莲升亲手送走的。 引玉察觉到风中怨气,环抱木人从伞下步出,觅着那气息到处张望,压着声说:“是康香露?” “不可能。”莲升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指间亮起隐约金光。 余光处,她见一黑影飞快掠近,忙揽住引玉偏身,堪堪避开。 引玉定睛才知,果然不是康香露,而是三头六臂的怨鬼奔这来了。 那怨鬼是被缚在了一块,才呈现出多首多肢之态! 那一个个,可不就是在康家被烧死的奴仆么,他们起先就有怨气,而如今更甚。 “怨鬼既成,有如灯台蜡炬,随着时日,其怨怒只少不增。”莲升只手抵住,指间金光绽开,变作无形屏障。 “有人助他们。”引玉扶住伞柄,又说:“定是无嫌。” 莲升松开本就虚虚拢在手心的伞柄,收拢金光屏障,并非要让怨鬼攻上前来,而是反手拍去一掌,将汇聚成莲的光打入怨鬼体内! 受金光洗涤,被捆缚成团的鬼嚎啕大叫,化作浓烟消散。 鬼气散尽后,竟余下一物,啪一声落在地上,轻轻弹起,几起几落,滚至远处。 这弹跳声有几分熟悉,引玉好像在梦中听过。 不过么,线断珠落,这响声其实不足为奇。 引玉打伞追向那拇指大的木珠,弯腰打量片刻才伸手捏起。 方知,是无嫌菩提珠串上的一颗,之所以确定是她,因这木珠上刻了“嫌”这一字。 “你下次先问我,再拿它。”莲升跟了过去,见那木珠上未附有术法,心下才微微一松。 引玉摩挲起木珠上的刻痕,说:“无嫌无嫌,她盼无人嫌她厌她,但到头来,最嫌她的,似乎是她自己。”说完,她伸手把木珠给了莲升,说:“这是她的东西。” “造孽。”耳报神半晌只吐出这二字。 莲升眉心竟微微一拧,将珠子举至眼前细看。 “怎么?”引玉跟着抬眼打量,看不出究竟。 “这样,你就明白了。”莲升话音一落,竟将木珠捏碎在手,木屑飞溅开来,跟着迸裂的,是一缕浊气。 引玉认得那浊气,当即道:“这不就是无嫌当时啐进画里的‘念’么。” “此念非彼念。”这次莲升眼疾手快,只见金光飞去,化作倒生金莲将那念拢在其中,如此一来,那念想散也散不开了。 金莲下,那念撞得金莲游曳不定,隐约见得到四分的浊气挨在莲瓣上,那飞蹿乱撞的样子,好似疯魔。 “此念又是何意?”引玉退开一步,省得莲瓣被撞破,那浊念又要飞向她。 莲升右掌一握,金莲急急收拢,里边的念被压成一团,发出嘶哑的叫喊声。 “这是无嫌的怨念。”她松手时,金莲消失,被困在里面的怨念也不复存在。 引玉不解其意,再朝空空如也的飞檐望去,紧皱眉头使劲推敲,说:“玉铃必是无嫌亲手捏碎的,她定已猜到,康香露为什么会消失。想来,怨念也必由她亲自分出,她猜到我们还会再来,故意在此留下一念。” “可是……”引玉摇头,一时梳理不清。 莲升拂开掌心木屑,看向引玉,说:“这是她留下的话,她的清醒实属难得,想来只有这个法子。” “她……”引玉一怔,倒是不意外,慢声说:“有怨,怨在身不由己。” 耳报神幽幽开口:“作恶者凭何有怨,许多因她含怨的人,至今还无处宣说。” “回去了。”莲升转身,把引玉手里的伞拿了过去,“夜里柯广原还需去见康家人,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引玉挤入伞下,挨着莲升的肩,明明恢复了许多,却还要假意哆嗦,搓起掌心说:“还有一事,康家的人回来,必会发现玉铃消失。如今府中没有怨气,那康家少爷的病定是要好起来了,你刚才应该把无嫌的怨念留下。” 莲升变出手炉往引玉掌中塞,转而捻出金光一点,一个挥手,本该悯世的耀光便化进了风雪里。 金光没有福泽世人,而是令此地风更冷,雪更烈。 “这是什么?”引玉迎风望去。 “这是我的怨。”莲升冷着脸说笑。 引玉自然不信,戳起莲升心口说:“哪里有怨?心剖出来让我看看。” 莲升圈住引玉的手腕,将其按向自己的心口,层层叠叠的布料盖不住急于流露的情思。 两人本就是耽于欲念的,只是一个遮遮掩掩,身上撘着假模假样的圣人皮囊,一个放纵浪荡,从不屑于裹藏心中渴盼。 四目一对,就算眼中并无它意,也好像是在求欢,什么戒律清规统统抛在脑后,成神成圣,都不及这一刻的情动。 作者有话说: =3= 第二卷 完 ☆ 问我何求 ☆ 第79章 夜里, 康家果然派了仆从回去打理宅内狼藉,只可惜,就算打扫完毕,能住人的也就那么三分地, 其余院子已烧成灰, 还不知得重修到何时, 才能把院子修得回来。 而柯广原,确实是要代原先那掌柜去见康家人的。 柯广原虽做了二十来年的鬼, 四处躲躲藏藏,侥幸保得魂魄。说到底, 他也是被和他一样的活人害成那副模样的, 在他眼中, 死人还不及活人可怕。 店小二坐着嗑瓜子,在听见打更声后, 连忙说:“到点了, 掌柜的!” 柯广原还在给客栈的桌椅雕花,他跟寻常人反着来, 心里头越紧张,拿刻刀的手就越稳,划拉了一下,边角花纹即成。 只是,他时不时往窗外看,手是稳, 声音却稳不住,说:“我这一去, 必会被康家人看出来!” “可您要是不去, 咱这客栈就完了!”店小二心里也急, 这可是他做人的时候,唯一的落脚处了,有吃喝又暖和,别人求都求不来。 想想,店小二又说:“我倒是没和之前那‘掌柜’一起去见过康家人,不过您要是不敢,不如让我进你躯壳试试,我来会会康家。” 柯广原手一抖,差点把花纹挑花了,打了个冷颤说:“那、那可不行!” 被夺舍一次就差点要了他的老命,再被夺舍,他怕是真会死。 门被推开,那帘子一掀,引玉从风雪中踏来,抱着手炉问:“什么不行?” 柯广原欲哭无泪,把刻刀往边上搁,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仙姑,我哪敢去见康家的人啊,之前那鬼夺舍了我得二十载,我如今路还走得不太利索,我、我怕坏了二位的事啊!” 引玉还没说话,便听耳报神嘶了一声说:“手炉离我远些,可别把我老人家这一身木头烫坏了。” 柯广原此前虽有听到木头人说话,但此时再听,也还是头皮发麻。他当即一副见鬼的模样,言行举止和之前那“掌柜”没一点像,这要是和康家人碰面,必会被一眼看穿。 他自己也有所察觉,讪讪说:“二位看,我、我这……” “昨日我杀那鬼,并非一时起兴。”莲升从引玉背后步出,说:“原是想造傀,不过如今看,造傀不比亲自去康家合适。” 柯广原一听到“亲自”二字,以为仙姑的想法和店小二一样,不由得一个哆嗦,牙齿打架道:“如果是仙姑,倒、倒也不是不行!” 店小二在边上小声嘀咕:“仙姑应该用不着夺舍,又不是妖魔鬼怪。” 莲升看柯广原抖得连腿都打不直,才说:“我不用你躯壳。” 柯广原松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问:“那要怎么做啊。” 引玉没把手炉拿开,还紧紧抱在怀中,打趣说:“难不成你要变成他的模样?” “不然还能如何。”莲升说。 店小二当鬼多年,却是头一次见到神仙。他们做寻常鬼的,顶多是把灵魂附在其他东西上,哪能说变就变,他大为惊诧,说:“是个好法子!仙姑不愧是仙姑,还会七十二变!” 柯广原瞪直眼,小声说:“这变身术法,我可只在话本里见过。” 莲升上下打量起柯广原,说:“先前那掌柜去见康家人,是要赋铃入腹,这倒不是难事。但如果让你亲自去,你定是做不成这事的,所以我原就没打算让你去。” 柯广原感激涕零:“多谢仙姑体谅!” 店小二连连点头,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才问掌柜,需不需我入他壳。” 引玉一哧,打趣道:“你入他壳,怕是会耗他生气。他如今还未恢复完全,你不是帮他,而是在害他。” 店小二支支吾吾:“我是好意!” “而且赋铃入腹这等事,你觉得我们会让你做?”引玉说。 “不照做的话,如此应付康家?”店小二不解。 “连我们都看不出来,康家人又从何得知,铃铛入腹不曾。”引玉慢声。 “倒也是!”店小二恍然大悟。 莲升已将柯广原打量了个遍,一个摇身还真变成了柯广原的模样,从发丝到脸皮,没有哪处是不一样的。 柯广原冷不丁和“自己”打了个照面,被吓得往后一个趔趄,所幸他做过鬼,已见识过不少怪事,立马回了魂,猛拍胸口说:“真是厉害,得有这种本事,才能称得上是半仙啊!” 变成“柯广原”后,莲升身板还挺得笔直,神色也冷冷淡淡,虽是柯广原的脸,却不像他。 莲升细细回想,照着原先那“掌柜”的模样,弯腰塌背。 还不够,一举一动还得更小心谨慎些,谨慎到好像连抬个眼,都显得鬼鬼祟祟。 一瞬间,好像之前那“掌柜”回来了。 若非是看着那鬼灰飞烟灭的,店小二定会以为,“掌柜”的潜逃之术高他一筹。他惊道:“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就连引玉,也差点认不出这人是莲升变的,全靠那点儿若有若无的冷香。 引玉戏谑说:“是因为去过小荒渚么,你扮成他人模样,看着还挺得心应手。” “你觉得是,那便是。”莲升不反驳了,用的却还是自己原先的声音。 柯广原被夺舍后,倒是回来过一趟,但生怕被发现,最后连魂都保不住,赶紧绕开,所以也不大清楚,后来的“自己”是个什么样。 如今见到莲升的样子,他才明白,原来这二十年里的“他”如此、如此贼眉鼠眼! 柯广原挤出苦笑,说:“日后来客栈的人,定会以为,如今的我才是夺舍来的。” 莲升淡声说:“他不过占你二十年躯壳,连你一半岁数也不到,你先前数十年的掌柜是白当的?” 柯广原唉声叹气:“时日久矣。” “晦雪天近半的人被鬼祟夺舍,记得你从前模样的人,才是你该相与的。”莲升又说。 醍醐灌顶般,柯广原红了眼眶,说:“倒也是,那便劳烦仙姑替我走一趟了,这下,又亏欠二位许多!” “本就在我计划之中。”莲升看着他说。 引玉越看越觉得稀罕,可眼底一点欲/色也不见,就好像被诵经敲磬声净了念,心如止水。她打起伞,推门重新步至雪下,扭头说:“走吧,再迟些,康家就真要起疑了。” “我一人去,你出门作甚。”莲升皱眉。 引玉嬉谑道:“我是舍不得和你分开,不过么,你又不能把我拴在腰上,如今能陪你多走一段,便多走一段。” “无需陪我,外面冷。”莲升走了出去,腰压得很低,那佝偻的模样像极干枯的老树根。 “是我有话要和你说。”引玉把伞打到莲升头上。 莲升目光微动,见四下无人,才说:“想说什么,还得避开他人。” 引玉嗓音放得轻,字里行间却是浓墨重彩的情思,说:“下回变成小荒渚时的模样?在那边时未能与你亲近,越想越觉得可惜。” 和手炉挨在一起的木人登时开口:“怎不见你俩避开我,我算不得人,合该吃这孤身寡立的苦是不是!” 引玉只顾着和莲升说话,一时忘了怀里还有这么个玩意,当即说:“你装作没听到就是。” 耳报神冷冷地哼了一声,还真装聋作哑去了。 身边那莲仙到底变成了他人模样,引玉一下又清心寡欲,别开眼说:“依我一下很难么?” 引玉口中的“亲近”根本不是正经亲近,莲升怎会不明白。她佝着腰往前走,压着声说:“就算是小悟墟里的佛陀开荤,也不见得像你这样。” “我哪样?”引玉睨过去,眸色又清又灵,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莲升半晌没吭声,等绕过那一列矮房,见远处有人经过,才将伞柄往引玉肩头推,说:“贪得无厌,只记着那床笫事。” “去吧。”引玉站着不动,慢悠悠说:“我一个人可兴不起风、作不起浪,若非床笫间有你作陪,我何须惦记,你说是不是?” “你直接说我也不清白得了。”莲升转身走开。 “我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引玉笑了。 目送莲升离开,引玉转身回了客栈,这回没人替她拂去身上寒意,还怪不自在的。 她转身上楼,回头朝柯广原看去,说:“掌柜先回房去?暂且别在这露脸,省得被人看到。” 柯广原当即点头,把刻刀往店小二手里塞,说:“你就照着我雕出的纹路来刻,多学一门手艺,日后这客栈要是倒了,也不愁吃不上饭。” 店小二拿着那刻刀,目瞪口呆地盯住桌角上繁复的花纹,寻思着,他好像也用不着吃饭。 如今这掌柜好是挺好,就是好过了头,他难得做人,只想擦桌洗衣、扫地做饭,雕花是什么,他不想知道啊! 引玉上楼,踩得那阶梯嘎吱响,正往谢聆屋里瞧去一眼,那门就开了。 出来的不是谢聆,而是浓妆艳抹的谢音。 谢音长得高挑,明明是寡颜的相貌,却热衷于刮腻子般往脸上抹粉,腮红打了一层又一层,眼上桃色过于明显,再多添几笔,就和台上唱戏的没两样了。 谢音和谢聆两人的生气实在是太相近了,就好像这二者同为一人。 “要出去?”引玉停下脚步。 谢音颔首,手里的剑鞘和谢聆的一般无二,就连剑柄上裹紧的粗布,也没有区别。 说起来,谢音是有数日没现身了。 引玉心中其实已有猜测,问道:“这几日去了哪,你可知,你兄长将那长命锁从康家取回来了?” 只见谢音扯着脖上红绳,将一金锁从衣襟下提了出来。 引玉颔首,又问:“去除鬼?” 谢音点头,从她肩侧擦了过去,眸色虽然几经隐藏,却还是看得出和谢聆如出一辙的怒怨。她未下楼梯,而是推开廊上的窗,只手一撑便翻了出去。 引玉留心了,想起上回谢聆跃入康家高墙时,也差不多是这姿态。 她特地帮谢音关上窗,扭头时望见“听宵雨”紧闭的门,一颗心蠢蠢欲动,犹豫半晌,还是决定从旁路过,不去窥探旁人的秘密。 耳报神在她怀中叽里呱啦地说话:“从不见这两兄妹同进同出,二人身影又那么相像,怕不是同一人扮作的。” “这话,你可别当着旁人的面说。”引玉回房,推窗时看见一行人仓皇遮掩地路过。 耳报神哼了一声,说:“我像是这种口无遮拦的人么,别看我平日里好似嘴巴闲不住,但能说和不能说,我也是分得清的,别将老人家当傻子看。” 引玉心不在焉地说:“没人将你看作傻子。” 她抬起窗,看那群人穿着不像流民,四处张望不认路的模样又不像晦雪天的城民,可如今三扇城门已锁,外边人哪还敢进来,进来可不一定还出得去。 再看,有几个身影格外熟悉,不过那几人都系着披风、戴着兜帽,叫人看不清脸。 城中这一块地儿屋舍密,街巷也多,极好藏人。 引玉刚敛目光,突然瞥见末尾那人背着个大背篓,此地风大,风一过就掀了背篓上盖着的布。 一花脸花衣的人偶露出半个身,可不就是原先被戏班子供起来的“大师哥”么,正也是在康家宅子里露了面的那只! 在康家时,那人偶跑得飞快,又会藏踪匿迹,没想到它一跑,竟跑回到戏班子的手里。 不过观其一动不动,眉心又没了金光,那使驭它的念应已耗竭。 那念必和灵命有关,也不知是灵命何时留下的。 戏班子当初惹了康觉海,康家必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如今四处躲藏也情有可原,看来护佑他们的“神仙”,并不是常常显灵。 耳报神当时被落下了,见引玉多看了几眼,便问:“怎的,认识?” “是认识,便是他们背篓里的人偶烧了康家,他们得神仙护佑,似乎和小悟墟有关。”引玉坐到窗边的矮塌上,把木人搁在边上,托着下颌往窗外看。 耳报神惊道:“和我一样能说会道的人偶?” “不及你。”引玉难得夸它,说:“它受旁人意念驱使。” 耳报神顿时没了兴致。 引玉抬手指着说:“个子矮一些的男子,手里总是捂着一物,不知道是不是和那念有关。” “怎不讨来看看?” “那也得他们给。”引玉心觉好笑,“强取豪夺,那是山贼行径。” 窗还支着,狂风猛刮。外边天色晦暗,也不知白玉京如今是什么模样。 耳报神嘀嘀咕咕:“莲升一回来,你怕是又要装作受不得冻了,原先我还担心你,原来她才是那被拿捏得死死的,还看窗外作甚,在想刚才那群人?不能强夺,那只能靠智取了。” 引玉摇头说:“想到天上看看。” 耳报神只知道莲升应该是神仙,这位是个什么就不清楚了。它一哽,慢吞吞说:“你还不如哄莲升两句,让她带你上去,光在这想有什么用。” “你倒是懂她。”引玉垂眼琢磨,那将她困在十二面骰里的还不知道是谁,白玉京里,定是有什么不想给她看见的东西。 “我是懂她么?”耳报神那木眼珠一转,竟往上翻白,若真给它一具活人躯壳,它怕是能玩出花来。它不情不愿地说:“你俩拉拉扯扯的,我老人家都看腻味了,我那是看透了你俩!” “那你怕是要继续腻着了。”引玉漫不经心说。 她仰头观天,寻思着,莲升既然说白玉京里空无一人,想来里面真的再找不到一个仙,其他仙神都到哪里去了?慧水赤山这么大,总该能找到一二吧。 “罢了,看你也无心与我说话,我还是省些气力为好。”耳报神闭目养神。 引玉倒是真想上白玉京看看,从梦醒那一刻起,便开始想了。 她在晦雪天布了这么多连通四处的画卷,白玉京里指不定也有。思及此,她转身下楼,行色匆匆,连耳报神也忘了。 楼下只那店小二在,店小二见她下楼,擦桌擦椅问:“仙姑要什么,摇铃就是,用不着亲自下楼。” “这个你拿不了。”引玉走到画前。 店小二正迷蒙着,店里有什么是他拿不得的,随之便看见引玉消失在画前。 那么个活生生的人,凭空就消失了,那可是比飞天遁地更快,更来去无踪。 店小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他上次只看到木头人被丢进画中,哪料活人也能进去,他迷迷瞪瞪地盯着那空白画卷,想了想取来一根筷子,把画挑了起来。 画后的确是墙,哪来的什么无形门。 画里车水马龙,不论是锦簇的花团、来往的行人,还是拉车的驴马,乍一看全是活生生的。 引玉暂且使不出那飞天之术,只能另寻他径。 此番入画,她不再拘泥于一处,还得去别处找找才行。 穿过街巷,能见到高低不一的花楼,当真是花楼,楼上楼下开满芙蓉,像是木头缝里就能开出花来。 但见一美妇斜卧在护栏上,手里展开一幅春色图,不是山水春光,而是床笫春事。 引玉环顾四周,好像只这美妇手里有画,伸手欲夺,却见美妇躲开,食指往唇上一抵,唇齿动着,说了一句没声音的话。 引玉看不懂这人的口型,但见她一直在打量某处,便走去推门而入。 屋中无人,却有一只锦囊躺在桌上。 引玉将束口扯开,见里面竟是一颗佛珠。 珠子上刻有经文,乃是石头打磨而成,用料却并非玉石,似乎是寻常黑山石。 这自然不是莲升的珠子,亦不是无嫌的,那会是谁的? 引玉不知这画里的东西能不能带出去,想来应该不能,画中种种本就是墨汁所凝,带出去必定会化。 不过她左思右想,还是将珠子揣了起来。 数里外的望仙山,一形销骨立的老人步履蹒跚从雪上走过,远远便能望见山下一高门大屋。 约莫因为无嫌不在,门外已无人站守,大门紧紧关着,灯笼被刮得左右摇曳。 老人一声不吭地敲门,看似枯瘦的手竟有力至极,砸得门环哐当响。 里边有人咋咋呼呼地问:“谁啊!” “是我,柯广原。”老人道。 门随即打开,那护院往外打量了一眼,不耐烦地招手:“快进来,今儿有事就同喜爷说,老爷他——” 护院嘶了一声,摇头继续道:“你找喜爷就是,这是老夫人交代的。” 莲升朝里边小心翼翼打量一圈,说:“老爷怎么了,我同喜爷说事倒是可以,但老爷和仙长若是追究起来,我……” 她搓搓手,挤出为难又不怀好意的笑。 护院又摆手,心烦虑乱地说:“你去就是,你事情办好了,仙长能怪你么。仙长要的是能把事情办妥的人,哪管那人是谁。” 莲升伸手一指,讪讪问:“那喜爷在哪个屋呢?” 护院抬起剑鞘,推着她的手指向别处,说:“那边,往里走看见屋门外放着个木桶的,就是了。” 莲升循着那方向找去,果真见一木桶,桶里结了一层冰。她敲门说:“喜爷,我柯广原,是老夫人让我过来找您。” “进来。” 莲升进屋,看见康喜名春风得意地卧在榻上。 康喜名抬手一指,说:“仙长给的东西在那呢,那些得了失魂症的人暂安顿在西门,你拿着过去,这事儿想来也不用我教。” “自然。”莲升见一木盒,打开看见满盒的腹铃,和柯广原那躯壳吐出来的一模一样,说:“东西都在这了?” 康喜名还乐呵着,耳里听不进太多话,许是白日发梦,梦里自己当上康家的下任家主了,一声都不应。 莲升扭头朝康喜名看去,又说:“恭祝喜爷,日后就仰仗您了。” 康喜名这才回神,笑得合不拢嘴,却道:“小点声,八字没一撇的事,不过今年祭厉坛的确是我来主持,我也见到那位仙长了。” “不知今年祭坛可否提前,提前几日?”莲升问,“如今喜爷当道,想来一定知晓此事。” 康喜名就喜欢听这奉承话,当即说:“到时候你来观礼,就站在我身侧!不过,应当还要等上几天。我本也以为要提前许多,不过仙长有事,说要离开晦雪天一阵,所以还余下一扇城门,迟迟没有封堵。” “多谢喜爷。”莲升拱手,“仙长可有说,离开所为何事?” 康喜名摇头,说:“这哪是能问的,不过看她离开时面色几变,想来不是好事。” 西门处,果真有不少人抱着失魂者蜷缩在角落,也有人背着丢了魂的家眷焦灼徘徊。 一众人见“柯广原”走近,纷纷跪地磕头,求他拿出救命法宝。 莲升神色渐冷,打开木盒的一瞬,盒中腹铃全部化作齑粉。她捻出一朵金莲,将其分成金珠无数,抬掌推入失魂者口中。 作者有话说: =3= 第80章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不知发生何事,纷纷叩头道谢。在这风雪天里,人哪有尊严可言,能保全性命, 已算万幸。 莲升合上木盒, 说:“你们将病者带回家中, 不日,病人自会醒来。” 有人哭问:“听说患了失魂症的人, 醒来会六亲不认,脾性大变, 这是真事还是假事?” 所谓的“六亲不认”, 不过是因为被鬼祟夺舍。鬼祟得了活躯, 哪有闲情和人做戏,自然是想做什么, 便做什么。 莲升目光微动, 耳边是低低啜泣声,一众人误以为得救, 殊不知“病者”醒不醒得来,全看他们的魂还在不在。 她一顿,虽还是柯广原的模样,神色却和先前大不相同,说:“如果病者醒来性情大变,事事都不记得, 你们肯与他们重新相处,还是情愿他们继续长睡?” 哭声微滞。 众人纷纷作答, 有的人宁愿亲属长眠, 也不愿自己被忘记, 但也有人,只要能见到身边人睁眼,管他变成什么样,都能全心接受。 莲升呵气,平淡道:“回去后,如果你们带来之人还是睁不得眼,又不怕他变成其他模样,便再来康家求医。不过,需提点一句,醒来脾性大变者,必不能长久,还盼你等慎重思索。” 当即,有人磕了个响头说:“多谢大人,我不奢求他醒来还能记得事,只要他能睁眼,我的天就不算塌,他要是不能长命,我、我便随他去!” “我所言,你们记着就是。”莲升说。 “大人且放心,康家都交代过了,此番回去,我们定不会将这里的事说出去,今日就当没有见过大人!”另一人说。 莲升这才惦记着佝偻起腰,和这些人一同离开康家。 就算是金光入体,失的魂也没那么快回来,所以人是怎么来的,就得怎么带回去,众人背的背,抱的抱,迎着风雪艰难前行。 轰隆一声。 众人纷纷望向天际,只见晦云间有亮光闪过。 明明此地不下雨,只下雪,这些人却司空见惯般,敛了目光继续前行。 雷不知劈向了何处,总之不在晦雪天。 也正是在亮光掠过的那一瞬,莲升觉察到,白玉京的禁制略有松动,她那一缕被困在京中的神思,竟又与她有了感应。 莲升当即明白,划破穹窿的哪是寻常雷电,分明是劫雷,也只有天道自己的劫雷,才破得开它的禁制。 莲升当即想到引玉,但引玉有她的术法傍身,劫雷必觉察不到。 她跃至喉头的心得以下跌,但眉目间的浓云还是不散,也不知这是谁的劫雷。 电光再亮,天边乌云镶上亮边。 莲升不敢迟疑,唯恐一个犹豫,便又要与那缕神思错开。 康家宅子外,众人蹒跚而行,走在最后的佝偻身影却忽然消失,好像被风卷跑了。 转瞬间,莲升已不在晦雪天,而是在白玉京前,只见那白玉高门上有流光浮现,耀耀夺目,这便是禁制松动的迹象! 她的那缕神思有所感应,化作金光撞近,在碰到门上那无形禁制时,轰一声被弹开,陡然又没了影。 莲升神色不善,抬掌朝禁制贴近,还差几寸,就能碰上那变幻的流光。 却见,白玉京里电闪雷鸣,隆隆声惊天撼地,遍天的瑞光竟被旋涡般的浓云遮掩,一道劫雷劈云而下,直直袭向天门禁制。 莲升急忙避开,心不由得滞下一拍,只见劫雷穿过禁制,直贯人间! 追还是不追? 犹豫间,电光消失不见,就算飞身赶去,也来不及了。 莲升抿唇,干脆朝天门禁制拍去一掌,不想那若有若无的间隙已经消失,她那缕神思又不知落在何处了。 如果是寻常惩戒,一人只承一道,这三道劫雷也不知是不是劈的同一人。 莲升还是不安,她无暇多想,纵身跃回人间,哪还有闲心再变成柯广原。 不光没变,她还直直落在客栈门前,这要是被撞见,连鬼祟都会被吓跑。 帘子一撩,风雪呼呼往客栈里钻。 店小二拿着刻刀在桌角比划,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抬头才知是莲升。 他猛拍心口,小心翼翼说:“仙姑回来了,康家那边……应当没有识破吧?” “自然没有。”莲升望向楼上,见客栈完好,这楼下楼上的人神色平静,确认劫雷没有落在此处。 既然是劫雷,过处必定寸草不生,就算是铜墙铁壁也能被烧成灰烬。凡人肉身若是挨了天雷,转瞬便会化作尘烟,连骨头渣都无处可寻。 “可有听见什么动静?”莲升看向店小二。 店小二被那凛凛目光一盯,当即动不敢动,连忙说:“没、没有什么动静,就和平日里一样。” 莲升颔首,走到楼上方知谢聆已不在屋中,房里的生气快要消失殆尽,想来出去已久。 她走到自个门前,推门而入,屋中空荡荡,不见引玉身影,耳报神倒是在。 莲升如受雷劈,后颈连着背狂冒寒意,神色全冷了下去,伸出食指将耳报神勾起,问:“她呢。” 耳报神悬在半空,幸好领口勒得紧,否则它那木头身定要从中脱出。 它被遗落,本就不爽至极,如今又被拎着,当即哼出一声,说:“一个弃我不顾,一个又玩弄我这木头身,都是没心没肺的,你俩不般配,还能跟谁般配。” “引玉去哪了。”莲升把耳报神提到眼前。 耳报神看她面色森寒,才知如今开不得玩笑,讷讷说:“我怎么知道,她自个儿走的,别问我为什么不追,我要是能走,也不会在这了。” “我找她去。”莲升放下耳报神,匆匆下楼。 耳报神还能怎样,委委屈屈在桌上躺好。 店小二听见脚步声,心觉诧异,不知仙姑这上上下下的所为何事。 不过他不光腿脚灵便,脑子也灵光,那念头一转,恍然大悟道:“您是要找另一位仙姑?她到画里去了!”他抬手,朝壁上的空白画卷指去。 莲升那猛跳不安的心终于寻找归处,但余震仍是令她心口发麻,她当着店小二的面穿入画中,果真觉察到活人气息。 稀薄墨香混在其间,根本就是引玉。 再见活人入画,店小二已是波澜不惊,慢吞吞刻下一刀。 画里仍是那些景,莲升觅着引玉的气息前去,见琼楼高阁,彩灯交相辉映,若非此地一点热闹动静皆无,乍一看还挺像凡间。 一路过去,她自然也见到了那凭栏侧卧的美妇,也看见了美妇手里的春光图。 她原就心急,也气,在看见画上春色后,一颗心砰砰跃动,更是愠意满目,好似她的担心全作东流。 美妇翘首眺着一扇敞开的房门,神思间好像有万语千言。 莲升盯她不动,见她那红唇一启,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辨其口型,分明是“香满衣、云满路”。 说完,美妇露出怂恿之色,噙着笑挥手,似在催莲升过去。 莲升转身,还没踏进屋,便见到镜台前坐着个熟悉身影。 镜前之人所有察觉,回头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可不就是引玉。 引玉一心盯着铜镜,差点听不到身后动静,她误以为有生人闯入,气息都屏住了。 “让我好找。”莲升从不知道自己的愠意能消失得这么快,那身影才撞入她眸,她的一切焦思全被抚平,转瞬间心宁如水。 引玉手中还拿着银梳,见状往下一放,问:“还以为你要迟些才回来,我总觉得此地还有隐秘,便进来一探究竟。” 莲升走到引玉身后,拾起那柄银梳,将对方披散的头发一梳到尾,说:“我方才觉察到白玉京的禁制有松动,便上去一看,你可知我为何急匆匆回来?” 引玉扭着身,仰头打量莲升面色,好整以暇地问:“倒是看不出你哪儿急了,急一个给我看看。” 她那微扬的尾音分明就是烧红的弯钩,不顾旁人死活,吊得莲升刚静下来的心又跃向喉头,让未灭的心火烧上眼梢。 莲升面色虽冷,但眼梢泛红。 引玉话音方落,周身轻腾,竟被揽到了那镜台上,撞倒了不少脂粉盒。 瓶瓶罐罐落地无声,只衣料摩擦着簌簌作响。 引玉屈起一条腿,挨在莲升腰侧,抬手按向莲升洇红的眼尾,打趣说:“莲升,眼急红了。” 莲升冷着脸逼近,说:“九重天上有三道雷劫劈落,穿透门上禁制,直贯人间,我生怕其中一道是冲你而来。” 一瞬,引玉哪还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念头,皱眉道:“白玉京上一个仙都没有了,那劫雷是朝着哪去的,你看清不曾?” “要是能看清,我何必急哄哄回来找你。”莲升把引玉那在她腰边捱蹭的腿按了下去,又说:“劫雷是天道的念,形影难追,不是我能跟得上的。” 引玉垂眼寻思,后颈贴着的铜镜太凉,双臂环在莲升颈上,靠上前说:“天道降雷这事,怕是与它封锁白玉京有关,天道要降罪之人,非同小可。” 莲升额头抵住引玉的额,气息乱得不同平时,说:“是,有一事也不容忽视。” “什么?”引玉偏头,耳往莲升嘴边送,好听得更清些。 莲升目光一定,干脆咬了上去,咬得引玉耳垂飞红。 引玉犹如酒气上脸,人还是清醒的,却醉醺醺地迷了眼。 莲升用牙研磨,含糊不清道:“我到康家时,无嫌不在,如今当家的算是康喜名,他藏不住话,一哄便知而不言,道无嫌要离开数日,归期未定。” 引玉环在莲升颈上的双臂往下一滑,在身后一阵摸索,竟拿了只胭脂罐。她眉眼浸透欲/色,明明身上脸上苍白似纸,耳畔和眼角的红却令她比胭脂艳。 “你觉得,那劫雷是奔着无嫌去的?”她掀开瓷盖,指腹沾了胭脂。 “无嫌是役傀,倒也有可能会替身后之人承雷劫。”莲升说。 “可惜如今寻不到她踪影。”引玉漫不经心地碰着罐中朱色,倏然抬眸:“劫雷一落,势必会惊动天地,能否就着那地动山摇之势找过去?” “不能,那劫雷先我落下,我未能觉察到动静,想必是受刑者设法遮掩了。”莲升企图拿开引玉手里的胭脂罐,却见引玉避开,干脆欺上前,噙住她淡色的唇。 并非亲得响,只因为此处再没别的声音,使得那弄水嬉春的动静尤为分明。 引玉气喘不定,身心俱是酣于欲念,哪还环得紧莲升的脖颈,往后一仰又贴到镜前,后颈冷不丁凉得呼出一声哭噎。 她轻推莲升的肩,娇慵柔靡地抬手,沾了胭脂的手往莲升唇上抹。 抹得不匀,还涂出了嘴唇边际,好像被吃了,又没吃干净。 引玉笑说:“莲升,我要吃你胭脂了。” 说完,她真吃上前,像在将冻雪舔化,饶有滋味地品着。 情这一字,也讲一报还一报。 她是如何让莲升沾上胭脂,如何折磨人似的慢条斯理啖尝,便是如何被弄得浑身桃色难掩,被吃得分不清哪是胭粉痕迹,哪里是唇齿磨出的春痕。 垫在下的白裳皱成一团,身后铜镜已被焐热,但最热的,当属引玉的身。 引玉踩在莲升肩头的脚一阵搐搦,她咬住牙关,不想叫喊出声。 这画里处处是人,虽人人俱假,却因四下安静,而显得她好像在枕地席天地地纵心于欲,引玉她……也没那么没羞没臊。 “怎么不叫?”莲升衣裳也乱,起身撬开引玉的牙,偏要听到那咽咽软语。她一通乱搅,看引玉闷声不吭,再次觉得,一而再再而三破戒的只她一人。 “你叫,我便叫。”引玉说。 莲升亲着她,心房是大敞的门户,只抛饵人一个动念,她数不清的浄戒便不攻自破。 “明珰,明珰,这么叫你爱听么。” 引玉泛了潮,更是意乱情迷,把莲升的手往下一拉,含混道:“再来。” 半夜里得知莲升回来,柯广原才从屋中步出,查验起店小二的雕刻成果。 店小二头回掌刀,能刻出个形状就不错了,挠头说:“还是您亲自来,省得我把桌子划花了。” 柯广原不苛求他一下便能成雕花大师,弯腰吹开木屑,小声问:“仙姑回来时,可有提到什么。” “没,两人入了画,到现在还没出来。”店小二说。 柯广原朝墙上望去,好似花了眼。他提灯走近,看清后猛地顿住,招手说:“你来看!” 店小二茫然走去,也受了一惊。 画上竟浮现出浅淡墨色,隐约能看到山水和楼阁的轮廓。 二十三年,晦雪天黑雪化白,数以千计的画也全部褪淡成白,如今终于浅露颜色。 柯广原颤抖着,不是害怕,而是振奋,他哑声问:“神仙,要回来了吗。” 店小二忙不迭看向窗外,鹅毛大雪还是没停,真怕这墨色只是昙花一现。他是鬼,喜此地阴气不假,可他……曾也是人啊。 他怔了许久,不敢抱有希冀,摇头说:“或许只是因为两位仙姑进到画中,二十三年之久,那神仙哪还会回来。” 柯广原眼中振奋渐渐隐退,哀哀叹了一口气,扭头又雕桌角去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柯广原和店小二坐得都走了神,引玉和莲升才从画里出来。 引玉一身倦意,出了去方知画上显露墨色,她知晓是灵台和真身的原因,但不知,单是这画有变,还是整个晦雪天的画都会变。 莲升捏住画边,原先湿淋淋的画纸已干燥如初,一点泡了水的痕迹都没留下。 两人心照不宣,飞快相视一眼。 柯广原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扭头才知两位仙姑出来了,忙问:“两位仙姑可是在画里发现了什么奇异之处,否则这画怎会……” “没什么特别之处。”引玉开口,那酥懈之意浸满骨子。 柯广原一怔,当自己白高兴了一场,转而问:“仙姑先吃饭还是先休息?” “休息。”莲升说。 引玉倒也想快些上楼,看看原先装了柯广原魂魄的那幅画。 上了楼,引玉找出画卷,见画上还是空无一物,才松下一口气,楼下的画是她真身上撕下的一角,哪能一样。 她斜倚在榻上,朝莲升睨去,揉开手腕上的胭脂说:“世上最锱铢必较的,当属你。” 莲升凭空取出一手帕,又施了术法用热水打湿,盖在引玉腕上,说:“那最擅长撒诈捣虚的,是不是你?” “我何时撒过谎?”引玉用那湿帕子擦去胭脂。 莲升面上不沾欲/色,说出的话却含着最浓的春/情。 “说我锱铢必较,好像心有不满,可要是我不那样计较,你能得趣?你哪来的不满,明明乐不可支。”她说。 “被你识破了。”引玉拉起袖子,从手腕擦到小臂,忽然看到帕上好像绣有什么。她一顿,展开才知,绣的竟是戏水鸳鸯。 莲升一动不动看她。 引玉笑了,摸起帕子上微微隆起的彩线,戏谑道:“在小荒渚那二十多年没白待,又是剪纸又是刺绣,还会扎纸人。莲升,手可真巧呀,何时绣的?” “手巧”二字,咬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莲升弯腰,目光在引玉手腕的春痕上流连,说:“在你睡着时。” 引玉拎起帕子,“给我烘干弄净了,我要好好放着。” 莲升想起一事,说:“昨儿忘了问,你为什么会坐在镜台前。” 引玉一愣,当即往莲升肩上一推,“都赖你,害我忘了事。” “什么?”莲升问。 “我辨了门外那女子的口型,说的依稀是‘镜中人,镜中事’,所以才在镜台前坐了许久。”引玉皱眉。 莲升一愣,说:“我倒也看她说了话,但观其嘴型,似乎是‘香满衣,云满路’。” “这也差得太多了。”引玉一嗤,“或许是我多虑,她说的话可能无甚意义。” 她见帕子一净,便揣到怀里,说:“昨日你上白玉京,还是见不到人?” “不错。”莲升说。 引玉沉默片刻,不安道:“我想起来,以前那猫仙一身仙力被抽,也不知如今仙神失踪,是不是身遭不测。” “你还想起什么了。”莲升看着她,心微紧。 引玉躺到矮榻上,袖袋里硌得慌,才想到要往袖中掏,一边说:“想知道?那你找找法子,哄我说出来。” 起先在画里时溺心于情,将衣裳百般揉蹭,那珠子竟未掉出去。 引玉握住珠子,慢慢吞吞说:“我从画里带出来一物,能带得出来,看来本就是外物。” “是什么?”莲升捏住引玉手腕,拉到自己面前。 “看。”引玉展开五指,一颗灰色圆珠现于手心。 上边有刻字,莲升一看即知,神色随之一变,念了出来:“涅槃。” 难怪引玉觉得熟悉,不想竟是“涅槃”二字。 晦雪天四处可见的铃铎,还有康家祠堂的佛像,林林总总,都刻有这两字,这绝非偶然! 莲升拿起灰珠一阵摩挲,倏然顿住,面色沉沉地看向引玉,许久未说话。 引玉愣住,眯起眼说:“你认得。” “不认得,但我见过,你也见过。”莲升含混道。 引玉绞尽脑汁,不知自己究竟在哪见过,怕是还有记忆尚未复苏。 “这是灵命尊石像的料子。”莲升淡声。 引玉回想起那座高大的石像,那像其实不算精致,许是未打磨透彻,显得格外粗糙,所用石料……好像真和这珠子一样。 “没错。”莲升抬至眼前细看,“那石像我日日看,夜夜看,万不会出错。” 引玉微怔,说:“那珠子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我的画里,是我亲自放进去的,还是别人放的?” 莲升摇头,“这石珠我是头次见。” 引玉越想越觉得奇怪,问:“画里的地方,在慧水赤山里真实存在么。” 莲升看她,良久才说:“我听说过,但不曾去过,那地方我还是从你口中听说的。” 灵台中,记忆倾泻而出。 引玉当即明白,画里楼上街上到处开满的白花,是叫水晶花,她曾邀莲升前去,只是莲升没有答应。 那地方叫,芙蓉浦。 芙蓉浦,温柔乡,好比晦雪天的终年大雪,那地方终年笙歌连连。 芙蓉浦的酒也好,下凡后,她不在晦雪天,便是在芙蓉浦,只是她不明白,那地方怎么会有灵命石像料子做成的佛珠。 半晌,引玉不含笑,也不噙怒,慢声说:“从始至终,灵命都摆脱不了嫌疑。” “我知。”莲升说。 作者有话说: =3= 新年好呀,吃好喝好,保持健康开心 第81章 不过仅凭这点东西, 尚不足以定灵命的罪。 引玉戕害众佛陀在前,众仙神得知灵命消失在后,在旁人眼中,石珠只称得上是引玉的掳来物。 引玉戳起珠子问:“能砸开看看么。” “先留着, 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还藏了东西。”莲升握住引玉手腕一翻, 把石珠放到她掌心上, “我曾经偏袒灵命尊是真,这珠子你来收着。” “不怕我给你砸了?”引玉好整以暇地笑。 莲升睨她, 平静道:“你哪会那么冲动。” “我冲动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引玉意有所指。 莲升不应声, 心绪被搅得七零八落, 干脆默念了一句清心咒。 “你还记得, 那日大火后,在康家见到的人偶么。”引玉捏着石珠玩儿。 “怎么?”莲升皱眉。 引玉把珠子揣回袖袋, 望着窗棂说:“我昨儿在窗边见到那个戏班子在四处躲藏, 得设法与他们再见一面才行。” 莲升早有此意,说:“他们嘴上说有神仙护佑, 又说是来晦雪天找恩人,得是救命之恩,才值得跋山涉水而来,那‘恩人’,也许就是护佑他们的‘神仙’。” “其中一人,一直捂着胸口不放, 多半藏了东西。”引玉寻思着,“不知那玩意儿, 是不是他们恩人所赠。” “一问便知。”莲升说。 引玉呵欠连天, 落满红印子的手腕往莲升那一伸, 说了句“要揉”,眼一闭就睡着了。 莲升扯来薄毯给她盖上。 柯广原回来后,不光把客栈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还将此前那“掌柜”搜罗来的各种供品都扔了。 什么猪头鸡首,烂掉的瓜果,统统扔出去,如此一来,就算门窗关紧,也闻不到异味了。 客栈门窗紧闭,和此前迥然不同,不过在这大冷天里,关好门窗才合乎常理,根本不会有人对掌柜生疑。 午后,门被敲得咚咚响,来人心急如焚。 可就算是平时,客栈也没个新客,更别提,如今晦雪天三面城门已封。 柯广原惴惴不安,心也随着那敲门声狂撞胸膛,赶紧朝店小二使了个眼神。 店小二好不容易找着点儿雕花的乐趣,这一被打断,立刻露出恼色,朝门上瞥去一眼便说:“活人,不是康家的气息。” 柯广原松了口气,慢慢吞吞走去开门。狂风刮得他睁不开眼,他还未看清门外是谁,便听见一声哀求。 “大人,康家不帮我,我只能来求您了!”那人跪在门外,身上全是霜色。 柯广原被吓了一跳,虽不知道这人求的是什么,但想来一定和康家赋铃一事有关。 他神色闪躲,把人拽进门说:“你、你先在稍等片刻,我去料理些事就来!” 店小二见柯广原匆匆上楼,知道他是请仙姑去了。 上了楼,柯广原果然往引玉和莲升那儿赶,敲了门就说:“仙姑,出事了,有人找过来了!” 引玉睡得不算沉,听见动静就睁了眼,问:“怎么了。” 莲升走去开门,问道:“什么人找来了。” 柯广原又是描述那人长相,又道其穿着,就差没当场作画。 莲升当即明白,是昨儿到康家求医的人。她回头看向引玉,说:“我下去处理,你继续睡。” 引玉惺忪睡眼一闭,又睡着了。 楼下那人听见脚步声,仰头见是“柯广原”,眼泪便哗哗直狂,作势又要跪。 “说事即可。”莲升今日不是那么想做戏,站在楼梯上不再往下,半个身隐在楼梯间,神色冷得像是寡情薄义的。 “我媳妇是醒来了,可她、她嚷着要吃生肉,不给生肉,便说要将隔壁那屋的宰了。”那人颤抖着,又说:“她以前哪是这样,我只能把她绑起来,再去康家一趟。康家的却说,她是魂症治好了,得了疯病,这病他们不会治啊。” “我昨日已提点过你们。”莲升说。 “于仙长而言,救她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可康家偏要说仙长不在。康家定是骗人,仙长不来,他们做甚要灭厉坛的火!”那人一顿,露出癫狂神色,说:“我刚才过去时,看见他们在后院偷偷祭拜神佛,原来康家不让我们拜神,是想独捞好处!” 他略微停顿,又说:“难怪我昨夜想去求他们,见他们偷偷摸摸去了城中,好像运出来一样东西,现在想来,定就是那佛像,他们要拜了佛,才敢搬回去住!” 说话的人口沫横飞,接着说:“康家不是东西,他们祭拜的佛像也不是善神,竟还会变脸!” “变脸?”莲升出声打断。 “我还以为那像有两个面,哪知,就是变了个模样,吓坏我了!”那人心一紧,急慌慌问:“你一定是受他们逼迫,万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的对不对?柯掌柜,求你帮我把媳妇找回来!” “我早些时候说过,只有两条路子容你们选。”莲升走下去,微微佝腰,完完全全扮作柯广原。 那人哭了良久,抽噎着说:“那还不如长睡不醒。” “是你孤行己意,怪不得别人。”莲升负在身后的手一动,捻出金光,说:“此番我可以帮你,但绝无后悔药容得你吃。” 地上的人磕了头。 翌日,康家还真搬了回去。他们到底是舍不得城中那一块儿地,竟命人从大宅南门起,一点点修缮。 这天寒地冻的,木料难寻,更别提还得劈砍打磨,要想修好那宅子,一顿功夫下来,不知得耗上多少年月。 如今康喜名才算是人如其名,喜不胜收,仗着康觉海烧得昏昏沉沉,让人去他那屋落井下石,反正康觉海也听不清。 那些在康觉海院子里伺候的,全都心乱如麻,要是这康家的老爷真要换人了,那他们该何去何从,他们成日横行霸道,别说是外边人了,就连康家其他院子的人也看他们不顺眼。 那老夫人愁啊,只好在祠堂里哀告列祖,又为那双面佛烧了香,想请神佛保佑。 康喜名自然要跟着去烧纸上香,不过么,他嘴上说的和心里嘀咕的截然不同,嘴上说着盼康觉海早日醒来,心里却想着他干脆死了算了。 老夫人把香插入炉里,哭噎着说:“如今也还没擒着纵火的人,总不能叫觉海和咱们这康家白白受了一顿烧。” 康喜名跪在边上,说:“先前仙长不是去捉那二人了?” 老夫人嘴角下撇,“昨儿柯广原不还过来了,你有听他提及客栈里那两位女修么,我看,仙长是压根不想管这事儿,假意去捉人,其实并没把康家放在心上,否则她早救觉海了!” 她一顿,沉沉叹出一声,说:“不过,觉海的确有错在先,不该冲动冒犯仙长。” “那如今如何是好,人捉不到,火岂不就真的白白烧了。”康喜名说。 老夫人神色哀哀,“那两女修是有点本事的,捉她们不得,便把那戏班子带来问问,怎连一个戏班子都捉不住?我听说那戏班子有神仙保佑,我倒要看看能有多神。” “如若,也不是那戏班子纵的火?”康喜名问。 老夫人神色微变,哑声说:“那康家的命数,也许真的要到头了,当年犯下的恶果,到了要一一偿还的时候。不过,出去住了一段时日,文舟的病好了许多,倒像是……一命换一命。” 康文舟便是康觉海那病了许久的大儿。 康喜名神色不见好看,毕竟康文舟的病还是因他,是他指使钟雨田狠下杀手,可惜人没死,讨回了半条命。 老夫人沉默良久,窸窸窣窣起身,说:“康家愧对许多人,也对不住康香露。” 出了祠堂,她习以为常地仰头观天,年岁越大,顾忌越多,也越怕遭报应。 这一看不得了,檐上的玉铃呢。 老夫人脸上血色尽褪,哑声说:“康喜名,你来看,檐上的玉铃是不是不见了。” 康喜名愣住,诧异道:“那玉铃不是仙长赠的么,以前我们想给它换个地儿,可都摘不下来,能是谁偷走的?” 老夫人一个趔趄,扶住康喜名的肩说:“此番仙长如此冷漠,莫非是发现玉铃不见,以为是我们丢弃的?坏事了,把这几日看守院子的人喊来,必是有人入室行窃!” 她眼眸乱转,定住后又望进祠堂,推起康喜名说:“金库,去看看金库。” 入金库,发现有翻找的痕迹,但东西似乎一样也没少。 老夫人挖空心思也琢磨不出个缘由,魂不守舍地站在祠堂里。 远处有婢女大喊:“文舟少爷醒了——” 老夫人一怔,拉住康喜名的胳膊问:“当真是一命换一命?本来只是好转,一回来这,竟直接好全了?” 康喜名惊惶万状,唯恐康文舟知道当年的真相。 老夫人蹒跚着跑出祠堂,又望向飞檐,怵怵道:“莫非是离了这玉铃才好的?以前有门客说这玉铃留不得,我不信,甚至还将那人赶走了。” 康喜名挤出笑说:“仙长怎么会害康家,这些年给康家的馈赠还不够多么。” 这倒是实话,老夫人无从辩驳。 离开后,康喜名又悄悄将下人喊到身边,让人到康觉海面前传话,传的净是些仙长要害康家,从始至终不过是借康家杀人的话。 康觉海周身滚烫,睁眼时目中全是血丝,怒得两眼喷火。 下人把康觉海的反应全说给康喜名听,康喜名喜不自胜,赶紧安排下去,下令就算把地掀了,也得把那戏班子找出来。 他要当家主,自然得表现好些,他娘亲想看什么,他便做什么。 晦雪天里,一众仆从四处搜寻,硬是破门私闯民宅。他们仗着有康家撑腰,借着搜寻的名义,还掳走了不少东西。 城民不肯,便被他们拿刀拿棍痛打一顿,哭得凄切,哀嚎成片。 莲升又上白玉京一探究竟,整片白玉京有十二楼五城之大,她抱有一丝侥幸,盼那天道禁制遗有疏漏。 引玉又在琢磨那颗石珠,如今不怕冷了,一旦莲升不在,她便不遮不掩地敞着窗,根本不哆嗦。 窗外忽然传来哭喊,她望了出去,见到有人抱着康家仆从的腿,哭喊着恳求。 跪在雪中的人道:“我见过那几个人,我见过!” 康家的仆从停步,问:“往哪走的?” 那人朝远处一指,哑声喊:“就是往那边去的,一群人鬼鬼祟祟,连脸都蒙了起来,看他们还带着几个大衣箱,一定就是那个戏班子!” “对了!”那人微作停顿,又说:“他们没个歇脚的地方,也许还在盼仙桥边上的寺庙里避风呢!” 听了后,康家的仆从把一只银镯丢在雪上,飞快赶向盼仙桥。 引玉倚在窗前张望,思索少顷,打起伞便跟了出去,还顺手把耳报神带上了。 耳报神忽被捞起,一时还回不过神,晕晕乎乎,说:“多谢你想起了我老人家,不过下回还是提前说一声为好,老人家心神不济,容易被吓着。” “不去?”引玉问。 “去!” 引玉走入雪中,没走多远便撞见那戏班子仓皇跑近,她往那群人身前一拦,说:“慢着。” 戏班子本以为是康家人追来了,定睛一看,才知是那日在戏台前帮过他们的姑娘。 戏班子里主事的霍金枝一愣,忙道:“姑娘,快些走,康家的人要过来了!” “我便是为此过来,跟我走。”引玉不慌不忙转身。 一行人紧跟在她身后,在见了那客栈后,全都懵了神。 白朝阳紧捂胸口,时不时往回望,讷讷说:“客栈一定会被搜的吧。” “进来。”引玉推门。 霍金枝心如火焚,赶忙跟了进去,进门便和柯广原打了个照面。 柯广原心知原先占了他躯壳的鬼做过不少坏事,连忙挤出善意的笑,说:“住店啊?” “暂不住。”引玉走到画前,冲霍金枝等人招手,说:“来。” 起先被康觉海欺凌过的花旦名叫霍兰妗,她没等霍金枝开口,便提裙走了过去,问:“咱们听城里人听说了你们的事,你们是仙姑。” 引玉眼波盈盈,朝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那店小二会意,立刻跑到门外把风。 引玉不否认,将霍兰妗拉到身边,在她耳畔说:“一会不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 其余人自然也听到了,个个都焦灼不安地站着,只见引玉往霍兰妗后背一推,活生生的人便被推到画中! 霍金枝瞪直双目,差点呼喊出声,赶紧捂住嘴,堪堪咽下了那一声惊叫。 引玉将这戏班子挨个送入画,她却没进,就光抱着木人静立在外边。 画上本就有浅淡墨色,如今又添几笔,乍一看像是无意泼洒上去的墨点,细看才分辨出那是几个人形。 柯广原见怪不怪,胆子已经练大了些许。 引玉盯着画,发觉画上的几个人影竟在微微晃动,好像烛烟摇曳,但其余的车马行人,全都寸步不移。 不,还是不对。 引玉纵观全画,发现有几处色调略显古怪。 墨色到底还未完全显露,乍一看只觉得是画纸污浊,沾了些淡灰水渍,然而那几处色泽偏深,落笔重了些。 引玉眯眼细看,可惜那一个个轮廓都很模糊。她朝怀中看去,思索片刻才道:“还请你再进一次画,这回提前告诉你了,可别说又被吓破了胆。” 耳报神来不及应声,便被抛到了画里。 木人入画,画上又出现一处斑驳墨迹,和戏班子的身影一样,墨色稍深一些。 引玉记住画中大概,回头对柯广原说:“我要入画,康家人若要进店,便让他们进。” 柯广原连忙应声,也不知是人入了画,还是画把人吃了进去,怪哉。 入画,又见千灯交相辉映,高楼上罗绮翩飞。 画中的戏班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又见木人从天而降,赶紧伸手接住。 霍金枝见引玉走来,连忙把木人还了过去,颤巍巍道:“仙姑,这画中天地是真是假,进来这里,是不是就不会被康家找到了?” “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未必找得到你们。”引玉接了木人,又说:“你们先待在这,等康家人走了,我自会送你们出去。” 霍金枝等人连忙道谢,差点还要行起大礼。 倒是白朝阳,还在捂着胸口,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是什么“神仙保佑”一类的话。 引玉记着那几处墨迹的位置,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几样东西,是寺庙里盛饭菜用的应器,木鱼及敲打用的犍稚,还有一片老旧云板。 加上上回被她拿到画外的那颗石珠,这些外来的可都是佛门器物。 只是,除了用石像料子打磨成的石珠外,这些东西在小悟墟都不少见,可以说遍地都是。 引玉把找着的器物全装进衣兜,转身离开画卷。 出了画,便见一熟悉身影坐在桌边,红裙曳地,恰似红莲一株。 “又入画了?”莲升撘在桌上的手略显拘谨,半个手掌竟都藏在袖中。 引玉走过去,将莲升袖口一提,便见她虎口上有狰狞焦痕,虽然比当时在小荒渚里焦黑的半个身好上许多,但也触目惊心。 “你……” 莲升不以为意地拉了袖口,重新将伤痕遮起,好似不痛不痒,起身说:“上楼说。” 店小二还在外边站着,突然压低声:“康家的人过来了!” 柯广原背都打直了,屏息望出门外。 风雪中,康家的下人艰难走近,推门便问:“可有见到此前在染坊前搭台的戏班子?” “不曾。”柯广原拘谨又紧张。 那问话的人心觉奇怪,眺了他一眼,想想又问:“此前你们瞒仙长和康家许多,仙长不追究此事,老爷也不责怪你们,不过我多问一句,那两位仙姑如今可还住在店里?” “昨儿就走啦。”店小二抬臂往大堂一挥,笑着问:“几位要进来坐坐吗。” 康家还没找着戏班子,哪有心思搁这儿喝茶,摆摆手就走了。 引玉和莲升早回到房中,门刚关上,莲升便被抵住,后背紧挨着门扇,是前不得,也退不开。 莲升怎会不痛,只是强忍着不露声色罢了,被引玉一挠手腕,伤了的大半个手掌酥酥麻麻,好像完全病愈。 引玉把木人抛上床褥,抛得干脆,看都不多看一眼,捧起莲升的手,轻呼出一口潮溺的气,说:“疼不疼。” 莲升没应声,被抛远的耳报神却稚着声委屈道:“我要是凡胎□□,早痛到直下黄泉了,从未见过如此苛待老人家的,用我时我就是宝贝,不用我了,怕是骨灰都给我扬了。”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一动,一点金光飞了出去,把耳报神的嘴堵了。 “肉身之痛,不过尔尔。”她微拢五指,企图将伤口掩上,不想竟被引玉根根掰直。 引玉又吹出一口气,饶是莲升皮肉皆烂,也被那气息熏得发痒。 莲升收回手,平淡道:“上白玉京又见劫雷,我本想随它下凡,一个大意就伤着了。” 引玉捏住莲升袖子,把人往桌边推,还好心拉出凳子,好让莲升坐下。 她双臂往桌上一撑,噙着刁难的笑,慢吞吞说:“怎这么不小心,手都伤着了,如何叫我快活。” 谈吐懒怠,好像漫不经心,可一字一句都在往人心窝上戳,用的不是夺命剑,而是温柔刀。 引玉收势,拉出凳子往下一坐,将袖袋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挨个摆到桌上。 莲升心下微惊,捏起云板问:“从画里取出来的?” 这云板是祥云状,在小悟墟里有报时和召集之用。 引玉随手拨动桌上器物,托起下颌说:“怪事,我不记得我有在画中零零散散放置这么多东西,你看看,可认得出是谁的。” “难认。”莲升放下云板,再拿起木鱼和犍稚,倏然顿住。 “怎么了。”引玉凑近,还是看不出端倪。 莲升声音微哑,有些许迟滞,“灵命在时,常在石像前敲此木鱼,用以自警。” 她摩挲木鱼上浅浅的经文刻痕,又说:“的确是灵命之物。” 引玉早有意料,轻声一笑,说:“石珠是灵命的,其他器物想来也是,不过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些器物会在我的画里。” 她话音戛然而止,定定看着莲升问:“其他人能在画中置物么。” 莲升转而捧起那木质应器,眸光锐冽,平静道:“不能,那画和其他的不同,未得你应允,别人进不得画,更别说掷物入画。” 她将木钵一翻,底朝上方,食指抹过时有灰烟散去,一个“嫌”字初露面目。 引玉怔住,惊诧道:“我允了无嫌?” “否则她也不能将浊气啐到画中。”莲升皱着眉,“当时我只以为她身怀异术。” 这些佛门器物,分明是无嫌置在画里的,种种迹象都成了飞鸿印雪,无处不在昭示无嫌的良苦用心。 无嫌是为了告诉引玉,她受灵命所制! 莲升合眼,心知早在灵命闭关之日起,小悟墟便危如累卵,连带着整座白玉京,都陷进了风雨欲来之境。 她清楚自己一向擅长自欺欺人,如今也是如此,她不想信的,但铁证难倒,从何还能证得灵命无辜? 引玉拿走莲升手里的木钵,捏她尚还完好的半个掌心,说:“ 毁了小悟墟,再毁白玉京,祂能得到什么?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莲升缓缓睁眼,神色静谧,说:“那颗石珠何在。” 引玉从袖中取出。 莲升拿过去,摩挲石珠上的“涅槃”二字,陷入思量,良久才说:“世人求涅槃,是为达正觉,为求得无常人生中的真正之解,但灵命跳脱生死,已达圆满,牠求涅槃,无异于盲找眼前之物。” “找到灵命,便无需再猜。”引玉站起身,“不过我找着那戏班子了,我特意把人拐了过来。” “哪呢。”莲升问。 “在我画里。”引玉幽慵俯身,对着莲升的耳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82章 雪窖冰天之地, 寻常人哪愿意出门挨冻,康家仆从吃康家的、住康家的,没了康家,他们便是死路一条, 怎能不从命? 他们挨家挨户搜寻, 苦中作乐, 四处掳掠,只是他们的苦根本比不上其他人, 这里的人忍饥挨冻,被他们一翻搜刮, 更是饔飧不继, 也不知要怎样, 才挨得过这段时日。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莲升跟着下楼,说:“竟还把人藏到了画里。” 引玉将莲升的手拉了过去, 担心扯着她的伤, 不敢太用力,轻声说:“康家在找他们。” “没找到纵火者, 康家必不会善罢甘休。”莲升不愿让引玉看到她焦黑的半个手掌,手微微侧着。 引玉偏要把那只手摆正,轻轻揉捏莲升指头,企图将痛意揉开,说:“我们定也是康家眼中的嫌犯,只是无嫌不在, 他们不敢冲我们下手,只能找那戏班子出气。我正巧看见他们在搜找, 无意中又听说了戏班子所在, 左思右想之下, 还是找了过去。” 到楼下,店小二还在门外探头张望,柯广原也在眼巴巴地往外盯,生怕康家那些仆从杀出个回马枪。 “康家人进来搜过了?”莲升看向壁上挂着的画,一眼便认出画上多出来的墨迹,微微一惊,说:“竟还会出现在画上。” “康家的人应该没进来,我让小二守着门。”引玉停在画前,摩挲起画上的人影墨痕。 店小二耳朵灵,转身压着声说:“他们问了一嘴就走了,没那胆!” “门关上吧。”引玉颔首。 莲升捏住画边,立即意识到,此画和其他画卷不同,她这么捏着把玩,引玉定会有所感觉。 她索性一个收手,面不改色问:“你何时能把这画也收回灵台。” 引玉心觉莫名,投去一个不解的眼神,说:“收回去做什么,这画里还有许多未解之处,挂着正好。” “我能碰,旁人也能。”莲升意味不明道。 引玉顿时明白,却故作不知地“唔”了一声,指着画便说起别的,“你看,这几个人影是不是色深些,我便是就着这些墨迹,在画里找到了小悟墟的几样东西。” “观察入微。”莲升轻哂,“画里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暂未发现。”引玉推窗,往外张望了一阵,说:“不过我又到了花楼上,路过那凭栏侧卧的女子时,稍稍停留了一会。” “她说的是哪一句?”莲升问。 “说的既不是你辨出来的那句,观口型,也和我上回看到的不同。”引玉环起双臂。 “是什么?” “是……”引玉的神色淡了下去,回忆时,唇齿跟着一动,不大笃定地说:“起高楼,问前路。” 到底听不见声音,那美妇说了什么,唯能靠猜,一字错则全意错。 莲升抬手轻抹卷上墨色,说:“无嫌能进你的画,画中人的字字句句也许不是巧合。” “如果真是这样,无嫌可给我留了不少谜。”引玉摇头,没有指摘之意,无嫌已成役傀,能留得了话,已算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不知道,她口中的‘楼’,是什么楼,‘镜’又是哪面镜。”莲升皱眉。 香满衣,云满路。 镜中人,镜中事。 起高楼,问前路。 这一个个字拆开倒是认识,放在一起,倒像是生搬硬凑的。 “无嫌会不会就是去芙蓉浦渡的雷劫?”引玉刚说完,自个儿先摇头否认了,“我从不知道她和那地方也有瓜葛。” “得寻个时机,去一趟芙蓉浦。”莲升睨向窗外,确认屋外没有藏人,继续说:“可以把他们带出来了。” 引玉关上窗,转而往画上一敲,状似叩门。 刹那间,一股劲从画里冲出,原本空空如也的大堂,转瞬挤满生气。 人影往画外一涌,撞得桌椅东倒西歪,轰隆一阵响。 看这行人又是背衣箱,又是抱竹篓的,篓中还搁着那只叫做“大师哥”的人偶,就算不认得他们,仅凭这些玩意,也该识得,这就是外边来的戏班子。 白朝阳差点摔倒,那一个趔趄已让他塌腰岔腿的,可他还是不撒手,把胸口捂得死紧,要是寻常宝贝,哪用护得这么严密。 霍金枝眼前天旋地转,过一阵才回过神,转向引玉便说:“多谢仙姑!” 一群人瑟瑟发抖,唯恐康家人折返,听到店小二说搜寻的人走远了,才坐下喘气。 霍金枝叹气说:“那把火哪是我们放的,我们就算再痛恨那日砸了戏台的人,也不必拿整个康家宅子开涮,何况,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啊,我们日日烧香拜佛的,怎会做得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白泠湘摇头,说:“我们有仙人护佑,那火也许是仙人放的,他们罪有应得罢了。他们非要报复,只能报复到仙人头上,可是他们敢么。” 听到这话,白朝阳更是把胸口捂得紧。 “总听人说,你们这戏班子得神仙护佑,也不知是哪一位神。”引玉朝篓中那花脸人偶看去,说:“莫非是你们供着的这位?” 霍金枝摇头说:“那是咱们的祖师爷,是该日日供着,不过,它只管台上事,台下的不由它管,护佑我们的神仙自然也不是它。” “难怪你们敢来晦雪天,原来不是不怕死,是仗着有神仙相助。”引玉打趣。 这一句玩笑话没能令白朝阳卸下心防,他紧咬牙关,暗暗朝身侧那有几分像他的妇人看去。 白泠湘摇头不语。 引玉慢吞吞说:“过几日晦雪天要封锁城门,如今只有北门还敞着,你们要是想走,还是早做打算为好,不过今日就算了,康家的人定还要四下搜寻。” 外面风大雪大,兴许到处都是康家的眼线,除非躲到雪下三尺,怕是走哪都能被康家找着。 霍金枝眉头不展,也不知如何是好,颤声说:“我们原是为找恩人而来,恩人是出家人,我们便一路撘戏台子,分文不收,为大伙儿唱几出戏,当是为恩人积德,哪料,恩人没找着,还碰到了这样的事。” 听到“出家人”,莲升神色一变,一字一顿地复述:“出家人?” 霍金枝没看莲升神色,颔首说:“应该是俗家弟子,看他未剃度,但又穿着僧袍。” 引玉微眯起眼,随即又故作从容,说:“这里的寺庙早在二十年前就被砸成了废墟,和尚道士能走即走,你们来前要是问清楚了,也不必白走这一趟。” “ 我们只知道这地方民不聊生,其他的不曾听人说起。”霍金枝哀声说:“谁想到竟有人打砸寺庙道观,在外面,这种事可是闻所未闻。” “那出家人是如何对你们有恩的?”引玉坐下,怀里空空,才想起又把耳报神忘在了楼上,那“老人家”想必正在房中腹诽谩骂。 莲升却问:“你们口中的出家人,是男相,还是女相。” “男相。”霍金枝说:“男和尚!” 这般笃定,定然没错。 莲升紧皱眉头。 霍金枝又说:“于他而言,也许只是举手之劳,不过他救的可是我的性命。”她不愿多说,扭头朝白泠湘看去,目光一撞,两人间似乎有三言两句说不完的悄悄话。 “那护佑的神仙又是打哪儿来的。”莲升问。 “就是他。”霍金枝笑了笑,继续说:“只不过在我们平常人看来,就连刚入道的也称得上神仙,什么神仙护佑,不过是传来传去变了味。” 引玉假意信了她的话,也笑,“倒也是,我如今可不就被喊作‘仙姑’么。” “二位当得起。”霍金枝说。 引玉看向柜台后,话也算是说给柯广原听的,“既然今夜还不能走,你们便先在客栈里住一夜,房钱便免了,掌柜的也当积积功德。” 柯广原想为仙姑做事还来不及,自然仙姑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当即安排道:“对对,今夜诸位就在小店里歇一宿,明儿我去打探打探消息,时机一到,各位便赶紧出城。房间么,我立刻去收拾,几位安心住下就是。” 店小二眼珠一转,把粗布往肩上甩,麻利道:“我去就是,楼上客房都干净的,把褥子铺上就能睡了。” 霍金枝等人眼眶通红,惊喜得不知如何道谢才合适。 此前被康觉海戏弄过的霍兰妗眼泪直流,捂脸说:“那日唱戏,二位也出了面,如今又承二位的恩,不知如何还才好。” 霍金枝也躬身,欲哭又笑,说:“旧恩人没寻着,如今又添新恩人,真是上天眷顾。” “当我是行善积德。”莲升面色不改。 店小二铺好床褥,匆匆跑下来,说:“诸位随我来。” 等这戏班子安顿下来,引玉才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 记忆到底是复苏了,茶水怎么喝都不对味,还得是酒,她懒懒散散道:“能把人留住也算好。” 莲升站在不远处观画,画上的墨色越来越明显了,轮廓又清晰了几分。 她心知,真身融入灵台,此乃必然。 “不出所料,救他们的人与佛门有关。”引玉放下茶盏。 莲升转身,眸色沉沉地说:“是不出所料,但也出乎意料,那点金光根本就是灵命尊的,不过听戏班子的人说,救他们的人,是男相。” 又是怪事一桩。 天上人人知晓,灵命得大圆满,而男女性别乃是身外之物,牠没有肉/身,自然不分男女,只是,在白玉京时,从始至终,灵命都只以女身示人。 引玉想起了往昔,也自然记得灵命该是什么模样。她哧笑说:“为了不被认出,倒也可能变作他人模样。” “灵命尊神通广大,变换模样的确易于反掌。”莲升走过去,捏起引玉的茶盏微微一倾。 茶水落在桌上,她沾了些许,在桌上写下“涅槃”二字,说:“求涅槃,必然是缺此涅槃,我还是想不通。” “不过,害人者救人,还是匪夷所思。”引玉说。 莲升思索片刻,说:“无嫌让康家供的双面佛,必和‘涅槃’有关,也许能通过戏班子推出一二。” “总不该是一面已得涅槃,一面求涅槃。”引玉自己也觉得离谱,摇头说:“就算是三头六臂,那也是一人一魂,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怪事。” 说完,她冲莲升招手。 莲升本以为引玉是想同她咬耳朵,可才弯腰,伤着的那只手便被捧起。 引玉低头吹了口气,问:“何时能好啊,莲升,可不能再伤着了,往后的事情还多着呢。” 莲升淡声:“劫雷之击,就连天赋异禀,也得数日才能好。” 柯广原哪敢多听,早在两人说事之前,他就拿棉花堵住了耳朵。 他还在窸窸窣窣地雕桌子,要是让他听到,他怕是刻刀一甩,立刻跪在地上喊“神仙”。 康家大宅又亮了灯火,康觉海烧得愈发厉害,从雪里挖出来的冰帕子,才往他额头上盖了没多久,就全化成水了。 他边上守满人,老夫人也提心吊胆地坐在边上,指使道:“再换帕子,那水化得都要流到脖颈上,还不擦,一群人怎么笨手笨脚的!” 康觉海的正房和小妾全在边上,倒不是担心康觉海,只担心自个儿,看样子,康觉海怕是活不成了。 符箓救不了康觉海,那仙长又不知去哪了,晦雪天的大夫倒是都被逮了过来,可这地方药材稀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夫空有回春的医术,也救不了他。 康觉海要是死了,这康家必要易主。此前康觉海和康喜名极不对付,康觉海一死,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都得遭殃。 老夫人哭道:“原先不是有了好转的,怎忽然病成这样?” 谁也不知,康觉海病情加重,乃是听到了康喜名让人来传的话。 这边病得奄奄一息,另一个院子传出声音:“文舟少爷下地了——” 老夫人僵住,当真是一命换一命,在深深看了康觉海一眼后,她赶忙起身离开。她才转身,康觉海撘在床沿的手便动了动,可惜摸了个空。 康觉海干裂的嘴唇微张,似乎喊了声“娘”,可惜无人听清。 老夫人又去了一趟祠堂,未跪在列祖的牌位前,却是在族谱前跪下磕头。 抬眼时,她盯着康香露的名字流出眼泪,说:“是你吧,你还怨着康家,定是你煽风点火,让仙长祸害康家。如今觉海要死了,你背地里一定高兴得很吧?” 家谱上那痕迹斑驳的名字又怎会应声。 老夫人再度磕头,“觉海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他以前害你良多,我知你不会放他生路,但求你放文舟一马,换好的命切莫再动了,文舟他不过是个孩子!” 片刻,康觉海那屋子哭喊骤响,床上躺着的人终究是断了气。 老夫人哆哆嗦嗦起身,看康文舟去了,才到院子前,便有仆从匆匆赶紧,凑到她耳边说话。 听后,老夫人一喜,连忙说:“快请他来。” 门外一人露面,是当年被赶走的门客。那门客被领着进了康文舟的房,他一见康文舟,便说:“恭喜少爷痊愈,少爷神魂齐全,身体已无大碍,奇了!此番病好,少爷不光要到厉坛前祭拜,也得亲自拜谢仙长才行!” “你说,”老夫人惊诧,“是仙长救了文舟?” “此前少爷病得神魂衰弱,印堂已露死相,若非仙长出手,他如何好得起来。”那门客说。 “果然是一命换一换,早知……就不吊着觉海的命了,他早些走,也能少些痛。”老夫人嗫嚅开口。 当天夜里,还有不少康家人在外搜寻,就算康觉海死了,火烧康家的事也不能作罢,晦雪天越发不得安宁。 康家门口的灯笼全换成了白色,哀乐阵阵,纸钱遍天,外边的人不断猜测,康家是死了谁。 可惜康家没人往外说,如今七日之期未到,康觉海的尸体还不能抬出府门。 只是,康觉海才死,魂就没了,却不是被吃的,而是被莲升招到了身侧。 在康觉海死的那刻,谢音就在康家高墙外站着,她察觉到有死魂出现,那气息又格外熟悉,当即认定是康觉海。 那浓妆艳抹的脸上露出浅淡笑意,又淡又苦。 谢音本是想哭的,猛把长命锁拎了出来,看了两眼硬生生忍下眼泪。她回到客栈,不论柯广原怎么搭话也不吭声。 回房后,谢音卸下妆容,出来的却是谢聆。 谢聆叩了引玉和莲升的门,看房门一开,便说:“康觉海已死,我不敢轻易招他魂魄,晦雪天鬼祟遍地,一招,必定会引来其他鬼怪,你们想知道厉坛的事,不妨找他过来一问究竟。” 莲升只敞了一点门缝,脸都不露全,淡声说:“我招,多谢提醒。” 谢聆没说什么便走了,他深信,两位仙姑办事必不会出岔子,这二位是他在晦雪天里唯二敢信的。 房门一闭,莲升转身往回走,指尖有金光闪烁。 引玉侧卧在床褥上,见状坐起,未着袜的双腿垂在床沿,晃晃说:“死了,倒是快。” “我招他魂。”莲升手指边浮动的金光没有飞走,而是拉作细长一根,掣电般延至窗外。 引玉干脆倚到床头,支起下巴看。 少倾,金线收拢,一个捆得扎扎实实的鬼影被拖了过来,是康觉海。 康觉海才死,还迷茫得很,见到这二人便哇哇大叫,说:“你们不知好歹,竟敢将我劫出康家,要让仙长知道,叫你们不得好死!” 康觉海怒红眼,喊完才觉怪异。 曾几何时,他躺在床上动不能动,烧得昏昏沉沉,连一个字音也吐不出,如今怎就周身轻松,还能放声说话了? “你已死。”莲升将金线缠在指上,平静看他。 康觉海这才想起病床上的幕幕,顿时战栗不停,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仙长得康家相助,一定不会让我死,我、我是假死,我还能回魂!” “晦雪天冷,你尸体已经凉透。”莲升言辞化作刀刃,往康觉海心上戳。 引玉哼笑,说:“就算你没死透,落在我们手上,你觉得你还回得去?” 康觉海挣扎不休,可越是挣扎,身上那金光熠熠的细绳便缠得越紧,勒得他浑身发痛。 这痛和肉身之痛不同,是贯入灵魂的,哪只是皮肉发疼那么简单! “打从二十三年前设坛起,无嫌想必年年都来。”莲升俯视他。 康觉海得知自己命已绝,低着头嚎啕大哭,半晌才发现,自己流的竟是血泪。 莲升无动于衷,又问:“无嫌起初来时,身边有一群和她一样的修仙人,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历么。” 康觉海被那金光勒得鬼气升腾,才明白这两人的厉害,平常的修仙人士,哪能一出手就是这勾魂夺魄的金光! 他当康家家主多年,自然清楚这地方到处是鬼,也知道新鬼极易被吃,当即不管不顾地磕头,说:“她不曾提过,只第一年有人和她同来,后来她全是只身一人!” 莲升捏住金索的一端,不紧不慢坐到桌前,光是一个眼神,威慑力便有如移山拔海。 引玉目不转睛,目光只落在莲升身上,心不在焉地说:“老实些,否则叫你再死一回。” 康觉海撕心裂肺喊:“我当真不知道,那女修瞒康家许多,不过是借康家杀人,她害我儿,又不救我,根本不是仙长,是、是修罗!” 他眸光游走,慌忙又说:“康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她的意思!” 引玉咬住拇指,思索着问:“你们康家祠堂里供着的两面佛是怎么一回事,听说是无嫌所赠?” “是她!”康觉海目眦欲裂,畏畏缩缩地蜷着身,起先有所飞扬跋扈,此时就有多卑微,说:“起先是城民自发打砸寺庙道观不假,但后来是她放话,只准我们供那双面佛。知道有人会偷偷祭拜神佛,如今只要把那些寺庙道观挖穿,都能找到一座一样的双面佛像,那都是她的主意啊!” 莲升抿唇,静无波澜的眸光骤现裂纹,眼底是晦暗不明的怒火。 阿沁和沈兰翘诚心诚意祭拜神佛多年,只图一个平安顺遂,哪想,香火都供给那双面佛了,要是她们早知如此,后来怎还会遭那么多的罪? “难怪。”引玉眸色渐冷,说:“就算是祭拜其他神佛,也会被吃掉香火,就连不在寺庙道观当中,也逃不开。” “受拜一次,不论是神是佛,是妖是鬼,都能万里寻踪,如影随形。” 说完,莲升抓住康觉海的头发,迫使他仰头,冷淡的声音里袒露出些许杀意,“无嫌可曾提过,那双面佛有何寓意?” “我不知道啊!她让康家供,康家只能照做!”康觉海喊道。 “这二十三年,除了无嫌,可有见过其他佛修?”莲升又问。 “不曾!”康觉海答。 莲升心知,此人不过是弈局中的棋子一枚,转而问:“那你知道,无嫌是如何祭厉坛的么,除了那株桃树,可还有其他通道能到厉坛下?” 引玉看出莲升的怒意,此怒,并非完完全全向着无嫌和康家,还向着灵命。 作者有话说: =3= 第83章 康觉海不想死, 如今魂已出窍,再无回头路可走。听仙姑发问,他自然全盘托出,什么傲慢骄横?他如今就是一滩烂泥! 在晦雪天, 人死如蜉蝣, 许还不如蜉蝣, 蜉蝣还能朝生暮死,魂呢?魂是电光石火, 转瞬消失。 康觉海当即开口:“有是有,不过那路被堵上了, 还是用术法堵的, 就在望仙山山脚下, 底下有一冰窟能直达厉坛,那一路全是鬼祟和僵, 寻常人就算进得去, 也过不去!” “何来的冰窟?”引玉搜索枯肠,没这印象。 康觉海连忙回答:“当年那群修士来找东西, 把地都给掀了,此话绝不夸张,那两日地动山摇,我差点以为望仙山会塌。后面有次看见仙长走到山里,我悄悄跟上,才晓得那底下的窟窿不知边际, 里面有鬼哭神嚎!” 引玉坐直身,垂着眼说:“把晦雪天都给撬了, 好能耐。” 康觉海继续说:“我们平日到厉坛底下, 都是走的桃树, 进去得先化去那些阵法咒术,过一关卡,便要补一道,省得鬼祟全往外跑。” “桃树是哪来的?”引玉回想起那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这就不得而知了,料想是棵神树,否则怎会烧不坏!”康觉海说。 莲升松了康觉海的发,退两步坐了回去,将那金光熠熠的线一圈圈缠在手指上,说:“祭厉坛呢,她如何祭。” 康觉海跪着,双膝摩着地朝莲升挪了挪,讨好般嘿嘿笑了两声,赶紧又说:“她每回祭厉坛都是单独进去的,在里边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她祭厉坛,我们也要祭,她让我们在上边贡香烧纸,还令我们念一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祭礼不结束,便要一直重复!” “什么话?”莲升猛将金线收紧,省得康觉海心存侥幸,另有隐瞒。 康觉海搜肠刮肚,嘴张张合合,在心底试说了数回,总觉得不太对。 引玉扶着床沿倾身,眯起眼说:“在打什么主意?” “没,没!”康觉海忙不迭转身,面对引玉说话。这两位仙姑,他是一位也不敢得罪,嘴里叽里呱啦地吐出一句话,好像是几个没意义的音组在了一块儿。 桌上耳报神忍了许久,憋不住哼出一声,说:“这不会是你信口胡诌的吧,让我老人家编,我也能编出这么一句。” 康觉海听见这稚嫩的声音,更是惶恐不安,眼珠子悄悄转动,心想,这地方也没个孩童啊,声音是打哪儿来的? “怎的,想见我老人家?孽障,跪好了!”耳报神说得可劲儿神气。 康觉海连眼珠子也不敢转了,本以为这屋子里只有两个祖宗,岂料竟是三个。 听到那句稀奇古怪的话,引玉琢磨了一阵,嘴里嘀咕出声,只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是什么,只好朝莲升看去。 “无余依涅槃。”莲升垂下眼,眸光微微一震,冷淡地说:“是小悟墟的经文。” “难怪我觉得耳熟。”引玉捏向袖袋,隔着单薄布料摸到那石珠,“灵命究竟是在为谁求涅槃。” 这涅槃,有舍弃肉身躯壳,和保有肉身躯壳之分,无余依便是摈弃杂思念想,舍肉身,归入虚无。 而灵命,早已步入此般境界。 康觉海战战巍巍:“我、我没念错吧。” “没有,这字正腔圆的,比我念的还准。”引玉打趣。 康觉海哪笑得出来,只要仙姑没给出一句保他魂魄的准话,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接着道:“她让我们念一整日,念到她从厉坛底下出来。回回出来时,她面色灰白如死人,也不知是不是生气被夺了!” “还有呢。”引玉问。 康觉海苦思冥想,双眼蓦地一亮,说:“我想起来了,她进去时,身上携有一小匣,匣中不知何物,会撞得咚咚响!每撞上一下,整座晦雪天的鬼祟都会嚎上一声,疯了般四处乱撞,好像怕极!” “盒里有东西?”引玉紧皱眉头,“无嫌要助人涅槃,不带上魂,确实助不得。不过,能令众鬼忌惮嚎啕的,得是至阴至邪之物。” “看来上次下厉坛,遗下许多疏漏。”莲升弹动那根绷紧的金线,使得康觉海的神魂跟着震颤不定。 康觉海以为自己说得还不够齐全,他抖成筛子,连声音也在颤,说:“对了,两位仙姑一定不知道,那两面佛像会变模样!” “倒有听说。”莲升目不转睛看他,“怎么变,变成什么样。” “就、就祭拜的时候,会变成另一张脸,不过仙长不让我们细看,等我们祭完,它就变回去了!”康觉海说:“仙长说,那是两面佛的真容!” “有意思。”引玉心里盘算着,所谓真容,是不是灵命的模样。 康觉海挖空心思也想不到别的了,哀求道:“二位仙姑看,我这魂魄留不留得,能成孤魂野鬼也好,我、我不想连魂都被鬼祟吃了!” 他看莲升,又看引玉,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脸上带笑,哪个都不像是会开口保他性命的。 引玉兴味盎然地看他,说:“还想转世投胎?” 康觉海没应声,可一双眼锃亮,所思所想全都写在脸上。 “你看看这晦雪天,有多少人因为你连半生都过不完。别人活个一二十年,路走到尽头都不知道如何叫作‘笑’,活得那叫一个苦不堪言。而你活的这四十来年,日日酒足饭饱,还有闲暇思淫想欲,就这样,你还想入轮回?”引玉话音拖老长,嗤地笑出一声,说:“你好敢想。” 康觉海差点吓得厥过去,咚咚磕头,哭得血泪满脸,嚷道:“大人,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来世我、我行善积德,绝不做一件坏事!” “你可知因果报应,一报还一报。”莲升话说得平静,可每一个字都是恫吓,说:“你积下的孽障太多,非死不可解脱,就算我送你下黄泉,你也入不了轮回,你只能上刀山、下火海,那十八层地狱,层层皆有你名。” 康觉海这回真是两眼一黑,腿一伸,差点又死上一回。 “就在这屋子里,曾有一只鬼像你此时一样,哀求我们放他一条生路。”引玉慢悠悠开口,话里笑意不减,说:“你猜他是谁。” 康觉海从未有过如此体冻魂冷的时候,他周身僵得动弹不得,眼珠子微微转动,“谁啊?” “此前夺舍了柯广原的那只鬼。”引玉抬手,双掌一合一分,“就这样,嘭的,就没了。” 康觉海本就是被气死的,心弦何其脆弱,大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莲升却抬掌,震出一缕金光打开房门。 门外站有人,是谢聆。 谢聆手中握剑,一双眼红得比恶鬼还凶! “给你杀他。”莲升合眼,此时脸上才浮上了些许悯世的神色,冷声道:“他孽障满身,杀他不沾因果,你还能得一福报。” 谢聆提剑走入屋中,身侧罡风狂飞,他要杀康觉海,却不是为了行善积德,只是为一血心中之恨。 引玉知道门外有人,却料不到,莲升会把动手的机会给谢聆。 康觉海倒是认得谢聆,只因此人数次在城中坏事,却不知对方与他结有什么怨,只当是修仙之行侠仗义,“行”到了他的头上。 不管康觉海如何求饶,谢聆都不动容,他手起剑落,硬生生斩碎了康觉海的魂。 原本完完整整一个魂,在剑落的瞬间四分五裂,好似成了一团散沙,单是窗外钻进来的一缕轻风,也足够将他吹散! 这才是人死灯灭,万念成灰。 在康觉海的魂魄化作飞灰散开之际,谢聆松开手,长剑沉沉坠地。他弯下双膝,面朝莲升咚隆跪下,好像他的“念”也成了飞灰。 他那将眼珠染得通红的满腔怒火,顷刻间好像被大雨冲刷,荡然无存,一行泪沿着他的面庞徐徐流下。 康觉海一死,拴在他身上金线便簌簌落下,变作一粒金光归入莲升掌心。 谢聆的怨愤被洗涤一净,随之溃堤而出的,是漫无止境的悲戚。他无声落泪,眸光无法凝聚,失魂落魄地说了一句:“多谢仙姑。” 莲升终于睁了眼,说:“心中如果藏恨,不论是看花看草,都看不见生机,你该回去好好歇一歇了。” 谢聆许久不动,待双腿发麻,才捡剑不作声地起身,对引玉和莲升一一点头,转身离开。 门关拢,引玉朝莲升走去,用微凉的指尖描摹起莲升眉心花钿的轮廓,弯腰注视起那双冷静自持的眼,说:“你就不怕,业障不沾他身,沾你的身?” “我戒律都犯了,再沾些业障因果,又能如何。”莲升看向眼前人。 引玉没羞没臊地坐上莲升的腿,往她肩头一伏,说:“那我不依,你犯戒是因我,哪能沾别人的因果。” “怎么,还要我把其他因果全部撇去?”莲升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引玉。 引玉摇头,噙了莲升微微扬起的唇角,将对方的浅淡笑意全吃进嘴里,含混地说:“罢了,他们哪有我厉害。” 莲升扶住引玉的腰,这回亲得又慢又缠绵,相贴着交换缱绻情意。 引玉拉起扶在她腰上的那只手,用两根手指轻轻钳着,说:“手还伤着,磕磕碰碰我会心疼,你想摸哪儿,我替你来。” 莲升倚到桌边,容引玉钳她手腕,说:“你不光是隔岸观火,还要浇上火油一瓢。” “烧哪儿了?”引玉偎近了,往莲升身上一寸寸碰,说:“让我瞧瞧。” 次日一早,康觉海的尸体还在床上躺着,康文舟却完完全全地好了,好得那叫一个生龙活虎,能跑能跳,好像前面病着的那十来年不过是睡上了一觉。 康文舟这边喜气洋洋,远处另一个院子却好像死水一潭,只因老夫人发了话,不准下人将康觉海身死一事告诉康文舟,省得康文舟一伤心,又病回去了。 所以,康觉海死得安安静静,那些伺候他的人本还哭得上气不接下去,哭了没一阵,全被老夫人派过去的人捂了嘴。 康觉海生前多风光,死后便有多落魄。他那院子连哀乐都没得吹敲,只屋外搁了个火盆,容他们悄悄烧纸钱。 不过众人心知,这纸钱烧了也是白烧,晦雪天的新鬼必会被吃,想来康觉海也不例外。 不过,康文舟那满院的奴仆是真高兴,康觉海一死,就没人能狗仗人势地欺负他们了,小少爷也许还能当个家主玩玩,日后晦雪天指不定还是听小少爷的。 重回康家的那位门客发了话,老夫人哪敢左耳进右耳出,赶紧又去看了康文舟。 一进屋,老夫人便被康文舟那上蹿下跳的模样吓着了,说:“哎哟文舟你这是在做什么,大病才好,要好好歇着才是!” 康文舟一见老夫人,赶紧偎过去说:“奶奶!” 老夫人听那声“奶奶”,听得双眼泛红,捏起帕子擦起眼角,说:“迟些,我让人和你去厉坛那拜一拜,好让神佛鬼怪什么的,都认认你,日后叫他们绕着走。” 康文舟惊诧,说:“还能叫神佛也绕着走?” 老夫人说起胡话:“当然,我们康家可不就是晦雪天的神仙么。” 康文舟眺向院子高墙,说:“可是昨夜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我听见哭喊,本来想去看看究竟的,再说,我还没去看爹呢。” 老夫人有些哽咽,硬是装出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说:“那边院子里有几个下人犯了错,挨了一顿打,没什么好看的。你爹啊,出远门了,得过段时日才回来。” 康文舟信了,当即说:“祭厉坛是吧,我这就去。” 老夫人本还想同他多说几句,不过想想,出去也好,省得他一心惦记着康觉海那院子的哭声,索性说:“氅衣披上再出去,小心一些,切莫离厉坛太近!” 康文舟在床榻上躺了几年,如今能出门,自然是连跑带跳的,恨不得越过高墙,直接飞出去。 一众仆从紧赶慢赶,唯恐将他跟丢,出了康家,却见他不是在往厉坛走,而是跑向了别处。 康文舟这病好得蹊跷,偏还是在康觉海死的时候好的。 可康家的下人哪会往坏的想,只知道康家当真是要易主了,他们哪是在跟着少爷狂奔,分明是在跟着日后的米面钱财! 听着背后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康文舟跑去敲了柳家的门,那柳家少爷看见他,跟见鬼般要往回走,待康文舟喊他一声,他才回魂。 两人在院子里聊了一阵,扭头便从后门溜了出去,把康家那群仆从甩开了。 康文舟喜不胜收,但到底还是听老夫人的话,快步朝厉坛赶去,一边说:“我得先去拜拜厉坛,你给我带路,拜好厉坛,咱们再玩儿。” “跟我走就是。”柳家少爷答应下来,他眸光闪躲,犹犹豫豫问:“我前段时日听说你爹被烧得起不来,是真是假?” 康文舟哪知这事,糊里糊涂道:“烧?是感了风寒的烧,还是哪种烧。” 柳家少爷往身后比划,说:“火烧的啊,后背烧了一整片,当日有不少人看见!” 康文舟不信,摇头说:“不可能,我康家有神仙护佑,火怎可能烧着我爹!” 柳家的少爷欲言又止,干脆不说。 康文舟心里起了疙瘩,总觉得此前听到的叫喊声非比寻常,极想回去看上一眼。 可厉坛已在眼前,他怎能白走一趟,还是拜了再说,省得不好交代。 厉坛大火已熄,啾啾声便听不见了。 仙长不在,康家自然不敢留人在这守,省得被鬼怪吃得骨头渣也不剩,此时四处空空,更显得寂寥阴冷。 寻常人不敢踏近一步,柳家那少爷摆手说:“要去你自个去,我在这等着。” “窝囊。”康文舟嗤笑,继续朝厉坛靠近。 这还是他头回见到厉坛火灭,在瞧见正中那翠绿的桃树时,他惊诧得移不开眼,指着说:“别躲后面了,快看,那竟有一棵树。” 柳家少爷嘀咕:“也不知是真树还是假树,你这么有本事,不如扯张叶子过来让我瞧瞧?” 康文舟还真走了过去,看那桃树也不像是才移栽过来的,这得是仙树,才能日日受大火烘燎! 他盯得紧,心想仙树的根茎枝叶定是大补,那姓柳的心里一定清楚得很,所以才叫他摘叶子。 康文舟刚踏上厉坛,便见桃树后似乎有个人影,观那桃色的衣袂,分明是个姑娘。 他已年过十五,若非身体抱恙,定早就有媳妇了,如今一见女子,一颗心便砰砰狂跳,只想把人逮到面前看。 他爹康觉海三妻四妾,那日子滋润坏了,他堂堂康家少爷,没个美人在身侧依傍,像什么样子? 康文舟跃跃欲试,喊道:“你别走!” 柳家少爷听见康文舟那一声喊,还以为是在喊自己,他寻思着他也没要走啊,定睛一看,才知道桃树后边有个姑娘。 他不像康文舟那么胆大,心想能在这地方出现的,哪能是善茬,多半是什么妖怪鬼祟。 厉坛上,康文舟踩得骨头渣嘎吱响,全然不觉此地风雪有多冻,那燥意都快将他烧坏了。 他跑到桃树边上,跟玩儿捉迷藏似的,在另一边探头,往那粉衫姑娘肩上一拍。 姑娘扭头,一张脸不艳不俗,稚气未脱,看着也才十来岁,模样倒是秀气漂亮。 康文舟当即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许配人家不曾?许了也无妨,没什么是我康家拿不到的。” 那粉衣姑娘怯生生看他,眼里有几分好奇,却一句话也不答。 康文舟作势又要抓她,不想那人影往树后一缩,不见了! 他被吓坏,傍在桃树边上不敢动,左思右想之下,抬手便要扯下一片桃叶。 那桃叶是活的,一瞬便从他掌中滑出。 康文舟大喜,扬声喊:“这果然是仙树,你快来助我拔它叶子,吃了这树木,我们就能成仙了!” 柳家公子动不敢动,他看桃树嫩生生的,也许就是刚才的精怪所化。 康文舟揪叶子不成,干脆抓住桃树枝干,想整个掰断,哪料,树枝上有火星子飘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沾到他衣裳上。 离得太远,那柳家公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一眨眼,便见康文舟后背上一撮火蹿了老高,将他整个人裹在里面。 康文舟浑身痛得火辣辣,满厉坛乱窜,跟个随处滚动的火球一般,喊了没两声,里边那骨头架子一散,当即化成了灰。 柳家公子吓坏了,转身就跑,一步也不敢慢。 闻安客栈里,店小二又得来消息,叩了引玉和莲升的门。 不等门开,光是听见有脚步声靠近,他便弓着腰说:“仙姑,康家那少爷才病愈,便失踪啦,如今康家又在四处搜找,还烧了符箓请那位仙长回来,符箓烧起的火当即变作蓝色,似乎是仙长应允之意!” 莲升站在门后,淡淡道:“知道了。” 店小二转身就走,如今整个闻安客栈就他一只鬼,只能靠他四处打探消息了。他心中长叹,忙是忙了些,却比以前舒坦。 引玉把石珠拿了出来,搁在桌上滚着玩儿,托起下颌说:“无嫌要回来了?” “多半是。”莲升推窗往外看,说:“我上白玉京一探,今儿要是不见劫雷落下,那雷多半就是她所承。” 引玉走过去拉莲升的手,半个手掌还未痊愈,一半素净,一半触目惊心。 她低头亲莲升未伤着的半只手,眼皮子一掀,说:“这回要是把另一只手也伤了,我饶不了你。” 莲升微拢手指,指腹自引玉唇上擦过,“轻饶。” “那可说不好。”引玉见莲升眼里晦色难忍,推开她的手说:“说起来,康家那小少爷是怎么回事,就算没有康香露的怨气,也不至于好得这么快。” “我那日施了一缕‘怨气’。”莲升甚是平静。 “嗯?” 莲升转身,背对引玉亲了自己的指尖,神色不变地说:“只要两人搬回那边,康觉海的生气就会被拨给他。” 作者有话说: =3= 第84章 背过身的人吻在指尖, 恰似蜂衔蜜而离。 引玉假意没有看见,戏谑说:“要是让天道知道,那受它点召赐职,掌控天地刑罚戒律的莲仙变成这模样, 它指不定还要打开天门, 再劈下劫雷一道。” “回慧水赤山后, 我在白玉门外晃了三回,要劈早劈了。”莲升语气平平, 浑不在意地说:“况且我所作所为,不过是劝善惩恶, 劈我作甚。” 引玉软绵绵挥了两下手, 说:“道理全让你占了, 快去快回。” 她侧身,眯眼望向望仙山, 说:“有本事早些痊愈, 亲手指头有什么意思。” 莲升关门,气息转瞬消失。 引玉托着下颌赏雪, 一个人怪孤寂的,便把耳报神拿了过去,说:“稀奇,世人皆知望仙山可以通天,好巧不巧,厉坛的另一个洞口就在那。从望仙山到厉坛, 得有个十里远,那冰窟的形成绝非偶然, 寻个时机过去看看才成。” 耳报神早惯了, 这两人只有想起它时, 才会同它多说两句,它忍不住腹诽,嘴上却说:“先省省,如今莲升不在,可别四处乱跑,我手不能提、腿不能动的,出了事别指望我老人家。” “听起来,你对这木头身有诸多不满。”引玉似笑非笑。 “嫌弃又能如何,我神魂与这木头相融,可怜见的,既不中看,也不中用。”耳报神嘟囔。 “挺中看的,新衣裳漂亮。”引玉扶稳耳报神,又说:“别慌,那冰窟又没长腿,我就算想看,也不急于这一时。” “得。”耳报神心明眼亮,反刺她一句:“既然衣裳漂亮,以后老人家我的新衣裳都让莲升做。” “嗯?” “说笑,我哪敢使唤她。”耳报神小声说。 莲升扶摇直上,不过弹指,便现身在白玉京前。 冰雕玉琢的城楼间依旧见不到一个人影,城内寂寥,若非一尘不染,又得瑞光照耀,想必早成死气沉沉之地。 白玉门外依旧布有禁制,莫说要迈进去,单是靠近那无形禁制,莲升都如万箭攒心,面前有无上威压作阻。 不过,莲升此行并非是为了进白玉京,只是为等劫雷。 不过二十来年,白玉京里的时日竟恍如隔世。 遥记得,那只将白玉门当窝的猫,日日晃着长了一撮白毛的尾,钓鱼似的,钓的却不是鱼,而是引玉带上天的凡间酒。 凡物可不能随随便便带进白玉京,她只仰头睨去一眼,那猫便炸起毛,急慌慌变作人形。 归月把酒壶紧紧捂在怀中,说:“大人,这酒是明珰给我的,您要罚就罚她!” 莲升怎会不知,可听归月那一声“明珰”,心里有些犯堵,却不能轻易动容,只能不咸不淡地问上一句:“你喊她‘明珰’?” 归月银发黑裙,在白玉门上尤为显眼,像是瑞光下聚起乌云一团,她讷讷说:“与她相熟的人都这么叫她,您不知道呀?” 莲升想,她那时一定是魔怔了,否则怎会将引玉压在莲池边一遍遍亲,咬着引玉的耳一遍遍喊“明珰”。 那是在白玉京时,她与引玉的最后一次欢情,许是心中早有预料,所以彼此亲得凶,要得也凶,轻吟未歇又起,情潮来得澎湃汹涌。 归月么,成了仙也不改脾性,那铃铛都坏了也不肯丢弃,还搁在白玉门上,当成凡物来玩。 莲升想到那只铃铛,当即腾身而起。 白玉门足有二十尺高,此前虽也飞身悬高,却没有留意门上种种,如今莲升细看才知,白玉石上竟有刀剑劈痕。 痕迹极浅,但就算只是这一星半点的痕迹,也唯有天上的神兵法宝才留得下。 门上落有禁制,莲升刚想近看,便被一股劲冲开。 良久,劫雷还是没有落下,承雷之人,多半就是无嫌。 晦雪天里,引玉撑伞离开客栈,这次没将耳报神落下。 店小二跟在她后边,想放声呼喊,又怕被人听见,委委屈屈地挤出声说:“康家还没找到康文舟,现在外边全是康家的人,仙姑小心些!” 引玉扭头说:“无妨,你回去就是,把客栈看牢了,省得有人潜进去。” 店小二颔首,忽然想起来,他早午饭忘了备。原先他是不会忘的,但两位仙姑和谢聆谢音两兄妹就跟他这鬼一样,不怎么吃那些,久而久之,他也懒于下厨了。 如今客栈里住了不少活人,还是一顿不吃会饿得慌的活人,店小二赶忙跑进厨屋,刚掀帘子便闻到油烟味,一看,竟是柯广原在做菜。 柯广原扭头问:“牡丹花雕好了么。” 店小二只觉得手疼。 大雪下,那皑皑身影禹禹独行。 康觉海那番话虽救不了他的命,却也没白讲,给引玉省了一桩事。 引玉不必偷偷摸进康家,只要找个寺庙道观,掘地三尺便能找到佛像。 路上果真有不少康家的下人,那些人行色匆匆,无暇顾及其他,再加上引玉本就一身白,乍一看好似雪花一团,所以就算遇上,也无人投去一眼。 各家各户的门又被敲响,装作不在家中也无济于事,康家就算把门窗敲烂,也要闯入其中,那阵仗,比上回找戏班子时更甚。 屋里传出求饶声,一些人家中粒米全无,生怕康家的人把他们仅剩的一些干粮也要掳走。 “求求各位大人,放咱们一条生路吧,上回不已让你们拿走一罐米了么!” 康家的下人这次不掳掠,只是问:“见过康家少爷不曾?” 康文舟年幼时作恶,让下人把路人的裤子拽了,偏逼着人尿,想知道要怎样才能尿出冰棍一根。 那人冻了一宿,直接冻废了,他恨康家入骨,本是想把康文舟推进江面窟窿,没想到康文舟连滚带爬逃了。 在逃跑途中,康文舟遭了黑手,被一把推进冰窟,生气差点散尽,也正是如此,他自幼就病着,和外边的人鲜少接触,没多少人见过他。 屋中人自然摇头,他们连康家少爷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哪答得出来! 康家的下人携来画像,是门客所画,能看出几分康文舟的样子。 看了画,被搜家的人摇头更甚,说没见过。 摇了头,还是免不了被一通搜找,康家唯恐有人藏起康文舟,好报复他们。 引玉撑着伞站在雪下,如今已用不着挨到窗上,就能听到一二,可她听不得这些,握紧伞柄便走开了。 许久,她才找到一处无人的庙宇,推门步入。 “来这作甚,看你什么香烛和纸钱也没带,总不会是来祭拜神佛的。”耳报神说。 “找一样东西,一会你替我看着门。”引玉说完,还真就把耳报神放下了。 那穿着红绿碎花裙的木头小人,正对着大门坐在雪上,雪地皑皑,它那模样跟朵鲜艳大花一样。 耳报神猛转眼珠,喊道:“作甚,我一老人家最受不得冷,你不能看我只有一木头架子,就将我置在此处!” “好好看门,委屈您老人家了。”引玉往耳报神头顶一拍,穿过中庭,径自走到远处檐下。 耳报神叨叨不休,后来实在是喊不回引玉,只好将气力省了。 庙宇正中有佛像,佛像被斩首,身上又被泼了墨,模样惨不忍睹,若让此像背后的神看到,定会气得叫那毁像之人生生世世入畜生道。 晦雪天里被毁去的神佛像就算不及百,也有数十,怪的是,无一神佛现身此地,白玉京一出事,众仙神也不知陷入何等境地。 庙宇里铺着石板,引玉扫了一眼,不见石板上有挖凿痕迹。她转动的眼稍稍一定,一把掀了盖在香案上的褪色红布,才知曳地的红布后被凿穿了一块,里边露出泥迹。 打砸后,寺庙里什么能用的东西都被掳走了,能用来当铁锹使的,似乎只有一根断掉的椅子腿。 引玉捡起那椅子腿,钻到香案下一点点将泥刨开,还没刨得有多深,木棍便碰到一个硬物。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哼笑,将木棍丢了,直接用手拨开泥土。 薄薄的泥层下,佛像露出一角。 康家祠堂里的像不过婴孩大,这座想必也是,只是泥土埋得紧实,没有铁铲铁锹在身,当真不好挖。 那香案被不透光的红布牢牢盖着,桌下昏暗,屋外冷风一嚎,听着像野鬼在叫。 引玉又从香案下钻出来,四处翻翻找找,捡了只摔碎的瓷碟,用来刮挖。 土里的佛像渐渐显露真容,果然和康家祠堂的一模一样。 引玉小心翼翼将佛像捧出,一点点拂开它身上的泥,再缓慢一转,果然见到了魔佛般狰狞的另一面。 一面眉开眼笑,另一面阴险凶恶。 佛像变脸一事,她已听到两回,如今拿到佛像,自然得一点点摸索。 从上到下摸了个遍,也不知脸打哪儿变,不过她没有白忙,背后那面的额头上似乎嵌了个东西,边沿足够契合,但摸起来还是不太平整。 里边一定嵌了东西,可惜抠不出来,若是贸然摔碎,无嫌背后之人多半会有所察觉。 思来想去,引玉从角落里翻出一个不知是谁留下的背篓,把佛像装了进去,再取一角灰扑扑的粗布,往背篓口一盖。 耳报神在雪下坐了许久,一身木头都要被冻僵了,听到身后窸窸窣窣在响,才阴阳怪气地说:“终于想起老人家我了,我在这兢兢业业替你看门,你倒好,在庙里面不闻不问。” 引玉背着篓子,弯腰把木人捡起,不紧不慢道:“这不是来了么,可把你急得。” “被风吹雪打的人不是你,你当然不急。”耳报神身一轻,眼前天旋地转,啪一声掉进了一昏暗洞穴中。 再看,不是洞穴,其间渗有光,似乎是个篾篓。 耳报神转着那木眼珠,正想问引玉是从哪捡来的背篓,冷不丁看到两面佛背后那张狰狞诡异的脸,惨叫道:“你怎么将这玩意和我放在一起,老人家经受不住吓,我胆子要是被吓飞了,你哭都来不及了!” 引玉重新遮上粗布,嘘了一声说:“我悄悄挖出来的,小点声,我要带回去给莲升看。” 耳报神庆幸自己没有人身,否则牙齿抖成这样,也不知能留得住几颗。它干脆闭上眼说:“我不说话就是,你快些回去,别在这磨磨蹭蹭,我暂且忍耐片刻!” “莫慌,这就走。”引玉说。 耳报神怕得厉害,心知这两面佛绝非善物,虽然它答应不说话,可这闭眼闭嘴的,心里更容易犯怵,忍不住说:“这玩意看完还是早些扔了为好,可别放在屋里供着。” 引玉温温吞吞地说:“会变脸的两面佛像,自然要带回去好好看,供它?怕是要折我的寿。” “如今折的是我老人家的寿!我老人家真是百八十个胆子都不够你吓,下回你要是再做这种事,可别惦记我了。”耳报神欲哭无泪。 “省得你骂骂咧咧。”引玉走得吃力,眼睫上结了点霜,路都看不清了,自顾自地说:“变脸是其一,其二,我以为它身上石料和那石珠的一样,可惜不是。” 到底是白日,能碰上康家的人,也能碰得到其他人。 远处有人战巍巍路过,对身边人说:“我带你去康家求医的时候,生怕你和之前那些人一样,醒来就不认得我了,幸好没有!我问了同日一起去康家的几个,头轮醒来的都没变,没醒的再去求,病者眼是睁了,模样却变得比饿鬼还可怕,竟吵着要吃活人!” “给他吃了?” “没!饿了一日,突然就死了!我总觉得,康家在坑咱们,那根本不是什么失魂症!” 两人倏然停步,听见身边路过的白衣姑娘在自言自语路过,她模样单薄,好似山精鬼魅。 引玉也朝那两人看去,看见其中一人额上有未散尽的金光,便知是莲升假扮柯广原那日顺手救下的。 两人瞅清了引玉那张白得瘆人的脸,齐齐一个哆嗦,活人哪能是这模样! 背篓里,耳报神有所察觉,没再老气横秋地哼哼唧唧,而是脆生生地哭出声,呜哇不停。 雪下那两人一听到小孩哭喊,当即没了惧意,只慢吞吞从口中吐出俩字:“也是可怜人。” 引玉回了客栈,放下背篓便把粗布摘了,对着耳报神说:“这算不算为老不尊?” “我这是为了谁,你不知报答也就算了,竟还说我不是,就当我是一腔好意付东流,白忙活了。”耳报神还是闭着眼,生怕两眼一睁,就和那两面佛面对面。 “把你拿出来了,睁眼。”引玉捞出木人。 耳报神觉察身一轻,才慢腾腾掀开眼帘,确认自个儿不在篓中,才哼出一声。 莲升还没回来,引玉先回了房,将背篓随意往地上一放,又用粗布严严实实遮上,不让那两面佛露出脸。 小悟墟里倒也有两面佛,不过那位是一面慈悲,一面威严,和篓里的截然不同。 引玉记起,她还曾和那位双面佛打过照面。 那日,她又带着酒进小悟墟,恰好见到那位双面佛要下凡,懒声问:“要下凡间呀,今儿用的是慈悲为怀的那面,还是大义凛然的那面?” 双面佛合掌躬身,笑说:“大人误会,我有两面,是为了警世思辨,两面并不分离,其实同为一体。”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他,晃晃酒盅说:“你是如此,可谁知道其他的双面佛是不是也这样。” “所行所思皆在自身,我等只能自束,哪能束缚他人。”双面佛道。 引玉摆手,晃晃悠悠往里走,眉心的坠子曳个不停,说:“那我便固执己见了,当作是有那样的佛。” 那位双面佛没有反驳,见引玉走远,也转身离开了。 风雪中,康家人又敲了柳家的门,他们此前就来过,不过那柳少爷说中途和康文舟走散了。 两家是世交,无冤无仇的,柳少爷犯不着说谎,康家的人信了,不然也不会继续搜找。 四处寻不见,若非是被人藏起,便是康文舟自己藏的,纵观整座晦雪天,和康文舟熟识的,恐怕只有柳家这位少爷了。 二十多年过去,柳家没落,门庭却还算宽敞,只是偌大的院子里连一位仆从也没有,开门的还是柳家老爷。 柳家的老爷是老来得子,那少爷才十来岁,他却已过六十。他身子骨不够健朗,头发全白,和柳家少爷跟爷孙俩似的。 康家叩门那人开门见山,说要见柳少爷,一众人气势汹汹,柳老爷半个“不”字都不敢说,立马将自家小儿从床上揪了下来。 这几人都是在康家当护院的,不光人高马大,模样还长得彪悍,数双眼齐齐朝柳少爷盯去,柳少爷哪还敢跑。 但柳少爷嘴还硬着,照着原先的说辞回答:“我当真不知道康文舟去哪里了,我和他走散了!” “风大雪大,又并非闹市,如何走散!”康家为首的护院问。 柳少爷瑟瑟发抖,见那几人好像要动刀动棍,又看他爹双膝一弯,抱住为首那人的腿求饶。他就算是铜铁做的嘴,也被削成了泥,哭喊道:“别动我爹,我说,我都说!” 他扑通跪地,又道:“康文舟说要去祭厉坛,我站在远处不敢上前,看到他走到厉坛上,还去动了厉坛正中的那棵桃树。桃树后面有鬼,穿粉衫的,那康文舟自个不怕死,非要去抓那只鬼,然而火轰一声蹿高,把他烧没了!是鬼,是鬼害的他!” 众人面面相觑,看柳少爷眼泪鼻涕齐下,又思及康觉海就是死于烧伤,明摆着是有人要置康家于死地,此事……绝非柳少爷信口胡诌。 一群人当即压着柳少爷往厉坛走,厉坛边上无人看守,但火势已灭,也不知康文舟是怎么被烧着的。 厉坛正中的确有桃树一棵,可是哪里有什么粉衫鬼怪? 康家人立即回去询问门客,那门客并非修仙之人,只是书看得比平常人多一些,当即让老夫人另求他人。 可如今的晦雪天里,能有几个修仙人?等那位仙长回来定是来不及了,而且,她也未必会出手。 四下求助无门,有人说:“闻安客栈不是住有修士么,去请!” 莲升从白玉京上回来,已是日暮时分,还未走到客栈门口,便见有不少人跪在门外,很是稀奇。 客栈门窗紧闭,分明是不想迎客。 莲升认出那些是康家的人,不动声色地绕开,使了个移形换影之术,转瞬便回到客栈里。 外边哀求声此起彼伏,大堂里几人却好整以暇地忙着手中事,连一个眼神也没往门边投。 柯广原专心雕桌角,那店小二不得不在边上看,而引玉么,则坐着喝茶,托着下颌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引玉扭头问:“如何?” 莲升先把手伸到引玉面前,半只手掌伤势未愈,好在未添新伤,淡声说:“细看才知,白玉门上有神兵留下的痕迹,我猜想,天道封锁天宫前,里面曾有一战,仙神销声匿迹,许就是因为那一战。” 引玉微怔,捏起莲升的手掌细细检查,说:“那劫雷呢?” “没了。”莲升神色不变,坐下说:“无嫌回来了么。” “暂未听说。”引玉一努下颌,举手投足间暗味无穷,说:“不过,我带回来一物,随我去看。” 莲升猜不到是什么,观引玉神色,还以为这人当真离不得床笫事,又要撩得她心弦大动,哪料,原来浸心于情,又思欲盼欲的,只她。 引玉推了门,扯开遮在背篓上的粗布,未等莲升上前一看,便抬手拦在前说:“吹吹。” 那调子轻得好似雪花,非刀非斧,却在逼得人把心肝都掏出来给她。 “我亲自从地里挖出来的,手都给刨麻了。”引玉又说。 莲升看她十根手指头干干净净,丁点泥污也不见,说:“那你该把泥痕留着,我看见了,才会心软嘴软。” “如今不叫你心软,日后有的是你心软的时候。”引玉收手,说:“你看它眉心,好像嵌有一物。” 莲升一低头,自然便见到了那两面佛像。她微微一顿,凉着声说:“何不等我回来,再去挖它。” “我等不及。”引玉给两面佛翻了个面,摸向它眉心说:“就是这。” 莲升摩挲片刻,抬掌竟朝佛像脸面震去,看得引玉心一惊。 引玉本想制止,但来不及了。 嘎吱几声,佛像上裂痕遍布,纹路间有浊气溢出。 再一看,碎开的并非整尊像,只是表面上薄薄一层土! 刹那间,此像改头换面,哪还是什么两面佛,分明只有一张脸。 久不见光的佛面仍是崭新,它双目紧闭,不知是在凝神,还是在沉睡。 许是闭起了眼,所以这佛像不露狞色,而它眉心果然嵌有一物,其色丹红,像是孩童开智的朱砂。 灵命不是孩童,眉心也不曾点有朱砂。 引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佛像,说:“我以为你要震碎它。” “震碎太冒险。”莲升朝那朱砂摸去,说:“它不变脸,只能设法令它变。” 话音方落,她眉心紧皱,微一使劲便搓得朱砂换了位置。 佛像眉心的朱砂一转,丹红色泽隐到背后,露出了和石珠一样的灰。 这珠子,只刚刚露出来的那面漆有颜色。 作者有话说: =3= 第85章 原先那一面漆了色, 叫人看不真切,如今转了半圈,才知这根本就是灵命的佛珠。 引玉摸向袖袋,把石珠拿了出来, 一比对, 料子当真一模一样, 不论是大小,还是刻字, 一点没差。 “为什么要把珠子嵌在眉心?”看完她便收起石珠。 “灵台。”莲升指向佛像额头,转而朝其眉心石珠碰去, 又说:“真身, 此石料和灵命尊的像无差, 当作真身未尝不可。” “牠是要将真身强行挤进灵台?”引玉抚向自己的额,摇头道:“难道牠也身魂分离?不可能, 这佛像也不是祂的模样。” “这不是牠的身。”莲升捧起那婴孩大的两面佛像, 翻来覆去打量,“晦雪天到处都是这样的佛像, 石珠定也有数十成百。此举有几分将自己四分五裂之意,舍弃真身于自己无益,大抵是为了成就他人。” “牠……要把真身给谁?”引玉怔住,“这种让己身星散,再将之赋予旁人的举动,真是闻所未闻。” “难怪无嫌对康觉海说, 这才是两面佛的真容。”莲升随意翻转手中佛像。 “受供奉的根本不是灵命。”引玉诧异,“而是它!” “不错。”莲升把佛像放回篓筐, 眉眼间愁云一凝, 连带着花钿也好似浸了墨色, 不艳了。 她的心绪还算平稳,淡声说:“所以牠求涅槃,本就不是为自己求,牠早达圆满,何须再求无余依。” “怪事。”引玉定定注视篓中佛像,冥思苦想一阵,还是未得结果,说:“我在小悟墟里,从未见过这样的沙弥。” “我亦然。”莲升再度转动石珠,指腹下凹凸不平,是“涅槃”二字。 她把石珠转正,让漆红的那一面露了出来,“我曾日日听牠说禅解经,如今才知,我从不认识牠。你说牠是被迫,还是自愿如此?” “谁逼得了牠。”引玉心觉好笑,意味深长地问:“是天道,还是我?” 纵观整座慧水赤山,似乎没人逼得了灵命。 莲升弯腰,捻起地上的碎泥,说:“不会是你。” 引玉的嘴角才扬起些许,忽地就僵住了,这露出真容的佛像,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之前下厉坛时,地底下也有石像一座,那尊像和无嫌极像,却又并非完完全全和无嫌一样,石像面颊靠近耳朵的那一处,露出些许斑驳痕迹,好像底下还有一层面皮。 引玉之前就觉得,无嫌的像不过是一个幌子,她当即开口:“你可还记得,我们那一次下厉坛。” “怎么?”莲升一勾手指,散了满地的泥灰竟又重新覆上佛像脸面,将里面那还算恬静的睡颜遮了起来。 泥土紧贴着佛像,被一点点捏成原来的模样,看起来那层“皮”好像从未被震碎。 引玉摸向佛像脸面,不论怎么抠刮,还真抠不破,她慢腾腾说:“那次我看到,无嫌在厉坛下的像似乎也有表里两层,它耳边露出些许痕迹,只是那痕迹只存在须臾,我以为是看花了眼,所以从未提起。” “果然还得再下厉坛一次。”莲升将背篓上的粗布一拉,遮好佛像,唯恐灵命能借此佛像的看到她们的一举一动。 耳报神躺在桌上,糯着声温温吞吞说:“下回也给我整一个会变脸的壳子,这壳子只能换裙子穿,却换不了脸,腻味了。” “这等阴邪之物也想要,你真是不挑不捡,不如找无嫌去,让她给你弄。”莲升睨过去。 耳报神呸了两声,说:“你们这两人,真是一个赛一个刻薄,明知我听不得邬嫌的名字,还偏要在我面前提她!哼,谁要和坏胚走在一块,这变脸的玩意儿我老人家不要就是。” “也是。”引玉别有深意地说:“为老不尊的事,做一回就好了。” 耳报神很刻意地多哼了一声,生怕引玉在莲升面前提它装成婴儿嚎啕大哭的糗事。 引玉笑笑,没提那事,她朝背篓轻踢,说:“这佛像怎么办?” 莲升拉起引玉素净的手,看她指甲缝里是不是还余有泥迹,“你亲自挖回来的,如今问我怎么办。” 引玉一双手洗得干净,衬得莲升挨了雷的半只手掌狰狞可怖。 耳报神嘀咕道:“还不快些将这佛像丢出去,把它搁在这,我怕是连眼都不敢合,谁知道这玩意会不会在夜里偷偷吸我老人家的阳气,又或者大变活人,一个邬嫌从天而降。” “如今提无嫌的,是你,可别胡乱赖人。”引玉笑说。 “我不过提她一嘴,你俩却是用她吓唬我!”耳报神愤愤不平。 莲升勾了手指,平躺在桌的木人便被风托起,轻盈盈的跟羽毛一般。 风一敛,耳报神便咚地就落进背篓里,又冷不丁和两面佛狰狞的背面脸对脸。 耳报神哭哭啼啼地埋怨起来,“你们这一个两个的,真是坏进骨子里了,就这么捉弄我,是觉得我老人家好欺负?是,我是好欺负,我……” 它话还没说完,突然惊叫:“这东西动了,它动了,救救我!” 粗布又被掀开,寄住在木人里的耳报神本来只有眼珠子能动,这一吓,竟手脚并用地往外跃,啪嗒摔在地下,眼珠子转个不停。 背篓里的佛像没动,只是面露血光,完好的泥皮竟又现出数道裂纹。 “是不是刚才没糊好?”引玉怔住。 “不是。”莲升摇头。 耳报神又动不了了,它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篓里逃脱,如今喘噎着说:“老人家我被做成耳报神多年,还是头一回被吓着,你们还不快些看看,那东西是不是自己变脸了。” 变是没变,在裂出数道蜿蜒痕迹后,就再无变化,只是血光还在。 莲升俯视背篓里的佛像,不解道:“将变不变。” 说着,她朝佛像脸面摸去,指腹竟沾到了浅淡的血迹,所谓血光,原来是真有血色。 引玉看到了莲升指腹上的那抹红,不安问:“何意?” “就如同你晦雪天里成千上百的画勾通连结,这些佛像大概也是如此。”莲升捻去手上血迹,面色难看至极,说:“有其他佛像沾了血,此像也会出现变化。” “还有别人把寺庙里的佛像挖出来了?”引玉皱眉。 “或许是康家那一座。”莲升说。 引玉定睛看着背篓里的佛像,摇头说:“失算,不该把它带回来。” “刚回慧水赤山,可不见你这么胆大,如今倒是和在小荒渚里一样了。”莲升弹指,施出一线金光。 金灿灿一线光将背篓缠了个紧实,使得盖在其上的粗布宛若铜皮铁板,里面的佛像撞破头也未必出得来。 引玉轻吁一口气,说:“刚来时人生地不熟,自然要收敛几分,如今想起了不少事,可不就宾至如归了。” “回归本性才是。”莲升转身,眉眼间愠意难掩。 “怎的,我自作主张,让你恼了?”引玉故意快步从莲升肩侧擦过,好整以暇地坐在矮塌上。 她仰头睨着莲升,还伸脚踢向莲升小腿,说:“那戏班子还住在客栈里,我们非要拿到他们手里的东西不可,你有主意了么。” 莲升低头,捻出金光,把耳报神的五感封了,说:“我让店小二去盯住康家,如果无嫌回来,厉坛之祭定是要提早,到时候四面城门皆封,他们就不好走了。” “你还要送他们走?”引玉弯腰脱去鞋袜,看似要躺下歇歇。 “他们必不会给,所以得找些理由,把东西讨过来。”莲升弯腰抓住引玉的脚踝。 引玉似笑非笑,双臂索性往后一撑,后仰着说:“莲升,你和我半斤八两,什么回归本性,不过是择机暴露罢了。” 莲升松开手,正要拉起被角,却被引玉略微冰冷的脚踩住了手腕。 引玉踢开被子,倾过去亲起莲升的唇角,说:“不过,莽撞草率不是我,这才是我的本性。” 莲升听到嘴边啜吻水声,什么清心咒都无济于事,心弦也好似那细细涎丝,一扯即断。 引玉不亲了,仗着莲升的手还受着伤,有一下没一下地揉起她的唇,一举一动满是深意。 莲升牙痒了。 “你不知我有多心疼你。”引玉噙笑,又拉起莲升的手,咬对方尚还完好的指尖,说:“我给你做,好不。” 莲升时时依她,处处依她,唯独此时不依。 引玉的舌被一通乱搅,后来莲升收回手,以唇取而代之。 莲升甘愿俯身而下,唇齿下全是密匝匝的斑驳绯色,亲得引玉声声喘噎。 引玉拉住莲升的头发,又把对方束发的红绳扯落,往自己手指上一缠,气息不匀地说:“不要我给你做,那你。” 她顿住了,刻意放轻声音,说:“做给我看,好不好。” 半夜时,店小二又来敲了门,引玉侧着身睡,反手往莲升腰上推了推。 莲升还没起身,便听见耳报神阴阳怪气地替她们应了声。 耳报神稚声稚气道:“别敲了,若非我刚解开这封堵五感的术法,许还应不得你,有什么事在门外说就好,里边人都听得见,只看她们想不想理人罢了。” 店小二早清楚这木人能说会道,换作是柯广原过来,定是要被吓得不敢吭声。他就站在门外,压着声说:“康文舟死了,就是康家昨儿四处搜找的那位少爷。” 莲升并不意外,神色还十分平静。 屋里,引玉坐起身,看着莲升说:“这也是你的‘怨气’所致?” “是他命数已尽。”莲升走去开门,说:“怎么死的。” 门忽然打开,里边的人步子轻,没什么动静,店小二猛往后一仰,定了神才说:“在厉坛上被烧死的,听康家的人说,康文舟是被妖鬼勾到了坛上,然后身上忽然起火,人就烧没了。康家的人跪在门外苦苦哀求,为的就是这件事,如今门外还跪着一片呢,啧。” 厉坛下有孤魂野鬼不假,还有活死人般的僵,可那些僵,哪个不是面容灰白丑陋,把人吓破胆还差不多,怎能勾得了人。 但引玉想起了厉坛上的桃树,还有那模糊不清的人影,不由得问:“知道那妖怪长什么模样么?” 店小二左思右想,双眼蓦地一亮,说:“康文舟是和柳家少爷一块儿过去的,那柳俊说,坛上有一女子身影,身着粉衣,来无影去无踪。” 都对得上了。 引玉歪着身倚在床头,越发觉得,粉衣女子和坛上桃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无嫌回来不曾。”莲升淡声。 听这名字,小二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立刻说:“丑时刚过,康家便有不少人偷偷摸摸出了宅子,在雪夜里迎到了一人,似乎就是那位仙长,其他人可没这本事叫康家大费周章相迎。” 引玉神色微变,又朝床头卷起的空白画卷摸去,发觉画纸果然潮了。 店小二继续说:“我看那位仙长还比不上两位仙姑,没点上天下地的本事,在雪里慢慢悠悠地走,观她那时深时浅的步子,好像下盘不大稳,虚的!” 就算是被谪贬,那无嫌也是进过小悟墟的,也有呼风唤雨之能,绝非店小二口中路都走不稳之人。 “是劫雷。”莲升笃定。 店小二讷讷问:“还需要继续打探么,我……” 他嘴上不将那仙长当一回事,心上却还在怕着,当时为了躲那威压,他绕着晦雪天狂奔六圈,如今一回想,心有余悸。 “厉坛之祭,康家定下来了么。”莲升问。 店小二摇头:“我买通了康家一护院,那人说,仙长要闭关几日,说不准何时出来。” “行了,你歇去吧。”莲升说。 等店小二走远,莲升才说:“三道劫雷,如果无嫌全承,的确是要修养几日。” “天道就算封锁白玉京,也要用雷劈她,不管那雷原是要劈她,还是劈灵命,都足以见得天道的怒气。”引玉慢声说。 莲升颔首,没关门,反倒走了出去,回头说:“该让那戏班子走了。” 引玉窸窸窣窣地穿好衣裳,捏紧衣襟说:“我也去。” 整个戏班子挤在一间房里,宁愿席地而坐,也不愿分开,这伙人当真被康家吓坏了,夜里听见敲门声更是大气不敢出。 “是我。”莲升说。 屋里,本要把窗支起的霍金枝松下一口气,赶紧扭头说:“给仙姑开门。” 是霍兰妗开的门,她连忙抬手说:“仙姑里面请。” 引玉走了进去,庆幸当初店小二给安排了个大房间,否则这么多人挤在一块,怕是要闷死。 见仙姑进屋,不管是地上坐的,还是躺在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全都起了身。 已是后半夜,此时敲门哪能是好事,霍金枝心都提到嗓子眼,哑着声问:“可是康家找来了?我、我看窗外有不少康家的人,康家是不是知道我们躲这来了,我们再在这,会不会连累客栈?” “如果是为了找你们,那些人犯不着跪在雪中。”莲升说:“这几日康家许是就要封堵城门了,你们如果要走,就趁此时。” 霍金枝心慌意乱,差点没站稳,幸好有白泠湘在后面抵着她的肩。她转头往后看,与白泠湘相视一眼,说:“太快了,我们还……” “还没找着恩人?”引玉问。 霍金枝犹豫着点头,苦涩道:“岂不就白跑了一趟。” “再不走,往后康家要逮你们,我们可就保不住了。”莲升直截了当地说。 屋里霍家班的人怛然失色,谁会想往康家手里钻,那康家可是坏到连心肝都是黑的! 边上有人说:“要不咱们还是走吧,要是在这丢了性命,往后要怎么找恩人?” 闻声,一群人纷纷开口劝阻,全都成了惊弓之鸟,连听见大雪压塌屋檐,都止不住发抖。 本意是来找恩人,霍金枝哪料到会把自家戏班子害到如此境地。 白泠湘站在她的身后,见状微微摇头,挤出干涩的声音说:“妹,咱们算了,要不是两位仙姑出手,我们又怎么活得到现在啊,可不能再一意孤行了,往后日子还长着,什么时候来晦雪天不行?再说,两位仙姑的恩,咱们也没还啊。” 霍金枝扶着桌,心知两位仙姑不喜受人跪拜,微微躬身说:“的确不能愧对了仙姑的好意,多谢仙姑搭救。” 莲升暗暗看向白朝阳,果不其然,白朝阳还在捂着胸口,掌心下定藏有东西。 “无妨。”她平静道。 白泠湘抬起窗,一双眼被风刮得差点睁不开,在看见楼下的人后,忙不迭缩了头,着急问:“可是咱们怎么走,屋外全是康家的人!” “不必操心。”引玉说。 霍金枝沉沉叹出一声,目光闪躲不定,说:“那便依仙姑所言,仙姑已保我们两日,切莫再让仙姑为难,都把东西收拾收拾,今儿……就走吧。” 众人纷纷收拾起衣箱,在整理行囊时,有人无意撞上了背篓。背篓一翻,那双腮绯红、穿红戴绿的人偶滚了出来。 人偶眉心的念果然消失了,如今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人偶。 霍金枝僵住,连忙说:“别看,赶紧将它扶起来。” 边上的人紧闭双眼,蹲下摸索着,赶紧把人偶扶了回去。 引玉故意问:“你们的祖师爷显过灵么,上次你们连戏台都被康家砸了,却不见它现身。” 霍金枝见背篓已被立起,拍了两下胸口,把气拍顺了,才惆怅道:“听祖辈的人说,祖师爷是现过身的,穿着一身戏袍,说话跟唱曲似的。自打我们这辈接手,就从未见他显灵了,也不知是不是我们供得不够好,又或者……神仙已不在世。” 白玉京都成了那样,神仙能显灵就怪了。 引玉索性不再发问,转身走:“你们先收拾着,我到外边看看。” 霍金枝连忙说:“仙姑小心些。” 众人紧赶慢赶地收拾东西,所幸他们原就只打算在客栈小住两日,东西未拿出来太多,整理起来也轻松。 引玉下了楼,莲升却没跟上去。 屋中,莲升掌心一翻,一些金珠美玉躺在掌心,在昏暗烛光中闪闪发光。 霍金枝忙着整理衣物,若非莲升把手伸过去,她还注意不到那些贵重玩意。 她怎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推起莲升的手说:“仙姑使不得,我们恩情难还,可不能再收这些了。” “拿着,路途遥遥,莫要枉费我一番好心。”莲升说。 就好像在厚雪下掘到了一撮未灭的火,霍金枝眼眶温热,哪料这看似最冷心的仙姑,竟有着这么柔软的心肠。 “日后别忘了再来。”莲升又说:“手伸过来。” 霍金枝伸了手,被一捧冰冷的金珠宝玉烫着手心。 “等晦雪天春还再来。”莲升转身。 于晦雪天而言,“春还”二字,遥比水中捞月。 霍金枝一时竟不知,仙姑是不是不想他们再来,嗫嚅道:“春还,那得是何时啊,我们这一走,还能见得到二位么?” “再过些时日,雪就该化了。”莲升推门出去。 路过“听宵雨”,莲升微微停顿,察觉屋里没了生气,不知谢聆又上哪去了。 楼下静凄凄,引玉连灯也不点,所以远远只看得见一个漆黑的轮廓偎在桌边。 “你要怎么哄他们把东西拿出来?”引玉托着下颌问。 莲升坐了过去,抬头望向悬梁,说:“再等等,总会拿得到。” 少倾,楼上传来脚步声,下来的似乎只有一人。大抵因为没有点灯,那人走得格外慢,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挪。 那生气有几分像白泠湘,但又比白泠湘更有朝气,稍一分辨,便知是白朝阳。 白朝阳虽有二十多岁,但平日里没少被照料,脾性又并非飒爽活泼,见到人便瑟瑟缩缩,下楼后半晌没吭声。 引玉发话:“他们让你下来的?” 白朝阳点头,慢吞吞走近,捂着胸口说:“是霍师父让我下来,她让我问您二位,是不是要在晦雪天驱邪伏鬼。” “算是。”引玉看着他。 白朝阳万分不舍,眸光一直落在胸口处,他沉默了良久才松手,把一枚连着红绳的玉从脖子上摘了下来,双手奉上,说:“霍师父让我把此物送给二位,这是能消灾辟邪的佛像,曾为我们挡过不少大灾小难,望二位仙姑能顺利驱走邪祟,在春还晦雪天之时,我等必会如约归来。” 玉雕的佛像单膝盘起,头发披散,一只手随性抵地,一只手捏起法印。 这才是灵命的像。 作者有话说: =3= 第86章 不论是厉坛下的那一座, 还是晦雪天遍地的双面佛,都不是灵命,如今这不及巴掌大的玉石,才是灵命的像。 看见的一瞬, 引玉那些关于小悟墟的记忆, 又跟抽枝拔节般统统复苏。她好像回到了白玉京, 身处灵命石像前,看得到石像的里里外外。 如今白朝阳手里托着的玉雕, 和那尊像几乎一模一样,活像是用术法变小又漆了色的。 莲升愕然, 猜到那物什是灵命所赠, 却不曾想过, 竟然是灵命的像。 “你师父,为什么不亲自下来。”引玉望向楼梯。 白朝阳展开的五指又合拢了, 他万般不舍, 不太想送出去,讷讷说:“因为玉是我的, 合该由我亲手送出。” “你的?”莲升伸掌,并不同他客气,“此话怎讲。” 白朝阳不愿割舍,但看莲升手都伸过来了,犹犹豫豫张开五指,双眼定定下视, 说:“说来话长,我、我想想该从何说起。” “舍不得送, 为何还要下来。”莲升淡声。 白朝阳气息微急, 掌中佛像的玉质看起来平平无奇, 雕工还不如柯广原好,只比小悟墟里那好像粗制滥造的石像要精细一些。 “收回去吧。”莲升以退为进。 白朝阳直勾勾盯着手心的玉雕,后牙槽一咬,还是给了出去,刹那间,神色变得萎靡无比。 他松了牙关,说:“我也是听来的,那时我尚在襁褓,是一位俗家弟子送我的,正是他,救了我娘和霍师父。” “俗家弟子?”莲升手心微沉,抬臂打量起那巴掌大的玉雕。 是有些重量,却不足为奇,就像灵命本尊,已在她心底惊不起太大的波澜。 那时恰好入冬,戏班子惨遭大雪封山。 他们这戏班子,从师祖辈起便居无定所,哪儿有想看戏的,便在哪儿搭台子唱戏,天南地北全是他们的足迹,哪里都能当家。 那年戏刚唱完,雪下得突然,那鹅毛大雪一落下,他们还没来得及离开,路就被封死了。 要说是雨,倒也正常,偏偏那样瓢泼落下的,是雪啊。便是因为大雪突如其来,又下得大,使得那劈头盖脸砸落的不像雪花,反而像是有人倾了数床棉絮。 按照往常,雪得下上好一阵,才能封堵道路,那日不过是一个时辰,山上山下便皎皎皑皑,埋了山路,乱了方向。 事出反常必有妖,戏班子惶惶不安,都觉得这地方遭鬼了。 更坏的是,沿途屋舍极少,荒山野岭,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找不着。四下寻不到人家,他们只能露宿山林,在马车上将就一宿,待明儿天亮了,再看看那路能不能走得通。 那时候,戏班子当家的还不是霍金枝。 霍金枝坐在马车上,撩了帘子往外看,被那风一刮,两眼又干又涩,赶忙把帘子放回去,问:“这山林里会不会有猛兽出没,咱们在这安全么?” 老师父坐在另一辆马车上,他年岁已大,又因为病过一回,耳朵已不是那么好使,扯着嗓子问:“什么——” 霍金枝只好说:“你们替我给师父传话啊,我这么干吼哪里行,把嗓子喊坏了可怎么办。” 有人挨着老师父的耳朵传话,老师父抱起胳膊,有气无力地说:“不然还能怎么样,如今天不好,只能在这林里歇一夜,豺狼虎豹约莫是没有的,在外边跑了十来年了,什么地方没睡过,你们还怕这些?不过,这几日幸好有大师哥护佑,登台都还算顺利” 老人家絮絮叨叨说起话,一时半刻说不完,这儿扯一些,那儿又侃几句,光凭他自己一个人,也能聊个天荒地老。 边上的人听得昏昏欲睡,没一个人应声,老师父也不恼,反正他耳朵不好使,就当别人应了声,只是他没听见。 当时雪大,风也大,下了马车的人就算抱作一团,也会被风吹跑。 马车也变得不好避风,要不是绳子拴得够紧,也许连车带马都会被掀上天。 半夜里,霍金枝忽然周身发烫,神志混沌不清地嘟囔了几句,边上的人挨着她,还以为梦里的火炉化作了实质,等睁了眼,才知霍金枝快要被烧傻了。 那人心急如焚,猛推了霍金枝数下,赶紧从水囊里倒出些水给她喝。 “金枝,金枝?” 霍金枝烧得糊涂,问道:“怎的,来的是豺狼还是虎豹?” “你病了。” 霍金枝往自己额头探去,可她周身皆热,自己又怎探得明白体温。她头脑一片空白,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哑声问:“我、我头有些晕,嗓子……嗓子也哑了,是感了风寒么。” “你烧得厉害。” 霍金枝怔住,忙不迭捏紧衣襟,双眼都润了,只怕自己会死在这。 霍东杉推醒其他兄弟姐妹,几人一起翻找衣箱,把或薄或厚的衣裳全披到霍金枝身上,没一人敢告诉老师父,唯恐将他吓着。 这戏班子的学徒全是老师父捡回来养大的,没一个是他亲生,但都比亲生的还要亲。 平日里练戏没少磕磕碰碰,老师父白日里不心疼,可一到夜里,他就要悄悄摸到房中,给孩子们上药。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霍金枝压低声,又说:“你们也别忧心我,我以前不也常常烧到糊涂么,几次都是第二日就好了。” 只是今昨已不能相提并论,如今是大雪天。 囊里的水已经凉透,霍东杉还在喂着霍金枝喝。 霍金枝扭头避开,她知道囊里的水不多了,万不能被她一人喝完。她捂住嘴含糊不清唔唔了几声,说的约莫是—— 别给她,省着些。 半夜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听见动静,霍金枝真以为来了豺狼虎豹。 她病是病了,耳朵还灵着,当即推起身边的人说:“霍东杉,你把我脚底的剑和花枪都拿出来,我听见声音了。” 霍东杉朝边上的人使了个眼色,四人赶紧抄起家伙。 哪料帘子被一把掀开,进来的根本不是豺狼虎豹,也不是山林精怪,而是活生生的人。 跟那人手里的大刀一比,霍东杉他们手里的花枪好似小孩儿的玩物。 这还是他们头回碰到拦路山贼,霍金枝顾不上嗓子,扬声大喊:“如果是要钱财,我们给就是,别去掀前面那马车的帘子,我爹在里面,他年岁大了,会被吓着!” 钻进马车的人不掳掠东西,长刀一架,四处翻找了一阵,气喘吁吁问:“那边的马车,我们也是要翻的。” “不是劫财?”霍金枝本来烧得有点糊涂,这一吓,把她吓清醒了。 “找人。”山贼冷声。 “我们只是路过此地,哪料碰到大雪封山,你要找的人哪能在我们这!”霍东杉说。 霍金枝昏昏沉沉问:“你们找谁?” “一个大着肚子的臭娘们。”山贼磨牙凿齿。 霍金枝摇头,不知山贼和他们要找的人有什么仇怨,匆匆说:“我们这没有,她、她是你的谁?” “我媳妇!”山贼找不着人,立即从马车钻出,大刀往肩头一架,好似不怕冷。 此时山风小上了一些,山贼肩上的刀看似有千斤重,风吹不跑他。 霍金枝想,哪能是媳妇,根本是仇人。 远处传来惊呼声,分明是老师父在叫。 “别吓我爹——”霍金枝吓坏了。 外边还有几个这山贼的弟兄,其中一人听见声音便窸窸窣窣摸进马车,看霍金枝病得一张脸绯红,跟擦了胭脂一样,忍不住往她面颊上摸。 山贼许是刚喝过酒,醉醺醺地凑过去闻,闻胭脂。 到底是做山贼的,那烧杀掳掠的腌臜事没少做,根本不知克制为何物,看上眼的,全要夺到手里,只有捏在自己手中,心才定得住。 山贼双眼通红,脸上还有疤痕,凶悍得像是茹毛饮血的兽,凑近说:“你爹?你跟我回山寨,他就是我岳父!” 霍东杉当即拍开那人的脏手,不遗余力地推向山贼胸膛,气压山河般大喊:“滚——” 被那一推,山贼火气全冒,往腰侧一阵摸,拔出匕首便挨到霍东杉的脖颈上。 匕首利,一下就见了血。 “我大哥媳妇儿不见了,还快临盆了,找遍方圆百里也没找到人。”山贼双眼被酒气熏红,握刀的手不稳,划得霍东杉颈侧全是红杠。 他龇牙咧嘴,馋虫上头地盯着霍金枝,又说:“一会儿翻完了,就知道你们有没有藏人了,至于你么,就跟我到寨子里去,好让我仔细闻闻你的胭脂香!” 众人发誓没有见过那临盆的妇人,山贼看着霍金枝根本移不开眼,当即想把她拽下马车。 马车外,那山寨的大当家心急如焚地催促。 车里的山贼冷冷一嘁,把霍金枝往里一推,不甘不愿地爬了下去。 霍金枝惊魂未定,冲霍东杉使起眼色。 霍东杉怒得脖颈全红,朝那和树木拴在一起的麻绳看去,抬手打了几个手势—— 如果这群山贼不走,他就下去把绳子解了。 山贼当真不走,还想把他们连人带马车全逮回去。 就在此时,霍东杉跃下马车,踩着树干把麻绳解了。他一脚踹上马屁股,马匹受惊,嘶叫一声便拖起马车狂奔疾驰。 几个山贼想擒霍东杉,个个都往他身上捅刀子,哪知他还吊着一口气,不光站得稳,还把刀夺了过去,把另一处的麻绳斩断了。 两辆马车各跑一边,不料山贼也是骑马而来,几人翻身上马,一踢马肚子便追上前去,踏得雪花乱溅。 霍金枝心知那几人是想擒她,她不想连累大家,一把拨开压在身上的衣裳,当着山贼的面扑出马车,沿着泥坡磕撞着往下滚,晃得脑汁都要匀了。 幸好这是半夜,四处没有灯火,而山贼手里的火把早就灭了,想找到她并不容易。 霍金枝跌跌撞撞跑了一路,快要倒下时,隐约看见火光。她吓了一跳,差点转身就跑,幸好多看了一眼,认出那是一户人家。 她壮着胆朝那亮着光的屋舍走去,意识浑浑噩噩,想起来他们曾经路经此地,那次路过时,这里……应该是没有屋舍的。 这地方离晦雪天近,晦雪天春意闹柳梢,所以此地雪势也小。 霍金枝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想活命,在路过那屋舍前的栅栏时,心下不免一惊。 屋舍前有养鸡鸭的栅栏倒不奇怪,怪的是,如今大雪纷飞,栅栏里有鹅也就算了,这鹅怎还下了蛋? 天寒地冻,哪是鹅下蛋的时候。 霍金枝心想,她多半是撞上妖怪了,可来都来了,妖怪怎容得她走? 左右是个死,她干脆走去叩门,死也得死个明白,好歹看看妖怪长什么模样。 门倏然打开,走出来的竟是个身穿僧袍却蓄有长发的和尚,约莫是俗家弟子,否则怎会披头散发。 霍金枝哑声,她在话本里见过,有妖怪会变作僧人的模样,好把人骗回去吃。 和尚神色冷淡,不喜不怒,看了她两眼便侧身说:“此处可以躲雪,不过,得委屈姑娘在茅草间躲,我佛门有戒律诸多,男女共处一室有违清规,也会坏姑娘清誉。” 霍金枝便到茅草间去了,她一夜不敢合眼,怪的是,她明明没吃药,又还挨着冻,病竟有所好转,一探额头,果不其然冷如冰雪,哪还在烧。 呱呱一声啼哭撕开夜色,哭得又凄厉又诡谲。 这地方怎会有婴儿? 霍金枝探头往外一看,看见有位女子正抱着小孩儿坐在圈里。 鹅…… 哪还有什么鹅,就连那只蛋也不见了。 霍金枝心惊,却见那俗家和尚推门而出,走到圈前并起双掌。 女子怀抱襁褓起身,泫然若泣地抿着嘴唇,眼一直抬着,压根不愿看怀中婴儿。她高举双臂,似乎是想把襁褓里的孩儿托给那和尚,岂料和尚摇头不收。 和尚转身,看向霍金枝,说:“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霍金枝心里已有答案,想必昨夜她看见的大鹅和蛋,就是这妇人和婴儿,和尚也不是妖怪变的,反倒应该是……神仙。 “多谢大师。”她连忙躬身。 和尚那身僧袍单薄,一副仙人之姿,说:“今儿雪停,二位可以离开了。” 霍金枝见女子抱着婴儿叩谢,也跟着行了大礼。 女子正要走,转身时忽被喊住。 霍金枝跟着转身,见和尚定定注视女子怀中婴孩,良久,他手掌一翻,一枚玉质佛像现于掌心。 “赠予小儿,此佛像能消灾避难。”和尚道。 到底是神仙馈赠,女子受宠若惊,就算再憎恶怀里的婴儿,也不得不双手接住,颤抖着将玉塞到了襁褓里。 霍金枝和那妇人一前一后离开,原是她走在后面,不想,妇人越走越慢,渐渐落后她一截。 她心觉古怪,扭头问:“你要去哪儿?” 女子摇头,眉眼间满是惆怅,了无生趣地说:“我无处可去。” 霍金枝看那小孩儿身上还有血色,约莫是……才生下来的。她一颗心狂跳不已,哑声问:“你、你是从山上下来的么?” 女子没应声。 霍金枝看她可怜,襁褓中的婴孩还一直在哭,随即又想到那些无恶不作的山贼,紧咬的牙关一松,干脆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女子还真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在原先走散的地方,霍金枝遥遥望见两辆熟悉的马车,快步跑了过去,压根不像大病初愈。 车上的人听见呼喊,急忙掀开帘子下来,兄弟姐妹们看见霍金枝身无大碍,全都哭个不停。 霍金枝抬起老师父的胳膊一通检查,微微松下一口气。她左右看了看,心觉古怪,一个念头冲上颅顶,叫她浑身发寒。 大雪在地上盖得厚,起先被他们踩出来的足印,早被埋没了。 霍金枝猛地掀开帘子,牙齿咯吱作响,她怕得要死,瞪着眼问:“霍东杉呢?” 老师父泪眼朦胧,说:“那群山贼追了咱们一路啊,到底是老天眷顾,我们后车轮刚滚过去,厚雪崩弛而下,将他们全部埋住,他们多半是活不下来了。” “我问霍东杉!” 老师父双耳嗡嗡,其实他还是听得不大清楚,可这些都是他养大的孩子,他光是看霍金枝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颤着声说:“咱们绕了老远的路才绕回来,在雪里挖出东杉,寻了个地儿把他埋了,那些山贼,就当……是给东杉陪葬了。” 霍东杉死了,他挨了数刀,身上又痛又冷,等戏班子找回去,人已经僵透了。 一夜过去,霍金枝一滴泪也没流,此时忍不住放声痛哭,哭得干呕不止。 白泠湘呆呆站着,双手握得死紧,指甲抠破掌心,说:“他们,定是为了找我才下山的,一年前我被他们劫到山上凌/辱,如今才逮到个机会逃离,怎料,害了旁人。” 戏班子哪会怪这女子,她啊,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白泠湘无处可去,便跟着这戏班子天南地北辗转,给他们打杂赎罪,明明错不在她,她却把罪状都揽了。 客栈里,白朝阳徐徐说着昔日种种,这些事都是他听来的,所以说得磕磕巴巴。 引玉转着杯盏,思索了片刻,问:“那时候,晦雪天还是春光明媚?” “不错,那是在晦雪天变冷前。”霍金枝从楼上下来,“半年之后,我们想回去答谢,在路上时却听说卧看山病死、饿死了不少人,而晦雪天也不复从前。” 引玉垂下眼,久久才侧身睨向莲升,用心声说:“牠虽用的是男身,但观此前人偶上的金光,确是灵命无疑。” “是。”莲升还以心声。 引玉不咸不淡地提起嘴角,好像浑不在意,嘲弄道:“众人都以为灵命是我杀的,没想到,牠活得比我还好。” 是幻象,却也是真实。 她摊开掌心,凝视着干干净净的十根手指,在她记忆里,这双手曾沾满鲜血,虽非她本意,但她也绝非清白无罪。 霍金枝什么也听不见,轻叹一声,说:“那和尚赠给朝阳的玉雕,当真是好东西,曾救过我们数回,二位就收下吧。” “怎么说?”引玉来了兴致。 自那年起,五湖四海都不太平,到处妖象频生,鬼气浓浓,不管戏班子到哪儿搭台,总能碰得上妖鬼祸害人间。 戏班子头次碰到的,是一只猫妖,原先他们只是听说,那地方有猫妖吃婴孩,吃法凶残,掏心掏肺,别的是一口也不碰,留能留下血淋淋的尸身。 那城中几乎没有新生儿,生下的婴孩么几天就被掏开心口,众人一听见小儿啼哭便离得老远,生怕被祸及。 因为这戏班子带了个不足岁的小孩,所以就算台子撘好,也没人去看,就怕小孩一哭,猫妖就要现身。 白泠湘怀抱襁褓,她虽不待见怀里的小孩,但终归是自己的骨肉,又是活生生一条命,怎忍心看他被妖怪吃去。 几个月的小孩,哪能懂事,饿了要哭,冷了要叫,这一哭闹,还真招来一股邪风。 妖风大作,附近的屋舍赶忙关紧门窗,咚咚声此起彼伏,众人顶多在窗纸上戳个洞,小心翼翼往外看,绝不会出手相救。 怪的是,那哭闹的婴孩竟没被吃,猫妖被一道金光镇住了! 金光,就是从玉雕里照出来的。 往后的时日,每每碰上妖鬼,妖鬼总会被牢牢镇压,只是近些年,佛像里的金光没以前亮了。 引玉一听见“猫”那一字,心思全倒了过去,明知尘世里猫这一物随处可见,却还是问:“那猫长什么模样,后来去哪了。” 时日已久,霍金枝记不太清了,犹犹豫豫说:“是个女子的模样,手脚上似有金铃,银发黑裙。她受金光压制,好像妖力不支,变作黑猫一只,溜走了。” 引玉本来只是随口一问,闻声蓦地一震,把边上的茶盏撞得哐当晃,她猛将茶盏反扣在桌,问:“看清楚了?” 银发黑裙,又有金铃,可不就是白玉门上那只乌云踏雪的猫么。 可归月是仙,怎会成吃人心的妖怪? “不会记错。”霍金枝哑声,“那可是我头一次见到玉雕冒出金光。” 莲升起身走开,刚拉开门闩,屋门便被烈风撞得大敞,她纹丝不动地站在风中。 引玉久久没能回神,白玉京上有刀剑劈痕,后又有猫仙成妖,也不知是不是灵命从中动了手脚。 “细说,什么样的金光。”莲升紧握玉雕,回头说。 霍金枝回忆着,慢声说:“如今佛像再现金光,已不如以前明亮了,但我清楚记得,以前的金光里,遍布着看不懂的符文。” 说完,她手忙脚乱地端起茶壶,倒出些许茶水,用指腹一蘸,慢吞吞地画了起来。 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是小悟墟的文字,译作“天秩灵命”。 杳杳灵命,茫茫天秩。 这是灵命尊的佛号,果然是牠。 作者有话说: =3= “杳杳灵命,茫茫天秩。”出自《益州夫子庙碑》 第87章 桌上用茶水写出的字, 就好像一个个歪扭的小人,扶正了看,的确是“天秩灵命”。 天秩,字面看是天道所定的秩序礼法。 取这名字, 并非是因为灵命野心勃勃, 但足以彰显, 灵命在白玉京中的分量。 那时候慧水赤山鸿蒙初辟,白玉京初成, 别说地上人,就连天上仙也寥寥无几。 天道窥见大地, 于是将生灵点化成仙, 仙神/的/名号, 全是天道所赐。 白玉京上虽有十二仙楼,但放眼望去空旷寂寥, 众仙极少现身, 都恪守着本职,忙忙碌碌。 引玉作为仙辰匣匣首, 其实本应承职务无数,凡尘里能者多劳,白玉京也是如此。 偏她什么也不做,掌管天地戒律的原该是她,被她一推脱,便成了灵命。 从那时候起, 到莲升在小悟墟里化仙,白玉京的戒律事宜全由灵命担下, 后来天道重划职务, 才把重任交到莲升身上。 引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水痕, 不由得想起一些过往,本来灵命在她记忆里模模糊糊的轮廓,一时间变得清晰许多。 起先白玉京上仙神尚少,她又是爱凑热闹、耐不住孤独的性子,自然逮着人就往前凑,闹得对方心烦,才愿意走。 灵命,当属被她闹过最多次的。 别的仙神忙得不可开交,一看见她就躲,连个被纠缠的机会也不给,要是不小心碰了面,便会设法逃脱,唯恐误事。 而灵命呢,竟容得她纠缠,一边忙着手中事务,一边同她周旋,脸上根本没有恼意。 灵命当真不拘一格,面前的经书竹简整齐有序摆放着,自己却是长发不束,衣衫不整,歪歪斜斜地倚在塔刹前。 牠看见引玉便笑,女相时面容姣好,虽不是慈眉善目,却也大大方方,掀起眼皮问:“今儿不下凡?” “你替我料理这些琐碎事,不来看你一眼,倒显得我不仁不义了。”引玉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往灵命榻上一坐,伸手拨弄起经卷。 “不愿做不做就是,从心就好。”灵命默出经文,说:“且不说,天道交托,何来的不仁不义。” 引玉一嘁,起身离开,留下一句话:“你倒是旷达。” …… 写完,霍金枝收拢手指,定定琢磨了一阵,笃定仰头:“没错,就是这样!” 引玉若有所思,看向莲升,说:“明明后来灵命几乎不管事,‘天秩’却还是祂,你说稀奇不稀奇。” “天底下怪事繁多,就显得不稀奇了。”莲升抬掌把水痕抹去,问霍金枝:“你们的东西收好了么。” 霍金枝不知道她们在打什么哑谜,使唤起白朝阳,“朝阳你上去看看,让师兄师姐们快些。”说完,她暗暗朝莲升握起的右手投去一眼,神色略显古怪。 白朝阳快步上楼,未几,一群人拖着衣箱跌跌撞撞下来,全部人面色凝重,也不知此番能不能顺利出城。 霍金枝惴惴不安,说:“当年之事,仙姑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我定全盘托出。” “你们是在卧看山遇到那位恩人,如今为什么会来晦雪天。”莲升一针见血。 霍金枝只顾着将当时之事说出来,此时被问得一怔,半晌没应声。 引玉在边上慢悠悠替霍金枝解释:“卧看山不是出了事么,想必是一路找过来的。” “是一路找过来的,以前听说晦雪天供奉有众多仙神,我料想这里会有寺庙无数,没想到……时过境迁。”霍金枝垂下眼。 莲升推门走到风雪中,狂风掀起门帘。外边还有康家人在守着,但他们好像看不见莲升,也看不到客栈满堂的人。 霍金枝胆战心惊地往外打量,齐齐屏息。 夜色浓重,半晌未见莲升回来。 引玉等了良久,干脆也掀起帘子撞进风雪里。她正要找寻莲升的身影,忽然听见嘶嘶几声。 是马,马匹后边跟了马车。 引玉一愣,差点以为康家又增派了人来,可再看四周,还是那些人。 怪的是,马匹身上了无生息,走近才知,它面颊上有两团桃红,模样诡谲木讷,完全不输戏班子背篓里的人偶。 纸扎的,引玉顿时明白,不由得笑起,说:“这门手艺,到底没有白费。” 莲升从马车后走出,手里还捏着些细细长长的纸条,只见她将那碎纸条往马臀上一按,丰盈顺长的马尾骤成,迎着风飞扬不已! 她拂去手上纸屑,看向引玉说:“怎就这么喜欢出来吃西北风。” “还不愿与我分一杯羹?”引玉抱起手臂,绕着马车走了半圈,说:“以前看你撕纸人撕得粗糙,想不到,竟也是做得了精细活的。” “手上功夫,总不能毫无长进。”莲升说得平淡,但听者有意。 引玉掩起嘴笑,省得当真吃了风,睨过去说:“莲升,心上的清规一破,嘴上的戒便天天犯?” “修心和修身向来难分,你不是比我懂么。”莲升走过去,定定看了引玉一阵,倏然倾上前,嘴唇轻轻贴上引玉冰冷的手背。 “我懂的,还多着呢。”引玉放下手,顿时无遮无拦的,她朝莲升唇边一亲,说:“我乐意你坏戒律,你坏一回,我舒坦一回。” 莲升捏起引玉手腕,翻过她的手,把玉雕交出去,说:“此物也给你。” 引玉六神不安,说:“归月会化妖,白玉京上众仙神消失,留下打斗的痕迹,他们……也许也碰上了幻象。” “幻象。”莲升面色骤沉。 “莲升,你信不信我。”引玉平静地看着面前人,前所未有的平静。 莲升拢起引玉的五指,心之所想,尽在不言中。 “我那日看见的魔佛,是幻象。”引玉低头盯起她和莲升交叠的手,“那幻象逼得我走投无路,我信以为真,所以才……” “只可惜,我如今找不出证据。”她唇齿一动。 “我信你。”莲升抬手轻捏引玉皎白的耳垂,是抚慰,亦是肯定。 她知道此时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让引玉摆脱那孤立无援的境地。 不管是独处,还是安静,都不是引玉喜欢的,她有满腔的热烈情意,是冰雪下流动的岩浆,足以侵吞全部荒寂。 此时引玉需她破戒,她便破戒。 “我刚才想起了一些关于灵命的事。”引玉无辜眨眼。 “看你心不在焉,料到如此。”莲升目不转睛。 引玉笑了,收好玉雕,往自己嘴唇上轻轻摩挲,打趣说:“你说灵命会不会是天生的操劳命,不愿事务都被你揽走,所以想一出做一出,闹出了这等事。” “你和牠相识,也许能追溯到鸿蒙初辟,自然是你更了解牠。”莲升平心静气,作势要掀帘子进屋。 “让我尝尝你刚呷的醋。”引玉拉住莲升袖口,亲昵地偎上前,漫不经心说:“其实我总觉得你我早就相识,我总不能是图你身子,才一见钟情。” 莲升哑了声,下咽着盖去喉头燥涩,说:“迟些,再来料理我们的事。” 她掀了帘子,冲屋里人说:“出来吧,马车备好了。” 霍金枝等人大吃一惊,昏昏欲睡的柯广原顿时清醒,店小二也是如此。 在这风雪天里,人都难活,何况是马,再说店小二天天在客栈里转,竟不知自家客栈还有马车。 店小二心想,一定是变出来的吧。 他一边往外探头,看见那摇头摆尾的马时,心下一惊,还真有。 如今康家没在四处搜找康文舟了,雪夜静谧,这马要是狂奔起来,动静必然很大,难不成要一路用术法遮掩着过去? 霍金枝等人面面相觑,又看雪下不停,街市外的厚雪能没上膝盖,马又怎能跑得动。 她扶住白泠湘,担忧地往外看,说:“仙姑,若不咱们走出去就成,等出了晦雪天再想想办法,城门那边必定有人守着,我们坐在马车上,也出不去啊。” 白泠湘点头,忧思极重地说:“是啊,这两日康家满城搜找,守门的人想必要比平时多,我们能不能出得了城,还是个问题。” 引玉对店小二说:“你帮着把东西搬上马车。” 店小二虽是人身,到底是鬼祟所变,一左一右扛起一个衣箱,一点也不吃力,健步如飞地走到马车边上。 “仙姑!”霍金枝紧紧盯着外边那些康家的下人,生怕法术突然失效。 引玉看向她,气定神闲地问:“你喊我一声仙姑,我怎会让你连城都出不去。” 霍金枝愣住,心里莫名有了底,就连眼前那打着大红胭脂的马,也变得神气了几分。她热泪往外一涌,连忙道:“多谢仙姑!” “谢她。”引玉朝莲升指去。 霍金枝对着莲升躬身,又朝身边那一个个呆愣不动的同门使去眼色,说:“快些,把东西都搬上去!” 僵在原地的人纷纷动身,一个个刚坐稳便闻到一股香火味,都暗暗猜想,马车上应该放有供品。 霍金枝顶着风往外探头,讷讷说:“仙姑,出了城门,这马车不知要如何还给二位,车上的东西,还是先取出来为好。” “马车上没别的东西。”莲升说。 霍金枝左右打量,迟疑道:“可我闻到了香火味,那些香烛元宝的,在晦雪天买都买不着,可别都被咱们带出去了。” 莲升露出一丝浅淡的笑,说:“没别的。”她没说,其实整辆马车都是纸钱折的。 霍金枝放下心,说:“那咱们……” “这几匹马识得路,不用鞭策,它们自会带着你们穿过城门。”莲升停在马车边,往马脸上一拍,又说:“想去哪儿,告诉它们即可。” 寻常马再有灵性,也不会聪颖到如此地步。 霍金枝又同白泠湘一个对视,坐回去后压低了声说:“莫非是仙家灵兽?” 车上的人还来不及道出一声珍重,几匹马得令般,纷纷奔向远处,马蹄子压根没往积雪里陷进去一寸! 马踏雪而无声,明明搭载了满满当当的人,却轻比飞花。 霍金枝一个仰身,赶忙撩开帘子,想对仙姑再说一句话,可车厢外街景大变,转瞬就到了数里外。 “远了。”她扭头望向来处,明明还是在晦雪天,但半刻前的种种,竟恍如隔世。 疾驰的马就算是过桥和急转,也不见缓上些许,只有马车上坐着的人在左歪右斜,差点都被晃晕过去。 少倾,城门近在眼前,城门上有灯火,果然有人在守着。所幸城上的守门人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底下的人被身侧掠过的风给掀得一个趔趄。 没有人看见飞奔而过的骏马,也无人看到车厢,戏班子安安稳稳地出了城门。 城墙下那人稳住了身,抱起肩一个哆嗦,怵怵道:“刚才好像有鬼在我身侧撞了过去。” 他边上那人见怪不怪,仗着有康家撑腰,摇摇头耻笑说:“你该庆幸,那鬼没撞进你躯壳。” 闻安客栈门户紧闭,店小二打了个哈欠,把刻刀一收,说:“两位仙姑莫非要把他们送到城门外?” 柯广原快睁不开眼了,眼皮耷拉着,靠在椅子上含含糊糊说:“仙姑就是仙姑,别人出不了的城,对她们而言,不过是薄纸一片。” 引玉和莲升哪是在送戏班子,真要送,她俩早坐到马车上了,何苦打着伞在风雪中走。 厉坛必是要再去看一回的,坛上坛下还有许多谜题未能解开,勾康文舟的妖鬼,尚不知是何物。 引玉明明不怕风雪了,还要一个劲往莲升身边挤,那瑟瑟发抖的模样装了个八成像,说:“也不知无嫌何时祭坛,趁早将那戏班子送走,再到厉坛下看看。” 莲升被挤得路都走不直了,却不恼,反倒还扶住引玉,说:“如果无嫌回来就要准备祭礼,骸骨台边上想必是有人的。” 到厉坛,当真听到动静,但并非寻常交谈,那此起彼伏的,分明是哭声。 康家许多人跪在厉坛边上,有的抱头痛哭,有的抽抽噎噎,那模样,比康家宅子被烧时还要凄惨。 老夫人也跪在其中,哭天抢地的,差点厥了过去。她身一歪,边上的人全吓坏了,赶忙扶她,掐她人中。 有人哭喊:“小少爷,您怎么就把咱们撇下了啊,你这一走,我们怎么办,老夫人怎么办——” 康家才死了一个康觉海,如今又死一个康文舟,上天明摆着是要康家断子绝孙。老夫人年迈的心经不住折腾,刚睁眼又哭了出来,哭得比刚才还要响。 康文舟果然死了,着实令人唏嘘。 引玉站在伞下,侧头朝莲升一个挑眉,说:“这也是‘怨念’作祟?” 莲升神色平静地看着远处,说:“康家族谱你可还记得?康文舟注定命不长,我把康觉海的生气拨给他,他短暂亢奋了两日,就算没有那把火,他也会把自己余生的生气全部耗尽。” 她一顿,寒着声吐出字:“什么叫泰极生否,这就是。” 引玉侧头打量起莲升,笑说:“我以为你真心要救康文舟,原来闹的是这一出。” 还在白玉京时,她就知道那净水的莲花哪是真清新脱俗,不蔓不枝是真,但表里不一也是真。 “救他有何用。”莲升环顾四周,“不过此事倒也突然,康家人找他许久,他竟被烧死在厉坛上。” 引玉抬手,往莲升心口上一戳,好整以暇地问:“幸好人是火烧没的,不是你害的,否则天道要是问责,我可就要被当成怂恿者一并受罚了。” “又不是没替你挨过劫雷。”莲升说得好像喝茶饮酒那么简单,“帮你承了就是。” 厉坛边上,有一人被死死压着,他跪在地上,连腰都挺不直,脸闷得发红,难受得连丁点声音也吐不出。 是柳俊。 人人都在哭,却无人怜惜他,老夫人指起厉坛正中那株桃树,弯腰怒火冲天道:“怎么可能是妖鬼,绝不可能,晦雪天里没有妖鬼敢冒犯康家,你再不如实回答,便把你的手脚都剁了!” 柳俊被揪着头发,不得不仰起头,扯着嗓子说:“我知道的全都说了,就是妖鬼,你们偏不信!” “你再回答一遍,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老夫人摇摇欲坠。 柳俊一个劲摇头,喊道:“我不知道啊,你们再问我,我也还是这句话!我一步不敢靠近厉坛,怎么知道火是怎么来的,反正它就是烧到了康文舟身上,把他烧死了!” 他一阵急思,继续说:“对,康文舟让我帮他摘叶子,我猜我们看见的女子就是妖怪变的,火一定也是妖怪放的!” 老夫人把压着柳俊的人全部拉开,转而往他身后一踹,使尽毕生气力一般,硬生生把柳俊踹得往前一扑。 “把他给我丢过去,我倒要看看,火是怎么来的,妖怪又在哪里!”她双眼通红,疯了一般。 一众仆从扛起那柳家的公子,一使劲便把人抛到了厉坛上。 这厉坛也怪,明明火灭多时,这地方竟不见积雪,定是设有术法。 柳俊一跌,连滚带爬地起身,身上也不知沾了谁的骨灰,吓得他哇哇大叫。可他的腿被铁链拴了,跑也跑不到哪去,只能一步步战巍巍地走,闭着眼朝桃树靠近。 桃树风吹不动,在康家的记忆中,此树一直没变过模样。 可在有人靠近时,桃树的枝干和叶子竟簌簌作响,狂烈摆动,连紧扎不动的盘虬根茎也鞭地而起,伸长了朝柳俊袭去。 柳俊撕心裂肺地叫,惨叫声穿云裂石。 康家人头次见到桃树作妖,什么符箓法宝齐齐祭出也无济于事。见状,哪还有人管顾得上柳家公子,全都惶惶恐恐地跑远了。 老夫人被背着跑,颠得上气不接下气,吐了一路。 那株桃树显然是被吓着了,枝干猛往柳俊身上紧缠,不管此人有没有伤它,它都要把人往死里折腾。 到底无辜,莲升一翻掌,莲纹弧光一绽,桃树登时变回原样,只叶片还在摇晃,分明在发抖。 柳俊捡起地上那连在他踝上的铁链,跟着也惊恐万状地跑开。 自始至终,桃树不曾离开原地半步,和地缚鬼无甚两样。 “不是说,这桃树将萎?竟还闹得出如此动静。”引玉踏上厉坛,左脚刚迈上去,又慢腾腾收回。 莲升弹出金光,逼得那桃树更是战栗不停,树皮上甚至已露出浅浅裂纹。她淡声说:“濒死之物自知时日无多,自然会不遗余力。” 这等金光,鬼王也扛不住灰飞烟灭,桃树却还是纹丝不动地挺在原处,不见变出人形。 “此树有灵不假,但那粉衣女子,还不知道是不是它化成的。”引玉摇头,往伞柄上一扶,拉着伞将莲升带离厉坛。 莲升不得不收了神通,刚踏离骸骨台,便听见刮刮杂杂一阵响,一阵热意涌向后颈。 两人忙不迭回头,只见原本熄灭的大火竟烧了起来,火焰燎得有十尺高。 “康文舟的确是被烧死的。”莲升凝视大火,在桃树边见到一个躲闪的身影。 只是火势太大,桃树边上的人又畏畏缩缩,那身形模模糊糊! 引玉自然也见着了,还听见此起彼伏的啾啾声,眯起眼问:“是她么。” 莲升轻吹出一口气,硬生生将大火拨得朝两边倒去。 桃树边上的姑娘吓得连忙躲起,她身边有个影子磨磨蹭蹭挪动,似乎……是一只僵。 女子和僵都已藏好,就算大火熄灭,也见不到他们身影了。 “这桃树心里也有怨,明摆着不服无嫌呢。”引玉手上一烫,也不知飞灰大的火星子是何时沾到她袖上的。 想来康文舟就是这么死的,她抬手一吹,火光没来得及燎高,就灭了。 莲升抓起引玉的手,拇指从引玉手背的红痕上抹过。 引玉把手抬高,说:“亲它一下,它就好了。” “什么治病偏方?”莲升松手,不敢苟同。 “这几日事事顺遂。”引玉转向望仙山,眯起眼凝望夜色中那模糊不清的山影轮廓,“你觉得,我们所做种种,灵命真的觉察不到么。” 灵命要是真有那么好对付,她当时也不会失手血染小悟墟。 莲升给不出准话,只说:“去找找康觉海口中的另一条暗道。” 再到望仙山,山下素雪腾扬,曾奔腾不休的长河被冻成坚冰,好像白玉京上一块砖。 康家在山脚下的宅子已被搬空,荒雪中万里寂寂,渺无人烟。 如康觉海所言,山间确有裂缝,莲升借金光一探,才知里边真塌出了罅隙一道,深不见底。 金光沿着罅隙下沉,惊醒一众鬼祟,那嚎叫声震得山雪崩落,滚滚下砸。 就算术法所化的纸伞坚不可摧,也经不住这样的雪崩。 引玉握不住伞,一个歪身便撞上莲升,皱眉说:“何不直接进去?” 莲升正有此意,揽上引玉滚入其中,直直跌向谷底! 那裂缝细窄,下跌时免不了磕磕碰碰,本以为要到底了,不想身下又是一空,饶是十八层地狱,怕也没有这么深! 莲升一个翻掌,金莲乍然一绽,将两人稳稳托住。 金光到处,鬼祟不敢靠近。 引玉捂着头起身,借着烁烁金光往上打量,一个抬眼,便看见冰层下密密麻麻的墨字。 冰层底下或大或小的字模糊不清,细看才辨认得出,大片全是重复的文字。 引玉僵住,周身拔凉,慢吞吞开口:“这是我的命格。” 作者有话说: =3= 第88章 不是因为此地叫晦雪天, 灵命才非要在这里设坛,而是因为,引玉在晦雪天。 冰下的墨字近乎与山石同色,如果只是粗略扫上一眼, 定会将那密匝匝的字当作山石纹路。 仰头上观, 才知这山竟被凿成中空之状, 多半是天然形成的,光用刀斧, 万万造不出这千仞陡壁。 视线所达之处,冰层下全是字, 全是引玉的命格! 整座望仙山高不可及, 登顶能见白玉京, 那这些墨字,是不是也会直达天际? 莲升抬手, 覆到冰面上, 掌心温热,冰却不见消融。她心底掀起惊湃, 说:“先有字,才降雪结冰,早在你离开慧水赤山前,便有人在此地书下你的命格。” 窒息之际,引玉倒吸了一口寒气,“谁写的, 谁会知道这些?” 这正是谜题所在。 然纵观整座白玉京,清清楚楚知道她所有事的, 也许只有……仙辰匣。 “天道所书。”引玉强颜欢笑, 牵起嘴角说:“别人的命格都在匣中, 怎就我的命格要抛头露面。” 莲升转头,好像倾尽心神于这一眼,认真地问:“为什么你会是仙辰匣匣首?明珰。” 引玉半晌没回答,她看莲升的手还贴在冰壁上,不紧不慢抓了过来,温温柔柔与莲升十指相扣,答非所问:“你看这山川河湖,像不像画卷一幅?” 莲升怔住。 “夜不长了,你代我上去看看。”引玉仰头,指着黑沉沉的峰顶说。 莲升环视四周后,她按住引玉的肩说:“等我回来。”说完,她扶风而上,身影逐渐变远,淡出引玉的视野。 莲升越看,越觉得这景象并非地动所成。康觉海口中的地动,想必只震晃出她们进来的那道罅隙,而山里,原就是空的。 可是,连引玉都不清楚这事,灵命又是从而得知? 山下众鬼嚎啕,为躲避金光挤作一团,有单薄些的,遭不住金光直照,已有魂飞魄散的迹象。 莲升踏冰壁借力,继续迎向山巅。没来由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来过此地,似乎她也曾竭尽全力往上攀登,但那时是为了什么,全无印象。 望仙山到底能够通天,她上白玉京要耗费多少时间,如今便也需要多少。 莲升顿在山腰,沉思片刻,干脆利落地朝冰壁震去一掌。 数道裂纹倏然出现,冰面破碎。 她只一抬臂,迸溅而出的寒冰便被凛风托起,无一漏网之鱼。 就在此刻,不久前才被迎进康家大宅的无嫌睁了眼,她眼底无恨,冷厉凛然,眼梢还有青筋突起! 康喜名就在屋外,搓着手来回踱步。他看无嫌回来时好像身负重伤,也不知此时方不方便说事。 思来想去,他还是开了口:“仙长,设坛伊始,康家算得上您的左膀右臂,脏活累活一个不落,您吩咐过的事,可从未有过达不成的,康家对您的忠心可见一斑。往后日子还长,咱们有什么事便敞开了天窗说,之前您吩咐的种种,康家还是照做无遗,但您看,您对康家得的恩惠是不是……” 门窗咚隆,里面有气劲在发疯冲撞。 康喜名吓得一个趔趄,坐到了花盆上,差点被枯枝戳着屁/股蛋,连忙说:“仙长好生休息,我便不来叨扰了!” 说完,他慌慌张张想跑,却听见身后的门忽然打开。 康喜名不敢动弹,后背冷汗狂流,磕磕巴巴说:“仙、仙长有什么吩咐,在屋里说就是,外面冷风冷雪,岂敢劳烦您出来,我耳朵灵着呢,听得到!” 出来的不是无嫌,只是一股气。 无嫌端坐在屋里,眼死睁到泛红,显然又在同自己较量,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神色变了又变。 无嫌的神志好比瀚海中的浑噩轻舟,役钉一动,狂浪一打,她便会有所察觉,又痛得清醒过来。 她必不能让灵命得知望仙山的变化,为此,只能竭尽全力扼住手脚,将役钉逼出半寸! 仅是半寸,无嫌便痛得死去活来,冷淡神色最终被怨愤取代,她还是她。 但她无暇得意,心里冒出一个声音问:“她送走了你的至爱,断绝了你们的最后一面,你们的果不是善果,你恨她不恨?” 是灵命的声音。 无嫌气息奄奄,劫雷夺走了她大半条命,她这片刻清醒,是耗费余下半条命得来的。 康香露,康香露—— “你心底所恨数不胜数,却不愿为了康香露再添一人,你懂爱么?不懂,如今看,连恨也恨得不够分明。” 康香露啊,可怜的康香露。 我不爱吗,不懂恨吗?无嫌无声地问起自己。 “可怜啊,世人多可怜,我救你于苦痛,你违逆我多次,我也可怜。” 无嫌仰头,无声呐喊,屋里器皿全碎。以往她也恨天恨地,但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差点失控。 这凶戾,约莫是通过役钉承来的,是使役者差点失控! 无嫌不得已,朝自身灵台轰出一掌,迫使自己昏了过去。可她痛啊,她周身都痛,一下便痛醒,所幸心底声音已经消停。 康喜名还在院子里,差点被大雪灌成冰雕。 无嫌合目,寒着声问:“康家的两面佛像,你是如何照料的?” 康喜名打了个寒噤,不敢说两面佛像染血一事,说:“回仙长,日日焚香烧纸,好好供着呢!” 望仙山里,冰壁上的墨字全是重复的,有的恰似狂书,有的写得温婉,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人书下。 莲升将些许干涸的墨痕刮到指甲盖里,凑近一嗅。她咬过引玉的唇,舔/弄着将香气吃进嘴里,也在引玉身上闻过百八十遍。 此香彼香,根本就是同一种。 前路越来越窄,应当是到顶了,最上边……有东西,竟然悬有石珠一颗。 正是灵命的佛珠。 莲升抬臂抓住,又一震掌,却不是要把冰壁击碎,而是将迸开的冰屑冰块都给它拼了回去。 金光成了糨糊,往裂痕间一挤,道道裂纹顿时不见。 回到底下,莲升伸手说:“直通望仙山山巅。” 引玉翻掌,掌心忽然一沉,一颗石珠落在上边。 “在上面拿到的?”她见莲升还不收手,才留意到莲升那平整的指甲盖边,竟蹭着了些许墨迹。 “不错,悬在顶巅。”莲升皱眉,又说:“闻闻。” 引玉弯腰,正如对镜自观,总有那么片刻,会觉得镜中人无比陌生。 “如何?”莲升问。 引玉开了口,声音喑哑,“是我。” “我震碎了冰壁,从底下刮出来些许。”莲升眸色晦暗,“不必担心,裂痕都给补上了。” 引玉收起石珠,不作声地把莲升指甲上的墨痕捻散。 她琢磨得头昏眼花,自言自语:“最开始时,我为什么要庇护晦雪天,为什么留在此地,慧水赤山那么大,单是因此此地贫瘠,我眼里容不得一点荒芜寂寞?” 莲升把引玉的手焐热,身侧原只有一朵熠熠生辉的金莲,她使去一个眼色,金莲便分作数朵竞相开放,朝前路延伸而出。 洞穴里,万鬼如果还有活人之躯,定要爬得个屁滚尿流,生怕被那金光撞上! 两人齐齐前行,逐着遍地金莲而去,一路畅通无阻。 引玉走得小心,生怕踩着金莲,还有心思说笑:“总不会我的真身其实不是画卷,而是这望仙山。” 莲升回头牵她,突然一拽,害得引玉踩碎了脚下的金莲,说:“那你能把望仙山收进灵台么?” “不能,不然那时候在灵命像里时,我就不能用画卷缠你,只能召出大山压你头顶了。”引玉笑着,转而问:“拽我干嘛呢。” “不舍得踩?”莲升淡着声打趣,“你是怕它疼了?” 别的仙佛是步步生莲,她倒好,一步踏碎一朵。 金莲遍地,引玉找不到一点间隙,索性踩在那金光上,慢吞吞说:“改日踩得你哭不出来。” “最好用力些,别嘟嘟囔囔,还噙着眼泪往后躲。”莲升睨她。 “莲升啊。”引玉笑着感慨,“好俗。” 结满冰的密道果然能通向厉坛,此前没留意,因为洞口是在一面刻满咒文的暗门后。 咒文也是小悟墟的文字,是驱邪避讳之用,无甚稀奇。 还未穿门,引玉的胸口嗡的一震,差点以为是躯壳出了问题。她往衣襟里一掏,才知是那玉雕佛像在动,玉雕里还传出隐隐约约的钟鸣,和小悟墟里的极像! 玉雕震颤,引玉的掌心麻得几乎失去知觉,匆忙看向莲升,说:“确实是灵命给的,有灵命的念,也正是因为有念,才有钟鸣。” 只是寻常人听不见这声音,凡人能听见,是有仙命在身,而鬼祟听见,会痛不堪忍。 果然,遍地的僵不再流涎,疯了般朝石壁撞去。 莲升拨开引玉攥紧的五指,把玉雕拿了过去,转而击碎洞口禁制。 没了阻隔,一眼就能看见无嫌的像。 “小心些!”引玉心绷得紧。 被束缚在此的鬼纷纷现身,还是长跪不起,口中念念有词。 “问佛,我有几多愁?” “问佛,我何日可归家啊。” “问佛,心如何成死灰!” 这些话,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是只会这样问么? 莲升面色不改,冷声道:“还想问什么,一并问了。” 众鬼齐齐回头,异口同声道:“问佛,所求可否证得? 所求,可否证得。 是众鬼所求,还是灵命所求? 一众鬼扭了头,脸上纷纷露出惊慌之色,嘈嘈杂杂说起话。 “怎么办,认错人了,也问错人了!” “怎么又是她们,神仙呢,日子都快到了,神仙怎么不来?” “不可能认错呀,我记得那缕‘念’,万不会出错,莫非今年换人了?” 引玉听得两耳嗡嗡,在那些纷乱吵闹的声音里,抽丝剥茧地找到了些许线索,靠近问:“你们说的念,和玉雕里的是不是一样?” 众鬼朝莲升掌心盯去,数十张嘴不约而同地说起话。 “我就说没有认错,是这个味道没错!” “每回都不是这缕念亲自来的呢,以前是怎么来的来着?” “装在盒子里的啊,你就这点记性?我看你就不是真心要问佛!” 康觉海也曾提起过,无嫌祭厉坛时,会带着一只小匣,匣中咚咚作响,如今看来,匣里的原来是灵命的念! 引玉心中大雾被吹开一角,好似只要一伸手,就能拨到真相。 莲升猛将手里玉雕捂紧,寒毛根根竖立,冷声问:“你们问佛,问的究竟是托匣之人,还是匣中念?” 那一个个灰白的魂又哭又笑,明明只是一句寻常至极的问语,他们竟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料。他们只是太寂寞了,无比寂寞,怕是看见有蚂蚁在身前爬过,都会觉得艳羡又好笑。 “当然是匣中念了,如今不就换了你们么,托着匣子的人能换,念可不能换啊,换了我还能问谁去,我到哪儿求生呢?” “我们要转生的啊,求佛才能转生,所求才能得证!” 莲升周身冰冷,好像整座小悟墟才是笑料,曾身在小悟墟,对灵命信任至极的她,乃是笑料之最。 引玉抬掌覆上莲心的后心,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凑到莲升耳边说:“莫气,莲升。” 鬼祟们异口同声:“当年杀人者,是那托着匣子的,却是匣中念渡的咱们,回回只渡三魂!” “这次轮到我了,该到我了!” “什么到不到的,哪有次序可言呀,你还不清楚么,她回回渡的三个魂是极怒、极悲和极恐,你有多怒,有多悲,有多恐惧?你比得上我么!” “无嫌,果然只是棋子一枚。”引玉包住莲升的手背,她也惊诧,却不愤懑。 莲升一动不动看着自己攥起的手,没说话。 鬼祟又说:“还要撞三次钟,你们新来的,一定不知道要撞钟吧,真是操心死人了,就你们这样一问三不知的,还得让咱们来教!” “撞钟?”莲升眸光一动。 “消灾呀,不撞钟怎么消灾!”鬼祟露出恨铁不成钢之色,义正严词道:“不过以前那人来时,也不见她手上持有钟磬,钟声都是从匣子里传出来的。” “多半是匣中有钟吧,用术法驱使就能响!” “新来的,快渡呀,上回多有冒犯,还望见谅呀!” 玉雕佛像又是一颤,莲升怔住,掌心也被震麻。 “当啷——” 被束缚在佛像前的鬼祟摩拳擦掌,纷纷颔首说:“就是这个钟声,怎么不响了,再敲啊,渡啊!” 引玉头昏眼花,不光是手指头,就连头皮也冒出麻意,眉心好像有寒风撞入,还未完全融合的真身竟被撕出灵台。 当时真身融入灵台有多痛,此时就有多痛,她攀住莲升的手臂,硬生生要掐下莲升的一块肉。 莲升怒目嗔视,她见到无嫌那尊像的耳边露出皲裂痕迹,冷声道:“明珰,我们被戏弄了。” 引玉痛得面色煞白,一张唇被咬到鲜血淋漓。 钟声再响,无嫌那石像上的裂痕又加数道,纹路间隐约能看到底下光滑的一面。 底下果然还有一面! 引玉紧扣着莲升的手臂,挤出一个音:“走——” 如果说,玉雕里的“念”轻比鸿毛,撞出来的钟声只如空谷回响,那么,从无嫌石像里传出来的,便是天雷滚滚,震耳欲聋。 莲升哪还敢留,脸上冷淡之色荡然无存,一举掷出手中玉雕,击向石像耳畔! 玉雕化作粉屑,一缕金光灿灿的念从头逸出,竟汇到了像里。那些细屑把佛像上的裂纹填实,不过弹指,细痕全无。 钟声停歇。 莲升气息不畅,说:“被灵命算计了,此念与石像里的必会引起共鸣,所以我们一来,钟声便响!” 众鬼嘀嘀咕咕:“钟声响了,怎么不渡呢,我等了一载,莫非还要苦等一载?” “不准走,渡了才能走!” 不过是一群鬼,又怎拦得了莲升,莲升带着引玉掠出洞穴,从一众僵尸中穿过,破开桃树迷阵,找到厉坛上被深掩的出口。 引玉灵台绞痛,离开地下才得以喘息,手脚皆麻,差点站不直。怪的是,她身边的莲升安然无恙,痛痒皆无。 良久,她才挨着莲升说:“听见钟声的明明有你,还有一众鬼祟,为什么单单我痛?” 莲升答不出,眉心花钿显露了她所有心绪。 黑的,她鸷忿昭昭。 “灵命让那个戏班子特地来演了一出好戏?”莲升冷冷哂着,“整座晦雪天,都是他们的戏台。” “那戏班子已经走远了。”引玉一倾掌心,把碎珠撒了,偎着莲升说:“他们总该有半句真话。” 厉坛正中的桃树瑟瑟发抖,枝叶全在簌簌作响,像是刻意招人去看。 引玉长呼一口气,牵起莲升的手往自己额角按,说:“快给揉揉。” 莲升无心在此地多留,搓热了手指才给她按了几下,说:“灵命就是不想你重得真身,也不想你再上白玉京。牠悬佛珠在望仙山,不单是为镇你命格,还有据为己有之意,所以在白玉京时你受幻象影响,却又破除不得。” 引玉挤出一记苍白的笑,那懒散作态放到现在,竟有几分奄奄一息的样子,看得叫人心疼。她的目光掠过莲升耳畔,望向远山。 孤峰破云穿天。 迷雾再掀一角,引玉的困惑忽然间有了解释,“弯腰,莲升。” 莲升警惕地留意着四周,把耳朵凑了过去。 “如果慧水赤山是画卷一幅,那晦雪天是什么?是卷首啊。”引玉亲了莲升的耳垂。 正因如此,所以钟声大作时,颅中有如万千虫蚁在爬,能不痛么。 厉坛正中的桃树还在抖动,引玉轻舒一口气,说:“去看看那棵树。” 有人靠近,那树连根都在哆嗦,可惜寸步不能移。 树后原本空空如也,刹那间露出一角桃粉衣料。一位身着粉衫的小姑娘战巍巍躲在树后,可不就是此前招来大火藏匿踪迹的“妖”么! 十来岁大的丫头,粉白黛绿,此番她不招火了,不跑也不出声,脸上露出愧色,好像之前那把火是无意中放出来的。 莲升眸色微沉,定定盯住引玉,省得引玉被伤着。 “有话要说?”引玉停在树边,看树叶娇俏可爱,委实想伸手拨上一拨,但她记得康文舟就是这么死的,不得不忍着。 丫头心急如焚,抬手扯住枝干,将枝叶往下一压,一根连着木牌的红绳顿时从上坠落。 引玉抓到那被烧去一半的木牌,不解其意。 小姑娘还是焦头烂额,嘴里发出“啾啾”音,一个劲朝树底下看,不住地跺脚。 就这么个音,引玉哪知道她想说什么,揣测着问:“想让我们把僵尸都除了?” 薄粉敷面的丫头连连摇头。 想起大火中的另一个身影,引玉眯起眼问:“救谁,救它?” 丫头双眼骤亮,却猛地望向别处,面上露怯。 “你怎么来了。”莲升忽然开口。 远处一个身影提剑靠近,除了谢聆,还能是谁。 谢聆是来除妖的,康家的下人在客栈外跪晕了几个,康家管事的想求他出手,却不亲自前来,只会使唤这些为了粒米连命都不要的仆从。 不过,他来此可不是为了帮康家复仇,身为修仙者,的确是要斩妖除魔。 谢聆还未出声,瞳仁陡然一震。不是慌乱,也压根称不上欣喜,他呆若木鸡,回神后夺步而出,朝那粉衫丫头奔去。 小姑娘被吓得不敢动弹,身形淡得飞快,转瞬没了影。 谢聆发疯般四处找寻,喉头间似乎堵着话,只挤得出嗬嗬声。 “谢聆。”莲升朝他后心一点。 谢聆被定住,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失魂落魄,额角有汗滴落,颤着声说:“我听说此地有妖,再加上刚才鬼气大动,所以才前来探查。” 引玉解下了树枝上的木牌,慢声说:“祈福求吉的木牌。” 翻面后,她看到了寺庙的名字,念道:“祥乐。” 莲升收手,朝引玉走近,说:“祥乐?树多半就是从那里迁来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89章 “祥乐”二字, 就好像大火一撮,将谢聆心头的炮仗点着。 谢聆丢开剑,刚刚安定下来的心神又被搅乱,他惊慌失措, 像疯子, 又像饿兽, 只管将引玉手中的木牌抢过去。 引玉干脆给他,不知谢聆何故变成这样, 这疯疯癫癫的样子,比初寻到长命锁时更夸张。 谢聆一双眼凑得极近, 要将木牌上的纹路全部看清楚, 哑声说:“祥乐。” 他眼里虽也有浓重恨意, 但他是山谷,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总能将波涛汹涌的心绪捂在其中, 这一刻,他才完完全全失态, 双手不住战栗,十指却不敢用劲,唯恐捏碎了这焦黑的木牌。 “祥乐,祥乐,祥乐——”谢聆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极重,浓浓的悔、恨和悲恸从喉头倾泻而出。 引玉伸出掌心, 不顾谢聆还在癫狂地重复那二字,只说:“给我。” 谢聆终于移开灼灼目光, 一双眼通红无比, 像在和自己的心博弈, 手每伸出一寸,都是自我折磨。 他还是把木牌放到了引玉掌心,蓦地盯向瑟瑟发抖的桃树,哑声问:“刚才的丫头,是这棵桃树变的,是不是?她就是康家口中的‘妖’,就是她杀了康文舟?” “如今看来,应该是的。”莲升走过去拨了桃树,枝叶不见动,看来那桃树化作的“精怪”心防颇重,轻易不现身。 谢聆涕泗横流,他也想触碰桃树,可指尖还未触及树皮,又猛地收回,良久才痛快地仰头大喊:“杀得好,惩奸除恶,杀得好!” 他的情绪变得飞快,痛快不过片刻,又自言自语般问了一声“为什么”。 “以前见过那丫头?”引玉打量木牌,说:“树枝上挂有木牌和红绳无数,但都烧糊了,只这一这块还算完整,得是将它视若珍宝,才会妥善保存至今。” 谢聆摇头,连头也摇得悲怆。 “素未谋面的生人,值得你大失常态?”莲升问得尖利。 谢聆黯然魂销,紧盯面前桃树,抬手往嘴唇上指,说:“她这里,长了一颗痣。” 迄今为止,引玉印象里能掀得谢聆心潮大动的,只有谢音和康香露,可谢音和康香露有没有痣,她还从未注意过。 “还有这里,也有痣。”谢聆指着鼻梁,哽咽道:“世人常说,痣乃是前世因果印记,只要灵魂不灭,就算喝了忘醧千百股,也会带到现生。” “痴人说梦罢了。”莲升平静道。 谢聆剧烈摇头,连眼泪都飞溅而出。 引玉百感交集,打从第一次认识谢聆,她便觉得,此人虽然苍白得奄奄一息,却能拖着涸泽般的身躯,怀着满腔的恒心定力,不知疲倦地斩妖除魔。 可此时的谢聆,却成了一个不知归途和去路的旅人,他要么木愣愣,要么疯魔一般,脸色灰白,眼下青黑,好像生机全无。 “知道祥乐寺在哪吧。”引玉笃定。 谢聆支不住身,无力地盘腿坐到树根下,目光呆愣涣散地说:“在那,卧看山上。” 卧看山,又是卧看山! 百年前那一桩有头而无尾的惨案,破开重重雾障,隐约显露真容! 引玉怔住,戏班子在卧看山遇到灵命也许是巧合,但顺着水流漂到晦雪天的卧看山村民,一定是因灵命而死。 “看来你也一定进过那座寺庙。”莲升俯瞰谢聆。 谢聆倚在桃树上,双眼无神地说:“我和妹妹曾在祥乐寺里避难,那是在她……受伤之后。” “寺中有多少桃树?”引玉又问,“里面可有披发僧人?” 谢聆低头,连语调都悲戚得好像了无生息,说:“披发的没见过,寺中栽有桃树无数,其中有一株已近成妖,火烧不化。” “你那时还没入道吧,如何得知那树近妖?”莲升扭头看向桃树。 “是一位扫地僧告诉我的。”谢聆答。 “看来,此树就是祥乐寺里快要化妖的那一株。”莲升有了头绪,“灵命特意去了卧看山,粗算时间,和戏班子遇难的时日差不远。” 引玉眉心些还有些许疼痛,她自己揉了数下,身边的莲升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脚边。 方才钟声大响,如今厉坛下的鬼祟还在躁动不安。 莲升冷冷开口:“一次渡三魂,是为积累福报?待无嫌此次下完厉坛,便将这树移走,再把石像前的鬼魂全部放出,让灵命渡不得。” 她转头捏起引玉的袖子微微掂量,又说:“冰窟下的墨字,还是去了为好。” “顶巅的石珠已被取下,那字是天道所书。”引玉摇头:“暂不管它。” “祥乐寺在卧看山何处?”莲升低头又问谢聆。 谢聆回光返照般,突然间有了精神,他起身把长命锁从衣襟下扯出,死死缠到树枝上,说:“东面山腰,临江那一侧!” 他弯腰捡剑,撑着身亦步亦趋地跟了一段,被引玉回头看了一眼,他才停下。 “你也要去?”引玉慢声,“我以为你不愿离开这株桃树。” 谢聆手在抖,被他用来当撑身的剑叮铃扭动,他哑声问:“古籍上说,有妖几近化人,会以人魂魄为食,夺其命数,化作那人模样,将其取而代之,被吃下的魂可还能吐出?” 莲升无悲无喜地看他,反问:“变成你皮骨养料的五谷,可还能变回原原本本的样子?” 谢聆双眼通红,扭头看向身后桃树。 莲升抬手一攥,一股力便把谢聆拽到厉坛十尺外,说:“这株桃树事关整座晦雪天,背后是成百上千的家户。你有恨,有书不尽的悲戚,旁人也有恨,也会痛,望你三思。” 谢聆倒在地上,仰观着灰沉沉的天问:“我能和二位仙姑一起去卧看山吗。” “你留在晦雪天。”莲升说。 天快亮了。 那日引玉去挖两面佛像,回去的路上碰见两人在交谈,那两人似乎怀疑,所谓的失魂症是康家编造出来的。 一传十、十传百,晦雪天半数人深以为然,终于察觉到,康家就是故意编造出一些怪病,纵鬼养鬼,要害得所有人家破人亡。 天蒙蒙亮,不少人在康家的高墙外喊叫,一边往院子里砸雪,偏要康家给个说法。 康喜名就在院子里,搓着手龇牙咧嘴,低声骂道:“要不是康家赋铃,他们屋里的人连眼都睁不开,如今怀疑咱们纵鬼夺舍了?” 可纵鬼是真,夺舍也是真。 当年让他们办那事时,无嫌没有言明,但久而久之的,康家的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不挑破罢了。 老夫人垂着眼,抱着手炉说:“都是要报的,做过的恶,使过的狠心,到头来都得承。生前不承,死后也会下十八层地狱,那叫……翻来覆去地死。” 一些仆人在老夫人头顶上撑开氅衣,省得外边的人把雪砸到她身上。 康喜名咬牙切齿:“不过,那柯广原得有几日没来了吧,他客栈里藏人不说,如今越发目中无人了!前些天仙长不在,咱们拿他没办法,这事儿得说给仙长听才行,省得她觉得是康家办事不力!” “柯广原告病。”有人应声。 “他也会告病?可笑!”康喜名叫骂。 高墙外的城民差点把门闩撞断,康喜名边上的人着急问:“老爷,就任他们在外面无理取闹么!” “这闹剧,还是康家起的头啊。”老夫人倏然抬头,厚雪砸得氅衣往下一沉,她一缩脖子,颤声问:“康喜名啊,仙长不是回来了么,文舟那事儿,她怎么说?” 康喜名神色微沉,牙关紧扣着,一提康文舟和康觉海,这老不死的就好生亲切厚爱,一提他便是全名! 他勉勉强强回答:“前二十年可都是娘亲你和康觉海和仙长交涉,你还不懂那仙长的脾性么,她不想做的事,旁人是把头都磕烂了,她也不会出手的,不过她倒是应了一句。” “应了什么?”老夫人还抱有一丝期望。 “咎由自取。”康喜名说。 老夫人一个后仰,差点昏倒,眸光摇摇摆摆,连忙又问:“那闻安客栈里姓谢的修士呢,他答应了么?” “他答应前去一看。”康喜名抱臂说。 “只是一看?”老夫人掀开遮住视线的氅衣,直直盯向康喜名。 康喜名别开眼,目光狠毒如蛇,说:“他不缺米面油盐,不要金银珠宝,咱们还能压着他捉妖?” 外边还是吵哄哄一片,老夫人心悸怔忡,撘上康喜名的手臂说:“出去分他们些米面,太吵了,觉海和文舟的魂会不得安宁。” 众人面面相觑,都心知那两个魂多半没了。 “分?”康喜名朝身后某处指去,盯着老夫人的眼说:“提前封城,原定的粮进不来,你以为康家还剩多少,康觉海在时,你可没少长他气焰,如今他一走,你倒做起善人来了,还要挥霍到我的头上!” “康喜名——”老夫人极力大喊。 康家有仆从被推了出去,捂住头被砸得哎哟叫唤,说:“得了失魂症,就相当于人半死,魂也以为自己死了,迷迷糊糊就撞进了地府里,然后么,就会阴差阳错地喝了孟婆汤!” 他哆哆嗦嗦,背书一般,继续说:“所以啊,后来回来的魂失了记忆,又变了脾性,可不就是因为喝了孟婆汤么!” “他们明明就是被恶鬼夺舍——”有人扯着嗓呐喊。 那仆从推门想进屋,门却被堵死了,他急哭了,扯起嗓说:“一派胡言!” “厉坛的僵,都是那年因采生而死的人吧,你们火烧厉坛,明明是怕被鬼祟缠身!” 院子里,康喜名边上的人大道:“是那些人心不净,被献祭后不能跟随神仙去白玉京,一失去肉身,便现出了邪灵原身,当烧!” 众人挤挤攘攘,那名下人被乱脚踩得不能喘息,檐上厚雪簌簌下落,高门欲坠。 在这风雪天里,一些人只是为了讨口饭才为康家卖命,可是康家的业障哪懂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只讲因果生灭。 这是康家人罪有应得,也是院子里众多人的报应。 康家真让人去跟了谢聆,引玉和莲升才走,他便偷偷摸摸现身,却不敢踏上厉坛,只畏畏缩缩呆在远处张望。 谢聆站在桃树边,像是也扎根在此,一动不动,发丝和眼睫都结了霜。 “仙长,妖怪呢!”厉坛外的康家仆从心急如焚,生怕谢聆也着了那妖怪的道,如此一来,就没人能帮康家降妖了。 谢深深看了桃树一眼,走得摇摇晃晃,胜似孤魂野鬼。 外边那人被吓着了,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得跑。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谢聆已走到他面前,哑声说:“回去告诉康家,这妖,我除不了。” 晦雪天外,卧看山。 状似卧佛,卧看山名字的由来。 没个车马傍身,平常人怕是得翻山越岭十数日,才见得到那座卧佛模样的山。 外边当真片雪全无,春意盎然,只是此地毗邻晦雪天,所以无甚行人。巧的是,竟有马车停在路边,几人跪地叩头,模样哀哀戚戚。 要到卧看山,莲升自然不会带着引玉慢吞吞地挪,只稍御个风,顷刻便能到百里之外。 看清马脸上那两团腮红后,引玉便不觉稀奇了,有那纸扎马车在,戏班子也该抵达卧看山。 “巧了不是。”她站在树后,拉住莲升的手,轻嘘了一声。 莲升索性不管,但心里惦记着引玉被那玉雕佛像伤得不轻一事,眉眼间还留着些许恼意。 到底和晦雪天离得近,此处虽然不下雪,但风大。 风沙中,霍金枝和白泠湘跪在大路上,那白朝阳在后边手足无措地站着。 白泠湘叩着头说:“若非恩人托梦,我们也不会进晦雪天,千方百计将玉雕送出去。” “没了玉雕护身,我们若再遇上妖鬼,可就没法像以前那样轻易逃脱了,早些离开也好。”霍金枝惆怅道:“此番也算凶险,你我本意是来卧看山还恩,怎料路上齐齐发梦,梦到的还都一模一样。” “只是,梦里恩人的模样和我记忆中的略有不同,我……”白泠湘皱眉,“我担心是鬼祟化成他的模样,故意唬弄我们舍弃那枚玉。” 霍金枝一愣,摇头说:“总不能是那两位仙姑,为了抢走佛像而使出来的计俩,二位仙姑救我们不假,她们的本事绝无可能比不过一块玉雕。” “倒也是。”白泠湘起身,朝身后马车望去一眼,说:“只盼恩人当真是有心要助两位仙姑。” “都上马车。”霍金枝这才捏住袖子捂住口鼻,顶着飞沙走石,扬声说:“启程,此行不走回头路!” 远远看着一行人窸窸窣窣上了马车,哪需要策马的,厢门上的帘子一垂,纸扎的马便狂奔向前,疾驰间悄无声息。 “这几人此前说过的话,倒也不全是瞎编的。”莲升勾手,狂风飞沙间的一点纸屑飘了过来,她捻碎纸屑说:“那纸扎的马车支撑不了多久了,恰能让他们到得了附近的城廓。” “也好。”引玉遥望远处。 “还想追?”莲升拂开面前飞转的沙石,“待那马车消失,他们便只能另寻他法,倒也好追。” 引玉摇头,说:“他们赠玉并不是因为心怀恶念,我不迁怒无辜的人。” 卧看山已和从前不同,山下倒也还有屋舍和田地,但大多已被推翻,泥墙上还爬满了藤蔓,似是荒废了许久。 山上的确有寺庙,但寺庙空空,好在未遭打砸,还干净得一尘不染。 寺中一砖一石都有被好生照料,就连池里的鲤鱼,也胖得大腹便便。 有僧人拿着扫帚在院子里穿行,独他一人在埋头扫地。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头也不回,便赶客道:“寺庙暂不迎香客,还望缘主自行离开。” “为何不迎?” 僧人转头,看到问话的姑娘模样陌生,不是山下住户。他一愣,料不到还有生人来此,皱眉说:“此地不祥,所以不迎客。” 引玉跨入寺门,说:“敢问何来的不祥?” 僧人看她好像要刨根问底,握起扫帚又唰唰扫起石板泥灰,说:“你们要想知道,问山下人便知。” 他一顿,想起自己刚才挑水回来时忘了将门闩堵上,当是自己惹来的因果,索性说:“罢了,不过是些旧事,告诉你们也无妨。” “请讲。”引玉好整以暇地等着,身侧却不见莲升,两人是分道而行。 卧看山虽不及望仙山高,可四处荒芜,人烟稀疏,连上山的路都被野草盖了,乍一看,这祥乐寺哪像是正经寺庙,像是妖怪为引人靠近故意变出来的。一年半载下来,别说香客了,连路过讨粥的流民都没有。 正是因为这样,僧人不由得多看这女子两眼,女子模样太好,白得像晦雪天的雪,也不知是不是精怪所化。 他心里打鼓,却不露怯意,好像将生死置于身外了,敛了目光说:“这里死过许多人,一些因饥荒而死,一些死于疫病,还有得了疯病的自相残杀。” “疯病”和“自相残杀”这几字,在引玉的心口上狠狠剜下一刀,她手上也曾沾满鲜血,是小悟墟众佛陀。 “疯病?”引玉唇齿一动。 僧人耷拉着眼皮,神色很是平静,这种平静,却是了无生趣的静。他平淡道:“起先是疫病,忽然病倒了一片,后来众人营生出了岔子,个个都饿到饥不择食的,一群人不知怎的就互相撕咬,使得那疫病传得更广,这里也就没人了。” “那是什么时候,是晦雪天下白雪之后么。”引玉又问。 僧人紧握扫帚的手一顿,眼里露出些许迷茫之色,良久才摇头说:“山中时日过得慢,有时候觉得好像旧事都落在了半年前,如今回想,应是在晦雪天转冷前。” 看来,在去晦雪天前,灵命没少糟践别处。 引玉稳住了神色,诧异说:“那大师为什么还留在这。” 僧人笑笑说:“什么大师,扫地僧罢了,后山埋着许多还不得安宁的魂,也有许多棺材,二十年过去也无人认领。如今寺中只我一人,我啊,得在这守着。” 听此人这么说,此地应该冤魂无数才是,偏偏山间寂寥,鬼气不算浓郁,所以只为此地添得几分阴冷。 引玉目光一动,看见十根紧扣在井口边的灰白手指,还有掩在寺庙外墙边的半个佝偻身躯,都是新鬼,老鬼一个不见。 “正是因为此地死魂无数,才劝缘主赶紧离开。”僧人把落叶扫作一堆。 引玉满腹弯绕肠子,心思一动,便说:“不瞒大师,我便是为了认领过世者而来,二十年过去,是我来迟。” 扫地僧一愣,把扫帚靠在树上,合起双掌说:“缘聚缘散,还望节哀珍重,只是后山坟茔众多,棺材也是堆在一起,若是认得棺材还好,认不得的,棺里的人已成白骨,怕是要枉费此行。” “待我看看去,就知道认不认得了。”引玉望向远处斑驳的黄墙,问:“不知后山往哪儿走。” 扫地僧指了个方向。 引玉不急于找去,仗着寺庙里再无他人,慢腾腾巡了半圈。 那株桃树是用来挂祈福求吉木牌的,自然得栽种在前庭。 到前庭,便见空旷无人的前庭里栽着密匝匝的桃树,都被照料得极好,但无一株有灵。 莲升抬手拨弄桃树上褪色的木牌,牌上的字已不大看得清了,有些个不会写字的,便画了个长命锁和玉如意,那里外两个圈的,应该是平安扣。 “问到了,此处死过不少人,都埋在后山。”引玉拨弄桃树叶子,说:“不过这地方竟只有新鬼,一个老鬼也没见着,稀奇。” “你看。”莲升弯腰,拨开浅浅盖在面上的湿泥,不顾污浊地钳住了一样东西,拿起来时低头一吹,说:“此物你可还认得?” 污泥下,一只圆润的铃铛被莲升夹在两指间。 这玩意曾在白玉门上躺了许久,因损坏而失了光泽,是归月的。 “归月……”引玉把那铃铛拿了过去,翻来覆去地看,“是她的,她和我一样,也常来凡间。” “那铃铛,是一位姑娘埋下的。”扫地僧不知是何时来的,停在远处说。 引玉循声望去,握紧手里铃铛。她前面说要去后山,如今被人在这里撞见,不光不臊,还急慌慌问:“那位姑娘可是穿着黑裙?” “我记得她,是因她发银如雪,姿态轻盈似妖。”扫地僧走了过去,倏然一停,指着足下的一块地说:“疫灾后不久,晦雪天忽降白雪,未几,有人来此,向方丈求去了一株桃树。便是在桃树被掘走后的几日,那位姑娘前来找寻,失魂落魄地埋下了这枚铃铛。” 作者有话说: =3= 第90章 那一定就是归月。 引玉喉头哽塞, 二十三前年她有意不让归月知道详细,就是不愿归月徒增烦恼,如今归月不明不白地化了妖,不料她竟是弄巧成拙, 害了归月。 她垂眼展开五指, 掌中泥痕斑驳, 问:“那姑娘埋下铃铛,还做了什么?” 扫地僧穿着泥黄长袍, 岿然不动站在远处,好像一口沉寂的大钟。他摇头说:“那时祥乐寺已许久不迎客, 不过此前寺中曾收治伤病无数, 我料想她冒失翻墙, 是急于寻亲,哪知她埋下铃铛便走, 走前倒是问了我, 那株桃树去了哪里。” 他合掌说:“桃树是方丈赠出去的,我仅是遥遥望见那人, 是以回答不上。” “那株桃树有何异处?”引玉把铃铛上的泥迹捻散了。 扫地僧不假思索:“近妖。” “只是近妖,还未化妖?”引玉追问。 扫地僧颔首,目光眺向天际,回忆起旧事,徐徐道:“那是祥乐寺里独独生有灵智的桃树,若是前来浇水, 它会暗暗弯下树枝,佯装有人自背后拍肩, 一阵捉弄。那株桃树是小孩儿心性, 不认生, 谁来都能与之玩闹,但与它最是同气相求,当属寺中一只黑白花色的猫儿。” 引玉揉搓铃铛的手顿住,抬眼看向扫地僧。 扫地僧摇头微笑,有几分纵容之意,说:“那时寺庙中常有猫,多是山下村民养的,它们聪慧,知道寺中有人投喂,便常常进来撒泼打滚。桃树有灵智,那乌云踏雪的猫也机灵,我每每见到它,它都在桃树下玩弄桃枝,甚是可爱。” 引玉隐约想起,归月是曾在她面前提起过什么桃花。 那乌云踏雪的猫伏在白玉门上,尾巴晃悠悠往下吊,她装作没看见,目不斜视地从门下穿过。归月飞快往下蹿,半个身还扒拉在门上,伸了一只爪出来捞她的头发。 引玉扭头看它额前有一点妃红,好像花钿一抹。她心觉稀奇,伸手欲碰,哪料归月避开了。 归月转着一双灵动的眼睨她,说话语气像在炫耀:“碰我小桃花作甚,酒呢,拿来!” “哪来的小桃花?”引玉凑近了看,果真是桃花一瓣。 归月飞扑到她身上,两爪齐用,四处翻找酒壶,含含糊糊说:“小桃花便是小桃花,你说我要是把它带到小悟墟,灵命尊会不会将它点化成仙?” “你以为人人都是莲升?”引玉哧笑,“怎的,艳羡我有莲升,你也想给自己捣鼓点儿花草?” 有些猫儿的好奇心和嫉妒心极强,归月玩儿玩儿便认真了,藏着掖着不愿将桃花的事往外说。 引玉回神,说:“你可有在那位姑娘身上看到妖气?” 扫地僧摇头说:“不曾。” 那时归月还没有化妖,引玉想。 扫地僧静默了片刻,又开口:“银发人的确罕见,起先我也怀疑她是不是黑猫所化,因为在那日过后,猫儿便不再来。后来我转念想,飞禽走兽也会感染疫病,猫儿也许没能幸免于难,所以才没了消息。” 莲升心有惋惜,她看扫地僧身上泛着一圈影影绰绰的金光,是身怀功德且已近仙之态,若非白玉京被天道封锁,此人定已能上天担职。 她揣测扫地僧口中的讨树人就是灵命,淡声问:“不知大师可还记得,那讨走桃树的人长何模样,是俗家弟子么?” 扫地僧望着天思索了一阵,说:“时间久远,想不起他的模样了,的确是穿了僧袍,但是披发跣足的,不像俗家弟子,倒像是行脚头陀。” 灵命,引玉传心声予莲升。 “二位以前来此系过祈福木牌?”扫地僧走了过去,抬手捧起其中一枚木牌,摩挲起牌上墨字。 引玉借势扯谎:“当年来求过平安,如今再来,却找不到当年的木牌,又见地上有残坑,便猜想那一株桃树是不是被挖走了。” “可惜如今祥乐寺已堕为不祥之地,寺中也无木牌可系,否则还能让缘主再求平安。”扫地僧叹息,转身朝远处指去,又说:“坟茔和棺椁多在那一头。” “多谢。”引玉握紧铃铛,拉了莲升的袖子便走。 两人同出寺庙,穿过斑驳的半圆拱门,踩着久未修剪的野草枯枝,往后山去。 身后窸窸窣窣响,引玉停住脚步,可一回头,又不见人影。 不是人,便只能是鬼了。 那鬼伏在草中,双臂往前伸着,一点一点地挪,背上披散的墨发与树荫草影近乎融为一体。 莲升只使去一个眼色,那鬼便动弹不得,被一股威压给逼得呜呜叫唤。 此鬼大抵是饿极,却不敢在寺庙里动手,见人一踏出寺庙,便紧赶慢赶而来。 引玉不紧不慢朝周围看去,果不其然,藏在暗处的鬼不说二三十,也有个十七八,零零星星分散在各处,嘴上虽未流涎,眼底却是浓浓的渴求。 怎能不怪,照那和尚所说,二十三年前这里死了不少人,合该野鬼遍岭才是,偏偏后山上鬼气稀薄,鬼只有这么几只。 地上那被镇住的鬼倏然腾身,猛朝引玉扑去,哪知它刚腾起来,就被金光掀翻。 照理说,见到金光后,鬼祟都该转身逃窜才是,不光这被掀倒的鬼没有嚎啕,就连远处那些藏头藏尾的也不跑。一只只的,饿相全无,眼里竟还涌现出莫名期许。 “来。”莲升收回威压,朝远处一勾手指。她神色冷淡,眼里虽然没有杀意,但这一声“来”,无异于在叫众鬼自觉赴死。 众鬼跃跃欲试,彼此间连个对视也没有,却不约而同地奔上前,说是奔也不对,得是争先恐后地狂涌才是! 刚才那一双双眼里的饥饿不像假的,而此时的顺从又绝不能是装出来的,怪事! 众鬼靠近后,竟还纷纷下跪,模样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就连起先被金光掀翻的鬼,也手脚贴地,灰白脸上哪还有一丝惶恐。 引玉暗暗扯了莲升的袖子蹭去掌心脏泥,说:“定是因为灵命。” 莲升垂眼,目光从自个的衣袂上一掠而过,波澜不惊地问:“你们都是打哪儿来的。” 这十七八只鬼齐刷刷开口,争先恐后一般。 “二十年前!” “我来此已有二十一载。” “我也死了有二十三载,山下徒茅村人士!” “二十三年前,我不过是来迟了一步啊。” “来迟?”莲升神色渐沉,新鬼倒是年份不一,却多是集中在二十年前后的,“何意。” “二十三年前,听说有和尚在此引鬼下黄泉,我等纷纷赶来,可惜来晚了,没能入轮回!第二次苦苦等到他,怎知他不是来渡鬼的,而是来挖树,如今只能等他第三次!” 轮回往生,并非易事,就算下得黄泉,也得等,何时排得到,何时才能跃入轮回门。 但如今慧水赤山里的鬼,如今是不是太多了? 引玉神色微改,心知白玉京有变,两际海想必也是,看向莲升说:“掌管阴间琐事的判官,如今是不是也消失了。” “多半。”莲升对众鬼口中的和尚耿耿于怀,稳声问:“那和尚前一趟专程来渡鬼,后一趟专程挖桃树?” “不错!第二次见他,我等还以为他又来渡鬼,没想到一番激动全付东流!” “细说。”莲升俯瞰众鬼。 “他渡鬼时阵仗极大,一里外都能看见金光,这附近不论是饿死的、病死的,还是被打死的,他一个不落,全部渡了!正是得知此事,我等才着急赶来,可终是没能分上那杯羹!” 引玉撑膝弯腰,直勾勾盯起说话的鬼,慢悠悠问:“知道当年的疫病是从哪来的么。” “谁知道呢,我到这里时,此地鬼影稀疏,唯我们这些外来的四处游走,不知何去何从。” 说自己是山下人士的那只鬼,连忙说:“那时只是一夜之间,卧看山下老的小的全病倒了,后来村里大夫说是疫病,却又不是天花之余,闻所未闻!那疫病来得快,人死得也快,除了闭门不出的,其他人全死了!” 他唉声叹气,“我在屋里熬了两月,躲过了疫病,却因为煮茶,闷死了!死晚了,没赶上和尚渡鬼,真是芝麻没捡着,西瓜还丢了!” 听起来有几分像小荒渚牙樯村的疫病,那里的病是疫鬼所致,可惜灵命当年把此地所有的鬼魂都渡走了,如今死无对证。 “不过多时,便听说晦雪天下起大雪,那地方还设了厉坛,厉坛好啊,就算是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也能吃得到零星供奉。我原先猜测,晦雪天的厉坛就是那和尚设的,但后来听说,去设坛的人里有十来个,为首的却是个女子,什么披发头陀,根本不在其中!” “那你们怎么没去。”引玉悠着声问。 那鬼立刻道:“那地方设了厉坛,四面八方的鬼自然齐齐赶去,我也想去啊,但听说那边鬼吃鬼,我宁愿留在这等那和尚再来,也不想去送命。后来就如刚才所说,等是等到了,时间恰是在厉坛建好后,和尚又到卧看山,不过白等,他移了桃树便走,片刻不留!” 引玉轻叹,说:“多半又是用疫鬼传了疫病,但渡鬼这一举,却是我没想到的。”她转身看向别处,在草丛间见到不少乱坟,心觉可怜,慢步踱了过去。 众鬼齐齐看着莲升,在投胎转世这香饽饽面前,连金光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你也会使金光,定也能助我们投胎吧!” “渡了你们,也入不了轮回。”莲升不动声色地抬掌,掌心上一个花苞慢腾腾展了金瓣,绽成熠熠夺目的莲。 金光没将众鬼送走,只将他们定在原处。 莲升挥手驭风,使得及腰的杂草纷纷朝两侧歪去,岔出一条道来,继续说:“牠在卧看山驱使疫鬼,起先多半是想把厉坛设在此地,只是后来没能成事,恰好晦雪天大雪,终于找着了设坛之地。” “我想也是。”引玉回头一笑,“芙蓉浦,卧看山,晦雪天,竟都是我到过的地方,你说巧不巧。” 莲升擒住一只蝴蝶,往自己手背一放,胳膊伸至引玉面前,说:“不巧,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有如这只蝴蝶,牵一发则动全身,它被我擒住,往后的因果也全都变了。” 引玉俯身看向蝴蝶,吹出一口气,把蝴蝶赶跑,伸出食指往莲升手背点了点,说:“我的,做什么要给其他东西碰。” “你的心眼,怎就比针眼大一些。”莲升淡笑。 引玉直起腰睨她,打趣说:“我又不修你们小悟墟的经文,我想怎样就怎样。” “依你。”莲升拨开身侧枯枝,朝远处指,说:“棺椁都在那呢。” 棺材和坟包是少数,遍地堆叠的尸骨才是多数,那时候死去的人多,一户人也许齐齐整整的都走了,哪有人能为他们送葬。 一个个木牌歪歪扭扭插在地里,坟茔已成草丘。坟山上当真没几个鬼,日光一晒,四下暖烘烘,不阴森,却也孤寂。 坟茔虽聚作一团,可万籁俱寂,好像木牌上的名不是名,而是挨挨挤挤的苦痛和孤独。 在莲升拨开杂草时,引玉目光一顿,抬手指去。 循着引玉所指的方向,莲升看到了两字——“谢音”。 那是谢音的坟。 “谢音”二字刻得歪歪扭扭,看起来是腕力不足,又甚是生疏,写这字的人年纪多半不大。 遥想起,谢聆曾提过,他和谢音在庙里避难,如今看避的也许不是难,而是煞。 引玉早猜到谢音已不在人世,所以不太惊讶,只是没想到,谢音竟是埋在了这。她看了许久,才说:“谢聆是怕谢音的魂被吃,所以跋山涉水,硬生生把谢音带来这里安葬?徒步十数日,他如何做到的。” “他想,自然就做得到。”莲升抹去木牌上的灰,皱眉说:“但谢聆来安葬谢音时,厉坛已在建,灵命也早来渡过魂,谢音的魂不是灵命渡走的。” “桃树。”引玉弯腰摩挲木牌上的刻痕,左右看了看,扯了一根脆生生的草,“谢音的魂也许真被桃树吃了,正是吞了魂魄,桃树才得以化妖。” 莲升扭头,见引玉把那根细长的草伸到了她面前。 “你手巧,给折个蜻蜓?”引玉晃着草说。 莲升轻声哼笑,接过去说:“你当我是手艺大师,无所不能?” “快些。”引玉催促。 莲升当是引玉想要,不急不忙地折了起来,真让她折出个长了一对翅膀的蜻蜓,哪知,她才递出去,那蜻蜓就被引玉放到了谢音的坟上。 “我是给你折的。”莲升不咸不淡地说。 引玉回头,打趣道:“和小孩儿争什么?” 莲升寻思着,她争什么了。 引玉摸着谢音的木牌,喟然说:“谢音那时才多大,平日里忍饥挨冻,怕是连点小孩儿的玩物都没见过。” 她起身转向莲升,笑得眼波荡漾,脏了的手没摸向莲升嘴角,反倒朝自己唇边指去,说:“莲升,吃饱了么。” “我吃什么了。”莲升抬眉。 “呷醋了,莲升。”引玉倾身,亲上莲升嘴角,笑说:“渡我一口尝尝。” 当真一举一动全是欲,勾得莲升心中有火。 莲升噙住引玉的下唇,口齿间似嚼有忿愠,说:“你当你是在撩拨我么,分明是在鼓动我使坏。” 她那情绪一上涨,眉心的花钿就变得万分绮丽,好像寒冰中开出红色大岩桐,红白相撞,冷愈冷,艳愈艳。 “在之前那世界时,有种花叫大岩桐,知道大岩桐么。”引玉捂嘴不让莲升亲,转而踮脚,去亲吻莲升眉心的花钿。 “怎么?”莲升把人微微往上揽,好使引玉不用费劲踮脚。 引玉双手撘在莲升肩上,颈侧被咬了个正着,皮肉被轻轻叼着研磨,委实难受。她气息不顺地说:“情/欲之花,是你啊莲升,你以为是我引你入瓮,殊不知是你勾得我不能自拔。” “你才是。”莲升吐出微哑的声音,按住引玉的腰胯,把对方拉了下来。 大岩桐确实是情/欲之花,但在书里边也有毁灭之意。 引玉成就她,毁灭她,才与此花最般配。 一只蜻蜓太孤单,走前,莲升又多折了一只。 祥乐寺里的扫地僧多半是担心两人找不着后山坟茔,握着钉耙把草拨开,慢吞吞找了过去,远远看见那两个身影,说:“找到了么?” 他恰好看见莲升把蜻蜓放在,一看见谢音那坟,便叹气说:“原以为你们要找的是疫灾那阵子的死者,原来是她。” “大师认得?”引玉转身。 扫地僧双掌一合,对着众坟躬身,说:“记得,那对兄妹是在疫灾后来的,大的那个脚掌血肉模糊,小的伏在他背上,血流了一路,气早没了。” 他捋下腕上木珠,一颗颗捻着,继续说:“两人是从晦雪天出来的,也就几岁大,问了说是无父无母,遭人追赶。大的那个怕妹妹的魂被鬼祟吃去,所以连着走了十几日,看到山上有寺庙,千辛万苦爬到了寺庙门前。” “他奄奄一息,求我容他将妹妹葬在此地。那时候卧看山上下全是尸,多葬这一具也无妨,我看他挖坟埋尸又刻牌,便为他和坟里那小姑娘诵了一日的经。”扫地僧徐徐道来,“小姑娘死得惨,右边整只手掌都被剁去,因为一路伏在兄长背上,下葬时手脚已捋不直,要不是我多劝了几句,当哥哥的才肯吃水吃饭,否则此地……指不定还要再添一怨魂。” 扫地僧看着谢音那长满草的坟,想想又说:“说起来,就是在小孩葬下后的半月,大的那个后脚跟刚踏出庙门,那披发的行脚头陀就来了,桃树就是那时被挖走的。” 他了无牵挂,说起旧事时内心好像毫无波动,说:“我劝过大的那个,那段时日祥乐寺虽然也难,但养他一个不算难事,他执意要走,所幸……走时他未被仇恨蒙蔽双眼,目光仍是锃亮。我想,缘分本就难求,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便随他去了。” 扫地僧话音戛然而顿,看向引玉,无甚波澜的心终于浮上了一丝细微的牵挂,犹豫着问:“你们和那对兄妹……” “她兄长托我们过来。”引玉弯腰往木牌上一抚。 “原来如此。”扫地僧恍然大悟,握住手上佛珠,问:“他如今如何?” “根骨奇佳,成了修士。”莲升话止于此。 “好啊。”扫地僧终于露出笑意,转身欲走,脚步忽地顿住,“你们怎如此执着于那株桃树。” 莲升半遮半掩地回答:“桃树成妖。” 扫地僧一愣,半晌只说:“万物有灵,它原就近妖,如今能成妖也算本事。” 引玉想到戏班子说起的旧事,说起来,那戏班子就是在卧看山被灵命搭救的,不由得问:“大师留步,不知在那行脚和尚讨要桃树前,您可有在卧看山附近见到过他?” 扫地僧摇头:“我只有挑水时才会下山,平常时候都是在寺里,他不来,我就见不到。” 引玉思索片刻,又问:“那这卧看山附近,可有哪处是无冬无春,寸草不生的,那地方或许还有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 这问话听着像是在为难人,扫地僧却还是心平气和地回忆了一番,不太确定地开口:“山中茅草屋不少,不过算得上寸草不生的,只有毗邻晦雪天的那一处,那个地方叫‘春不度’,原先不是那样,也不叫那个名,全因晦雪天大雪不停,那里也跟着陷入难境。” 他摆摆手,拎着钉耙往寺庙走,回头说:“你们要想知道,可以去问下山的人。” 两人没去山下问人,离开寺庙后,直接往春不度赶,在接连晦雪天的某一处,果真找到了一处寸草不生的土地。 黄沙遍天,裸/露的泥土足有三里广。这地方别说茅草屋了,连一根茅草也找不到,砖石木板全无。 引玉捂着口鼻,话也不想多说,省得吃下一嘴沙,只冲莲升使去眼色。 莲升揽住她就往黄沙外走,说:“茅草屋多半被人拆了,时日太过久远。” “周围找找。”引玉不抱期待,不过人都来了,总不能白走一趟,“那年疫病带走不少人,见过那茅草屋的,多半都不在了。” “无妨。”莲升掠到黄沙之外,“问问去。” 临河处住有人,江水流得极慢,因为流经晦雪天的那一段结了冰。 一古稀老翁坐在江边,用从晦雪天流出来的冰水洗衣,听见有人叫唤也不回头,约莫是耳朵坏了。 看见身侧有人,老翁才扭头,眯眼打量了良久,指起自己的耳朵直摆手。 不知对方识不识字,莲升假意往袖中摸索,实则变出了纸幅,幅上有字。 「二十三年前春不度 茅草屋 和尚」 老翁凑近细看,看了许久,浑浊的眼里现出光,摆手咬字不清地说:“住了半年,疫灾过后就走咯。” 作者有话说: =3=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出自《风赋》 时间线是:卧看山疫病,尸横遍野,灵命渡走了因灾而死的所有鬼魂,然后晦雪天下起大雪,厉坛始建,接着灵命才回卧看山取走桃树。 第91章 庆幸老翁看得懂字, 少了一番辛苦交涉,也幸好,这黄沙漫天之地还有人。 周遭只这一户,怕是得走上一刻才见得到零星屋舍。许就是因为远离人烟, 爆发疫病时没人到这, 所以老翁侥幸避过一难。 莲升收了纸幅, 看向引玉说:“半年,于凡尘而言不算短了。” 老翁久不见人, 约莫觉得稀奇,可眼睛又不大好使, 不得不凑近打量。他心知唐突, 靠近时嘴上还嘟囔一句“冒犯”。 “姑娘家啊。”老翁看了莲升, 又看引玉,眼眯成缝说:“这位也是姑娘, 打哪儿来的呀, 走路还是骑马,累不累呀, 吃饭了吗。” 这地带异族人多,老翁在这待了数十年,多少学了些外族话,虽多年不说,可开口时还算顺溜,过会竟换了外族话来问, 生怕二人听不懂。 引玉寻思着这老翁耳朵不好使,她答了对方也未必能听到, 却还是说:“从晦雪天来。” 哪知老翁又笑着指指耳朵, 不是真想听回答, 只是想过过话瘾罢了。他拧干手上衣裳,往木盆里丢,一只手把木盆架在腰边,一边捡拐杖。 引玉看老翁起身艰难,便替他拿了木盆。 老翁浑浊的眼蓦地一亮,称赞说:“心肠好啊,莫非是两位菩萨,洒甘霖福泽世人来的,老朽我何德何能。” 这位若和耳报神放在一块,简直称得上是两个极。耳报神是倚老卖老,贫嘴薄舌的,要让它称赞别人一句,比登天还难,而这一位,夸人的话确实张口既来。 引玉看了莲升一眼,心说幸好没把木人带来,以耳报神那管不住嘴的模样,怕是要吓坏老人家。 “你们是来寻亲的么,可惜了,那徒茅村没几个人了。不过你们要是想知道二十三年前的事,那老朽我可就有的说了。”老翁站起身,甭管边上的人想问什么,挤出笑自顾自地说:“二十三年前那场疫病,吓坏人了,是一夜之前传起来的!” 这和祥乐寺那扫地僧说的一样。 莲升想问太多,碍于老人家耳朵不好,只能设法从袖里“取”纸幅问话,可她低估了老人家的话瘾,她还没变出纸幅,老翁已说了一连串。 老翁朝远处屋舍一指,示意二人往那边走,说:“我那日沿河而下,无意撞见个疯子四处乱窜,他到处嚷嚷,说什么‘大伙得了病都死了’,我看他跟疯犬一样,生怕被咬着一口,扭头就跑!” 说着,他朝自己腿脚一指,苦中作乐般,笑说:“我跑得急,忘了看路,一不小心跌进了泥坑里,腿摔残了。摔进去后,我又不敢呼救,唯恐把那疯子引过去,后来暴雨倾盆落下,我没摔死,差些被淹死,这腿啊,彻底淹废了。” 明明是极惨一件事,老翁竟边说边笑,只有摇头时露出些许无奈。 引玉朝远处屋舍看去,发觉屋中还有旁人生气,不知是这老翁的谁。 老翁走了几步,扯着嗓哑声喊:“娟,娟啊。” 一个同样年迈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回应,可惜就算是凑到耳边,老翁也听不见,更别提那回应还微弱得很。 老翁走快了几步,撑着拐杖趔趔趄趄,将摔不摔。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一动,驭上一缕风,将老翁托住。 老翁健步如飞,困惑道:“步子怎忽然变得如此轻快,比我那日逃命时还快!” 他停在晾衣杆边上,往木架上轻拍说:“木盆放这就好,都是贴身的衣物,不好叫二位姑娘帮着晾,我自个来!” 莲升趁老翁未低头,驭风托起盆里衣裤,使其轻飘飘落在杆上。 老翁岁数大了,可神识还清晰,摸不着头脑地说:“我才弯了一次腰,怎就挂好了三件衣裳,稀奇啊。” 莲升帮他,本意是想他早些忙完手头事情,将当年之事继续往下说,谁知老翁晾完衣物,旧事没提,扭头又冲着屋子喊了一声“娟”。 老翁心知屋里的人会应他,不焦不灼,这才指着屋门说:“我老伴,那几日见我久久不能归家,以为我在外面中了疫病死了,哭喊着要把我的尸体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在找我的途中,她也摔那坑里了,咱们两个在坑底齐齐瘸了腿,不是一家人,不掉一个坑啊。” 他笑着又摆摆手,说:“在我老伴也摔进坑里后,我才知徒茅村真传出了疫病,幸好我那日跑得快,嘿,没被疯子追上,否则我哪是保不住腿那么简单,怕是命都保不下!” “我和我老伴,在坑里待了数日才被搭救。”老翁杵着拐杖走到屋门前,他此时才露出一丝悲戚,指向自己后腰说:“她摔得比我重,这儿往下都给摔坏了,动不了了。” 久不见外人,老翁热心招手,让让引玉和莲升进屋,满肚子说不完的话,张嘴又道:“进来坐啊,我接着给你俩说!那搭救我们的年轻人没染病,他是从外面来寻亲的,救了我们才知道疫病的事。我老伴见他执意要进去,便说这时候去探亲,怕是只能死得齐齐整整,最后一家人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毕竟那疫病传得快,得了病的都得死,轻视不得!” 屋里只一张木板凳,所以只有引玉在那老翁的招待下坐到了炉边,莲升不得不站着。 床上果真躺了人,老妇身上盖了毯子,明明半身不遂,却不怨天尤人,也同样笑眯眯的。她指着水壶说:“有热茶,自己倒一些喝啊。” 老翁耳朵听不见,说话声把控不好,跟扯着嗓子嚷一般,说:“娟啊,你跟她俩说说,二十三年前,住在春不度的那个和尚,她俩来找人的。” 老妇恍然大悟,点点头便说:“你们找他啊,头一次见面,是因为他化缘化到咱这了,看着年轻轻轻,问他可有住处,他说他暂住在山上的不毛之地。” 她伸出一根手指,眼往后眺了一下说:“就是如今的春不度。” “那和尚来到这后,还做过什么?”引玉朝着老妇,双手往膝上撘,姿态难得不闲散怠惰。 “我不常见他,也没和他聊过几回,他平日似乎都在山上,不常露面。”老妇多年没见到这么标志的姑娘了,慢腾腾坐起身,靠在墙上回答:“想起来,有日咱们家大黄走了。” 一顿,她比划了一下,笑眯眯补充:“这么大一条狗,跟了我们十几年。” 引玉听得认真。 “大黄走了,我和颜郎都伤心,我们两人便抬着大黄到了春不度,想找那和尚帮我们把大黄渡了。”老妇模样虽已苍老,可一双眼干净透亮,哪像是经历过坎坷半生的。 她啧了一声,又说:“那和尚还真把大黄渡了,还帮着我们挖了坑,让大黄入土为安。我和颜郎不急,搁那儿和他聊了几句,想着要是能聊熟络,日后还能拜托他把我和颜郎一块儿渡了。” 老翁在边上窸窸窣窣收拾东西,温了茶塞到引玉和莲升手里,说:“杯子烫过了,干净。” 老妇催道:“这儿离晦雪天近,天干物燥,多喝点儿水。” 她自己也呷了一口,说:“原先我还不信那是个正经和尚,毕竟他蓄了老长的头发,又打赤脚,身上还别着酒囊,正经和尚哪会是那模样,但他念经把大黄送走的时候,真是有模有样的,脾性又沉稳,光看他一眼,就好像我身心已归极乐。” 说着,老妇朝老翁睨去一眼,打趣说:“我就仗着他耳朵不好,偏要夸那和尚长得清秀好看。” 老翁坐在床边给自家老伴捏腿,压根不知对方说了什么。 引玉戏谑:“这么多年过去,那和尚多半也不好看了。” 老妇笑笑,说:“那个和尚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问他是来做什么的,他说是来取功德福报的,可是他除了化缘讨食外,哪里也不去,我寻思着,人在家中坐,天上还会掉馅饼么,他竟说是时候未到,真是玄乎!” “我记得当时的事,可不是图他好看。”老妇赶紧澄清,又说:“那和尚真是怪,他脾性是不卑不亢的,后来才知道,他身上虽然别了酒囊,但从不喝酒,那囊袋也不是用来盛酒的,里面偶有东西撞得咚咚响,也不知是蟋蟀还是蚂蚱!后来疫病忽然在村中爆发,他才又下了山。” “他去做什么。”莲升语气平平。 老妇惊讶地仰头,朝莲升看去,捂着嘴笑,说:“我还以为这位姑娘不好开口说话呢,哎呀,冒犯了。他啊,下山给村里人驱邪求福的,凡他到处,得了疯病的人都好了,应当是有点儿用的。” “可那疫病呢。”引玉皱眉。 老妇颔首,慢吞吞说:“止不住的,疯病是治好了,但是疫病越来越严重,那和尚在那之后就走了。” “他去了哪。”引玉问。 老妇摇头:“我和颜郎都伤了腿,连他是几时几刻走的都不知道。那时候颜郎的腿好了一些,勉强走得动了,去打探消息,才知道村里已不剩几人。颜郎好心,想去山上问那和尚需不需要一些吃食,和尚一个人在春不度,日子可不好过。” “他走了?”引玉开口。 “没错。”老妇颔首,“颜郎到山上时,那地方竟连茅草屋都不见了,更别提人影。” 引玉更加笃定,疫病就是因灵命而起。她仰头朝莲升看去,拉了莲升的手,眸光流转着,手轻飘飘往膝头一拍,有暗示莲升坐腿之意。 外人在时,这在晦暗中流转的情思,才愈发勾人。 莲升冷淡睨她,不作表示。 老妇坐累了,又躺了回去,说:“也许正是去到村里,他发现自己力不能及才走的,也不知道他走时有没有染病。他的福报啊,怕是没有咯,看来念经祈福,还是不如大夫好,人病了,还是得吃药的,只可惜那时村里什么都没有。” 老翁听不清她们的说话声,接不住话茬,怪难受的。他朝晦雪天的方向指,自顾自说:“在疫灾过后,我上山找过那和尚一回,但那时候已见不到他的茅草房了,不过,我看见有一道足印未被风沙掩埋,看着是延伸到了晦雪天的方向,不清楚他是不是进了晦雪天。” 他摇头说:“不过,那时候晦雪天已被大雪封山,应该是进不去的。” 老妇笑说:“两位姑娘还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能答的我一定答。” “多谢。”引玉起身,把杯里茶水喝尽了,温声说:“没别的了,要不是碰见二位,我们也许还在当那闷头苍蝇,四处打转,不知道上哪儿问人。” 老妇一愣,小声问:“要走了呀,你们是……认识那和尚,来这找他?” 引玉张口既来:“当年有约。” “可惜了。”老妇轻叹一声,“如今可不好找啊,天遥海阔的,上哪儿寻呢,他那屋子连一根茅草都没余下。” “四处找找,找不到就算了。”引玉说。 老妇讶异:“你们非要找着他?” “他欠我们良多。”莲升说得更是直接。 引玉低声一笑。 老妇大惑不解,欠债者多半找不到了,这姑娘怎还笑得如此开怀。 老翁看引玉似是要走,连忙看向床上老伴,见老妇给他比了几个手势,才摆摆手说:“老朽腿脚不便,不能远送了,如今也不知晦雪天里是何状况,要是胆大的,不妨到里面找找。” 引玉道谢,同莲升一道离去,恰好这里离晦雪天近,从那不毛之地踏过去,便是飞雪漫天。 回到晦雪天,已是一日过去,黑蒙蒙的雪夜里,哀乐声声。 如今康文舟也死了,康觉海故去一事,便不需要再瞒,两人的哀乐一齐奏响,父子俩也算是别样的齐整。 这样大操大办的丧事,在晦雪天罕见,别家一来不敢拜神佛,二来又没这本事。 康文舟是死在厉坛上的,康家那些穿丧服的下人,便一路挥洒纸钱到厉坛,天上飞扬的黄纸,和雪花一样多。 原先跟在康觉海身边的人失声痛哭,跟在康文舟身边的也哭,大局已定,这康家以后必是康喜名的了,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众人哀哭着走向厉坛,人群中有些个跟疯了一样,哪愿意相信,自己就要给康喜名做牛马了。他把怀中黄纸一抛,快步朝厉坛正中那株桃树跑去,袖中短刃一拔,分明要砍树。 一个人影逆着风冲上前来,身形快到留下残影数个,猛一抬剑,便把那人手里的匕首砍断了。 此剑削铁如泥,想必削人项上首时,也能如此干脆利落。 握匕首的人大吃一惊,狰狞神色全无,后仰着往地上跌去。 谢聆目光冷厉,手上银剑一侧,说:“谁敢动这棵桃树。” 跌在地上的人惨叫着跑回人群,却被康喜名一脚踹在地上。 康喜名看不惯谢聆,可谁让谢聆是老夫人找人去请来的。他咬牙切齿,拱起手阴阳怪气地说:“见笑了,手下人冲动。只不过我有一惑,你明说你除不了那桃树妖,如今又要碍着众人除妖,难不成你和那妖怪……” 谢聆打断道:“是怕你们白白送命,要么丧命在桃树妖手上,要么被厉坛下涌出来的鬼祟生吞。说起来,桃树是你们敬的那位仙长栽下的,你们动这棵树,是要与她为敌?” 康喜名冷声:“胡说八道!” 谢聆见他们不再上前,这才收剑入鞘,转身走开。 晦雪天里,众百姓喜闻乐见,康觉海死得好,康文舟也死得好,但还不够,众人还要在心里恶意诅咒着,那康家宅子里的,死绝了才好。 引玉和莲升回到客栈时,谢聆恰也回到,谢聆虽还是满脸疲色,却多了些许精神气,衬得他就像回光返照一般。 谢聆见两位仙姑,喉头发紧,半晌才说:“二位,从卧看山回来了?” 引玉看到谢聆,就想起祥乐寺后山的坟,还有坟前木牌上歪歪扭扭的“谢音”二字。她应了一声,问:“厉坛可还好。” “还好。”谢聆目光闪躲,声音干涩地说:“那二位找到桃树所在了吗。” “的确是祥乐寺。”莲升定定看他,说:“寺里有半院的桃树,二十三年前,有人曾在那掘走桃树一棵。” 听到“祥乐寺”,谢聆的目光更是摇摆不安,原先松弛的姿态变得何其紧绷,说:“庙里的确有不少桃树,厉坛的那株有灵,不知寺庙里的其他桃树如何。” “其他的平平无奇。”莲升话总是不说尽,似乎不想挑破谢聆那脆弱的心防。 谢聆垂下眼,压着嗓说:“庙里的师父还是不是从前那位?” “应该是,那位师父说他从前就在祥乐寺,如今独自守在寺中。”莲升淡声。 引玉往听宵雨里看,故意问:“谢音在房里么。” 谢聆假装心澜不动,垂着眼说:“在。” “可以见见谢音么。”引玉又问。 她不是要挑破,她要谢聆自己想明白。 世人多苦难,若是一直沉溺在自己臆造的和乐美满中,也许死都死不明白。 早些抽身而出,死后也好做个清醒鬼,投个清醒胎。 谢聆神色微变,拉起门,将身后的那点间隙完全挡住,说:“谢音累了,在休息。” 他惊慌失措,扶在门上的手颤抖不停,他自己不愿承认的事,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莲升移开目光,掌心一翻,朝引玉递去,手上被劫雷擦出的伤已经结痂。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莲升,装作不解其意。 莲升不想看谢聆这可怜人被逼急,皱着眉头,喉头挤出一个字“痒”。 伤口结痂,是会痒。 引玉轻捏莲升手指,牵她走远,眸光盈盈润润,说:“怎的,还冲我撒娇呢,从我这学的?” 莲升收了手,推门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我一直都有,我何时不坦诚?我想要什么便要什么,说我心术不正也罢,反正我非要。”引玉笑着踏进门,差点踩着地上的木人。 耳报神那木头身可不好驾驭,怕是又使了九牛二毛之力,才从桌上滚到这。 它眼皮子一掀,明明眼耳口鼻都是事先雕好的,无甚表情可言,偏那眼珠一转,硬生生凹出了一副怒目嗔视的模样,说:“怎还知道回来呢,也不知道二位是被哪里的妖魔鬼怪绊住脚了,二位再迟些回来,我老人家就要被两面佛像吓得魂飞魄散了,二位怕是要哭断肠。” 引玉弯腰捡起木人,把它往桌上一搁,说:“去了厉坛一趟,找到了桃树的来处,无嫌此前在小荒渚布阵养疫鬼,定也和灵命脱不开关系。” 耳报神原听得心烦意乱,腹诽此人顾左右而言他,可一听到邬嫌有关的事,立即把委屈都抛到了边上,说:“如何,你们又发现了什么?” 莲升关上门,走去推窗,往厉坛的方向望,微眯着眼说:“灵命曾也在卧看山传疫,在晦雪天设坛前,卧看山因疫病死了不少人。” “就算如此,邬嫌也罪无可赦,她养疫鬼前已经恶状满身,总不会事事都是别人所迫!”耳报神冷哼。 莲升回头,平和开口:“无嫌能到慧水赤山,定是因为灵命。” 引玉坐下,终于得以休息一阵,长舒一口气说:“我此前的怀疑,已渐渐得到印证。” 窗外隐约传进来些许哀乐,那些去厉坛给康文舟烧纸的康家人,似乎要回去了。 只是,康家所到之处,都有人从屋里丢出东西,全都往死里砸。 应了老夫人的吩咐,没一人还手,老夫人想让康觉海和康文舟安息,不想再生事端。 夜里,引玉搁在枕边的画卷又湿哒哒的,她侧身时恰好碰着,冻得她立刻清醒了。 引玉一醒,躺在边上与她抵足而眠的莲升也睁了眼问:“怎么了。” “无嫌。”引玉抱起画卷,衣襟被打湿一片,推起莲升说:“走!” 莲升当即明白,凭空抖出一披风,把引玉罩在其中,自个儿无暇穿上外衫,推了门便往楼下去。 寒风撞窗,和当日一模一样,只是此番无嫌来势更加凶猛,屋中桌椅俱震。 店小二躲在柜台后慌慌张张使眼色,根本不敢出声。 引玉拉着莲升躲进画里,一个不留神,便撞进画中莲池,扑通砸出水花大片。 画么,不论是人、牛马,还是莲池,都只画了个皮囊,画纸原是什么样,皮囊之下就是什么样。 水花四溅,引玉揽着莲升跌入白蒙蒙的无底洞,白得像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却比雪原还要刺目。 没有底,两人便一直轻悠悠往下降。 引玉细胳膊细腿全缠在莲升身上,仿佛要把自己嵌到莲升骨子里,凑近了用含糊的声音说:“灵命又使驭着无嫌过来了,多半是想在厉坛之祭开始前,再来逮我们一次,牠等不及了。” 莲升后背空落落,那悬浮不定的不安感令她气息急促,她只得环紧引玉腰身,说:“祭坛日一定就在这几天了。” 引玉抬起下巴,亲着了莲升眉心的花钿,转而拉起莲升结痂的手,轻轻吹出一缕气,问:“还痒不痒。” “痒啊。”莲升发梢红绳脱落,长发飞扬,明明神色冷淡,眼尾却浮上一丝姣媚的红。 是心痒。 引玉看得心动,亲起莲升手指说:“我今儿当一回大夫,看看究竟有多痒。”亲着亲着,她挑衅般整节含入其中,皓齿一合,留下印痕。 跌不到底,莲升索性翻身令引玉在下,引玉后背空旷,手脚不由得缠得更紧。她要引玉成漂浮不定的船,只得在她身上寻得停靠,她要将引玉吻到晕晕沉沉,手脚失力。 引玉快要攀不牢,她摇摇欲坠,一个劲往下滑跌,不得己绷紧了身,将莲升的掌心夹牢。 莲升贴着她的耳说:“白日时你拿我衣袖擦手,我取你手帕一用,应该不算过分。” 引玉气喘不匀,胡乱往上凑,只觉得莲升伸手进她袖袋,一通翻找后取出物什一样。 一绵软织从她淖泞处蹭过,她一颗心动悸波荡,欲潮掀天,似有灭顶之势。 那是,莲升送她的帕子。 隔日,晦雪天彻底乱了,百姓们躁动不安,知道康家不会给他们说法,便抱起树桩去撞城门,企图将大门撞开。 晦雪天四处都是喧嚷声,众人被康家压榨良久,如今得知身边亲近的、熟识的,或是仅有一面之缘的,极可能都是被康家害死的,他们如何还能沉得下心,如何还能继续苟且? 店小二消息灵通,敲了引玉和莲升的房门,在屋外说:“仙姑,百姓们想破门,可惜康家手里还有不少符箓,凡人之躯又怎和仙法神术相斗。他们得知谢聆答应康家除妖一事,当谢聆和康家是一伙的,这几日不少人来询问谢聆所在,还在客栈门外央求谢聆改邪归正,和他们一起逼康家伏罪!” “谢聆不出面澄清?”引玉在屋里问。 店小二抵在门上说:“他不知二位如今计划如何,不敢轻举妄动,两日未露面!” 引玉明白,当日无嫌再来客栈,寻她和莲升不见,晦雪天的城民便当她和莲升已经离开,只能逮着谢聆,逼他出手。 “无嫌何时祭坛?”莲升问。 “就定在两日之后!”店小二回答。 作者有话说: =3= 第92章 “果然是等不及了。”引玉捏住耳垂, 上边想必还留着莲升的牙痕。 她们在画卷里待了一整日,客栈又被翻捣一通,要不是店小二悄悄将柯广原背着跑远,柯广原定要被“无嫌”吓到魂魄出窍。 也幸好这次桌椅门窗都齐齐全全保住了, 否则回来看到遍地狼藉, 柯广原心痛都来不及。 店小二一想到客栈的惨状, 忿然作色道:“两位仙姑有什么好主意,莫非咱们就在这坐以待毙?我、我不像之前那位掌柜, 心比天高,偏要当什么厉害大鬼, 我能保住这活躯, 见得光, 碰得着实物就心满意足了。” 想来店小二也不敢有坏心思,引玉看了莲升, 见对方若有所思地坐着, 索性说:“怎能说是坐以待毙。” 店小二全然不知这两人的计划,只能瞎心急, 说:“祭厉坛那日可不好受,两位仙姑……得事先想好万全之法才行。” 莲升静默许久,倏然朝门扇看去,不咸不淡说:“晦雪天春还一事,并非我口出狂言,我既然说了, 不惜代价也会实现。” 店小二吸了鼻子,小声说:“忘记跟两位仙姑说了, 柯掌柜和我在外边躲的时候, 他给我取了个名, 如今我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了,他岁数大,说要收我当儿子,我不依,要是答应了,我辈分岂不是矮他一截,所以日后我和柯掌柜就是兄弟了,咱们应该是……忘年之交!” “什么名字?”引玉好奇。 店小二说:“我早忘了生前的姓氏,但依稀记得是梅家村人,他给我取名叫梅望春。” “梅望春。”引玉露出笑,“好名字。” 梅望春专程把消息带过来,说完就走了。 引玉抬腿往莲升膝上架,蹭蹭说:“快给捏。” “累着你的腿了?”莲升两指钳她脚踝,往上一捋,顺带把裙摆捋了上去。 引玉不羞不臊地说:“可不是,我生怕跌个半死,只能盘你身上,哪知你弄得我力尽筋疲,你还好记仇,脏了我的帕子。” “放着不用,白白浪费。”莲升捏着裙角把引玉脚踝重新遮上,隔着布料给她捏了几下腿。 引玉往后倚去,舒坦得眼都合起,懒声说:“不过,我那画的确好用,比我这当原主的还厉害。” 莲升手一抬,转而探向引玉的灵台,说:“上回在厉坛下受钟声所扰,现在还痛不痛?” 引玉迎了过去,额头往莲升掌心上贴,说:“还余有些许撕裂的痛感。” 莲升松手,按住引玉的腿,半个身歪了过去。 看似要亲,却只是轻吹了口气。 莲升淡声说:“常常要吹,给你吹一下是不是就能少些痛?” 引玉垂着头笑,春光潋滟的眼睨了过去,打趣说:“不俗了,偷偷念清心咒了?” 莲升默了少倾,还真给引玉念出来一句,平心静气说:“给你听听,好净去心中杂念。” 两日足以做许多事。 依旧有人在康家高墙外质问,康家人恼了,尤其是之前跟在康觉海和康文舟身边的。他们心里想着反正自己是活不好了,不如同归于尽,直接冲着墙外的人说:“不错,康家从始至终都没想让你们好过,真当康家是济世悬壶的菩萨?还帮你们治病呢,你们怕是没吃够康家的苦头!” 城民大怒,齐心撞开城门,可康家不许他们走,不过寻根究底,其实是灵命不让走。 北门才关上不久,防守尚显松懈,城民择此作为突破,不管是生是死,都要撞出这片天,不出去,又怎能知晓前路在哪,数不尽的冤魂又是因何故去。 撞! 这门必须撞开! 一众城民饿得饥肠辘辘,眼冒金星,孤掷一注地聚在一块,齐齐抱着三十余尺长的老树,在响彻云霄的口号声中,猛朝前奔去。 雪花四溅,城门轰隆倒地,站在围墙上的康家仆从被吓得握刀握剑,喊打喊杀地往下跑。 平日里城门都是大敞着的,唯独祭厉坛前后几日紧锁,所有人心知肚明,康家根本就是要他们死,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无人敢出头与康家一搏。 如今回头一看,成就如今惨剧的不光有康家和仙神鬼怪,还有他们的懦弱。到最后既然都会死,还不如放手一搏,许还能讨到个真相! 不管是成是败,他们至少要知道,心中所求为何,又何以证得。 康家的下人宁愿将撞门的城民全部砍死在大雪下,也不容他们踏出城门半步,否则,死的就会是他们。 厉坛之祭必定会死人,得留有活人,康家和那位仙长才不会动到他们的命! 一边是拿刀拿棍,穿暖吃饱的康家仆从,一边是刚竭尽全力撞门,如今饿得双颊干瘪的城民,其实胜负已分。 狂风忽从远处卷来,掀得雪花飞旋,什么枯枝乱石全都走地而起,众人眼前白茫茫一片,连身侧是谁都看不清! 一时间,谁还分得清眼前是敌是友,既怕被伤着,又怕被误伤,不少人定定站立不动,而一些杀红眼的,还在撕喊着挥刃。 狂风稍作停滞,尚不足以让雪花和飞石沉地。但也就滞了一阵,不过弹指,风声再度嚎啕,猛将所有人都卷回城中间。 众人要么在地上被拖拽,要么身轻如鸿,倒转着飞了老远,落地时全像杂碎般堆作一团,哪还分什么康家仆从和寻常城民。 就连康家的下人也颤巍巍不敢出声,知道这能将他们刮到此地的风,定是那位仙长使出来的。 以前祭坛时,也有人想逃脱,只要不被发现,翻墙就能出去,如今仙长一条命都不愿放,好像急不可耐。 城门还敞着,飞沙走石渐渐沉寂,被卷起的雪花慢吞吞飘落。 遍地鲜血转瞬就被大雪遮掩,刚才的纷乱好像只是大梦。 许久,门外忽然出现两个女童,一个披发,一个扎了两个小辫,模样看起来甚是聪颖。 在风刮来的时候,有人攀住了城门,十指都给擦出血了,也没有松手,得幸未被卷走。他气息奄奄,才发觉自己方才紧咬牙关,硬生生咬碎了一颗牙。 此人啐出碎牙和血沫,只觉得城门外的两个小孩儿好像仙童,心想,他是死了,神仙来接他走了。 他长臂一伸,定定看着两个女童,说:“你们是、是谁,是来接我走的吗。” 两个女童相视一眼,披发的那个说:“我叫香满衣。” 扎了两根小辫的笑说:“我叫云满路。” 两人异口同声:“我们从芙蓉浦来。” 这次,晦雪天里没人能走,就连康家的人也不能。 众人本就不得安生,今日一过,街头巷尾竟传出闹鬼传闻,晦雪天更是鸡犬不宁。 这事让梅望春知道了,他在外转了一圈,赶紧把消息带回客栈,敲了引玉的门说:“仙姑,城民是破了门,但没人出得去,给康家撑腰的那个使了术,在他们厮杀时突然驭风,把人都卷回去了。如今城里到处闹鬼,似有东西在外捣乱,不过方才我去追查了一番,那几户家中鬼气稀薄,应该……不是鬼。” “看仔细了?”莲升掀窗往外望,说:“怎么闹的。” 店小二答:“听说屋中什么锅碗瓢盆纷纷坠地,又被人拍肩拍背,玄乎得很,偏就是不要人性命。” “不知真伪。”莲升看不到有鬼气在外肆虐,妖气也不见,屋外空旷寂寥。 引玉也往外打量,说:“暂且不管?城民想要破门不假,也许这是计谋之一。” 梅望春只好又走了,路过谢聆门前时,被那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吓得一个歪身。 “见到仙姑了?”谢聆面色依旧难看,比前两日还不如,长命锁已不戴在脖颈上,而是捏在手里。 梅望春点头说:“仙姑在屋里呢,要是有事,直接去说就是。中间隔了个传话人,话传到耳边多少会变点样,不如当着面亲自说。” 谢聆沿着走道一直望向尽头,目光倏然一顿,眼底失了光彩,握紧长命锁说:“不了。” 厉坛之祭在即,就连康家人也担心祭祀会出岔子,丢了别人的命还好,可若是因为这事,仙长要了他们的命,可就划不来了。 老夫人还在康觉海停尸的院子里站着,康觉海的棺椁已经盖好了,明儿把钉子一敲,就能下葬,可好巧不巧的,明儿就是祭厉坛的日子。 祭厉坛可是大事,万不应该在这日下葬,到时候众鬼大闹,康觉海怎能安宁! 老夫人双眼红肿,已哭了数日,眼前朦朦胧胧,怕是再哭上两日,就要瞎了。她一动不动看着屋里的棺材,往边上伸手说:“康喜名,康喜名你过来。” 康喜名咬紧了后牙槽,扯出一个生硬的笑,走过去说:“娘,我在呢。” “这两日,听说城中闹妖,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么。”老夫人往胸口上猛拍了两下,一口气哽在喉头,差点将她憋死,“这事务必要让仙长知道,明日就要去祭坛了,要是有意外发生,也好撇清关系,省得康家被祸及!” “这事我早报给仙长知了,但仙长无动于衷。”康喜名皱眉,当上康家老爷虽是天大的好事,但他没完全被喜意冲昏头脑,这两日脑筋一转,只觉得今年的厉坛之祭非比寻常,康觉海和康文舟两人实在死得蹊跷,他当的怕不是康家老爷,而是等死鬼! “无妨,仙长知道就成。”老夫人握着康喜名的手臂才得以站稳,转身颤巍巍道:“觉海和文舟,这两日是不能下葬了,先容他们再在家中住两日。” “我知道。”康喜名神色沉沉,“不过打从回来后,仙长一直不在咱们面前露面,要不是听到闻安客栈再被‘光顾’的消息,我还不知道她出去了一趟!我方才去问她祭坛事宜,她在房中一句话不说,这厉坛祭祀也不知能不能如期进行。” 老夫人出了院子,往康喜名胳膊上拍了几下,压低了声音说:“仙长让咱们做什么,照做就是,再怨她憎她,也万不可违逆她!” 她一顿,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那句话说得太用劲,竟有些头昏眼花,稳住身才接着说:“城里的妖怪,也许是害了康文舟的那只,仙长任由它作乱,定就是因为这个。” 康喜名摇头说:“可那桃树妖不是只在厉坛上现身么,我得来的消息却是,城里四处有妖。” 老夫人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说:“你信他们作甚,那些人恨不得多编造些谣言,把咱们吓倒,好让咱们不能如期祭坛。晦雪天如今有仙长坐镇,万不会出事,她的眼鼻精着呢,晦雪天哪儿见不到。” 几日的时间,老夫人更加苍老,越发觉得时日无多了,她又往康喜名胳膊上一拍,说:“祠堂的佛像,可有好好供着?那东西磕碰不得,这七日里,一天要供三次,仙长再三叮嘱过的。” 康喜名的眸光闪烁不定,说:“供着呢,一次都没有落下。” 老夫人安下心,慢腾腾挪步,“报应总归都要来,怪我当初贪心,又只会寄希望于他人,如今心不得安宁,后悔药没得吃,就连想挣扎也挣扎不得。” 她按住康喜名的肩,迫使康喜名弯腰,她凑到康喜名耳边说:“这次的厉坛之祭,如果能安安稳稳度过,你带康家上上下下离开这晦雪天,万不可再图那黄金白银了,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哪是要挥霍到你的头上,我是要你保命啊!” 康喜名嘴上答应,把老夫人送回了房,转头轻手轻脚地进了祠堂。 他跪在蒲团上,惴惴不安地打开了香案下的木柜,打开的一瞬倏然合眼,压根不敢看柜子里的双面佛像! 良久,他才掀开眼帘,竟见朝前的那一面,竟是那张狰狞可怖的脸! 不可能! 康喜名猛朝地道口看去,确认那里的机关没有开启,往常把佛像这一面转过来,金库机关必会被触及! 两面佛上遍布裂纹,上面有一些干涸的血迹,是他那日忽然动念,想到民间故事里那些“滴血认主”的故事,就胆大包天地刺破手指,把血抹了上去。 机关未开,说明两面佛根本没有动,而是它…… 自个儿变了脸。 康喜名喉头发紧,赶忙关起木柜,手脚并用往外爬,如今烧香拜佛也无济于事,毕竟晦雪天里只有这两面佛。 作者有话说: =3= 第93章 屋中静坐的无嫌陡然睁眼, 眼尾青筋暴起,神色冷且凶悍,她不是无嫌,而是灵命! 无嫌身侧气劲飞旋, 屋中摆件本就已经碎了遍地, 如今一个失控, 连屋瓦都差点被冲开。 她神色又在变换,自己也被狂躁的气劲撞得遍体鳞伤, 苍白的脸上全是细长血口。 眸光一定,无嫌倒吸一口气, 猛将气劲收回, 从喉头逼出声:“你为它造出虚假皮囊, 用‘两面佛’为它积攒功德,又用‘两面佛’替它挡灾。你宁愿你我承下所有罪孽, 也要将它藏牢, 不愿它沾上一点罪孽、受到一点伤害,可天底下哪会有牢固不灭的伪装, 它已暴露!” “它沾了污浊,白费了浩瀚的福报天禄,康家和匣首果然是个变数。”一个声音在无嫌心底响起,“再说生灭乃世间常事,我不强求那伪装永存,但如今被坏了事, 是该另择去路了。” 无嫌双眼赤红,哑声:“它究竟是什么?” “它将成无上物。” 傍晚, 远在闻安客栈, 还有不少城民在楼下苦苦央求谢聆莫要修成恶道, 如果他还有良知,便出面阻止祭坛,莫让晦雪天再有无辜者惨死。 客栈门窗紧闭,梅望春也觉得苦,越听那哀求声,一颗心就越苦,但他本就是鬼,祭坛于他而言不过是小难,就算有人在他脑门上玩弄刀棍,他也不见得会怕。 整个客栈只有柯广原坐立不安,他连刻刀也不想碰了,推起梅望春的胳膊说:“明儿就祭坛了,就算谢聆出面,又能改变得了什么,谢聆只是个修士,又不是神仙!” “人活一世,总要拼命一次是不是?”梅望春嗑着瓜子,摇头说:“明知道无力回天,却还要殊死搏斗,这才是生机所在。” 柯广原叹气,他怎会不懂,如果不是要活命,他这二十年何必躲躲藏藏,如今魂魄重新归窍,不正是搏命所得么。 他哑声:“可是如今时日无多,这乾坤还能倒转么?” “仙姑说能。”梅望春把瓜子壳拨作一堆,说:“我信她们,你信不信?” 柯广原的命正是那二位仙姑救的,又怎会不信,吐出一个浑浊颤抖的字音:“信。” 外边的人还在喊:“就算惩治不了康家,你也该看看这晦雪天里的妖才是,你苦苦修道,千辛万苦来到晦雪天,不是为了斩妖除魔么,如今你的道义何在?” “晦雪天眼下不只有鬼,还有妖怪作祟,我们是找不到他人可求了,也没那斩妖的本事,只能靠一张嘴,求仙长您开开眼。” 不知住在听宵雨的谢聆听清楚不曾,但在春山笑小坐的引玉听得一清二楚。 窗户敞着,引玉任由寒风冷雪扑面,捂着热茶一动不动看向窗外,说:“怎么又是妖怪,我眼里只见鬼气,那妖怪看来不是城民扰乱祭坛的手段,莫非……是灵命的伎俩?” 莲升坐在另一侧,屈起手肘支在窗边,“就算灵命想引我们出面,也不会使出这么拙劣的手段,更别提,牠已经来过闻安客栈搜找。” “这事不会无端端传遍巷陌,非妖非鬼,那便是它物。”引玉伏在窗台,见城民们在客栈门口下跪又叩头,只瞥一眼,蓦地收敛目光。 莲升皱眉,看向引玉说:“如果不是灵命,会不会是其他人在引我们露面。” 引玉摇头,呷了一口热茶,伸手便把敞口茶盏送了出去,遗有水痕的那一面正对着莲升的唇。 她好整以暇地翘起嘴角,往桌边一倾,托起下颌说:“趁今夜出去走走,否则天一亮,就没机会了。” 莲升伸出一根手指推开茶盏,说:“万事小心,灵命这两日必会比平时警惕。” 她按下引玉的手,也逼身向前,手往引玉脖颈上一点,问:“刚刚那一口茶,咽到哪儿了。” 引玉笑笑,她身上白,偏偏那眉那眼深邃含情,恰似水墨,能浸透观者心尖的纸张布匹,洗不去,要忘记只能掏心掏肝。 哪里是白纸画卷,根本就是幽谷花,深海珊。 莲升正想再往前倾身,便见引玉撑起身,直接侧坐在矮案上。她不得不微微仰头,才看得清引玉泛着水光的嘴唇。 引玉捏住莲升的手指,那温热指腹按在自己喉头,沿着脖颈缓缓往下带,说:“顺着这,咽到了这,如今到这了。” “嘴里呢,嘴里还余有么。”莲升仰着头,手指隔着单薄衣衫,被牢牢按在引玉的脐边。 引玉弯腰,对着莲升的耳说:“你找找,找得到就算你的。” 她话音方落,哪还能稳坐在矮案上,被莲升一推,半个身仰出窗外,后背空落落,只得紧紧攀住窗边。 好像悬崖勒马,她本能求生,却也克制不住地求欲,她是烂俗之人,合该当不了天上仙。 心知楼下还有人,引玉不想被看见,推着莲升的肩回到窗内,仰躺在矮案上说:“别玩儿花的,我经受不住。” “我以为你喜欢。”莲升将引玉双手按住。 “我的喜欢,可不是用嘴说。”引玉一语毕,嘴里气息全被攫去,余下的丁点茶香被一扫无遗。 她分开手指与莲升相扣,喘息间胸膛起伏不定,一下接一下地迎向莲升。 窗外风雪撞入屋中,少倾,窗棂和矮案都被冻白。 引玉昏昏沉沉,眼也跟着朦胧,她眼睫一湿,登时结出白霜,在莲升放过她的唇舌时,她才得以喘噎出声。 雪落在她眉心,莲升再度伏身,亲去那点凉意,连着她眉心的坠子一并亲了。 莲升发梢的红绳不知是何时滑落,她神色虽淡,可眼底晦意全显,如今墨发一洒,跟艳鬼一样。 引玉心潮未定,只觉得胸口下的渴求愈发难填,她推着莲升的肩坐起身,拇指往莲升唇下一抹,说:“莲升,红绳给我,我想在你的脖子上,系一个结。” “为什么。”莲升弯腰一勾,红绳软绵绵撘在手指上,差点被风刮走。 引玉伸手将红绳夺过去,指上莲升的心口,又将对方手腕和胸腹上全指了一遍,点火一般,说:“这、这和这,都是我的。” 半夜,闻安客栈里寂然无声,外边的城民也都散了。此时再求已来不及,不知明天死的人会是谁,但不管是谁,那人死期已定。 纵情过后,引玉和莲升回了原先那屋,刚推开门,便听见耳报神咋咋呼呼地叫。 耳报神原是在桌上的,许是又使劲了全力,如今在地上躺着,手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看起来甚是吃力,说:“看什么,还不快将我老人家扶起来,你们又上哪儿去了,怎么把老人家落在这,你们可知我方才经历了什么,我差点被吓死!” 要不是耳报神开口,这黑灯瞎火的,引玉差些就从它身上踏过去。引玉顿步,弯腰将耳报神捞起,说:“经历了什么,从桌上跌下来?骨头跌散不曾。” “阴阳怪气,不知跟谁学的!”耳报神气哼哼,赶紧说:“你们速去看看那个背篓,里面的佛像似乎又有变!” 莲升神色渐沉,快步走了过去,一掀起粗布,便看见里面变了样的两面佛像。她气息微滞,单膝一弯,掌中金莲绽开,用以照明,凉着声说:“怎么变了。” 引玉提着耳报神靠过去,果真见两面佛伪装尽碎,底下沉睡的脸再度外露。 “看见了吧,我何时撒过谎!”耳报神愤愤不平。 莲升伸手探进篓里,捻了些细碎的土粒,说:“应当是先前的血光所致。” “这佛像不可再留,一会顺道带出去。”引玉不安。 “正有此意。”莲升将粗布拉好,拂去指尖泥尘。 引玉把木人放回桌上,推窗往外打量。外面风大雪大,她正要收回目光,倏然瞥见,侧边的房里竟还亮着光。 那是近楼道口的听宵雨,不知谢聆在做什么,如今丑时已过,他竟还没睡。 引玉关了窗,回头说:“要不是看出谢聆只有一个魂,我开始时差点以为,他逆天行之,把亡妹的魂魄装进了自己的躯壳,与她同存。” “怎么忽然提谢聆,他那屋还亮着光?”莲升拎起背篓,开门走到廊上。 “油灯未灭。”引玉说。 桌上的耳报神见两人要走,这次连撒泼打滚的念头都没了,催促道:“要走赶紧走,在这啰里啰嗦作甚,听得烦人,扰我老人家好眠。” “方才不还怕得撒泼打滚?”引玉屈起食指,往木人额上一弹。 耳报神哼道:“什么撒泼打滚,将我老人家说得那么不堪,若不是想赶紧把事情说给你们听,我何苦折腾自己!” “有劳您老人家。”引玉转身。 两人放轻脚步停在听宵雨外,引玉站着不动,她委实不愿看到谢聆继续萎靡下去,谢音苦,如今谢聆也苦,这些苦难原都不是他们该承的。她回头看了莲升一眼,往前挪了半步,冒昧地往门扇麻纸上戳了个孔。 莲升不制止,她施了金光,把那动静掩了。 谢聆是修仙之人,五感比常人要敏锐许多,纸被戳破的动静不算小,但他没有发觉。 这等行径,引玉原先是不屑于做的,可她想知道,要怎么才能令谢聆释然,什么顺应天道、万物自然,其实并非她的处世法则。 屋中点了灯,油灯恰好搁在镜台上,而谢聆就坐在镜前。 谢聆衣裳已换,是“谢音”平日里穿着的那件,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镜中人,也不知透过镜上的影子,看到的是谁。 他执笔描眉,手抹胭脂,又仔仔细细地贴了花黄,浓妆艳抹后,当真成了“谢音”的模样。 只是,谢音死在二十多年前,如今的“谢音”,全由他臆造。 在整理好装束后,谢聆站起身,对自己施了术法,使得面庞柔和了几分,模样更加没有破绽。 此时他不是谢聆,他是“谢音”。 他要谢音活,不论是虚是实,都盼谢音活,就算最后他自己陷入魔怔,神志和魂灵全部泯灭,他也想谢音活。 门外,引玉倏然挺直了腰,不再多看一眼。 纸上的破洞还在,却在莲升抬掌抚过时,变回了完好无损的样子。 引玉特意走慢一些,她大概猜到谢聆为什么要在此时扮作谢音出门,谢音要成为除魔卫道的侠士,此时晦雪天正是妖怪肆虐之时,谢聆自然要替谢音将此事做了。 日日夜夜乔装打扮,谢聆也许早模糊了自己的身份,他只将谢音的夙愿铭刻在心,成了活傀一样的东西,只是活傀受他人驱使,他是己心所向。 莲升踏下木梯,回头看向听宵雨,房门恰好打开。 谢聆提剑走出,看见两人时一声不吭,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这时候出去,是要除妖么。”引玉问。 谢聆颔首,依旧不走正门,打开窗便跃了出去。 窗还敞着,莲升不往下走了,转头赶至窗边,望着雪夜中谢聆渐远的身影,说:“恰好他要除妖,晦雪天大,就当是兵分两路了,我们直接往望仙山的方向走。” 楼下,引玉见楼下油灯未灭,以为梅望春还醒着,哪知梅望春拿着刻刀昏昏欲睡,在桌角上刮出了数道杂乱的划痕,醒着的是柯广原。 柯广原还没睡,他把自己熬得跟谢聆差不多,眼下那青黑活像是用花汁染的。他听见动静便猛地睁眼,一脸的急切,却又因为心急如焚,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引玉看柯广原急得原地打转,好笑地问:“掌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喝多了,在这儿跳舞呢。” 柯广原一拍额头,往画卷上指,磕磕巴巴说:“画,画!有声音!” 引玉愣住,她知道这画上的墨色越来越深了,不过声音却是头一回听说。她忙不迭朝壁上画卷靠近,侧耳去听,嘀咕道:“难不成我以前还施了术法,叫画卷能开口说话?” 她看柯广原神色惶恐,便清楚此事有异,如果是水声,那一定只有她听得到,柯广原听到的,只能是别的动静。 “你听见什么了,何时听见的。”引玉问。 柯广原提着灯走过去,不太敢看那幅画,飞快瞥了一眼,一鼓作气开口:“半刻前,我听见有女子说话,还以为是两位仙姑,可再一听,那声音又不像!我毛骨悚然,不得不提起灯,循着那声走,越靠近这画,听得越清晰!” 这应当是柯广原当回人后,头次这么大胆。柯广原猛咽下一口唾沫,说:“那女子说什么,来找我呀,找我呀的。” 他打了个寒颤,闭起眼朝画卷盲指,继续说:“屋里也不见有鬼祟来时凉飕飕的风,我当过鬼,自然清楚鬼是什么样,那说话的玩意儿应该不是鬼,多半是别人口中的妖怪!” “妖怪?”引玉摇头,抚摸着干燥的画卷,可不觉得画上有妖。 “这两日,晦雪天里闹妖怪,我原本不信,直到刚才,我也撞见了!”柯广原哽咽,说完赶紧退远。 引玉百思不得其解,目光灼灼地盯着画,这可是她真身上撕下来的一角,如果画卷成妖,那她必不能保全自身。 “你先进去看看。”莲升拎高手中背篓,说:“我将此物扔到别处。” 引玉颔首,径自穿入画中。 柯广原浑身僵住,扭头时已不见两位仙姑的身影,忙把梅望春推醒,坐在长椅另一边说:“我现在就把毕生所学全部传授予你!” 梅望春睡眼惺忪,还懵着。 柯广原心烦意乱,必须找点事儿忙,好把心底惧怕全撇到一边,坐直身说:“我接下来说的,一字不差全部给我记进心里,日后我要是走了,你也能有一技之长,绝不会混不到一口饭!” “好兄弟。”梅望春把刻刀推到边上,提议说:“要不还是睡吧?” 挂在壁上的画卷无风自动,变得跟绢帛一样轻,极轻微地曳了数下。 进了画,引玉才听到女子吟唱,心里越发古怪,声音传来处分明是远处挂满红绸和灯笼的高楼。 她特意在原地等了一阵,直到看见莲升从天而降,才轻舒了一口气,拉住莲升衣袂问:“东西放哪了?” 莲升气有些喘,她来去匆匆,不想耽误时间,说:“一个寺庙里,用土掩了。” 引玉颔首,拉着莲升从来往的车马行人间穿过,低声说:“晦雪天闹妖,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画?” “你说这么小声,是怕被我听清?”莲升跟紧她。 引玉停在那红楼朱阁前,仰头说:“女子的声音都能传到画外,万一我说话也被旁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 莲升凑到她耳边说:“你怎不担心,那日的娇声浪语被听见。” 引玉登时笑了,半点不知臊,说:“我原忍着一声不吭,是谁一声声唤我‘明珰’?” 莲升神色不变,却不应声了。 不知所以,楼上凭栏侧倚的美妇不见了,朱红栏杆上空空如也,原被美妇睨着的那扇门倒还是敞着的。 “画中人怎会不见,难不成那女子并非墨汁所就,实则是我放进画里的?”引玉讷讷,左右张望依旧不见那窈窕身影,说:“我无这印象,要放只能是无嫌放的。” 莲升猛一转身,余光处有个身影一晃而过。 那人影掠得飞快,几下便不知所踪,好比掣电疾光! 要么是在飞檐上趴着,要么是在红柱后躲藏,要么是蜷在梁上,根本是在捉迷藏。 几次飞掠,引玉被折腾得头昏眼花,差点找不着南北。 她又一个转身,歪到了莲升身上,长吁了一口气问:“什么东西?” “也是念。”莲升眉心紧皱,“此念藏得深。” 此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却是一片死寂,寂静中,忽传来一女子幽幽的唱腔。 “香满衣,云满路。” 莲升双眼一抬,见到那美妇倒挂在房梁上,果然跟妖鬼一样! 美妇眼里还是噙着笑,又重复了一句,等到被莲升施出的金光一捆,才不再一味复述。 莲升将那画皮拉到身前,抬手往其发丝上一抹,指腹墨黑,明了道:“是你画的,那念就附在笔墨上。” 那些深埋地底的前尘往事,被一道掣电给劈得初露面目,纷纷涌上引玉的心尖。 引玉的确画过这样一幅画,画中是芙蓉浦,这位美妇便是芙蓉浦的主人。 莲升收了金光,然后震出一掌,硬生生将眼前的女子安置回朱栏上。 引玉目光一聚,抬手指向妇人说:“香满衣和云满路,是她的两位引路童子,她是芙蓉浦的主人。” 莲升捻去指腹墨迹,说:“此前画中人无声无息,是因为附在上面的念沉睡不醒。” “念不会无端端醒来。”引玉揉起眉心,企图想起更多,可是无法。 “错了。”莲升往妇人眉心一勾,硬生生将青烟般的念从画皮里挑了出来,冷声说:“这念不是她的。” 本以为只有一缕,不料后边还跟着一缕烟,相伴相缠,形影不离。 被擒住后,两缕念宛若滑腻的鱼身,猛地钻动挣扎,那活泼劲儿,可只有孩童能有。 引玉伸手拨弄,豁然开朗,说:“是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那是一对双生姐妹。” “她们就在晦雪天,她们一来,念就醒了。”莲升将手中念送回妇人眉心。 美妇倏然开口:“镜中人,镜中事,去看,看呀!”语毕,两缕念竟又齐齐飞出,撞入那门扇大敞的屋中。 引玉顿悟,转身踏进屋门,看到镜台下首饰和胭脂盒滚得哪里都是,那横七竖八的模样,简直烙满了当时欲念。 她移开目光,只管看台上铜镜,镜里映出的竟不是她的身影,而是山,远山。 莲升进屋,凝视着镜中高山雪顶,皱眉说:“望仙山。” 作者有话说: =3= 第94章 望仙山只在镜中出现一瞬, 山影淡去,引玉和莲升的身影遂又出现,铜镜重归平常。 引玉抚上冰冷镜面,不论她屈指叩上几次, 镜中景象也不见有变。 她敲得指节泛红, 身上关节本就隐隐发痛, 如今雪上加霜,刚要再叩下去, 手就被握了个正着。 莲升走近,将引玉环在镜台前, 点着铜镜说:“你在白玉京时, 能分神思无数, 反观旁人,使驭个三五神思便已算了得。” 她五指一嵌, 便和引玉十指相扣, 下巴轻轻抵向引玉的肩,转而问:“那两个丫头是人是鬼, 还是妖童?” “我走的那年,她们不过是寻常人。” 引玉一收臂,把莲升的手连带着牵了过来。 她故意往后仰,严丝合缝往莲升身上贴,继续说:“是一对被凡人弃养的双生姐妹,被芙蓉浦的主人捡了回去。初见时两人尚在襁褓, 最后一次见面……应当是我撞见小悟墟幻象的前一月,两人都已有六岁大。” “六岁。”莲升气息微乱, 是她把人圈在身前不假, 却是引玉狡黠且不怀好意地撞近, 捣得她心不能静。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引玉目露不解,“两人万不该还是孩童心性才是。” “的确不应该。”莲升也觉得古怪。 引玉眯起眼回想,不疾不徐地说:“印象里两人不及我腰高,都是爱玩闹的性子,常被芙蓉浦的主人关在黑屋里骂,就算被打骂过数回,也没有悔改之意。” “观她们的念活泼俏皮,也许二十年前就被取出来了。”莲升微微后避,省得心乱如麻。 “她们莫非……”引玉不敢说出那一个“死”字。 “未必。”莲升摇头,“或许单是因为她们心性不变,难能可贵。” “等在望仙山的多半也是她们的念。”引玉琢磨着开口,“那边的念一动,这里的就静了。” “我看是。”莲升松了引玉的手,转而往镜上一敲,淡声说:“不出所料,睡过去了。” 闻安客栈里,柯广原哪还记得怕,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眼皮一个耷拉就睡着了。 柯广原仰头张嘴,涎液打湿衣襟,身侧的梅望春却呆坐不动,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见画里钻出人,梅望春堪堪回神,指着柯广原告状:“这老头被吓得睡不着,便把我推醒了,如今倒好,他睡得雷打不动,我睡意全无!” 引玉看梅望春眼下的青黑已快赶上谢聆了,打趣说:“刻朵莲花呗,兴许刻着刻着就困了。” 梅望春欲哭无泪,但还真握起刻刀仔细琢磨。 莲升睨了引玉,一声不吭地翻转手腕,施术说:“藏好行踪再出去,省得暴露。” 金光将两人齐齐裹上,梅望春正想问是要刻缠枝莲纹,还是折枝莲纹,一抬头眼前空空,人影凭空消失。 门径自打开,那粗布帘子被风掀了老高,未几,打开的门又自个合上,闹鬼一般。 夜里的晦雪天似被困在茫茫死寂中,尤其祭坛的前一天晚上,根本无人出行,就连人在屋里时,轻易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唯独康家举门上下彻夜不歇,哭声此起彼伏,悲悲戚戚,那惨状之貌,鬼祟都自愧不如。 祭坛时不能安葬康觉海、康文舟父子,所以就算七日之期已到,两副棺材也只能安置在宅中,人只能在宅里哭。 康家几乎将骸骨台上的骨渣和灰全铲了回去,因为分不清哪些是康文舟的,哪些是其他人的,索性全部带走。 康觉海是全尸,完完整整在棺椁里躺着,而康文舟那棺材里,只能填满骨渣,全因老夫人一句“能错不能漏”。 老夫人裹紧了大氅,站在康觉海和康文舟的棺材前落泪,但又怕吵着了仙长,抽噎说:“都哭,谁也不许停,但也记着,莫扰了仙长好眠!” 众人都得跪在院里哭,当属跟在康喜名身边的那些人哭得最敷衍。他们当自己是淮南鸡犬,康喜名得了势,他们便能高枕无忧了,连神色都跟着变得傲慢许多。 “觉海和文舟就要踏上黄泉路了,路上听不到哀哭,定是要颜面无存,遭众鬼唾弃。”老夫人含泪仰头,望着天哀叹,“人死两手空空,只咱们生前人能给他们撑腰啊!” 说完她便一个转身,握住康喜名的手三令五申:“明儿我就不过去了,你一定要记着我说的话,拜完厉坛即刻启程,万不可拖延,什么金银珠宝都别管了,活命最重要!” 跪在地上的下人心思各异,却不戳破老夫人的美好奢想,只腹诽道,两人魂都没咯。 康喜名打了个冷颤,一想到香案下的那座两面佛像,头皮便一阵发麻,哪还有心思反驳,魂不守舍地应声:“好、好!” 老夫人拍拍康喜名的手背,哭道:“千金难买命一条啊,我这辈子活糊涂了,也把你们教糊涂了,哭吧,哭完这一夜,康家定能逢凶化吉!” 阴邪之气无处不在,而妖气丁点不见,越是靠近望仙山,引玉越能确定,坊间闹妖的传闻,就是那两丫头捣鼓出来的。她在风雪中停步,摇头说:“那俩丫头害人不浅。” “望仙山无甚变化,灵命按兵不动,看来不是牠。照先前推断,牠祭坛只为渡那三魂,其他事端自然越少越好。”莲升拂开面前飞降的雪花。 引玉嗅着风雪中冰冷的气息,轻松一口气说:“不是灵命也好,我们以为是灵命的诡计,灵命一定也会以为,是别人为扰乱祭礼而故意作乱坊间。” 莲升抬掌,掌心上绽开金莲,正欲搜寻,手上的金莲便被引玉压了下去。 引玉直勾勾盯着远处的山影,手往莲升掌心上撘,把金光掐灭了。 莲升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见雪原上站着两个矮墩墩的孩童。 月色全被浓云遮掩,雪原幽暗寒凉。孩童一动不动,好似雪原上被砍得只余一截的木桩。 “怎么会。”引玉怔住,“二十三年,怎会一点不变?” 莲升跟着定定站了半晌,直到引玉迈步,才说:“万事小心。” 引玉自然走得谨慎,就算她此前认识那两个丫头,观如今慧水赤山有变,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还在遥遥相望,两个丫头齐齐开口:“大人好。”异口同声,同起同落。 引玉得以看清,香满衣和云满路都还是当年那粉雕玉琢的孩童模样,就连神色也天真烂漫好比当年。 只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两个人影好像受月光笼罩,明明此时乌云盖天,月色全无。 两个丫头长得机灵可爱,如今脸颊莹莹,比以往白玉京的仙童都要漂亮,什么都好,除了不是活人。 没有生气,又非妖非鬼,竟然……只是两缕念。 引玉沉默良久,好像她就是那日在祥乐寺时,被莲升擒在手中的蝴蝶,果然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如今陵谷沧桑,事事皆变。她看向莲升,寒着声说:“她们死在二十三年前。” 莲升早有意料,垂眼说:“凡人之身,又是垂髫小儿,就算入得了道,何以分出神思,何以使驭心念?能御得一念,全因她们身已亡故。” 香满衣仰头笑说:“多年不见,仙长一点也没变。” 云满路搭腔:“哎呀,你不也跟个矮矬子一样,没点变化。” 引玉低头打量,将心头悲恸泯去,才问:“芙蓉浦可还好?” “不好。”香满衣拨浪鼓般摇头,说:“花倒还是照常开,但已是人去楼空。” 云满路又搭腔:“若是你还在那儿,还能人去楼空?” 明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好似心有灵犀,常能异口同声说话,偏偏一个作答时,另一个不会附和,只会一味地唱反调。 “她们以前好像就是这样。”引玉抓起莲升的手,往炉子上轻按,声音压得何其小,好像有丁点无辜。她扭头问那两个小孩儿:“晦雪天闹妖,是你们捣鬼?” 香满衣摇头:“我们二人不做坏事的呀,主子会不高兴,不高兴就会把我们丢去喂狗。” 云满路小声嘲谑:“也不知是谁,玩得不愿意停,到处跑跑闹闹,得亏主子不在,否则也不知道要被关几回黑屋!” “无嫌将你们的念置入画中?”莲升与这两个孩童不相熟,问得单刀直入。 香满衣摇头晃脑说:“不呀,那人长了张凶相,我和她不对付,怎能容她放我入画!” “你躯壳都没了,不是轻轻松松任人拿捏,什么不任不容的,由得你?”云满路尖言尖语,说:“当时还是主子恳请无嫌,你才得以留下万念,你看不惯无嫌,难不成也看不惯主子?” “你、你拨弄是非!”香满衣急不择言。 “果然是无嫌。”引玉慢声。 “是我们不想就此泯灭,求她毁去我们尸身,趁早将我们灵识四分,置入一虚无永恒之境。”香满衣似乎想起了死前的种种,稚嫩的身躯痉挛了几下,喉头发出小兽般凄厉的呜呜声。 云满路哼了一声,虽也颤了几下,嘴上依旧不饶人,说:“你恨不得和主子一起走,是我不肯,你拗不过我,如今事情都被你颠倒了!” 香满衣任由云满路嘲弄,又说:“我们万念皆已入画,只余一念在芙蓉浦,全因我们想多守芙蓉浦一阵。此念上覆有无嫌留下的印,也仅此一念记着无嫌要我们传达之话,她令我们二人在印解时赶到晦雪天,找到大人!” “如今又不见你烦无嫌了?”云满路贫嘴。 引玉愣住,问:“镜里的话是无嫌教你们说的?” “是无嫌施了术,我们二人的念就算附上那画皮,也说不出其他话。”香满衣委屈道。 “省得你多嘴多舌。”云满路说。 “你们怎会认识无嫌,她去芙蓉浦作甚?”引玉俯身,手探向香满衣的鬓角,五指径直从对方莹莹面颊上穿过,这两个孩童果然没有躯壳。 香满衣不哆嗦了,嬉笑说:“碰不到我,我呀如今是残念一缕,这缕念一耗竭,我就不见啦。” “画里有你残念万千,你又不只这一缕。”云满路推她肩说,“大人还等你回答!” 香满衣再度开口:“我只见过无嫌寥寥几面,她太难相处啦,她时而凶神恶煞,时而冷漠,模样怪极。” 云满路哼笑说:“你看见她就吓得屁滚尿流。” 香满衣接着说:“无嫌在芙蓉浦住过一段时日,她在时既不听曲,也不喝酒,单是四处闲逛。她走的那天曾和主子小聊片刻,主子神色难看,也不知是不是无嫌说了坏话。过后不久,芙蓉浦的新楼就起好了,只是那高楼只能远观,靠近不得!” “主子不准你去,你便不去,我可是迈进过那门的,只可惜被主子逐出来了。”云满路说。 引玉倏然看向莲升,凑到莲升耳边说:“起高楼,莫非就是此楼?” 莲升问:“那楼是用来做什么的?” 两个小孩儿异口同声:“主子不说,咱也不知道呀!” 香满衣颤巍巍道:“不过就在楼墙漆红后,芙蓉浦就空了,又过两日,无嫌火烧火燎赶回,在主子的恳求下,留下了我们二人的念。” “你都不曾谢过她。”云满路说。 香满衣哽咽道:“谁知道芙蓉浦出事是不是因为她!” “芙蓉浦的人都上哪去了?”引玉胸口气滞,不由想起同样空空如也的白玉京。 刹那间,香满衣笑意全无,到底是念,分出这一念时是何年何月,心绪和相貌就会停留在何时。她误以为自己又身历血灾,眼里露出惶惶之色,尖声喊道:“不要杀了,不要杀了——” 而云满路也不再呛她,抱头蹲下,低声抽泣着说:“我流了好多血呀主子,人死后会去哪儿,来世我还能跟在你身边么,我不想死啊。” “杀人者长什么样?”引玉忙不迭问。 香满衣双目圆瞪,大喊:“所有人,杀疯了,都杀疯了!” 所有人。 引玉起身,手指往手心一蹭,竟全是冷汗。 “幻象。”莲升一语道破,“是自相残杀。” “众仙神定也是这么消失的。”引玉仰头眺向无边天际,仰得脖颈吃力,手扶向莲升,说:“如果所有仙神都背负杀戮孽障,天秩不复存在,天道封锁白玉京也无可厚非。” 莲升说不出一个“不”字,她拨动腕上珠串,哑声说:“这是杀孽,是业障,灵命为别人求涅槃,却不怕自己下地狱?” 香满衣和云满路的身影渐淡,念有消失之势。 乌飞兔走之际,引玉俯身问:“无嫌令你们过来作甚!” 香满衣和云满路齐齐朝望仙山指去,异口同声道:“取下山中石珠妥善保存,厉坛下的石像只可封不可毁,此事一毕,速往芙蓉浦!” 话音刚落,飞雪下两个矮墩墩的身影被风吹散。 远处望仙山直穿苍穹,山巅被浓云遮掩,像是被拦腰截断。 莲升是想朝那边去的,才迈出一步,就被引玉拉住。 “取下石珠即可。”引玉摇头,“此时不宜动望仙山,就算要把那些墨字全部抹去,也不急于这一时。” 莲升转身,一双沉寂的眼在夜色中更显晦暗,什么暗涌波涛全往心头刮,她此前从不觉得怕,此时窥探到越多的真相,那把控不住局势的不安就越发浓酽。 圣人也有烦恼,也会爱恨难平,如今她还算不得圣人,就算真身日夜浸在净水里,也涤不净愁思怅绪。 那年穿透云霄,直贯颅顶的百九十八道劫雷,明明一道不余,全劈在她身,却好像也痛在引玉。 是莲升,觉得引玉会痛,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定是连一点点的余雷也经不住吧。 莲升拉住引玉的手,她做不到不偏不倚,也无法革去五欲妙乐,那年的冒险贪心不过是冰山一角。她噤哑沉寂的目光下是饥肠辘辘的饕餮,是她的欲,是她无法割除的偏袒。 “怎么?”引玉被她眼中的情思吓着 莲升环住引玉的腰,生怕把人勒坏。 “要抱就抱用力点,把我嵌进里怀里,别让我有机会逃脱。”引玉凑到莲升耳边说。 莲升依旧松松垮垮地揽,额头往引玉肩头抵,低低地说了一声“明珰”。 引玉轻声笑了,温情脉脉地说:“都喊了这么亲昵的名了,怎能不做点亲密的事。” “别坏了温情。”莲升声音闷沉,紧揽引玉腰身,不敢做那诛求无厌的恶人,只贪图这一刻的缱绻柔情。 后半夜,晦雪天没人再碰到“妖怪”,但也没人能够安眠,全因厉坛之祭在即。 翌日一早,此地完完全全变作死城一座,街上渺无人烟,只有风声呼号。 柯广原和店小二自然也不敢露面,在客栈里丁点声也不出,排排坐在板凳上,两人相视而无言,连木头也不雕了。 耳报神一如既往,说起无嫌便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絮絮叨叨:“邬嫌此番又要如意了,也不知今儿她是要害死谁!看到她我会气得火冒三丈,可看不到她么,我又安不下心!” “我如果入画,岂不是能到处辗转?”引玉已拿起枕边的画,扯了细绳将其展开。 画上还是空白的,有些许潮。 “不妥。”莲升思索片刻,起身说:“去画里,镜上有那对姐妹的余念,借镜一窥究竟。” 耳报神听得迷迷糊糊,说:“什么姐妹,什么余念?好啊你们,果然背着我老人家做了不少事,我命里是不是合该被你俩挤兑?” 它还在喋喋不休,便被带进画里,还被搁在了镜台上。 木人映在镜台上,耳报神登时说不出话,这穿得花里胡哨的丑玩意,是它? 莲升往铜镜上一叩,说:“现身。” 镜中万物扭转,木人身影消失,两个娇娇俏俏的小孩儿趴在镜里,两双眼圆溜溜地瞪着。 香满衣小声说:“这是什么呀,它的魂看起来好老,可模样又很小,主子教我们尊老爱幼,如今是该尊老,还是该爱幼?” “这点都想不明白,主子是白教你了。”云满路说。 “那你说说,该怎么做?”香满衣苦恼。 云满路翻了个白眼,说:“你尊老,我爱幼,不就齐全啦!” 作者有话说: =3= 第95章 镜中, 两个相貌一般的女童吵得不可开交,香满衣吵不赢,呜哇大哭,哭得铜镜模糊。 引玉眼中有几分怜爱, 捏起袖子擦拭, 可惜铜镜模糊并不是因为凝了水雾。 莲升叩了镜子, 看着像在香满衣额头上指指点点。明明碰不着,香满衣却捂住额头委屈起来, 嘴里哼哼唧唧。 “魂魄是万念所集,魂魄尚能投胎转世, 念终会消失, 林醉影求无嫌将你们分成万缕杂念, 其实是害了你们。”引玉不满又怅然 香满衣吸着鼻子,朝云满路瞥去, 小声澄清:“是我们先央求主子, 主子才去求了无嫌。我和妹妹生生世世不愿分开,既不想入轮回, 也不想变成孤魂野鬼。要是一个不小心,我俩被送入轮回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还不如齐齐变作万念,到时候一并成灰,烟消云散, 也当是同去同归了。” “我是姐姐。”云满路竟只驳了她最后一句。 “你们二人年纪轻轻,竟也有这般情谊。”立在铜镜前的耳报神幽幽开口, 状似大度地说:“便不嫌你们吵闹了。” 香满衣刚想开口, 就被云满路捂了嘴。 云满路说:“大人有何见教, 直说就是!我们的念是电光石火,稍纵即逝,若非无嫌留印令万念沉睡,我与香满衣怕是才见到大人就要消失!” 如今外面是何景象还不知道,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莲升说:“既然你们能变幻镜中景象,想必也能将整座晦雪天纳入眼底。” 香满衣和云满路登时不吵了,两人相视一眼,齐齐趴在镜上,望着引玉说:“哪儿有大人的画,铜镜便能映出哪里的景,大人既然忘了如何催使,由我们来做便是!” “有劳。”引玉俯身说。 两个丫头笑盈盈,露出忸怩之色。香满衣小声说:“小事一桩!” “你那叫借花献佛。”云满路不屑。 引玉寻思,当年芙蓉浦遭难,香满衣和云满路的死状一定也惨,如今两人的目光澄澈如斯,实属难得。 她从镜前退开,看向莲升,说:“我才知道画里的铜镜还有这妙用,细想也不稀奇,我那些画四通八达,要是把铜镜当作眼耳,当是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 “是大人厉害!”香满衣眸光烁亮,好比大雨洗刷过的琉璃,嘟囔:“以前大人到芙蓉浦,为了引大人注意,我和妹妹上蹿下跳,在主子口中和猴头无异。主子虽然不凶,可那是绵里藏针呀,我们赌气说要去给大人当童子,主子一口答应,还将我等拎了过去,谁知,大人不缺童子,害得我们好生委屈,也不知……大人如今缺不缺童子了?” 云满路推她一把,说:“你听听这像自荐么,谁会把上蹿下跳的猴收作童子呀,再说你心里压根没有主子,主子一过世,你就想跑!” “你们说,芙蓉浦的主人已经过世?”引玉目光锐利。 “不、不知道呀,我俩死得早,死后就被无嫌结下的印封住了,醒来时无暇管顾其他,急匆匆往晦雪天赶。”香满衣摇头,又说:“不过芙蓉浦血流成河,谁都活不下来吧。” 云满路也露出迷惘之色,转而催促:“时间无多,大人想看哪里的景!” “找找无嫌何在!”引玉不再理会别的事,聚精会神凝视铜镜。 镜中景象变得光怪陆离,随即旋涡一展,成了白雪纷扬的寂寥长街。风雪中一个人影徐徐走近,泥黄长袍飘曳不停,勒出她颀长干瘦的身形。 是无嫌。 看似是无嫌,但观其神色平静,分明在受着灵命的使驭。 她不苟言笑前行,未束起的黑发在狂风中飞扬,外露的脸颊、脖颈,乃至手腕,竟都遍布血痕,有几分行脚头陀的模样。 “区区役傀,如何能得灵命善待!”耳报神眼珠猛转,扬声又说:“邬嫌,你也有今天!你在小荒渚忙忙碌碌,沾满鲜血,本以为能伐毛换髓,没想到啊,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你看你,连躯壳都不为自己所用,保有魂灵又能如何!” “芙蓉浦出事前,想必无嫌曾告诫过林醉影,无嫌也许想过要保芙蓉浦,但力不从心。”引玉目光循着镜中人而动,又说:“无嫌以往的罪孽不可磨灭,如今一切,却非她所愿。” “为她说话作甚!”耳报神稚声痛骂。 “我哪有为她洗脱。”引玉神色坦荡。 镜中两缕念无动于衷,那香满衣此前是嘲过无嫌,这时一声不吭。 长街倏然截断,再往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许许多多屋檐被埋在数尺深的积雪下。 大雪松软,无嫌步履蹒跚,那孑然一身的样子好像长路上前去礼佛的苦行人。 引玉不解,灵命那静逸的灵魂下,怎会有一颗癫狂疯魔的心? 大雪中无嫌的步伐看似极慢,实则十步便是百尺,她在朝望仙山去! 待见望仙山,她微微停步仰头,不知是观天还是观山,未几便往下一跃,从那道罅隙间跳了进去。 引玉进过那里面,知道山里满壁都是她的命格,不由得屏息。 莲升从后边握住她的手,定定看着铜镜。 香满衣和云满路俱不吭声,换了一缕念,果然就忘了当时无嫌叮嘱之事,不觉得望仙山有何奇特之处。 香满衣讷讷说:“无嫌如今这模样还不如从前呢,从前虽然凶的时候比较多,却不会故作高深。如今看着好相与,其实比凶脸时更冷漠。” “就属你最反复无常!”云满路哼了一声。 入了罅隙,铜镜就不能看清了。冰窟下不见五指,铜镜也好似漆了一层墨,若非无嫌手中亮起金光,怕是什么也瞧不着。 那金光何其熟悉,熠熠耀眼,正是灵命的。 无嫌仰头望向昏暗巅顶,定是发现那石珠不见踪影,所以半晌没动。 引玉探向袖袋,石珠还在她的身上,吊到嗓子眼的心微微一沉。 良久,无嫌移开目光,不以为意地沿着冰窟往前走,闲庭信步般。 冰窟下众鬼绕道,有些个慌不择路地挤进冰里,像极冰层下的冻尸。它们怕极,也恨极,眼里愠意藏无可藏,变作血泪淌落。 无嫌沿着密道进到厉坛下,翻掌时一只木匣忽然出现,匣里果然有念,撞得那木匣咚隆晃动,几次差点掉出无嫌掌心。 此时无嫌已受灵命使役,灵命用这身躯渡鬼,所得的功德福缘合该是牠的,牠偏还要托上木匣一只。 引玉好比醍醐灌顶,在小荒渚时事事猜错也就罢了,没想到来了慧水赤山一再被戏耍。她紧咬的牙关一松,慢慢腾腾地说:“又错了,如果惯常都是灵命使驭无嫌的壳过来渡魂,那匣子里的根本不会是灵命的念。灵命从头到尾都不是为自己积攒功德,牠所做种种,都是为了两面佛背后之物。” 她抬指压上铜镜,指腹下是石像一角,“无嫌的像是幌子,里边的灵命塑像也是幌子,石像不是用来受供的,仅是为……” 莲升早猜到些许,但听到这字字句句仍是惊心,掌心不复温热,冷得好像刚攥了一抔冰。 “为镇我,伤我。”引玉笑了,一个个字音往外吐,“难为牠了。” “功德到底给了谁?”莲升单臂往镜台上一撑,腕上珠串簌簌响。 引玉无言。 只耳报神不在乎真相为何,又出声嘲谑:“邬嫌啊,千辛万苦为他们做嫁衣,没想到嫁衣还是穿到了另一人的身上,有机会我一定要问问她悔不悔。” 石像前,那一只只被束缚的鬼魂全部冒头,这回他们生怕又问错人,扭头看清来人后,才激动昂扬地问起佛,原来那些哀哀戚戚的问句,被他们喊得铿锵有力。 “问佛,我有几多愁!” “问佛,我何时能归家!” “问佛,何日得以入轮回!” “问佛,所求可否证得!” “无嫌”高高俯瞰众鬼,嘴唇翕动着应了一声:“所求立证。” “所求立证——”群鬼痛哭流涕着复述。 木匣当即传出钟声,跪地鬼祟椎心饮泣,猛往地上磕头,撞得山摇地动! 洞穴里的僵躁动不安,可因有桃树镇压,又受钟声震慑,它们出不了厉坛,只能互相撕咬。 即便是在画里,引玉也听见了满城的哭喊,就连客栈里梅望春也在嚎啕,没有一只鬼能逃过这一难。 她也痛,灵台状似被劈成两半,真身受扰,恍若身死! 引玉哪里耐得住疼,她一疼便紧掐手心,掌心薄,一下就见红。 “明珰,明珰!”莲升忙将引玉按入怀中,将她紧扣的手指根根掰开,把自己的手掌挤入其中。 引玉近乎失神,在莲升的手掌上掐出一道道参差不齐的指甲印。 莲升抬起空闲的手,将金光一一灌入引玉灵台,唇贴着引玉的耳说:“给你吹吹,能不能少些痛?” 温热气息从引玉耳畔一荡而过,熏得引玉耳垂飞红。 最后一道钟声响起,无嫌的像遍布裂纹,大块大块的泥自上脱落,被掩藏在底下的那张脸一展无遗! 佛像上遍布魔意,这才是灵命! 引玉终于不痛。 就在这时,无嫌朝众鬼指去,她只指出三鬼,说:“极怒、极悲和极恐。” 被点到的鬼还未入轮回,便露出重获新生的欣喜,接着他们还真被渡了! 有金光从魂灵内照出,将他们整个侵蚀,那身形彻底不见,而金光聚成豆大,朝无嫌手上木匣飞去。 功德,已成。 “无嫌”倏然转身,静静凝视远处,似在与镜外人相视。 厉坛下,未被选中的鬼魂们低低啜泣,纷纷问道:“神仙何时再来,还要渡几回?” “一年只渡三个魂,什么时候才轮得到我,我等不及了!” “我要转生,我要转生啊,一次能不能多渡几人,又或许,一年能不能多来几次?” 渡了魂后,无嫌的躯壳变得虚弱无比,她趔趄几下便倒在地上,木匣跟着下跌,就跟撞进泥里一样,不见了。 再睁眼时,无嫌神色哪还像刚才那么平静,眼里又噙着浓浓恨意。 到底已成魔躯,怎受得了震耳钟声,此时她口鼻耳才流出血来,许久站不起身。 众鬼如泣如诉:“给个准话呀神仙,是你杀了咱们,你得担起责任,把咱们都渡了才行啊!” 无嫌吃力地坐起身,眼珠子微转,认出了这地方,吐出几个喑哑的字音:“还余十三年。” 她看向石像,眼里不见敬仰,说:“但料想不会再有下次,棋局有变,牠要弃晦雪天。” “什么十三年,往后只渡十三年了么!” “为什么是十三,那加起来可只有三十九个魂啊,神仙你看我们,你看啊,我们哪只有三十九!” 无嫌不答,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奋力挤出声音,像要把肝胆全从喉中逼出,赤红着眼说:“还要再来十三年,拢共三十六年。一年三个魂,三十六载便是一百零八个魂。” “敲钟一八零八下,再过一百零八道法门,是以除去一百零八烦恼,摒弃三世里所有的秽念杂思,达无余依涅槃。” 镜中人合眼泯去恨意,可紧咬的牙关却不愿让她释怀,她好像困兽,无处逃匿,无处藏身。 无嫌痛得忍不住蜷身,此时晦雪天哭声满城,竟是离她最近的,嚎啕得最是惨烈! 再一听,竟不光是鬼祟,连活人也在痛嚷,呼救和□□声声不歇。 客栈里,柯广原哑声痛叫,满地打滚,桌椅被撞得哐当倒下。 死魂痛,多半是因为方才的钟声,活人痛是因为什么? “不对。”莲升顿悟,手指在引玉腕上轻蹭,说:“他们痛是因为役钉,不是钟声。” 遍城的役钉可不就是用来承痛的么,显然,晦雪天的役钉是无嫌下的,她一痛,众人皆痛。 “灵命给她下役钉,她给晦雪天众生下役钉,谁会觉得她可怜?她如今所受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耳报神畅快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引玉摇头。 “人嘛,被逼上绝路时,什么坏事做不出?你看她此前有多敬仰灵命,后来恨是恨,可还是忍不住成了灵命那样的人。”耳报神嫌恶。 “我倒觉得不单是这样。”引玉抚向铜镜边沿。 无嫌以前的恨总是盲目,好像没有缘由,如今数十年、成百年过去,总该清晰几分,她要是恨着灵命,就不该走灵命的老路。 “再看。”莲升淡声。 镜中人摇摇晃晃起身,在离开厉坛的那刻,坛中桃树颤得叶子掉了遍地,枝干折断,树皮皲裂,根本就是将死之势! 厉坛外一众康家的人伏地不起,虽然痛得难忍,可还是不断重复那句经文,在看见无嫌出来后,才断了吟诵,嘴里只挤得出痛吟声。 这些人也痛,可模样都不及那株桃树惨。 “桃树,难不成也承了役钉?”引玉微惊。 只见无嫌神色一变,痛楚和愤懑全无,变得冷心冷情,可因为躯壳脆弱,乍一看好像行尸走肉。 此时她是灵命,灵命抬手,厉坛边便有人倒下,倒下的其中一人……是康喜名。 连呼喊声都没有,康喜名静凄凄死去,就好像跪着跪着就睡过去了。 康喜名倒地时,边上的人被吓了一大跳,见无嫌面色冷漠地走过,才惶恐地推起康喜名,个个撕心裂肺地喊叫。 “主子,主子——” “老爷醒醒,是不是冻僵了,毯子呢,手炉呢,都拿过来!” 有人撞着胆探了康喜名的鼻息,扑通往后一坐,惊恐道:“死、死了?” 康喜名不是无缘无故丢掉性命,他的精气神在镜里像白烟一样,全汇到了无嫌身上。无嫌脚步哪还虚浮,一步步走得稳当。 这无疑是长空霹雳,炸得康家所有人惶惶不安,康家如今当家的都死了,那他们该何去何从? 没人敢拦无嫌,只有人问:“仙长不是还要康家做事吗,为什么杀康喜名!” 无嫌扭头,睨去不咸不淡的一眼,说:“他做了错事,咎由自取。” 康觉海死有余辜,其子康文舟咎由自取,如今康喜名也是如此,康家的命数当真要到头了。 众人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越发觉得人命如蜉蝣,或许还不及蜉蝣。 又是大雪纷飞的长街,无嫌十步百尺,所到之处寺庙道观全部倾塌。 镜中景象再变,只见深埋在泥里的两面佛像全被翻出,尽数炸裂,无一幸存! 在灵命的使驭下,无嫌走得太快,瞬息便没了踪影,就算动用晦雪天里成百上千的画卷,也追不及。 莲升手腕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施出金光,金光不入镜,而是飞到画外,为追踪灵命而去。 片刻她收回金光,碾碎在手心,说:“追不上。” “牠根本没有回来的打算,如刚才无嫌所言,灵命要弃晦雪天,不然牠何必毁掉两面佛像。”引玉贴到镜前,恨不得钻进去,亲自寻踪觅影。 街市空旷寂寥,众鬼不再哀哀哭泣,痛是不痛了。 半晌,有人从屋里探出头,只觉得今年的厉坛祭祀结束得太快了些,不安地说:“以往都要到深夜,当真结束了?” “阴风不再呼号,多半是结束了。”有人应声。 厉坛边上,康家没人敢在此地逗留,其中有人扛起康觉海的尸体就走。 跑在前边的仆从频频往回看,绝望大喊:“还带他作甚,仙长不要康家了,你再尽心尽力,康家也护不住你!” 一座静兀兀的道观里,有女子跪在断指的神像前,一张张地烧着纸钱。 撞门声止,身侧阴风消停,她战巍巍睁眼,往铁盆里一盯,竟见灰烬俱在,此番竟没有野鬼前来夺食。 沈兰翘捂脸痛哭,抖着双肩说:“阿沁啊,晦雪天定会好起来的,也许我压根不用离开兰水篙,就能代你看见太阳了。” 铜镜中的景象全数消失,两个天真烂漫的女童又出现在镜里,只是她们轮廓模糊,近要消失。 香满衣不舍地伏在镜上,侧颊和鼻尖都给压瘪了,嘟囔说:“这一念也将耗竭。” “你多的是念,千丝万缕的,足够你用了。”云满路看得开。 铜镜一浑,矮墩墩的两个身影彻底不见。 引玉又捏袖拭向铜镜,依旧擦不干净,朝莲升一偎,说:“灵命舍下晦雪天,也许是因为我,牠一定还有后路,不然往后的三十九个魂牠还渡不渡,三十九道法门还过不过?” 她一哧,又说:“牠不会让前面那二十三年白费,竹篮打水,不是牠会做的。” “我早该猜到,是我糊涂。”莲升嚼着冰,寒声说:“如果是平平常常的三个魂,这点功德根本满足不了祂,所以祂选极怒、极悲和极恐,且又是身在慧水赤山卷首的魂。” 慧水赤山这一卷,以晦雪天为首。 莲升勾起耳报神的领子,说:“我疑心灵命消失前就已成魔,魔要渡鬼,好比作法自毙,所以牠痛,无嫌也痛,晦雪天人人皆痛。” …… 在莲升的记忆里,灵命闭关不出的那段时日,天天有女仙前去小悟墟擦拭石像。 这一事,还是灵命闭关前亲自吩咐下去的。 那时莲升在牠身侧,却只见得到灵命一个背影。牠长发披散,单盘起右膝坐在塔刹边,用金钵盛了一碗塔刹里淌出来的水,闷头便喝。 “甘甜。”灵命不回头,却对着身后的莲升说:“三千大小世界各有各的滋味,这么品其实是牛嚼牡丹,还得身在其中,才能了解个中滋味。” 莲升身在塔刹林里,饮的水全来自三千大小世界,而她莲池里的净水,更是从众塔刹中各取一瓢而成,怎会不清楚这事。 “尊者要闭关到几时?”莲升翻了一页经书。 灵命仍是女身,她的女身并不瘦弱纤细,反而丰盈绰态。牠穿衣随性大方,腿脚胸膛半露,许是有禅意在身,并不让人觉得旖旎。 牠掐指细算,然而算来算去得不到结果,索性说:“何时修成,何时出来。” 莲升应声,询问:“可需供宝灯百日?” “宝灯留给有需之人。”灵命温声,静了少倾,又说:“我闭关的这段时日,石像需日日擦拭,万不能沾了污浊。” 往常就算灵命没有闭关,石像也是天天擦,但这还是灵命头次开口叮嘱。 “尊者放心就是。”莲升又翻了一页。 灵命捻着手里的佛珠,那时盘在牠腕上的珠子,不过是寻常木珠,珠子颗颗光滑。牠又说:“擦拭石像的女仙,由我亲自挑选。” 莲升眼一抬,望着灵命半倚在塔刹上的背影,问道:“尊者可还有吩咐?” “半月一换。”灵命捻佛珠的手一顿,说:“一日不可少,亦不可缓。” 作者有话说: =3= 第96章 就算是小悟墟里的佛陀亲自擦拭佛像, 也是按半月之期作为轮转。 莲升并未多想,但还是有些许诧异,问:“尊者此番为什么要用小悟墟外的仙,小悟墟中有佛陀和沙弥无数, 打理石像绰绰有余。” 灵命不紧不慢捻着手中珠串, 用来串珠的细绳竟啪地断开, 木珠四散而逃,滚了老远。 莲升正欲施术将珠子全数拾回, 不料灵命抬手往下一按,作了个制止的姿势。她倏然停住, 索性随木珠滚远, 说:“串珠的绳, 是该换了。” 灵命不恼不烦,把面前几颗未弹开的珠子捡了回去, 连着串珠绳纳入袖中, 温声说:“万物俱有消解之日,强求不得, 将它们用到寿尽之日,不光能成就万物,自己也得以积攒福德,算是有始有终。” “尊者所言极是。”莲升淡声。 灵命那闲散侧卧的姿态也随性,众人看祂,身心如受抵挡, 万不会觉得惭愧,亦不会甚觉冒犯。 牠一招手, 散落在边角的佛珠通通滚回, 被牠纳入袖中, 牠慢声说:“众仙忌惮小悟墟,总以为小悟墟遥不可及。” “众仙对小悟墟的看法失之偏颇。”莲升说。 灵命朝脚下一指,继续说:“但小悟墟就在这里,以前不会走,日后也只扎根在此,只是小悟墟的确离众仙神太远了。同在这白玉京中,小悟墟与众仙神尚显疏远,又如何能通连万物。” 此话在理,小悟墟虽然处在白玉京之中,却与其他四城稍显割裂,归根结底,是因小悟墟权柄在握,久而久之,众仙神必会心存龃龉。 “说得也是。”莲升心存困惑,逐字逐句点在书卷上的手微微顿住,“只不过,尊者是想令小悟墟融进白玉京,还是想让白玉京接纳小悟墟。” “是一个意思。”灵命摇头哂笑,模样温和而大度,“你近日荒疏了课业,竟都悟不通了。” “是我杂绪太多。”莲升眯眼望向天上瑞光,说:“三千大小世界统统都在小悟墟,不听不闻,又疏忽远离众生万物,的确与天意相违。” 灵命颔首说:“不过此事还需慢慢来,忽然大开佛门,于内于外都不是好事。” “尊者如何打算?”莲升垂眼翻书,不卑不亢。 “我决定在此时闭关,正是为了这事。”灵命一抖袖子,袖里窸窸窣窣响,“你安排下去就是。” “我招女仙前来。”莲升捡起地上经卷,不疾不徐起身。 白玉京上任闲职的女仙都被召了过去,平日里连有些资历的都不敢随意进小悟墟,何况是她们。进了那佛门禁地,她们纷纷噤声,连四处打量的目光也变得极为克制。 石像前,灵命背着身端坐不动,面朝着众人的参天石像似乎才是牠的眼,只是那像紧闭双目,如何看得见。 牠从一众女仙中选出了数人,说:“承职一事,我自会上禀至列缺公案,时日……就从我闭关那刻起算。” 众女仙纷纷应声躬身。 第二日,灵命真就闭关了,莲升四处见不到灵命身影,听石像里钟声有变,才知灵命已然入内。 如此一来,小悟墟或大或小的事全落在莲升肩上,她事务繁忙,偷闲不得,等回过神,才觉察引玉已有数日没来叨扰。 惯常之事一有变故,饶是平日里再不乐意,此刻也会心如蚁爬,莲升正是这样。 莲升耳根清净,心却不净,她加倍默诵清心咒,念得舌根近要起茧,还是不见起效,索性随那杂绪在心口冲撞。 头半个月来的女仙不敢怠慢,尽职尽责,倒是担后半月职的女仙迟了三日才来。那女仙来时瑟瑟缩缩,唯恐惹恼了灵命尊,虽说灵命尊慈悲为怀,应当不会动气。 事已至此,女仙哪敢一声不吭,还是得先去莲池边面见莲升,再由莲升领她到石像前。走到问心斋时,女仙眼不敢抬,只盯着莲升如火的裙边,坦白道:“还请上仙责罚,是我耽于玩乐,误了时间。” 莲升没有抬头,手上执着一杆细长的笔,蘸了墨慢腾腾誊抄经书,字迹纤细,笔锋虽然锐利,却也有所收敛。 一些旧经书纸页已坏,是该一字一句抄到新簿上,省得日后多人取走,要么缺角要么漏页,学到的经文不全,领悟不到大意。 莲升落笔写完最后一个字,本想将人带过去,可她鼻翼一个翕动,闻到了一股味。 酒香。 这不是白玉京的寻常酒香,闻着又浓又烈,根本就是引玉从凡尘带上来的。 女仙知晓莲升只讲理,不讲情,该重罚的绝不会往轻了罚。她见莲升神色微变,当即打了一个寒颤,压着声问:“误了三日,上仙可否待我擦了石像,再述我罪状?” 莲升眼帘一掀,冷淡目光睨了过去,却不问女仙的罪,只是不慌不忙地问了一句:“喝了酒?” 女仙僵住,被莲升无心无情地扫上一眼,赶紧全盘托出:“是引玉上仙携了凡酒上天,我过路时多闻了片刻,被酒香勾得心神弥乱,又因上仙执意挽留,我、我一时间便忘了要务,在清风台边上醉了三天。” “三天。”莲升说,“她也在清风台上待了三天?” 女仙战巍巍点头,心知莲升和引玉熟识,再说莲升要罚也罚不到仙辰匣匣首身上,索性说了:“上仙她学了一首凡间的曲子,众仙神都喝了个酩酊大醉,半倚半躺地挤作一团,全都在那醉醺醺地学呢。” “如今还在?”莲升搁下狼毫,把临摹出来的经书随手一卷。 “都散了。”女仙说。 莲升无意蹭到石头上的鱼食,见鱼食落在池里激起涟漪,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还不及涟漪,涟漪有序,她心大乱。 “上仙带来的酒哪是无穷无尽,一人分上几口,就喝完了,我贪心喝了五口。”女仙小声说,她不想把错都推到别个身上,酒也没错,错的是她贪酒。 莲升神色沉沉地起身,目不斜视往问心斋外面走,说:“随我来。” “领罚?”女仙打直腰背,长吸了一口气。 莲升却说:“擦石像去。” 女仙“喔”了一声,也不知自己失望个什么劲,不过听说法莲执刑时,那冷艳姿态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见到一次,这么一想,好像她甘于受刑…… 灵命石像的大半个身笼在瑞光下,一双眼紧紧闭上,模样神似已参破世间事。 见到石像,女仙心底哪还敢余有侥幸,双膝一弯便跪了下去,别人不问她的罪,她自个儿诉起罪来。 莲升站在边上,听石像里的钟声有条不紊地响,她料想灵命旷达慈悲,便说:“行了,起身做事。” 女仙窸窸窣窣爬起身,手中现出白披帛,腾身便朝石像挥去,以此擦拭。 此像百人难以环抱,且不说还有参天高,不知要擦到几时。莲升仅看了片刻便径自离开,不回小悟墟,却是往清风台走。 清风台空旷,只一人酒意未醒地靠在上边,手垂出栏杆,食指上勾着个白玉酒壶,可不就是引玉。 引玉昏昏沉沉,一个激灵就醒了,险些把手上酒壶抛下凡间。她把空酒壶丢到腿边,抬掌扇出清风一道。 台下本是白雾茫茫,拨开云雾便见一料峭山巅,正是晦雪天里的望仙山。 引玉半个身倾斜出去,酒劲未散,撑在栏杆上的双臂晃晃悠悠,盯着那嶙峋奇峰说:“埙曲怎么哼来着,怎么记不得了。” 莲升不得不走上前,将那摇摇欲坠的人影捞了回来,怎料那人将计就计,往她身上一撞,撞了个满怀。 引玉目光迷离,懒散醉态哪像是仙,根本就是妖怪,还是专在深山野林里勾人的那种。 也不知她认不认得眼前人,手腕一转,掌中无端端出现一只陶埙,她抵到嘴边胡乱吹了几下。 自觉不成调,怪难听的,她便略显羞恼地抬臂,把陶埙压到了莲升唇前。 莲升嘴边凉飕,方意识这是引玉吹过的。她退开一步,却又没有放开眼前人,省得这人醉倒在地。 “吹呀。”引玉说。 莲升施出金光,借以驱散引玉的酒劲,哪知引玉是故意装醉,酒劲都没了,还浑身绵软地往她身上歪。 “吹一个我就放你走。”引玉揽住莲升的手臂,脸上醉醺醺的神色全然不见,眼底只余下几分狡黠。 莲升冷眼看她,说:“你四处散酒,坏规矩不说,还耽误了旁人。” “要是你来,就用不了耽误别人了。”引玉把陶埙往矮案上一搁,“喏”了一声。 “全赖在我一人身上?”莲升不得不将陶埙拿去,她不肯拿,引玉怕是要一直坐在这。 “不赖你赖谁,我好好一壶酒本来只想和你共饮,后来等不到你,我才分给旁人。”引玉睨她。 “强词夺理。”莲升看着手里的埙,隐约觉得眼熟,但白玉京里并无此物,也不知自己是在哪里看见的,又说:“平日里就算无人请你,你也会带着酒进小悟墟,这三日怎不见你带。”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喟然道:“莲升啊。” 莲升打量手里陶埙,往唇边一抵,轻吹出一个浑浊低沉的音,就好像纷扰乱世中的哀嚎,冲破了硝烟直抵云霄。 她微微一愣,面上无甚神色,说:“怎的。” “总是我去找你,你哪知道惜我。”引玉翘起一条腿,托起下颌笑,说:“也叫你好等,才知我并非事事都能顺你,知我真心难得。” 莲升没应声,随即又听见引玉凑到她耳边问:“今儿喜欢我了么。” 这叫她如何回应,她本应秉公无私,万不能动心,因而更不可有情,有情何以持公。 良久,莲升吹了一曲连她自己也毫无印象的埙,它绵绵不绝,哀哀戚戚,光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音,便能诠释出世间的无尽悲苦。 引玉自顾自伏到莲升的腿上,明明是一首悲怆的曲子,她却陶醉般说:“醉卧美人膝,是这样的么。” 一曲毕,莲升把陶埙往引玉手里一塞,想推开膝上伏着的人,却又不想动手触碰,于是两人一动不动。 待远处有人路过,莲升不得已碰了引玉的肩,说:“起身。” 引玉站起来,捞了陶埙往衣襟里藏,放慢步子往小悟墟的方向走,回头说:“走呀。” 她去小悟墟像极了归家,好像莲升才是客。 莲升走在后边,问:“听闻你教众仙唱曲,唱的什么?” 引玉扭头,饶有兴味地说:“打听我的事?” 莲升不语。 引玉懒声说:“和你刚刚吹的埙曲无差。” “可我……”莲升皱眉,她从何学来的? 引玉笑了,“又不是什么难学的曲调,无意中听过一次,就会了。我在凡间学到的,你呢。” “应该也是。”莲升想不到其他缘由。 到小悟墟,引玉讨了一些鱼食,坐在问心斋外面的莲池边喂鱼,看着鲤鱼夺食,说:“你忙儿去,这几日我不缠你,叫你难受些时日。” 莲升喉间微紧,转身时把袖子提到鼻边。 沾了少许酒气,光闻着就醉人。 殊不知,是引玉悄悄往莲池中倾了一滴酒。 去到石像前,莲升见那女仙恰好将披帛收起。 女仙大汗淋漓,看见莲升的一瞬,匆匆把披帛余下一角往袖中塞,也不知是怕露了什么馅,她躬身说:“上仙回来了,石像已擦拭完全。” 莲升仰头粗略打量,颔首说:“明儿莫再误了时辰。” 女仙哪还敢,心底嘀咕喝酒误事,若非莲升叫停,她差点就以五雷轰顶来起誓。 “记得就好。”莲升摆手。 离开小悟墟,那女仙才悄悄把披帛一点点抽出,原先羽白的披帛竟沾上斑驳污迹,倒不及墨黑,却也肮脏。她凑近一闻,闻到香火味,料想是被熏脏的。 不过三日就污浊成这样,难怪日日都要擦拭,也幸好灵命尊闭关不出,否则让牠看见,她定免不了要对天起誓。 女仙斗胆腹诽,匆匆把披帛藏了回去。到底是天梭所织,来之不易,就算是脏了也不能丢,只能想点儿办法清洗干净。 岂料,这非她洗得干净的,不论施上什么术法,再是用手揉搓,披帛上的脏迹都不见掉。 女仙心觉不好,起先有小悟墟的香火味作遮掩,她闻不出古怪,如今香火味被洗淡,掩藏在底下的腐臭全冒了出来。 她既然是仙,便认得这是什么,根本就是魔气所成! 翌日,还未来得及将此事告诉法莲,在路过列缺公案时,也无暇上报予天道知,女仙领了命,匆忙下凡。 昨儿女仙才当面答应不会耽误时辰,今儿莲升等了许久没等到人,问了才知那女仙除妖去了。 未几,她竟得到噩耗,女仙泯灭。 前来传讯的仙心觉可惜,摇头说:“那些妖只是行事恶劣,道行不算高深,也不知她是出了什么岔子,竟败在妖怪手上。” 弑仙是大事,肇事的妖无处遁逃,全被锁魂追命! 当时应诏下凡的,正巧就是莲升。 莲升循着那女仙遗落在凡间的仙迹,轻易便找到了对方殒命之处,四处妖气散尽,树杈上倒是挂了一织得细密的披帛。 披帛上沾了些许浊色,她拎起近闻,嗅到了寡淡魔气。 那时莲升猜想,女仙定不单死在妖怪手下,她寻踪觅影,将那几只四处躲藏的妖全部擒捉,问了竟说再无同党,什么魔,一概不知! 直到后来行刑,众妖也只认弑仙一事,别的悉数与他们无关,魔气被归作是后来沾染上的。 …… 晦雪天里,离开画卷的一刻,莲升推窗托住飞雪,攥起五指说:“灵命也许正是因为觉察到心魔已生,才匆忙闭关,久不现身。” “何以见得。”引玉皱眉。 莲升展开手指,雪花已在掌中化水,就好像当年那些个疑案初得翻转。她收回手说:“那年一名负责擦拭佛像的女仙领命下凡,却因不敌邪妖而殒命。而那次你撞见幻象,我正巧不在白玉京,便也是因为得了天旨,受命下凡。” 她合上窗,看着引玉说:“那日的天旨来得蹊跷,我明明才离开列缺公案,身后仙辰匣忽然拧动,其上紫雾回旋,是赐旨之兆。” 引玉站稳身,见客栈里梅望春和柯广原俱是无恙,才压着声狐疑道:“可仙辰匣万不会出岔子。” “无人觉得它终有一日会出岔子。”莲升又撑开窗,迎着狂风怒雪眯眼,说:“否则你认为,灵命如何知道望仙山中写满你的命格?” 引玉怔住,脊背发凉,“可是仙辰匣听从的是天道。” “万一那牵系忽然间就断了?”莲升猜疑。 引玉倏然想起一事,慢声说:“那时无嫌初到白玉京,我曾查看过仙辰匣,她沾杀孽无数,却又是仙命,甚至还有无上功德,如今想,若非仙辰匣出了岔子,就是灵命将功德分予她,好让她能进慧水赤山。” “想来多半是后者。”莲升淡声,“仙辰匣只是错听他人,往常忽见有差错。” 耳报神吃力地摆动了一下。 阴风已止,躲在桌底的柯广原神色恍惚地露头,说:“厉坛……这就祭完了,不应当啊,往常得到天黑!” 梅望春也终于得以喘气,猛拍了几下胸口说:“结束得猝不及防,我往年惯用的妙招还没使出来呢!” “什么妙招?”柯广原心知,在祭坛的这日,最难受的不是人,而是鬼。 梅望春摸着头,有几分害臊,捂着嘴说:“把头闷进粪坑里,要是不小心醒来,很快又能昏过去,昏睡个几次,就熬到半夜了!” 柯广原立刻屏住气息退开几步,虽知今儿梅望春未入粪坑,可隐约中好像能闻到臭味。 梅望春自知这话不宜多说,改口说:“也不知谢聆如何,今晨起便未见他现身。” “他昨夜就出去了。”引玉想起谢聆身上没有役钉,应该不受影响,便说:“无须担忧,他万不会有事。” 梅望春挤出笑,心想其实他根本不忧心这个。 “此番是追不上无嫌了,当务之急是彻底涤净厉坛,还此地安宁。”莲升掌心绽出金莲。 “灵命的役傀不应只有无嫌。”引玉见状推门,撩开狂曳不定的帘子,站到了风雪中。 梅望春被风刮得发丝凌乱,心有余悸地说“仙姑要出去?阴风才息,外面如今还不知……” “出去料理一些事。”引玉笑了。她记得镜子无嫌的那一眼,抬手遮向头顶,又说:“善恶之报可谓如影随形,无嫌如今所承,算是她该得的,但为什么灵命只使驭无嫌一人,那年进小悟墟的,又为什么是她?” 被莲升提在手上的耳报神倏然开口:“邬嫌是杀伐之命,她命如此,再怎么滥杀无辜,也不会轻易折寿殒命。” 小荒渚五门的族谱,不如康家的细,上面只有名字,什么生辰八字俱不会往上写,无嫌杀伐之命一事,引玉还是头回知道。 莲升也闯进雪中,手上还勾着个木人。 大风一过,耳报神那空心木头身便晃悠不停,它不恼,连木眼珠也不转了,徐徐道来:“邬嫌刚出生时,我还在邬家的祠堂里当家仙,那时候邬家旁支虽不算多,零零星星几个,但聊胜于无。” 那日出生的小孩多,当班的护士又出了岔子,一些暖箱没来得及标号,也没有名字。 邬嫌出生时没有足月,瘦小干瘪,看似只比巴掌大上一些,本该还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时日,但五门硬是将她从保温箱里捞了出来。 五门每有婴儿诞世,都虽为其卜算命格,祈福祝愿。邬嫌这命不好,更是要大操大办,就算是旁支,也不容糊弄。 豆苗大的小孩儿刚出生便不哭不闹,黑沉沉的眼睁着,静得出奇。有如斯命格,是断情绝爱的,只为杀伐而生,旁的事鲜少能惊得起她心底波澜。 当天有传闻,医院连刚放进暖箱的婴儿都被盗走,也不知是何人所为。一些才睁眼的小孩儿平白无故就丧了命,连死因都诊不明白,不痛不痒的,人就没了。 前一日才平息的鬼气竟无端端冒出,阴风肆虐大地,五门受判官所托,需找到那肇事之鬼,邬嫌的诞礼不得不往后拖延。 在承命后,五门人四处追踪鬼气所在,哪知那一追,竟是直接追到各家家门,鬼气便是从各家祠堂出去的。 阴邪之气将各家牌位刮得东倒西歪,呼号着灌入厅堂,冲开院门。 五门非要擒住那股阴气不可,岂料那股气在日光下凭空消散,四方再无邪相出现,怪事似乎就此消失。 事情料理完毕,五门众人才回到邬嫌的诞礼上,原该不哭不闹的小孩竟扭动不停,哭声喊破天,好像在经受着蚀骨之痛。 出生时尚不足月,此时又哭得如此凄烈,诞礼哪还能继续,众人不得不将她送回医院。 怎料几番检查,全都检查不出问题,到夜里邬嫌自个儿哭停,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诞礼还是得办,还要将各家的家仙全部请出,那是耳报神头一次见到邬嫌,耳报神原也是活生生的小孩儿,却是被一通残害,做成了如今这非人非鬼的模样。 初见时,耳报神对这襁褓中的婴儿格外怜爱,在探了邬嫌的身和魂后,怜爱转为错愕。它扬声说:“此女身怀偃骨,腹有白痣,眼含绿筋,有仙命在身,却也有杀伐相,怪哉!” 邬家大怵,这样命格的小孩,当真是他们的么?纵观整个五门,可是前所未有。 一语成谶,后来邬家才知道,邬嫌根本就是当年抱错回来的,后来邬嫌养疫鬼,残害人命,弑杀判官夺位,林林总总之事都在耳报神的意料之中。 只是,耳报神早被带出邬家祠堂,根本无法将这种种说予五门知。 耳报神冷声:“她求仙那日,特地含银锭砸在口,还将甘露叶压在舌下,这两物能解小荒渚的忘醧,不过想来解不了慧水赤山的。成了仙,她来去自如,竟还能再回小荒渚,将一角裂帛塞到我嘴里,本事当真大得很。她果敢狠绝,天生就是做刽子手的命,不论是在小荒渚,还是慧水赤山,都算得天上地下独一份。” 作者有话说: =3= 第97章 能在大小世界间来去自如, 只有小悟墟的塔刹能做到。塔刹的确是被用过的,当时沾在塔上的黑雪便是最不容争辩的证明。 “如此说来,灵命早算到五门会有这样的人?”引玉抬手遮雪。 耳报神好像飞絮,被刮得停不下来, 老气横秋地说:“只是牠没有算到, 邬嫌原本不是五门中人, 而是被抱错回来的。” 它一顿,眼皮往下耷拉, 也不知是何神色,少倾才说:“邬嫌应该是在诞礼那日被下了役钉, 后来她得知自己非邬家亲生, 一心觉得自己无处可归, 一无所有,也正是在那时, 灵命趁虚而入, 蛊惑她养疫鬼、立石像,成了她的再生父母。邬嫌她呕心沥血, 不怕沾染祸患无穷,只为成仙,奔灵命身侧而去,她……的确可恨,却也可怜。” 好像这是引玉第一次听到,耳报神在谈及无嫌时, 提及“可怜”二字。 “你心软了?”引玉饶有兴味地说。 耳报神当即还嘴:“胡说八道,我对她这种穷凶极恶之人, 怎会心软!我不过是就事论事, 省得有人说我以管窥天, 以蠡测海,连看人都看不全!” “也难怪灵命会选她,她恨天恨地,容易恨人,也容易信人,灵命等她已久。”引玉手一抬,对莲升说:“伞给我。” 莲升凭空取出纸伞一柄,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引玉接伞撑开。 莲升与她并肩而站,说:“无嫌诞礼那日,魔气从五门祠堂飞出,可见灵命早算好这一切。因五门与判官有契,世世代代俱是亡魂重生而成,好永生永世为两际海效命。灵命算出有杀伐之命的人会在五门之中,自然以为,那人是各门先辈转生而成的,所以祂才在各家祠堂的灵牌上做了许多印记。不料,无嫌竟是抱错回去的。” “那时吕家扶乩,那附在吕倍诚身上的东西非鬼非妖,单薄到连形都没有,如今看,应当是灵命的念。”引玉领悟,轻轻一哧,“也幸好只是念,否则牠早该觉察到我的所在。” “许是当年留下的残念。”莲升说。 引玉将耳报神的碎花裙往下一拉,省得被风吹起,说:“但那念吃香火做什么。” “念吃香火无用,可吃的香火若是都到灵命身上,便算有用。”莲升半猜半估。 耳报神啧啧称奇,不由得说:“我有过无数猜想,如今看来,就属你们说的最相称!” 它一顿,不禁苦恼:“可如此一来,后人的役钉是谁下的,灵命既然已经找到邬嫌,哪还有这必要!” “最恨五门的当属谁。”引玉倏然抛出一个问句。 耳报神一愣,说:“邬嫌。” “无嫌能给晦雪天众城民下役钉,为何不能给五门人下。”引玉慢悠悠说。 “造孽。”耳报神一顿,又说:“我就知道,我绝不会对她心软。” 莲升把耳报神提高至眼前,说:“之前怎不见你说这些?” “我那时候迷迷糊糊,连邬嫌成了个什么东西,慧水赤山和白玉京是什么都不清楚,如今才捋明白。”耳报神忿忿,“我老人家不如你们,脑筋转得是慢一些,你们却不知道多担待我几分!” “我担待你。”引玉伸手,把木人随意往怀里一抱。 耳报神欲言又止。 引玉顶着风雪走到路中间,四处空旷,只她在祭坛结束后立刻踏出屋门,端的是一身嶙嶙傲骨,说:“早在牠闭关前,这局早就设好,我们都身在局中,被当做可以任意摆布的棋子一枚,只是未曾察觉。” “不错。”莲升应声。 引玉四处张望,抬手接雪,“晦雪天的悲惨该结束了。” 这是她曾护佑过的晦雪天,她曾在此枕地望天而眠,如今风雪该停,亡魂都该安息,一切合该结束。 “裙子再给我拉一拉。”耳报神倏然开口。 引玉把木人压在肘间,压严实就用不着拉了,说:“风吹不着你。” 一个身影远远走来,是谢聆。 谢聆急于得到结果,结果不论是好是坏,于他而言都是解脱,他的身心已被磨耗到只剩一个空空的架子,冷风冷雪足以将他打倒。 “你去哪了。”引玉看他神色疲倦,眼下青黑加重,根本又是彻夜没睡。 “我看桃树。”谢聆哑声,又说:“如今是什么状况,怎么祭礼忽然就结束了?” “也不怕将自己的性命看没。”莲升睨他。 谢聆沉默。 引玉虽然不解,可想想这的确是谢聆会做的,她不问桃树的事,只说:“设坛者已经离去,如今该净化整座晦雪天,推翻厉坛,给所有人一个解脱。” 谢聆定定不动,发丝和眼睫很快便结上了霜,良久,他死寂般的心似乎恢复了跃动,问:“那康家呢,康家在晦雪天一日,这里的人便不能安宁,还不是会有亡灵无数,众人还不是不能安生?” 莲升把伞接了过去,她大半个身露在雪外,却把引玉严严实实遮着,淡声说:“这不是死局,春还之日不久矣,康家的命数早就写好了,他们会得到应有的结局。” 谢聆失声痛哭,所有积攒在心的狂浪悲恸,在这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他毫无保留,每一滴泪都是曾压抑在心的苦痛。 就好像回到了九岁那年,初来晦雪天时,难过便会哭,不忸不怩,不闪不躲,还是孩儿心性。 屋里,梅望春和柯广原撩起帘子,一颗心也激动澎湃,感慨万千。 梅望春问:“仙姑,那咱们能做些什么?” “就在客栈里。”莲升撑伞和引玉走远,这一趟,去的是厉坛。 引玉顺手把耳报神塞到了莲升的衣兜里,空心木人虽然不沉,却还是将莲升的袖子给坠得扬不起。 耳报神嘀咕:“还说担待我。” 谢聆蓦地迈步,匆匆忙忙跟了上去,眼泪还在流个不停,哭停后在脸上结出一层薄霜。 厉坛之祭结束得突然,康喜名死得也突然,如今康家有的人还在厉坛边上痛哭,有的不知前路在哪,慌慌张张跑远了。 康喜名这一死,康家便成了一团散沙,众人仿徨不安,才真正明白老夫人这几日口中的念念叨叨。 康家的命数要到头了,康家要没了,没有人能得善终! 引玉和莲升到时,那株桃树已压不住底下的鬼魂和僵。桃树摆动不定,似在催促众人离开,可是边上的人沉浸在苦痛中不能自拔,根本无人注意! 一些僵手僵脚的“活死人”从桃树下爬出,在闻见活人生气后,口中流涎不停,木愣愣的眼珠子一转,便朝生气飞奔而去。 不错,飞奔! 此地的僵本就不同寻常,离开桃树的镇压,凶相全露! 康家所有人听见那急匆匆的脚步声,才刚刚抬头,还未来得及逃开,便被尖长的指甲给划得身首分离,血汩汩而流。 死亡来得太快,以至于他们的肢体还有感觉,双耳还听得见声音,一双眼也还算看得清晰,他们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吃的,也知道同伴是如何被掏空的。 他们的头颅被僵勾起,僵用钢齿般的牙凿开他们的颅骨,吸食他们的脑汁,末了便把那头颅丢到一边,生嚼他们的骨头和肉。 厉坛外血红一片,就连茫茫大雪也来不及将他们的尸首掩盖。 那些人一死,他们的魂便离了窍,还未明白自己已成鬼魂,魂灵就被吞去。 康觉果然个个都不得善终,一些人没有走远,那背着康觉海尸体的人被追上,不光是他,连康觉海的尸身都被吃得骨头不剩。 其余走远的也没能轻易逃脱,他们日日生活在一块,沾染彼此的气息,僵便循着相似的气味追去,好似不能饱腹! 引玉提着裙,在斑驳血迹上踏过,放眼望去全是残肢,全是红,天地间好像只余下红白二色。 她看了一圈,转向莲升说:“那些僵好比春苗,滋养他们的只有阴气和怨怒,久而久之,他们也变得凶悍无比。” 这地方的鬼祟饿了太久,刚刚那一场盛宴没能满足他们的辘辘饥肠,如今看见活人,又带着一股阴邪之气飞蹿过去。 莲升抬掌拍开,投过去一个眼神,众鬼瑟瑟发抖,全都不敢造次。她施出金光,点点金光好像化作润雨,降在厉坛上,然而这雨却涤荡不去污浊,此地阴气简直顽固! 引玉想踏上厉坛一探究竟,便被莲升拉住了。 莲升掌心金莲还在旋着,她面色冷漠,眉心花钿化作暗色,哑声说:“石像前那些魂受灵命束缚,难以根除。” “其他的鬼祟能除去么?”引玉顿住脚步。 “一试便知。”莲升身侧立刻绽开金莲无数,朝着四方延伸而去。 可是晦雪天大啊,晦雪天广袤无垠,若要金莲开遍地,莲升怕是只余下半条命! 引玉心跳微滞,忙不迭攥住莲升的袖角,却不敢出声打搅,唯恐乱了莲升的心神。 却见莲升浑身一震,万千金莲蓦地收敛,连她掌心的那一株也有破裂之兆!她一转掌心,再施金莲,眉心花钿渐黑,那是气竭的迹象。 引玉动不敢动,一声“莲升”已酝酿在舌根,她的目光根本不敢从莲升身上移开,只要莲升一吃痛,她便要喊停。 引玉终究是低估了晦雪天遍天遍地的阴邪之气,看莲升冷着脸重重复复施了几次金光,此地阴气竟只减上些许。 在见到莲升花钿溢血时,她终于克制不住,拉紧莲升袖子说:“回神,莲升!” 莲升倏然闭目,万千金莲齐齐熄灭,良久她才睁眼,喉中挤出字音:“太多了。” 她气喘不定,猛地收手,额上一滴冷汗滑落。她抬手朝远处指去,像边咬着后牙槽边挤出声音,说:“从望仙山一路到厉坛,数里之远全是厉鬼,街市和无人的雪原上也全是,如果想彻底净化此地,一人之力难以擎天,还需借助外物。” 边上厉鬼方才还被金莲逼得嘶吼大叫,如今见金莲一收,以为自己寻得了可乘之机,垂涎三尺地飞奔靠近。 站在两人身后的谢聆抽剑出鞘,将那只鬼祟劈成两段,他扭头看向厉坛正中那株还在晃动不已的桃树,悲戚又涌上心头,他必须接受谢音已死的事实,哽咽道:“那株桃树可还留得住?” 引玉并不意外,如果谢音的魂真是桃树所吃,谢聆定是要护住那株树的,那株树是谢音死后,谢聆心中唯一的寄托了。 可她心里没有底,看向莲升说:“此时还不能移开桃树,虽说桃树将枯,但还能压制底下的不少僵,在找到净化之法前也,这株桃花谁也动不得。” “不错。”莲升环顾四周,“这时如果移开桃树,死的便是晦雪天成千的人。” “我知。”谢聆哽咽着说。 “天净水和不化琉璃。”莲升蓦地开口,因力竭而面色煞白,接着说:“有这两物,便能压制厉坛下众鬼,净化晦雪天。” “可是天净水不是在小悟墟里?”引玉抬头,轻手朝莲升眉心花钿碰去,拭去了那点血色。她捻着指腹丹红,皱眉说:“如今如何取得到。” “天水倾泻,浇灭大地炎火,所以此地才叫慧水赤山。”莲升缓过来些许,说:“当年余下的天净水,在一处名为一溪翠烟之地。” 引玉隐约想起来天水倾洒之事,颔首说:“是有那么一个地方。” 谢聆双眼倏然一亮,如果取到那两物,桃树就能够解脱,他不假思索道:“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去取。” 莲升却说:“你留在此处除僵,这地方不能再有无辜者惨死。一溪翠烟半山半水,里面绿烟朦胧,虽没有毒障,却会让人迷失方向,陷入幻象。” 谢聆合眼,不得不应下来,“好,我守晦雪天。” “天水不可多得,所以小悟墟众佛陀一贯对外隐瞒,生怕有人进一溪翠烟取走天净水作恶。”莲升一顿,又说:“不过你应当知道才是。” “自然。”引玉又想起,倾泻凡间的天净水,还是灵命收集起来的,而一溪翠烟的幻象,也正是灵命所设。 她轻轻一哂,幽幽开口:“灵命早知天净水有这妙用,牠取桃树,果然不是为了将鬼祟永永远远镇压在厉坛下。” 莲升颔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沉默了许久的耳报神,在莲升的衣兜里忽然开口:“将我老人家留下此地就好,我和谢聆一道,兴许能帮他一二。” 耳报神竟主动要留,也罕见的没有阴阳怪气。 谢聆听见声音,朝莲升衣兜看去,他知道那个非妖非鬼的玩意,但不知道那玩意能帮他什么。他惯常独来独往,多一人在身侧,许还会乱他心神,他索性说:“无妨,我一人即可。” 引玉却朝莲升袖口探去,一阵摸索,把穿花裙的木人掏出来丢给谢聆,说:“拿去。” 少个耳报神跟在身边,日子定能清净不少。 耳报神身一轻,被谢聆接在手里,方才还好声好气,如今憋不住了,大声说:“就知道你这玩意儿没良心,哪是想我帮谢聆,分明是想摆脱我,这抛来抛去的,又把我老人家当球耍。” 谢聆捧着个聒噪的玩意,一时忘了悲和愤,茫然不知所措地双手呈回,说:“仙姑还是将它带着吧,我……” “怎么!”耳报神稚声稚气地嚷:“你也不想要我?能将我捧在掌心,是你的福气,真是不识货!” “你带着吧。”引玉哧地笑出声,“它本事不小的,能帮得了你。” “别以为夸我一句,我老人家就能把你们的罪状撇开,我心里头记得清楚着呢,等你俩回来,我当面同你们细数!”耳报神哼哼唧唧。 谢聆不得不把木人抱上,那木人硬邦邦一坨,不像棉布娃娃,怎么抱怎么难受,但他还答谢:“多谢仙姑。” 如今桃树将枯,众鬼肆虐,去一溪翠烟取天净水当早不当晚。不回闻安客栈,引玉和莲升即刻启程。 闻安客栈里,梅望春和柯广原翘首以盼,却只等回了谢聆。 谢聆怀抱耳报神,停在门外说:“两位仙姑去一溪翠烟取东西,我留在此地除鬼。” 梅望春和柯广原俱是一愣,他们倒也觉察到四处游走的鬼气越来越浓郁了,还时不时传出几声哭喊,听着好像极为凄厉。 “厉坛下有不少僵跑出来了,你们关好门窗,切勿出门。”谢聆一副将死之色,却还在叮嘱别人保重性命。 梅望春看了看柯广原,忙不迭说:“我修为不高,但也能帮着除鬼,我和你一同前去!” “你留在这护好掌柜。”谢聆转身。 梅望春欲言又止,扭头朝堂中投去一样,讷讷说:“半刻前有人来此,说是找人。” 他话音方落,一个看神色和姿态俱是刚正,好像遍身浩然气的修士掀帘子迈步而出。 那人穿着白色长袍,手中持有一柄银剑,和谢聆那眼下青黑、面色惨白的模样一比,他才像是来斩妖除魔的。 他定定看着谢聆,冷峻神色倏然一变,皱眉便说:“我见此地鬼气浓郁,进来时觅见你的气息,才决意多留了片刻,一年前你我约好要再次论道比剑,择日不如撞日,谢聆,拔剑。” 谢聆只是看了他一眼,沿着长街一路往前走,说:“无暇与你论道。” 薛问雪追上前去,冷声质问:“谢聆,你何故变成这般?你的心已不在证道之上!” 谢聆的脚步慢了下来,突然不明白,他的道是什么,又要如何证,他一心修行,本是想了却谢音的夙愿,他自己好像无甚欲求。 薛问雪喊道:“谢聆,拔剑!” 谢聆依旧不理会他,走了一阵,才转头问:“一年前你说你要往西边问道,你又是因何走到此地?” “我掐指算出,我的道不在西。”薛问雪已自顾自拔剑出鞘,但看谢聆无心论道,痛心疾首,冷声说:“谢聆,你该净心了!” 谢聆合眼,心绪繁乱,被他捂在怀中的耳报神有所察觉,稚声说:“他不愿与你论道,你何必强人所难,人人心之所向各不相同,所以世上的道有千千万,你硬是与他论,怕是海枯石烂都论不出个结果!” 听见这孩童声音一响,薛问雪微愣,但因为觉察不到妖鬼气息,只将其当作是平平无奇的灵,反驳道:“论道并非一定要得出个结果,只是论道是为证心,心清眼明,得能更上一层楼。” 此人当真一心向道,对修行的热衷,是寻常人难以理解的,就连耳报神也不知该如何说服他了。 薛问雪倒不是真要逼迫谢聆,跟在后面念头一转,说:“我方才在客栈堂中喝茶,听你说有两位仙姑,她们如今何在?还劳烦你为我引见。” 谢聆听见有僵蹿过,飞快追上前,答道:“二位仙姑正赶往一溪翠烟,她们有要事在身,怕是不能和你论道。” 薛问雪诧异:“一溪翠烟?” “不错,有何高见。”谢聆步履匆匆,话音不稳。 “我路经一溪翠烟,见里面有魔气残存,她们莫非是为魔气而去?”薛问雪摇头,“我已探查过一番,她们怕是要白走一趟。” “你进了一溪翠烟。”谢聆翻窗钻进一屋舍,见那僵正欲吃人,一剑捅穿它后心,扭头问:“撞见里面有魔气?” “我只是浅窥了边界,不敢入内,里面的幻象不是我能破解的。”薛问雪坦然,“你也该听说过,一溪翠烟里迷障重重,幻象遍地。” “无妨,两位仙姑定能解决。”谢聆抽剑,然而僵已是活死人,就算遭万箭穿心,也仍能自如,于是他飞快将其头颅斩落,拎起它稀疏的发,把头颅掷出窗外。 到底曾一起论道多回,薛问雪与谢聆有些默契,当即将那飞来之颅削成肉碎。 薛问雪说:“一溪翠烟离晦雪天有万里远,单单是余下的一星半点魔气,也足以杀人于无形,并非寻常人对付得了的!” 谢聆愣住,两位仙姑一定要拿到镇鬼之物才成,否则……桃树怎么办。 薛问雪捋起袖子,臂上血肉模糊,浓黑魔气在侵蚀他的骨。他只给谢聆看了一眼,便放下袖口说:“我们得一同前去。” 屋里,被吓坏的男人软着腿跌在地上,哭道:“多谢仙长救命。” 他边上,那没了头的僵还在一下一下地抽动。 谢聆直接将僵剩下的身削成数段,红了眼说:“但我走不开,我要是走了,这里的人怎么办?” 薛问雪蓦地掐指,指尖银光一迸,凝成数十把飞剑四散而去,他又将手中长剑甩高,翻身站在剑上,御着剑说:“现下如何?” 谢聆怔住,不是因薛问雪一心要去助人,而是因为,仅仅一年不见,对方的境界已到他望尘莫及的地步。 他的心不在证道上,而薛问雪一心向道。 长路迢迢,就算莲升身怀神力,也不能眨眼间把引玉带到万里之外。一路过去,才知到处民不聊生,满地是妖鬼祸乱,不见神灵。 引玉此前就还没有完全恢复,被钟声扰了两回,灵台那撕裂之痛愈发分明,真身如果要融入其中,好像遥遥无期。 她渴了要喝水,莲升便贯云而下,翻手变出一只碗,走去溪边盛上一些。 莲升那木钵是从小悟墟带出来的,和无嫌那只极像,底下刻的确实莲花纹。她舀了半碗清水,给引玉送过去,说:“还要走上数日才到,累不累,难受不难受。” 引玉坐在干燥的山石上接了木碗,低头喝上一口,目光往上一挑,说:“我定是要说累的,就算不是真难受,也要佯装出创巨痛深的模样,否则怎能让你心疼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98章 不过说句话的功夫, 引玉肺腑俱痛,那烧心灼肠的感觉比喝了烈酒更甚。更怪的是,她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好像瞎了眼。 引玉静得突然, 眉目一低, 狡黠之色便无从寻觅。 莲升微觉诧异, 低头说:“那如今是怎么,黯然神伤么, 让我更加心疼你?” 引玉不答,像极魔怔。 莲升遥望四周, 不觉此处有异, 可引玉的模样不同平时, 她再一垂眸,只觉得木钵里的水有古怪。她勾住碗沿, 不料引玉拿得紧, 她没夺到碗,反而令水泼了出来。 水晃出些许, 打湿引玉虎口。 “引玉?”莲升的脸色冷了下去。 引玉一个激灵,眼前仍是黑,依稀能听到莲升的声音。她仿佛在往前走,只是伸手不见五指,不知身在何处,随后撞上了某一处, 冷不丁摸到一些棱角。 棱角分明,此处是骰子, 亦是……幻象! 引玉当即抬手, 食指抵着唇, “嘘”上了一声。 莲升的面色缓和了些许,不声不响地看着引玉。 幻象中,引玉已有少许清明,她摩挲着冰冷的内壁,隐约摸索出一些古怪图纹。 十二面骰,当有十二个面,每一面的纹路不尽相同,但又有端倪可察。 指腹的触觉虽然敏锐,但她要凭那些细密纹路,在神思中拼凑出轮廓,可不是易事。 那飞舞杂乱的,应该是发丝,铜铃般大的,许是圆瞪的巨目,但是他们没有三头六臂,甚至有的缺胳膊,有的断腿,有的竟是被拦腰截断…… 再一探,有个竟连头颅都不见! 引玉原以为,十二面骰上刻着的应该是魔佛,如今仔细一辨,当是恶鬼,且都是枉死城的恶鬼。 这十二面骰应该来自两际海才是,怎会到灵命和无嫌手里? 引玉手腕一抖,从幻象中脱身而出,这下不光虎口,连袖子也湿了大片。 “怎么了?”莲升俯身捏住引玉袖口,捻散了潮意。 引玉仰头竟问:“你当时是怎么拿到那只十二面骰的?” 问得突然,莲升虽诧异,可回想后仍是坦然回答:“那时我挨了百九十八道劫雷,醒来时已不见你的踪影。” 千层塔下焦黑如炭,焦土外仍是皎洁的冰与白玉,边界分明。 莲升气息奄奄,醒来不做别的,将金光化作降魔杵,用其奋力支起身。她四处寻觅,却不见引玉身影,可观刑台下众仙神还在翘首企盼,天刑应当没有结束才是。 有仙道:“上仙及时醒悟,是当之无愧的净水妙莲,屠戮者已经伏诛!” 莲升肝肠寸断,冷声道:“伏诛?” “电光耀目,无人看得真切,但在劫雷结束后,刑台上只上仙一人,屠戮者当已泯灭,快哉!” 莲升趔趄着踏下刑台,她挨的百九十八道劫雷总不该是假的,她凭心保证,百九十八道里,没一道劈在引玉身上,可在这赫赫天光下,引玉是怎么消失的? 要她承认引玉泯灭,那是要她剖心剜肝! 莲升不在众仙面前露出怀疑之色,却在宣告刑罚结束后,立刻奔向了列缺公案。 天上不论是哪位仙泯灭,仙辰匣都该有所改变,引玉在或不在世,她只需看一眼便知。 列缺公案上,那仙辰匣悬在紫电中,莫说改变,它动都不曾动上一动! 莲升悬高的心落回实地,但她无暇喘息,立刻掉头回到千层塔。 她走之前,塔上铃铎安静得出奇,如今再来,首层冰铃竟微微作响着。 莲升飞身而出,没想到铃铎中藏有魔迹! “魔迹?”引玉诧异。 “说来也怪,残余魔迹故意引我到晦雪天,让我掘地二十尺,找到了那枚十二面骰。”莲升心有余悸,抬手看向掌心,似乎掌中依旧留有泥痕。 “竟是这般。”引玉目色沉沉。 “我家觉察到你的魂灵就在铃铎中,却寻不见你的真身。”莲升微露惭愧,又说:“我心急火燎,单知是有人故意为之,当是那人潜逃时遗漏此骰。” 引玉别有意味地笑。 莲升别开眼,淡声说:“那时我无暇管顾其他,即刻便将你带到了小荒渚。” “无嫌,一定是她。”引玉笃定。 莲升抬眉,“方才你就是在想这事?” 引玉翘着嘴角,好整以暇地转动手上木钵,说:“哪里,明明是在想你我的事。” 莲升不信,但还是就势问:“比方说?” “比方说,以前在小悟墟时。”引玉微微捧高木钵,“这些私人用具,你碰都不让我碰。” “那时我在修心。”莲升扭头,沿着溪朝上流望去,隐约听到山间传来铜锣声。 引玉笑问:“现在就不修了?可别怪我误了你的道。” “如今也修心,修法和从前不同,你明知故问。”莲升望向山间,冷声说:“今天日子不好,嫁娶易撞煞,可听这铜锣声,又不像是要入土下葬。” 引玉也看向半山腰,抬眉说:“稀奇。” “如今神佛不再显灵,遍野的妖鬼只增无减,日子挑得不好,只会招来邪祟。”莲升略有不满。 “罢了,由他们就是。”引玉摇头,起身把碗口送到莲升唇边,说:“慧水赤山广无边界,如今天道自封白玉京,仅凭你我二人如何除得了天底下所有妖鬼,帮得了其一,帮不了其二。” 莲升就着引玉的手,不假思索地浅尝了一口,咽下才发觉这溪水不如她想象中的甜,甚至还带着些许涩意。 她再一看,水中混有几缕浅淡黑气,是…… 魔物所致。 莲升握紧引玉手腕,立刻睨去溪水,适才她舀那一碗时,明明还见不到这黯淡魔气。她再一转头,面前“引玉”面容乍变,成了秃顶的行脚头陀。 行脚头陀抖碗,碗中水晃了出去,泼湿莲升衣襟。 莲升不动,周身疲乏得好像跋山涉水了千万里。 行脚头陀劝道:“你要躲人,不妨往那边逃,看见那座山了么,就算是能扛鼎拔山的奇人,也爬不上去!” 他又抖碗,笑笑说:“长路漫漫,多喝几口,省得渴死在半途,生前尊贵,死后可都是枯骨。” 莲升微眯双眼,才察觉这行脚头陀是幻象所就。她不管不顾,赶紧盘腿坐下,将咽入腹的那一星半点的魔气全部净去。 魔气一去,莲升再度回头,眼里再没有秃顶的行脚头陀,只有引玉。 她的衣襟果然湿了,想必是引玉为了让她醒神才泼的。 引玉还在山石上坐着,捧着木钵来回翻看,钵里果然没了水。她见莲升起身,一边递出木钵,边打趣着说:“怎么忽然静心打坐,是修心修岔了?” “方才看见了幻象。”莲升不伸手,冷着脸往引玉脖颈上碰碰,问:“咽到哪去了,还能吐得出来么。” “我也看见幻象了,所以才哄你喝水。”引玉笑得坦坦荡荡,又说:“那魔气被我真身化开了,不必担心。魔气是混在水里的,它本就稀淡,水一晃荡便看不清。” 莲升收起木钵,说:“是我大意了。” 引玉从山石上下来,蹲到岸边拨弄河水,扭头问:“你看见了什么?” “行脚头陀,也劝我喝水。”莲升走过去,俯身捏住引玉手腕,不想她再碰到魔气。 引玉索性取出帕子擦干手掌,戏谑道:“幸好不是魔佛,否则你一拔剑,我哪还有命。” 莲升沉默,当时小悟墟血案发生后,引玉曾提过魔佛行骗,但无人相信,引玉也便不再澄清,甚至还将罪状全数揽了。 她眉心的花钿昭示心绪,色泽一黯,心也被笼在浓云下。 引玉抬臂,描摹莲升花钿,描上一圈便收起手指,低头说:“当时换作是你,你也会深陷幻象,错杀佛陀无数,那时的幻象可不像刚才那么好破。” 莲升目不转睛看着河边人,许诺道:“我会还你清白。” 引玉摇头,声音乖慵:“如今白玉京众仙神不知所踪,这清白还给谁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要天知地知。”莲升执着于此,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她如何当得天净妙莲。 她每次动欲,跃动的心都会提点此事,她的引玉可以随心,但不能蒙罪。 引玉伏上膝头,说:“不好拂了你的的意。” “我并非说笑。”莲升认真,她微微停顿,直起腰说:“如今先弄明白,水中魔气从何而来。如果我没记岔,五里外就是一溪翠烟,一溪翠烟雾障缭绕,内有幻象,但幻象是仙法所致,绝非魔气,好比破绽百出的怪梦,不会令人耽溺。” “这倒是好分辨。”引玉若有所思。 “寻常人轻易进不了一溪翠烟,如今异象频生,不知道里面境况如何,我怀疑魔气是从里面溢出来的。”莲升说。 “莫非又和灵命有关。”引玉撑膝起身。 “多半。”莲升冷声。 山中铜锣声还未停息,此间林木葱郁叠翠,玉树参天,放眼望去一片晦色,唢呐铜锣声越是响亮,便衬得这地方越发阴森诡谲。 “这溪里的水连你我都喝不得,更别提寻常凡人。”引玉踩着滑溜的岸边石,小心往上走,说:“可是听这声音,山腰上还是住有人的,难不成他们都不用洗衣做饭?” “看看去。” 莲升说。 山路还算好走,许是常有车马上下山的缘故,那一截路修得宽而平整,上去才知山腰有一户人家,宅子不算大,但也算阔绰。 离得越近,那锣鼓声越是震耳欲聋,其间隐约夹有几声哀哀怨怨的啜泣。只见宅门外停着个轿子,啜泣声当是从轿里传出来的。 屋宅外站了不少穿红戴绿的人,这些人脸上不见欢喜,只有些个被雇去敲锣打鼓的,还兢兢业业挤着笑。 一富态老爷站在轿子外劝道:“再哭就要把福气都哭掉了,去到那边,你不给人脸色瞧,人如何会好好待你?” “那我为什么要去?”轿中人哽咽着问。 老爷哑声说:“人指名道姓,咱家连聘礼都收下了,怎还有退回去的道理。” 他摸向身边人腰间的布袋,攥了一把米,绕着轿洒上一圈,皱眉问:“鸡呢,赶紧洒血!” “你们就是惦记那点臭铜酸银!”轿中人在挣扎,撞得红轿左摇右晃,但多半被绑了起来,所以不论怎么挣都出不了轿。 提着活鸡的青年人回过神,连忙拔出腰侧匕首,把鸡脖子抹了。抹了鸡脖,他嘴里念念有词,也跟那锦衣老爷洒米一样,绕着轿子把鸡血洒上一圈。 地上红白相间,丧事喜事,一时分不清楚。 “行了,这邪也驱了,明儿轿子要是安然,天一亮就把她送到钱家!”老爷叮嘱。 被抹了脖颈的鸡一下一下地抽动,还未死透,年轻人把鸡丢回篓里,怵怵道:“要是轿子出事,那该怎么办?” “驱邪!”老爷回头,眼中竟有惧意,似乎心里有鬼。 那年轻人哑声:“可是、可是我前两日才和元姐姐说过话,如今她家中人四处找她,咱们……” “她就是中邪了!”老爷疾言厉色,说:“我们是替元家铲除妖邪,此时暂时不能声张,否则元家人心软坏了事,我们两家都得出事!” “元皎没有中邪——”轿中人撕心裂肺喊,声比唢呐还响。 老爷摸了额发,思前想后,低声吩咐了一句。 边上那下人匆匆跑进院子,未几便取出来手帕一张,撩开轿帘钻入其中。轿里人唔唔喊叫,一个字音也吐不清,当是连嘴都被堵上了。 年轻人瑟缩着站在边上,肩颈紧缩,怕得不敢投去一眼。过了少倾,见那老爷走远,他才凑到轿子的窗边,隔了帘子带着哭腔说:“我救不下元姐姐,那井口边有人守着,我过去时已听不到喊声了,元姐姐多半已经……” 轿中人无声落泪,猛用头撞向轿子里壁,头上华冠全歪,额角全是磕出来的血痕。 下人赶紧将男子拉开,神色鸷狠地警告:“老爷是为了少爷您好,您啊,回屋歇着就是!” 孙家少爷被架着往屋里走,扬声喊道:“元姐姐不可能喝那沾了毒的水,她成日与姐姐你在一块,你最清楚此事,元姐姐就算死了,咱们也不能让她枉死啊!” 轿子咚咚晃动,全因里边的人在撞。 外边管事的生怕轿中人自个儿撞晕,将个丫头推入帘内,急慌慌说:“定住她,要是撞坏,钱家不要了可如何是好!” 离得远,但也足以看清,这几人神思如常,不像是身中幻象。 引玉气闷,岂料所到之处众生皆苦,她敛了目光说:“看来魔气不是才入的河水,他们心知河水喝不得。” 莲升若有所思地勾起方才被打湿的衣襟,轻吹出一口气,抹去了湿痕。 轿子边上全是人,不便过去询问,倒是那孙家少爷被锁在了房中,独自哀声痛哭。 孙禀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坐立俱不得安,坐了没到半刻就把椅子踹翻在地,躺又躺不舒坦,床褥全踢到地上。 他正哭得起劲,忽然看到桌边站有人,那俯身掀开他茶壶盖的,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孙禀衣刚要大喊,喉咙便好像被堵住了,边上一个白衣女子正托着下颌睨他,那面色白得跟纸一样,血色全无,就连纸扎人也没这么白。 他喊不出声,赶紧手脚并用地爬开,手好不容易碰着门缝,双足便被缠住,唰拉往回一滑。 怎么可能是人!孙禀衣心惊。 莲升施了术把引玉带进屋,她查看了这家人泡茶用的水,水倒是干净,一点魔气也不沾。 引玉本意不是想吓这孙少爷,但不想他把人喊来,索性让莲升把他喉头堵住。她走过去,掖着裙弯腰,说话腔调绵软无力,果然像活死人,“问你点事。” 孙禀衣被吓得不成样子,他爹害人在前,他一心觉得会遭报应,如今可不就把鬼招来了。 引玉又说:“我们不是鬼,莫怕。” 孙禀衣一颗心还吊在喉头,腹诽不是鬼,那就是妖,妖鬼说话哪里能信! 莲升转身走近,弹指施出金光贯入孙禀衣的眉心,说:“不害你,你如实说就是。” 金光贯体,孙禀衣狂跳的心忽然静得无与伦比,耳边似能听见郎朗禅音,他恍然大悟,怎能是妖鬼,分明是神仙! 这世道上神佛久不降世,孙禀衣怔了许久,回神时热泪盈眶,不往外爬了,而是跪坐着伏地不起。 莲升终于去了术法,问:“山下溪水有毒?” 孙禀衣摸向脖颈,试探般咳了一声,觉察自己又能出声后,才作答:“是有毒!不过不止溪水,就连绕山的河流也是,喝一口就能让人失去神志,轻则疯疯癫癫,重则喊打喊杀,六亲不认。” “幻象。”引玉笃定。 莲升又问:“从何时开始的?” 孙禀衣看似只有十六七岁,脸颊还略显圆润,仰头时抽噎回答:“自打我出世起,就没喝过河里的水。沿河家家户户几乎都挖有水井,井水较干净些,平日洗衣做饭都是用的井水。不过也有些人家,好不容易挖好井,才知道自家地底的水同样喝不得。” 他心急,字音咬得含糊,连忙又说:“有些个想害人的,会取河水偷偷作恶,害得他人中邪,成为众人刀下鬼!” “人比恶鬼凶。”引玉字字停顿。 莲升沉默少顷,问道:“河水流经何地?”她怀疑一溪翠烟有变。 大事不妙,她们正是为取天净水而来,要是一溪翠烟出了岔子,还不知净水还取不取得到。 引玉心跳如雷,慢腾腾开口:“可别白走一趟。” 孙禀衣想了想,吃力地说:“我没太出过远门,只知道河水流经褚城,过千寿坡,还途经一溪翠烟外沿。” 引玉反倒觉得理应如此,灵命万不会让人找着天净水,牠早该到过一溪翠烟。 她冷笑,说:“也不算白走,那一溪翠烟我们是非进不可了。” 孙禀衣心如火烧,长吸了一口气,嗓音颤抖地问:“二位是神仙吗,是不是我这两日虔心祈祷,将二位祈来了。” 到底吓着了人,引玉不想败他兴致,索性问:“你有何盼求?” 孙禀衣一听这话,双眼精亮,忙不迭开口:“元姐姐没有发疯,她是被人冤枉的,发疯的是我、我爹,他叫人把元姐姐丢进井里!” “他为何要冤枉你元姐姐。”引玉坐到桌边,见那孙禀衣还跪坐在地上,那股莫名的悲戚又涌上心头,招手说:“起来,膝下有黄金,则能轻易跪人。” 孙禀衣瑟瑟缩缩地爬了起来,不敢与神仙同坐,就在边上拘谨站着,捏着抹泪的袖口已湿了一半,说:“我不知道,他说元姐姐中了邪,还要害我姐。” “何时被推到井里的?”引玉轻叩桌子。 孙禀衣半晌没吭声,眼泪溃堤,许久才哑声回答:“昨天夜里。” 如今是傍晚,近一日过去,人怕是早就没了。 引玉看向莲升,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莲升淡声:“无力回天。” 孙禀衣揪紧了袖口,本想将哭声憋至心底,不料仅是一个张口,便止不住嚎啕。 “你姐姐明儿出嫁?”引玉问。 孙禀衣往心口锤了几下,大喘气道:“嫁去钱家,我姐不想嫁,可、可……”他哽咽着,想到旁人那一句“都是为他”,他愧疚又能有什么用。 他眸光闪动,猛地咽下唾沫,一鼓作气开口:“我知道人死如灯灭,就算是神仙也不能坏了规矩,我、我恳请两位仙姑把元姐姐的尸体从井底捞出来,尸骨本就寒凉,泡在井里该多冷啊。明儿姐姐出嫁,我需随行,花轿要路过那口井,仙姑……仙姑可否在此将就一夜,明日我设法为仙姑指路!” “不是难事。”莲升寻思着天色将暗,就算她不疲不乏,引玉也是会累的。 孙禀衣终于挤出一丝笑,差点又要下跪,但双膝被金光托住,跪也跪不得,他只好道:“多谢仙姑!” 引玉坐在桌边,蘸着茶水勾出简约线条,山是山、水是水,随后圈出一个弧,指着说:“一溪翠烟。” 莲升撑住桌边,微微低头去看,说:“一溪翠烟里魔气不散,灵命定不只是路过那么简单,里边的凶险未必是你我应付得了的,如今到了荒州地段,更是要谨终如始。” 孙禀衣走不是,站也不是,这屋就这么点儿大,听到后讷讷地问:“两位仙姑要进一溪翠烟?” “进去取些东西。”引玉好心回答。 孙禀衣踟蹰不定,还是开了口:“我姐是在一溪翠烟边上被逮回来的,她、她原先想舍下孙家逃婚,那地方的雾障也有毒,路过时一刻都不能松神,捂在口鼻前的湿布稍稍一松,都会中邪。” 他慌忙又说:“元姐姐曾叮嘱我数回,她自己也一定不会掉以轻心,都是我爹,我爹害人不浅!” 夜里,孙家的人几次来敲门,有孙小月前车之鉴,生怕这小少爷也翻窗撬瓦地跑路。 孙禀衣不好意思睡榻,蜷在角落昏昏欲睡,听见那敲门声便一个激灵,连忙开口应声,生怕外边的人忽然闯入。 引玉伏在桌上,一整夜只睡了不到一刻,她舒坦惯了,吃不了这丁点苦头。若非有莲升在边上揽着,她自个儿晃晃悠悠,定会晃到地上。 白日爆竹一响,唢呐铜锣起奏,孙小月也该走了。 孙禀衣跟在轿子边上,手里提着只半死不活的鸡,一路洒血。他目光闪躲,时不时就往远处瞄,惴惴不安跟着身侧的人诵吉。 引玉和莲升沿途跟着,忽然一道罡气飞近,锐不可当,却不挟杀念。 莲升扭头,剑光斜入眼帘,只见长空中剑影无痕,两人飞身而下,其中一个怀抱木人的,是谢聆。 作者有话说: =3= 第99章 两人急旋落地, 耳报神才尖嚷出声,就被谢聆贴了一道符。幸好远处的唢呐铜锣声足够响亮,盖过了这声尖叫。 到底是木头身,谢聆没留情, 拍得干脆利落, 啪地就把符按到了耳报神的脑门上。 耳报神不能出声, 木眼珠转溜不停,忍不住腹诽, 这是把它老人家当成邪祟来镇啊? 以前在小荒渚时,它过得有多风光, 如今就得有多落魄, 那时好歹还被当做家仙, 如今却只是个不起眼的玩意儿。 耳报神委屈,眼睛一转溜, 就看见了引玉和莲升, 寻思着还不如跟在那两人身侧,至少不用被贴符! 见到谢聆, 引玉心觉诧异,说:“照谢聆的脾性,他不会走开才是,且不说那桃树还在厉坛上,他能忍住不去多看?总不会忽然想通了,不念谢音了。” “绝无可能。”莲升神色微沉, “他边上那人是谁。” “不识得。”引玉说。 谢聆离开晦雪天不假,但他眼底还有郁色, 想来心结未解。 此事免不了一番解释,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 就听到莲升的质问。 莲升神色不悦,冷声问:“不是令你留在晦雪天么,如今满城是僵,你的道义何在,就连厉坛上的桃树,也不管顾了?” 桃树。 听见桃树,谢聆瞳仁微缩,急慌慌垂下眼说:“就算是祭坛时刻,我也在远处守望,怎会不管不顾。” 引玉打量起谢聆身侧的修士,那人神色冷淡,一看就是只痴于修仙的。她下颌微努,半是打趣,半是试探地说:“他怂恿你来?” 只见薛问雪寂冷目光一敛,神色间露出少许激动,他举剑拱手,说:“你们一定就是谢聆口中的仙姑,敢问二位可有兴致一同论道?” 莲升未置可否。 “不论道。”引玉拒绝得万分干脆。她看耳报神双眼都快转出火来,干脆将它从谢聆怀里拎了过去,说:“我们还有要紧事。” 远处送亲的已经走远,谢聆伸手撕下耳报神脑门上的符纸,说:“得罪。” 他这才得以解释:“这位是我的故友,薛问雪。他觉察晦雪天鬼气浓郁,进了城才追踪到我的行迹,遂寻了过去。” 耳报神入了引玉的怀,一听到那声“得罪”,什么气话都懒得说了,简直好哄。 薛问雪再度拱手,被拒了也不恼,试剑论道本就得两相情愿,否则如何问心。他主动说:“在下斩妖问道时路经晦雪天,方从谢聆口中得知,二位要进一溪翠烟,是我执意邀他前来。” “何故前来?”莲升言简意赅。 “我到晦雪天前,恰从一溪翠烟边上路过,只见翠雾中魔气浓浓,实在不宜涉足。我忧心二位道友不清楚魔气一事,临到雾障前才思索应对之策,就好比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为时过晚!”薛问雪面色不改,说得倒是真挚,“所以我才邀谢聆前来。” “此事,我们的确才刚知晓。”引玉若有所思。 “晦雪天里的僵有我留下的飞剑应付,还盼二位莫要责怪谢聆。”薛问雪敛容正色。 谢聆喉头微哽,听薛问雪说得那般轻易,斩妖除魔好像饮风饮雪那么简单,到底是他心不在道,荒疏了修行。他颔首说:“他的飞剑了得,城民万不会再受伤害,也正是见到飞剑斩鬼,我才应允前来。” 耳报神靠在引玉怀里,老气横秋地说:“我也见识过那飞剑的厉害,的确是能斩僵的,比谢聆那五花八门的剑法靠谱些。” 它很是记仇,故意拿谢聆和薛问雪比。 谢聆抿唇不语。 耳报神百思不得其解:“说来,你们跟着那喜轿作甚,我以为你们早该到一溪翠烟了。” “是得知附近的江河都受魔气浸染,我们料想一溪翠烟有异,不得不放慢脚程。”引玉眯眼朝远处望去,只望得见那高高举起的喜牌了,又说:“况且昨日大发善心,答应了一些事,所以才让你们追上。” 耳报神在引玉和莲升身边呆久了,一听到“魔气”之余,便立即想到无嫌和灵命,只是它不管不顾,不论是不是无嫌做的,全往无嫌身上推。 “莫非邬嫌还去过一溪翠烟?不是说里面有天净水么,她不会以一己之力将湖水全部倾覆……”它揣摩道。 “无嫌如果有这等本事,又怎会受灵命所制。”莲升反驳。 耳报神叹气说:“那便是灵命借她的手所为,存整去零的,也算是她犯了恶。” “上次听你为无嫌说话,还以为你不再只归咎于她。”引玉揶揄。 耳报神为自己开脱,幽幽说:“我说的哪里有错,她是身不由己,可孽障都是她所承,岂能干干净净。” “二位既然知道一溪翠烟有魔气,还执意要去?”薛问雪不解。 毕竟魔这一物,和寻常妖鬼不同,得是仙神之余,才能与他们有一战之力。他们这些还未得道的,去一溪翠烟就好比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引玉暂不想被薛问雪揣摩身份,故意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拿不到天净水,死的会是晦雪天所有城民。” 薛问雪默然抿唇。 “不是答应那姓孙的了,走不走?”莲升看向引玉。 引玉差点连送亲队举着的喜牌都看不清了,拉起莲升便说:“要走的。”那腔调懒散,哪还有什么凛然大义。 莲升往引玉腰上一揽,朝百尺外掠去,谢聆、薛问雪不得不紧随在后。 红轿摇摇晃晃,因为是四人所抬,脚步稍不一致,并不是轿里人撞的。 轿中,孙小月还被捆着,嘴也被堵严实了,所以不喊不闹。 轿子边上,孙禀衣惴惴不安地跟着,强忍着的眼泪还是滑下了面庞。他时不时看向轿子,在铜锣声响得震耳时,靠近遮了红布的窗,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姐姐”。 轿中人哪能应声,孙禀衣瞪着泛红的眼,连鸡血流尽了也不知道。 跟着做法辟邪的大师大惊失色,推起孙禀衣的肩说:“把鸡丢进篓里,取新的来,这一路过去鸡血不能断,否则是会有鬼祟夺轿的!” 孙禀衣走得气喘吁吁,使尽全力将死鸡丢进篓里。他紧盯前路,眼看着离那口井越近,一颗心越是躁动不安,怒气腾腾说:“以往别家迎亲送亲的,也不见有这么大的阵仗,是不是我爹良心不安,才特地请你过来?你这等脏钱都敢收!” 大师神色几变,抓了糯米朝孙禀衣面庞撒去,说:“是不是被鬼祟夺舍了?出来!” 孙禀衣用力抹脸,扬声说:“好啊,冤枉了元姐姐,如今又要来冤枉我是不是!” 大师挥起黑幡念念有词,从别人那接过生鸡一只,往孙禀衣手中塞去,不再应声。 孙禀衣手里的鸡有十斤沉,压得他抬不起胳膊,他拔刀抹了鸡脖,怒目嗔视,说:“我分你二十两白银,我看你也不是真能驱鬼,指不定是逮着我爹行骗,我不要你骗人,只要你告诉我,我爹到底为什么要害元姐姐!” 这位大师的确没什么真本事,虽气得脸红脖子粗,也依旧不同孙禀衣说话,他可不想和黄毛小子争论,省得坏自己招牌。 孙禀衣把手腕上金光灿灿的珠串捋了下来,作势要揣到那人的麻布包里,压着声说:“爹今晨给我的,他怕我中邪,你要不要!” 这珠串可比那孙老爷给的东西值钱多了,不过大师不只看短钱,他心里再垂涎,也要故意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说:“洒好鸡血,否则你姐姐被鬼祟夺舍,让你痛哭都来不及!” 孙禀衣浑身拔凉,咬牙切齿地把珠串收了回去。 近了,越来越近。 就因为附近的水喝不得,沿途挖了不少井,却只有那一口是盖紧了木板的,因为里面有元皎……的尸。 投元皎入井的人,既怕这事被旁人发现,又怕元皎的鬼魂从里面钻出,所以不光盖上木板,还在井边撒了一圈灶灰,用以辟邪。 孙禀衣脚步踉跄,赶紧朝周遭看去,不知仙姑有没有跟上这送亲队。他急上眉梢,大汗淋漓,走了这么远的路本就累,如今大汗一出,好像周身精力都被榨干,头往前一点,人便倒了下去。 大师就在孙禀衣边上,他原就慌张,见孙禀衣一倒,被吓得撞上花轿,以为这小子真被夺舍了。这等事他还是头次遇到,这大白日的,谁敢信会闹鬼! 他忙往麻布袋里摸,猛朝孙禀衣撒了几把糯米,大喊:“来人,快把孙少爷扶起来!” 喜队停在原地,什么唢呐铜嚓声全都停了,轿子往地上一跌,所有人手忙脚乱地围了上去。 孙禀衣仰躺着,嘴唇干裂泛白,哑声说:“水。” 众人见他神志尚清,应当不是鬼祟害的,赶紧给他喂了水。 孙禀衣喝了几口,眼还在朝前路瞟。他一路拎着十几、二十斤沉的鸡,手臂早已酸痛难抬,硬是往远处指去,低喃道:“元姐姐,元姐姐……” 大师神色骤变,扭头招来弟子说:“你替孙少爷拿着鸡,来两人把少爷送回去,这大喜的日子,莫要再出事了!” 弟子应了声,孙禀衣随即被一左一右架起。 孙禀衣眼冒金星,嘴里喊:“仙姑——” 众人权当孙少爷是累糊涂了,赶紧把他扶到马上,只想快些将他送回去。 这日子挑得不好,虽不至于黑天昏地,但天上浓云密布,小雨绵绵。此时阴风乍起,大浪般掀了过来,远处掩在杂草间的木板咚咚作响,被撞得又急又重! 送亲队里知晓元皎被投进井里一事的,除了故弄玄虚的“大师”,还有一名帮凶。 大师眯起眼朝乱草间打量,隐约看见那木板被一下又一下地顶起。他心叫不好,大白日真撞鬼了,他把手中黑幡一甩,鼓起一口劲喊:“跑,都跑!” 众人迷茫不解,却见那大师和他的弟子全跟兔子似的,眨眼就跑到了数十尺外。 孙禀衣还在马上,用力啐出一口唾沫,说:“果然是骗子!” 远处,薛问雪已经拔剑出鞘,凛声说:“如今这世道装神弄鬼的越来越多,坏了修士的名声,这等人生前沾业障无数,死后必不能安宁。如今怨鬼一出来,他便被吓得丧魂失魄,快哉。” 谢聆皱眉问:“你要作甚。” “那是怨鬼,怨鬼不除,这里所有人都会遭殃。”薛问雪已经迈了出去。 莲升却伸出食指,隔空便将薛问雪抬起的剑按了下去。 薛问雪修为不浅,寻常人根本拦不住他的剑。但他眼里不见惶恐,甚至还喜不自胜,说:“若是错失论道良机,我怕是会抱怨终生。” “无甚好论的。”引玉看着远处腾起的井盖,说:“你要斩鬼,我们要救她,你的道与我们的互不谦让,你的心不包容其他,再论也是徒劳。” 薛问雪愣住。 荒草间木板骤破,细屑四溅,一只灰蒙蒙的手从井里探出。 是鬼。 孙禀衣怔怔地瞪着眼,虽看不见攀上井壁的手,却一点不怵,铆足劲从马上翻了下来,走到轿子边说:“元姐姐,是元姐姐!” 轿子里那扶住孙小月的婢女掀帘往外跑,慌不择路。 孙禀衣忙不迭钻进轿子,只见孙小月头冠发髻全乱,额角上血痕斑驳。他赶紧扯出孙小月嘴里的粗布,又颤着手松了那半臂粗的麻绳,说:“元姐姐从井里出来了,她、她……成鬼了。” 孙小月趔趄着跌出轿子,见家中下人抓了一把糯米要往井上撒,撕声大喊:“住手——” 阴风一过,撒了井口一圈的灶灰全部扬起,抓了糯米的下人足下一滑,摔得把米全撒到了自个身上。 只见那人被一股浓黑鬼气攥住足踝,唰啦一声,身下杂草全被压折,他喊叫着被拖进了井里。 扑通。 薛问雪不顾阻拦,忙不迭掠上前去。他手中寒芒毕露,只稍挥斩而下,怨鬼势必会魂飞魄散。 这回莲升没有拦,但指尖现出了一点金光。 孙小月根本看不见元皎,趔趔趄趄跌向井边,看来人的装束和手里剑,便知道对方是来除驱邪斩鬼的修士。她倒在地上,慌忙间只抱得住薛问雪的腿,呜咽道:“仙长手下留情,元皎万不会有恶意,她不过是吓唬人!” 井里人许是含了一口水,喉中咕噜不停,喊得含含糊糊。他是会些水性,但这一直泡着,终会有脱力的时候。 他正想呼喊,一双冰冷的手竟绕上他的脖颈,井下依稀有光,观那十指修长纤细,分明就是女子的。 “女鬼——”他手脚并用地划拉不停,大喊:“救我上去,绳,丢绳下来!” 薛问雪持着剑,本想只手掐诀,却还是止住了,只把那连着木桶的粗麻绳丢到井中。 见状,莲升捻碎了指尖的金光。 引玉抓了莲升的手,贴到莲升耳边说:“孙少爷的请求是我应下来的,活却是你在干,有劳仙姑。” “仙姑?”莲升睨她。 引玉盈盈目光斜了过去,“还不乐意听?” 莲升刚捻了金光的手,蓦地点在引玉唇珠上,说:“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如何。” 孙小月仍是不肯放开薛问雪的腿,她虽穿着喜裙,可裙身和袖口哪哪都是泥迹,凤冠歪歪扭扭,狼狈得好像和鬼祟无异。 “元皎她……”她哽咽着,每吐出一个字,都宛若钻心,“是我所爱之人,仙长求你信我,她绝不会害人。” 远处孙禀衣僵在原地,半晌不动。 薛问雪猛将麻绳往上提,单用左臂,硬生生将一成年男子从井下拉了出来。 井中人瑟瑟发抖,头发衣裳全湿,见着光也还战栗不停,全因他背上伏着……一具女尸。 薛问雪将落水者拽出,那僵硬苍白的女尸也跟着坠地,一双眼竟是死死瞪着,死不瞑目。 “元姐姐——”孙禀衣喊得凄厉。 那正是被丢到井中的元皎,她的尸身在水里淹了两日,已有些许浮肿溃烂,但还是看得出,她生的是一副端庄秀丽的相貌,光看这眉眼,便能知道她是何其温柔的一个人。 坠井的下人赶紧爬开,慌忙擦拭脖颈,后知后觉元皎本意不是想杀他,不过是想托人将自己的尸体带出来。 他蓦地落泪,抽抽噎噎说:“那日还是我把小姐找着的,她央求我,我为了讨老爷欢喜,便把她的行踪说了出去。那是在一溪翠烟啊,那地方雾障重重,我观元家那姑娘口鼻也捂得紧实,但不知为什么,老爷偏说她吸了雾气,中邪后堕入鬼道,所以才引诱小姐离开。” 孙禀衣快步奔过去,扯起那人的领口,红着眼问:“所以你们就害死元姐姐?” 那人脖颈被勒得,喘不匀气,一张脸涨红,说:“老爷早知道元家那姑娘和小姐有私情,他念在父女情意,一直不挑破,哪知小姐竟想私奔,眼下又收了钱家的礼,他不得已才……” 孙禀衣从未设想过,元皎和孙小月形影不离,竟是暗生了情愫。他回过神,松开那人衣襟,转而扼他脖颈,说:“你们为了那么点钱财,谋害了一条人命!” 地上那人双眼翻白,差点窒息,这时那股阴邪之气竟又从井中冲出,撞得孙禀衣后仰跌开。 “皎儿!”孙小月四处张望,哪见得着元皎的魂。 薛问雪目光微转,循着元皎游窜的鬼影而动,想伺机将捕捉。他本以为孙禀衣会被伤及,哪料元皎只是将孙禀衣撞开。 孙禀衣跌在地上,盯向自己因施力而泛红的手,哽咽道:“元姐姐教我以德报德,她是不想我杀人啊!” 那差点窒息的下人猛咳了几声,伏地说:“多谢元小姐不杀之恩!” 送亲队伍只剩下零星几人,轿子已被撞得歪歪扭扭,那喜牌还遭人践踏,裂成两半,放眼望去一地狼藉。 “皎儿,你在是不是?”孙小月看着元皎的尸,倏然扑上前去,将对方皮肉发烂的手捂进怀中,扯起喜袍紧紧包裹,企图将凉透的尸体焐热。 她心急如焚,转而又不停搓热掌心,为元皎捂脸,可如何能焐得热? “她死了,已成怨鬼。”薛问雪还是拔了剑,说:“怨鬼不除,生人必会遭殃。” 谢聆却抬手将他的剑按了回去,说:“怨鬼未必会害人,但恶人必定会起坏心。”他眼含愤懑,那源源不绝的怒意,成了他身上唯一的生机。 薛问雪回头看见,不由得愣住,他和谢聆论道多年,头次见到故友的神色如此复杂难懂,他不由得问:“你无心向道,是因为这些杂思?” 谢聆无法反驳,但也不想承认,他是乱了道心,但这些当真是杂思吗,一个人无心无情当真能修成大道? 孙小月紧抱着元皎的尸体,哀切地看向薛问雪,央求道:“仙长您一定见得到元皎,可否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薛问雪的心是坚冷的石头,可谢聆不是,谢聆俯身靠近,拔剑在指腹上划出血口,再将手指点向孙小月眉心,说:“你看吧。” 孙小月气息微顿,但见眼前化作墨色,一个虚影偎在她的身侧,那姿态和侧颊何其熟悉,是元皎啊。 她泣不成声,想抚元皎鬓角,手却穿了过去,她双臂颤抖不休,喊道:“皎儿——” 那模糊墨影竟然噙笑,在孙小月耳边说了一句话,“是我不守约,不能共你白头了。” 倒在杂草间的孙禀衣什么也看不见,亦听不见,他仓皇爬起,见孙小月似笑却哭,也掩面流泪。 元皎回头冲着谢聆温温柔柔地笑,起身作了个揖,若非身上覆有怨气,哪有丁点怨鬼的样,她低头说:“多谢仙长,渡也好,降伏也好,还盼仙长将我送走,省得我被怨怒冲昏头脑,伤及无辜。” 谢聆力不能及,只得转向引玉和莲升,抬手道:“你求这二位仙姑。” 元皎遂又冲着引玉和莲升二人行礼,温温吞吞道:“劳烦仙姑。” 引玉看清元皎魂上的创口,那皮破肉绽的伤,绝不是井水泡出来的,她皱眉说:“你是被乱棍打死?” 元皎坦然承认:“我和小月逃到一溪翠烟附近,岂料孙家人赶来,强行将小月带走。我遭了一记闷棍,后来至死都是昏昏沉沉的,若非禀衣暗暗追踪,我尸沉井底一事定会被彻底掩埋,小月也将无从得知我的去向。” 她轻声叹息,又说:“我死时头脑昏沉,刚成鬼时也浑浑噩噩,连误入了一溪翠烟也不知道,待见前路翠色雾气越来越浓,我才仓皇逃跑。跑了一路,后知后觉我已身死,才不再跑。人都死了,中邪又能糟糕到哪去。” “你进了一溪翠烟?”莲升倏然开口,“里边如何?” 元皎回想了一阵,答道:“有一干涸的湖泊。” 莲升神色微变。 元皎叹气,“我心念着再见小月一面,寻觅了许久才找到出路。从一溪翠烟出来时我神志不清,料想是雾障所致,直到刚刚才清醒一些。” 作者有话说: =3= 第100章 “干涸?”莲升连话音都冒着寒意。 “我险些认不出那是个湖泊, 就好像误入一焦金流石之地,眼前是龟裂黄泥,寸草不生。”元皎垂眼回忆,又说:“只是一溪翠烟里清凉潮湿, 不应该是大旱所致, 离远后我匆忙回头看了一眼, 才知那应该是个湖泊,但不知是因为什么枯竭干裂的。” 引玉追问:“那时你陷入幻象不曾?” “应该还保有几分清醒, 是出了一溪翠烟,才频频失神。”元皎没有迟疑。 莲升无话可说。 最慌乱的当属谢聆, 他一个仰身, 差点倒下。 雾障中到底混有魔气千丝万缕, 就算是引玉和莲升,也会深陷幻象不能自拔, 元皎区区一个鬼魂, 岂能时刻保持清醒。 引玉再一看,元皎不光有头破血流之伤, 魂也是七零八碎,就好像被捣成了烂泥,自个儿奋力拾掇,才拼凑成如今这样。 元皎笑得太温柔,把苦痛都咽到腹中,谁也不知道她经受了什么, 她也不愿旁人知晓。 引玉抬手指向自己的灵台,说:“你魂魄怎会变成这样, 是一溪翠烟的雾障所致?” “不是。”元皎摇头, 露出一丝苦笑, 说:“那雾障太厉害,我几次堕入幻象,差点分不清虚实,眼前所见有时是天地大好,我和小月无忧无虑,有时却是妖邪遍地,勾得我杀气腾腾。我不想伤及旁人,所以才做了这等自残之事。” “你在一溪翠烟中,只见到雾障?”莲升目色沉沉,“可还有其他?” 元皎再度摇头,温声说:“再无其他。” 此等切肤之痛,孙小月差点经受不住,不由得揪住心口衣料,急急倒吸一口气。她哭道:“你何必如此,你明明知道的,你要是走了,我必是要随你离去,不管你在天涯还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跟着你。” “那样太累了小月,既然我能来,便不会让你苦苦寻我。”元皎灰白的手悬在孙小月面颊前,她自知摸不着,所以没再挨近一寸。 孙小月泣不成声,她的元姐姐这么好,为何要承受这等苦痛。她望向头顶灰蒙蒙的天,质问道:“上苍究竟在做什么,世人蒙罪受痛,恶人却能逍遥自在,难道是它故意为之?是要所有人枉死,它才肯罢休么!” 引玉仰头不语,众仙神自身难保,如今险局难破。 “宿业今生不报,来世报。”莲升神色复静,暗暗揣摩那一溪翠烟之事,淡声说:“如今是苦,但所有事终会有尘埃落定之时。” “当真?”孙小月已不信那什么善恶因果。 元皎轻叹一声,笑说:“小月莫哭,哭花眼可如何看得到我?好不容易能见上一面,你再哭,我也要忍不住了。” 所爱之人如今已是阴阳相隔,孙小月掐住掌心,硬是将眼泪憋回去,一动不动地看着元皎,想将元皎那变得灰白的脸永永远远记在心上。 元皎便容她看,死后就算成怨鬼,怨怒难抑,也佯装成生前恬静温和的模样,就当是补齐了当时没见着的最后一面。 静坐许久后,孙小月的眼泪不再流,待眉心那滴血效力消退,便又看不见元皎了。她茫然地四处找寻,半晌才将怀里的尸扶起,心知元皎还在一边看着,吃力地翘起嘴角说:“多谢仙长。” 听到那声谢,谢聆微微一愣,颔首便退开了。他暗暗把指尖血迹擦上衣角,面色仍是萎靡,唯那端正如松的身影,是他除了一身生气外,最像活人之处。 边上,薛问雪静观了许久,他忽地觉得,或许谢聆的道心没有乱,只是他们二人的道心已不再向着同一处。 元皎看孙小月神色黯淡,显然已看不见她。她面上笑意全失,露出了克制不住的悲和怒,哑声说:“我愿已了,还望仙长将我送走。” 莲升神色如常地看向元皎,抬掌覆上她的眉心,淡声说:“此魂千疮百孔,若要渡便趁此时,只是不清楚两际海如今是何状况,若要等上三五载才能转生,她必灰飞烟灭。” “三五载?”引玉皱眉。 孙小月虽然听得迷蒙,但“灰飞烟灭”还是明白的,她心慌道:“元皎会消失吗,再不能投胎转世?” “投胎转世不是易事,她的魂等不了那么久了。”莲升收回手。 寻常凡人只知道凡间妖鬼横行,却不知天上地下有变。谢聆皱眉问:“两际海发生了什么?” 天上地下之事,就连引玉和莲升都不清楚,又如何回答得出。 见二人不开口,谢聆只好将困惑咽入腹中,不再追问。 “先渡了吧,我不信三五载之久,还逆转不了这一盘棋。”引玉轻轻一哂,说:“她本意是不想误伤所爱之人,送她到两际海,也好让她在底下安心等着。” 孙小月抱紧怀中的尸,颤抖问:“要是三五年还不能投胎,她是不是真会消散?” “是。”引玉无意瞒她,说:“她容你见到了她最好的最后一面,可别负了她。” 孙小月眼里彻底兜不住眼泪,满脸皆湿。 只见莲升掌上有灿金莲华起伏开绽,其中的不凡灵力,不是凡间术法能比得上的。这曜曜灼意仅天上瑞光能有,且不说,金莲中还挟带着无尽禅念。 引玉退开一步,省得误了莲升。 薛问雪不声不响,看得双眼刺痛,他何时见过这样的金光!他忙不迭朝谢聆看去,想讨个解释。 “莫问。”谢聆心中虽有猜测,却不敢妄议仙姑。 薛问雪缄默不言。 掌心莲徐徐升起,倒转着将元皎盖在其中。元皎匆忙闭眼,金光灌入她魂,她魂魄大受洗涤,痛痒全数不见,竟然一身轻松。 只见那莲瓣一合,其间幢幢鬼影彻底不见,元皎走了。 “她已到两际海。”莲升收回金光。 引玉捏住莲升的手,闷声不响地给莲升捏了几下,看得耳报神一个劲翻白眼。 风烟已止,灶灰不知散到了哪去。 孙小月紧抱着那具尸磕了个头,忽朝孙禀衣看去,好像解脱一般,脸上烦恼全无,离奇得叫孙禀衣心惊胆战。 “姐姐。”孙禀衣哑声。 孙小月挤出笑,弯腰将侧颊贴上了元皎冰冷浮肿的脸,说:“禀衣啊,如你元姐姐所说,以德报德,处世万不可忘恩,亦不可被仇恨蒙了眼,回去吧,爹要是问起,你就说我走了。” “姐姐?”孙禀衣仓皇站起身。 引玉早有意料,可在孙小月起身奔向那口井时,仍是心惊肉跳。她抬手拦住了谢聆和薛问雪,不让两人施救,等听见那落水声,才摇头说:“她意已决,了无生趣者留也白留,不如让她死了,也算是助她了去一桩心愿。” “一起赴死,还能聚个三五年。”莲升走到井边,“她定是这么想的。” 孙禀衣冲向井口,探头哭喊:“姐姐,姐姐——” 落水哪能这么快死,只是孙小月硬是在水里忍着气绝之苦,也不愿吭声。 谢聆猛地拉住孙禀衣后领口,将他拽了回去,省得这人失足跌入水中。 孙禀衣痛哭流涕,可不论如何挣扎,都挣不脱谢聆的手。 片刻,井里哪还余有生息,孙小月的魂也离了壳,却见不到被渡走的元皎了。 孙小月从井里爬出,好似一身轻松,她淡笑着开口,才发觉喉头吐不出声音,方知自杀者是说不了话的,舍生而求死,自然会有业障缠身。但她只是微微一愣,忽然有所彻悟,捻了鬼气凭空写出一些字。 「恳请大人也送我到地府,我匆匆赶去,当还找得着元皎。」 事已至此,孙小月只能随遇而安,嘴上不能说话,她还有万千办法,能让元皎知晓她的心意。 莲升其实不愿看凡人视自己生命如草芥,她心有不满,久不应声。 “助她,莲升。”引玉捏上莲升的袖,往下微微一扯,“人命是天赐,但生死有定数,就算她不寻死路,终也是要死的。” 莲升一合眼,索性再施金莲,将孙小月送到两际海。 薛问雪从未见过这等渡鬼之法,不祭香也不烧纸,甚至不贡香,似乎一个翻手,就将鬼魂送了下去,就算是判官亲临,也不能如此轻松。 那孙禀衣还在痛哭,谢聆的手稍稍一松,他便又冲了出去,头直往井里垂,然而底下昏暗,他什么也看不着。 他慌忙打水,想把井水抽干,可是无法,井水哪会那么容易干。他一边抹汗一边抹泪,整个人如被大雨打湿。 谢聆倏然开口:“我替你捞尸,你将你姐,和你那元姐姐葬在一起。” 孙禀衣沉默了许久,终于说了一声“好”。 薛问雪寂静的眸色又是一动。 坟就挖在那口井边上,孙禀衣将上边的小土丘垒了老高,又插上了一块无名无姓的木牌,省得被人踩踏了。 喜轿还搁在原地,轿上四角的穗子被风吹得摇曳不停。 孙禀衣深深看了一眼,连指缝泥土也不抠,掌心泥尘不擦,便趔趔趄趄往回走,走了半晌想起马还在路边吃草,又走去把马给牵了。 莲升看向一溪翠烟的方向,微微眯起眼说:“湖水要是干涸,那我们当真白走一趟。” “去看就是。”引玉嫌木人硌手,抱了几下就丢给了谢聆。 耳报神被抛来抛去,心里厌烦,不由得开口:“当我老人家是蹴鞠,那不如上脚踢,做什么还要装出一副好好相待的模样,我知我老人家身子骨不好,讨人嫌,要不挖个坑将我埋了,我也好独自静一静。” 薛问雪看不出这是个什么玩意,但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聒噪的木人,不由得多看两眼。 耳报神:“看什么看,看你年纪轻轻的,怎这么没见识,没见过小木人么。” 薛问雪决定日后再不看它。 一溪翠烟雾障重重,翠烟中伸手不见五指,看起来似乎暗含千百种剧毒,饶是妖邪,也不敢轻易入内。 引玉仅是远远望去一眼,浑身便一个劲发寒,寻常阴邪之气便有着透骨冷意,而魔气更加。她捏了袖子捂住口鼻,了然道:“果然有魔气,河里的魔气想必就是这么沾来的。” 莲升神色晦暗,抬手从翠烟中勾出魔气一缕,岂料那魔气胆大包天,竟企图啃噬她身上仙力。她猛一弹指,将那缕魔气弹了回去,那玩意好似游鱼,往翠烟里一钻,倏然没影。 边上,薛问雪缓缓将袖口扯高,露出那被魔气刮出来的伤口,冷声说:“此魔凶悍,非我等应付得了的。” “无妨。”引玉只想赶紧劈开这魔气,进去一探究竟,如果天净水当真没了,晦雪天该如何是好。她伸手想拂上翠烟,却被莲升握住手腕拉回。 “不可轻举妄动。”莲升手中现出金莲,目不转睛地看着翠烟雾障,说:“天净水万不会干涸,除非被人抽空了湖泊,可那湖有四万亩广,该如何抽,又能抽去何处?” “这雾障破得开么?”引玉紧皱眉头,她知晓天净水非比寻常,要真那么容易干涸,日日受瑞光照耀的莲池早该干得不成样子了。 “能。”莲升手上金莲倏然飞出,在半空中竟凝成大刀一柄,朝着雾障穿风而下,势要开天辟地。 阔刀斩落,不见地动山摇,但见雾障中被砍出了罅隙一道,其间可穿过行人无数! 谢聆和薛问雪俱是看愣了神,直到莲升说一声“走”,才齐齐动身。 引玉紧随在莲升身后,面前金莲化作的阔刀陷地数尺,那耀耀金光还未消散,他们便是要从灿金阔刀中穿过! 也得有这阔刀在此支撑间隔,翠烟才能被久久隔断,轻易融不到一块。 盛有天净水的湖泊有四万亩广,一溪翠烟自然也宽广无边。里边溪涧交错,四处全是水流,山石被冲刷得圆润光滑,其间苔藓丛丛,着实不好落脚,就算没有这雾障,误入的人也难出得去。 引玉走得慢,她灵台又受了些伤,好似又变回了刚到慧水赤山时的样子,只比寻常凡人厉害上一些。 谢聆和薛问雪倒好,两人干脆使驭飞剑,先一步寻那湖泊去了。 “就算是灵命,也动不了这里的天净水。”莲升扶着引玉,似采青春游,不同于急匆匆寻找湖泊的谢聆和薛问雪。 她抬手朝金光外的雾障指去,说:“起先忧心天净水会被凡人误使,又被妖魔误用,灵命才造了这翠绿烟障。” “我知。”引玉眯起眼,慢声说:“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天净水么。” “灵命所聚。”莲升不假思索。 引玉倏然贴得无比近,两人鼻尖相抵,气息交缠。她紧盯着莲升过于沉着的眉眼,又问:“那你知道,天净水是怎么来的么?” “天道所倾。”莲升皱眉,不知引玉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事。 引玉若有所思。 那时三千塔刹初成,塔刹中有水汩汩流出,从天上一倾而下,状似大雨滂沱。受天净水福泽,那数年里,凡间的庄稼长得极好,不论是高山还是谷底,万里无一处干旱。 只是,天净水育出的瓜果庄稼,又哪是凡人吃得的,凡胎肉/体受不住那等仙力,有些资质好的,挨过那阵痛便踏上了修仙之路,可挨不得的,吃了没几日就爆体身亡,年轻人尚是如此,更别提老人与小孩。但也正是因此如此,凡间修仙之人层出不穷,人人都有成仙之梦。 灵命自觉下凡,将天净水收于一处,又布下雾障护之,免得世间又有无辜惨死者。 倾泻凡间的天净水,不论是渗进泥里地,流进河湖的,亦或是被凡人装入缸中、咽进腹里的,全被收集在一处,于是这地方便成了“一溪翠烟”。 小悟墟上万千塔刹流淌出天净水滋味不一,那时众仙神才知晓,原来塔刹沟通三千大小世界,而天净水便是来自各处。 引玉徐徐道来,说完时,眼前所见便已是元皎口中龟裂的泥地,湖水不知所踪,而谢聆和薛问雪正在边上难以置信地站立。 莲升也是一怔,眯眼打量那石泐水枯之地,冷声说:“怎么会。” “你我都觉得天净水不会干涸,就好像起初认定,仙辰匣万不会出岔子一样。”引玉嘲谑一笑,心寒了一截。她扭头看向莲升,心底希冀顷刻间成了败井颓垣,又说:“晦雪天怎么办,灵命是打定主意,不让晦雪天好过。” 谢聆身形猛晃,忙不迭拔剑支住身,头痛欲裂地看向那些开裂的泥,哑声说:“桃树如何是好,总不能叫它枯死在厉坛上,谢音她……” 他不信希望全无,非得把桃树从厉坛上移开不可,竟踉踉跄跄朝干涸的湖泊走去,一角便踏上了硬泥! 引玉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聆,只见谢聆的衣角微润。 此地云雾迷蒙,但雾不是真雾,并非水汽所成,再观湖泊龟裂,那角衣料如何会湿? 怪事,有几分像她遍布晦雪天的画卷,画卷常湿,至今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显然不是她施术所致,否则照她如今恢复的记忆看,她早该想起来才是。 莲升看引玉神色几变,那双眼倏然微瞪,好像茅塞顿开,不由得问:“想起什么了?” “画卷。”引玉推开莲升扶在她臂上的手,试探般朝龟裂泥地迈去,手在身侧慢腾腾摆动,像在拂水。她垂着头捏起自己的裙角,果然捻到了些许潮意,慢声说:“莲升,你来看,不光我还有谢聆,衣裳全潮了,和我的画一个样。” 莲升当即迈了进去,这一迈步,她心神俱震,并非是因为觉察到潮意,而是因为她灵台倏然通透,如受涤荡,这别样的感觉和她身在莲池里时一模一样。 她低头下视,盯着足下龟裂的泥地说:“天净水,犹在!” 同身在泥地上的谢聆怔住,捏起自己袖角一探,当真是润的,诧异道:“可是为什么看不见,也摸不着?” 引玉皱眉,拂动的五指微微攥起,掌心也潮,却没有掬水在手的感觉,她思索着说:“难道是幻术?” 莲升身侧绽开金莲数以万计,莲花密匝匝遍布全湖,灿烂夺目。 刹那间,好像湖水不曾干涸,这里金波荡漾! 谢聆和薛问雪到底是凡人之身,被金光环身,当即不能动弹,耳边仿佛能听见曼妙禅音。 两人不由得躬身,不由得做出了朝拜之态,魂魄一面如受洗涤,一边又通体战栗。 金莲齐绽,势必要破除此地幻术,果不其然,眼前琉璃万象哐当破碎,有木珠四散而逃,好似那日在小悟墟中,灵命断开的那串佛珠。 “灵命。”莲升仰头观天,冷声说:“果然是牠,牠预料到有人会来取天净水,所以来此下了幻术。” 龟裂的泥地里,天净水汩汩涌出,顷刻间便将他们淹没在内,在水中无依无靠的人,好像成了海上轻舟,被大浪掀得沉浮不定。 引玉有所感应,倏然埋头潜入水中,她水性不好,憋了一口气便头晕眼花,堪堪在龟裂的泥土间扯到了莹白一角。 在幻术解开之际,坚硬的泥层便已软去,被埋在泥里的画卷,轻而易举便被引玉扯出。 引玉环抱画卷朝水面游去,被莲升揽了个正着,她终于可以大张嘴喘气,由莲升揽着她飞身上岸。 谢聆和薛问雪也已到岸,两人俱是湿涔涔的,而这天净水又烘不干,看着好生狼狈。 “幸好这一趟没有白走。”莲升弹指化去四人身上湿痕,还将耳报神那碎花裙给抚干了。她这才弯腰掬起湖水,心跳如雷地问:“你的画为什么会在泥里?” “是无嫌。”引玉半猜半蒙,长舒了一口气,“难怪我的画卷总是潮湿,原来不是我施了术,而是她。万卷相通,她靠近其他画卷时,会特意去除术法,便是想将我引到一溪翠烟,可惜你我都不曾察觉。” 她摇头露笑,说:“也怪我卷上墨香浓重,还暗藏神力,让你我都认不出那是天净水。” “无嫌竟也有这般玲珑心思。”莲升捏住画卷一角,画上潮意已无。 引玉卷好画纸,环在怀中,说:“她别无选择,既成役傀,清醒时日无多,便要更小心谨慎。” 她眯眼朝远处翠烟望去,又说:“也幸好她埋画卷在此,否则我也觉察不到天净水消失是幻术所致,灵命造出来的幻象,当真破绽难寻。” “如此说来,桃树是不是能移开了?”谢聆喜极而泣,随之笑意一敛,“可二位仙姑不是说,还需找那什么不化琉璃?” 莲升转身,竟见那苍青毒障,正缓缓将她的灿金阔刀埋没。她神色骤然,拉住引玉便说:“不化琉璃比天净水好找,先离开此地再说!” 许是在解开幻术的那一刻,无意间触及了灵命布下的其他术法,浓雾中的魔气竟越发猖獗浓重! 作者有话说: =3= 第101章 雾气原先苍翠欲滴, 如今被魔气一搅,变成升腾的黑烟。 两侧黑雾漫了过来,只余下一道窄窄罅隙,金莲变成的阔刀几乎要被淹没。 “魔气涌过来了, 你们走。”莲升神色凝重。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薛问雪手臂上蚀骨之痛尚未消退, 如今看见雾中魔气,当即变了脸色, 负在身后的手倏然挥上前,召出飞剑一柄。 “此地魔气太凶。”谢聆愣住, 他从未见过如此魔气, 若非薛问雪拽他, 他还呆在原地。他扭头问道:“晦雪天众鬼肆虐,万神退避, 难道就是因为一溪翠烟的魔气?” “不尽然。”莲升翻掌, 震出一道气劲,然而她震退魔气一寸, 魔气倒逼一尺! 引玉手脚冰冷,说:“不是因为一溪翠烟的魔气,而是因为留下魔气之人。” “速速离开。”莲升扬声,拍出的气劲与魔气相撞,震得她掌心发麻。她猛一收掌,竟往后微微一晃, 差点不敌! 受周遭魔气所扰,薛问雪手臂上蚀骨的魔气狂躁不安, 竟沿着奇经八脉朝他头顶窜去。他对自己不留情面, 扬臂拍向发顶, 双耳一阵嗡鸣,硬是把魔气拍得退回原处。 谢聆看得心惊。 “我此前仅是在一溪翠烟外沿经过,便被掠过的魔气擦出蚀骨之伤。”薛问雪目光微动,说:“附近魔气若是全涌过来,我们定会尸骨无存,不单我和谢聆要走,二位仙姑也不可轻忽大意!” 谢聆不见引玉和莲升动身,匆匆问:“仙姑?” 未等她们二人发话,耳报神已憋不住声:“还愣着做什么,我老人家长命千岁,还不想死!” 喊叫声尖锐,薛问雪额边穴道突突狂跳,决意还是不看它。 “上、剑——”耳报神撕心裂肺地喊。 薛问雪和谢聆哪里还敢耽搁,齐齐召出飞剑,得在罅隙被魔气淹没前,飞快掠过去。 此等魔气就连寻常仙神也未必承受得住,更别提薛问雪和谢聆只是两个凡人。眼看着罅隙近要合拢,莲升抬臂令九环阔刀拔地而起,重新一斩而下。 大刀震天动地,金光驱得阴霾大退。 两侧近要纠缠的魔气遂又分开,但也只分开不到一刻! 忽然间,魔气凝成千丝万缕,好比麻绳粗细的蛇,全朝那灿金大刀疾奔而出。 “先让他们出去。”引玉心跳如雷,来前已料到一溪翠烟中危险重重,没想到危险竟是在这等着。 魔气蚀骨穿肠,又能乱人心神,寻常人身中魔气定保不住全尸,如薛问雪这样的,实属万幸。 眼看蚕食九环阔刀的魔气愈来愈多,阔刀又是莲升灵台金光所成,阔刀受损,莲升必会受伤,引玉赶紧说:“走!” 莲升额上冷汗频出,大刀近碎! 远处,薛问雪和谢聆的身影消失不见,想必两人已安然脱身。 引玉低头,才想起怀里还有画卷一幅,画刚从水里捞出,还是湿涔涔的。 “画,莲升!”慌乱间,她记起卷内通达晦雪天,动用此卷,她们眨眼就能离开此地。” 莲升抬起的手臂一颤,腕骨倏然下沉,像被千斤顽石所压。 横贯整片一溪翠烟的九环阔刀裂痕遍布,遽然一垮,碎作万千金屑。 魔气汹涌而来,引玉往后一个退步,差点跌进湖中,赶紧伸手朝莲升抓去,喊:“莲升——” 莲升只得将金光尽数收回,遍地金屑归入掌中,重新凝成莲花状。她冷冷看着魔气兜头盖脸而下,瞬间便被勾魂摄魄,动弹不得,口中堪堪挤出零星字音:“你、走。” 再用画卷为时已晚,不光莲升身陷幻象,引玉也神志恍惚。 刹那间,引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她大喊莲升名字,双耳却像被堵住,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 不,还是能听见一些声音的。 有许多人在呐喊助威,马蹄嘚嘚和宣天鼓号声夹杂在内,还有…… 若有若无的埙乐。 陶埙之乐呜呜咽咽,歌泣着乱世苦痛,它悠长声调却被马蹄践碎,被激昂洪亮的锣鼓声打乱。 引玉眼前的雾障被一刀劈开,竟然在云雾间窥到了凡间一角,正是望仙山。 兵马攀山而上,山上女子却好像舍生忘死,目视着崖下缭绕云烟,不动声色地吹着埙。 那时和引玉把酒言欢的还是归月,归月目露不解,说:“竟然真有人登得上望仙山。” 引玉指着半山腰那蚂蚁大小的兵马说:“这些人在找她,可惜,能登上山巅的人寥寥无几,就算他们有车有马,也未必上得去,马匹终会累。” 归月托着下颌,因为酒意上头,一时忘了自己是猫身还是人身,在清风台上蜷成一团,说:“那她是怎么上去的,她既没有车马,还赤着脚,身上伤痕累累。” 引玉摇头,目光一动不动,说:“你说她要是仰头,能见得到我们么。” “当然不能啦,凡人还想窥天?”归月说得理所当然。 引玉又抿了一口酒,好整以暇地说:“此世她变了许多。” “你以前见过她?”归月愣住,眯起眼伸展腰背,她懒懒散散躺了一宿,如今腰乏背软。 引玉仰身往白玉围栏上一靠,侧头朝云雾下看,慢悠悠说:“这是她的第七世,也是最后一世。” “凡人不都只有三世么,何来的七世。”归月打了个哈欠,酒劲退去些许后,就开始困倦。 “浮屠都有七级高,她怎么不能轮回七次。”引玉合眼,在那喧闹的兵马声中,细细分辨悲切的埙曲,撘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竟然打起了节拍。 “她是谁啊?”归月好奇探头,“能轮回七世,定是不凡之人。” 引玉答非所问,指着山巅上的女子说:“此世她是王国的公主,当朝皇帝被人害死,王侯将相为争帝位而处处设局,国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她身为长公主,在国中大乱之际暗自集结士兵,欲杀大权在握的叛国将军,不料她的计谋被识破,如今走投无路,不得不登上望仙山。” “除非她算准,只她登得到巅顶,其他人都上不去,不然逃命哪会往山上逃。”归月不解,“依我看啊,她是有意求仙,山下那些追她的人,定是不想她得道,所以奋力追赶阻拦。” “照我看,她是受人指点,才到望仙山。”引玉悠着声,眼波如水。 “你怎么知道?”归月话音一顿,恍然大悟:“是你指点了她!” 引玉轻嘘一声,手还在打着拍子,说:“那是我应做的,点到即止,不算徇私舞弊。” 归月忙不迭看向身后,见鬼一般,压着声说:“你就不怕被灵命尊知道,不怕天道怪罪?” “你看她是不是仙命?”引玉再度拨开云雾,往山巅一指。 “是。”归月微愣,是仙命无疑,魂上金边就像是白玉京上瑞光凝成的,甚至不是寻常仙命。她讷讷:“好厉害的仙命,她一定做过许多善事。” 猫儿整日耽于吃睡和玩乐,无甚忧思,将事情也看得简单。引玉笑了,端起酒杯,往归月的杯沿碰去,说:“喝你的酒。” 归月咕咚就是一大口,喝完便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嗝,俯瞰山上的女子问:“那她为什么要吹埙?” “她在悼念死去的将士和百姓,还有破败的山河。”引玉跟着哼了一段。 归月眨巴眼,说:“看她模样好像冷漠无情,没想到竟是胸怀国家和百姓的大义之人。” 引玉热酒灌喉,辣得那叫一个烧心穿肠,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遍天黑雪中,女子岿然不动地站在陡壁边,一曲吹毕。她不望天,也不是为登仙而来,竟纵身往下一跃。 归月杯中酒一洒而出,惶恐站起身说:“她不是要成仙,她要寻死!” 引玉不惊不慌,说:“她的七世均不得善终,她无路可退,百姓们信她爱她,她退,便是将众人寄予的厚望全部辜负。” 归月见引玉放下酒杯,还将一条腿跨到了清风台外,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得问:“你要做什么?” 引玉回头一笑,说:“她坠崖会成鬼魂,我要将她领进白玉京,送到小悟墟。” “可她不是佛修,就算有仙命,也不该进小悟墟呀。”归月探头往外打量,然而云雾间急急坠落的身影渺如尘埃,早就瞧不着了。 “她该是小悟墟的。”引玉一挥手,空白画卷凭空出现,她抬掌拂过,姿态不一的墨莲出现在画上。她又说:“我还要为她画莲身,莲与她最是相称。” “你有私心!”归月听得云里雾里,但在这一点上,她确信无疑。 “没错。”引玉收回画卷,压根不怕被人识破。 归月细眉下一双眼如星亮,半个身也探出白玉栏,拉着引玉问:“听说雏鸟只认睁眼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你要是守着她成仙,她……会不会只认你?” “万一呢。”引玉笑得狡黠。 不知想到什么,归月也跟着笑,松手说:“那你去。” 只可惜,后来莲升虽然真成了莲仙,用的却不是引玉画的那个“身”。 浓雾中,引玉渐渐醒神,她还没来得及抓上莲升的手臂,就被一股魔气撞到数十尺外! 两人间隔更远了。 莲升眼露错愕,在幻象中想起了许多事,险些陷在那一首埙曲里不能自拔,所幸后来坠崖的痛令她醒悟。 雾障已将一溪翠烟完全淹没,魔气一刮,引玉身上痛得厉害。她抬臂往腹上和心口一按,才知幻象中那热酒穿心的感觉,是因为魔气。 莲升也不好受,刚才聚在掌心的莲不知是何时消失的,如今想再施出金光已稍显吃力。 “幸好刚才将谢聆和薛问雪送了出去。”引玉开口,声音因忍痛而哑,“耳报神给了谢聆,果然没给错。” 莲升额上冷汗直流,冷声说:“引玉。” 引玉怔住。 “你能走则走。”莲升话音虚弱。 “你不走?”引玉往前一步,却被魔气撞得连连后仰,步步艰难!她紧咬牙关,但见莲升眸光涣散,似乎又陷入幻象。 此地幻象果然层出不穷,无孔不入,不是她们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莲升眼前的绿雾变作莹白仙气,而魔气四处飞掠的嗖嗖声,成了曼妙禅音和击磬声。 是小悟墟。 只是小悟墟并不安宁,众神佛面色凝重,面朝着三千塔刹,不知如何是好。 凡间赤红一片,山林间烈火熊熊,就连江河也成朱色。凡人四处流窜,辗转各地也寻不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砂石滚烫,房屋全被烧毁,根本没有安身之处! 凡人痛哭流涕,哭嚎声响彻云霄。他们跪天跪地,只为跪出一条生路。 小悟墟里,莲升竟见自己在塔刹间穿行,此事绝无可能,那时候天上哪有什么天净妙莲。众仙神见她到来,纷纷起身躬身,就好像她将灵命取而代之。 那时灵命何在? 莲升穿过塔刹,脚步微顿,连灵命那参天的石像都见不着。 大火近要焚到天上,白玉京的冰花被烫化。 莲升俯身捏起一片残瓣,才方置在掌心上,便见花瓣化水,终归是撑不住。 “天雨也无用?”莲升听到自己问。 其中一个沙弥应声:“天女们前去降雨,火势依旧不减,地火要是再往上烧,势必会烧到白玉京和小悟墟,三千塔刹必不能保全,到时大小世界全会遭殃。” 沙弥模样不改,正是当时问过莲升,要不要莲花裂帛的那一位,不想那沙弥竟是在凡间地火熏天之时,就已经在小悟墟了。 莲升把掌心的水倾到地上,仰头望向天穹瑞光,说:“需告天道,要破天地窘境,得取天净水。” 众神佛大骇,纷纷议论白玉京哪里有多的天净水,不过那一个莲池,能灭得了凡间的大火? 莲升抬手,吹散掌心水气,说:“莲池是三千大小世界各取一瓢净水而成,有三千塔刹,何愁灭不了地火。” 沙弥惶恐不安,揪着僧袍说:“如何动用三千塔刹?光是一开一合,就要耗费万千灵力!” 莲升默了许久,淡声说:“诸位无需担忧,此火必灭。” 那时小悟墟里的佛陀甚少,加加起来不过一十二,佛陀们的诵经声,还不及击磬声响。 不久仙辰匣扭动,无端端缺了一根,就好似少了一根顶梁的柱,匣子摇摇欲碎。 缺的那根很快便补上了,小悟墟却晃动不已,还有沉闷轰隆声在众仙神足下作响,似有东西蠢蠢欲动。 不是地下有变,而是那三千塔刹! 只见塔刹间涌出水流无数,顷刻淹没小悟墟,淹没白玉京,灌入凡间。 天水灭了大火,焦黑大地转瞬变作良田,河湖清透,凡间焕然一新,天地大安。 浑浑噩噩间,莲升看见有人来到列缺公案前,那一身俱白的装扮,分明是引玉。 引玉坐在仙辰匣边上,竟将仙辰匣当枕,倚靠着便合起眼,久到好像睡着。她总爱故作柔弱,明明抬掌便可令天地翻覆,却因为一张苍白的脸和懒散姿态,叫人不敢轻易碰她,就好比薄薄一片琉璃,一碰即碎。 她坐着不动,半晌才睁眼,状似苦恼地说:“你当你是大公至正?你自个轮回七世,却要害苦我,这天上的事务,我是一个字都不想看。” 仙辰匣坚硬,若非外边环着一圈红紫雾气,引玉定要枕得脑壳起包不可。岂料这雾气也不是好相与的,其间有电光窜动,劈得引玉头皮发麻。 引玉捂着头倏然坐直身,看见仙辰匣中有金光飞出,那道金光有几分熟悉,像莲升,却又不是她。 常言万物有灵,这金光集万灵而成,没有体魄,只有魂识,所以这一成神,直接便是大无畏涅槃之境,受仙辰匣赐名—— “灵命”。 引玉笑了,低声说:“冤枉你,也不知你是待我好,还是待苍生好。” 一溪翠烟里,魔气还在四处飞掠。 引玉醒得早,比莲升先一步醒神,睁眼发现莲升和她又被魔气掀到了别处。她站不直身,索性伏在地上艰难爬近,等碰得到莲升的鞋边,才站起身攀到莲升背上。 其实她大可以直接展开画卷,把莲升带走,可这样一来,天净水怎么办?难道要她把画卷掷回水底,再将莲升推过去? 引玉也深受魔气折磨,根本没有力气,只能对着莲升得耳说:“你再不醒,以后就只许我碰你,不许你碰我了。” 莲升浑身一震,醒神却不是因为引玉的话,而是她身心俱痛,好像神魂被四分五裂。 引玉恍惚觉得莲升周身拔凉,赶紧攥住莲升的手,扭头看向远处波荡的湖。 在这魔气雾障里,有一人清醒也足够,至少能将另一人带出去。 “我无大碍。”莲升哑声,抬掌又聚出金莲,逼散身侧雾障。 “等等,天净水!”引玉看向身后。 不取天净水即走,岂不是白来一趟! 莲升凭空取出瓷瓶一只,抬手间湖水无风起浪,化作水龙灌向瓶口。 可惜那魔气不容旁人取走天净水,竟硬生生将掀起的大浪斩断,湖水哗啦砸落,砸得湖镜稀烂。 狂涌而来的魔气愈发凶戾,引玉不假思索,掷出手中画卷,说:“送它回去!” 莲升收回瓷瓶,随之施出金光,将画卷摁入水底。 “无嫌已经铺好路,可惜我们心神无法意会。”引玉紧盯湖面的圈圈涟漪。 见状,莲升环住引玉的腰,飞掠而出。 魔气前赴后继,哪能容她们轻易逃脱,转瞬化作万千藤条,长龙般盘虬而出。 引玉倚着莲升,醍醐灌顶地挥出真身画卷一幅,那白玉纸比丝帛还软,凌空斗转,击出罅隙一道。 到了一溪翠烟外,魔气便追不上了,两人化险为夷。 谢聆和薛问雪就等在外边,两人身上均有伤,索性不严重,魔气只是划破了皮囊,并未入骨。 莲升放开引玉,紧皱着眉头闷咳了一声,竟然咳出了魔气零星,也不知是何时吸入肺腑的。 薛问雪饱受魔气之痛,大惊失色,冷声说:“我就知道这一溪翠烟进不得,我单知雾障外沿有少许魔气,却不知里面魔气更是浓重。” “无妨。”莲升只手将魔气擒住,掌心金莲一绽,反将其全数吞没。 薛问雪本以为莲升肺腑遭殃,没想到她面色自然,好像安然无恙。他不由得又看向谢聆,原先那些要和两位仙姑论道的念头全部消散,这道……非他论得了的。 谢聆拿着木人,就跟握剑一样,手臂自然下垂,使得木人眼皮子一个劲往上掀,也看不清人脸。 耳报神恼了,说:“把我抱好了,一个两个的,竟都这般不知敬老,日后你们有的是苦头吃!” 谢聆只好将木人抱起,着急向前一步,却见引玉和莲升两手俱是空空,哑声问:“仙姑,天净水……” “已经拿到了。”引玉说。 谢聆放下心,抹去额角冷汗说:“拿到就好,移树一事,劳烦仙姑了。” “取湖水到底要做什么?”薛问雪听不明白。 “我之后再同你细说。”谢聆筋骨大松,似乎活这一世,才初窥到世间明媚。他一顿,面上又露出急色,说:“那不化琉璃?” “我取。”莲升掐碎金莲,淡声说:“你们二人先回晦雪天。” “静候佳音!”谢聆拱手,按捺住心中振奋。 没等他们二人走开,莲升出声叫住,“可要替你去除臂上魔气?” 只薛问雪手骨上有魔气未散,薛问雪一愣,挽起袖口说:“劳烦仙姑。” 莲升弹指,金光往薛问雪伤处一覆,烂肉白骨间的魔气顿时消失。 魔气一消,就算皮肉还开绽着,却已不会痛。 薛问雪惊诧垂视,将袖口一捋而下。这可是救命之恩,他当即屈下左膝,低下身便说:“多谢仙姑!” 引玉这才得以细细打量薛问雪,光看面相看不真切,她只依稀辨出,薛问雪的命竟和谢聆有几分神似,俱是未成大道,却又能长命之相,怪事。 她不由得问:“不知这位仙长从何处来。” 薛问雪微怔,淡声说:“自西面来。” “问出身。”引玉说得直接,她隐约觉得,薛问雪和谢聆相似的命格应当不是偶然,其间必有牵连。 谢聆也大惑不解,修士不问出身,而仙姑问的,也太直接了些。 薛问雪原先那面色只是严肃,被引玉一问,眼底竟露出些许愠意。 引玉并非胡搅蛮缠之人,看薛问雪不想说,寻了个借口说:“唐突了,是我多话,不过是看这位仙长面善,总觉得曾经见过。” 薛问雪神色一松,微微侧身说:“修行路漫漫,想必有过一面之缘。” “也是。”引玉颔首。 谢聆已经使出飞剑,翻身站在剑上,说:“不化琉璃需去哪里取?” “掘地百丈,到处皆是。”莲升说。 谢聆料想,那也许是仙家之物,不容多问,便对薛问雪说:“我回晦雪天,想来你还要到别处求道,你去就是。” “我和你一道。”薛问雪也站到剑上,捂着手臂说:“或许我的道,就在此地。” 等那两人一走,莲升转身朝那片苍翠雾障瞥去,定住心神说:“当年地火焚天,所幸天降大雨,大火熄灭后,在泥下造就了不少不化琉璃。” 引玉不想追踪不化琉璃的由来,她捏莲升袖角便问:“适才在迷雾中,你看到了什么幻象?” 作者有话说: =3= 第102章 莲升沉默了。 从一溪翠烟出来, 两人不免狼狈,就好像在泥地里摸打滚爬了一番,没有哪处不脏。偏偏莲升是莲,出泥不染, 蕊有香尘, 仍是冷淡矜持, 叫人摸不透她所思所想。 引玉用沾了泥污的手,牵起莲升唇角, 说:“你看起来忧思甚重。” 其实她忧思也重,从一溪翠烟出来, 她才想起, 方才见到的过往是她故意封存在记忆中的。 她不想被人窥见, 直到刚才陷入迷障,层层设防的往事才跃出樊笼。 那日, 她将莲升带回小悟墟, 轻车熟路地走到问心斋边。熟悉的小沙弥问她手里捧着什么,她轻嘘一声说:“是好东西。” 小沙弥踮脚打量, 认出了木盒上精心雕镂的固魂符纹,小声说:“是魂呐?” “我要养着她。”引玉打开锁扣,把盒中魂倾入莲池。 入池的魂莹白明净,和天净水浑然一色。 沙弥何时见过这么干净的魂,好奇得几乎要把脸探到水里,随即他衣襟一紧, 后领被引玉勾了起来,前颈被勒得喘不顺气。他讷讷说:“从哪儿来的?灵命尊知道这事么。” 引玉拂动水面, 漫不经心地说:“我在凡间劫回来的, 一会儿我便同灵命说。” “可是这魂未经仙辰匣, 就这么进了白玉京,天道不会怪罪么。”沙弥合掌仰天,眼中露出敬畏之色。 “不会。”引玉合起木盒,噙笑望向天上瑞光,别有深意地说:“我是坏了几分规矩,不过她最后合该会到小悟墟,我么,日后便多做点儿事,将功赎罪。” 沙弥懵懵懂懂。 引玉转头就去见了灵命,灵命斜倚在石像的掌心上,将三千塔刹揽入眼底。 灵命和莲升极像,喜跣足而行,也喜着朱色,但灵命更随性一些,衣裳半掩,挡不全丰盈体肤,姿态舒展大方。牠是莲升特地集万灵而成,睁眼便是莲升,像莲升几分也不怪。 引玉挥出一缕墨烟,逼至灵命面门才堪堪收回,说:“我在莲池里种了一株花,待我照看。” 灵命垂眼,悠声说:“是魂?我有所觉察,什么魂值得你大费周章带到小悟墟。” “我失而复得,别的不便多说。”引玉明目张胆卖起关子。 灵命摆手:“你安心就是。” 知道七世轮回的,除引玉外,还有一人,便是归月。 引玉转头去寻了归月,为堵住归月的嘴,还把陈年老酒抱上了白玉京。她要归月不往外说,归月起誓绝口不提此事。 那猫儿是个没心没肺的,别说跟人提起,没一会连自己都忘了,成日乐颠颠的,过得十分逍遥。 到那时,莲升的七世依旧是谜。 后来便是在十二面骰里,引玉的魂冲不开禁制,只能无所事事地盘腿坐下。 骰中四面封闭,好像禁室一间,边上连个说话人也没有,也听不到外边的动静,一时一刻都过得甚是煎熬。 眼前黑得好似失明,引玉索性闭眼,明白那日莲升闯入石像,定是中了无嫌的计谋,只可惜最后役钉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时她便察觉灵命有异,她的魂和真身分置两地,绝对也是灵命设计的。她不知道灵命想做什么,但她势必要瞒住,莲升轮回七世一事。 于是在那逼仄昏黑之地,引玉用尽全力,将莲升七世有关种种全数封入灵台深处,忘了个干干净净。 …… 一溪翠烟外,引玉收手,转而提起沾了泥迹的裙角,打趣说:“到底看见了什么说不得的东西?” 莲升好像明白,引玉当初为什么要故作糊涂。她窥见了云雾中的一角山影,却望不真切,在自己尚未探究明白前,一颗心惶恐且不安,唯恐被旁人半真半假的言语糊弄过去。 可这是引玉,不是别的谁。 “一些旧事。”莲升抹开引玉蹭上她脸颊的泥污,两指微捻。 引玉捏住莲升衣袂晃晃,催促说:“你说,你要是有半个字隐瞒。” “你当如何?”莲升堵住喉头的那口气莫名一松。 “让你渴时无甘露可饮,饿了只能填个半饱。”引玉弯了眸子,又说:“纵情时不能尽兴,看我却摸不着。” 这是引玉会说的话,莲升如何会恼。莲升默了许久,回忆幻象中见到的人与事,不禁又陷入迷蒙,她分辨不清自己是谁,而灵命又是谁。 “嗯?”引玉好整以暇地看着莲升。 莲升模棱两可地说:“在我由莲化作人身前,你见过我。” 引玉翘起的嘴角极慢地摁了下去,不是拉下脸,只是在思索该从何说起。她牵着莲升的袖子,捻皱那角衣料,说:“见过。” “何地何时?”莲升遂问。 引玉慢悠悠开口:“见过许多次,你是要问离得近一些的,还是离得远一些的?” “许多?”莲升嚼着这两字,翻来覆去品味,思索着“许多”究竟是几多。 “近的么,是你在望仙山山巅时,而那时我在清风台,和归月共饮了一壶酒。”引玉松手,手腕一翻,如今她已会使驭真身,才发现真身好比乾坤袋,里面存放了零零星星的物件。 莲升盯着引玉白净掌心,只见一只陶埙凭空出现,正是在白玉京时,引玉抵在唇边吹的那只。当时她也吹了一曲,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会记得的埙曲。 “此物记得么。”引玉双手捧着,陶埙压得掌心沉甸甸,时日已久,它竟还是当初模样,没一点变化。她慢声说:“那时我在清风台上装醉,逼着你吹了一曲。” 当时之事历历在目,莲升压根不会忘怀,若非引玉做那一出戏,她许还不知道自己心乱如麻。 “记得。”她伸手拿了过去,摩挲起埙上纹路,好似回到了当日。 引玉眯起眼,看着一溪翠烟外沿淌过的河水,犹似当年俯瞰人间,徐徐说:“你定要问,你怎会在望仙山山巅,你明明从未去过,可我要说,你就是去过,还是踩着山石步步上攀,涉步三十多日,你吃的是树皮和野草,喝的是露水和山泉,待到山巅时,你已是奄奄一息,摇摇欲坠。” 莲升定定看着引玉,想知道对方唇中吐出的字句有几分真假。想来是真,她在望仙山为取石珠步步上攀,那时的疲乏有几分恍如隔世的熟悉。 引玉又说:“可你站在山边时,好像青松一株,你静站不动,追你的人都半死不活地逗留在了半山腰,你不能前行,也没有退路。” 她一顿,吊人胃口地问:“你猜你做了什么?” 莲升看向手里陶埙,已经猜到大概。 引玉颔首,“你吹了埙,我听一遍就记下来了,我当时和归月说,你身上有功德无数,又有数以万计的祈盼汇聚在身,你能登望仙山是仙命所归,我要把你带到白玉京。” 莲升微怔,她以为从一开始,她不过是净水里的莲花一株。但她不由得皱眉,这和她幻象中所见,毫无牵连。 “你那时是亡国的长公主。” 引玉抱臂,“你带兵扛敌,百姓敬你信你,只可惜你只手难以擎天,被逼得走投无路。吹完那一曲埙,你奔着山雾环绕的崖底一跃,吓得我酒都泼了出去。” 许是引玉说得越来越轻快,莲升认为,撒酒是假,引玉另有图谋是真。 引玉轻声笑了,说:“然后我也一跃而下,却接不住你,倒是找回了你散落在各处的魂,又到山巅上拾到了那只陶埙,接着我便把你托给灵命。” “你不曾提起过。”莲升面色不善。 “灵命也没有和你说起,是不是?”引玉冷哧一声,戏谑说:“我以为牠事事俱会说予你知,不料我是为人作嫁,平白让牠得你敬仰爱戴。” 她越想越觉得亏大了,又拉上莲升的袖子,咬起后牙槽,满腹的恼话要吐,话至舌根,却变成软绵绵一句:“难怪你此前总是怀疑我,却不舍得怀疑牠,我好惨,我白撒了那一杯酒,又白白飞到凡间拾你的陶埙和魂魄。” 到底是平日里懒散惯了,引玉如今连气恼,连恼得不够愤懑,耳畔还染了绯色,倒像是床畔间的轻嗔。 莲升将信将疑,轻飘飘捏上引玉飞红的耳垂,说:“是我做错。” 引玉往后一避,报复般摸向莲升的耳朵尖,打趣说:“耳根怎么这么软,我说一句你信一句,下回让我尝尝,到底有多软。” 莲升眸色锐利,问她:“那你说,你的话里可有假?” “自然没有。”引玉说话声轻悠悠。 莲升的耳尖被揉得发烫,立刻拉下引玉造作的手。 引玉回头望向一溪翠烟的雾障,说:“想来灵命那时就起了异心,牠哪能是忘了说,分明是想抢我的功劳,只可惜牠糊弄你的那一套,在用到无嫌身上时,才初露成效。” “但我的幻象里没有灵命,见到的小悟墟也没有参天石像。”莲升直白托出。 引玉定定看了莲升少倾,飞快跃动的心逐渐和缓,说:“那你看见什么了?” “天水,地火。”莲升言简意赅,但一字无错,她要用最明了的字眼,掘出同样明了易懂的答案。 引玉本也没想糊弄过去,可仍是猝不及防,她微微一怔,温和散漫地说:“那时的确还没有灵命,灵命……” 莲升目光不动。 “是你所造。”引玉声音放得很轻,还踮了脚凑到莲升耳边,说得好像闺房私语,“我不是故意瞒你,我也才在幻象中看到那些事。” 莲升怔忡发懵,这次碎的不是禅心,而是这数百年里认定的种种。她和她心中的白玉京,就像小荒渚岌岌可危的高塔,砖石崩塌后骤现出钢筋内架,如此才叫真实。 “所言皆真?”她从喉中逼出声。 “真。”引玉说。 莲升蓦地垂眼,半晌才不咸不淡呢喃:“难怪小悟墟里没有石像,众神佛问我天火如何灭,我以为我是灵命。” “你不是。”引玉摇头。 莲升眸色极黯,过了许久,释怀般淡笑一声,说:“取不化琉璃去。” 引玉看莲升面色如常,胸口发闷地看向足边,说:“上哪取,不化琉璃处处都有,那不是可以就地取材?” “回晦雪天。”莲升趁着引玉垂头,暗暗揽上她的后颈,捏住那点柔软皮肉,还有少许愠意郁结在心,无处发泄。 引玉下巴一抬,捏起莲升的食指,朝自己下唇碾去。她眼里含着万千情丝,说:“难受么,往这里发泄。” 在回去前,两人特地去了孙家一趟。 孙家并不安宁,竟有人在院外打砸,那紧闭的院门被撞得轰隆作响,里面没人敢应声。门外为首的人胸前还系了红花,显然就是那要强娶孙小月的钱家少爷。 孙小月的轿子不在,早被弃在了半路。 院子里,孙家老爷来回踱步,看下人把钱家送来的聘礼一一清点,他不舍,索性别开眼说:“全数给他丢出去,这些东西不要也罢,你们倒是说,孙小月是怎么跑的,吉时怎么会误!” 当时送亲的人面面相觑,全都发着抖,不敢吭声。 孙家老爷心乱如麻,又问:“孙禀衣呢,孙禀衣又到哪去了,其他人都回来了,怎么就他没影,该不会是他帮着孙小月走?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玩意!” “老、老爷。”有个婢女颤声说:“不是少爷,是、是井里的鬼出来了。” 孙家老爷周身僵住,眼珠子吃力一转,磨牙凿齿问:“什么鬼,哪来的鬼,不是沿途洒米洒鸡血了么,怎么还会撞鬼!” “井盖被撞开了,那鬼还把人逮了进去!”婢女说。 孙家老爷猛一转身,才知其中一人回来时为什么全身湿透,问也不答,还以为是跌下了河。 “抓的你?”他目眦欲裂地问。 那人缓缓抬眼,不想被赶出孙家,却也不想元家小姐枉死,若非元皎饶他性命,他早死了! “说!”孙家老爷四下扫了一眼,拾起地上扫帚,往那人腿上抽。 被抽打的人吃痛喊叫,扬声说:“是元皎,元皎的鬼魂从井里出来了,她是被害死的!老爷您冤枉元皎中邪,你可有想过元皎会变成厉鬼回来索命!” 孙家老爷打了个冷颤,他心里有鬼,忙不迭把扫帚丢了出去,嘴上却还在说:“她就是中邪,一溪翠烟的鬼勾了她,所以她来勾我女儿逃婚!” 元皎坠入深井时,许多人都是帮凶,这些人个个都清楚,元皎当时根本就不是中邪的模样。 被拉入水井的人用力抹泪,扯着嗓说:“小姐不是被勾,是自愿跳井!你害死元皎,她痛不欲生!” 孙家老爷气得个面红脖子粗,无处泄愤,一脚把廊上的花瓶踢翻在地,唾骂道:“白养她这久,逃婚不说,竟还寻死,全当我这一十八年的米面都喂了狗!” 钱家的人还在外面砸门,见撞门不得,干脆一个踩一个的肩,跃墙进去了。 孙家老爷被吓了一跳,赶紧指着不远处堆叠成山的聘礼说:“人死了,要么你们钱家就把聘礼都拿回去,要么就去井里捞尸。” 跃进高墙的人拉开了门闩,那胸口系花的钱家少爷怒火朝天闯入其中,冷笑说:“把聘礼拿回去?你要我钱家的面子往哪儿搁,投井是吧,你倒说是哪一口井,我这就去把她捞上来,这亲不结也得结!” 孙家老爷心跳如雷,踹了那周身湿淋淋的下人一脚,说:“带钱少爷过去!” 此人知道仙姑为元皎和孙小月埋尸一事,但他万不会说,他怎忍心看小姐的尸体受辱。他起身说:“我知道那口井,我带钱少爷去。” 这时,门外传来马蹄声,一看竟是孙禀衣赶了回来。 孙禀衣翻身下马,一双眼比孙家老爷还红。他撞开钱家那穿喜服的,揪起他爹衣襟便说:“爹你是棒打鸳鸯,元姐姐是你害死的,你又害死我姐!我原来想一走了之,我气不过,决定回来看看你的嘴脸!” 钱家少爷听懵了,拉住孙禀衣就问:“什么棒打鸳鸯,细说!” “元姐姐和我姐孙小月情投意合,是你偏要娶我姐姐,我爹他被钱蒙了眼,害死元姐姐后,硬要把我姐嫁出去!”孙禀衣少年心性,一口气全部道出。 钱家少爷哪料孙小月是这样死的,他半个背都凉了,瞪直了眼说:“是你爹收了我的聘礼,我以为孙小月甘心嫁我,半途又反悔,特意毁我钱家脸面,我也是被骗!” “特意毁你脸面?”孙禀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丢了脸面,元姐姐和我姐可是丢了命,你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到了钱家,胯/下又多长二两肉,真当自己有多大脸面!” 钱家少爷一个激灵,挥手让下人全都停下,硬着头皮说:“你问你爹去,我何时逼过孙小月,她死,全是因为你爹!” 如今世道不太平,到处都是厉鬼,好好一场喜事成丧事,谁不怕被鬼祟缠身。 钱家少爷聘礼都不要了,连忙说:“走,这事算了,就当钱家白白丢了面子,所幸她不是和我拜堂后才死的,谁害的孙小月,孙小月找谁去!” 一群人气势汹汹赶来,逃也般离去。 孙家那老爷跌坐在地,他忘了喊痛,生怕孙禀衣要走,赶紧拉住他说:“禀衣,爹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我孙家就你这么个传宗接代的,你可不能抛下爹跑了,孙家以后还得靠你,你万不能像你姐,养了她半辈子,岂料养的竟是白眼狼!” 孙禀衣扯开拉他的手,一口气堵在心头,哑声说:“姐姐比我聪明,比我能干,你自以为是,把她一步步往死里逼,到如今你还是不认错!” 孙家老爷也哭,满心只觉委屈,扯着嗓说:“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你也……” “我万不会像你!”孙禀衣转身跑了出去。 一些下人能跑的即跑,哪个不怕被孙老爷连累,害他们成厉鬼盘中餐。 引玉转身,嗤着说:“自作孽不可活,就算世道不是这般,他定也会因为贪图那点钱财,而残害自家孩子。” 莲升附和:“人若向恶,所做事事俱恶。” 两人尚未来得及走,就被院子里跑出来的孙禀衣撞见了,孙禀衣一个跪地,生怕两位仙姑急着离开,不管不顾地捏住莲升裙角。 莲升脚步一顿,看见罩衫下摆沾了几个黑色指印。 孙禀衣哭道:“我不想留在此地了,两位仙姑可否带我离开,我、我自知根骨不好,不是修仙的料子,我……” 引玉自身难保,只想让他自己打退堂鼓,索性说:“我们要到晦雪天。” 晦雪天是出了名的冷,沿途全是冻死骨,厉鬼比活人还多,生人去那地方,无疑是送命。 孙禀衣愣了一下,竟不退却,反而说:“我不太去过外边,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晦雪天的事,如果能死在那里也好,听说人死后,魂魄会被厉鬼吃尽,这样一来,也省得转世之苦。” 引玉哪料,这人年纪轻轻,不求活,反而求死。她俯身撑住膝盖,问:“你真不怕死?” “世道如此,活着有什么意思。”孙禀衣抹泪,还抓着莲升裙角不松。 莲升面无表情,倒也不是真的冷酷无情,淡声说:“你要是真不怕死,便随我们到晦雪天,只是你要想清楚了,这事没得后悔。” “我不悔!”孙禀衣扬声。 引玉诧异,瞥了莲升一眼。 莲升说:“晦雪天有家客栈名叫闻安,你如果下定决心要走,不妨去那里当个帮工。” “好,当帮工也好!”孙禀衣热泪盈眶。 岂料莲升又说:“如今客栈里只有掌柜和店小二,一个是鬼,一个做过鬼。” 孙禀衣僵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不怕!” 少年人,多的是无畏和莽撞。 下了山,引玉隐约听见一声惨叫,回头时看见不少鬼祟往孙家的院子涌。 莲升也有所察觉,碍于孙禀衣跟在身后,所以只字不言。 引玉传心声给莲升,说:“此前孙家人多,阳气足,就算日子挑得不好,也没有鬼怪蜂拥而上,如今人都走光了,只余那孙家老爷还在宅中。” “死不足惜。”莲升回以心声。 一路赶回晦雪天,孙禀衣御马,莲升和引玉扶风腾云。 谢聆和薛问雪早一步回到,两人未回客栈,先到骸骨台边上一探究竟,生怕又有变故。 边上的断肢残骸和遍地鲜血全被大雪覆盖住了,康家人不知所踪。 厉坛上的桃树微微曳动,桃树变作的妖认得谢聆的气息,知道此人并无恶意,这才现了身。她躲在树后微微露面,在见到薛问雪那陌生面孔时又猛一缩头。 谢聆走上骸骨台,明知那不是谢音,可周身血液还是狂往颅顶上涌,他两耳嗡嗡,匆忙奔了过去。 薛问雪立即明白,这妖便是碍了谢聆道心之物,他眼里容不下妖邪,又不忍看友人执迷不悟,歘啦一声拔剑出鞘,剑尖直指桃树。 剑尖破空而去,谢聆闻声扭头,抬起剑鞘挡在剑前,冷声说:“薛问雪!” 薛问雪顿住,却不是因为谢聆的阻挠,而是因为他察觉出,厉坛下竟有鬼祟无数,那浓浓鬼气好像浪潮,能掀天揭地! “在仙姑们未将天净水取回前,这树碰不得。”谢聆寸步不让。 薛问雪不得不收剑,错愕看向脚边,问:“晦雪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聆只好徐徐道出,余光暗暗睨向桃树,桃妖被吓着,已经藏起来了。 晦雪天的事错综复杂,若要细说,怕是半日也说不完,谢聆择其轻重,说了厉坛的来由。 薛问雪斩妖除魔多年,头次听闻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怒火朝天道:“康家在哪,那些人全部该死!” 谢聆怀中的耳报神找到了知音,糯声开口:“作恶的人都该下十八层地狱,不吃足刀锯鼎镬,叫惨死的人如何安息!” “康家已被厉坛下跑出来的僵吃去大半。”谢聆抬起剑鞘,挡在薛问雪身前。 桃树后,那粉衫丫头又现了身,抱着树小心翼翼往远处打量。 谢聆登时屏息,唯恐将桃妖吓着。 薛问雪已无杀意,却直白说出:“你心不为证道,是因为这只妖?” 谢聆不语。 “你的杂念太多了。”薛问雪紧皱眉头,冷冷睨向树后,不像在看活物,又说:“待仙姑取回天净水,是不是就能将这妖物铲除?” “不能。”谢聆挤出声。 他不愿道出的真相,正在他心头不遗余力地冲撞着,化作一个个字音,抵上他的舌根,令他舌齿发麻。 “你道心不稳,再不拔除杂念,定会断了前途,前面的修行全部白费。”薛问雪无心无情,将去处杂思说得何其轻松。 谢聆目露迷惘,眼中毫无神采,他此前一心向道,只为了却妹妹夙愿。如果不是为此,那他修仙是为了什么,他的道心何在? “势必要斩杀此妖。”薛问雪说。 “不可——”谢聆哑声,“我踏上修途,扮作妹妹的模样降妖捉鬼,是因我不舍、我愧悔无地!妹妹全因我而死,可如今我才知道,妹妹的魂魄没有被鬼祟吞吃,而是化入了此妖的身,她是妖不假,可她……也算是我妹妹啊。” 引玉和莲升堪堪赶回,恰好听到谢聆直抒胸臆。 引玉一愣,顿在骸骨台外,看向莲升说:“他终究还是认了,这算不算修心有所得?” “算。”莲升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103章 桃妖在骸骨台多年, 虽然涉世未深,却见过许多生生死死。她抱树不动,不懂谢聆为什么愤怒,却看出了薛问雪眼中的杀念。 她像猫儿那样, 遇险时微微弓起背, 一副盘弓错马的架势, 多半是从归月那学来的,这么多年不曾忘却。 “收剑。”谢聆仿佛在下最后通牒。 薛问雪收剑入鞘, 背过身说:“你……好自为之。” 引玉最熟猫儿,光看一眼便觉眼眶泛酸, 笑说:“祥乐寺里明明也有不少人, 偏偏她只学了归月。” 莲升心有触动, 喉头像是黏连在一块,她吃力发声:“桃妖早有灵智, 不是事事都学, 在遇到归月时,她只差化形那一步。她学归月, 要么敬仰,要么是爱慕。” “不论是哪种,于她而言都很纯粹。”引玉一顿,意味深长说:“灵命也在你那学了不少,虽然她不曾见过轮回七世前的你。” “我轮回七世?”莲升对自己是如何堕下凡尘的,还是只有一知半解。 引玉缩了下脖颈, 像是怕冷,声音也轻飘飘:“忘了说, 你轮回七世, 每一世我都看着, 按理说你跳崖后应该自寻仙路,但我等不及,替你开了捷径。” “你真是……”莲升一时无言。 “我错了么。”引玉哪有悔改之意,眼波崭亮,好似明珠。 “无法无天了。”莲升仍觉得幻象里的种种,无异于南柯一梦,而她从引玉口中听说的,也可谓是天方夜谭,也许大梦至今未醒。 她暗暗吞咽,企图按捺住狂跃的心,说:“我最后一眼是在仙辰匣前,灵命……如果是我所造,牠应当是见过我的。” 引玉错愕,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却梗在心头,叫她转侧不安。她垂眼遮去闪烁目光,说:“地火熄灭,是你分出三千念,又散去遍体灵力摇振三千塔刹,才催得天净水灌入凡间。当时你只余一息,为了白玉京不受扰,驱使仙辰匣汇聚万灵,造出‘灵命’这一新佛,这等造神之法有违天理,但天道只令你轮回七世,因为你救世人,胜造七级浮屠千千座。” 她微顿,掀了眼帘说:“不过么,我始终被瞒在鼓里,这都是我后来揣摩而知。” 莲升定在原地,似乎迟钝了许久,连花钿都暗了几分,才说:“我如何驱使得了仙辰匣?” “天道知,你知。”对于这一事,引玉没有妄图揣测。 身后狂风大作,骏马咈哧。 莲升蓦地扭头,见棕马从天而降,马背上伏着个人,正是孙禀衣。若非莲升驭风托起这马,孙禀衣也不知得跋山涉水多少日,才到得了晦雪天。 棕马落地便伏身不起,伏在马背上的人因为凌天百里,早昏了过去。 莲升施了金光,将孙禀衣和他身下的马烘热,省得这人冻死在梦中。 见状,引玉把手揣到莲升袖子里,装作受不得冻,瑟瑟缩缩说:“也施我点儿金光?” “少不了你的,这点儿金光也要和人比攀,是谁呷醋?”莲升一顿,变出个手炉塞到引玉怀中。 引玉可不像莲升,她不忸怩,明打明敲地承认:“是我。” 她就是一簇不会拐弯抹角的火,直接烧上莲升心头。 莲升往手炉上一掸,说:“捂紧了。” 那边谢聆回过头,看见两人远远站着,他双目通红,良久才说:“仙姑取来不化琉璃了?” “正要取。”莲升说。 引玉索性说:“那日我们到祥乐寺,从那扫地僧口中得知了你与谢音的事。” 谢聆愣住,其实他早有预料,他的隐秘,好像只盖了一张薄纸作为遮掩,一撕即破。 “在你走后,有人曾到祥乐寺将桃树移走,定是在那之前,令妹的魂精便被桃树吃了。”引玉直言不讳。 莲升未作表示。 引玉看向桃树,见翠叶摆动,慢声说:“这是谢音走后的第二十三年,你也该从阴霾中走出来了。当年谢音为了你去找康家找米面和药,生生被砍去一只手掌,她是想你握剑,想你济苍生、除妖魔,而不是盼你对镜易装,分不清真假虚实。” 歘啦,薄纸已破。 无数个谢聆分不清自己是谁的夜晚,被人堂而皇之翻出,翻出的真相如同烂泥,他道心已毁,覆水难收。 “谢聆。”引玉平静地看着他,问了最后一句,“如今你是谁,你为谁?” 谢聆心口绞痛,紧紧盯着他系在桃树上的长命锁,桃枝一动,那沉甸甸的长命锁也摇晃不已。他哑声说:“我是谢聆,我为……” 他迷蒙不解,他还能为谁,为自己吗。 莲升料想此人一时半会是想不明白了,转身说:“取不化琉璃,当取望仙山山脚下的。” 在外面待了两日,一回来又不大适应了,引玉呼出白气,往发顶上碰了碰,拉住莲升的袖口问:“伞呢。” 莲升手腕一转,取来纸伞一柄,为引玉遮了过去,睨她说:“还冷?” “不冷,沾雪难受。”引玉把手炉贴至颊边。 厉坛外,孙禀衣虽得金光护体,却还是冷,直接冻醒了。他活了十数年,哪里受过这等冷,心说难怪晦雪天到底都是冻死骨,在这地方,人不冻死就怪了! 他身上还穿着春时的薄衫,此时手脚俱无知觉,人好像成了冰棍,迈不动腿了。 莲升看孙禀衣连嘴唇都在打颤,连冷都喊不出,干脆又施了少许金光。 寒意一驱,孙禀衣如同跌进热水里,泡得他手脚皆软,他忙不迭说:“多谢仙姑。” “带你到闻安客栈。”引玉打量孙禀衣神色,不知这人悔不悔,说:“到了那,我们二人就要走了。” 孙禀衣连连说“好”。 闻安客栈门窗紧闭,门庭料峭。 门闩咚地落下,正专心雕桌角的梅望春一个激灵,被冲进屋的寒风刮得睁不开眼。他惶恐地喊:“柯兄,快躲起来,来僵了!” 柯广原一声不吭,这两日想必是躲习惯了,练就了一身屏气遁逃的本事。 梅望春丢开刻刀,一正衣襟,已想好要如何对付来闻安客栈撒野的鬼祟,哪知寒风中的鬼气还没他身上的浓! 他不由得僵住,小心翼翼往飞扬的布帘外打量,踟蹰问:“谢聆,是你吗。” 引玉抱着手炉踏入客栈,挟来了一身的寒意,她周身素白,看起来比冰雪还要冷。 “仙姑回来了!”梅望春欣喜喊道。 远处藏在木箱里的柯广原手忙脚乱爬了出来,喜出望外道:“二位仙姑终于回来了。” 岂料,引玉和莲升的后边还跟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模样长得俊俏,身上穿着锦缎薄衫,那料子不像晦雪天里寻常人穿得起的,也不是这里的人会穿的。 柯广原愣住,试探般问:“这是……来住店啊?怎的最近忽然热闹起来了,那个来找谢聆的也说住店,才付了房钱,连楼都没上去,人便走了,跟行善一样。” 孙禀衣目光微动,想到仙姑口中的“一个是鬼,一个当过鬼”,当即动不敢动,怕是怕,但他不悔此行。 梅望春已经走到柜台后,研好墨汁作势要记账了,哪知引玉说了一声“不是”。他手一顿,略显失望地说:“还以为新收拾的房间能派上用场了,竟然不是。” 孙禀衣忙不迭朝引玉和莲升看去,不知要如何开口。 引玉笑说:“他来当帮工,工钱该如何给,你们看着办,吃住安排上就成。” 闻言,孙禀衣才鼓起一口劲说:“我不要工钱,一张床、一碗饭足矣!” 梅望春刚还寻思着,小店本就不好经营,如今还要多一人分他工钱!他还没来得及多腹诽两句,就听见少年郎这话,心说到底年纪轻轻,不知道工钱重要。他放平了心问:“打哪儿来的啊,看他这模样,可不像是干得了粗活的。” “我能。”孙禀衣捋起袖管。 “外边带进来的,一会儿找件厚衣裳给他穿穿,别冻坏了。”引玉搓手,走到柜台前将掌心一摊,说:“笔给我。” 梅望春蘸好了墨,把笔递了过去。 引玉垂下眼,端端正正地写了孙禀衣的名字,轻吹出一口气说:“这是他的名字,客栈人手少,有他来,你们日后也能轻松些。” 孙禀衣生怕客栈不留他,赶紧又说:“我什么都能做!” 柯广原在木箱里蹲得腿麻,一瘸一拐走近,打量起孙禀衣,说:“看你这面相,是和我学雕花的料。” 梅望春拍手称好,他老早就不想雕那些花花草草了,附和道:“我觉得也是!” 孙禀衣不知这两人谁是鬼,谁当过鬼,硬是头皮说:“我学!” “这样也好,学一门手艺,日后不想在晦雪天了,到外边也饿不着。”引玉走开数步,负手静观壁上的画卷。 画上是火树银花,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边角处还有她当年特意画出的莲池一座。 引玉够不着,扯着画边说:“莲升,替我取下来。” 莲升一勾手,那画便轱辘卷起,轻飘飘落到她掌中。 听到声音,柯广原忙不迭投去一眼,这一看便惊呆了,不由得说:“年少时我曾想取下这画,好换新的,岂料不论怎么扯,画都离不开墙,原来不是取不下,只是我取不得。” 莲升把画卷往引玉怀里一递,意味深长地看她。 引玉抱画,温吞说:“我都说旁人碰不得了,如今信我不信?” “信。”看柯广原和梅望春安顿好那新来的,莲升掀开帘子往外走,回头说:“该走了。” 引玉站到伞下,和莲升并肩往望仙山去,说:“等晦雪天雪停,也算是个好去处,过段时日来的人定会变多,闻安客栈的生意总不会还像如今这么萧条,孙禀衣应当是能在那里干一辈子的,不过。” 她笑笑说:“少年人心性不定,也不知他日后有何想法,我们只能帮到这,日后便随他了。” 莲升执着伞,目不斜视地说:“这么好心,也不怕他赖上你。” “那也要看我许不许。”引玉挨着莲升,在风雪中同她咬耳朵,说:“我很挑剔,如果是你要赖我,我肯定事事依你。” “如今是你依着我。”莲升指的是引玉那懒散依偎的姿态。 本以为引玉会有所收敛,没想到她变本加厉,直接往莲升背上一伏,揽紧莲升脖颈说:“我闻着味了,莲升。” 说着她还凑到莲升颈侧闻,鼻尖无意往上轻蹭,凉丝丝的,跟雪花一样。 “什么。”莲升故作从容,然而耳畔却像沾了胭脂。 “酸着我了。”引玉对着莲升飞红的耳吹气,“刚刚明明只有我呷醋,你怎么还往我嘴里夺食呢。” “夺食?”莲升淡声,“我撬开你唇齿了么,我真要夺食,你唇角怎会不潮。” 那钻进耳廓的不是潮润气息,而是缱绻的情潮,怂恿着莲升回头亲上引玉鼻尖。 引玉索吻般迎过去,手脚全缠在莲升身上。 索吻是她,张着嘴任其索取的也是她,她喘噎着,差点从莲升背上滑落,可被往莲升托着腿往上一颠,又给她颠回去了。 “怎么不回答。”莲升咬着引玉绵软的唇。 这一坠一颠,气息越发灼热,引玉眼梢也沾了潮意,低头伏在莲升肩上,闷着声笑说:“舌都被你吃软了,叫我怎么说话。” “喊着说啊。”莲升当不了圣人,冷淡眉眼中欲色难掩,背着引玉继续往望仙山走。 “喊什么?”引玉环紧双臂。 “喊我名字。”莲升说。 引玉心底欲潮微缓,她凑到莲升耳畔,像长了狐狸尾,狡黠说:“莲升,莲升。” 不过两日,望仙山脚下竟又埋了许多冻死骨,一个个横七竖八躺在雪下,面上结了霜,已经看不出原样。有些人至死还保持着伏跪的姿态,他们知道望仙山通天,特地来此恳请老天开眼。 可上苍无动于衷,就算此地凡人死绝,一双眼也不知在往哪看,此地亡魂有增无减。 引玉从莲升背后跃下,自大雪上慢腾腾迈过,看着大雪中依稀露出来的半只鞋和半截手,良久开不了口。 莲升蓦地抬臂,掌中金莲凝成阔刀,对着这风雪之地横劈而下。 一下白雪掀天,两下地动山摇,三下天崩地裂! 遍地积雪一掀,被埋没在底下的冻尸全露了出来,随之雪下黑土龟裂,山石崩塌,一长道险壑轰轰声现世!那些冻尸随着山石和硬雪,全滚到了这一线天中,成了他们的埋骨之地。 引玉摇摇欲坠,抱着莲升的手臂堪堪站稳,低头往里望去,只见底下漆黑,不知深达几丈。 “我进去取。”莲升拉开引玉的手,纵身下跃,红裙白衫迎风飞扬,像极业火红莲。 只消一刹那,引玉哪还瞧得见莲升的身影,连下坠的动静都听不见了。 不化琉璃其实埋得不深,只是越往底下,不化琉璃就越是纯粹,其间裹藏的地火也越是炙热。 起先引玉还想不明白,要净化晦雪天,天净水足矣,要不化琉璃作甚,如今才揣摩清楚,莲升分明是想用不化琉璃驱散晦雪天的寒意。 可是不化琉璃中的地火焚天炙地,当真不会让此地的人从严冬撞入酷暑,同样苦不堪言么。 险壑中,哀哀亡灵奔天而上,他们四处游蹿,寻不到归处。 引玉提心吊胆地等着,脚下大地晃晃荡荡,不得不从断崖边退开。 这场地动持续了许久,足有一刻长,久到谢聆和薛问雪也承剑赶来。两人飞身下剑,误以为此地有鬼怪作祟,来了才看到这道无底的险壑。 引玉朝两人瞥去一眼,喉头发紧地说:“在取不化琉璃。” “不化琉璃到底是什么?”经引玉方才那一番逼问,谢聆似乎想明白了些许,神色间少了几分颓唐。 薛问雪大胆揣度,说:“难道是……仙家之物?” 引玉又紧紧盯向那无底深渊,目光不敢再移开一寸,说:“你们可有听说过,千年前的那一场地火。” 那么久远之事,能知道详细的可就只有仙神了,于凡人而言,什么弥天大火,不过是书卷上的墨字几行。 谢聆和薛问雪身为修仙之人,自然听说过些许,两人相视一眼,都愣住了。 “地火和不化琉璃有何关系?”谢聆话音刚落,瞳仁微缩,难以置信道:“地下常能掘出晶莹剔透的遗玉,多呈淡色,里面或是裹藏有蜘蛛蝼蚁,或是裹藏有虎豹遗骸,不化琉璃难道也是那么来的?” 引玉声音放得轻,唯恐听不清地下的动静,说:“不错,不化琉璃里有当年未灭的地火,状似红玉,里边若是含火,整块玉像极夜里的红灯笼,光亮夺目。” 她嘴角微扬,又说:“如果你们进到厉坛底下,就能看见满壁的赤瑕玉,只是玉中地火已熄,算不上不化琉璃。” 谢聆错愕地看向引玉,只一眼便收敛目光,不敢多看。 “我修仙多年,看过古书无数,只知道地火,不曾听说过不化琉璃。”薛问雪目光动颤,握剑的手里满是热汗,只因心潮澎湃。 众人都以为天道将倾,仙神不复存在,其实不然,仙神分明有情,还在设法逆转乾坤。 薛问雪不由得合眼,冷漠的心没来由地跃动了几下,他陷入迷惘,他修无情道,当真能踏得上仙途么? 引玉抬手,食指抵着唇嘘了一声,她听到罅隙里有少许风声,底下昏暗处碎石簌簌。 未几,艳红大火气势汹汹涌来,携着嘹唳风声。 引玉定睛一看,不是大火,是莲升飞扬的衣裙,还有对方捧在掌中的不化琉璃。 谢聆和薛问雪不约而同转身避开,因为不化琉璃中的地火比金莲刺目。他们只能靠一对耳听声,分辨出应该是莲升落了地。 莲升手捧不化琉璃,眉心花钿跟地火一样红,她上来后挥袖令险壑合拢,让那些跌到谷底的冻尸,彻彻底底被埋在底下。 “可有伤着?”引玉把莲升的手抓过去看。 “无碍。”莲升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划痕,但比之那日被劫雷劈焦,这只算得上是区区皮肉伤。她只手举起不化琉璃,红玉中那一簇火烧得依旧旺。 引玉飞快碰了不化琉璃,才知红玉寒凉,地火的灼热烧不出来。她已经揣摩清楚莲升的用意,看了良久才说:“单是这么一簇火,便足以将万亩大地变作焦土,倒是能化去晦雪天的冰雪,可是大火不灭,这里的人还是水深火热。” “需将不化琉璃炼成醒火珠,以活人魂作引,方能使驭珠中地火。”莲升神色平淡。 引玉微愣,但见莲升面色不改,说的并非玩笑话,少顷才道:“谁又肯被炼入珠中,永生永世不能轮回,又如何确保,那一魂不会作恶?” 她眯眼打量赤红的不化琉璃,目光随着里面腾跃的火苗而动,幽慢说:“这可是地火,当年为了灭它,你……” “什么?”谢聆错愕。 莲升双手抱上,怀中不化琉璃足有一尺宽,又有三四十斤沉,只手捧它稍显吃力。 引玉的话音戛然而止,改口说:“当年可是倾尽天净水,才熄灭此火,” “天净水要怎么用。”谢聆背着身,话音颤颤地问:“不是要有天净水,才能净化晦雪天,移开桃树吗。” 莲升淡声:“我会将天净水炼入珠中,以镇住坛下魔像,届时便能移开桃树,又能令晦雪天春还,一举两得。” 引玉轻哂,说:“难怪你笃定晦雪天还能春还,原来早作打算。” “只是那时我还没有料到,还得去寻天净水。”莲升轻呵。 她料定,不过多时,不论是望仙山,还是足下的土地,都会像数十年前那样,春花烂漫,草木欣荣。 此时,灿金阔刀砍出的沟壑已完全合拢,露出的黑土转瞬便被埋在雪下。 莲升还在凝望远山,她倏然扭头,对引玉说:“去将壁上墨字毁去。” 引玉应声,毁去也好,省得又被灵命算计。 两人一问一答,谢聆和薛问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转身已不见仙姑踪影。 谢聆哑声:“等着就是。” 再到望仙山下,入目还是密密麻麻的墨字。 鬼祟们不久前被灵命吓着,如今还躲在冰后装作冻尸,见有人来,纹风不动。 “我要先将这冰层震碎。”莲升说完便揽着引玉弯腰,将对方护在臂弯下,用力拍出一掌。 引玉弓着身,听见千丈寒冰噼啪作响,随后山冢崒崩,响声有如掣电聒天。 寒冰尽碎。 作者有话说: =3= 第104章 飞撒而下的寒冰没有砸着引玉, 引玉藏在莲升臂弯下,明明后背挨着的身好比玉叶金柯,却有着铜墙铁壁般的牢靠。 坚冰破碎,万千墨字尽显, 句句一样, 但字迹不一。 引玉仰头, 见碎冰断刃般砸下,忽觉匪夷所思, 不由得问:“这些字当真是天道写下的?” 莲升没有仰头,顶着劈头降落的寒意, 说了一句似乎无关紧要的话:“你从何来?” 既然早就坦白过, 引玉便不遮不掩, 说:“天道倾画卷成人间八景,造就慧水赤山, 画卷生灵, 即是我。” “我不知道天道将你的命格写在此处有什么意义。”莲升吃痛,闷哼道:“但除了天道, 谁又取得到这满壁墨汁?” 她话音戛然顿住,迎着碎冰忽然仰头,有如福至心灵,忽然就想明白了。 放在撞见迷障幻象前,莲升可能还懵懵懂懂,不知天道用意。如今她盯住这满壁的字, 灵台豁然开朗,和天道无关, 是灵命用心险恶。 引玉也有所觉察, 抬手捂住灵台, 隔着躯壳抚上真身画卷。那种真身抽离的痛,骇浪般奔上心头,她一个激灵,说:“灵命也取得到,虽然是天道劈得我真身和魂魄相离,却是灵命置我真身入转经筒,又把我魂魄困进十二面骰,牠既然拿得到我的真身,取墨可谓轻而易举。” “是牠。”莲升怒不可遏,她鲜少失控,如今一颗心踔跃不停,既躁疾,又不满。 她激愤的声音像是从牙关间挤出来的,说:“是了,如你所说,我动用仙辰匣造了灵命,灵命是集天地万灵而成。牠身为万灵,心有千万绪,书下的字迹也各不相同。” “牠自仙辰匣而生,对仙辰匣了如指掌,从而得知我的命格。”引玉恍然大悟。 “后来仙辰匣出错,许是在灵命现世时便有了苗头。”莲升定住心神,淡声说:“但仙辰匣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登上列缺公案,才能探查明白。” “我冤枉了天道。”引玉不愧,还轻笑一声,说:“灵命布下的天罗地网,真算得上疏而不失,什么都被牠算进局中。” 她仍弓着身,双臂环上莲升的腰,问:“你造灵命,你说灵命算不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何以见得胜过我?”莲升平静道,大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无畏心。 引玉侧脸贴上莲升腰腹,声音含糊不清,说:“你不过才想起些许旧事,就好似稳操胜券。” “今日能想起旧事,明日定能想起更多。”莲升淡然。 “不过,牠占你便宜良久,要你敬祂畏祂,你气不气?”引玉闷笑,“会不会气我不提点你?” 莲升震掌,击飞劈头砸来的碎冰,说:“天理昭然,此事本就不应该说,有什么好气的。” 引玉往莲升心口一戳,“圣人也可以喜怒从心,在我面前,你可以不当圣人。” “在你面前,我立不住禅心已久。”莲升说。 望仙山有千丈之高,坠落的寒冰自然也多到可以垒墙,若真要砌垒而起,也许能拼凑出城池一座,偏偏落地时,寒冰全化成了水。 莲升怀中除了引玉,还有那不化琉璃,不化琉璃足以照亮整个洞窟,照得水波熠熠生辉。她捧高不化琉璃,施出金光数寸,在额发全被汗液打湿之际,终于将地火的热意催了出来! 刹那间,或大或小的冰块速速消融,哪还尖利如刀。 落冰变作奔涌的河水,顺着洞窟流淌开来,就好像这隐秘地道成了地下河流,而立在洞窟中的两人,成了一叶扁舟,差点随波而去。 尽管莲升施了术,但水流无孔不入,还是打湿了引玉的鞋和裙摆。 原先躲在冰下的鬼祟无处藏身,只能到处飘动,却还是不敢近引玉和莲升的身。 冰一碎,被掩盖在底下的墨香全数涌出,当真和引玉画卷的香气一模一样。 引玉打趣:“原先墨香稀淡,如今就好像这地方多了一个我,我闻这墨香,好比在照镜子。” 好笑的是,在小荒渚时,她还把墨香当成要害她性命的物什。 明明来慧水赤山尚不足一月,在小荒渚度过的那二十来年,竟恍如隔世。 大块的冰仍在下坠,虽然在触及莲升后背的一瞬,寒冰变成瓢泼大雨,却还是砸得莲升脊背生疼。莲升皱眉,面色白了少许,被冻得发白,说:“怎不是照镜子,本就是从你身上剜出来的,你觉察到墨迹中的灵气了么,都是你的。” 灵气蓬勃,引玉仅是轻吸一口气,灵台如受涤荡,神清气爽。她呵笑说:“难怪真身就算融入灵台大半,我也未得当年一半的灵力。看这壁上的墨字,得是把我真身掏空,才写得满。” 她推开莲升的手,往顶巅打量,说:“灵命哪里是想镇住我那么简单,悬石珠在上,明明是要借走我的命格。祂用我真身落笔,假意是我亲手写下的,等于得我应允,好不被业障缠身。” 莲升的头发和脸全被打湿,冷声说:“我擦去这些字。” 引玉从对方怀中钻出,抬臂说:“我来。” 画卷凭空展开,卷面璨若月华。 满壁的墨迹果然是从画卷中剜出来的,否则引玉展画时,万千墨字怎会像虫蚁般赶赴画中。 纳了满壁的墨,画卷仍如白玉无瑕,倏然拢作一卷。 引玉重新将真身收回灵台,脸上好像傅有脂粉,多了血色和光泽。她长呼一口气,眉心下灵气充盈,她不知如何驾驭,几度失神。 莲升抬掌覆上引玉额头,硬生生将引玉攒动的灵气按到灵台中。她收手时一个翻掌,撑开纸伞遮到引玉头上,仰头说:“干净了。” “我好像厉害了许多。”引玉眉下星眸精亮。 “出去我再讨教一二,看看有多厉害。”莲升揽上引玉的腰,作势要走。 引玉却甩出怀里那幅从闻安客栈带出来的画,说:“天净水。” 她只是往画上轻点,窄窄画纸便成泉眼,汩涌的天净水汇进长河,沿着地洞狂奔。 原先的冰水不足以震慑诸鬼,可在混入天净水后,一星半点便足以令众鬼嚎啕。 有了这天净水,何愁驱不散地下的浓重鬼气。鬼祟到处奔逃,几度差点冲开桃树! 厉坛龟裂,石板上遍布裂纹,可是因为无嫌和灵命的舍弃,这地方失去了术法庇佑,茫茫白雪积了老高,把裂痕全遮上了。 得知望仙山无恙后,谢聆和薛问雪又回到厉坛边上,此时因为大雪遍布,他们看不清骸骨台的状况,两人心急如焚。 厚雪下传出噼啪声,比爆竹还响。 谢聆大骇,盯着积雪说:“你听见了吗。” 破裂声持续不断,薛问雪侧着耳说:“裂开了。” 厉坛将碎! 谢聆目不转睛地看向桃树,许是因为石面不整,而桃树根茎又受着冲击,整株树歪歪斜斜,将倒不倒。 他红着眼奔上前,差点被突起的碎石绊倒。踏上骸骨台才发觉,坛下鬼气纷乱,大有躁狂掀天之势。 桃树摇曳着,粉衫丫头跪坐在树下,惶恐地瞪着眼,边上一只僵动也不动,似在守她。 “谢音”二字已抵至喉头,谢聆还是喊不出,他心知肚明,那不是谢音,不过是吃了谢音魂精的妖。 只是他想,谢音如果长到这个年纪,许也是……这副模样吧。 如若谢音生在富足太平之地,无忧无虑,家中人人宠她爱她,万事都由着她,那该多好。那样,谢音怎还会受饿挨冻,怎还会随着他四处乞食,又怎会被康家剁下一只手。 可是那样的谢音,还会想成为捍卫一方安宁的正道修士吗,还会想除魔卫道,除暴安良吗。 谢聆不知道,他多想下辈子他生在一个平常人家,不愁吃穿,谢音还是他的妹妹,他要把最好的都给她。 他欠谢音的,实在太多了。 谢聆泪洒厉坛,抬臂大喊着,随之挥剑而下。剑风掀起厚雪,底下破裂的石板全数露出。 汹涌的鬼气还在往外冲撞,大有不做不休之势,势必要把石板撞个粉碎。 裂缝间有鬼祟冒头,谢聆持剑劈砍,不让一只鬼逃出厉坛。他的手已经麻木,却还在不断挥舞。 以薛问雪的道,他万不会坐视不理,可他看愣了,这样的谢聆就像是疯了一样,像极无间修罗。 忽然间,在众鬼嚎啕声中,谢聆听见水花迸溅。 薛问雪扬声:“底下有水——” 谢聆一个趔趄,察觉石板微微下沉,随后他鞋边一湿,果然有水涌了出来! 众鬼被淹没在水中,仿佛溺水的活人,不住地摆动四肢,好乞讨一线生机。他们被洗涤一净,身上哪还余有一处灰色,就好像刚来到这世间,灵魂通体莹白。 “天净水。”谢聆热泪盈眶,大喊:“是天净水!”他差点站不稳身,却没有离开厉坛,反而朝桃树奔去,丢开剑便将桃树连根拔起。 此树由灵命栽种,又怎能轻易拔出,谢聆微一吃力,就被树根下刮出的气劲撞得周身发疼。他越挫越勇,就算身上血流不止,也不停下。 这叫薛问雪如何制止,只能在谢聆将桃树拔离厉坛时,飞身跃至剑上,前去拉他一把。 谢聆环抱桃树,面颊倏然一痒,抬眼知是桃妖弯腰枝叶碰他脸颊,就好像谢音临死前的触碰,他顿时泣不成声。 水淹出厉坛,好像河海倒灌。 谢聆和薛问雪下了剑,两人被大水淹过足踝,看着厉坛下跑出的鬼祟逐一消失。 谢聆弯腰掬起,难以置信道:“可是那么大一片湖,如何搬得过来?” 薛问雪沉默许久,心砰砰狂跳地说:“仙人自有妙计。” 谢聆将桃树置在身侧,桃树的根淹在水中,枝叶狂摆。 一只僵跌跌撞撞走来,身上烂皮烂肉被净水冲刷,皮屑纷纷脱落,露出底下的白骨。怪的是,其他的僵都化成水了,它……竟还能撑身行走。 粉衫的桃妖突然现出人身,踩踏着天净水跑了起来,分明在朝着那只僵跑去。 谢聆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想喊“谢音”,依旧喊不出!他身侧桃枝节节伸出,随桃妖意念一动,藤鞭般缠到那僵身上。 衣衫褴褛的僵整个腾起,随着桃枝缩回,坐到了桃树上。 桃妖转身见谢聆险些拔剑,小儿学舌般挤出两个字。 “哥哥。” 谢聆的剑本就因为道心大改而变钝变慢,在听见这一声“哥哥”后,剑不成剑,不过是破铜烂铁。 桃妖挤出勉勉强强的笑,许是刚学会,笑得有些许吃力。 谢聆的心溃不成军,当即跪在天净水中,捂着脸问:“为什么要向康家讨药,讨米面,你傻不傻,康家会给你吗?我死就死了,可你还有许多事想做啊。你知不知道我背你到卧看山,背上的你越来越轻,像一张纸,我……我愤怒,我痛不欲生。” 桃妖走到谢聆面前,一个字一个字说得何其认真:“我要当铲恶锄奸的大侠,要做除魔卫道的修士,我要天下太平,好人平安,也要哥哥平安。” 谢聆眼泪纵横地仰头,双目急得发红,露出逼迫般的神色,姿态却低微至极,说:“谁教你说这些,你见过谢音的魂,谢音还和你说什么了?” 桃妖往自己灵台处一指,迷茫道:“这里头,有一个声音。” 是谢音啊,谢音没有死,她的一部分在桃妖身上得以延续! 谢聆哭得浑身哆嗦,站起身把系在桃树上的长命锁解了下来,小心翼翼戴到桃妖的脖子上。 桃妖不曾佩戴过这样的东西,脖子被压得沉甸甸,极不舒服,她作势要取,却被谢聆按住了手。 谢聆哑声:“求你戴着,这是谢音的长命锁,求你。” 桃妖不再扯拽,只是好奇地捧起打量。 大雪还在下,淌出的水冰冷冻骨。 桃树被移开后,幻象破除,厉坛正中黑魆魆的破洞随之显露,百双灰白的手从中探出,很快又消失不见。 “不知两位仙姑如今在做什么。”薛问雪说。 厉坛下冰河奔涌,水中引玉和莲升如履平地,缓缓朝那尊巨大石像行进。 坛下的僵和鬼祟几乎都被涤荡干净,除了跪在石像前的那些魂魄。他们虽痛,但身上仍连着粗糙麻绳,被牢牢束缚在石像前,哪里也去不得。 一众鬼饮泣回头,魂体已被净水冲刷得明净澄莹,却还是不能往生,也无法被拔除,就好像衰颓残垣中的铁板一块。 跪坐的魂灵见是引玉和莲升,纷纷唉声叹气,说:“怎么是你们,还以为仙长来了,这水不顶用啊,鬼气是给咱们冲刷干净了,可腿还是打不直呢。” “想走啊,问了二十来年的佛,也没能问出个结果,如今大水漫灌,石窟似乎要毁了,仙人日后是不是不来了?” “难怪她走时神色古怪,所谓的还要十三载,是骗我们的吧?” “那怎么办啊,我们是不会溺死,却是会消失的啊,我要是不能往生,可该如何报仇?” 引玉弯腰,拉住系在魂灵足踝上的粗绳,用力拉动。 那魂悲极生乐,笑说:“拉不动的,也斩不断!哎呀,此前错怪你们了,原来你们才是真的为了咱们好,可惜没有那只匣子,谁都渡不走咱们。” 莲升走上前,同握住那截粗绳,她掌心亮起金光,金光沿着麻绳延伸而出,直潜地底。 “这是什么!”群鬼大惊。 莲升猛一用力,硬生生将埋在地下的粗绳拉了出来。 石像略微颤动,这一动,引玉头痛欲裂。 引玉忙不迭捂住头,长吸了一口气说:“莲升,不可!” 莲升蓦地停住,冷冷说:“果然是连着石像的。” “晃得疼。”引玉这回不是故作柔弱,是真的痛。 见状,莲升挥出三尺长刃,猛斩数下,硬生生斩断了那截粗绳。 粗绳中的气劲飞迸而出,震得莲升虎口发麻。 粗绳一断,魂灵在天净水中逐渐变淡,欣喜道:“我要走了,原来不管敲不敲钟,我都能走!” 众魂灵看向莲升,虽还得跪着面前的石像,头却是给莲升磕的,苦苦央浼:“仙姑也救救我吧!我被囚二十年,身上怨怒越来越重,定是因为这根粗绳。” 引玉屈膝,拉起一只鬼魂的袖口,查看起对方腕上的役钉,皱眉说:“役钉至多只能承灾承痛,怨怒怎么会越来越重?” “不知道,我越来越恨,好像泥足深陷,越陷越深!”鬼魂说。 引玉朝对方足踝上的粗绳探去,细细摩挲后,才发现离奇之处。 粗绳上结了一层泥,泥被天净水打湿,用力多搓几下便会脱落。 “莲升,你看。”引玉错愕道。 莲升又拔出粗绳一根,没立刻挥剑斩断,而是施了金光一捋到底。她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多股捻在一块的粗绳,而是一根……极韧极刚的筋。 “这是什么?”引玉打量那莹白长筋。 鬼魂道:“我们怎能知道呢,她采生将我们烧死,又把我们的魂灵捆缚在此地,原先绳索的确是白的,只是时日一久,就沾了污浊。” “筋,是灵命的。”莲升冷声说,“牠将众鬼魂束缚在此,灵是众鬼,肉是祂的筋,灵肉得以相连,鬼魂们才承到牠的悲怨,从而造就极怒、极悲和极恐三魂。” “灵命怎可能有筋?”引玉循着莹白长筋,望至石像底端,“牠明明没有肉/身。” 莲升将束住众鬼足踝上的长筋一一抽出,再逐一斩断,目色凛凛道:“牠集万灵而成,承凡尘诸物意志,既可以是男身女身,亦可以是任何一人。其他神佛彻悟后,得以断去身心烦恼,诸结永尽,牠却是越修越近似万灵,会修出根身、心相,也会有烦恼欲念无数,是正,亦能是邪。” “牠走到如今地步,是因为道心已崩?”引玉退开,省得妨碍了莲升。 莲升一剑下去,所有魂魄都得解脱,而她手上金光凝成的长剑,已被仙筋磨得残缺破烂。她仰头看向面前石像,说:“不,牠的道注定如此,我本以为集众生而成的佛陀,该是大公无私,又能以慈悲为本,原来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一步棋。” “那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谁?”引玉问。 “不知,道阻且长。”莲升收回金光,想一掌震碎面前的石像,但石像单单是被气劲震到,便会响起钟鸣,钟声一响,引玉就会痛得锥心刺骨。 引玉紧咬下唇,此番竟不出声制止,宁可自己痛上一些。 莲升收回掌劲,看着水波中模糊不清的灵命石像,竟有种自作孽的悲戚感,转身说:“难怪那两个小童说,石像动不得。” “不急,定会有处置之法。”引玉的冷汗被水冲散,一张脸被泡得惨白。 莲升抬掌,五指从冷水中穿过,捂上引玉的半张脸。 虽然浸泡在水里,引玉却能呼吸自如,见状挑起嘴角,搭上莲升的肩说:“渡我一口气,好闷。” 明知引玉是故意撩拨,莲升也故意着道,噙住她唇舌,贪欲无厌地掳掠一番,才舍她一息。 引玉顿时忘了疼,踮脚用唇慢条斯理地磨蹭那赤红花钿。 “该炼醒火珠了,出去吧。”莲升揽上引玉腰身,挥臂摆腿地浮上水面。 离开厉坛,引玉湿涔涔地站在碎石上,将手里画卷一抖,变作泉眼的画瞬间干燥平整,好似从未沾过水痕。她望向厉坛外,看见谢聆等人静站不动,连桃妖也在。 桃妖偎在树边,身侧是一只面容焦黑的僵。变至如今这模样,僵只比枯骨多一层皱瘪的皮,压根看不出原先模样,但看身形,依稀是个女子。 僵坐在树上,泡过净水的两条腿已成白骨,身上的阴邪之气化去了许多。她腿上系着一枚铃铛,那铃铛看着有几分熟悉。 熟悉得令引玉心惊胆战,她忙不迭走上前去,思及扫地僧提过的黑猫,既不愿树上的僵是归月所化,又不想它不是归月。 如果不是,那归月身在何处? 见引玉匆忙走近,谢聆以为她要问桃树之事,赶忙回答:“我见骸骨台下川流不息,而众鬼祟又被渡走,便擅自移走了桃树。” 引玉只看着树上僵,既看不出归月的轮廓,也闻不到归月该有的气息。她扭头问桃妖:“她叫什么名字,是叫归月么?她以前是不是一只黑猫,乌云踏雪的黑猫。” 桃妖摇头,嗫嚅着说:“啾啾。” 引玉良久才回神,说:“她叫啾啾?” 桃妖颔首,目光闪躲着,不安地说:“猫儿,已许久不见。” “那这僵……”引玉心口一滞。 “好像她。”桃妖眼眶一润,泪珠便滚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3= 一些替身文学 第105章 瘦骨嶙峋的僵坐在桃枝上, 一双眼只看桃妖,好像世间牵绊唯在此处。它已是活死人,听不清声音,亦说不了话, 哪知道旁人在谈论它。 桃妖泣不成声, 捏起袖角擦拭眼泪, 面颊哭成桃红。她不知道归月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她只因思念而哭。 谢聆既已得知谢音的魂精就在桃妖身上,又怎看得她哭。可是他孤身太久了, 太久没有见过谢音, 他心如刀割, 却不知要如何安慰,只说:“别哭。” 他还是想喊谢音的名。 桃妖仰头看桃树, 挤出笑说:“我头次见她时, 她还没有变成这样。那时她身上已经凉透,但还余有神志, 笑时会露出虎牙,有梨涡,一头长发虽然不是银色,却还是像她。” “我……”桃妖低头,抬手时掌心上托有桃花一瓣,声音细若蚊虫, 生怕被责怪,说:“我分了些许灵气给她, 不想她日后忘了笑。” 引玉了然, 难怪其他尸鬼被大水一浇, 便烟消云散,唯这只僵无甚变化,原来是得了桃妖灵气。 可即便如此,树上的僵皮肉还是烂透,就算它是在笑,也无人看得出它的笑颜,顶多只觉得此鬼龇牙咧嘴,模样甚是狰狞。 桃妖攥起掌心,磕磕巴巴说:“只要我一直分她桃瓣,她就能时时陪我,就好像……归月还在。” 引玉定睛端详树上僵,从它溃烂的皮肉和褴褛衣衫间,看见白骨上有几处黑纹,黑得好似砚台。 “你是要将它养成不化骨。”莲升也看出了端倪,不咸不淡开口。 桃妖愣住,不知“不化骨”所谓何物。 边上的谢聆和薛问雪大惊失色,活死人成僵,僵也分三六九等,而那最厉害的,就属不化骨。 谢聆本想出声斥责,一声“谢音”又抵在舌根,差些便挤出喉头。他蓦地僵住,满溢的悲戚在心口翻江倒海。 他将桃妖当成谢音,是因懊悔和不舍,桃妖把这只僵当成他人,不也是因为念念不忘么。 他……凭什么指责桃妖的不是。 “不化骨现世,凡间必将大乱,这僵留不得。”薛问雪冷声。 “她不害人!”桃妖展开双臂,对薛问雪心存芥蒂,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觉得薛问雪是好人。 薛问雪顾及谢聆,不得已退开一步。他料定两位仙姑在,定不会让不化骨祸乱世间,索性不再管顾。 树下,引玉捏住僵足踝上的铃铛,晃出清脆声响,如鲠在喉地问:“这铃铛是打哪儿来的。” “我的。”桃妖瑟缩着回答。 “归月给的?”引玉揣度。 桃妖颔首,站在桃树前寸步不移,生怕有人伤她的僵,怯声说:“她每年都会送我一只铃铛,好伴我成人,我系成一串,生怕遗失,所以掏开树心藏在里面,可后来……便没有新的铃铛了。” 引玉怆然,她想归月的确是上了心的,那些铃铛,归月甚至不肯拿出来给她碰上一碰。 谢聆凄入肝脾,桃妖笨嘴拙舌的说辞灌入他耳,他看桃妖,既像在看谢音,又像在看自己。他不由得想,如果他率先走出樊笼,桃妖能不能领会到一二? 他克制住内心悲戚,双目赤红地说:“仙姑,桃树已经移开,何时可以炼造醒火珠?” “此时。”莲升捻出金光,一口鼎哐当落地,鼎身就算舍去三足也有一人高,仰头根本看不见鼎中大概。 坛下冷水徐徐涌开,浇化了厉坛外的些许积雪。可白雪还在下,四处寒意逼近,水流方歇,便被冻成薄薄一层冰。 此前莲升就有提及,炼造醒火珠,要以活人魂作辅,炼珠在即,如今能够择谁?谁愿意义无反顾被炼成珠中魂,永远只看得到一角天地,年年月月扎根此地,不能移开半步。 金鼎一成,莲升便将不化琉璃置入其中,沉甸甸的石头撞出哐当声响,撞得谢聆心头一颤。 桃妖也在看着鼎,她化人应有二十余年,可日日夜夜都在此地,不谙世事,若非吞得谢音的魂精,想必她此时还是懵懵懂懂,连话都不会讲。 谢聆双眼湿润,不由得喊了一声“谢音”,他悔了二十三年,痛了二十三年,这数千个日夜里,没有一夜是不会想起谢音,若非为了达成谢音夙愿,他哪里会踏上修途。 在这一刻,困扰谢聆许久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 他是谢聆,他确实该为谢音了却夙愿,但也得为晦雪天做些事,好让往后的人都不会重蹈他和谢音的覆辙。 谢聆本不指望桃妖回头,谢音是他妹妹的名字,却不是桃妖的,偏偏桃妖扭头看向了他。 一瞬间,谢聆好像透过桃妖的皮囊,与谢音的魂精遥遥相望,他依旧不知道要如何赎罪,就算谢音死前还伏在他的背上,用藕丝般轻到断魂的声音说:“不痛……音音没关系,哥哥也没关系。” 谢音谁也不怨,甚至不恨斩断她手掌的康家人,那些愤懑全数归聚到谢聆的身上,令他含恨终身。 谢聆看了桃妖良久,仰头望向鼎沿,前路好像豁然开朗,他的道了了可见!他哑声说:“炼成的醒火珠,会被安置在何处?” “厉坛。”莲升指着远处结起薄冰的窟窿,说:“原先桃树在的地方,但我会埋得深一些。” 引玉从谢聆那饱含怨愤的眼里,觉察到一丝光亮,看到了鲜活生机,她顿时明白谢聆想做什么。她不会阻拦,此行必将成就谢聆,也会成就晦雪天。 你想做什么?”薛问雪瞳仁微聚,抬起剑鞘拦在谢聆身前。 “我想……”谢聆浑身颤抖,他迷惘不知前路的二十多年,终于要止步于此。 薛问雪质问:“你要是命尽于此,如何追寻大道?” 谢聆指向高处,青黑的眼睑被眼泪打湿,神色却不颓唐,说:“我找到了谢音的魂精,此后了无牵挂,我前面二十来年,求的是谢音的道,此时求的才是我的道,我之道光芒万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问雪错愕收鞘。 谢聆面朝引玉和莲升拱手,低头说:“我愿此后晦雪天的魂灵能得安宁,愿此处再无寒意,愿守一方平安。恳请……二位仙姑替我照料桃妖和谢音的魂精,除此之外,我再无牵挂。”说完他腾身跃起,落到鼎中。 “你无悔?”莲升冷声问。 鼎中传来声音:“不悔!” 莲升踏出红莲之火,就和在白玉京时一样,焰火燎上金鼎,将不化琉璃淬炼成珠。 不化琉璃中热浪翻滚而出,竟比红莲之火还要炙炎,硬生生将周遭冰雪烘成流水,冻起的坚冰又成浪涌。 附近土地被波及,屋舍上冰凌跌落,数尺厚雪消融成河,被埋没了十几二十年的屋瓦终于得以见光。 有这样的火,金鼎里的谢聆如何保得全尸,他的发肤化作烟,魂灵与不化琉璃融为一体。 桃妖定定看了金鼎许久,突然像被夺舍,竟慌乱地奔了过去,差点扑上红莲之火。 莲升掐出金光,将桃妖捆在原地,还扣住她肩头,说:“寻死?” 桃妖泪如雨下,喊道:“哥哥——” 这是谢音的心声,那魂精躁动不安,也乱了桃妖的心绪。 “谢聆……”引玉微怔,“应该听得到吧。” “听得到,他的魂会一直在。”莲升沉静的双目染了火光。 引玉眉目间愁意一散,笑说:“也好。” 红莲之火倏然消散,醒火珠已成。 莲升翻手将参天大鼎变回金光,将光与那赤红的醒火珠统统收入掌心。 大火尽灭,珠中热意仍在源源不绝扩向四周,势必要将整座晦雪天笼盖在其中。 “这是谢聆?”引玉探头,见珠中有一簇火焰在跃动。 莲升将醒火珠握在掌中,踏上废墟般的厉坛,说:“他成了这一簇火。” 薛问雪茫然不知所措地跟了几步,古籍上倒是有将活人炼入器皿的法术,但他此前不曾见过。 “厉坛下如今全是水,你要把醒火珠放在哪里。”引玉走到窟窿边上,弯腰拨动洞中水流。 “埋它到地下。”莲升跃入水中。 扑通。 引玉听得心惊,忙不迭弯腰往水里瞧,却只见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但见那朱红身影潜到水底,底下漆黑无光,渐渐的,她也便看不见莲升了。 厉坛外的桃妖还受着捆缚,扯嗓一声接一声地喊谢聆的名。 接着山摇地动,晃得人头脑发昏,恰似天地倒转。 引玉等了许久,才见莲升从水里出来。她不由分说地抓了莲升的手,果不其然,那只手多灾多难,此前被劫雷劈过的伤才好,如今又被烫得发红。 “无碍。”莲升看向水下,说:“底下的水会淌向各处,不过多时便会干涸,我将醒火珠埋在地下百丈,就算有人误闯厉坛,也发现不了醒火珠。” 引玉退开,看着足下稀烂的石台说:“可这石台怎么办?” “将它拼齐。”莲升揽着引玉掠到厉坛外,挥臂间狂风大作,周遭的砂石和碎骨残骸全被刮来,将厉坛上的裂痕一点点填齐,就连原先掩在桃树下的窟窿,也被补得严严实实。 “如此也好。”引玉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掌心温热,身侧透骨寒意荡然无存。 雪…… 雪和冰全部化成溪流,明明雪化时最冷,可此时的晦雪天竟是温热的,就好像蒸炉打开后的一阵,尚有余温,却不至于烫手。 天上不再降雪,再一看浓云渐散,天光从云隙间洒落,和煦而明媚。 引玉眯眼,抬手接住天光,轻声说:“莲升,春还了。” 莲升一个晃身,差点力竭倒地。 “春还了——” 街头巷尾的人诧异地冲出屋门,踩得水花四溅,这才发觉屋外全是雪水。 人人都觉得这是大梦一场,冷了二十三年的晦雪天,怎可能说暖就暖,于是一个个掐手掐腿,疼得滋儿哇乱叫,才明白这根本不是梦,就是春还! 白雪没有化黑,直接便消失了,这才是真正的春还。 闻安客栈里,孙禀衣还以为自己往后都要忍着冷了,岂料袄子还没换上,便热出了一身汗。他赶忙推窗,见外边白茫茫一片。 白的并非冰雪,而是升腾的雾气,雪化水,水化无。 柯广原褪下大氅,趔趄着走出屋门,与外边跑过的人打了个照面,那人笑说:“掌柜的,雪化了,你们这招牌都亮了几分!” 梅望春也走了出去,所幸有活人躯,否则被那阳光一照,得被晒成灰不可,他诧异说:“当真春还了,仙姑们不说假话!” 数里外的兰水篙,沈兰翘沐在光下,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嘴上说:“阿沁啊,你看见了吗,春还了。” 众人痛哭流涕,都说苦难生花,他们的苦结了果,终于熬到了头。 厉坛边上,薛问雪呆滞了许久才回过神,四下走动着、张望着,怔愣说:“这是谢聆所愿?” 引玉看着远处露出全貌,全依旧冷清破旧的屋舍,颔首说:“他和谢音在这里吃过许多苦头,这是他和谢音的愿,也是他的道。” 薛问雪就是为了问道,才路经一溪翠烟,一路到晦雪天,他如今越发迷蒙,他的道究竟在哪里。 “此事已了。”莲升朝掌心吹气,被烫红的手掌已经好上些许。 “我想在这里多待一日。”引玉捞起跌在地上的耳报神,挽上莲升的臂弯说。 耳报神许是谢聆跃进金鼎时,顺手扔在地上的。醒火珠冒着炎意,大地如烤,它那碎花裙子也跟遍地的雪水一样,被烘干了。 心知谢聆是为了成就醒火珠才丢的它,耳报神不恼不怒,只是在引玉捡起它时,才嘟囔一句:“这时候才知道把老人家我捡起来,我这身子骨被摔又被泡,要不是枯木雕成的,怕是都要长芽了。” 引玉抱着木人,总觉得这玩意儿比之前更硌手了,撩起碎花裙一看,木人身后还真长出了一截绿茵茵的新枝。她摸着那截枝,赞叹道:“枯木逢春,你长尾巴了。” 耳报神转着眼珠子,好像欲言又止,良久才带着哭腔说:“这尾巴我能不要么,你们这天净水可真够厉害,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木头,要是不光长枝还开花,我、我就真……老不正经了。” 引玉还在寻思着,这截枝要怎么给它去了,边上莲升伸手过来,直接啪地掰断。 耳报神一个激灵,差点腾出引玉的怀抱,眼珠半晌没动,久久才说:“我老人家差点痛到手脚并用,原地扒拉出坟茔一座。” “那便多呆一日再走。”莲升淡哂,睨向远处那傍在桃树边上的妖,说:“这桃妖怎么办。” 桃妖并没有那么难过,她与谢聆非亲非故,若非心里头那个声音一直在闹,她也不会喊那声“哥哥”。她站着不动,似乎有些迷惘,就好像刚化出人形,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引玉看了桃妖,又看向树杈上坐着的僵,摇头说:“她此前二十年一直在骸骨台上,如今离开厉坛,想必还不知道该去向何处。” “她边上跟着一只僵,不论去到哪里,人人都会喊打。”莲升直白。 “可这是谢聆亲手救下的,还托给了我们。”引玉瞥了眼怀中同为累赘的木人,即使有万般不愿,还是接下了那烫手秤砣,说:“带着吧,如果她愿意着走。” 莲升颔首,掐指施了术法,用白麻布把那只僵缠紧实了,乍一看好像身负重伤,不得不包扎全身。 桃妖愣住,再看别人身边都是空落落的,便照模照样地把桃树收了回去。这一收,树杈上坐着的僵跌了下去,半晌才手脚僵硬地爬起,跟着桃妖蹒跚前行。 引玉和莲升要回客栈,桃妖和那僵就在后边跟着。 莲升顿住脚步,回头问:“你可有其他想去之处?” 桃妖摇头,急慌慌抬起手,指了腕骨又指肩骨,说:“痛。” 是因为役钉,所以才会痛。 “你身上有无嫌下的役钉,我替你拔钉,就不会痛了。”引玉伸手。 哪料桃妖往后躲开,急到挤眉弄眼,她如今还没能娴熟动用眼耳口鼻,不知道要怎么表明心绪。她嘴里挤出稀碎字音,说:“我知道役钉,我跟着你们找无嫌,痛就能找到。” 桃妖如何得知?只能是无嫌亲口告诉。 引玉拉住莲升的衣袖,心不禁怔忡,说:“我原先不明白,无嫌为什么要把役钉下在桃树身上,如今想来,桃树生灵,只要桃树在的一日,便能追寻到她的所在,她故意为之。” “她还说。”桃妖嗫嚅,“会带我找到猫。” 引玉竟觉得有些悲凉,又有点好笑,无嫌自身难保,却还答应了桃妖。她晃晃莲升的袖口说:“凡人虽有三世轮回,可晦雪天许多人一生短暂,就算一时得知役钉相关,转生后记忆全空,还是会连自己为什么痛都不知道,唯桃妖与厉坛息息相关,又能长长久久记得。” 她不由得轻叹,“整座晦雪天,乃至一溪翠烟和芙蓉浦,都是叶片上错综复杂的脉络,有无嫌留下的端绪无数,她的心眼可不比灵命少。” “她也在搏一线生机。”莲升淡声。 “不见得。”引玉摇头,提裙迈过湍急窄溪,说:“她作恶多端,如今寄希望于我们,怎料定我们诸事了却后不会杀她?她是在求生么,是在求死,如今灵命还需用她,她死都死不了,何其痛苦。” “因果报应,都是要还的。”耳报神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带上这桃妖也好,只是得委屈她再痛几回了。”引玉转头睨向身后,声音怠惰,听不出怜惜的意味。 “无嫌别无选择,人人却因她吃尽苦头。”耳报神说。 晦雪天如今虽得春还,但四处游荡的鬼祟还不见少,只是如今乌云俱散,日光曜曜,鬼祟们到处躲藏,不再遍野肆虐。 引玉看到阴暗处藏着的鬼祟,还有屋舍里一些夺舍了活人的鬼,抖开怀中画卷说:“鬼祟还未全部净去。” 莲升接过画卷,食指往卷上一勾,便勾出银白水花。 “要怎么做?”引玉抬手从水浪间穿过,打得满掌皆湿,全不见那白蛇般的水花迸散。 “降雨。”莲升仰头,直接将白浪弹向天际。 刹那间薄云自四方聚来,一滴天净水便足以化作润雨斗升,鬼祟无处藏身,齐齐嚎啕哀鸣。 站在桃妖身边的僵战栗不止,雨水渗进粗布。桃妖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抱住那僵,喊道:“不要,不要——” 僵一哆嗦,它足上的铃铛便响个不停,桃妖哭得越是凄切。 这雨是天净水所成,沐雨后,孤魂野鬼若非业障傍身,非残魂残魄,都会被送入两际海。而那些至恶至毒的,只稍碰到雨水三两滴,便会泯灭成烟。 “它不走,它不轮回!”桃妖恨不得为这僵遮风挡雨,可她太瘦弱,也太矮小,根本遮不到僵的发顶。 寻常的僵尸神志全无,成日饥肠辘辘,只要闻到活人气息便会狂奔而去,这一只……却好像还有意识。 它似是想说话,可喉中只发得出“啾啾”声,那捂头捂脑的模样,分明是不想走。 它听得明白。 引玉不免想到归月,心知这不会是归月,却还是眼鼻泛酸,拉了莲升的手说:“留它。” 莲升称得上是百依百顺,竟还真展开纸伞,让桃妖为那僵遮雨。 受绵绵细雨滋润,就连枯败了二十年的树也冒出新芽,墙角和路边长出青葱绿意,远处的望仙山变得葱葱茏茏。 被大雪掩埋了二十来年的大地成了沃土,原先被冻坏的种子竟变作嫩苗破土而出。 原先来时,引玉踏过的每一步都是白雪,如今足下全是嫩草,叫她不忍往下踩。思及旧日种种,她不由得说:“以前天水灌入凡间,虽兴起了人人修仙的风尚,但也有不少人因天净水而死。” “此番定不会重演故戏。”莲升环视四周,笃定道:“这场雨不过天净水数滴,寻常人万不会因为吃上一米一粟便爆体身亡,反之,还能强身健体。” 引玉安下心,见四处浓浓鬼气得以消散,才笑说:“回闻安客栈,我一身懒骨头快撑不住了,得找个地方倚倚靠靠才行。” “我不是在这么。”莲升说得自然而然。 作者有话说: =3= 第106章 “背我会儿?”引玉停下脚步。 莲升微微弯腰, 已经做好架势,毫不含糊地说:“上来。” 引玉却不上莲升的背,只是定定看她。 两日奔波,又是找天净水, 又是掘地百丈取不化琉璃, 方还炼造了醒火珠, 一番折腾,莲升眉心花钿的色泽竟浅了许多。 当初为了灭去那燎原地火, 莲升可是散尽了灵力,如今要将谢聆的魂炼入地火, 又谈何容易。莲升全然不知自己疲色尽显, 佯装无恙地说:“这么看我做什么, 不是乏了么,背你就是。” 引玉笑说:“不要你背, 以为我看不出你在硬撑?我的累不及你万分之一。” 莲升原该温热的身凉了近半, 正是因为仙力流失,可她总是不动声色, 若非旁人百般算计着靠近,又怎能知道她的脆弱。 “我……” 引玉就是那厚皮厚脸百般算计的,她捂上莲升的唇,掌心被地火熏得柔润绵软,说:“在我面前偶尔示弱也无妨,别跟我说什么佛莲花死根存, 轮回不休、生生不灭之类的话,你是行若无事, 可你当我是不会心疼的么。” 太直白了, 直白得堵住了莲升预备的辩白。 引玉收回手, 挨着莲升说:“要我再看你轮回一世?那我可不依。” 一世太长了,也太寂寞,莲升怎忍心让引玉等,所以莲升说:“我也不依。” 她一顿,又说:“炼造醒火珠是要费些心神,不过还没走到要再世的地步。” “我慌。”引玉摸向莲升的花钿,“苦等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哪知道我的难受。” 莲升心头好像结了莲子,苦意漫至全身。她的七世轻轻松松,此世一了便到来世,世世皆不记得前生苦,轮回的是她,折磨的却是惦念她的人。 “我知。” 天雨无孔不入,落地蒸腾,化成雾气除僵灭祟,就算是躲在屋里也不能幸免。 一些夺舍了活人身躯的恶鬼在嚎啕大叫,屋里人明知道是鬼,竟也不赶它离开,在它尖嚷躁动时,拿了根绳子将它捆缚。 渐渐的,喊叫声消停,是因为身躯里的恶鬼不复存在。活躯变成了空壳子,生息散尽后,便成了真真正正的死尸。 原先屋里喊叫的是夺舍的鬼,如今那尸体拔凉,哭喊的成了屋里的活人,留下来的人苦不堪言,喊道:“你怎么就走了,你还未看一眼外面的天,外面云开雾散,天朗气清,你怎么就走了!” 隔着野草丛生的泥路,另一边有人敞了窗喊:“走了才好啊,本就是鬼怪夺舍的,你也不怕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如今余下的都是活人,节哀吧,出去看看天光,看看花木,看看前路!” 一些人跌跌撞撞跑出去,年纪小些的根本没见过绿植,蹲在路边拨弄花草,叶子一塌,小孩儿便猛地收回手,唯恐将苗儿碰萎了。 多少人活了十几二十年,连日光都不曾见过,如今恨不得赤着胳膊站在屋外,好晒得匀称一些,他们一颗心蓬勃跃动,遍体鳞伤的心被一通抚顺,周身每一处都得以舒展。 就连一些夺舍了活人的鬼,也向往日光,竟直接冲出屋外,甘愿淋上满身天雨,魂灵变得飘飘然,也不肯退步。 肆虐荒原的阴邪之气,和白雪一齐消融,随雾气消散。 远在兰水篙,沈兰翘抱着阿沁的灵牌站在屋外,仰头忍住欲落的泪。灵牌是她亲自刻的,她想,待到她命尽之时,她要将自己的名也刻在这木牌上,她要和阿沁同穴而眠。 “带你晒太阳了,阿沁。”沈兰翘说。 这地方人烟稀疏,喊叫声格外清晰。 沈兰翘记恨那些害过阿沁的人,一听到喊声,浑身一个激灵,怒意填满胸腔。 她抱紧木牌,循着声音心跳如雷地跑去,见到了当年欺辱过阿沁的人,此人在阿沁被打捞上岸那日,还曾出言羞辱,比鬼怪可怖,也更引人发恨。 那人狂嚷不休,半个身来不及翻出窗,被一把拖了回去。 沈兰翘不敢靠近,只是远远望着,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恶鬼咬断了喉咙。 鲜血四溅,恶人头颅坠地。 沈兰翘捂鼻屏息,不敢出声,她想,那夺舍活人的鬼多半以为,夺点生气就不会泯灭,不料那点生气根本不顶用。 于是鬼往下一倒,和被自己咬断喉咙的人死在了一块。 沈兰翘捂住嘴唇,笑声是按捺住了,可眉眼间悲恸的笑意如何藏,她把唇贴到灵牌上,就好像在对着阿沁的耳说话,说:“你看到了吗,仙姑说的没错,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 引玉和莲升一路往闻安客栈走,见到许多人感恩戴德跪在路上。 众人欢欣雀跃,却不知道晦雪天还春并非神仙降世,不过是有人取来了不化琉璃,有人拿来天净水,再有人献出魂灵。 闻安客栈里,梅望春上蹿下跳着。在天雨降下的时候,他便觉察到,雨中含有浩瀚禅意和灵气,光是一滴就足以将他带走。 如今门窗紧闭,他还是周身轻飘飘,就好像这魂随时要飞出躯壳,上天下地。 柯广原坐在柜台后,看梅望春时拿着扫帚上楼,没多久又急匆匆跑到楼下,扫帚一甩,人便躲到了在桌底。 梅望春的神色不算惶恐,只是极其不安,就好像柯广原还当游魂的那些年,不知道能在何地藏身。 “你歇一歇,如今厉坛之祭结束了,天也变暖了,外边草木生得正好,竟好像回到了从前,却又比从前更好。”柯广原感慨,慢悠悠从木桌后踱出了门,眯眼打量天上的云和雨。 有个小孩儿欢呼着跑过,多半是家中长辈跟他说过什么,他竟讶异停下,仰观着柯广原说:“掌柜,原来你不是鬼呀。” 柯广原欲言又止,跺脚说:“我当然不是!”他寻思着,他怕是得花上一些时日,才能颠覆旁人的印象了。 那小孩喔了一声,正在兴头上,没一会便飞奔着跑远了。 梅望春眼巴巴盯着屋外,扯着嗓喊了柯广原一声。 柯广原回头,眯眼看到梅望春那张嘴开开合合,似乎有话要说,赶紧走了回去,问:“想说什么啊,怎么犹犹豫豫的。” 此时孙禀衣还在楼上,梅望春方才拿着扫帚上去,就是借着打扫的名义,在孙禀衣门外晃了一圈。 那少年郎比他如今这身躯要年轻许多,看着也是个靠谱的,应当不是什么薄情寡义之人,不过么,以前到底是当少爷的,也不知吃不吃得苦。 柯广原踏进屋,将梅望春上下打量,说:“这是怎么了,祭厉坛的前一日,也不见你这般愁眉苦脸。” 梅望春手脚俱是轻悠悠的,当真有种要魂飞魄散的错觉,挤出笑,良久才说:“这雨要把我送走了。” “啊?”柯广原瞪直了眼,这才听到外面有人喊,说夺舍的鬼祟全都死了,这回余下的全部都是活人。 梅望春挠头,方才那上蹿下跳的劲一下全没了,把肩上粗布一甩,擦起桌说:“虽然仙姑允了我,可天要送我走,仙姑又要如何拦。我犹犹豫豫,不知道是走好还是不走好,不走么,我命数该绝,如今占着别人的躯壳,委实违逆天理,可要是走,我又……不太舍得闻安客栈和晦雪天。” 他模样本就长得憨厚,眼一红,跟个傻子一样,忙不迭又说:“自然也舍不得掌柜您,我方才上去看了那新来的,不知道他悟性高不高,学不学得来那雕牡丹、雕桃花的。” 柯广原怔住,这几日梅望春单方面同他称兄道弟的,他又认认真真教过梅望春雕花,竟忘了面前人其实是鬼祟。 他这大半辈子,人也做过、鬼也做过,又见过不少生离死别,可到了这关头,心底还是五味杂陈。 “我就是……”梅望春又挠头,把锃亮的桌又猛擦了几下,说:“挺喜欢掌柜您给我取的名字,望春,如今真的望着了。” 柯广原磕磕巴巴:“等仙姑回来看看呢,万一仙姑有法子,你用不着走。” “我占别人身躯,日后要是掳不到活人生气,就算不被天雨送走,这身躯也是会死的。没了躯壳,难不成我再寻一具么,夺舍活人的恶事,我……万不会再做一次了。”梅望春把抹布甩回肩上,左右打量着,想在走前再做些活,他顿了顿,又说:“我身上有业障,也不愿掌柜的沾上,如今想想,我还是趁早走了为好,就别劳烦仙姑了。” 梅望春看见窗棂上有灰,匆匆走过去擦拭,才擦两下,胳膊便被按住了。 柯广原哑声:“天雨会把你送到哪啊,还能转世投胎么,我要是去收养个小孩儿,许还真能让你做我儿子。” 梅望春硬生生憋住眼泪,眉目间满是怅然,却恼笑说:“你要真收养我,我也抗拒不了,可惜我要是能转生,多半是没有记忆的,否则你还能管我叫儿子,我管你叫兄弟,咱们各论各的。” 引玉和莲升便是此时回来的。 看到帘子一掀,柯广原喜极而泣:“仙姑!” 梅望春也望了过去。 引玉和莲升相继进了客栈,两人身后跟着薛问雪、粉衫丫头,还有一个浑身裹着白麻布的“人”,却不见谢聆。 柯广原探头看向屋外,说:“谢聆上哪去了?” 薛问雪沉默不语,目色深沉。 “走了。”引玉全然不提醒火珠的事,只说:“除魔卫道去了。” 柯广原走去翻账簿,摇头说:“怎不回来说一声,他的房钱给多了,还没退还呢。” “先放着吧。”引玉回头,看见桃妖撑着伞卡在门外,不由得笑出声,抬手往伞纸上敲敲,说:“收了伞再进来。” 桃妖慢吞吞收伞,进门后见门扇摇摇晃晃,便小心翼翼将其一拉,门随即嘭地合上,将她吓了一跳。 单薄门窗遮不住外面的动静,一些人叫叫喊喊,明明原先被夺舍的人早就死了,如今却好像又痛失了一回亲人。 亲人…… 自打柯广原回到这躯身,唯一与他亲近的,就只有梅望春了,梅望春怎会当不得他的亲人? 他看着引玉和莲升,浑浊的眼又湿淋淋的,说:“我此前得两位仙姑救命,这大恩还未报上,如今斗胆想请仙姑帮老叟我一个忙。” 梅望春愣住,当即明白柯广原想说的话,出声打断:“他脑子不清楚,仙姑莫理会他!” 柯广原却悲极痛极地瞪去一眼,冷声说:“我孤家寡人,你还想……” “你说。”引玉说。 “梅望春是夺舍而来的,如今天雨绵绵,他怕是要走了,我恳请二位仙姑将他留下!”柯广原捋平了下摆,作势要跪。可他跪不了,他的双膝被金光托住了,不论怎么使劲,都沉不下一寸。 “不必行此大礼。”莲升平淡开口。 梅望春走出来一步,脸上又哭又笑,近似疯魔,偏偏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经了心的,郑重道:“仙姑我去意已决,夺舍之事本就有背天理,此时不走,我日后也必定是要走的,我不留!” “你此前还求着我们不杀你,明明只过去寥寥数日,竟然恍如隔世。”引玉怠声感叹,拉开椅子坐下。 “只是……不知道我要是被天雨送走,是会直接泯灭,还是入轮回。”梅望春抓了抓头发,摇头说:“算了,就算能轮回转世,我也会忘却今生所有,和泯灭没什么不同。” 莲升将梅望春上下端详,掷出冷静的四字,“是能入轮回的命。” “我?”梅望春怔住,指着自己说:“能轮回?” “晦雪天春还,少不了你的一份力,虽然微薄,却也不可或缺。”莲升朝梅望春的灵台点去,又说:“去吧,你必不会泯灭。” 梅望春脸上苦涩尽褪,转身看了这一屋子的人,目光顿在柯广原身上,笑说:“掌柜的,来世有缘再会!” 柯广原呆站不动,良久才背过身,那身子骨好像枯败的老树。他抬手用力地挥了一下,吐出颤巍巍的两个字:“走吧。” 梅望春走去撩开帘子,突然想到点儿事,扭头对引玉说:“仙姑,此前你让我雕的莲花,我已经雕好了,就在你们初来时坐的那一张桌上。” 引玉险些忘了这回事,没想到梅望春还记着。她微怔,忙不迭望向身后。 堂中的桌椅已经换过一批,因为那时灵命使驭无嫌的躯壳过来,捣得一些桌椅彻底修补不好。 “桌角上。”梅望春笑笑,又说:“雕得不算好,仙姑莫怪。” “多谢。”引玉说温声说。 梅望春步至雨下,印堂上微不可察的鬼气被洗涤一净,那具身躯仰身而倒,咚地着了地。 柯广原终于转身看向屋外,明知梅望春的魂已经被渡走了,却还是用力挥了手。 良久,他才哑声说:“果然人鬼殊途,终究不能同去同归。”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闻安客栈却好像安静了许多,又空旷了许多。 “我们明儿也要走了。”引玉说。 柯广原怔了许久,说了一声“好”。 引玉敛了目光,在堂中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梅望春说的那张桌子。她敲着桌面说:“是这张。” 果不其然,桌角上镂了一朵莲,莲花虽然不及半个掌心大,却还是精致可爱,一看便知道是上了心的。 引玉用目光描摹,觉得梅望春应当借鉴了画卷上的莲池,否则怎会刻得有几分像。 “你何时让他雕的?”莲升走过去问。 引玉思索了一阵,说:“好像是你我入画被那两个丫头捉弄的那日。” 莲升颔首,摩挲起那莲花刻痕,淡声说:“想起来了,我当你那时说的是玩笑话,没想到他当了真。” “上楼去。”引玉转身,扶着栏杆慢腾腾往上走,哼起当年在清风台上听到的埙曲。 莲升上楼前,让柯广原给桃妖找个房住,别的不用管顾。 引玉没回她和莲升住的那间,而是继续往楼上走,推开了“春山笑”的门。 屋里一尘不染,显然是被打扫过的,许是梅望春料到自己要走,根本闲不下来,把闻安客栈上上下下都打理了一番。 引玉坐到窗边矮塌上,托着腮朝望仙山看,山影郁郁葱葱,蒙至山腰的灰雾全部散尽,可惜还是望不见山巅,那山巅入云,差一步就能到白玉京。 门外窸窸窣窣一阵响,莲升方要关门,察觉有人靠近,便特地顿了一顿。 来的竟然是孙禀衣,孙禀衣换下了那身锦袍,如今一身粗布麻衣和以前的梅望春别无二致。他端着盘子,说:“仙姑,这是望春哥之前叮嘱的,他……料想仙姑回来要尝酒,提前让我拿去温了。” 莲升抬臂,手背往酒壶上一挨,果然是热的。她接过盘子,说:“费心了。” 孙禀衣合上门,转身便走。 引玉在窗边半挨半椅,一身懒骨果然是打不直了,打趣说:“梅望春是个会来事的,没想到我们误打误撞,找来了个人接他的活。” 莲升端酒走近,把杯子往引玉面前一搁,拎起酒壶汩汩倒酒。 “再多些。”引玉往矮案上一伏,目不转睛地看着杯中酒液。 “要溢出来了。”莲升本想放下酒壶,手腕却被引玉按住。这一按,她腕骨便抖,少许酒液从壶嘴里流出。 这下,杯里的酒当真漫了出来。 引玉捏起酒杯,仰头一口喝尽,侧颊酡红如醉。 莲升清楚,这人万不会轻易醉酒,一定是装的,可她就是愿意与引玉做这一场戏,俯身闻引玉唇边酒香,平静问:“醉了?” “你觉得我如今有几分醉?”引玉坐起身仰头看莲升,状似邀吻,两指却故意往案上一沾,把泼洒出来的酒迹搅匀了,转而朝莲升的耳垂和下颌碰去。 莲升只手撑住案沿,俯着身一动不动,说:“两分?” “两分太少。”引玉噙住莲升沾了酒香的耳垂,循着侧颊舐吻到下巴尖,留下的气息比酒液潮润,“你渡我一口,我就能醉上五分。” 莲升仅是闻到酒香,便醉得微微晃神,一口酒怕是还没渡给引玉,自己就先醉倒了。 她别的都能答应,唯独这个不难,干脆抬手把引玉按到窗棂上,拎起酒壶往对方唇边送。 壶嘴一倾,醇香酒液咕咚流出,打得引玉脖颈衣襟接湿。她才像是窗外被细雨滋泽过的花草,引得人想上前采撷。 “现在几分?”酒壶已空,莲升索性放下,手背朝引玉下颌拭去。 引玉乖慵地倚着,白衣沾了酒便透出皮肉之色,不,哪是什么皮肉之色,分明是欲/色。她掰着手指数,说:“一分,两分,三分,当有三分。” “你当真千杯不倒?”莲升勾起引玉湿淋淋的衣襟,不料后腰被揽上,她往前一倾,不得不屈膝跪坐在矮塌上。 引玉笑着,鬓发凌乱如烟,打湿酒液的脖颈莹润如玉,仰身凑到莲升耳边说:“也不是真能千杯不倒,我醉的时候,你可也见过。” “何时?”莲升和她相贴,干干爽爽的外衫也被沾湿,如被酒气包裹,醉得热意上头,将灵台清明和少许禅意全部撞碎。 引玉咬上莲升唇珠,翘开皓齿,缠搅着她的舌,含糊地说:“再渡我一口。” “酒没了。”莲升拎起酒壶晃晃,挑起引玉下巴反将一军,亲得她来不及吞咽,只能微张着唇频频喘噎。 引玉抬起疲软的手,朝两人相贴的唇摸去,含糊地说:“就这样渡,你会的。” 衣裳有一半堆到了塌下,好像莹白涓流,其上潮了大片,也不知是酒液,还是别的什么。 引玉化成水,化入莲升怀中,情潮汪漾,心也悠荡,只能不清不楚吐出一句:“到十分了,莲升。” 莲升也醉。 直到夜深,烛光一亮,窗纸上交叠的身影久不见离。两人遂又入画,在画里的芙蓉浦捣得莲池漫漶。 引玉伏在池边,拨弄一株她亲手画出来的莲,后背被莲升伏上。 莲升贴着她的耳问:“七世之久,你一直看我?” “说起来,你在凡间的落魄模样都被我见过的,有几次我还看着你合眼,别人伤心痛哭,我却开心,因为你此世一了,下一世就要来了。”引玉慢悠悠说。 “你打定主意要带我到白玉京?”莲升轻哂。 引玉应声,意味不明地说:“我便直说了,我垂涎你许久,但那时你油盐不进,我便只能使点儿龌龊手段。” “怎么能算龌龊。”莲升皱眉。 “上不得台面。”引玉嘴边笑意一滞,说:“只是你千算万算,算岔了灵命。” 莲升握住引玉拨弄莲枝的手,说:“待到芙蓉浦,许又能知道一些事,灵命的心思,如今还是猜不透。” 引玉望向远处高楼,眯眼说:“只可惜香满衣和云满路那时年幼,又早早被无嫌封住,许多事都不清楚。” 莲升倏然道出一个名字:“康香露。” “嗯?” 莲升说:“康香露必也去过芙蓉浦,她如今定还在两际海,不妨去问问她。” 翌日一早,引玉和莲升从画里出来,竟见桃妖和她那“啾啾”已经在堂中坐着,薛问雪也在一旁。 薛问雪收拾好包袱,起身说:“仙姑,可能容我同二位一路?” 引玉看了桃妖,又看她边上那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的僵,对莲升说:“倒也不是不行,好有个照应。”其实是,如果她和莲升有事走开,也好把桃妖暂时托给薛问雪。 耳报神在桌上躺了半日,阴阳怪气说:“带上吧,也好有个人揽着我,省得被你俩丢来丢去,我老人家可经不住折腾。” 于是乎,木人被引玉抛到薛问雪怀中,薛问雪目不斜视,还是不看它。 知道仙姑要走,柯广原提前备了吃食,连酒囊都装满了,执拗地要将仙姑送到城门。 他不想多说,省得一双眼含不住泪,猛地转身挥手,说:“几位保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啊,日后有缘再叙!” “仙姑,且慢!” 引玉回头,见远处一个身影紧赶慢赶而来,竟是……沈兰翘。 沈兰翘气喘不定,将两个香囊分别塞到引玉和莲升手里,挤出笑说:“仙姑莫怪,我昨儿特地到闻安客栈打听,从掌柜那得知了二位今日要走,特地来送仙姑一程。我啊,手上没有送得出手的物什,只好连夜绣了两个香囊,还盼仙姑别嫌弃。” 绣的是如意纹,针线密而细致。 “多谢。”引玉牵起莲升的手,往她掌上放了一只。 沈兰翘退开一步,眉眼间的惆怅已然散去,作礼说:“我代阿沁谢过仙姑,愿二位仙姑事事如意。” 这是极好的祝愿,莲升握住香囊,淡声问:“你有什么打算。” 沈兰翘笑说:“我想带着阿沁的灵牌回家一趟,过段时日再回来,我答应她许多,要一一兑现才是。” “还回来?”引玉诧异。 沈兰翘颔首,说:“阿沁的坟在这里,我带不走她的尸骨,自然还要回来。” 莲升已经收好了香囊,抬眼对沈兰翘说:“伸手。” 沈兰翘微愣,忙不迭递出双掌,只见莲升将一只纸人放到了她掌心上。 巴掌大的纸扎,不是用剪子平平剪成的。 “还礼。”莲升轻捻手指,说:“保你畅通无阻,一路平安。” “多谢仙姑。”沈兰翘抿唇忍泪。 天已晴,春日至,此去一别,不知何年再会。 作者有话说: =3= 第三卷 完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出自《临江仙·送钱穆父》苏轼 ☆ 知我思忧 ☆ 第107章 晦雪天春还后, 毗连晦雪天的荒芜之地也萌生出绿意,飞扬的尘沙沉积在地,连流经晦雪天的江河水都成了温的。 卧看山下,老翁坐在河边洗衣, 寻思着这日手指手背怎未被冻红。他掬水打量, 灵光一现般, 猛朝晦雪天望去,这一扭头, 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白茫茫的天怎么忽然蓝了,飞雪也不见, 远山雪顶全数消融, 放眼望去露红烟绿, 满是生机! 起先因为晦雪天里外两不相干,里边的天灰蒙蒙, 外边却是晴空万里, 天幕就好似拼接起来的两块布,如今……竟浑然一体。 “娟, 娟啊——”老翁颤声大喊。 屋里那老太下不了床,就算应得了声,老翁也听不到。老翁心知如此,干脆把手中衣裳一丢,跌跌撞撞跑回屋,扶起老太便说:“娟, 绿了,晦雪天绿了!” 老太拍拍他的脸, 以为这人是听不到声音, 和人闲聊不得, 憋疯了,叹气说:“什么红了绿了的,耳朵不好也罢,可别连眼睛都不好使了。” 老翁看出老伴不信,便把自己亲手做的轮子椅从屋外推了进来,扶着老太往椅子上坐。 老太任他折腾,就怕一个挣扎,把自己挣摔了。哪料她才刚坐稳,老翁便推起轮子车,健步如飞往外边赶。 什么白雪黑雪全无,晦雪天绿了个彻彻底底。 老太呢喃:“怎么绿的呢,莫非神仙降世?”她蓦地想起此前到访的两位姑娘,她们可不就是去了晦雪天? “改日去晦雪天走走,不过几步之遥,白日看花,夜里回家,就像年轻时那样。”老翁自说自话,都给安排妥当了。 老太却嘀咕:“以前春不度就是因为晦雪天才易了名,如今这两个地方,是不是也得更名了。叫什么好呢,这郁郁葱葱的,不如叫它……翠流丹?” “翠流丹?”老翁喜道:“好名字!” 晦雪天的绵绵细雨飘向卧看山,落在老太眼睑上,那一瞬,她眼明心清,好似得神仙恩赐。 边上老翁抬手接雨,讷讷说:“一定就是因为这雨吧,这是神雨!” 天净水取自三千大小世界,承的是天道意志,遏恶而扬善。 不过顷刻,老太竟觉得筋骨松动,周身乏意全消,她如有神助地站起身,目光震颤不定,惊诧道:“颜郎,颜郎看我。” 老头扭头,先是咤异于老伴的腿,接着才后知后觉,他竟然听得到声音了。 两人对着晦雪天伏地而跪,感激涕零。 一辆马车辘辘声离开晦雪天,坐在车里的正是引玉和莲升等人。 几人原是步行,是因那只僵腿脚不便,而桃妖也不曾走过远路,没走几步就眼巴巴望着引玉,嗫嚅说:“走不动了。” 莲升只好就地扎了辆马车,省得桃妖和她的僵叫苦连天。 桃妖倒是见过马车,却不曾坐过,她硬是不肯坐上去,光是蹲在地上摸着木轮玩儿,幸好这纸扎附有金光,轻易摸不坏。 引玉就当带了个半大的小孩,抱臂倚在车边看,倚得累了,才爬到车厢里坐,撩开帘子说:“再不上来,就把你放在这了。” 桃妖哪里肯,她既要帮仙姑找无嫌,又得倚赖仙姑找猫,当即小心翼翼上车,拘谨地坐在角落。 那只僵被包裹得严实,腿脚不好动弹,费了好大劲才坐到桃妖身边。 马车下,薛问雪左顾右盼,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挨着一只僵坐在逼仄车厢里。 纸扎的马齐齐一嘶,终于嘚嘚跑起。 有金光相助,纸扎比千里马跑得还要快,不过眨眼,就快要望不见晦雪天的城墙。 看着城墙变作一线,最后淡出视野,引玉才放下帘子,说:“也好,早日了却此事,也好再往前走走。” “不错。”莲升应声。 桃妖伏在侧窗上看,如猫儿一般,对万物总是好奇。 引玉倚在车厢里,靠在哪儿都硌得慌,索性没骨头般赖在莲升边上,竟从桃妖身上看到了归月的影子,不由得问:“归月平日是怎么喊你的。” 桃妖懵懵懂懂,只知道猫是猫,迟钝许久,才明白“归月”就是那只乌云踏雪的猫儿,磕磕巴巴说:“阮桃。” 引玉愣住,轻哧了一声,归月多半喊的是“软桃”,可这桃妖在人世间待了多年,把“软”当作“阮”,顺其自然地给自己编了个姓。 “我还不曾开过花,也没有结过桃。”阮桃往自己身上摸,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以前在寺庙里,有许多和我一样的树,它们都会开花结果,唯独我结不了。” 她耷拉着眼皮,小声又说:“可猫儿不会嫌我,她信我终有一日能开出花。” 边上的僵一瞬不瞬看她,泛白的眼无甚神色。 阮桃带着哭腔说:“我答应猫儿,日后我要是开花,头一朵一定送她,我、她……”她语无伦次,急得不会说话了。 “你不开花,是因为修为止步于此,何时突破,何时就能开花。”莲升斜去一眼。 阮桃怔住,讷讷问:“可我要怎么修行,我、我不会呀。” “我以为归月会教你一二。”莲升平淡出声。 阮桃抿住唇,半晌没吭声,归月哪来得及教她,她能化人的时候,归月已经不见。 “桃桃。”引玉指了桃妖,又指向对方身边那满身白麻布的僵,说:“啾啾。” 她微顿,睨向女僵足踝上的铃铛,神色复杂地说:“你见过归月化人?否则怎会觉得这僵像她。” “见过。”阮桃低声,“她的长发在夜里会泛银光,黑裳是皮毛变的,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好看。” 说起归月,她嘴一瘪,想哭却又硬忍着,掰着手指细数起归月的许诺,说:“在夜里无人时,猫会变成人的模样和我玩,她和我说了许多我不曾听说过的事。” “比方说?”引玉问。 “比方说,天上当真有琼楼玉宇,有御风而行的仙人,有仙音、有神光,她还说晦雪天的酒好,等她拿讨到一壶满的,再带来和我共饮,还说……” “什么。”引玉心里堵,把莲升的手捞了过去,捏对方腕上木珠玩儿。 “还说月月年年与我相伴,她要带我上白玉京,她住在白玉门上,我的树便栽在一边。”阮桃有些许难过,低着头说,“可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引玉说不准归月去了哪里,如果归月真的成了妖,被修仙者降伏……也说不定。 车厢里,薛问雪抱剑静坐,越想越觉得荒诞离奇,人鬼妖神同在一车,且又能沉心闲谈,难道这才是大道所归? 他细细斟酌,竟觉得不无可能,如果世间了无恶念,妖鬼和凡人怎么会不能同存呢。 引玉忽然有了头绪,蓦地看向薛问雪,说:“你四处行侠,定见过妖鬼无数,可曾听说过,一只吃婴孩的猫妖。” 薛问雪方还在思索妖鬼和凡人之事,一个激灵就醒了神,把剑往膝上一搁,皱眉说:“听说过,却不曾见过,那段时日到处都闹妖灾,一处未止,一处又起。” “你剑压着我了。”同被搁在膝上的花裙木人又翻白眼。 薛问雪只好抱起剑,不疾不徐道:“应该是在二十年前,我当时在追踪一只毛僵,中途听说猫妖吃人一事,但我无暇管顾,毕竟毛僵吃人也是不吐骨的。后来待我擒到那只僵,再回头想除猫妖,却觅不到城中妖气,猫妖凭空消失,留下满城死婴,和无数伤心人。” 阮桃错愕摇头,只字不信,斩钉截铁说:“猫儿绝不会吃人。” 薛问雪不想和一只妖辩驳,自顾自说:“我倒是问了一些人家,知道那只猫是银发黑裳,身上系有铃铛数枚,未见其形,先闻铃响。” 那模样,根本就是归月。 阮桃紧咬后牙槽,咬得浑身发颤,只觉得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抠起指缝便说:“绝无可能,猫儿……只会玩儿蚂蚱蚂蚁,扑蝶捕蜓。” “是哪一座城?”引玉却问。 所幸薛问雪记性了得,笃定回答:“扪天都。” “要到芙蓉浦,先经扪天都,巧了。”莲升撩开纸扎的薄帘,朝外边投去一眼。 引玉直起身,歪头往窗外打量,摇头说:“还得先去找康香露,问问芙蓉浦的事。” 这回莲升没有往纸扎马上画两团大红腮红,就连马尾也撕得细致,远远看着与活马无差。 路上被人撞见,那人顶多觉得马匹聪慧,竟无需牵引,也不用鞭策,便知道要沿着长路一直前行。 薛问雪凡人之身,困倦得坐着睡了过去,阮桃学着闭眼,那僵便跟她。除了耳报神,谁也不知道莲升和引玉忽然离了壳,身子还偎在一块,魂已经到两际海了。 这慧水赤山的阴间和小荒渚的同取一名,底下的模样却不相同。慧水赤山的两际海像是凡间市井,有城廓街市,天上悬鬼火灯笼无数,众鬼穿行,阴森且热闹。 但如今这两际海未免太热闹了些,街头巷尾全是游魂,一个个摩肩擦踵地挤着,比凡间赶集还要热闹。放眼望去全是鬼,阴兵本就是鬼魂出身,也和这些鬼坐在一块侃天侃地。 哗啦。 从鬼市上穿过时,引玉好像听见珠子落入玉盘,但又不太像,不如珠子清脆,倒好像是什么东西在筒子里来回滚动…… 骰子? 引玉循声望去,却因为鬼祟多且杂,叫她找不到骰子所在。她拉住莲升的袖子,贴上莲升的耳说:“你可有听见骰子声?” 莲升不免想到那十二面骰,猛地顿住脚步,正想侧耳细听,便听见周围欢呼声响,一群鬼闹哄哄的,也不知兴奋个什么劲。 群鬼闹得沸沸扬扬,将细微动静全遮了过去。 引玉心烦意乱,皱眉说:“我似乎不曾和你提起,我在十二面骰里见过恶鬼图纹,而非魔佛,我料想十二面骰应当是阴间之物。” 莲升拨开那群吵得热火朝天的鬼,哪料鬼祟们又一拥而上,根本不给人插入其中。 “罢了,先找康香露。”引玉捏起耳垂,摇头说:“或许是听错了。” 起先被拨开的鬼不满道:“按次序来,在这可容不得你插队,贵贱无常,甭管生前是皇帝还是恶霸,来了这都只算作鬼。” “尤其如今阎王爷也不知所踪,就算你认识他,也没有近道可抄!”另一只鬼说。 “来了来了,下注!”鬼祟中传来高呼。 莲升震出一掌,拥成一团的鬼顿时成了断线风筝,一个个横七竖八浮在半空。 众鬼被迫散开,引玉得以看清屋中木桌,桌上是有骰子,却不是十二面骰,除骰子外,还有两张两张并放的牌九。 “不是。”引玉一口气未能松开,弯腰勾住一只鬼的领子,硬生生将他拽了下来,问:“可有见过十二面骰。” 那鬼猛烈摇头,眼珠子差点甩飞出去,连忙抬手按住。 引玉力道一松,那鬼便跌到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到桌底下。她转身冲莲升笑,遗憾道:“那十二面骰不同寻常,想来不是一般鬼祟碰得着的。” “也许只有判官知道那十二面骰是怎么回事,只可惜,如今判官也不知所踪。”莲升收回气劲,群鬼落地时慌慌张张,却因为心系输赢,赶紧又蜂拥上前,纷纷探头往桌上看。 到底是死过一回的,或是病死,或是遭人斩杀,这些鬼无一例外都在阴间呆了许久,哪还会有什么性命之虞。赢的仰头大笑,输的则哀声长叹,全忘了方才之事。 待引玉和莲升转身,才有鬼说:“方才那两位是凡间的修士?活人怎么进得了两际海。” “谁知道呢,阎王爷都能消失,阴兵还和咱们坐在一块玩乐,世道早乱套了,活人能进来又有什么稀奇。” 在这挨山塞海的鬼魂间穿行,也不知找到何年何月才找得到康香露。街上还有不少小孩鬼在到处冲撞,鬼气飞掠而过,撞得引玉肩角一歪。 “她得我金莲庇佑,才下两际海,应当就能登上孽镜台。”莲升朝着远处的飞檐翘角指去,思忖片刻后移动指尖,顿在孽镜台的方向。 都说鬼祟转生前必定要经过孽镜台,走到镜前,会像走马观花一样,重历生前种种。 因果业障无从隐藏,所以来世是当人,还是当牲畜,都已成定数。 哪料,如今孽镜台前也全是鬼祟,判官一走,阴兵们没了管束,两际海乱成一锅粥。众鬼连转生都得自己摸索,比往常慢了十倍不止,也难怪凡间人烟越来越稀疏。 所幸孽镜台前的队伍虽然长得好像望不到尾,但还算整齐,想转生的都安安分分排着。 引玉拉着莲升说:“往前边找。” 只见孽镜台前,一位女子掩面哭泣,可不就是康香露! 康香露无声落泪,双肩却颤个不停,镜中映照出的人与物全都模糊不清。 不过,单依那模糊轮廓,引玉便认出了无嫌。 此时镜中是笙歌连天之地,康香露仰躺在红绡中,她眼泪浸湿软枕,香汗淋漓,紧咬着唇舌,不让丁点欢愉声溢出嘴角。她不是纵心欲潮,而是在给无嫌当鼎炉。 她不愿看见无嫌那双冷漠无情的眼,干脆闭紧双目,瘫软着任其采撷。她本就是一叶浮萍,误以为找到了归处,能在无嫌身侧生根,可惜无嫌万不会予她情与爱。 观镜中红绫和彩灯,引玉认出,那应当是芙蓉浦。 康香露被采补,自然疲软无力,就好像全身生气被抽空,成了干尸一具,动也不能动。 她被无嫌揽着,头不知怎的就枕上了无嫌的臂膀,她怔了少顷,已经开始不舍这片刻温存。 “你想要什么,我不想亏待你。”康香露听见无嫌稍显餍足的声音。 她吃力侧身,看着无嫌那张寡淡秀丽的脸,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想要的,无嫌从来都给不了。 未几,无嫌又道:“你尽管说。” 康香露哪会为难无嫌,只是反问:“什么都行?” 无嫌定定看康香露,许是在揣度,那张唇里能提出什么惊骇的索求。她眼中的餍足模糊了那些愤懑,此时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说:“自然。” 许是得了无嫌首肯,康香露竟撞着胆凑上前,饱满潮润的唇往无嫌颈侧印去,说:“那你……再和我欢好一次,我也想碰碰你。” 无嫌愣了许久,因为康香露看向她的目光太过真挚,好像毕生夙愿俱含眼底,她答应了。 康香露很小心,手脚都在颤,似乎眼前的不是令她痛苦万分的堕仙,而是易碎器皿。每一次试探和触碰,她都要问一句:“这样会难受么,会痛么。” “不会。”无嫌拉住康香露的手,将她收拢的五指重新按到自己体肤上。 “我知道你常常痛,你拿我当鼎炉,可不就是为了治病么,我都懂。”康香露挤出笑,手覆到无嫌颊上,说:“可光靠采补是不是行不通?你的面色越来越差了。” “行得通,不过我如今时日无多,越来越不清醒。”无嫌定定看她,坦白道:“我得再找人助我。” 康香露笑意一滞,“你还要另寻鼎炉么。”她心知自己无嫌而言,从不是无可替代,她只是恰好出现,撞到了无嫌身侧,窥见了无嫌遍身的仇怨。 “不找其他。”无嫌牵起康香露的手,当康香露不知道如何得趣,淡声说:“我给晦雪天遍城的人都下了役钉,但如今还不够。” “还不够?”康香露周身一抖,她知道晦雪天的人有多苦,她想从无嫌身上祈得怜爱不假,但这并不代表,她会对其他人心如铁石,颤声说:“整座晦雪天上上下下,那么多的性命都不够替你承痛,助你醒神?” “我本不想残害晦雪天,厉坛是我失神时设下的,我阻止不了。我施役钉,先是为了寻人,后才是为了醒神和承痛。”无嫌眼中晦色难掩。 “找谁?”康香露问。 “一个魂。”无嫌就连动情的时候,神色也依旧冷漠,眉目间噙有戾气和愤懑。 她微作停顿,又说:“我曾在晦雪天故意遗下一只十二面骰,十二面骰中装有一个魂魄,那个魂如今不知踪迹。” 良久,无嫌又说“罢了”,咬起康香露的食指说:“我不妨在晦雪天放一个引子,在芙蓉浦也放一个,我不找她,等她亲自找来。” “不是已经在芙蓉浦筑起高楼了么,那个不算?你引子要放在哪,如何放?”康香露问完才觉得自己越界,伏身亲向无嫌胸前,慢说:“你不答就是,当我多嘴了。” “高楼不是引子,我引她来芙蓉浦,是想她发现我藏在楼上的东西。”无嫌神色微变,又说:“现在一天里,我有近半时间神识混沌,我失神的时候,你切莫提起这事。” “我知道。”这事康香露自然清楚,只是她一直弄不明白,迫使无嫌脾性大变的,究竟是谁。 “我被使驭前来晦雪天,便是因为使役者怀疑,那只魂藏在此地。”无嫌面上凝起愠意,“等我失神那日,芙蓉浦必会遭殃。” 果不其然,不久后珠落声响。 没有浩荡魔气侵袭,也不是因为鬼气肆虐,芙蓉浦满目疮痍,全因为众人自相残杀。 落珠,莫非是佛珠? 无嫌领着康香露奔回芙蓉浦,从断肢残骸上一跨而过,忿恚冲天地说:“来迟了,牠借我的手布下幻象,我业障加身。” 但见无嫌震开坍塌的屋檐,底下两个模样一般的女童奄奄一息,正是香满衣和云满路。 那时还有不少人被困在幻象中,疯魔般喊打喊杀。在刀光剑影中,无嫌找到了林醉影。 林醉影的模样和画里一模一样,却比画中狼狈许多,已在弥留之际! 云满路恳求无嫌将她分成万念,林醉影恰也是这么想的,而那香满衣哭哭啼啼,委实不想和云满路分开,不得不答应下来。 硕大的孽镜台前,康香露孤身只影,待看到无嫌亲手了结她性命,又将她置入玉铃,终于双膝一屈,瘫软在地。 “康香露。”引玉在台下喊她。 康香露蓦地扭头,恍惚许久才难以置信地开口:“仙姑?” 她本想问,二位是不是要来送她一程,可她心里清楚,她哪有这么大能耐,喉头一涩,改口问:“二位仙姑怎么到两际海来了。” “想问芙蓉浦的事。”莲升单刀直入,淡声说:“不过我们想问的,都在孽镜台上找到了答案。” 作者有话说: =3= 第108章 孽镜台前无遮无挡, 轮回前到这镜台前一走,就好像寸丝不挂站到众人面前,好比出生之时,来时身无长物, 走时也明明白白。 康香露不觉得羞臊, 她命已至此, 过了孽镜台就能喝上一碗忘醧,喝了忘醧就能转生, 一跃下去,她便可以重新而来, 谁也不识谁, 有何好臊的。 她只是笑了笑, 说:“也好,省下一番口舌, 只是不知道, 自上次一别,你们……可有见到无嫌?” 人走前心中总是有万千惦念, 没几个是能完完全全释怀着离去的,康香露对无嫌的眷念,在这一刻抵达顶峰,她好不舍,好想见无嫌一面。 可她心里明白,她就算能见到无嫌, 无嫌未必清醒,那样的无嫌, 哪算得是她惦念之人。 “罢了。”只不过一念起, 康香露双眼湿润, 挤出温和笑意,说:“让你们见笑了,她救我于水火,又推我入另一处深渊,我怎么也不该寄心于她才是,可是我偏……就是不舍,光是想到来世会彻底忘记与她的过往,便心如刀割。” 引玉想起来,无嫌曾特地回到康家大院,毁去了檐上玉铃。一时间,她心里五味杂陈,心觉无嫌对康香露也许有心,只是杀伐之命使然,对于情爱一事,无嫌总是太过木讷。 她坦白道:“见过。” 康香露心说果然,本是想笑的,可嘴角才提起,眉头却不由得皱紧。她的神色变得何其凄苦,急切问:“她……如今如何?” 引玉不想伤康香露的心,揣度一番说:“你到两际海后,因为晦雪天有变,无嫌将厉坛之祭提前了。” 康香露光是从别人口中听说“无嫌”二字,便好似无嫌近在眼前,更是翻肠搅肚,哀思如潮。 “她害了晦雪天,她是罪人,而我想她念她,也是罪人。”她嗫嚅着说。 引玉直视着康香露,“到晦雪天后,无嫌去康家找你,却发现玉铃空空,你的魂杳无踪影。” “找我?”康香露失魂落魄一般,身往后一仰,差些跌了下去,“她去康家找我?” 她不信,摇头解释:“不可能的,她去康家定是有事要做,万不可能是为了见我,她怎么可能会想起我来啊。” 莲升侧身回避,不愿看康香露眼中的悲戚,她会想起自己不予引玉回应的那些日子,即使引玉和康香露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康香露的眷恋太过浓烈,又太过低微,她将自己置入尘泥,只会小心翼翼试探,一旦碰壁便倏然收手,引玉可不是这样。 “那时康家烧成废墟,大院里不余一人,若非找你,她去那里作甚,又何苦将玉铃捻成玉屑。”引玉慢声开口,字句如刃,击碎了康香露的心防。 一瞬间,康香露泪落两行,掩面说:“后来呢,后来如何?” “她曾答应你不让康家好过,得知你的怨魂被渡走,她便分出自己的一缕怨念,代你惩治康家。”引玉说。 “她告诉你的?”康香露焦急问道,明明成鬼后再无心跳,此时竟好像还魂,寂冷的心蓬勃跃动。 哪能是无嫌说的,无嫌能得一息清醒就不错了,这些全都是引玉自己揣摩出来的。 无嫌虽未开口,但暗意已在,正如她在晦雪天留下的满地线索,她分明……是想让康香露如愿的。 所以引玉撒了谎,点头说“是”。 莲升不咸不淡地看向引玉,不出声戳穿。 康香露哽咽住了,以泪洗面道:“她不曾和我坦白过一句心声,她为什么不说呢,要是她说……” “你就不想走了?”引玉问。 康香露笑得生硬,说:“要舍下一切,谈何容易。” “或许她如梦初醒,方认识到自己心中所思。”引玉委婉道,心想耳报神如果在这,定会因为她为无嫌说好话,而冷嘲热讽一番。 “她的如梦初醒,却是我的槐安美梦。”康香露委靡道,“分明是一枕槐安,两下离愁。” “我所言皆真,岂能是梦。”引玉慢声说。 孽镜台下,等着转生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头,却无人催促,他们等得已经够久了,也不急在这一刻。 康香露哭得越发凄苦,因为忍住泪声而浑身颤抖,说:“怎么叫我在转生前才得知这些,我只会更加不舍,这叫我如何咽下忘醧。” 引玉定定看着她,本意不是想让康香露后悔踏上孽镜台,说:“我不是想拦你,只是你这一去,也该走得明明白白。” “多谢。”康香露一颗心一半被填实,一半被凿空,填实的那半是得知她的欢喜并非空欢喜,这些年的相伴终究得以落地开花,空的那一半便是因为开花而不能结果。 “要说多谢的是我们。”莲升淡声。 康香露一愣,误以为莲升指的是孽镜台上看到的种种,以及她此前尽诉忧肠时透露的旧事,苦笑说:“无妨,无甚好隐瞒的,我也不想带着隐秘被埋到地底。” “谢你对无嫌的真心。”莲升说。 康香露错愕且不解。 莲升又说:“无嫌是杀伐之命,命中注定无心无情,她被灵命利用,犯下了许多恶果,若非遇到你,又因你用情相待,她怕是还会继续犯错。” “因……我?”康香露如同在险壁上摘到鲜花一朵,珍惜且战栗着。 莲升颔首。 康香露始料不及,无嫌回头竟会是因她,她哭道:“知道她特地去康家找我,又愿意为了报仇,我也便心满意足了。我做了二十年的梦,白日做梦,夜里也做梦,梦做得久了,会分不清虚实,所幸后来明白,我之所盼万不会成真,你们定是说来哄我的吧。”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莲升眼波淡淡,神色一点不变,说:“事情便是如此。” 康香露眼泪狂流,哑声说:“你们告诉我这么多,我会不忍喝下忘醧的。” “转生去吧。”引玉嘴角一扬,说:“你和无嫌纠缠这么久,因果怎能说没就没,只要她不死,你们的缘分就不会断,你来世也许还能再碰到她。” “当真?”康香露转念便设想起来生之事,她如果能碰见无嫌,无嫌未必还认得出她,而她必定什么都不记得。 “当真。”引玉说。 康香露终于真心地笑了,转而又露出怅然之色,问:“那晦雪天如今怎样了,康家……” “晦雪天春还,康家死伤惨重,害你的人已不在世。”引玉徐徐回答。 康香露讷讷道:“春……还?” “雪停了,日光烂漫,鬼祟不复存在。”引玉耐心十足。 “真好,真好啊。”康香露在镜台前躬身,待镜上景象定格在她被无嫌刺死在枕边那一幕,她便该离开了。 她走到河边取了一只碗,弯腰打了满满一碗忘醧。 边上有阴兵在守着,那阴兵只粗略看她一眼,摆手说:“喝吧,干干净净轮回。” 康香露转身,遥望着引玉和莲升,捧起沉甸甸的碗,将忘醧一滴不落喝尽。等走到轮回门时,她已是神思空空,全忘了自己为何而来、要到哪去,只听见阴兵一声令下,便纵身一跃。 “可惜就算见到康香露,也不知道无嫌在芙蓉浦的楼上置了什么东西。”引玉从孽镜台前退开。 康香露一走,另一个等着转生的鬼便踱步到镜台前,静静看着自己悲喜掺半的一生。 “无妨,等到了芙蓉浦,就能知道无嫌究竟藏了什么。”莲升看向引玉,“回去么。” 引玉颔首。 莲升抬臂一挥,把引玉带回阳间。 马车里,偎在一起的两人同刻而醒。 引玉刚睁眼,就听见耳报神怪里怪气地说话,那调子可劲儿幽慢诡谲,让她误以为自己还在两际海。 “啊哟醒了呀,两位是神游到哪去了,老人家我在地上躺得腰骨都痛,你们才回来,玩儿尽兴了吧?”耳报神说。 引玉循声低头,才看到耳报神正在地上侧躺着,再看薛问雪,一副抱剑睡熟的样子,想必木人是被晃下去的。 她弯腰去捡,手被硌了个正着,这才明白耳报神为什么能够侧躺,原来是因为它身后那一截枝又长出来了。 那截枝被摸着,耳报神自然也有所察觉,眼珠子好像阴晴不定地转了又转,稚着声凶巴巴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想笑我老人家就笑吧,这枝又不是我愿意长的,老树开花,也不是什么树都自愿如此!” 引玉掀了木人的碎花裙,啧啧说:“这枝嫩生生的,叶子也绿的,你这尾巴一时半会是摆脱不了了。” “你们神通广大,就不能想点办法,就非得让我老人家难受!”耳报神愤愤。 “求我。”引玉打趣。 耳报神欲言又止。 “这是天净水催生出来的枝,不是别的什么。”莲升睨去一眼,许是看久了此前晦雪天的贫瘠,如今似乎懂得了引玉对这些翠绿之物的喜爱,绿油油的,果然很是可爱。 她伸手拨了一下,说:“如果想到法子,自然给你去了,省得我们拿着还硌手。” 耳报神的木眼转悠悠的,心烦意乱。 引玉想到芙蓉浦便略微走神,听到耳报神长出的枝被莲升啪一声掰断,才回神说:“这枝给它吧,省得它眼巴巴地看。” 耳报神正诧异着,就看见莲升把树枝递到了僵尸的面前,原来引玉口中的“它”,指的是这只僵。 僵目不转睛地看向莲升,可惜就算它的嘴未被白麻布缠实,也不能开口说话。不过观它定定的目光,似乎是想要的,大抵是因为桃妖有枝有叶,它也想有。 莲升把折断的枝缠到了“啾啾”的绷带下,乍一看,好像僵尸头上发了芽。 得了桃枝,僵那泛白的眼珠微微一动,转而又合上了,一动不动任桃妖倚靠。 “罢了,给它就给它。”耳报神小声说话,“省得你们说我老人家小气。” “老人家大度。”引玉把耳报神的碎花裙拉好,掀了帘子朝外边看,不由得回想起一些琐碎之事,全是关于芙蓉浦的。 莲升循着引玉的目光往外打量,没打量出个究竟,问:“在想什么。” “在想。”引玉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说:“还没带你去看芙蓉浦的水晶花。” 莲升不应声了,但眸色哪还冷淡,一触即燃。 “芙蓉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知道么。”引玉明知故问,捏着手指头说:“以前在白玉京时,我常常邀你同去,一定是因为那地方有趣至极。” 莲升靠近,被风吹凉的侧颊往引玉脸上一贴,良久才好像咬牙切齿般,生硬开口:“一个声色场合,你不是恢复了许多记忆?这都不记得了?” “原来我邀你前去,是想你破戒。”引玉佯作恍然大悟,吐露的气息往莲升面颊上扑,连呼气都像蓄意撩拨。 可不就是么,莲升睨着马车里沉睡的一人一妖一鬼,泄愤般朝引玉唇角咬去。 正如画里皮囊所言,芙蓉浦温柔乡,那可是人与妖寻欢作乐的地方,那里的水晶花非同一般,只要开上一次花,留下的花香便能遮掩来客一年半载的气息。 到了芙蓉浦,什么仙术妖法全被禁用,一旦没有术法傍身,人与妖除了身形外便无甚区别。 妖么,有的比凡人多个耳朵尾巴,有的么瞳色非比寻常,不过不论是谁,到芙蓉浦都是为了寻欢,那些异于常人之处,也便成了增添情/趣之物。 莲升既然是净水妙莲,如何愿意去那等地方,引玉再怎样盛情邀请,她也不会答应。 “当真不去?芙蓉浦的水晶花可好看了。”引玉伏在石头上,对着泡在池里的莲说。 莲升光是听见“芙蓉浦”三字,禅心便被搅成稀糜,背过身看也不愿看岸边的人,冷声拒绝:“不去。” “我有法子绕开仙辰匣,让它不知道我们去了哪里。”引玉蛊惑。 “不去。”莲升再度回绝。 引玉托着下颌晃了晃竖起的腿,不依不饶说:“又不是让你去寻乐子,不过是看看水晶花。” “俗不可耐。”莲升冷冷评价。 引玉翻身仰躺,头发洒落在池中,眼只往莲池中那纤纤身影瞟,故意说:“不去就不去,我一个人去。” 莲升蓦地转身,朱红的裙在水中一旋,恰似野火泛滥。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引玉,明摆着也不想引玉去。 可连天道和仙辰匣都左右不了引玉,她如何能,所以她不说话,只是心怀不满。 “在清风台上和众仙们喝了几日晦雪天的酒,腻了,想去尝尝芙蓉浦的。”引玉故意说。 正是引玉在清风台上勾着莲升吹埙的第二日,她可太会甩钩子了,把莲升当成池中鲤来钓。 “总是饮酒,有伤仙体。”莲升在水里步近,红裙白衫随波荡漾,衣裙何其鲜艳热烈,她眉心花钿也红,偏偏神色奇冷。 引玉看出莲升在生闷气,变本加厉地说:“可是快活,我还要和同样干脆的人共饮,聊些风花雪月的事,便不在你面前细说了,省得坏了你的禅心,要被佛陀们怪罪。” 莲升那花钿红到快冒出火,好比她一颗擂鼓的心。她心知引玉深谙此道,很清楚要如何撩动她的心弦,十指往岸沿一撘,微微仰头直视石头上伏着的仙,说:“荒/淫无度非仙神所为,你单怕因为坏了我禅心被怪罪,却不怕因为犯戒而被天道指责?” “你们小悟墟才有戒律,我可没有。”引玉坐起身,逼得莲升为了直视她,不得不吃力仰头。她笑着一滚,极刻意地撞进水中,在水花四溅时,又撞了莲升满怀。 莲升动不敢动,身前被填得满当,明明怀中画仙周身素白,却因为笑得狡黠灿烂,比她这穿红裙的更要热烈。 她心觉引玉才是火,要把她一颗心都烧化了。 一定是吧。 否则她又怎会在听说引玉去了芙蓉浦的时候,心急如焚地出了天门。 白玉门上,归月化作猫身,垂在横梁下的尾一晃一晃,说:“你要去找她呀?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喝高了,不过我还没见过她醉眼朦胧的模样,改日要是见到,我非得嘲笑她一番,她总说我瘾大,却又没点酒量。” 莲升未应声,转瞬就到了芙蓉浦。 此时的芙蓉浦四下是花,芬芳扑鼻,却不见引玉口中的水晶花,此时大概还不到水晶花的季节,引玉邀她看花是假,想她破戒才是真。 周遭芙蓉似莲,却比莲更娇更艳,尤其开在这寻欢作乐之地,平白添了几分脂粉意。 在那样的地方,莲升冷冰冰的模样最是招人,远处醉沉沉的人全朝她拥去,想邀她共饮一杯。 莲升到处张望,伸出一根食指将挨近的酒杯抵开,不发一言地拒绝,来人自讨没趣,不想强人所难,又纷纷离去。 芙蓉浦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亭台楼阁里全是人,街市也拥挤,各种声响搅在一块,让莲升心烦意乱。她不知道该问谁,便登上花楼到处找寻,隐约听见有人在低声细语。 “哎呀,那位大人又来啦,是主子亲自接待的呐,今儿大人心情大好,主子也不必换着皮哄她欢心,哪见过主子对谁如此上心。” “大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主子对她这般敬重,在妖鬼中想必地位不低,怎没人听说过她?” “谁知道呢,反正主子让你敬她,你敬就是了!” “知道,啰里啰嗦的!” “给主子送酒去,要埋在千年潭最底下那一盅,大人说今儿要喝尽兴!” 莲升莫名就想到引玉,过会儿便见两个丫头端着木托急匆匆往厢房里赶。见状,她化作一缕烟附在窗棂上,见到了斜躺在榻上的引玉。 屋里,面容姣好的芙蓉浦主人为引玉抖去烟草灰,又将那细长雅致的烟枪递回到引玉唇边。 引玉接住,噙着烟枪嘴轻吸一口,吐出芬芳白烟,对着那芙蓉浦的主人温温一笑,说:“这么大方,把潭底下的给我喝。” “看你高兴,我也高兴。”林醉影那风韵并非寻常小家碧玉比得了的,到底是修了千年的妖精,一举一动千娇百媚。 引玉睨了林醉影,往烟杆烧着烟草的另一端嗅,讶异问:“这是什么,以前怎么不见你拿出来玩儿。” “这里面烧的是忘忧草,吞云吐雾间就能忘却一切忧虑。”林醉影倒满一杯酒,给引玉送到唇边,面面俱到地伺候着。 引玉又咬住烟枪嘴吸了一下,吐气说:“倒是挺香的,吐出的烟好像我画上水墨,我喜欢。” “这玩意凡人可吃不得,吃多了是要折寿的。”林醉影笑说,“尝尝这酒?” “为什么折寿?”引玉拿开烟枪,含住碗沿浅呷了一口说:“真够烈,也够香。” 林醉影依旧给引玉端着碗,连嗓音都透着妩媚,说:“凡躯受不得,吃多了是要生病的。” “竟是这般。”引玉又尝了一口酒,倚着软枕一动不动,双眼往门外瞟,说:“我总觉得她动心了,可是么,还不够。” “多磨磨,总能成事。”林醉影自然而然地说。 “那修士就是这么着了你的道?”引玉促狭道。 林醉影笑说:“他就算是顽石做的心,也该化了。” “怎么不见他在这?”引玉下颌微努。 “除妖去了。”林醉影扭头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酒,说:“我总不能将他拴在身侧,他要除妖,我便容他去除。” 引玉若有所思地点头,看着手里的烟枪说:“这玩意好,我想给她也尝尝。” “送你了。”林醉影属实大方。 引玉抽完最后一口,将烟灰抖开,真把烟枪揣了起来,还伸手讨要忘忧草,说:“光有这杆子哪里够,用来烧的玩意呢,也给我点儿。” 林醉影往袖袋里掏,朝引玉怀中丢去一只锦囊,说:“喏,拿去,她她她的,来了这你便满口都是‘她’,旁人请你喝酒,你坐下便说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有多好。如今整座芙蓉浦都知道你求而不得,可我还不知道,你口中的‘她’到底是谁。” 窗棂上那一缕烟微微一动。 引玉端起酒碗呷了一口,酒液打湿唇角,她面色酡红地说:“她好着呢。” 作者有话说: =3= “分明是一枕槐安,两下离愁。“出自《竹叶舟》范康,原句“分明是一枕槐安,怎么的倒做了两下离愁”。 第109章 引玉口中的“她”有多好, 芙蓉浦人尽皆知,只是这个“她”究竟是不是真好,便只有引玉知道。 林醉影千杯不倒,全然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瞥引玉一眼便说:“别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看你, 还未成事,已经将她夸得天花乱坠了。” 引玉乐在其中, 说:“若你知道她是谁,定会觉得, 只她才配得上这等夸耀。” “哦?也是你那儿的人么。”林醉影语焉不详, 下颌一抬, 双眼便往天上瞟,又说:“想来这事不能随意透露, 罢了, 你可行行好吧,别再吊我胃口了, 省得我连做梦都忍不住琢磨。” “是不能说,不过么,是省得你也觉得她好。”引玉转着酒碗,两眼一眯便好似醉醺醺的。 林醉影嗤了一声,说:“我有我的小道士,抢你意中人作甚。” “因为她好。”引玉三句不离“她”, 叫林醉影如鲠在喉。她见好就收,免得下回再来, 林醉影不给她好酒, 索性说:“你忙儿去, 不必管我,我今儿就是来喝酒的。” 林醉影轻哼,“也不要我陪你喝了?偏要把酒喝得这么落寞么,‘她’又不在这,你这模样摆给谁看?” 引玉放下酒碗,托起下颌说:“我是不想误你的事。” “行了,我知道我呀,就是你那可有可无的酒友,哪里比得上你那心尖人。”林醉影嘴碎道,目光既缱绻,又暗味十足。 “慢着。”引玉扯开香囊的束口,试着捻了点儿烟丝。她全然不管芙蓉浦的禁忌,直接在这欢场主人面前施出术法,令那忘忧草烧出烟来,说:“是这么用吧。” “是了是了。”林醉影应得分外敷衍。 引玉轻吸轻吐,把玩起手里烟杆,说:“我学会了,也好能教她。” 林醉影听得生烦,又嗤一声,“又是她她她的,我耳朵都生茧了。” “那你去忙儿去呗。”引玉睨她。 林醉影站起身,身姿袅袅娜娜,其间含万种风情。她喝光最后一滴酒,放下酒碗说:“那便不奉陪了,这壶酒啊你可给我喝干净了,一滴都不许剩。” 引玉摆手。 “一会喝完,把酒壶也带走,省得我添堵,不光后悔,还得心疼。”林醉影又说。 “不会给你剩。”引玉漫不经心地答应。 林醉影正要走,忽然扭头道:“说来,这段时日芙蓉浦来了个生面孔,又是戴面具又用披风做遮掩,裹得严严实实,不知是什么人物,不过我看他身上带的器物非同凡响,许是上面来的。” “上面”自然指的是引玉的来处,白玉京。 整个芙蓉浦中,单单林醉影知道引玉是天上仙。 “瞧见仙气了?”引玉眼一抬。 林醉影压着声促狭道:“可不是么,我看那人身侧挂了只金光熠熠的酒囊,原来色心不除,也能成仙成佛呀?” “世间林林总总皆为‘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懂得此理,就算身在红尘,也能成仙成佛。”引玉悠声。 林醉影按住额角,“我看啊,你一定是修错了道。” 修没修错,引玉不知道,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如今的白玉京不同从前,以前么,五座城廓空空如也,如今除了余下那座,其他都是满满当当,天上仙神不说成千,也有个数百,其中要是有人偷偷摸摸来寻欢,她也无从知晓。 于是她只是轻呵了一声,未放在心上,说:“或许跟我一样,只是贪图这里的热闹。” “上面真有这么冷清,勾得你们纷纷前来?”林醉影笑了。 引玉摇头说:“倒也不是,只是天上地下的热闹不能等同。” 出去后,林醉影顺手合上门,只余引玉在屋里坐着。 引玉懒散斜卧,一双眼原就半眯,如今没人同她说话,困倦劲儿全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眼皮自然而然就耷拉下去了。 窗棂上的烟悄无声息来,又想悄无声息去。 那缕烟正是莲升变的,她来芙蓉浦,于公是深以为天上仙不该来此寻欢作乐,于私……是不想引玉流连此处。 只是,那点私心全被她藏了起来,她只是看似行端表正,实际上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想的倒是好,只不过在见到引玉只是闷头喝酒后,她所有念头顷刻打消,只余下丁点不知从何而来的醋妒。 她心口发闷,想不通此人怎会如此……浪荡不拘,怎勾得她心潮难已。 起妒心是犯戒,犯了戒,就得述罪。 莲升当即想回白玉京,好顺带去问问仙辰匣,问近段时日可还有别人到过芙蓉浦。 窗上那缕烟正要走,屋里斜卧着的人便睁了眼,一双眼不暇思索地望向窗棂,分明察觉到窗上有古怪。 引玉看着窗,手头动作没停,捻了忘忧草便不紧不慢地点燃,吐出的哪里是烟气,根本是直戳莲升心头的箭矢。 嗅见忘忧草的香气,莲升稍稍一缓,接着便听见引玉问:“来了不坐坐再走?干什么要偷偷看我,我又不是不容你看。” 说着,引玉往矮案上轻拍,示意对方来坐,还幽声慢调地说:“来和我喝两杯。” 莲升再三确认,她是隐匿了气息的,所以她想,引玉多半把她当成了旁人。 “来呀,喝一杯再走。”引玉托起下颌笑,“和我喝酒这等事,别人求都求不来,如今我邀你,你竟还犹豫。” 这无疑是撮盐入火,捣得莲升刚平复的心绪又乱成一团。 莲升按兵不动,引玉却反其道而行。 “不来?那我就邀别人了。”引玉漫不经心。 莲升明知这人是故意激她,偏偏回避不得,只好施术易容成他人模样,推门走了进去。 这脸或许是刚才邀她喝酒的人,又或许是边上路过的看灯女子,她记不清了,因为无暇多想,便随意变了一变。 进屋的人相貌平平无奇,看不出是人还是妖,但周身气质过于内敛,压根不像是来芙蓉浦寻乐的。 这样的人偏偏附在窗上偷觑,根本就是里边一张脸,外边一张脸,心思多着去了。 引玉取来一只干净酒碗,盛满了说:“这酒我还不愿意分给其他人喝呢,你来的话,便给你尝点儿。” 如此亲昵,又如此大度,分明是引人入瓮。 莲升入瓮,坐下后便端起酒碗,却只将碗沿往唇边抵,做出喝酒的姿态,实则一口没尝。 “怎样,香么。”引玉倾过去,凑得奇近,明明她碗里也有酒,偏要去闻别人碗里的酒香。 这可是林醉影藏在深潭下的酒,千金难买,又怎会不香。 如果说晦雪天的酒单单是烈,那芙蓉浦的酒,便香醇得好像能沁人心脾,熏得人骨子发软。 光是闻见寻常酒香,莲升便会醉得眼梢泛红,如今唇边的酒又香又烈,她虽还端坐不动,却已是几度失神。 她可得定住心神,分毫也不能暴露,只能暗暗施术驱散酒意,淡声说:“香的。” “方才附在窗棂上时,不还一个劲看我么,如今怎么不看了。”引玉往莲升碗边轻碰,“酒也不见你尝,光是闻哪能知晓其中滋味啊。” 莲升故作镇定地迎上引玉的含情眼,忽地问:“你待谁都是这样?” “怎样?”引玉故作不知。 “亲近。”莲升唇中吐出两字。 到底是在芙蓉浦,不是在白玉京,引玉心底欲念展露无遗,慢起调子说:“这算哪门子亲近了?要是我做更亲近的事,你待如何?” 莲升刚驱散的酒意倏然冲上颅顶,撞得她神志不清,她捏碗的手微微一颤,已分不清胸口下烧的那把火是臊还是恼。 “你……” “你偷偷看我,又进了我的屋,闻了我的酒,我以为你就是那么个意思。”引玉笑得双肩发颤,佯装惊诧道:“你不会只单单想和我坐在一起谈风说月吧,你来芙蓉浦,就求这么点快活?” 莲升放下酒碗,手还算稳,一滴酒也没晃出来,毕竟此酒珍贵,省得这人心疼。她倏然起身,匆匆往外走,好似逃命。 引玉不追,却喊了一个名,一个莲升未曾听说过,却觉得万分耳熟的名。 “泽芝。” 莲升微微停顿,依旧往外走,不臊只恼,心说引玉果真将她当成了旁人,可她那愠意只一会便消失殆尽,是她先变作他人模样,能怪得了谁。 屋里,引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端起莲升刚刚捧起的酒碗,送到了自己嘴边。 好香,又好烈,她好喜欢。 屋外的丫头们窃窃私语,说:“那人什么时候进屋的呀,怪事!走得火烧火燎,可千万别是窃贼。” “谁会在芙蓉浦偷东西呀,要偷只能偷香。” 芙蓉浦一半是亭台楼阁,一半是水,临江的地方长了许多白花,不是水晶花,亦非芙蓉,而是铃兰。 有一些小妖正在摘花,采下便编成花环,搁在边上的竹篮里等人挑选。 莲升走得急,待酒气微散,清醒些许后,才发现往来的人都头戴花环。那白色小花恰似铃铛,应了它忘忧之意。 不愧是芙蓉浦,既有忘忧草,又有铃兰,寻欢是表象,忘忧才是真的。 “随意看看?”小妖以为莲升要挑花环。 江边的脂粉香和酒香寡淡,莲升终于觅到一息喘息。她闻声垂头,诧异问:“此地不是叫芙蓉浦么,怎会长有这么多铃兰。” 小姑娘讶异道:“头一次来?这里长得最多的是芙蓉,属二就是铃兰,在凡间其他地方,春末夏初长铃兰,秋长芙蓉。我们这呀一年四季都能开满芙蓉和铃兰,红白相间,可好看了,以后你多来就知道啦。” “水晶花开在什么时候?”莲升顶着一张陌生的脸,问起这事也不局促。 小姑娘笑说:“还早咧,水晶花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开,有时候隔月开一次,有时候半载,久的话得到第二年才开,那水晶花夜里会发光,比萤虫还亮。” 她从篮里挑出一只花环,说:“买一个吧,来了芙蓉浦就是要戴铃兰,在这里可以忘却烦恼,舍弃过往。” 莲升定定看了少倾,从袖袋里摸出来一枚白玉,说:“那便买一只。” 小姑娘双手捧着白玉,凑得无比近,眼都给看成了对眼,愣愣说:“多了!” “拿着就是。”莲升说。 小姑娘嬉笑着往包里一揣,说:“多谢姐姐!” 莲升不禁想到引玉,不知道引玉常来芙蓉浦,想忘却的是什么烦恼。不知不觉走到高楼前,她才停住脚步,沉默地望向楼上朱栏。 上去么? 不上的话,她不辞而别是罪加一等,经书上的字全成耳边风,什么禅心禅念,都修了个空。 朱楼上,引玉醉意全无,壶里的酒空了,自己碗里也滴酒全无,只盛给莲升那碗还余下一半。 她食指抵着空碗内壁,转着碗玩儿,嘴里哼曲,正是昨儿逼着莲升吹的那一曲。 屋外那些小姑娘还在,一个个不舍得走,都往屋里偷偷打量。 既然是林醉影挑来的丫头,模样自然长得娇娇俏俏,就算在门外偷觑,也不引人生厌。她们不说话,就光互相推攘,都想和引玉说话,但谁都不敢。 一个人影从她们中间穿过,径自走进屋里,分明是刚才不告而别的那位。看她手里提着花环,原来不是一走了之,而是买花环去了。 此人走时匆匆,如今连门也不叩便擅自入室,偏偏屋中人半句话不说。 门外小姑娘面面相觑,像是被雷劈了一道。 “她怎又回来了,大人还又允她进屋了!” “她到底是谁呀,可不曾听说大人愿意与主子之外的人同坐。” “总不该就是大人说的那个心上人吧?” “怎么可能,大人那心上人比天仙还好看,绝无可能。” 莲升进了屋,自顾自把花环搁在桌上,一声不吭离开的是她,如今回来的亦是她,明明酒气已经淡了,她倏然发燥,淡声说:“送你。” “我以为你不愿和我同坐,气得我酒都喝光了。”引玉拎起酒壶往下倾,当真滴酒不剩。她努嘴说:“我虎饮了一番,都没来得及回味,好可惜。早说你是去买花环的,我就喝慢一些了。” 莲升背着门,又有屏风遮去半个身,所以门外人只见她墨发倏然变长,细细红绳系在发梢,而寡淡灰衫也变作朱裙,艳得惊心。 引玉那寡白的衣裙和面色,都被映衬得沾了几分桃绯,她哪里惊讶,早就料到如此,拿起铃兰花环,稀罕地把玩起来,说:“终于肯用这张脸看我了?” “你知道是我。”莲升皱眉。 引玉把花环戴到头上,那铃兰和她万分般配,她弯着眼说:“不然呢,你以为我为什么请你进屋,又为什么分你酒喝?我是那等随随便便的人么。” 莲升半颗心沸热,半颗心沉寂,哑声问:“那泽芝是谁。” “你问仙辰匣去。”引玉故意不答。 莲升没法,干脆施出金光合上门,随之端身坐下。 门倏然关拢,外边几个小姑娘又面面相觑,说:“看不见啦,原来她是变了模样过来的。” “大人喜欢的,定差不到哪去,我观她墨发如瀑,那红裙虽艳,可气度冷清,想来是神仙一样的人。” “我料也是,两人一定般配,你们就死了心吧。” “看别人浓情蜜意,不比自己朝思暮想要有趣许多?我早看淡了。” 小姑娘们在外边转了一圈,连道窗缝也寻不着,只好灰溜溜走了。 而引玉又把那碗酒推到莲升面前,说:“我偷喝了半碗,余下的留给你。” “你明知我喝不了酒。”莲升说。 “那不正合了我的意?”引玉眼底满是深意。 莲升如何还能佯装镇定,在引玉灼灼注视下,不得已品了一口,光是含在唇中还未下咽,便已经醉得快要不省人事。 她目光迷离,抬手碰了引玉头上的花环,臂膀软得往下一垂,食指便轻飘飘从引玉侧颊刮过,她含糊地问:“酒就这么有意思?” 引玉捂住侧颊,守住那点余温和触觉,说:“何时我亲自渡你一口,再看你露出这等神情,那才算有意思呢。” 她身为仙神,也乐于亵渎神明,只渎这一人。 后来么,莲升不省人事,斜卧在矮塌上睡了半宿,醒来见引玉伏在案上一动不动地看她。 烛光跃动,引玉轻声说:“我本想带你回白玉京的,可你醉态尤在,要是被人瞧见了,你如何自处,所以我就打消了念头。” 莲升盘腿驱了残余酒意,揉起眉心说:“回去吧,已经在这待得够久了。”她再一看,她那碗酒自己只喝了一口,如今全空了。 引玉碰向对方碗沿,恰还是莲升抿过的地方,说:“我小口小口呷完了,没想到满满一壶酒,能细品的竟只有余下半碗,要是被林醉影知道,她非得削了我不可。” “林醉影?”莲升料想,这应该芙蓉浦主人的名。 “这里做主的。”引玉又说,“我初次见她是在半月坡,她在那里纠缠一位修士,我看她身上没有业障,又好可怜,便想救她一救,没想到才将她救下,她又撞到修士剑下,我当即明白,这妖是故意的。” 莲升欲言却止,不知引玉撩拨人的手段,是不是和这芙蓉浦主人学的。 “走着。”引玉起身。 两人齐齐回到天上,引玉找猫儿去了,莲升则直奔仙辰匣。 列缺公案上紫电闪烁,仙辰匣浮动不定。 莲升施出金光,那线光穿过紫雾,直贯仙辰匣。 仙辰匣随之一动,显现出些个金字,便是这段时日下过凡间的仙神,可在这些仙神上报的行迹中,莲升竟寻不到芙蓉浦三字。 怪事。 莲升暗暗记下这些名字,又重施金光,金字抹去后,仙辰匣现出一人命数,不是别的人,正是“泽芝”。 更怪诞诡奇的是,此人命数竟与她一模一样,她……即是“泽芝”? 泽芝正是莲花之意,莲升料想,应该是仙辰匣赐名时赐了两个,但后来只取其一。 她从未探究过这些,观引玉没少在仙辰匣前晃悠,且不说引玉还是仙辰匣匣首,知道的事比她只多不少。 此事遂罢,莲升回到小悟墟,在莲池边施出金光数缕,把那几位下过凡的仙神召到面前一一盘问。 几位仙神众口一词:“没去过,连外沿都不曾路经咧。” “我等哪里敢瞒仙辰匣,仙辰匣亦非我等瞒得住的!” 有大胆的,则说:“大人也说那人身携金光器物了,可别是小悟墟监守自盗啊。” 莲升不得不盘查起小悟墟众僧佛,又里里外外搜找一番。 人人对天起誓,坦言不曾去过芙蓉浦,而那所谓的金光酒囊,也根本寻不着。 引玉找完了猫儿,闲庭信步找到莲升所在,看莲升问完了话,才倚着玉树出声:“怎么,查不出来?” “要么是遗落凡间的仙器,要么就是芙蓉浦的主人认错了。”莲升说。 引玉颔首,“下面的妖没太见过仙器,认错也不稀奇。” 此事不了了之。 …… 车马晃晃悠悠,远处浓云密布,似有大雨将落。 引玉撩开帘子,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此前她没有记起这段过往,多半是因为她喊过“泽芝”二字。 记忆一旦封禁,有关莲升七世前的种种,便统统忘光。 “要下雨了。”莲升望向天际。 引玉意味深长地说:“下雨才好,雨下得够大,芙蓉浦的水晶花才会开。” “我疑心灵命早到过芙蓉浦。”莲升蓦地开口。 引玉扭头,讶异道:“这结论从何而来?” “想起我初到芙蓉浦那一次,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莲升目光略微放空。 引玉怎会不记得,打趣说:“你附在窗棂上偷看我那一次。” 莲升不辩驳了,这事她做过不假,说:“芙蓉浦的主人曾提及,有人身携金光酒囊,周身又包裹严实,模样怪异。你我前些日子去了卧看山,正巧从那对老人口中得知,灵命腰侧是别有酒囊的。” “你怀疑灵命那时便借用三千塔刹下凡,绕过了仙辰匣?”引玉目色一沉。 “如果有仙人悄无声息下凡,那只能是灵命,那时候无嫌可还没到白玉京。”说到无嫌,莲升便朝引玉腿上那花裙木人斜去一眼。 耳报神不作声。 “如果是牠。”引玉摆弄起耳报神的裙摆,说:“我猜,牠起先到芙蓉浦,是为了找天地画卷的卷首,后来在芙蓉浦滥杀无辜,是为了找我的魂。可惜无嫌早将十二面骰舍弃在晦雪天,而你又把我带去了小荒渚,牠就算把地都翻过来,也找不着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110章 从万灵化人伊始, 到如今已有近五百年。 同在瑞光下,只要引玉进到小悟墟,总能见得到灵命。过去的数万个日夜,数以万计的眼神交汇, 数不清的字字句句, 引玉本以为万灵有情, 原来所有飞逝的光阴,不过是成就了灵命一个个凉薄的念头, 她身在局中,却不知情。 万物都可以有情, 唯独灵命没有。 “幸好。”莲升撩开门帘, 看两匹纸扎马已颠得架子松散, 便施出金光,将略微散开的竹篾拧回原处, 又把磨损的马蹄子给修补好了。 八条马腿登时迈得飞快, 像被大浪推着往前跑。 到如今,引玉虽然记恨, 却不会怒到发顶生烟。她眼一弯,说:“我把牠当成你留给我的伴,这数百年里可不曾亏待过牠,没想动,自己反倒成了吃亏的。” 莲升哑声:“你总不该把牠当成我。” 引玉看向车厢里那只僵,意有所指地说:“心有不舍, 久了就会生妄念,你看谢聆, 再看阮桃。我不是小悟墟里的圣人, 我不修心的, 生出妄念是我应得的。” 莲升静无波澜的眼终于浮现愠意,就像回到百年前,经不起撩拨,好比照世佛灯一盏,一点火星子就能点着,燃起来便没完没了。 可她岂能说引玉的不是,索性两眼一合,说:“算我亏待你,你要什么,补给你就是。” “你说这话的时候,敢不敢看我的眼睛。”引玉伏到莲升肩头。 莲升睁了被欲念浸润的眼,扭头一瞬不瞬地看过去。 “连本带利的,你得还我许多。”引玉说。 “给你就是。”莲升回避不得,抬起的手稍稍一顿,还是朝着引玉的唇一碾而过。 引玉但笑不语。 耳报神沉默许久,终于忍无可忍,稚声稚气说:“没眼看,二位是把我这木头人当瞎子还是怎么,先前还会避着我,如今我是不是得谢谢二人,全没把我老人家当外人?” 莲升收了手,引玉却没皮没脸地说:“不必言谢。” “我原先听你们说邬嫌,听得好好的。”耳报神阴阳怪气,“哪料听着听着就变了味,也不知道该怪自己听得认真,还是该怪有些人说着说着就偏了题呢。” 莲升往木人耳朵上一碰,施术叫它听不见声音,说:“怪的是,无嫌单是为了藏物,大可不必在芙蓉浦新起高楼。” 耳报神听不见声音,心说这人怎这般记仇,赶紧说:“罢了罢了,还是让我听听声音。” 莲升干干脆脆地去了术法,本也只是想耳报神撞撞钉板。 “要是醉影还活着就好了,她一定知道不少事。”引玉的心微微一沉,不敢想芙蓉浦的惨状。 莲升沉默了。 引玉犹记得,她在小悟墟大开杀戒,醒神的那一瞬好似堕入无间地狱,眼前全被血色涂红,她双手也红,那血腥味浓重到叫她差点晕厥。 那时小悟墟佛陀全无,想来如果芙蓉浦也中灵命的幻象,定也是……遍地横尸,惨不忍睹。 引玉止住念头,说:“香满衣和云满路命已至此,林醉影多半也保全不了性命。” “去芙蓉浦一看便知。”莲升淡声。 两人话音方停,引玉怀里的画窸窸窣窣一阵响,系绳眨眼便被挣开。 纸张不是自个展开的,而是里边有东西在翻腾。观整幅画卷,里边除了墨汁外,可就只有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了。 引玉干脆展画,果真有东西呼啦一声飞出,正是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 两个丫头都是闲不下嘴的,和耳报神不相上下。她们刚飞身离画,便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好像初次睁眼,又同引玉说了句许久不见,还因为想起芙蓉浦,哭啼个不停。 一番说辞和上次极像,偏偏两个丫头不容打断,两人互相搭腔,说得那叫一个有来有往。 引玉只能任她们说,听上句便能猜到下句,敷衍应声了事。 薛问雪睡得正熟,隐约听见哭声,睁眼时差点拔剑,哪料马车里除了一鬼一妖一木人,竟还多了两缕念。 他立马朝两位仙姑看出,看出了两人的纵容,索性重新闭眼。 罢了,薛问雪心想。 既然是念,便比魂灵单薄,想除去还不简单?更别提这两缕念气息纯净,掀不起大风大浪。 香满衣哭停了,才有闲心留意马车里的其他物什,指着木人说:“哎呀你看这小老木人,怎么躺着不动,它能说句话逗我开心么,我正难过着呢。” “没点礼数,要是被主子知道,定要削了你的嘴。”云满路冷笑。 耳报神想不通,自己躺得好好的,怎就被这两个丫头当成靶子使。它白眼更是翻得起劲,说:“我爱躺哪就躺哪,你们前些天不还说尊老爱幼,今儿全忘光了?” 此前说尊老爱幼的,可不是这两缕念,念与念之间的所感所知不相通,自然不知道此前的事。 香满衣和云满路面面相觑,神色迷茫得紧,一个伸手戳耳报神的脸颊,一个捏起它的碎花裙。 “什么尊老爱幼,我怎么不记得有见过你。”香满衣纳闷。 “你那记性,也只比鱼儿好上些许。”云满路在旁嘲弄。 耳报神不想和小丫头争辩,且不说还是两个忘事忘得飞快的丫头。它木眼皮一耷拉,合眼就说:“罢了,既然你们停不住嘴,要不……说说邬嫌?” 引玉伸手,直接将耳报神的眼皮掀了,说:“头次听你主动问起无嫌。” 耳报神讷讷:“我才不是关心她,这不是想替你们二人找找线索么。” 说起无嫌,香满衣不免又指摘起对方的不是,末了干巴巴补上一句:“无嫌嘛,其实也不是那么坏,就是模样凶了些,又不爱搭理人。” “你就这点胆子,幸好你扎的辫子和我不同,否则我名声早被你败尽。”云满路冷哼。 “见过无嫌手里的骰子么。”引玉问。 香满衣想反驳云满路,可缩了缩脖子,一句大声点的话也说不出,努嘴道:“无嫌常在房里和另一个女子厮混,那女子不常露面的,也不知是她的谁。芙蓉浦里玩乐的可多了,有玩投壶的,有玩行酒令的,有玩飞花令和击鼓传花,自然也有玩牌九和骰子的,数不胜数,可她对这些全无兴致。” 经香满衣这么一说,引玉隐约想起芙蓉浦的那些玩乐了,那些玩儿的,可比香满衣口中的多,她附和道:“的确数不胜数,我最喜欢的当属牌九,输赢全靠运气,不像别的,还得有一番本事才玩得来。” 莲升睨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听起来玩过不少。” “不然我去芙蓉浦作甚,单是喝酒?”引玉不是狐媚,一双眼却弯得比狐媚勾人。 “你存心的。”莲升指的是引玉刻意提起此事。 引玉却好整以暇地说:“可这些都是真话,我要是不坦诚,你定要摆脸色给我看。” “我从未摆过脸色。”莲升淡淡反驳。 引玉往莲升心口戳去,指指点点道:“你不说真话,如今不乐意的成我了。” 香满衣眨巴眼,恍然大悟说:“原来这就是大人心心念念的那一位,以前在芙蓉浦,我听大人日日说‘她’,夜夜说‘她’,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恭贺大人得偿所愿!” 云满路捂住她嘴,佯装出恶狠狠的模样,说:“大人不要面子么,你说这么大声作甚!” 引玉坦坦荡荡,可不会因这忸怩,反观莲升,已经合起眼,一副不愿看、不愿听的模样。 “说无嫌!”云满路松开香满衣的嘴。 “你急什么,我又不是不再接着说了。”香满衣用力擦拭嘴唇,唯恐云满路的掌心沾有泥污,又说:“单说玩乐的事,我有日看见无嫌手上拿着骰子,以为她玩儿去了,便壮着胆同她搭话,哪料她的骰子根本不是芙蓉浦的,乍一看,似乎有好几个面。” “十二面骰。”引玉明了。 “有十二面那么多?”香满衣诧异,“原来她不是不喜欢,只是不乐意玩简单的。” “大惊小怪。”云满路说。 莲升眼帘一掀,冷声问:“你们可有问过,那十二面骰是从哪来的。” “她问了。”云满路指向香满衣。 香满衣轻着声,像在嘀咕:“她说是别人给的,里面叮铃当啷响,分明还藏有东西。我好奇心作祟,多问了一句,她说骰中可以藏物,像那样的,她还有许多。” “竟还不少。”引玉诧异。 “她那日还说送我来着,我哪里敢收,我光是跟她说话,就已经费劲心神。”香满衣对起手指头,有少许后悔,“我当时要是收下,如今还能拿给大人瞧瞧。” “净会马后炮。”云满路抬杠。 “无嫌口中的‘别人’,多半是阴间之人。”莲升斟酌着说。 引玉将画卷彻底展开,掌心一拂,亭台楼阁全部消失,变成了墨黑的修罗鬼怪,说:“当初被困在十二面骰,我曾摸索许久,发现每一面壁都刻有鬼像,便类似这样。” “枉死城。”莲升斩钉截铁,微微一顿,又说:“可惜判官不见踪影,也不知这事和他有没有关系。” “枉死城怎么去?”引玉一番寻思,根本想不出路径。 莲升目色沉沉,说:“枉死城出来容易,进去难,要有枉死魂引路,才进得去。” 引玉茅塞顿开:“难怪我不曾去过。” 马车里,两缕念瞅着自己要变淡了,相视一眼赶紧钻回画卷,可才钻回去,又逃也般冒出头来。 香满衣和云满路半个身卡在画卷里,两人连惊慌的神色都相差无几。 “虽然一看到芙蓉浦,我就会想起伤心事,可不论怎么说,伤心地也比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厉鬼强。”香满衣哭道。 云满路使劲儿推她,说:“你挤着我了!” 引玉将两缕念拽了出来,覆掌间,芙蓉浦又跃然纸上,什么修罗厉鬼,全部不见。 香满衣和云满路这才安安心心钻回画里。 到芙蓉浦的路属实难走,忘忧哪能那么容易,须跋山涉水,才寻得见那片忘忧地。所幸,拉车的马都是纸扎,千里跋涉也不知疲惫。 只是么,纸扎也有弊端,两匹马没有灵,自然也不生神志,人想叫它到哪里去,它便横冲直撞前去,好像刹不住脚。 眼看着远处有城池一座,车马竟直接撞开城门。 两个纸扎奔得比千里马还快,引玉还未看清城门上的字,眼前所见便已是三里长街。 薛问雪被晃醒了,吓得倾身而出,一把抓住缰绳。他本以为会撞着人,没想到大街上空空如也,连个人影也不见。 并非满目疮痍,眼前所见皆是完好,只是没有人。 莲升撩起帘子,心觉古怪,她明明察觉到,城中有满满的生气。 引玉自然也没见着人,好端端一座阳气腾腾的城,竟然没有人烟,真是稀罕。 车马遂停,莲升和引玉相继下马,里边一人一妖一鬼不得不紧随在后。 下了马,薛问雪抱剑抱得好好的,只见身前袭来一个黑影,赶忙伸手去接,见是耳报神,才匆匆移开眼,说不看就是不看。 耳报神被抛来抛去的,起先还会叨叨两句,如今白眼一翻,不说话了。 “这是扪天都。”薛问雪诧异地转了一圈,笃定道:“不错,就是这里。” 引玉怔住,不安地到处张望,急切道:“你此前说,那闹了猫妖的地方,就叫扪天都。” 薛问雪颔首,忐忑道:“我记得扪天都,是因为这里每一户的飞檐上都悬有铜钱一串,这里的人用铜板辟邪。” 引玉匆忙仰头,果然看见了一串串在风中摇曳的铜钱,铜钱上全都锈迹斑斑。 莲升只是抬臂,一侧飞檐上的铜钱便轻飘飘落下。她抓住那串铜钱摩挲,皱眉说:“的确是用来驱邪的,是寻常铜板。” 一听到“猫妖”,桃桃也慌四处打转,心急如焚地问:“猫在哪儿,猫呢?” 或许扪天都有猫,却没有猫妖,这里妖气寡淡,且不凶戾,闻起来不像是会吃人心的。 薛问雪迷惘地望向远处,说:“以前来时,扪天都还不是这样,这里的人虽然被猫妖搅得生活苦惨,却还是四处奔波着讨日子。” “先找人。”莲升把铜钱挂回原处,循着活人气息往前走,隐约听到一些嘈杂声响。 引玉怔住,如果她没有听错,吵闹声可不是从路两边的屋舍里传出来的,而是来自足下。她蓦地低头,盯着足下石板,百思不得其解,说:“人难道都在地下?” “不错。”莲升随手推开一扇房门,朝桌上抹去,指腹不沾灰,“不久前打扫过,想来他们还是要上来的,总不该时时刻刻都在地下。” 引玉也步进屋中,在墙上一阵摸索,说:“那也得有到地下的路,原先住在这的都是凡人,可不会飞天遁地。” “也许用东西盖住了。”莲升环视一圈。 引玉蓦地收手,目光忽然定住,眼前是一张翻倒的桌子。她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搬,便见那木桌被金光掀开了。 隔着街,薛问雪在不远处喊:“仙姑,有暗道!” 引玉蹲了下去,目不转睛盯着脚边挖凿粗糙的地洞,压着声说:“这里也有。” 修仙者耳力惊人,薛问雪自然听到了,他把那边的地洞重新盖上,转头朝仙姑走近。 地洞挖得不深,里边泻出光亮,欢呼声一阵接一阵,男女都有。 引玉扭头看向门外呆站的桃妖和她的僵,干脆对薛问雪说:“你留在上面照看他们。” 薛问雪不假思索地答应,“仙姑放心。” 莲升却拉住引玉,弯腰朝她凑近,好像在端详她的面容。 “怎么。”引玉扭身仰头,轻声问:“我也要在上面等?” “不是。”莲升抬掌,轻覆上引玉的眼睑,说:“换副面容下去,切莫惊扰到地下的人。” 引玉合上眼,觉察莲升温热的掌心正在缓慢下拂。她装作没蹲稳,往莲升那一倾,唇生硬地贴了上去,说:“腿乏了。” 莲升不出声拆穿,盯起引玉变得陌生的面容,不由得低笑一声。 引玉下意识摸脸,“你把我变成什么样了。” “不丑。”莲升拉开她的手。 引玉索性不管,反正她看不到自己的脸,要是丑了,折磨的可只有旁人的眼睛。 莲升也在自己面容上施了术,看模样就像平平无奇的乡野妇人,一身粗布麻衣干脆利落。 引玉也笑,抬手摸起莲升的眉心,可惜摸不着花钿了。 两人相继步入地洞,里面豁然开朗,壁上悬有火把无数,将里边照得煌耀刺目。 一瞬间,引玉好像重回到阴间地府,又撞进了鬼市里的热闹赌局。观此地长桌遍布,桌上全是些骰子和牌九,除了分外亮堂外,当真和阴间一模一样! 可以说,就算她们不易容,也没人会留意身侧多了谁,他们一个个浸心赌局,双眼根本不能从木桌上移开。 “大!大!大!” “我看是小,定是小!” “押小!” 随着瓦盅一掀,有人欢喜有人忧,输的并不沮丧,将钱袋一掏,又重新下注。 引玉从人群中挤了过去,边上的人无心看她,有些人已经赌到眼红,撕心裂肺地对着瓦盅喊叫。 地下宽敞明亮,虽不至于把扪天都地底掏空,却足够容纳整座城的人。 可以说,不论是哪个地方,都有人溺心于斗牌和投色,但整座城都沉溺于此的,实属罕见。 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哭喊着,拽着男子的衣摆喊饿,偏偏男子还在下注,根本不愿扭头。 小孩多半是惯了,哭了半晌未见回应,便坐在边上咬手指头,十个指头都被啃得鲜血淋漓,也不知是不是饿的。 引玉走过去,把此前柯广原备给他们的饼取了出来,递上前问:“吃不吃?” 小孩一愣,不停地咽起涎液,双眼暗暗往男子那边瞥,不敢接。 引玉掰给她一角,自己吃了一口,晃晃手说:“要不要,香得很。” 小孩盯了她半刻有余,见这两人不近赌桌,神色也不癫狂,这才试探般伸手,等将肉饼捏在手上,才小口咬下。 她边盯引玉和莲升边咀嚼,嚼得口中饼都成粉浆了,终于沉不住气,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不害你,你吃。”引玉说。 对于引玉这好似诱骗小孩的举动,莲升不置一词,干脆侧身打量起远处挤挤攘攘的人。这些人绝不是身中幻术,可那不忌输赢的样子,当真像中了邪。 “好吃么。”看小孩咽完最后一口,引玉弯下腰问。 小孩目光闪躲地点头,还在不住地吞咽,小声说:“你们是从外面来的?” “是啊,坐了整整七日的马车,颠得骨子都要散了,本以为这里能有客栈,哪料进了城一个人也不见,循着声找了许久才找到这。”引玉胡说八道,又掰她一口饼,“这地方属实奇怪,看你年纪不大,知道扪天都的赌博之风是何时兴起的么。” 小孩戒备心略微消减,接了那块饼便囫囵吞下,说:“听人说,是妖怪走之后。” “妖怪?”引玉心一凛,问:“什么妖怪?” 小孩迟疑了好一阵,抿了一下干裂的唇,问:“你们进来之后,没碰过这里的东西吧?” “没。”引玉促狭说:“连挤都挤不进去,碰得到什么。” “万不要碰!”小孩松了一口气,这才掩起嘴小心翼翼地说:“那只走了的妖怪,是猫妖。” 莲升目光一敛,低头问:“二十三年前的事?” 小姑娘掰着手指数不清楚,讷讷说:“那时候扪天都有妖怪,专吃小孩,我爹好像就是妖怪走后才出世的。听奶奶说,她生下爹后,和我爷爷东躲西藏,就怕妖怪忽然又杀回来了。那段时日,谁也不敢生下小孩,与其让小孩死在自己手上,也不忍看他被妖怪掏心掏肠。” “你怕不怕?”引玉掌心浮汗,不信归月会做这等恶事,怕是被人使驭。 小姑娘摇头,舔起手指上的饼渣,小声说:“不怕,妖怪很久没出现了。” “这地洞是妖怪走之后挖的?”引玉又问。 小孩吮起鲜血淋漓的指头,含含糊糊答:“一半是一半不是,我奶奶说,以前家家户户都有地洞,是为了躲猫妖,后来猫妖走了,才有闲暇将底下全部挖通,过后没多久,底下就被用来玩骰子了。” “猫妖还在时,有人玩骰子么?”引玉一心觉得,城民的赌瘾太过离奇。 小孩摇头说“没有”,她一双眼精亮,尤其在提到奶奶时,说:“也是奶奶说的,她说一夜间几乎所有人都中了邪,我觉得有些道理,因为爹自出生就好赌,其他人也是。” “那你怎么不好骰子?”引玉看她可怜,又假意往袖里一掏,取出一块饼。 小孩抱住双膝,歪着头小声说:“我是奶奶从外面捡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111章 也难怪, 如果连初生的都沾赌瘾,那怕是只有从外面捡回来的,才能明几分事理。 地底全靠烛火照明,偏有几个角落照不着, 小孩坐在阴影中, 眉头皱得紧, 好像被遗弃的小猫小狗,引人怜爱。 “别人都知道我是奶奶从外面捡回来的, 因为我不一样。”小孩倏然挺起胸腹,心头涌上几分自豪, 可话音方落, 又变得委委屈屈, “奶奶不让我碰这里的东西,我从未碰过, 本来我不想下来这的, 可是我太饿了,没想到白走一趟, 阿爹根本不管我。” “这里的东西,碰了会如何?”莲升垂眼问。 “会……沾瘾。”小孩说。 稀奇,哪有碰一碰就能沾瘾的,不过观此地城民那如痴如狂的模样,还真不能照常来看。 “扪天都的人都在这了么。”引玉环视一圈,观这挤挤攘攘的, 少说也有上百成千。 “几乎都在了。”女孩讷讷说,“听奶奶说以前扪天都很热闹, 但如今只有这么点人了, 比外边村落还不如, 我没去过外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如。” 引玉想说,外面人也少,大半的魂都到两际海去了,可这丫头就这么点儿大,她不想把人吓着了,索性说:“你奶奶说得对。” 她料想小孩的“奶奶”应当也不沾瘾,要是能找到那位老人,或许能问出点线索,遂温声问:“你奶奶在哪,也在这里么?” 小孩那双眼噌地就红了,连鼻尖都泛了粉意,一不留神便抠开了手指头的疤,血珠一瞬就冒了出来。她不觉得疼,把头埋在膝上,说:“奶奶去了,虽然也在地下,但她在木盒子里,不会睁眼了。” 虽然奶奶生前曾有叮嘱,不许她轻信他人,可是打从奶奶离世,就没什么人同她说话,如今看见两个能和她有说有聊的姐姐,恨不得全盘托出,一颗心委屈至极。 引玉哪料,不是小孩儿抠破了手指头上的疤,而是她抠破了小孩儿心头的疤。眼看着小孩要哭,她只能又取出一张饼,扯谎说:“原还想给你奶奶一块饼,既然如此,你替她吃了?” 莲升瞥去一眼。 小孩仰头,良久才接过去,这回不再狼吞虎咽,而是小口小口地吃,许是在替奶奶吃,所以要尝仔细一些。她只手拿着饼,另一只手在地上刮刮蹭蹭,要是换个人,手指头说不定已经痛到不能动弹了。 她吸起鼻子,暗暗仰头打量引玉和莲升,也不知自己这饼接得对不对,可她太饿了,已无力管顾其他。 “家里还有谁,除了奶奶,就没人管你了?”引玉问。 小孩朝远处她那溺心赌博的“爹”看去。 “奶奶走之后,你便一直这么饿着?”引玉愣住。 “偶尔会去叶家讨吃的,叶家人很好。”女孩垂着眼说。 引玉眉一抬,说:“听起来,叶家人也不沾瘾,他们是外面搬来的?” “不是。”小孩摇头,“叶家人是神仙来着,当然不会沾瘾。” “修仙者?”莲升直中要害。 小丫头默认了,眼巴巴盯这两人,终于痛到收拢五指,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憋着泪问:“你们是路经扪天都,还是特地奔这来的?” 引玉说话半真半假,“偶然听闻此地赌风大盛,便奔过来一探究竟。” 她望向远处,好似兴味盎然,说:“不知道这些玩意怎么玩儿,你说的叶家,可有来过此地?” 小孩被最后一口饼噎住,咳得眼泪横流,也不见她那沉迷赌局的爹转身,她急匆匆摇头说:“不要玩这些,奶奶说了,这是害人的东西!叶家人……我从未在这里见到过叶家的人,他们不沾瘾,哪会来这。” “别慌,我不过是问问。”引玉张口既来,又说:“我们二人杜撰话本,听人说扪天都赌风诡谲,才过来一探究竟。” 小孩将信将疑:“当真?” “当真。”引玉说。 小孩登时被唬住了,小声嘀咕:“我不识字,话本长什么样呀,有字有图画么。” “有。”引玉屈起手臂,朝莲升撞了过去。 莲升无可奈何,凭空取来话本一簿,说:“这讲的是天仙下凡的故事,送你解闷。” 话本比砖石薄多了,纸张看起来好生脆弱,小孩双手去接,捏着页角小心翼翼翻开,果真看见了神女腾云的画像。 她看画上的人有几分熟悉,忙不迭仰头看向引玉,再低头看画,便又不觉得像了。 只是骨相有几分像,皮相没半点相似。 引玉自然也看到了书上的神女,两眼一眯,便朝莲升睨去,没想到身侧人目不斜视,丁点被抓包的惊慌也不见。 观画中人长发白裙,怀抱画卷,眉心又垂有坠子,可不就是她么。 “天仙好看么。”莲升侃然正色,哪像在说玩笑话。 引玉一听,哧地笑了,意有所指:“好看又能如何,能从纸上钻出来么。” “怎么不能呢。”莲升话中也藏深意。 两人有来有往,目光是相擦的火石,歘啦一声烧得情丝化水,缱绻难分。 小孩只看出这两位姐姐在较劲,自顾自说:“奶奶说起过画妖的故事,画上美人会钻出来,吃人阳气。” “不错。”莲升应话,“画妖惯会在夜里闹腾。” 引玉又哧了一声。 小孩慢腾腾翻了几页,因为不识字,很快便合上了,站起身说:“我认识一个人,她识字,也不好赌,你们要想知道这里的事,不妨去问她。” 她目光闪躲,捏着话本的手背到了身后,手指头搅在一块,其实她暗藏私心,她想找那位姐姐为她读一读话本。 “她在哪。”引玉问。 女孩看向她爹背影,见对方还未从赌局中抽离,鼓起劲道:“她是叶家人,我带你们去找她。” 绕过一众赌鬼,引玉挨着莲升,仗着身侧欢呼声响,不传心声,而是歪着身直勾勾盯起莲升,直接说:“天仙下凡,腾云驾雾,惯会在夜里闹腾?你说的是仙女还是妖精。” 在小孩儿面前时,莲升还能做得到不动声色,如今被引玉一盯,刹那间便丢盔卸甲。她目光微动,仅能保住最后一分镇定,说:“那你该问自己。” 引玉抵至舌根的话倏然顿住,改而传出心生,莞尔道:“我白日当天仙,夜深在床笫间当妖精,你乐不乐意?” 莲升残余的镇定不过是青烟一抹,风吹即散。 “不应声?就当你乐意了。”引玉自说自话。 走到地洞口,眼看着女孩儿掀开灶台盖子往外爬,莲升才轻悠悠地说:“你心里清楚,何必问我,是嫌我心火烧得不够旺?” 引玉笑得好像狐狸,叫莲升心荡神驰。 这不是她们进来时的那个洞口,所以爬出去后,自然也见不着那一人一妖一鬼。也幸好见不着,否则这小孩一定要被吓跑。 女孩灰头灰脸地站在灶台边上,抠着手指头说:“这是我家,我平日就是在这里进出的。” 这一户不比引玉起先私闯的那户人家干净,灶台应当有好一段时日没用过,积满了灰,边上连一根木柴也不剩,再看桌上的破碗,甚至还有未洗净的油污。 “家里就只有我和爹,其他人都和奶奶一样,埋到地里了。”女孩忍泪,生怕把怀中话本弄脏,火烧火燎地跑开了。 引玉和莲升哪知小孩要往哪里跑,只好匆匆跟上,跟进屋,才知小孩是为了找块干净的帕子,把那话本裹起来。 “好了。”小孩挤出笑,裹上还不够,还拉开外衫的襟口,把话本藏在怀中,面上腾起喜意说:“我带你们去见叶姐姐。” 引玉颔首说:“劳烦带路。” 扪天都以前好歹是这慧水赤山里,除了王城外数一数二繁荣的地方,屋瓦砖墙自然都是顶好的,街巷也宽敞,只是如今萧条冷清,就连红墙绿瓦也变得黯淡了几分。 走在路上,果然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声响全从脚底下传出,什么鸡鸣狗吠,闻所未闻。 没想到不过二十三年,凡间好像一块沾灰的璞玉,失去了原先的熠熠光彩。 小孩习惯了扪天都的凄清,离开地下后,竟还开心了许多,走着走着便蹦上几下,有了几分此等年纪该有的模样。 她扭头说:“听奶奶说,以前扪天都门庭若市,人来人往,街市上好玩的多得去了,不是那些骰子和骨牌能比的,不光有喷火耍杂,还有人斗鸡、斗蛐蛐,投壶猜谜也常有。” 说到这,小姑娘黯然神伤,小声嘀咕:“这些我都不曾见到过。” “以后会有的。”不管能不能实现,引玉先答应了。 小丫头笑得很淡,嗫嚅道:“要是能看见就好了,地下的那些我不想玩,你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怕,钱财拿不出,便把家里都掏空了,最后身无分文,还想下注,便断指断耳,用来当筹码。” 观地下那些人着魔的模样,似乎还真做得出自残之事。引玉念头一转,忽然想起十二面骰上那些断胳膊断腿的鬼像。 “那些人成日都在下面?”莲升心底也涌上古怪念头,“他们沾赌瘾前,可曾染过重病,或是遇到过灾祸?” “病不病的我不知道,灾祸应当是没有的,除了那年闹过妖灾。下面有些人还余有几分清醒,饿了会上来找吃的。”小孩一顿,抠起手指头,“但我爹前一次上来,已经是半月前了。所以底下滂臭,全是因为那些人不愿上来,全在那里面小解大解。” 说着,她好像闻着味,捏起鼻子一阵干呕,差点把吃进肚子的饼给吐了。 引玉不由得屏息,那气味似乎从地底下逸出来些许,难怪她一进这城,就浑身不自在。 莲升神色也微微一变,仍是目不斜视地走着,压根不愿往足下看去一眼。 扪天都的街巷弯弯绕绕,光是看那鳞次栉比的屋舍,便猜得出昔日该有多繁华。 小丫头走乏了,坐在边上的木推车上歇了一阵,再抬头时,忽然呆住。她心里犯起嘀咕,刚才在地下时,两位姐姐好像还不长这样呢,难不成是因为地底下火光太暗? 便是在小孩坐着把玩手指时,莲升悄悄把她和引玉那遮掩面容的术法去了,心尖人顶着别人的脸,她终归看不惯。 小丫头连忙翻开话本,只见方才面容尚还清晰的神女,如今竟没了脸,许还真是她记错了。她再度仰头,望着两位神仙一样的姐姐,半晌说不出话。 “叶府还有多远?”引玉坦坦荡荡任她看。 小姑娘自打记事起就没离过扪天都,哪见过这这神女一样的人。 她看痴了,良久才说:“还要过桥,过桥就到了,说起来满城的铜钱都是叶家挂的,他们家出过好几个修仙的人,可厉害了。” “那的确厉害。”引玉朝飞檐上望去,心说找对了人,叶家指不定还和归月交过手。 莲升的心也微微一松,说:“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引玉传出心声,慢悠悠说:“方才在底下时,你还睨我,若非我哄得这小丫头开心,她又怎会愿意带路,还同我们说这么多。” 不能否认,这其中的确有引玉的一番功劳,莲升回以心声:“日后再接再厉。” “真敷衍啊,莲升。”引玉腹诽。 莲升又不咸不淡地传她心声,“总不能煽惑你继续诱骗小孩儿。” 小丫头锤起腿,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你们来的地方热闹么?” 到底懂事懂得早,话说出口便觉得自己太过唐突,丫头连忙又说:“奶奶喊我茗儿,是在茶叶田里捡着我的。” “你可以喊我仙姑。”引玉打趣说。 看引玉又在逗弄小孩,莲升只字不言。 茗儿愣住,当即信了,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手脚不知该如何放,小声喊了一声“仙姑”。 “找你那叶姐姐去吧。”引玉催促。 茗儿心潮澎湃,心说难怪两位姐姐长得跟神女一样,原来真是神仙,她喜上眉梢,好像周身乏意尽退,跑得越发起劲。 叶家的牌匾挂得高,擦得也亮,竟还有守门的仆从,和扪天都里别家一比,显得格格不入。 守门的人认得茗儿,笑问:“来找小姐的?” “叶姐姐在家么。”茗儿问。 另一位守门人推门进院,扭头说:“我替你传话去。” 茗儿微微躬身,礼数学得有模有样,说:“多谢。” 余下那守门的多看了引玉和莲升两眼,料定这两人是外边来的,模样好看不说,穿着也得体,便任大门敞着。 未几,进去传话的人走了出来,摇头说:“小姐不在,若不你迟些再来?” “迟些呀。”茗儿神色落寞,“叶姐姐做什么去了?” 两个守门的相视一眼,招手让茗儿过去。 茗儿和叶家熟,走过去问:“怎么了。” 其中一人弯腰对着她的耳说:“小姐前段时日不是大婚么,姑爷成日往外跑,小姐逮他去了。” 茗儿朝身后投去一眼,不想轻易打退堂鼓,又问:“往哪儿逮?” “地下,姑爷赌心大,这婚事原先老爷是不同意的,谁叫小姐喜欢呢。”守门若有所思,朝院子里努了下巴,干脆说:“不然你到里边等,看时辰小姐也该回来了?” “可、可是我带着人呢。”茗儿讪讪。 “无妨,小姐平日就心疼你,你带着人进院等着就是。”那下人又说,“要是老爷小姐怪罪,就算到我头上。” 茗儿左思右想,点了头别别扭扭地说:“多谢。” 这丫头长得软糯,性子又乖巧,谁看不心疼。守门人笑笑,想请外边两位姑娘进屋,却怕唐突了来客,偏开头不敢多看,说:“二位进去坐坐?小姐一会就回来了。” “那便有劳了。”引玉可不客气。 三人一进院,便被引到侧边的亭台里坐等。 这叶家果然非同寻常,里里外外俱不是别家能比的,下人个个神清气爽,若非是从扪天都外招来的,便是因为,叶家深谙破解赌瘾的术法。 引玉在亭中四处打量,只见叶家不光飞檐上悬有铜钱,就连屋瓦间也夹了许多,亭台的红柱上嵌有三两,再一看…… 池中水波荡漾,鱼儿往来翕忽,隐约可见假山石下压有一半铜钱。 “莲升,你看。”引玉摸索起柱上铜钱的边沿。 “难道铜钱是破解之法?”莲升皱眉,暗暗施了一线金光探查铜钱究竟,不料这铜钱当真平平无奇。她将金光一收,淡声说:“不是。” 茗儿坐在石凳上晃腿,不知道两位仙姑在做什么,可她不敢问,只敢偷偷打量。 引玉俯身掬起池水,水中半点灵气不含,干脆将掌心一斜,把水倾了回去,说:“水也无甚稀奇。” “想来可能根本没有所谓的破解之术,只因为人都是从外边带进来的。”莲升说。 身后传出一弱弱声响,是茗儿开口说话:“我知道,叶家换过下从,这些都是叶家老爷在外边挑选回来的,守门人恰就是马车送进城的,在这已待了有五年之久。” “五年?”这数哪对得上,引玉皱眉问:“那以前的呢。” 茗儿轻着声说:“叶家常换仆从,就算是外面来的,有的也经不住赌局的诱惑,一旦下过一次地,以后便常常下,活也干不好了,以前的那些下人,可不都到地下去了么。” 她委委屈屈,嘀咕一般:“所以我才说那些骰子骨牌害人。” 引玉深以为然,取来帕子擦干掌心,说:“凡事皆不能过度,否则再好也会害人。” 茗儿似懂非懂,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哪里坐得住,四处兜兜转转。 叶府种有花草无数,如今正是百花绽放的时日,数种香气搅在一块,沁得人心脾大醉。 不,不止花香。 引玉忽然皱眉,隐约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拉住莲升的袖口便使出眼色。 莲升神色微凛,淡淡吐出两字:“妖气。” “妖气”二字撞得引玉双耳嗡鸣,她不由得想到归月,心道,难不成归月化妖后,是被叶家降了? 远处茗儿还在兜兜转转,并未留意两位仙姑说了什么。 “我去一探。”莲升端坐着合眼。 明明府内无风,嫩绿的叶子却被撞得微微晃动,檐下铜钱摇曳。 莲升暗暗分出了一缕念,用以探查叶府状况,那绿叶和铜钱正是被她的念撞得摇曳不定。 引玉不出声打搅,生怕误了莲升的事,百无聊赖地倚上红柱,思索着归月在扪天都的那段时日,究竟是怎么过的。 府里的下人忙完了手头的事,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挨在一块儿喁喁私语。 “不知道小姐悔不悔,她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那好赌的,如今姑爷天天往外跑,她天天到外边擒,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啊。” “可是依我看,小姐也不是非姑爷不可,她看姑爷时,眼里从不含情。” “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竟这般懂。” “多看不就懂了么,我可不敢胡乱动心,扪天都里就没几个正常人,这地方的水土多半不太好,谁来了都得沾上赌瘾。” “也是,不过好在啊,叶家懂驱邪,给的月钱也多,在这做事我既安心,又快活。” 两人正聊得欢,檐上铜钱叮铃作响,就好似悬的不是铜钱,而是铃铛。她们背后的门忽然打开,开门的万不可能是人,否则她们早该听见脚步声,哪还敢在背后议论东家。 一个丫鬟僵住身,眼珠子悄悄往上抬,看着檐下的铜钱串晃到停歇。 两人都不敢转身,光用耳朵去听,可背后静凄凄,不像有东西。 丫鬟们相视一眼,打气般挤眉弄眼着,然后齐齐转身。 堂门大敞,里面空无一人。 两个丫鬟屏息凝神,谁也不敢迈进去一步,全因这屋子是叶家用来放辟邪之物的,就连一些除妖后从妖邪身上掳来的“战利品”也在堂中。 入室的正是莲升的念,那缕念无声无息,附在了悬梁上,将堂中诸物纳于眼底。 一侧有金钱剑、法铃和令旗无数,一侧却是狐妖尾、妖猴耳和毛僵的牙,林林总总陈放在列。 什么都有,唯独不见猫耳猫尾一类,再一寻觅,便见有一只铃铛,和阮桃送给那只僵的一模一样。 金光一卷,夹在万千器物中的铃铛顿时不见。 与此同时,正在亭台里端坐的莲升,倏然睁了眼。 引玉心如鼓擂,拉着莲升的衣袂问:“怎样?” 莲升展开五指。 作者有话说: =3= 第112章 那是一只铃铛, 归月的。 引玉一眼就认了出来,可方才闻到的妖气,显然不是出自这只铃。 莲升微抖掌心,说:“我无暇多看, 只觉得熟悉。” 引玉看了良久, 才将铃铛接去, 见银铃里侧刻有归月的名。 那字只有白玉京的仙神认得,不端正, 也不算龙飞凤舞,于凡间而言, 和胡乱刮划无差。 “是她。”引玉摩挲掌心银铃, 可惜铛簧已去, 如今再怎么晃也晃不出声音,她心口发麻, 只是一走神, 好似归月还在眼前。 白玉门,无字匾, 其下日日经过仙神无数,可在那之上,却只有一只猫长年累月地卧着。 乍一看通体如墨,可当猫伸出揣起的爪,便见它足上好似套有白袜,又像沾了满脚的不化雪。 起先白玉京上哪有什么猫, 连仙神也屈指可数,十二楼五城始终孤寂。 后来地火灭尽, 就算天净水被收齐, 余下那点蒸腾的水气也足以润泽大地, 于是凡间几乎人人修仙,踏上仙途的凡人越来越多。 炼丹的、画符的数不胜数,什么旁门左道也好似雨后春笋,一夜间全都冒出头来。 那时引玉就常在清风台上俯瞰人间,因为莲升的头一世是凡间皇都里的女官,当的是刑狱里审理案件的,和在天上时有几分相像,所以她看得极为认真。 那一世莲升过得不好,在职时便常遭人诬陷,后来被判了死刑,乃是有人栽赃于她,死得冤枉。栽赃的自然不是疏忽职守一类的罪名,而是盗窃帝王仙丹。 人人都想成仙,凡间的帝王自称天子,自然也想长生不死。那时宫中有炼丹画符的无数,帝王身边最受宠的,并非王侯将相,而是境界已至渡劫的修士。 修士哕心沥血,终于炼出金丹一枚,说是吃下后就能飞升成仙。他的境界离登仙只有一步之遥,金丹自然便献给帝王了。 得此仙丹,帝王可不得夜夜枕着睡,他不好抛却凡间种种,便想在仙逝之前,再将仙丹咽下,如此一来,不光能返老还童,还能直接成仙。 帝王想得倒是好,偏偏枕下的金丹不翼而飞,问起昨夜侍寝的妃子,妃子掩面而泣,说是管刑狱的大人指使她所为。 在清风台上,引玉看得真切,莲升与那妃子分明只有一面之缘,哪来的什么指使授意,分明是朝堂中权力倾轧,妃子受胁迫,为保娘家齐全,料定帝王对她有情,会饶她一命,故施此计。 她心疼莲升不假,却不能左右莲升那一世,只是好奇最后仙丹落在谁家。 在清风台上,引玉连喝了半月的酒,不曾离开半步,她看出莲升那一世寿命将尽,却也看出来,凡间的那位帝王并没有仙命。 后来么,仙丹还真在莲升的书房中找到,可惜还未送到帝王手上,就被一只猫儿掳走了。 一只乌云踏雪的猫,模样长得机灵,无声无息从书房屋瓦上跃下,飞快将仙丹叼去。 那猫并非莲升养在院里的,只是它常来,莲升便常常舍它吃食,它自然而然就将那儿当家了。 一众侍卫慌忙追猫,最后看着那猫坐在树上舔爪,它舔得正欢,周身一轻,竟迎着月色飞到了天宫。 引玉看着莲升那一世咽气,才从清风台上离开,再见到那乌云踏雪的猫时,它已能化出人形,银发黑裳,怪好看的。 猫刚生出灵智就飞升上天,人生地疏的,哪儿都不敢去,在白玉门上一窝就是几日。 引玉仰头看它,因为这猫和莲升有几分缘分,便爱屋及乌,抬手说:“下来,我带你去见仙辰匣。” …… 引玉低低笑了,那事到底关乎莲升七世,她能想得起来也不容易,说:“说来你和归月缘分不浅,你轮回的第一世,便在凡间见过她。” 莲升微愣,她如今尚未想起那七世轮回,迟疑道:“她那时还未登仙?” “如果登仙是‘果’,那有一半的‘因’出在你的身上。”引玉意味深长道。 “怎么说?”莲升问。 引玉长话短说:“你那一世被污蔑偷了仙丹,有人暗暗把赃物放在你屋中,东西搜出来后,被那猫儿叼走吃了。” “竟是这等渊源。”莲升淡哂。 “是有几分巧妙。”引玉也笑,转而问:“ 铃铛是在哪里找到的。” 莲升朝叶家那屋子睨去,说:“我循着妖气过去,得知叶家有一厅堂,专用来摆放驱邪法器,而一些妖鬼之物也在堂中。器物里,有几件多半出自于新降的妖,所以妖气未散。” “难怪。”引玉哪舒得了喉头堵着的那口气,如今还不知道归月是不是泯灭了,“看来这叶家没来错,得见见叶府当家的才行。” 莲升颔首,说:“妖邪之物离身,只消三五载,原主遗留的气息便会彻底消失,或许铃铛只是离身太久,归月尚还在世。”她说得轻巧,心里实则也没有数。 引玉怎会听不出,莲升不过是在哄她开心,她垂着眼笑,把铃铛往莲升手里一放,说:“还回去,省得叶家起疑。” 莲升不得已又施出一念。 莲升的神识还在外游走时,茗儿转身跑回亭台,看她坐着一动不动,便放轻了声音问:“她睡着啦?” “神游太虚了。”引玉笑说。 茗儿将信将疑,规规矩矩坐在边上,不敢出声。 那厅堂外,两个丫鬟见房门一直敞着,里面又没动静,便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她们看守此间已有数年,平日里别的什么都不用干,只要看住屋门,擦拭好屋中器物即可。 日日如此,对屋中各物的布置,她们已是烂熟于心,就算只有丁点变化,也能看得出来。 两人进了屋,一人看左侧,一人打量右侧,右侧的看呆了,猛拍起同伴的肩说:“你看,这是不是少了一样东西。” 另一人探头去看,怵怵道:“是呀,少了个什么?” “铃铛!” “没错了,就是铃铛,不会是刚才那道阴风进来偷的吧?这可如何是好,可别是妖怪回来了。” 两人瑟瑟发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当即拔腿就跑,心说得赶紧把这事告诉老爷! 等莲升把铃铛放回去,两个丫鬟已经跑到叶进焯面前。事情就是在她们眼皮下发生的,她们怕被重罚,谁都不敢先开口。 叶进焯吹开浮叶,呷了一口茶问:“怎么?” 左边那丫鬟鼓起劲,干脆说:“刚才灵器室的门忽然打开,我们却看不到屋里有人,进去一看,才发现……丢了东西。” 那屋门上有禁制,寻常妖鬼可进不去,更别说悄无声息盗走器物。 叶进焯的面色登时一便,将茶盏一搁,茶水溅湿袖口也不管不顾,起身说:“忽然打开?此前没有声响么。” “没有。”丫鬟战战兢兢。 “丢的是什么?”叶进焯又问。 丫鬟不假思索:“一只铃铛!就是那只圆口且没有铛簧,里边还胡乱刻了划痕的那只!” 叶进焯周身一僵,连牙关都在发颤,挤出声说:“去看看。” 坐在边上的门客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跟着起身,问:“那只铃铛是收妖时拿到的?” 叶进焯没有应声,已经魂不附体。 门客当即明白,那铃铛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扶稳了叶进焯,连忙对两个丫鬟说:“还不快过去!” 丫鬟转身就走,两条腿抖得根本停不住。 迈出门槛,叶进焯才回过神,步子迈快了几分。在穿过回廊时,他细心留意了周遭的动静,可满院的符箓、铜铃和铜钱皆静,和平常无甚差别。 叶进焯神色越发难看,若非这两个丫鬟弄错,那便是有大妖大鬼潜了进来。 门客也有所察觉,却不敢出声,也不知盗铃的妖鬼是不是藏在了暗处。 丫鬟站到屋门前,两人面面相觑,少倾才转头说:“老爷,这门刚才是开着的。” 叶进焯一脚踹开屋门,进屋先将挂在墙上的金钱剑抽了出来,朝铜铃所在之处指去。他缓缓迈动步子,小心靠近,再一看,木架上分明就搁着那只铃! 丫鬟自然也瞧见了,讷讷说:“不可能,刚才明明不见了的!” 叶进焯弯腰,一双眼凑得极近无比,他不敢伸手触碰,只敢用目光度量。 “如何?”门客压着声问。 叶进焯转身问:“你们今日擦拭物架时,可有碰过这只铃?” 两个丫鬟齐齐摇头,她们从不碰右侧的物架,只会擦拭左边的法器。 “有人碰了铃铛。”叶进焯语气沉沉。 丫鬟们心惊胆战,心道连老爷都察觉不出,那一定是非常厉害的妖鬼。 叶进焯转身说:“此间没有妖邪之气,我从未见过如此高深的藏息之术,去把守门的喊过来。” “老爷怀疑,不是妖鬼所为?”门客揣度道。 叶进焯沉默不语。 两个丫鬟哪敢耽搁,当即往府门跑,一刻也不敢缓。 池边亭台里,莲升平静说:“叫那叶府的老爷发现铜铃被人碰了。” 茗儿看仙姑一睁眼就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看她,还是不敢吭声。 引玉可不信莲升会如此不小心,抬手往唇前一掩,不想茗儿听见,说:“你故意吓那叶家老爷?” 莲升睨她,说:“不是要见他么,总得找个契机,叫他主动找来,只是此法牵连了不少人,被吓到的可不止他。” 引玉笑了,听见远处脚步声纷乱,瞅见两个守门的正紧赶慢赶往别处去,在前边引路的,恰就是刚才那两个丫头。 “叶家老爷果然起疑了,你这心眼可不比别人少。”她饶有兴味地说:“难怪你不认灵命青出于蓝胜于蓝,原来自个的坏心思还都藏着呢。” “休拿我和牠比。”莲升皱眉,“牠作的是恶,我是么。” “当然不是。”引玉说。 茗儿躲在柱子后,胆战心惊地说:“他们怎么被带走了,难道因为擅自放我入府,惹叶家老爷不高兴了?” “你以前来时,也惹他不高兴?”引玉问。 茗儿摇头说:“那倒没有,叶姐姐喜欢我,叶老爷也不嫌我脏,还会叫人送我酥饼吃。” 引玉好整以暇地坐着,说:“等会儿,你就又能吃上酥饼了。” 茗儿不解。 片刻后,守门的再度路经,而此前带路的两个婢女,正往亭台这边赶。 婢女俱是战战巍巍,哪知道自己要见的人是人是鬼,走到亭台时头也不敢抬,便说:“两位姑娘,老爷有请。” 话音方落,檐上铜钱簌簌作响,远处传来嗡鸣声,不是因为有妖鬼潜入,而是辟邪镇魂大阵再被启用。 这阵一启,两位客人要是不依,婢女便要将手里桃木剑刺出,届时她们的魂都要被镇在此地,跑都跑不了。 莲升恰就是为了见那叶家老爷,所以才施了这一计,又怎会不依,起身说:“还请带路。” 引玉懒懒散散站起,可丫鬟因为低着头,看不到她雪一样的面色,光看她露在袖口外那白得吓人的指头,便知道来客绝非凡人。 “劳烦两位,此番不请自来,是我们冒犯。”她悠声说。 两位丫鬟打起寒颤,她们见过茗儿,自然而然便将茗儿当成了受胁迫的。两人小心翼翼使出眼色,想叫茗儿到自己身边去。 茗儿却看不出她们的意思,还跟在引玉和莲升边上。 丫鬟不敢多说,匆匆忙忙带路。 从回廊穿过,自然又要经过那放置灵器的屋。经过时,丫鬟飞快瞥去一眼,硬着头皮回头,打量起客人面色。 这一看俱是心惊,此等相貌和姿态,岂能是寻常人?不是神女,也该是境界高深的修士。 来客目不斜视,并未多看灵器室一眼,似乎并不知道里边陈列的是什么。 叶进焯要会客,自然不会在丢了东西的灵器室见,而是在前厅里坐等。 进了前厅,引玉朝叶进焯扫去一眼,看出此人一身正气,和薛问雪同为修仙之人,只是他的修为不比薛问雪,灵根稍显堵滞。 这样的修为,哪里能和归月一搏,就算是薛问雪,怕也只接得住归月的一招半式。 只是,引玉不清楚,化妖后的归月会不会境界大跌。 把人带到前厅后,婢女便相继退了出去,不光把门合上,还顺手把茗儿也牵出去了。 那门一关,她们呼出一口气,这才松开手,掌心的桃木剑都已被汗液打湿。 茗儿一个趔趄,诧异地站在屋门外,着急问:“怎么把我带出来了?” “那两人是从外边来的吧,你在哪碰着她们的,她们俩是不是要挟你了?”其中一位婢女心急如焚地问。 茗儿眨眨眼,想为仙姑正名,说:“她们是从外面来的,没有要挟我,还给了我饼子吃,是、是我将她们带来叶府的,怎么了,我是不是带错了呀。” 两个丫鬟欲言又止,怎好说一个孩童的不是,更何况,茗儿是被饼子哄骗的。 “你要是饿了,便来叶家呀,怎么能随随便便接别人的吃食呢,要是、要是她们在饼里下药,你不就一命呜呼了!”丫鬟恨铁不成钢。 茗儿摇头,无辜道:“可是她们没害我,她们是仙姑呢。” 丫鬟不说话了,牵着茗儿就往厨屋去,给她拿桃酥饼吃。 厅堂里,引玉在打量叶进焯,叶进焯同也在打量这两位客。 叶进焯心惊,屋中他摆设有辟邪除妖的器物无数,就算是大妖大鬼,也不能安然静坐。 难不成这两人真是凡人?叶进焯心说。 引玉进叶府时未让守门的传话,还自顾自坐在别人的亭台里,此事自然不占理,温声说:“此番是我们二人冒犯,本意是想在亭台里等叶府大小姐回来,没想到给叶府添了麻烦。” “你们认得叶绻?”叶进焯可从未听叶绻提起过这两人。 引玉坦诚道:“不认得,偶然认识茗儿,我赠她话本一册,她不识字,便说要来找叶府的大小姐,我从她口中得知,叶家懂得除妖辟邪,便想来见识见识。” 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此人说得分外坦诚,打消了叶进焯近半的猜疑。 可叶进焯还是不敢放松警惕,故作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试探般说:“方才府内有东西遗失,问起守门,才知来了客。” 引玉朝莲升看去。 莲升安坐不动,凛凛目光斜向叶进焯,那沉静的神色哪像是妖鬼能有的。她不想扯谎后还得费上口舌自圆其说,索性说:“敢问叶府遗失了什么,可是铃铛一枚?” 叶进焯在心里编排好的话全被堵住,未料到这两人竟如此坦诚!他深吸一口气,说:“不错,正是灵器室内的一只铃铛,原先婢女说妖铃遗失,我便去探查了一番,不料去时却是见到了铃铛的,只是铃铛摆位稍有变化,想来是被人取走又放回。” “不问自取视为盗,铃铛是我取走的,多有得罪。”莲升不怯不避,直接道明。 叶进焯再次怔住,看这两人不像宵小之徒,皱眉问:“你是如何拿走的,我两位婢女门开才听到动静,再说,你们为什么只取走铃铛?” “叶老爷修仙,想必一定懂得,取物有时无需入室。”莲升从容道。 叶进焯轻吸一口气,哑声说:“我修为一度停滞,后来为了除妖境界大跌,如今连隔空取物一术都使不出了。观你们二人身上没有妖邪之气,本以为是擅长藏息匿影的妖邪,岂料两位坦坦荡荡,倒使得我的一番揣摩太过冒昧。” “情理之中,我们二人有错在先。”莲升说。 引玉连腰背都打直了些许,问道:“取走铃铛,是因为我们来时觉察到贵府妖气杂乱,私自探查后发现铃铛一枚,恰好这铃铛我曾经见过,也不知叶老爷是从何而得?” 叶进焯心底的疑虑又打消了些许,审思了片刻,才说:“不知两位可有听说,二十年前,扪天都猫妖祸乱一事。” 这正是引玉想知道的,她气息微滞,沉住气说:“那只猫妖可是银发黑裙,修为高深莫测?” 叶进焯颔首,捻去掌心冷汗,徐徐开口:“不错,那时我的境界不过分神,除些小妖小鬼不在话下。可那个时候,祸乱扪天都的猫妖修为在我之上,我使尽浑身解数,也除不了她。” 那是二十三年前,那时的扪天都还繁华热闹,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扪天都斗胆取这名字,是因为此地修士野心勃勃,统统都有问道登天的抱负,一些大宗大门立在附近,各路向往仙途的,自然也汇聚而来。 那时,初升分神的叶进焯不过是扪天都里平平无奇的一位修士,和各大宗门一比,叶家简直不值一提。 也便是在那个时候,慧水赤山妖祸四起,各大宗门纷纷派人前往闹妖灾之地,不料一处未平,一处又起,各宗门哪还能留人把守,除妖的弟子根本不够用! 扪天都的萧条显而易见,原先城廓里修士随处可见,就因为到处大闹妖患,使得这地方只余下些个散修。 叶进焯便是其中之一,他隐约察觉到慧水赤山有变,同友人商议后,决议留守此地,省得妖鬼忽然涌来,扪天都连反手之力都没有。他连夜串起了不少铜钱,以备不时之需,又派人镇守城门,生怕妖鬼潜入。 那一日,扪天都里发生了一起婴孩被掏心的惨案,本以为是仇杀,不想惨案层出,其间还伴有凶悍妖气。 不是仇杀,更不是恶人连环杀人,根本是妖患! 叶进焯提剑寻妖,为了把妖鬼勾出来,不得不用自己的孩子做引。 那妖当真出现了,恰是夜黑风高之时,狂风撞得门窗大敞,未见妖来,先闻铃响。 叶进焯心跳如雷,蜷在暗处等那妖怪现身,他的夫人赵明心亦是修士,甘心为了整座扪天都的安危做引。 叮铃声响,本以为妖铃有勾魂摄魄之用,可他们二人神智清明,根本没被摄去心神。 接着,屋瓦被踩得啪嗒响,好像有野猫飞快跑过。 在那时,见过猫妖真容的人并不多,它来去无影,众人还未察觉到妖迹,惨案便已发生。 “那是一只乌云踏雪的猫。”叶进焯声音微颤,手不稳地托起茶盏,润了润干涩发紧的喉。 屋瓦踩踏声才歇,窗纸便映上了一个人影,那人高挑纤细,长发披散,发顶似乎有一对耳,不像是竖起的发髻。 “我和夫人相视一眼,认定来人是妖,就是那只吃婴儿心的猫妖。”叶进焯神色沉沉,嘴唇发干,“怪的是,她身上没有妖气。” 作者有话说: =3= 第113章 “就算身无妖气, 也绝非凡人,我与夫人再三确认,她发顶上的绝对是兽耳。”叶进焯目光闪烁,不得已又呷上一口茶润喉。 “屋外丁点妖气也没有?”引玉掌心冒出薄汗。 叶进焯摇头说:“倒也不是, 从城墙算起, 扪天都足有八千顷, 这样宽广之地,如何确保城中一妖一鬼皆无, 且不说,护守扪天都的一众仙宗都已奔赴外地。城中妖气是有, 鬼气亦有, 但都寡淡, 都出自小妖小怪,无甚威慑力。” “一些大妖, 极擅长藏匿气息。”莲升看向引玉, 说得委婉。 许是经引玉提起过她轮回的头一世,她只稍回想, 眼前便能浮现出猫儿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猫惯会上房揭瓦,本以为性子极野,没想到被投喂后竟还会还礼。礼数还挺周到,只是还过去的都是些她容不下的虫鼠。 天命使然,莲升刚踏出莲池,境界便比旁人高上许多, 就连承的职,也是其他仙神比不过的。 那时猫仙已在白玉门上占门为王许久, 那猫不好修炼, 承的职务不算重, 每日只稍花上一两个时辰就能完成,余下的时间几乎都用来睡觉。 按理来说,她该将猫仙从天门上逐开才是,偏偏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猫不闯祸,便由其窝在那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今莲升才明了,那点纵容和心软,哪能是凭空冒出来的。 “后来如何?”引玉问。 叶进焯说:“不论是屋瓦被踩踏,还是猫妖落地化出人形,我和夫人都察觉不到滔天妖气,偏偏……” “如何?”引玉急切问。 那日月明星稀,不像是会闹妖灾的,平日如果有妖鬼作乱,那妖邪之气虽不足以遮天蔽日,却也能令朗朗乾坤变得昏暗阴冷。 叶进焯心觉古怪,以为这妖是懂变通、学机灵了,正挖坑引他往下跳,他不得不出去一探究竟,毕竟他和赵明心,就是为了引猫妖前来,才设下此局。 可以说,成败皆在这一夜,此计如果被勘破,往后猫妖便不会再轻易上钩。 在朝门窗靠近时,其实叶进焯怀疑过,窗外也许只是一个虚影,偏偏风过时,铃又响了。 赵明心蓦地拉住叶进焯的袖子,深深看了他一眼,随之缓缓松开两指。 她眼底全是不舍,好似这一别就是永世不能再见。 叶进焯心里也清楚,这夜必不可能好过,他们也许连保全性命都难。 他不想让赵明心和他们的孩子受难,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非要牺牲,便由他先去探那黄泉路。 风声,铃声,在窗外齐齐作响,那嚎啕好似鬼祟应招而来。 叶进焯握紧金钱剑,几步一顿地往外走,每一步都是试探,每一步都无比煎熬,生怕猫妖先手出招,打得他猝不及防。 他和赵明心此举是在赌,但他们赌不起,这一输便是阖家的性命。 赵明心默然不语,定定看着映在窗纸上的妖影,目光不敢移开一寸,她一边轻拍着怀中襁褓,所幸她和叶进焯的小孩很好,总是乖巧,不会突然哭闹。 正也是因为这样,她才敢冒险一试。 窗纸上的妖影动也不动,在推开房门的一瞬,叶进焯才得以确定,那就是个调虎离山的虚影,妖猫根本不在窗外! 庭院空空,窗纸上的人影已然不见。 猫在哪里? 到访的猫妖寡淡如水,气息全无,而那些从四方而来的小妖气息,混淆了叶进焯的注意力! 没有气息,叶进焯和赵明心从何得知,猫妖到底藏在何处。 叶进焯陡然收手,转身回到屋内,心道幸好,差点就中了猫妖的伎俩! 可就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屋瓦大掀,随之而来的是压顶般的妖气。 那妖气一现,叶进焯便知道他毫无反手之力,他已是分神,可在这妖气面前,竟与蚍蜉无差。 此妖……得是大乘上下。 赵明心同样神色大变。 在此以前,关于猫妖是何等凶残可怖的,他们二人全从旁人口中听说,自己从未亲眼目睹。正因如此,他们顺其自然的,将猫妖等闲视为自己降伏过的最凶的那只。 不料,还是低估了。 叶进焯扑上前,想为赵明心和他们的孩儿挡住致命一击。 赵明心却不怕死,在下定决心引猫妖前来时,她就已经做好了直奔黄泉的准备,她此番不能只为自己,而是要为整座扪天都。 于是她将襁褓抛向叶进焯,欻啦一声拔剑,朝袭来的妖影挥出一道剑风。 此剑风,倾尽了赵明心毕生的灵力,她的一战或许太过短暂,但已是她的极限之举。 叶进焯不得不接住襁褓,喊叫声堵在喉头,他不能呼喊,不能将妖猫喊得扭头,否则赵明心的所做全部白费。 他蓦地掠出窗外,将孩儿放在墙根,匆匆施术隐匿起孩儿气息和踪影,这才冲回屋中。 赵明心的那道剑气浩瀚如浪,屋中器物全被掀翻,碎作粉屑。 从天而降的妖对出了一掌,面对这剑气,她竟不露惧意,嘴角甚至还噙着邪性至极的笑,好似疯魔。 此妖的相貌和旁人口中的无差,夺心的猫妖就是她! 她一身黑裙和夜色别无二致,银发如瀑,恰似将月光披在肩头,只需隐匿气息,便能和夜幕融为一体。 叶进焯终于喊出声:“明心——” 赵明心去意已决,明明已被妖气刮得浑身是伤,却半步不让,势必要将妖猫留在此地。 那猫妖被罡气撞得口喷鲜血,竟还是不露怯,也不怒,笑得好似得了趣,五指作爪状,擒上赵明心的脖颈。 叶进焯祭出符箓无数,身侧环绕的灵符全朝猫妖飞出,他挥剑上前,却见……赵明心的唇边也噙起了笑。 和猫妖不同,猫妖笑得和邪魔无异,赵明心却笑得温温和和,像一汪水。 赵明心笑,是因为她还留有后手,并非被这猫妖一擒,就已定胜败。 叶进焯看得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赵明心因何而笑,心底涌上不详之感。 他的灵符离猫妖只余咫尺,顷刻间,赵明心身上现出光芒,好像她成了灯笼一盏。 躯壳成薄纸,魂灵作火,里头的火光全透了出来。 那根本是要……同归于尽! 赵明心的境界比不过猫妖,她与猫妖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她好像海中砂石一粒,不堪一搅,偏偏她要守住扪天都的心比海还阔,比天还高。 “明心——”叶进焯如何阻止,这叫他……如何阻止? 赵明心说:“留住她,别让她再祸乱扪天都了!” 猫妖的手还擒在赵明心的脖颈上,她见状松手,本欲后退,可赵明心的双臂却死死勒住了她。她面上微露错愕,饶有兴味地说:“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小小修士能伤我几分。” 叶进焯怒不可遏,没想到此妖竟还不露怯,竟还嬉皮笑脸!要知道,赵明心的境界也至分神,爆体时飞迸的灵力足以让大乘期的修士元气大伤。 自爆而亡只消一个眨眼,猫妖话还未说完,赵明心的身躯已被火光蚀尽。 赵明心的笑颜不复存在,她成了一簇火,烧向猫妖! 叶进焯心如刀割,手脚好像坠有千斤巨石,他苦不堪言,却不能坐以待毙,他必不能让赵明心的心血白费,只得施出浑身解数,将猫妖捆在原地。 猫妖挣不开,索性不再挣扎,就好像这滔天的火未伤她分毫。她依旧在笑,笑得分外狡猾,用那稍显低缓沙哑的声音说:“呀,被留住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叶进焯深以为这猫妖还有后计,但见赵明心化作的火燎得猫妖银发断碎,那骇人妖气被一削再削。 他心存疑惑,却冷声说:“这便取你性命!” 刹那间,猫妖身上妖气全无,可她的身影明明还在。 叶进焯怔住,手中剑却不敢慢,他万不能掉以轻心,得不留余地将剑捅入此妖心口。 猫妖吃婴孩心无数,这颗心也必给她搅烂才成。 猫妖痛嚷,哭得凄厉,脸上半分笑意皆无,这才该是身负重伤的模样。 叶进焯抽剑,正想再度刺出,便见猫妖挣脱了他的束缚,在火光中变成乌云踏雪的猫,嘤咛着逃开了,只留下铃铛一只。 怎能容它逃脱? 叶进焯不管不顾地追上前,追了半座城之远。他看猫妖身受重伤,跑起来已是一瘸一拐,脚步明显越来越沉,便笃定自己很快就能追上。 叶进焯心上才刚涌出一丝悲戚的喜意,便觉察到蒙天妖气从背后扑近,他忙不迭扭头,又祭出灵符环身。 但那妖气竟刮得灵符尽碎,倏然撞入他身,将他奇经八脉全数折断,他痛不能动,奋力将妖气挤出躯壳,而当他再想追逐那猫妖时,已不见猫妖身影。 自那日后,扪天都再没有发生过婴孩被挖心的惨案,可猫妖分明还未除去,而叶进焯也只是得了铃铛一只。 叶进焯身负重伤,带着一身病痛为赵明心办了丧礼,隔日才想起他们的孩子还被匿形术藏在墙边。 他哭着将小孩抱起,饿了一日的孩儿依旧不哭不闹,只是受了凉,冒出个鼻涕泡,这小孩正是叶绻。 说起旧事,叶进焯便回想起当日之痛,痛的并非尽断的筋骨,而是伤痕累累的心。他低头喝茶,说:“我本想一走了之,带叶绻到一个没有妖魔的地方去,可想到这地方是明心拼了命守下来的,便还是留下了。” “节哀。”引玉没想到牵扯出了如此凄苦的过往,愧疚道:“尊夫人一事,我……” “无妨。”叶进焯摇头,“就算你们没有问起,我夜夜也会想起当时之事。” 引玉沉默。 “当时之事便是这样,我所见所闻已悉数道出。”叶进焯说。 引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银发黑裙是归月不假,可是…… 她看向莲升,心里有百般话想说。 “妖气或许并非出自猫妖。”莲升低垂着目光,转动茶盏托。 叶进焯皱眉,抹去眼角泪花,沉声说:“那夜之后,我曾也这么怀疑,我想当夜来的妖可能不止猫妖一只,猫妖不过是个幌子。” “ 猫妖被灵力震伤,后来又被我一剑刺穿心口,绝无可能不痛不痒。”他倏然抬眸,又说:“再说,后来伤我的那股妖气竟不随她而行,也难怪她现身时,身上不携妖气。” “可惜你见到的只有猫妖,暗处那人藏得太好。”引玉心神微定。 如此来看,归月身沾孽障不假,她和无嫌有几分相似,都成了替罪羊。她或许身中幻象,或者是被夺舍,也或许……是中了役钉,只是如今还不能断言。 叶进焯哑声:“后来猫妖再没有出现,我就算想报当夜之仇,也不知道该上哪里找她。”他一顿,喊了婢女进屋。 婢女推门进来。 “把那只铃铛拿来。”叶进焯说。 婢女转身去取铃铛。 叶进焯眼中还含着悔恨,二十多年的时光,哪足够洗去他对赵明心的悔和情,他忙不迭问:“二位此前说,曾见过这只铃铛,不知是在何时何地见到的,那时猫妖便已四处肇祸了么。” 引玉稍思索一阵,才说:“实不相瞒,是故友之物,那时她还不是叶老爷您口中的模样。” 叶进焯愣住,他恨屋及乌,差点怒目相视。 引玉皱眉说:“照你方才所言,猫妖说话声低缓沙哑,可我认识的猫却不是这样的,她虽也爱笑,却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在作恶时,还露出那般邪性的神色。” “人会变,妖自然也会。”叶进焯握紧十指,“你们认识她时,她或许善良,但我夫人和当年的婴孩岂能是白死?” “我知。”引玉温声,“我并非为她开罪,只是觉得,当时她可能受别人指使,要想为当年的亡魂报仇雪恨,捉她不够,还得找到她背后之人。” 叶进焯露出苦笑,“谈何容易,这么多年,我连猫妖都找不到,拿什么找她背后之人。” 莲升淡声:“会有法子。” “你们上一回看见猫妖,是何时?”叶进焯急切问。 “实话说,我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你之前,到如今已有二十三年。”引玉低头喝茶。 叶进焯茫然道:“如今你们可有头绪?” “暂无。”引玉坦白。 未几,婢女把灵器室的铃铛取了过来,古旧银铃摆在木托盘上,显得小巧无害。 她放下托盘,看了来客两眼,掩住唇凑到叶进焯耳边说:“老爷,小姐还未见回来,可要派人去找?” 叶进焯按住眉心,摇头说:“又是找那瘸腿的去了?随她。” 婢女声音虽然放得轻,可引玉和莲升耳力好,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婢女犹豫。 “怎么。”叶进焯问。 婢女说:“今日小姐出去有两个时辰了,我疑心姑爷是到地下去了,小姐会不会也……” 叶进焯当即变了脸,冷声说:“让卫先生用搜魂术找,如果小姐去了地下,立刻将她捉回!” 婢女朝门外投去一眼,连忙应声,老爷口中的“卫先生”,就是叶家的门客。 门一合,叶进焯才拍了两下胸膛,想将闷在心头的气给拍散,说:“见笑了,两位应已有所察觉,这地方一个人影也没有,稀奇至极。二位有所不知,扪天都的人都到地底去了,那地下设有赌庄,下边的人全都流连忘返。” “的确奇怪。”引玉正巧也想问问这事,没想到叶进焯自个儿起了话匣,说:“来时听见地下传出声音,我们以为城民是为躲妖魔才到地下的,下去一看,才知是牧猪奴戏,赌来赌去那等事。” “可不是么。”叶进焯神色不善,“叶绻新婚,那桩婚事我几度反对,可她竟以死要挟,我才不得不应下,她心上那人一颗心都吊在地下,成日往外跑,瘾大得很,我恨不得将他手脚削了!” 引玉不想过问别人家事,说:“此事着实稀奇,我去过不少地方,有些城廓也兴赌乐,却不见别人如此沉迷。” “起先我们二人以为是幻术所现,后来发觉沉迷赌局的都是活躯活魂,便以为众人是受了妖法。”莲升淡声,“但都不是。” “说起来,这赌博之风,还是在猫妖走后忽然兴起的。”叶进焯又皱紧了眉头,“那时我以为,是上次幕后之妖所为,毕竟那妖惯会隐匿气息,而众人沉迷赌局又绝非偶然,谁知是不是那妖突然再起坏心。” “细说。”莲升道。 叶进焯只好又徐徐说起当年之事。 当年赵明心的丧礼办了有四十九日,等七七全部过完,叶进焯才像被抽了魂一样,成日迷迷茫茫,不知日子要怎么过。 就是在忙完丧事后,他才得空到别处走一走,这一走才知道外边的人竟都不见影了。 大街小巷空无一人,明明只过去一个半月,却好似有隔世之久。若非叶进焯身上筋骨还痛,他差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就在四处游走时,叶进焯听见脚下传来声音,下去后差点被欢呼惊叫声给震聋。 地下的人沉迷赌局,要么大笑、要么懊恼,比猫妖祸乱时更为生动和乐。 叶进焯险些加入赌局,在掷出钱袋后,才猛地回神。他不管不顾往外走,到了地上才发觉刚才的赌瘾来得太突然。 叶进焯百思不得其解,别说沉迷,他此前可连碰都不曾碰过此等玩乐,难不成……是妖术? 可城中妖气都出自小妖,寻常小妖哪有这等能耐。 不得已,叶进焯深入虎穴,再入地下赌庄,在四处暗暗布下铜镜和符箓,想要一窥究竟。 回到叶家后,叶进焯动用铜镜窥探了一月有余,依旧找不到答案,那时叶家已有不少家仆因为沉迷赌局,久不见人影。 此事不妙,叶进焯连忙在叶家布下法阵无数,然而直到如今,沉迷赌局的人越来越多,而众人深陷赌局的原因还是没有找到。 “后来我只能将家仆全部换去,命他们绝不能参与赌局,连踏进去半步也不行。”叶进焯冷声。 引玉若有所思,说:“我听那叫茗儿的丫头说,有些新生的刚出世就迷恋赌局,此事当真?” 叶进焯摇头,说:“那是因为,有些孩童尚在襁褓时,就被带到了地下赌庄,单单是进去,也许还能保全心志,但一旦碰过里边的东西,必会沾上赌瘾。” “原来如此。”引玉困惑消除,“我还以为真如茗儿所说,城外来的人不会沾瘾,所以叶家老爷您才在外边招家仆。” 叶进焯叹气道:“我那是无奈之举,只要是这扪天都里的人,都有可能进过地下赌庄,只要一个去过,其他人受其蛊惑,也会忍不住前去,我想保全叶家,只能把家仆彻彻底底换掉。” 莲升若有所思,赌局,十二面骰,骰中鬼像…… 她忽然问:“夫人丧礼那段时日,城里没有妖灾,不知可有闹过鬼祸。” 叶进焯迟疑着摇头,说:“我那段时日无心理会其他事,后来我想找人一问究竟,那一个个的心里只有赌局,根本不答话。” “那你可有见过,十二个面的骰子?”莲升又问。 叶进焯摇头:“闻所未闻。” 引玉心知这事还得她们自己摸索,看向莲升说:“看来我们还得到地下去。” 叶进焯连忙制止:“使不得,我当时只是碰了一下赌桌的桌角,疲心竭力才稳住心神,二位就算境界高深,也万不可放松警惕!” “无妨。”莲升淡声。 叶进焯愣住,想起这二位是进过地下的,修为指不定高他多少,他只好说:“那也要……处处小心才行。” 他蓦地起身,搁在案上的手无意碰到托盘,才想起方才让婢女取来的铃铛,说:“就是这枚铃铛,当年明心自爆而亡,也没能留住猫妖,只留下这只铃。” 引玉拿起银铃,良久才说:“我知道猫妖罪行累累,当年的惨案绝非三言两语能平淡概述得了的,也心知叶老爷未必愿意将银铃赠人,不过还是想问一句,叶老爷可愿将银铃送出?” 叶进焯定定看着铃铛,一些怅惘和懊愠又浮上眼梢,他哑声说:“我将铃铛留着,原是想借由此铃,不忘当年之仇,但如今想想,若要借助外物才不忘恨,那便愧对了夫人和当年遍城的亡魂。” 他摆手说:“二位要想取走,拿去便是,只盼二位追寻到猫妖和其背后人所在时,能通信予我,二位就算私心作祟,不愿将猫妖绳之以法,也莫要拦我。” “万不会阻拦。”引玉答应。她拿了银铃,转而拉住莲升的手,往对方掌心上放,小声说:“替我收着。” 莲升收拢五指,只好帮引玉收起来。 “二位且慢。”叶进焯匆忙取下墙上的铜镜,说:“便是这面铜镜,能借它窥探到赌庄大概,二位一并带上吧。” 作者有话说: =3= 第114章 “正好, 总不能时时刻刻待在那底下。”引玉想到下面密匝匝的人,好似又闻到味,别说时时刻刻,多待半炷香都是要命。 “这面铜镜我看了二十年, 如今再怎么看也看不出蹊跷, 今日赠予二位, 或许能助二位一臂之力。”叶进焯说。 莲升接过铜镜,一拂镜面, 镜上果然映出熙熙攘攘的地下赌场。 众人不论输赢都挤作一团,不知饥饿和困倦, 好像把命也赌上了, 不死不休。 寻常人赌瘾再大, 也会累会饿,这些人根本就是中了妖法邪术。 可不论莲升端详多久, 都看不出法术痕迹, 明明观这些人面相,通通不像嗜赌如命的。 “二位想必也看出来了。”叶进焯负手转身, 望向墙上挂着的串串铜钱,说:“一些本该大富大贵的人,竟也因为耽溺赌局,落到一个家破人亡的地步,如今他们落魄褴褛的模样,哪合得上他们的八字。” 他说得口干舌燥, 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匆匆说:“叶家以前在扪天都虽然比不上那些大宗门, 但也除过不少妖鬼, 城里半数人承过叶家的恩, 只要是来过叶家的,我或多或少都记得。如今回头再看,不论那些人此前命理相差有多大,如今都走到了一样的境地。” “难怪你要设此铜镜。”莲升再拂镜面,镜中人与物全数不见。 “无奈之举。”叶进焯叹气,“二位要是不急,不妨先在此处用个饭,我找了二十年也没能找到答案,深知此事急不得。” 他一顿,目色深深地说:“我那女婿快要回来了,二位也许能从他身上找到些许线索。” “不必了。”莲升轻叩铜镜,淡声说:“我们去过地下,自然也见到了那些好赌之客,暂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引玉看莲升拒绝得甚是生硬,少倾接话:“不敢麻烦,和我们一并来的,还有其余三人,如今分开良久,我们还得赶回去和他们碰面。” “那的确……慢不得。”叶进焯听她们要走,咚地放下茶盏,面露不舍。 距他上次见到同道中人,似已有隔世之久,他如今境界大退,修为止步于此,一看两位仙姑好似法力高强,便忍不住想多留。 “不必相送。”引玉说。 叶进焯还是不忍,论道么,他是没资格论了,却还是想多聊几句,毕竟这些年为了不枉费赵明心的心血,他半步不离扪天都,对外面的状况知之甚少。 他左思右想,挽留说:“或许二位还是该见一见我那位女婿,二位见过耽溺赌局的赌徒,但一定没见过离了桌的。” “哦?”引玉扭头。 叶进焯连忙说:“既然二位的同行者就在城中,不妨容我让下人去寻,你们来了就是客,且安心!” 引玉朝莲升投去一眼,抬眉说:“看来离不离桌,竟是两副面目。” “有何不同?”莲升垂眼看向铜镜,见镜里赌徒神色狂热,有些个已经就地大小解,边上人却还是一副如痴如狂的模样。 引玉忙不迭别开头,生怕脏了眼,心觉古怪,说:“可我们先前闯入一户人家,他们桌椅干净,不像耽溺赌局不愿离开的,难道前后差别就在这?” “非也,差别另有其他。二位以为,我第一次进到地下赌场,是凭什么脱的身?”叶进焯忧思沉沉,说:“初沾赌瘾,只要及时抽身,便还有回旋的余地,但如果不加自制,假以时日就会变成他们那样,到那时候,别说擦桌擦椅,怕是饿死渴死,都还在赌桌边上!” “难怪。”引玉了然,“看来是该见一见您那位郎婿。” “有劳叶老爷,我们的三位友人,就在东面初进城门的地方。”莲升一顿,又说:“不过他们皆非常人,许会将你吓着。” 叶进焯寻思,能有多不寻常,说:“我修仙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他们是一人一妖一僵一灵。”引玉索性说了。 叶进焯愣住,这确实不同寻常,可引玉如此坦诚,不像是心怀恶意。他欲言又止了半晌,犹豫着说:“那是不太适合迎进府里,府中到处是铜板和符箓,定会将妖鬼伤着。” 他打住话音,转而说:“不过扪天都到处都挂有铜钱串,他们身在城中,想来更是举步维艰。” “我施了术法庇佑,寻常铜钱符箓伤不着他们。”莲升神色平静,“他们并无恶意,不会伤及无辜,还请放心。” 叶进焯微微一惊,也不知得是多高的境界,才能将妖鬼毫发无伤地护住,他赶忙捧起茶盏润喉,说:“我让下人到城里找,既然二位这么说了,还是将他们请进府里为好,虽然平日里地面上见不到人,可一旦被人撞见,怕是要引起一番轰动。” 到底是赵明心拼了命要守住的扪天都,事到如今,他还忧心那些赌徒会被吓着。 “劳烦。”引玉这回不推脱了。 叶进焯拱手,刚要走便被叫住。 “且慢。”莲升说。 借此铜镜,莲升窥探赌桌已久,她细细打量了骰子和骨牌,就连被众人围实的木桌,也谨慎端详了一阵。 可不论是哪一件器物,里外都平平常常,不像是阴间里搬上来的,这样的东西,怎能叫人一碰就沾上赌瘾? “如有我叶某帮得上忙的,仙姑但说无妨。”叶进焯等着莲升开口。 引玉颇觉意外,不知莲升想问什么,皱眉说:“难道是障眼法?” “实不相瞒。”叶进焯说,“我曾也怀疑是术法所致,但几次下去查探,都找不到蛛丝马迹,且不说,底下的人都活生生,一些还曾是……我熟识的。” 莲升看向叶进焯,这才开口:“这些人沉迷赌局前,可曾有过相似经历?譬如大病一场,又或是身遇大灾大难,死里逃生。” “你觉得他们去过两际海?”引玉恍然大悟。 两际海赌风大盛,众鬼虽没有沉迷到扪天都城民的地步,却也好像中了邪,粗略一想,这里的人指不定去过两际海,在那边碰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所以才沾上瘾。 “不全是,你可还记得,你曾在十二面骰中摸索到诸枉死鬼的像。”莲升没有回避,当着叶进焯的面,继续道:“我疑心两际海和扪天都的诡谲赌风,还是从枉死城传过去的。诸鬼和众人的赌瘾,多半和十二面骰的原主有关。” “有几分道理。”引玉莞尔。 叶进焯听得毛骨悚然,他自然听说过两际海和枉死城,可从未踏进过一步,活人到阴间,那可是有违天理的事。 他目光怵怵,越发不敢直视两位仙姑,寻思能在两际海和枉死城来去自如,那得是……什么样的身份? “怕了?”莲升睨向叶进焯。 “不是。”叶进焯魂不守舍,摇头说:“只是经仙姑一问,想起了一些事。” “细说。”莲升目光定定。 叶进焯不敢揣测两位仙姑的身份,赶紧回忆往昔之事,双眼逐渐失神,徐徐说:“一天里都能有千变万化,更别提,那是七七四十九天。当我意识到扪天都有变时,众人的心思都已在赌局上,那时不论我怎么问,众人都只盯着赌桌,根本不答。” 他吞咽一下,继续说:“所以仙姑若要问其他人有没有经历过死里逃生的事,我自然是不清楚的,但有一人,据说是……死后复生。” “谁?”引玉皱眉。 叶进焯目光一凝,说:“是我那位女婿,蒙善。” “死而复生,稀奇。”莲升抹去铜镜上的景,目色凛凛,“从阎王手里抢人的活,不是谁都做得来的,谁救的他?”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全当疯言。”叶进焯叹气,转而说:“仙姑稍等,且先容我命人到城中一寻,将另外几位贵客请来。” 引玉颔首,这么长时间过去,阮桃和薛问雪一定等急了,耳报神指不定已经骂骂咧咧好一阵。 “这几个人可别暗暗到下面去了。”莲升冷声。 叶进焯赶忙吩咐下去,说:“有多快赶多快,千万不能让他们下去!” 门外婢女连连应声,马不停蹄往府外走,还把其他闲着的人也喊上了,毕竟扪天都不是小城小廓,单单几个人是走不完的。 叶进焯安下一半的心,扭头惴惴道:“继续说我那女婿的事,他啊是在妖患消停后的半月内‘死’的。” “妖患结束后的半月?那时候,你不是在……”引玉迟疑。 “是,那时明心还未下葬。”叶进焯颓然。 “非亲眼所见,也难怪你不信。”莲升说。 “我至今不信,但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说给二位仙姑听听。”叶进焯又沉沉叹气,说:“我那亲家名叫崔宁婵,她曾带蒙善来叶府求医,那时蒙善痴痴傻傻,崔宁婵也疯疯癫癫,在我印象里,崔宁婵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还请继续。”莲升道。 “问了崔宁婵才知,蒙善已经死过一回,且还在土里埋了半月,不久前才从地里爬出。”叶进焯微顿,继续说:“按崔宁婵所说,蒙善是遭人冤枉,被棒打半个时辰至死,若非她医术了得,定还救不活蒙善。” “她救活的?”莲升淡声,“看来真是疯人疯语。” “不错。”叶进焯拧紧眉,“虽然外面传称,崔宁婵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但崔宁婵终归只是凡人,而非修士,且不说……她那时癫狂哭喊,哪像说得出真话的。” “如若她话里真假参半,蒙善死而复生不假,却非她所救呢?”引玉揣度,慢声说:“疯子么,自然是心生妄念才疯,妄念从何来,当然是五蕴。世人常道不经冬寒、不知春暖,她五蕴皆在,再犯业行,其实是破而后立,世人皆以为她真疯,殊不知世间独她清醒。” “歪理。”莲升听她胡诌,却不气恼,只是轻轻一嗤。 叶进焯说不出话。 一人一妖一僵还没到,门外先传来了茗儿的声音。 “叶姐姐!” 叶绻回来了,她神色难看,身后跟着个被捆缚了双臂的颓唐男子,先不说两人眼里有无爱意,像不像新婚夫妇,单看两人的架势,就不像是关系亲昵的。 男子双手被麻绳捆住,而麻绳的一端,恰就在叶绻手中。叶绻拉着此人气喘吁吁走至,像是遛狗回来。 引玉明目张胆打量,总觉得叶家这名叫蒙善的姑爷,好似有点痴傻。 跟着叶绻回来的下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触了老爷和小姐的霉头。 叶绻进了厅堂,刚喊出一声“爹”,才留意到堂中还有两张陌生面孔,愣了少倾问道:“这二位是……” “是外边来的仙姑。”叶进焯瞥了他那女婿一眼,虽有满腹不满,却还是没有开口刁难。 叶绻又是一愣,捏紧了手里的麻绳,喉头发紧地问:“外面的修士对扪天都避而不及,我以为再没有修士会来。” 她口干舌燥,看不出两人的修为,试探般问:“仙姑远道而来,是为了驱邪?” “正是。”甭管是不是,引玉张口应下。 跟进屋的茗儿欲言又止,她此前听到的说法明明不是驱邪。她一瘪嘴,转念又想,仙姑许是顾忌她年纪小,怕她胡说八道,这才没有实话实说。 莲升早领会过引玉那信口雌黄的本事,她见叶绻牵着的男子目光迷离,好像魂不附体,皱眉问:“这位就是叶家的姑爷?” 叶绻对她这新婚的丈夫,似乎有几分嫌厌,在听了莲升的问话后,面上还浮现出羞愧之色,不情不愿道:“他迷恋赌局,成日往外跑,我一时不留神,就得去外边找他。” 叶进焯面色时白时红,怒而不言。 叶绻不过二十来岁,又是叶家的独女,自然自小受宠,脾性应当是爽直开朗的,单看她的装扮,便能瞧出几分英气潇洒,只是,被她牵在手里的蒙善,看起来长她十来岁不止,还呆呆愣愣。 “仙姑可也觉得,扪天都这赌博的风气来得怪异?”她急切问。 “是。”莲升看向蒙善,竟在活人身上看到死相,难道崔宁婵的“疯言”当真是半真半假? 她冷声:“可否借你丈夫一看。” “自然。”叶绻当即把手里麻绳交了出去,干脆得叫叶进焯目瞪口呆。 叶进焯记得,当时叶绻非要嫁给这赌鬼,还要死要活的,如今……竟然没有半点不舍。 引玉看得一愣,蒙善的死相被一口生气镇住,那生气了得,就算是凡间最厉害的修士,也未必能看出端倪。 她拉住莲升袖口,投去一个满是深意的目光。 莲升放下铜镜,接了麻绳后传出心声,说:“的确有人救他,但一定不是崔宁婵。” 边上,叶进焯已气到七窍生烟,全当叶绻被自己宠坏,将成亲之事当成扮家家酒,兴致能保住半刻就不错了。 他指起叶绻,“你”了半天,说不出下一个字,少倾,他一个冷哼,干脆背过身。 叶绻只是看了叶进焯一眼,急慌慌对着莲升说:“仙姑想如何看都成,他平日一直是这丢了魂的模样,只有到赌桌边,才会露出其他神色。” 莲升了然,说:“原来赌桌前后,当真有两张脸。” 叶进焯背身不到片刻,又回头怒视叶绻,一双眼瞪得比铜铃大,他不愿在别人面前叫叶绻难堪,所以只字不说。 可叶绻忍不得,被叶进焯这么瞅着,心火登时燎上发顶,气得双肩发颤,说:“我的确不喜欢他,留他在叶府也是别有用意。” “你、你……”叶进焯憋得满脸通红。 “你不准我查扪天都赌风的来由,也不准我插手当年猫妖那案子,难道我还不能想着法子偷偷查么!”叶绻也怒,仗着仙姑要用蒙善,一时间底气十足,继续说:“当年我尚在襁褓,娘亲是如何死的,我压根不知道,全由你说给我听。你是放弃追查了,可我没有,当年猫妖一走,城里便发生此等变故,你敢说这两件事毫无关联么?只要查到赌瘾的源头,一定能找到猫妖!” 叶进焯像挨了当头一棒,抵至舌根的责备全被打散,他想解释,可心头那些澄清的言辞全都绵软无力,“我……” “我知道你境界大跌,比不上当年,如今你已是有心无力。”叶绻垂着眼,忿忿道:“可是我有,我正值年少。” “如果碰上妖鬼,你怎么办!”叶进焯双目通红,“你根本……” “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我不是修仙的料子,可我不能让娘枉死。”叶绻欲哭,却把眼泪都憋住了,说:“我知道你不信蒙善死而复生一事,但崔宁婵所说,我字字皆信!我暗中查了许多,也从崔宁婵口中得知不少事,你可知道,蒙善身上有不止一处鞭痕?” 叶进焯想说,区区鞭痕,有何古怪。 叶绻不容他插话,目光精亮着,立刻开口:“那鞭痕离奇,好像不在皮肉表面,只隐隐约约看得出一些轮廓,但它绝非刺青,那色泽非墨水花汁能成,传言魂灵之伤会烙上皮囊,我想那正是他死后魂游时落下的伤。” “的确有这样的说法。”引玉若有所思,看向蒙善颈边,隐约能看出一些痕迹。 “这些事……”叶进焯目色沉沉,“你都不曾和我说过。” “说了你便不容我插手!”叶绻咬牙切齿。 叶进焯忍怒沉默。 莲升收紧手上麻绳,轻易便把蒙善拉近,看向叶绻说:“可否看看他身上鞭痕?” 叶绻立马扯开蒙善的衣襟,让叶进焯怒火烧得更旺。 蒙善衣襟大敞,身上果真有许多鞭痕,不细看根本看不出。 “都不是表皮之伤,伤在魂上。”引玉不想伸手去碰,便悬着手指划出鞭痕走向,指腹离鞭痕不到半存。 莲升握住引玉指头,把她的手牵了回来,说:“他的确死过一回。” “还有一事。”叶绻顿住,一颗心跳得飞快,气都快喘不匀了。她按住心口,缓过来些许才说:“崔宁婵曾提起,在蒙善被棒打至死后,是有位女修路过,把他的魂招了回来。” “女修?”莲升一时间想到许多人。 叶绻目光灼灼,说:“不错,听崔宁婵说,从土里出来后,他便痴痴傻傻,一睁眼就沾上了赌瘾,甚至在家中盛邀众人参赌,他应该……算是扪天都第一个沾瘾的人。” 叶进焯魂不守舍,他不信崔宁婵半字,自然不曾探查到这些。 “崔宁婵如今何在?”莲升将食指往蒙善眉心点去。 叶绻垂眼叹气,说:“在蒙善沾赌瘾后,她的身子一落千丈,后来屡次寻死,说什么要去阴间,后来她终于死了,死在三年前,病死的。” “蒙善家在何处?”莲升皱眉又问。 叶绻不假思索回答:“在近北边城门那一处,他家门外有参天槐树一棵,可好认了。” “如果他真是第一个沾赌瘾的,事情就有眉目了。”引玉若有所思。 她深觉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这扪天都是来对了。眼看莲升已施出金光,探查起蒙善的灵台,她屏息不语,过会才问:“如何?” 莲升眉头紧锁。 边上,叶进焯想到此前仙姑提及的两际海和枉死城,怔怔对叶绻说:“你应该……早些和我说的。” “我和你说有什么用。”叶绻苦涩地笑了笑,说:“你如今的境界又除不了妖。” 引玉食指抵唇轻嘘,叶进焯和叶绻齐齐噤声。 莲升好似遇到了万般棘手之事,面色越来越冷。未几,她倏然收手,一道金光从蒙善眉心钻出,归回她掌心。 “莲升,有何发现?”引玉不由得跟着皱眉。 莲升目色沉沉地说:“他灵台里竟有一卷纸。” “一卷纸?”引玉的心猛地一跳。 说起这纸啊画啊的,她便会想到自己,疑心自己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 “薄纸一卷,带了些许阴邪之气,和你的画卷不同。”莲升解释,省得引玉不安。 引玉笑了,“你倒是懂我,我方才忍不住多想,还以为不久前才摆脱的嫌疑又回到身上了。” “那我定会替你洗清冤屈。”莲升收起金光,轻捻食指。 “那我是不是还得说句有劳?”引玉打趣。 叶进焯修仙多年,只听说灵台里能修出金丹和元婴,哪见过有人把灵台当储物囊使,还在里边放什么纸卷。他错愕问:“敢问仙姑,那纸取得出来么。” “时日已久,纸卷和灵台长在了一起,如果生硬取出,定会危及他的性命。”莲升把手里粗绳还予叶绻,淡声说:“灵台不可能平白生出一卷纸,此事许和当年的女修有关,可惜崔宁婵已经走了。” 引玉环起双臂,低声说:“不过三年,崔宁婵应该还没有转生,或许还能在两际海里寻见她。” “不无可能,自上边出事起,地下也跟着大乱,能轮回的魂少之又少。”莲升微顿,捧镜注视起镜中赌徒,说:“不过我想知道,其他人的灵台里是不是也藏了纸。” “事不宜迟。”引玉当即想走。 被叶绻牵着的蒙善果真木木讷讷,一双眼没点神采,微张的嘴还流出涎液,他好似听明白了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叶绻屏气,把耳朵凑过去听。 蒙善说:“骰子,给我骰子,多赌多还债。” 听明白后,叶绻兴味索然,说:“城里几乎人人都欠债,沉迷赌局的,没谁能分毫不欠,只是你欠我、我欠你,便当作抵消了。” 引玉轻推莲升的肩,催促道:“先去看看地下赌场,随后再到两际海一探究竟,我偏不信查不明白。” 叶进焯本想问两位仙姑可否需要帮忙,但转而觉得,这忙许是会帮成倒忙,于是说:“两位仙姑如需人手,尽管开口。只是府内没有进到底下的地道,仙姑如要下去,还得在外边找寻。” “无妨,人手的话,暂时不用。”引玉扭头一笑。 莲升自然也想快些查明此事,才将铜镜往袖中一揣,镜便凭空不见。 叶进焯把二位仙姑送到府门外,止步目送两人走远。 莲升回头望去一眼,说:“说来,我曾和两际海那当判官的见过几面,他有事上报,得仙辰匣应允后,才进得了白玉京。” 扪天都户户都掘有地道,两人无须苦苦寻觅,就近推开一户人家的门,就能找到遮掩在灶台木盖下的泥洞。 引玉往脸上点了几下,说:“判官上报了什么事?” 莲升轻手捏起引玉的下巴,不舍将这脸变成别人模样,淡声说:“那是无嫌应召后的事了,那时灵命已在闭关,判官提起了枉死城,枉死城和两际海虽都收容死魂,实则两不相关,一处只进不出,一处能轮回转世。” “这么说,枉死城的事应该不由判官管。”引玉微微抬头,全然顺着莲升的力道,如今她仙力恢复少许,面色唇色俱比先前鲜活不少,有几分活人的模样了。 “那判官报称,枉死城的门忽然开了,怀疑是城门禁制出现了破绽,所以有不少枉死鬼混入两际海,企图转生。”莲升不由得倾上前,温热气息呼上引玉唇角,皱眉又说:“不过那事应当是解决了的,后来再没有听说枉死鬼出逃一事。” “我看,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落在引玉唇边的气息若即若离,她可不是忍得住欲的,当即咬上莲升的唇。 莲升被咬得唇色鲜红,地洞里却传出男男女女的声音,好似是在众目睽睽下,她们不遮不掩地谈情。她故作无情无欲,可眼里晦色敛无可敛,涩声说:“你有何见解。” “枉死城的禁制忽然松懈,也许是灵命为了进去取十二面骰,特地破开的。”引玉怀疑得分外大胆。 “或许。”莲升定下心,合眼抿去引玉嘴边涎丝,省得多看一眼禅心大乱,淡声说:“先看看那灵台纸卷究竟是怎么回事。” 引玉笑了一声,又往自己颊边指,说:“给我易个容。” 莲升干脆利落地施了术,说:“也好,省得你一味勾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115章 引玉料想, 莲升给她“换”的脸一定好看不到哪去。她往面颊上一掐,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换张脸,我就勾不动你了?勾你犯得着用脸么。” “那怕是要被你吓得提不起兴致。”莲升语调平平,抬手将掌心掩在引玉脸前。 引玉笑了, 拉下莲升的手, 往对方尚未易容的脸上轻拍, 别有深意地说:“那你小瞧我了。” 莲升相貌骤变,易成了平平无奇的女子, 一看那瓜黄面色,青黑眼圈和苍白嘴唇, 就知是赌瘾犯了的。 面容变了不说, 她一个眨眼, 连神色也跟着变,和离了赌桌后的蒙善, 有几分相似。 引玉收回手, 早在晦雪天时,她便有见过莲升扮成的“柯广原”, 如今再看对方易容,差点又被糊弄过去。 “你此前在小荒渚时走路了路子,经商一类的活儿不该你干,你该到台上演绎才是。”她打趣说。 莲升收敛了些许,淡淡一笑,“总不能叫人看出端倪。” 再到地下, 那恶臭气味又扑鼻而来,一些秽物堆在角落, 久久无人打理, 自然臭气熏天, 且不说,臭味中还混着……些许尸气。 此前下来时,引玉只留意桌边的赌徒,又忙着从茗儿口中套话,哪有闲心注意其他,如今分出心思,才发现桌下有一具的尸。 桌边人密匝匝,数双腿跟栅栏般围成一圈,叫人看不清桌底的尸。 “这地方死再多人也不稀奇。”引玉皱眉,“多半是饿死的,死后众人嫌这尸占地,就把尸体踢到了桌下。” “你再看,他身上可没有踩踏的痕迹。”莲升驳了引玉的猜测。 引玉细看,发现还真是,另寻原由说:“那便是察觉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先巡一圈看看。”莲升往边上走。 引玉走走停停,边说:“赌桌上全是寻常骰子,骨牌也无甚稀奇,问题应该不是出在骰子和骨牌上。” “光是看,岂能看出蹊跷。”莲升抬臂从众人间穿过,欲往赌桌上摸。 引玉伸手拦住。 “无妨。”莲升摸上桌角,瞳仁倏然紧缩,收手时赶忙划破指腹,挤出鲜血一滴。 “是赌桌有异?”引玉明了。 莲升轻捻指腹,手上伤痕顿时不见,冷冷睨向桌边,说:“不是幻术,是咒,此咒微如烟缕,轻易觉察不出。咒术好就好在,不论下咒者或死或伤,就算隔有千里之远,也能起效。” “这么说,施咒之人不在此地?”引玉领悟。 “多半。”莲升颔首,“只不过,得是有极深怨愤之人,才施得出此般咒术。” “怨?”引玉望向周遭,不由得嘲弄,“一怨生万怨,无休无止,纠缠不休,何时是头?” “是咒也好,施此咒术需耗心力无数,如若那人有暇紧盯此处,也不如如此大费周章。”莲升贴在裙上的手微微一动,腕骨只稍一转,数缕金光便飞逸而出。 金光掠过之地,人人僵住不动。 不论是欢呼雀跃的,还是郁郁寡欢的,全都顿在原地,好像成了蜡做的皮囊。 引玉生怕施咒之人就在暗处,不动声色环视一圈。 莲升从众人间穿行,朝他们的眉心挨个碰去,淡声说:“他如果在,早在我们前一次来时,便该有所察觉。” “也是。”引玉这才松神。 “既然他敢在扪天都布下此局,便是打定主意要同我们交手,既然避无可避,还不如迎刃而上。”莲升平静道。 “你倒是游刃有余,可他要是擒我,我怎么躲?”引玉翻掌,看向手心纹路,实话说她还没能熟用那什么灵台神力。 “那我护着你。”莲升平静道。 引玉掩住口鼻站在边上,催促说:“快点,再久些可就腌入味了。” 莲升挥臂,所有停在原地的赌徒立即像风筝般凌空而起。她挨个探查,挨个放落,省得有疏漏。 只是,多探查一人,她的眉便多皱上一分。 引玉恢复了些许,也能探查这些人的灵台状况了,只是不如莲升,她只能探见一个大致轮廓。 的确是纸卷,而非画卷,甚至还是胡乱卷成的一团,其上皱痕遍布。 “难道人人灵台里都有纸卷?”引玉诧异。 “无一例外。”随着莲升探完最后一人的灵台,已无人浮在半空,赌桌又被围得密不透风。 她皱眉说:“多数人的纸卷都和灵台融在一块了,和蒙善一样。” “都取不出来?”引玉一颗心骤然下跌。 莲升朝远处指去,“他。” 就算给足两个时辰,寻常人也未能将探查过的灵台与成百上千张脸对上号,偏偏莲升指出来了。 “此人灵台里的纸卷尚显松动。”莲升抬步走去,五指悬在那人额头前,“待我试试。” 引玉退开半步。 莲升约莫是怕害了这人,久久才拢起五指,目光定定地说:“我在旁人灵台里取过金丹,斩过元婴,断过一魂一魄,却是头一回取纸。” 她额上凝出一滴汗,过了半刻有余,忽然一个收手,硬生生从那人额头里抽出一小截纸。 纸卷的一半露了出来,一半仍埋在皮肉里。 “血肉之躯,这纸到底是怎么放进去的?”引玉诧异。 莲升也是一怔,说:“我原以为是虚影,不想竟是实实在在的纸。” 被抽出纸卷的人,额前不免开裂,伤口处血肉模糊,能见白骨。 待将纸卷的最后一角也抽出活躯,莲升才抬掌拂过那人伤口,洗净他脸上鲜血,顺道给他把伤口也修补好了。 此人脸上干干净净,再看不出受过伤。 引玉只盯着莲升手里那纸卷看,但见纸上沾了血,皱眉说:“里面如果有字,也不知会不会因为沾了血糊成一团。” 莲升吹出一口气,硬将血污吹成红雾。 只是,在去了血迹后,纸卷仍然泛黄。 “这是……黄纸。”引玉恍然大悟。 没了血腥味,纸上初现阴邪之气,就连起先一些未曾觉察出的干系,也一并露出苗头。 “阴间之物。”莲升凑近一嗅,目色凛然道:“咒术所生。” “这卷纸,是在他们碰了赌桌后才‘长’出来的?”引玉捋明大概。 莲升颔首,“不错。” 因黄纸太软,卷得又太紧实,莲升不得不慢些展开,唯恐撕碎。 纸幅渐展,隐约能看到上边有些许笔迹,红的,气味闻起来和眼前凡人一模一样。 却不是红墨,而是未能净去的血。 “凝有术法,所以吹不散。”莲升冷冷哂了,“幸好吹不散,否则我们该从何得知,纸上还用血迹书下了字。” “不是字。”纸幅展开越多,引玉越诧异,“是画。” 待黄纸完全展开,纸上画全貌尽露,果然不是字,是……花押。 凡间一些百姓不识字,既不懂别人写的是什么,也不懂如何写自己的名字,便用花押代之。 凡文书、契约,只要是需要画押写名的,都可用上花押,画了押,便反悔不得了。 显而易见,就是这花押令众人嗜赌成性。 引玉摩挲黄纸上的花押,“如果进得了枉死城就好了。” “找到枉死魂,就能跟着进去。”莲升转身,再探那沾了咒的赌桌,此番细一琢磨,才觉得桌下的尸死相古怪。 这尸并非正躺,而是侧卧着蜷成一团,头却是扭向身后,面庞正对桌底,似乎死前还在直勾勾盯着桌板。 引玉也留意到此尸的古怪之处,迟疑道:“他在看什么。” 她掖住裙摆蹲下,单臂撑着地,歪头朝桌底打量,在看清桌底图案后,面色倏然一变。 “花押。”莲升冷声,“咒术的源头,就在这。” 引玉匆忙朝另一桌走去,果不其然,其他桌下均有一模一样的花押! 咒术…… 咒术轻易就能破解,只消涂抹一笔,就能令此咒失去效力。可众人灵台里长出的“花押”已不能逆转,就算咒术消散,他们也会如从前一样耽溺赌局。 就算如此,也要抹去才是,省得后来者遭殃。 引玉展开画卷,食指朝画上勾去,勾出一缕墨烟。 莲升默不作声,看着引玉把桌下花押全部毁去,待咒术全消,她才解开定身术法。 围在桌边的赌徒纷纷醒神,此醒非彼醒,他们的赌瘾尚在,又开始冲着赌桌大喊大叫。 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如今术法一去,又继续做起定身之前的事。 那被取了花押的人,迷迷茫茫站着不动,被耳边突如其来的惊叫吓破胆,忙不迭退出人群。他赌瘾已去,清楚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可不就是他亲自走下来的么。 看众人围着赌桌,神色痴狂,他头痛欲裂,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哪还敢碰赌桌,匆忙转身跑走,生怕又成赌鬼。 应该是有神仙助他吧?男子临出去前,回头找寻了一番,底下人山人海,却没有他要找的人。 离开地下,引玉还是没能展颜,扭头看向洞口,说:“他们就算死,魂上也会带着花押,生生世世都是赌徒。” “就如晦雪天春还,死局也能找到破解之道。”莲升轻捻两指,低头吹开从纸卷上沾来的阴邪之气,说:“去蒙善家里看看。” 引玉颔首,去时不免多看附近屋舍几眼,不安道:“也许归月出现在扪天都,也是施咒者的手笔。” “可为什么偏偏是扪天都?”莲升不解,沿着长街一路走去,忽然停步。 引玉想起来,定定看着莲升说:“你轮回的第一世,扪天都是皇都,只是后来几番动荡,皇朝几度易主,后来的王朝迁皇城到别处,这里也就成了无主之城。说起来,那归月还是在这里成的仙。” 莲升朝一侧屋舍走去,抬手摸向窗棂,淡声说:“这扪天都以前也是有仙神庇护,庇护此地的神仙是谁?” “连你也不知道,我如何得知?”引玉低声笑,随之才注意到莲升掌下的爪痕。 窗棂上的抓痕干脆利落,分明是妖怪留下的,寻常猫狗,哪能有这么大的兽掌。 引玉不免又想到归月,唇边的笑意顿时消失干净。 莲升收手,淡声说:“走吧。” 蒙善家门外的那颗槐树还挺好认,远远看到那葱翠树冠,便能找到蒙善的家。 树下掘有一个坑,土未填齐,探头就能看到里边埋有棺材一具,棺材里面躺着的,想来是崔宁婵,许是蒙善急着去赌,连土都来不及填上。 蒙善只是好赌者之一,像他这样的,扪天都里还有许许多多,在赌桌面前,什么情和义都成了泡沫一堆,一吹即破。 引玉站在泥坑边,扭头往不远处屋舍望去,屋里没有生气,当真是家破人亡。 “我把这棺椁挖出来看看。”莲升说。 挖人棺椁会冒犯死魂,要是在小荒渚,可得先点上线香三支,又得事先知会一声,才能动铲,偏偏这是在慧水赤山,而莲升又是净水妙莲。 莲升翻掌就令泥土松动,甚至连铲子都用不着动,埋在底下的棺椁便自个儿升了上来。 引玉掩住口鼻,省得吃着飞扬的尘烟,耳边是咔哒一声,再一抬眼,棺盖已经打开。 棺中果然躺了一具白骨,看那岣嵝的模样,的确是年长者,多半就是崔宁婵。 “果然死了有三年,应当还未转世,看到只能到两际海找她了。”莲升移开眼,勾手令棺盖归回远处,又令棺椁沉至地底。 引玉转身推开尘封许久的门,看出蒙善已有好一段时日没回来,屋里积满灰,许是因为屋瓦有漏的原因,到处还有尚未干涸的泥水。 什么瓦罐陶瓷全碎在地上,似是有人翻找了一番,将这屋子捣得一片狼藉。 引玉脚下嘎吱作响,可惜这里气息已淡,所以看不出进屋翻找的人是谁。 连被褥也乱,床板被掀,木桌四脚朝天,再一看,墙面还被凿穿了一块。 翻了一地狼藉,也不知那人找到东西不曾。 引玉打量墙上敲砸的泥痕,痕迹不算深,应当是用菜刀劈的,刃痕短细。 身后碎瓦残瓷被踩响。 “找到什么了?” 引玉皱眉说:“墙上有刀痕,刀痕全聚集在这处,别处墙面上痕迹全无,那人显然不是为了泄愤而胡劈。” “他知道墙里藏了东西,只是耐心全无,且赌瘾发作无甚力气。”莲升一顿,说:“或许是蒙善做的。” 引玉不好让莲升把这屋子移为平地,只能指着那处杂乱刀痕说:“把这里凿穿看看,可别把里面的东西也凿穿了。” 莲升弹出金光,金光朝墙面撞去,泥屑簌簌落下,再一眨眼,便有个拳头大的洞口现于眼前。 引玉把手伸了过去,抓了个空,堆在墙根的齑粉显然都是泥石所化,她收手说:“怪事,什么都没有?” 莲升环视一圈,皱眉说:“没有气味残余,还真不好找到东西所在。” “罢了。”引玉蹲下攥了一般齑粉,在掌心缓缓揉开,起身时目光忽然定住。 莲升刚想问她怎么了,便见她摩挲起那洞口边沿的砖石。 引玉一双眼凑得极近,慢声说:“这一处是后来填上去的。” 细看后,莲升也有所察觉,只是因为动工的人心思极巧,手也巧,所以填上去的那一处和原先的墙浑然一体,只余有细微痕迹。 她蓦地抬掌,直接震出一道气劲,方才拳头大的窟窿,顿时拓得有两掌宽。 砖石成粉的一瞬,有东西簌簌滚出。 因为尘烟太大,引玉一时看不清,待她挥开蒙眼的尘,才知道…… 那是一枚十二面骰。 引玉怔住,赶忙弯腰拾起,不过指头大的骰子,当真有十二个面,每一面上都有彩绘,只是因为骰面小,彩绘挤作一团,显得模糊不清,根本看不出是狰狞厉鬼的模样。 莲升哪料到墙里会砌着这么一样东西,因为此地妖气鬼气俱是稀薄,她起先料定不会在此地找到线索。 “莲升,你见过的。”引玉心跳如雷,“在晦雪天的雪地里,你拾到过这样一枚骰子。” 莲升可不就是在骰子里觅见了引玉的魂,这才毅然决然地去了小荒渚么。她将那只十二面骰接了过去,轻摇几下未闻动静,淡声说:“没错,当年我捡到的十二面骰就是这样,如今这枚骰子却是空的。” 引玉摸向墙面破洞,咬起的牙关微松,说:“骰子是谁砌进去的,如果不是蒙善……” “那就是崔宁婵。”莲升收拢五指,放起十二面骰后,勾手令地上齑粉归回原处,一点点拼凑成看似完好的墙砖。 引玉往那重新砌好的墙上轻锤了两下,说:“蒙善果然到过枉死城,照叶绻说的,蒙善一睁眼就有了赌瘾,那他的花押,定是在枉死城沾上的。” 她冷嗤,看向莲升说:“此地的咒是后来下的,也不知道十二面骰在其中担了什么角色。” “此骰绝非善物,否则何须砌到墙中,具体还得找到崔宁婵才知,问蒙善只会白问。”莲升说。 引玉皱眉,“可我们连崔宁婵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如何找她。” 莲升挥手,说:“白骨足矣。” 但见半空中凝出一个人影,起先是骸骨,然后见骨上生肉,随之又长了皮。 莲升负手审视,“骨相如此,皮相未必是这样,但不妨试着找找。” 引玉颔首,记下了老妇的模样。 “到阴间去。”莲升收了金光,转而朝引玉眉心处点去,要将对方的魂一并带到两际海。 此等将自己灵台大敞的举动,其实一不留神,就会被勾魂摄魄,做成活傀。 可引玉不光敞了灵台,目光还往上挑着,像足挑衅,实则是在勾人。 莲升微顿,淡声说:“你偏不怕我出错?” “既然是你,又怎么会弄错。”引玉悠声说,“再说,弄错赔给我就是,我岂会怪你。” 莲升倏然抽出引玉的魂,揽紧对方腰身,往下一跃,便到了两际海。 两际海依旧人来人往,只是此地已无康香露,众鬼要么凑在赌桌前下注,要么在逼仄巷陌中游走,要么停在檐下闲聊,谁也不会留心,这里才了谁,又走了谁。 再到此地,才知这里鬼魂的赌瘾比之扪天都众人,算得上是轻上加轻,众鬼还保有神志,被人挤了,还懂得扭头斥责一番。 莲升自然不会将十二面骰堂而皇之地拿出,问一众鬼祟有未见过。 引玉前去拍了一只鬼的肩,在对方怒火攻心地扭头时,展开了一幅画。画上原是芙蓉浦,可在她展画时,变成了崔宁婵的模样。 “见过此人么?”她问。 那鬼打量画上的人,凶神恶煞地摇头:“没见过,此地鬼来鬼往,我哪记得住这么多啊,下回要想问话,莫要拍肩,别把我下辈子的命火给拍灭了。” 引玉愧欠看他,却将边上另一鬼挤开,直接坐了下去,往后微努下巴问:“这里除了六面骰和骨牌,还有什么新奇的玩乐么?”她想诈鬼。 “能有什么新奇的。”鬼不光兴致缺缺,还露出了厌烦神色,说:“日日年年都是这些,也不见他们玩腻,听说这玩法起先还是从枉死城传出来的,如今那边指不定已经不玩这些了。” 引玉眉一抬,说:“枉死城不是只进不出么,怎么传得出来?” “当鬼的自然出不来,可当官的可以啊。”此鬼嗤出气,露出市侩神色。 “你见过?”莲升俯瞰他。 鬼耸耸肩,说:“远远见到过一眼,是一位女子,她性子张扬古怪,不是好相与的。” “你怎么知道她是从枉死城出来的?”莲升皱眉。 “自然是她自己说的。”鬼翘起腿,又说:“别人不信,恰好那日有不少枉死鬼潜入两际海,她过来把那些鬼都逮了回去。” 他好生得意,笑说:“这事你们问对人了,两际海少有我这样百来年的鬼,那可是……近百年前的事了。” 引玉看向莲升,那可不就是莲升提过的旧事,枉死城的禁制出现破绽,一众枉死鬼纷纷潜入两际海,企图转生。 “后来那女子可还有来过?”她问。 鬼摇头说:“只来过那么一次,就是那次,臀下长钉的判官居然离了座,听说是到天上报案去了。” “多谢告知。”引玉拎起画卷,“你不妨再认认此像?” 鬼摇头说:“这鬼我真不认识,你们问别个去吧。” 引玉只好起身,朝莲升投去一眼,走远了才说:“大海捞针,也不知得捞到何时,不如别问崔宁婵了,直接找个枉死鬼,潜到枉死城里一探究竟。” “不好找。”莲升摇头。 引玉却不是循规蹈矩的,两眼一眯,压着声说:“如果蒙善当真当过一回枉死鬼,可不会因为被送返人间,命数就彻彻底底改变,不如取他性命,拿他鬼魂作钥,撬开枉死城的门。” 莲升定定看她。 引玉笑说:“这么看我作甚,天规我都不守,还守这地下的规矩?” “看你心思巧妙,想夸你两句。”莲升冷腔调侃。 作者有话说: =3= 第116章 “明着夸就是, 何必拐弯抹角。”引玉顺着竿往上爬。 莲升睨她一眼,说:“直接去枉死城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蒙善那十二面骰是如何拿到的, 他还阳后还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我们一概不知, 还是得问崔宁婵。” “再找找。”引玉转身走向别处,说:“照叶绻所言, 崔宁婵可是多次寻死,就为了到阴间一游, 她定是察觉, 蒙善的赌瘾和他死后魂游之地有关。” “可惜蒙善是枉死, 到的是枉死城。”莲升从引玉手里把画卷拿了过去,说:“而她最后只进得了两际海。” 引玉颔首, 说:“既然崔宁婵想探明真相, 必不会坐以待毙。” “的确。”莲升逢鬼展画,挨个询问, 只是此地的鬼也和扪天都城民一样耽溺赌局,并不是那么乐意理人。 人间如炼狱,地下二十三年全是鬼魂,要想找到崔宁婵,怎是一个“难”字概括得了的。 “给我。”引玉抬手,待莲升把画搁到她手上, 她便推开赌桌边坐庄的那位,径自占下位置。 那鬼原先迷迷瞪瞪的, 看到有人占了他的位, 他才暴跳如雷道:“这桌我坐的是庄家位, 要想夺我位置,便拿出点本事来!” 中途抢占的确不合规矩,但引玉从袖中一捞,凭空取出金银元宝无数,就连剪币和打钱都是成沓算的。 桌上纸箔垒如山高,一众赌鬼看得愣神,方才那叫嚷嚷的鬼顿时搓起手,说:“您请,您请!” 因引玉给得大方,是活人不假,且还不像是懂这些的,竟敢比方才的赔率再翻一番,别桌的鬼纷纷闻讯而来。 见状,引玉把崔宁婵的画像挂到壁上,挂在一个最为显眼的位置。 挂完画,她特地躬身朝桌子投去一看,见桌底没有花押,才微微松神。 就算是以前在小荒渚里天天“下地”,莲升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阴钱,这些阴钱直接在引玉手边堆成了山,想来就算日后做鬼,也能做个富贵鬼。 “这就是你的计?”她环臂俯视赌桌。 引玉遮住嘴唇,压低声音说:“他们不是好赌么,我把赌桌占了,可不就能把他们拿捏住了。” 的确是拿捏住了,别桌的比方才冷清了不少,唯她这一桌,赌鬼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些鬼就算扒在悬梁上,也想参赌。 有鬼问:“起局了么,等得乏了!” 引玉侧身往画卷轻叩,说:“下注前,还请诸位认认这画上的人,不照做的一律赶出去,让后边的人进来。” “哟,你这规矩还挺新奇!” “没见过会赶人的,若不是真心想坐庄家位,便速速离去,要知道,饶是你荷包再鼓,也未必玩得来这些!” “在阴间玩骰,还是按咱们阴间的规矩为好。” 莲升看向引玉,却见这人还是懒散斜倚,一副应对自如的模样。 引玉笑了笑,从袖中又取出金银元宝无数,说:“那我加码如何?” 众鬼无话可说。 莲升不动声色,心底却是叹为观止,即便她早知道引玉就是这样的脾性,喜热闹不假,还什么都玩得通透。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这的确不失为寻人妙法,毕竟两际海大半的赌鬼,哪个愿意离开赌桌,就算不认得,怕也要因为引玉的话多看几眼。 众鬼纷纷瞅起画卷,歪头外脑地打量,看得那叫一个专心致志。 “看仔细了么?”引玉往桌上轻敲,“看仔细了便挨个答,挨个下注,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众鬼看她好似成竹在胸,明明白衣白裙像极不染纤尘,姿态却摆明了深谙此道,深觉得自己一脚踏错了路,差咫尺就要跌进坑了。 明知是坑,众鬼还是要踏,毕竟机会确实难得! 前边的鬼跃跃欲试,从衣襟里掏出冥钱,说:“好像见过,她刚来时逢人就问枉死城要往哪走,我们哪知道呢,枉死城又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另一鬼跟着下注,说:“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当时她还掀翻了不少赌桌,把骰子全部掳过去看,疯子一般!那段时日咱们只能偷偷摸摸开局,省得她又过来掀桌!” “掀桌?”莲升打断。 那鬼说:“不错,全被她掀了,掀翻后她还往桌底打量,不知道在找什么!” 莲升默不作声,面色沉沉,明白崔宁婵大概是发现了桌下的花押。 “继续。”引玉勾手,让下一只鬼步至前来。 “她么,一心向着枉死城,许是有人同她说,这两际海以前来过枉死城的大人,更是疯疯癫癫,嚷着非要进枉死城不可,口出狂言,说要将那位大人绳之于法,问她为甚执着于此,她说那枉死城的鬼祸乱凡间,捣得扪天都民不聊生,处处是家破人亡的惨案!” 引玉眯起眼,慢腾腾摇动手里瓦盅,骰子哗啦作响,说:“她如今上哪儿去了?” “嗐!她在这里跟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可不得躲起来。尤其这么多年,她也没找到通往枉死城的路,多半是心灰意冷了!” 边上还有鬼在苦思冥想,双眼倏然一亮,把金元宝搁在桌上,说:“我前几日似乎见过她,她在孽镜台附近徘徊,偶尔和赐忘醧的那位阴兵搭话,你们不妨去问问那阴兵!” 在场的赌鬼里,自然也有两际海里当差的,那阴差一掷千金,说:“赶紧开,我要是赢了,就带你俩去找她!” 引玉一听,慢腾腾朝莲升使了个眼色,话都在眼神里了。 莲升神色不变,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一动。 引玉终于把瓦盅扣上桌,慢声说:“还有谁要下注的,赶紧了。” 众鬼纷纷挤上前,丢得赌桌上全是阴钱,有些个无人供奉,纸钱元宝全无的,把眼珠抠了扔上桌。 引玉打开瓦盅,众鬼便拥挤着探头朝前看,悲叹和欢呼此起彼伏,而笑得最开的,当属刚才那个说要带路的阴兵。 那阴兵赶紧把桌上的钱都揽入怀里,赢了个钵满盆盈,笑呵呵说:“我今儿这嘴定是开了光,得,你们跟我走,我去问问孽镜台边上当值那个。别问为什么非得我带路,他脾气怪,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引玉收起画卷,终于离开那乌烟瘴气的赌桌,轻抖裙身说:“你带路就是。” 莲升一勾手指,便把方才作弊的术法收了回去,省得碍着后边的赌局。 引玉挨了过去,幽慢地说:“这一戒,定是头一回犯吧。” 莲升目不斜视,不想迎上她暗味不明的目光,说:“你是想引着我挨个犯上一犯?” “明明是带你领略尘世百味。”引玉辩驳。 莲升哑口无言。 到了孽镜台边,又得以看见那长不见尾的队列,正在观镜的人一生惨淡,却正是慧水赤山里其他人平平常常的一生。 “到了,过孽镜台就能看见他。”阴差指着孽镜台后的海岸说。 舀忘醧的阴差还真是闷声不响的脾性,见有人来也不抬头,神色涣散地坐着,待下一只鬼走到跟前,才舀起一碗忘醧说:“喝吧,咽下之后,前尘过往全成虚妄。” 过了孽镜台的鬼接去忘醧,一口喝净后躬身将碗还回,纵身跃入苦海。 阴差翻了眼皮子,冷不丁察觉到一丝生气,他微微一愣,仰头便见引玉和莲升。 这两人未经孽镜台不说,且都是活人。 阴差连连摆手说:“别挡着路,活人来两际海作甚,阳寿还未尽,就别想着轮回了,就算有人带着来也不行。” “她们来问点事,瞧你这话说的,哪个活人会上赶着投胎啊,是活着没意思么。”方才带路的阴差说着话,一边从衣襟里掏出刚才赢来的冥钱,一张张捋平了,沾着涎液两眼不抬地数。 坐在岸边的冷哼一声,说:“此世活不好,反倒寄希望于来世的大有人在,有些人急急赴死,不惜了结性命沾上浑身因果业障。只是他们不知道,身上业还在,债未偿完,就算轮回个四五次,也摆脱不了凄苦命数。” “我不是来和你辩论这些的!”数纸钱的赶紧打断他。 “想问事情是吧?”坐在岸边的不耐烦说:“现在没空,让开些,别挡着别人轮回的路。” 数纸钱的朝引玉投去一眼,话都写在脸上了——看吧,我就说他怪! 引玉倒觉得,这舀忘醧的才该是阴差模样,是其他阴兵和鬼祟搅成一团,连职责也不顾了,才显得此鬼格格不入。 “一句话的功夫,碍不着你。”引玉偏开些许,好声好气说。 数纸钱的皱起眉头,对自己那工友说:“你就说这两日有没有见到那只鬼,你答了我就走,否则我今儿就站在这了,让后边的人都往生不了。” 说着,他还真站在了路中间,把纸钱往衣襟里一塞,双手双脚打开成大字,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后面来投胎的看到穿官服的挡在这,哪还敢上前,犹犹豫豫地停住脚步。 引玉轻哧,“难怪他那般笃定,我们奈何不了这边管事的,想来是看出,我们的脸皮不如他厚。” “的确还得他带路。”莲升别开眼,属实不愿多看。 舀忘醧的抿紧嘴唇,兴许连后牙槽都咬紧了,眉目间凝满怒意,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站在路中间的还贱兮兮地笑,挑衅说:“嘿,看你拿我如何,早看你不顺眼了,如今叫你帮个忙你都不肯帮,气煞我也。” 舀忘醧的也气极,但到底不想和同僚动手,也不愿多生事端,干脆说:“有什么事赶紧问,往生一事慢不得,别碍了旁人的一生。”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引玉一展画卷,说:“有未见过这人,她叫崔宁婵,听闻有段时日她曾闹着要到枉死城,又曾大闹过赌局,也与你搭过话,你应该有些印象。” 舀忘醧的斜去一眼,皱眉说:“两个时辰前才见过,她到了两际海就出不去了,却想知道扪天都的状况,于是天天来孽镜台前守着,想找扪天都来的鬼问话。说起来,她魂灵上有伤口无数,生前想方设法找死,就是为了进枉死城,可到头来城门没摸着,被痨病送到了两际海。” “往哪去了。”引玉收画。 舀忘醧的抬臂指去,说:“只知道她往那边去了,你们再问别的我也答不出。” “哎嘿。”路中间的阴兵贱笑,说:“别以为你答了我就肯走,我今儿非要你干不了活!” “多谢,多有冒犯。”莲升弹指,路中间那大敞双臂的阴差登时被一道气劲撞了老远。 舀忘醧的那位愣了许久。 有了指向,也便好找许多,越往远处走,屋舍越是稀少,前路开阔又静谧。 到底是人人喊打的鬼,想来崔宁婵也不敢往城里去,此等无人之地,才是她的安身之处。 “看来崔宁婵还没有放弃。”引玉不由得感慨,“不过她竟然能发现桌底花押,至死还能不沾赌瘾,实属难得。” 换作其他人,二十年兜兜转转觅不到结果,在阴曹地府里又像闷头苍蝇般四处打转,怕是早放弃追寻真相了。 “是她么。”莲升远远就望见一个身影。 引玉循着莲升指着的方向看,果真见到了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妇。 两人接近时并未放轻脚步,亦未隐藏气息,把崔宁婵吓得猛回头,她以为这两人是来驱赶自己的,拔腿就跑。 崔宁婵好似惊弓之鸟,一味往前逃,可就算她如今只是薄魂一缕,也是会累的,跑了一阵便扶住膝盖直不起身了。 引玉站在不远处看她,倏然开口:“听人说,你在找枉死城。” 崔宁婵一愣,哪还想逃,这才得以细看远处两人,竟然……是活人。 不,寻常活人哪里进得了两际海,得是修为高深的近仙之人,才进得来。 莲升直接说:“你是想探查扪天都赌瘾的来由?” 崔宁婵趔趔趄趄往前一步,惶恐又迷茫,生怕这两人是她魔怔后的幻象,她哑声问:“你们怎么知道这些,又是打哪儿来的?” “我们不久前才到扪天都,自然而然地发现了地下赌场。”引玉放轻声音,唯恐又将崔宁婵吓着,“特地来两际海找你,是因为得知了一些关于你儿子蒙善的事。” “你们……见到蒙善了?”崔宁婵哑声。 “我们在叶家见到了他,他沉迷赌局,日日往外跑,是那叶家的千金,觉察到他身上的诡谲之处。”引玉说。 “叶家……”崔宁婵倒是求过叶进焯,只可惜叶进焯当她发疯,并未施以援手,她干涩地挤出一句:“叶家可还好?” “好。”引玉颔首,说:“他们也在追查当年之事。” 崔宁婵顿时颤栗不已,连牙齿也哆嗦不停,话都快说不清了,“那你们一定知道了吧,扪天都是被人害了,我儿成了别人的刃,我悔没有将他一刀刺死!” “知道,所以为追查此事而来。”莲升挡在引玉面前。 崔宁婵咬住牙关抖了半晌,中途露出苦笑。她两眼浸润,却不是喜极而泣,只是悲叹这一切来得……太迟。 太迟了! “可否说说当年之事?”莲升注视着崔宁婵。 “你们为此而来,我定是……能说尽说。”崔宁婵仰头忍泪,陷入回忆。 那是猫妖销声匿迹后的头一个月,那时众人日子虽还过得小心翼翼,却因为妖患没有再闹,而品尝出了一分宁静滋味。 赵明心的葬礼办得低调,而叶进焯又对外隐瞒了赵明心的死因,所以谁也不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只觉得,猫妖应当是走了,或许是被人驱赶,或许是自己走的。 那时候蒙善靠打猎为生,总是要出远处,一走就是半个月,那时恰好是他回来的日子。 蒙善偶尔会生擒野兽,偶尔会将莽兽打死再拖回,好巧不巧的,那次他捉到了一只山猫,山猫被捕兽夹夹断了腿,一路上都在嘤咛。他听得心软,便放下了宰杀的心思,甚至还想替这山猫治好伤腿。 那山猫长了一身豹纹,到底未经驯化,性子野得很,腿刚好上些许,就跑了出去。 夜里有人撞见,却因为天色暗,将山猫那身黄色豹纹当作黑毛,吓得七窍生烟,却因为家中小孩因猫妖惨死,而硬着头皮上前棒打。 蒙善循着猫叫声赶去,在那人手下把山猫救出,山猫一溜烟就没了影。 众人纷纷闻声赶来,哪容蒙善辩驳,当他被妖怪蛊惑了心智,将他棒打至死。 蒙善含冤枉死,睁眼便到了枉死城,而崔宁婵在夜里听见叫喊,匆匆起身,朝众人围堵处赶去时,却只见到蒙善冰冷的尸体。 崔宁婵在城中名声好,她治病了得,是方圆百里内出了名的大夫。众人只怪蒙善,却不愿冤枉崔宁婵,毕竟蒙善一年里归家也就三五次,他们当崔宁婵是被蒙在了鼓里。 崔宁婵日日以泪洗面,只盼这是一场噩梦,等她醒来,蒙善还活得好好的。可这不是梦,她没盼到蒙善还魂,却盼到了一位穿僧袍的佛修。 那是一位女子,她面色冷淡,敲门化缘。 崔宁婵为了蒙善,恨不得多积些德,请了那僧袍女子进屋,好吃好喝伺候。 引玉听得直皱眉,忧思沉沉地说:“无嫌。” “多半就是她。”莲升淡声,“只是不知道,无嫌为什么会来扪天都,难不成归月‘化妖’,也和她有关?” “你可还记得,那是哪一天?”引玉看向崔宁婵。 崔宁婵思索一番,斩钉截铁道:“二十二年前,似乎不到二十三,差不多就是如今这时候,已是春末之时。” “还请继续。”引玉抬手示意。 崔宁婵徐徐道来。 那身穿僧尼长袍的女子一语道破:“你家中是不是有人刚刚过世。” 崔宁婵怔住,将女子视为仙人,道出蒙善受人冤枉至死一事。 女子当即盘腿坐下,让崔宁婵切莫打搅她,好像魂游太虚了。 那日,崔宁婵等了良久,她哪里敢出声,怔怔坐在边上,不知女子是不是去找蒙善的魂了。 “我料定她找到了蒙善的魂,否则她回来时,怎会让我把蒙善的尸葬在屋外槐树下。”崔宁婵说。 引玉皱眉问:“她可有说,是在哪里找到的?” 崔宁婵摇头,“她只说,假以时日,蒙善就会回来。” 女修走后,崔宁婵还真把蒙善葬在了树下,想来女修那么说不无理由,毕竟槐树通灵,借由此树,就能把蒙善的鬼魂招回来。 后来蒙善还真回来了,他掘开黄土,敲了崔宁婵的窗,只是模样和此前不太一样,好似变呆滞了,目光木愣愣的。 崔宁婵翻天谢地,虽然蒙善变傻,但好歹是回来了,她认定是槐树通灵,把蒙善招了回来。 只是,蒙善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物,竟然是一枚古怪的十二面骰,问他骰子从哪里得,他压根不答。 扪天都的城民原本就多,且不说如今妖患已了,城里逐渐便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街市人来人往,而蒙善又不能成日闭门不出,只要出去,必会被人认出来。 “你如何解释?听说赌局还是从蒙善那兴起的,众人也得接受他,才愿意与他共赌。”引玉斟酌着问。 “那日我找到蒙善,蒙善的尸体已是半硬,死人复活本就是无稽之谈,城里的人断言蒙善受妖怪蛊惑,指不定要觉得,蒙善醒来是被妖怪附身。”崔宁婵叹气,又说:“我并未夸大,但我生前的医术确实了得,便对外宣称,蒙善是被我救活的。” “你就不怕这功劳一揽,那女修就要回来找你麻烦?”引玉抬眉。 崔宁婵苦笑:“我怕啊,怎会不怕,可是我更怕蒙善再死一回。” 于是自那时起,崔宁婵便对外说,蒙善虽被救活,却未能好全,那日被棒打不单只瘸了腿,还伤了脑子,所以才变得痴痴傻傻。 蒙善捡回一条命,却不能挣钱糊口了,崔宁婵只好到外做游医,光是等人上门,可挣不到多少钱。 崔宁婵有一日回去,听见家中声音杂乱,有人欢呼亦有人哀叹,她心跳如雷,赶紧进门,便见蒙善正在摇骰,桌上压着不少钱和筹码,还有欠债的花押! 再看蒙善,哪还有半点痴呆,神色分明机灵得很,尤其是赢钱之时,那喜笑颜开的模样和死前不无不同! 崔宁婵吓了一跳,生怕蒙善中了妖术,她什么东西都不敢乱碰,匆匆把那些人驱赶离开。 在闭紧门窗后,她小心谨慎地将蒙善拴起,还悬丝为蒙善把脉。 怪的是,赌局刚结束,蒙善……又傻了。 崔宁婵慌忙在屋中翻找,料定是妖怪所为,只是她不知道,妖术还覆在了哪里。 一通找寻,她在桌下看到了一个诡异图案,红通通一块,像是花押。 桌子要不得了!她寻思。 于是崔宁婵隔着粗布把桌子丢出屋外,只是第二日出门时,她骇然发现,丢出去的桌子……被人搬走了。 赌瘾像瘟疫一样,一夜间席卷扪天都,众人沉迷赌局,原先用来躲避妖患的地下,转眼便摆满赌桌。 崔宁婵愧疚不已,当即想杀了蒙善,若非她执意要蒙善回来,扪天都哪还会变成这样。 赌瘾必须去掉,闹剧必须终止!她四处找寻线索,很快便怀疑到十二面骰上。 “所以我把骰子砌到墙里了。”崔宁婵长吸一口气,说:“蒙善那时偶得片刻清醒,道出自己死后魂游到一个叫‘枉死城’的地方,里面赌风大盛,他流连忘返。只是,他没能留住,一位女子将他逮了出去,慌乱中他抓到了一枚骰子,就是那枚十二个面的。” 她顿住,垂下眼神不守舍地说:“他说女子身穿僧尼长袍,听起来就是那日化缘的女修,蒙善的魂果然是她找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117章 “无嫌能耐还挺大。”引玉半夸半讥, “竟让她找到了枉死城的门。” 莲升不以为意道:“以她的手段,要进枉死城又有何难,她不讲道义,抓个枉死鬼, 闯扇枉死门, 与残害众生相比, 可谓是轻而易举。” “但她为什么要救蒙善?”引玉寻思着,无嫌可不像是有此等闲心的, “她到扪天都不该是巧合,定不只是化斋路过, 莫非她的出现还与当时的妖患有关?” “皆有可能。”莲升揣度道:“也许就算蒙善没有还阳, 扪天都也难逃一劫。” 她微顿, 看向郁郁不欢的崔宁婵,说:“你把十二面骰砌到墙中, 它可有忽生变故?” 崔宁婵摇头:“倒是没有, 后来城中赌风大盛,我也曾查看过其他赌桌, 桌底全有花押,而那骰子在墙里安安分分,花押似乎不是因它,但我以为阴间之物多少不祥,所以才没有把它凿出来。” “直接丢了不好?”引玉问。 崔宁婵抿紧唇,沉默片刻才直视引玉, 道:“到底是蒙善带回来的东西,还得放在眼皮底下, 我才安心。” 她语调骤变, “毕竟那枉死城, 听起来哪能像是好地方。” 莲升微作思量,对崔宁婵说:“我以为,比起枉死城里那开设赌局的,你会更痛恨将蒙善带回来的那位,如果不是她,你也不会经受之后的苦痛。” “苦痛?”崔宁婵又哭又笑,当真像极叶进焯口中的疯子,她说:“我的苦痛多它不多,却又少它不得,我是该谢那位女修的,若非她,我还得日日以泪洗面,苦求蒙善回来,就算蒙善回来之后变了样。” 她摇头,嗓子压得奇低,好似噙有无底痛楚,说:“我虽然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才出手助我,或许她另有隐瞒,或许她心不善,但罪魁祸首,难道不是设下赌局的枉死城吗,天地间竟那样一个地方,怎么想都该……除去才是。” 崔宁婵稍稍停顿,根本不留给任何人插嘴的余地,接着说:“蒙善是错设了赌局,可如果不是枉死城,他岂能学到那些,又怎会被人钻空子,哪还会有后来的那些事?” “言之有理。”莲升没有反驳,天底下所有事都是智者见智,于崔宁婵而言,她该厌的的确只有枉死城。 “所以你视死如归,下定决心要找到枉死城?”引玉问。 “那是因为,我心里清楚,扪天都变成如今这样,有些许原因在我。”崔宁婵双眼泛红,好似浸了血,颤声说:“我愧对众人,却不能以死谢罪,我死之后,继续为扪天都找寻破解之法才是正道。” 她倏然顿住,仰头观天,只可惜两际海的天没有日月星辰,黑蒙蒙好似丧服一袭,“还有天上神仙,神仙们睁一只眼闭一只,任由枉死城的赌局延至人间,他们也不无辜。” 引玉反驳不得,莲升亦然。 引玉默了少倾,附和说:“在理,神仙也会有错。” 只是,枉死城算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不由仙神直接掌管之地,全因那地方出入不易。当时城门禁制大破,诸鬼逃窜,若非两际海的判官上报至白玉京,想来只要枉死城姑息不理,天上也不会得知此事。 崔宁婵指控天地,因为喉头发紧,使得说话声稍显尖锐,“我有过众多猜想,我想,神仙高高在上,也许他们打从一开始就心怀恶念。” 凡人恨天,殊不知仙神自身难保。 莲升没有自证之心,她心知一切互为因果,诸事好比飞天禄马,早有定数,平静道:“总归会有包藏祸心之人,扪天都不会平白没落。” 引玉朝莲升投去一眼,辩白道:“或许仙神也有苦衷。” 崔宁婵却笑了,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苦衷?苦衷二字说得何其轻巧啊。凡人犯错,有刽子手惩之罚之,而刽子手犯错,也该锒铛入狱,要是将仙神比作王侯将相,王侯犯错,谁又当得了那诛惩之人?他们是有苦衷,可凡人就只有苦啊!” 她忽然双掌合十,神色却不诚挚,眼中含着些许怨,说:“我常在孽镜台边上守着,好不容易见着几个知道扪天都状况的人,可个个都对扪天都避如蛇蝎。我原只是一介凡人,而今也只是鬼魂一只,连我都有救世之心,仙神怎忍得了这么久都不显灵?” 莲升沉默地看她。 崔宁婵放下双臂,眼里已无嘲弄,只余惆怅,“你说我该恨谁,我又能恨得了谁?我不过是一粟,妄图填平沧海,不过是蚍蜉,妄图撼动大树,可即便如此,我也想当一当那能视千钧为轻的撬棍。” 引玉怔住,无可否认,崔宁婵已经做到,若非崔宁婵,她和莲升尚不知道这些事也与无嫌有关。 她想起,崔宁婵生前曾是扪天都里出了名的医师,医者悬壶济世,崔宁婵躯壳已死,可如今那一颗济世救人的仁心,仍在勃勃跃动。 生前救人,死人救世,怎算不得医? 崔宁婵从生到死,都不曾违逆本心。 “你所愿已了,不单是撬棍,还是础石。”莲升说。 崔宁婵只是苦守孽镜台三年,到处寻觅也寻不到丝毫线索,她哪里敢居功,摇头说:“天上地下早就变了,我不知道桌下的花押和骰子有无关系,但料想那骰子本就不该存在于世,或许借由骰子找到刽子手,就能找到天地动荡的缘由。” “多谢你。”引玉心中五味杂陈,说:“你很聪明的,心胸也异于常人,寻常人恨都来不及,哪还会替天地找什么动荡的缘由。” 一时间,崔宁婵竟不知如何才算寻常一笑,她心里太苦,每每翘起嘴角,都忍不住带上几分挖苦。 “天地动荡,的确和十二面骰关系匪浅,它是燃烛之芯,缺之不可。”莲升展开手心,掌中正躺着那枚十二面骰。 崔宁婵双眼精亮不过一瞬,在看到骰子时,往后一仰,差点跌了下去,说:“你们竟已拿到这枚骰子,是、是蒙善……” “我们冒昧私闯,见屋中大乱,好似蒙善曾胡乱翻找过一通。琢磨一番后,我们从墙里凿出了此物。”引玉愧欠道。 崔宁婵眸色越发黯淡,说:“他以前常跟我讨要那枚骰子,说是把骰子握在手里时,赌运会更好,我骗他说丢了,后来我卧病在床,他屡次激我,我无意透露,那骰子还在家中。” “原来如此。”引玉颔首,“难怪他到处劈凿。” “他还曾提过想回枉死城,说那里面什么断头断腰的鬼都有,一个个模样可怖,好就好在,枉死城的鬼怪个个都比扪天都的人会玩,他在扪天已经待倦了。”崔宁婵欲哭无泪,扯了扯嘴角,又说:“我生前设法‘枉死’,尽想令众人怪罪我,好让自己死于非命,可我到死都进不了枉死城。” 她倏然一顿,盯起引玉和莲升,说:“你们……一定有法子进去吧?” “我们进不了。”莲升简单几字斩断了崔宁婵的希冀,但转而又说:“有一人可以进。” “谁?”崔宁婵急切问。 “蒙善。”莲升淡声。 崔宁婵愣住,摇头说:“可他如今是活人,死后未必还能进得去,况且他进去有什么用,不过是寻到一作乐之地罢了,想让他做事?二位的希望怕是要落空。” “他命理未变,必然还能进枉死城。”莲升看着崔宁婵,说:“进去后,无需他做任何事。” “什么意思,要他进枉死城,却不要他做任何事?”崔宁婵没听明白,讷讷说:“二位是想……” “只要枉死城的门能开,我们就能跟着进去。”引玉解释说。 崔宁婵恍然大悟,她沉默了半晌,决绝道:“如果这样真的救得了扪天都,又救得了天地,那你们杀他就是。”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释然展颜,如今她已是死魂一只,而蒙善又成了那样,对蒙善生还是死,她已无执念。 “任我们取蒙善性命?万一我们骗你,压根不救扪天都呢。”引玉慢声。 崔宁婵看着面前这来历不明的两人,说:“听起来二位早知道蒙善的命数,以二位的能耐,如果只是想取他性命,何必特地来和我说这些。” “此番,蒙善若再进枉死城,便再也出不来了。”引玉再度提醒。 “如果他命该如此,那枉死城算是他的归宿。”崔宁婵叹息。 引玉颔首,拿起莲升掌上的骰子,看了两眼便又放回,说:“你接受得了就好,这次我们特地下两际海,也是为了找你弄清当年之事。” 崔宁婵躬身,心底悲怆再度涌上眼角,噙泪说:“我所知俱已道出,我是帮不了别的了,还盼二位仙姑一帆风顺。” “多谢。”引玉拢起莲升的五指,使得对方攥起骰子,她转而问崔宁婵:“你可有想过往生。” 崔宁婵一愣,没想到这两人竟还能左右轮回投胎一事?她微微怔神,随之摇头,说:“不想,如果事态当真能扭转,我还想……等一等两位仙姑的好消息,往生后我诸事皆忘,就算等得到后话,怕也听不懂前因后果了。” “那便不送你了。”莲升翻手,掌心倏然一空,十二面骰被她收起来了。 引玉转身问:“走么?” 莲升似咬耳朵一般,贴近了说:“回回想走都特地问我一句,我要是说不,你就不走了?” “同你客气罢了。”引玉笑说。 “和我还客气这些,显得疏远了,仙姑。”莲升说得平淡,把她话里那几分刻意都给隐去了。 “快走!”引玉催促,推起莲升后腰,低声说:“也不知道是谁疏远。” 两人回到凡间,又到了崔宁婵和蒙善家中。 起先“下地”时,天色已是昏昏沉沉,如今回来,天上好比泼墨,却不是天阴欲雨,而是夜幕已至。 在别处,深夜里必定是寂寂寥寥,偏这扪天都地下吵吵闹闹,在地面还能听到些许动静。 引玉走到屋外,抬臂吹去衣袂上沾着的阴气,转而仰头观天,不见星月,也不知那雨要酝酿到什么时候。 “此地离芙蓉浦近,这里下雨,不知道芙蓉浦会不会下。”莲升也在看天。 引玉偎过去,促狭道:“怎么,终于想和我看水晶花了?晚了,莲升。” “想补偿都不得?”莲升问。 引玉贴到莲升身前,手自对方腰边擦过,朝其身后探去,说:“当年我有心想和你谈风说月,一颗心全扑在那上,如今心思不纯粹了,你再想和我看花看山?我可没那兴致。” 莲升系在发梢的红绳被轻轻一拽,头发未散,只是发根被牵动着,发顶倏然一痒,痒意下灌心口。 她知道引玉意在何处,手别至身后,捏住引玉腕子说:“当年我不识抬举,屡次拂你的意,你不想看水晶花,不妨看看别的花。” 是因她神色太过平淡,以至于引玉一下没意会到她话里深意。 引玉看了眼前“莲花”,倏然抽手,掌心又往莲升柔韧腰间贴,一路往下拂,笑说:“俗呀,莲升。” “不是俗。”莲升眉心花钿渐红,说:“是在参透世间诸惑。” “开始悟了?”引玉打趣。 “拾人牙慧罢了。”莲升口中的“人”,可不就是引玉么。 引玉笑了,转身说:“去找蒙善吧,只是我可下不去手取他性命。” “我来就是。”莲升那模样冷淡无心,有几分像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引玉抬眉,循着来路往叶家走,说:“你就不怕犯杀戒?” “我破的戒还少么。”莲升迎上引玉那打量的目光。 引玉怎能撇清干系,要不是她,莲升也犯不着屡次破戒,偏她还要露出得意之色,说:“后悔了?可惜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我想你犯的戒还多着呢,到时怕是罄竹难书了。” 莲升不语。 引玉又暗藏深意地说:“到时候你的罪过里全带着我的名字,你我的关系定会人尽皆知,众人说起你便会想起我,你会不会羞,会不会恼?” 她不加收敛,越说越是起劲,直到一道温热吐息落在耳畔。 是莲升挨了过去。 莲升是柴火一捧,被引玉屡次添油,哪里忍得住。 引玉好整以暇,嘴上说着不饶人的话,“气了?是不是想咬坏我的嘴,那你可悠着点儿,别把小戒破成大戒,缝缝补补的,你那禅心可吃不消。” “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莲升冷冷嚼出字音,她没咬引玉的唇,只用牙磨起引玉的耳珠。 磨牙凿齿,故而轻研慢碾。 “痒了,莲升。”引玉停住脚步,一颗心如受蚁爬,平日里浪荡如她,也忍不住四处打量,唯恐被人撞见。 “哪儿痒。”莲升指向引玉的心口,“这里?” 引玉握住那根手指,牵着它往自己脐边碰。 莲升轻呵一口气,抬起手,朝引玉颊边一刮,说:“我看,你是这儿痒了。” 脸皮痒。 引玉哧地笑了,仰头把面颊凑了过去,说:“是有点。” 莲升目光定定,不知方才掌心余温有未烧着引玉,但自己是早被烫着了,以前她从不知自己有欲,也不知自己如此重欲。 那时候看花是花,看水是水,如今一见花色,心底便是引玉眼梢耳畔的绯色,一看水,便思及相贴时淋漓热汗。 “这里没人。”引玉还在抛钩,四处打量一番后,又变得没皮没脸。 莲升心下滚烫,却不露声色。 引玉索性环住莲升脖颈,轻飘飘挂在她身上,说:“天要下雨了莲升。” “怎么。”莲升吐出两字,眼底平静已被晦色掩盖。 “涨潮了。”引玉贴着莲升的耳说。 这是蛊惑,绝对是。 莲升终于亲上引玉的唇,又在对方面颊上流连,好似试探,不信这人真的没皮没脸,含混道:“长夜漫漫,可以亲到天明。” “那就到天明。”引玉竟还答应了,拉着莲升就往檐下走,藏到了屋舍后。 天色昏暗,两人在死寂般的街市上亲得忘情,觉察到有雨落下,才匆忙往叶家赶。 已是半夜,叶家两个守门的昏昏欲睡,听见脚步声时诧异睁眼,看到是这两位贵客冒雨而来,才慌忙起身。可他们再一看,两位客人的发丝和衣裳皆还干燥,哪像是冒雨前来的。 叶家灯火通明,许是叶进焯还没歇下,众人也不敢休息。 有婢女在回廊中看雨,见状问:“二位是要到哪儿去,可要带路?” “叶老爷在哪。”引玉问。 那婢女往远处一指,说:“老爷还在前厅,二位随我来。” 还未进到前厅,果然看到叶进焯还在厅中坐着,独他,叶绻和蒙善不知是不是歇下了。 叶进焯慌忙起身,问道:“仙姑已经去过地下了?” “还去了蒙善家一趟。”引玉提起裙摆微微一抖,虽然衣裙滴雨不沾。 叶进焯想为二位仙姑斟茶,一碰茶壶,才知茶水已经凉透了,他刚想把婢女喊来,便被制止。 “不必,我们是来说事的,茶便无暇喝了。”引玉看向莲升,琢磨起取人性命一事要怎么说。 没想到莲升开门见山道:“你那女婿呢,要借他性命一用。” 到底是在小悟墟里成仙的,连取人性命一事,她也说得如此超凡脱俗。 叶进焯听得一怔,不是因为不舍,毕竟他原就不待见蒙善,且不说,如今还得知了叶绻的用意。他困惑问:“你们要蒙善的命做什么,难道……要用他的魂引出当年的妖?” “你可有听说过枉死城?”引玉幽声问。 叶进焯自然听过,但那地方玄之又玄,只存在于市井话本,古籍里根本找不到三言两语的记载。他错愕,问道:“枉死城和扪天都有何关系?听说枉死之人会去枉死城,但那地方只进不出,难道……蒙善进去过?” “不错。”引玉颔首,说:“莫问我们如何得知,但蒙善进过枉死城不假,得人相助才死而复生,枉死城诸鬼好赌,扪天都的赌风和那地方关系匪浅。” 叶进焯原来觉得,什么枉死城,什么脱身复活,无非是痴人说梦,如今却想,蒙善就算真的复生,也不该是因为崔宁婵医术了得,崔宁婵哪里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他思绪大乱,久久才定住心神,心知其中详细并非是他能窥探的。他把喉头不解全部咽下,说:“既然如此,二人取他命就是,勘破这迷案,也好……如了叶绻的意。” “到底是叶家女婿,还是该问您一句。”引玉说。 叶进焯叹气,“这女婿我原就不想认,不过也幸好留了他。” “蒙善何在?”莲升问。 叶进焯欲言又止,干脆招来一个婢女,问:“小姐歇了么。” 那婢女摇头说:“小姐在假山下。” “带仙姑去见小姐和蒙善。”叶进焯吩咐。 婢女应声,带引玉和莲升先穿回廊,后到园中,淋着雨步至一假山后。 引玉正困惑着,便见假山后有暗道一条,那里面灯火通明,分明另有天地。 婢女抬手挡雨,躬身说:“二位仙姑里面请,我便不进去了,规矩在这儿呢。” “这么隐秘?”引玉提裙进去。 暗道狭窄,又只有短短一截,还未看见叶绻,便能听见里边回荡着她的声音。 “你那赌瘾到底是怎么来的,今日你不说清楚,休想踏出去一步。”叶绻似也不耐烦了,“我问了你半月,你只字不答,还设法往外跑,莫非有妖鬼在暗中指使你?” 蒙善哇哇大叫,跟疯子一样,果然只字不答。 引玉远远喊了一声:“叶绻。” 叶绻蓦地收声,扭头望了过去,知是仙姑才松下一口气,讷讷说:“我、我在问他话呢。” 她目光闪躲,继而解释:“我是怕他跑了,才将他捆在此地,他总能挣脱,本事可大了。” 远处蒙善果真被捆成一团,躺在地上翻滚着,明明是赌瘾,却像是吃了迷魂药,一双眼甚至呆滞,口中却大叫不停。 “不必再问了。”引玉弯下腰,打量起地上男子。 叶绻怔住,随即惊愕问:“难道仙姑已有主意?” 引玉端详起蒙善的面相,印堂仍有黑气,如今虽是活人,却一副死人之相,正也是枉死之命。 “有主意,但得从你手上要走蒙善。”她朝蒙善眉心碰去,黑烟缠上她手指,又倏然退开。 叶绻心如擂鼓,“所以我留蒙善果真没错?” “多亏你留他。”引玉粲然。 叶绻倒吸一口气,周身微微颤栗,说:“那还请仙姑……带走他离开,反正光凭我也问不出结果。” “我们要带走的,是他的魂。”莲升屈膝蹲下,朱红的裙身跟花一样绽在山石上。 “魂?”叶绻虽不是修仙的料,到底在叶府耳濡目染多年,当即明白,说:“你们要招他的魂么,可需魂灵和金钱剑?我去取!” “不必。”莲升抬掌悬至蒙善额前。 蒙善还在嘶嚎着,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将死,只是觉得难受,不能近赌桌,就会浑身不爽。 叶绻屏息看着。 只见莲升五指一拢,蒙善瞳仁紧缩,好像遭到了致命一击。 引玉目不转睛,压着声对叶绻说:“等会你不要怕。” 叶绻摇头,妖怪她见多了,没什么吓得着她,不然她也不会冒险把蒙善留在叶府。 蒙善倏然断气,大瞪的双目彻底失神,瞳仁松弛扩散,明摆着已成死人。 叶绻这才明白,引玉为什么叫她别怕,这哪是招魂,分明是……杀人。她瞪直眼,目光在引玉和莲升间反复摆动,整颗心惊诧且茫然。 “我们要借他的魂引路,他本就是死而复生,是有人施了他一缕生息,他才得以当个活死人。”莲升站起身,凝视着洞中某一处。 那里除壁灯外空空如也,如果真有别的东西,那只能是蒙善的鬼魂。 叶绻头晕眼花,不得不按住狂跳不已的心口,涩声问:“所以这不算杀他,我、我还从未杀过人,我此前只是想问他事情,不曾想过要他性命的……” “自然不算。”莲升猛地扭头,应当是她盯着的那个魂动了,“这算助他顺应命理,早日脱身苦海。” 引玉自然也看得到蒙善,在看见那灰影蹿出洞口时,忙不迭开口:“追他!” 叶绻拘谨站着,匆忙看向脚边死尸,惶恐问:“仙姑,那我……” “你留在这。”引玉按住叶绻的肩,收手后匆匆往外走。 作者有话说: =3= 第118章 莲升追上前, 方才拢起的五指还在紧紧攥着,她低头飞快投去一眼,见到从五指间逸开的些许“白雾”。 这是起先吊着蒙善命的那一口生气,这生气浓冽刺骨, 其间包藏十足灵气, 难怪能让死壳看起来好像活躯。 既然生气来自他人, 其上合该沾染旁人气息,偏偏它气味寡淡, 不凑近闻根本辨不清气味。 看来是时日久远,就算不取蒙善性命, 他也会再成亡魂。 引玉看向莲升五指, 追得气喘吁吁, 声音不稳地问:“如何,这是无嫌给的么?” 莲升抬臂低头, 在生气将散之际, 恰好认出了其上气息,带着些许冷清的香火味, 臭不至熏鼻,的确是无嫌。 “是。” 眼看着那口生气散尽,引玉呵笑一声,说:“她处心积虑设下此局,你我可不能枉费了她的心思,枉死城必进不可, 也不知此番她想让我们看到的,会是什么。” 莲升拍拂双掌, 目光不敢再从蒙善身上偏开, “先跟再说。” 蒙善的魂一离壳, 没了那口生气指引他重返阳间,他自然就要朝着枉死城飞去。 枉死城与他命数相系,冥冥之中在吸引他前往,不论他身在何地,都能轻而易举找到枉死城的门,换作寻常死魂,怕是撞破头都找不到枉死城所在,正如崔宁婵。 死后,蒙善依旧是一副迟眉钝眼的模样,毕竟花押是跟着魂走的,如今他赌瘾还在,又近不得赌桌,自然痴痴傻傻。 他的魂轻得就像一阵风,哪还管什么重楼高台,什么铜墙铁壁,横冲直撞便穿了过去。 引玉揽上莲升的手,说:“不知他要飘到何时。” “我带你。”莲升就势揽上引玉腰际,正中引玉之意。 引玉偎得紧,笑说:“你小施术法腾个云驾个雾,也好省去我一番琢磨。” “琢磨如何飞天遁地?”莲升凌天而起,单是抬臂一拨,风云便虚倚身侧,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日行万里。 “琢磨如何才能省时省力。”引玉直说,调子幽慢懒散,果真没在琢磨正事。 莲升淡声:“此事于你而言,有如探囊取物,何须琢磨。” “何以言之?”引玉抬眉。 莲升睨她,目光又紧随蒙善,说:“你单看我一眼,我便会如你的意。” “佛门可不说这种话,太俗。”引玉笑说。 莲升不再应声,随她胡言。 又是一阵上天下地,蒙善的眼还是无神,他双手双腿俱绵软无力的垂着,像是被一根无形之丝拽着往前。 这无形之物,正是与蒙善息息相关的诸因诸果。 蒙善神志混沌,约莫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他忽然间赌瘾犯了,飞天遁地时忍不住嚎啕大叫,明明眼中没有杀念,却比恶鬼还凶。 “到了枉死城,他许又能得片刻清明了。”引玉一顿,慢声说:“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崔宁婵。” “那得看他神清到何种地步。”莲升说。 但见蒙善忽朝地下千丈潜去,游鱼般摆动双腿,从一群野鬼中穿过。他挥开莹莹鬼火,撞散地下骸骨,在一幽静诡谲处,突然跪地叩头,嘴里呜呜叫嚷。 一扇门铜门凭空出现,那门得有个十来尺高,十数人环抱也未必抱得全。门环是两只硕大鬼首,它们大张着口,嘴里吐出人声:“何人应召,报上名来!” 蒙善磕头道:“蒙善是也。” 两只鬼首闻声咯咯狂笑,咬得那铜环嘎吱作响,其中一鬼首道:“我认得你,你此前来过,后来有人助你出逃,你说你,走都走了,还回来作甚?” 蒙善周身战栗。 “要知道,你回来后有的是罪受,什么火刑水淹的,应有尽有,就问你怕不怕?”左边那门环鬼首嬉笑说。 右边的却幽声道:“原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不想竟是主动送上门,既然下定决心回来,你一定不怕。” 隔着这厚重铜门,蒙善隐约听见骰子声,或许他并非真的听见,只是执念使然,不过仅是一门之隔,也足够让他摆脱痴傻。 蒙善浑浑噩噩,咬起手指头惶恐不安,说:“不,我不受刑,我不是故意要走的,是那个人逼我,是她害的我!” 他头痛欲裂,一双手不知道如何安放,眼也不知该往哪里瞧,他的手本该摸着骰盅,他的眼本该只盯着赌桌! 门上鬼首看他痛苦,狂笑不已,尖声说:“这些话,你到大人面前说去,我们才不管你!” 蒙善磕头大喊:“还请二位大人放我进去,苦头我都吃,只要能上赌桌!” “那便——里面请!”两只鬼首齐齐咬紧铜环,砸出震耳欲聋的咚咚声。 敲三下门,门扇缓缓打开,幽绿的火光泻了出来,连同那热闹非凡的欢呼,也一股脑往门外涌。 骰子和骨牌的撞击声混在其中,就好像沾了毒的饵,勾着蒙善趔趔趄趄往里去。 进门之后,蒙善哪还像什么瘸子,恨不得一步便迈到赌桌前! 暗处,引玉仰头打量这参天铜门,诧异道:“原来枉死城的门长这模样。” “它要关上了。”莲升冷声。 “冲门!”引玉轻推莲升后肩,好事坏事俱让旁人做,她懒得丁点累活也不想干。 莲升只好揽上引玉的腰,掌心朝着自身,只稍稍挥掌,两人身影俱已不见。 在蒙善踏进门后,铜门本该立马关上,就在门缝只余一线时,一道气劲撞了过去,撞得两扇门往里一别。门上有禁制,那森冷诡谲的阴风意图阻拦闯门气劲。 “何人闯门?”鬼首被撞得眼冒金星,怒目嗔视道。 另一鬼首道:“此地非枉死鬼不得擅入,擅入者杀无赦!” 鬼首齐齐喷出鬼火,烧得门扇前后青烟腾腾。但那道气劲岂会轻易退却,其中裹挟金光,好似灿星倒灌,倏然又震上前! 鬼火哪里奈何得了这闯门气劲,禁制也成了摆设,两只鬼首被撞得口吐青血,四目俱流血泪。 铜门大敞,有东西闯了进去。 左右两只鬼首转动眼珠子,面面相觑道:“谁扇了我一个大嘴巴子,真疼啊。” “奇怪,别说活人气息,我连死人气息也闻不着,这风是有备而来,还得上报给大人知。” “你去!我今儿不想动,脸还疼得紧。” 铜门咚隆合上,变作青烟消散,但枉死城里种种犹在。在门关上的一瞬,本该在外侧的两只鬼首铜环,竟从里侧冒出头来,好似门扇前后调了个弯。 其中一只鬼首奋力扭头挣扎,只听见当啷一声,它竟从门上脱出,落到了地上,把衔在嘴里的铜环当腿使,一拱一拱地朝远处去。 闯入枉死城的那道气劲落在了暗处,悄无声息凝成两个人影,可不就是引玉和莲升。幸好莲升术法尚在,所以就算显露身影,也没谁发现得了,这里混进了外边的人。 引玉轻吁一口气,说:“门上禁制还挺厉害,幸好有你。” 莲升扶墙往外打量,只见围在赌桌边上的鬼全都戴着鬼首面具,便翻掌变出两只。 只是变出两只面具的功夫,地上拱动的门环鬼首竟没了影,她索性敛了目光,说:“本不想惊动这里管事的,没想到还是免不了。” “无妨,这里人潮汹涌,想藏身也容易。”引玉倒是看得开。 “只能如此,船到桥头自然直。”莲升看向引玉空空如也的双手,说:“你把画卷舍在门外,是忧心出不去?” “铜门要是开不了,我便用上自己的‘门’,何愁出不去。”引玉笑说。 “也好。”莲升颔首,递出去一只面具。 枉死城里四处悬挂鬼火灯笼,火光中全是赌桌,不论是长街,还是亭台楼阁,放眼望去竟都摆满赌桌,有些个塞不下的,还把赌桌搁在了屋瓦上。 如果说两际海众鬼只是初沾赌瘾,那枉死城的便是病入膏肓了,那痴狂的模样,比扪天都城民更甚! 再看众枉死鬼都戴有面具,此等场面,本该一眼就能找到蒙善才是,可眼前连一只未戴面具的鬼都见不着,蒙善已不知钻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面具已递到面前,引玉却不伸手接,只是倾身向前,还微微抬起下颌,示意莲升帮她戴上。 莲升只好先自己戴上那青面獠牙的,再将那红脸怒颜的覆到引玉面上。 绳子要系到脑后,她转至引玉身后,把两根绳不松不紧地绑好,说:“门环鬼首口中的大人,许就是这里管事的,十二面骰指不定就是那人的东西。” “去看看便知。”引玉扶正面具,朝远处赌桌走去,她不参赌,只是为看清赌桌上的骰子长什么样。 一看才知,竟是十二面骰。 耳边簌簌作响,引玉猛地扭头,又朝另一张赌桌打量,又见十二面骰! “整座枉死城,玩的怕都是十二面骰。”引玉皱眉,“这十二面骰除了比寻常骰子多出六面,不知还有什么奇异之处。” “看看桌下。”莲升施出金光,金光掀翻赌桌。 一众赌鬼皆以为是身侧赌友所为,互相指责起来:“玩不起就别玩,掀桌算什么!” 但见,桌下并无花押。 莲升收起金光,在众鬼之间穿过。趁众鬼迷心赌局,她飞快摘下他们的面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们眉间碰去。 桌下不见花押,众鬼灵台中却有。 一些鬼怪露出惨不忍睹的脸,又开始互相斥骂:“摘我面具做甚,怎的,是我方才赢了钱,记恨上了?” 引玉从旁路过,挨着莲升说:“如何?” “这里的花押似乎不是咒术所成。”莲升迟疑。 引玉微愣,“莫非还不是同一人所为?” “尚不能断定,除非有人嫁祸。此事巧就巧在,扪天都的赌风,又是在无嫌救了蒙善会掀起的,难道是无嫌有心为之?”莲升环视四周。 她继续说:“此地只进不出,非召不可贸闯,这本该是好事,没想到这规矩反倒成了枉死城的顶好屏障,到如今,我才知道枉死城竟是这模样。” “不论是什么,落在有心人手里,总会变成凶器,顽石都能被磨成尖刀。”引玉捏着袖角掩起口鼻,被鬼气熏得难受。 “倒也是。”莲升皱眉。 枉死鬼们的双眼好像钉在了赌桌上,压根不看别处,引玉撘住一鬼的肩,本想与他搭话,不想他不管不顾,连手臂被边上人挤断也不曾察觉。 莲升倏然顿步,望见远处耸入云霄的高楼。 除眼前高楼外,枉死城的屋舍全是一般高,此楼足以俯瞰枉死城全貌。 引玉循着莲升的目光望去,眯起眼细细打量,琢磨道:“枉死城管事的就住在那楼上?” “也许我们的行踪已被发现。”莲升垂头,推开急攘攘的枉死鬼,不紧不慢朝高楼靠近。 越是往那边走,枉死鬼越少,有几张赌桌歪歪扭扭搁在街市上,桌边却空无一鬼。十二面骰在桌上静置,竟是裂痕遍布。 引玉停在桌边,再看桌角竟有磕碰的痕迹,她几番思索,中途还是捏起那枚十二面骰,可才微微施力,骰子便在她手中碎成齑粉。 骰中空无一物,也不像此前装她魂灵的那只那么牢固。她忙不迭退开一步,挥散飞扬而起的尘烟,抬臂遮在口鼻前,说:“看来寻常鬼怪还不能接近此地。” 莲升抬手,好似在试探什么,慢腾腾朝前摸索,蓦地开口:“有禁制。” “禁制?”引玉皱眉,才往莲升那边迈去几步,果真觉察到一股蛮横阻力。 不错,的确有禁制,一般的枉死鬼若想往里一步,怕是得忍受魂飞魄散之痛。 引玉越想越觉得稀奇,望向高楼最顶上的飞檐,说:“之前在两际海时,众鬼便提起过枉死城的大人,不清楚众鬼口中的‘大人’和此地管事的是不是同一位,如果是,她多半也是好赌的,赌瘾不比其他鬼小,怎会在自己的住处附近设此禁制。” 莲升的视线缓慢上抬,淡声说:“如果此处住人,不该不亮灯。” 此楼有十来层高,每一层俱是黢黑,不光窗纸里没有透出光,就连飞檐下悬着的灯笼,也暗暗沉沉。 “莫非她早离开枉死城,又不想叫人发现?”引玉大胆猜测。 “不无可能。”莲升回头拉住引玉手腕,牵着她穿过禁制。 此地的禁制不比铜门上的,许是那管事的料定外边无人能擅闯枉死城,所以高楼附近的禁制只对鬼祟起效。 “此番是她疏忽大意。”莲升左右环顾,不紧不慢往前走,“要说心眼,这里管事的还是比不得无嫌和灵命。” “可别是空城计。”引玉压着声说。 “妖气。”莲升顿步,“枉死城本该只有枉死鬼,为什么会有妖气。” 引玉仔细分辨风中传来的气味,其中当真有妖气,还不止一只妖!她微眯起眼,一个念头涌上心尖。 “离奇,难不成枉死城里管事的,其实是妖?”莲升亦觉得难以置信。 引玉反握住莲升的手腕,收紧五指说:“更巧了。” “你想到归月了,是不是。”莲升猜出她心中所思。 引玉颔首,不疾不徐道:“当年扪天都大发妖患,巧在肇祸的“妖”竟是归月,而叶进焯口中的归月分明又是受人使驭,更巧的是,妖患才退,赌风便吹遍扪天都。” 她嗤出一声,说:“当年害得归月屡犯杀孽的妖,难不成就是这枉死城里管事的?这会是无嫌想要传达的隐喻讯息么。” “过去一探。”莲升抬臂,食指无声抵在唇前。 引玉登时噤声,隐约听到咔哒咔哒的声响。 莲升指间弹出金光,不得不将二人身形隐去,循着那声音而去,目光一垂,不料闹出动静的,竟然是那只门环鬼首。 门环鬼首虽面目狰狞,恰似凶鬼,其实只是一附了灵的器物,算起来连妖都不算,也难怪它能穿过禁制。 它在石板上拱动,别人的一步得是它的五步,它锲而不舍,气喘吁吁爬到了楼下石阶前。 石阶上坐有两名女侍,一人顶着狐耳,一人顶着豹耳,无一例外都是妖。 两人百无聊赖地喝着冷茶,见那门环鬼首前来,不约而同踢出一脚,一人踢了个正着,一人踢了个空。 门环鬼首被踹了老远,也不知撞着了什么,戛然止住。它诧异地扭身往后看,后边空空如也,头上也空空,可脑壳沉得很,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了。 隐匿了身形的引玉和莲升恰就站在门环鬼首边上,而莲升的绣鞋,正正踩在鬼首之上。 两只妖面面相觑,忽然争吵起来。 “下回换我踢了,你看你,也就踢了这么点儿远,还不及我上次一半。” “定是你暗中施术,它明明还能滚一段的,怎忽然就停住了,你这卑劣手法,也只能骗骗鬼。” “胡扯,谁跟你一样下作,我方才两手都端着茶盏,哪来的闲暇施术!” 门环鬼首哎哟一声,歪鼻子歪嘴,好似怒火冲天,偏偏转过身后,飞快挤出讨好的笑,拱过去说:“两位姐姐,我有要事禀报城主。” “要事?”顶狐耳的妖轻轻一嗤,“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结果是因为掉了漆,还有一回是因为什么来着,好像是因为另一只鬼首和你不对付吧?” “这回真是要紧事!”门环鬼首说。 顶豹耳的说:“你说是什么事,如若真是急事,我们会替你上报。” 门环鬼首急不可耐,心知此事耽误不得,索性开口:“方才迎进来一只枉死鬼,是此前逃出去的那只。” “哦?”顶狐耳的说,“当年逃出去的枉死鬼可不少。” “不是那一次!”门环鬼首忙不迭说,“是第二次有人闯门,那只是被带出去的。” “没闲心听你废话,说重点。”顶豹耳的极不耐烦。 门环鬼首倒吸一口气,这才说:“方才门开时,有其他东西闯进来了,我没看清,它好生厉害,竟撞开了门上禁制。” 石阶上坐着的两只妖神色一僵,面面相觑了好一阵。两人不约而同起身,连搁在腿上的茶盏被掀翻也不管不顾。 狐妖扬声:“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我刚刚不是被踹开了么。”门环鬼首委委屈屈,它看两只妖还是不动,催促道:“快禀报城主啊,不知道闯进来的人是什么来历,那气劲可太霸道了!” 远处,引玉笃定道:“这两只妖一定知道城主的去向。” 莲升说:“一会楼门打开,我们便进去看看。” 只见狐妖僵着步子转身,从喉头里挤出干涩的声音说:“急什么,我这就禀告城主去,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现在没你的事了。” 豹妖甚至还一脚踹开了门环鬼首,不想它多留一刻。 门环鬼首飞至半空,跌落在枉死鬼中,被踩得嚎啕大叫。 两只妖相视了一眼,谁也没有推开楼门。良久,狐妖才说:“你留下守门,我上去看看,万一城主早就回来了,只是没吭声。” 豹妖左思右想,说:“怎么可能,我们还不如到城里搜一搜,搜得到也好,搜不到……” “搜不到的话,咱们跑了吧。”狐妖还是战巍巍地推开了门,门开的一刹那,好似有风从她耳畔飞快刮过。 她僵了一瞬,赶忙拿下墙上火把,吹出一口气将火把点着。她看四周空旷无人,楼里静幽幽的,便大胆认定,方才掠过去的仅是一股平平无奇的风。 莲升和引玉进了楼,因为高楼年久失修,那木梯每被踩上一下,便要响上一声。 狐妖屏息后退一步,仰头往上打量,颤着声说:“好像进去了,怎么会连丁点动静和气息都没有,不会是……天上的仙来了吧?” 豹妖赶紧把她扯了出去说:“那还愣着做什么,跑啊,当年城主错将冥石心给了别人,这么多年她都不曾回来,怕是已成大祸!” 两只妖慌不择路。 楼里,莲升去了匿形的术法,寻思着方才两只妖的对话,“冥石心?” “闻所未闻。”引玉摇头。 “此事单靠你我,是揣摩不明白的。不过,枉死城里流传四处的十二面骰,和当年藏你的那一枚不太相同,那些骰子多半和所谓的‘冥石’有些关系。”莲升斟酌道。 “或许是边角料和正中物的关系。”引玉心悦。 “与其在这猜,还不如问问知情人。”莲升说完,抬手再施金光,那光幻作金绳一根,藤蔓般往楼外延伸。 不出片刻,楼下咚隆作响,狐妖和豹妖背贴着背齐齐落地。 两只妖被金光变作的绳缠了数圈,摔得浑身发痛也不敢叫骂,捆在她们身上的可是仙家之物,与其指责他人,还不如磕头认错。 “饶命,我们知错了!”狐妖大喊,论服软示弱,她绝对是在行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119章 两只妖本来就是惊弓之鸟, 如今好比刀刃悬在脖颈上,更是胆战心惊。 引玉是想让莲升把这两只妖请回来不假,可没想到,莲升竟“请”得这般直接, 把妖吓得够呛。 莲升脸上毫无愧意, 翻掌变出一盏提灯。 狐妖喊完, 小心翼翼往楼中打量,一下便瞧见明亮火光, 和楼梯上引玉那张白惨惨的脸。 她在枉死城待了几百年,自然不会将活人错认成鬼, 且不说, 枉死鬼要么缺胳膊要么断腿, 不光模样寒碜,身上怨气还一个赛一个的重, 哪有里边那人好看啊。 没想到素衣女子身后还有一人, 那人好似把烈焰穿在身上,却勾不起旁人半分遐思, 她神色冰冷,仪态端端,不是好相与的。 多端详一眼,狐妖声泪俱下,料定这两人是来取她们性命的,啜泣道:“大人明察, 我一声没有做过坏事?” 明明是狐妖,却胆小如鼠, 引玉心底发笑, 说:“当真?” “当真!”狐妖颤声, 底气实在不够足。 和狐妖背靠着背的豹妖没喊饶命,倒是胆大发问:“你们就是闯开枉死城门的人?” 狐妖猛朝后背撞去,想让豹妖识趣收声。她修了这么久的道,也算是大妖一只,偏偏被这金绳一捆,便没了反手之力,想来对方的修为必定在她和豹妖之上。 一定是天上来的吧,狐妖想传心声给豹妖听,殊不知那心声也传到了引玉和莲升耳边。 “你一定知道,我们是为何而来。”引玉故意诈她。 狐妖犯起哆嗦,除了饶命之外,一时间无话可说,又往后猛撞,撞得豹妖半张脸狂往地上硌。 豹妖疼得龇牙咧嘴,却只能憋着怒意,好声好气说:“两位大人……是想问城主的去向吗?不瞒二位,我们在此空等二十年,也没等到城主回来,我们压根就不知道她上哪去了!” 引玉拿走莲升手里的灯,提裙走回门边。她看着外边背对背躺倒的两只妖,腾出一只手弯腰撑膝,说:“饶是如此,你们也还在枉死城苦守了这么久,真是忠心耿耿。” 狐妖眼珠子狂转,心说这一定是威胁吧,赶忙开口:“我们二人是贪图枉死城的一官半职,想在这里潇潇洒洒混吃等死,所以才不愿离开,可不是因为忠心!” 豹妖轻嘶一声,对狐狸的坦荡甚是无言。 引玉悠声说:“我倒不是不讲情理之人,只要你们没和那管事的共谋,再怎么罚,也罚不到你们身上。” 莲升缓步走近,不动声色地听她忽悠。 “不过。”引玉微顿,卖起关子。 狐妖登时屏息。 引玉直视狐妖,说:“听你们所言,枉死城的门被闯开两回,此事我略有耳闻,一次是有人前来讨要东西,另一次是有人将死魂放归。” “不错。”狐妖不假思索,赶紧为自己开脱:“是门环鬼首守门不利,此事可与我们无关啊。” “头一次是怎么个状况?”引玉问。 狐妖立刻回答:“那次事情闹得严重,城门禁制大破,那人自己闯进来也罢,竟让枉死鬼们有了可乘之机,纷纷潜逃到两际海,后来白玉京的文书下来,城主不得不出去擒拿诸鬼。” “看来闯门者法力高强。”引玉眯眼。 “不错,那人凶悍至极,害得我们和城主忙上忙下,到处找鬼。”狐妖用力吞咽,怕得心口发紧,喉头也干干涩涩,继续说:“那些鬼魂都是被害死的,他们怨愤攻心,要是跑了出去,身上的怨气聚在一块,怕是能毁天灭地。” 狐妖所言不假,两际海的鬼之所以见得到枉死城的“大人”,便是因为此地管事的出门擒鬼了。 想来这正是枉死城存在的意义,天道筑枉死城,其一便是为保凡间太平。 “看来你们也该清楚,闯入者向城主讨要了什么东西。”引玉单刀直入,“是……冥石心?” 狐妖慌了,想看身后豹妖一眼,可头根本扭不过去,目光只好悄悄往高楼上斜。 “不想活命了?”引玉话中挟笑,语气轻悠悠。 狐妖一个激灵,赶忙又说:“大人饶命!” “换你说。”莲升看向豹妖,倏然发话。 这位一看就不是好说话的,豹妖犯起哆嗦,忙不迭苦思起当年种种,不敢留有疏漏。 她恨不得把灵台掏出来,一点一点细致摸索,字斟句酌地说:“正是冥石心!当年那人硬生生撞破城门禁制,进城后身上散出熠熠金光,叫所有鬼祟匍匐在地,不能动弹,那金光我当时有幸见到,光是直视一下,双眼便差点瞎掉。” “瑞光。”莲升平静道,“是灵命。” 豹妖继续说:“我不知道来人叫什么名,不过她身上披着金缕袈裟,是修佛无疑。那时众鬼虽怕,却还是朝她爬近,以为这人是来超度他们的。可这是枉死城,枉死城自有规矩,哪容得了佛修进来胡乱超度。” 狐妖也想起了当时之事,接起话:“城主愤愤下楼,想制止那闯入的佛修,岂料佛修不是来超度枉死鬼的,反倒说要与她商讨事情,我观那女子的神色,哪像有商有量,倒像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商讨?不是讨物么。”引玉皱眉。 狐妖又往身后撞,她挤眉弄眼,只可惜豹妖看不见。 豹妖只好细说当年之事。 究竟是百来年前的哪一日,豹妖已经记不清了,她只知道那日城门轰隆作响,不光门上禁制破裂,就连铜铁也成烂泥。 再看两只门环鬼首,竟齐齐滚落在地,因为一口钢牙全碎,哪还咬得紧门环,齐齐脸朝下地趴着,动都动不得。 破门动静惊天动地,整座枉死城为之一颤,就连沉迷赌局的诸鬼,也纷纷停下手头之事。 闯门者身携瑞光,照得枉死城一片豁亮,想来就算将城中冥灯全部点燃,也不及闯门者拈出了一寸光。 众鬼嚎啕,怕而向往, 饶是城主龙娉是妖非鬼,也费了极大心神才站得到灵命面前。 龙娉向来散漫好赌,性子又张扬,嗤笑问:“修佛的?你来做什么,若不是为了我这满城的鬼,难不成是想来赌上一把?你们修佛的,不是讲究什么五蕴皆空么。” 灵命静静看她,眼里无喜无怒,好似压根未将龙娉看做是活物,冷声便说:“有事商谈。” “商谈?”龙娉笑得前俯后仰,凭空取来一只骰盅,唰拉一声晃了起来,说:“要想和我商量事情,那得赢得过我才行,别想使什么小伎俩,论骰子,你知道的一定不如我多。” 灵命的目光,随着龙娉手里的骰盅缓慢摆动,牠目光倏然一定,龙娉手里的骰盅好似填有千斤重石。 骰盅越来越沉,重比泰山,龙娉哪还哪得住,手里骰盅倏然炸裂,里边的骰子却安然无恙地落在地上,一弹一滚,离了有数十尺远。 灵命不看骰盅了,只看那飞远的十二面骰,只一勾手,骰子便归入牠手。 龙娉被炸开的骰盅震伤,细碎瓦片在她脸上划出数道伤口。她捂住脸,赌情大盛,虽然气到七窍生烟,却还是扬声大笑,说:“厉害,这样的赌局我还是头一次见,我猜你手里的骰子,是断首掏心鬼在上。” 闻声,灵命缓缓展开五指,十二面骰躺在掌中,为上的那面还真刻着一只断首空心的枉死鬼。 龙娉领略到此人的厉害,不想与牠硬碰,索性说:“此局算我赢,今儿我心情好,便容你说事,你违逆天法闯入枉死城,为的是什么?” 灵命将手里十二面骰抛了出去,仰头看向黑蒙蒙的楼顶,说:“前来讨要一物。” “什么?”龙娉心觉不好,慢声说:“既然是讨要东西,那便拿出诚意来,难不成所谓的‘讨要’其实是硬抢?” 灵命不与她争论,反而冷声述起她的罪状,说:“你原是枉死鬼,却也是蛇妖。凡间有龙,你趁其不在,假扮他广纳凡人供品,不想龙神不见供奉,迁怒人间,整年不施一滴雨。凡人当是你不作为,群起而攻,杀你祭天,你入枉死城后,重新修出妖身,靠一手的骰子哄得城中众鬼心服口服,最后坐上城主之位。” “那又如何?”龙娉心里波澜骤起,没想到此人竟知道得这么清楚。 灵命又说:“此地原有一块参天冥石,你将冥石雕镂成了十二面骰千万枚,我闯门是违逆了天法,但罪不及你。” 龙娉心跳如雷,她死前种种自然瞒不过天地,但枉死城的事怎会传到外面? 她生硬一笑,眯眼说:“你从何得知,莫非你特地前来,是想要挟我?让我猜猜,是谁传讯予你。” 灵命自顾自道:“冥石原是用来镇魂,也用以隔绝枉死城里外天地,如今冥石支离破碎,城门禁制轻易可破,诸鬼躁动不宁,你可认错?” 龙娉笑意全无。 “你用十二面骰引诱众鬼陷入赌局,害他们沾上赌瘾,好与他们签订花押,不愿任一枉死鬼能得清醒。”灵命微顿,目光锐利如刀,“天道如果知道,你以为你还有命可赌?” 龙娉可以不当这枉死城的城主,要毁她修为也罢,但要她赌都不能赌,那可比死了还难受。 “你到底如何得知?”龙娉磨牙凿齿,“是谁告诉你的!” “自有路子。”灵命说,“不倚赖任何人。” 龙娉见远处有枉死鬼爬近,生怕和尚方才那一番话被人听到,转身说:“你随我来,你想要什么,且说就是!” 灵命随她进了楼,未等登至楼尖,便说:“我要冥石心雕成的那一枚十二面骰。” 龙娉倏然停步,见鬼一般往回看,心惊肉跳道:“你要拿它出去?” “是。”灵命答。 龙娉冷笑:“你把十二面骰带到枉死城外,我做下的这些事必会被天道得知,到时候你如何保证,我以后还有命赌?”她眯起眼,伏到栏杆上,一张脸近乎要贴上灵命。 灵命不动声色地看她,许久才道:“我用冥石是为镇一魂,你且当成藏物,既然是藏物,我便不会叫其他人知道。” 龙娉将信将疑,十二面骰就算不给出去,也保不齐这佛修会不会在外面大肆宣扬,总而言之,给与不给,她都不能安生。 再观这佛修闯门的架势,根本不是善茬,而对方境界又是在她之上…… 左思右想,龙娉站直身,一步步继续往楼上走,松开快要咬烂的后牙槽,说:“你跟我来。” 冥石心造成的那枚骰子,被龙娉藏在顶楼的悬梁上,用一只木盒装着。此骰的威力比其他十二面骰大,即使骰子是她亲自雕成,她多碰几下,也会失神。 到顶层,龙娉腾身而起,抱住木盒翩跹落下,她没有立即把盒子交出去,而是倾身凑到灵命面前,一双眼变作数莹绿竖瞳,说:“你对天发誓,万不会做对我不利之事。” 灵命竟还真的立誓,说:“如若我愧对于你,必遭天打雷劈,堕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龙娉爽朗一笑,把木盒推向灵命胸膛,说:“给你了。” 灵命收下木盒便走,满城瑞光也一并离去,一众枉死鬼失落不过半刻,很快便投入到赌局中,眨眼就忘了方才之事。 …… “事情就是这样。”豹妖长舒一口气,确信自己没有说错一字。 引玉细细回想豹妖所言,倏然问道:“这枉死城的花押,不是用咒下的?” “什么咒?”狐妖闻声又挣了两下,还是没能挣动,说:“这里的花押全都是城主亲自同他们画的,有十二面骰在,哪里用得着下咒?我们和枉死鬼画押,讲的可是一个你情我愿!” “好一个你情我愿。”引玉反应过来,冷冷呵出一声,“扪天都的咒,也许真是另一人所下。” 她心底涌上一个名字,无嫌。 狐妖耳朵一动,立刻说:“或许有人要害城主,她被骗被害,也、也算无辜!” 莲升淡声:“说起来,灵命向来不怕起誓,牠集万灵而成,如若有违誓言,舍去一灵便能免灾,龙娉的确被骗。” “城主就是被骗!两位大人能否为她洗清冤屈?”狐妖跟了龙娉多年,龙娉如果有罪,她必定成帮凶,为龙娉洗罪,可不就是为自己开脱么。 引玉好笑地看她,说:“龙娉身上罪行无数,十二面骰是被骗去不假,可若非她将冥石雕成十二面骰,又怎会被人轻易拿去。” 狐妖憋不住声,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你还未说,龙娉是什么时候走的。”引玉走到豹妖面前,垂视她问。 豹妖忙不迭开口:“那是后来的事了!” 送出十二面骰后,龙娉惶惶恐恐,就怕天上忽然劈下来一道雷,把她劈成蛇干。她惶惶度日,数十年过去无事发生,才得以松下一口气。 岂料,那气还未喘匀,枉死城也得知了天宫大变一事。 白玉京小悟墟遭到屠戮,雷劫过后,本该继续受刑的仙竟不知所踪,不论天上仙神如何找寻,也不见她身影。 身在枉死城的龙娉当即明白,那仙哪会凭空消失,一定是被藏在十二面骰里了,只要待在骰里,便无人发现得了她的所在。 只是,龙娉不解,十二面骰用来镇魂,藏身骰子必会痛苦不堪,里面的仙怎能是自愿进去。 龙娉脑中设想了一出大戏,她生怕引火上身,连夜离开了枉死城,就连贴身伺候的婢女,也不知她为什么要走。 总之那天龙娉走得匆匆,只留下一句话:“要是等不到我回来,你们也跑了吧。” 豹妖和狐妖面面相觑,一等就等到如今。 豹妖难受地扭动身,说:“两位大人,这就是我们知道的全部了。” 莲升知道这两只妖也是被蒙在鼓里,便勾动了食指。 捆在两只妖身上的金绳随之松开,还缩成了一点金光,落在莲升掌中。 金绳松开的一刹那,狐妖起身跪地,说:“多谢大人,日后我们二人一定吃斋诵经,只做善事,万不敢从恶了。” 豹妖也跟着跪下,目光从臂膀下斜出,想知道狐妖的面色有几分真诚。 引玉若有所思,仍然怀疑无嫌,无嫌睚眦必报,这龙娉可谓是帮了灵命一个大忙,无嫌就算要拖龙娉下无间地狱,也毫不奇怪。 她看向莲升,说:“如果扪天都立花押的另有其人,那人仿造龙娉的手法和众人画花押、设赌局,多半是想引她现身,又想嫁祸于她。” “此前也有人屡次‘误导’我们,粗看是将事情搅得一团乱,实则是为了留下线索。”莲升淡声。 引玉粲然,因与莲升心有灵犀,而感到格外畅快,直接道出那个名字,“无嫌。” “无嫌也许不知道蒙善无意中拿到了一枚十二面骰,也不知道你我早猜出此骰与枉死城有关。她其实是想借蒙善引我们到枉死城,好让我们得知十二面骰的前因后果。”莲升徐徐推断。 “有蒙善还不够,那咒一定就是她下的,她要让所有迹象齐齐指向枉死城,如若运气好,还能将龙娉一并引出。”引玉说完,神色略微恍惚,摇头说:“可无嫌如何确定,我们就一定会到扪天都,一定会发现她留下的‘引子’?” 浓雾徐徐散开,真相昭然若揭。 莲升道:“使驭归月的人,正是龙娉。我们只要打听到归月在扪天都‘化妖’吃心,定会进城一探。” “龙娉借归月躯壳,是怕被天道找到。”引玉恍然大悟。 “城主她倒是躲好了,却不知会我们一声。”狐妖失魂落魄。 得知真相,引玉本该高兴,心里却被忧闷填齐,她想不通,那归月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平白承受这等冤屈。 她放轻声音,幽幽说:“如果是这样,龙娉为什么要吃婴儿心?” 豹妖倏然抬头,瞳仁微颤,说:“此事……约莫只有我和狐狸清楚,城主赌瘾大,心不清明,她如果想彻彻底底藏踪匿影,就不能受赌瘾牵绊,婴孩的心纯粹,吃上数颗,方可百年不被诱惑。” 作者有话说: =3= 第120章 一个枉顾他人性命, 用他人鲜血作饵,一个为保自己一时安宁,不惜猎取婴童心为食,两人都为私心, 苦的却是天下黎民。 整座慧水赤山, 就好像一个层层级级的囚笼, 在上者对下蚕食,人人皆苦, 但苦者更苦。 只是,龙娉所作所为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 而无嫌不尽然。 无嫌的每一步都是蓄谋已久, 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要做到何种程度,才能叫灵命大败涂地。她报私仇不假, 但不可否认, 如果阻止得了灵命,她必能为慧水赤山免去更骇人的祸端。 为此, 无嫌不惜血本,好似赌彩一掷,掷的是众生性命。 “这算什么,以小博大?”引玉冷冷吐出字音,“众人的性命,于她而言不过九牛一毫?看来她就算懂得了康香露的心意, 也永远弄不明白,什么叫慈悲喜舍。”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 灵命才会在万千人中挑中她。”莲升双目平静无波, 抬手往引玉眉心按去, 捋平她紧皱的眉头,说:“灵命虽是集万灵而成,却也逃不开因果定数,牠对无嫌有索求,必会有债,有债就得偿还。” 狐狸和豹子面面相觑,听得糊里糊涂。 引玉波荡的心就如轻舟一叶,倏然找到了停靠之处,垂眼一笑,转而看向豹妖,说:“若非听你提起,我们还真不清楚这事。想来无嫌也不知道,否则她也不会在明知龙娉吃下不少婴孩心的情况下,还大设赌局。” 豹妖惴惴不安,狐妖亦然,两人相视一眼,目光不免闪躲。 狐妖说:“我们二人能在枉死城担这一官半职,还是受了城主的提携。城主生前便做过吃婴心以保神清的恶事,此事若是传出去,必会引得众鬼交詈聚唾,她那城主之位也会不保。所以,我们二人曾在城主面前以性命起誓,绝不往外透露半个字。” “既然以性命发过誓,你怎么还敢往外说。”引玉倚上廊柱。 狐妖小声:“也算是……立功赎罪?”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看不出是喜是怒,良久,她才说:“想来龙娉后来还见过灵命,两人还有其他交涉,否则无嫌不至如此。” “可惜无嫌如今和活傀无异,还得找到龙娉,才能弄清楚后来之事。”莲升俯视两只妖,问:“你们还知道什么,关于龙娉的事。” 狐妖受惊一般,压根不敢直视莲升,说:“城主是蛇非龙,她有一双能叫所有人听信于她的眼,有那双眼在,轻易就能叫旁人卸下心防,从而夺人躯壳。方才听两位大人所说,似乎有人受城主‘使驭’杀人,我想不是使驭,而是夺舍,此等借由旁人躯壳吃人的恶事,城主生前常做。” “不错,那一双眼可为她免去了不少祸患。”豹妖颔首,僵着身跪坐不动,缩着肩头说:“吃婴心是其一,让境界低她的妖主动献上妖丹是其二,两位大人如果……有幸见到她,万不可直视她的眼睛!” “想来以两位大人的境界,怎么也不会受城主蛊惑!”狐妖马屁都给拍上了。 引玉轻嗤,望向高楼飞檐,又看向远处曲折纵横的街市,她此前还不曾想过,掌管枉死城的竟是这样一只妖。 莲升思索片刻,问:“既然你们跟在她身边许久,知道她常去凡间哪一处么。” 豹妖憋气摇头,就算是说实话,也说得极其小心,“来了枉死城后,我们就不太去过凡间,除了将众鬼从外面擒回的那一次。不过那次我们与城主是分开行事,所以也不清楚她到凡间后,会去哪里兜转。” 狐妖眼眸一转,连忙说:“不瞒大人,我们能靠城主提携,其实不单因为我们同为妖怪,还因为生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们是在不移山碰见她,也就是她假扮龙王的地方。” “不移山?”引玉皱眉。 狐妖颔首:“那里以前是龙神辖地,我们本是要绕开的,但因为有人往江中撒供品,又无人认领,我们就……偷偷捞走了一些,没想到被城主撞见,她任由我们捞,说是自己吃厌了。” “鸠占鹊巢,还处置起别人的供品了。”引玉冷笑。 莲升寻思了一阵,说:“不移山倒是不远,此行似乎还顺路。” “也好。”引玉站直身,“如果归月的躯壳对龙娉有用,龙娉指不定还会设法保她,只要归月无恙,一切好说。” “想必当时天上祸乱,归月身负重伤,否则也不会被夺舍。”莲升看向引玉。 引玉微微抿唇,不敢想归月究竟受了多重的伤,良久才说:“能保住性命也算好事。” 莲升颔首。 引玉轻舒一口气,说:“龙娉不在,而楼中之物又被取走,看来此楼没有上去的必要了。” “就怕有疏漏。”莲升合眼,散出一缕神识探查楼中大概。 两只妖俱不敢吭声,头也不敢抬,生怕被连坐。 少倾,莲升睁眼说:“空无一人。” 狐妖倏然仰头,迟迟疑疑地开口:“大人且慢,我、我这里收有一件东西,大人或许用得上。” “什么?”引玉好奇看去。 狐妖窸窸窣窣往袖里摸,吃力地翻找了一阵,探到那东西时双眼亮如雨洗。只见她双手将一木盒呈上,木盒并得紧,让人不能光靠气味分辨盒中藏品。 “这里面是城主以前蜕下的皮,因为木盒留香,所以里边的气味可以经年不散,两位大人要想找到城主,不妨带上。”狐妖说。 “你藏她蜕下的皮作甚。”引玉错愕。 狐妖挠起鬓发,说:“要是无意中受她蛊惑,撕下一点细嚼咽下,就能回神。” 跪在边上的豹妖吃惊扭头,眼里不免露出几分鄙嫌,将她上下打量,“你……吃过?” “一点点。”狐妖生硬地扯了扯嘴角。 豹妖作呕。 莲升伸手去接,也不怕盒中藏有机关暗器,直接掀开盒盖,只看盒里流光奕奕,近乎透明的蛇皮在里面卷成一团。 狐妖推了豹妖一把,恶狠狠瞥去一眼,然后飞快变了面色,笑着对莲升说:“城主有错不假,可我们二人不舍不离乃是为了生计,二位大人,你们看……” 莲升并上盒盖,目光平静无波,说:“我们只为找龙娉,其他的善恶赏罚,自由天定,你们问心无愧,便无需忧心。” 两只妖面面相觑,根本做不到问心无愧,再仰头时,视线正对着大敞的楼门,地上搁着一盏未熄的提灯。 那两位大人……已然不见。 先前那只被踢飞的门环鬼首不长腿,费尽力气才赶回铜门,它一个腾身,重新附在门上,龇牙咧嘴地说:“可终于回来了,方才又被那两只妖怪当球踢,门牙差点被踢断。” “你还有门牙?”另一只门环鬼首调侃。 “怎的,我要是没有牙,还能把这铜环牢牢叼住?” “见到城主了么,城主怎么说?总不会放任不管吧,这可是大事,上一被被人硬闯,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没见着城主,别提了,那俩丫头根本不容我登楼。” 两只门环鬼首相顾无言,倏然察觉狂风刮近,和此前将它们撞开的那一股气劲不无不同!气劲一至,它们头昏眼花,差点就将门环吐了出去。 定是先前的闯门者要跑! 两只鬼首使尽浑身气力,比此前更加卖力,此番闯门者再想冲门,除非把它们的脑袋掰断。 不料,门没打开,气劲忽地消失。 门环鬼首回神,俱不敢放松警惕,然而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乃至半日之久,那道气劲都不曾再次出现。 暗处一副画凭空而现,将藏起的人影吃了进去,画中隐约传出人声。 “省得它们齿碎肢折,用我画卷出去。” 城中众鬼呼幺喝六,不知时日,混在其中的蒙善浑浑噩噩,他遽然一怔,脑海中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可他还没想起那人是谁,骰盅就打开了。 蒙善哪还顾得上方才忽然想起的人影,当即大喝:“我赌是一对断臂罗刹!” 扪天都的地下,众人也在夜以继日地赌,唯叶府还算清净。 一夜过去,晨雾将散,叶绻却还在假山地洞中,她大气不敢出,正哆嗦着裹紧草席,草席中正是蒙善的尸。 假山下点有灯,她生怕蒙善的亡魂回来,心惊胆战地到处打量,冷不丁瞧见幢幢人影,吓得差点一个腾身。 “是我们。”那调子懒懒散散,听着像仙姑。 叶绻忙不迭扭头,果真瞧见引玉。她欲哭无泪,颤巍巍说:“仙姑追到蒙善的魂了么?” “追到了。”引玉看向莲升的手,见木盒犹在,这才说:“进了枉死城,枉死城中鬼祟数不胜数,他钻入人群,身影一瞬便被淹没,思及那合该是他归处,我们便任由他在那了。” 叶绻惶惶点头,“所以我不算帮凶是不是?” “帮凶?”引玉好笑地看她,打趣说:“你将我当杀人者了?” “不是,我只是有点害怕!”叶绻频频摇头,“我知道仙姑只是把他送回了他该待的地方。” “你这么想就很好。”莲升说。 叶绻终于把草席卷好,这草席够长够宽,这下蒙善连一个脚趾头都没有露出来。 她卸下浑身气力,往后一个跌坐,说:“不知仙姑可有探查到扪天都赌风的来由?还有那猫妖……” “猫并非妖。”引玉出声打断。 叶绻怔住,不知道仙姑为什么要替猫妖辩驳,当即以为仙姑要与恶妖为伍。一瞬间,她脊背发寒,寒气直往天灵盖上涌,惶恐道:“可是她、她吃了扪天都那么多的婴童,她还害死了我娘,她有妖气不假,怎么可能……” “猫被夺舍,夺舍她的是妖,那妖恰和枉死城有些关联,但后来扪天都的赌风,却是第三人的手笔。”引玉解释。 叶绻嘴还微张着,一腔怒火比冰雪还凉,她冻肠冻心,好似陷入一两难境地,这么多年过去,难不成她一直恨错了人? 莲升收起木盒,垂视脚边草席,说:“扪天都的赌风是因咒术,虽然咒术已去,但深陷赌瘾的仍旧不能脱身,不过,往后万不会再有人轻易沾上赌瘾。猫妖确实是被夺舍,如今那夺舍她的人,我们还未找着。” 叶绻被遍身寒意冻得哆嗦了一下,仰头时,唯一双眼还噙有灼灼火光,说:“两位仙姑可一定要将背后之人绳之于法!不论是那造就赌风的,还是夺舍猫妖的,都要让他们尝尽世间苦才行!万不能枉费……我娘和崔宁婵的心血!” “你且放心。”莲升心如明镜。 此地阴冷昏暗,就好像还在枉死城中,引玉有些许不适,转身便往洞口走,回头说:“蒙善的尸,早日埋了吧,此番我们能追寻到那么多的线索,还多亏了你。” “是我应做的。”叶绻捏起袖口擦脸,爬起身一鼓作气拽着草席往外拖。 外边守着洞口的婢女闻声探头,问:“小姐在做什么?” 叶绻心知蒙善亡故的事迟早会被众人知晓,轻抿嘴唇后,她鼓起劲说:“是姑爷的尸,你们帮我把他拖出去。” 两位婢女大惊失色,但见叶绻不惊不慌,思索片刻还是上前帮着拖,良久才讷讷问:“这事儿,要、要告诉老爷吗?” “我亲自同他说。”叶绻正色,面上颓唐尽消,那坚定锐气又浮上眼梢,说:“蒙善此死,是死得其所,扪天都的赌风和当年的妖患,很快便会水落石出。” 两位婢女只是微微一顿,低头先行一步,把蒙善的尸拖到叶进焯面前。 叶绻跟在引玉和莲升身侧慢行,抹去额角汗迹,说:“两位仙姑要上哪儿找夺舍猫妖的恶妖,还有那传开赌风的贼人?” “两人都已不在扪天都,只能往别处寻。”引玉皱眉。 叶绻微愣,一个念头涌上嗓子眼,她多想恳求两位仙姑将她带上,可她既不是修士,防身武技也会得不多,跟着怕是只会拖后腿。她索性把话都咽了下去,说:“还盼两位仙姑早日找到真凶。” 春末的白日总是来得早,叶进焯竟硬撑了整夜,至今还在厅中端坐。既然是凡躯肉/体,又怎会不困不乏,他昏昏欲睡时,忽地听见一些古怪声响,好似什么东西被拖曳着前行。 叶进焯倏然醒神,随之闻到一股浓烈的……尸气。他慌乱起身,虽说扪天都到处都有尸气,城民不顾死活地待在地下,有朝一日必会饿死,可这是叶府,府中怎会有这么浓的尸气! 见状,叶进焯匆忙往外走,还未踏出门槛,便听见身侧客人道:“有死人,死了得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怎么可能!叶进焯压根不信。 说话的正是薛问雪,一个时辰之前,他才领着一妖一僵踏进叶府。 薛问雪倒是好交涉,同他说两位仙姑在叶府中,他便点头答应前往,可是他身边那浑身缠着白麻布的,还有穿着桃粉衣衫的小姑娘,就跟锅中炒石子,不进油盐,硬是要站在街上等引玉和莲升出来。 缠白麻布的,和那穿桃衫的都不走,薛问雪哪里能走,叶府的下人们好言好语相劝,费了不少口舌才把这几人说动。 叶进焯匆匆走了出去,连乱成一团的下摆都忘了理,一眼就看见卷成一团的草席,指着问:“这是什么,哪来的?”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小声说:“回老爷,是小姐让咱们拖过来的。” 另一人打量叶进焯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是姑爷。” 叶进焯赶忙抖开草席,不可否认,他闻到了尸气,此前仙姑的确也提及要借蒙善的命,可薛问雪口中的“二十年”,哪里和蒙善对得上号! 草席抖开,好似有什么东西散了架,竟是哗啦一声。 坐在屋里的阮桃和僵探头朝外打量,一人目光呆滞,一人却睁着双炯炯有神的眼。 听见声音,叶进焯便心道不好,在看见从草席里滚出来的白骨时,更是难以置信,诧异道:“你们小姐说这是姑爷?” “是、是啊。”两个婢女也被吓得手脚发冷。 “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一转眼就变成白骨?”叶进焯闻所未闻,扬声说:“荒谬!去把小姐喊过来!” 薛问雪已抱剑走近,就算看见死尸,眼里也无甚情绪,说:“也许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是有人施法保他尸身,他看起来才能和活时无异。” “施的什么法?”叶进焯不安,“是有鬼祟会占死人躯壳,靠吃人生气保得躯壳不腐,可蒙善平日别说吃人生气了,他怕是饿死在赌桌边上,也不肯去做别的事,难不成他吃过的那口生气能以一顶百?” 薛问雪回答不了,但想到自己在仙姑身边碰见的种种奇事,便觉得一切皆有可能,于是说:“只是你未见过罢了。”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声音。 “的确是以一顶百。”是引玉。 引玉慢步走近,看见草席间半掩的白骨也不惊诧,慢声说:“如果不是无嫌,他早该变作白骨,如今他魂归枉死城,躯壳中被遮蒙的尸气也便飘了出来。 叶进焯捂住心口,“这……当真是蒙善?” “爹。”叶绻轻叹,“这就是蒙善的尸,他早就死了,如今算是魂归阴间。” 叶进焯摇摇欲坠,不敢信自己和死人日日相处,竟察觉不出丁点异样。 “事情是这样。”引玉弯腰捏起草席一角,遮上滚出来的白骨,说:“我们追查到,当年蒙善死而复生,并非是因为崔宁婵医术高明,而是因为有人找回了蒙善的魂,又施他一口生气,让他得以‘死而复生’。” “那人……”叶进焯气滞在心。 “也正是她,在扪天都下了害人沾赌瘾的咒术。”引玉站起身,手往莲升面前一伸,手腕软软地晃了几下。 莲升能看不明白她的意思么,抖开一张丝帕,捏住她手腕便给她擦起手指,淡声说:“手都不愿自己擦。” 叶进焯浑身颤抖,唇也哆嗦不停,“猫妖与那人是什么关系?” “有些仇怨。”引玉说得含糊。 “苍生的命……不是命吗?”叶进焯苦声。 莲升无言,苍生的命岂会不是命。 只是无嫌从来不顾别人的生死,不论是在晦雪天,还是在如今的扪天都,她留下的众多“引子”,都是旁人鲜血所就,无嫌的幡然醒悟,其实更像是灯蛾扑火式的报复。 引玉睨向莲升,又晃晃手腕子,示意对方未擦干净。 莲升把帕子塞进引玉手心,弹指令草席重新卷好,让包裹在里边的森森白骨再滚不出来。 引玉往莲升耳畔一凑,说:“这叫有来有往,我就不曾替你料理过手上污浊?”她眼波转得比山弯还绕,其中暗味委实浅显。 莲升一看即明,所谓“料理”,不过是床笫间那点事。 “引玉。”她喉间微涩,直接喊了引玉的名。 引玉收声,扭头对叶进焯说:“别的切莫多问。” 叶进焯周身紧绷,“那夺舍猫妖的……” “我们会擒到她。”引玉笃定,就好像莲升认定晦雪天会有春还之日。 叶进焯猛地掀了下摆,想郑重托付此事,可双膝还未弯,周身便被定住。 莲升神色淡漠地看他,说:“不必行此大礼,这是我们该做之事。” “那便请仙姑为明心,为众生讨回公道。”叶进焯躬不下身,索性身正背直地说。 莲升看他许久,唇中挤出一个“好”字。 见他们谈完事,薛问雪才步近几步,揽着木人目不斜视地说:“是这叶府的下人将我们带了过来。” 后边,阮桃带着僵紧紧跟着,她瑟瑟缩缩,委实想问猫的事,可如今人多,她又有些怕生,便忍住了。 “我托叶家把你们找来,省得你们等乏。”许久不见还挺想念,引玉弯腰便往耳报神颊边戳。 耳报神翻了个白眼,实在懒得开口,省得吓着寻常人。 引玉看它一副怒不敢言的模样,笑说:“该走了,天都亮了。” “乏了?那便到马车上歇一歇。”莲升贴在裙边的手微微一动,一寸金光悄无声息飞了出去。 叶进焯立即开口:“叶家养着一些可以日行千里的好马,几位的马若是跑乏了,可以换上。” “不必,我们的马车已停在叶府外。”莲升婉拒。 叶进焯只好作罢,寸步不离地把一众人送到门口。 门外,果然有马车停在不远处,两匹马静站不动,乍一看好像塑像,可在引玉和莲升等人走近时,便开始踢脚甩尾,好似终于有了灵。 一行人徐徐坐进车厢,才刚坐稳,连个策马的人都还没有,那两匹马竟就跑了起来,直往出城的方向奔! 叶进焯连忙拱手,躬身久久不起,唯叶绻目送马车离开。 作者有话说: =3= 第121章 两匹纸扎马不知倦怠, 拖着马车一路撞出城墙高门。被撞开的不单是扪天都的门,更是将一众城民死死囚困的樊笼。 地下城民正耽溺在无休止的赌局中,耳边忽传来轰隆响声,一个个被惊扰得匆忙仰头, 好似从深海中探出脖颈, 终于得以喘息。 这一瞬, 他们才知疲惫,困意和饥饿齐齐涌来, 只是赌瘾犹在,于是他们怔怔忪忪, 一时想不明白, 是去吃去歇, 还是继续赌。 一些人终于觉察此地臭气熏天,再一看, 桌下竟有死尸一具, 离得近的全被吓得抛开筹码,纷纷跑到墙边呕吐, 呕吐时看见满地秽物,吐得越发厉害。 还有些人,看到自己缺肢少臂,才明了这些年的蒙昧,些个想起自己曾以妻儿性命做赌注,惊骇之余痛哭流涕, 可惜此时醒悟为时过晚,便拔出刀独赴黄泉。 赌场里许多人无地自容, 匆匆了结自己性命。半数人先后倒下, 赌局如何还能进行? 就算灵台花押还在, 活着的也被冲撞的怨气给吓得不敢近桌,全挤攘着往外跑。 地下的人跑了出来,那一窝蜂涌出的模样,就好似闹了……鼠患。 正巧叶进焯和叶绻还站在府门外,定睛一看,远处乱窜的哪是老鼠,根本是人! “怎么都出来了,地下发生了什么事。”叶进焯走到街上,差点被飞奔而至的人撞着。 叶绻错愕道:“仙姑不是说咒术解开了么,他们赌瘾虽然还在,但总归会比先前清醒一些吧。” “多半。”叶进焯也找不到其他缘由了。 门里,茗儿嘴里还塞着糖糕,趔趔趄趄跑到叶绻身边。她在叶家歇了两日,如今才睡醒,连仙姑出城一事都还不清楚,迷迷糊糊问:“这是怎么了?” “人都出来了。”叶绻看着远处说。 茗儿僵了一瞬,打量起远处乱窜的身影,企图找到熟悉的面孔。她拔腿就跑,嘴里还有半块糖糕忘了咽。 “茗儿!”叶绻吓白了脸。 茗儿已跑到十尺外,扭头大喊:“我找我爹!” 从地下涌出来的人数不胜数,茗儿张望许久,终于瞧见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她快步奔去,也不怕被人撞翻,明明自己矮墩墩一个,偏要张开双臂拦在男人跟前。 男人停步,低头看他,慌乱问:“茗儿,奶奶呢?” 茗儿仰头,忍着泪说:“埋地里了,我埋的。” 男人蹲在地上,掩面痛哭,抬掌狂扇自己右脸。 茗儿微微一愣,却不制止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过了一阵,轻声说:“我不跟你啦,我要去叶家当帮工,叶家人都同意了。” 男人红着眼看她,自知小孩与其跟着自己,还不如独自谋生,久久才点下头。 这日从阳间到两际海的亡魂多到能屯街塞巷,饶是崔宁婵魂在边界处,也有所耳闻。 她遮掩面目回到鬼市,才知道,原来扪天都城民得了些许清明,纷纷愧罪自绝。 清醒不过片刻,这些人到了鬼市,竟沉迷起阴间赌局,想来那花押的效力还在。 崔宁婵不急不躁,她想,花押之事,仙姑一定能妥善解决。 阳间,纸扎马车辘辘行远,车上引玉昏昏欲睡,这几日到处奔波,就算是铜铁铸就的体肤,也禁不住折腾。她倚着莲升不作声,可边上有人闲不住嘴,偏不让她好眠。 耳报神窝在薛问雪怀中,如今身在马车,不必再顾忌旁人,终于可以说个痛快。 它说:“二位真是大忙人,这忙上忙下的,把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都给忘了。我老人家啊,哪不会指责二位的不是,谁叫二位忙的是正事呢,怪只怪我们心思不够灵巧,偏要在原地等,就怕有些人回头想起咱们,白走一趟,找不着了。” 安静不到两日,耳边又是那炮竹般的讥讽,引玉难得不烦,许是因为这三两句阴阳怪气,比赌鬼们的欢呼不知要动听多少倍。CH 她投去一眼,说:“此番不是见着面了么,我和莲升特地拜托叶家的人去城里找你们,是你们不肯走,你说的倒是没错,是心思不够灵巧。” 抱膝坐在边上的阮桃抠着指甲,小声说:“可是猫儿说,我不用太聪明,也不必懂变通,费脑子的活她做就是,我记着生根发芽就好了。” 听到生根发芽,坐在阮桃边上的僵费力抬手,把自己脑门上那截枝给扶正了。 归月的事,算是引玉心底一个疙瘩,也是莲升心底的一个结。自打知道轮回第一世和猫的渊源,莲升哪还能平淡视之。 引玉不免愣神,归月的事如今是有了一些眉目,但因为龙娉的踪影难以寻觅,就算找到不移山,也未必找得到龙娉。 龙娉要躲天道,必定会避开以前的居所,只会往从未到过的地方走。 “不是进了扪天都就能找到猫么。”阮桃定定看着引玉,小声问:“猫呢?” 引玉合上眼说:“猫不在扪天都,再等等。她此前是被人夺舍了,只要如今性命还在,终有一日可以找到,切莫心急。” 阮桃搓起衣角,怎可能不心急,她好不容易能离开晦雪天的厉坛,又走到猫到过的地方,没想到还是一无所获。 她嘴都瘪了,身上那桃衫无端端暗了一个色调,就好似萎了一样。 僵扭许是觉得桃树不该蔫儿吧唧,忽然一个抬手,把头上那夹在白麻布下的断枝取了下来,递到阮桃面前。 这断枝非比寻常,明明已折下许久,却还是青翠欲滴,配得上桃妖。 阮桃看了少倾才伸手去接,半晌瘪了瘪嘴,又往僵脑门上别,嘟囔说:“我不要这个,我的枝不是这样。” “还嫌弃上了,那可是从我身上折下来的。”耳报神啧了一声,就好像它没嫌弃过自己的枝。 “不要就是不要。”阮桃孩儿心性。 马车晃晃悠悠,众人一静,引玉便昏头般睡了过去,只是她心底杂绪多,睡不到一刻便醒了过来。 “睡不着?”莲升问。 引玉好似半梦半醒,字音黏糊,说:“木盒的蛇皮上还留有龙娉的气息,可惜了,如果龙娉还躲在归月或是其他人的躯壳里,靠气味搜找肯定行不通。” “慧水赤山无边无界,找她无疑是大海捞针,当年吃下的婴童心够她清醒一段时日了,不妨先去芙蓉浦看看,如果找得到无嫌,多半就能知道归月的消息,再不济,出了芙蓉浦便往南走一段,去不移山看看。”莲升淡声。 别无他法,引玉不得不颔首,“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照此前的推断,无嫌从晦雪天出来后,应当是路经了扪天都,到不到芙蓉浦另说,可如今…… 引玉竟不能从阮桃的神色间分辨出半分不适。 阮桃承了无嫌的役钉,离无嫌越近,周身关节就会越痛,但这一路上,她的面色丁点不变。 莲升循着引玉的目光望去,看了阮桃良久,索性问:“手脚一点不痛?” 阮桃愣了片刻才明白,莲升问的是她,她讷讷答:“不痛不痒,就好像……魂上的钉子已被拔除。” 根本不可能,役钉哪会凭空消失。 引玉微怔,目光居然一凛,说:“无嫌没有往芙蓉浦的方向走。” “她受灵命使役,灵命如果知道她特意引我们到芙蓉浦,必定会设法避开。”莲升说。 “罢了,芙蓉浦非去不可。”引玉撩开帘子,恰好看到天边劈过一道闪电。 掣电骤倾,好似白龙降世。 歘啦一声,遍天黑云镶起璀璨光边,随之大雨倾盆,一瞬就将大路浇得泥泞四溅。 不光是拖车的马,就连车厢也是纸扎做的,小雨尚能阻挡,如今滂沱大雨一灌,薄纸便要被捣成烂泥。 左侧的车辘忽然下陷,分明是软了塌了,两匹马迈了半天还在原地踏步,八只马脚已经和泥泞沾在一块。 莲升不得不施出金光,将纸扎上的水汽全部烤干,继而又把马腿和车辘扶正,平静道:“早料到要下雨。” 金光未归回她手,而是覆到了纸扎上,省得马和车厢又被打湿。 引玉还撩着帘子,直往外盯,马腿不歪不斜了,她却一个塌腰,没点正形地倚上莲升,慢声说:“这下水晶花真要开了。” 莲升偏头看引玉,这人话说得散漫,脸上却是半分喜意皆无。 “我已能想象到,如今的芙蓉浦是什么模样了。”引玉又说。 芙蓉浦,那可是销金忘忧之地,好似天地间唯那一处不分人神妖鬼,不论是谁,到了那只管寻欢。 引玉犹记得,她头次到芙蓉浦时,还是应了林醉影的邀,林醉影好酒招待,带她把芙蓉浦里里外外都逛了一圈。 林醉影是个妙人,手下养有丫头无数,个个都取有风花雪月般的名字。 可引玉没想到不光是人,就连芙蓉浦里的每一株花,每一棵草都得林醉影取名。她被带着四处闲逛时,有幸从林醉影口中得知了每一株花草的名字,无一遗漏。 芙蓉浦的来客无人不识林醉影,林醉影竟也都喊得上他们的名,记性好得出奇。 那时候,林醉影对她说:“等芙蓉浦的花生了灵,化出人形,你直接就能喊出它们的名字了。” 话倒是说得好听,如今再到芙蓉浦,引玉却发现,渡口处她唯一记得名字的花已枯得没形,别说修出人身了,如今花叶皆无。 马车渐慢,莲升勾动食指,覆在纸扎上的光凝成金珠,飞到她的掌心。 引玉走下马车,眼里的芙蓉浦分外陌生,和她记忆里的不同,和康香露映在孽镜台上的过往也不同。 隐约还能看见一些芙蓉和铃兰,红白相间,却不喜庆,倒像是红白之事一块儿办了。 别说车马行人,如今楼宇亭台半数倾塌,地上石板坑坑洼洼,乍一看,远处好像立有人影无数,再看才知不是人影,而是一根根直插在地的断竹条。 凡间有些地方不焚纸钱,便折断竹插地,其间串冥钱无数,用以祭奠亡人。 等阮桃和那只僵也出了车厢,薛问雪才一跃而出,在他落地的一瞬,马和车厢塌成一团。 雨声淅沥,纸做的马匹和车厢原就不禁淋,眨眼便烂在泥水里。 一妖一僵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阮桃本就是桃树妖,二十多年没畅畅快快淋过雨,如今在雨中张开双臂打转,闭眼仰头,说:“如果淋了雨就能开花,那该多好。” 僵身上的白麻布全部湿透,它手脚本就不灵便,如今身上好像挂有千斤石,更是举步难行。 薛问雪从储物囊里取出一柄伞,递给阮桃说:“你的僵要被浇化了。” “它有名字!”阮桃本想拒绝薛问雪的好意,可一扭头,果真见到僵的白麻布里透出了血肉痕迹,忙不迭接伞撑开。 莲升也展开纸伞,往引玉发顶遮,皱眉说:“芙蓉浦果然受难。” 引玉提起裙边朝断竹走去,捏住串在上边的黄纸,黄纸还是新的,否则风吹雨淋多年,哪还能好端端逗留在竹竿上。 “有人来过。”她说完不由得屏息,留意起周遭动静,只盼那人是林醉影。 只可惜此地死气太重,一时间辨不清哪里有生人气息,尤其雨势过大,将气味洗去大半。 莲升轻嘘一声,嗅不见气味,便只能听声。 大雨中,似乎有女子在咿咿呀呀地唱曲,唱得哀哀戚戚,气若游丝。 “果然有人。”引玉微惊。 “过去看看。”莲升说。 引玉循着声音找去,路上看见有簇铃兰开得盛,便弯腰折下,说:“给你编个花环,当年你送我一只,我还没来得及还礼。” 莲升淡呵一声,说:“那时你一心只想灌醉我,哪会记得还礼。” 引玉站起身,窸窸窣窣地折起来,只可惜她的手不如当时卖花环的小妖巧,手中花环松松散散,花叶又压折了许多,好似被人踩过一脚。 她索性不多看,编好便往莲升发顶放,说:“你竟记得这么清楚。” “那是我第一次到芙蓉浦。”莲升扶稳发顶花环,不嫌它难看。她脚步缓下些许,打量起别处,说:“可惜,那时候我光顾着找你,无暇顾及其他,日后芙蓉浦就算能恢复昔日繁荣,也不可能同于彼时。” 引玉侧耳倾听,可惜雨声颇大,根本听不清女子的唱词。 字音和腔调全被雨水搅得稀碎,只朦朦胧胧听出几分悲恸。 “可怜我寸骨皆成灰,所恨无人知啊,可怜我魂断芙蓉浦,愤愤谁可平?” 幸好,虽然听不清楚,却能辨得清方向。 引玉握上伞柄,借以牵着莲升快步走去,再看阮桃不紧不慢跟在后边,手脚哪像有半分痛,可见无嫌果然不在此地。 芙蓉浦到处都是断竹,到处都是被日晒风吹得发灰的白骨,一些骸骨甚至拼不齐全,有的缺头,有的断臂,也不知丢哪去了。 光凭这白骨,引玉又哪能认得出林醉影,她干脆抖开画卷,半个手臂穿入其中,好似在捞什么东西。 未几,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被捞了出来,她们二人迷迷糊糊,待看清芙蓉浦的惨状后,哭得不成样子,哭声一个赛一个尖锐。 引玉收好画卷,拉起莲升的手往自己耳上捂,对那两缕念说:“迟些再哭,如今需要你们认认,这唱歌的是谁。” 莲升由她,虚虚拢住她一只耳,也不知这拢与不拢,有何区别。 香满衣打起哭嗝,诧异问:“怎会有人唱歌?” 云满路捏起她的两片唇,故作恶狠地说:“这是好事,有人活着呢!” “未必是活人,此地生气都被冲淡了,鬼气也寡淡。”引玉继续追寻远处的幽幽唱腔。 “当时的死魂指不定也被灵命送走了。”莲升说。 香满衣苦思冥想,急得到处飞蹿,抓耳挠腮地说:“我的记忆不如主子,哪里认得出这是谁在唱歌,芙蓉浦的歌女多着了!” “你蹿来蹿去的,真是像极了猴。”云满路嘲谑,转而又说:“我倒觉得,听起来有几分像琬娘。” “琬娘?”引玉无甚印象。 香满衣恍然大悟,说:“不错,琬娘那调子总是哀怨,来芙蓉浦的人多是为了寻欢,没谁愿意听她哭哭啼啼,所以她总是独自待在湖边。” 云满路轻哼,“你就这点记性。” “哪个湖边?”莲升遂问。 香满衣和云满路嘴上不对付,却是不约而同地指向一处,恰好就是咿呀唱曲声传来的方向。 两缕念急于见到芙蓉浦的其他“人”,越到引玉和莲升前面,火烧火燎往那边赶。 引玉扭头见阮桃走得慢,尤其她身边那僵,浑身麻布湿了水,手脚变得愈发笨重,干脆对薛问雪说:“劳烦你带好他们,我们先到前边一探究竟。” “且放心。”薛问雪不得不应下,话音方落,才意识到自己不知是从何开始,便不嫌琐事了。 芙蓉浦到处是水,说起湖边,那可处处皆是湖边。所幸香满衣和云满路就算已成千万残念,还清楚记得当年种种,连弯路也未走,轻易便找到一处空无一人的湖边亭台。 湖水上满是雨打出的涟漪,圈圈相嵌,无一完整。怪的是,越是接近亭台,那唱腔越轻,就好像走反了方向。 前边引路的香满衣和云满路陷入迷蒙,往回兜了一圈。 香满衣不解道:“路没走错,是她唱得越来越轻了,怎么,莫非是我们吓着她了?” “当年所有人互相残杀,她怕遇到人也理所应当。”云满路难得不唱反调。 莲升停住脚步,侧身琢磨片刻,确信无疑:“并非走错,确实唱得轻了。” “躲起来了?”引玉眯眼眺向远处亭台,更匪夷所思的不是唱腔渐弱,而是那亭台中根本没有人影,鬼影亦无。 香满衣立刻喊:“琬娘,是我呀。” 云满路瞪她,“你这大嗓门,可别把人喊跑了。” 琬娘依旧没有现身,那哀怨的唱曲若有似无。 “她不是活人了,走到此地,还是闻不到生气。”引玉看向莲升,双眉不展地说:“当年就算是白玉京,也落了个人去空城的下场,芙蓉浦如何逃得过。” 莲升抬臂拦在引玉身前,说:“我去看看,你拿好伞。” 引玉颔首,料定就算前边有恶鬼妖兽,莲升也能轻松化解。 见状,两缕念也不莽撞冲上前了,在半空中往下一沉,躲到了引玉身后。 只见莲升不疾不徐靠近亭台,还有数步之遥时,湖面倏然穿出一只手,朝她踝骨擒去。 “莲升。”引玉目光一动,看到水里伸出的长臂灰白如烟,不是人,是怨魂! 莲升不以为意,冷淡视之。她垂着的手微微一动,捻金光成绳,绳末如水蛇般潜入湖中,将底下怨鬼缠紧缚实。 那怨鬼大吃一惊,却没了逃跑的余地,硬生生被金绳拖出水面。 莲升拉紧金绳一端,冷冷视之,平静问:“琬娘?” 琬娘跌在栈道之上,神色哀怨凄苦,身上除了金绳外,竟还缠着无形锁链,这锁链致使她离不开湖边。 “你是地缚鬼。”莲升一语道破。 琬娘泣不成声,本欲挣扎,却想起刚才听见的朦胧喊声。她慌忙望向远处,一眼便看到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她愣住,诧异道:“你们……怎会在这!” 站在香满衣和云满路身前的引玉,她也识得!可不就是芙蓉浦主人的贵客么,是那位大人啊。 引玉隐约想起一些关于琬娘的旧事,纵观整个芙蓉浦,就数琬娘唱得最哀戚,当时她还问过林醉影,此人从何而来,别人来寻欢忘忧,这人怎是来传忧的。 林醉影无奈摇头,说:“我捡回来的,她脾性如此,心里藏太多事,要想忘忧,怕是一二十年也忘不尽。” 如今看,果真一二十年也不止。 琬娘认出引玉,越发想逃,可惜身上金绳越来越紧,缠得她魂魄发痛。 引玉撑伞上前,停在琬娘身侧,说:“原来是你。” “她死在此地,怨根也在此地,哀愤一日不消,一日不得往生,除非有人替她,所以她唱曲引人前来,是想找替死鬼。”莲升将琬娘的心思全数道出。 琬娘掩面啜泣,不敢直视引玉,哑声说:“我有什么办法,那时若非跌入湖底,又被水草缠足,我兴许还能侥幸活命。” “侥幸存活?当时你见到了什么,众人相互厮杀么。”莲升松开金绳,卷成长鞭一捆,拿在手上。 琬娘身上一松,哆哆嗦嗦地搓起勒痕,哀怨道:“那时血光遍天……” 作者有话说: =3= 第122章 那年芙蓉浦的水晶花开成了红色, 是因鲜血渗进每一寸土地,就连湖水也好似丹朱。 琬娘原是在湖边唱曲,她终日郁郁寡欢,从未想过会有人靠近, 所以唱的都是些“天下男儿皆负心”、“知人知面不知心”, 还唱“眼盯黄金色在心”。 她正唱得忘乎所以, 忽听见一阵纷乱脚步,分明是有人在朝她这边跑! 怎会有这么多人忽然朝这边来? 琬娘怯于见人, 赶紧把绕在耳后的头发全捋了下来,不光低头, 还要并掌遮面, 不敢与人对视。 远处跑来的人大喊:“楼要塌了, 楼要塌了——” “快跑啊,楼下的人全疯了!” 琬娘心惊, 遮面的手一垂, 赶紧望向远处,却见楼宇还都好端端的, 哪有要塌的迹象,若真要提“疯”这一字,依她看,还是这些慌乱跑来的人更疯。 不对。 琬娘又将目光眺远,发觉新楼顶端缺了样东西,缺的是……戏珠的麒麟! 那一座楼是后来新修的, 不论是用材还是构造,都和芙蓉浦其他屋舍不同, 顶端还雕了座戏珠麒麟, 说是用来辟邪。 琬娘心里直嘀咕, 不就是缺了座麒麟像么,楼还稳稳当当立着呢,慌什么。可再一定睛,她便听见一阵落珠声,眼中新楼摇摇晃晃,好像真的要塌! 人群末端,有些个拿刀拿棍杀向前,他们神色狰狞,周身杀气腾腾,可不就跟疯了一样。 琬娘慌了,回想方才听见的落珠声,心道,什么落珠?怕是刀棍相撞! 芙蓉浦不设禁制,好在来客都很自觉。客人一个个境界不一,可一旦踏入此地,便全都跟寻常凡人无异。 可惜,所有安宁在这一刹那破碎成渣,雷电水火搅在一块,也许新起之楼还没塌,其他被术法撞着屋舍就先塌了。 众人杀红了眼,琬娘心底忽然也有了怒意。她原本只会觉得哀戚,此刻竟然怒火冲天,恨不得将怀里琵琶当凶器使。可惜,琵琶还没砸出去,她脚下一滑,跌进了水里。 扑通。 旁人打得热火朝天,琬娘独自摔到冷水中。 水草缠住琬娘的腿,她百般挣扎还是不能脱身,只见幢幢人影在湖边厮杀,再一眨眼,人影竟成张牙舞爪的妖魔,众人好似撕开皮囊,露出了“真面目”。 可惜隔着水波,琬娘始终看不清楚,也不知那些人是不是真的成了妖魔。渐渐的,她那双眼好似蒙有红雾,怎么揉都揉不开。 少顷她才弄明白,揉不开才恰当,毕竟湖水已被染红。 平日得淋上一整夜的雨,水晶花才会开,开得还未必茂盛。那日鲜血瓢泼,遍地水晶花竟竞相开放,密匝匝全是花苞,多到能媲美满天星。 刀棍无眼,一些花苞被伤及,晃悠着落上湖面。 琬娘仰头打量,心想芙蓉和铃兰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模样,此花小巧通红,不知是打哪儿来的。窒息之际,她伸手捞着一朵,细看才知,竟是被血水滋养成红的水晶花。 水下,她的肺腑被挤得干瘪,再喘不上一口气,连带脑袋也昏昏沉沉。恍惚中,她隐约看见林醉影也到了岸边。 她能认出林醉影,全靠林醉影那身衣裳,照那时林醉影青面獠牙的脸,她能认出才怪了! 也不知林醉影有没有打赢,这灾祸又是因何而起,不过她料想,其他人眼里所见定也是青面罗刹,她绝非特殊。 琬娘到底是凡人,哪经得住水淹,浑身没劲便往下一沉,彻底没了气。 身死之后,魂得以离壳。 琬娘还以为可以离开这湖,好到新楼周边一探究竟了。不料,她怨愤满心,竟离不开湖边十尺! 十尺……十尺也已足够。 琬娘辛辛苦苦才爬上岸,上去便见岸边全是死尸,而林醉影已不知去向。 未几,有人徐徐步至。那人身穿泥色长袍,长发披散,面色至愤至恨,比修罗可怖,却又比这遍地的尸更近人情。 只因她身上不沾鲜血。 这可不就是此前在芙蓉浦做客的无嫌么,她身侧跟着一名凡间的女子,是康香露。 无嫌环视一圈,嘴里似乎说了一句“来迟”,随后便施出术法,好似要把亡魂全部渡走。 而康香露站在边上,看着遍地死尸摇摇欲坠,眼底尽是害怕。 可琬娘还不想走啊,她要是走了,此地杀伐之事不就被掩埋了么,她连死都没死明白,才不要走! 于是她悄无声息潜回水下,只露出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嫌和康香露朝孤风月楼的方向走。 两人走后,琬娘一直在等,等到的不是她们,而是……林醉影! 那是半月之后,林醉影再度露面,不再顶着青面獠牙,从头到脚全是她原本的模样。只是林醉影伤痕累累,面色白得瘆人,好似只余一息。 都已是将死之状了,来这里做甚,难道要独自为所有人收尸? 琬娘想不明白,却见林醉影四处翻找,半晌后似乎捡到了一样东西。 …… “什么东西?”莲升问。 “看不清楚,多半是小巧之物,她五指一拢,就捂严实了。”琬娘迟疑着回答,她稍稍回忆,又说:“找到那物什,主子便不再逗留,也不知上哪去了,我……此后再没有见过她。” “后来可有其他人来过?”莲升又问。 琬娘摇头,“这地方一夜间全是尸,哪会有人来,避开还来不及。” 香满衣猛扑向前,一个是鬼,一个是念,自然能碰得着。她揪起琬娘的袖子便问:“你说你后来还见到了主子?” 云满路一双眼也紧紧盯着琬娘,嘴上一言不发,话全让香满衣说了。 “她那伤若是养得好,势必还活着。”琬娘犹犹豫豫,思及林醉影惨白的模样,其实不大像能活得下来的。 香满衣和云满路相视一眼,哭得双眼通红,香满衣说:“无嫌是在第二日赶回来的,那时主子已是气息奄奄,她偏还要费上心神留我们的魂,后来见到无嫌,我们二人干脆求她将我们分成万念。” “我们魂成万念之时,我看主子的生气……已快散尽了。”云满路惴惴不安。 琬娘尚不能断言,引玉却分外笃定:“林醉影还在。” “何以见得?”琬娘忙问。 引玉望向远处,可惜此地偏僻,望不见断竹。她一敛目光,说:“原以为遍地的断竹和冥钱是你放的,如今知道你是地缚鬼,离不开湖畔,那只能是别人所留。” 琬娘迷惘张望,瞧不见所谓断竹。 “你只需知道此地亡魂有人祭奠就够了。”引玉又说。 琬娘低头掩面,头发近乎把整张脸都挡上了,“万一是别人?” “没人能比林醉影更惦念芙蓉浦。”引玉咬定。 琬娘心想也是。 “果然是落珠声响,众人便看见幻象。那些珠子,想必是藏在了麒麟戏珠的‘珠’里。”莲升出声打破沉默。 她低头摘了一朵水晶花,许是因为时日久远,这花只余花心还是红的,花瓣色泽已被冲淡。她看向琬娘,解释对方当时所见,“你见众人皆成妖魔,众人所见也是如此,其实都是幻象。” 琬娘一怔,哑声说:“原来是幻象,平日里众人谈笑风生,若非你们前来,我至今都想不通,为什么一夜间所有的人都会疯魔。” “你口中的孤风月楼在哪,到底是林醉影想筑,还是无嫌所愿?”引玉转身望向远处,此地屋舍分布和她画里的大差不差,她一眼就认得出多出来的那座楼。 香满衣立即开口:“当然是主子,芙蓉浦全听她的!” 琬娘说:“就是后来新起的那一座,我是在这唱曲时,无意听到主子和无嫌路过时的闲谈,她们说那新起的高楼就取名‘孤风月’,可没想到,直至血染芙蓉浦的那日,新楼还是没能挂上牌匾。” 她生怕引玉和莲升认不出,慌忙指了过去,继续说:“往那边走,看见一座好似八卦罗盘的高楼,就是它。” 太远了,引玉连楼宇轮廓都看不清。 琬娘催促道:“二位还是看看去吧,整座芙蓉浦怕是只有主子和无嫌知道楼里放了什么。” 香满衣和云满路赞同颔首,两人看着这地方心里难过,连拌嘴都不愿拌了。 莲升看向地上断裂石板,企图在碎石和断骨间找到当时的落珠,可惜一无所获,想来是被林醉影捡走了。她抬眸说:“这么说,你后来也没再见过无嫌。” “不曾。”琬娘摇头,侧着一张脸说:“我不能离开此地,她不来,我自然见不着。” “当年无嫌在芙蓉浦住了一段时日,关于她的事,你还知道多少?”引玉撑膝俯身,隐约觉得琬娘的模样有些奇怪,那偏头的姿态根本是有意回避。 琬娘摇头,目光越发闪躲,说:“我哪里知道,我因走水毁了容貌,外边容不下我,所幸寻到芙蓉浦这安身之处。此地虽也没人听我唱曲,好在没人打我骂我,我已知足。” 她挤出笑,接着说:“我在这里找了多年的替死,半个人影也等不见,好不容易来人,竟是……大人你,想来我注定要耗尽怨气,才离得开这片湖,投机取巧的恶事,终究还是做不得啊。” 引玉低头看她许久,睨了莲升一眼,才问:“如果我们能送你到两际海,你走不走?” “送?如何送?”琬娘错愕抬眸,被喜意冲昏了头脑,手指俱在发颤,说:“我此前不想被渡,是因为心里还余有一丝渴盼,不想当时之事被掩埋,如今想走却走不了。” 引玉又看莲升,她可不敢再擅自答应,谁让渡魂的是莲升,而她只是动动口舌。 莲升被瞥了那一眼,怎会不知道引玉心里在想什么,当真是引玉一个眼神,她便能慨然应允。良久,她神色如常地说:“送你到两际海,当是答谢。” “答谢?”琬娘错愕,羞愧掩面,说:“可我什么也没帮上,还差点将几位拖下水。” “刚才你那一席话,已帮上我们许多。”莲升抬掌,手心绽出一朵光彩熠熠的莲,“不过,如果你想以一换一,不妨给我们唱个曲。” 她到底不常说软话,微微一顿,语调略显生硬地说:“方才远远听你唱曲,甚是动听。” 琬娘破涕为笑,“当真?” “当真。”引玉颔首,“只可惜方才离得太远,听不清。” “那我……”琬娘躬身,“便献丑了。” 说完她纵身跃入水中,还以为是忽然反悔遁逃,不想片刻后她从水里冒头,怀中抱着一只琵琶。 周身灰白的鬼就跪坐在水中,合眼时轻拨琵琶,顿时恰似玉珠走盘,幽幽作响。 琬娘唱的是一曲灯月交辉,调子一起,哪还含悲含怨,分明喜不胜收,只是如今的芙蓉浦苍凉衰颓,就算曲子欢快,也听得人心生悲戚。 一曲毕,琬娘弃琵琶于水下,重新回到岸上,揖身说:“大人,唱完了。” 引玉鼓掌道:“可谓仙音。” “大人谬赞。”琬娘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哪能比得上所谓仙音。 “此乃酬谢。”莲升手中金莲一绽,周遭阴邪之气全数退尽。 琬娘喉头发紧,好似梵音响彻心间,她动弹不得,不由得做出匍匐姿态,一是因为忌惮,其二却是发自内心的顺从。 “还请大人送我到两际海,我心知一曲轻易换不来往生,愿以生生世世为期,生生世世偿还。”她诚心俯首。 “恕不远送。”眨眼间,莲升手中金莲绽至琬娘头顶,倒悬着将这怨鬼拢在其中,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送走了。 引玉露笑,睨着莲升说:“我还未开口,你便知道我想你送她走了?” 莲升收了金莲,抬手往引玉眼梢轻碰,淡淡说:“话都在这呢。” 引玉转头,看到薛问雪等人正慢慢吞吞挪近,再望向那所谓的孤风月楼时,眉眼间浮上一丝怅惘,说:“林醉影或生或死,都不会离开芙蓉浦,她如果活着,一定还在此地。” 她微顿,含情眼微微眯起,眸色略显凛冽,说:“我疑心她就在楼中。” “过去看看。”莲升说。 远远走来的薛问雪正板着脸,明显是在忍怒,看他身后的阮桃和僵,一人手里各执一根断竹,便知他为何生气,想来是阮桃和僵四处流连,耽误了脚程。 断竹本是祭祀用的,如今被阮桃和僵当成拐杖杵地,耽误行程不说,还冒犯亡者,换作是引玉,怕是直接开口教训。 阮桃心里只有猫,手里一把伞打得歪歪斜斜,看见引玉便委委屈屈说:“猫到这来了吗,这回总该能见到了吧。” “你若再四处玩闹,定连一根猫毛也见不着。”引玉横她一眼。 阮桃抿唇,不假思索地丢开手中断竹,她一丢,僵也跟着丢。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早叫你们不要拿这东西玩闹了。如今不能物归原处也罢,竟还就地扔下,忘了此前断竹是怎么放的了?”耳报神翻起白眼,稚着声嘀嘀咕咕。 阮桃和僵遂又捡起断竹,老老实实插进湿泥里。 许是在此之前,芙蓉浦便下过许久的雨,所以一路过去,墙角屋檐全是水晶花。此地芙蓉和铃兰也开得盛,群花越是咤紫嫣红,便衬得这断壁残垣越是萧条,当时的厮杀越是荒诞。 想来当局者迷便是这个道理,原先离得远,所有屋舍尽揽目下,如今身在市井,便辨不清孤风月楼究竟在哪一处了。 引玉认出孤风月楼,不是因为八卦罗盘般的楼型,而是因为硕大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孤风月”三字。 这字走墨决绝,一笔一划皆不含糊,好像落笔者心怀无穷愤懑,一眼便知是无嫌写的。 引玉仰头注视牌匾,说:“无嫌后来竟还来挂了牌匾?我越发好奇,楼里到底藏了什么。” 莲升却在紧盯别处,负手仰视道:“上下联逆贴,横联也反着,虽不至于招煞,却不吉利,楼中如果住人,那人怕是身体发肤,乃至魂灵都不得安宁。” 她走近摩挲门联上的字,断言:“无嫌写的,和牌匾上字迹一样。” 左是“一元复始”,右是“万象更新”,而横批是翻转着的“抬头见喜”。 “抬头见喜,喜从何来?”莲升皱眉,她细数楼层,挤出稍显顿涩的声音,“七层,效仿的是七级浮屠?” “单看七层,楼里藏的应该是善物,可观门联又不像。”引玉不解。 跟在边上的香满衣说:“此楼还未建好前,无嫌偶尔会进去一探,不过她向来只待在第三层。” “你嘴上说着有多厌她,烦她,可没想到,你连她去过哪都记得一清二楚。”云满路轻哼。 “如何得知?”莲升垂视香满衣那一念。 香满衣怒视云满路,嘴里含着一口气,使得双颊圆圆鼓起,泄气说:“那是因为每每她登楼,都只有三层亮了灯,其他楼层昏暗无光!” “你就是在意她。”云满路有种勘破别人内心的畅快感,说得甚是得意。 香满衣辩驳不得,生起闷气。 莲升紧盯八卦宝塔第三层的飞檐,说:“三层是么,我上去看看。” 引玉还未来得及应声,身边人便腾身而起,直直朝宝塔三层的琉璃窗掠去。 莲升悬在窗前,本欲推窗,不料手刚放上去,掌心便如刀割,耳边好似有罗刹嘶嚎,差点就被震聋。她忙不迭退开,再一定睛,竟见琉璃窗上映出了罗刹鬼影。 幻象! 莲升拍掌震出金光,却见窗上琉璃泛起灿金波澜,那是小悟墟的禁制! 金光宛若撞进汪洋,又好比陷进流沙和棉花,无声无息融入其中,再无回转的余地。 这禁制哪是无嫌使得出来的,除非……她借用了灵命的器物,或许是落珠。 莲升轮回七世,如今再世为莲,即便回想起些许过往,却还未重拾当时灵力,如何破得了这一禁制。 她目色渐凛,不得已回到楼下,摩挲起掌心刮伤,说:“想破开禁制直接闯入,难比登天。” 引玉抓过莲升的手,俯身朝她掌心吹气,心疼得厉害,“无嫌有这么厉害?” “里面搁着灵命的落珠,我在上面时,隐约看见罗刹鬼影。看来此楼本意是无嫌想筑,只是此事不能被灵命知晓,所以林醉影全部担下。”莲升一顿,转而说:“窗破不得,不知道门推不推得开。” 引玉放开莲升的手,踏上三层矮阶,抬手猛地推开楼门。 楼中尘烟飞出,里面竟好似无底洞,明明只间隔一个门槛,却连一寸光也泻不进去。 莲升沉默注视,改口说:“怕是要逐层往上,才找得到无嫌藏起之物。” 引玉顿步,手试探般往里伸,越过门槛后,半截手臂被黑暗吞没,好似被一刀斩断。继续往里探,皮肉像被灼伤,久而久之,痛意渗进肉与骨。 她猛地抽回手,却见素白袖口完好无损,甚至未被火焰熏黄,慌忙捋起袖口一看,皮肉也未见损伤,似乎又是—— 幻象。 见引玉仓皇收手,莲升皱眉牵她,误以为引玉也被刮伤。 “如你所言,楼里遍布幻象。”引玉话音戛然而止,猛地扭头看向莲升,说:“你刚才说,你在琉璃窗上看见了罗刹鬼影?” “不错。”莲升捋好引玉的袖子,“怎么了。” “可适才我伸手试探,却好似身陷炎火地狱,难不成……”引玉稍作思索,迟疑道:“塔中七层其实是七难幻象?火难、水难,接着便到罗刹难。” 莲升深觉有理,上前一步,抬臂穿过黑暗,手臂顿时痛得离奇,好似皮肉开绽,连骨头都要被烧化!她面色微变,收回手说:“果然,炎火地狱也不过如此。” “灵命的幻象,可谓登峰造极。”引玉嘲弄。 莲升轻捻手指,淡声说:“灵命是集众灵而成的神祇,牠知晓世间诸事,对众生万物如指诸掌,所以造的幻象难寻破绽,能叫人认妄为真。牠本该通世间万千情理,偏偏舍情存理,到最后理也偏倚,心生妄念。” 引玉微抬下颚,说:“区区幻象,进去么。” 莲升仰头望向塔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进去。” 两人刚要踏步,想起薛问雪等人还在身后,而薛问雪已抽剑出鞘,一副要与幻象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 薛问雪怀里的耳报神慢悠悠开口:“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我们留在外边等是吧?这什么刀山火海的幻象,我本来也不想硬闯,姓薛的,咱们留在这,那些要命的活让她们自己做。” “还会先发制人了?”引玉戳起木人往下耷拉的眼珠子,偏要它直视自己。 耳报神冷哼,说:“也不怕把老人家戳瞎,有你这么折腾人的么,要进塔就早些进,省得又叫我好等。” 阮桃和僵眼巴巴望着引玉和莲升,仙姑不发话,她们便哪也不去。 “这就进去,此番不会再叫你们久等。”引玉揽住莲升的手臂,笑说:“挨近一些,省得进去和你走散,我么,平生就怕孤独,别叫我独自登塔。” 明知此人话里字字都是挖空心思的撩拨,莲升只是默了一瞬,便把引玉的手抓了过去。 她半是泄愤半为反制,轻挠引玉手心,转而与之十指相扣,说:“话省着点说,否则日后圆不上,可就骗不了我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23章 “装装样子难着你了?”引玉虽做足了准备, 可在迈进门后,也不免一愣。 里面浓黑如墨,转身时已看不见门扇所在,就好似踏进了一处虚无之境。 一时间, 引玉五感通失, 抬手时连五指都看不见, 哪还清楚自己是不是还牵着莲升的手。 幻象遍布孤风月楼,进门刹那, 一股烫意缠上她全身,压根不给她适应的余地, 转瞬便烫得她好似皮肉皆熟。 就算知道这是幻象, 引玉也耐不住痛, 她最是怕痛,即刻动弹不得, 眼角眼梢湿了个透。 旁人陷入此等幻象, 胸腔必会被濒死的恐惧所填满,眼泪怕也是因此而流, 但引玉不是,引玉只是痛,痛得丧明绝气。 这是五难中的炎火,引玉隐约能听见滋滋作响声,好像自己成了铁板上的一块肉。她四处张望,翻掌想施出尚还生疏的术法, 灵台之力倒是为她所用,但掌心连一寸光也施不出来。 不, 或许已经施出来了, 只是被此地禁制吞噬, 正如莲升方才。 引玉急急吸气,后知后觉自己面庞尽湿,忍痛喊出“莲升”二字,方觉喉头也像被烧坏,痛得吞咽不能。 可因为五感通失,她又如何听得见自己的喊声,想必莲升也是如此。 门外,耳报神眼珠一转,总觉得门里黑洞洞的,怪吓人,便使唤起薛问雪:“姓薛的,去把门关了,里面的阴风是不是刮出来了,刮得我这木头身直犯哆嗦。” 其实薛问雪压根没有察觉到阴风所在,只是他实在不想和木人争论,所以还是关了门。 一妖一僵坐在门槛上,坐姿别无二致,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孤风月楼里,引玉看不见路,又哪知上行的楼梯建在了哪儿。她寻思,这场面有几分熟悉,随即想起来,此前她被困在十二面骰里时,不也是这样么。 那时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全靠慢步摸索,摸出了骰子的棱角,又循着十二个面上的古怪纹路,在心里描摹出张牙舞爪的“魔影”。 光靠指腹如何分辨得清,若非后来重新琢磨了一番,再加上无嫌的各种暗示,否则她怕是到死也无从知晓,十二面骰其实出自枉死城。 如今可比在十二面骰里时更难探路,当时还能靠一双手四处触碰,如今身上只察觉得到烫意,光是站直身,已是费尽力气。 短短片刻,沸水似乎变作岩浆,更加滚烫骇人。 黑暗中,引玉不经意就联想到自己的惨状,一时间虚实模糊,差点忘了自己身在幻象。 也幸好这幻象不是灵命亲自所下,只要稳得住心神,便不会被骗过去。 炙火中,引玉心神恍惚,好似回到初生之时。 那是天地伊始,瑞光烧就白玉京,筑得十二楼五城,她与莲升,便是由此而生。 那时天火倾泻,仙神皆无,茫茫云海成了天造地设的炉鼎,但鼎中炼造的哪是仙丹,分明是城廓。 唯见冰雕玉琢的楼阁在火海中层层拔高,霹雳列缺震碎云雾,硬生生将天石削成列缺公案。 紫电一劈,列缺公案上火势更盛,一个棱角分明的器物沐火而成。 是……仙辰匣! 仙辰匣用以记载世间万千事,就连白玉京是从何而来的,各个仙神从何受召,都准确无误地记在匣中。此匣承的是天道意志,奉公而行事,刚正不能移。 天上先有白玉京,遂有列缺公案和仙辰匣,再其后,瑞光中一道掣电直贯凡间大地,万道河、千重山之间聚出一灵,此灵受诏而飞天,化出人形。 看似是地灵成仙,其实是天地画卷所成。 引玉睁眼,若非她无意间走到列缺公案前,拨动那方方正正的匣,也无从得知这些。 匣上浮现金字,未容她看完全部,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字多,引玉看得头疼,又哪会好奇后文。她只觉得奇怪,天上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刚要走,便听见身后紫电作响,余光隐约瞥见一染火的裙角。 彼时天火还未烧尽,瑞光仍是炎热逼人,乍见那通红衣料,她自然以为是火,但目光上抬,才知那是旁人的衣裙,艳如火,而非火。 那身穿红裙的人就立在仙辰匣边,不动声色地看她,明明眉心花钿和一袭红裙比火稠艳,偏偏神色冰冷,好像不讲人情,像极了边上那只覆有紫电的仙辰匣,满是棱角,叫人敬而远之。 引玉一愣,心道原来这白玉京上还有旁人。她豁然一笑,一眼看破对方真身,笑说:“你是这匣子生出来的灵?” 她是天地画卷生灵而成,自然也将对方当作仙辰匣分出来的灵,她胆大包天,明知仙辰匣象征天道意志,偏还要踏上列缺公案,将那仙辰匣当椅子坐。 因那仙辰匣悬在半空,随着仙风微微沉浮,引玉坐在上面甚觉舒适,心里已琢磨好了,她也要做一把这样的椅子。 边上那穿红裳的仙,原就板着一张冰块般的脸,在引玉坐上仙辰匣的刹那,脸上神色一时间变化万千,明明眼也未眨,唇也未动,千言万语却全写在面上。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翘起一条腿悠闲轻晃,姿态闲散得恰似此间主人,说:“怎么不理人呢,你既与仙辰匣分开,便不算我冒犯你,怎还摆脸色给我看呢。” 说着她还伸手,企图将对方抿平的唇角提起来,状似大方地说:“不瞒你说,天道倾画卷成慧水赤山,画卷生灵而成我,如今我与天地画卷互不打搅,就算是凡人大动干戈在卷上凿出个洞,也不见得我会大变脸色,你看你,怎这般小气。” 红裳白罩衫的仙目不转睛地看她,微微往后一避,仍是一言不发。 到底不想惹怒仙友,引玉离开仙辰匣,倾身偎近些许,却又留有余地,问:“莫非是哑巴?这可就是天道的失误了,哑巴怎好替天处理事务,待我用仙辰匣问问它去。” 她可不只是说说,明明是第一次踏上列缺公案,却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抬臂便要拨动仙辰匣。 沉默良久的红衣仙目光一动,面上喜怒不现,淡声说:“你转不动的。” 引玉不信,偏要试上一试,才知仙辰匣果真不听她使唤,明明她已竭尽全力,那匣子还是分毫不转,连金字也不出来了! 她诧异,仰头盯起天上的熠熠瑞光,皱眉说:“难不成天道在与我作对?” 红衣仙平静看她,语气无甚起伏,说:“你何不问问我。” “你承天道意志,定是要替它说话的,问你白问。”引玉哪懂什么分寸,凑近便细细打量起红衣仙的模样。 瑞光之下看美人,无一处朦胧,无一处含糊,看得越是真切,便越是直击胸腔。 引玉承认她是见色起意,她本就是天地画卷生出的灵,沾染世间五欲六尘,她坦坦荡荡,向来不加收敛。 红衣仙直视引玉那别有深意的眼,动唇道:“我即是仙辰匣本身。” 仙辰匣? 竟是仙辰匣,而非匣子分出来的灵。 那匣子有棱有角,芒寒色正且还不近人情,倒也像她。 所以并非天道要和引玉作对,是引玉拨不动此人的心,自然也动不了仙辰匣。 引玉微愣,不怒反笑,说:“好啊你,如若我有要事上报,你也不准我呈禀天道么?” “你且说,是什么事。”红衣仙不进油盐。 引玉故意伸出一根手指,往仙辰匣上轻碰几下,说:“那你可得好好上报,我偏要听到天道的回话才肯走,否则有你好受。” 红衣仙喜静,不得不应允,“但说无妨。” “我要和你共事。”引玉语出惊人,明明白衣胜过皎月,却并非娴静冷清的性子。 红衣仙始料未及,但眼底无甚波动,她几乎可以设想,和此人日夜共处,该是何等烦心,一人五蕴六尘根除于心,一人欲念不绝如缕,根本是反道而行,怕只会碍着彼此的修行。 她料想,天道一定懂得考量方方面面,于是轻拨仙辰匣,在紫电中赤手写下金字数个,以呈天道。 紫天裹挟金光,扶风而上,汇入无边瑞光。 少倾,一卷文书从天而降,在仙辰匣上方唰拉展开,卷上异字密密麻麻,全是白玉京众仙所司之责。 但见“泽芝”与“引玉”两名并列,天道还真允诺引玉共事一求。 红衣仙的面色比画上墨迹还沉,引玉却喜笑颜开,得意道:“泽芝?好名字,只是不知道,明明是匣子一只,怎取了花的名字。” “你是水墨画一卷,怎取了个玉石的名字。”红衣仙反问。 “自然是因为纸质如玉,光洁无暇。”引玉半点不害臊。 泽芝不应声。 引玉又说:“你看,连它都对我予取予求,你便认了吧。” 泽芝不动声色,转身将仙辰匣上紫电和金光通通收回,再从半空中将那文书一扯而下,逐字逐句细细研读。 是共事无疑,并且因为她们一人是仙辰匣所化,一人是天地画卷分出的灵,两人揽下的事务,可比其他仙神加起来要多。 引玉径自打量列缺公案里外,嘴里啧啧不停,对这巴掌大一块地甚是不满,说:“两人在这地方办理公事,也不嫌拥挤,天上有十二楼五城,不如我们共占一城,若是有事相商,也方便碰面。” 听起来好像是一心为了公事,可谁知此人肚子里还藏着什么坏水。 泽芝将文书从头看到尾,将其整齐卷起,递过去说:“无须共谋,如今所有事务都在卷上,择中为界,我主上,你主下,到时再一并呈禀天道就是。” 作者有话说: =3= 第124章 引玉接了文书, 才卷好的长卷被她一抖便抖开了,所幸列缺公案上仙风穿行,刮得长卷沉浮不定,不至于曳地。 她原先只是晃了一眼二人名字, 而今细看, 不由得惊诧于二人所司事务的繁冗, 皱眉说:“这么多?” 泽芝不作声。 引玉又说:“不成,既然是共事, 哪能不相讨,况且事务繁多, 如何完全分开, 万一苦了苍生, 你怎么同天道交代?” 泽芝无言以对,遂说:“那十二楼五城, 你想住哪一城, 便住哪一城,我以列缺公案为居所。” 引玉不再纠结于此, 只别有深意地说:“你不住,那我也不住,有你答应的那天。” 泽芝不以为意。 随后,天上众仙逐一醒神,一些是从凡间应诏上天,纷纷到列缺公案前领走天道旨意。 一切安排完全, 仙神各司其职,看似是有条不紊, 实际上慧水赤山广阔无边, 其间又含三千大小世界, 光是白玉京的这些仙神,如何做得到事无巨细。 所以凡间常现或大或小的岔子,众仙神不由得想,是不是得再添点仙友,将事务再分一分,三界才能欣欣向荣。 可天道不作回应,而如今凡尘虽有灵与妖无数,又有凡人众多,却无一人有资质成仙,他们甚至不懂修练,不知何为仙道。 众仙不得已为手头各种事务奔波,日日忙碌不能歇。 白玉京上,恐怕唯有引玉这仙还算清闲,她的清闲,全倚赖于她那不急不躁的散漫性子。 她有的是法子让泽芝“回心转意”,有事没事都要到列缺公案前闲晃,要么伏在公案上小憩,要么凭栏侧卧,要么就地而坐,总之没点正形。 其实引玉手头事务缺漏繁多,却不是因为马虎大意,而是因时限未到,她不急于补齐。只是如此一来,泽芝便没法提早完成,谁让文书中划属她们的事务当真不能完全分开。 泽芝伏案不言,就算心外无物,也做不到完全不管不顾。她那余光一斜,便瞧见不远处一个人影正在窸窸窣窣地做着别的事,动静虽然不大,却也难以忽略。 “你到别处去。”她停笔,抚平心底杂思,开口时已是平心静气。 引玉扭头,不紧不慢说:“就算我不在这,日日也会有别的仙神在旁经过逗留,你以为自己静得了心,其实是高看了自己。” 泽芝无从辩驳,坦然说:“修行路漫,总会错估一二。” 引玉又说:“你日也办公,夜也办公,连一些未划分的琐事也要揽上,是不嫌累么?三千世界各有玄妙,有这等精力,还不如腾出点空,各去领略一番,或许还能有所顿悟。” “一花一世界,若有心领略,处处都有玄妙。”泽芝从容回答。 这回换引玉说不出话了,修的终归不是一个道,她如何辩驳得来。 这日之后,仙神们每每路过列缺公案,一旦见到引玉,都要上前打一声招呼,顺道拜见上神泽芝。 路过逗留的仙神越来越多,归根结底,是引玉四处交际,和仙神们打成了一片,既已熟稔,见面如何能不打招呼。 “你看,我骗过你不曾。”引玉坐在白玉栏上,托腮说:“你如何静得了心,你说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 泽芝平静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我都算有所获。” 还是掀不动对方心底波澜,引玉轻轻一哼,无话可说。 没过多久,泽芝便搬到了五城之首,为其取名“小悟墟”。她自立规矩无数,使得小悟墟成了白玉京里最清净的地方。 而引玉还是放任其他城廓空着,根本没有定居的念头。她么,要么在白玉京上四处打盹,要么便到凡间歇脚,好像居无定所。 看似过的是湖海飘零的日子,却也合了她的脾性,她喜热闹,要是一改喜好安安稳稳留在一处,那才怪了。 小悟墟幽静,那时三千塔刹初成,其上禁制不稳,各座塔刹每日都会淌出一滴天净水。 三千塔刹,寻常人想座座逛遍,非得耗上半月不可,且不说还要站在塔刹边,等那小小一滴天净水滴落。 泽芝却好似不知疲乏,取来金钵一只,日日都在收集塔上滴水。 初进小悟墟,引玉下意识便朝这地方为数不多的屋舍走去,于是找到了问心斋,到时不免一愣。 谁能想到,问心斋前竟挖了个干枯的大坑,坑里空无一物,与这修禅之地格格不入。 引玉推门不见泽芝,转身踏进塔刹林,走了许久才在塔刹间见到那朱红身影。 遍地菩提树苍翠,塔刹上又覆满碧绿青苔,使得泽芝的身影格外醒目。 泽芝正用金钵盛水,金钵也就比她的掌心大上些许,偏偏一座塔刹得过半刻才溢得出天净水一滴,想盛满这金钵,必将耗费心力无数。 引玉放轻步子,自以为藏得极好,不料还是被看穿。 泽芝一双眼紧盯塔刹,看似聚精会神,其实心绪早就动了。 只是,等到塔刹上的天净水滴落,震得钵中水纹微漾,她才直起身说:“来了何不现身,这躲躲藏藏的模样,可不如你平日坦荡。” “你怎知是我。”引玉不得不从树影里化出形来。 泽芝睨她一眼,朝下一座塔刹走去,说:“除你之外,再无他人。” 偷鸡摸狗被人当面识破,引玉也不害臊,打量泽芝钵中净水问:“你盛天净水作甚,难不成用来喝?” “造一水池。”泽芝转身望向身后,目光越过众塔刹,好似看得到被掩藏在林木间的问心斋。 引玉当即想到问心斋前的干涸泥坑,诧异道:“莫非你想用天净水填满问心斋前的坑,是该说你能省即省,还是该说你挥霍无度?天净水一滴难求,用来做池水,属实暴殄天物。” “任它化作无形,才是暴殄天物,我不过是物尽其用。”泽芝俯身接水,不施术催之落下,似乎有无尽的耐心。 引玉瞠目结舌,估摸不出泽芝到底在塔刹林里待了多久,观金钵里的水已有拇指多,想必站了整日不止。 “单要盛满这碗天净水,就得耗上日日夜夜,再想填平那泥坑,怕是遥遥无期。”引玉惊诧于泽芝的定力,挑眉提议:“何不撤去禁制,让天净水汩汩流出,那时只需引流,再用不着一滴一滴地接。” “你以为这禁制想撤就能撤?”泽芝朝钵中看去,晃荡水面映出她冷淡面色,“如若天净水倾洒凡间,苦的可是苍生众灵,届时你如何向天道交代?且不说,禁制是天道意志所在,凭你我二人,轻易撤不开。” 引玉看出泽芝有几分愠意,躬身自下打量起对方神色,好似小心翼翼,说起话却仍是不慌不忙,“气了?我不清楚这些,如今明了,自然不会再劝你。” “岂会因为这些和你置气。”泽芝看向引玉,神色果然静得出奇,“虽说盛满水池,得接水滴数以亿计,但你转念想想,数以亿计的水滴,其实不过是三千塔刹各取一瓢。” “倒也是。”引玉被说服。 泽芝淡声说:“说吧,找我所为何事。” 引玉其实是闲来无事,故意到泽芝面前晃上一晃,心里念着对方眉心那朱红的花钿,不来看上一眼,怕是得日思夜想。她寻了个借口说:“余下一些事务不知如何处理,特来请教。” “你到问心斋,书案上有竹简几捆,若是还看不明白,再来问我。”泽芝又朝下一座塔刹走去。 话已至此,引玉怎还好意思留,索性转身走回问心斋,再推竹门,才留意到书案上的竹简。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哪是竹简几捆,分明都垒成山丘了。 如今细细打量,才知屋中仅有一榻一桌,摆设简简单单,诸物一尘不染。 屋里熏着香,多闻两下,她胸腔下仿佛也生出了禅念,什么欲盼渴求,全都埋心谷了。 好香。 她一动念,暗暗伸手勾来一缕,藏到了衣袂里。 引玉盘腿坐在书案前,打开面前一捆竹简。笔锋锐利规整的字撞入眼底,她微微一愣。 她余下那些还未来得及处理的事务,泽芝竟帮着一件不落地理完了,一些甚至已下达凡间,无须她再一一下派。 许是猜到她会过来询问,竹简上甚至留有附注,那一看就是写给她的,特地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引玉悦然,将手中竹简一收,又拿起下一捆细看,才知每捆竹简都有附注,都写得耐心十足,字字规整大方,始终不变。 她本想问泽芝,为什么要替她做这些,莫不是嫌她慢? 等了两日,也没等到泽芝回来,怕是金钵一日不满,泽芝一日不归。 引玉料想,或许泽芝早有打算,不然又何必像鬼祟投胎那样争分夺秒,明明时限还有过半之久,捆紧的竹简却已堆满案头。 无妨,等她。 这一等便是五日,引玉坐地伏案,看一卷便收一卷,省得看混了,渐渐的,摆满书案的竹简有一半已堆在腿边。 引玉逐字逐句仔细研读,才知泽芝的心当真清净寂定,无怨无愤,随心随喜,清醒而平和,身远红尘,心怀诸物。 看多了泽芝的字,她一颗浪荡的心不由得收敛许多,在这五日里竟也静得出奇,许多杂念被一一剔除,唯余下一念蓬勃盎然。 她不再向往凡间热闹,也不馋酒,却想和泽芝挨近一些,想知道泽芝心尖上所有的思与虑。 便是那第五日,泽芝捧金钵而归,入室便见引玉伏在案头睡。 引玉腿边的竹简俱已打开,竹简上分明沾了其他味。 是更加浓郁的墨香。 泽芝转身,先走到泥坑边上,将天净水全部倾出,才回到问心斋,弯腰捡起竹简。 竹简上有字,是引玉追加的附注,可与不可,同不同意皆在其上。 “回来了?”引玉睡眼惺忪,直起身打了个哈欠,“怎么不喊我。” “多睡一会也无妨。”泽芝把对方腿边的竹简一一卷好,看不惯那凌乱无序的样子,说:“我以为你不会看。” 引玉仰头看她,笑说:“那你一定猜不到,我在这里待了五日,五日都不曾离开过这扇门。” 作者有话说: =3= 第125章 于引玉而言, 一天已算难得,更别提是五天,泽芝自然猜不到。 在过来时,泽芝甚至想过, 书案上一众竹简陈列如初, 碰都未被多碰。 岂料, 在接近此地时,她竟觉察到外人气息, 那气息带着些许墨香,定是引玉留下的。便是因为这气息, 她才没有在洒下天净水后转身就走, 而是特地回了问心斋一趟。 “这五日里, 我原打算再到塔刹林中找你,但因为竹简尚未阅尽, 而你又无暇管顾其他, 所以才打消念头。”引玉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沾了墨写下几字附注。 “我的确无甚闲暇。”泽芝看向案上铺开的玉简, 一眼便瞧见引玉的字。 那字倒也秀气端正,只是运笔好似无甚力气,显得笔锋偏柔,恰如引玉那散漫性子。 泽芝敛了目光,继续说:“我回来单是为了将钵中水倒进水池,水池一日不平, 我一日不能歇。” 引玉早猜到泽芝此举并非一时兴起,可听到对方这番言辞, 还是微微一惊。 纵观整座白玉京, 或许也只有泽芝此等寂定平和之人, 才有这不拔之志,旁人怕是还没把第一碗盛满,就已弃钵而去。 这不倦之心,不摇之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引玉倏然展颜,不由得想,泽芝为什么偏要填满那水池,仅是因为清幽好看?这算是泽芝的私欲么,此人也会像红尘中的众多凡人一样,心中有无尽牵挂么。 泽芝淡声问:“看得如何。” 引玉撩起碍事的头发,随手从案上拿了根红绳系上,说:“你不是见着了么,如果只是粗略一看,我何必还添上附注。我可不是事事都和你意见一致,你秉公,而我更重情理。” 案上有红绳众多,原就是泽芝用来束发的,只是在此以前,它们是一根根井然有序地放在桌上,如今却被拨成了一团。 泽芝只是投去一眼,任引玉胡来,也不出声讨回。 “我可不是暗讽你无情。”引玉促狭。 “既然不是偷闲躲静之人,早些时候怎么不将公务处理好。”泽芝已将地上乱成一团的竹简全部堆好,大大小小的事务分门别类,找起来也轻松。 “我又不像你这么急。”引玉蘸上墨汁,又写下数列字,说:“凡事有一就会有二,你如今事事亲力亲为,不怕我来日成甩手掌柜,真的什么都不管了?” “这段时日我多做一些也无妨。”泽芝微顿,似乎意有所指,又说:“来日这些事务,还得倚赖你。” “怎的?”引玉没往别处想,嗤了一声便说:“还做一休一了?这样的话,当时还不如让天道将活儿好好分。你看你,一个人远远住在小悟墟,不近人,连共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都不清楚。” “是你行事拖沓。”泽芝说话亦不留情面,向来干脆。 引玉笑了,说:“我本性如此,你要是嫌烦了,到天道跟前指责我就是,你不是仙辰匣么,你可是有通天之能。” 泽芝不咸不淡睨她,又朝竹简扫去一眼,看引玉会不会一时起意乱书附注,说:“容得了你,才容得天地诸事。” “把我当成你修行路上的一劫了?”引玉双臂一环,只可惜座下是蒲团,连个靠背也没有,她再懒散也无处可倚。 她一副不与泽芝辩明此事便誓不罢休的模样,说:“我即是我,和天地诸事两不相干,既不是阿猫阿狗,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劫难,你可别将我当成旁物。” “人人都能是自身,也可作他人之劫。”泽芝转身欲走,说:“你想独立于诸物之外?就算是闭关自守、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也是做不到的。” “听你此言,有几分悲观,不过是盛了几日的天净水,你何故如此。”引玉哪容泽芝离开,可她拦不住,索性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又要去盛天净水?依我看,你这水不盛也罢,再盛几日,定要生出心魔。” “与心魔无关。”泽芝停在水池上,那时池中既没有水,更没有莲,亦没有鲤鱼。 引玉双手背至身后,身倾向前,打量起泽芝面色,但见对方眉心花钿有几分黯淡,显然心有不悦。此人喜怒不形于色,若非她发现花钿奥妙,许还琢磨不透对方心绪。 她就好似窥探到独属自己的珍宝,暗地里喜不自胜,不由得说:“你看这泥坑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泽芝平静目视前方,说:“众生。” “我看众生欣欣向荣,凡间喜乐平安,可不像你这破烂泥坑。”引玉见解不同。 泽芝却转头,定定看向引玉。 引玉眉梢一抬,心里略觉诧异,想起来此人从未用过这样的眼神看她,何其专注,眼底包容显而易见,似乎还有几分难得的温柔。 可这不是在看她,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物,她不喜欢泽芝这样的眼神,好比凡间的空泛诗词,伤春悲秋,实则毫无意义。 “怎么?”引玉终于还是碰到了泽芝眉心的花钿,趁其不防飞快一碰,然后飞快收手,“不会觉得我是在诽谤你的水池吧。” “我从未如此想过。”泽芝掌心一翻,金钵凭空出现,只是钵中天净水已全被泼出,如今丁点水痕也不剩。 水池水未满,此行路漫。 “也是。”引玉释怀,“你哪会在意我在想什么。” 泽芝不辩驳。 “那你说。”引玉好整以暇,说:“你刚才透过我,看到了谁?” “天地画卷。”泽芝直白。 这还真是引玉意想不到的回答,但想到是从泽芝口中道出,倒也正常,毕竟此人不过是看似冷淡,其实心怀诸物。 凡尘诸物,可不就是慧水赤山,可不就是天地画卷么。 引玉一嘁,“你又将我视作旁物了。” 泽芝却自顾自地说:“诸物命数已定,你既然是画卷生灵而成神,自然明白,慧水赤山好比一花一叶,好比一灵一魄,也有其修行之道,也有它命定的劫。” 引玉微怔,细细寻思片刻,看向脚边那干枯龟裂的泥坑,诧异说:“你的意思是,慧水赤山以后必会像这泥坑一样,变得毫无生机,只余一潭死气?” “不至如此,会有回旋的余地。”泽芝眼底无甚波澜,好似对所有变故心中有数。 既然是仙辰匣,通的是天道意志,当的是天道之刃,是辟天地而斩诛邪的利器,泽芝合该对一切胸有成竹。 引玉弯腰打量,只依稀找得到池中的丁点湿痕,是方才莲升泼水所致。她眉一抬,问:“那你用天净水填这泥坑,莫非就是你所谓‘回旋’的余地?” 她说完心觉可笑,就这么一个破烂泥坑,就算水蓄满池,又能做得了什么。 “我是慧水赤山回旋的余地,而这池水,是我的余地。”泽芝波澜不惊,徐徐说:“万物息息相关,我也身在因果。” “何意?”明明还想不明白,偏偏引玉心下一惊。 泽芝坦然自若,好像把世间苦难和她自己的苦难都视若无物,说:“如果慧水赤山必有一劫,我定会以身助之,到时我灵力全散,魂离真身,境界大崩,唯有天净水能让我重新得道。” 良久,引玉才问:“你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我不拿众生说笑。”泽芝说。 众生、众生、众生,这也众生,那也众生,这红衣仙的确不会拿众生开玩笑。 引玉定定看她,收起懒散姿态,说:“那我信你。” 泽芝未作表示,答谢也不答。 引玉看了泽芝许久,从对方那冷静自持的眼中,竟见着一寸有别于瑞光的色彩。 毅然决然,奋不顾身,可不比遍天瑞光还要耀眼? “到那时,要我助你么。”引玉问。 “得你相助,是我三生有幸。”泽芝说得平淡,语气间哪含半分“有幸”。 引玉轻哂,从对方手里把金钵夺去,转身说:“我替你把下一碗天净水盛满,你歇一歇。” 泽芝却跟进了塔刹林,说:“只是如今尚未得知,那一日何时到来,又会持续至何年何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引玉不慌不忙开口。 虽有瑞光照耀,此时的塔刹林也尚显潮湿,走在阴处,凉意扑面。 真接起那一滴滴的天净水,引玉才知道此事不易,考验的是定力。 她悄悄打量泽芝一眼,说:“你要是走了,所有事务必将一件不落地压到我肩上,而你归期未定,如今想想,是我亏了。” “和天道开口的人是你,如今反悔亦是你。”泽芝看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便是你这样。” “如今知错,可惜不能改。”引玉悠悠说。 “那便受着,总不会叫你太累。”泽芝抬手一勾,远处差些坠地的水珠立刻迎风而来,落进金钵里。 引玉一哼,“你到时一走了之,我如何不累?你想如何同天道开口,以减我肩头重担。” “倒时我定会料理。”泽芝已有想法。 引玉便不再忧心,既然是泽芝答应了的,想来不会食言。她晃晃金钵里还不算多的天净水,说:“那我答应你的事,也一定会做。” 泽芝颔首,见引玉低头时狡黠笑了笑,也不知此人打了什么坏主意,弯腰又将一滴天净水弹入金钵。 金钵抵着引玉前襟,引玉虚虚将其抱在怀中,低头见水面被撞得稀碎,好似心头也被拨上一拨。她挑眉说:“你也不怕打湿我衣裳。” “给你烤干,成不成。”泽芝伸手,两指轻捏她衣襟布料,指腹间的料子明明是干燥的。 那两指捏的哪里是引玉的衣料,分明在往她心尖捏。可泽芝很快便松了手,独留引玉回味无穷。 引玉眺着泽芝,一心想撕开对方那寡淡禅心,看看里头还装着什么,可她……不敢造次。 小悟墟里塔刹数不胜数,像泽芝此前那般盛水,就得耗上五日,如今引玉闲庭信步,怕是十天半月也不止。 泽芝不催促,明知引玉揽下接天净水的活,只是为了有正当理由随意出入小悟墟。 引玉还挺称职,那段时日除了在小悟墟里接水外,别的什么事也不干。 她有了借口,便正大光明地把活都抛给泽芝做,只偶尔到问心斋打量一眼,看看竹简堆得有多高了。 天净水是一碗接一碗,原先觉得填满泥坑遥遥无期,待千碗万碗下去,才知一切皆有可能。 池水一满,引玉泄力地坐到边上,把金钵往石上一搁,头也不回便喊:“泽芝——” 问心斋里,泽芝落笔书下最后一个字,将竹简卷好,才不疾不徐地走到池边,弯腰掬了一捧水,说:“难为你。” “的确难为,我累得手不能抬,腿不能迈。”引玉意有所指,往自己肩头捏了两下。 泽芝把掌心天净水全部倾下,转而捡起了几块形状不一的石子,拼成个石头小人,再一施金光,石人便好像被赋了魂,站起身三两下跃上引玉肩头,给她捶肩捶背。 石头拼成的人本就坚硬,又不是真有灵智,哪里懂得用劲,在引玉肩头猛跳一下,差点将引玉的骨头压折。 引玉拨开那石人,轻嘶一声说:“我可是替你蓄了一池的水,你就这样待我?” 泽芝索性收回金光,石头人随之散架,石子轱辘几下滚了老远,说:“以你的脾性,如果早觉得累,岂会等到手不能抬的时候才说。” 引玉不能再故作样子,干脆往圆石上一躺,侧身打量起蓄满的池子,说:“这池子太空,缺些点缀。” “空?”泽芝思索片刻,抬臂的一瞬,池中开出莲花无数,一朵朵甚是淡雅脱俗,远在中央,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 引玉原想的是变出点大富大贵的花,省得这池子过于单调,没想到泽芝令莲花开了大片。 她目不转睛看着池中莲,说:“倒也衬你,不过单有莲花还是单调,不如养些鲤鱼?”于是她轻挥衣袂,池中顿时现出几条或金或红的鲤鱼。 泽芝淡声:“养了鱼,就得日日投喂。” “我来就是,我定不会叫它们饿死。”如今池水已满,引玉可不得再给自己找个别的借口出入小悟墟。 泽芝由她。 后来凡间地火滔天,烧得天昏地暗,引玉才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慧水赤山果然有难。 到处是火,寻常河湖之水还灭它不得,非得是天净水。可那时塔刹禁制已成,滴水全无,想灭地火难上加难,单单问心斋前的莲池水哪里够用。 直到塔刹禁制被强行破除,天净水灌入人间,引玉才明白,泽芝早料到会走到这一步,所谓的“回旋”,正是这一步险棋。 千难万险俱在这一步,天道舍去泽芝这一“刃”,泽芝不得已身魂分离,堕入凡尘历七世之劫,而仙辰匣灵智全失,成“死物”一只。 泽芝必须彻底醒觉,仙辰匣才可物归原主。 当时若非要造灵命,泽芝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苍生也不会陷入如此境地,可灵命该不该现世? 浑浑噩噩中,引玉想,那还是该的,若无灵命,诸事无从解决,慧水赤山仍会有荣枯浩劫。 当时不论泽芝如何抉择,慧水赤山的劫难也必会到来,劫难由天,一切已定,但—— 事在人为。 …… 引玉是被烫醒的,周身炙热无比,若非一颗心还在跃动,她定会觉得自己已成肉干。她背在身后的手还是攥得死紧,因为只余痛感,也不知手里是不是还抓着莲升。 这火难幻象来得正好,或许无嫌只是误打误撞,却把她此前下给自己的部分禁制给“烧”没了,她连莲升尚还是“泽芝”时的事都想了起来。 她想起,后来白玉京的仙神越来越多,有幸见过泽芝的神仙犹在,那几位见莲花被点化成仙,只觉得有几分熟悉,心知而不敢道明,唯恐撞破天机,只当是巧合之事。 黑暗中寻不到方向,引玉每一步都挪得小心翼翼,生怕踩着坑,幸好这孤风月楼没有当时的十二面骰大,否则她还不知道要摸索到何年何月。 摸索到边际,又探寻到上行的阶梯,她才微松一口气,火难到水,那可便是要她的命了,她向来不喜水。 潮湿不说,雨天阴阴沉沉,就好似比平日凄凉上几分,日子也过不舒坦了。 迈到上层,脚已试探不到阶梯了,引玉了然,水难怕是要来。 果不其然,浪声扑至耳边,就好像她沉到深海之下,一瞬便被窒息感冲昏头脑。 此番……倒是不痛,甚至还听得到声音了,只可惜眼前还是黑,什么也看不见。 “明珰。” 呼声近耳,引玉差点以为是幻象所致,尤其莲升喊得急切,与平日不同。 引玉停下不动,慢腾腾转向声音传来处,手臂才抬起,便被抓了个正着,更近的呼喊传至耳畔。 “明珰。” 是莲升。 引玉反握莲升的手,沿着对方的手臂往上摸,直到摸着莲升的花钿,才确信这并非幻象,说:“急了?我这不是在么,刚才听到你喊我,还以为是骗我的。” “忧心你急。”莲升牵她往别处走,走得稳当,似乎已摸清此地布局,说:“当初在十二面骰里,是不是也像这般?” “不像。”引玉否认。 “也是,骰里没有旁物,不会磕磕碰碰。”莲升此番化解幻象,竟化解得分外轻松。 眼前虽还漆黑如墨,但水声和寒意已全部退却。 “非也。”引玉笑说:“十二面骰里可没有人牵我,那地方孤寂。” 莲升步子渐慢,把引玉牵得更近一些,良久才说:“方才我想起了一些事。” 平日里莲升的语调便不算高亢,如今听着更是有几分郁沉。 引玉不由得问:“怎么,想起愧对我的事了?” 莲升五指微紧,忽然的沉默叫引玉心里没底。 “嗯?” 过了有一阵,莲升才说:“让你孤寂数百年,我有愧。” 怪的不单是莲升忽然有了能化解幻象的能力,更是她忽然的愧欠。 数百年?七世相加,再加上后来的年月,可才称得上数百年啊。 引玉气息微急,贴上前便问:“你是不是想起来了。”正如她刚才。 莲升原只是放慢脚步,而今彻底停下。她薄凉的声音无甚起伏,却比当年谈及凡间劫难时更和缓慎重。 “若非你一时起意,我怕是直到如今,也不知道你当年所盼。”她说。 一句话,道破她暗藏的私欲,她也和凡尘众生一样,心怀牵绊。 引玉明明早知莲升有欲,又知那欲由她擒纵,可直到如今这刻,才解去当年之惑。 “那你错了。”引玉粲然,笑得压根没将此塔当成什么七难之地,说:“我领你回小悟墟,骗你勾你,可不是一时起意,明明是蓄谋已久,我等你七世,天天殚精竭虑,可不就是为了那一天么。” 她微顿,悠悠说:“也幸好你历尽七世,后来由莲化形时懵懵懂懂,否则我哪敢付诸行动。” 莲升淡淡一嗤。 区区幻象,又非灵命亲手所下,什么水火幻象,还不及纸扎牢固。莲升拨开水影,轻而易举便登到楼上。 引玉一个抬眼,眼前虽还昏昏暗暗,却能瞧见朱发青面的罗刹狂奔而近,好似此间色彩,全聚集在那罗刹身上! 就算是飞花片叶,忽然掠过眼前都能将人惊扰,更何况,这是罗刹! 引玉忙不迭退开一步,她站在木梯边沿,这一退差点踏空,只见莲升抬掌震出金光,将飞袭而来的幻影震成齑粉。 “罗刹难。”莲升任自己施出的金光四处飞袭,随之想到香满衣此前所说,“此前无嫌便是待在三层?” “不错。”引玉借那飞蹿的金光到处打量,想知道此地有何不同。 莲升牵着引玉步步往前,才知此地布局果然不同。在看到一个个背对她的高瘦鬼影时,差些又挥金光,细看才发现,眼前“罗刹”并非虚影,而是石像! 又是石像,从小荒渚到慧水赤山,她们已见识过石像无数。 引玉不由得开口:“不论是灵命,还是无嫌,都对石像情有独钟。” 莲升还在端详远处石像,一时间无暇应声。 那些罗刹石像竟站成一圈,中间好似围着个什么东西,隐约也是一尊像。 “再近些。”引玉眯眼,还是看不清楚,“被围在中间的,难不成是‘无嫌’?” 莲升走近几步,将远处飞蹿的金光勾回来,一动念,金光便成长鞭。 鞭尾环住石像,一端被她牢牢握在手中,她微微施力,罗刹石像便簌簌转动,像上脸…… 和灵命极像,只是神色更为狰狞,好像厉鬼,竟是青面露牙。 莲升再甩金鞭,将那被围在正中的像从远处拉近。幸好边上一圈罗刹环得不算紧实,否则此像哪能从中穿过。 类似的像引玉已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小荒渚,一次是在晦雪天的地下。 观其身着佛门长袍,脸上戾气尽显,若非无嫌,那还能是谁? “这正是她想说的。”莲升手中长鞭化作细碎金光,归回她身,“她将灵命视若罗刹,如今的灵命已和从前不同。” “喜杀生,嗜血肉,不过。”引玉停顿,皱眉说:“我想无嫌想说的,不单单是这个,我们一路过来,早知道灵命犯下的诸多业障。” 见石像平平无奇,又非幻象所致,而是实打实地雕在此地。 莲升走近,环着那些个罗刹像走了一圈,忽地看向引玉,说:“罗刹有男女之别。” 这些罗刹像眼耳口鼻虽然极像,却也有明显区别,有的的确是青面,有的却是全脸涂白,神色也不显狰狞。 就和凡间传闻里的一样,罗刹为男则是赤发胜火、青面獠牙,女则姝丽冶艳、绝色无双。 但引玉明明记得,灵命是万灵所成,本该非男非女,无嫌这是何意? “可还记得晦雪天的双面佛像。”莲升凝视着眼前的罗刹像。 “自然。”引玉话音方落,一个念头涌上心尖,“莫非灵命修出了另一个魂?” “是魂还是妄念,还得再论。”莲升转身,冷声说:“七层之上,必有答案。” 作者有话说: =3= 第126章 “上去么。”引玉目不转睛, 借金光打量莲升面色,“还是再等等?” 明明方才痛到额上全冒冷汗的是她,而今她却问边上人要不要歇。 没了幻象作扰,此层好似再无凶险, 那些无暇细思的种种, 如今全从谷底涌出, 盘踞心头。 引玉隐约觉得,此时的莲升过于沉静, 这人原就喜怒不形于色,如今更加。 这作态与她此前作为“泽芝”时的样子又近了几分, 却又不如“泽芝”遥不可及。 其实想想, 莲升合该就是这样。 从始至终, “莲升”与“泽芝”的魂就从未变过,只是前者初诞于天地, 所思所想更接近天道所盼, 后来的莲升经七世轮回,多了些独属自己的思考。 引玉眷恋不忘的, 从来不是莲升单独的某一时段,而是对方历经尘间诸苦后越发有情的魂。 少了任何一世,任何一个日夜,都不算完整的莲升。 “多歇便是多耽误。”莲升回绝,“如今身在孤风月楼,一不留神便会陷入幻象, 还当是在外面?” 引玉轻嗤,其实看出莲升是故作姿态, 且还用力过猛, 显得过于生硬, 于是一语道破:“你和仙辰匣的牵绊一直未断,如今回想起旧事,理应有所感应,难受了?” 莲升眉间花钿时而艳时而暗沉,她抬手按住眉心,低敛目光说:“并非感应那么简单,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能在这片刻间神力大涨。” “为什么?”引玉皱眉,“我以为是因你忽然顿悟,所以境界才有所提升。” “当时我下凡偿还孽障,仙辰匣与我魂体两分,得在我豁然憬悟之日,才可完璧而归。”莲升周身倏然紧绷,好似受到重创。 引玉看得一愣,忙不迭捏上莲升袖角。这些她怎会不知,颔首说:“不错,但因为有白玉京的禁制在,仙辰匣必定出不来,你也必不能从它身上取得神力,它顶多干扰得了你的心绪。” “可仙辰匣在冲撞天宫禁制。”莲升望向窗棂,可惜窗棂琉璃上覆有术法,所以她哪里看得到天。 引玉怔住,如果说莲升周身发痛是因为仙辰匣冲撞了禁制,那莲升神力有所恢复,岂不是因为…… 她难以置信,缓声问:“天门禁制被它撞开了?” “我料想,应该是撞出了些许裂缝。”莲升神色沉沉,慢腾腾松开绷紧的筋骨,故作无恙。她抬手时掌心金莲一绽,金光中竟裹挟几分朱红,其间瑞光比此前纯粹许多。 如果能撞开天门,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只是,势必会痛着莲升。引玉最是受不得痛,一听这话便感同身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无妨。”莲升收手,望向楼道,说:“再往上走走,天宫禁制一事,出去再说。如若出去时,仙辰匣恰好撞开天门,便也无需我们为大开天门而撞个头破血流。” “你想得倒是好,天门要是被撞开,仙辰匣怕也伤痕累累,彼时你以为你还能行走自如?”引玉紧捏莲升袖口,话说得快,有几分气急败坏。 “天门总归要开,伤你不如伤我。”莲升说得若无其事,其实字里行间全是偏袒。 引玉的话顿时全被噎了回去,少倾,她撘住莲升的肩,唇凑到莲升耳边,像要把话说到对方心里去,说:“心疼怎么不算疼,疼了怎能不算伤,真以为我能毫发无损?” “我看不见的,一概不算。”莲升抬步往上走。 引玉咬她耳朵,说:“视而不见是吧,可别逼得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莲升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片刻,收敛克制地往对方造作的唇欺去,就是这张嘴,总是吐出撩拨人的字眼,又可会使坏。 只贴上去一下,便速速分离。 莲升说:“上去了。” 引玉把脸埋在莲升肩头,低低笑了,说:“也不知是谁在勾谁。” 四层为刀杖,五层鬼祟乱窜,再到七层时,好似枷锁加身,挣脱不得。 每过一层,都是新的幻象,幻象越来越真,虚实间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所幸莲升抬臂就能碎去幻象。 引玉在心中默数,待到七层时,她屏息凝神,踏上去的一刻,好似身处小悟墟塔刹林,林间空无一人,高矮不一的塔刹错落有致分布着,她转了一圈找不准方向,像是陷入鬼打墙。 可不论转至哪一处,都有一双眼在暗中盯她,就好像当年还在白玉京时,她差些以为灵命的石像开了眼。 无数双眼在暗中窥觑,她似乎身在囚笼,成了待宰的牛羊,是奄奄一息的鱼。 七层是…… 是怨贼之难。 此幻象是无嫌所设,每一层都意有所指,全和灵命脱不了干系。 引玉陡然回神,看见莲升就在身侧,长舒一口气说:“恶贼之难?灵命想从我们这拿走的东西怕是不少。” 莲升震碎幻象,什么塔刹和菩提,全都化作烟波。她目不转睛盯向一处,抬手指去,说:“不错,贪心不足蛇吞象,灵命的欲必会将牠毁去。我们的疑问,也势必能在此处找到答案。” 引玉循着莲升所指,目光一摆,竟见一佛龛立在七层正中,龛中供着一尊像,只是七层之上昏昏暗暗,只窗缝泻进来一寸光,叫人看不真切。 隐约看到,佛龛两侧和上端也贴有对联。 “走近看看。”莲升稳声。 引玉走上前,才知这门联和楼下的一模一样,左右颠倒,上下翻转,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和“抬头见喜”。 这哪里是要供佛,不但不敬,分明还要害它。 再看佛像,本以为此像会和晦雪天遍地的两面佛像一样,近看才知区别极大。 “不是两面佛像。”莲升凛声。 晦雪天的两面佛像,是正邪各据一面,而今石像朝前的那面,分明是披发背影,只是长发飞扬,且未着寸缕,后心无遮无拦,背上镶嵌之物堂而皇之敞露! 佛背镶的是狰狞婴身,它完完整整,手脚脸面齐全,面上露出凶相,根本就是魔婴。 “这是什么。”引玉伸手欲碰,近要触及时,五指匆忙一拢,了然道:“这就是无嫌想说给我们听的,此乃答案所在。” 莲升手伸上前,不为触碰石像后背的魔婴,而是将像转了个面。 石盘摩擦,像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轱辘相撞,声响方停,整座孤风月楼随之一震,遍布楼内的阴邪之气荡然无存,幻象消失! 待此像转停,引玉才知,这竟然是灵命的像,灵命的脸她已见过成千上万次,如今一眼就能认出。 也是单膝盘起,另一条腿自然垂落,左手持铃,右手持珠串、捏禅指,但不同于小悟墟,此像十指竟全朝后翻折,禅不成禅。 “门联翻转,石像亦然。”莲升弯腰逼近,端详着说:“无嫌是想毁去灵命的佛根,毁牠道行,让牠永世不能翻身。” 说着,她朝石像发顶一阵摸索,了然道:“此处穿孔,里边藏有东西。” 想到方才那轱辘相撞的声音,引玉明悟,“定是念珠。” 以前在小悟墟时,费劲仰头也看不清灵命那参天石像,如今才知,灵命的发顶竟“别有洞天”。 莲升往里一衔,果真掏出石珠一颗,说:“不错,就是此珠,令整座孤风月楼被幻象所困。” 引玉把珠子拿了过去,低头打量,说:“无嫌是不是想说,小悟墟的像也是如此。” “极有可能。”莲升从袖中取出此前拿到的念珠,果真和藏在像里的一样。 引玉轻牵嘴角,她那时几乎天天进出小悟墟,真相近在咫尺,她却如同盲人摸象。她自嘲道:“我道是为什么,天石明明不多,却还能有数不胜数的石珠。” “我轮回七世,再上白玉京,便从未见过除灵命石像外的其余天石,那石料实属罕见。”莲升说。 引玉回忆,徐徐道:“灵命原本可没有要把石像做成中空的打算,牠得知列缺公案是天石所筑,便取天石立像,哪料才雕得头颅,寻遍白玉京也找不到更多天石,只好将脖颈往下造成中空,留作闭关之用。那时已是如此,何来多的天石。” “难怪石像的金钟悬在胸膛,而未悬至头顶,竟是这般。”莲升直起身,掌心悬在石像脸前,缓缓下移,为探清石像里可还藏有它物。 引玉把石珠放了回去,退开数步,说:“我此前一直想不明白,白玉京上明明连拇指大的天石都找不到,灵命又是从哪找到多的石料雕成珠子,原来料子是这么来的。” “那尊像高可擎天,不过是看似完好,光是颅顶那点石料,便足够牠做石珠万颗。”莲升一顿,面无表情地复述“万颗”二字,淡声:“万颗石珠,足以将整座慧水赤山拉入幻象。” “可惜如今进不了白玉京,否则还能到小悟墟一探究竟。”引玉皱眉。 莲升下移的手忽地一顿,忽地开口:“还有东西。” “什么?”引玉忙不迭看向石像。 莲升往像上轻叩,敲出空响,说:“此处也凿空了。” 引玉侧耳靠近石像,一闻一听仍是一无所获,不解:“不该是金钟,无嫌知道我们进过小悟墟的像,清楚石像内置有何物,她没必要完完全全复刻那座像。” “是血肉。”莲升没有震碎石像,反而猛一收手。 引玉覆掌而上,也想探清像中藏物,可掌心才贴到那冰冷石像上,手便被莲升牵了回去。只一瞬也已足够,像内有东西在跃动,贴近方知其间暗藏生机。 不错,是生机,所谓血肉,其实是活躯! “那是什么?”引玉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之物,区区一个半人高的像,能装什么活躯,难不成…… 是婴孩? 可观此石像无一魂息,没有魂灵作支撑,活躯如此能经久不衰? 莲升看向引玉,说:“你可还记得,我此前说过,灵命的修行之路异于众仙众神,顿悟越多,牠越是接近万灵,会从无到有,从五蕴皆空,到滋生五欲。” 引玉一点就通,盯住石像的胸腹,说:“既然是从无到有,牠便会修出凡胎肉/体,这是……牠修出来的躯?” “我想这正是牠欲念所就。”莲升抬手,食指抵着石像心口,说:“但无嫌能拿到这活躯,想必是因为灵命早将其剥离,否则以无嫌的境界,动不了灵命分毫。” “剥离,为什么要剥离?这是牠的道,虽说牠越往下修,欲念烦恼就会越多,但不可否认,牠的境界也会更加高深。”引玉慢声,“剥离肉/身,无异于自断修途。” “‘罗刹’男女之别尚存疑惑,不过,观灵命此举,更像是修出了新身新魂,牠舍身而留魂,又供之养之,根本是要将另一面也渡成佛。牠求‘无余依涅槃’,不是为成就自己,而是为了牠的另一面。”莲升一针见血。 无余依涅槃,是诸烦恼寂灭,势必要舍肉身五蕴。 难怪灵命求无余依,难怪牠令众人供奉那尊古怪的两面佛像。 “牠藏得好深。”引玉喃喃。 “这肉/身本就是灵命要舍的,无嫌将它镇在此地,灵命未必察觉得出。无嫌镇之,想来一是为阻挡灵命的修途,使其生不出更多的恶念杂思,二则是为了我们。”莲升揣测。 “那这石像便破不得,更不能让它现世,否则灵命必会起疑。”引玉微顿,转而说:“可此楼初成之时,屋顶上便有戏珠麒麟,麒麟无疑是灵命放置,肉/身难道是无嫌后来才留下的?” “找到林醉影,定能知道所有。”莲升往引玉手背轻拍。 引玉颔首。 如今孤风月楼禁制已破,莲升走向琉璃窗,轻拍出一掌,斑斓琉璃便碎作齑粉。窗外怒风伴雨涌进,将琉璃细屑尽数吹散。 莲升凭空撑开纸伞,挡在两人身前,省得琉璃屑入眼。 作者有话说: =3= 第127章 待琉璃屑落地, 引玉才伸手抵开伞沿,眯眼看向天际。 浓云密布,雨势似乎比方才大了一些,淅淅沥沥, 傍风而至。 天宫不知是什么状况, 引玉绕至莲升身前, 贴近了打量对方眉心的花钿,说:“仙辰匣还在冲撞天门禁制?” “天门禁制一日不破, 它怕是一刻不歇。”莲升面色煞白。 引玉掂量起自己如今的能耐,想想应当上得了天了。虽说局势尚未反转, 但好在已经清楚灵命所求, 她轻声一笑, 看着莲升说:“泽芝,如今神力恢复几成?” 听到这称呼, 莲升微微愣神, 好像回到七世轮回之前。 是七世以前,而非小荒渚时, 毕竟在小荒渚,引玉可只会将她唤作“鱼老板”。 孤风月楼里有七难七苦,单那火难,便足够莲升想起许多旧事。如今被尘封在灵台间的记忆,好似雨后春笋,纷纷冒出尖, 那些她参不透的种种,一时间全找到答案。 难怪小悟墟有莲池一座, 而引玉苦等七世, 不但要将她带回小悟墟, 还要为她画众多莲身。 早在天地伊始时播下的种,经年年月月浇灌,终于在此刻长成参天碧树。 每一根枝,每一片叶都是引玉与她的因和果,一切已由天定。 “难说。”莲升给不出准话,神力的确是源源不绝灌入灵台,但她无暇梳理,身怀再多神力也是白搭。 引玉料到如此,轻笑说:“那我替你上天一观,你便留在芙蓉浦,切莫走动。” 类似的话,莲升曾经说过,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两人处境竟然对调。 莲升收伞,岂能安心让引玉独上白玉京,说:“我和你一道,我也得亲自到天门前看看,才知道仙辰匣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也好。”引玉偎过去说:“下楼转转,如今天地虽还晦暗,但一切已有转机,迟些将他们安顿好,我们再到白玉京上一探。” 孤风月楼下,一人一灵一妖一僵全在仰头,明明琉璃窗已经碎了好一阵,里边的人还是不见出来,也不知楼中是不是又有变故。 平日里耳报神那木雕的嘴好似嵌有刀片,如今等得心慌,刀刃都给磨成了豆腐,说:“再不出来,我老人家可就要闯进去了。” “再等等。”薛问雪屏息不动。 片刻,两个身影打着伞从窗里飞掠而出,在薛问雪身后轻悠悠地落了地。 阮桃在台阶上坐了许久,冷不丁和引玉、莲升打了个照面,她见状一个腾身,边上那僵也跟着动身,逼得僵硬身躯都灵活了几分。 僵的目光还是木楞,阮桃一双眼却水灵灵的,看见引玉和莲升便问:“猫在楼里么?”开口闭口皆是猫,她心里惦记的事也就这么点了,一颗心几乎要被猫占满。 薛问雪终于长舒一口气,不敢多问楼里之事,松开后牙槽后便不发一言,他怀中的木人却憋不住声。 “我以为,你们还想在楼里过个夜呢。”耳报神心软不过片刻,如今是刀子嘴刀子心,什么豆腐,早熬烂了! 它又说:“自打跟上你俩,咱们就从未合过眼,一天到晚都在路上,就算没被妖魔鬼怪吓死,迟早也要因为你们累死。” 引玉站稳身,睨着耳报神说:“不知是谁在马车上睡得直哼哼。” 耳报神一张木脸无处可搁,眼珠子转向别处。 阮桃目光灼灼,等不到引玉和莲升的答话,是不会移开眼了。 这目光如何忽视,引玉不得不说,“哪日找到猫,我必会告诉你,如今你天天这么问,我要是烦了,到时可就不想和你说了。” 阮桃慌得抿起嘴,半个字音也不敢再往外吐。 几人虽站在檐下,可因为雨势渐大,身上还是免不了被淋湿。 薛问雪半边衣裳已能拧出水,抱在怀里的木人却干燥如初。他眉头不见皱,只是问:“看来楼里无甚难事,二位仙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找此间主人。”莲升说。 引玉抬手抵开伞沿,眯眼忍受冷雨扑面。她仰头眺向远处高楼,找起当年林醉影所居之处,很快便找到了熟悉的朱栏。 莲升自然也瞧到了,毕竟在画中时,“林醉影”便是斜倚在那朱栏上。她下颌微抬,以示意行进方向,说:“到那边看看。” 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立刻从暗处窜出,闻声飞向朱楼,一个比一个心急。 二十多年前众人相互厮杀,饶是高处楼宇,也免不了惨遭毒手。如今朱栏破烂斑驳,比画中不知要残旧几分,若非引玉熟悉芙蓉浦,一时半会许还认不出那朱楼。 “但愿林醉影无恙。”引玉敛了目光,垂手站回伞下。 莲升默不作声。 再到朱楼之上,见到术法和刀棍留下的痕迹无数,引玉方知,刚才所说乃是奢望,当时众人以死相搏,谁又能侥幸存活? 再看屋瓦破裂,又因为大雨瓢泼,廊上屋里全是积水,根本住不了人,林醉影岂会留在此地。 引玉停在朱栏前,才知朱栏已是摇摇欲坠,再容不得人斜倚。她抬手,摩挲起红柱上的刀痕,回头说:“白玉京上的刀剑劈痕,也是这样?” “是。”莲升一顿,又说:“比之更甚。” 引玉气息微滞,难以想象白玉京的惨状。她扭头继续寻找林醉影的气息,可惜找了个空,在送走琬娘之后,整个芙蓉浦连个鬼魂都寻不着,更别提生魂。 莲升望向天际,说:“看来祭奠之人未必是林醉影,那人多半也不住芙蓉浦,否则怎会连半魂都找不到。” “不知祭奠者何时再来。”引玉心里没底。 沉默许久的耳报神幽幽开口:“以前在小荒渚时,我多少是个家仙,附耳可报喜忧,说得了三两句预言,又能言明一些旧事。” 引玉笑了,不以为意道:“来了这后,你不是法力全无了么。” “那是暂不适应,慧水赤山灵气源源不绝,妖魔遍地,我稍稍修行一下有何稀奇。”耳报神不悦,语气听着好似不愿搭理人,木眼珠却转个不停,分明在等引玉开口求它。 “那你试试。”引玉索性说。 “没点诚意。”耳报神一哼。 “今儿便靠你了。”引玉又说。 耳报神稚声嘀咕:“还行。” 薛问雪本不想看向怀中木人,毕竟他起过誓,说不看就是不看,而今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违了心,低头投去一眼。 他实在好奇,这木人能做到何种程度。 只见木人两眼一合,跟坊间那些个装神弄鬼的无甚不同,嘴里念念有词:“人在此间,有泥墙作隔,改日便可一见。” 那调子拐了百八十个弯,又是女童脆生生的声音,叫人不敢轻信。 引玉掀了耳报神的眼皮,说:“你这是算出来的,还是随口一说?” 耳报神不服气,怒道:“我老人家是那等信口雌黄的人么!” 引玉笑了,眼下芙蓉浦还下着雨,且不说数日奔波,就算她和莲升不累,其他人也该累了,干脆就了耳报神的意,说:“信它,在这暂歇一夜。” 耳报神还是不满,嘀咕道:“不信就不信,好像我老人家逼你了一样,说得这般不情不愿。” “要是不信你,我早一走了之了。”引玉仰头,恰好一滴雨落在额上,浇得她透心凉。她轻嘶一声,心说这地方到处漏雨,想找个落脚的地方还真不容易。 “倒也是。”耳报神又是一哼,勉强接受。 莲升若有所思,抬手抹去引玉额上水珠。 “上哪儿去?”引玉问。 莲升不答,但抬手挥出了金光,毫不吝惜灵力。 只见断瓦残壁统统归位,屋顶遂被补上,雨水不再下漏,只是屋中尚湿,水积了一滩又一滩。 金光犹在,那光翻涌而下,无声无息席卷地面,众人眼底明明不见火光,却觉察到滚滚热意从门窗内涌出。 白雾绵绵外逸,不过少倾,屋里水迹全无,潮意散尽。 如此还不够,屋中床倒桌塌,还不如废弃庙宇。于是莲升面色不改,翻掌再令金光将床和柜全部扶起,可谓无微不至。 金光掠过,什么尘埃碎屑尽数不见,似是被纳入了虚空。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阮桃身边的僵往后趔趄,被金光中的神力吓着了。 引玉抬手往莲升肩上撘,身偎了过去,唇差点便贴上莲升耳廓,明明已近到如此地步,却还要传心声说:“上神大度。” 这话自然不能往外说,她的步步逼近,只是想看莲升露出嗔容。 不料莲升只是不咸不淡看她一眼,转而对阮桃、薛问雪等人说:“如今芙蓉浦到处是雨,不好找其他落脚之处,委屈各位在此地暂歇。” 薛问雪回神,藏起眼底惊愕,握剑拱手,“此地已是极好,有劳仙姑施术。” 金光利落,不过顷刻,此楼层里外干干净净,好比城中客栈。 引玉认得此前她和莲升在画中“胡作非为”的那间,明知不是同一处,却免不了胡思乱想,哪容得阮桃带着僵往屋里迈。 她抬臂拦住阮桃,故作平静往别一指,说:“到那边去。” 阮桃不问原因,懵懵懂懂转身,她一走,僵也跟着走,而那薛问雪,早带着耳报神往别处去了。 浊浊浓云遮天蔽日,此雨不下个三五天怕是下不完。 冥冥雨帘下,莲升岂会不知引玉所想。跟进门后,她转身合上门扇,淡声说:“我还以为你事事坦荡,不会介意这些。” 引玉拿开桌上的琉璃灯罩,响指一打,灯芯便被点着,再将灯罩放回原处,透出的光五彩斑斓,和曾经的芙蓉浦甚是般配。 她心中一阵感慨,不由得想起以前夜夜不断的笙歌,思绪一顿,转头意味深长地说:“和你有关的事,我怎么会不在意。” 作者有话说: =3= 第128章 彩光一照, 便只差笙歌,可惜屋外除了击瓦的冷雨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廊上无人,引玉走到莲升身前, 故意让两道气息纠缠在一块, 说:“一会阮桃他们或许会找过来, 先把灯点上,出去时再把门锁了, 别叫他们知道我们不在芙蓉浦,阮桃胆子小, 会慌。” “你待她倒是精细入微。”莲升语气平平。 借着那琉璃灯盏的光, 眼前人连眸色都柔和旖旎了几分。 平和, 却不至于软得像水,旖旎却又并非大张旗鼓地勾引, 这是泽芝的度, 亦是莲升的度。 得知眼前人恢复记忆,引玉的眷念和渴望全都倾泻而出, 终于,这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依依难舍。 当年所有的念想,虽已在莲升身上付诸行动,可如今的莲升才算完完整整,这叫引玉如何止得住欲,如何压得住浩荡情潮。 她想做的事还有许许多多, 如果是莲升,她便能永不知倦, 永不知腻。 天地晦暗, 世间人人身陷泥足, 解此困局需要人人清醒,而有情方能明白诸罪诸怨,方能彻悟通达。 如若连自己的心都剖不明白,何以令世人清醒自知? 引玉觉得自己还是有这点自知之明的,所以她心一动便欺上前去,咬住了莲升那片唇,含含糊糊说:“这才叫精细入微。” 刚从雨下走到屋中,两人身上还泛着凉,尤其是引玉抚向莲升侧颊的手。 莲升退了一步,后颈贴上湿冷门扇,嘴中气息冷不丁被掳去一半。她身后是冷雨冷风,身前人虽不至于滚烫,却在唇齿博弈间,点得她心火张天。 看似是她有所退让,贴在门上任其造作,却在下一刻后发而制人,亲得引玉气息大乱。 引玉头昏心燥热,闭眼后更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成了无依无靠的轻舟,只得完完全全倚到莲升身上,环住莲升纤韧腰身。 她摸摸索索,将莲升发梢的红绳扯开,在两唇分开时餍足一笑,故意问:“你现在是泽芝,还是莲升?” “你想我是谁?”莲升头发散开,后仰时蹭破了门上薄纸。 门扇和窗棂上的麻纸原先就破了,后来是得金光相助,才勉强恢复原样,如今被一刮一蹭,又歘啦裂开。 雨水飞上莲升后颈,打湿她披散的发。因光影迷离,乍一看,好像她是因这缠绵一吻而大汗淋漓。 引玉方得喘息,多看莲升一眼又止不住欲,当即将手里红绳缠上莲升脖颈,一端绕上自己尾指,欺身上前咬住莲升下巴,说:“你是泽芝,亦是莲升,是我……” “什么。”莲升目光下垂,看引玉上眺的眼。 “是我欲之所在。”引玉话方说完,下巴硬生生被莲升抬起,噙笑的唇齿遂被叩开,一根手指搅入其中,叫她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此番没有流连太久,因那仙辰匣还在冲撞天门,她们还得趁早上白玉京细探究竟。 一吻毕,引玉差点回不过神,却看莲升神色已然清明,还转身便推开了门扇。 红绳一端还缠在莲升脖颈上,门一开,冷雨冷风呼啸而近,刮得她黑发飞扬。 引玉把红绳牵紧,迫使莲升不能再往外迈出一步,她贴近莲升后背,说:“莲升,你真像那一离了床就翻脸不认人的。” 莲升脖上微紧,她侧身朝屋中床榻指去,说:“床榻在那呢。” 引玉也不是只顾取乐之人,慢腾腾解开红绳两端,迎着雨把莲升的头发重新系上,说:“下回到了榻上,我倒要看看,你还是不是这样。” 红绳重新系上发梢,莲升转身看向引玉,眉心花钿红得惊人,说:“我看你才是那离了床便翻脸的,说得好似我们从未做过那档子亲密事。” 引玉盯向对方越发艳红的花钿,抬手一碰,“这么说就俗了。” 莲升环上她腰,腾身便直上九霄,一施金光,登时滴雨不沾身。她冲着引玉的耳,不疾不徐地问:“这样还算不算翻脸不认人?” 引玉怎说得出“算”一字,她懒散成性,如今上天也用不着自己使劲,何乐而不为,改口就说:“翻脸的是我,刚才我说的全是玩笑话,只是为了寻你开心。” 莲升不作声了,九霄自然有九重威压,所以寻常人成仙登天梯,必须顶得住这泰山压顶之势,才进得了白玉京,她如今上天亦然。 威压一沉,引玉也屏息凝神,戏谑的话再说不出。 乌云冷雨全到足下,到九霄上便见瑞光烁烁,底下白玉京寂静冷清。 引玉落在冰雕台阶上,仰头望向白玉门。 不错,记忆中的白玉门正是如此,只可惜如今门上已见不着那乌云踏雪的猫。 耳边是咚隆声响,当真有东西在冲撞天门,然而看门里寂寂,压根连个匣影也见不着! 莲升站近白玉门,抬掌贴上门上禁制,掌心顿时被撞得发麻,禁制果真有所松动。 她眸色顿沉,缓缓将掌心往里推去,感受到禁制上的无形裂痕,便是在那裂痕间,原属她的神力在一股股往外涌。 “如何?”引玉走了过去,方一抬手,便被门上罡气刮得手掌发疼。她拢起五指,只好盯向莲升徐徐往里伸的手。 未能伸得进去,那禁制只是出现裂痕百道,却没有彻底破碎。 “仙辰匣在。”莲升手往里再探近一寸,便被罡气掀得往后趔趄,不得不收掌说:“里面若非幻象未散,便是有术法遮掩,只是遗漏了白玉门,否则我也看不到门上的刀剑劈痕。” “此前我便隐隐觉得,白玉京不可能忽然间空无一人,诸仙神如果下凡,那合该找得到蛛丝马迹。”引玉轻呵,揉起被刮疼的掌心,“里面怕还是血流成还,遍地……尸骸。” 引玉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一颤,她曾也身中幻象,清楚幻象勾起的杀念。 是了,当年的尸海又能由谁清扫,众仙神如何互相厮杀,白玉京的惨状只能比芙蓉浦更甚,如今眼中的寂静,只能是假象。 莲升思忖片刻,不想就此罢休,干脆朝禁制震出一掌,门里仙辰匣还在撞门,她哪能轻易言弃。 掌风出去,更凶悍的罡气反震而来。 莲升虎口发麻,忙不迭支开纸伞,挡在引玉身前,冷声说:“仙辰匣必已千疮百孔。” “看来这门还是不能硬闯,所幸你后来还修出了莲身,如果只有这仙辰匣。”引玉一顿,慢声说:“你怕是会痛到魂飞魄散。” 莲升面色越发苍白,花钿色浅了几分。尤其如今离白玉门近,她和仙辰匣间的牵系越发分明,那断手断骨的痛堪称灭顶。 引玉忙不迭将莲升往后一拉,说:“回去!” 两人遂又穿云而下,不得不回到芙蓉浦。 离远后,莲升果真好受了些许,苍白着脸推门入室,长舒一口气说:“无妨,倒还能忍。” 她见引玉还在看她,推了对方的肩便说:“乏了不歇,看我做甚。” 引玉只好别开眼,手腕暗暗一转,想施出一缕灵气。 不料被莲升识破,莲升按住她的手,说:“我如今好了许多,你这灵气能省则省,别让我日后还要施予你。” “当真?”引玉当莲升是在硬撑。 莲升淡声:“我说过假话不曾?” 倒是不曾。 引玉只好坐到镜台前,表面上没在看身后之人,实则在借镜打量。只可惜此屋虽已被莲升施术打扫,镜面仍是朦朦胧胧。 只见莲升闭眼顺气,片刻后神色果真和缓了些许,花钿也恢复平常。 引玉如释重负,这才得以思索其他。 当时无嫌留在画中的三句话,如今全都找到了答案,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再到芙蓉浦,遂见孤风月楼,可惜……还没能见到林醉影。 莲升轻吐浊气,睁眼走到引玉身后,平静注视起镜中人,说:“没什么好担忧的,一切变故都将尘埃落地,因何而起,便会因何而止。” 引玉侧过身,微微仰头看向莲升,说:“也是,只是天地劫难尚能平息,众人心中的痛楚又该如何消弭。” “这是众生从有情到无情,再从无情到有情所留下的痕迹,作甚要让它消失无形。”莲升说完,抬手往引玉眉心处轻点,忽然问:“你当初下在灵台的禁制,还余有多少尚未消除?” “灵台?你探就是。”引玉定定看着眼前人,明明聊的该是无关风月的事,偏她一哂,慢慢悠悠说:“如今想想,你轮回七世也算好事,若非你如此,我也钻不了那空子,你可知你七世以前有多难高攀,我那时可不敢和你说笑的。” “我看未必。”莲升微微俯身,不急于探查引玉灵台,只是神情静静地与她平视,说:“你是有少说几句,但绝非‘不敢’。” 引玉不退不避,甚至抬手捏住莲升的食指,说:“还得亏有那七世,否则我哪逮得到时机闹你,所幸天道忍我至此。” 此话不假,若非七世轮回,小悟墟里不可企及的上神怎会沾染凡间诸念,怕是就算过百年千年,一颗心也不曾有变。 只知做天道之刃,行所司种种,不懂己欲为何,好似单因天道而生,为天道而死,心大到能包容天地诸物,却又小到容不下一个杂念私欲。 此番七世轮回,未使她从云海跌至污泥,她从未陨落,只是因她所见所感俱是红尘五蕴,所思所想俱离不开人间六尘,她还是心怀诸物,却也容得下欲念迷惘。 从“泽芝”到莲升,她无疑破戒无数,破的实则不是禅心,而是当时拘泥,如今她是有情神,当的是天道的有情刃。 “改日你该同天道求求情,省得日后全是苦头。”莲升施出金光,探入引玉灵台。 引玉顺势合眼,灵台里温温热热,诸绪被轻轻拨动,那痒意直贯心头。她一抖,把莲升那食指握得越发紧,说:“我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我总感觉,我已经还了很久的债。” 莲升不再应声,闭眼再睁,足下竟是白玉长案,此为—— 灵台。 灵台上有画卷一幅,画上空无一物,纸面金光时隐时现,那剔透而无暇的模样,像极脂玉。 此前没能探明,如今莲升记忆复苏,境界恢复少许,再探才知画上竟然有无形锁链。她抬手覆上去时,有墨色一闪而过,看它走势,是锁链无疑。 此链便是禁制所在,凑近能闻到隐约墨香,约莫是墨汁凝成的。 莲升虽已看不到锁链的形,但觉察得到掌下涌动的浩瀚灵力,这灵力敌我不分,也许就算企图破开禁制的是引玉,也会受它伤害。 画上墨迹全无,画首画末虽都是展开的,但因为上边缚有无形锁链,故而拧作一团,好端端一幅画,乍一看像是玉造的麻花。 锁链上寒气逼人,风刀霜刃刮得莲升手心皮开肉绽。 看得出,当时下禁制时,引玉对自己根本不留情,差一些就把锁链打成死扣。要真是那样,就算身怀翻天之力,也未必解得开这禁制。 莲升还是没有移开手,掌中施出金光无数,金光一笼,那长索如何还能藏踪匿形? 它的轮廓被金光勾出,如今看见全貌,才知它盘得好似蛛网,将画卷和灵台环在其中。 再震一掌,长索上墨气飞腾,竟将金光全数推开,势要让莲升遭到反噬。 岂料,金光还是略胜一筹,化作龙蛇之形,将绳索完完全全缠紧,再一勒一拧,锁链……尽断! 那一刻,凝成索状的墨好像被烫化,成了瓢泼黑雨,呼啦一声全洒在画上,拧作一团的长卷终于得知伸展。 墨汁入画,一点点渗进“玉板”长卷,不过少倾,画上又干干净净,不余一痕。 莲升撤开神识,睁眼才知引玉还握着她的手指,那触感潮且温热,是引玉出了汗。 约莫是因为禁制消除,被禁锢的记忆溃堤而出,引玉被冲昏了头脑,所以目色涣散,控制不住地走起神。 莲升不唤她,心知多年记忆要想一一捋顺,定要花上不少时间。 引玉正是在走马观花阅千帆,好像她和康香露一样,也到了孽镜台前,看到自己错乱纷杂的往昔。 世有六道轮回,却只有三世因果,所谓三世,正是前世、今生和来世,但被引玉禁锢在灵台中的旧事,却比三世还多,让她如何不迷蒙。 她看到凡间问心斋里堆如山高的竹简,又看到小悟墟人来人往,受诏前来的僧衣越来越多。随后看到凡间沧海变成桑田,又看桑田成河湖。 只是这一切她都不关心,她一双眼只盯那世世轮回的人。 白玉京上的日子可谓枯燥无趣,天上仙神越来越多,知道“泽芝”的却寥寥无几,无人妄议当时之事,将地火熄灭前的种种当作梦幻泡影。 久而久之,“泽芝”就好像从未存在,若非引玉常在清风台上目视凡间种种,见那人还在轮回,许也会将旧事当作虚妄。 后来引玉常下凡间,可不就是为了看看,泽芝轮回的地方长什么样么。 只是凡间屡次擦身,泽芝或贫或富,都脱不开一个“苦”字,且还不认得她。 她不以为意,千金换来美酒一盅,唯凡间烈酒,能让她混淆虚实,好像能回到从前。 芙蓉浦的雨势越来越大,倏然一道霹雳。 廊上又积了不少雨,阮桃果真从屋里出来了,和那僵一起啪嗒啪嗒地走着路,路过引玉和莲升门外时,还屏息停了一阵。 阮桃轻嘘了一声,放轻步子走远,小声说:“好大的雨,你说我要是站在雨下,能不能开出好看的花?” 作者有话说: =3= 第129章 僵哪里应得了声, 它目色还是木木愣愣,作势又要把脑门上的新鲜树枝摘下来。 那截枝虽然没长花,好在够绿够嫩,看着像是开得出花的。 阮桃拉开它的手, 不让它摘, 小声说:“我不要这个。” 她心里还惦记着莲升此前说过的话, 莲升说她不开花是因为修为止步,可是她……根本不懂要怎么修炼。 妖精么, 修炼要么是以天地灵气为食,要么是作恶走捷径。她当然不能做坏事, 可如此一来, 该她吃的天地灵气, 该去哪里找寻? 雨水里会不会有?别的花草树木淋雨就能获得新生,她一定也可以吧。 阮桃心急, 匆匆把手臂伸到屋檐外, 不过片刻,袖子便被打湿到能拧出水来, 可她还是觉得不够,干脆半个身都探了出去。 朱栏摇摇欲坠,僵或许神色木楞,可心是清明的,否则也不会抬起生硬的胳膊,想要拦住阮桃。 阮桃不要它拦, 反手推了两下,也察觉到这朱栏不太结实, 干脆半抱起边上红柱。 这僵明明没被大火灼烧, 嘴里竟也发出啾啾声, 急切到差点口吐人话,生怕阮桃栽下去。 阮桃不管不顾,只觉得光手臂被打湿也不够,还得…… 得扎根在水里! 想到这,阮桃匆忙朝楼下看,在滂沱大雨下焦急寻找一个积水够多的地方,她要化出原形,要像浮萍那样泡在水中,那样一定可以开花。 芙蓉浦的雨势越来越大,原先是牛毛细雨,再到大雨淅沥,如今竟然轰轰烈烈,瓢泼倾盆。 这地方地势本就低,放眼望去又全是湖泊,水流无处可泄,六街三市全被淹没,而淹得最深的地方,当属…… “有个水坑!好大一个。”阮桃惊呼。 另一边的屋里,薛问雪生怕自己一时不注意,这一妖一僵便要闹出事。听到声音后,他不得不走出房门,站到阮桃身侧探头下瞰,冷声纠正:“那是一口井。” 阮桃不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满溢的井口,讷讷说:“井是这样的么?以前在寺里时,我那块地的边上也有井,可是那时就算连着下一整月的雨,也不见得雨水会满上来。” 僵说不了话,却也在朝下看。 薛问雪也觉得奇怪,寻常旱井在雨天时是会满上,但总不会满溢,且不说……这里是芙蓉浦。 他料想,也许是因为井里堆满了尸骸,于是说:“或许井下被堵住了。” 阮桃哪会多想,惊诧之余,心里雀跃不已,这可是满满一口井的积水,一定够她扎根! 她只想下楼,人没栽下朱栏,一颗心已经栽了下去,只是她刚一个转身,视线倏然一暗。 薛问雪往阮桃脑门上贴了张符,把阮桃视线给遮住了。 阮桃愣了片刻,察觉自己手脚全动不了。她着急却好奇,鼻子急急出气,把那符吹得荡起。 薛问雪双手往身后一负,冷声说:“回去,莫让仙姑担忧。” 这不是定身符,而是驭灵符,所以薛问雪话音方落,阮桃便浑身僵硬地转了身,真就如他指使的那样,一步一步往房门靠。 阮桃好奇心荡然无存,她直盯着额前符箓,眼都给看成了斗鸡眼,慌乱大喊:“我不要回去,我要修行,我要雨水,有雨水才能开花,你放我走!” 僵见不得阮桃哭,它本就浑身僵硬,如今手忙脚乱,一会抬手一会抬腿,好似脑子乱套。 就在此时,薛问雪嗅到浓重的尸气,不由得看向僵的眉眼,只见它眼底也浮上黑纹,和传言中不化骨的模样越来越相近了。 他知道僵听得懂人话,冷声开口:“我这是为了救她,如果光是淋雨就能增长修为,这天下恐怕妖比人多。” 僵眼中黑纹渐隐。 薛问雪寻思着,这僵迟早有一天要修成不化骨,得让两位仙姑正视此事才行。 阮桃急得眼泪狂流,上气不接下气地往房间走,口中还在嘟囔:“我要扎进井里,我要那口井!” 薛问雪听得心烦意乱,心知这妖是小孩脾性,只是未料她反应如此之大。他轻吸一口气,不得不收了神通,走上前把符箓揭了,说:“不驱使你,你自己回房。” 阮桃被轻推了一下,符箓一失,立刻扭头朝楼道看,还是跃跃欲试。 “别想了。”薛问雪打消她的念头。 阮桃哽咽说:“淋雨或许对我有用呢,我要是能开花,境界一定能大涨。到那时,我就不用托别人找猫了,自己就可以去到,而且我、我也不会再拖仙姑的后腿了。” 薛问雪一阵沉默,正色道:“你可还记得仙姑此前和你说过的,你不开花,是因为修为不涨,可是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你修为永不见涨?” “我、我……”阮桃目光闪躲,“不够刻苦,荒疏了修行。” “既然是妖,就算日日无所事事,修为也会因吸食天地灵气而隐隐见涨,但你却是……一如既往,明显因为,其实修为到了,只是有劫未历,才突破不了。”薛问雪说。 阮桃愣住,她懵懵懂懂,连世间诸事都还没弄得明白,又怎么知道,自己要历的是什么劫。她哭道:“那我要怎么渡劫,是要受天打雷劈吗?” “因人而异。”薛问雪一顿,语气放平和说:“回去吧。” 外边吵吵嚷嚷,引玉忽然惊醒,才意识自己身在芙蓉浦,且还握着莲升的手指。 她定下心神,神清后眼里水雾尽散,虽还含着缱绻情丝,却已不叫人觉得楚楚可怜。 “醒了?”莲升问。 引玉抬眼,看了莲升半晌,笑说:“一时间想起许多事,就好像回到过去遨游了一番,累坏了。”她终于松手,才意识到额上薄汗未干。 汗都是疼出来的,方才她灵台禁制和莲升的灵力两相抗衡,受痛的却是她,幸好痛得不久,忍忍也就过去了。 “去歇。”莲升翻掌取出丝帕,往引玉额角上按,皱眉问:“禁制已去,感觉如何。” “我差点以为,你不是在解我灵台禁制,而是要将我灵台劈成两半。”引玉眼虽是弯的,唇色却稍显苍白,根本是痛厉害了。 莲升一顿,抓起她的手,将丝帕往她掌中塞,说:“分明是你对自己过于狠心,那禁制可不是寻常人承受得了的,下禁制难,除开自然也难。” 引玉拨开后颈长发,将帕子往颈上贴,说:“我为了谁?还不是因为你。” “还推脱于我?”莲升转身,走去将床褥抖开抚平,说:“你不疼,该谁疼。” 汗渍擦完,引玉顺手把丝帕往袖中揣,说:“你又不心疼我了。” 莲升扭头睨她一眼,将褥子的边角扯平。 见莲升已铺好床,引玉慢吞吞走去,毫不客气往褥上一坐,说:“歇一歇,既然耳报神说明日会有转机,那就明日再说。” “你信它?”莲升冷淡话音里杂了几分促狭。 “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引玉一顿,又说:“而且它的话,还是能信几分的。” “你睡就是。”莲升欲走,眼底乏意全无。 引玉伸手拉她,仰头说:“你要我孤枕难眠?” 莲升委实想不通,作为天地画卷生出来的灵,引玉是该沾满凡间诸欲,可为什么单单这一欲,袒露得如此分明。 “你不说,我当你答应。”引玉松手,三两下脱了鞋袜,慢腾腾往床褥上倒,边上空出来一处,恰好能容下一人,用意可谓分明。 莲升本是不想躺的,可她多看了引玉一眼,无意迎上了对方脉脉含情的目光。 “欲”这一念,好比石间花,一旦生根,便能肆意生长,春来又生,无从断舍,也无处隐藏。 莲升不动声色,可眉心花钿却在这顷刻间绮丽卓绝,似乎浸遍世间俗色。 引玉掀起被角,侧着身明目张胆地抛饵,说:“你来,我想拥着你。” 莲升一个叹气,索性由她,面色还是未变,花钿却红到比朱砂稠艳。她背着引玉躺下,不多看枕边人,此夜犹长,尚不知半夜里会不会有变故,她心痒不假,却不想耽溺情/色。 随即她腰上微沉,一白晃晃的手臂撘了过来,是引玉在拥她。 引玉窸窸窣窣贴近,真就如方才所言,只想拥着莲升睡,她收紧手臂,侧颊贴上莲升后颈,别的什么都没做。 莲升抬手摸向眉心,本该寂定的心跃动无常,想来花钿已经红透。 她倏然合目,逼着自己思索其它的事,慢声说:“慧水赤山的劫,与我有难分的关联,届时诸事解决,我必是要向天道领罚的。” 引玉眼还睁着,闻着莲升身上的幽幽香气,说:“我替你求情。” “求情便免了。”莲升睁眼转身,倏然与引玉面对着面,她眼底无欲,眉心花钿却涂满欲色,“罪孽该偿时不偿,只会越垒越多,还会滋生出更多的妄念。” 两人炙热气息纠缠在一块,难舍难分,燥得不分上下。 引玉将侧脸贴至莲升颊边,合眼不看身前人,省得管不住手、收不住嘴,说:“你说如何就如何,你领你的罚,到时我想如何干涉,可不由得旁人说。” 莲升淡淡一嗤,见引玉闭眼抿唇,一时无言。 她的欲明明是此人撩拨起来的,如今她心火沸热,肇事者倒是逍遥自得。 “反正我不受戒律约束。”引玉悠悠说。 莲升无从辩驳,她……其实也不该抱着那一堆清规戒律不肯撒手,毕竟小悟墟的戒律,还是她一条条定下来的。 能定,便也能改。 什么欲啊念啊的,就好比她日后要偿还的孽债,此时不还,日后积多了,就会像泰山压顶,叫她神不能清,心不能定。 对于爱恨痴缠,从心才是正解。 所以莲升亲上前,唇印上引玉的眼睑。 就是这一双眼,催生她无穷欲,坏她六根清净。 引玉呵笑,眼皮下眼珠子微转,却不睁开。 …… 其实大雨不绝的天最是好眠,屋外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声响,想来阮桃和僵也已经歇下了。 此时天阴,雨中狂风呼啸,料峭寒意钻窗越门,就算锦被厚实,也万不会热醒。 可引玉就是被热醒的,她察觉后背湿透,周身竟因大汗淋漓而黏黏腻腻。 不该如此! 引玉蓦地睁眼,也不知桌上灯芯是何时灭的,睁眼时一片漆黑。 芙蓉浦不同往日,壁灯全毁,而悬灯全无,月光又被浓云掩盖,屋里自然连一寸光也没有。 太暗了,引玉心觉不安,眯眼时隐隐约约看到悬梁下有一个古怪轮廓。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附在了上面。 门窗本就关得不甚严实,此时狂风大作,一下就将门窗冲开,挟着冷雨的风直往屋中招呼。 桌上柜上的一些器物被风刮倒,噼里啪啦响了一阵。 好像有东西从悬梁上坠落,啪地砸出闷响,然后轱辘滚动。 滚动。 是……石珠吗。 引玉方醒,思绪还钝着,还没想明白,桌上的烛火遽然大亮。 她枕边人正在窸窸窣窣翻身,可她无暇转头,一双眼还在紧盯悬梁。 只是,烛光亮了之后,梁下空无一物。 去哪了? 引玉心急如焚,好像忽然不受控,变得易怒易惊。 枕边人还在窸窸窣窣地动,似也烦闷难忍,这动静……根本不像莲升。 引玉蓦地转头,枕边红衣仙不在,一嚼骨食肉的魔佛将其取而代之! 那披发头陀面露狰狞笑意,手上拿着一截不知是谁的腿骨,嚼得嘎吱作响。它恰就躺在莲升此前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全是饥意。 幻象,定是幻象! 引玉万不会再受骗,只是她一陷入幻象,便会想起当时她在小悟墟戮杀的众多佛陀,想起曾沾满双掌的鲜血,一颗心随之堕入冰窟。 她坐起身,已分不清眼前孰真孰假,唯清楚,她万不可再生杀念。 那披发头陀咯咯狂笑,吐出细碎骨渣,反手从后背抽出脊骨,半个身像蛇那样来回扭动,竟以脊骨作剑,朝她猛劈过去。 引玉侧身避开,连鞋袜也无暇穿上,遍地找寻那颗石珠。 披发魔佛砸得地上木板全是窟窿,因背上没有脊骨支撑,半个身塌了下去,索性将脊骨扔开,用头颅支地,朝引玉爬近。 找到珠子后,引玉赶紧勾手,令床下石珠轱辘滚出。 珠子滚动一圈,幻象就要变上一变。 披发魔佛变成枉死城的恶鬼,又变成茹毛饮血的僵,最后竟变作狐面妖僧…… 幻象无穷无尽,似乎只要引玉尚余一念,便能变化无穷。 只差咫尺! 引玉又勾食指,终于碰到那冰冷石珠,拿到的一瞬,她不假思索将其捏碎。 只听啪一声响,雨声越发清晰,桌上烛火尚燃,却比刚才要亮上一分。 引玉捻开掌心齑粉,余光瞥见身侧立着个人,单凭那朱红裙摆,她便知是莲升。 “这里竟还藏有石珠。”莲升转身,说:“得去看看他们。” 作者有话说: =3= 第130章 引玉挥开飞扬的齑粉, 看莲升安然,也便安下了心。 当年在孤风月楼上飞迸开来的石珠一定数不胜数,她们的屋里有,其他地方一定也有, 珠子总不会是有人在她们睡得神志不清的时候, 悄悄放进屋里的。 或许她是睡得稍许熟了一些, 但莲升绝无可能。 引玉仰头,想起此前屋瓦破漏, 石珠多半是在这以前,就从断瓦间掉进屋了。 幻象可怖, 饶是她和莲升, 也差点没能逃过, 更别提薛问雪和阮桃等人,偏偏薛问雪境界强大, 而那僵又身怀变数众多, 几人如果互相厮杀,后果不堪设想。 “我先过去。”莲升看引玉还有些魂不守舍, 抬步要走。 “我去。” 势不容缓,引玉夺门而出,刚踏到廊上便被冷雨浇得半身湿透。她早知外边还在下雨,却没料到,雨势竟比早些时候更大,她冷不丁被浇得浑身一震。 此前廊上的积水全被莲升清干净了, 如今竟又积了一滩滩,差一些就能养鱼。 引玉稍稍一顿, 侧头朝檐下望去, 只见湖水倒灌, 芙蓉浦好像成了汪洋。 这雨也太离奇了些,怎会一直下个不停,以前的芙蓉浦半年才下一场雨,所以水晶花极其难得。 远处房中传出阮桃的惊呼声,她尖嚷不停,一会喊臭鬼走开,一会大叫猫猫吃人,虽喊得撕心裂肺,可和方才引玉看见的“魔佛”一比,简直称得上小打小闹。 可引玉依旧不敢慢,当年她陷入幻象,造成事端无穷,自然明白幻象是千变万化的,幻象可以是臭鬼,可是妖猫,当然也能是魑魅魍魉。 她生怕阮桃误伤他人和自己,匆忙奔上前,手还没碰到门,两片门扇就被莲升施出的金光撞开了。 “进去。”莲升收回金光。 引玉顿在门外,见屋里东西完好,人也……还算无恙,提至嗓子眼的心才微微下沉些许。 之所以说还算无恙,是因为阮桃正哭红了脸四处乱撞,她不伤人,也没有动用术法,只像个无头苍蝇,这撞那撞的,额头上的淤青想必全是自己撞出来的。 这么平和的幻象,引玉还是头一次见。在推门以前,她早设想过无数画面,心想阮桃和僵总有一个要被揍得半死不活,可万万没想到,阮桃正鼻青脸肿地到处磕碰,而那僵……竟站在墙边一动不动。 她朝屋中扫了一眼,料定石珠的效力已不如从前,如果是以前,别说站在门外,就连远在百尺之外,都会受到石珠的影响。 引玉回头说:“看来幻象只会影响屋中人。” “进去后切莫走神。”莲升提醒。 引玉颔首踏入其中,眼中万物随之大变。 那披发魔佛再度现身,还不止一个,模样比刚才还要狰狞。 引玉心知是假,她定住心神,不露声色低头翻找,就连身侧“魔佛”扑上前来也无动于衷。 那魔佛啃咬起她的半张脸,因幻象影响,她心底是会觉得痛的,但她只是挥手将魔佛推开,继续寻觅石珠。 地上木板全部完好,床底桌底不见珠影,难不成还在梁上,或者是在屋瓦间? 引玉刚要仰头,余光从一处木板间掠过。 原先这屋子的木板有半数是断开的,是因为莲升施法修补,才变作如今模样。木板是好了,但底下似乎卡着东西,所以微微翘起了些许。 她忙不迭掰断木板,果真在木缝间找到了一颗石珠。 真是叫她好找! 那头莲升已将嚎啕不休的阮桃制住,莲升自然也受幻象影响,但她心清,所以单单是制住阮桃,并不伤阮桃分毫。 再看远处靠墙的“鬼影”,竟还是一动不动,比木桩更像木桩。 找到落珠,引玉不假思索将其捏碎,啪嗒声刚响,眼前魔佛扭曲,一切又恢复寻常,莲升是莲升,而阮桃也只是阮桃。 莲升依旧在看着墙边,淡声说:“多虑了,本来以为这僵有些许魂识,会因为陷入幻象而对阮桃大打出手。” 引玉站起身,朝那僵走去,掀起它眼皮细细打量,心陡然一沉,说:“还是逃不过,它眼底的黑纹越来越明显,再这么下去,它一身骨头迟早要全部变黑。” “它眼中幻象会是什么?”莲升放开阮桃。 引玉摇头,眼前的僵依旧木木讷讷,好像陷入迷蒙境地,叫人猜不透,它到底看见了什么。 “罢了。”莲升淡声,“之后还得盯牢它,不化骨可不好对付。” 幻象消失,哭哭啼啼的桃妖没能立刻回神,还在一股脑往外撞,撞得额角实在是疼,才惊诧扭头,惊慌失措地看向身后。 阮桃惊呆了,才知引玉和莲升都在房中,而她眼前所见,已和刚才大有不同。她讷讷:“我、我刚才……” “你看见什么了。”莲升转身朝僵走去,显然僵还没从幻象中脱离,那黑纹近乎遍布全眼。 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便有金光朝僵飞去。 金光撞入此僵灵台,撞碎它心中混沌迷雾,它目光微定,虽还木讷,却比方才清醒了不少,嘴里发出啾啾音。 阮桃捂住头,一张脸唰的就红了,好像万分羞恼。 引玉越发觉得,阮桃的幻象就是小孩儿做梦,否则怎露得出这等神色。 片刻,阮桃才嗫嚅着说:“我看见,我成了一颗种子,好多蛇鼠要将我吞吃入腹,我拼命发芽,所以一头乱撞。” 这倒也该是阮桃的幻象,引玉轻笑,心才微微一定,便听见隔墙传来劈砍声。 不好,是薛问雪! 大风还在乱窜,刚才过来时,只有阮桃这屋有动静,而薛问雪那边却是静悄悄的。 显然,幻象并非同时出现,而是风雨触动石珠,幻象才会降临。 “走。”引玉皱眉,“好在薛问雪边上没有人,他若是失控,也只伤得着耳报神那木头身。” 阮桃双肩一缩,看着墙面问:“薛问雪他、他是不是也看见蛇鼠了?” “应该不是。”引玉不敢缓,又闯到廊上,本想直接推开薛问雪的门,却发觉这门锁上了。 莲升走来,直接施出金光撞开房门。 门才打开,披头散发的修士便提剑奔出,可不就是薛问雪。 薛问雪面色如霜,一双眼却是赤红,像悲痛欲绝,又好像怒不可遏,神色倒有几分像当初的谢聆。他撞见来人便抬臂砍劈,一副要与之同归于尽的架势。 屋里,耳报神躺在桌上,别说木做的手脚了,就连那红绿两色的碎花裙也完好无损,多半因为不是活躯,模样又小,压根没被薛问雪当成幻象。 但耳报神也身处幻象,尖声大喊:“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赶紧给老人家我跪下,怎的还怒红眼了!” 薛问雪手里的剑没能劈出去,剑尖被两指夹得纹丝不动,他大张嘴喊叫出声,唾沫横飞。 莲升面不改色地夹着他的剑尖,不掰断他的剑,而是腾出空暇的手,朝其眉心点去。 如此一来,不论薛问雪怎么扯嗓,都动弹不得,自然也挥不动手里的剑。 引玉踏进屋,才意识到薛问雪本应该脱离幻象,只是他的心也被魇住。 她又开始遍地搜寻灵命的落珠,所幸这珠子不像砂砾那般小,又没有藏在角落,轻易就能找到。 石珠一碎,耳报神立刻回神,眨了半天眼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莲升再往薛问雪眉心一弹,这受心魔所困的人才怔怔醒来。 薛问雪抖起手,方才种种全涌入头脑,赶紧将剑收至身侧,但他不像阮桃那般羞恼,而是脸色煞白地说:“失态,叫二位仙姑见笑了。”他说完便紧咬牙关,两片唇哆嗦不已。 莲升只是多看他一眼,无心多问,平静说:“无碍就好。” 桌上那耳报神老脸不知往哪搁,幸好它是木人身,也不怕控制不住神色暴露心绪,哼了一声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从上次离开你们那莲池幻境起,我已有好一段时间没做梦了。” 薛问雪的胸膛起伏不定,也想知道答案。 引玉捻去掌心石屑,起身说:“是幻象,芙蓉浦之所以落到如此田地,是因为当年人人陷入幻象,自相残杀。如今将众人拖入幻象的器物还在,只要有风吹草动,它还是会出现效力。” “这等危险之物,可得毁掉才成,否则往后若有人无意闯入,可不就遭了无妄之灾!”耳报神眼珠狂转,随即想到无嫌,尖声问:“这些珠子不会和邬嫌有关吧?” “有几分关系,但应该不是她留在这里的。”引玉好心为无嫌正名。 “应该?”耳报神冷哼,不悦道:“她原就不是什么好人,我错怪她也正常。” 这话……让人无从辩驳。 引玉转身走回廊上,抬臂抵挡扑面而来的雨,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掌心被捏了个正着。 莲升站在她身后说:“旧事必不会重演。” “我知道。”引玉低头看莲升捏她掌心的手,心有余悸地说:“不过总该还是会怕的。” 莲升的指腹从引玉手腕里侧慢腾腾擦过,像在安抚,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说的。” 引玉笑了,说:“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我受七世苦难,幻象多到数不清,多是鬼影。”莲升说得平淡,微微停顿,凑到引玉耳边平静地说:“当然也有看见,你变成狐妖吃我血肉。” “血肉?”引玉哧出声,“我要那玩意作甚,我要吃……也只吃你这儿。” 她一边抬手,朝莲升唇珠上一点。 莲升眉心花钿的色泽,又变了少许。 “这雨当真奇怪。”引玉见好就收,回正头重新看向雨幕,收起懒散姿态。她目光垂落时,无意看到一口井,正也是此前阮桃惊叹过的那一口,“这井……” “怎么了?”莲升循着她的目光往下瞧,没瞧出端倪。 大雨不停,芙蓉浦到处被淹,积在街上排泄不开的水已快有井壁高,便显得井里积水不足为奇。 “这口井。”引玉指去,皱眉说:“此前在屋里听阮桃提井,我心里便有几分古怪,如今才想起来,芙蓉浦以前是没有井的,此地到处是河湖,且河湖干净,可以生饮,根本用不着挖井。” 再看井里的水确实怪异,在这地方挖的井合该溢不起来才是。 更怪的是,雨下得这么大,如果是寻常水井,里边的水早该浊得不成样了,这井里的却还是干干净净。 莲升手掌一翻,纸伞现于掌中,她撑伞往引玉发顶遮,说:“那就下去看看。” 引玉提起半湿的裙角,转身便朝楼下走,毫不犹豫迈进及膝高的积水里,慢步往井边靠。 雨水冰冷,泡得引玉腿脚有些疼,她登时白了唇角,却还是撑住井沿往里瞧。 可惜井深,且还隔着水,根本看不清楚。 莲升见引玉一张脸都快要埋到水里了,干脆撘住她的肩,将她拉了回来,说:“先把水都清出去。” 引玉深以为然,直起身说:“此番可不能用金钵一碗一碗往外倒了。” 莲升睨她,知道这人是在说笑,一言不发地翻了手掌,井中水便好像化身银蛇,哗啦声腾起,咕隆咕隆地往外钻。 银蛇看似要钻到天昏地暗,好在才过半刻,井中水便已少去一半。 一半多,虽还看不清井底物事,但井水未再满上,如果不是假井,便是真的被堵上了。 引玉目不转睛,看着水面缓缓下沉,可不论下沉到何种程度,也没有一样东西露出尖尖,哪里像积尸良多。 “也许还真就是一口假井,登楼时我一心只想找到林醉影,把这口井给遗漏了。”她十指撑在井中,恨不得把头往井里探。 “只差一些了。”莲升再一覆掌,随即又将引玉往后轻拉。 轰隆一声,水花从井里炸了出来。 只有水花,其他什么都没有! 引玉抬臂遮挡,待水花全部扑出,又急不可待往前凑,却见井里空空如也。 这怎么可能! 莲升松开引玉的肩,转而把伞柄塞到引玉手中,紧盯井底不放,绕井走了一圈。 引玉打伞,也跟着环了一圈,隐约发现靠下的井壁上好像贴有什么东西。 她忙不迭收伞,作势要往井里跃,说:“那底下贴着东西,怪事,井里的积水非一日能成,早在今日暴雨之前,井里想必已积有不少水,那玩意怎么泡不化?” “下去一看便知。”莲升一向不喜欢猜。 所幸这口井够大,比当时沿途的所有井都要宽得多,得有五人环抱,才抱得拢。 引玉把伞往井沿上一搁,自顾自朝莲升挨近,说:“我腿上筋骨泡得发疼,这伤筋动骨的,又得劳烦上神了。” 称呼换了几换,不变的是引玉那懒散姿态,她为了省力,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莲升往她腰上一揽,立即将她往井里带,说:“我不在时,也未见你事事都缠旁人。” “我要是真缠别人去了,你怕是得呷上整年的醋。”引玉盯向井底,悠悠又说:“再说,旁人可勾不起我这兴致。” 一说“勾”便会浮想联翩,就会叫人欲罢不能,可如今哪里是时候。 到井下,便见井壁上贴着一幅画,除这画外,再无别物。 画卷是轻轻贴在井壁上的,引玉抬手便能揭开边缘。她两指间湿意明显,画上却连一个边角也没被泡烂。 “竟然是画。”莲升抬掌覆上画纸,这纸干干净净,乍一看和晦雪天里的遍地画卷一样。 说到画,引玉可就有的是话说了,她摩挲几下,忽地想起一件事,只是因为时日久远,她差些忘记。 “这不是我的画。”她慢声。 莲升怎会不清楚,贴近感受画上气息,说:“我倒还是分得清的。” 没有气味,她微微皱眉。 “这是林醉影的画。”引玉嘴角微扬,有种和旧友阔别重逢的欣悦,却又不免伤感。 林醉影怎会变成这般。 莲升只知道这芙蓉浦的主人是妖,若非精怪仙妖一类,许也当不起此地话事之人,只是她刚刚才知,那林醉影竟是画妖。 引玉轻吐出一口郁浊之气,说:“想起来,我当年之所以救她,可不单是因为她模样可怜,还因她是风月图成的妖,身上有百般皮囊,千变万化,每一副面孔都姝丽卓绝。” 她遥想当年之事,不免一笑,说:“是不是挺稀奇的,传言坊间有‘画皮’一类的妖,但像她这般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难怪你愿与她交好。”莲升离远些许,掌心却还是覆在画上。 “此言差矣。”引玉松开两指,捻散指尖湿意,说:“我与她交好,可不是因她画妖的身份,是因为她性子有趣,又给我酒喝,这芙蓉浦还热闹非凡。” 莲升凝视眼前画,说:“既然是画妖,这莫非是她真身?照理来说,她与你不可能同,既是真身,便会随着年月身染诸色,如今画上却是连一点墨色也不见。” “不错。”引玉笑意渐无,说:“我方才也说,她是风月图所画,画上种种可都是小悟墟神佛们见不得的东西,看了是要长针眼的,如今画上不沾一点墨色,我猜……是因为她身负重伤,境界大跌。” 莲升颔首,“不无可能,好在真身还在,说明神魂尚存。” 引玉心跳如雷,蓦地将这画从井壁上彻底揭下,说:“她特地将真身藏在井下,便是不想被人发现,她一定还在养伤,所以芙蓉浦遍地的断竹,多半就是她插的。” “可要入画唤之?”莲升问。 引玉仰头,却只能瞧见窄窄一角天。 此时暴雨未歇,不过多时,被清空的井下又积了浅浅的水。 引玉再度看向手上画卷,说:“我进去画找她,你替我看着。” “你去。”莲升轻转手腕,便有金光从她掌中飞出。 她神色寂定,虽然一个字也不多说,行事却是面面俱到,叫引玉忧虑全无。 金光腾起,散开变作蛛网,将井口覆了个完全,就算有人存心硬闯,也闯不进来。 引玉笑了,身影化作墨烟,倏然汇入画中,而那画因为无人捧在手心,轻飘飘往下一跌。 见状,莲升勾起食指,将那画勾了过去,不动声色地捧好。 画中是无边血海,应了当时芙蓉浦的景象。 不是天雨滂沱,而是血雨纷飞,所以湖水丹红,再看岸边湿泥,无一处不染血色。 引玉进到画里四处张望,还是寻不见林醉影的身影,于是扬声喊其姓名。 不料,喊了有半刻之久,还是无人回应。 画外的芙蓉浦有多大,画中的就有多宽广,一时间还不好处处遍寻。 引玉料定,林醉影一定是清醒的,伤势也有好转,否则如何插得了外边那遍地断竹? 只是这满地血色叫她分不清方向,她兜兜转转,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压根近不了远处屋舍。 喘气间,引玉的目光往下一垂,才看出足下影子很是奇怪。她弯腰拨动血水,水面震荡,影子竟然岿然不动。 对于水影来说,这可太稀奇了,此影若非上下颠倒,定能和此地屋舍完全重合。 引玉揣度,她踏着的多半是一面镜,只是因为术法作怪,使它摸起来好像是浸满血水的泥地。 既然是镜,那便该破镜。 她寻思片刻,还是拍出了一掌。 意料之外的事遽然而生,镜子全碎,“影子”却还在,难道镜非镜,影非影? 引玉趔趄下跌,终于明白,她足下这方寸之地哪里是镜,根本就是寻常琉璃,而琉璃的底下,是一模一样的城! 下落时,引玉头昏脑涨,好像变作飞絮,被刮得悬浮不定,可就算她变出纸伞,眼前也还在回旋不停。 她只能逼迫自己定住心神,心神一定,方知悬浮回旋的不是她,而是这“天地”。 此画是林醉影的真身,在这地方,林醉影无所不能,自然想如何便能如何,万事万物就算再有违常理,也无甚稀奇。 待画中天地不再倒转,引玉站稳身,一切才终于变作寻常。 眼前还是芙蓉浦,但已无血光,除了寂寥了一些,看似好像和以前无甚不同,唯一不同寻常的,也许只有朱楼下的那口井。 引玉撑伞走去,探头见井里并无积水,只一个单薄的魂坐在里边。 那魂身穿宝蓝的香云纱长裙,因为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相貌,但单看裙上的绣字,就知道这是林醉影。 林醉影裙摆上的字都是她自己亲手绣的,绣的是些风月诗词,叫人一看就臊。 引玉俯身看了许久,一时间竟喊不出声,她如鲠在喉,怅惘作鲠。 后来是林醉影有所觉察,无甚气力地仰头,才打破这“僵局”。 林醉影就像脖子被抽去了骨,显得格外绵软脆弱,她一张脸憔悴非常,魂体上又遍布斑驳伤痕,叫人触目惊心。 修养二十年,魂还是这等惨状,当时也不知伤到了何种程度。 林醉影怔了少倾,待看清引玉面容,又确认这并非幻象,才蓦地瞪大双目,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醉影。”引玉终于喊出了声。 林醉影扶住井壁,颤巍巍起身,仰头一动不动地看她,良久才露出喜色,哑声道:“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31章 上一次碰面, 是在灯火辉煌的市井,往来全是人,引玉和林醉影手上各执一壶美酒。 那日临别,引玉踏上湖边栈道, 俯瞰湖面灿烂倒影, 说:“你回回都说, 要拿最好的那一坛酒招待我,回回都是敷衍了事, 你直接说最好的是湖底哪一坛得了,下回我自己取。” 林醉影笑得一点也不愧疚, 说:“那下回你来捞, 最好的当属我初建芙蓉浦时, 放进湖里的第一壶,那一坛不得了, 开坛可是要芬芳十里的。” “光说不指, 我哪知道是哪一坛。”引玉轻嗤。 “起先那坛的封布不一样。”林醉影看着水面,眯眼说:“那是红布裹的, 布边绣有字。” “什么字?”问出来时,引玉心里已有答案。 林醉影笑得风情尽显,“自然是关乎风月之事的字。” 如今…… 如今别说酒,就连辉煌灯火也成了稀世之物,只能在浩瀚记忆里找寻。 引玉攀住井沿,双臂微颤, 方看见林醉影便已是酸楚满怀,而今听见她孱弱声音, 更是悲痛交加。 好在林醉影没死, 果然没死。 可是, 昔日的林醉影哪是这等模样,那时就算再狼狈,她也游刃有余,好像总有法子嬉戏人间。 所以这芙蓉浦也恰似其主,谁人来此寻欢,片刻就能忘尽烦恼。 井中,林醉影吃力仰头,只看得见顶上那一角狭窄天地,好在单这一角也已足够,足以将引玉半个身影纳入其中。 她只是喜极而泣,却不惊诧,似乎早料到引玉会来。 对视良久,引玉心潮涌动,她多想跃下去和林醉影一叙,但双臂才微微施力,念头便打消了。 她更想让林醉影上来,与其在井里叙,还不如在井外。她深知虎口逃生本就不容易,可拘泥在苦痛中,绝非长久之计。 “醉影。”引玉朝井里伸手,说:“恕我来迟,我找遍芙蓉浦不见你,幸好无意中发现井里有你的画。” 林醉影急急吸气,光是站起身就要使尽全力,让她迈步,怕是难上加难。 引玉怔住,才明白林醉影的伤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重,当即喊停,说:“你可千万别再动,我带你出来。” “无妨。”林醉影嘴角微扬,笑得格外惨淡,“就算没有人来,我也是要出去的。” 引玉屏息垂眸,根本不敢移开眼,做好随时上前搀扶的打算。 林醉影憋足劲一个腾身,勉强从井里翻了出去,撘住引玉的肩急急喘气,面颊终于浮上些许血色。 井挖得深,井底自然昏暗。 此时引玉才看清,林醉影的一身宝蓝华服已成褴褛,艳色不比从前,放眼望去全是缺口和残线。 这身宝蓝华服是林醉影的法衣,法衣与灵台息息相关,法衣残破,便证实林醉影的魂体和发肤,仍有重伤未愈。 引玉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可在这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啊,天地有劫,劫乃命中注定,可芙蓉浦遭此祸事,哪里和她脱得开关系,无嫌和灵命当年到芙蓉浦,可不是因为机缘巧合。 林醉影终于缓过来些许,将引玉上下打量,哑声说:“你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 如今这世道,有谁能经久不变,天地都变了样,更何况仙神妖人。 林醉影看了引玉少倾,再次确定,这绝非幻象,也不是她臆造出来的场面。 她双目湿润,竟前俯后仰地笑了起来,好似堵在喉头的那一口浊气终于得以纾散。 “醉影。”引玉心惊。 林醉影定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引玉,眼里悲恸一扫而光,只余喜意,只见喜意! 她直抒胸臆道:“问好便无须多问,如今我是什么模样,想来你也看得出。” “是,你向来不喜欢听那些掏心掏肺的苦语。”引玉说。 “煽情的话少说,省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林醉影嘴上是这么说,可心底积了二十年的孤寂如何能说散就散。 她一顿,哑声道:“我啊,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隐约中我有听到一些天上的消息,却不知是不是你。后来慧水赤山祸患连连,我身在局中,以为局为死局,终日只能郁郁寡欢。” “我知道,慧水赤山祸患无穷,芙蓉浦也疮痍满目。”引玉扶林醉影坐上井沿,掌心贴着的体肤冰冷刺骨,比死人更甚,终于明白自己当初究竟有多吓人。 她稍稍一顿,说:“我知道无嫌来过,她留下暗记无数,就为了引我前来,让你久等。” “无嫌。”林醉影心底五味杂陈,她抬手扶鬓,可惜发髻全乱,再怎么捋也捋不齐,“得有二十多年了,你见到她了?” “我正是为此而来。”引玉言简意赅,并不隐瞒,“我此前遁入慧水赤山外的小世界,得幸保全性命,回来后得知无嫌一路留下路引无数,才知她到过芙蓉浦。” 林醉影的魂单薄苍白,冥思苦想时不免要耗上魂力,这魂力一耗,她不由得打起冷颤,说:“是啊,在你走后,她曾到过芙蓉浦。” “那孤风月楼,是怎么回事?”引玉看林醉影冷汗直冒,赶忙抬手,朝她灵台施出一缕灵气。 得此灵气,林醉影轻舒一声,小心按住灵台,生怕那灵气一下便散,说:“你走之后,慧水赤山发生了不少变故,众仙神都在找你,无嫌也不例外。我只依稀听说,天上有受劫的仙神忽然消失,就连那执刑的也不知所踪,后来无嫌找来了我这。” “和我想的大差不差。”引玉眸色微黯,“她果然是为了找我才来芙蓉浦。” 林醉影仰头看天,她这真身幻境里的芙蓉浦完好如初,天上不见乌云遮天,反倒是星河遍覆。 沉默少倾,她继续说:“此番话,其实我已在心里复述过数以万遍,我总是想着你会来,所以早早想好,要如何同你说。虽说孤风月楼和天上之事,无嫌都不曾与我细提,不过我从她言辞中,已隐约窥见几分真相。” “愿闻其详。”引玉看着林醉影。 林醉影撑起身,坐在井上无处倚靠,干脆沿着水井外壁缓缓滑到地上,靠着冰冷石砖说:“我不清楚你那时碰到了什么事,不过无嫌的确是来芙蓉浦找你的,只是,她的模样有几分古怪。” “如何?” 那时芙蓉浦倒还是笙歌不断,往来寻欢忘忧之人数不胜数。无嫌并非孤身前来,身后跟着个凡间女子,正是康香露。 到芙蓉浦寻欢的多半是熟客,就算是熟客,万也不敢指名道姓让此地主人亲自接待,偏偏无嫌一来,就说要见林醉影。 林醉影那时还在琢磨,要如何逼得许千里不得不带上她周游慧水赤山。她苦苦寻思,心想若不再演它一场苦情戏,叫许千里觉得她可怜。 结果那日她没能琢磨出结果,而许千里也负了约,没在约好的时辰叩开芙蓉浦的门。 那日坏透了,林醉影怒饮烈酒数坛,喝得个烂醉,挂在墙上的画因她动念而变了又变,原还是春情图,后来变成武人斗虎,最后竟变作猫踩蚂蚱。 她的心绪全在卷上。 门忽然被敲响,那声音一现,她还以为是许千里来了,不慌不忙坐直身,端好架子才勾手开门。 门开,外边的哪是许千里,而是隐藏了气息的香满衣和云满路。 两个小丫头在门外躲躲藏藏,见林醉影未被吓着,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林醉影脸上没好气,睨着她俩问:“去哪儿玩不好,偏偏要来我跟前闹,再不走,墙根的扫帚可就要收不住了。” 香满衣和云满路赶忙站直身,脑袋都快低到l胸前,跟鹌鹑一样。香满衣老老实实开口:“主子莫气!我这不是怕打搅了你,所以才遮遮掩掩么。” “你分明是想吓主子一跳,我早劝过你。”云满路说。 香满衣打起哆嗦,小声解释:“是因为有人想见主子您,所以我才紧赶慢赶而来!” “何以见得‘紧赶慢赶’,你四处晃悠,差点晃到了别处。”云满路可劲儿揭她老底。 “说正事。”林醉影说完,放在门后的扫帚便动了起来。 香满衣赶紧开口:“来了个生面孔,说要见您,如今她人就在芙蓉浦门外呢!” 这回云满路不吭声了。 “谁?”因为天上之事,林醉影不免想到引玉。 “看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佛修,模样长得又冷又凶,我不敢多看。”香满衣嘟囔。 云满路欲言又止。 不是引玉,林醉影本想直接拒绝,但忽然想起,此前有人在芙蓉浦遮面现身,身携天上神器。只是后来她再问引玉,引玉说,许是她看走眼了。 她料定自己没有看花眼,如今这求见之人指不定就是当时那位,正因是天上神佛,所以才裹得严严实实! “见不见呐?”香满衣和云满路异口同声问。 林醉影坐直身说:“带过来。” 不出片刻,请见之人已到面前,可林醉影只看一眼便分辨出,这根本不是当日那位。 如今来的没有遮住脸面,身上不佩戴神器,身量也不大一样。 无嫌入室,开门见山问:“引玉可在此地?” 林醉影一愣,实话说:“不在,我也有一段时日没见到她,你找她作甚。” “倒也是。”无嫌眼里并无质疑,也不同林醉影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你合该清楚她的身份,此地消息灵通,你当也听说了天上之事。” 林醉影警惕道:“听说过一些,她当真不在此地,你如果想找她,把地掀了也未必找得到。” 无嫌不执拗于此,起身看向壁上挂画,自顾自地说:“一年里,她有一半时日待在晦雪天,余下要么是在白玉京,要么就是在你这。” 林醉影想不通,无嫌说这些作甚。 “我会在这里住一段时日,其间要托你做一件事。”无嫌说得理所当然,甭管林醉影答不答应,自个儿先安排上了。 “你再怎么等,也等不到她。”林醉影慢声,连此人想托她什么事都不乐意听。 无嫌定定看着壁上的画,盯得林醉影毛骨悚然,林醉影恍惚觉得,此人定是识破了她的真身。 片刻,无嫌说:“我不等她,有旁人会等,我不找她,自有旁人要寻。我会在此地短住一段时日,其间脾性也许大变,彼时我再问你事情,你胡乱作答就是,半句真话也不要说。” 林醉影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之人,冷哼:“这芙蓉浦是我做主,岂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你想救引玉和这芙蓉浦,最好听我一言。”无嫌眼里已涌现些许愠意,她时日无多,无暇再这么周旋下去。 救? 笑话,林醉影哪知这人说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更何况,她这芙蓉浦明明好端端的,根本不需要救! 无嫌垂下眼,深沉目色令人大骇,说:“你这几日可以好好考虑,我想你与引玉情谊还算深,定不会见死不救。” “你什么意思。”林醉影紧皱眉头,“引玉她……” “她深陷桎梏,往后不光芙蓉浦,就连慧水赤山也有大难。”无嫌淡声。 “你好像在说书。”林醉影笑了。 “信不信皆在你。”无嫌起身,推门往外走,等在外边的女子抬眸看她,笑得何其温婉。 林醉影本该是不信的,什么芙蓉浦和慧水赤山有难,就好比白日做梦,或许连做梦都比那人口中所说的,要真上几分。 可是,引玉真的太久没有讯息了,她好似人间蒸发。 三日后,林醉影派出去的人陆续传回消息,说是众仙神纷纷归位,不再寻觅堕仙踪迹。 难不成引玉已被找到?但她还没来得及松气,便有来寻欢的散仙说,白玉京仙门已闭。 仙门已闭,众仙神归位,那无嫌为什么还在? 变故好似由此而生,林醉影不得不再见无嫌一面,幸而无嫌还在芙蓉浦。 恰如无嫌此前所言,她脾性会忽然大变,再见时,她眼中哪还噙有愠意,看着也不像是恨天恨地的,模样属实冷漠疏远。 无嫌看着她问:“你在此地,可曾见过一只十二面骰?” 什么十二面骰,听着就不像世间物。 林醉影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她记性了得,一瞬便察觉出,此人虽还是先前的身,魂息也不见有变,但想来应该是……被操控了。 看来无嫌此前说的并非假话,她会忽然脾性大变,在这之时,莫问莫答! 林醉影信了个六成,隐约觉得,引玉的消失或许和“此人”有关,指的是使驭了无嫌的这个人。 此人不谈引玉名字,倒是问了一些芙蓉浦的事,问此地是不是花开时往来的人更多,来寻欢的人是不是更喜听曲,而非投壶掷骰。 从对方言辞中,林醉影找到些许古怪之迹,这人竟对芙蓉浦万分了解,知道水晶花在什么时候开,知道芙蓉与铃兰何时开得最盛,甚至清楚芙蓉浦诸楼分别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么熟悉,一定来过。 林醉影再次联想,当初那周身裹得严实,身上还带着天上法器的人,一定就是她吧。 “无嫌”徐徐说了一阵,最后问林醉影,如若有人一掷千金,在此地新修高楼一座,她愿不愿意。 如果是旁人,林醉影定是一口答应,可她估摸不透,这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她沉默少倾,问:“你想建什么样的楼,用来做什么。” “辟邪。”那使驭无嫌的人说,“取八卦罗盘为形,顶上置戏珠麒麟。” 林醉影惴惴不安,说:“你容我考虑两日。” “无嫌”颔首不语,不怒不惊,倒是从容。 离开后,林醉影便让香满衣和云满路盯住那个屋,要是“无嫌”变回原样,便立刻传讯予她。 两个丫头算是机灵,也幸而她们成日四处捉闹玩耍,所以没叫“无嫌”看出端倪。 她们看似是在捉迷藏玩儿,实际上眼明心清,盯那屋盯得紧,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说给林醉影听。 无嫌恢复原样,却不是她们二人发现的,而是屋中静坐许久的康香露终于起身,坐到了无嫌身侧,再看无嫌,面上哪还有半分漠然,眼中愠意沉沉。 得知此事,林醉影紧赶慢赶而去,开门见山地说:“我信你说的,你说,如何才帮得了引玉?” 到底才刚回神,无嫌静坐了片刻,才看向林醉影,不答却问:“牠说了什么?” 林醉影寻思着这个“牠”是哪个牠,随后明白过来,慢声将十二面骰、八卦楼和戏珠麒麟之事全部道出。 无嫌眼里愤懑更甚,好像和这天地也有血海深仇。她冷哼了一声,说:“找不到十二面骰,牠料定引玉魂已得救。” 林醉影皱眉问:“引玉深陷桎梏,就是那十二面骰?” “不错,引玉如果获救,只晦雪天、芙蓉浦几地嫌疑最大。晦雪天祂已去过,牠认定引玉的魂就在芙蓉浦,所谓取八卦罗盘为形,是想将引玉的魂禁锢在此。”无嫌说。 林醉影气息微滞,说:“那这八卦楼,是万不能建的。” “不,要建。”无嫌眸色晦暗,“牠万万找不到引玉的魂,此楼可以建了留做它用。” 林醉影瞪直眼,“你什么底细我尚且不知,更别提夺舍你之人,我如何敢拿引玉和芙蓉浦作赌!” 无嫌看向她,说:“并非夺舍,此事不便解释,但你若想违逆牠意,芙蓉浦也不见得会好过。” 说着,她扯起袖口,露出遍布狰狞伤疤的手臂,那是天雷留下的。 观此伤势,寻常人哪里顶得住! “我要怎么做。”林醉影问。 无嫌捋下袖子,说:“牠想以什么为形,便以什么为形,想建几层便建几层,其他你姑且先答应,暂不照做,楼里究竟放置何物,且听我后面再说。” 林醉影假意应允,只是多信无嫌一成。后来她从无嫌口中,听说了许许多多关于白玉京和引玉的事,才信了个完全。 只是,无嫌透露出来的其实不算太多,稍稍提及小悟墟血流成河和引玉受刑一事。 后来那孤风月楼自然是成了的,林醉影表面上照着“无嫌”所说的做,实际上命人暗暗立好了罗刹像,又在顶楼放置了佛龛。 怪的是,直至无嫌离开芙蓉浦,那人也没有再提十二面骰,更不说要如何将引玉的魂镇在楼中。 林醉影心觉不好,尤其无嫌离开那日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根本是被占去了躯壳! 她当即觉得,芙蓉浦已至虎尾春冰之日,人人危在旦夕。 如果不是无嫌坑她,便是因为…… 那使驭无嫌之人,怕是早察觉出,她和无嫌私下密谋! 林醉影趔趔趄趄跑到孤风月楼前,见那戏珠麒麟忽然炸裂,无数石珠飞迸而出,随之而来的,是无边幻象。 和无嫌所说的一样,落珠声响,幻象遍覆,小悟墟就是这么变成尸山血海的。 是了,如果那人想在芙蓉浦找出引玉,这无疑是最直接的方式,何必继续消磨时间。 由此一来,要想将引玉镇入孤风月楼,也不必多费力气。 后来无嫌再来,芙蓉浦已无逆转之机,入眼一片血色,断肢残骸遍地可见。 林醉影奄奄一息,无嫌几乎耗尽灵力,才保得她的魂,后来也正是为了保她的命,顺带为引玉留下“引子”,才修出石井一座。 此事一毕,无嫌收集起散落在芙蓉浦四处的石珠,将它们通通放到佛龛石像内,造幻象,书门联,镇住她暗暗藏起的灵命肉/身。 只是石珠还有遗漏,后来林醉影恢复少许,终于能从井里出来,又慢慢吞吞地捡走了一些。 …… 哗啦。 林醉影手腕一转,取出石珠数颗置在地上,那撞珠声一响,她不免微微愣神。所幸这几颗珠子效力将尽,就算造得出幻象,也不会将人久久困在其中。 “那时正是如此,是我们千算万算,疏漏了灵命的狠心。”她有气无力地说。 引玉眉头不展,“此事我难辞其咎。” “你将自己当成祸根了?”林醉影从袖里窸窸窣窣摸索一阵,取出烟杆,可惜忘忧草早就耗完了,她顶多能摆出个姿态。她笑笑,看着引玉说:“何必将他人的过错,强加在自己身上,你我都是板上物,谁也摆脱不了。” 她眸色微黯,仰头看天,说:“只是会有遗憾,芙蓉浦多半回不到从前了,而我在井中多年,连千里后来有没有来找我也不知道。” “我后来不曾见过他。”引玉说。 这真身幻境里的天,林醉影已看了有数千个日夜,可每每仰头看天,心境都不一样。 她摇头说:“我知道芙蓉浦外的天地也算不上好,只要他没有性命之忧,我便知足。” 引玉沉默少倾,想起芙蓉浦遍地的断竹,问:“我进芙蓉浦时,见有断竹无数,断竹间穿有不少冥钱。” “是我,我每月离井一次,为祭奠那些死在芙蓉浦的人。”林醉影怅惘道。 “我想也是。”引玉颔首,“除你以外,我再想不到其他人。” 作者有话说: =3= 第132章 “可惜我如今寸步难行, 如果我的魂灵体肤还像从前,我必定要在芙蓉浦插遍断竹,且还要日日祭拜。”林醉影看了引玉,无甚力气地说:“正如你觉得, 芙蓉浦的劫和你分不开, 我也会认为, 是我当时掉以轻心。” “你我差不多。”引玉笑了,“可别互相挑剔了。” “我的这口井, 正对着孤风月楼。”林醉影顿住,“我曾想进楼里一探, 可才探进去半个身, 便被幻象逼退。那幻象不是我承得住的, 我只知她挂了牌匾,贴了门联, 却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在里面放了别的东西。” “我知道。”引玉一顿, 翻掌变出一把木梳,想把林醉影凌乱的鬓发梳齐, 说:“但你猜得到,在看见这口井前,我是怎么找到孤风月楼的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林醉影格外关注仪表,她能变出千般皮囊,每一张皮囊都得她细心对待。 看见木梳时, 林醉影微微一愣,才想起自己已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打理衣发了。 引玉干脆抓了林醉影的手, 把木梳放到她掌上。 林醉影握住木梳, 把烟杆搁在边上, 拆了发髻重新挽,说:“孤风月楼比芙蓉浦其他屋舍要高,门前还有无嫌后来挂上去的牌匾,你随意一眺就能眺见。” “其实是因为一地缚鬼指了路。”引玉坦然。 林醉影完全没料到,芙蓉浦竟还藏有鬼怪,否则她哪会孤寂二十年,二十年里无人相谈。 她一怔,问道:“缚在哪一处?我躯壳将碎,如今五感大衰,境界也跌至谷底,什么妖气鬼气,全都分辨不出来了,也许连寻常凡人的两个拳头都挨不住。” “在湖边,恰避开了你插有断竹的几处。”引玉想起琬娘,慢声说:“她因为怨怒满身,所以被困在水底,此前倒是见过你一面,你到湖边捡了石珠。” 听到怨怒满身,且又是地缚鬼,林醉影当即想到琬娘,她梳发的手一顿,问:“是琬娘,是不是?” “是她,也正是她告诉我,芙蓉浦的灾祸源于孤风月楼上忽然炸裂的麒麟像。”引玉伸手,替林醉影把垂下来的两绺发勾了上去。 “她如今还在?”林醉影匆忙望天,企图望出画外,一边将遗漏的那两绺发攥进手心。 引玉摇头说:“渡走了。” 林醉影魂不守舍,少倾笑了笑,说:“也好。” “我在孤风月楼里,找到了无嫌藏起来的东西。”引玉话未说明,“她没有骗你,她的确要将孤风月楼拿作它用。” “我没有怀疑无嫌,如果她当真是骗我,后来也不必再来一趟。”林醉影看引玉身无大碍,哑声说:“幸好你没事,楼中的幻象也不好破。” 引玉怎会不知道。 林醉影笑得淡,嘴角往下一撇,又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她低头看向已算洁净的双手,说:“我当时深陷幻象,也杀了无数的人,我合该在这里守一辈子,我要他们在下面衣食无忧。” 她双眼放空,说:“以前筑这芙蓉浦,是想让伤心人都找到归处,没想到在最后,此处哪里能忘忧,甚至还成了一片伤心地。” “错不在你。”引玉淡声。 林醉影看向她,拿起边上的烟杆,捏了袖口随意擦拭两下,便将烟嘴咬住,就好像烟窝里还有忘忧草。 她摇头说:“错不错另说,不过沾了杀孽,就该偿还,这事你应该比我清楚。” 引玉抿唇,她早想好了,到时候诸事一了,莲升去恳请天道降罪,而她也该去领自己的罪。 林醉影淡笑,故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罢了,事已至此,我还是给亡魂们多供些纸钱,成日哀哀戚戚也不是办法,只是不知道,如今无嫌和那人如何了。” 引玉思绪一定,把林醉影嘴里的烟杆拿了过去,在手里拿捏着玩,说:“无嫌已彻底沦为役傀,如今我只能靠她此前留下的诸多线索,来揣测她的心思。” “那使役她的人是……”林醉影面露急切,可话音方落,便意识到自己是在窥觑天机。 这等事哪容得她多问,知道了怕是要折寿的,如今她魂体单薄,还是少问些为好,所以她改口说:“算了,你可别告诉我,我从来不问你在天上的身份,便是想活久一些。” “我本也没打算告诉你。”引玉坦白道。 “无嫌彻底沦为役傀,我倒是不觉得稀奇。”林醉影手上没了烟杆,只好刮起梳齿玩,又说:“那时她在芙蓉浦,就已经落入半梦半醒的境地,我常常要揣度,眼前的她究竟是不是她。” 引玉拿着烟杆□□了一阵,还是不得劲,还得是她在小荒渚的那一根,才最是趁手。 她望着远处说:“不过,我们已有眉目,届时一定能给众生一个交代。” 林醉影促狭一笑,“‘我们’?我以为单单是你,之前无嫌说你受困,想来之后一定是有人助你,你才能脱身。” 知道对方话里的暗示,引玉慢悠悠说:“是她,她的千般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林醉影终于展颜而笑,说:“那都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从未亲眼见过。” “芙蓉浦还有酒吗。”引玉忽然问。 林醉影了然,起身说:“有,你随我来,只是那酒我取不了,你要是想喝,还得自己拿。” “岂会事事劳烦你。”引玉把烟杆还给林醉影。 林醉影转动手腕,真身幻境便像画卷那样,卷首卷尾缓缓合拢。 引玉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人已回到井里,那身穿红裙的人就在她边上站着。 因为林醉影从画里出来,莲升捧在手上的画倏然曳动,猛地从她手上脱出。 她有所察觉,微微往后退开两步,见画卷变成了一苍白人身。 林醉影趔趄了一下,赶忙扶住井壁,这来回变化,她险些支撑不住。她一扭头就看见那红裙冷面的莲仙,一看便看愣了,就算她有千般皮囊,也变不出这样的。 久久,林醉影才说:“以前常从你口中听说她,原来那时你并未夸大。” 莲升默然。 引玉笑了,一个劲往莲升身上挨,说:“如今总该信了,她就是好。” 莲升想起来,她那一次到芙蓉浦,差点因为引玉的一番夸辞方寸大乱,那还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引玉在外人面前那般说她。 她朝林醉影点头示意,仍是无言。 林醉影不卑不亢,微微躬身说:“上神,百闻不如一见。” “到井外去?”莲升淡声问。 引玉撘住林醉影的肩,立刻将她从井里带了出去。 出了井,她转身对莲升说:“孤风月楼原是灵命为了镇我,才让醉影建的,只是被无嫌将计就计。可惜了,无嫌千算万算,还是敌不过灵命。” “等闲暇了,你再同我细说。”莲升望向孤风月楼,凭空撑开纸伞,朝引玉递去。 林醉影太虚弱了,在大雨下瑟瑟发抖,所幸有这纸伞遮雨,才免去一分凉意。她抬手示意,说:“往那边走,酒在湖底,不过如今湖水又涨了许多,应该比以前更不好取了。” 莲升睨向引玉,嘴里吐出一个孤零零的字音:“酒?” 引玉笑说:“这芙蓉浦的酒有多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莲升还真不知道,她从未觉得酒好,那玩意醉人,光喝一口就叫人头脑发昏,不能做事。 放眼望去,芙蓉浦到处都是湖,却不会是每一片湖底都藏有佳酿。 林醉影走得慢,十步就要歇上一歇,照她如今这状况,要想给遍地的断竹都插上纸钱,怕是得花上几日。 她慢声说:“我之所以藏在井底,其实不单是为了躲那使役无嫌的人,还因为,我不想再陷进幻象。无嫌走后,我的确又费劲收集了一些石珠,但还是没能搜索干净,当时从那戏珠麒麟里飞迸出来的石珠属实太多,它们或许藏在屋瓦上,或许藏在梁下,又或许藏在断壁后,也可能有些被埋在了土里,一有风吹草动,它们便能制造幻象。” “我知道。”引玉皱眉,说:“我们找不到你,原打算在朱楼上小歇,第二日再找,没想到半夜里冷风吹动石珠,竟催生出幻象。” “你们……”林醉影神色慌乱,立刻将二人上下打量。 也是,孤风月楼都奈何不了这两人,这两人又怎会被衰弱的石珠幻象伤着。 “没事,石珠的效力快要消散,困不住我们。”引玉说。 林醉影松了一口气,说:“单凭我一人之力,要想把芙蓉浦打理干净,实在太难了。” “离开此地之前,我会再探探石珠所在。”莲升望向远处。 “有劳。”林醉影双眼一湿,红得厉害。 纸伞被雨水打得噼啪响,乍一听好像石珠迸溅,又像戏珠麒麟炸裂。 引玉留意到,林醉影一直在哆嗦,本以为是因为冷,可施了术法驱散凉意,林醉影竟还在发抖。 她皱眉说:“不如我自己去取,是我马虎大意了,忘了画妖本就厌雨,如今你身负重伤,想来只会比从前更恐水。” 林醉影对当年之事心有余悸,哑声说:“不是雨,是雨声,这些年我一直担惊受怕,每每听到雨砸瓦片的声响,就好像回到那日,如今雨势越来越大,听起来更像那天的动静了。” 她眸光闪动,气息渐急,望着阴沉的天,继续说:“有一事我始终觉得怪异,想来也许会对你们有些帮助。” “什么。”引玉一顿,把伞柄抵上肩头,也跟着望天,“难道和芙蓉浦的雨有关?” “芙蓉浦的雨下了太久了,你知道以前水晶花多久才会开一次么。”林醉影敛了目光,弯腰从墙根边折下一朵水晶花。 引玉怎会不知道,她原以为芙蓉浦只是这一阵子恰好下雨,如今听起来似乎不是。 她看向林醉影手里的花,说:“水晶花开在雨后,芙蓉浦以前一年半载才会下一次雨,水晶花自然也是一年半载才会开一次。” “不错。”林醉影转身,眺向孤风月楼,说:“那日戏珠麒麟炸裂,众人自相残杀,喷溅的血水好像大雨,让芙蓉浦的水晶花开了一回,但水晶花频频绽放,是因为后来雨期不断。” “那是从何时开始,雨水变得如此频繁?”引玉问。 林醉影收起烟杆,目不转睛盯着孤风月楼,说:“是在劫后,无嫌再来芙蓉浦的时候。” 引玉明悟,能引天雨频频的,不该是无嫌,毕竟无嫌只是来了那一趟。 “是楼里的佛龛。”莲升道破,她有所保留,不在林醉影面前提及灵命,关于灵命的种种,寻常人知道太多,定会引来杀身之祸。 引玉心跳如雷,用心声说:“不错,牠一现身便能引得劫雷滚滚,而留在此地的肉/身,又怎能苟全。只是,那躯壳毕竟没有魂,所以只见电闪雷鸣,又引得大雨瓢泼,却不会有劫雷落在此地。” 林醉影听不见引玉的心声,却听到了“佛龛”二字,她哑声说:“无嫌放在楼里的竟是佛龛?不可能,能引得雷鸣不停、大雨不断的,怎能是善物。” 莲升传心声给引玉,“如果牠的魂就在慧水赤山,怎么也轮不到这区区肉/身受罚。” 她顿住,眸色凛冽地看向林醉影,出声问:“你说芙蓉浦的雨从那时起就没有停过?” 林醉影焦急回忆,脸色苍白地说:“倒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下,前段时日停了一阵。” “停了多久,数日还是十数日?”莲升又问。 林醉影想得头痛欲裂,捂住头答:“或许有半月之久,这芙蓉浦白天也和夜里一样昏暗,我常常分不清时日。” 莲升侧头看向引玉,眉心花钿黑沉沉,说:“那应当是我们还在晦雪天的时候,你可还记得当时的天雷。” 引玉当然记得,要不是那雷,莲升也不会被劈焦一只手。 她用心传话:“只要牠魂现慧水赤山,劫雷便能追寻得到,而芙蓉浦的雨也会因此而停,可如今连劫雷都寻牠不见,我想只有一个原因。” 莲升沉默地看她。 “牠的魂不在慧水赤山,而无嫌,多半也不在。”引玉在心中暗念。 莲升颔首,此番不再用心声传话,淡淡道:“三千大小世界,必能追寻到牠的所在。” 三千大小世界,不过是唇齿一碰,一张一合,说得何其轻松。 可真要找起灵命,就好比大海捞针,怕是将海水倾尽,也寻不到牠的踪影。 “先不说找遍三千世界是何等之难。”引玉冷冷一嗤,“如今白玉京被天道封锁,那天门禁制你也见识过,在仙辰匣大撞天门禁制前,门上可是连一道裂痕也没有。” 她苦思冥想,还是想不明白,慢声说:“进不了白玉京,就入不得小悟墟,自然也动不了三千塔刹,牠的魂凭什么来去自如?” “或许牠已经找到另外的路径。”莲升揣测。 林醉影听得云里雾里,料想这两人半遮半掩,没全让她听见。 她继续往湖边走,气息奄奄地说:“我不知道那使役无嫌的人是谁,牠又是从何处来,不过无嫌那日置我于井下后,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话?”引玉忙不迭问。 林醉影抚摸沿途的断竹,说:“她从小荒渚来,罪障初起便是在小荒渚,所以她日后必定是要回小荒渚的,来日若想寻她,尽管往小荒渚走。” 断竹上的纸钱遭大雨洗劫,已变得破破烂烂,好像一碰就化,她收拢手指,又说:“可惜如今的无嫌已失去神志,她哪里回得了小荒渚。” 引玉此前特地不提小荒渚,就是不想林醉影知道太多,没想到林醉影早就知道。 她看向莲升,隐约觉得,无嫌的每一句都不多余。 在芙蓉浦时,无嫌已是半梦半醒,她无暇再做多余之事,说多余之话,更别提,那是后来她重回芙蓉浦,特地给林醉影留下的话。 “小荒渚。”莲升轻声复述,犹记得小荒渚的事与人,也不知那边如今是什么样。 引玉也陷入遐思,“就好比,灵命想不到你会把我的魂带到小荒渚,我们也猜不到,牠竟从许久之前起,就已经不在慧水赤山。” 林醉影看她俩的神色变了又变,了然道:“我不知道那小荒渚是个什么地方,不过如今看来,无嫌留下的话至关重要。” “幸好你记得。”引玉俯身朝水里看。 湖水浑浊,不复往日清澈,如今底下灰蒙蒙一片,也不知道酒还是不是完好。 “我怎么敢忘记。”林醉影嗤了一声,指向湖水,说:“就在那里面,自重伤后,我一直下不了水,想来如今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底下藏了酒。” 水面被大雨浇得稀烂,莲升凝视了片刻,正想跃入其中,就被引玉拉了个正着。 引玉把伞交了出去,笑说:“不要你拿,你哪里知道我想喝的是哪一坛。” 说着,她跃入水中,下潜后果真看见一坛坛垒高的酒,许是因为藏得稳妥,每坛都完好无损。 芙蓉浦的酒都是按年份放置的,靠里的年份久远一些,外侧的都是后来新放下去的。 引玉从里侧捞了一坛,抱着甩足而上,伏在岸边先把酒放了上去,人才不紧不慢往上翻。所幸有术法傍身,她身上没怎么沾湿,衣裳都还是干燥的。 林醉影低头,打量坛口的包布,说:“你是会挑的,这是芙蓉浦初成时,我亲手埋下去的。” “你早跟我提起过。”引玉弯腰抱起酒坛,说:“拿到了,回去吧。” 莲升撑伞转身,抬手捏住引玉的一缕发,发上沾了水。 引玉侧头看向身后,却看不着自己的发梢,说:“沾水了?” “如今干了。”莲升收手。 “还是你细心。”引玉打趣说。 莲升睨她一眼。 自打看见幻象,别说薛问雪,就连阮桃和僵也不敢闭眼,几人都从屋里出来,宁愿站在廊上挨雨打风吹。 看见引玉和莲升回来,阮桃半个身又从栏里探了出去,在看见伞下另一人时,不免一愣。 薛问雪也诧异,说:“这芙蓉浦连生气都找不到,竟然还有活人。” 他怀中的木人眼珠子往下转,睨去一眼说:“奄奄一息,此前兴许是遮掩了气息躲在暗处,叫咱们好找。” 它一顿,转而得意洋洋又说:“虽然天还暗着,不过的确已是第二日,我昨儿那预言没说错。” 薛问雪不敢再轻视怀中木人,这玩意还是有点本事的。 上了楼,引玉介绍说:“这是芙蓉浦的主人,林醉影。” 林醉影没料到,和引玉同行的人竟有这般多,她微微颔首,说:“要是芙蓉浦还像以前那样,定能好好招待各位,如今没有佳肴和好曲,只能怠慢诸位了。” 引玉提起手中酒坛,说:“有酒不就够了?” 林醉影笑说:“也是,有酒足矣。” 冷面无情的红衣仙径自推开房门,只抬手一弹,屋里烛火便唰唰全亮。她回头淡声说:“进屋聊。” 林醉影看了莲升,又暗暗打量引玉,心底有些费解,从前她就常从引玉口中听说,那人有多不食人间烟火,有多冷情冷心,怕是一辈子不会交托真心,也不会对任何人死心塌地。 如今照她看,这人对引玉……根本就是有求必应,那真心啊,怕是早就交出来了。 怪事,或许天地万事本就讲究一个缘,有缘有分且般配,那红线一牵,自然就离不了了。 边上,薛问雪看这几人似乎有要事相商,转身对阮桃说:“回屋去,仙姑回来了,等会就算幻象再现,也无需再怕。” 听到声音,林醉影扭头,才仔细打量起薛问雪的相貌,她觉得她似乎见过这人。 只要是见过一眼的人,她都能记在心头,即便当时只是匆忙一瞥。 阮桃眨巴眼,看仙姑没有要留她的意思,不情不愿喔了一声。 薛问雪正要走,忽然被喊住。 “这位仙长。”林醉影眸光微颤,一颗心近乎跃出胸膛,挤出嗓的话音干涩无比。 薛问雪回头,他此前从未到过芙蓉浦,理应不认识这芙蓉浦的主人。 林醉影定定看着他,眼里的期许在这一刻抵至巅顶,哑声说:“敢问仙长,可有见过许千里。” 这些年薛问雪一直在求道,他的道太过狭窄,只看得到眼前。 他心里从未有过明确的方向,因此他每日都要起卦,以算准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该与何人论道,正因如此,他并非什么妖都会除,什么人都会邀之论道。 许千里…… 这个名字倒是熟悉,在追忆此人时,一些记忆被牵扯而出,薛问雪不由得额冒冷汗。 林醉影看薛问雪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脊背蓦地发寒,赶忙问:“你见过他,是不是?” 薛问雪额冒冷汗绝不是因为许千里,他抿紧唇,良久才松开牙关说:“见过,我曾与他论道,他很厉害。”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何时何地?”林醉影仓皇发问。 薛问雪定定看向林醉影,说:“他……殁了。” 林醉影往后一仰,差些倒下,一张脸因屏息而显露灰白死气,幸好引玉朝她后心拍去一掌,硬生生用灵力撞开了她的气道。 她匆忙倒吸一口气,周身却依旧紧绷,两只手上全是青筋。 “醉影!”引玉作势又要拍出一掌。 林醉影竟笑了,惆怅地扯起嘴角,双肩随之一抖,“也是,他哪里会轻易忘记我,这些年不闻不问一定事出有因。” 薛问雪抹去额上冷汗,说:“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灵犀城外,我约他论道,但他算出灵犀城东南面有妖,便说改日再叙。我等了数日未等到他,便去一探究竟,才知他和那妖同归于尽了。” 从晦雪天起,往西依次是春不度、卧看山、扪天都、芙蓉浦和灵犀城,途径万里之远,才见一溪翠烟,而龙娉曾经出没的不移山,恰就在灵犀城的东南面。 莲升皱眉问:“东南面,是不移山?许千里当时要除的妖,是什么妖。” “是不移山,那妖神出鬼没,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薛问雪皱眉,“也正是在那之后,我一路东行,在追寻毛僵的途中,听说扪天都妖患成灾。” 作者有话说: =3= 第133章 “一路追寻?”引玉扶住林醉影, 生怕她忽然倒下,说:“那妖应该伤势颇重。” “伤得重不重我不知道,我一路追寻他的行迹,跟在后边穿过城廓村落无数, 他行迹怪异, 像是拖行。”薛问雪回忆道。 “拖行?”引玉一嘁, 心说多半是爬行,爬行便极有可能是龙娉。 她暗暗揣度, 当时龙娉离开枉死城,多半是先回了不移山, 随后一路东行, 到扪天都。 “城民村民也有发现可疑之迹, 但无人见其真容。”薛问雪眉间凝着黑云,冷声又说:“我接着又追了两日, 可惜妖迹忽然消失, 我不得不放弃追踪。” “可惜了。”引玉眸色微黯,“看来这不移山, 不去也得去。” 薛问雪困惑不解,“那妖既已离开,应当不会再回去了,仙姑是要到不移山找线索?我记得不移山贫瘠炎热,大旱云霓,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贫瘠炎热, 这和以前的不移山可不大搭调。当时不移山能有村落,山上山下的土地便不可能贫瘠, 定也会有水流淌经, 总不会因为龙神不在, 便干旱百年。 引玉余光一斜,飞快朝阮桃看去,放轻声说:“我疑心许千里碰上的妖,就是在扪天都掀起妖祸的那一只。” 莲升颔首,从容不迫地说:“有些事只能在那只妖身上找到答案,这一趟非走不可。” 薛问雪怔住,心里仍有迷雾未得驱散,越发不解,“是她?可她途经万里,仅是为了吃婴孩心?” “倒不如说,当时的扪天都是不是有着什么吸引她的东西。”莲升面不改色,“不过,不移山的究竟是不是她,还有待验证。” 薛问雪颔首,不再发问,他想,既然是仙姑的决定,想来不会有错,于是颔首说:“我愿随二位仙姑一同前往。” 边上阮桃愣了少倾,依稀听到“扪天都”三字,她也不管此行是不是和猫有关,扬声便说:“我也要去!” “去去去,她们又不会把你甩下,小点声嚷嚷,吵着老人家的耳朵了。”耳报神嘀咕。 大雨滂沱,浇得屋瓦噼啪狂响。 人活一世,本就是喜忧参半、不分轩轾,可林醉影恍惚觉得,她半生的喜,全被这一刻的苦吞没了。 林醉影捂住双耳,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不想听到这碎石般的雨声,还是不想听到,关乎许千里的其他事。 她腾腾兀兀,推开引玉的手站到朱栏前,痴痴望向檐外,颓靡道:“他走得倒是干脆。” “醉影。”引玉唤她一声,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哪里是安慰得了的。 林醉影眯起眼,许是太怀念从前了,眼前景色遽然一变,什么断瓦残垣全数不见,好像芙蓉浦仍是那彩灯高悬、人来人往之地。 她伸手想攥远处的“灯火”,一个趔趄便迈了出去,有撞破朱栏之势。 “醉影,醒神!”引玉心下一惊,连忙将林醉影往回拉。 林醉影堪堪回神,抬手捂住额头轻笑一声,说:“千里,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芙蓉浦外,这地方他不喜欢,我不勉强他,他说观星时看出天下将变,他得往西到灵犀城。” 她原就只剩一口气吊着,如今脸上死色更浓,徐徐道:“像他们那样的修仙之人,的确不能受红尘琐事牵绊,除魔卫道才是他们应该做的。我知道,三天两头见不到他也实属应当,他有他的修途,我也有我的必经之路,我们是两相欢喜,却又不能互相打扰。” 一顿,林醉影看向薛问雪,问:“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薛问雪看她神色哀哀,不予评论。 在此之前,引玉便从林醉影口中,听说过一些关于许千里的事,只是林醉影透露的不多,她对自己和徐千里的相识相恋,总是讳莫如深。 林醉影的喜欢是真,她的喜欢与她平时的作风完全不搭边,不光天地是暗地里悄悄拜的,就连平日里两人碰面,也要遮遮掩掩,她战战兢兢,称得上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她似乎一直恪守着人妖两别这一世间常理,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疏忽,便害得许千里遭人诟病。 良久,林醉影又说:“于是他就往灵犀城去了,我们约好,在第二年的春末见面,彼时他会从西边回来,顺手为我带上沿途的一些好看簪子。” 她苦笑扶向还是没有梳齐的发髻,说:“我喜欢各式各样的簪,或金或银,或玉或木,他最是清楚。” 引玉一时无言。 “可惜了,到第二年春末我也没见到他,那时芙蓉浦已陷入血光之灾,我在井底日日观天,总是担心他有一日忽然闯入,陷入石珠幻象。”林醉影一顿,颤声说:“也幸好,他没有来。” 她像呵笑,又像是轻叹,转而看向薛问雪,眼里露出期许,“你能和我说说他在外的事么。” 薛问雪修行多年,不论是待人待事,都秉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于他修行无益的,他多一眼都不会看,多一句也不会听,如今他却是微微一愣,孤寂的心被猛烈一撞。 要描述一个仅是点头之交的人,对他来说难比登天,但他不想在林醉影这苦命人脸上看到更多的失望之色,不得已,逼着自己思索了一番。 林醉影在等。 薛问雪思绪混沌,良久才说:“许千里……他是个极好的人,看似冷漠,一颗心却炙热无比。不论何人陷入苦难,只要被他撞见,他都会施以援手。” “我知道。”林醉影挤出笑,“否则我当时如何骗得了他,他心肠好,也容易受骗。” 薛问雪不敢多与林醉影对视,他极少自省,如今却不由得想,如若当时他和许千里一道,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灾祸。 他继续搜索枯肠,唇齿干燥地说:“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我想那应该是许千里选择自毁灵台的根本。” “什么?”林醉影急不可耐。 “在我那一次约他论道时,其实我发现。”薛问雪微顿,字斟句酌道:“他已有好一段时日没有突破境界,修为也略显昏滞,脸上还显露出衰颓之色。” 此事林醉影根本不知道,她面如死灰,问:“为什么,他从来不瞒我,此事非同小可,他怎么可能不说!” “我以为他是陷入瓶颈。”薛问雪气息微滞,“但他那时坦言,他不能再继续突破境界了,并非做不到,而是心愿如此。” 天底下,哪个修仙之人不想成仙,这念头一冒,便已是功亏一篑。 林醉影忽然泪流满面,脆弱尽显,两片唇颤抖着磕碰在一起,说:“我曾经问他,能陪我到几时,那时他竟像寻常凡人一样,和我说一些白头偕老的玩笑话。” “我啊,当是玩笑,因为他悟性极高,根骨奇佳,照这么修下去,一定是能成仙的,成仙何来的白头偕老。”她哽咽,继续说:“而我的确有命尽之时,我早些时候受过伤,伤了根骨,是不能继续炼化妖丹了,这次若非有无嫌相助,我怕是早就命丧黄泉。” 引玉一愣,心说就算许千里能继续修行,也未必成得了仙。 在如今这暗沉天日下,原该能成仙的人数不尽数,许千里是,而那祥乐寺里的扫地僧也是,只是如今天门紧锁,众人何以成仙。 林醉影叹息,“若非答应要和我白头偕老,他一定还能继续突破,哪里犯得着和妖同归于尽。” 良久,薛问雪口中吐出一句:“道法自然,不畏死,便是生,或许许千里的道已经大成。” “多谢。”林醉影听得出这是安慰。 引玉站了许久,看林醉影似乎冷静了一些,不会再往朱栏外撞了,这才朝薛问雪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推门,把酒拿进了屋。 莲升跟进去说:“趁天门未被撞破,如今还进不了小悟墟,去不移山看看也无妨。” “是要去,龙娉的踪迹要找,当年之事也要弄清楚。”引玉拂开酒坛上的雨水。 廊上,林醉影魂不守舍地转身,抬手扶上门框。她眼中噙还有潋滟水光,似乎有话要说。 引玉知道林醉影想说什么,她拔开酒坛封布,低头嗅了酒香,说:“你如今的状况不适合离开芙蓉浦,我会替你探查当年之事,你安心养伤就好。” 林醉影终于笑了,颤声说:“多谢。” 到底是头一批被置在湖底的酒,年份久远,闻着醇香醉人。 引玉看向门外的薛问雪,问:“尝尝么,香着呢。” 莲升往桌上轻叩两下,不咸不淡地瞥了引玉一眼,这人邀人共饮的姿态,和在天上时没什么两样,都跟狐狸似的。 哪料薛问雪不受诱惑,握剑拱手说:“仙姑慢用,自打踏上修途,我便鲜少沾酒。” “可惜了。”引玉不劝他,目光往门外一眺,见阮桃探头探脑的,似乎对酒很是好奇。她可不想把酒分给不懂喝的人,摆摆手说:“既然如此,你将阮桃一并带走。” 仙姑都发话了,阮桃怎能不从,嘟囔着转身说:“好奇怪的味,我还是头一回闻到。” 檐外大雨滂沱,廊上全湿,大敞房门的屋子又如何幸免,地上自然湿了大片。 直到一人一妖带着僵鬼走远,林醉影才踏进门,踩得雨水哗啦响,听见这声音,她似乎没有原来那么怕了。 可惜这酒只有引玉一个人喝,莲升是喝不了,而林醉影是不能喝。 桌边,莲升一瞬不瞬地看引玉喝完又满上,待到第七杯时,忍不住按住对方的手。 引玉喝酒不容易上脸,面颊还是白惨惨的,朝莲升睨去一眼,说:“这是我亲手捞上来的,不给喝了?” 莲升淡声:“一会儿别醉到满嘴胡言,让我哄你入睡。” “我看你才是在说胡话,我何时说过醉话?”引玉似笑非笑,指腹往杯壁里一抹,故意沾上些许酒水,抬手就朝莲升唇角碰。 醇香酒气蹿入莲升鼻腔,她连后仰都慢了几分,就好似钝住了。 引玉收了手指,托起下颌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点酒量,光闻着气味就不行了。” 莲升神色不变,眉心的花钿却艳到滴血,若非她坐姿端正,许是早就被发现醉意。 林醉影看了看这两人,垂着眼灿然一笑。 她是寂寞久了,如今面前坐了人,便忍不住说起当年的种种,她从芙蓉浦被染尽血光起,细说自己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又说自己是如何削竹成棍,一根根插到地上。 那些日子太孤寂了,她常常以为,她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生魂。 说了许久,林醉影口干舌燥,不得不打住,她一颗心因为许千里的事不断下沉,如今更容易耗费心神,光是坐着就已经累得不成样。 “乏了?”引玉温声,“那便歇一歇。” “我该回井里了。”林醉影扶桌起身,抬手把鬓发往耳后绕。 引玉看出林醉影眼底的颓靡,许是因为许千里,林醉影的魂力竟又弱上了一些,只好说:“我送你回去。” “别送我。”林醉影回头,“往前这二十年,我一是为了等你,二是为了等许千里,千里我怕是等不到了,幸好见着了你,你可千万别送我,省得我不愿意回去了。” 引玉走上前,抬眉说:“那我可就更要送你了。” 林醉影欲言又止,少倾怅惘一笑,说:“那便有劳,你不必担心我,我这些年也都这么硬挺过来了,回去后且容我缓上一缓。” 引玉走到廊上,撑开纸伞说:“认识你之前,我便有听说,芙蓉浦的主人风华绝代,我还想再看一看,你在花楼间游刃有余穿行的模样。” 林醉影没应声,扶着栏杆一步一顿往下走,她心下觉得这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在楼下见到那口井后,她竟硬生生扯起嘴角,像是为了安慰自己,说:“等着吧,再来个百年,我一定能恢复如初。” “我料也是。”引玉说。 “你何时离开?”林醉影问。 “尽早,昨夜已经歇得差不多了,也许今日等不到傍晚就要走。”引玉垂眼,“这段时日到处奔波,我们是一步也不敢慢。” “也好,我等你的消息。”说完,林醉影扭头笑说。 引玉望向周遭,才想起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不知跑哪去了,两人指定是玩心大发,忽然就忘了正事,这要是让林醉影知道,定要将她气着。 罢了,引玉转念想,见不到林醉影,哭闹的还是她们俩,该。 林醉影人已经坐到了井上,却不大愿意往下跃,毕竟等了二十年的人就在眼前,放谁能说走就走? 于是引玉站在边上给林醉影打伞,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半刻之久,引玉见林醉影又微微打起哆嗦,才催促她:“下去吧,好好歇一歇。” 林醉影正要跃入井中,余光见两缕念从远处飞蹿而来,快得好似疾风掣电。 念还未到,声已至。 “主子,主子——” “莫吓着主子了!” 林醉影微怔,才刚抬头,两个单薄的影已逼至身前。 那两个身影俱是矮墩墩的,一个披发,一个扎了两个小辫,模样都娇憨至极,可不就是香满衣和云满路。 引玉一挑眉,说:“好在你们俩还有点良心。” 林醉影万没想到,她竟还能见到这两个小孩的念,毕竟念禁不起挥霍,就算有万数之多。 这夜以继日的,万念也早该耗尽,所以她当这两个小孩已经万念俱灭、消失于世。 “主子,咱们找你找得好苦!”香满衣瘪嘴。 “芙蓉浦都没翻遍,你怎敢说苦?”云满路冷哼。 林醉影诧异看向引玉,“她们怎么还……” “是无嫌。”引玉坦白,“她把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封存在我卷中。” “竟是如此。”林醉影喜极而泣,抬手想摸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头,可手……穿了过去。 罢了,罢了,能见就好! 听两个小丫头闹了一阵,林醉影的身子受不住雨,不得不跃回井下,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自然也跟了下去。 看那三个身影逐一消失,引玉心悦,转身望向楼上的朱栏,只见莲升正站在栏前低头看她。 她把手伸出伞外,掌心手腕顿时一被打湿,硬是盛了一捧她不喜欢的雨水,说:“莲升,你在看景,还是在看人?” 莲升飞身而下,扶正引玉手中伞柄,淡声说:“人怎么不算景?好景当配好酒,得喝上一杯,兴致才够高。” 引玉摸向莲升的花钿,不禁莞尔,“既然要喝,怎么不在楼上等我,酒又不在我手里。” “我看是在。”莲升看向引玉垂在身侧的左臂,花钿之色微微有变,就是那只手,不久前把酒水抹向了她的唇。 “醉迷糊了?”引玉打趣问。 莲升轻呵,“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酒量合该有些长进。” 引玉但笑不语,朝莲升偎近,意思都写在了姿态上。 莲升揽上这人细瘦腰身,腾身飞回廊上。 落了地,引玉为抖开伞面的雨,轻飘飘推开莲升,那力道轻得好似欲迎还拒,含情的目光一时间变作钩子。 她慢条斯理地收好伞,问:“那你猜我会给你盛多少酒?” “满上。”莲升面色不改,大放厥词。 引玉踏进门,拎起酒坛晃晃,她不过是喝了七杯,坛中酒连一半也没下去。她知道莲升喝不了多少,却还是倒了满满一杯,伸出食指将杯子徐徐推到桌沿,推得稳,一滴酒也没有晃出来。 “满上了,能喝多少看你。”她兴味盎然地说。 不得不说,莲升的道其实和灵命有几分像,同样是从无化有,只是莲升虽身怀五蕴,却视之为空,而灵命的五蕴已成妄念,成心魔。 门窗单薄,哪挡得住风雨入室,可屋中酒香还是未被吹散,莲升一进屋就被熏了个正着。 走到桌边时,莲升的神色已不复清明,她见杯中酒水映上烛光,隐约觉得,弥漫整屋的香气也旖旎了几分。 引玉不催,环臂好整以暇地等,她看出莲升的步子迟滞了许多,想必此人不过是面色看着还算冷淡,一颗心早就醉懵了。 莲升低头看了片刻,才抬手端起酒碗,牙轻轻磕上碗边。 酒液太满,只是微微一倾,她的唇便被打湿,偏她还是一脸漠色,似乎禅心不减。 引玉倏然从莲升手里夺杯,那杯身一晃,酒液便荡出来大半。 “我还没喝着。”莲升看向身边人,漠然抿唇,悄无声息舐去唇上酒液。 引玉眼中秋波一转,举杯啜一口含在嘴里,贴着莲升的唇便渡了过去。 只渡半口,多了不给。 溢出的酒液沿着两人下巴滑落,淌得脖颈湿淋淋,烛光一照,徐徐下落的哪是酒,分明是缱绻情丝。 引玉有度,轻咬莲升下唇便慢腾腾分开,掌心覆着莲升的侧颊说:“我去和薛问雪他们说,日中再走,现在还可以再歇歇。” 莲升已醉得昏昏沉沉,恍惚觉得这提议很合理,颔首说:“你去。” 引玉却不急着走,而是一步步往床边退,引着莲升过去,还趁莲升神志未清,将莲升推倒在床褥上。 她坐在床沿笑,又碰莲升的花钿,说:“不让你累,仙辰匣还在冲撞天门,你一定不好受。” 莲升眼梢已红,却还故作姿态抿唇不语,端的是一副不可高攀的清冷模样。 “我去去就回。”引玉起身出门,将方才决定之事说给薛问雪和阮桃听。 薛问雪和阮桃几人本就是就着两位仙姑的意,哪里会有什么异议,倒是耳报神,躺在桌上嘀咕了一句:“你们倒是想点办法,快些找到邬嫌,迟一日,便会多不止一人深陷血海。” 引玉看向灰蒙蒙的天,说:“快了。” 待到日中,莲升倏然醒来,坐起身施术净去酒意,侧头便看见引玉躺在床榻里侧。 引玉睡得不算安宁,眼珠子一直转,似乎被困噩梦。 莲升伸手,刚想施出一缕灵力,便见引玉紧闭的眼忽地睁开。 引玉后背覆了薄汗,起身后本想借天色看看时辰,望出破开的窗纸,才想起来芙蓉浦乌云密布。 “醒了?”莲升拨开引玉微湿的额发,说:“芙蓉浦还藏有不少石珠,为永绝后患,得全部除去才是。” 引玉才醒,声音透着些许哑,“清理干净再走,此后醉影也不必胆战心惊,连朱楼都不敢回。” 莲升走到廊上,转身朝屋门伸手,问:“天净水还取得来吗。” “自然。”引玉抬手一拂,画卷凭空出现。她迎着风雨踏出房门,唰啦一声展开画,说:“应有尽有。” 莲升取一金钵,递出去说:“用不着太多。” 引玉会意,接了金钵便往卷上挤,那玉板一样的卷面竟变得柔软非常,将她的手和金钵全纳了进去。待她抽手而出,钵里已盛好满满的天净水。 见状,莲升不紧不慢施出金光,金光挟钵中水汇入天际。 “用天净水,是为了洗去芙蓉浦的死气,以焕生机。”她淡声解释。 天上重云如盖,一瞬间仿佛星河灌入凡间,那些断瓦和残垣,全被照得烁烁熠熠,就好像遍城彩灯犹在。 不是灯,是滂沱大雨中伴有金光无数,那些金光普落芙蓉浦每一处,不论是坍塌巨石,泥下百尺,还是河湖深处,都躲不过金光的搜罗。 不过少倾,河湖和泥地轰轰作响,被掩藏在深处的石珠全部弹向天际。 粗略一看,石珠数量得破百! 引玉怔愣望天,满心怒气差点撞出胸膛。她咬牙切齿,说:“残留的石珠,竟然有这么多。” 因为石珠破水土而出,它一动,便又引发幻象万千,所幸这些念珠的效力减弱了许多,且又腾得够高,否则身在朱楼的众人一定会被波及。 “都在这里了。”莲升五指一拢,她此番施出的灵力委实太多,面色登时苍白如纸。 就这瞬息之间,石珠全部炸裂,无一幸存! 水下和泥里的金光纷纷钻出,归入莲升掌心,莲升定住心神,说:“如此,便可以安心离开了。” 引玉颔首,目光只落在莲升身上,指着她额角问:“疼不疼?” 莲升本想说“无妨”,但引玉眼中的担忧叫她忽视不得。她微微一顿,改口说:“疼的。” 如今天上金光全数不见,一片天又变得暗暗沉沉。 引玉知道如果光靠仙辰匣冲开天门,莲升一定会痛如摘胆剜心,偏偏她无能为力。她轻刮莲升眉心花钿,噙笑说:“那你且先受着。” “我还以为,你有止痛法门。”莲升抬眉。 引玉走回屋中,拎起桌上的酒坛,晃着问:“止痛法门?这算不算。” 莲升想起不久前自己那醉得七荤八素的模样,一时否认不得,索性承认:“有几分作用。” 引玉抱起酒坛,说:“此行我要带上,坛中还有剩余,好酒可不能浪费。” 屋外,薛问雪和阮桃几人已收拾妥当,就等两位仙姑了。 耳报神在廊上喊:“怎这么磨蹭,叫老人家好等!快些启程,我早想和邬嫌好好算账了。” 而阮桃伏在朱栏上往下看,指着楼下那口井,委委屈屈地对薛问雪说:“你不让我去,你看,那井被人占了!” “那是芙蓉浦的主人,那原就是人家的井。”薛问雪冷声指正。 隔着单薄门窗,引玉听得一清二楚,出去探头一看,才知林醉影顶着风雨坐在井上。 林醉影周身被浇得湿透,身影何其孤寂。那两个聒噪的小丫头竟没有陪在她身边,想来是因为念力耗尽,消失了。 引玉匆匆下楼,变出一柄纸伞,不由分说地塞到林醉影手里,说:“是不想好起来了?” 林醉影咳了两声,拂开脸上的雨水,定定望着远处,说:“我原是想和你一起去不移山的,一半念头被我这残破身躯打消,一半是因为……” 引玉循着林醉影的目光,看见坍塌的屋舍,碎了遍地的瓦片,还有墙面上一些洗不净的血迹。 林醉影说:“这地方因我而成,如今一切未见好转,我自然得日日守在此处。” 她扭头看向引玉,神色有几分像从前,从前那能将生灵玩转手心的千面画妖,“这一劫错不在你,你不过是来寻欢,那毁了这欢场的人才该担负全责,你安心去,我在芙蓉浦静候佳音。” “不会让你久等。”引玉许诺。 林醉影合伞说:“我回井里,还是底下适合养伤。” 见林醉影又要跃回井中,引玉念头一动,忙不迭叫住她,说:“醉影,且慢。” “还有事要说?”林醉影回头。 引玉翻掌,一幅画忽然在手上展开,她垂眼凝视画卷,说:“香满衣和云满路余下的念还在我的画里,我把她们还予你。” “好。”林醉影笑说。 于是引玉伸手穿入画卷,将那两个小丫头的念全数掏出,唇对着掌心轻轻一吹,那些柳絮般的念,便全涌向林醉影。 林醉影使尽全力,将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全部纳入真身。 “多谢。”说完,她终于跃入井中,毫不流连。 檐下,莲升慢步走出,抬手变出黄纸数张,她手如翻花,轻轻松松便将黄纸折成纸扎,一个个有模有样的,车像车,马像马。 可黄纸做的纸扎哪里承得住雨水,所以莲升又分出了金光,将雨水全部挡开。 拉车的马晃尾摆头,和活物无差。 “无嫌真是机关算尽,若非孤风月楼上的那座佛龛,你我定还被蒙在鼓里。”引玉别开望向古风楼的目光,提裙钻进车厢。 莲升跟着上去,掀起帘子一角,好让薛问雪和阮桃等人坐进来。 “灵命以为,无嫌深受牠钳制,不料无嫌根本不是池鱼,她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反要将牠拖入污泥。”她平静道。 “策马。”引玉懒散一倚。 话音方落,两匹马立刻跑了起来,从重云撞出雨幕,撞入晴天。 就好比如今的慧水赤山,局将破,天将晓。 作者有话说: =3=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出自《诗经·小雅》 “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出自《小窗幽记·集醒篇》 第四卷 完,还有两卷,准备要回现代社会啦 ☆ 破我迷局 ☆ 第134章 离开芙蓉浦一路南行, 晦雨渐消,盖地的黑云像被打薄,最后艳阳一照,纸扎马车上沾着的雨水全部蒸发, 就好像前两日的大雨不过是迷梦一场。 不过想来, 只要灵命的孽障一日不消, 肉/身一日还在芙蓉浦,雨便停不了。 阮桃扒拉着窗, 离开芙蓉浦有近半个时辰,也仍在朝着来路看。 “想回去?”引玉问。 阮桃依依不舍:“我还没淋着雨, 怎么就走了, 刚才我见天雨中夹着金光, 那雨我要是能淋上,一定能开出花。” 莲升心平气和地说:“那是我施的金光, 用来找搜找地下石珠, 帮不了你开花。” 阮桃翘起的嘴角立刻下塌,念想全被打消。 僵知道阮桃的本意是想开花, 又慢吞吞往脑门上摸,热衷于把自己的树枝摘下来送人。 耳报神恰好就躺在薛问雪的腿上,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它白眼一翻,稚声稚气道:“下回等我老人家再长出一截枝,一定掰下来给你换洗着用,到时你想给谁就给谁, 省得多一个人还不够分。” 是这么个理,可阮桃哪是想要木头人的枝, 拉开僵的手便说:“都说不要你的了, 我自己会长。”她越说声音越小, 其实心里头清楚,别说花了,她现在连新芽也长不出。 薛问雪只是看了阮桃一眼,又目不转睛望向窗外,这段路他有些印象,当年追踪妖迹时,他也路经了此地。 他抬手指向远处村落,说:“当年我追踪那只妖,跟着在那边的村子里停留了一日,村中腥味浓重,生气又足,她恰好身负重伤,薄弱气息完全被掩盖,让我找得昏头转向。” 那村子如今还有炊烟,远远能望见屋舍边有零星几只牛马。 莲升单是投去一眼,飞驰的两匹马立刻慢下半分。她平静发问:“此地离不移山还有多远。” 薛问雪说:“如果是如今这匹马,到不移山边界当还有一个时辰的脚程。” “一个时辰。”莲升语调平平地复述。 说完,受她使唤的两匹马梦甩马尾,飞快朝那村落奔去,好像十万火急。 “一个时辰,于仙妖而言,不过一个眨眼。”引玉闭眼思索了片刻,眼皮一掀,转而问:“当年村里的妖迹是什么样?” 薛问雪陷入回忆,这段时日他似乎总是在追思旧事,单是这几日花在回忆上的心力,便要比他前边这三十九年还要多得多。 良久,他才说:“那村里饲养有不少鸡鸭,那日不少活禽被生生咬断头颅,一看便是妖怪所为。” 引玉颔首,在心中略作掂量,一个时辰的脚程不算远,如果龙娉再有躲藏之意,这村子也算是个好去处。 “去村中问问。”莲升一动念,两匹马更是疾行如风,踏得一路上尘烟大起。 引玉不由得往后仰身,差点磕着后脑,冷不丁和莲升的手掌挨了个正着。她目光一斜,看见莲升不动声色地坐正身,就好像她刚才听见的动静全是假的。 硌得可响,薛问雪和阮桃也没能幸免,一个瞪眼咬牙,一个泪眼汪汪。 莲升收回手,说:“省得一会还怪我。” 引玉笑了笑,抬臂朝莲升后头探去,五指作梳,轻飘飘从对方黑发间穿过。 她是有意为之,心知自己这一举一动能掀得起莲升心底多大浪潮,她偏还要梳得极慢,牵得莲升发根发酥。 莲升不动声色看她。 引玉这才多用上几分手劲,这回不梳了,往莲升磕着的地方揉上一下,说:“怎的,磕着你,我还不是有理由怪你。” “明珰。”莲升花钿微暗。 引玉懒散一倚,改而往对方眉心碰,悠悠道:“这色可就俗了,要不得。” 马车停在村外,省得那周身裹着白麻布的僵把人吓着,莲升甚至没让阮桃离开马车。 阮桃和僵不能走,薛问雪自然也不能,还得有人照看这一妖一僵才成。 还未进村,果然就能闻到一股冲鼻的腥味,引玉步伐微缓,却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走。 “这村里的味果然有够难闻。”引玉细细分辨,辨不出妖气,她也不打算往里走太多,在村口逮着人就问:“敢问村里这段时日可有发生妖祸。” 那人正埋头抹鸡脖,放血时一不留神便被呲了一脸。他顶着满脸血仰头,看清问话女子的面容时,不由得愣了一阵,神仙一样的人,想来是仙姑。 他随之又埋下头,拎起肩上的粗布,往脸上随意抹了两下,小声说:“妖祸啊,没有的,上一次闹妖患忘记是多少年前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妖,那东西溜进村里偷吃鸡鸭,吃相那叫一个难看。” 引玉朝莲升投去一眼,又问这男子:“后来就再无异象?” “没了,那妖吃了有百来只鸡鸭,吃完就走了。”男人一顿,怵怵问:“仙姑来此,莫非是有妖怪过来了?” “倒不是。”引玉往村子深处扫去一眼,说:“只是路经此地,便来问问。” 莲升悄无声息弹出金光,那金光瞬息便可达百尺远,不出片刻就能将这村子探个明明白白。 果然没有妖气,兜了村子一圈的金光归回掌中,她五指一握,转身说:“走吧。” 引玉心觉遗憾。 男子一听,边抹脸边仰头,急匆匆地说:“就、就那年妖患过后,我们这村便不单是养鸡养鸭了,十数年前,有户姓李的猎了条蛇回来,那蛇长得就跟成精了一样。” 莲升顿住脚步,扭头问:“怎么说?” “就,这么大!”男子张开双臂比划,那蛇看着得有一人环抱那么粗。 这样的蛇其实并不稀奇,毕竟慧水赤山无奇不有,一些蛇也许长到这般模样,也未必生得出灵智。 “后来呢?”引玉还是留了心眼。 男子刮了刮鼻子,说:“后来那蛇被姓李的晾成了蛇干,在悬梁上挂到了如今,村里人都佩服他。” “光是这样,就没别的了?”莲升又问。 男子干笑:“没了,不过那么大一蛇干,谁看不怕,我、我早想给他丢出去了。” 听起来,颇像这男子不服那姓李的。 引玉轻声一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朝莲升的食指勾去。 “既然没有异象,便不进村了。”莲升淡声。 男子唉声叹气,又觉得两位仙姑甚是赏心悦目,人都走远了,还在痴痴地望。 待引玉和莲升回到马车上,薛问雪才问:“如何?” “村里无甚异常。”引玉环臂一倚,连说话都显得没劲。 薛问雪抿唇,沉声道:“看来那妖果然没有回来,沿途只这村落人烟稠密,而不移山寸草不生,她饿了何以觅食?” “无妨,还是得去。”引玉说,“不论是她昔日巢穴,还是许千里自毁灵台之处,都该去亲眼一睹。” 莲升颔首,说:“那妖原先死在了不移山,后来重新修得妖身,也仍要回不移山一趟。若非如此,许千里也碰不到她,看来不移山必定有她流连之物。” 简言之,到不移山,对她们而言并无坏处。 “仙姑……怎么知道她死过一回?”薛问雪压根不知道这两人中途还去了枉死城。 引玉慢声:“天机。” 薛问雪便不再问。 马车辘辘而行,往南不光没雨,天还越发燥热,比蒸炉更甚。 “不移山。”阮桃伏在窗上,一字一顿地念起界碑上的地名。 她念完不过一瞬,一股热气冲进车厢,烫得僵啾啾直叫。 明明不过是界碑里外之差。 僵遇火就会忍不住叫嚷,可如今哪里有火,只是不移山火伞高张,热到离奇。 阮桃愣住,手忙脚乱把帘子放下,当这帘子能挡得住全部热气。可惜帘子垂落,僵还是没能停下叫嚷,她自己也热到周身发疼。 疼的不是骨头,而是皮囊。 到底是桃树化作的妖,缺水哪能好受,阮桃白净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树皮纹路,所幸那痕迹只出现在左颊上,右颊还是完好。 天一干,别说妖了,人也要受难。 薛问雪就算修仙多年,也不过是凡人躯,刚过界碑,一把嗓便干到咳嗽不停。他心觉诧异,说:“那年我来时,这地方还没有这么热。” “不应该。”引玉呼出的气息也好似热水烫过,她不紧不慢驱使灵力,好将热气散去,可即便如此,额上还是浮了些薄汗。 “那妖……”薛问雪猛咳,“在这地方当真呆得住?她那年回来是为了什么。” 引玉抬掌扇了扇,说:“还得找到她巢穴才知道。” 早在枉死城时,那两只妖就说起过,自打龙神离开,不移山是一天比一天干旱,所以住在不移山的人才会拿龙娉出气,将她当成不肯降雨的龙。 不过如今身临不移山,才想得明白,为什么当年的人要日夜求雨,还怒而弑“龙”,毕竟在这炙炎之地,不下雨要的可是人命。 莲升弹指施术,驱散车厢热意,也觉得怪,“这地方竟比边陲的黄沙地还要热。” “下去看看?”引玉问。 马车倏然停住,两人前后下地。 踩到泥地,才知这热意不是天上炽阳晒得出来的,得是地下有火在烧! “地下莫非有东西。”引玉轻嘶一声,隔着绣鞋,也仍觉得脚底如烤。 莲升走了数步,又弯腰将掌心完完全全贴向泥面,面不改色地说:“当年不移山的地火没被压住,如今又涌上来了。” 地火? 引玉怔住,惶惶低头,方觉得脚下炎意是有几分熟悉。 是了,当年地火掀天,天净水就算渗进地下,灭得了十丈百丈下的火,那千丈、万丈呢? 且不说,地火本就不可能完全熄灭,那样的话,慧水赤山处处都会像晦雪天,遍地都是冻死骨。 莲升神色不改,花钿的色泽却沉了许多,当年掀天的地火还是要灭的,岂能说是无用功。 众生要活,要有生生世世,就必须灭。 作者有话说: =3= 第135章 引玉偏过头, 隐约听到一些细微到极易被忽略的声音,有如撞瓮,又好像热气涌动。 细细一辨,才知这动静和贴地热浪无关, 根源于脚下的熊熊地火。 听声音, 地火离泥面尚不及百丈, 也难怪不移山热成这般。 “万事本就不可一蹴而就。”莲升抓起一抔滚烫的土,说:“当时妄图借天净水稳压地火, 以绝后患,是我异想天开。” “幸好地火没有涌上地面, 否则这地方就不单是热那么简单, 整座慧水赤山都会遭殃。”引玉也想抓一把泥, 可指腹刚碰及泥地,就被烫了个正着。 她飞快收手, 望向远处起伏的黄泥山, 说:“或许不移山就是地火的源头。” “我看是,否则当年天净水怎会压不牢此地的火, 这火甚至还生生不息,烤得整座不移山病骨支离。”莲升撒开手里黄泥,拍拂双掌起身。 马车上,薛问雪等了许久也不见两位仙姑回来,便掀起帘子往外投去一眼,冷不丁听到二人旁若无人地谈及“地火”。 地火, 这一物就连古籍也记载甚少,多数人闻所未闻。他心绪杂乱, 忙不迭放下垂帘, 越发不敢细思这二人的身份。 “回马车上吧。”莲升轻捻烫红的指尖。 引玉早被烫到差点原地踢踏了, 赶紧爬上马车,说:“幸好这两匹纸马烧不起来,否则你还得重新做一打纸扎。” 莲升钻进车厢,揭起帘子一角,说:“要真是这样,再多纸扎也不够用。” 放眼望去,不移山全是龟裂黄泥,什么花草树木,压根连影也不见。 这才叫真的荒芜,荒芜到生机全无,比晦雪天更甚。晦雪天是冷,凿开冰却能汲得到水,花草养在室内也勉强能活,而此地,多半是找遍地上地下,也集不出一滴尾指大的水珠。 路面龟裂到这等程度,也难怪马车一直颠簸,这起起伏伏的,就跟不断撞沟里一样。 引玉又往莲升身边挨,侧头时气息不免落在莲升颈侧。 烫的。 莲升侧头看她,说:“挤这么近,也不嫌更热。” 这嗓音冷清,引玉听得舒服,就如料峭春风。她顺势侧耳催促:“再说两句让我听听。” “想听什么,你尽管提,说不说在我。”莲升放开帘子,坐直身说。 “说些消暑的话。”引玉提起袖口,露出半截手臂,说:“这地方了得,再这么下去,我的画纸定要被烫到全是裂纹。” “严重了,当年地火焮天,也不见你被烫出裂纹。”莲升驱马前行,“也难怪不移山荒无人烟,住在此地的人再不迁居,便都得热死渴死。” “这地方荒无人烟,当年之事还不知要找谁问。”引玉不偎了,难得坐直了身,如今是热到双肩挨着谁都不舒服,“看来只能自己找了。” “那时村民和龙娉闹出的动静不小,不妨先沿着河床找村落所在。”莲升平静道。 引玉仰头,微微勾起襟口,说:“有道理,沿途或许能找到当时的供奉之地,龙娉的巢穴不会离得太远。” 边上,薛问雪迟疑着出声:“找河道也难,不移山广袤无边,且不说如今放眼望去全是一色。” “都是枯山枯水,想循着水声找是不可能的了,不过,看必定还是看得出的。”引玉舔起发干的唇。 边上阮桃已经在哼哼唧唧,半张脸化为木色,木纹随之显露。挨着她坐的僵急得啾啾直叫,眼底黑纹越发浓重。 薛问雪也热得难受,好在勉强能定得下心,见状取出一张符,往僵额头贴去,省得这僵急到半途就化身不化骨。 这符是封闭五感的。 贴上后,僵尚能动弹,却听不到阮桃那哼哼声了,眼前更是一片漆黑。它心急本就是因为阮桃在痛吟,如今听不见,眼底黑纹自然渐渐化浅。 “仙姑,这僵迟早要变成不化骨,你们还要一直带它容它么。”薛问雪不解,“如果它日后酿成大祸,那可如何是好。” 阮桃已难受到狂抓脸上的树皮,抓得指甲盖里全是木屑。 引玉翻掌变出画卷,手往里一探,掬出一捧天净水,倏然泼向阮桃。 泼得准,是一滴也没浪费。 阮桃被浇了个正着,吓得忘了往脸上抓,待她回神,颊上树纹已完全消失,又变回光滑肌理。 引玉收了画卷,说:“不化骨非一日能成,将它看好了,它便不会害人。” “不错,僵这一物本心向恶,但它不同,它余有一丝神志。”莲升淡声附和。 引玉睨着阮桃,抬手往后颈一碰,不料竟全是汗。她一顿,拢了手指问:“还热不热?” 阮桃摇头,一寸寸摸起自己的脸,推起僵的胳膊说:“你看,是不是没了。” “你这只僵被符箓镇住了,双眼呆滞无光,哪里看得见。”耳报神啧了一声。 阮桃愣了片刻,朝僵额头前的符箓吹出一口气,吹得它微微掀起。她着急看向薛问雪,磕磕巴巴说:“你、你别贴它了!” 仙姑都那样说了,薛问雪无可奈何,只好将符箓揭下。 僵泛白的眼珠这才动了动。 阮桃又往脸上捋了一把,脸倒是不发干了,却还是热。她从未如此讨厌人身,心想难怪以前在祥乐寺时,寺庙收留的狗总是会热到吐舌,她现在就挺想吐舌的。 引玉敛了目光,说:“当年残余的地火,还得压一压才是,否则再过百年千年,就连不移山外的数十里,也会变作熔炉。” “好在还有天净水。”莲升说,“要想让此地恢复生机,光一两次降雨必定行不通,得掘地千丈,找到地火源头。” 引玉想到当时莲升取不化琉璃时的幕幕,如今要压地火,想来只会更惊险。 “此番若要裂开大地找那源头,我随你下去。”她不假思索。 “你忌水厌火,还要跟我下去?”莲升问。 “我连你那莲池都泡过不知多少回,区区地火,有什么好怕的。”引玉说得坦然,言辞间却藏有未尽之意。 莲升一时无言,良久才喊出一声“明珰”。 “我随你下去,省得你孤寂。”引玉慢起调子。 “那我岂不是还要说一句多谢。”莲升睨她,转而说:“当年不移山龙神还在,想来便是因为时时有雨,火气才得以镇压,可惜了。” 如今天上众仙神去向不明,龙神的踪迹自然也无从寻觅。 “谢就不必了。”引玉说。 两匹纸扎马没有魂识,行路全靠莲升一念,若非以念驱使,它们定要弯绕半天也找不得着路。如今莲升亦不知该往哪里走,还得坐到车厢外,好辨清远处穷山僻壤。 莲升坐在外边,抓起闲置了许久的缰绳,对着厢中人说:“先找当年屋舍所在。” 话音方落,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她连头都还没来得及回,余光便瞥见引玉坐在了一边。 引玉抬手遮面,差点被扑面的热风给烫得睁不开眼,出来也不过一弹指,她竟已是汗涔涔的。 “出来作甚,省得我孤寂?”莲升借了引玉方才的话,不咸不淡地戏谑一句。 她策马越过土丘,一边施出金光,想知道这地方会不会有她意想不到的生魂。 “明知故问,省得你形单影只,好可怜。”引玉取出帕子擦汗,说:“其实龙娉如果单是为了隐瞒行踪,倒也可能会回不移山,这地方热,凡人过不下去,她回到这,恰好能避开人。” “的确,但离开不移山百年也要回来,只能是因为这地方有她挂心之物,且还是不好带走的。”莲升说。 “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引玉思索。 少倾,飞掠而出的金光疾疾赶回。 莲升擒住金光,不出所料,此地果然没有生息,搜寻生魂无异于竹篮打水,不过好在施这金光不单是为了找魂,还为了探明前路。 借金光,莲升隐约能看到远处泥地起伏之状,有一处胜似昔日河道所在。 莲升一甩缰绳,说:“往那边去。” 两匹马健步如飞,八个马蹄子似乎能蹬出火花。 “找到村落了?”引玉诧异。 莲升摇头,说:“找到河道所在,村落尚远。” “能找到河道也好。”引玉不慌不忙。 近半个时辰过去,在耳报神已经嚷嚷木头架子要散开的时候,莲升终于轻吁了一声。 “到了?”车厢里传出耳报神稚嫩的声音,“老人家这身子骨可禁不起颠簸,若非你们也在受苦,我定要觉得,你们是蓄意报复。” 引玉扭头对车厢垂帘说:“报复你作甚。” “嫌我吵闹。”耳报神冷哼。 引玉笑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木头也是,不过,报复你的法子多的是,实在没必要顺带着折腾自己。” “我料也是。”耳报神拖长了调子。 莲升勒马停下,遥遥望向远处某地,说:“你看那像不像干涸的河道。” 引玉循着莲升的目光打量,一眼便认出那蜿蜒河床。 那一处地势偏低,黄泥大片龟裂,其间搁着一些鱼骨,一看便知是昔日河流所在。 “是了。”自打进来不移山,引玉便热得心慌,如今心情才好上些许。 “沿着河道找,就算找不到当年的供奉之地,也该能找得到村落所在。”莲升从马车上下去。 薛问雪等人也跟着下了马车,脚踩着那地面,才知这灼意可不是寻常人受得住的。 僵才刚及地,便叫得比刚才更响,被烫到直接不能动弹,好像焊在了原地。 阮桃心急,当即想把僵拦腰扛起,可她那身量,别说扛一只僵了,自己能不能走得稳还是问题。 她两眼通红,惦记着引玉刚才给她的那滴天净水,小声说:“仙姑也救救它好不好,它难受着呢。” “它哪是缺水,不过是怕热。”引玉一顿,朝那纸扎马车看去,说:“不如你和僵待在马车上,这路途还远着,它多半是跟不了多久的。” “可、可……”阮桃急中生智,“我得跟好你们才是,否则我要是忽然骨头疼,得怎么告诉你们,啾啾么,可以让它自己待在车上。” 引玉寻思,就算你答应,你这僵可不会答应。 她一哂,说:“这一段路无需你跟,你要是骨头痛了,便让薛问雪传话,传话的法子多的是。” 阮桃紧咬牙关。 莲升已经沿着干涸的河道徐徐前行,回头说:“你在马车上等着就是,等我们找到地方,这两匹马自会将你们带过去。” 阮桃见识过这假马假车的厉害,只好拖着僵回到车上,半晌又掀了帘子说:“如果见到猫,可一定要告诉我。” “忘不了你。”引玉说。 她们此行本就是为了找龙娉,找龙娉便是为了找归月。 薛问雪跟在引玉后边,见状顿住脚步,问:“可需我留在此地,虽说不移山荒芜,不像会有妖怪出没,不过那一妖一僵,还需有人照看才是。” “要劳烦你留在此处了。”引玉对那一妖一僵也不甚放心。 薛问雪颔首便走了回去,半个累字也不说。 这河自然也是从一溪翠烟淌过来的,途径万里远,其间有支流无数,而这干涸的河床,当属支流之一。 沿途前行,果真能见到零零星星的屋舍,再往前走一段,便能看见昔日的村落。 村中果然空无一人,这地方滴水全无,人得靠水活命,没有水,村民自然全搬走了。 草木难寻,风沙自然也大,引玉刚想开口,便被扑面的尘沙呛了个正着,忙不迭屈臂遮住口鼻,闷声说:“此地以前供奉龙神,或许能找到一些祭拜的痕迹,祭拜之处向来是神仙显形之地。” “不错,那时龙神玩忽职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龙娉佯装龙神代为‘掌管’,找到供奉之地,或许就能找到她昔日的巢穴。”莲升一转手腕,一顶白纱斗笠倏然出现。 可她不是要把斗笠戴到自己头上,而是撩起素帘,往引玉发顶上戴。 素纱一垂,扑面的风沙是被挡开了不少,引玉眼前却也变得白蒙蒙,好像隔了雾。 “到村里走走。”莲升转而抖开丝巾,遮在自己口鼻前。 “还是你细心。”引玉抬手,替莲升把丝巾系好在脑后,“你自己就不怕尘沙入眼?” “无妨。”莲升黑发乱洒,发丝间还夹了沙粒,她随手一拨,想来也拨不干净,干脆收了手。 这村子比以往她们见过的村庄都要寂寥,是寂寥而非惨烈。 此地屋舍完好,只是泥壁上落了些无意留下的刮痕。 壁不见断,瓦不见碎,再看院子中的箩筐和板车,全都完整且有序地放置着,若非盖着厚厚黄土,看着像是还有人住在此地。 村中一切好像井然有序,只是没有人,村民们似乎在一日之间忽然决定迁居,只是匆忙收拾了一些行囊,便踏上行程。 引玉从屋舍间穿行,连殃书也没见着,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前,说:“这地方看起来不像是发生过妖患。” 莲升恰也是这么想的,推开那户的门,说:“照薛问雪所说,许千里除妖的地方是在不移山附近,而非山中村落。” “不错,我想的是,龙娉既然要村民供奉她,万不可能将巢穴筑得太远,当年她是因故出行,才恰好被许千里撞上。”引玉推断。 “所见略同。”莲升颔首,推门入室。 因为门窗关得极好,所以屋里积尘不算多。桌上空无一物,床板上连褥子都被拿走了,只一些零零碎碎的器物,比如柜子和木架一类不便带走的,还在屋里陈放着。 引玉拉开柜子一一查看,放在柜里的东西没几样,自然也找不到供品。 莲升查看了床下和柜子底,同样什么也没找着,甚至连香烛也没有,看着不像是常常要供奉龙神的。 引玉偏就不信了,又翻找一通,最后目光落在了一处草帘上,那草帘动了动,后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莲升见引玉放慢了步子,扭头问:“怎么了。” 引玉轻嘘一声,朝墙面缓缓靠近,捏住草帘一角后猛地拉开。 草帘后竟是没有关拢的窗,是因为有风钻窗,所以这帘子才微微摆动。 窗敞着,薄薄草帘又怎么挡得住漫天风沙,可偏偏屋里积尘不算多。 “怪事。”引玉抬指从窗沿上一拭而过,这一处的积尘可比屋中要厚得多。 她揣摩片刻,说:“这窗一定是后来才开的,窗往外开,总不能是屋里忽然生风,把它撞开了。” 莲升走过去,微微眯眼,说:“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 “龙娉?”引玉想不到其他人,“找遍整个屋也找不到供品,难道是被她拿走了。” “极有可能。”莲升合上窗,转身说:“去另一户家中找找。” 引玉抬眉,出了院子便往另一户走,过了栅栏便推门,说:“如果真是龙娉,那她也算小心,竟没将屋里的东西翻乱。” “可惜仍有疏漏。”莲升这次入室,不再到处翻找,而是先把窗前草席掀开,说:“窗纸破了。” 引玉走过去,认出这窗纸是后来破的,且还不是因风而破。 窗纸因为放置多年不曾更换,所以一戳就碎,如果是风,裂痕定是大片,此时它却只是破了个两指宽的孔。 观破洞边沿干脆利落,好像这纸是锅里煎得脆生生的饼。 “像是被人戳了一下。”引玉伸出两根手指试探,转而低头看向房中墙根,说:“要说是风卷起什么东西撞碎的,那角度可谓刁钻。” “从界碑到这村子,寻常人得走上半天,半途见这地方热不可耐,且又荒无人烟,总不该还要硬着头皮往里走。”莲升淡声。 引玉关上窗,笃定说:“龙娉,一定是她。” 莲升这才回头找起屋中供品,在柜子里用两指嵌出了尾指长的断香,“你看。” 引玉扭头,轻呵一声说:“龙娉真是够丢三落四的,要拿也不拿干净。” “那两只小妖口中的她,就不像是细心慎独之人。”莲升将那断香扔回柜子里。 这户人屋中还放有书案,只可惜书册之类的全被拿走了,笔架和砚台也不剩,若非案上留有几滴还未擦去的墨汁,引玉许还不觉得,这书案是用来写字的。 引玉将靠墙的鼓凳拉了过去,拍开灰慢腾腾坐下,坐下才觉得,凳底略显不平。 她低头朝下看,方知并非凳脚不平,而是铺在地上的草席微微隆起一块,底下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看到什么了。”莲升投去目光。 引玉起身移开凳子,以为草席下会是纸钱之类的供品,揭开才知,是一薄薄的书册。 这册子上留有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足印,头几页将掉不掉,许是临走那日落在地上,被主人踩踏了几下,那人只记得将草席拉好,却忘了把册子捡起。 “书?”莲升也诧异。 引玉弯腰捡书,粗略翻了几页,看得双眼微亮,慢声说:“这人平日喜欢作诗,日常之事都记进诗里了,也幸好这墨好,再过百年也未必会褪色。” “看看。”莲升看了过去,捏起书角说:“或许能在诗里找到供奉之地。” 引玉只好从头开始翻,好在这人什么琐事都会写进诗里,比方鸟偷吃谷子,比方旁人家的狗撞得他跌了一跤,再比方今日有未下雨,多少天不曾下雨,都能在诗里找到痕迹。 这倒是庆事,此人啰里啰嗦,又小心眼记仇,多翻几页便能看到,同村的人借他香烛和梨子不还一事。 借他香烛和梨子的人住在村口,离龙神的巢穴最近,但从某一日起,那巢穴里外便全是蛇鼠和虫,压根就是被鸠占鹊巢了。 毕竟以前龙神在时,那巢穴里外百尺,都找不到其他活物留下的足迹。 寻常人并不会想,龙神会不会是泯灭了,只会觉得,这降雨的神多半是挪了窝。 想来龙娉就是在那时出现的,她小施术法把百里外的乌云拖了过去,所以不移山浅下了半天的雨。 这写诗的哪会错过这等奇事,在诗中写,降雨是因为龙神归来。 这人还写,众人料想此乃龙神迁居的示意,雨只下在不移山南段,是让他们日后都到南段祭拜。 于是村民备好供品,顶着炎炎酷暑朝不移山南段赶。天上乌云看着近,赶过去却要花上一个时辰,且靠近了才知,那大片乌云有一半是在不移山外。 村民面面相觑,也不知龙神是不是想舍弃不移山了,好在……那日有不少雨还是下在了不移山的,应当不算舍弃。 众人跋山涉水,终于找到雨下得最密的那一处,那地方离界碑有近一里远,看起来很是荒芜,山丘也显得平了一些,和此前龙神所居的山脉有着天壤之别。 更离奇的是,洞穴不在山丘上,而是在山脚处往下走,好好的飞天神龙,似乎成了走地蛇。 众人不敢进洞,便把供品放在了外边,一个个伏地长拜,问龙神为什么不降雨,为什么搬走。 里边传出声音,斥责他们搬来的供品压根不够塞牙缝,又说他们心不够诚,平日里连香烛都不见多烧几根。 作者有话说: =3= 第136章 飞天神龙莫名其妙就成了走地蛇, 听起来的确是龙娉了。 龙娉为自己取这一个姓,必然是心有执念,想成龙想疯了。可世有鲤鱼跃龙门之说,却从未听说过, 蛇化身为龙一事, 且不说, 她这一举一动全是有损功德的,能成神便怪了。 “是龙娉, 这写诗的说她是走地蛇,倒也说得没错。”引玉冷嗤, 继续翻看手里的诗簿, 摩挲纸上字迹。 “她不是鸠占鹊巢, 而是给龙神‘换’了个巢穴,到不移山南段, 在界碑之外, 必定能找到她的巢穴。”莲升捏起页边,说:“再往后翻翻, 或许还有线索。” “她野心颇大,难怪就算死后到了枉死城,也要用那下三滥的手段,混了个城主当。”引玉分外不屑。 莲升扫视诗簿,一边说:“是了,她心里清楚, 如果枉死鬼们清醒,一定是不服她的, 否则她哪里犯得着把冥石打成十二面骰。” “龙娉当真是心比天高, 说她胆大, 确实够大,但说她胆小么,又的确挺小。她此前做了那么多恶事也不见得怕,如今反倒因为十二面骰,像山鼠一样到处躲藏。”引玉语调百转千回,说得怪声怪气,说完一顿。 她忽然觉得,还是不能和耳报神多待,相处久了,不免沾上一身阴阳怪气的毛病。 莲升不看诗簿了,好整以暇地看她。 引玉打趣:“怎么,想听我用这调子说你?” 莲升淡笑,说:“以前在小荒渚时,你可没找戏弄我。” “不过是些小花招,想引鱼老板的注意。”太久没说起过这个称呼,引玉舌尖一抵上颚,忽然发现…… 此时再提,莫名多出几分缱绻旖旎的味。 “看诗。”莲升花钿的色泽微微一变,捏住两页的页边轻轻捻动,捻得沙沙响。 “看呀。”引玉应声。 这作诗的锲而不舍,心知自己的诗写得稀烂,却一点也不气馁,洋洋洒洒就是大半册。 可惜,写到后面,他还是灰心丧气了,连韵脚都懒得压,平仄也不分,胡写一通,单是用来记事了。 “龙神”都那么说了,住在这不移山的人可不得天天走到不移山南段祭拜,就连供品也多拿了一些,家中香火也不敢断,就怕龙神忽然大怒,连一滴雨也不施了,整座不移山彻底沦为荒漠。 那可怎么行,这地方本就热,好在一年里有半载是雨期,所以庄稼才得以丰收,村民才得以安居,没了雨,一切都会跟着没。 命啊,也会没。 可“龙神”在迁居后,当真只是下了最初的那场雨,且还不是下在不移山正中,单下在边沿。 连村头村尾都没淋着,如何滋养得了田地。 不移山当真太热了,底下似乎有一把火在烧,河水日日都在蒸腾,日日都在变浅,地面甚至能看得到热浪在涌动! 又过些时日,河滩裸/露之处越来越多,地上什么野果野菜全被熬熟、熬干了,后来么,庄稼渴水,全都枯萎,种什么都活不成。 庄稼渴,村民自然也渴,可河水都已经干涸得不成样,他们上哪儿找水喝? 只能走,走到数里外有水之处,把水囊全部灌满,坛子也满上,再路远迢迢地挑回去。 就这么点水,哪里够用,更何况,不移山还越来越热。 打回去的水喝都不够,如何敢浇给庄稼,庄稼颗粒不收,照这么下去,人人迟早都要饿死。 而村民给龙神的供奉,依旧没有断,宁可自己吃少一些,也要供给龙神吃。 写诗的开始伤春悲秋,开始问天问地问龙神,字里行间全是嘲讽,质问龙神为什么光吃不现形,为什么不大显神通。 他不由得怀疑,龙神是不是要殁了,真的要从飞天神龙,堕落成了走地蛇,这一堕落,龙神的神力必定大衰,所以也招不了雨了。 又过些时日,村里饿死的饿死,渴死的渴死。 人一死,才终于有人说,龙神定是把大伙儿当猴耍,不过是贪图他们的供奉,供再多也不会多降雨。 众人怒火攻心,抄起家伙就往不移山南段赶,进了龙神的巢,见一女子抱着金银和稻谷酣睡不醒,俨然一副饱食暖衣的模样。 这女子脸上有鳞片,根本就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是……龙神! 写诗的也抄了家伙过去,否则也写不出那女子相貌堂堂、其心可诛之类的话。 他还写,龙神之所以不显形,怕还真是神力大衰,只能沦落到要骗凡人供奉的地步。 村民依旧不觉得是龙神是被取而代之,只认为,他们被龙神戏耍了,龙神想降雨就降雨,不想降就不降,害得他们饿殍遍野,而她倒是丰衣足食。 趁龙娉还在酣睡,一众村民赶紧把迷/药塞她嘴里,捆严实了将她抬到干涸的河道上。 走到这一步,如何才能平息众怒?自然是要点上一把火把她烧了! 众人在不移山中日日如受火烤,岂能容龙神逍遥自在,也要让她吃吃火烧的苦才是! 这熊熊大火,便是村民的怒火。 村中人听说“龙神”被绑,都纷纷从村里出来,没一人替她说话,都觉得龙神死不足惜。 他们顶着炎日看得目不转睛,身心舒爽不已,头一回觉得,其实不移山的热不过尔尔! 可舒爽不过一时,在“龙神”被烧成灰后,村民才开始怕,心知这可是弑神,弑神会有报应。 雨还是不见下,村民不得不商讨,要不要连夜搬走,搬去有水的地方,也省得龙神的鬼魂找回来。 于是众人连夜收拾行囊,因为走得急,许多东西没来得及收拾,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诗到这便结束了,这人多半也是急于离开,所以最后数行字写得歪歪扭扭,笔墨急到飞出了页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引玉合上诗簿,“到后来四处掏吃婴孩心,龙娉对凡人也依旧没有愧疚之心。” “此人连鸡毛琐事都要记在诗中,看来村民似乎只是烧了龙娉,未烧她洞穴。如此说来,如果她在洞中还有藏物,那的确是会回来的。”莲升推门往外走,抬手遮在脸前,省得风沙入眼。 引玉把诗簿重新放到草席下,走出门辨别起方向,抬手指向远处问:“不移山南段在哪呢?” 莲升推着她的手,令她转向别处,说:“那边。” “走么。”引玉不过是嘴上礼貌一问,步子早就迈出去了。 莲升跟了上去,淡声推断:“龙娉离开枉死城,多半是先回了不移山,接着才到扪天都,许千里当时遇到的妖,不出意外就是她,‘同归于尽’只害了许千里的命,否则龙娉后来也不会在扪天都现身。” 引玉抿唇沉思,抬手撘住斗笠的边,省得这斗笠被风刮走,良久才说:“同归于尽啊,必是用了自毁灵台之法,正如当时的赵明心。” “那定是会留下痕迹的,自爆而亡好比天降劫雷,那动静小不了。”莲升目色凛凛,“否则薛问雪也不会认定,许千里是和那妖同归于尽。” “确实。”引玉又从死寂般的村落间穿过,慢条斯理地说:“这不移山的走向是自北朝南,从芙蓉浦过来时,到的只是不移山的北段,照这么看,南北应该都有界碑。” “去看便知。”莲升说。 南行时,两人离马车越来越远,见河道渐窄,而四周屋舍又越来越少,便知应当快到不移山南边的边界了。 果然是有两座界碑,见界碑,又往前走了一段,便能看到一土丘。丘上光秃秃的,山脚似有洞穴,想必就是龙娉当年的巢穴。 引玉停在洞穴前,偏头往里打量,可惜因为洞穴挖得深,里边漆黑一片,她看不出究竟。 “没有气息残存。”莲升在她身后说。 引玉颔首,打量泥洞里外,倏然眯起眼,指着洞壁上某一处说:“你看那是什么。” “蛇爬行的痕迹。”莲升说。 那长长一根,又是蜿蜒着的,可不就是蛇留下的。 龙娉多半是怕被人发现,所以不走地面,反倒是攀着泥壁而行,是有几分聪明,可惜不多。 引玉笑了,她被灵命玩弄于鼓掌多时,又见识过无嫌的缜密心机,如今见到龙娉这蹩脚的躲法,竟像在看笑话。 她抬眉说:“看痕迹还算新鲜,既没有被吹散,也没有被风沙遮掩,她不久前一定又回来了一趟,你我嗅不到气息也不足为奇,藏息之术又不难学。” “寻常蛇是会择一洞穴常居,除非遇到威胁,龙娉虽然是妖,到底也算蛇,这习性想来难改。”莲升弯腰往里走,“进去看看。” 引玉扶着泥壁徐徐前行,没想到这洞不过是外面窄,里面挖得可太宽敞了。 莲升施了金光,洞里顿时一片敞亮,里边一地狼藉,既有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碎骨,又有金银和纸钱香灰。 引玉压根不想往里多踏一步,停在外边捡了一截树枝,将一团东西慢腾腾地挑了起来。 软趴趴,还挺长,分明是蛇换下的皮。 怪的是,这皮断了一截,不完整。 “没有气味。”引玉眉头紧锁,哪料到自己竟还有捡蛇皮的一天。 莲升回头,从袖中取出枉死城那两只妖给她的锦盒,开盒便见里面蜷成一团的蛇皮。 按理来说,得是锦盒里这一团的时日更长些,但锦盒效力不同寻常,使得盒中蛇皮还是崭新。 两团蛇皮上花纹大小和走势一致,根本就是同一条蛇蜕下的。 莲升细细对比,说:“是她。” “看来她还是会回来的,也不知道这地方有什么值得她念念不忘的。”引玉轻呵,勉勉强强又往里迈了几步,想在这一地狼藉间找到归月的痕迹。 莲升也在四处翻找,用木棍将堆叠在一起的杂物一件件挑开,说:“她应该不敢舍弃归月的躯壳,寻常凡人的身躯,根本不如仙躯好用。” “我想也是。”引玉皱眉,“但此地有蛇皮不假,她就算夺舍归月,也不会将自己的躯身弃之不顾,想必她的蛇身和归月的身就在一起,这样到了要蜕皮的时日,也好更换躯壳。” “等她回来。”莲升丢开树枝,未将搅乱的东西放回原处,想来以龙娉的性子,连东西被人碰过也发现不了。 引玉颔首,转身往外走,实在受不了洞里的憋闷。 她穿出洞穴,扯好斗笠的垂纱,说:“以前这山丘外的河道还未干涸,蛇穴居此地也不奇怪,如今是数里找不到一滴水,也不知龙娉怎么过得下去。” 莲升也洞里出来,平淡说:“可别小看了妖怪。” 引玉垂着眼轻轻一嗤,神色难辨地说:“是小看了,我根本想不到,归月会栽在她的手里。” “那两只妖说,龙娉有一双能蛊惑人心的眼,如果碰上,还是谨慎些为好。”莲升望向空无一人的黄沙地,说:“趁她还未回来,去找找当年许千里留下的痕迹。” 引玉颔首,她心中略有不安,如今眼前全是黄沙,也不知当年的痕迹还在不在,干脆说:“不如去问薛问雪,省得一通乱找,还找错了方向。” “也好。”莲升转身,垂在身侧的手倏然一抬,似乎凭空拽动了什么东西。 引玉没留意,只是掀起斗笠的白纱,她眼底总是含情,在这黄沙地里缱绻似水。 莲升一顿,伸手想把那白纱捋好。 引玉偏头避开,似笑非笑地看她,说:“怎么还不给看,我如今乏着呢,想看清楚点,借你消消疲意。” “借着了?”莲升拢起手指,方才她碰了不少秽物,暂不会用这只手去碰引玉,“可别忘了有借有还。” “少说两句,这地方热着呢,可别矫枉过正,把我心火点着。”引玉终于放下白纱,嘴角笑意顿时变得模模糊糊。 莲升默不作声,沿着河道往回走,心说,也不知点着的是谁的心火。 两人方回到村落所在,便听见马蹄声远远传来,两匹纸扎马嘶嘶叫唤。 引玉循着辘辘声望去,见远处尘沙扬天,两匹马拖着车飞奔而来。 马跑得飞快,薛问雪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 薛问雪根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想扯住缰绳勒马停住。 可惜这马是纸扎做的,不听他使唤,不论他怎么拉扯缰绳,马也不见停。 “这样也好,省得还得找过去。”引玉走到路上,好在头上戴着斗笠,否则她定要被这遍天的尘沙堵住口鼻。 薛问雪见半路上走出来一个人,吓得脸色煞白,再一看那身形和衣着和仙姑极像,忽然又定下心。 两匹马没有撞上路中央的人,在咫尺外倏然停住。 阮桃在车厢里瑟瑟发抖地问:“马要带我们去哪呀,仙姑不是让我们在原地等么,如今可怎么办。” “是仙姑。”薛问雪回答,赶紧从马车上翻了下去,打量起附近屋舍说:“仙姑可是发现了什么。” 阮桃从帘子里探出头,果真看见仙姑,心头阴霾顿时一扫而空,两步便从马车上下去,还躬着腰想把她的僵背下来。 可她那身板哪里承得住,且不说,僵的手脚可不是那么好弯曲。 “此番招你前来,是有一事要问。”引玉稍稍掀开白纱,说:“你之前是如何得知许千里和妖同归于尽的。” 薛问雪一愣,半晌才说:“他自毁灵台,那迸溅开来的灵力,好比天雷降世,我见那地方被夷为平地,一瞬就明白了。” “你甚至不是从旁人口中听说。”引玉皱眉,想起方才一路过来,也没见着什么看着像是被夷为平地的地方。 这不移山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如果真要夷为平地,那应该很显眼才是。 薛问雪明白,仙姑是想找到那个地方,他望向远处山脉,搜索枯肠地辨别当时事发之地,良久才抬手一指,说:“应当是在那一边,是在不移山外沿。” “带路。”莲升说。 薛问雪召出飞剑,腾身便站到剑上,说:“仙姑随我来,只是……时日久远,不知那地方有无变化,或许我也不大认得出了。” “无妨,去找就是。”莲升见桃妖眼巴巴地盯着她,还一副想跟又不敢开口的模样,索性说:“坐回车厢去。” 恰好那僵还在马车上试探着迈腿,腿还没迈下,就被阮桃推了回去。 阮桃兴高采烈,一心觉得,她应该很快就能见到猫了。 耳报神被薛问雪落在车厢里,哼哼唧唧地说:“也好,我也在车上待着,省得吃到满口沙。” 薛问雪御剑而行,莲升和引玉便坐在车厢前,策马尾随。 车轱辘掀起的黄沙几乎与天同高,乍一看,好像天上垂下泥黄纱障。 薛问雪还是找了一阵的,这不移山连条路也寻不着,山丘沙地又都长得格外相像,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 还真是在不移山外,离龙娉的巢穴约莫有个三里远,远远便能看见地上有个好似劫雷轰出来的深坑。 薛问雪倏然停住,说:“就在那一处,这阵仗寻常人万是凿不出来的。” 引玉提裙往下一跃,不紧不慢走到深坑边沿处,看了一阵后,干脆踏了进去。 薛问雪收了飞剑,神色复杂地说:“我认定许千里在此和妖怪同归于尽,是因为那中央有他的断剑。” 引玉步至正中,果真看见有半截剑插在泥石中,除这半截剑外,周遭再没有其他打斗痕迹。 莲升走近,弯腰触碰断剑边沿,循着剑身抚至泥面,淡声说:“许千里的确是爆体而亡,这痕迹不是天雷砸出来的,换作天雷,这坑只会更深,更加惨烈。” 引玉本还以为,能给林醉影带回喜讯,没想到许千里当真死了。 她环顾四周,皱眉说:“真的是龙娉吗,如今只知道那妖实力不弱,否则许千里根本无需走到自毁灵台这一步。” “赵明心亦是自毁灵台。”莲升意有所指。 引玉心里已有猜测,假使龙娉是先到的不移山,那她和许千里的确有交手的可能。 那一战后,龙娉一路东行,而薛问雪亦然,只是薛问雪途中还除了妖,她快薛问雪一步,早早便到扪天都,做起了伤天害理之事。 引玉低头一寸一寸泥地地找,看得分外仔细,说:“那只妖总该被他伤到,不可能他自毁灵台,那妖还是寒毛不伤。” “不用找了,必定是龙娉。”莲升淡声。 说完她才意识到,引玉在急着确认什么,于是她一抿唇,干脆震出一掌。 “我想知道,在和许千里交手的时候,龙娉是不是就已经夺舍了归月。”引玉心跳如雷,“如果两次被他人自毁灵台所伤的都是归月,那归月也……” 太无辜了。 伤归月的人,又何尝不无辜,不可怜。 莲升震出一掌,登时地动山摇,脚下轰隆作响,像是被翻捣略了一通。 许千里的断剑嗡鸣着腾至半空,被剑尖刺穿而深埋在泥里的一截蛇尾骨,也随之展露无遗。 难怪,龙娉洞穴里的蛇皮断了一截,原来是因为她断了尾! 引玉仰头,哽在心头的那一口稍稍纾散了一些,说:“所以龙娉是在去扪天都的路上,亦或是在扪天都里,才夺舍了归月。” 莲升颔首,弹指将卡在蛇骨间的断剑拔了出来,凭空扯出一块方布,将那截剑仔细裹起,递给引玉说:“是伤心物,但或许林醉影会收。” 引玉接了过去,看着蛇骨落在地上,慢声说:“我想也是。” 地动骤停,莲升看了地上蛇骨许久,竟抖出一角裂帛,包好将它拾起。 “你……”引玉投去一眼,有些嫌弃。 “不是你画了莲花的那块。”莲升解释,翻掌将蛇骨收起,又说:“翻遍地下,再找不到它物。” 引玉这才收敛神色,摇头说:“蛇尾足矣。” 深坑之外,薛问雪神色恍惚,哑声说:“于我们修仙者而言,身死之地便是执念所在,所以我当时不曾想过要拔他的剑,更何况我与他不过是点头之交,这断剑拿了也不知该交予谁。” “无妨,我会把它送到醉影手里。”引玉低头看了一阵,倏然将裹在粗布里的断剑抛高。 狂风席卷而来,那沉甸甸的断剑变作落叶,一瞬便被卷远。 薛问雪目光随之飘远。 莲升抓起引玉的手,拍开她掌心的泥,说:“龙娉在这里断了尾,那尾至今也长不出,她定是不敢再来这地方了,不妨把马车置在这,你我到她巢穴附近等她。” 引玉反握住莲升的手指,说:“正有此意。” 周遭风声大,阮桃境界又不算高深,根本听不见远处两位仙姑在议论什么。 耳报神倒是听见了,却不想说给这桃妖听,省得她一听到“归月”二字,就哭哭啼啼想要跟着去。 马车自然就留在坑边了,薛问雪抱剑坐在车轱辘边闭目养神,耳朵却没敢歇,随时留意着车上的动静,省得阮桃偷偷溜走。 迢迢千里外的芙蓉浦还在下雨,雨水又淹没了石井。 忽然间,水被砸出扑通声响,一银白之刃缓缓沉底。 作者有话说: =3= 第137章 自打引玉和莲升离开芙蓉浦, 林醉影便不敢再睡太沉,生怕错失两人送来的讯息。 银刃入水,砸出的动静惊得林醉影匆忙现身。 挂在井壁上的画倏然变作瘦条条的人身,好像鱼妖般仰头上浮, 堪堪将那截断剑捧在掌心。 这剑…… 林醉影怎么可能不认识, 就算这柄剑只余下一截剑尖, 又或者它只剩两指宽的刃口,她也认得! 这是许千里的剑, 当年她和许千里暗拜天地,许千里在剑锋上刻了她的名, 此后不论去到何处, 都好似有她在侧。 修仙者的本命剑, 关系他们的道行和修行,好似化作他们体肤的一部分。剑一损, 或许预示命之将尽, 有几分修行遇滞的隐喻。 其他人将本命剑视同至宝,磕碰都不忍, 许千里却是说刻就刻。 林醉影明白,这断剑定是引玉送回来给她的,剑已至此,人怕是早就不在。 这样的结果,她早就设想过,薛问雪能说得出“同归于尽”的话, 许千里如何还能活。 她心里的苦水汇至眼角,整个人如同泡在烈酒中, 周身酸涩无力, 一时间不知南北西东。 苦自然是苦的, 可她已经苦了太多年,她的身和心早和苦痛妥协,忘了如何放声痛哭。 良久,林醉影抱着断剑浮上水面,坐在井沿听雨声滂沱,当作是自己放声而哭。 她不怕雨声了,也不用再担心心上人在外或饥或冷,她万不会再郁郁寡欢,既然应了引玉,她就得早日恢复,好将这芙蓉浦从头拾掇,重筑昔日繁华。 香满衣和云满路从井里钻出,一左一右将林醉影夹在中间,一人扮起鬼脸,一人在旁吹毛求疵,偏说这鬼脸扮得不好。 “不必哄我开心,你们还是赶紧回到井里去,可别白白耗光了这缕念。”林醉影幽幽道。 “不嘛不嘛,我要陪主子!”香满衣噘嘴。 云满路在边上说:“我看你只是闲得慌。” “让我省些气力,我可不想再拎着扫帚赶人了。”林醉影又说。 两缕念大惊失色地往井里钻。 …… 不移山的白日很长,长到似乎昼夜颠倒,在别地早是明月高悬的时候,这地方还是亮堂堂的。天地间的燥热一直不见散,夜里也依旧如此。 远处忽然窸窸窣窣作响,好像有什么正在缓慢靠近。 在这不移山待了一日,别说活物,引玉连虫鼠的尸都没见着,此地滚烫如火,想来虫蛇鸟兽和人一样,早就迁到别处了。 可这声音听着的确像活物在爬,引玉倏然醒神,更是将气息妥善屏蔽,朝声音传来处望。 莲升睁了眼,见引玉抬起食指往唇前一抵。她没说话,只是缓缓扭头,眼虽还望着别处,耳朵却已经侧了过去,好听清动静。 夜深后不移山昏暗如墨,连鬼火也没有,只能借月色打量周遭。 引玉定睛,见远处墨影有变,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徐徐涨高。 那玩意涨了有六尺高,最后变作直立而行的人,根本就是妖怪化人! 在不移山,又是在这洞穴附近,除了龙娉还能是谁? 引玉唇一动,一个字音也未发出,却已在心底,将龙娉的名咬音咂字地念出。 变回人身后,那人缓缓迈出一步,爬行的沙沙声全然消失,变作轻盈脚步。 脚步那般轻快,也不知是碰上了什么好事,再听那人口中逸出不成调的曲,更知其心底自得。 那妖便是这么哼着曲儿,闲庭信步般往洞口踱,定是刚吃饱喝足,所以曲儿哼着哼着,还打出一个响嗝。 夜色浓重,引玉光看那影,也辨不出对方是不是用的归月的躯壳,不过听那哼得稀烂的调子,隐约不像是。 莲升往她手背轻拍了一下,似是安抚。 引玉自然不急,半日都这么等下来了,她何必急于这一时。 妖轻悠悠往洞里走,踩得一地碎骨和砂石嘎吱响,压根没料到有人埋伏在外。 进了洞穴深处,她打了个哈欠,嘴里忽然说出一句:“看看,这是谁的苦日子要到头了,是我。”她拉长了语调,又说得不遮不掩,叫洞外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归月的声音,但也保不齐龙娉究竟是不是用的归月的躯,或许躯壳是用了的,只是她说话时用的是自己的声。 引玉压根安不下心。 进洞后,沙沙脚步声遽然一顿,不知龙娉是说睡就睡,还是站着没动。 片刻便知,龙娉是站着没动。 因为不过一弹指,里边的妖便像是撞上了什么洪水猛兽,疯了般往外边跑,边跑边变回蛇形。 莲升看了引玉一眼,蓦地起身,手中绽开金莲。 金莲一绽,远处明光烁亮,只见地上蛇影飞快逃也,蛇身不全,根本就是断了尾! 引玉蓦地取出归月的铃铛,猛晃数下,越晃心越沉。 这法器与归月牵连极深,如果归月就在附近,它的声音必会变得清脆无比,铃也会恢复往日光亮。 可如今,铃铛变也未变。 也就是说,归月的躯壳也许根本不在洞穴中,不知被龙娉置在了哪一处。 “放她。”引玉传心声说。 龙娉觉察远处有人,以头抢地往泥里钻,硬生生把自己从走地蛇逼成了打地蛇。 在龙娉那截断尾近要消失在地面时,莲升的金光倏然逼近。 金光明明有着能将万物五马分尸之力,却只是不轻不重一刮,刮掉了龙娉数片蛇鳞。 底下有狭窄地道,那地道想来是龙娉早就挖好了的,且还只能容蛇身穿行,当是逃命之用。 龙娉到底躲藏了二十来年,对逃命一事,已是熟能生巧,她屏息飞遁,一瞬就没了影。 引玉本是倚在山石上坐着,此时才不紧不慢站起,说:“她没有用归月的躯壳,但她既然要借归月藏身,那身躯应当不会太远,或许就在这附近。就和此前商议的那样,暂且叫她不知道,是我们故意放她一条生路,等会儿悄悄跟去,找到她其他巢穴。” “不难跟,她那逃生的地道总不能挖到天涯海角。”莲升凝视起远处的黄泥地。 就在龙娉方才消失的地方,泥地上多了个洞,是被龙娉撞出来的。 “她看到你特地留给她的东西了。”引玉轻轻一哧,好整以暇地说:“昔日白玉京上那些敬仰你的仙,知道你心肠这么坏么?我还料你为什么偏要把那截断尾带上,原来是要用在这。” 莲升收了目光,不紧不慢地往洞里走,顺道抬臂,朝掌心吹去一口气。 掌中金莲变作飞絮,附在了洞壁,照得山洞敞亮。 那截断尾就悬在半空中,用一根丝线吊着。 莲升扫去一眼,低头又看向满地的狼藉,可惜还是没能看出端倪,龙娉似乎是空手而归。 她淡声反驳:“我这也算得上坏心?龙娉做过的恶事数以千计,这么吓唬一下,连她的零头都不及。” “是了,你是莲仙么,自然是出淤泥而不染。”引玉在洞外应声,提裙蹲下,轻轻触碰地上龙娉撞出来的三指宽的窄洞。 洞边有龙娉的落鳞,这鳞像鱼,又和鱼不同。 这成了精的蛇,鳞上有着有别于其他蛇妖的纹,或是打旋,或是横条,又或是菱纹。 而龙娉的竟是罕见云纹,生来如此,也难怪她入魔般想化身神龙。 莲升转头说:“染不染,还不是全由你说了算。” 引玉往洞里眺去一眼,这才走了进去,借金光四处打量,嘲谑道:“龙娉果然是先回的不移山,后来才到扪天都,那一路可谓是吃穿不愁。如果这洞当真如此简陋,她没理由大费周章回来,洞里一定藏了东西。” “没有生息,亦无死气,不知藏了什么。”莲升知道引玉在忧心什么,说完一转手腕,掌心又绽出一朵金莲,那莲分作金光无数,纷纷往地里钻。 一番找寻,一无所获。 莲升收起金光,说:“这么找就好比大海捞针,不如先追她,她如果真的警觉到有巢不敢回,便只能擒捉逼问了,不过看她也不像是会老实作答的。” “我想也是。”引玉轻呵一声。 莲升转身,说:“她受了伤,一路必定会留下血迹无数,循着她的气息走。” “便如你所言。”引玉颔首。 这洞穴是在不移山的最南端,再往下走,可就是高岭和断谷,龙娉要是往那边逃,无异于自寻死路。 好在龙娉的气息并非南下,而是朝北径直离开不移山,沿着官道一路飞奔,途径数十里远,一路不曾停歇。 龙娉是会躲的,净往生息聚集处躲,直接潜到了一村子里,那村子熟悉,可不就是薛问雪指过的那座。 村中住有不少人,那纷杂生息无异于染缸,硬生生将龙娉的气息给埋没了。 可想而知,龙娉原先身上就有伤,并且伤势不小,或者说,只比一息多上一点,否则怎会被金光一刮,就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此时村中还是灯火通明,四处有鸡鸭在叫,也有犬吠,一些人坐在屋外忙活,为谋生不舍昼夜。 引玉遥遥望了一阵,说:“龙娉躲得这般轻车熟路,看来没少来,此前过来时没找到她的行迹,是我们疏忽大意了。” “她能在这附近躲这么多年,总不会一直愚钝。”莲升平静道。 “村中腥味极浓,还得进去一探。”引玉皱眉。 莲升却弯下腰,往泥地上一捏,捏起一片落鳞,说:“果然是常客了,她早料定别人在这地方觅不着她的气息。” “她的鳞?”引玉探头打量,“何时的?” 莲升摩挲了几下,拉住引玉的手,往她掌心上放。 引玉一看便知,这鳞上根本没有血,且又极为黯淡,想来脱落已有一段时日,和刚刚掉在洞外的几片明显不同,不过鳞上的纹路倒是一样的。 “果然是我们草率了。”引玉五指一拢,险些被蛇鳞锋利的边沿割到手。 莲升往村中走,模样倏然大变,红裳白罩衫变作粗布麻衣,长发也用粗布条系在脑后,一张脸平平无奇。 她忽然扭头,往引玉眉心点去,点得引玉措手不及。 引玉还未来得及出声,一低头,便见自己身上的衣裳也变了模样。 “之前村口那杀鸡的说,李家会猎蛇,如今恰好缺件衣裳,进去问问。”莲升淡声开口,入戏入得分外快。 引玉微愣,哧地笑出声,说:“在小荒渚只待了二十三年真是委屈你了,你合该继续扮那鱼家家主,日理万机,天天同人周旋。” “不这么说,别人怎会信。”莲升走到村中,沿着灯火通明的长街一路前行。 村里人不少,见有人路过,都纷纷抬头打量一眼,许是因为平日里进村的外来人本就不少,所以看见这生面孔,也无人觉得稀奇。 莲升看似也不像是头一回来的,姿态坦荡至极,忽然停在一户正在宰杀山猪的人家面前,说:“不知村里有没有饲蛇的?” 杀猪的没应声,坐着嗑瓜子的妇人仰了头,看了莲升一眼,说:“饲蛇的没有,但李老头子倒是有一手擒蛇的本领,就连那一人宽的大蛇,他也逮得回来。” “这么厉害,敢问李家往哪儿走。”莲升说。 妇人吐了瓜子壳,抬手往远处指去,说:“你就沿着这路一指走,看见院子里有晾晒蛇干的,就是李家。” “多谢。”莲升朝引玉投去一眼。 引玉慢悠悠跟在后边,那姿态和她一身皮囊极不搭调。她朝周遭扫去一眼,肩抵着莲升的肩,说:“龙娉总不能把自己变成蛇干晾晒。” “看看便知。”莲升说。 这村里晾晒蛇干的只有一户,整个村也只那一户熄了灯。在旁人都在为了生计彻夜不眠时,那户人早就睡得鼾声大起。 院子的栅栏压根未叩上,轻轻一推便能推开。引玉走到院中,听着那如雷贯耳的鼾声,打量起满院的蛇干。 应当都是要入药的小蛇,看模样都不像龙娉。 引玉想起,此前村口那人说,姓李的把巨蛇悬在房梁,也不知硕大一条蛇挂在头顶,那人怎么睡得着。 作者有话说: =3= 第138章 院中晾满蛇干, 远远望着好像挂了麻绳无数,其间腥味浓重,又夹杂些许死气,偏偏妖气难觅。 龙娉在藏踪匿迹上的确有一手, 否则以她那脾性, 如何苟活得到如今。 这气息混淆的村子, 就是天然的屏障,护了她或许数年、十数年的周全。 “满院同类的尸, 她如果是躲在此处,也称得上冷漠。”莲升冷淡道。 “你看这数以百计的蛇干里, 有没有她?”引玉问。 满院各式各样的蛇干, 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在屋中响亮的鼾声中, 莲升的目光缓缓扫过。 引玉细细回想,方才在不移山撞见的龙娉蛇身。 那蛇身也就个几指宽, 麟几乎全黑, 身上有金环,头上还长了须, 乍一看确实有几分像龙,只可惜尺寸小了一些。 只是,想来龙娉不会愚钝到不遮不掩地把自己挂在竿上,至少会把自己断了的蛇尾藏起来。 “用了术法,就会有破绽。”引玉在晾竿间穿行,一双眼和竿上蛇干离得极近, “就算没有气息泄露,也会留下蛛丝马迹。” “不错。”莲升抬手拨动面前那梆硬的蛇干。 引玉扭头, 目光在莲升手上顿了一下, 说:“如何?” 莲升收回手, 捻动方才碰了蛇干的两指,说:“再看看。” 院中蛇干过百,一下还看不完。 莲升慢步往后巡,前三排后三排的竹竿上均无龙娉,越是往后走,她神色越冷。 引玉也有所察觉,走到最后一竿前时,心不由得下沉。 满院寻不到龙娉的影,竿上蛇干不过是寻常死物的躯,术法痕迹全无。 屋中鼾声越发响亮,时而低沉,时而高昂。 引玉猛朝那熄灯的屋看去,总觉得这鼾声有古怪。 莲升也目不转睛地看向不远处泥房,说:“她的气息的确虚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引玉皱眉,本想再细细分辨龙娉的气息,却被满村的腥味熏了个正着,太冲鼻了。 “但也有迹可循。”她接上莲升的话。 莲升蓦地一打响指,檐上的瓦冷不丁被掀动,啪嗒猛响。 声响不输鼾声,偏偏屋里人没醒,只是鼾声听着……还更高昂了一些。 高的那半分微不可察,但引玉和莲升皆非常人。 引玉抬手指向泥屋,不动声色。 莲升定定盯着那扇窗,才打过响指的手倏然一转,不紧不慢展开掌心。她掌上金莲盛放,光彩熠熠,外沿瑞光灿金,其心丹红。 金莲变作飞絮,从窗缝门缝钻入其中,照得屋中明亮非常。 那什么桌柜和吊顶的影,全映在了薄薄窗纸上。 不对,什么吊顶,这屋哪里有吊顶!谁家吊在悬梁下的灯架还会微微挪动。 那根本就是,活物。 看那盘虬曲折,还微微拱动的模样,可不就是旁人口中那一人宽的大蛇。 金光才刚钻进门窗,屋中蛇影便被惊扰,自然要想着法子跑路,所谓一人宽的大蛇,怕就是龙娉的伪装。 飞絮般的金光贸然入室,不光大蛇受惊,似乎屋主也受了惊吓。 刚才瓦片大动都没能将主人惊醒,如今金光不声不响闯入,反倒将那人扰醒了。 不,也不对。 屋里人的气息变也未变。 映在窗上的蛇影也没变,却有麻绳粗细的玩意在半空中摇晃着坠落。 “妖气,出现了。”引玉冷不丁开口。 莲升神色微变,只一勾手指,屋里的门闩便脱销而出,当啷落地。 她推开房门,竟见硕大蛇干还悬在房梁上,那玩意……的确是死躯,刚才坠落的才该是龙娉。 “怎么回事?”引玉还停在屋外,见状一愣,意识到自己刚才猜的竟然都错了。 莲升仰头,说:“这蛇干非她所变,但被她用来藏身,刚才蛇干蠕动,多半是因为她藏在其中。” “姓李的能捕到此蟒,怕也是她设计的。”引玉赶紧进屋,轻吸鼻子后猛地瞥向墙根,说:“妖气还在。” 床上的确有一老者正在酣睡,想必就是那姓李的。 引玉探了那李老头子的鼻息,说:“人还活着,方才的鼾声是龙娉故意发出来的,这李爷子多半是被她吓昏过去了。” 莲升沿着墙根一通找,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鼠洞一样的破口,她往洞口一刮,刮出零星血迹,说:“是龙娉。” 引玉心觉好笑,转身步出房门,说:“自打来到这慧水赤山,我还是头一次碰上这么好笑的妖,属实称得上坏且愚蠢。” 莲升深以为然,淡声说:“她被灵命利用,倒也不稀奇了,去屋后看看。” 引玉不假思索地出了房门,绕向屋后。 屋后的地上有一滩未干涸的水,边上有蜿蜒痕迹,还有忽断的足印。 “这足印一看就不是龙娉的。”引玉断言。 莲升睨去一眼,颔首说:“看来姓李的不久前还在清洗蛇皮,但被龙娉吓昏扛进屋里了。” 她指着边上的蜿蜒爬痕,又说:“痕迹新鲜,龙娉刚留下的。” “跟过去。”引玉说。 两人随着那行迹而去,不过么,这一路并不能全靠水痕。 水痕哪能一路绵延,早在李家数尺外,便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能追上龙娉,全靠她留下的零星血迹,还有一些时续时断的爬痕。 想来她是受了惊,无意中扯着了伤口,所以又洒出不少血。 追到村尾时,引玉已是乏得不成样子,而就在此时,血迹断了,原先龙娉现形逸出的隐约妖气也彻底消失。 当年薛问雪也正是这么一路追寻龙娉的足迹,还未追到,那足迹和气息便通通消失,好像人间蒸发,否则薛问雪也不会放弃找寻。 “不见了。”莲升平静道。 引玉停在略显寂寥的村道上,看周遭泥屋和树影恍若鬼魅,一时间心中好像有了猜测。 为什么龙娉能忽然消失,那自然是因为夺舍,借他人躯壳,藏起自身行迹气息。 况且龙娉还长了一双能蛊惑人的眼,夺舍一事,于她而言就好像家常便饭。 村尾也有一些人家,一些人见到两位陌生女子快步赶来,都诧异着抬头,但只是投去一眼,便纷纷继续忙活。 乍一看,好像毫无破绽,但有一人一不留神便露出了破绽。 那人也跟着投了目光,单看一眼便低头烫拔鸡毛,正是引玉和莲升最初来时问过话的杀鸡汉。 他手上动作很是寻常,偏偏脚后跟微摆了几下,好像蛇摆尾。 引玉走至那人面前,低头俯瞰他,说:“白日时我们刚见过,你可还记得。” 杀鸡的明显僵住了。 引玉心中五味杂陈,心说归月怎么就栽在了这么一只妖的手里。 莲升一言不发地看着那杀鸡的,眼神如化实质,随时能将对方缚在原地。 不得不说,龙娉在地方没白待,连杀鸡都学了个九成像,偏她舍不下自己惯常举动,一下便败露了行迹。 “怎么,傻眼了?”引玉似笑非笑。 杀鸡的一声不吭。 引玉深觉得,在造躯赋魂之初,天道的确不公,否则怎会有人生来便是天上神,有些人便注定在淤泥里,也许费尽心思翻腾,也离不开泥沼。 “龙娉。”引玉开门见山,不想再和这蛇妖玩什么你追我赶的游戏,她要尽快见到归月。 杀鸡的浑身一抖,一双眼陡然变作蛇目,分明是想蛊惑眼前人! 引玉早料到会有这么一下,定住神笑了,弯腰凑过去,压着声音说:“你躲在这了。” 见状,莲升干脆指向龙娉的后脑,只需一勾手指,就能把龙娉的魂勾出来。 村里人大多熟识,察觉到异样后,一人试探般开口:“干什么呢?” 杀鸡汉的身歪了一下,就好像被莲升一碰,就昏了过去。 “住手!”另一人见状大喊。 与此同时,男子的衣裳里坠出来一条金环黑蛇,那蛇一吐信子,尖牙尽显。 歪了身的男子终于回魂,看着脚边那一圈蛇,嚎啕大叫着把手里的死鸡丢了出去。 村民这才明白,这两名外来的女子哪里心怀恶意,不得不抓耳挠腮地道歉,一边找叉找棍,想把那看似毒性奇强的蛇给擒了。 蛇扭头就跑,却被引玉踩住了断尾。 龙娉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来历,只猜得出她们大概境界不低,就算是她的全盛时期,也未必是这两人的对手。 引玉岂容得龙娉再跑,她和莲升在不移山时放龙娉离开,本是想借此揪出对方的另一个巢穴,好以此找到归月所在。 被踩在足下的蛇不断扭身,拧得跟麻花似的,嘴里发出嘶嘶声。 是莲升不让龙娉出声求饶,省得将边上的村民吓着。 莲升弯腰,直接从引玉的绣鞋下把那条蛇扯了出来,拎在手上说:“到外面说话。” 一众村民看得目瞪口呆,还以为这蛇不是好对付的,不料光是被踩上一脚,便连牙也不龇了,这两人不比李老汉厉害? 引玉回头冲众人笑笑,一言不发往村外走,而莲升拎着那条蛇紧随在后。 村外树影幢幢,荒无人烟,越走林越深。 引玉回头说:“你在扪天都吃了多少颗心,还数得清么。” 龙娉挂在莲升手上,断尾猛地一抖,作势又要跑,却被莲升捏了个正着。 莲升抬臂,将这细细一根蛇拎高,轻吹一口气解去那噤声的禁制,说:“老实一些。” 蛇翘起半个身,欲用这一对竖瞳与莲升对视。 蛇目莹莹,单是一个对视,便能让人心神恍惚,是有几分能耐。 九霄之上,仙辰匣还在冲撞天门,莲升其实已经精疲力竭,差一点便定不住心神。 所幸,龙娉的这一双蛇目并非无所不能,能蛊惑些凡人和小妖小怪,或者是……当年或许身负重伤的归月,但要想令莲升失神,可谓异想天开。 莲升冷嗤一声,淡淡说:“我看你不光是想断尾。” 龙娉哪还敢动,听天上轰隆一声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是天雷要劈下来了。她这些年一直到处躲躲藏藏,可不就是怕被天道降罪么。 那一声轰鸣太过突然,莲升周身一震,灵台痛如刀绞,就这刹那间,她不光面色苍白如纸,就连眉心花钿也失了色。 引玉怔住,看得出莲升此刻的痛比以往的都要剧烈,她忙不迭望向天际,心知天门又有变! 莲升只是脸色大变,神色却依旧沉稳,捏紧了龙娉的蛇身,直接说:“你在扪天都时使驭的是归月的躯壳,你说,归月现在何处。” 天边又是一阵轰鸣,龙娉心想,这天雷要是砸下来,大家都给她陪葬得了。她故意不答,喉头发出咯咯笑声,说:“这事竟然被你们知道了,在扪天都设下赌局,故意想引我现身的就是你们吧,好让我背负孽债更深!” 她一双竖瞳细如针线,咬牙切齿说:“幸好我没有中计,至于归月,是那只猫对不对?早被我用完就丢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39章 用完就丢。 叫引玉怒不可遏的, 哪是这区区四个字,而是黑鳞金环的蛇冰冷的双目。 说起这话时,龙娉的蛇眼微微眯起,细细竖瞳带上了几分狡诈和得意。 好像这蛇从来不通人情, 她自私卑劣, 欺软怕硬, 时而狂妄狡诈,时而又胆小如鼠。 这样的人最是可恨, 你能将她绳之于法,也能让她跪地求饶, 偏她就算长跪不起, 磕个头破血流, 也绝无可能幡然醒悟,她到死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引玉看了莲升, 又看回龙娉, 说:“如果赌局是我们设的,我们何必今日才来。” 龙娉不吭声。 “归月之事。你还改不改口?”引玉笑是笑出声了, 眼底却没有笑意。 被莲升捏牢的蛇扭了两下身,双眼往天上斜,好像在等雷声再响,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要改,那猫难不成还值得我撒谎?” 引玉看她不语。 黑鳞金环的蛇嘶嘶吐舌, 嬉笑说:“你再怎么看我,我也是这套说辞, 改不了了!” 莲升受仙辰匣影响, 虽说筋骨未伤, 却已至强弩之末。 那蛇在她手中扭动,叫她差点拿不稳,她一抿干燥的唇,淡声说:“别再同她废话。” 引玉随即翻掌,绢帛般的画卷现于掌心,她倏然甩出画卷,用卷端缠住黑蛇。 黑蛇从莲升手中脱出,转瞬便被甩在地上,撞出轰隆一声,好像山石崩裂! 撞地的那刻,龙娉眼冒金星,双耳嗡鸣,痛到掌控不住形态,上半身直接变作人形。 她十指抓向泥地,喉中呕出大口鲜血,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还没来得及回神,又被甩了起来。 凌空,又猛撞泥地。 再凌空,再撞泥底。 龙娉抓出指痕数十道,一时是半人半蛇,一时又全化蛇形,一时全露人身,周身却布满蛇鳞。她本想呼救,可一张口,嘴里除了血便什么也吐不出。 几下猛甩后,引玉顿住,收紧手里画卷,将龙娉的蛇身从地上拎起。 明明只是拎高,龙娉却已是浑身一颤,从人身又变回蛇形,眼皮耷拉着,蛇目是彻底睁不开了。 引玉左臂抬高,右手探向前,伸了一根食指,推得蛇尾摆曳。她神色凛冽,不过是凑近了些许,直视龙娉紧闭的双目,说:“归月的躯,你哪里舍得弃远。” “引玉。”莲升声很轻,忽然咽下了余下的话,仰头不语。 其实她原是想说,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引玉收了画卷,被捆缚的蛇随之坠地。 那一失重,龙娉以为又要被重摔,蛇身都绷直了,没想到只是往地上一跌。 痛是痛,却比方才好受了许多。 莲升面色凛凛,静默望天。 龙娉终于缓过来些许,又嘶嘶吐起舌,良久才挤出一句话:“那只猫,早跑没影了,我哪里留得住她,你认得她,就该知道她有多大能耐!” 引玉踩住龙娉的蛇尾,省得这蛇又设法溜走。她见莲升花钿白得几近觅不见轮廓,便知莲升该有多难受。 仙辰匣…… 莫非要撞碎了? 引玉心跳如雷,刚捏住莲升袖口,余光中天边紫电飞掣而过,随后双耳被雷鸣震到呜嗡一声鸣。 莲升神色凝重,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 地上的蛇也被吓得周身一抖,可抖完过后,便好像忘了刚才的痛,翘起蛇尾说:“看看这天,天雷定是要劈我了,你们不放我,就只能给我陪葬!什么归月,你再问百遍千遍,我也答不出来!” “你是不怕死。”引玉道破。 龙娉猛咳数声,已是奄奄一息,沙哑笑说:“我怎么可能不怕死,谁能不怕死!” “那你怎么不求饶?”引玉冷冷一呵。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龙娉大喊饶命,喊得够响,可是心一点也不诚,只因那声“救命”带着笑腔。 又一声雷鸣在天边炸开。 引玉笑意骤减,地上那蛇也被吓得静了一瞬。 雷声刚消停,龙娉便不再求饶了,变脸变得比撕纸还快,唰啦就是另一副面孔,又咯咯直笑。 引玉冷声说:“你自然不怕死,你是料定死了也还能重新修出妖身,当自己是原上草,生生不息,毕竟你就是这么过来的。” 龙娉没料到,对方竟连这事也知道,笑着笑着便急急吸气,眼珠子狂转着说:“你们……究竟是谁?” “你在不移山的洞穴里,还藏了东西是不是?”引玉低头问。 龙娉的蛇身瘫在地上,和死物无甚区别,动也不动了,说:“那东西和你们要找的猫无关,问也白问!” “我无甚耐心了。”引玉慢声。 龙娉睁开竖瞳,问:“我藏物一事,你们从何得知?” “我还知道,你在枉死城里见过天上来的人,你后来还见祂了是不是,何时见,在何地见,祂可有和你说过什么?”引玉说。 龙娉龇牙开口:“你们不光找那只猫,还要找那个拿我东西的?你们有仇就寻仇,找我做甚,我都说我不知道归月在哪里了,天上来的那可都是神仙,哪容得我知晓踪迹!” 她说得急,咳了两声,继续说:“你们不放我也好,这劫雷要是砸下来,我死,你们也得死!” 莲升仰头观天,却见天色浓黑,其间星光零散,分明是朗月清风之景。刚才的轰鸣和晴天霹雳无甚区别,它并非因劫雷而起,而是因为…… 仙辰匣。 龙娉忍笑,抖好似癫狂,她早想好了“重生”之道,不过是再死一次,无甚好怕的! 再说,她迟早有天会被天道发现,如今能扯上两个垫尸的也好! 雷又劈了下来,在几近劈到树冠时,竟猛地收回。 “劈,往这儿劈,劈得响亮一些,最好比我被断尾的那日动静更大!”龙娉扯起嗓喊。 莲升忍痛勾手,将地上抖如痉挛的蛇勾了起来。 她双眼与龙娉的一对蛇目只隔咫尺,根本就是将龙娉的蛇目视若无物。 龙娉一愣,明显僵了一下。 莲升哑声说:“你此前就回过一次不移山,在外面兜转多年,如今又回到此地,看来洞里的东西对你来说十分重要。” 龙娉刚想吐出蛇信,嘴便被捏了个正着,只得用腹语说:“我想回哪就回哪,你们管得着么。” “实话实说,你究竟藏了什么。”莲升松开她的嘴,按住她一只蛇目,微微往里一逼。 力道不重,威压却重,叫龙娉觉得,她的眼珠子要裂了。 龙娉顿时动不敢动,腹语也不用了。 引玉轻声一嗤,说:“不答也没关系,我们等会就去将你那巢翻个底朝天。” 龙娉本欲拱身,想做出进击的姿态,可惜眼珠还被按着。 她可以死,却不想瞎掉一只眼,她的眼是她能力所在,是她的全部! 天边又是一阵轰鸣,这轰鸣声一次比一次响,一次比一次叫莲升痛不能忍。 莲升故作镇定,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攥紧了。 引玉一看便知,莲升多半是要撑不住了。 引玉干脆说:“将她镇在此地,你稍作歇息,我去一探究竟。” 莲升没有应声,抿起的唇角边溢出少许血色,她倏然将手上那黑体金环的蛇一掷在地,翻掌令金莲一绽,照着龙娉连眼都睁不开。 这金光…… 龙娉心惊胆战,硬着头发再度睁眼,想将那金光看得更真切些。 金莲一绽,便朝龙娉头顶倒悬而下,展开变作一熠熠烁烁的囚笼。 龙娉哪里忘得了这金光,正是因为这金光,她才四处躲藏。她朝这金光囚笼猛撞,企图撞出条出路,可惜身刚挨上去,便痛到好像骨头尽碎。 她扬声:“我猜你们和拿我东西的关系匪浅,正好你们也要找她。” 莲升转身,只施她余光一瞥,冷汗直冒地说:“那又如何?” 不过是开口一言,她唇角便溢出了更多的血,那朱红之色沿着她下颌徐徐往下淌,衬得她面色越发苍白。 自那日在小悟墟石像里身中役钉,引玉终于又见到莲升面庞沾血。 这朱色一旦沾在莲升身上,便一点也不旖旎,也不会令人觉得脆弱,只单是艳,是那种不可触及的艳。 引玉看了龙娉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俱不看她,龙娉心急如焚,咬牙切齿喊道:“不如……不如我们联手,我也想揪出她所在,她如今尚欠我一样东西!” “你连归月在哪都不肯说,还想和我们联手。”引玉这才出声。 龙娉生硬一笑,说:“我说了,我不知道那只猫去了哪里!” “那你便在此地老实呆着。”莲升一开口,鲜血又汩汩而流,偏偏她神态自若,便显得越发艳而冷漠,傲世而轻物。 引玉将目光从龙娉身上撕开,只看莲升,她紧皱眉头,不敢想仙辰匣究竟磕撞到何种程度。 莲升揽上引玉的腰,两人顿时身轻如燕,迎星河而上,瞬间就没了影。 引玉哪里敢挣,反而环住莲升,还展出画卷缠身,让莲升不必施力。 她多看一眼莲升唇角血迹都觉得刺目,只得凑上前将血迹抿去,唇贴着莲升冰凉的下颌说:“不是说了我一人上去看看究竟么,你跟上去,是不要命了?” 离白玉京越近,莲升与仙辰匣的牵系就会越深,也越会痛如刀割。 她良久不能出声,可被引玉直直盯着,只得在缓过一口气后,立刻说:“我料想天门将开,届时仙辰匣也不必再冲撞禁制,此痛并非无休无止。” “我以前以为,你是顽石做的心,如今看心并非顽石,反倒这一身体魄是铁打的。”引玉说。 莲升不再多言,她口头不断涌上浓重锈味,多说两句,必定要口吐鲜血。 引玉也情愿莲升别再开口,她远远见云上瑞光熠熠,那冰雕玉琢的楼阁高高耸立,便知白玉京已近。 在地下时,仙辰匣冲撞天门禁制的动静就像极惊雷,如今临近白玉京,声音更是大到能穿透耳膜。 就好像山崩地裂。 引玉将莲升带到云上,察觉到,这和她贴得奇近的人虽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周身分明迟滞了不少,许是使不上多少气力了。 到云上,引玉看向天门,门内依旧被幻术覆盖,既看不到仙辰匣,亦不见白玉京应有的狼藉。 但是,门上流光出现了众多裂痕,好似琉璃将碎。 又是一阵轰鸣,撞击声近在咫尺,撞得引玉两耳嗡嗡。 这到底是天道所下禁制,禁制一波动,震荡而出的气劲便推得引玉趔趄数步。 她赶紧将莲升扶稳,才一扭头,惊觉莲升的耳朵竟流出了血! 引玉面色骤凛,说:“莲升,捂住双耳!” 她笃定自己定是喊了个撕心裂肺,偏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只嗡鸣声源源不断。 莲升面色不改,反朝引玉耳廓轻轻碰去,食指一刮,转而把沾了血的手伸到引玉面前。 引玉才知,原来自己的双耳也被震伤,此时血流不止。 天门上的裂痕越来越多,然而仙辰匣猛撞禁制的声音,她们彻底听不到了。 怎么会? 聋了不成? 引玉忙不迭展开画卷,将莲升拖入其中,用真身画卷来挡住些许天道罡气。 入画,又是芙蓉浦,只是如今画中的芙蓉浦已找不到香满衣和云满路闹腾的念。 引玉坐在路边石阶上,心有余悸地望向天际,捏起袖子给莲升擦拭耳畔血迹。 莲升明明已痛到动弹不得,却还固守着那不偏不斜的姿态,光是那端庄坐姿,便好似含有禅意无尽。 她捏住引玉手腕,半晌动了动唇,观口型,应当是“脏”这一字。 引玉偏要用素色的袖子给莲升擦血,半晌双耳还是嗡嗡响,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她心里不免觉得好笑,抬臂挥出零星墨汁,墨汁在半空中凝成字。 「好笑,你说我们像不像一对苦命鸳鸯,如今双双失聪。」 莲升抬头看字,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约莫是嗤了一声。她抬臂将墨字打散,令其凝成别的字。 「写字作甚,是不会用心声了?」 引玉静默不动,五指一拢,将墨汁全收了回去,传心声说:“这不是怕你双耳失聪,心也失聪么。况且你如今身受重伤,是柔弱不能自理,我怕只光我传得出心声,而你传不得。” 莲升神色复杂,没想到“柔弱”二字有朝一日能落在她的头上。 她静了片刻,动以心声,“动用心声是要费些心神,不过,你也不必将我想得如此不堪一击。” “也是,到底是泽芝上仙。”引玉打趣。 莲升下颌的血迹糊成一团,一些沾上唇沿,勾出唇珠轮廓。 引玉看得心跳颇快,干脆敛起目光,传心声:“禁制将破,还得做足准备才行,白玉京里指不定是尸山血海,可别被吓懵过去了。” 她是苦中作乐,其实单是回想当年幻象,也仍是心有余悸。 莲升早对白玉京的现状有过许多猜想,说:“要想破局,总该要走到这一步。” 引玉低垂眼眸,忽然间竟听见当啷一声响,似是小悟墟里的悬钟被撞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3= 第140章 这绝对是小悟墟的钟声, 引玉听了多年,绝不可能听错,她甚至分得清,钟声来自于哪一口钟。 在听见钟响的一瞬, 她那些尘封的记忆纷纷复苏, 在灵台中叫嚣着冲上颅顶。 带着厚重感, 余音不绝,藏有无尽禅意, 乍一听好似慈悲满怀,对这世间恋恋不舍。 这是……灵命石像里的那一口钟。 小悟墟的钟声有别于其他, 更别说灵命石像里的那一口。 也唯有那口钟, 能响亮到这等程度。 但究竟是不是石像里的钟在响, 还有待探究,如今能够确认的是, 天门禁制已破, 否则钟声怎么传得出来! 钟响之时,也是禁制现出裂痕之时, 更是仙辰匣撞得个支离破碎的时候。 莲升浑身僵住,目光更是定在某一处,一双眼血丝遍布,良久才动了动唇,但喉中未吐出声,而是动以心声:“钟, 石像。” 想必莲升当真痛到了极点,她身如岌岌险峰, 更是将倒不倒, 就连传出来的心声也虚弱至极。 引玉的双耳也还在嗡鸣, 她下意识觉得,是石像里的钟在响,可又觉得不可能。 她拉住莲升的手,将五指和莲升的相扣,扣住才知莲升掌心已全是冷汗。 “怪事。”莲升又动心声,明明不需要动唇,却还是抿润的干燥的双唇,用心声传话说:“按照此前的推断,灵命的魂如今该在某一小世界,祂的心绪万万牵动不得那口钟。” 引玉扣紧莲升的手,说:“但别忘了,灵命离开小悟墟后,那口钟也常响,否则我们也不会为了探清究竟而闯入其中,平白中了役钉。” 听到“役钉”二字,莲升眸色微沉,动心说:“也是,如果是受旁物冲撞,那口钟也会响,只是按时日看,像中魔气早该消失了。” “莫非……”引玉瞳仁微缩,诧异道:“白玉京里还有活人?” “不无可能。”莲升按住眉心花钿,仰头看着画中晴空说。 “天门禁制已破,如今终于可以进去一观,你……”引玉看向莲升,欲言又止。 “无妨。”莲升垂下手,又一副刀棍不入的模样。 引玉不敢耽搁,蓦地撕开画卷。她生怕莲升要动手,赶忙在对方施术前开口:“我出去,你在画里待好了!” 莲升只是深深看她一眼,并未应声。 引玉从画中步出,转瞬便回到了天门前,果不其然,天门禁制已出现米粒大的破洞,隐约能见到仙辰匣的棱角! 再看,仙辰匣还在大撞天门,那破洞越裂越宽,隐约能看到门内的一角血迹。 有瑞光普照,这血还未完全干涸。 正如引玉所想,白玉京众仙难逃一劫,天门内早该是汪洋血海,所有仙神深陷囹圄! 门上流光熠熠的禁制好像变作一琉璃镜,被仙辰匣一撞,晶屑便迸溅开来。 见状,引玉转动手腕,此番不再能再袖口旁观,猛朝裂痕遍布的禁制拍出一掌! 此时禁制还未完全破碎,施掌之人当还会受到术法反噬。只见门上流光一动,将引玉拍出的那掌全部奉还。 引玉侧身避开,目不转睛盯着天门,好在方才那一掌不算白拍,她助得仙辰匣将那米粒般的破洞撞得跟拳头一样大了。 足矣! 只是禁制一开,门里仙辰匣和画中莲升的牵连也会更甚。 但见,仙辰匣上的神力幻作金光,穿过天门,徐徐汇到悬浮半空的画卷中。 这神力不是给引玉的,而是给了画中莲仙,否则引玉怎会毫无感觉。 引玉看了画卷一眼,又朝天门禁制震出数掌,今日她偏要让这天门大敞! 起先看似坚不可摧的禁制,在仙辰匣的大力冲撞下,竟好像变作薄薄一片纸,一碰就坏。 引玉刚想继续动手,忽然听见身后的画卷哗啦一声响,她匆忙扭头,竟见那画展得好似壁画。 画中有人影缓缓步近,是莲升。 莲升从画中穿出,虽还是摇摇欲坠之姿,神色却凛然如冰。 她抬掌令莲花绽开,此莲有千瓣,千瓣皆如刃! 千瓣莲变作飞刃,齐齐朝天门禁制撞去,密密麻麻将数丈高的白玉门覆了个遍。 轰隆—— 禁制尽碎。 此番门内种种再藏无可藏,那些堆叠成山的尸,干涸的血迹展露无遗,这才是白玉京! 仙辰匣浮在半空,果然是伤痕累累,让引玉差点一眼认不出。 以前的仙辰匣得由千根榫木组成,每一根俱镌刻着白玉京上一位仙的命数,如今众仙陨落,仙辰匣余下的榫木屈指可数。 剩下的这数根榫木都是残缺不齐,其上血迹斑斑,彰显仙辰匣其主,和众仙命途的坎坷。 莲升看见遍地的尸时,脚步微微一顿,随之才伸手将仙辰匣招去。仙辰匣顿时化作零星金光,归入她灵台。她一身法衣随之大变,和昔日的“泽芝”再无不同。 引玉心跳如雷,好像时日回到她们在慧水赤山初诞之时,当时发生过的种种,她只需稍稍回想,便能记得个明明白白。 瑞光能治百病,当年鸾鸟青龙喜好在天际盘旋,可不就是为了能里里外外晒个透。 如今禁制已破,瑞光无遮无掩,照得引玉双耳温温,她走了几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才料到双耳恢复。 莲升苍白着脸,从地上众尸间寻得间隙缓缓往里走,众仙神要么断肢,要么身上落有百般刀痕,她仰头也看向天顶瑞光,哑声说:“可他们魂灵何在,总不会全部就此泯灭。” “天道。”引玉指天,垂目时不免看到众仙神脸面,她一颗心好似悬空,无处可依,少倾才说:“想必天道是为避免更多人奔赴血海,不得不封禁天门。观仙辰匣,仙神们神魂应当还在,许是被天道藏起来了。” 她放慢了步子走过,看到了当年和她共饮的天仙,也见到曾听她吹埙的仙童,就连当年常劝她莫要将凡间酒带进天门的天兵,也在其中。 众生相,众生命,仙已是如此,凡人又该如何。 “我想也是。”莲升抬手将天上瑞光引来,单单这一举动,她又差点口吐鲜血。 只见瑞光如汪洋倾泻,却又不如激浪,它光艳而温暖,将遍地血迹洗涤一净。 引玉弯腰找寻,毫不意外地看见数不胜数的石珠。她本想将石珠捏起,想想还是收回了手,说:“果然是幻象害了他们。” “石珠暂且别动。”莲升说。 “我知。”引玉站直身。 瑞光过处,血色全无,众仙神躺在地上,若不看他们身上或深或浅的伤,便只会觉得,他们不过是沉沉睡去了。 引玉多希望,这只是梦一场。 料理完这一切,莲升将瑞光送回天穹,她微微一个趔趄,稳住身说:“去小悟墟看看。” “走就是。”引玉转身,揽上莲升便朝小悟墟飞去。 一路上全是尸,亭台楼阁间一片死寂,唯独小悟墟。 小悟墟的塔刹林间不染纤尘,当年众佛陀们的法身早葬好了。远处石像在一众塔刹和菩提树间露出半身,这静谧安宁之感,似乎和昔时无甚两样。 但令人费解的是,塔刹上全部贴有符箓,无一例外。 引玉走上前,想看清符上咒文,一看便愣住了,这字迹根本就是归月留下的。 “怎么?”莲升见引玉捏着符边一动不动,只觉得符上墨迹甚是潦草,想来不是灵命和无嫌所留。 引玉摩挲纸页边,说:“是归月,她惯来写不好字,却妄图教阮桃识字,真是……” 她话音微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评价。 莲升望向塔刹林深处,目光所及之处,塔刹上全都贴有符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皱眉。 “不知她是何时贴的。”引玉放开手上符箓,又走向另一座塔刹,见符箓上笔迹和方才的一样,的确是归月所留。 她迟疑道:“天道定是在众仙神陷入幻象之后,才封锁的白玉京,那归月呢,归月是如何离开白玉京的?” “众仙神受诏上天,那日之诏不知是何人所为。”莲升慢步走进深处,和边上数人高的塔刹比,她显得何其渺小。 “如何能见到归月,一定能水落石出。”引玉走向莲升,手臂半抬着,指尖一路从身侧符箓上缓缓擦过。 越是往里走,离灵命那石像便越近。 这高耸入天的像,的确会给人一种泰山压顶的错觉,好似在这小悟墟中,它便是法则所在。 不过如今再见到这座石像,莲升的心境已与昔时不同,那时她被困瓮中,许多事都不清楚。 如今再见,只觉得此像高大非高大,威严非威严,禅性非禅性,里里外外分明只镌刻着灵命的欲求。 从为自己立像起,灵命的心便不再纯粹,牠的诸多妄念已是深藏于心。 引玉走到石像前,负手仰观,见莲升意图腾身,按住她的肩说:“我去。” 她踏着石像直奔颅顶,待到顶巅时,险些被天上瑞光灼瞎眼,低头时毫不意外,这像的颅顶确实是被凿空了一块! 石像硕大,单这头颅,怕就能把莲池里的水全部盛完。 引玉累及,便坐在这像的颅顶边,踩着“灵命”的额朝下看,只见莲升那身影,比蝼蚁还小。 以前时灵命借石像以纵观小悟墟,将其下万事万物纳入眼底,眼中众生不及蝼蚁,当能视作草芥。 “明珰。”莲升忽然喊了一声。 那声音传到天穹时,已轻得好似蚊蝇。 引玉一跃而下,本想问莲升喊她作甚,但刚落地,便听见石像里传出轻微响声。 叮铃。 倒不像铜铃摇晃,而像是被什么小东西冲撞了几下。 “什么声音。”引玉侧耳细听,“刚才的动静,定也是像里的东西折腾出来的。” 莲升皱眉,朝石像顶端瞥去一眼,问:“上面如何?” “和我们设想的一样,颅顶被掏空了,想来全被做成了石珠。”引玉还在分辨像里的声音。 莲升颔首,然后缓缓将手探到像里,验明无甚危险,这才迈了进去。 引玉紧随其后,进石像后一个仰头,便看见有一缕念好像飞蛾扑火那样,正一下接一下地撞着铜铃。 那是一缕念。 是归月留下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141章 念有形, 就好比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半空中那身穿黑裙又披散着银发的,可不就是归月。 在轻撞了几下后,那念又以气吞山河之势, 一鼓作气猛撞上去。原先的叮铃声陡然变作灌耳当啷, 震得引玉和莲升两耳嗡鸣。 引玉吃痛地捂住双耳, 下巴仰到极致,只为看清那缕念。 的确是归月, 原先她和莲升在白玉门外听见的声音,也的确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幸而这次早有准备, 引玉很快便屏住了五感, 使得双耳受到的伤害远不及刚才重。 这得是用尽全力, 又得是不顾死活,才撞得出这般声响。 就算是以前灵命还在小悟墟的时候, 这口钟也不曾像今日这般响。 “归月。”引玉喃喃, “她的念怎么会在这里,她撞钟作甚。” 看仔细后, 她更是心惊,要撞响灵命的钟,哪是易事,这是灵命的心钟,旁人要让它响,得费上数倍心力不止。 正是因为这样, 归月的念才会千疮百孔,看着比渔网还破, 哪里比得上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 “或许她早就把念撇在这了, 之所以撞钟, 是想引人发现。”莲升揣度。 整座白玉京有两个晦雪天那般大,要想叫人知道,光靠叫喊肯定是不行的。 只是,撞钟于这一念来说,无异于飞蛾扑火。 “她从何时开始撞,难道撞了有……二十年之久?”引玉诧异。她定定仰视,看着那单薄人形一下接一下地撞钟,越撞,身影越薄。 薄得比青烟还不如,也许出了这石像,被瑞光一照,就会化为虚无。 “不过,”莲升淡声,眼底的光微微一颤,分明是有所动容,“念如果没有魄力支撑,莫说撞钟,就算什么也不做,也维持不了十几二十年之久。” 引玉怎会不知道,观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此前若非全被无嫌镇住,想必早就烟消云散了,后来解了封禁,单是露面动上几下,便一副要散的样子。 “归月她……”她心跳如雷,“还活着。” “不错。”莲升颔首,眉心微微皱起,“魂为气,魄为体,魄力在,则表明躯壳还在世。” 引玉的心蓬勃跃动,只是她还有些许不解,说:“她无疑早早就离开了白玉京,既然能离开,又何必在这里留一缕念。” “问她。”莲升说,“她必定留了话。” “我想也是,我招她下来。”引玉抬手,也不知那念得撞昏到何种程度,明明她们闯入石像已有多时,念还是没有发觉。 “再撞,可就要散了。”莲升敛了目光,转而又环视起石像内壁。 当时的魔气已不复存在,像内布置无甚变化,似乎在她带着引玉离开白玉京后,灵命也不曾回来。 “归月。”引玉施出画卷。 长卷如丝帛般朝天卷去,冷不丁将归月的念缠了个正着。 还在撞钟的念被吓了一跳,惶恐垂眼,可在看清腰上的画卷后,不等引玉收画,她自个便俯冲而下,冲得比鸟雀还快。 归月认得这画,归月的念自然也认得。 引玉索性收了画,张开双臂想将归月接住,心觉那薄薄的念要是磕着碰着,可不就要烟消云散了。 撞钟时,归月的念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如今俯冲而下亦是。 不同的是,刚才她双眼无光,似乎迷惘到连自己为何撞钟也不知道,而此时,她那混沌迷瞪的眼已然大亮。 除却念上的裂纹,其实归月的念算是毫发无伤。 这念还是归月以前的模样,可想而知,在分出这念时,归月还不曾受到伤害。 也好,引玉心想。 归月的念没有扑向引玉,让引玉接了个空。她轻轻盈盈落地,一瞬便变作猫儿身,绕着引玉踱了半圈,毛茸茸的脑袋直往引玉腿上蹭。 引玉微微一愣,原先的失落被一扫而空,心口挤满酸楚,就算是以前在白玉京时,归月也不曾这么蹭过她,顶多贴着她绕上一圈。 那猫儿可太难哄了,性子虽然不傲,却娇得很,要她拿出好酒,才勉勉强强挨着她坐。 可如今这猫只是一缕念,而非归月本身,又如何蹭得着引玉,这念只稍稍靠近一些,便要从引玉腿上穿过。 引玉心中悲喜交加,低头说:“归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猫儿的念微微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地撞钟,等的到底是谁。 引玉刚要弯腰,腿边的猫儿便拉长了影,又变回人身。 银发黑裙的念一动不动站着,良久才遮眼,轻轻吸起鼻子,说:“等了你好久,这小悟墟怎会这般寂寥,以前这大钟一响,就会引得好多剃头的过来,如今我撞破头,才见得到你。” “这正是我们想问的。”莲升淡声。 归月的念这才看到引玉身边那红衣仙,登时收敛了神色,想必如果是猫儿姿态,一对耳已完全往脑袋上塌了。 她虽然没在莲升手里吃过苦头,可因为此仙掌管的是天地戒律法条,她心底不免忌惮,每每看见这仙,都忍不住摆正姿态,只有在和引玉闲谈时,才敢多说莲升几句。 “呀,是莲仙大人。”归月的念小小声说。 引玉不语,她多想抬手一抚归月的发,可惜碰不着。她只能将这缕念上下打量,想找出当年那血灾发生的缘由。 “归月”难过不到半刻,念恰如其主,气极时单单是追着自己的尾巴玩上一阵,就能忘却苦恼。 她一双眼忽然变得精亮,双手往身后一负,故意做出世外高人之姿,卖起关子慢悠悠道:“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么。” 看对方神色轻松,引玉却不免难过,一个是当时还未经历苦痛的念,一是也许身受重伤的猫儿仙,也不知如今的归月是不是和这念一样,时时苦中作乐。 “为什么?”引玉顺着她的话问。 “归月”笑得狡黠,明明千疮百孔,姿态却好生轻松,得意道:“正如你以前和我说,弩下可逃箭,我想,只要我一直藏在这石像里边,就一定能免去危险。” “好聪明,所以你藏在此地,是为了避难?”引玉轻笑,不紧不慢地说:“可你为什么要分出这缕念,你当时看到什么了,如今又想告诉我们什么。” “归月”打了个寒颤,仰头看向石像顶端。 在这里面往上看时,因为灵命没有将这像的头颅完全掏空,所以自然是透不过那破洞看见顶上瑞光的,灵命知晓会有人进这石像,所以还是稍稍做了遮掩。 “归月”仰头不动,良久像被吓着,倏然弯腰抱头。 这模样,和香满衣、云满路想起当年芙蓉浦血光之灾时有几分相像,想来当时白玉京的浩劫,归月也是撞上了的,只是她得幸避开。 “怎么?”引玉伸手,五指却从“归月”身上穿过,她这才回神,想起这不过是归月的一缕念。 莲升皱眉,看出这一缕魂已至油尽灯枯之势,那薄薄的影上裂痕便遍布,将散不散。 日日撞钟本已叫归月这念破败不堪,如今费力回想曾经,无疑是要将最后一丝念力也耗竭。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弹出一缕金光,硬生生将归月这四分五裂的念给拼了回去,令念上的裂痕几乎消失。 不过这只是暂时,只要金光收回,这念还是会变回原来那残破模样。 “归月”急急倒吸了一口气,双眼变作猫瞳,好像忽然醒悟,说:“是了,这才是我留在此地的本意!” 引玉微转手腕,也不动声色地施出一缕墨气,好让归月这念能支撑得更久一些。 “归月”急不可耐,想在这顷刻间把当时之事全部道出,然而这一张嘴却跟不上她的思绪,开口便磕磕巴巴,说得那颠三倒四。 引玉不急于这一时,有她的墨和莲升的金光在,这念怎么也能多呆一阵,足够归月把事情讲清楚。 “你慢慢说,莫要急。”她道。 “归月”只好拍起胸口,好似她还拖着活躯一具,缓了一口气才说:“我等太久了,心急也正常!” 那是千层塔天罚的当日,在天雷过后,刑台上竟不见白衣仙的身影,只那天净妙莲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众仙哗然,那白衣仙难道被天雷砸了个魂飞魄散?可以往仙神受刑,都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们四处找寻,将白玉京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找不到白衣仙的身影,此时,执行的法莲才在刑台上苏醒。 找不到引玉,归月自然也急,她趁着法莲朝仙辰匣奔去,竟胆大包天地潜进了小悟墟,她寻思着,引玉可不会忽然不见,一定是被人藏起来了,指不定就是莲仙做的! 她在一众菩提和塔刹影间鬼鬼祟祟穿行,生怕被佛陀和沙弥发现。 三千塔刹,其间菩提树数不胜数,归月兜兜转转了半天才找着问心斋,可惜问心斋里没有人。 她又找了引玉常常提及的莲池。 她那么怕水,蹲在池边捞了半天,想把聚在一团的鲤鱼拨开,好看清池底状况,可惜那一群鲤鱼以为她是来投食的,竟聚得更紧了。 归月什么也没找着,仰头时见到了灵命的像,那像高耸入云,一双眼虽然紧闭,却好似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揽入眼底。 做猫的,虽说平日里多半时间都在酣睡,可对于危险,她还是敏锐得很,她直觉这尊像不是什么好东西,怪吓猫的。 归月拔腿就跑,再找到仙辰匣时,连莲升也见不着了。 如今失去踪影的不单是引玉,还有那小悟墟的莲仙。虽说在劫雷过去后,莲仙是昏迷不醒之姿,但免不了她是故作昏迷,实则想方设法将白衣仙送到了别处。 当日有仙说,就不该让天净妙莲当那执刑的,整座白玉京,谁不知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引玉平日总往小悟墟跑,为的不是别的,不过是想和莲仙见上一面。 只是这二人的关系向来不好揣度,说亲昵是亲昵,但疏远也是疏远,并非一日不见就会要死要活。 此前众仙都只是暗地里闲谈几句,谁也不敢将这事放在明面上说,直至这一日,两人前后失踪。 归月想的是,如果引玉真是被莲升藏起来了,那也好,毕竟百九十八道天雷砸下去,就算引玉命还在,也该只余一息,到时她如果还要被贬下凡,那还了得! 白玉京的众仙四处奔走,就为了揪出这二人所在,归月却还是在天门上卧着,晃着尾仿佛置身事外。 作者有话说: =3= 第142章 原先还能说, 白衣仙是被劈了个魂飞魄散,可如今连莲仙也不见踪影,此事可不就成了悬案。 众仙着急找寻,把平日和引玉走得近些的, 都喊过去问话, 归月也不例外。 好在归月的确不知道引玉和莲升去了哪里, 更何况,她素来也不乐意和外人交谈, 姿态一摆,众仙神连她在想什么也看不出。 归月变回猫身扑起水晶蝶, 扑着扑着就跑远了, 其实哪是贪玩被勾跑, 分明是起了心思,设法让那些仙别再逮着她问l。 一众仙见她心思不在此处, 当这猫是没心没肺的, 压根也不想再见到平日待她好的白衣仙,面面相觑后, 索性问其他仙去了。 白玉京的时日总是过得很慢,在那之后,归月的乐趣便从呼呼大睡,变成了数白玉门下进出的仙神。 众仙还在为搜找引玉和莲升到处奔波,总是出去的多,回来的少, 使得白玉京越发寂寥。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再这么下去, 白玉京迟早得乱。 可是又能怎么办?观仙辰匣, 匣首已是诸罪加身, 灵命还在闭关,而莲仙又杳无音信,如今白玉京可是连个领头的都没有了。 众仙神不得已,只得到列缺公案前请示仙辰匣,这仙辰匣承的是天道之旨,想来它一定知道两位仙在往何处奔逃。 归月就在白玉门上,白玉门正对着的可就是列缺公案,她自然能将众仙神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她见仙辰匣一动不动,天上紫电虽如游龙奔腾,却压根没有疾掣而下,天道好似……在默许两位仙出逃。 列缺公案前,众仙神躬身祈求,一个个暗暗抬起余光往天上斜。他们瞠目结舌,也不知是天道视而不见,还是因为这仙辰匣损坏了,竟连一星半点的启示也求不到。 可仙辰匣,真的会坏么? 归月亦不知这仙辰匣究竟算不算坏,但她犹记得,此前引玉和她说过,天道本就是一团混沌之气,只有顺应天理、自然天成的请求,天道才会给予答复。 她明了,引玉和莲升哪里有错,一定是有坏东西从中使诈! 远处,仙神们恳请无果,只好另寻他法,在列缺公案前商议,到小悟墟恳请灵命出面。 这可不是小事,自闭关以来,灵命便不曾露过脸,就连神迹也不再遗落,若非笃信灵命此番修心不易,且又专于此道,仙神们定要觉得…… 灵命也消失了。 请灵命出面,和请示仙辰匣一样难。 平日里众仙神不敢擅闯小悟墟,自然也和灵命说不上话,对于那位大人的脾性,至今无人摸得透。 不过粗略一观,灵命和引玉的性子大不相同,引玉那般的,即便身为仙辰匣匣首,也无人忌惮她,她散漫惯了,又好结善缘,谁都能从她那讨到酒喝。 而灵命么,虽也是随性洒脱之姿,神色间又有几分悲悯,可好像都只浮于表面,让人不解其本心所想。 再说,如今引玉消失,甭管仙辰匣变未变,众人心中的匣首早从引玉变作灵命。灵命本就威严不减,如今众仙神看牠,只会更加觉得遥不可及。 饶是如此,仙神们还是不得不擅闯小悟墟,并且此番还不容失败。 心要诚,意要足,否则哪里请得动灵命。 于是职位稍高的几位,纷纷将游走在凡间的仙神全部召回天宫,约定彼时再一同前往小悟墟,齐心恳请灵命出手。 天门上,变作猫身的归月微微动了一下耳,将这事暗暗记下了,此事她非得凑凑热闹不可! 仙神哪敢耽搁,不论是在地下任职的,还是此前下凡搜找的,在接到召请后,纷纷凌天而上。 那日的天门热闹非凡,归月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仙,多到她数都数不明白。 她是要凑这热闹不错,但不急于在此时凑,于是两眼一合,又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啊,才不期盼灵命出手,最好谁也找不到引玉和莲升,让那两人在外边多逍遥一段时日。 回天之后,众仙又齐聚在列缺公案前,已想好要如何跟灵命提起这事。 灵命闭关已久,一定不知道莲升犯下的孽障,在知道后,想必无需他们多言,就会立刻出手。 高耸的天门上,归月又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在心里头轻轻嗤了一声,起身就往小悟墟跑,她可得好好听听,这些仙要在灵命面前如何说引玉的不是。 她心里一寻思,越发觉得灵命闭关事出古怪,闭关的确是要两耳不闻窗外事,可灵命如何做得到避世百年不闻不问? 到小悟墟,归月直往灵命那石像奔,可谓是一回生二回熟,如今再从一众塔刹间穿行,她也不是那么怕了。 她现在胆比这参天石像还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股脑爬到石像顶上,寻思着只要她藏在上边,一定不会被发现。 到了石像顶,归月才发现,灵命这像不知道何时被人凿空了一块,这不是小事,灵命如果真在石像里边,绝无可能察觉不到,除非这天石是灵命自己挖走的。 她惴惴不安,遥遥望向小悟墟门庭所在,见一众仙像蝼蚁般小小一个,聚在一团徐徐步近。 归月心里又是一声冷哼,已猜到这些人要说些什么,可就在这刻,她隐约听到一些珠子滚动的声音,可惜离得太远,她听得不够真切。 乍一听,又好像水珠滑落,亦或是哪位天仙在反弹琵琶。 顷刻,归月摇摇欲坠,眼前景象倏然一变,害得她从石像上坠落,好在她一下便意识到,这是幻象! 所幸这石像耸入云端,她站在石像上,整个身都被笼在瑞光下,否则如何醒得了神。也幸好,她早些时候磨好了爪,这对爪足够锋利,使得她能稳稳勾在石像的额头前。 归月知道这石像常常有天仙过来擦拭,偌大一座像,花上一整日才勉强擦得干净。 可如今,她竟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是……魔息! 她爪子下,有一些斑驳浅淡的痕迹,根本就是才逸出不久的魔气。 这尊像与灵命相系,灵命怕是已经成魔! 此事若是传出去,定要惊煞这一众仙神,且不说,他们竟还妄图让灵命出面。 归月心惊胆战,又赶紧爬回顶上,被瑞光照得皮毛发烫,才微微安下心。 她是逃过一劫,可底下的众仙神没有,他们开始拔刀拔剑,将法器一股脑全部祭出,接着便将法术全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这不是玩闹,因为刀刀都见血,剑剑要命。 不过一眨眼,小悟墟外便已是血流成河,弱小些的仙受不住重创,竟直接……泯灭。 归月心知,这血灾定是因为这小悟墟,定是因为灵命。 她……她得想些办法,把这小悟墟封锁起来才是,不能再让这座石像害到更多的人。 到底是仙,归月的本事可不只限于伏在天门上小憩,她施尽全力,将整座小悟墟锁在禁制之中。 禁制一成,归月已是气息奄奄,咚隆一声从高处坠下。 她眼前是不可胜数的塔刹,这些塔刹能勾连三千世界,如果灵命有意,定能让三千世界也变作血海。 躺在地上的猫儿挣扎着站起,寻思着,塔刹也该全部锁死。 可在落地后,她便离瑞光远了,眼前的塔刹纷纷变作魔佛,那些魔佛当真可怕,竟都是吃猫的! 归月干脆封住五感,勉勉强强定住心神,随之赶紧变回人身,取出百张符纸画符。她的灵力所剩不多了,只能借符文之力来护住这三千塔刹。 以前在凡间时,她偶尔看到道士画符,她事事好奇,便跟引玉提了此事,软磨硬泡地说自己也要学,引玉拗不过她,手把手教她画符写字。 她啊,可会画着呢! 可百张符纸哪里够,要贴满这三千塔刹,万张都不一定贴得匀。归月伏在地上,握笔握得手疼,干脆把笔丢了,用手指沾墨来画,区区万张,画个两万也不成问题。 她这爪子,厉害着呢。 归月便在这小悟墟里画了近半月,夜以继日地画。这半月里,小悟墟外全是刀枪术法声,还有众仙神们的咆哮和痛吟,好像白玉京并非天宫,而是修罗地狱。 好在,归月什么也听不见。 小悟墟外是血海尸山,小悟墟中却寂静,越是静,归月越怕。 怕归怕,符还是要画,她根本不敢歇,即使手指头全磨出血来,也没有停下。 在她画完最后一张符,将这三千塔刹全部镇住的时候,小悟墟外的打斗似乎也消停了。 她解去了五感封禁,又解除小悟墟禁制,竟还是听不见嘈杂声。 这次,当真是一片死寂。 归月终于离开小悟墟,从尸山间心惊胆战地走过,她觉得,引玉一定就是被灵命害了,否则引玉怎会在小悟墟大开杀戒。 待离开小悟墟,她才知外面幻象更甚,比传进小悟墟里的,更加能惑人心志。 不好,她可不能伤着旁人! 归月心跳如雷,对一众幻象视而不见,一门心思只往天门赶,得逃! 哪料还未走到天门前,她便察觉,落在身上的瑞光越来越烫。 怎么会? 归月仰头,惊见瑞光徐徐下降,然后凝在了她面前的天门上。 不好,是禁制将成,天道要封锁白玉京! 归月当即奔出天门,差一些就被困在天宫,她急中生智,因为不知引玉和莲升何时回来,但想来那两人一定会回白玉京,干脆分出一缕念,驱使它藏在小悟墟中。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禁制已成,幸而她的念也成功闯进了小悟墟。 念只至此。 石像中,归月的念徐徐说完当时之事,说完终于一身轻松,从发丝到双足全是轻飘飘的,好像不必再硬撑了。 她干脆盘腿坐下,又变成猫儿姿态,舔起当时费劲画符的手,说:“我依稀记得,在天门禁制大成后,我目光再穿过天门时,门里竟是一派祥和之景,连丁点血光也见不着。” “有禁制阻隔,所以看不见,我们亦然。”引玉垂眼看她。 猫儿翻起肚子,还在舔爪,口吐人言道:“那定是天道的把戏,我聪明着。” “是,好在你聪明。”引玉蹲下去,心知摸不着猫,便只光用眼来看。 归月翻身伏地,两爪往前一伸,伸了个懒腰说:“虽不是亲临其境,但我好像看到,天地画卷开始衰颓,山河每况愈下,湖水已不如以前澄清,河流污浊,凡间要么大旱,要么大涝。” “确有其事。”引玉目色微黯,越发笃定归月还在世。 只要归月在世,这一念受其影响,便也看得到凡间种种。 猫儿仰头看着引玉,极认真地问:“众仙陨落,凡人的祈求再应验不得,人间信仰坍塌,慧水赤山……” 她停顿了许久,小心翼翼问:“是要覆灭了吗。” 引玉站起身,说:“慧水赤山不会覆灭,好在你聪明,留了这一念。” 见这一念上又浮现出浅浅的裂痕,莲升便想再施金光修补,却被引玉按住了手。 “不留她?”莲升神色极淡,言辞间却藏了些许难舍。 引玉未答,而是问“归月”,“你说的都是以前的,如今呢,如今能看到什么?” “从很久以前起,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猫儿懵懵懂懂。 “容这一念去了吧。”引玉抬手。 作者有话说: =3= 第143章 念与心合, 念有善有恶,可善可恶,念是当下之思,当下不忘之事。 念存世越久, 就越会觉得自己就是正主本身, 长此以往必会魔怔, 念散时也必会痛不堪忍。 引玉可不愿看到,这缕念散尽前对凡尘的执着和不舍。她转身避开目光, 说:“二十年过去,她已是千疮百孔, 该歇一歇了。她留这一念, 本也是为了等我们归来, 如今此念功成,也该是到了……身退的时候。” “倒也是。”莲升应声。 猫儿却要看着引玉, 见她避开, 还特地绕到她身前,那墨洒般的尾软绵绵往她足踝上缠。 避不开, 引玉索性低头看猫,说:“撞钟撞得疼不疼?” “疼?”归月的念遍体鳞伤,明明变成了猫儿身,一双眼还亮得厉害,好像兴高采烈,“能撞到把你们引来, 那就不算疼。” 引玉心觉酸楚,轻轻一哂, 问:“这么说, 你撞钟这么久, 除我们外,别的人影都没见着?” “可不是么。”猫儿原先亮晶晶的眼倏然一黯,看似有些萎靡,嘟囔说:“这小悟墟当真无趣,也不知住这的人怎么挨得住寂寞。” 说完她胡须一动,悄悄朝莲升睨去一眼,改口说:“一定是我不够沉稳。” 莲升仰视悬钟,说:“住在这的当然也会寂寞,或多或少罢了。” 归月脸上白须又微微一抖,蹲坐着舔起爪,说:“最初藏在石像里时,哪有如今这么孤寂,那时我就算闭着双眼,也能看到凡间的一些景象,即便看到的不多,也足够聊以慰藉。” “你可有见到一只蛇妖?”引玉皱眉,“她可曾对你……下过狠手?” “蛇妖?”猫儿一嘁,“没有见过,区区小蛇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一爪子的功夫,便能叫她跪地求饶。” 这的确是归月会说的话,毕竟在这白玉京上,她连天上飞的都不怕,岂会怕什么蛇妖,就算是莲升,也只能勉勉强强在她心里排上号。 “罢了,不知道也好。”引玉摇头。 其实她心里还有诸多疑惑,譬如归月离开白玉京后还做了什么,又是如何落到龙娉手上的,不过这些都已不算重要,最重要的是…… 她终于得知,归月还活着。 猫儿的念却陷入了苦思,嘴上念念有词,眸色也变得急不可耐,说:“为什么如今就看不见了呢,怎么会看不见,不论是睁眼还是闭眼,连一闪而过的场面也见不着了。” 莲升皱眉,目不转睛地看着归月的念。 归月的念心急如焚,当真将自己当成了正主,喃喃说:“可以前又是为什么看得到呢,是、是我舍了一念在凡间么?” 引玉看得心惊,不愿揭穿这一假象。 可是,归月动用的念力越多,念上裂痕就越是明显,就好像藤蔓中长出蛛网般密密麻麻的丝,连带着一张脸都变得不清晰了。 这一念,快要碎了。 “归月”哆嗦起来,小声说:“不会我才是那一念吧,我身上好疼。” 引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极其想施术助这一缕念留下。但她忍住了,她那么做,只会让归月的念更加痛苦。 猫儿一顿,看向自己近乎破裂的身,突然有所感悟。 她本是垂着眼眸思索,良久才抬起头,看向引玉说:“我知道了。” 引玉神色微松,心里明白,如今这念什么也看不见,是因为正主被困在了某处,或许是一个类似十二面骰的地方。 可她不能说,这念唯有自己梦醒,才能轻松离去。 “归月”的身影逐渐拉高,变作人身站在引玉面前,双手负在身后,脸上哪还余有急色,看着又是一副神气的模样。她笑眯眯说:“无妨,如今见到你,我心愿已了,痛不痛的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我向来不怕痛。” “这白玉京上,就属你厉害。”引玉清楚得很,归月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猫儿得意,转身背对引玉,努嘴又说:“在这白玉京里,我最喜欢的就属你,你待我百般好,旁人恨不得把我从白玉门上赶下来,唯你替我说好话,还会把凡间的酒分给我喝,那酒可真香啊,细数下来,我似乎有二十多年没喝上酒了。” 什么好与不好的,想必都是托辞,最后那一句,才是归月的念真正想说的。 莲升也不出言纠正,明明这白玉京上,她可没有驱赶过这只猫。 引玉听得笑了,说:“来日再一起喝,芙蓉浦里还有许多美酒,到时我带你去。” “归月”喜极而泣,捏起袖口擦拭眼泪,泪花盈盈,嘴角却还是一个劲往上勾。 她小声说:“你真好,你素来受天道喜爱,旁人不能做的事,天道从来不阻你拦你。我曾妄图揣测过你的身份,但琢磨个头痛欲裂,还是没有结果,我索性不去想了,等你何时想说了,再告诉我好不好?” 这一念更是裂痕百出,引玉如何说得出一句“不好”,索性颔首说:“一言为定。” 猫儿扭头,笑得甚是灵动,可惜笑颜被裂纹破坏,显得脆弱易碎,又说:“你一定能让白玉京恢复昔日模样,是不是?我呀,可好久没到白玉门上趴着了,那是我的窝,后来换了哪一处都不舒服,到处都是血,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也没人和我说话,白玉京好寂寥。” “莫说天门了,待此事一了,我还能携你到凡间看花。”引玉哄着她,又说:“有花有酒,你还能化作猫身扑蝶,开心不开心。” 猫儿眼都亮了,当即应声:“一言为定!” 她话音刚落,身形碎作飞絮,一瞬就没了影。 莲升抬手,堪堪握住飞扬过去的一缕,可刚展开五指,那莹白念缕便消失无形。 过了许久,她才轻吹掌心,说:“去哪里看花,水晶花?” 引玉意味深长地说:“以前时,我邀你看水晶花你不肯,如今还不乐意我和别人去看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莲升神色淡然。 引玉把莲升的手抓了回去,往对方掌心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如今仙辰匣归体,又得瑞光照耀,莲升身上颓色所剩无几,也不像先前那么脆弱了。她看向引玉造作的手,说:“便当我是这么说。” 引玉又轻捏莲升掌心一下,其实她还挺惦念莲升此前那弱柳扶风的模样,不过想到莲升要受痛,便还是收了念想,松了手说:“怎么还心口不一,是不是又俗了?” “俗不俗的,你不是早就清楚。”莲升淡声。 石像中昏暗无光,许是因为灵命心绪大变,而这尊像与牠的牵连又断了太久,所以像中密密麻麻的经文变得模糊不清,有一些字已经连轮廓也看不清了。 引玉想到归月散去的念,轻叹一声,走向石壁,说:“我只是说要带她看花,又没说看什么花。” 莲升环视石像,像中果然寻不到魔气了,遂转身说:“去看看铃兰吧,铃兰忘忧,猫儿还是开心些好。” 引玉看不出像中的其他异样,跟着走出石像,迎着天上瑞光微微眯眼,说:“去找找连通小荒渚的那座塔刹,顺道看看参禅塔刹,参禅塔刹勾连慧水赤山各处,也勾连三千大小世界,也许会留有些许痕迹。” 不过是离开小悟墟二十三年,按理来说,莲升不可能迷失方向,偏偏这里每一座塔刹都贴有符箓,让她一时间分不清哪座是哪座。 好在小悟墟里的菩提树不见有变,莲升不过是转了半圈,便将小荒渚塔刹所在指了出来,说:“小荒渚塔刹需往那边走,不过在白玉京被锁后,灵命还在慧水赤山停留了一段时日,牠必不是利用小悟墟塔刹进出小世界。” 引玉自然明白,不过谁知灵命是不是钻了天道的空子,说:“先看看参禅塔刹,再去看那小荒渚的塔刹。” 再次从塔刹间穿行,心绪已不复从前,这地方虽还是寂寥幽静,却多了一分死气,少了一分禅意。 那参禅塔刹是在小悟墟正中,站在塔刹前,能望见灵命那尊像的正脸,见到了灵命的像,那参禅塔刹也便不远了。 小悟墟中每一座塔刹都贴有符箓,参禅塔刹也不例外,而又当属这一座贴得最为严实。 引玉停在塔刹前,仰头望向塔尖,说:“揭开看看?” 她手已抬起,却被莲升按了个正着。 莲升定定看了这塔刹一阵,说:“我来。” 引玉干脆绕着参禅塔刹走了一圈,生怕符箓揭不得,不过想来应该无甚影响,毕竟符箓是归月后来为封住塔刹才贴的,如果灵命有意,又钻得天道空子,符箓根本碍不着牠。 莲升捏起符箓一角,先试探般揭起一半,见塔刹无甚变化,才彻底揭下。 全部符箓飘摇落地,塔刹青苔遍布,和昔日无甚两样。 可是,塔刹上丁点外物也不沾,也不知是未被利用,还是因为灵命比先前更小心了。 “干净的。”引玉凑近了闻,闻不出蹊跷,说:“灵命应该钻不了这空子,否则天道哪如归月所说的那么偏袒我,根本就是偏袒牠,况且牠如果出现在小悟墟,归月也该有所察觉。” “参禅塔刹虽通八方,但若无天旨,就算是在灵命手里,也只能通达慧水赤山各处。灵命是要到小荒渚,这参禅塔刹于牠而言,用处应当不大。”莲升弯腰把地上符箓一张张捡起,叠好了用一块掌心大的石子压在地上,省得被大风刮跑。 引玉垂眼看她,说:“归月如果知道你待她的符这么用心,日后怕是得天天挨着你。” “免了。”莲升直起身,朝小荒渚塔刹所在走去,不咸不淡地说:“那猫一年四季都要掉毛,夏裳都能被蹭成袄子。” 引玉笑了笑,走在莲升边上,说:“你可不知道,昔日白玉京上多有人想挨着她,求都求不到。” 说完,她神色微黯,眼前一闪而过小悟墟外的众多尸身,一些曾拿着酒酿和灵鱼干想哄得归月靠近的仙,也在其中。 莲升沉默不言,少倾才抬手,往自己的眉心轻轻一点,说:“初立小悟墟时,总觉得三千塔刹数不胜数,要想记清哪座是哪座,怕是得费尽心力,如今看来,也不是那么难,因为各座塔刹早就映进灵台了。” 引玉双手往身后一负,饶有兴味地说:“那我可就要问你了。” “你问。”莲升说。 引玉指向身侧一座偏矮的塔刹,说:“这座塔刹连通哪一个小世界?” 莲升不假思索地说:“无恶渚。” “那一座呢。”引玉指尖一偏。 莲升平静作答:“小雪渚。” 说完,她不等引玉发问,径自抬手指向沿途塔刹,一一点出其名:“万象渚,不老渚,水仙渚,杀伐渚。” 引玉鼓掌,笑说:“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不过既然是从你口中道出,姑且当作全对。” “这么捧场?”莲升微哂。 引玉眉梢微扬,说:“不捧你捧谁。” 莲升忽地顿住脚步,停在一座半人高的塔刹前,面色凝重地说:“到了。” 这还是引玉头一回见到小荒渚塔刹,那时莲升带她到小荒渚,她被困十二面骰,哪知道这塔刹长什么样。 作者有话说: =3= 第144章 小悟墟中有塔刹三千, 座座皆不相同,但每一座拎出来都不出挑,不过是高矮不同,纹路有别。 不过, 既然每一座塔刹都代表一个小世界, 所谓的“万象”、“不老”、“水仙”和“杀伐”, 自然也会在刹身上有所体现。 见“万象”上图纹混杂,其间刻着许多就连在慧水赤山也极其罕见的族群, 引玉便知,莲升说的没错。 而“不老”塔刹上的雕刻有如壁画, 众人好像在叩拜炎日, 再看人群中有长有幼, 唯独没有老者,方知“不老”。 如今走到小荒渚塔刹前, 却见塔上纹路简单, 只有零星几道鬼怪纹,就好像天道在造这座塔刹时无心雕琢, 所以敷衍了事。 “这就是小荒渚?”引玉细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 小荒渚本就是三千世界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世界,是因灵力衰颓,众神陨落,且鬼祟四起而得名,这座代表了小荒渚的塔刹, 自然也平平无奇。 它矮墩墩一个,和香满衣、云满路的个头差不多, 在塔刹林中显得极其隐蔽, 若非特意找寻, 一定连它的影都见不着。 莲升打量面前塔刹,不由得想起当年之事,说:“那年你说你要到小荒渚,我找了许久又再三确认,才敢带上那十二面骰穿入其中。这塔刹我看了有近百遍,闭眼都能画得出来,待它可比待参禅塔刹要认真许多。” “如果你当时错带我到别处,想必我就算活到百岁,也未必回得了慧水赤山。”引玉抬手摸向塔上的鬼怪纹,促狭一笑,说:“而且你还会一直将我视作罪人,那刽子手我是当了,不过也确实有几分无辜。” “只要灵命想,谁都当得了那持刀者。”莲升话音方落,隐约觉得这座她闭眼就能画出来的塔刹,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 “怎么了?”引玉笑意骤敛,又端详起身前塔刹。 或许是因为这小世界里的天净水几近干涸,所以小荒渚塔刹干爽得离奇。在其他塔刹都长满青苔时,它仿佛刚被洗刷擦净。 不过,这一定不是莲升目露疑色的原因,毕竟小荒渚初成时便无甚灵气,也匮缺天净水,否则哪来的这个名。 引玉凝神,隐约闻到一股檀香以外的气味。 不像香火,这小悟墟的香火都断了多久了,想来也不会余有气味。 引玉一愣,皱眉寻觅香气来处,错愕问:“你闻到了么。” 莲升起先还在上下打量塔刹,闻言才朝小荒渚塔刹逼近,鼻尖差一些就要碰上刹身。 她遽然一顿,不出意外,香气就是从这塔刹上传出来的。 “有香气是不是?”引玉的嗅觉素来敏锐,当时在小荒渚,为了找到记忆中的香味,她还特地跟人学了调香。 只是没想到,调出来的没有万分像,香气后来自己送上门了。 “有,有几分熟悉。”莲升捏住符箓一角,思索少倾后,还是一举撕下。 符箓一撕,塔刹无事发生。 “塔刹本不该沾染任何气味。”莲升看了手上的符,怀疑气味其实是出自符箓,于是凑近了闻。 引玉目光定定。 “不是沾在符上的。”莲升皱眉,将塔上符箓挨个撕下,撕一张便闻一张,势必要找到香气来处。 无一例外,都没有香气。 引玉诧异,干脆拨开余下的符箓,身倾向前。 如今塔刹上符箓所剩无几,她只需稍稍靠近,便能闻得明白。 气味并非出自符纸,而是源于塔刹。 莲升看到引玉神色微变,证实心中所想,越发觉得匪夷所思。 她把符箓全部撕下,取了一块石头,将符纸通通压在地上,说:“塔刹虽勾连三千世界,但它本身就是一道禁制,有这一禁制,三千世界中万物皆受障蔽,使塔刹不染俗尘。” “既然如此,气味也绝无可能从塔刹中渗出。”引玉越闻越觉得奇怪,这气味香是香,但也太罕见了,它并非世间任何常见的花草香,不属其他俗物。 它带着一股生涩的草本味,其间隐约混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甜,甜而不腻。 正如莲升此前所言,是有几分熟悉,可因为时日久远,引玉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能是后来沾上的。”莲升说。 引玉也不知塔上这涂物有没有毒,她的手臂悬了片刻,终于还是抹向塔刹。 她已做足准备,如果有毒,那便动用灵力驱毒,区区毒物必定奈何不了她。 好在碰上去后,她不过是指尖有些许发麻,其他什么异样也没有。 莲升心下微惊,差点就要把引玉的手抓过去,她手刚抬,便听见引玉说了一声“无妨”。 引玉捻动两指,果真在指腹上闻到了那股香味。 “是它,还真是后来染上的,总不会是归月蹭上去的,这等稀罕之物,她从何得来。”她又捻动两指,企图将这气味捻散。 莲升挨近,辨出了这股来历不明的香,摇头说:“归月应该不清楚这事,她方才可不曾提及香味来由。” “平日也不见你这么担待她。”引玉朝掌心吹气,又说:“香气许是在天门大锁前就沾上了,虽说猫嗅觉灵光,不过她那时神魂受损,还自行封住了五感,画符贴符时必察觉不到。” “难道是无嫌?”莲升一顿,别有深意地说:“这不是白玉京的香,刚才我思绪纷杂,如今稍稍一理,终于想起此香出自何地。” 引玉忙不迭看向她,“哪里?” “你也闻到过。”莲升笃定。 引玉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还缺失了一些记忆。她还在思索,冷不丁听到一个地名。 这地方,她的确去过。 “云锁木泽。”莲升平静道。 引玉想起来,那年在晦雪天看到的溺死者,可不就是从云锁木泽漂过去的么,后来她还在云锁木泽里找到了归月。 那云锁木泽中的散仙不知所踪,里边却余有她留下的气息,当时的气息…… 似乎和她如今闻到的一样。 “我想起来了。”引玉明悟,“当时之事不了了之,尚不清楚归月是被谁所伤,不过我早早料定,她的伤一定和灵命脱不开关系,那时可不就是因为她在晦雪天发现仙迹,才惨遭毒手的么。” “不错,只是不清楚,那散仙是不是早就和灵命联手了。”莲升抬手,将掌心完完全全覆上塔刹。 在七世轮回之前,这三千塔刹本就是由莲升掌管,如今仙辰匣归体,她自然一如从前,不费余力,不必告禀天道,就能动用塔刹穿进三千大小世界。 莲升眉心紧蹙,不紧不慢道:“当时为了带你到小荒渚,我散去半身灵力,才暂时破得了这塔刹禁制。” 引玉目光定定,她们本就是为塔刹而来,此番如果能回小荒渚,一定能追寻到灵命所在,那才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一言不发,就连气息也屏住了,生怕扰着莲升。 可没想到,莲升忽然收手,镇静的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如何?”引玉也愣。 “我甚至触碰不到塔刹禁制,就好像。”莲升话音骤顿,斟酌着继续开口:“禁制外还有一物,不是禁制,却比禁制更上一层,将我的灵力全部隔绝开来。” 引玉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东西,拇指又往塔刹上轻刮,闻着指尖说:“难道是因为这香气?” “我猜是。”莲升拢起手指沉思片刻,遽然挥臂。 半空中,一只棱角分明,却遍体鳞伤的匣忽然出现,它身上榫木翻动,像是一机关玩具。 莲升仰视仙辰匣,抬手朝其中一根榫木碰去,豁然开朗道:“云锁木泽的散仙,是碧根莱菔修成的,其名萝月。” “天净水可否洗掉这香气?”引玉展开画卷,从画中勾出水流,驱起水流冲刷塔刹。 按理来说,天净水能涤荡天地间一切污浊,可一顿冲刷后,那香气竟然还在。 引玉及时收手,不想再做无用功,省得香气没冲走,天净水还白白耗去不少。天净水可不能再浪费了,不移山的地火,还指望此水。 “不行。”她将长画一卷,重新收回灵台,“不是秽物,天净水也无能为力。” “看来还得去云锁木泽一趟,只是,前一次去时便已是无功而返,此番找到她的几率也不大。”莲升绕着小荒渚塔刹又走了一圈,在反复打量后,终于发现异样。 难怪她会觉得,这塔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那萝月仙应当还在世,否则……只能是被抽筋扒皮了。”引玉语气微沉,慢声又说:“当年不曾掘地百尺,此番势必要将那云锁木泽翻个底朝天。” 莲升一瞬不瞬地盯着塔刹座底,勾手将仙辰匣收回,说:“要想进小荒渚,这禁制一定得破,不过……” “怎么?”引玉提裙低身。 莲升五指一抓,硬生生将塔刹底座中一嵌得严严实实的裂石抠了出来。 引玉看得目瞪口呆,那缺口何其完整,不费心思根本做不到。 小荒渚塔刹不过是看似完整,其实里面空了一块! 引玉一时无言,没想到灵命通前彻后,凿空那石像头颅也就罢了,竟连塔刹也敢挖。 不过灵命大抵从未怕过什么,牠若有将天道放在眼里,也做不出其后的种种恶事。 “难怪牠就算进不了白玉京,也能来去自如,原来是把塔刹掏走了。”莲升花钿色泽渐沉。 引玉目光骤移,望向远处一众塔刹,迟疑道:“其他塔刹,不会也被挖去了?” “待我一探。”莲升足踝轻抬,踏下时金莲逐一绽放,飞快朝远处蔓延而去,将这静谧塔刹林变成了金光灿灿的花海。 遍地金莲比天上瑞光更要刺目,朱红花心恰似红烛,金红交映,辉煌绚丽。 莲升冷不丁拉起引玉的手腕,抬步朝石像的方向行进,不过却是停在了参禅塔刹前。 引玉万万料不到,就连参禅塔刹也被掘去一块,只是这参禅塔刹非同寻常,小小一块便重比泰山,掘走的尚不及拳头大。 莲升收起遍地金莲,金光一黯,小悟墟又变回了原先那凄清静谧的模样。 她皱眉说:“小悟墟里,只小荒渚塔刹和这参禅塔刹有被掘去。不过没有天旨,牠拿这残石有什么用,牠稍一动念便能横跨慧水赤山,又不像从前,还得为了躲避仙辰匣择此蹊径。” “谁知道呢。”引玉冷嗤,“灵命为了阻拦旁人找牠,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好在如今粗有眉目,牠的确是去了小荒渚。”莲升说。 灵命犯下的种种,已不单能用“恶”这一字来概述,只是牠以前也曾助戏班子死里逃生。可以说,牠的恶欲就是蓬勃而生的芽,逐渐长成了参天大树。 人有两面,一面兴,而一面亡,只有怯懦者和勇者才能不偏不倚,但灵命不是。 灵命是万灵,是众生,尘世越是腌臜纷乱,牠的欲念就会越发浓烈。 进不得小荒渚,引玉只得弯腰,找起地上石珠。 莲升施出金光,将这小悟墟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通,倒是找着了几颗石珠,不过都是当时灵命为困住引玉留下的,其上念力已完全耗竭。 她索性把石珠聚成了一团,挥袖将它们送回石像头顶。 好比玉珠落盘,哗啦作响。 引玉仰头看向石像的头颅,说:“此像是我当初看着灵命雕成的,如今惟愿看着它毁去。” 莲升遥望石像,说:“待将天地间的石珠全部纳到一处,我必连同这石像,重新将天石炼回原样,再将它尘封在白玉京下。” “只盼那一天不会太远。”引玉敛了目光,转身看向问心斋所在,抬手指过去说:“我想去那里看看。” “看问心斋,还是看鱼?”莲升问。 引玉垂着眉眼轻声一笑,说:“鱼在问心斋,看问心斋就是看鱼,分那么细作甚。” 问心斋的鱼,她得有二十年没见了,也不知它们寂不寂寞,会不会饿。 离开二十三年,如今再往莲池走,竟还是轻车熟路。 引玉轻易就找到问心斋,远远朝里望时,不免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不是要进去么,怎么站着不动。”莲升迈入其中,在问心斋门外微微一顿。她不过是朝里探去一眼,便又继续往前走了。 还未走到池边,便能看见池面上涟漪圈圈,是鱼儿往来翕忽,撞得水面大乱。 引玉走上前,坐在她昔日常坐的白石上,说:“鱼儿哪知尘世苦,看样子都还过得挺好。” “本来这鱼也不需要喂,光这天净水,就足够它们活到海枯石烂了。”莲升俯视莲池。 引玉扭头,好整以暇地看向莲升,就光是盯着,良久不说话。 莲升神色不变,站得腰直背挺,是遥不可及的仙人之姿。 引玉别有深意地说:“当初是谁忧心这满池的鲤鱼饿死,偏说不喂就不能养。” 莲升不动声色。 引玉屈起膝舒舒服服地坐着,手肘往膝上一支,托起下颌说:“你是寻了个缘由,想让我天天来问心斋喂鱼是不是?鱼食日日备好,就等着我来,也不知谁才是饵,谁才是鱼。” 莲升看向她,从容如斯,就好像一点心思也没被戳破,说:“总不能养了一池子的鱼,又不管不顾。” “说得好。”引玉轻拍了两下掌心,说:“到底是泽芝上神,清心寡欲得很,哪会有什么坏心思。” 莲升不与她论,转身说:“该走了,莫再耽搁。” “又起俗念了?”引玉歪身向前,看着莲升促狭地笑。 莲升不咸不淡地轻呵了一声。 到小悟墟外,一见那遍地的尸,引玉的心一时间悬而不定,一时间又狂撞胸口,好像无处安置。 她轻轻摇头,说:“好在这里是白玉京,有瑞光日日照耀,石珠的念力也消磨得比别处快。芙蓉浦的石珠还能造出些许幻象,这里的石珠却已经变作寻常。” “待我收起这些石珠。”莲升抬臂,四处烈风骤起,却不卷地上尘屑,光将石珠托起。 数不胜数的石珠聚成龙形,一时间还望不见尾。 这么多的石珠,幻象定也是层层密布,好比天罗地网,让众仙神逃脱不得。 引玉看着天上“石龙”,目光随其摆动。 那“石龙”受莲升驱使,朝小悟墟奔腾而去,再远些便看不见尾了,想来不出片刻,就会全部归回石像颅顶。 这还不算物归原处,待将凡间的石珠也全部收回,再将石像捣成原样,那才叫物归原处。 “好了。”莲升收手,低头说:“还需将众仙神妥善安置。” 引玉颔首,凌身至半空,将画卷一施。 画卷光滑如玉,却又比丝帛还要柔软,只一眨眼,便分作成百上千道,各自朝八方奔去。 不计可数的画卷托起散落在白玉京各处的尸,托得温温柔柔,不愿再为他们添上新伤。 莲升走至列缺公案前,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每抬起一寸,列缺公案上便叠起一寸砖。 良久,中空的高塔渐渐垒成。 虽说仙辰匣归体,莲升的神力又恢复许多,不过因为匣上有伤,她也好受不到哪去,光是垒砌此塔,便已是大汗淋漓。 塔层层砌高,近要与小悟墟的石像齐平。 这还未止,莲升还未收手。 引玉勉强分得出神,飞快朝莲升睨去一眼,说:“你想让他们在塔中安眠?” 莲升未应声,抿紧的唇稍显苍白。 列缺公案上,塔已砌得比石像还高,直逼天上瑞光,上未封顶。 莲升手臂还抬着,唇齿一松,这才说:“快把他们送进去。” 不可胜数的画卷自八方飞来,将仙神们的残躯稳妥置进塔中。 待白玉砖石上一具尸也不余,莲升终于轻转手腕,令塔尖合起。 塔成。 此塔就在列缺公案上,自然是正对着白玉门,观其冲天之姿,想来不论在白玉京哪一处,就能望得见这塔。 引玉收起画卷,说:“其实也可以把他们置在画里,众生相会在天地画卷中留痕,当是他们长久垂世了。” “如此就很好。”莲升凝视高塔,说:“要留痕,也要留影,才不枉费他们来世一遭。” 作者有话说: =3= 第145章 高塔封顶, 纵览白玉京,除却列缺公案上的仙辰匣被灵塔所替,此地就好似和从前一般。 四下再没有断肢残骸,只兵器劈痕还在, 到底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伤痕犹深。 引玉仰头看向白玉门, 门上空空如也,当年爱垂着尾的猫儿还不知所踪, 此行尚不能松懈。 “仙辰匣与我的牵连断裂太久,灵命从其而生, 因缘不浅, 再将仙辰匣置在此处, 后果不堪设想。”莲升垂着眼,花钿好似历久渐黯的银饰。 “往后, 众仙与其借仙辰匣请示天道, 不如直接同你说。”引玉敛了目光,慢步从天门下步出, “先过你这关,再过天道那关。” “正有此意。”莲升也望了天门一眼,继续说:“只是如此一来,更需不偏不倚。” “欲呢?”引玉好整以暇地回头,含情的眼弯着,“是不是就不能动情, 也不能动欲了?” 像这样的话,莲升已听过许多。 她回以目光, 淡淡笑痕浅而不寡, 说:“无心无欲如何心怀众生万物, 要想不偏不倚,便得有情,也需讲理。” “听起来有几分像泽芝上神了。”引玉打趣。 “合着我还是两个人。”莲升淡声。 引玉踏出天门,侧身说:“虽说天门禁制已破,不过这白玉京,还是先封起来为好,切莫叫人发现蹊跷,如今天地动乱,万不能再乱了。” 莲升徐徐走出,脚下踏出金莲数朵,一步刚出,一朵便碎。 金莲通通碎作金光,汇聚在天门之上。 待莲升完完全全踏出天门,金光熠熠的禁制已然大成,比原先的天道禁制更光鲜亮眼,也更加稳固。 引玉心一松,轻舒了一口气,说:“还得先回不移山,再去云锁木泽看看,凡间天色将亮,阮桃和薛问雪等人已等许久,再久一些,耳报神定要闹腾了。” 莲升颔首,看天门上新筑的禁制不遗破绽,才说:“没想到还得折返,那云锁木泽在卧看山以北,接下来又是漫漫之行。” “也好,当时的迷案悬而未决,此番一定能找到答案。”引玉嘴角微扬,有种云开见月的畅快感,说:“看来早在那个时候,灵命就已经想到要用碧根莱菔了,只是恰好又想封住归月的嘴,才顺道携她到了云锁木泽。” “这一局,牠费了不少心思。”莲升低头展开手掌,看掌纹说:“我之神力已恢复七成,如今对上灵命,必不会落于下风。” 引玉将她展开的五指一拢,身歪过去说:“是十成,那不是还有我么。” “你只当自己是三成?”莲升俯身,目光穿过云雾,直直看向人间,说:“下去么。” “就是要凑个十全十美。”引玉拉起莲升的手,往自己腰间一按,说:“揽着我上来的,便揽着我回去。” 这回再穿云而落,引玉一颗心比先前更清明许多,好像这漫天的云雾不过是区区纱幔。 再到凡间,又是在不移山附近的村落外,只是…… 树林间竟已不见龙娉身影,而那金光囚笼,也不知是何时消失的。 林间空空如也,仿佛龙娉从未在此处出现,先前将她困住的幕幕也不过是虚妄梦境。 莲升又低头看向掌心,她确信,此前她的确施了金光,只是在登上白玉京后,那仙辰匣上的痛无遮无拦地传进她灵台,她一时失神,便错使囚笼露出破绽。 “是仙辰匣冲撞天门的时候?”引玉紧皱眉头,寻到此前龙娉被困的那一处,蹲下往杂草上一拨,找到了些许血迹。 莲升转头寻觅,说:“准确说,是钟响的时候。” “也是。”引玉掌心浮出薄汗,好不容易才找到龙娉,她可不想错失归月的行踪。 “正是仙辰匣费力撞破禁制,才让小悟墟的钟声传得出来。”她又说。 “龙娉的确有几分本事。”莲升低头,从草尖上捻着了龙娉的血,还找到了一片落鳞。 她循着那气息离开方向微微转动眼眸,说:“她走不远,我当时是松了防范,但那时露出的破绽想来也只有一丝,她要想从中撞出,必要撞个头破血流。” “金光……”引玉看向莲升的手。 莲升淡声:“那金光本就是为困她而施的,她逃到何处,金光就会跟到何处,除非她忽然消失于无形。” 引玉纷乱的心绪微微一定,但很快,她便变了脸色。 有光从远处飞掠而来,胜似鸟雀惊枝,撞得树影摇曳。 金光没有追寻龙娉,反倒从远处徐徐而归。 转瞬间,莲升的目色也沉了许多,抬手将飞来的金光紧紧攥住,良久没有说话。 “龙娉,消失了?”引玉倒是不惊奇,毕竟龙娉有一手藏踪匿影的好手段,逮到人一个夺舍,又能无声无息。 只是莲升没有料到,龙娉已伤到那等程度,竟还有余力夺他人躯壳。 她捻散金光,不咸不淡地睨向远处,说:“无妨,倒还能追寻到她消失之地。” “去看看。”引玉看了天色,此时天已是蒙蒙亮,也不知远在不移山的耳报神骂了她多少句,许是连阮桃和薛问雪也等急了。 莲升沿着金光掠过的痕迹,不得不一路折返,只是此行要回的不是先前的村子,而是……不移山! 越是靠近不移山,引玉越是惴惴不安,也不知龙娉回去作甚,是想带走洞穴里的藏物,还是想……劫阮桃等人作挟? 如果是后者,她倒不担心,薛问雪境界不低,对付一只身负重伤的蛇妖,应该绰绰有余。 引玉施出画卷傍身,好省下一些气力。 那画卷像丝帛一般绕在两人身侧,不过瞬息就将她们带回了不移山。 到不移山时,天已经亮了大半,炙炎之意从脚底涌出,一时间好似撞入酷暑正午,热得人头昏眼花。 “她怎么敢回不移山,就不怕重蹈覆辙?”引玉抹去额上汗液,热得气都喘不匀。 莲升凛声:“或许藏在洞里的东西非同寻常,重要到能让她豁出性命来取。” “再往前,可就是她的洞穴了!”引玉眯起眼,辨认远处黄沙丘陵。 莲升颔首,抬掌遮在眼前,凛凛双目微眯,说:“金光果然是在此地折返的。” 远处山脚下的洞穴何其熟悉,正是龙娉的巢! 龙娉果然,回来了。 走到那洞口前,引玉微微一顿,弯腰便往里边走。这一路上她都能见到龙娉的血迹,直到她迈入其中。 血迹在洞穴里消失,而里边的陈设还是和此前一样,仍是乱糟糟的,似乎没一样东西有被动过。 引玉又侧目查看泥壁,还是一无所获,龙娉消失得彻底,此番连洞都不钻,凭空就没了影。她怔住,一时间好像被推入迷惘之境,差点找不着北。 “怎么会消失。”她甚是诧异,“妖的确也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可她怎么也不该消失得如此彻底,好像忽然之间便遁出三界。” 莲升唇一动,不冷不热地复述起引玉的话:“遁出三界?” 此等消失之法,和灵命借由外物穿入小世界,是一得一的像。 引玉微怔,更是仔细地打量起龙娉的巢,迟疑道:“灵命……难不成还予了她一块塔刹残石,这是灵命会做的事么。” “灵命的心思不是寻常人能揣测明白的,牠能出手救戏班子的花旦,亦能让整座晦雪天变作修罗地狱,你说牠是善是恶?”莲升平静道。 引玉屏息,在转了一圈后,看到上方的泥壁有一处隐隐约约的缺痕。她抬掌施出一寸光,才看得清楚,那泥壁间嵌了一物,看纹路果然像是小悟墟里的塔刹残石。 莲升顺着她目光看去,抬臂猛地一攥,整座洞穴随之震颤。 好似天摇地动,泥土簌簌落下。 “此前来时,怎么会遗漏此物?”引玉抬手挡在脸前,不想泥尘入眼。 莲升没应声,明明神力已恢复不少,可要撼动那塔刹残石,依旧难于登天。她面色煞白,就连花钿也黯了几分,眼中全遍布血丝,好像鲜血浸眼。 引玉本只是目不转睛盯着上方泥壁,察觉莲升气息有变,才猛一扭头,扬声喊:“莲升!” 莲升再一施力,那顽石终于落下,咚一声砸向脚边。 光看这砸出的动静,便知塔刹残石不是一般人能够搬动的,就算它……小得只有鸡蛋大。 莲升呵出一口气,转动手腕说:“果然是从塔刹上挖下来的一块。” 引玉哧地笑了,说:“龙娉进不进得白玉京另说,她若想靠自己凿出这残石,怕是得重新投生,当个什么魔主仙胎才行。” “不错,即便是我们想进白玉京,也得先历九死一生。”莲升张大其事,神色丁点不变。 “只是没想到,灵命还真给了她。”引玉及时后撤了一步,差些被砸着脚。 莲升语气极淡,少了几分耳报神那样的阴阳怪气,说:“灵命不愧是集万灵而成的,这挖土钻洞的天赋,有几分像蛇鼠和鲮鲤。” “打从牠凿空石像脑门起,我便觉得像了。”引玉说。 莲升低身,伸出食指往残石上轻碰,说:“想必残石也是灵命置在此地的,辅以神力,令其稳悬不落,还能匿迹潜形。如果我早些时候就将仙辰匣收回灵台,必不会有此疏忽。” 此话不假,毕竟“泽芝上神”和灵命的灵力,可谓同源。 “这次第,怎能由你说乱就乱。。”引玉笑说。 莲升又说:“以龙娉的境界,根本搬不动这残石,难怪她三番两次要回不移山。不过灵命也算精明,给她的是参禅塔刹的残石,没有天旨,便只能在慧水赤山中穿梭,叫她逃不出此境。” 引玉撑着膝,把散落在身前的墨发全拨向后背,说:“可惜了,其上本该有充盈灵力,只是它离开了整座塔刹,灵力逐日衰竭,有去而无回,到如今只是被用上一次,便枯涸至此。” “残石的灵力,本就不比整座塔刹,更何况它还不及半掌宽。” 莲升沉思了少倾,“想必灵命还施了其他禁制,好让石上灵力散得慢一些,否则它凭何留到此时。” 引玉直起身,望向残石落下之处,说:“是了,一定还有其他禁制,以龙娉的能耐,或许光是解开禁制,再驱动残石,便已是凶多吉少,所以不到危急,她万不敢动这块石头。” 如今地上那残石灵力全失,再过些时日,必会和凡间遍地的石头无甚两样。 莲升不再管它,站起说:“只是如今再想找到龙娉,可就难了,除非她再犯傻。” 作者有话说: =3= 第146章 此时凡间天已大亮, 尤其这不移山。 不移山的天亮得格外早,炎日方出,便好像撞入釜底,就算什么也不做, 也要被烫个热汗淋漓。 说龙娉怕死么, 在劫雷滚滚时, 她叫嚣得无比大声,可说她不怕死, 她偏又比泥鳅还滑溜,哪都能钻, 让人擒不着她。 引玉鄙夷一笑, 摇头说:“能在慧水赤山中随处遁逃, 已是许多人求不来的,我不信灵命真会施她援手。” “也是。”莲升颔首, “如果说祂救戏班子时, 还存有几分恻隐,在撒下众多恶果后, 不见得还有怜悯之心,祂善的那面,早浸满罪障,不可饶恕。” “一面死而一面生,祂是想置死地而后生,祂哪还有什么善。”引玉踏出洞穴, 许是因为太热了,竟热得有些不安。 她望向远处说:“好在龙娉再怎么逃, 也逃不出这慧水赤山。” 莲升也出了洞穴, 不紧不慢撑开纸伞。此时她再仰头, 天上已是亮堂堂一片,因为没有云,整片天碧蓝如洗,若非这地上寸草不生,想来应当是一等一的好看。 足下炙热,她把伞遮到引玉头上,说:“要想压制地火,定要费上一番功夫,幸好此地无人居住,此事还可往后延一延。” “你说龙娉会去哪里。”引玉握住伞柄,将那伞往莲升那边多倾一些。 她实在想不出个结果,毕竟龙娉没有写诗记事的习惯,她来这洞穴两趟,委实找不出别的蛛丝马迹了。 “去看看薛问雪和阮桃。”莲升说。 离开已久,耳报神也不知该嘀咕多少句了。 引玉其实有些担心,龙娉会不会发现阮桃等人的踪迹,被夺舍一次虽不致命,但多少会伤神元。 不过,想到薛问雪也在,而龙娉伤势颇重,她悬起的心才不至于无处安放。 两人往泥坑的方向去,还有一半路程时,忽然被远处惊起的动静给绊住了脚步。 那一声轰鸣可谓惊天动地,虽不及震聋双耳的钟声,却也足够响彻不移山。 远远望见尘烟大起,脚下似有地龙翻腾。 大地猛然一阵抖动,好比方才的塔刹残石忽然从天而降,砸得地坼天崩。 引玉堪堪稳住,若换作别个寻常人,定已被晃到地上起不了身了。 “什么动静?”她诧异。 再一辨,那动静传来处,可不就是泥坑所在么! 引玉心惊,原先的担忧化作熊熊烈火,烧得她胸口躁急,脚底炙炎无疑是在添油加薪。 不得不说,龙娉的想法实在是异于常人,谁会在重伤未愈的时候,不顾死活地往枪口上撞。 “她到底是多有底气?”引玉愤而不解。 “走。”莲升神色也变了,当即顾不上打伞。伞都未合,便被她丢入虚空。 所幸那动静大虽大,却只有一瞬,那一声过后,不移山又寂静如初。 那边的地动应当消停了,只些许余震传得远了些,好比水上涟漪,圈圈泛开。 纸扎的马车就是停在那深坑边上,这地面一颤,马车晃晃悠悠,径自滚到坑沿,半个车身还在泥上,半个已悬了出去。 显然,车上应当没人,如果薛问雪和阮桃还在车中,岂会放任它那么悬着。 引玉莫名觉得,她好像回溯到了当年,当年许千里自毁灵台之时。 只不过,许千里自毁灵台所震出的灵力,定要比方才的动静凶上许多。 引玉一刻也不敢耽搁,在半空中瞧见那虫蚁大的车厢后,更是心急如焚,猛朝四周找寻。 她的心如何能安,四处可是渺无生息! 薛问雪和阮桃根本不在此地,就好像凭空消失了。 龙娉是有靠夺舍来隐匿气息的本事,可薛问雪和阮桃呢? “来迟了。”莲升冷冷道。 “事有古怪。”引玉不安。 “龙娉凭什么将他们带走。”莲升皱眉,“残石还在洞中,再说石上之力已经耗竭,根本不容她在此地使驭。” 引玉也想不通,没有残石,薛问雪和阮桃若是被劫走,沿途必会留有气息。 她已落在马车边上,也不管车厢中有无生息,还是朝厢前垂帘震去了一掌,硬生生令那帘子荡了起来。 底下一双腿也没有露出,看似空无一人。 引玉不语,屏息走近车厢,轻飘飘揭起帘子一角,头却侧开,看向了别处。 很显然,薛问雪和阮桃的余息只留在此地,因为他们在这地方待得久,所以气息略显浓郁,而别处是一点也不沾。 望了一圈,引玉才看回车厢,心想龙娉一定是借助了外物,毕竟她自己躲都来不及,如何劫得走旁人。 方才拍出了一掌,帘子掀得还不够高,如今亲手撩高,才看得真切。 帘后果然空无一人,却有一“物”尚在。 是……耳报神。 那木头人躺在锦垫上,想来是为了躲避龙娉,连气息和灵力都匿起来了。 照这么看,它和市集上的木雕好像没什么不同。 耳报神一动不动,连平日里转悠个不停的眼也不眨了,好比睡熟。 不过引玉知道,这木人哪需要睡觉,它的灵又早和这木头身合二为一,怕只有天道出手,才能将它灵身分开。 在听见脚步声时,耳报神便已做好准备,来的如果是蛇妖一类的坏东西,它就驱使浑身灵力,让脑袋手脚都长出枝,好将那东西死死缠住。 这可是它唯一使得出手的反击之术了! 耳报神提心吊胆,还未细品出来人的气息,身后已暗暗长出一截枝,就连手上也发了芽。 车厢外,引玉屏息倾身,觉察车厢内并无异样,才出声唤道:“耳报神。” 耳报神身后的枝已长了有几寸长,枝干可不如活物的尾巴柔软,在后边一顶,直接将它的身给撑歪了。 它轱辘一下从座上滚了下去,眼一掀,冷不丁和引玉打了个照面,差点被吓得一弹而起。 引玉意识到,阮桃、薛问雪和那僵果真是遭遇了不测,否则耳报神也不必如此一惊一乍。 “你怎么才来啊!”耳报神眼珠子狂转,手上和身后的枝都已长出一截,正巧能让它歪着身,和引玉对视。 若非这躯壳是木头做的,想必它早就龇牙咧嘴了,它无暇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了,直接催促:“赶紧去找那小桃树,还有那谁和那谁,方才来了个东西,把他们捉走了!” “什么东西,你可有见到?”莲升站在引玉身后,往车厢里扫去一眼。 “我哪里来得及看,我老人家翻身都难,正想着怎么突然就没人说话了,便觉察帘子被人掀起,一股浓浓妖气钻了进来,熏得老人家我差点昏过去!”耳报神磨牙凿齿,稚嫩的声音里全是怒意。 引玉皱眉,说:“车上原先只有你?” 耳报神翻了个白眼,身后的枝一顿猛长,竟硬生生撑着它从地上坐起,还坐得端端正正,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它起身就说:“可不是么!自打你们离开后,薛问雪就没进过车厢,一直在外边守着呢,而那小桃树又是孩童脾性,在车厢里待不住,就拉着她那僵到泥坑里玩儿去了,我一空巢老人自己躺在车厢上,连外边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妖气,你闻清楚了么。”引玉低头寻觅,隐约瞧见一些爬行的痕迹,心觉此事也不必多问。 莲升走到那痕迹边上,蹲下去捻了些许泥,手抬至鼻边闻。 和耳报神口中浓浓妖气不同,因为龙娉重伤,妖气也淡得若有若无,若非泥里沾了些干涸的血,她也无从发现。 那蜿蜒痕迹比车轱辘留下的还要宽,看样子和当时悬在村里的蛇干差不了多少,也许这才是龙娉的真身。 到底是修了多年,又当过枉死城城主的,可不该和田里的细蛇一般。 “是她。”莲升搓去指间的泥,冷声说。 引玉循着那泥痕看向远处,发现这痕迹竟是延伸到了别处,根本不是到南段的洞穴。 她怒而欲笑,当真是一语成谶,这龙娉是有点本事,但脑子不大灵光,说:“这足迹只有一道,有去无回。” “她此行必是要离开不移山的,无疑是先回南段巢穴,借残石离开山洞,足迹才会忽然出现在此地,然后她又一路往不移山外走,留下了这道蜿蜒爬痕。”莲升已揣摩明白。 引玉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懂龙娉大费周章走这一圈,为的是什么,想来那么一条蛇能活到如今,当真是命好。 她目色沉沉,说:“她既然能动用残石,千万条路她不走,偏要枉费心机带走阮桃几人,我不愿将她想得如此愚钝,难不成是残石有问题?” “或许还真是残石不容她走远。”莲升思索,“她千方百计回来,可不是为了多走这一段冤枉路。” “残石……”引玉朝洞穴的方向望去,说:“照这么看,灵命果真无意救她,残石的余力还不如一个移形术,算得上华而不实。” 莲升颔首,说:“龙娉多年不敢妄动之物,还不如一个移形术,知道此事,她必要气到颅顶生烟。” “追啊,我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僵就罢了,桃树和那修仙的,看起来可还都年纪轻轻!”耳报神的语气甚是急切,就差没再长出两根枝当脚用。 引玉弯腰把木人抓起,转身沿着那泥迹朝远处望,说:“看清楚再说,谁知她会不会耍心眼。” 莲升已将泥坑看了一圈,看不出其他蹊跷,便追着泥痕一路向前,说:“这一路都有血迹,她多半是误打误撞发现了薛问雪和阮桃,她跑不远。” 这一走,不出意料真是朝不移山外赶,龙娉忙破了头,被塔刹残石坑害了。 耳报神被引玉夹在腰间,那截枝不光硌着引玉,也把它自己卡得难受。 方才它催得起劲,如今却忍不住说:“悠着点,可别把我老人家颠坏了。” 引玉当即把耳报神身上几截枝掰了下来,随手往袖里一揣,省得这木人到时候还嚷她随意扔它东西。 这回龙娉不遮不掩,连身形也不变了,直接用大蛇的姿态逃,所以地上的爬痕分外明显。 “看她这慌不择路的模样,许还真是因为残石余力无多,无力支撑她离开不移山,她又碰巧看见马车,不得已用阮桃他们做质。”莲升气息平稳,在恢复神力后,更是游刃有余。 引玉也觉得是,龙娉是小黠大痴,却不至于有头无脑。她看着莲升飞扬的朱色衣袂,伸手一拉,说:“不过阮桃和薛问雪的气息总不会无端端消失,或许当时用冥石心雕成的十二面骰不止一枚。” “归月。”莲升倏然一顿,声音微哑地说:“也许就在骰中。” 这不移山虽算不上无边,却也广袤,一路上空旷荒芜,使得地上那爬行的痕迹更为打眼。 一路追去,追了一刻有余,远处竟又传来轰隆巨响。 耳报神被颠得头脑发昏,庆幸自己附的是一木头身,否则胆汁都要被颠出来。 这一颠,它的声音也跟着颤,稚声说:“阮桃和那练剑的被劫走时,也响了轰隆一声,把我老人家吓得够呛,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注意到,马车外已有好一阵没有传来人声。” 可见龙娉已经不远,她的确是慌不择路,无暇使什么花花肠子。 莲升顿步,掌心绽出金莲,那金莲一旋,直接变作藕丝一束,有如金子打成的箭矢,噌一声飞射而出。 只见金丝一紧,被束住之物猛烈挣扎,金丝随之摆曳不定。 见状,引玉也伸手握住金丝,与莲升一齐发力,将其拽回。 但摆曳的金丝忽然一松,拽近时只见末端束的是一截血淋淋的蛇尾,龙娉已弃尾而逃。 古怪的是,不远处又是一震,轰鸣声好似困兽吐息。 引玉定睛细看,匆匆掠了过去。 眼前是有血,却没有蛇影,方才的动静…… 全因地上那一枚指头大的十二面骰。 作者有话说: =3= 第147章 这冥石心雕成的十二面骰, 引玉曾被困其中,却不曾像今日这般看过。 不过她一看便知,此骰出自枉死城,却又与枉死城遍地的十二面骰不太一样。 到底是冥石心雕成的, 其色更黑, 明明受艳阳照耀, 却好似无底洞,丁点光泽也不泛。 引玉看了良久,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龙娉弃尾后的求生,用以换来一条生路。 不过, 此骰也可能是无意掉落, 并非龙娉本意。 看仔细后, 引玉弯腰拾起,才知这物事虽不比塔刹残石重, 却也不轻。 小小一枚, 有如将六岁大的孩童托在掌上,难怪撞得出轰隆一声。 近看才知道, 此物果然和枉死城遍地的骰子不同,它这十二个面摸起来更为细腻,也更加坚固。 引玉拿起方知,骰中果然藏了东西。 那物什在里面闹腾得起劲,跟兔子似的,一闹腾, 骰子便从她掌中跃出,在地上又砸出一声闷响。 所幸拿得不高, 所以砸出来的动静要比之前轻上许多。 也许骰子当真是龙娉无意遗落的, 龙娉本就伤势颇重, 要带着这骰子四处逃窜可不是易事。 多半是她方才费劲挣扎,无暇管顾,骰子落地又不敢顿步去捡,慌慌张张便弃尾而逃了。 引玉低头再捡骰子,差点掂量不动。 骰子当真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里面藏了不少东西,才这么沉。 引玉不敢想,当时莲升拿着十二面骰登山陟岭,带她到小荒渚,究竟费了多少气力,当也算得……舍生忘死了吧? 动静一响,莲升匆忙望去,只是离得远,骰子又小,她根本看不清楚。 她误以为是龙娉折返,眯眼时花钿一暗,说:“龙娉?” “不是。”引玉涩着声答。 莲升听见引玉这微哑的声音,心下略觉诧异,不过那寡淡妖气的确没有折返,于是她又垂眸看向地上蛇尾。 地上龙娉的断尾果然是没有尾巴尖的,此前那黑鳞金环的细蛇不过是她的伪装。 思索片刻,莲升还是将断尾捡了起来,还拾了不少落鳞。不管脏不脏,她先将断尾和鳞放入囊中,以备不时之需。 存放妥当,她才朝引玉看去,见引玉低头不动,问:“方才的动静是怎么了?” 引玉把夹在腰边的耳报神往袖里一揣,随之施出灵力,往骰子里探,说:“冥石心雕成的十二面骰果然不止一只,刚才的声响是它砸出来的。” 莲升便知,引玉这是捡到十二面骰了。 她手上沾了血,却不急于擦净,轻闻几下记住其间气息,才说:“我料也是,一个天一个地,虽说枉死城不比白玉京,但冥石之大,想来应当和天石相差无几,哪能只有那么点儿心。” “那时灵命特地到枉死城一趟,想方设法才从龙娉那讨要到十二面骰,我还以为那骰子天上地下仅此一枚。”引玉将骰子捧稳,继续施出灵力试探。 “天石能雕出列缺公安和仙辰匣,又能雕出灵命的像。”莲升抬手,展开五指说:“它之心,得用上小梧墟最大的金钵,才能装得下。” 光是巴掌大,便足够雕出骰子数十枚了,想来只要龙娉有这念头,她就能做得到。 只是,这骰子黑得好像无底洞也罢,实则也像无底洞,引玉的灵力竟然有去无回。 想来也是,当时引玉受困,任由白玉京上众多仙神到处找寻,也还是搜找不到她的气息。 谁能想到,她竟是被困在十二面骰中,而那十二面骰,还曾在刑台边上呆过一阵。 进了骰子的东西,哪是那么容易出来的。 当时若非莲升直接将十二面骰掷入两际海,借轮回门强行令骰中魂转世投胎,引玉未必出得来。 “如何?”莲升正也想施灵力一试,便见引玉收了手。 引玉掌心发麻,不再多施灵力,这一番试探好比竹篮打水,说:“它吃了我的灵力。” 她迫切想打开此骰,将薛问雪和阮桃救出,心里觉得……或许归月也在里面。 “击碎它。”莲升淡声。 说完,她抖出一方帕子,又施了净术,将手指掌心各处都清洗了个遍。 “正有此意。”引玉将手上骰子一掷而出,用上少许灵力托着,省得它又撞出动静,将远处的住民惊扰。 莲升施出金光,朝十二面骰击去,引玉料想这骰子不是那么好破的,也施术以助。 墨金两道灵力闪电般劈去,此番不是试探,而是斫击凿砍。 嘭的一声,就算十二面骰再像无底洞,也顶不住这样的冲撞。 十二个面齐齐开裂,什么罗刹纹在这顷刻间全都不见,十二个面全被抹平! 无尽灵力从骰中飞掠而出,一些是引玉的,一些却源于冥石自身。 属引玉的,自然全都归回引玉身上,冥石之力却不是好相与的,在冲破囚笼的一瞬,排山倒海般朝八方席卷。 刹那间,飞石碎沙遍天,苍青巨树齐齐折腰。 破裂的骰子便被黄沙团团围住,叫人根本看不清里边种种。 长长一道旋风冲天而上,好像泥龙摆尾。 而紧贴地面处,浩瀚灵力还在朝远处掀,看那架势,似是要掀到数十里外,要把望不见影的村落也夷为平地。 引玉两眼微眯,赶忙施出画卷。 那画卷灵蛇般急掣而出,转瞬又好像变作天罗地网,倏然展作百八十丈宽,好比铜墙铁壁,将八方气劲齐齐截住。 这叫冥石灵力还能往哪逃? 不过它到底是气劲,前路截住,当还能往天上漫,不论怎样都要四散开来。 画卷又是一展,好像能变作无边无界。 冥石气劲当即撞入画卷,终于被困了个严严实实。 引玉本就是天地画卷生灵而成的仙,真身也好比天地画卷。 若要将她的真身画卷完完全全展开,毫不费劲便能将整座慧水赤山笼在其中。 只要有一缕冥石气劲撞进画身,其他气劲便会齐齐跟上,好比飞龙走蛇,从头到尾一寸不落,一下就全钻到画里了。 玉白卷面登时显露出一些黄沙纹,好像被甩了些个泥点子。 好在,此卷很快便吞噬了裹挟在冥石气劲中的沙石,画卷又变得干干净净。 数里之外幸免于难,引玉收回画卷,暗暗将画中灵力纳入自身。 灵力到底是出自冥石,哪是那么好下咽的,她顿时白了面色,脸又跟纸似的。 莲升抬臂,掌心往她后心贴去,施出灵力说:“什么都往画里藏,当时役钉的苦,总不该还没吃够。” “役钉的苦,是我自愿吃的。”引玉轻咳了一声,终于缓了过来,慢吞吞把画卷好。 莲升收手,她知晓天地画卷的厉害,却还是在引玉收卷时,拨开对方额前坠子,朝其眉心点去。 她稍稍一试,见无甚异样,才说:“我若叫你吐出来,你吐不吐得?平日怎不见你这么馋。” 引玉佯装困惑地“嗯”了一声,眼珠一转,睨着身边人那暗沉沉的花钿,说:“我平日不馋?这话可不能说啊,莲升。” 莲升不语。 引玉凑过去,噙住莲升的下唇,刻意弄出声响。 她眼波一抬,看那花钿变艳了,才分开些许,笑着说:“役钉的苦我是吃够了,但对于另外一物,我却是贪心不足,你猜猜是什么。” 莲升的花钿色若浸血,她面色不改地抬手,指腹抹向引玉唇上湿痕,说:“我同你说役钉,你和我说欲。” “怪谁呢。”引玉笑了。 袖袋中,耳报神一声不吭,只是暗暗翻了个白眼。它什么都看不着,不出声是怕扰着这两人,没想到这两人说着说着,竟说起了一些别人听不得的话。 它忍不住咳了一声,好像痰卡嗓子眼了,偏偏它是只木人,哪里有什么嗓子眼,说:“作甚黏黏腻腻的,好在我老人家身子倍棒,不然迟早有一日要被你们齁出病。” 莲升心上有欲,她的欲壑才是无底洞,深壑一敞,便合不上了。 她睨向引玉额角,淡声说:“说燥了,还是方才累的?额上全是汗了。” “那要不替我擦一擦?”引玉随手将合好的画卷抛出,画卷散作墨气,徐徐汇到她灵台中。 她太久没有像这般使驭画卷,如今只稍稍费了些劲,便好似长途跋涉,累得话都说不稳,流汗也应当。 莲升捏起朱红袖口,还真往引玉额角上一按。随之,她朝骰子那处扇去一掌,将飞旋的尘沙拍散,说:“去看看。” 引玉心还未定,一听这话更是怦怦直跳。 急旋的尘沙被莲升拍出的气劲掀开,裂骰躺在泥地上,因太过残破,叫人险些认不出来。 骰中原有一方天地,此番骰子一裂,里边的藏物自然全都滚了出来。 有龙娉蜕下的蛇皮,有不知何物的一截白骨,有腐烂的生肉,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凡间器物,还有…… 人。 薛问雪和阮桃还真被困在骰中,僵亦然。 薛问雪失去意识,周身全是伤痕,一身整洁的长袍变作褴褛,而阮桃穿的虽是真身幻化的法衣,却也好不到哪去。 僵本就裹在白麻布中,乍一看似乎未受到什么伤害。 但还多了一人。 引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抖,心已快跳出喉头,踏过去的步子却不由得放慢。 她想知道那是不是归月,又生怕不是归月,那猫儿在外流落太久,受了太多的苦难。 天色明亮,地上躺着的人是银发黑裙,一张脸…… 被头发蒙起来了。 莲升走了过去,在引玉之前拨开了此人脸上的发。 良久,她才抬头看向引玉,说:“是她。” 引玉施术将薛问雪、阮桃和那只僵齐齐扶起,令他们挨在树边,这才提裙蹲到归月身侧。 这乌云踏雪的小猫长了一副机灵的相貌,尤其是睁着眼时,一对猫儿眼甚是灵动,看起来像是不安分,且点子还极多的。 偏偏归月是看心绪行事的性子,要是没有兴致,那可就安分得比天石还厉害,那叫一个一动不动。 是银发黑裙不错,眼也是这眼,鼻也小巧秀气,睡着时唇会微微抿起,似乎有些倔强。 引玉这才伸手,指腹往归月眉心点去,试了归月的灵台。 灵台枯竭,灵力所余不多,真身仍是仙体,却是千疮百孔,应当是一动就会痛的。 当时扪天都的妖气,果然不是出自归月,而是龙娉! 龙娉满嘴谎言,所谓的“丢”,怕不就是把归月丢在十二面骰中,随时拿出来用。 不过,也不枉她们辛苦一遭追到此地。 相比之下,薛问雪和阮桃的伤已不算重,他们不过是皮肉之伤。 引玉再一探,好在归月的伤不比林醉影重,醉影可是连魂都到了将散不散的境地。 “是因为反复被噬灵、夺舍,她的灵台才亏残至此。”她蓦地收手。 莲升也伸手试探,眉头紧锁着道:“这伤不难养,过段时日必能好得完完全全。” “也好。”引玉呵出堵在喉头的那口气。 薛问雪一个激灵便睁了眼,但眸光定定的,像是傻了。 引玉当即明白,这定是和龙娉对视过的缘故,她只记着龙娉身负重伤,却忘了龙娉有一双能蛊惑人的眼。 “蛇皮。”莲升出声。 引玉欲言又止,心道幸好中了这摄魂术的不是她。 地上从十二面骰里掉出来的蛇皮不算“新鲜”,也不知救不救得薛问雪。 莲升不假思索地取出那只从枉死城里带出来的木匣,指尖勾出丁点龙娉蜕下的皮,一声不吭地往薛问雪嘴里塞。 薛问雪双眼无光,却下意识咀嚼了几下,咽下后又是一个激灵,终于醒了神。 他未留意身侧是谁,飞快地召出了本命剑,扭头时才猛一懈力,说:“仙、仙姑?” “你中了摄魂术,替你解了。”引玉半遮半掩地说。 薛问雪这才发觉,他嘴里有一股味,吃起来有些反胃。他不由得侧身,干呕了数下,可惜什么也吐不出。 “是解那摄魂术的药,万不会害你。”莲升神情自若。 薛问雪自然是信的,拱手说:“多谢仙姑!” “你速将阮桃唤醒。”引玉摸着归月的额,少顷转起手腕。 她又分出灵力,探入归月灵台,欲将归月混沌的神识梳理一通。 薛问雪颔首,立刻掐出法诀,掌心朝着阮桃眉心贴去。 好在阮桃伤势不重,不过是撞到头晕了过去,不过她睁眼时,同样是懵懂无神,和方才的薛问雪无甚两样。 “仙姑,她是不是也中了那摄魂术?”薛问雪诧异。 莲升早分好了蛇皮,还放好了木匣。 闻言,她两指捻了点儿东西,往阮桃唇间挤去,说:“无妨,此术好破。” 阮桃惶恐醒来,匆忙看向别处,生怕蛇妖忽然出现。 她目光刚从僵上擦过,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银发黑裙的人。 银发如瀑,又像白日里的星河。 阮桃愣住,双臂往前一支,颤巍巍往前爬了两步,抖得口齿不清:“是猫儿,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3= 第148章 在这慧水赤山, 银发黑裙的应当不少,可足踝上系着铃铛的,怕只有归月一人。 引玉分不出心,还在为归月梳理神识, 独莲升应了一声“是”。 到底多少年了, 阮桃数完手指头还不够, 还得把头发丝也扯下来数。 那年在祥乐寺,那乌云踏雪的猫常围着她动不得的树身玩耍, 也会变出人身给她看,时日虽久, 可记忆犹新, 那猫可不就是这个模样么! 至今已找了好长一段路, 一路磕磕碰碰,好几次她差点想放声大哭, 所幸还是找着了。 薛问雪朝远处那银发人看去一眼, 看不出对方是人是妖,那气息太过寡淡, 说妖不像妖,说人又非人,仙么…… 仙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薛问雪不解,他只依稀知道,两位仙姑是寻人不假,却不清楚对方的身份, 难不成也是仙? 他见阮桃神志已清,便及时收手, 转而朝僵的眉心点去。 实话说, 薛问雪并不想在一只僵身上耗费灵力, 但想到这只僵到今为止还未做过恶,便还是将它唤醒了。 僵睁眼时,别的什么都不做,光是扭头找阮桃所在。 它一双眼就跟挂在了阮桃的身上,可阮桃正在窸窸窣窣往引玉那边爬。 薛问雪看了远处的银发人,又看向这僵,也不知这一“人”一僵像在哪里,能叫阮桃以僵代人。 偏偏这僵神识残损,自身似乎不懂悲欢,心绪全照着阮桃,阮桃笑,它便喜,阮桃悲,它便怒。 莫名其妙的,薛问雪心底竟冒出一个念头—— 可怜。 他的心境越来越容易受影响了,他手里的剑似乎再也不能当无情剑。 不远处,引玉依旧在为归月捋清灵台乱绪,怪的是,归月灵台中思绪繁多,饶是她历了成百上千年,灵台也不曾像这般杂乱无章。 莲升看了良久,见引玉好似无从下手,皱眉说:“我来。”她也分出一缕灵力,助引玉一臂之力。 黑金两道灵力,相伴着钻入归月灵台。 出手一探,莲升才明白,引玉为什么束手无策,不光是杂绪过多,魂魄稀碎,魂上真身竟还蒙着一层薄雾,让人无从细探。 她不由得一顿,说:“这薄雾,难不成是受伤后的自保?” 引玉不语,一些人重伤后,灵台的真身幻像的确会蒙雾,是为避免遭人觊觎。 “我未曾探究过旁人的灵台真身,还是说,猫儿的确和寻常人不太一样。”莲升揣度。 引玉摇头说:“不可能。” 两人齐心,还是费了许久的劲,才令那些杂乱之思重归寂静。 灵台中思绪一乱,不论是神是人,都会生出诸多妄念,在入眠时,也会更容易受困噩梦,故而杂思越多,大梦越是难醒。 “如此杂多的思绪,难怪她沉睡不醒。”莲升收手。 引玉却还在加施灵力,她正劳心费神时,袖中忽然传出声音。 “找到那猫了?怎不让老人家我也看看。”耳报神什么也看不见,想到自己多半是被遗忘了,于是幽幽地开了口。 引玉一顿,腾出一只手往袖中一摸,把那絮絮叨叨的木人掏了出来,看似是随意往身后一抛,实则是抛给了薛问雪,抛得不歪不斜。 耳报神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说,被取出后连猫都没看清,便是一个凌空,满肚子的话都被甩干净了,待被薛问雪接着时,已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耳报神欲言又止。 “怎么?”薛问雪不解,接得稳稳当当。 耳报神两眼一转,说:“罢了,不和你们这些小辈计较,我老人家宽宏大量,不就是被揣兜里冷落了一阵么,也无妨,我自个缓缓就是。” 引玉多施了些灵力,此番是想令归月灵台的伤快些愈合。 灵台中,那猫儿模样的真身睁了眼,是归月将醒之兆! 引玉随即收手,目不转睛看着地上猫儿仙,放轻声唤道:“归月?” 可惜归月还是没能醒,不过是手指头微微弹动了两下,许是因为灵力不支,不声不响便缩了身形,变回了那只乌云踏雪的猫。 “无妨,她如今身子骨还太弱,过两日必定能醒。”莲升也松下一口气,眸中的凛意退去许多。 引玉颔首,小心翼翼将地上那绵软温热的猫儿抱起,也不知这猫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好在,抱起后一番摸索,方知归月躯壳的伤不算重,大都伤在了魂上。 拿着耳报神的薛问雪,眼睁睁看着银发人变成黑猫,才确信此人绝非凡胎。他也不问,姑且将银发人当成是仙力尽退的仙。 他仰头看天,想到如今众神泯默,不知是不是都成了这样。他的求仙之路,似乎早早就断了。 莲升手腕一挥,凭空抖出了薄薄锦毯,给引玉怀里那猫披上,说:“我去擒龙娉,你们先歇一阵。” 引玉抱着猫,看见远处鲜血洒了一路,自然不想白白让龙娉跑了,一些关于灵命的事,还得从龙娉嘴里撬出。 “你去便是。”她颔首说。 莲升身形一挪,哪还见得到影。 阮桃还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直往引玉怀里看,她两腿乏力,如今站都站不起,只能费劲去瞧。 她小声问:“她怎么不动呀,她、她不会……也要变成僵了吧?” 引玉转了手腕,分出一缕墨气,硬生生托着阮桃的双腿,助她从地上站起。 阮桃生怕摔着,一把抱住身边的树,探头往引玉怀里瞧。 莲升那锦毯没有盖严,蜷成一团的猫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观那耳朵尖的毛,和垂落的尾,还真和当年在祥乐寺里绕着桃树玩儿的猫一模一样。 引玉抬手说:“手给我。” 阮桃不解,却还是伸了手,往引玉掌上一搁。 引玉拉着她,往归月耳朵尖上轻碰。 软的,温的。 “她没死!”阮桃双眼精亮,按捺住满心雀跃,连声音都放得无比轻。 她说完又愁了,低声问:“那她何时才能醒,醒来记不记得我?” “必定是记得的。”引玉一顿,想问阮桃和薛问雪,他们被困在十二面骰里时,难道没有见到归月? 她转念一想,骰中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也理所当然,改而问:“你们怎么会被困在骰中,那蛇妖身负重伤,不该困得住你们。” 薛问雪一怔,才知道困住他们的竟然是骰子,诧异道:“骰?” 引玉下颌微眼,眸光斜向地上残骰。 那十二面骰已烂得看不出原样,不过的确是小小一只。 薛问雪哑声:“那蛇竟有这般本事,看来也的确贪赌。” 阮桃回忆起晕厥前的种种,不由得露出迷茫之色,扭头看向薛问雪,支支吾吾说:“那蛇长了有近二十尺长,腰身看着可比仙长还要粗!” 她口中的“仙长”,自然是薛问雪。 引玉早料到如此,她和莲升一路过来,可不就是追着地上那一人宽的爬痕么。 她随即又问:“这么说,你们被困在骰里时,还没有被蛇目蛊惑?” 薛问雪用剑将自己支起,站直身说:“我们在骰中撞壁,企图撞出生路,就在半刻前,黑暗中倏然一亮,转头才知是对莹莹兽目。” 他微顿,继续说:“起先在不移山时,那蛇忽然从天而降,像是用了什么移形术,可术法却不像是它自己施的,否则它也不至于反被吓得一挣。” “原来如此。”引玉明白过来,多半是灵命在塔刹残石上施了什么手脚,让龙娉不但逃不出不移山,还正巧落在她当年断尾的地方。 毋庸置疑,这是灵命给龙娉的下马威。 龙娉原就想找到灵命,如今又多断一截尾,想来不光恨引玉和莲升,也对灵命恨入骨了。 正如引玉和莲升所想,灵命哪还有什么悲天悯人之心,自然也不会和蛇妖讲什么以物易物。 薛问雪又说:“我恰好在马车外席地而坐,见那蛇从半空跌落,撞出一声巨响。它本是想扭身就走的,却在走前看见了我们的马车,于是扭尾袭来。” “你竟不是她的敌手?”引玉皱眉。 薛问雪摇头,看向手里的剑,说:“我召剑挡住它的攻势,几招之下便试探出它身受重伤,正要反击,便见它吐出毒雾,雾中许是藏了仙姑口中的十二面骰,我再睁眼时,眼前已是漆黑一片,险些以为双眼已瞎,直到后来看见那对竖瞳。” 阮桃急道:“我和啾啾在坑里走着,听见天上响起破空之声,我仰头刚看清那蛇身,就被砸昏了过去,睁眼便在一黑屋里,正想喊救命,就被捂住了嘴。” “当时处境不明,不宜大喊。”薛问雪镇定道。 阮桃嘴一努,委实委屈,说:“我当时一下就被砸昏了,可谓是天降横祸,还是到了骰子里,姓薛的说我们也许已经进了蛇妖的肚子,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薛问雪一副正气凌然的模样,解释说:“当时那么说,不是为了恐吓你,不过是猜测罢了。” 阮桃抠着手指,小心地朝猫儿睨去一眼,说:“猫儿是和我们一样,都被困在那东西里了么,我当时若是四处走走,说不定早就能见得到她。” “骰中无光,有没有机关陷阱也不知道。”薛问雪说,“再者,若是你摸得着她,又如何确定,她就是你要找的人?” 阮桃无从辩驳,嘴一撇,嘀咕道:“下回让你也吃吃找不着人的苦,看你急不急!” 耳报神转了眼珠子,有种宽慰之感,看来这一路上,它的话没白说,如今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小桃树都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了。 阮桃又瞄了归月,压着声问:“她睡着的时候,会不会饿,会不会渴?” 引玉看了归月,摇头说:“不如等她醒来,你再问她。” 阮桃小声答应,到底是失而复得,如今只光是看归月,也不多看身侧的僵了。 僵什么也没有察觉到,它好不容易才保得一丝神识,懵懵懂懂,难过不难过的,又与它何干。 “也不知仙姑可有追到那蛇。”薛问雪吸气道。 引玉望向远处,不慌不忙地说:“等一等。” …… 循着气息找去,莲升转瞬便到了数里之外,越是追踪,她越觉得不对劲。 落在地上那红梅般的血迹越来越稀了,再往后只有零星几滴,渐渐便不知踪迹。 数里外别说荒村野店,就连坟包也没见着,四处渺无人烟,连个脚印也寻不见。 莲升意识到,她们多半是被龙娉耍了,龙娉那弯弯绕绕的肠子还是在的,甚至还学会了隐忍,宁可断去一截尾,也不想被擒捉。 地上的血,多半是龙娉施了术,驱灵力沿途撒下,为的就是将她们引向别处。 由此看来,龙娉…… 多半还是走的相反方向。 不过莲升细细回想,方才可只有这方向见得到血迹。她紧皱眉头,在血迹上一踏而过,当即扭头回到原处。 引玉等人还等在原地,薛问雪和阮桃到底只受了外伤,如今已缓过来许多。 “没找着?”引玉见莲升两手空空,不由得问。 莲升未应声,只是看向了引玉怀里的猫。 作者有话说: =3= 第149章 龙娉此举, 无疑是要把人引走,许是为了择反路而行,又或许只是想让人觉得,她已不在原地。 莲升目光虽冷, 其间隐晦之意却不难懂。 引玉抱猫的手微僵, 神色却不曾露出任何破绽。 方才在探查归月灵台时, 她的确有看到归月的真身幻象,真身未灭, 又并未离体,可见归月的魂还在躯壳中。 这便足够。 怀里的猫一动不动, 还是那酣眠之姿, 因魂与魄都受了伤, 气息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倒也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被她骗了一回。”莲升淡声, 不明说自己的猜忌, 大抵是不想被龙娉听到。 引玉看了莲升一眼,尚不明白龙娉是如何行骗的, 她刚想问,便听见莲升传来心声。 莲升从袖中取出些张黄纸,折纸时唇齿不动,心声已出。 她说:“是有血迹,却没有足印,这和龙娉此前慌不择路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怀疑她是特意将血迹露给我们看,施术一路泼洒。” 引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下扫, 朝怀中的猫晃去一眼, 心遽然下跌。 地上的确只有血迹, 却连一道爬痕也不见,更没有陌生足印,总不能是因为,龙娉忽然间就讲究起来了。 莲升折得飞快,不愧是在小荒渚做过“手艺人”的。 是因原来的马车遗落在了不移山,而薛问雪和阮桃又被摄过魂,身上还受了些伤,远路定是走不了了,只能再就地编个纸扎当车马使。 莲升折了纸,这回还用了细细篾条,好让那车马更牢固一些。 她边用心声说:“那血迹没有折返的迹象,我想是因为施出的灵力衰竭,便也没法再把血迹往外带了,造了个凭空消失的假象。” 引玉听得想笑,却不是笑龙娉又做了此等聪明不足的事,而是笑自己方才高兴得太早。 她嘴角笑意渐渐收敛,不动声色看着怀中的猫,心声一动,说:“所以她压根没有走。” 莲升便是这个意思,她三两下折出形,手指似要翻出花来,指腹一擦而过,便有糨糊凭空出现,把细篾条和黄纸粘在一块。 她唇齿不动,心中传声:“归月真身幻象上的雾,怕不是自保所成,而是龙娉的幻术。她夺舍归月,必会在归月灵台上有所展现,但她动不得归月的真身,只能将自己变作迷雾。” 引玉传心声:“以归月的性子,我委实想不通,为什么她的杂绪比我还多,原来是因为,有一半不是她的。” 薛问雪自然听不到这两人的心声,却辨出了她们神色的变化。 他微微一愣,直觉蛇妖一事尚未了结,目光摇摆了一阵,才问:“那蛇妖,就是当年令许千里……” “是她,我们原先已追踪她到不移山外,没想到她忽然折返,把你们带走了。”莲升说。 她屈起手指,往黄纸上一刮,指下流淌出众多色彩,一时间,马有了鬃毛,有了眼耳口鼻,看着栩栩如生。 薛问雪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尽管当年他与许千里不曾深交,可蛇妖害人一事不容置疑,许千里又委实可惜。 他心中有诸多事想问,譬如那蛇妖擒不擒得回来,此仇报不报得了,开口时却只吐出一句:“仙姑没追上她?” “此事不急。”莲升答得含糊。 薛问雪的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却并非处之淡然,而是因为他不曾在乎过其他事。 此番,他那故意悬高的心已不能再诈哑佯聋,这一怒,便是横眉竖眼,哪还有先前的仙风道骨。 引玉一看便知薛问雪心中所想,安抚道:“蛇妖之事,往后再说,先回一趟不移山。” 薛问雪哑声问:“往后是到何时,那蛇妖如果逃窜到别处,一定又要害人。” 莲升已折好车马,随手一掷,轻飘飘的纸扎便变作二十余尺长。 车马咚隆落地,砸出巨响,却不比此前骰子落地之时。 “她逃不远,不必多虑。”莲升甚是从容,微微扬手,马便摇头晃尾,如同有灵,“你看我们像是会容她四处害人的么。” 那……的确不像,薛问雪想。 仙姑不急,他急又有什么用,他只能握紧手里的剑,继续闷声不响。 阮桃还在时不时往引玉怀里打量,她是见着猫不错,可如今猫儿不动,她便安不下心。 “她怎么还不醒,她不醒,我怎么问她话。”她一双眼挪不开,手还一个劲往引玉袖子上扒。 引玉抬手往唇前一抵,说:“没睡够呢。” 阮桃忙不迭收回手,缩起肩“哦”了一声。她这才想起身边那裹满白麻布的僵,也不知这僵有未醒神,打量了数眼,问:“方才那个神药,能不能也给它吃点?” 莲升掀了车前布帘,回头说:“它仅留有一缕神识,是不会被摄魂的。有日要是它看起来像失了神志,必定是中了什么悬丝傀儡术。” 也不知是不是看错,在莲升提及悬丝傀儡术时,引玉看见,那僵的手猛抖了一下。 那一下弹动,甚是反常。 阮桃听得失落,又往引玉怀中瞄去一眼,生怕目光会将熟睡的猫儿扰着,赶紧收敛。 上了马车,车轱辘竟是一路往不移山的方向滚。 薛问就坐在窗边,掀帘看了许久,不解问:“仙姑为什么还要回不移山,那蛇妖是往那处逃了?” 引玉还惦记着地火那事,摇头说:“还有一些事要做。” 薛问雪不再追问,想来两位仙姑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他怀中,木人慢腾腾转动眼珠子,好像老谋深算。 耳报神光是看出来,引玉和莲升此番找到猫仙,并不如它想象中那么雀跃,但这两人不说,它也不提,只是轻悠悠说了一句:“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打哑谜呢,我老人家问是不会再问的了,省得又被齁着。” “知道就好。”引玉一哧。 蛇妖逃得远,所幸这纸扎的马车有神力相助,轮子看似是挨着地滚动,实则微微腾起了些许,滚上数圈,便能到一里外。 有了前车之鉴,莲升又怎会容这车轱辘在地上滚,照此前看,等它滚到不移山,人也要被颠散架。 薛问雪心绪杂乱,还是有满腹的话想说,可惜问不得仙姑,只能问别个。 他的余光,暗暗斜向仙姑怀里的猫,生硬地问了阮桃一句,“你怎会觉得,这只僵像你要找的人。” 阮桃讷讷,看着僵周身的白麻布,良久才说:“就是像,在她还没化僵前,可像了。” 薛问雪不问了,僵生前的模样,他是看不到了。 到不移山,马车上的几人又被热风烘得周身难受,就连耳报神也深受其害。 耳报神身上发干,硬生生把它快长出来的芽给烤萎了,它是不喜欢这枝,可也任不得热气糟践它的东西。 它眼珠子飞快一转,便说:“如今想想,还是小荒渚好,那地方灵气贫瘠,可不会让老人家我忽然发芽,还有东西能冒冷气,热不着人。” 听这话,引玉是有几分想念小荒渚了,良久才说:“待到云锁木泽,假以时日必能到小荒渚。” 边上,薛问雪和阮桃都听得发懵。 薛问雪问:“那小荒渚,是什么地方?” “世有三千小世界,小荒渚为其一。”引玉坦言。 这倒是薛问雪不曾窥探过的境地,没想到世外还有这般景象,他慢声:“也不知此生可否有幸领略。” 马车直截驶向不移山正中,正是昔日河水流经之地,距村落有个半里远。 车马一停,莲升便掀开帘子下去,说:“不如将天净水给我,我去去就回。” 引玉哪依,抱着猫跃下马车,抬眉说:“我和你一道。” 见状,阮桃窸窸窣窣起身,也想跟出去。她怕极大蛇又会忽然从天而降,这回只想挂在两位仙姑身上,再说,猫还在仙姑怀里呢。 她才刚起身,就被一道气劲推了回去,这回再想起身,便起不了了。 “你们留在马车上。”莲升收了神通,又说:“此番万不会太久。” 见状,薛问雪把剑鞘一抬,挡在阮桃身前,说:“仙姑放心,这次我们必不会再离开马车一步。” 莲升颔首,远处热风刮来,朱红裙摆扬高,好像地火上涌。 引玉单手揽猫,抬臂召出画卷,握在手中暂不展开。走远了,她才说:“不知这地火比千年前如何。” “就算是一样炙热,也不能退。地火一事不小,不移山越来越热,再不压制,地火必又要烧上来。” 莲升侧头睨向引玉怀抱,改用心音说:“龙娉吃准了你我不会擅动归月,就算被我们发现,她也能苟全性命。” “我料也是。”引玉应了一声,也遮掩着开口,“龙娉的魂不可强行拔除,否则必会伤着归月的灵台。” 莲升转头望向马车所在,心绪一动,传声:“先将归月养好一些。” 引玉回以心声:“不错,龙娉要藏,便先容她藏着,省得往后还找不着她。” 就如同此前在晦雪天,取不化琉璃需劈出深壑一道,如今要想压制地火,也得重施故法。 只是大地一裂,地火势必上涌,所以得再离远一些,以免伤及马车。 离了一里有余,莲升遥望远处平坦荒原,才说:“应当够远了。” 风沙一卷,引玉不得不眯起眼,说:“你拔剑就是。” 莲升翻掌,掌中绽出火蕊金莲,金莲眨眼变作开山大斧。她腾身而起,只一挥臂,阔斧照地猛斫,劈得地动山摇。 黄泥地隆隆声敞开火红创痕,地火果然差些就要舐上崖边。 就差一口风,地火势必能涌上地面! 莲升岂会容它上攀,她手中金光灿灿的阔斧忽然散作“萤虫”无数,一窝蜂涌向远处,转瞬便凝成参天丰墙。 高墙阻挡了席卷而来的风,墙内寂寂。 引玉抖开手中卷轴,长卷一展,卷面如被浸湿,忽然出现大片水痕。 “接住!”她抛出画卷,扬声大喊。 莲升揽住泉眼般的画卷,转而朝地火跃去。 引玉怀里还抱着归月,万不敢将归月独留在崖上,一来生怕龙娉借机逃走,二来么,恐归月被炎气烫着。 她把真身画卷给了莲升,当也是……跟着莲升一起扑向火海了。 她敢毫无保留地将真身交出,笃信莲升压得住这炽地大火。 火光灼灼的沟壑中,莲升的身影近要被吞没,好像化作了火海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火星子。 引玉站在崖边,因真身深入地火,一时间烫到好像皮肉全焦,体内奔涌的不是血,而是炎炎流浆。 可想而知,莲升该有多热。 崖下,莲升被地火包围,已是汗流洽背,红裙白罩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她那漠然之色,是这炎火中唯一的寒意,她势必要压住地火! 莲升从画卷中勾出流水,令天净水绕在身侧,她以身作锚,深入地火中心,只为永绝后患。 画卷缠上她身,变作刀枪不入的披帛,好护她周全。 作者有话说: =3= 第150章 周围火舌不断探上前, 似要将莲升烧成灰烬,幸而莲升有天净水绕身,逼得炎火节节败退。 火海朱红,莲升根本看不清前路, 又怎知地火之心到底在哪。 她一味往深处扑, 挥袖再将炎火甩开。 往里走, 总不会有错。 引玉站在上面,察觉周身炎意越来越浓, 便知,莲升就快要触及地火之心了。 她蓦地一跌, 是因为有地火钻进画卷, 烧得她魂体发疼。 这一跌, 差点把怀里的猫甩了出去。 归月是被龙娉夺舍不假,但这身还是归月的身, 伤只会伤到归月。 引玉屏息, 抱紧猫盘腿坐下,借天净水扑灭画中炎火, 省得此画不光护不住莲升,还要拖莲升后腿。 崖中,莲升还在俯身下沉,一身红裙似与地火融为一体,她这一世的躯壳自天净水而生,本该不怕火, 不惧炙炎,偏偏此火非比寻常。 她指尖灼热, 约莫是碰到了某样物事, 刹那间如有急电过身, 劈得她皮开肉绽。 是地火之心! “找到了。”莲升的声音穿过百丈炎火,模模糊糊地传到引玉耳边。 引玉闭目,令沉在一溪翠烟湖底的画卷完全与真身连通。 此时,要是有人站到一溪翠烟的湖边,便能看见,湖面正在飞快下沉。 这次不是幻象,而是湖水当真在减少。 湖水灌入画卷,被汲得一滴不剩,这才是真正正正的干涸。 “我已将天净水全部纳到画中,你放心用,不必节省。”引玉睁眼道。 火海下,莲升倏然翻掌,身周天净水纷纷涌出,前赴后继扑向地火之心。 缠在她身上的画卷,从披帛变作泉眼,有流水汩汩泄出。 流水一扑,地火心好像成了一只能使驭火焰的狂兽,扬起的火苗就是它的吐息。 它猛地吸气屏息,本已冲向崖边的地火便被收得一干二净。 火光消失,深壑之下昏暗无比,和在十二面骰中无差,都是伸手不见五指。 引玉定睛凝视,恍然觉得,这深壑是饿兽合拢的嘴,莲升已被吃了进去。 先前的深壑好歹还是亮的,虽也看不见莲升的身影,却不至于令引玉行坐不安。 怪的是,地火是灭了,热意却没有散。 地火之心自天地画卷诞世起便在,它历经千万年,和万灵无异,同样机灵。它懂“骗人”,擅伪装,像极了那些遇险时会装死的虫兽。 当时莲升破除塔刹禁制,召出天净水,它便是这么骗过了一众仙神。 引玉传声:“莲升,先别回头。” 莲升怎会轻易收手,身侧炎意还未被彻底压制,她不敢掉以轻心。 天净水还在往画卷外涌,势必要竭尽最后一滴。 此番,水只能多,不能少。 最后一滴天净水自卷上徐徐滑落,被莲升捏在两指间,她不顾指上灼热,直截将它按进地火心。 终于,一缕黑烟从地火心中徐徐升起,周遭热意由此而降。 黑沉沉的地火之心终于又现明光,光有如萤虫大小,不再蓬勃,不再明艳,却散着宜人的暖意。 细看才知,那火光边上绕着些许水汽,分明是天净水。 莲升这才收拢画卷,腾身回到崖上。她正欲将卷好的画交出,便看见自己指尖和手背上有数道焦痕,都是刚才被灼伤的。 她不着痕迹地收手,换臂伸出,不料另一只手上伤得更重,连衣袂都被烧焦。 引玉还盘腿坐在地上,一时半刻起不了身,却将莲升的异样都看在了眼里。 她将莲升本欲收回的手擒了个正着,慢悠悠说:“还不容我看?” 莲升回忆起,上回被劫雷劈到后的种种,或许她的心真的脱不了俗了,她想到的不是引玉眼中的担忧,而是对方离不开“欲”的一言一行。 引玉借力站起,把画卷收了回去,捏住莲升尚且完好的一根手指头,吹气说:“早知我就和你一起下去了,下面的状况我看不清,想来应当是凶险的,我周身炙热,画卷差点被烧成灰烬。” “凶险倒是不凶险,只是烫人罢了。”莲升说得轻松。 引玉捏着莲升那根手指晃,哧着说:“是因为不凶险,所以故意留了一根完好的?精打细算着什么呢。” 莲升不应声,一瞬不瞬地盯起引玉。她明白,果然是俗了,否则怎会在听到这平平常常的问话后,欲念便扑至颅顶,冲得她花钿发烫。 比地火灼烧还烫。 引玉笑笑便松了手,说:“如今天净水是一滴也没有了,所幸地火已被压制,此地是还余有一些热意,却不至于滚烫。过些时日,天要是下雨,这地方应当能长出花草来,再久一些,人们便能搬回来住了。” 莲升颔首,手负向身后,不着痕迹轻捻尚好的指头,说:“要想重获生机,许是要过一年,也可能得花上个三年五载。” 她一顿,睨了引玉怀中的猫一眼,问:“方才她动过不曾?” “不曾。”引玉眸色沉沉,这才去了归月身上的五感封闭术,此术用太久,是要打草惊蛇的。 “也好。”莲升神色平静,转身说:“地下无甚好看的,放眼望去都是火,甚是刺目,你没有看到也好。” “你越是这么说,我越想看。”引玉拉住莲升,不给她走。 莲升不得不停在原地,说:“可你想看也看不着了。” 她话音方落,身前的白衣仙便一个倾身,逼得奇近无比,唇与唇几近相贴。 禅心乱了,可莲升神色未变。 她并非故作清高,只是在察言观色,想知道引玉的欲念比她如何。 引玉的鼻尖与莲升相抵,她直勾勾盯着莲升平静无波的眸,蓦地一笑,说:“这不就看到了么,火光艳着呢,烧得好旺,的确刺目。” 她口中的火,根本是莲升正按捺着的心火。 莲升目光一斜,早料到引玉说的会是诸如此类的话,不咸不淡道:“识破了,又如何。” 引玉刚想把唇辗上去,便被嘬了个正着。 起首那势头是轻,轻到疏远客气,到后来,却亲得她喘不过气。 …… 远处村庄边上,薛问雪和阮桃等人果然寸步不离马车。 阮桃从耳报神身上薅了一张叶子,用来当扇子使,一下接一下地扇着。 她以为是这叶子有奇效,所以扇出的风突然变凉,直至薛问雪诧异开口。 “天怎么忽然就……凉了?”薛问雪一怔,掀开帘子朝外打量。 耳报神也有所察觉,惊诧道:“还真凉下来了,我刚被烤萎的叶子都挺拔了几分,似乎又要忍不住长芽了,那两人是灭火去了?” 薛问雪看向泥地,思忖了片刻还是迈了下去,寻思着他只是稍稍试探,马上就回马车,仍能算作寸步不离。 脚往泥地上一踏,方知这地方当真凉快了许多,地火……就跟熄灭了一样,黄泥一点也不烫脚了。 耳报神被薛问雪夹在腰边,呵斥道:“你怎还学起她们了,把老人家夹在腰边成何体统,不求你抱着,你好好拿着不成么。罢了罢了,老人家宽宏大量,你便说说,这泥地比原先好踩么。” 薛问雪回到马车上,说:“地不烫了,此前的热似乎真是地火作祟,这不移山的天,终归是要变了。” 天说变就变,转瞬间,晴朗碧空变得阴沉无比,那酝酿了数十成百年的雨,终于瓢泼着落下。 造这马车时,莲升没料到此地会忽然有雨,所以丁点避雨的术法也没有施。 大雨一落,马车便软绵绵地往下塌,连身上彩墨都糊成了一团。 “驱车,驱车!”耳报神嚷,“只是不给咱们离开马车,没说这马车驱不得,快些找个地方避避,否则你们不管是人是妖的,都能被淋成落汤鸡!” 薛问雪揣摩了一番,觉得有些道理,干脆拉起缰绳,策马往远处驶。 马车摇摇欲坠,两匹马是还跑得动,可脑子不大灵光了,任薛问雪怎么拉,也不停,还边跑边散架。 “怎么啦,找到躲雨的地方了么?”阮桃掀开帘子问。 薛问雪在帘外应声:“没有,马车拉不住了。” 这两匹马本就跑得快,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车外景象骤变。 阮桃看得一怔,讷讷问:“这是哪啊。” “在往……”薛问雪哑声,“灵犀城的方向去。” 被他架在腰边的耳报神幽幽说:“幸好这车快要塌了。” 那话方落,阮桃只觉得自己在下坠,待她回过神,人已跌坐在湿漉漉的黄纸上,被滂沱大雨浇得一个激灵。 僵也被淋湿,身上的白麻布有松动的迹象。 不移山的雨实在是太大了,和芙蓉浦雨势最大时一样。 僵忽然抬手,手上的白麻布没缠紧,一下便被雨水打散了。 薛问雪无意望去一眼,看着浑身一僵,不知是不是因为雨水入颈,他周身拔凉。 犹记得,这僵被缠上白麻布前,浑身上下不剩一寸好皮,肉已是近半糜烂,尤其手和腿,已露出白骨。 可如今…… 白麻布散开,从中露出的一双手好像刚长好皮肉,比豆腐还要嫩上几分,白得毫无血色。 有一些黑纹,似是烙在了皮下,显得隐隐约约,比刺青还隐晦。 这黑纹和它眼底的一样,它怕是…… 真的要成“不化骨”了。 回到崖边后,莲升施术令裂地合上,正想召出一把伞,头上雨水便被齐齐挡住。 引玉撑着伞站在她身后,说:“这雨下得比我想象中要快许多,此事已了,回去看看那姓薛的和小桃树。” 莲升一顿,不咸不淡地说:“忘了一件事。” “什么?” 莲升望向远处,说:“那马车也许已经被雨水浇化了。” 引玉想到耳报神那骂骂咧咧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她看莲升要握伞,便抬臂用手肘挡住,说:“这伞我来打。” 作者有话说: =3= 第151章 赶过去时, 只见地上有一角被泥水遮了过半的黄纸,其上彩墨已淡。 人影呢,人影是一个也不见。 黄纸是掉了一角在这,可其他的呢? 要折成那纸扎马车, 单单这一角可不够。 引玉猜到那马车支撑不了多久, 可没想到, 地上仅余这么一角纸。 偏偏…… 偏偏瓢泼大雨把气息也冲散了,薛问雪和阮桃几人的踪影, 彻底被淹没。 引玉张望许久,说:“马车也许是被暴雨冲化了, 人难不成也化了?” “不可能, 不过他们离开应当有一阵了。”莲升伸手探到伞外, 接了满掌的雨,手收至鼻边轻嗅。 她皱眉说:“不是答应了寸步不离么, 躲雨去了?” “躲雨?”引玉诧异, 观四周可不像是能躲雨的,除非是到一里外的村子去。 雨下得突然, 一里又那么远,与其跑过去躲雨,还不如让耳报神多长些枝叶当伞使来得靠谱。 “上哪躲。”引玉摇头,“走到那已是浑身湿透,躲不躲的,还有什么区别。” 她朝地上那角黄纸走近, 料想地上是找不到足印了。 果不其然,这地方被大雨冲刷, 别说薛问雪等人的, 就算是她刚留下的足印, 眨眼也被冲淡。 莲升朝远处指去,说:“到村里看看,或许他们还真冒雨过去了。” “当真是一事刚平,一事又起。”引玉拎起裙摆,慢腾腾挪步,挪步时紧盯脚下,省得泥水四溅。 既然是天地画卷,那她素来是喜净的,此前在小荒渚时还好,如今记忆完全恢复,就算有术法傍身,也不大忍得这泥。 这一低头,引玉隐约看到一古怪轮廓,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被染成了泥色。 不是黄纸,看似比黄纸要厚上许多。 不移山已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住人,当年留下的东西,除却那村子里的,大都被埋在黄泥下了,哪还露得出来。 那可是百年,而不只是十年二十年的。 引玉手里还拿着伞,见状拉住莲升,说:“等等。” “怎么?”莲升停步,手里当即被轻飘飘地塞进一把伞。 引玉弯腰时冲莲升手指吹气,生怕光是握个伞,也会让莲升疼着。她拎着裙低身,定定看了一阵,才一勾手指头,隔空将那泥里的物什挑了起来。 “这是……”莲升眯眼,在引玉抬高了手后,终于认出来,“麻布条。” 这麻布浸满泥色,快要看不出原样,观粗细,的确是从那僵身上掉下来的。 引玉皱眉,手指头还勾着,那湿淋淋的麻布悬在半空,泥水一直在下滴。 她望向远处,不解道:“是无意间遗落的么,还是故意扯开的,怎么会只有这一截。” “还得见到它才知道。”莲升淡声,“一路奔波,那麻布是容易散开。” 引玉收手,半空中的麻布条又跌了回去,溅起些许泥水。 明明没碰着,她还是轻捻起手指,说:“看来还真得进村看看。” “无妨。”莲升往引玉怀里投去一眼,说:“薛问雪他们必定是自己跑的,此地不该还有人想害他们性命。” “倒也是。”引玉把伞接了回去。 如今薛问雪和阮桃的去向无从寻觅,只能到村里碰碰运气。 到底是多年没下过雨,如今一下便好比倾盆,把屋瓦和窗纸全给砸坏了。冷雨灌窗,将这村子浇得不成样。 不过,旧的不去,新的又如何能来,不移山是该迎来新天新地了。 引玉握着伞,时不时往莲升的手瞧,打量之色尤为明显。 “我俗还是你俗?”莲升蓦地开口。 引玉一哧,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过是想说,打从你诞世起,你就没少碰上灾祸,不论是当泽芝上神时,还是在小荒渚当鱼老板那二十来年,亦或此刻。” 莲升不料,此番唯她俗,她话音一涩,说:“福祸相依,否极泰来,无妨。” 引玉双眼微弯,眼中情丝在这晦雨中更显缱绻,慢悠悠说:“幸好你是神仙,否则我们早就生死有别了,你还得在阴间搭个桥,才见得着天上的我。” “修仙并非难事。”莲升倒是从容。 引玉笑说:“这话可别让些个修士听到。” 两人紧挨着巡完了村子,还是没能见着人影,薛问雪等人显然没来此地躲雨。 是从前村进来的,走了一路,自然要从后边出去。 找了个空,自然得另寻他法。 引玉思索片刻,豁然有了主意,说:“再找找,那白麻布也许不止一截,只是这不移山大,得费些灵力才行了。” 莲升当即施术,片刻后还真把又一段麻布勾了过。 那麻布因为沾了泥色,差些就和大地融为一体。 “是从它身上掉下来的。”莲升认了出来,当时那麻布还是她给僵裹上的,岂会认不得。 引玉看了,还真就是。 循着地上那一截截麻布,冒着瓢泼大雨走了一路,连术法幻化的伞都差点被风雨捣烂。 “他们在往哪走,不是躲雨,为何还走得如此匆忙。”引玉越发困惑。 当时的白麻布缠得的确不是万分紧,却不至于被雨水一打,便碎成一段段。 引玉心觉怪异,细看才知,麻布上断痕干脆,像是被剑斩断的。 “是薛问雪?这么看,难不成是那只僵出了岔子。”莲升怀疑。 观残布所在,大致能摸透薛问雪一行人的去向。 引玉思及僵此前眼底的黑纹,心陡然下沉,说:“总不能忽然就变作不化骨了,要成不化骨,得好生骨生肉,又喜饮人血,光是活人气息就能勾得它食指大动,它可不像。” “先追,不过这一路过来未见打杀痕迹,不化骨非同一般,想制住它并非易事,留下的痕迹可不是雨水能掩盖得住的。”莲升冷冷揣度,继续说:“ 但它本来就有别于其他僵,现在万事还都说不准。” “不猜了,先追着吧。”引玉双眼微眯。 所幸一路上都见得到染成泥黄的麻布,如此看来,那僵非得变回行走的骨架子不可。 想到那皮肉近半糜烂的死躯在大雨中狂奔,还有几分骇人,幸好这附近荒无人烟。 到不移山外,雨势渐小,沿途的气息也明显了许多,正是那一人一妖一僵的。 想来就算翻遍整座慧水赤山,也未必找得到如此密切又不合常理的三道气息。 这一路追得够远,在看见地上楮币后,引玉脚步微顿,望着远处的平坦大道说:“这似乎是灵犀城的方向。” “离云锁木泽越来越远了。”莲升看到纸钱并不吃惊,只是淡淡横去一眼。 如今的慧水赤山到处闹妖,哪哪都是横尸,纸钱遍地倒也正常。 “无妨,反正云锁木泽本也不近。”引玉摇头,赫然发觉,这地方的干旱不输不移山。 不移山的旱是因为地火,此地却算不得太热。 更怪的是,这地方尸气浓郁非常。 尸气浓到冲鼻,引玉捂住口鼻,说:“这地方的尸气,比晦雪天还要浓。” 她刚想继续追踪薛问雪等人的气息,不由得一顿。 僵的气息融入其中,再不好分辨,而薛问雪和阮桃又好比跌入泥沼,怕是得在他们身侧,才分辨得出他们的气味。 “去哪不好,偏走到这地方来了。”莲升神色不悦。 引玉捡起地上楮币,摩挲了一下。 按理来说,捡死人钱币容易遭难,但引玉并不忌惮。她捡着纸钱一路向前,说:“这地方阴气奇重,却有活人,难道是驭鬼的引他们过来?” “有可能。”莲升也弯腰捡了纸钱,看着无甚稀奇,便放了回去。 两人走了一阵,不知不觉撞入一片绿雾。 引玉回过神,人竟已是在绿雾中。她一怔,回头道:“这雾……” 莲升轻闻了两下,皱眉说:“雾中无毒,只是因为尸气浓郁,才造就此色。” “纸钱都还是新的,若说这投纸钱的不是驭鬼者,我还不信了,寻常人哪能在这地方活得下去。”引玉刚要弯腰再捡,却发现地上再无纸钱。 连她手里的,也不见了。 引玉思绪骤乱,想不起是不是自己丢开的。 她还在思索,冷不丁听到一声哭喊,那声音听着脆生生,似乎是个小女孩。 因为扯着嗓,听着还有几分像阮桃,只是阮桃不曾这么叫过。 引玉循声望去,赶紧奔出,不管是不是阮桃,终归是要找着人了。 在这等尸气浓重之地,寻常人要是神魂不稳,眨眼就会被鬼祟蚕食。 不论对方是不是设计引她前去,她都得去看看。 “这不是寻常尸气。”莲升冷声。 引玉气喘不定,也察觉出其中古怪,周遭阴气森冷凶恶,离得越近,阴气越是暴虐狠戾。 隐隐的,她在绿雾中看到飞来闪去的人影,哪是寻常恶鬼,更像是僵! 观此地干旱荒芜,像极旱魃作祟。 哭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如今再听,便不像阮桃了。 雾气仍然很浓,引玉吹出一口气,勉强吹散些许。 浓雾一散,远处的幢幢鬼影一展无遗,果然全是旱魃,是背对着她们的,漫山遍野的旱魃! 这活脱脱的的旱魃巢穴,也难道此地大旱! 引玉看得心惊,不得不屏息而立,生怕引得这些旱魃齐齐回头。她听见哭声,目光越过这重重鬼影,瞧见一半大的女孩儿跪坐在河边,身边躺着一具尸。 旱魃垂涎欲滴,显然是被生息引过去的。 寻常生息引不来这浩荡鬼影,如今多半是因为女孩肩上孤零零的一团命火。 女孩只有一团命火,且眉心还有一点灰色的印记,状似刺青,却又不是。 “天胎。”引玉说。 凡间的寒衣节是鬼门大开之日,这日出生的孩儿即是“天胎”,生来体弱,有一双能见得到鬼的阴阳眼,死后若是修炼得当,是能当鬼王的。 彼时,她在何处,通枉死城的门便在何处。 在引玉出声的一瞬,面前成群的旱魃齐齐朝那小孩奔去。 小孩却无动于衷了,只定定盯着身侧的尸,她方才惊呼,根本不是因为被旱魃吓到,而是因为身边这具尸。 她就要死了,她为何不动,是心已麻木? 引玉差点就要上前,但她愕然发现,这些旱魃的一举一动虽然木楞,但几乎是分毫没差。 “提丝傀儡术。”莲升咬定。 引玉眯眼,既然是提丝傀儡术,那必定得用丝线操纵。 果不其然,成百根比藕丝还细的线,紧紧牵动着每一只旱魃,它们是被操纵而来! 莲升挥手,数百根细丝便齐齐断裂,那些旱魃当即失控。 此等僵活动自如,本就不该木木愣愣,在挣脱束缚后,它们全都恢复了原样,挤挤攘攘着东奔西走。 而因为河边那女孩本就是半人半鬼的命,那点生息可有可无,一些旱魃直接将她略过,奔向了别处。 但也有的旱魃,偏就要那点生息,露出尖牙朝她身上啃去。 引玉震出一掌,状似秋风扫落叶,将一众旱魃齐齐扫开。 受击的一瞬,众僵口中竟吐出纸卷,这纸卷何其熟悉! 旱魃闻风丧胆,当即四散奔逃,留了遍地的纸卷。 引玉走向前,弯腰拾起其一,展开一看…… 竟是花押。 这些僵是被龙娉操纵了! 莲升目不转睛地盯着河边的女孩,微微弯腰,抬掌从她面前一晃而过。 女孩却定定地看着别处,似乎在莲升和引玉的身边,还有第三人。 莲升皱眉,直起身拨动身侧的绿雾,终于明白,说:“这是假的,僵不是我们击退的,你我误闯了他人残念织就的幻象。” 这幻象温和如水,不挟任何威胁,也难怪她们觉察不到。 女孩早就支撑不住了,此时才扑通一声倒下。她抬手朝远处指去,懵懵懂懂地说:“怎么是一只小猫救的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152章 残念幻象是何时开始的, 难不成,是在她们弯腰捡了楮币之后。 多半是了,引玉想。 残念幻象和灵命织造出来的不同,它们虚弱易碎, 不过是一些眷念和不甘, 得附着在外物上, 才能留得一息尚存。 旁人碰了那物什,才会被拉入幻象, 万不会无端端跌入其中。 “幻象从此始,这应该就是她的念。”莲升抬手指向女孩。 女孩儿看似只有七八岁, 观她方才那无动于衷的模样, 就好像万念俱灰, 心不该生出此执。 引玉不解,慢声说:“多年过去, 她要是平安顺遂, 此时也该有个二十来三十岁了,她的执怎会如此浓重。” 莲升神色从容, 声音无甚起伏地说:“有五蕴就会有所求,有求就会有执,神仙也有五蕴,更别提寻常人。” “你是以身试法,大大方方承认神仙也有求了?”引玉好整以暇,极刻意地顿了一下, 意味深长地问:“求什么呢,莲升。” 莲升余光瞧见河边的女孩挣扎着爬起, 唇齿一动, 咽下的是蠢蠢思动的欲。 “明珰。”她说。 河边, 女孩气喘吁吁地起身,嘴里又吐出一个“猫”字。 “猫。” 引玉循着女孩的视线看去,目光落了个空,根本看不见什么猫,诧异问:“你看得到吗。” “没有。”莲升也在思索,视线在那处来回扫动,别说猫了,连个残影也没见着。 “是她忘了猫的模样?”引玉找不出其他解释。 “极有可能。”莲升平淡道,“也或许,和你先前一样,灵台受术法所封,所以残念也记不全以前的事。” 引玉颔首说:“反正已经在幻象里,便再看看。” “前有龙娉驭僵,此时又有猫。”莲升扭头看她,“她口中的猫会是归月吗。” 引玉沉默了许久,看不见也便不敢笃信,可她期盼是。 女孩小声抽泣,慢吞吞跪坐在地上,就地磕了个头。她身量瘦弱,伏在地上时,身形几乎不见。 她颤着声问:“是你救了我吧,谢谢你,你是这山间的精怪,还是神仙?一定是神仙,精怪太坏,你却是好的。” 得知这是残念幻象,引玉说话也不再收敛,反正搅不乱此间种种。 她看了怀里的猫,朝其灵台点去,屏其五感,说:“龙娉操纵一众僵,看似只是为了夺这天胎。我原来想,龙娉和归月的相遇,应当会再往后一下,可没想到,此时便能见到归月,也不知今夕何夕。” 话音方落,她心中立刻有了猜想。 莲升也想到了,当即开口:“必定是在薛问雪追踪龙娉之后,那时归月未被夺舍,所以龙娉还用不了她的躯。” 引玉恰也是这么想的,缓缓道:“薛问雪追了龙娉一路,龙娉潜到村中,借村中气息藏迹遁逃。便是在那之后,她折返到了灵犀城附近,然后才遇到归月。” 此前她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归月是在扪天都附近碰上龙娉,没想到不是。 莲升颔首,说:“却不知归月是为何而来。” “不知。”引玉摇头,嗤地一笑,说:“不过,天胎能通枉死城,龙娉是被枉死城舍弃了,却又想回去,所以才不得不下这杀手?” “否则她何必杀这天胎。”莲升淡声,“所以枉死城的两只妖等了龙娉多年,也不算傻等,并非龙娉不想守约,而是她回不去。” “归月。”引玉紧搂怀中猫,“就是在这地方,中了龙娉的招吧。” 莲升沉默不言。 河边的女孩连磕了好几个头,直起身后,掬了一捧水,浇在身侧那具尸上。 尸看起来才死没多久,身还是软的,只是因为伤痕累累,所以看起来有些可怕。 女孩边掬水,边说:“劳烦你了猫儿,你这么厉害,我擅自当你是神仙了。可是我没办法报答你,我身上什么也没有,而且……” 她微微停顿,用手背擦了眼泪,说:“我周身发冷,和阿娘临死前一样,我可能是要死了。” 边上没有瓜瓢,又没有叶子,或是其他的盛具,女孩便是一捧接一捧地舀水,为身边那具尸清洗脸颊。 她洗得仔细,却又怕把尸体的面颊给蹭坏了,所以举止小心无比,一边说:“村里人说,人死后要到这地方洗身,把晦气都洗掉,然后还得接煞赶煞。我不太懂这些,是阿娘死前,让我把她带到这。” 猫多半是说了什么,女孩一惊,匆忙抬头朝上流望去,竟见一只瓜瓢从远处漂了过来。 女孩伸手接住,抿住嘴唇不再哭,明明年纪尚小,却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样,小声说:“多亏了你呀猫儿仙,只是不知道,你来这地方做什么。” 河边的尸伤痕累累,洗是洗不干净了。 女孩为阿娘清洗了脸颊,又为她洗手洗脚,回头诧异道:“你当真是从天上来的?来找人么,找到不曾?” 才过不久,她微微露出失望之色,说:“没有啊?那你怎么确定她就在这里,是别人和你说的?” 引玉听得有些心焦,她不知道猫说了什么,但心里觉得,所谓的“找人”,多半是找她和莲升。 此时必定是她被莲升带到小荒渚之后,晦雪天已下起冷雪,而白玉京……血灾已过,天门已锁。 龙娉便是在这之前察觉天上有变,才离开枉死城,四处躲藏。 引玉眉间凝起阴霾,说:“怪事,此时归月不该认得龙娉,我被执刑前又不曾来过此地,归月凭何找到此处,难道是……灵命,还是因为无嫌?” “灵命不会现身。”莲升目不转睛看着洗尸的女孩,说:“一定是无嫌,那时归月已经怀疑灵命,不免也怀疑到无嫌身上。她必定是在离开白玉京后,凑巧发现了无嫌的踪迹,一路跟了过来。” “果不其然,在给出十二面骰后,龙娉又‘见’了灵命一面。”引玉证实心中猜想。 “再听听。”莲升放轻声。 女孩为阿娘清洗好手脚,坐在边上,也不嫌那尸上全是伤,弯腰便把额头抵了过去,额抵着额,说:“你猜的啊?那你怕是猜错了,我在小羡村好久了,从未见过别的神仙,妖鬼倒是见过很多。” “我么?”她又直起身,神色略显迷茫,说:“想为阿娘赶煞,阿娘是为我而死,那僵本来是要吃我的,她却替我挡了,后脑勺被咬去好大一口。” 那阿娘仰躺在地,若非女孩提及,旁人也不会得知,她后脑勺缺了一块。 女孩头一歪,说:“你不知道赶煞是什么?人死后第七日会回魂,回魂日会带着煞气回来,活人要避煞,也要赶煞,这都是阿娘告诉我的。所以啊,我还得在这里守阿娘七日,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七日之后。” 猫又说了什么。 女孩有些难过,说:“赶煞要诵经的,要一直诵念,直到夜里回煞。我不会诵经,我连字都不识。” 未几,她双目微微亮起,说:“你会呀,你要帮我?可是七日之后才到回煞夜,会不会太耽误你了?” “你不找她了?”女孩又说。 或许是归月变作了人身,让这女孩儿看得两眼发直。 女孩惊叹:“你看起来年纪轻轻,怎么长了一头白发,因为是神仙么?那你一定是千年的神仙。” 银发,又是猫。 果然是归月。 清洗完尸体,自然要带回屋中,就连诵念经文,也要在屋中进行。七日之期一到,亡魂就会归家,而煞气也会相伴而来。 约莫是女孩想亲自拖着阿娘回去,偏不让归月做这苦差。她一直摆手,还护在阿娘身前,说:“是我带阿娘来的,要亲自带她回去。” 女孩本就只有几岁,身量瘦瘦小小,拖起尸时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要倒,她每迈一步,都要使尽全力。 所幸……她的阿娘也瘦弱,那尸看着跟纸片一般。 引玉抬步跟去,说:“去看看。” 她看向女孩身后,心觉可惜,“如果看得到归月就好了。” “不是在你怀里么。”莲升说。 引玉低头一笑,说:“也是。” 到小屋,女孩把阿娘的尸放在床上,或许因为她命将尽,印堂处那灰色的天胎纹越来越明显了。 她也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坐在椅上歇了一阵,说:“只要能撑到阿娘的回煞夜,我也就知足了。” 过了一阵,女孩诧异:“你真的能帮我?” 看不见猫,却见一缕生气飞入女孩眉心,女孩脸上的死气顿时消减了许多。 归月平日是不爱搭理人,却并非冷心冷情的性子,其实只要她想,便能黏腻到让人生烦。 就好比,她同引玉讨酒的时候。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又短不及一眨眼,可在这残念幻象中,还真的就只是一弹指。 回魂日一到,归月便要开始诵经了,所以女孩跪到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引玉摇头哂笑,说:“我还从未听过归月诵经,如今才知道,她原来还会这些。” “耳濡目染,总该记得些,况且她素来聪明。”莲升不吝夸赞,只是语气淡了些。 引玉意味深长地看她,说:“归月可不敢进小梧墟,就算是耳濡目染,也是从我这听去的。” 莲升神色未变,只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平日还会在外边诵经。” “在那以前,你还不知道我会教人吹埙呢。”引玉闲闲散散往墙上一倚,说:“埙曲原就是在你那听到的,经文也是从你那学来的,我所做都是在暗示旁人,我对你有多上心。” 她说得何其直白。 莲升心绪如莲池,被轻轻拨动,所思如涟漪,全映在了脸上,凝在了花钿里。 她仍旧佯装出一副淡然处世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慢上了几分,像是被欲念绊住了,字与字之间,变得藕断丝连,“暗示?我看你是明目张胆,想叫我知道。” “那时候你知道不曾?”引玉环臂逼近。 莲升未语,唇却微微分开,话已经抵到舌根。 太近,连吐息都带着清冷的香,此世的莲花真身,可太合她了,引玉想。 引玉知道,打从莲升还是“泽芝”的时候起,便对她的心思有了几分明悟,也曾用鲤鱼作饵,勾得她欲罢不能。 可如今不适合缠绵,不能亲,不能忘我。 所以引玉垂下环起的双臂,食指微屈,往莲升手心勾去。 接着,她的手指便被攥了个正着。 是夜,回煞之时。 屋外哗哗作响,好似大雨倾盆。 可这地方遍地都是旱魃,岂会忽下暴雨,随之阴风撞窗,方知并非冷雨骤下,而是煞气流星赶月般,匆匆袭来。 煞气,无尽的煞气! 寻常人的回魂夜,哪会带回来这么骇人的煞气,分明是有人使计。 作者有话说: =3= 第153章 想到先前那些被操纵的旱魃, 引玉瞬间便能断定,一定是龙娉在暗中使计。 龙娉是打定主意要回枉死城的,也不知是不是在那里遗落了东西。 莲升眉梢微抬,说:“她当时走得干脆, 连话都没给那两只妖多留, 如今怎么又想回去了。” “谁知道, 此前我们还搜了枉死城的那座楼,没能搜出东西。”引玉想不明白, 嗤地一声,“她总不该是良心觉醒, 想回去给那两只妖一个交代。” “她不像是会寄心于谁的。”莲升说。 倒也没说错, 不过照引玉看, 龙娉不是不会寄心,而是她根本没有心。 有心者, 岂会做得出那万般恶事。 “且看。”莲升下颌微抬。 顷刻间, 煞气如黑浪般撞上门窗,撞得屋瓦碎落, 整个屋摇摇欲坠。 引玉几乎屏息,一定就是在这小羡村,归月被龙娉夺舍。 煞气汹汹,背后必定是无数的怨鬼。 只可惜在这残念中,七日过去得太快,她们还未来得及到村中探寻, 时日就过去了。 听女孩说,村里是闹了妖灾, 所以死了不少人, 妖灾指不定也是龙娉所犯。 屋舍成了扁舟, 煞气是浪。 万千煞气撞开门窗,浓浓黑雾胜似墨汁。 就在这轰隆声传开时,引玉几乎要召出画卷,手指方动,才想起这些都是假象,不得不忍住了。 莲升往她手背轻拍,说:“木已成舟,这些都是旧事了。” 引玉朝猫尾上一捋,不得已松开喉头那口气。 涌进门窗的煞气中,藏着一个鬼影。 屋中,女孩倏然扭头,在煞气中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扯起嗓便喊:“阿娘——” 煞气闯门后微微一顿,照理说,寻常煞气可没有这么鲜活,它们随着死魂而来,毫无意识。 可见,此时的煞气一定受人驱使。 煞气顿得突然,连带着被困在其中的阿娘也不得再往前一步。 “煞气”许是没料到归月还在,在看见她后匆匆扭头,有如风雨大退。 七日之久,女孩等得心焦,可如今还没和阿娘说上话,阿娘便要走了。 她失魂落魄,趔趔趄趄地追了出去,原先按捺住的悲戚,在这一瞬撞开闸门,化作眼泪奔涌而出。 女孩边追,边哭喊:“猫儿仙,求求你替我照看阿娘的尸身,我还有一句话想和她的魂说!” 被束缚在煞气中的阿娘也在挣扎,可煞气如山,压得她动弹不得。 阿娘显然是被挟持了,她原是不愿走的,却被夹在其中,一瞬便离了有数十尺远。 莲升神色微黯,眯眼说:“龙娉是在引那女孩儿出去。” “好歹毒的心思。”引玉自然追上去了,她得亲眼见到龙娉,才能证实猜想。 远处,女孩阿娘的鬼魂还在挣,她挣得用力,口也张着,似是想大喊,可喉咙被煞气堵得严严实实。 她是觉察到了煞气的意图,想阻止那丫头追她。 可女孩儿岂会善罢甘休,她跑跑跌跌,双脚都磨出血泡,也没有止步,后来已是跑得气息奄奄,眼冒金星。 “归月来了么。”引玉回头,看向树林深处。 归月多半是出手了的,只是此时的她才封锁小梧墟,又画下符箓万张,到了灵力大竭之境。 这般情况下,龙娉要想摄她的魂,可谓是轻而易举。 “看不到,追那煞气就是。”莲升淡声。 不远处,女孩紧追煞气,跟着狂奔了数百成千尺。 龙娉分明是想把女孩往小羡村外带,好避开归月。 这一路有几分熟悉,看到那道拖曳出来的血迹,引玉明白,这是女孩此前拖尸走过的路。 女孩本就只余一息,又是七八岁的年纪,这么跑下去,非得跑出性命不可。 只见她面色煞白,瞳仁将扩不扩的,灵台中的那缕生气快要耗竭。 “归月……”引玉又朝来处看去,还是看不出丁点风吹草动,似乎归月还在小羡村守尸。 女孩急急喘气,望见煞气拥着她的阿娘过了河。 是她洗尸的河。 河水并不湍急,如今浅得跟溪涧一样。 可对于干旱的小羡村来说,这么点水已算得上宝,聊胜于无。 引玉直觉不好,随后便见女孩趔趄着过河。 女孩踩到了滑腻的石子,直接栽倒下去,磕得脑袋血流不止,把河水都染红了。 煞气拥上前,一个声音从中传出,还真就是龙娉! “你阿娘是死在这的,你也死在这,便当是死同穴了,你说,我想的是不是万分周到?” 龙娉字里全是残忍,尤其她话中带笑,好像真的为旁人煞费苦心。 那归月呢? 引玉再度回头。 她看不见归月的形,却见沙石扬起,凝成球状朝浓浓煞气袭去。 女孩阿娘的魂还在煞气中,龙娉素来恶劣,竟用阿娘的魂来挡。 沙石未击上前,倏然散开,随之便见煞气被抓出数道爪痕,显然是归月在声东击西! 归月啊,是聪明的。 煞气被击散,龙娉怕了,一条断尾的蛇从中跌落,蜿蜒着爬远。 女孩阿娘的魂自半空跌落,扑到河中,手忙脚乱地想将女孩捞出,可她只是鬼魂,手轻飘飘从那躯壳上穿过,根本捞不着。 “她快要死了。”引玉站在河边,这些都已是旧事,她爱莫能助。 可是,这丫头应当死不透,否则她的残念幻象,又怎能留到如今。 阿娘的魂看得见归月,她猛地跪地,哭喊道:“仙姑,求您救她,求您!她叫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她、她的生辰八字是……” 她也不知救命需要什么,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归月灵力不济,当也帮不上忙,此前分出一口生气,已算是尽力而为。 裴知的阿娘又喊:“她自幼懂事,若非她长了一双阴阳眼,能看得到鬼祟,村里多半人活不到如今。小羡村就靠着她在鬼祸来时提前告知,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灾,她做了那么多的善事,难道……还不能多活几载么!” “她年纪这么小,连小羡村都没有踏出去过,没有听过外面的鸟鸣,没有见过行路的商人,甚至还没有去灵犀城赶过集,世道当真如此不公吗?”她哭喊。 不知归月说了什么,阿娘哭着哭着竟喜笑颜开,磕头道谢。 引玉还未想通,归月要怎么帮,便见裴知几欲离窍的魂被按了回去,随之,有一道生气凭空逸出,钻入她的灵台。 魂要出窍,证明寿命已尽,此番是要起死回生才行。 回生啊,一缕生气哪里够,还得把魄也分出去。 人在胎中初成时,便有魄。 魄在,才能顺应天理,由垂髫到古稀,好比蓬生麻中,不扶而直。 归月这么做,才称得上是真的起死回生,而不是吊着裴知的命,让她做活死人。 引玉微怔,没想到归月会这么做,对如今的归月来说,这么做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她……”她微一顿,哑声说:“难怪会落到龙娉的手里,也难怪龙娉不愿抛下她的躯身,这能不记恨么。” 分了魄和生气,裴知额上那天胎的印记便被抹去,龙娉可算是白忙活了。 “归月心善。”莲升说。 未几,裴知长吸一口气,猛地挺身而起。她睁眼见阿娘,哭着想抱上前,却扑了个空。 阿娘又哭又笑,说:“赶紧谢谢仙姑,要供奉她,要敬她爱她,三生三世都不可忘记她!” 裴知额上伤痕飞快愈合,她爬到岸边,朝着归月下跪,哽咽道:“多谢仙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她应当是听到了什么,所以问:“这小羡村,我不能呆了是么,可我还能上哪去?” “往东?往东好,我还从未离开过足下这片地。” “扪天都啊,竟是你庇佑之地?那我一定要去看看。” “你还想找一株桃树是么,还是快要成妖的桃树,你……将她弄丢了?” 良久,裴知状似自言自语,又说:“我记着了,如若我沿途碰得到她,一定会同她说,你有多心念她。” 她眼一抬,诧异道:“仙姑要去擒那驭鬼的妖?可要当心!” 说了许久,裴知不得不转身离开。 转身的一瞬,她微微后仰,像是后脑勺被人拽了一下。 引玉看清楚了,是一缕念被抽了出来,念中想必包含着关于归月的种种。 “归月抽这神思做什么?” 也难怪,此地会有裴知的残念。 莲升不言。 裴知丝毫不觉,慢步往回走,在埋下阿娘后,匆忙收拾了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羡村。 得了归月的生气和魄,裴知长得飞快,转眼便抽高了许多,面貌也有了些许变化。 她穿的还是一身粗布麻衣,黑发乱糟糟束着,可眉眼间,隐约能看出归月的影。 “有了归月的魄,也难怪她会越来越像归月。”莲升目不波澜,好像心静如水,“归月此举,或许是不想她迷失自我,要她将这面孔全当作是自己的。” 引玉轻而无奈地呵笑一声,说:“裴知,竟就是跟在阮桃身边的那只僵。” 莲升颔首,“难怪阮桃说,那只僵有几分像归月。” 引玉眼皮怠惰一掀,慢声说:“归月托裴知留意沿途,是因为她已到过祥乐寺,去晚了,桃树已经不在。她待阮桃当真上心,到了这时,还一心想着。” “再看看。”莲升指着裴知说。 裴知果真一路东行,她忍饥挨饿,不得已混到流民之中,还真忘了救她的猫儿仙是什么模样。 她有时候会摸自己的脸,总觉得自己不该是这副模样,可是,她又该是什么模样? 她…… 不知道。 裴知随着人群而行,东行时气候渐好,能讨到的粗粮稀粥也多,还以为很快就能安居了。 不料,过了卧看山,竟连袄子也不足御寒,连地上捡到的草席都得拿来裹身才行。 那时的晦雪天已冷得不成样子,山路早被大雪封堵,在其他流民改道而行时,裴知却只身深入雪地,不怕死地翻山越岭。 那晦雪天里,有东西在引着她前往。 “一定是归月留给阮桃的铃铛,她感受到了。”引玉想起,那铃铛后来还到了裴知的脚上。 果不其然,在过了城门后,裴知跌跌撞撞地找到了厉坛,厉坛正中,可不就是那棵桃树么。 可惜,裴知冻太久了,还未来得及踏上厉坛,便咚地倒下。 归月的生气和魄是撑得她多活了一阵,却不能令她不惧严寒、刀枪不入。 厉坛上,桃树微微一动,可惜边上有其他人在,她不敢现出人身。 康家的人把裴知当做祭品,丢到了厉坛下。 裴知本就奄奄一息,一跌进尸窝里,哪还能活命,当即被咬得浑身是血。 到底是天胎之命,就算印记被抹去,死后也与其他鬼祟不同。 所以裴知留了一缕神识,又能修成不化骨。 “原来如此。”引玉往莲升边上一倚,“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莲升颔首,说:“那归月何在。” 她转头的一瞬,茫茫大雪又变作小羡村的雾障,好像在眨眼间,她们便跨越千万里,从晦雪天回到起始点。 引玉望了过去,看到裴知离开小羡村前的一幕。 雾障中,裴知一步一回头,还低声祈祷了一路。她心里牵挂着猫儿仙,也不知这一战,猫儿仙能不能胜。 可直至她离开小羡村,也没能再见到归月。 “归月败了。”引玉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154章 如果是全盛期的归月, 对付一条蛇,可比在问心斋前捕鱼简单。 问心斋的鱼,那可都是快成精了,察觉到危险时, 跑得比龙娉还快, 要不是水中留波, 谁也不知它们溜去了哪儿。 归月终归还是轻敌了的,她只当龙娉是成了妖的寻常蛇, 应当不知道龙娉有双摄魂眼,所以不光被夺舍, 躯壳还要被糟践。 糟践成褴褛样, 不过是看似完好。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龙娉有多恨归月。”引玉说。 莲升在雾障中留意周遭景色,省得出去后会迷失方向, 说:“在这世间, 天胎三百年一遇,失去这个机会, 龙娉就真的回不了枉死城了。” “她宁死也不愿透露归月的行踪,怕不是想拉归月垫背。”引玉几乎能猜到,龙娉满腹的阴谋诡计。 “倒也不是不可能。”莲升目光一敛,把周遭大概记妥了。 “裴知已经离开,再往外可就看不到了。”引玉转身说,“回头吧。” “朝进来的地方走, 方向我记住了。”莲升牵上引玉的手腕,将她往裴知视线之外带。 引玉目光一垂, 一瞬不瞬地盯, “手如何了?” “你不是正牵着?”莲升自然而然地说。 引玉素来不会沉浸在过去, 昔日再好,那也是死气沉沉的,她喜欢的是热烈,喜欢当下的生机。 她笑了,故意一寸寸地捏/弄莲升的每一根手指,触碰莲升的掌心,在莲升手腕上一点点摸索。 就好像,想要里里外外彻查一遍。 “明珰。”莲升情绪不明地唤她一声。 引玉悠声说:“不是让我自己看的意思?我正看着呢,别打搅。” 莲升手上忍着,嘴上却说:“看仔细了?再看下去,我估摸你连掌纹都能画得出来。” 往外是雾蒙蒙一片,裴知看不到的,她们一律看不到。 引玉抬手一拨,拨动眼前绿雾,“这残念当年被归月随手留在此地,裴知的执越来越深,残念也跟着茁壮成长,成幻象。” 如今莲升再回头,已看不到裴知的背影。她淡声说:“这残念要是能回到裴知身上,她就能再多一缕灵识。” “也好。”引玉想到那只僵亦步亦趋跟在阮桃身边的模样,说:“也不必再痴痴呆呆了。” 如今裴知身上的那缕灵识太单薄了,但也好在那灵识在,所以她隐隐约约记得,她得还恩,得供奉归月,得敬她爱她,也要替归月找到那株快要化妖的桃树。 可她是谁…… 在阿娘走后,整座慧水赤山便无人知晓她的姓名,而她死后成僵,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知道自己从哪来,该到哪里去。 她的执成了苍碧参天的树,叩天而长,挣扎着想要找到答案。 在她被马车带到小羡村附近后,执念必定会化作藤蔓,缠上她,引她回到故里。 这是命之所归,她之所以来到这地方,是因为这是小羡村,而她是小羡村的裴知。 她这一路哪里是浑浑噩噩,她原是为了找桃树,而今是为了找寻自己的过去。 迷雾中,引玉极轻地呵笑了一声,说:“裴知一路受归月的魄指引,过千山到晦雪天,如今受小羡村残念的指引,又从不移山来到此地,兜兜转转,也不知她会不会恨。” “又并非白走一趟,她命里该回小羡村,只是误打误撞跟着我们到了不移山,她不会恨。”莲升望着浓雾。 “也是。”引玉颔首。 残念幻象没有因为裴知的死而结束,眼看着就要走出绿雾,周遭景象倏然一转,转得飞快,叫人头昏眼花。 再一看,眼前又是最初看见的小河边,又是那数不胜数的旱魃。 “无妨,都是假象,只要方向未乱,就能出去。”莲升心平气静。 引玉未多看方向,只是轻飘飘地捏了莲升的手掌心,说:“继续走。” 莲升稳步前行,还真带着引玉离开了残念幻象。 踏出去后,不过一眨眼,又见到满地的楮币,此前正是因为捡这楮币,她们才会陷入幻象。 “出来了。”引玉一撒手,把此前捡起的楮币全丢了出去。 莲升掌中又绽莲花,金莲的花瓣逐一脱落,像箭矢一般飞向远处。 她不是要击碎那残念幻象,而是要找到它真正所在。 那一执念几乎魔怔,比她们以往见过的,还要难过执着,否则它也造不成此等幻象。 引玉回想此前在幻象中见到的一众旱魃,并不惊奇,她忧心的是,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旱魃势必更加厉害了,指不定会被薛问雪等人碰上。 她皱眉说:“这小羡村和不移山离得近,不能小瞧了地火心的灵气,有它在,周遭极易有妖,死尸也容易成僵。” “不错,不然当时哪来的那么多旱魃,供龙娉使驭。”莲升目不斜视,还在操纵着手里的莲瓣。 她眸光定定,一时间变得专注无比,好像七情六欲全部断绝。 引玉不再出声,连打量都变得收敛。 未几,莲升倏然收手,有一亮光掠了过来。 只见裴知的残念被莲花裹在其中,它黯淡虚弱,几近消失。 “找到了。”莲升掌心朝上,手指一勾,莲花便轻飘飘地落在她掌上。 引玉凑近了看,心绪得以定下,说:“看来再迟上一些,裴知就要失去这缕念了。” 莲升托着金莲细看,只见莲中的残念在往某一处撞,便知,裴知等人就是在那个方向。 “走,此地阴气重,但愿他们不会碰上旱魃。”她冷声说。 不过,光是在残念中,旱魃已是漫山遍野,如今想来只会更加,如何避得开? 莲升的话音方落,引玉便听见一些鬼哭神嚎般的叫声,其间伴了几声“啾啾”,不过听起来不像裴知。 裴知的喊叫声更轻一些,轻且短促,语调又平。 “看来还真碰上了,幸好薛问雪在。”引玉望向声音传来处,说:“可惜旱魃不同于一般的僵,不是用火就能驱得走的。” 莲升边看掌中金莲,边朝那处掠去,沿途看见不少白骨,有一些残骸上还落着明显的牙印,似乎是此地旱魃饥不择食,连白骨都啃。 幻象里,裴知离开小羡村的时候,这地方早已是人烟稀少,而鬼祟又繁多,如今更是凄惨,连生息都没有了。 引玉心绪复杂,如若裴知知道,她千辛万苦才回到的小羡村,已和她记忆中的截然不同,她还会有归家的喜悦吗。 莲升睨了手里金莲,见那残念忽然撞向别处,一顿,又说:“他们在换着方向跑。” 引玉转身奔向别处,说:“这缕残念,定是要回到裴知身上的,伤心是必定的了,只盼她在找回自己过往时,也能有一分喜悦。” “能得知自己的过往,已算是喜事一桩了。”莲升说。 远处的旱魃,当是不计可数,那汹涌的阴气凶戾恶臭,比扪天都下的赌场还要难闻。 引玉皱起眉头,心觉薛问雪未必应付得了这么多旱魃。 莲升神色渐冷,不敢想如果薛问雪和阮桃落入旱魃手里,会成什么样。 引玉怀里的猫忽然动了,那一抽一抽模样,似是陷入噩梦,如今将醒。 她一愣,忙不迭垂下眼,便见怀中猫好似抽搐,一双眼却始终没有睁开。 察觉身边人脚步缓下,莲升不由得问:“怎么?” “归月要醒。”引玉冷声,指尖往黑猫上按,施出灵力探其神识。 可灵力还未穿过对方灵台,就被一股气劲撞了出来,撞得引玉指尖发麻。 那灵台中,显然是有两股灵力在较量,是归月和龙娉! “可惜了,如今还不知,睁眼的会是谁。”引玉把发麻的指尖收入掌心,不敢再缓下分毫。 莲升朝归月看去一眼,说:“归月的魂在,她必定能听得到,许是听到我们提起桃树和裴知了。” 引玉一哂,明明此前她也提过阮桃,而阮桃还在归月边上说过话,偏偏这猫儿一直无动于衷。 随即她才想起,阮桃被移到晦雪天的时候,可还没能化出人身,归月自然不曾见过她化人时的样子。 阮桃化人,那是之后的事了。 在吞了谢音的魂魄,也得过上一段时日,才能化为己用。 在那阴至深之处,三人被旱魃追得四处逃窜,正是薛问雪、阮桃和裴知。 薛问雪本是想将这一众僵全部驱走的,没想到就连屏息也逃不开,更别说,用什么调虎移山之计了。 回头时,望见那黑压压一片旱魃,他越发觉得匪夷所思,就好像这些旱魃被人操控了,偏要截住他们的生路。 阮桃跑得气喘吁吁,其实她不怕,毕竟在晦雪天多年,她什么样的僵没见过,是薛问雪偏要说这些僵不一样,不跑便只能等死。 “到底要往哪跑呀,若不咱们回去仙姑吧。”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看如今走得了回头路么。”薛问雪冷声。 自然是回不了头了,阮桃跑得想哭,这是她变作人身以来,走过的最长的路。 身后阴气越来越近,如何回头,只要没跑出性命,便得一直跑。 路上,薛问雪顺手往身后甩出几道驭火符,火光炸开时,有些只旱魃是啾啾叫了几声,可脚步根本没有慢,甚至还追得更近了。 一刻后。 被夹在腰边的耳报神哎哟个不停,稚声嚷嚷:“这地方也太邪门了,别的地方能成个一两只旱魃已算难得,这里漫山遍野都是!你说你这、这……” 它的话音戛然而止,木眼珠一转,冷不丁看到阮桃身边那已经是改头换面的僵。 “这人,怎么还能起死回生呢,这是变回活人了?”耳报神幽幽道。 薛问雪猛一扭头,才发觉阮桃牵着的僵,已露出大半张脸,身后细窄的白麻布飘了老高。 裴知身上的白麻布已脱开许多,她的半张脸已长得平平整整,不同于此前的血肉模糊,脸上身上不光皮肉长好,竟连一道疤也没有。 细眉杏眼,是秀气的相貌。 作者有话说: =3= 下章引玉和莲升暂时不出场 第155章 “死而复生, 可没这么简单。”薛问雪气息大乱,喘吁不定。 耳报神的木眼珠生硬一转,也察觉出那僵的异样。 全赖小荒渚灵气稀疏,那地方的死尸再怎么也成不了旱魃。然而, 它在小荒渚时没见过, 却不代表它没听说过。 如今也不知该说“它”, 还是“她”,这体肤、这面孔, 乍一看已和活人无差,说是“她”也不足为奇。 她啊, 不是由僵变作活人, 而是要成……不化骨。 原先还在不移山时, 滂沱大雨把她周身打湿,她手臂上的白麻布未缠紧, 脱落后露出完好的皮肉。 薛问雪看到, 便猜到这僵是要成不化骨,可他以为, 这个过程应该还相当漫长。 寻常死尸要成僵,也得先经七七四十九日,先是掘坟而出,避光而行,状似活死人,随后才有了嗜血、嗜肉的欲, 见人杀人,总是饥肠辘辘。 那阶段的僵行动尚还迟缓, 在饱食血肉和阴气后, 才能来去自如, 进可飞天遁地,最后尸骨不化,那才叫不化骨。 可这一路上,这只僵别说吃肉饮血了,她就连雨水也没喝着一滴,就这样,她竟还能成不化骨。 再说,从最初见到到如今,明明不过一眨眼! 常人死后,哪能有这么大的能耐,除非她生前就是鬼胎一类的,否则薛问雪根本想不通。 耳报神幽幽又道:“真是稀奇,合着我跟着的这一行人,没一个是普普通通的,算是带我老人家见世面了。” 薛问雪是想反驳的,但他心不在此,他一时间思绪繁多,眼看着就要被旱魃赶上,又掷出符箓一道。 火光冲天,旱魃只是啾啾叫唤,脚步慢下些许,实则毫发未伤。 就在这一瞬,薛问雪心底萌生出一个念头,这些数不胜数的旱魃,会不会是这只僵召来的。 除此之外,他再找不到其他解释,为什么他们四处躲藏,又是藏息又是匿迹的,也能被这些旱魃找到。 薛问雪的眸色顿时变得锐利至极,冲着阮桃说:“放开这只僵,莫再带她!” 阮桃怔住,回首时不免一愣,才发现自己牵着的啾啾已和之前不同。她不由得放慢步伐,看得痴痴的。 时日太久,阮桃差点忘了,这只僵和归月究竟像在哪里,原来是这眉这眼,就连鼻嘴的轮廓,也有几分相似。 初见时,啾啾还不是那行尸的模样,一张脸不说干干净净,却并非血肉模糊,若非如此,她又怎会不舍不弃。 阮桃心知后边还有无数的旱魃在追赶,无措地说:“你不是说,如果被后边的东西追上,就一定会死么,我不能放开她的。” 薛问雪咬牙切齿,索性明说:“一定就是这只僵,把满山的旱魃都招了过来,你不要命了?” “不可能!”阮桃一口否决,气喘吁吁道:“啾啾从来不害我,这不可能是她做的,自打我与她相识,她就是在晦雪天,和这地方的旱魃有什么关系!” 薛问雪也想不明白,可他无法替这只僵摆脱嫌疑,不饮血不吃生肉就能成不化骨的,怕是天上地下仅此一个。 “我们会被她害死的。”他哑声。 不过是慢下了些许,身后旱魃又逼近数尺,那骇人阴气已经临近他们的后背。 阮桃瑟缩了一下,她还是有些怕的,以前在晦雪天时,厉坛下的僵可没有如今的凶。 薛问雪猛地拽她往前,冷声说:“你确实是在晦雪天碰见的她,可你知道她生前姓甚名谁,家住何地么!” 阮桃摇头,她不知道。 在她从尸海中把这只僵捞出来时,僵的魂魄已经离体,身上是一点温度也没有了,只有残识,只余那一缕残识。 僵死之前,是自己一步步走近厉坛,她虽然浑身哆嗦,眸光却精亮,看着桃树时好似如获至宝,喜不自胜。 阮桃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那样的目光了,可惜僵死之后,便变得木木愣愣,不会说话,只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不知道。”薛问雪一语道破。 阮桃还是摇头,却不肯松手,拉着裴知往前狂奔,颤声说:“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把她丢在这,她好不容易才长出皮肉,或许过段时日就能说得了话了,一定是因为仙姑出了手,所以她起死回生了。” “何来的起死回生,她是要成不化骨了,你知道不化骨么!”薛问雪厉声问。 阮桃被吼得缩起脖颈,在晦雪天时,她就有听两位仙姑提到过,可她还是不信,从未做过恶事的啾啾,怎么会变成毁天灭地的不化骨。 她那脑袋更是摇得起劲,拨浪鼓一般,说:“那也不能把她丢在这,我不信她会变坏,这地方她、她人生地不熟……” 薛问雪精疲力竭,跑时频频回头,唯恐这将要化作不化骨的僵忽然出击,他心里想着,要把这僵从阮桃身边推开。 他一时不察,被绊倒在地,连剑都抛了出去。 这一跌,他被阴气擒了个正着,整个人被黑烟笼在其中。 耳报神跟着剑一块被甩了出去,只是薛问雪的剑沉,而它轻,它被甩了好远,一下便挂在了树上,恰好能将脚下这片地看得完完全全。 它默了一瞬,自言自语:“这地方视野倒是好,老天待我不薄。” 不远处数不胜数的旱魃,好比阴兵借道,跑得那叫一个气势汹汹。 而薛问雪就跌在离旱魃大军不到数十尺的地方,看样子是要被撕成肉块了。 到底是一路相伴,耳报神怎忍心看这姓薛的被撕碎,用力晃起身,身上的芽顿时抽条,从细细枝干变作虬根,朝薛问雪身侧猛扎过去。 耳报神此前还挺烦厌自己这木头身的,手脚不灵活也就罢了,竟还能长枝叶,当真一点不稳重,日后如何还当得了家仙。 可如今,它不由得庆幸,自己还能有这般本事,硬生生令枝条长成粗杆,把薛问雪圈在其中。 阮桃不怕死,她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看薛问雪就要落到旱魃手里,又不想把裴知遗弃在这,便把裴知往前边一推,自己往后挡了过去。 推开前,她隐约听见,啾啾好似呢喃了一句。 “我是谁。” 这般境况下,阮桃如何细听,如何有暇深究,只觉得应当是她听错了,啾啾可从未和她说过话。 耳报神的枝干像虬根那般牢牢扎地,可到底是木头,如何禁得住旱魃的啃咬。 若非阮桃挡了过去,薛问雪还是要被咬到气绝。 阮桃连化人都是无师自通,又如何会施术法,她害怕地闭眼,不知该如何是好,强行运转体内灵力。 许是她忽然就打通了“任督二脉”,竟施出了一道薄弱的屏障,身上显露出少许树纹,快要控制不住变回桃树了。 这等屏障,亦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旱魃。 屏障破裂的一瞬,阮桃以为,她要死了。 在她的记忆中,死后魂魄或是烟消云散,或是变成鬼祟,而躯壳么,气运好些,还有机会变成“活死人”,能在这世间继续留下痕迹。 于她而言,死不过如此,所以她不怕。 闭眼后,阮桃没等来痛楚,她小心翼翼睁眼,才知那些旱魃竟都定在了原地,仿佛受到号令。 耳报神驱使灵力,伸出一根新苗晃动,把裹在薛问雪身上的阴气给拍散了。 薛问雪脸上鲜血淋漓,慢腾腾坐起身。他的目光越过阮桃,落至远处,深以为是自己的猜测应验,这些旱魃就是他们身边这只僵召来的。 不料,远处的旱魃不过是定了一瞬,又挣扎着想要行进,这一挣,死去的躯壳扭成麻绳,越发惊悚。 耳报神在树上说:“你就乐吧,连小桃树和这小死人都出手救你了。” 只见,僵身上近半的白麻布都松开了,女子素净的脸全部露出。她神色迷惘,若非身上还缠有近半麻布,残破的衣裳如何蔽体。 多半因为皮肉长好了,但手脚的骨头还未好全,她走起路还是摇摇晃晃。 她往前一步,那些旱魃便退后一步。 旱魃是退后了,可它们神色狰狞,分明是还想冲向前,只不过受到了压制。 阮桃没想到,这一直待在她身边,被火烧时会啾啾叫唤的僵,竟有这般能力。 她小声喊了自己给这僵取的名,喊得心惊肉跳。 可裴知的神色还是浑浑噩噩,一步一顿地走上前,不像是为了驱赶这一众旱魃,反倒像是…… 想往某处去。 这回,阮桃终于听清裴知的话。 “我是谁。”裴知说。 是谁,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耳报神及时收回了树枝,这次当真是能收放自如,用不着再动手掰断了。 薛问雪得以步出囚笼,捡了剑匆忙跟上,他想知道,这只僵究竟要去哪里,她想做什么。 耳报神忙不迭扯嗓大喊,稚嫩的声音在树林中回荡:“作甚,作甚!我救了你,不求你报答,可你至少也要把我从树上拿下来吧,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薛问雪才想起木人还在树上,差点被那脆生生的声音给掀开天灵盖。他腾身而起,一把将耳报神取下,赶紧跟上。 阮桃灵台里有谢音的魂,也有谢音的记忆,她一下便想到那些喝了孟婆汤后忘记前世的转生者,不知道这僵是不是因为“起死回生”,所以忘了她。 她心急如焚,赶紧跟上,换作她亦步亦趋地跟。 裴知没有应声,她步步往前,旱魃步步而退。 薛问雪也紧跟不离,口中生硬地吐出“抱歉”二字,为他此前冤枉僵而致歉。 他借机出剑,直接将为首几只旱魃的脑袋削了下来,长剑往火符上一刺,连着符箓刺进旱魃心口。 歘的一声,旱魃心口冒火,除却脑袋的那个身,终于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旱魃的头颅落在地上,嘴一张,有东西从中掉出。 薛问雪眯起眼,用剑尖将那玩意挑起,才知那是一卷纸,还是绘有花押的纸。 他们这是中了蛇妖的埋伏,他果真是……冤枉了僵。 一路往前,薛问雪斩杀旱魃无数。 耳报神被夹在腰边,哀哀叹了一声,叹得极其刻意,说:“我是不指望你有点良知了,白眼狼还是白眼狼,早知就不救你了。” 它微微停顿,又说:“不过我老人家也不指望你只手抱我,你能力不济,腾不出手也有道理,这做木头的,就是造孽,突然有点想念那两个做神仙的了。” 薛问雪当真腾不出手,干脆把木人塞到衣襟处,容它露出一个头。 “早这样不就好了。”耳报神阴阳怪气地说。 跟了一路,又是过河,又是穿林的。 阮桃喊了许久都不得回应,委委屈屈问:“她到底要去哪啊。” 远远望见一村落,裴知终于停步,那些旱魃也不必再被逼着倒退。 薛问雪看向裴知,只见她眼中迷惘渐渐褪去,好像有了神。 良久,裴知唇一动,哑声说:“我名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 作者有话说: =3= 第156章 隔着黑压压一片旱魃, 裴知与小羡村遥遥相望。 那布满黑纹的眼,一时间有了神,就好似被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其间裹藏的心绪太过肃烈, 压得观者心头一沉。 是悲恸的思念, 是深不见底的哀戚, 是明明近在眼前,却不能一步横跨。 当年的小羡村已是哀鸿遍野, 如今更甚,遥遥望不见生息, 连死气都所剩无几。这叫她如何一步跨越, 如何能回溯到她离开那日。 她跋山涉水, 从小羡村到晦雪天,而今又回到小羡村, 时日实在是太久太远, 已是物非人也非。 老人常言,人是有根的, 生在何处,根就在何处。 裴知以前不懂,如今浑浑沌沌的,只留有些许残识,却明白了此话的大意。 来到此地,她的心好像变作飘飘落叶, 落叶归根。 她漂泊已久,终归还是回来了, 回到小羡村, 她和阿娘的小羡村。 被镇住的僵蠢蠢欲动, 可惜境界相差太大,它们动弹无果,喉中只得传出嚎啕叫声。 裴知的目光从一众旱魃上扫过,其间有她识得的,也有她不识的,一些也是小羡村民,而其他的谁,她便不知了。 她又看向小羡村,眼里只余小羡村,渐渐的,不光皮肉完好,就连步子也变得轻快了许多,总归不是一步一顿,好似跛脚的样子了。 太鲜明了,薛问雪看得心滞。 裴知眼底的神色越来越明朗,就好像她真的是死而复生,腐骨生肉,变作了活人。 阮桃紧跟在后,不愿裴知出现任何差池,可在听见裴知那低低的话语声时,她不由得一顿,这才回想起,原来她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也是,否则她怎会为对方起“啾啾”这一名。 阮桃越发迷蒙,不明白远在小羡村的裴知,怎会跋涉万里,冒着风雪走到晦雪天的厉坛前。 薛问雪也诧异,他修道多年,从未碰见过这样的怪事。 果真是像,乍一看,他还以为这僵和能变成猫的女子是同一人。 原先裴知身上还是血肉模糊的时候,那黑纹是印在骨头上的。如今皮肉长好,身上黑纹便由皮下的隐隐约约,一点点地显露出来。 渐渐,黑纹堂而皇之地印在皮肤上,就连侧颊也有了一些,看着更像刺青了。 它毫无章法,好似笔走龙蛇,堪比鬼画符,哪还能叫人忽略。 “不化骨。”薛问雪哑声,他克制不住地担忧,但因为清楚裴知和其他僵不太一样,所以也便不是那么怕。 他目光都直了,喉头发紧地说:“还是要当心,她当真要成不化骨了。” 阮桃不予理会,压根不觉得裴知会变坏。 裴知还在一步步地往小羡村走,一众旱魃受她压制,扑不向前,被逼着步步后退。 她忽然双眼含泪,直勾勾的目光终于一动,双腿也跟着停住。 跟在边上的阮桃默不作声,她突然觉得好难过,正如薛问雪此前所说,对于这只僵,她什么都不知道,相伴多年,如今才触及对方内心一角。 “你回头看看我。”她越发焦急,笃定裴知一定是“复生”后忘了她。 裴知充耳不闻,忽然抬手指向尸群,口中吐出干涩的话音。 “阿娘。” 是了,这些旱魃中有不少是小羡村的村民,又怎会没有裴知的阿娘。 只是旱魃实在是太多了,裴知如今才看到。 薛问雪忙不迭朝裴知指着的地方看去,然而这些旱魃历经不知多少年,脸面变得丑陋无比,脸上或是露出白骨,或是灰黑一片,也不知裴知是怎么认出来的。 裴知只是双眼噙泪,可一滴也没有流下。她抬起的手一动,又指向别处,口中喃喃:“龚叔,玲妹,笑儿姐……” 她一口气念了众多名字,得有二十来个,这还未停,就好像这里的旱魃,她都能叫得上名。 “这里面有些旱魃,是小羡村的人,另外的呢。”薛问雪握剑的手冷汗淋漓,“她当初离开小羡村,或者是因为妖鬼,可离开之后,她为什么会不远万里地去到晦雪天,仅仅是因为随波逐流吗。” 阮桃怎么知道,猛烈摇起头,她救起裴知的时候,裴知已经成僵了。 薛问雪不敢掉以轻心,哑声说:“像这些旱魃,才是寻常僵的模样,怎么偏她不同,她究竟是什么人。” 阮桃还是摇头。 裴知敛了眼中欲流的泪,手指一收,又朝远处走,念念有词道:“是了,我名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那日忽然闹了妖灾,死了许多人,那蛇啊,有小羡河那么宽。” 远处有金光掠近,驱得阴气大散。 薛问雪和阮桃齐齐扭头,见是引玉和莲升掠近。 飞散而来的金光落在每一只旱魃的额上,在它们眉心处开出灿金的莲。 那些旱魃本还是一副狰狞之色,被金光一镇,便通通收敛,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套着旱魃皮囊的寻常人。 一些旱魃剩余不多的皮肉当即瘪塌,松松垮垮贴在嶙峋的骨头上,最后连皮都不见了,骨头哗啦一碎,只余下一件残破的衣裳掉落在地。 骷髅口中,一纸卷从中掉出,正是画着花押的纸。 耳报神就跟看见亲人一样,此前所言果真不假,它的确想念这两位当神仙的了。 它心急,却想装出老成练达,一开口又不免阴阳怪气,说:“来了啊,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不来,幸好我们几人急中生智,救活了彼此性命,便不和你们计较了。” 引玉当即将这一人一妖一僵一耳报神都打量了一遍,目光在裴知身上微微停顿。 “仙姑。”薛问雪唤道,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起,干脆问:“为何这僵能忽然变作不化骨,不化骨毁天灭地,可要将她……” 阮桃瞪了过去,周身都在发颤,尖声便道:“不许!” 引玉轻嘘了一声,捡起地上纸卷细看。她记得,此前在残念幻象中,那些僵的确是受龙娉使驭,为的是取天胎性命,将其夺舍。 而今…… 没想到若干年过去,这些旱魃依旧在受着龙娉的使驭。 “来迟了,我们先前陷进了残念幻象。”引玉垂眼端详纸卷上的花押。 “残念,谁的残念?”薛问雪眸光微震,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是裴知。”莲升扫了纸卷一眼,淡声说:“天胎化鬼,便是一日千里,正如凡间灵根奇佳的修仙者,转瞬就能抵至旁人望尘莫及的境界。” “她是天胎?”薛问雪恍然大悟,一切疑问终于有了解释,“传言天胎三百年一遇,我倒是曾在古书上见过,但没料到,这天胎竟比书中的要厉害这么多。” 引玉看过裴知的残念幻象,沉默了片刻,慢声说:“莫叫她天胎,她名裴知。” 薛问雪沉默了,眼里又露愧意。 “裴知。”阮桃当即喊出一声,她可太想让裴知回头看她了。 方才阮桃唤了百八十遍“啾啾”,裴知都不曾回头,此时她才扭头看向身后。她的目光从阮桃和薛问雪身上扫过,看向引玉和莲升,最后顿在了引玉怀中的猫上。 远远的,一缕残念像烟一样,钻进裴知的额头。 在定定看了归月许久后,裴知被耳边的骷髅坠地声吓得浑身一震,匆忙喊:“不要杀他们,不要杀——” 喊得声嘶力竭,惊天动地。 残念归身,裴知记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如今心绪一乱,她身上黑纹便更深了,眼白全被黑纹占据,明明已是创巨痛深,却没有对莲升和引玉起杀念。 她的记忆,即是她理智所在。 她凭借着残念中的种种,让自己的一言一行看起来和常人一般。 “莲升,由她。”引玉确信,裴知不会害人。 莲升勾手,却并未立即收回金莲,而是令诸旱魃额前的金莲又散作金光,钻到它们口中。 数不胜数的旱魃通通躬身呕吐,都把花押吐了出来。 “是龙娉操纵了它们,你们方才可有遇险?”引玉又朝阮桃和薛问雪去看,是有看到一些小伤,看似并不严重。 莲升这才将金光收回,默不作声盯住一众僵,她可以信裴知,却信不过这漫山遍野的旱魃。 没了金光和花押,旱魃还是一动不动,仍和提丝傀儡一般,神色却不狰狞了,双眼只定定看着裴知。 到底是天胎,如今又将成不化骨,裴知当有让众鬼俯首称臣之力。 见旱魃没有再受伤害,甚至还吐出纸卷,裴知终于收敛神色。她仍是有些木讷,似乎一举一动只能遵照记忆而为。 见状,她竟然像当年在河边那样,屈膝便朝着莲升跪下。 是为答谢不杀之恩。 阮桃被吓得退了一步,后知后觉,裴知都已是活人模样了,做出活人举动也无甚稀奇。 薛问雪也是一僵,顿了一阵才说:“都是小伤,无足挂齿。说来,此前在不移山时,忽然下起了暴雨,我本是想策马避雨的,没想到马车不听使唤,一路载着我们狂奔,直到被雨水浇化。” “马车将你们载到此地?”引玉心觉不可能,那纸扎的马车哪里撑得了那么久。 薛问雪继续说:“马车坏后,若非此僵……裴知有所感应,一路朝此地狂奔,我们也不会离开原地,让仙姑好找。也正是在路上,我们撞到了旱魃,它们穷追不舍,根本摆脱不了。” 他低垂着眉眼,继续说:“我以为是裴知操纵了旱魃,后来却还是她救了我,我借机将旱魃击退,从它们口中取得了这些花押。” 引玉冷呵一声,慢声说:“裴知是注定要回来的,但你们碰上旱魃,算是误打误撞,接着便被龙娉将计就计了。依我看,她还对天胎念念不忘。” 她微微停顿,看着薛问雪,徐徐说:“ 观此地旱魃众多,比残念幻象里的不知要多多少,看来还有别处也遭了殃,离小羡村近的,可只有灵犀城。” 薛问雪周身僵住,在听到灵犀城后,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莲升望向灵犀城的所在,说:“此前找不到龙娉的第二个巢穴,如今看,或许就在灵犀城中。” 薛问雪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气息不稳地问:“灵犀城,也会变成小羡村这样么,是、是那蛇妖捣的鬼,是她不是?” “还得进到灵犀城才知道,如今只能靠猜,切莫心急。”引玉双眼一垂,注视怀中猫,她如今说话已不想再避着龙娉了。 她想知道,天胎就在眼前,龙娉动不动心,会不会舍归月而夺裴知的躯。 除她外,裴知也在看猫。 裴知还伏在地上,头仰着,吃力往上瞧,良久才挤出生疏的笑颜,说:“是当年的小猫仙,我找着你心心念念的桃树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57章 猫儿的爱并不热烈, 它是无声润雨,又像温热的、源源不竭的泉。 但它又绝非隐秘,只需稍稍留意,便能得知其中眷念。 连裴知都知道, 那是心心念念。 引玉怀里的猫又微微动了, 当真是有所觉察, 那两道灵力,指不定还在胶着对垒。 “归月听到了。”她轻刮归月蓦然一抖的猫耳, 低头看裴知,说:“你不辞辛苦跋涉千里, 归月一定也会知道。” 裴知摸向心口, 可惜她的一颗心已不会再跳, 低声说:“猫儿仙救过我的命,我总该为她做一些事。阿娘说的, 承人之恩, 当结草衔环以报。” 谁能想到,躯壳才复原不久, 裴知就能把话说得如此流畅,真是越来越像活人了。 莲升说:“当年你走时,归月暗暗抽出了你的一缕灵识,所以你再想不起归月的模样,如今灵识归体,你应当都能想起来了。” 裴知的确恢复了记忆,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脸,自言自语一般:“这张脸不知是从何时起, 就开始长得和她越来越像了, 那时不知是像谁, 只知道不像自己。” “我离开小羡村后,跟着那些四处讨食的流民一路往东,忽然有一日,不光记不起猫儿仙的相貌,也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了。”她又说。 那是烈日炎炎的时日,外边的每一寸土地,都和小羡村一样热,不过好在外面有雨,河流也是湍急流淌的,不必担心有一日会忽然枯竭。 裴知孤身一人混入流民之中,无人对她好奇,像她这样的,在这世道中可太多了,或是此前富甲一方的,或是能吃饱穿暖的寻常人,都有可能因为妖鬼之祸颠沛流离。 所以无人问她姓名,也没人问她从何而来。 在如今这慧水赤山,谁管你是生在何地,活在何地,到最后还不都是无家可归。 人人只为活命,无暇管顾其他,单是为保全性命,便要竭尽全力。 裴知就像一片叶,被大浪冲荡到海中央,她举足无措,好像变得微乎其微。 不,她就是微乎其微。 她意识到,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死,也没人在乎她是谁。 裴知此前向往过小羡村外的世界,常从长辈口中听说外面的好,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在真正离开小羡村之后,她丁点好也未看到,只觉得失去了方向,当真就是海上的一片叶,只能随波逐流。 她该做什么,该去哪里? 裴知不知道,但想到猫儿仙口中的扪天都,和那一棵就快要化妖的桃树,她一时间又不想死了。 她的命是好不容易才保下来的,身无分文的她得为猫儿仙做点儿事才是。所以,她得找到扪天都,也得找到那棵桃树。 那一路山长水远,裴知常会去水边照影,她长得太快了,就像一个妖怪。 如今妖怪到处害人,她可不想被人知道,在半月以前,她还只是个矮墩墩的小孩儿。 怕被发现,裴知的话便更少了,她不想叫人发现破绽。 话说得少,更是无人同她亲近。 她还是常常照“镜”,也常常在心底,仿照着阿娘的声音和腔调,喊自己的名。 可后来有一日,她突然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连小羡村都记不清。 流民中,裴知撞着胆,忽然问:“你们都是从哪里来,叫什么名?”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说:“重要吗,还不是得四处讨食,讨食的时候,旁人可不会问你名字。” 话音一落,众人哄堂大笑。 未能投胎的鬼魂若是被遗忘名字,就会变得越发虚弱,彻底被众人遗忘之时,就是彻底消失在世之日。 那活人呢? 裴知不知道,但料想活人也是会彻底消失的。 隐隐约约的,就和在小羡村时一样,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所幸,后来她从众人口中听到了“扪天都”这个名,就好比在黑夜中抓到光,连怯意都被驱散了不少。 扪天都,那可不就是猫儿仙庇护之地! 裴知心底的欣喜抑制不住,哪还憋得住话,兴冲冲地说:“听阿娘说,以前的扪天都可辉煌了,你们知道庇佑扪天都的神仙是谁么。” 有人说:“扪天都?以前确实繁华,那地方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怕是不止十万人家!” 他话锋一转,摇头又说:“不过我倒不曾听说,这扪天都有神仙护佑,毕竟当年城中有五派十家,妖魔不敢祸乱,自然也不需要神仙庇护。” 裴知怔住,可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扪天都是受猫儿仙护佑。 是她记错了,还是猫儿仙扯了谎?不,或许是旁人本就不清楚此事。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扪天都?”裴知问。 “朱门狗肉臭啊,扪天都再好,也容不下咱们。” 后来,一众流民欲穿扪天都,却听说扪天都邪门,里面闹妖灾。 如今不是扪天都容不下他们,而是他们不愿进扪天都了。 裴知忘了其他所有,唯还记得猫儿仙说过的话。在众人小歇的时候,她暗暗潜入城中,想看看这扪天都究竟是什么样。 进去才知,里面的确闹过妖灾的,人人紧闭屋门,生怕遭殃,整座城就好像死了一样。 一定是因为猫儿仙的离开,此地才落至如今境地。 裴知失落离开,回到流民之中,惴惴不安地想,猫儿仙怎么还没有回来,是……败在蛇妖手里了么。 猫儿仙那么厉害,怎么会败。 歇了一阵后,流民们又该走了,其间裴知思索了许久,她是跟着走,还是留下等猫儿仙。 思来想去,她得出结论,还是走吧,扪天都是见到了,快要化妖的桃树却还没有见着。 幸好这些流民还是东行,他们听说有个叫晦雪天的地方终年如春,虽然下雪,可下的都是黑压压的雪,一点也不冻人。 到晦雪天,自然要过卧看山,可刚到山脚,便得知这附近也闹了妖,到处都是尸,想必山上也没有人了。 裴知又跟了一路,几日后和众人一起,茫然无措地站在大雪外。 那道分界线何其明显,里面是雪,外面却是万里晴空。 晦雪天的雪哪里是黑的,明明就白得发寒,所谓的四季如春,根本就是瞎扯! 这一路,众人一直在找寻宜居之地,如果中途找得到,就不必到晦雪天了,可没想到,一路都没找着,如今到了晦雪天,更是失望无比。 流民们纷纷转头,只能另寻出路,这浩大一片慧水赤山,他们就不信,连个落脚处也没有! 裴知却停在原地,痴痴地看了很久,她是谁,她从何处来? 不知道啊,可她的心忽然跳得飞快,就好像所有感知。 大雪中……有东西在等着她。 她不能走,必须要进去! 于是裴知翻过雪山,差点冻成冰柱,所幸心底还有一念支撑,这可是她所余不多的念想了。 她一心觉得,只要照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她就能报答猫儿仙。 终于,穿过雪山,她遥遥望见一座城,而在穿过城门后,心底的感知也越来越炽热。 快了,就快到了! 裴知跌跌撞撞,已被冻得浑身发紫,和活死人无异。待到厉坛前,她一眼就看到正中的那棵桃树。 此刻,裴知的心终于明朗。 原来如此啊。 可惜,裴知还未来得及说话,甚至连一个笑颜都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倒下了。 …… 回忆过后,裴知眨了眼,朝引玉走近,将当时想要挤出的笑颜,挤了出来。 裴知仰头,看着那沉睡不醒的猫,说:“我虽然忘了关于自己的所有,却还是感谢你,还是想报答你的恩情。 “当年若非有你救我,我连七日都熬不过,也迎不了阿娘回魂,更看不到外面的种种。”她又说。 说完,裴知有些失落,懊悔道:“可惜,我没保住这条你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命,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对桃树说,你念着她。如今是说了,可是迟了许多,也不知补不补得上。” 引玉看向怀中,又觉得胸口被轻蹬了一下,也不知动的是龙娉,还是归月。 她按住猫儿的额头,想试探出,此时活跃欲醒的,是哪一缕魂。 阮桃在边上听了许久,听得眼鼻酸楚,咬着唇半晌没吭声。 裴知转身看向阮桃,神色又如同当年在河边,好像生死看淡,说:“好在你救了我,否则我也没机会说出这些,我应当……” 她喃喃道:“算是报恩了吧。” “算。”阮桃牙关一松,像要大哭,哽咽道:“难怪你像她,多谢你。” 引玉还在探猫儿的灵台,隐约探查到一丝妖气。 不好。 引玉立刻收手,都怪龙娉太过狡诈,变作雾气缠住了归月的真身和魂识,她如果强行拨开,必会伤及归月。 如今看,猫儿要是醒来,睁眼的多半是龙娉。 龙娉终归还是抵不住天胎的诱惑,舍不下枉死城。 想来也是,要是拿到天胎的躯,她既能当妖,又能当鬼王,岂不快哉。 莲升眼一睨,平静地问:“那如今,你的夙愿是什么。” 裴知愣了许久,看向远处密密麻麻的旱魃,少顷又低头看向自己那隐隐露出黑纹的掌心手臂,说:“我想,带他们到一隐蔽之地,我不会让他们伤人,也必不会让他们被人瞧见。” 这是不化骨,是能成鬼王的,古书里,此“物”一出,世间必定大乱。 薛问雪惶惶扭头,不知道仙姑会如何作答,仙姑真的信得了一只僵说的话么。 没想到,莲升真的点了头,但也朝裴知的眉心点去,说:“我施你金光,要是你日后心生歹意,违背今日之誓,金光必会将你蚕食,让你彻底消失于世。” 引玉悠着声好似怠惰无比,说:“放你一条生路,你历尽千帆才想起旧事,可不要忽然又忘了。” “万万不会。”饶是刚离开小羡村时,裴知才不过七八岁,如今有着七八岁记忆的她,已懂得信守承诺。 薛问雪欲言又止,看向远处那些呆站不动的旱魃,终只是沉沉叹了一声。 莲升收回手,朝引玉怀中看去,说:“不过,如今是不能让你和猫儿仙说话了。” 裴知摇头说:“无妨,见她一面我已知足,何况……” 她一顿,目光别向阮桃,轻快道:“我已经把桃树带过来了。” “去吧。”莲升淡言。 裴知还是沉默着站了许久,看着远处的小羡村一动不动,她心里知道,此时的小羡村,必已不是她记忆中的那样。 良久,她才说:“我会带着族人到山上,或是到地下,到一无人之地,不会让人见到他们,不会让河湖枯竭,不会让草木枯败。” “手来。”引玉伸手。 裴知一愣,迟疑着把手交了过去。 引玉握着她,将她的五指往归月的爪上轻轻一搭,说:“等她醒来,我会告诉她。” 裴知眼眶一润,差点泪流满面,可惜她是不化骨,是流不出眼泪的。 待引玉松手,裴知慢腾腾走向一众旱魃,忽然回头说:“能劳烦诸位喊我一声么。” 引玉和莲升还未开口,阮桃已经一字一顿地说:“你叫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我记得。” 作者有话说: =3= 第158章 被善意地铭记在心, 那可是莫大的荣幸。 裴知心里有过苦楚,曾迷茫地找寻过自己的过去,如今失而复得,心虽不会再动, 却因为记忆犹在, 所以知道离合悲欢是什么样。 这是…… 喜, 欣喜。 她定定看阮桃许久,忽然弯腰, 把足踝上的铃铛解了下来。那是她作为“僵”时,阮桃亲自为她系上的。 当初便是这铃铛, 召着她风雪无阻地翻越晦雪天, 找到厉坛所在。 裴知令一众旱魃停在原地, 自己走向身边,顿在阮桃面前。 阮桃猜出裴知要做什么, 所以伸了手。 裴知将铃铛放到阮桃手上, 照着记忆,把一个个字拼凑成一句话, 犹像活人,说:“这是猫儿仙送你的,该物归原主了。” 阮桃握住铃铛,目光一动不动,不舍地问:“那你还会回来吗,这里可是小羡村啊。” 自然是不会回来了, 裴知要杜绝后患,要带着这一众旱魃到无人之境。 裴知摇头, 因她如今的一言一行, 全是照着记忆而为, 所以说话好似咬文嚼字,说:“多年后万象更新,此地必会有沧海桑田之变。到那时,不论是灵犀城,还是小羡村,都会迎来新的人,我和族人,实在不适合留在此地。” 阮桃懵懂,却隐约想起,她还在祥乐寺时,那扫地的和尚说,万物有劫,这是天地的劫,度得此劫,必将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裴知送出了铃铛,也便再无牵挂,说:“这些年能代猫儿仙陪在你身侧,当是回报了当年的救命之恩,如今我别无惦念,但求你和小猫仙从此往后莫失莫忘。” 这是她挑挑拣拣后,唯一能说得出口的期许了。 阮桃眼鼻发酸,说不出话,猛一点头便应了下来。 明明离开小羡村时,裴知只有七八岁大,说出的话却好像看破世事的沧桑老人。 她蓦地一笑,侧身欲走,忽然间又想起一事,遂又说:“在晦雪天时,那厉坛烧得我浑身疼,疼时便会啾啾叫,却又叫得和其他僵不同。如今才知,我想说的并非啾啾,而是知知,我阿娘就是那么叫我的。” 阮桃紧闭的唇微微动了,却挤不出声。 裴知看向尸群,“还好,如今阿娘与我同在。” 尸群寂寂,所有旱魃都是体无完肤的模样,唯有她分得清谁是谁。 引玉怀中的猫仍是将醒未醒之状,不过它气息微变,更像是醒后装睡。 如果是归月,哪犯得着装睡。 引玉看向莲升,传心声说:“龙娉怕是要伺机而动。” 莲升余光微动,不着痕迹地睨那乌云踏雪的猫,回心声说:“天胎要走,她如何能忍。” 但引玉料定,龙娉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天胎没夺得,她也要暴露行踪。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猫背,手劲稍稍有些重,像在威胁。 “万不会让龙娉得逞,先让裴知离开,再设法引她出窍。”她传心声说。 莲升遽然翻掌,掌中金光乍现,远处尸群被惊扰,一个个嘶声叫嚷。 但金光并非要朝尸群而去,而是落在了归月的身上。 莲升淡声:“多半是因为此地阴气过重,归月略有不安,我施金光助她定心。” 当真是一本正经地说着胡话,引玉差点就信。 见状,裴知立刻抬手,令一众旱魃重新定住。 那些旱魃还当真不动弹,和被龙娉操控时截然不同,它们的神色何其宁静,一丝狰狞之色也不显。 裴知看了阮桃许久,生怕日后重蹈覆辙,将这桃树忘了,说:“各位要往哪里走?” “灵犀城。”引玉怀里的猫被金光镇住,不得已睡过去,气息又平复如初。 裴知转头又看旱魃,明明这些旱魃说不了人话,她却把手拢在耳边,好似能听见它们的话语声。 少顷,她说:“这些旱魃里,有小羡村的,也有灵犀城的,他们说灵犀城不是好去处。” 旱魃可不是活人,魂魄早就离体了,如何能和她说话。可不是每一只僵,都能留得神识,都能变作不化骨的。 裴知解释:“他们是没有说话,但我觉察到,他们的躯对灵犀城万分排斥,定是那地方发生过不得了的祸难。” “祸难?多半是妖灾。”引玉想到龙娉。 定就是龙娉想将灵犀城据为己有,所以下了杀手。她不光害人,还让城民死后也不能安宁,死躯为她所用。 当即,薛问雪的神色变得难看至极,他每每听到灵犀城,都会失魂落魄,如今更甚,脸色竟然唰地变白。 裴知点头说:“小羡村和灵犀城挨得近,小羡村当时受妖患所扰,灵犀城未必就能幸免。” 引玉看向莲升,说:“还是该去灵犀城一趟,那边的祸根,也该去了才是。” 莲升颔首,神色冷淡地说了一声“多谢”。 “是我该多谢两位仙姑。”裴知躬身,随即转身挤进尸群,和她那已经没了魂的“阿娘”站在一起,良久又说:“那我,可就要走了。” 找回了自己的过去,又见到了阿娘的尸,她对这小羡村已经没有留恋,此番不再回头。 阮桃远远看着,在旱魃快要消失在视野时,心底的不舍在一瞬间逼至极点。 她扯起嗓喊:“裴知——” 裴知当真不回头,此一别,是为永别尘世。 此地忽然变得空落落,阴气也逐渐消散。而因旱魃离开,这地方转眼就凉快了不少。 小羡村离不移山本就不算太远,那边的乌云轻易就能飘过来。 引玉抬手往颊上一覆,遮了脸,可额上紧接着也落下一丝微凉,她仰头观天,眯眼说:“要下雨了。” 莲升朝天上看去,翻掌便又取出黄纸一沓,窸窸窣窣地折了起来。这马车她已是折得熟能生巧,折得比前两回快上许多。 只阮桃在边上瞠目结舌地看,而薛问雪还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 耳报神还挨在薛问雪的胸膛前,它沉默了许久,也不知方才算不算美满,总之它不愿出声打破。 如今它想开口,却被薛问雪狂跳的心给震得树枝发麻,忍不住掀起眼,往薛问雪脸上瞟,阴阳怪气地说:“怎的,心跳这么快,是想跟着裴知走了?平日也不见你有多待见她。” 引玉这才多留意了薛问雪几分,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从灵犀城来的,是不是。” 薛问雪苍白的唇微微一张,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字,瓮声瓮气道:“灵犀城昔日被称作蛮夷之地。” 除此以外,他是只字不提。 阮桃怅然若失,还盯着裴知离开的方向,直到耳边轰一声响,她才醒神,惊诧道:“马车好了?” 恰好雨势渐大,莲升拍拂双手,说:“到马车上。” 几人先后上了马车,这次雨势再大也浇不化这马这车了,可见莲升的术法不是白施的。 引玉终于可以坐下,身一歪便挨上莲升,彻底直不起腰,懒声说:“累了,手脚俱累。” 莲升把引玉的手拉过去捏了几下,不咸不淡地说:“一路抱猫,手怎能不累。” 引玉笑了,可顾及到阮桃和薛问雪,便只是使出一个极具晦意的眼神,说:“累不累,得看是做什么。” 莲升不动声色与她对视。 引玉把下颌往莲升肩角上抵,唇与唇已是近在咫尺。 雨声滂沱,两唇并未亲上,好似只是交换了一缕湿淋淋的气息。 马车一路狂奔,乱上溅起泥水众多,可观车马还是干干净净,一点泥迹也不沾,更别提那刚从泥里辗过去的车轱辘。 灵犀城外只有一个小羡村,过小羡村,再走了几里路,便能见得到灵犀城的城墙。 灵犀城远在慧水赤山的边沿,自然不比扪天都,甚至比不上晦雪天。 这地方砌城墙用的砖石都粗粝无比,其间缝隙也大,猛地一眼,还以为是一座浩大的石头城。 此前引玉和莲升到一溪翠烟,恰恰从这灵犀城的上方绕过,否则早该发现此地的不对劲。 但是…… 城墙上竟然站了守卫,城门也是紧锁着的,好像此地安宁如初,根本不像遭了妖患且还人去城空。 马车倏然一顿,车厢顶被大雨浇得噼啪响。 引玉撩开帘子,朝城墙上投去一眼,却见那些守卫都穿着盔甲,看不清脸面。 她坐回去,诧异道:“此地阴气极重,但守门的都是活人,难不成城中人鬼共室?” 照这城门紧锁的样,进门也许还需令牌,亦或是其他信物通牒一类。 莲升也看不出究竟,只觉得此地有古怪,冷声说:“再近些。” 两匹马走至门前,高高的铜门却还锁着,果然轻易不会打开。 整面城墙,好似唯独这一扇铜门结实。 城墙上传来声音:“出示令牌——” 听着亦是活人的声音,喊得声嘶力竭,生怕墙下之人听不清。 “是受了摄魂术,还是阴魂夺舍了活人躯?我先前以为,灵犀城的人都成了小羡村外面的僵。”引玉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猫,低头说:“离裴知已远,金光可以先去了。” 莲升勾手,金珠般的光从猫儿的绒毛间升起。 金光才被收回,引玉怀中的猫便是一动,是龙娉又醒过来了。 莲升状似不闻不问,屈起手肘搁在窗上,眸光斜出垂帘外。 她们连着灵犀城的令牌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如何能凭空变出。 “走不了正门,那就只能另寻他径了。”莲升淡声。 忽地,薛问雪说:“我有一物。”他的声音变得虚弱无比,好像耗尽了精神气。 为了把东西取出来,他不得不先把耳报神从衣襟里拿出,想随手往边上搁。 他已是六神无主,手上也没轻没重,差点把耳报神甩出去,幸好被阮桃接了个正着。 “这小子怎咋咋呼呼的,先前他总不爱正眼看我,如今更甚,说丢就丢,连木头人都不敬,日后如何能成大事?”耳报神气得七窍生烟。 阮桃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木人,像引玉抚猫那样抚上几下,目光暗暗朝薛问雪那边斜,不知薛问雪能拿出什么厉害玩意。 “行了行了,别摸了,别把我的芽都给按回去。”耳报神稚声稚气,偏偏端着腔。 引玉看着薛问雪,啧了一声说:“姓薛的不待见你,此前也没见你待见你的芽,只准官兵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诶,我当官兵,他当百姓,倒也行。”耳报神竟还得意起来了。 薛问雪找了一阵,将一块玄黑的物什拿了出来,其上为弧形,下边方方正正,刻有一些诡秘图纹,看着像是连理枝,正中是“灵犀”二字。 灵犀…… 想到心有灵犀一点通,便会想到“比翼鸟”和“连理枝”。 “这是灵犀城的令牌?”引玉再一想,薛问雪就是这灵犀城出来的人,身上带着灵犀城的令牌也不足为奇。 莲升打量薛问雪神色,伸手说:“你似乎不想看到这令牌,却又将它随身携带。” 的确是不想见到,否则薛问雪拿着这令牌,怎会像拿烫手山芋一样,马上便交了出去。 他苍白的唇紧紧闭紧,眼里露出一丝隐晦的恨和痛楚。 恨不多,痛楚偏多。 莲升拿了令牌,手伸出窗外,好让城墙上的人看清。 城墙上的守卫看到令牌,扬声大喊:“打开城门——” 作者有话说: =3= 第159章 铜门在轰隆声中缓慢敞开, 门里竟连一个守卫也不见,那些个守门,似乎全在城墙上了。 引玉摸起猫儿的脑袋,说:“如果没有令牌, 便不能放行么, 这么看, 守卫倒也还算严密,难不成城里当真是人鬼共室?” 她看向薛问雪, 眉梢一抬便问:“这灵犀城以前也这样?” 灵犀城的天不算热,临近的小羡村降了雨, 此地也凉快了些许, 更别提天色将晚, 本就已到霜凉露冻之时。 这等天气,薛问雪却是大汗涔涔, 目光悚然一颤, 心绪好像又飘开了。 他毫无血色的嘴一动,说:“以前虽也要看令牌, 门却是敞着的。灵犀城被称作蛮夷,实则是好客之地,就算来者手无令牌,只要不是敌军,皆可放行。” 莲升收回手,将令牌还予薛问雪, 淡声问:“你离开灵犀城究竟多久了,当初为何离开, 可是因为妖患鬼祸?” 薛问雪接了令牌, 窸窸窣窣往衣襟里放, 多一眼也不愿看。 他沉默许久,下垂的目光中含着难言的情绪,什么恨和苦楚统统冒了出来,就好比,这灵犀城不过是他的伤心地。 “他不愿说,便别再强求。”引玉轻悠悠一言,“答案想必都在城中。” 薛问雪手背上青筋虬起,让阮桃看得发懵。 阮桃伸手去戳,小声问:“你也要长枝了么。” 薛问雪沉默。 城墙上传来声音,把守城门的士兵似乎急不可耐,扬声催促:“进不进去?若只是前来嬉闹的,便抓你们问罪!” 马车辘辘驶进,没给对方擒捉的机会。 进了城门,薛问雪撩起垂帘,目不转睛往外打量,喉头一动,这才说:“我离开此地,不是因为妖患鬼祸。那时灵犀城还算安宁,我只是想走就走。” “我隐约记得。”引玉好整以暇地往后一倚,“你最后一次见许千里,是在这灵犀城外,我以为你对这地方厌入骨了,所以连令牌都不愿看,如今一想,似乎不是这样。” 薛问雪哽住,撘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抓成拳,“我生在此地,亲眷亦在此地,怎可能厌得完完全全,我有时也会想……回来看看。那次是好不容易才鼓足劲,近城门却又不想进去,临走时碰巧撞见许千里。” 引玉微微颔首,托起猫儿的脑袋挠其下颌,极想知道龙娉要忍到什么时候。 这龙娉,倒是会装死的。 马车才驶进城,一阵铜擦声便远远传来,隐隐约约,好像碎玉和落珠。 “什么声音。”引玉往外打量,却见不到人。 “铜锣。”莲升皱眉。 那曲调听着不甚喜庆,一声声间隔有致,就好比小荒渚中,那些非人为操纵的器物所倒腾出来的声音。 整条街都没有传出人声,倒是隔街隔巷之处,有铜锣在响。 要是没有那铜锣声,引玉万会认定,这是一座空城。 长街阒无一人,和扪天都,及不移山的荒村有几分像。 两匹马不再奔驰,而是缓慢踱步,连马蹄声都比遥遥传来的铜锣声要响。 引玉特地打量了沿途的房屋,果真一个人影也没看见,此边的屋舍全是房门紧闭状。 生气…… 生气无多,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计,当真像是人鬼共室。 “守门那几人多半是被摄魂了,空城有何好守的,活人在这地方还要担惊受怕,谁知哪一日就成厉鬼的盘中餐了。”引玉还在捋猫儿的背。 她确信,这灵犀城必不是死城,可街市空空,未免太古怪了些,连一点生活的痕迹都未留下。 “龙娉要是占下了灵犀城,她留众人性命,一是为了玩骰,二则只能是为了制造假象,引人进城。”莲升揣测。 “也是,如果没有源源不绝的人进城,她的赌桌如何能长盛。”引玉往猫儿眉心轻碰,觉察到猫儿紧闭的眼皮子微微又动。 “原来在城外时,以为是离得远,所以阴气淡。”莲升的目光凛凛一动,“如今进城,才知这阴气不比小羡村的重。” “鬼祟要想藏息,若非境界高深,便只能借物。”引玉甚是不解,观此地生息,哪足够满城的鬼祟夺舍以藏。 她碰了归月的鼻头,说:“难不成,这地方的鬼祟都被驱走了。” “驱走?我看未必,龙娉千方百计,不就是为了赌局么。”莲升淡哂,“正是为此,她才酿就妖祸,鸠占鹊巢。” 引玉怀里的猫依旧没有睁眼,气息俨然又乱,装睡只装了个三分像,好似不是为了瞒过旁人,而是为了骗过自己。 边上,阮桃心惊胆战,如今裴知不在身边,车厢好似空了许多。 她左右也不知道挨着谁好,抱起手臂左右张望,小声说:“或许都被裴知带走了吧,这也不像蛇巢,地上可连蛇皮都没有。” 倒也是,此地干净,别说蛇皮,就连别的秽物也不见,和龙娉山洞里那乱糟糟的巢截然不同。 薛问雪沉默不语,喉头一动,把想说之话全咽了下去。他双眼有些许红,撑在膝上的手转而握剑,神色间流露出几分茫然无措。 “下去看看。”莲升话音方落,马车便停下不动。 引玉下了马车,朝生气聚集处走,沿途推开了几户房门,里边果然连鬼影也不见。 莲升特地留意了足下,和扪天都不同,这灵犀城的地下未被挖空,赌局也不知设在何处。 阮桃和薛问雪也跟着下了马车,一人好奇地左右打量,一人却心事重重,遥遥望着某一处。 “生气就聚在铜擦声传来处,过去一探究竟。”引玉抬手指去,“不过这乐声听着非喜非哀的,不知办的什么事。” 莲升不声不响地朝薛问雪看去,话都写在眼里。 薛问雪浑身僵硬,紧闭的唇动了动,抬手掐算了一下,竟连手指也在发颤。他说:“今日特殊,是灵犀城城隍的诞日,应当会有木像出巡。” 他暗暗往胸口按去,隔着衣襟触碰那块令牌,往前走了几步,又说:“我十来岁时就离开灵犀城,至今已有三十来年。” 光看薛问雪的相貌,可不像是四五十岁的,但因为是修仙之人,也无甚稀奇,在这般年纪就能到达这境界的,也算是有所成。 薛问雪走在前面,像是故意避开众人,叫人看不到他脸上神色。虽已离开三十多年,他仍是走得轻车熟路,明明这灵犀城的路弯弯绕绕,他却一下就能找着方向。 耳报神如今是在阮桃怀中,幽慢地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是什么感觉?看你也不像是念着这地方的,否则怎会数十年不曾回来一趟,当初是为什么离开,为了修仙?” 薛问雪又不说话了,他不比谢聆好懂,都是心里藏了事的。 阮桃还是头一回这么抱着耳报神,掀着它那碎花裙摆把玩,似乎格外喜欢裙上的红绿大花。 到底是小孩儿,比那两个当神仙的小上不知多少,耳报神不声不响容她把玩。 这灵犀城中既没有碧瓦朱檐,亦不见雕梁绣柱,这里简简陋陋,屋舍矮墩墩一片,看着不大结实,只比不移山村里的稍稍好上些许,是勉强能安居的模样。 城里城外一个样,都是茅室蓬户,和扪天都一比,当真算得上云泥有别。 此地应当是有信奉的,所有屋舍的墙面上绘有神仙,看样子多半是此地的城隍。 如此看,今日是城隍诞日,庆礼是该大办,有铜锣声也不算稀奇,街市空空也得以解释。 只是,这样就更不像是被龙娉占据,怕还真是龙娉为引人进城而制造的假象。 引玉看着薛问雪的背影,说:“以前的城隍诞日也是这样么。” 薛问雪步履渐慢,似乎陷入回忆,哑声说:“不是,以前时街上到处是人,所有人夹道欢迎,热闹非凡。” “这一路过去,生气是明显了些,但阴气也重。”莲升皱眉。 此事怪异,活人碰到鬼怪,跑都来不及,哪还会和鬼祟搅在一块。 但见薛问雪忽然加快脚步,迎着震耳铜锣声穿过窄街。 引玉嗅着那生气,估摸此地活人只有数十,可绕出去后,却见主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太多了,可谓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地挤在木车边上,有老有幼,看模样全都鲜活至极。 街上有一木车徐徐而过,木车上托着巨大的城隍木像,边上有花草瓜果相拥,前有城民敲锣打鼓。 木轮簌簌滚动,过处城民纷纷避让,一边将手上花束和瓜果抛到木车上。 “是假象还是尸。”薛问雪僵住。 “不是假象,也不是尸。”莲升淡声。 面前虽然是人山人海,但生气还是只有那数十人,就好像活人当真与鬼祟共室,混了个其乐融融。 “傀?”引玉看着却不觉得像,“此地的死人应该都成小羡村外的旱魃了,哪来的这么多躯?” 莲升摇头。 不过,这处街市和城门口果真是两个极,那边宛若死城,此地却是载歌载舞。 “这些东西,竟不是人躯。”引玉眯眼细看,想不通什么东西竟做得如此巧妙,乍一看和活人无异。 “是纸傀。”莲升慧眼如炬,又说:“这地方阴气稀薄,是因为死人魂都就藏在纸傀里了,不过……纸傀要想藏得住阴气,还得添符加术。” 纸傀? 引玉心一沉,既然是画,她不该一眼看不出。 走在木车前边的人大喊:“城隍出巡,铜锣开道,见者避让——” 声如洪钟,喊得比铜锣声还响。 才喊停,一众“人”挤攘着往边上避,那举止果真和活人无异! 再一看,那城隍木像也是鬼气沉沉,那像有两人高,虽是笑脸,却阴森十足。 木像里,约莫也藏了不少鬼。 引玉直觉不好。 “退。”莲升倏然开口。 引玉当即退了数步,不料远处人群忽然疯了般四处狂奔,还要挤进巷道。 薛问雪还僵着,退也退不及时,又惶惶朝别处看,摇头说:“灵犀城不该是这样的,或许我们可以去……”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人群冲散,再扭头时,哪还见得到引玉等人的身影。 木车停住,但铜锣声未停,气势却急了几分,让人听得更加心焦。 起先喊“见者避让”的那个人,扯嗓大喊:“今儿是城隍诞日,便就地采生供奉城隍,能为城隍献命的,那是三生有幸!” 所幸,引玉还牵着莲升的手,并且又挨得紧,她冷声说:“什么妖魔鬼怪,都能扮作城隍了?” 城隍护佑一地,从未有过什么采生供奉的说法,要采生供奉的,都是妖“仙”和诡道。 莲升一个踏步,足下便绽出金莲,金莲簇拥而生,徐徐朝远处蔓延,过处鬼气消散,阴气大净。 一众傀不由得定在原地,铜锣声随之消失,此地又变回寂寂无声。 可薛问雪和阮桃…… 望遍街巷,也不见他们身影。 作者有话说: =3= 第160章 走失了。 在这种境况下走失, 也不知薛问雪和阮桃能不能保全性命。 再看,这些被定在原地的傀,神色和此前铜锣开道时一模一样,就算是四散奔逃, 也一副狂喜之色, 就好比这采生捉人, 不过是游戏一场。 还真是纸傀!引玉信了。 就算看起来再形同真人,可因为笔墨已定, 所以在危难关头也露不出其他神色,更何况, 这所谓的采生捉人, 捉的想必也不是它们。 如今这一众傀全被金光定住, 引玉终于有暇顾及其他,扭头问:“看到他们去哪了么。” 话音方落, 她怀里的猫微微蹬足。 明明已经醒了, 偏不睁眼,这出戏指不定还是龙娉暗中操控。 引玉又不能冲着归月的躯壳动手, 只能忍着。 “没看到。”莲升眉头紧锁,花钿灰黑,说:“方才纸傀的躁动来得突然,并未留意。” 她说着便掐指施出金光,企图追寻薛问雪和阮桃的气息,不料金光才刚飞出数十尺就回来了。 “找不到, 是薛问雪遮了气息么。”引玉说。 “多半是了,除非他们又被困在骰中。”莲升稳声说。 这可就说不准了, 十二面骰又不止一枚, 先前是毁了一枚, 却还有其他。 “希望薛问雪在惊慌惘然之余,还能保得一丝清明。”引玉垂目,腾出一只手按上归月灵台。 没想到此番比先前更甚,引玉才刚抬手一探,还未触及归月灵台,便被一道气劲撞开。 是躯壳抗拒之意。 如果是归月,怎会如斯抵抗,根本是因为,龙娉已争得头筹。 龙娉却还装着糊涂,双眼闭得死紧,当引玉不知道醒的是她。 引玉心觉好笑,不得不收手,正想和莲升去找薛问雪和阮桃,余光见身侧的傀微微一动。 当真是动了! 边上数十只傀虽还定在原地,黑洞洞的眼却齐刷刷一转,看向了她和莲升。 和此前小羡村外被使驭的旱魃,有几分像。 引玉不由得屏息,唇一动:“莲升。” 莲升早有觉察,只是她始料未及,明明金光还在,这些傀如何能动? 地上莲花簇拥而生,朵朵俱是金光璀璨,那净化众生之力本该是无孔不入。 然而,踩在莲上的傀却还在冒着鬼气,仿佛一簇簇越烧越旺的火,身上黑烟滚滚升腾。 “傀中的鬼气,竟然净不去。”引玉心下微惊,不懂这做傀的纸是什么纸,竟有这般能耐。 街上所有的傀都像着了火,好在,鬼气刚冒出一阵,就被金光洗净。 金莲只是将街市一洗而净,营造出安宁假象,实则鬼气源头未灭。 莲升也大为不解,低头看向掌心,掌中绽出的金莲并无不妥。 “幻象?”引玉只是猜测,企图看出其中蛛丝马迹,然而眸光过处,幻象痕迹全无。 鬼气当真在溢,只是刚刚冒头,便被金光净去。 它锲而不舍,越挫越勇,众傀先是眼珠微动,而后手脚皆摆,生硬地抵抗金光的镇压。 众鬼是宁可魂飞魄散,也要驱使这躯壳,捉引玉和莲升以献城隍。 “这些纸傀如何抵得住金光。”莲升花钿全暗,目色凛凛,“不过,鬼祟灵台中必藏有龙娉的花押,否则岂能如此整齐划一。” 她猛地拍出一掌,将扑上前来的傀震开。 因受金莲镇压,纸傀笑脸狰狞,身上鬼气扑不出去,只会反噬自身。 傀脸上身上露出斑驳伤痕,和活死人一样。 那皮开肉绽的样子栩栩如生,却没有鲜血淌出。 如果是龙娉,能有这般高超的画技?引玉可不信。 挣开束缚后,众“人”又奔走哀嚎,敲锣的丢锣,敲鼓的丢鼓,明明还是凡人模样,却好似变作恶鬼。 因为是采生,自然得有捉人者,亦有被捉者,一些纸傀在四处逮人,一些到处逃窜。 被捉到的,也甭管躯壳内是生魂还是鬼魂,身一歪便倒了下去,似乎一碰就死,活脱脱就是一出戏。 其他人更是嚎啕不已,挤挤攘攘地沿着长街飞奔,而那些靠上前的,统统被莲升拍出的气劲给震开了。 “早在我们入城时,城中众鬼便有所觉察。龙娉应当没料到我们会来灵犀城,此番她是将计就计,想置我们于死地。”莲升淡淡道。 “不见棺材不掉泪。”引玉一嘁。 地上金莲还绽着,踩在莲上的纸傀,有的已经残破不堪。 不光身上伤痕能以假乱真,就连血肉中隐隐露出的白骨也是。 引玉越看越怀疑,这当真是龙娉一人所为? 她打趣说:“如果真的是画,这画得也太生动了,我可不信龙娉能有这画技。” “术法,有术法作挡,所以能以假乱真,又能抵挡金光。”莲升只能找到这般缘由,“除灵命外,我想不到他人,她找灵命,想必是欲壑难填。” “可惜,灵命要是真心帮她,就不会将那塔刹残石留给她。”引玉揶揄。 挤攘攘而来一些傀,竟还企图触碰引玉怀中的猫,也不知是不是龙娉的脱身之计。 引玉震掌拍开,立刻看向城隍木像,像中鬼气最为浓盛。 “烧。”莲升蓦地开口,掌心绽出的金莲已现火光,似乎莲已非莲,而是一簇火,“木像中想必藏有恶鬼。” 引玉按住莲升的手腕,摇头说:“不成,烧木像对城隍是大不敬,此事一毕,这灵犀城虽能归回安宁,却会失去城隍庇佑。” 她话刚说完,眼底便映出火光一片。 明明火莲还在莲升的掌心,那城隍木像却自己烧了起来。 木像一烧,鬼祟都蜂拥而出,净是些修罗厉鬼! 这么多的厉鬼,怕是得四处搜罗才凑得齐,这里面有的已具百年道行,俨然已成鬼修! 见状,莲升手中火莲骤变,变作长剑一柄。 她腾身就朝那火光冲天的城隍木像劈去,淡声说:“你觉得城隍还会回来么,灵犀城早就失去护佑。” 本就烧得摇摇欲坠的木像歘啦一声响,里面鬼气汹涌而出,凝成一张鬼脸朝引玉扑去。 不,并非扑向引玉,分明是要扑她怀里的猫! 果然是龙娉的脱身计! 引玉怀中的猫沉甸甸一只,她侧身时堪堪避开,随之一翻掌心,甩出真身画卷,硬生生把身前扑近的鬼气吞入画中。 天地画卷如斯庞大,她的真身画卷自然也能包藏万物。 引玉抵在墙上,一不做二不休,将长卷甩向半空,幽慢开口:“天地万物皆是客,既然如此,都请到画中一坐。” “待我劈开看看。”莲升持剑,脚下踏出金莲数朵,周遭的傀又不能动弹。 她挥剑而下,神色凛然地将其中一“人”劈成了两半。 鲜血没有喷洒,在挨了那一剑后,那傀中有红纸唰唰涌出,其间露出隐隐约约的篾条。 果然不是凡人躯,而是用彩纸和篾条做的傀! 傀都毁了,纸扎中的鬼祟如何敢呆着不动,当即奔向别处。 可他还来不及逃开,便连同着纸扎一起被卷进画中。 这灵犀城是有些个活人,除此之外,兴许全都是诸如此类的纸扎。 半空中,那画卷还在延展,似乎无休无止。 它明明遮天蔽地,却没有令灵犀城陷入黑暗,是因它通体莹白,散着月华般澄净细腻光。 顷刻间,傀和鬼气全被吸入画中,原先挤挤攘攘的街市,变得寂寥无比。 引玉朝莲升看去,伸手说:“莲升,来。” 莲升持剑步近,剑上是滴血不沾,伸手时掌中宝剑散作金光。 她伸手说:“如果是要牵着才能入画,剑便舍了。” 这其实是引玉的私心,她促狭一笑,说:“早知就再苛刻些,光牵手还不够。” “那要如何。”莲升花钿鲜红。 引玉与她十指相扣,扣得松松散散,指根不免发痒。她勾手把画卷收近,一边说:“还要像这样。” 正所谓五指连心,莲升那花钿红到发暗。 画卷只是被收近,却没有合拢。它盖地而落,迎向引玉和莲升。 莲升不躲不避,但见眼前景色骤变,心知她已入画。 画中阴沉沉一片,是因墨色晕染,且鬼气乱窜。 那些个傀露出一张张花花绿绿的脸,如今再看,哪里还像活人,分明假到不成样。 引玉松开莲升的手,终于卸下气力,幽慢开口:“画中世界在我掌控,入了画,它们势必要现出原形。” “此番倚仗你了。”莲升淡哂。 引玉朝其中一只纸傀靠近,撕开它彩纸做的脸面,只见这壳子里也填满了纸。 纸是红通通一团,也难怪在画外被伤及时,会露出血迹斑斑的伤痕。 “果然是有术法作辅,画得也就这样,先前的栩栩如生都是假的。”引玉伸手深入其中,拨开层层叠叠的红纸,摸到了一样东西,似是一枚三角符。 她把三角符抓出,轻轻按住正中,觉察到符上有少许突起,里面显然是藏了东西的。 小小一粒,还不及米粒大,不知是什么。 “符?”莲升走近。 符上没有写字,用的符纸也平平无奇,光这么看,看不出任何端倪。 引玉窸窸窣窣拆开,拆得小心翼翼,生怕手腕无意一抖,就把里面那小小一粒的东西抖掉了。 符纸一展,才知里面是一砂砾。 引玉托高符纸,眯眼打量,连气息都收敛了许多,毕竟这砂砾太小,轻轻一阵风都能把它吹飞。 看清后,莲升神色渐冷,冷不丁开口:“天石。” 不错,这石料中含着莹莹灵力,和石珠用料一模一样,分明就是天石。 引玉五指一收,捏皱了符纸,说:“灵命算慷慨,还是吝啬?塔刹残石给了,石珠也给,可惜给的不多,也并非上乘。” 莲升看向遍天飞窜的鬼气,了然道:“石珠能造幻象,可惜被碾得稀碎,又分置各处,所以只造出了纸傀似人的假象,甚至还能抵挡金莲。” 作者有话说: =3= 第161章 石珠。 石珠只能是灵命给的, 就和给龙娉塔刹残石一样,给得不多,龙娉自然用得抠抠搜搜。 难怪引玉觉察不到幻象,是因幻象效力本就微弱, 好比空中飞尘, 细看也未必看得出。 在外面时, 莲升那一剑刮着了符箓,所以纸扎现出原形。 如今到了画中, 那砂砾受引玉真身压制,彻底失去效力。 众鬼纷纷离开纸扎的躯, 总算看出这两人不是好惹的, 所以一通乱飞, 企图撞破苍穹,从这乌漆墨黑的地方逃出去。 可惜, 此地哪能轻易逃脱。 “龙娉满口谎话, 还不如问鬼来得轻松。”引玉说。 莲升随手一划,划开别个纸扎的胸脯, 从里边掏出一模一样的三角符,说:“你问就是。” 她两指一捏,觉察符上亦有微微隆起,必定也包了天石粒。 闻言,引玉就近擒住一只飞掠而过的鬼,拢紧了五指, 掐得这鬼呜哇狂叫。 这鬼叫了一阵,心知越叫越招人嫌, 干脆不叫了, 瑟瑟发抖地屈膝跪地。 引玉偏不让他跪, 抬高手臂令这他悬在半空,结果这鬼双膝还是屈着,只是不着地。 她一时无言,干脆凑近探其灵台,意外发现,此鬼灵台空空,竟然没有花押。 莲升看引玉神色微变,伸手朝那鬼眉心点去,皱眉说:“竟不是受花押所制,那其他鬼呢。” 她眸光一斜,视线所及之处,众鬼纷纷避让,谁也不愿被擒住。 “此鬼……”引玉扭头,看向身侧另一纸扎,这纸扎侥幸未被她穿肠破肚。 不过因为受金莲镇压,众傀遭鬼气反噬,一个个早就破烂不堪,只勉强能看出,衣裳的着色略有不同。 引玉没记错,她擒着的鬼正是从身侧这纸扎里飞出来的。 衣裳么,红红绿绿的,看着甚是喜庆,好像木车前敲锣的那个。 “你是那丢了铜锣,还捉人采生的。”引玉说。 那鬼双膝还是屈着,好似跪在半空,赶忙应声:“回大人,小的正是那敲锣的!” “我看先前人群中有生气,可是活人被夺舍?否则他们怎敢和鬼祟一同做戏。”引玉手臂抬高,幸而鬼魂单薄轻盈,她拎得毫不费劲。 “回大人!”鬼一声应得比一声响,他估摸不准这位大人的脾性,生怕缕触霉头,说:“灵犀城内的活躯无人敢夺舍,那可是中了花押的!” “人死之后呢。”莲升已经取出符箓数只。 鬼眼珠子一转,艰难地望向莲升,说:“死后自然就成赌鬼了,身死还要含着花押,就算没有化僵,也要像僵那样,供、供……” “供什么。”莲升投去无甚波澜的一眼。 此鬼一个激灵,说:“供龙娉大人差使!” 边上众鬼趁引玉和莲升无暇顾及其他,又一个往外飞。 不料这地方只是看着开阔,实则前路堵死,就好像立着看不见的屏障,压根飞不过去。 “那为什么你没有花押,龙娉竟不怕你忽然反水?”引玉好奇。 鬼舔舔嘴唇,说:“我对赌局没兴趣,像我这样的,灵犀城里多着呢,我们都是后面才来的,来前的事情,不、不大清楚!” 闻言,莲升将符箓尽数捻皱在手,只一施力,细碎粉末徐徐落下。 她抬手吹开,手腕再一动,一朵金莲绽在掌中,唰地变作长鞭一柄。 莲升甩鞭,将半空中的鬼拽至面前,拽了有十来只,拽下后也不加以束缚,反正这些鬼被吓得不敢动弹,连逃都不会逃了。 她逐一探鬼魂灵台,发现有的灵台中有花押,有的没有。 “如何?”引玉问。 莲升吐出“参差不齐”四字,扬起金光灿灿的鞭柄,朝一只同样没有花押的鬼颅顶敲去。 那鬼被敲得抖擞,一瞬间好像什么秽念都被净去了,而后才呆呆愣愣想起,他应该怕才是! “你又是何时到的灵犀城,见过蛇妖不曾?”莲升神色凉薄,平静道:“哪个清楚灵犀城旧事的,尽管站出来。” 被敲了头的鬼伏地不动,眼珠子都不敢转,赶紧回答:“我、我是七年前到灵犀城的,蛇妖、蛇妖见过,她是枉死城的旧主,跟着她的话,来日定能到枉死城!” 枉死城,那地方于鬼祟而言,其实和牢狱无差,但在龙娉手中,却成了豪赌之地,虽然封闭,却比外边不知要快活多少。 “你怎知她是枉死城的旧主,她说的?”引玉终于松开手里的鬼,手臂抬了一阵,已稍稍有些酸乏。 被敲头的那位说:“当年我在两际海见过她一面,她摇的一手好骰子,她当时可是意气风发,说枉死城里人人都会玩这些,将枉死城说得千般好。后来我在两际海等不到转生,干脆逃了出来,碰巧逃到这灵犀城,单是见她一面,便认出了她!” 引玉看了怀里的猫,确信龙娉的魂就在此处,索性问:“城隍木像出游,是谁的主意,是龙娉叫你们这么做的?” 莲升面前乖乖巧巧跪了一众鬼,一个个光是看见那垂落在地的长鞭,就怕到想嚎啕大叫。 其中一只开口时忍不住嚎出声,赶忙给了自己一掌掴,说:“今儿其实不是城隍诞日,这灵犀城早就没有城隍了!说起来,自打我来到这灵犀城,便常能见到木像出巡,想来应该是龙娉的主意!” 引玉兴味盎然地说:“细说。” 那鬼恨不得表现得更好一些,着着急急开口:“只要有活人进城,守门的便会摇铃,彼时我们就会把城隍木像推出来,将误入此地的活人困住。” “此举是为何。”莲升轻甩金鞭。 “活人进灵犀城,是必须要碰赌桌的,否则灵台如何生出花押,他们那活躯,可比纸扎的要好使,下注下得快,口齿又利索,龙娉就好和他们赌!”鬼答得飞快。 引玉了然,难怪这灵犀城会有活人,且还能不被夺舍。 远处飞蹿的鬼见撞天撞不出,钻地又钻不动,干脆也跪了过去,一个个嚷嚷自己知道的才算多。 “大人问我,我知道的比他们都多!” “你算什么东西,问我才对,我啊在这灵犀城待了十来年了,论资历,他们都比不上我。” “大人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我原就是这灵犀城的城民,我知道妖祸是何时起的,赌局又是何时兴的!” 引玉下颌微抬,惊讶道:“我还以为先前那一批鬼,全受花押挟制了。” “我、我扮成了投奔此地的鬼,侥幸避开!”那城民说。 “那你细说,灵犀城为何变成如今这样,龙娉又是何时来的。”引玉好整以暇地说。 哪知,被别的鬼抢答了,“那日有人进贡,过后不久,城中近半的人便离不开赌桌了,只一些人得幸保得清明!” “不过么,保全神志的那些没能保住性命,没多久就闹了妖祸,是蛇妖闹出来的,正、正是……龙娉!” “不错,龙娉还四处翻找了一阵,也不知是找什么东西,反正那几日里,她把那些不近赌桌的都杀了,我、我正也是那时亡命的!”说话的鬼双目通红,说不上有多悲恸,时日已久,好似已经看淡。 他看了两位大人,壮起胆道:“不瞒两位大人,我起初扮作外来鬼留在城中,是想借机取龙娉性命,可她……根本不是我杀得了的,此事不了了之,我又不忍离开灵犀城,只得留下苟且。” “我知道龙娉找什么,找婴孩!”一只鬼扬声,“没错,只是灵犀城那时已经很久没有新生婴孩了,所以她找了个空。” “龙娉那时厉害,在外作乱时是蛇妖真身,在宫中却扮作修仙者,贼喊捉贼。便是因她,宫中赌风大盛,城主扬言,百姓亦可进去一观!” “那可是前所未有的,寻常人平日哪有机会踏进宫门,那消息一出,所有人一窝蜂涌进去,一些循规蹈矩的,还真是为看赌局而去,有的却趁乱劫掠,把城主府邸洗劫一空!” 引玉能想象到,当时的灵犀城该有多乱,她眼眸一垂,幽幽说:“龙娉可真是,四处当小人。” 莲升收起金鞭,吹散掌中金光,说:“是她做得出来的。” 众鬼还是不敢起身,没了金鞭,还有其他。 有鬼说:“谁能想到,灵犀城会变成这样,明明宫里已经被洗劫一净,城主也不闻不问,日日沉浸赌局。有些个不免好奇,什么赌局竟能叫人这般沉迷,于是斗胆一试,试过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引玉料到如此,就如扪天都,也正是有人不信邪,一试后却不能自拔。 “继续说。”莲升淡淡道。 鬼魂们争先作答,唯恐答得慢一些,就要遭灭顶之灾,说:“那时候几乎整座灵犀城的人都迷恋赌局,沉迷者灵台中会生出花押。我自幼就向往修仙,发现其中诡秘,哪里敢近赌桌。” 他稍稍一顿,回忆往昔种种,继续说:“而那些长了花押的,因为废寝忘食,不日便死了,死后还有瘾,却碰不了凡间之物,所以瘾再大也参不了赌。” “这灵犀城,当属龙娉的赌瘾最重,她正是在灵犀城找不到婴孩,才到扪天都的吧。”引玉,“可看样子,当时的婴孩心也没能让她彻底止瘾。” “心瘾难去。”莲升说。 “那时一些人是病死的,躯壳已不能再用了,龙娉只能做纸傀,好让死魂继续参赌。而一些还能用的,被死魂侵占,直到尸身彻底腐烂。” “难怪灵犀城纸傀众多。”引玉不轻不重地摸起猫儿头。 “我是不碰赌局的,我只是想进枉死城罢了,那地方自在,不像两际海,在那里面要受阴兵控制。” 此鬼说得越多,胆就越肥,也不怕说了错话,继续道:“后来,龙娉想到了一个奇佳的法子,能让纸傀看起来和活人一样,便是方才两位大人从傀中取出来的符,这样,也好把活人骗进城。” “都做到这地步了,龙娉竟还束手束脚,是怕劫雷轰顶?”莲升凭空取出一方帕子,不紧不慢擦拭手心。 方才捻碎符纸,有些尘屑还沾在她手上。 “灵犀城的活躯所剩不多,否则也不必用纸傀凑数,还要把活人骗进来夺躯。”引玉捏起一只猫耳,想叫装睡的龙娉听得更清楚。 “否则我们也不会冲两位大人下手啊!”众鬼纷纷磕头。 “可惜。”引玉看向怀中猫,俯身说:“你们被她骗了,她自己都回不了枉死城,如何带你们进去。” 就在此时,遥遥传来一声“龙娉”。 这呼唤来得突然,幽幽的,又孱弱无比。 就连莲升也猛地抬眉,朝声音传来处望去。 众鬼连这是个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只觉得是更厉害的人物要来索龙娉的命了,连忙屁滚尿流地避开。 只见一个人影徐徐步近,她趔趔趄趄,好像奄奄一息,观其生息也甚是薄弱。 以往,要是看见这样的躯壳,鬼祟们如何忍得住,这根本就是块香馍馍,偏偏这地方极不寻常。 再一看,此人的侧脸、脖颈和手脚上全是黑纹,所谓生息薄弱,原来是因为她根本不是活人,而是由天胎修成的不化骨,这哪里是他们能肖想的。 莲升敛了目光,眼底惊异一点不剩,语气无甚起伏地说:“天胎。” 这么个气息奄奄的躯,让众鬼本能垂涎。 可他们哪里敢夺,甚至有多远就躲多远,整个鬼贴在此间的无形屏障上,看都不愿多看。 引玉笑了,状似寻常地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带着旱魃往别处去了么。” 裴知没有说话,还在步步靠近,她眼里有浓浓的怨,摆明是为复仇而来。 就在此时,引玉怀中的猫猛地抽动,四条腿全部打直了,睁眼时瞳仁却依旧无光。 只见一缕青烟走蛇般,从猫儿眉心处飞掠而出,直赴裴知! 这青烟挟着浓浓妖气,是龙娉。 莲升任之飞远,脸上的神色是变也未变,而引玉也和视而不见一样。 众鬼更不敢往前,他们认得龙娉的气息,但完全没料到,龙娉竟也在这。 这……这必然是陷阱! 果不其然,龙娉的魂猛朝那“不化骨”撞去,撞进去后,“不化骨”陡然一变,变成了一只瓷瓶,嘭地落在地上。 龙娉的魂被困住了,不论她怎么撞,也撞不出瓶身。 众鬼大惊,原来方才的不化骨是假的,这两位仙姑,怕是有通天之能! 引玉嘴角方扬起些许,便察觉怀里的猫又挣了一下。 猫儿张嘴,弓起身干呕许久,一团湿淋淋的秽物噗嗤落地。 不是别的,正是龙娉化小的躯。 作者有话说: =3= 第162章 归月遽然大吐, 吐得突然,引玉连那玩意是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匆匆往后一避,末了, 才看到那是一团蛇躯。 引玉也曾怀疑, 龙娉的蛇身是不是藏在了归月身上, 毕竟两个躯必不能同时驱使,在龙娉夺舍归月后, 势必要把自己原先的躯藏起来。 可引玉顺着皮毛捋过一遍,没能捋出东西。 就算动用灵力也无济于事, 蛇躯没了魂, 生气和归月的混在一块, 二者可谓是难舍难分。 这一路,引玉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龙娉消失在林中时, 只余那十二面骰落在原地,怎么也不可能是凭空消失, 如今才知…… 这玩意竟藏在归月腹中。 吐出蛇躯后,猫儿终于哼哼唧唧,也不故作假寐了,只是一双眼依旧无神。 引玉的心微微一松,匆忙探了归月的灵台。 果不其然,裹在归月灵台上的白雾已经消散, 小小一只猫伏在玉台上,好像只余一息。 此乃万幸, 魂虽然孱弱, 好在齐全。 引玉轻舒一口气, 挠向归月下颌,听这猫无甚意识地打起咕噜,心疼又不免好笑。 地上那蚯蚓大小的蛇身被莲升一脚踩住,因是无魂之壳,所以动也不动。 莲升不惊奇,早在刚才“裴知”开口时,她便猜到,这是引玉的计,此计虽然不够妥善,但骗龙娉绰绰有余。 她不由分说地甩出三尺长刃,移开脚后,用剑尖将蛇身挑高,说:“你是不是早有打算,用裴知引她出来。” 没了魂,蛇身软趴趴地挂在剑锋中,被莲升递到瓷瓶前。 龙娉魂在瓶中,哪里看得到外边种种,只依稀感受得到躯壳所在。 引玉颔首,见归月眼又闭上,心知此事急不得,说:“是有打算,别怪我事前没和你商议,我是恰好用了画,又恰好和诸鬼谈及龙娉行骗一事,是她自己先乱了气息,我将计就计,轻轻一钓,就将她钓出来了。” “何时怪过你。”莲升侧过剑身,锋刃锐利,直接将龙娉的蛇鳞割破。 她话锋一转,说:“你技高人胆大,昔日是钓些别的,如今连蛇都能钓上来了。” 话中“别的”,也不知是不是在暗指她自己。 引玉笑说:“切莫妄自菲薄,明明是先钓得了别的,后来的虫鱼虾蛇,便也能应付自如了。” “好一个应付自如。”莲升又翻转剑锋,金芒一晃,刮掉龙娉的一片鳞,“我怎么不知道,还有那些个鸟虫鱼虾。” “哎呀,什么味。”引玉轻吸鼻子。 莲升看着剑上蛇,说:“刚酿的醋不酸,嗅错了。” 这云纹蛇鳞,要放在整个慧水赤山,可算是万里挑一,就好比天胎,本该有一步登天之命。 只可惜,龙娉反其道而行,让自己这命烂到了极点,当真是一念错则一步错,一步错则步步错。 “龙娉不可能轻易放弃天胎,早在裴知走时,她便装作将醒不醒,若非你先前施她金光,她怕是已经跟着裴知去了。”引玉朝瓷瓶走近。 “我猜到如此。”莲升料事如神,平淡一嗤,“所以那金光的效力并不长久,在进灵犀城的时候,就已经散尽了,只是龙娉直到刚才,才敢斗胆一试。” “这算心有灵犀么。”引玉促狭地睨着这正颜厉色的莲,忍不住又说起题外之话。 莲升睨她。 引玉收敛问:“你就说,我那‘裴知’画得像不像?” 可太像了,并非是画那么简单,画上竟还覆有微弱生息和死气,真假难辨。 即便是莲升,若非猜到裴知不该出现在此地,定也会错认。 “如果裴知入画,还当是照镜自观。”莲升说。 “此前我还想,龙娉到底有多想回枉死城当鬼王。”引玉慢声,“如今算是知道了,她到处坑蒙拐骗,那城主之位要是讨不回来,她在慧水赤山便彻底没有容身之地了。” 这还真是,这一众鬼里,不少是从外边来的,听信了她的鬼话,真以为跟着她就能进枉死城,还当她是昔日那威风凛凛的枉死城城主。 另外一些,便是受花押所制,都是些好掌控的。 想来龙娉已至强弩之末,这些四面八方来的厉鬼不碰赌桌,她自己逼迫不得,只能一味撒谎。 这谎言要是被揭穿,众鬼如何肯放过她,定要将她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龙娉,你可知错。”莲升将金剑往前一送,剑尖抵上瓷瓶。 明明只是轻轻触碰,瓶中却能听到嗡一声响。 龙娉两耳欲聋,觉察到自己那躯壳只有“一墙之隔”,当瓷瓶是纸糊的,忍痛狂撞不停。 到如今,她也没想明白,方才那天胎怎么会是假的,明明躯壳和气息一样不差! 当年没能夺得天胎,如今再受拦阻,龙娉头痛欲裂,又怕又愤,扬声问:“她是不是也给你们石珠子了,我知道那石珠子能造幻象。刚才那天胎,就是你们用石珠造出来的吧,否则怎会那么像!” 引玉弯腰细听,笑说:“若非有你,我还不知道,那些丑得惊人的纸傀能靠幻象以假乱真。不过,这一计我尚无暇尝试,所以你看见的裴知并非幻象。” “不是幻象?”龙娉惊骇,“可她的气息,她的模样……” “便让你再见识见识。”引玉大度,抬膝踏出一步。 莲升是一步生花,引玉却不是。 在这画中世界,她的一步能令万物骤变。 画中原是漆黑一片,眨眼之间竟亮到叫人睁不开眼。 众鬼惶惶,微微睁开一道眼缝,才知周遭竟变作村落和流水,既能闻到花草香,又能听见孩童嬉闹。 一些不甘长跪的鬼,猛又腾身,想要撞出这天地。不料,他们的脑袋咚了一声,又撞着那无形屏障了。 所以此间未变,不过是“天地”变了。 瓷瓶只是一禁制,龙娉被困在其中,虽看不见景象,却能听到声音,也能闻得着味。 “你猜,这是真是假。”引玉双手往膝上一撑,直勾勾盯起那白釉瓶身。 瓶中,龙娉还在狂撞,她闻到了,也听到了,可她…… 压根没察觉到瓶身离地,如此,怎可能眨眼间便至流水人家? 声音都是鲜活的,香气也不假,有几分像多年前的不移山。 龙娉颤声问:“这当真不是幻象?” “不是幻象。”引玉直起身俯视,“你是入了我的画,被画中人骗了眼睛。” 瓷瓶方才还被撞得东倒西歪,此时一动也不动了。 莲升看着剑尖上的蛇,眉心微微一皱,好似蛇不是蛇,而是什么秽物。 她波澜不惊地问:“说说,灵命为什么会把塔刹残石和天石珠给你,你找牠作甚。” 此前藏在猫身时,龙娉便听过引玉和莲升提及灵命。在此以前,她从未想过,向她讨要十二面骰的,正是小悟墟的灵命尊。 她不吭声了。 引玉心道,这蛇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不定又在打什么腌臜主意。 她慢悠悠道:“你该不会还想跑,还是说,这灵犀城里还有你的后计?” 龙娉依旧没有说话,就好像消失在瓶中。 瓷瓶是莲升的灵力所就,蛇在不在,她最是清楚。 莲升语调平平地说:“你说,便放你一条生路。” 见瓷瓶里的蛇还在装死,引玉心觉乐呵,说:“你不是不怕死么,还想引劫雷和我们同归于尽,如今怎变得和硕鼠一样了。” 周边的鬼亦不敢吭声,明白这两人拿捏龙娉,的确就跟拿捏硕鼠一样,此前他们竟还想…… 跟着龙娉到枉死城。 没再给龙娉机会,莲升手中剑锋一动,撘在上边的蛇身瞬被挑飞。 但见剑光一闪,支离破碎的血肉飞洒而下,不是肉块,而是肉糜。 就连被斩断的蛇尾,龙娉都无法接回,更别提这被捣成了血雨的躯。 龙娉哪料如此,她的蛇鳞何其坚硬,躯也好比铜铁,可没想到…… 这神仙手起刀落,就把她的躯毁了。 瓷瓶终于又动,硬生生滚到了莲升脚边。 引玉凭空撑开了一柄纸伞,将自己和莲升遮在伞下,省得被那飞洒的肉糜和血水溅到。 伞面猩红一片,好像画了腊梅。 莲升收起剑,语气平常地说:“现在,你说还是不说?” 龙娉哪里还敢缄口不语,她此前是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又觉得做神仙的该心慈面善。 如今……如今她跪还来不及,可她如何跪,她连身躯都没有了。 没了活躯便成鬼,可那剑光太快,身在瓶中的她毫无觉察,痛也不觉得痛,只是惘然若失,连自己成了鬼都是后知后觉。 龙娉怕得瑟瑟发抖,料到这两人未必会放过她的魂,她是不怕死,可她怕死后再无来世啊。 “饶命,饶命!”龙娉当即大喊,声音模糊不清地从瓶中传出,“我都说,二位想知道什么,尽管发问!” 眼看着一滴血要掠至眼前,引玉不紧不慢地吹开,说:“不求你答得多细致。” 瓷瓶中,龙娉所见俱是白,白茫茫一片,就好像是在大雪之中,差点就被灼瞎了眼。 这境况,和她在十二面骰里时截然不同。 “二位到过枉死城,想必已经知晓前情,是那、那穿僧衣的跟我讨要十二面骰,我无可奈何,只能拿给牠。”龙娉连声音都在颤,已不敢偷奸耍滑,“可我哪知,牠是要用十二面骰做那等事,我怕啊,那岂不就算是我从旁助力,成了那共犯!” “所以你离开枉死城,企图躲开天道。”莲升屈膝,朝瓷瓶踢去。 躺着的瓷瓶硬生生被踢得立了起来,不倒翁般晃了两下,终于稳住。 瓶中,龙娉急急开口,言无不尽。 那时她隐约得知天宫大乱,但到底乱到何等程度,她上不了天,自然不知。 枉死城消息闭塞,众鬼沉浸在骰乐之中,高楼外呼声阵阵,楼中却寂寂无声。 狐妖和豹妖伏在窗边,是这枉死城里唯二不沾赌瘾,却不是她们眼明心清,清楚那玩意沾不得,而是龙娉不许她们沾。 两只小妖是真心跟着龙娉,压根无需龙娉用摄魂眸,又或是花押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龙娉知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她刁滑奸诈,又丧尽天良,手里亡魂无数,可那些人和她非亲非故,何以令她悲愧,倒是这两只妖…… 是她在这慧水赤山里,少有会念着的了。 所以龙娉不许她们沾赌瘾,连赌桌都不给她们多近,毕竟沾瘾有多难受,她最是清楚,她自己身上的瘾都去不了,何况别人。 龙娉抱着木盒,细数盒里那些用冥石心雕成的骰。 冥石心不足拳头大,雕出来的十二面骰只有十数只,有的稍稍刻错了一刀,便废了。 数来数去,果真是只少了当初被要走的那一只,可光是那只,便已能定她的罪。 狐妖玩心大,扭头说:“城主怎么闷闷不乐,好久没看城主玩骰了,楼下赌桌已经空了好久。” 边上的豹妖说:“别说城主,连我也觉得闷了。这里的枉死鬼越来越多,可城还是这么点大,再多些可就挤不下了,幸好此楼建得够高,才不至于太憋闷。” 狐妖留意到龙娉手里的木盒,遂问:“当年借十二面骰的人,还没回来还么。” “她把骰子要走了,却不曾说过何时归还。”龙娉神色阴沉。 豹妖寻思了一阵,试探着问:“城主是想把十二面骰要回来?” 龙娉转过身,还支起侧颊,不想叫这两只妖看到她眼底的忌怕,幽幽说:“给她便给她了,又不是缺这点。” 可城中欢呼声越是热烈,龙娉就越是气躁心烦。她把木盒一收,在听见天边传来轰隆声时,冷不丁一个挺身就站起。 狐妖和豹妖都被吓着,两人面面相觑。 又一声雷鸣。 就这片刻间,龙娉想了繁多,她起先是想将这两只妖一起带走的,可留在她身边,怕更是危机重重。 她如今身在枉死城,不光是在天道的眼皮下,更是在天道齿间,轻易就会被劫雷劈成烂泥。 “城主?”狐妖诧异,寻思着这枉死城本就可以出现在凡间各处,凡间有雷,这里便也能听到,没什么稀奇的。 龙娉僵着身,瞳仁紧缩地望向窗外,说:“我要离开一趟,要是等不到我回来,你们也跑了吧。” 她连去哪都来不及说,被雷鸣吓得慌不择路。 作者有话说: =3= 第163章 龙娉只匆匆带上十二面骰, 便扭作蛇身飞驰离去,她一路撞开铜门,将那两只门环鬼首吓得一哆嗦。 两只门环鬼首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疾风掠近, 带有些许城主的气息。 其中一只忍不住反思, “是不是我这两日做错了什么, 怎的城主还暗地里试探,特地来这晃上一晃。” 另一只幽幽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两只门环鬼首又吵了起来, 偏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擅自离门,生怕被城主发现, 否则早就碰上一碰了。 龙娉只觉得自己的命烂透了, 所以不论做什么, 都不得善果。 在族中时,众人要她这般, 要她那般, 也当她有化龙之命,否则怎会为她取这一名字。 众人皆以为名字是她自己取的, 殊不知,她压根不喜欢“龙娉”二字。 “龙”这一字,多好,好似能飞黄腾达,偏她自甘堕落,只偶尔会心有不甘。 她偶尔想, 彻底烂掉算了,偶尔又想, 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呢? 族中人人嘘寒问暖, 偏偏无一人真心, 不过是想坐享其成,以为真能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 鸡犬升天…… 那些蛇哪能是鸡犬,她也化不了龙,谁也别想得道。 龙娉一烂,就烂了个彻底,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成仙成神?不可能的。 离开枉死城,龙娉才想起,话还未交代清楚,那两只妖可连她要去哪都不清楚,不知会不会苦苦寻觅。 可当下又回不了头,毕竟外边电闪雷鸣,谁知那劫雷什么时候会找上门。 她这烂命,死了就死了,可别把俩丫头害了。 天昏昏沉沉,龙娉四处游走,一时间不知该往哪走。她仰头观天,见掣电骤亮,哪里敢停步,恨不得把整座慧水赤山都绕上一圈,把天道给绕晕。 她忽地想起,当年那神仙讨要十二面骰时,曾和她谈过条件,说是用天石来换,如今也不知还作不作数! 此事旁人不知,因这是那神仙传心音告诉她的。 起初时没有谈拢,她之所以给出十二面骰,是被那神仙吓破胆了,不过神仙走前,是有说,会在她昔日的巢穴中留一张符。 天石是什么,她不清楚,只觉得那东西不是寻常人能拿得来的,她笃信对方是想坑她。 冥石心雕成的十二面骰,可比什么天石边角料要强得多,更何况那人想要的,还是冥石心最中间那一处,那可是…… 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十数颗骰子里,唯她清楚,哪一枚才是中间再中间的。 狐妖和豹妖到门外回避,龙娉才说:“我怎知你给的天石值不值当,再说,你不拿出手,我怎知你说的是不是假话。” 灵命静静看她,似在审度,和龙娉那满是阴谋诡计的眼一比,她寡淡得好似一汪水,心无旁骛,连丁点卑劣念头也没有。 她倏然开口:“还有一物,可与你交换,你可曾听说过,白玉京的三千塔刹。” 别说妖鬼了,就连地上凡人也知晓,三千塔刹可通幽冥,那是勾连三千世界的。 龙娉眯起眼,说:“怎的,你要带我去看那三千塔刹,你能带我进白玉京么?” 妖鬼要是潜得进白玉京,天地怕是要大乱,且不说门外还有天兵把守。 还有人说,除天兵外,天门上有一守门神兽,过它那一关,可比过天兵那关还难。 谁知,此人竟说:“不必你进白玉京,我会将塔刹送到你面前。” 灵命危言正色,叫人看不出破绽,偏牠话说得狂傲,寻常神仙怎可能说得出口。 见识过金光,龙娉不免想到许多。 她知道白玉京上有成千的神仙,而那在小悟墟里做主,伸手便能将瑞光招来,众人叫祂灵命尊。 可灵命尊鲜少现身,是悲天悯人的佛,哪能叫她轻易瞧见。 再看,这披僧袍的姿态傲慢,和传言中的不尽相同。 所以龙娉笃定,对方是想坑害她,并不是什么灵命尊。 龙娉随手从盒中捞出一颗,说:“那你说的天石和塔刹呢,你不拿来,如何换?” “塔刹单一残石,便重比泰山,我如今拿不来。”灵命翻掌,掌心躺着一颗平平无奇的石珠,此珠中灵力叵测,果真不是凡物。 龙娉看得眼都直了,才信此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伸手说:“天石竟这般了得。” 谁知,灵命五指一拢,没将石珠给出去,只道:“彼时会和塔刹一并奉上,那塔刹就算给你,你也搬不动,我会将它置在你的故地。” “我的故地?”龙娉大笑,忽然又觉得对方是在拿她寻乐,说:“你倒是说说,我故地在哪。” “不移山南段。”灵命说。 龙娉笑意渐消,见灵命掌心又浮现出一点金光,那金光骇目,差点令她魂飞魄散,她就连屈臂挡在脸前,也觉得双眼刺痛。 灵命伸手,往她手背上轻轻一碰,明明无甚力道,偏好像要挟。牠说:“为何随意取了一颗糊弄我。” 牠竟然知道! 龙娉僵住,干笑两声说:“还请先把金光收了,这光太刺眼,我一时看不清,所以才拿错。” 灵命没有立即收回金光,甚至还将手按在龙娉颅顶。 龙娉痛到失神,心想不如魂飞魄散算了。 “可怜。”灵命往她发顶一拂,说:“本该是飞天之命,何必糟践自己,可怜。” 龙娉惶惶不安,就算是余痛,也令她战栗不停。 灵命收回手,说:“便容你再拿一次,方才说的天石和塔刹也还作数。” 龙娉飞快将石珠放回,仰头看向悬梁。 不错,此人要的那一枚十二面骰,压根不在她手中,而是在横梁的木盒里。 “我可对天起誓,你不妨请那两位侍女进来见证。”灵命说得平淡。 龙娉将信将疑,推门令狐妖和豹妖进屋,这才取了梁上木盒,推到灵命怀中。 灵命拿到十二面骰便转身,传心音说:“何日你要是走投无路,便回不移山,洞穴内有一灵符,烧之便可给我传讯,彼时我再将塔刹和天石送到。” “你有这能耐,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夺走十二面骰。”龙娉不解。 灵命神色静静地看她,说:“可怜你。” 龙娉不甘,不甘到周身颤抖,她牙关紧咬,心音已出:“你既然知道我洞穴所在,为何不提前把东西放在洞中,还要我……” 灵命睨她一眼,话传到她心中,“塔刹只能用上一次,而天石人人皆可取走,要是失了窃,你当如何。” 龙娉无话可说。 “塔刹能将你送往慧水赤山各处,就连天道,也未必追寻得到你的踪影,你不亏。”灵命又用心声。 龙娉哪敢想,对方是不是在夸大其词,她只怕那金光忽现,将她照个魂飞魄散。 …… 离开枉死城,龙娉其实不清楚,那神仙有没有出尔反尔,但她已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只能朝不移山去。 不移山模样大变,龙娉差点找不到当年洞穴所在,也不指望那神仙说到做到。 可进了洞穴后,她当真看到石头下压着一道符,那符是她看不懂的,画得十分复杂。 龙娉本不打算看懂,反正这符拿了便是要用来烧的。她施出火光,匆忙把符箓烧成灰烬。 烧完符箓,洞里洞外无甚动静,龙娉便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当年金银打成的榻早被搬走了,洞里连一颗金珠也不剩,别的什么绫罗绸缎,也全被掳走,她只能枕着地上的破石头。 良久,洞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龙娉本就睡得不太熟,她还怕着呢,要是在睡梦中被劫雷劈成飞灰,那可太惨了。 不过,如今到不移山,别说天雷了,就连乌云也没见着,也不知是不是她杞人忧天,自己吓了自己。 龙娉猛一挺身,见一道影子缓缓斜进洞穴,她立马变作蛇身,贴到了洞顶上,身已做足攻势。 进来的不是当时的神仙,倒也穿着僧尼长袍,不知是不是对方易容而成。 龙娉差点咬上前,还好及时收住,她两枚毒牙还在往外龇,便听见对方唤她姓名。 “龙娉。” 一字不差。 多年过去,龙娉没抱太大希望,没料到对方还真来了。 “你害我!”洞顶的蛇倏然一坠,落地时化作人身。 龙娉怨气浓浓,早些时候要是知道对方是要用她的十二面骰去做那等事,她一定抵死不从。 无嫌站在洞口,眼底却也有隐晦愤懑,与当时那气定神闲的神仙迥然不同。 她说:“天石给你,塔刹残石也给你,你此后快活潇洒,有何好恨。” 龙娉磨牙凿齿,无暇思索其他,已当这人就是当年的神仙易容而成的。她冷声说:“你当时应允,说要给我塔刹一座,而非残石!” 无嫌冷嗤,说:“给你塔刹,你敢不敢收,你如今担惊受怕,不正是因为天道么?” 龙娉还真不敢,身边要是立着一座塔刹,怕就是堂而皇之地告诉天道,她就在此处。 她知晓这神仙的本事大可翻天覆地,是不能杀之以报仇雪恨了,当即走向前,说:“那残石呢,残石在哪!” 只见无嫌从虚空中取出一残破的石块,捧得那叫一个轻轻松松,和对方此前说的“重比泰山”截然不同。 她上前抢夺,手上才碰着,无嫌便松开双掌,那残石一坠,她根本托不住,硬生生被压得跌地,手掌尽碎。 果然是重得惊人,此人果然…… 力可拔山。 无嫌俯视她,眼中并无怜悯,只道:“残石就在这,要想驱使它,得耗上灵力千斛,而它能领着你到慧水赤山的哪一处,全凭它所余灵气。” 龙娉瞠目结舌,千斛?千斛! 她一路逃窜已耗费灵力众多,如今哪里拿得出千斛灵力,就算是全盛之时,也仅能驱使一次。 难怪当时这神仙说,塔刹残石只能用一回! 龙娉本是想借残石先回枉死城一趟的,如今看来是不行了,她得另寻他法。 天胎! 要是能找到天胎,她一定能回到枉死城,那两只妖肯定等急了。 无嫌抬手,压在龙娉掌心上的残石缓缓腾起,随着她手腕一转,残石轰地撞向洞顶,深深嵌了进去。 龙娉痛得动弹不得,挤出讨好的笑,说:“我以为你会食言。” 无嫌垂着眼低低地笑,可她神色阴鸷,使得这一笑诡谲吓人。她眼底的恨太过分明,投向龙娉的目光中含有几分可怜。 当年在枉死城时,那仙虽也提及可怜,神色却何其冷漠。 “牠其实早忘了这件事,是我特意提及。”无嫌说:“我知道你的不甘,虽然你我的不甘并不相同。” 龙娉被吓得就地一滚,立刻变回蛇身,却被踩住了尾。 无嫌又说:“需提点一句,你心念何处,残石就会带你到何处。” “还、还有呢?”龙娉惶恐问。 “我身后跟了人,切莫动她,想个法子让她看到残石所在。”无嫌压着声说。 怪事! 龙娉寻思着,难道此人不是当年那位? 不过这已不重要,她才不会叫人看到残石,万一被掳走了,她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说: =3= 第164章 龙娉是常在河边走, 却也怕湿鞋。在无嫌走后,她立刻将外边的人引开,急到连那人是什么模样都顾不上。 甭管是谁,她的石珠和塔刹残石, 万不能被人看见。 有了这两物, 她还得找天胎, 天胎在手,她才有机会回枉死城。 她算出天胎就在灵犀城附近, 然而,还没找过去, 就被一修仙的凡人拦了路, 那人执意要取她性命! 龙娉以为, 当时藏身在洞穴外的,就是这凡人。她不敢轻敌, 赶紧回巢, 企图借塔刹残石逃命,不料这残石她真的驱使不了, 只得另寻出路。 就在不移山,她惨遭断尾,往外逃窜时,不幸又被另一人追捕。 龙娉彻底想不明白,那神仙不许她动的,究竟是哪一位了。 不过还是保命重要, 她甩开身后之人,匆忙折返, 继续寻找天胎所在。 终于, 在灵犀城外的小羡村, 她找到了天胎。 …… 徐徐说到此处,龙娉的回忆戛然而止,她这才想明白,为什么那猫会忽然出现,原来当时跟在无嫌身后的,不是那两位凡修其中之一,而是猫! 她还寻思着,为什么无嫌不许她动那人,偏那人还要置她于死地,原来是错认。 瓷瓶立着不动,里边的魂说完便没声了,压根不敢提后边的事。 龙娉知道这两个当神仙的,对那只猫是千般好,她是不懂其中真情,只明白,提了她就得死。 引玉抱着猫儿,如何也想不到,无嫌是故意让归月追寻到踪迹,故意引她到不移山,想叫她看到塔刹残石。 她扯平了嘴角,只觉得造化弄人,呵了一声说:“无嫌处处留痕,想让归月知道,灵命早借塔刹藏在小世界中。她断定,你我二人回到慧水赤山会先找归月,可惜天命难违。” 莲升弯腰拿起地上瓷瓶,淡声说:“你未照做。” 龙娉生怕残石被第三人看到,又怎会照做,她不应声,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说辞。 可惜这恶事做都做了,她凭何为自己开脱,她由里到外,早就烂到淤泥里了。 “那日,如你知道无嫌身后跟着的是归月,你还会摄她的魂么。”引玉屈指,往瓶身上一叩。 瓶中嗡鸣,叫龙娉头晕目眩,好似被狂摇了数百下。 龙娉只想大喊救命,可根本喊不出声,待那嗡鸣声止,她才说:“我当时避开了那只猫,中途又遭断尾,怎知后来救下天胎的猫,就是神仙口中那位动不得的!她说得不清不楚,难道我就不冤么,我要是知道,压根不会动她!” “你为找天胎到了小羡村,还相中了小羡村附近的灵犀城,夺天胎不成,便夺舍归月,再夺灵犀城。”引玉说得极慢,将归月的罪状逐一数出。 龙娉又不出声了。 “你拿灵犀城做穴,是想设赌局是不是?”引玉问。 “是,我天性好赌,无赌不欢。”龙娉浑身战栗,连带着瓶身也跟着晃,自暴自弃道:“我惨遭断尾,还拿不到天胎,总不能白走那一趟,所以把灵犀城给占了,还夺舍了猫仙。我窥她灵台,看她把自己当成扪天都的庇护神,便心生歹念,偏要用她的躯,到扪天作恶!” 归月是无辜,可这一瞬,引玉想到了薛问雪。 薛问雪是在灵犀城外碰见许千里的,那时的灵犀城想来还未遭劫,可他却没有踏进城门,而是一路跟许千里到不移山,再追踪妖迹到扪天都。 他错过了灵犀城,最后完好的一面。 直到如今,薛问雪跟她和莲升回到灵犀城,才知此地落难,看来他与这灵犀城,本就是有缘无分,那日的错过可谓是命中注定。 “你手上沾满杀孽,如今倒是说得轻巧。”莲升平视瓶身。 龙娉闷闷的声音从瓶里传出,“我早就将因果看淡,若非是担忧被天道劈个魂飞魄散,也不至于离开枉死城,你们说我心狠手辣,说我无心无情,我也认了。” 她一顿,到底还是怕,惶惶而小心地问:“我如今要是说知错,你们会不会放我一条生路?” 引玉当真觉得,这蛇妖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她凑近观摩瓷瓶,仿佛能透过瓶身,看到里边蜷成一团的魂。 “我们差点被你暗算,如今还有两人不知所踪,你倒是敢问。”她说。 龙娉颤声:“这灵犀城年年如一日,平日要是有其他人误闯城门,也能看到木像出巡,怎能算我算计。” “你醒装不醒,又企图夺舍天胎,这还不算算计?”引玉差点失笑。 龙娉在瓶里两眼一合,根本无从辩白,却还斗胆开口:“如今灵犀城所有的鬼魂都有我的花押,你们同行之人身在何处尚且不知,我要是死了,鬼魂大乱,他们必将性命难保。” 莲升气定神闲地拎着瓷瓶,说:“你的花押是挺厉害,久而久之还会和魂长在一起,若非那些旱魃本就是死躯,也吐不出花押。” 龙娉咯咯地笑,笑声颤颤,却也张狂,事到如今还敢耍花花肠子,就和在灵命面前时一个样。 引玉把伞给了莲升,转而将瓷瓶拿走,好整以暇地说:“好,如今是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你且说说,和我们同行的另外两人,现在何处。” “你们把我放出去,我再说。”龙娉讨价还价。 引玉仰头看天,说:“倒也不是那么想知道,如今你身在瓷瓶,又在画中,天道找不着你,你安心待着便是,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开口。” 她微作停顿,话锋倏然一转,说:“不过,灵命和无嫌说的确实没错,你啊,的确可怜。” 瓶中魂一听到“可怜”二字,不甘到磨牙凿齿,她是可怜,可她不要他人可怜。 引玉把瓷瓶往地上一搁,说:“我们曾到枉死城,是有见到那两只妖,好可惜,你拼命想回枉死城一趟,她们却从未想过要出来找你。” 瓶子嘭地倒下,滚到引玉脚边。 引玉鞋边抵着瓷瓶,垂下头,话只说半截:“她们在枉死城任那一官半职,任得极为舒坦。” 当时那两只妖是怎么说的?是…… 潇潇洒洒混吃等死,并非因为忠心。 如果忠心,两只妖又何必全盘托出,还把那装了蛇皮的锦盒也一并交出去。 引玉说得委婉,龙娉是愚蠢,却不至于连这都听不懂。 瓶中寂寂,龙娉的心千疮百孔,不想真心竟付了个空。 果然,世上无人真心待她,她的命早就烂透。 “明珰。”莲升合伞,“出画么。” 引玉揽上莲升手臂,眼前骤变,村落流水变作荒凉死城,连天色也暗了几分。 出了画,长街上只余黑炭一堆,木车和城隍像早被烧毁了。 引玉左右顾盼,说:“料龙娉也不知道薛问雪和阮桃去了哪里,既然她怕天道,当由天道取她性命最为合适。” “我想也是。”莲升说。 “我还当灵命真把好心留给了一条蛇,原来是无嫌设计,想借塔刹残石叫灵命行踪败露。”引玉眉心皱紧,如今鬼气四散,奔走无常,似乎他们也在到处搜找。 “无嫌才是那算盘拨得最响的。”莲升目光一定,遥遥望见远处的酒旌上插着一截枝。 她抬手指去,淡淡道:“耳报神留下的暗记。” 也幸亏薛问雪和阮桃还带着个耳报神,否则这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懵懵懂懂,怕是一不留神就要被鬼祟吃了。 引玉抬手,那酒旌便飞了过来,只见树枝横插在旗子正中,断痕参差不齐,像是奋力挣下来的。 一定是耳报神自己掰的,要是薛问雪和阮桃,哪用得着这么费劲。 “好在耳报神清醒。”引玉拔下树枝,等着见面后还回去,不然那木人一定有的是话要说。 长街也不知是通向何处,沿途能看见几片落叶,那叶片嫩生生的,模样又和沿街树上的不同,一眼便能看出是耳报神留下的。 “不舍得掰枝的,所以留了叶子。”引玉低头拾叶,想到耳报神被阮桃抱着一路颠簸,却还要费尽心思留下印记,不免觉得好笑。 莲升辨不清薛问雪和阮桃的气息,当是那两人藏起来了,淡声说:“薛问雪还会施术藏息,总归不会带阮桃送命。” 这灵犀城里的屋舍搭建得分外随心,就连街巷也是,那走势总叫人始料未及。 绕过一土窑,便见远处高楼高耸,似是箭塔。 那里面虽也是土房,看着却比城中其他屋舍要精致,且不说墙下还修有宫门,应该是城主的居所。 “龙娉的赌局,说不定就在这里面。”引玉抬眉。 莲升见宫门下躺了一片叶,走近想捡,余光却瞄到,宫门两侧的泥墙不大平整,并非修筑时粗制滥造,而是……浮雕。 只是,因为时日久远,历经风吹日晒,只隐约辨得出些许轮廓了。 引玉仰头琢磨,方知浮雕述说的是灵犀城的旧事,包括灵犀城的由来。 莲升见引玉神情专注,抬手摩挲墙面,说:“看出来了?” 引玉抬手指着浮雕上一骑兽之人,说:“此人骑犀牛夺胜,犀牛自断灵角庇护此地,于是筑城墙,建灵犀城。” 莲升颔首,“是有几分像。” 引玉睨过去,笑说:“以前在小荒渚时,我这看图写话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 “知道你梦笔生花,你说说,后来如何。”莲升望向浮雕末段。 引玉抚着泥墙,徐徐而行,说:“岂料这人不信犀神,单信外边的城隍老爷,他大修城隍庙,请来别处神灵,让灵犀落了灰。” “大不敬。”莲升言简。 引玉颔首,“城主此举,注定要让灵犀城气运枯涸。但凡这地方有朝一日还叫‘灵犀’,犀神衰废,灵犀城必也好不到哪去。” “灵犀城注定有这一劫。”莲升了然。 引玉忽然停住,唇诧异地张着。 “怎么了?”莲升问。 引玉嗤出一声,眼中露出一丝忿愠,说:“此地有杀长子的恶习,归根结底,厌的不还是女子?” 作者有话说: =3= 第165章 杀首子, 引玉曾有听说,在小荒渚千年文明以前,也有过这样惨无人道之事。 只见浮雕上,女子诞下一子, 自诞世起, 便有一柄斧头悬在那小孩的脖颈上。 “为什么。”莲升是能看出斧头的轮廓, 却不明白前因后果。 再看,这泥墙有近三十尺高, 浮雕虽未雕至泥墙顶端,却也是手长莫及。 浮雕上除了宫城, 还刻有灵犀城各处, 城中不论谁诞下长女长子, 都得死在斧下,其后出世的, 才可免去一死。 以前在白玉京时, 莲升不常到凡间,更别提这灵犀城。而在小荒渚时, 她日日事务缠身,闲暇之余还得看着引玉,这等事,自然是头一回听说。 她抿唇不语,不等引玉开口,已透过浮雕轮廓, 猜出事情大概。 杀长子,似乎是为保住所谓的血脉正统。 引玉敛去眼中嫌恶, 捻开指尖上的尘, 说:“这灵犀的城民, 当女子成亲前荒/淫/无耻,头胎多半不是血统正源,故杀之以食,既为实现血脉的千年传承,又为震慑女子。” 她大为鄙夷,目光往旁微挪,本还想讥刺几句,不由得一顿。 莲升也看到了,城中首子皆死,唯城主夫人这一子,得幸存活。 “竟被保了下来。”引玉诧异,“这一子与旁人相比,也算好命。不过,当时灵犀城遍地婴灵,婴灵要么见他可怜,佑他安然长大,要么妒心大作,害他早夭,他后边的命好不好,还得看婴灵担不担待他。” “不错,婴灵遍地,就算犀神没有衰颓,这灵犀城也不能长久。”莲升负手,“当时死婴必会将灵犀城的气运蚕食殆尽,城民犯下的恶果,会在这片土地上一一呈现。” 引玉继续打量,抬臂叩向某处,说:“这一子是被保住了,但还未满岁就被毒哑,在灵犀城的这段时日,极不受待见,连带着将他保下的城主夫人,也受到牵连。” “后来如何?”莲升隐约觉得,这浮雕多半是这两人其中之一刻下的,又或者,是和他们息息相关之人,否则单这二人,怎占得如此长的篇幅,寻常的叙事浮雕,可不该是这样。 引玉闲庭信步一般,慢着调子说:“后来么,这长子虽不能说话,却处处行善,多半是不想自己和生母被人小看。不过,他身世如此,就算做再多善事,也不会被另眼相看。” “倒是可怜。”莲升说。 引玉颔首,指着一处床榻,“这城主似乎是病死了,想来是气数已尽,留下遗旨要令二子继位。城民本没将大子当一回事,如今却谏言让大子称帝。” “时来运转?”莲升目光一动,看来不是,于是收了声。 “非也。”引玉摇头,说:“大子走了。” “积怨多年,也情有可原。”莲升辨出宫门,又见有一人骑马离去,想来就是那大子。 本以为这宫墙浮雕,刻的只会是灵犀城的兴盛衰落。 兴盛衰落是有,却也有大子离开后的种种。 只见,后边大子扬鞭骑马,又握剑除妖,偶尔还炼丹画符,好似浮雕成了他的生平纪事。 不过后面他的轮廓,比前边要含糊许多,记事也不如之前生动详细。 就好像……雕刻之人也不清楚,大子走后做了什么。 他只依稀知道,这被毒哑的大子的确是踏上了修途。 引玉忽然想到薛问雪,薛问雪对灵犀城怨愤交加,每每听到灵犀城三字,心潮便起伏跌宕。 如果是这样,那可太巧了,无疑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那是什么。”莲升问。 引玉看了过去,见是大子走后,这灵犀城迎来一位客人,来客向登上帝位的二子奉上一物。 浮雕饱经风吹日晒,一些细小之处已模糊不清,但很显然,正是因为这一物,此后宫中筑起了酒池肉林,众人围坐在一起。 “赌局。”莲升看明白了。 引玉点头,仰头望向高高伫立的城墙,没想到赌局竟是在城主之侧。 “龙娉带来了十二面骰,城主首当其冲,沾了瘾。”莲升凛声。 引玉想将后边的一并看完,稍稍加快了步子,说:“正如画中鬼所言,自那之后,宫门大开,所有城民皆可入内,一些人好奇赌局,才碰了赌桌便再离不得。而一些人四处掳掠,就算把皇宫搬空,那当城主的也无动于衷。” 浮雕中尸横遍地,果不其然,陷入赌局的都逃过了一死。 而那些贪财掳掠,又或是只想活命、秋毫不犯的,全被猫妖找了出来,统统咬死。 猫妖…… 猫妖! 引玉早知道,龙娉狡诈卑劣,四处败坏归月名声,可没想到这灵犀城的城民,也是龙娉借归月躯壳杀害的。 她怀中,猫儿的神色尚不清明,懵懵懂懂地低头舔爪,明明魂就在灵台之中,却一副失魂的模样。 引玉往壁上一拍,掌下之泥变作流沙,由猫妖凝成了蛇的模样。 如此一来,浮雕上戕害城民的便是蛇,而不是猫了。 “也好,这才是真相。”莲升也抬掌一抹,把猫儿留下的隐约轮廓彻底抹去。 引玉捻开手上泥尘,这才舒展了眉心,说:“这才对。” “灵犀城会消亡,龙娉也该有一死。”莲升走到泥墙尽头,看到浮雕上,灵犀城鬼祟遍天旱魃遍地。 引玉看向莲升,说:“如果灵犀城的昔日,当真和泥壁上雕的一样,那这泥壁是谁雕的。” 绝无可能是龙娉,她怎会有此等兴致,而且单是初建灵犀城及帝子幸而保得的种种,就不是她能知道的。 说着,引玉将掌心完全覆上泥墙,企图回溯到昔日,好看到刻下浮雕之人。 没想到,此前的痕迹竟被抹淡,她只依稀看到一个背影。 瘦弱的,女子的背影。 “不妨去问问薛问雪。”莲升转向宫门,眸中有晦光忽闪,“修仙可重筑肉/身,就算曾被毒哑,也可以恢复如初。” “进去看看。”引玉也觉得,那差点被杀害的城主长子,极有可能就是薛问雪。 进了宫门,里面竟是富丽堂皇,金椅金榻堆叠老高,就连随意搁在地上的碗,也是镶了珠玉的。 “看来,是龙娉把宫中被窃走的金银玉石都讨了回来。”她轻嗤。 当时龙娉洞穴里的财宝被掏空,经数百年之久,她是讨不回去了,如今得了新巢,自然要把东西守住。 果不其然,四处可见蛇皮,白惨惨的一片,何其瘆人。 引玉仍然觉得奇怪,泥壁上的浮雕必定是后来刻的,刻浮雕的人,如何保全性命,如何留得清明? 进去后,一路还能看见耳报神留下的叶,一片片苍翠欲滴,和此地的肮脏衰颓格格不入。 莲升勾手令叶子飘到手心,抬手一指,说:“往那边去。” 过了丹墀,引玉停在泥阶上,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殿中鬼气浓重,应当聚着不少鬼。 还以为众鬼全跟着木车出巡了,原来不是。 殿门是紧闭的,光看也看不出究竟。 莲升震出一掌,那门嘭一声炸成木屑,朝四周迸溅。 围着赌桌坐了一圈的鬼恍然不觉,还在大赌特赌,一个个念念有词,双眼根本离不得桌。 这些鬼魂单是为了赌,才留在灵犀城,不像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恶鬼修罗,自愿跟在龙娉身侧,还以为能进枉死城享福。 诸如此类的鬼,在沉迷赌局时比傀还不如,且不说如今龙娉被困在画中,根本不能动用花押将他们操控。 引玉径直从这些赌鬼边上走过,踢开拦路的金杯,弯腰拾起了地上又一片叶。 莲升停在一金榻边,见前路已断,索性将眼前金榻掀开,才知里边有暗道。 “看看这底下有没有耳报神留下的叶子。”引玉捏紧绿叶,轻笑说:“耳报神这回得把自己薅秃了。” 莲升迈入其中,手上金莲一绽,地道便一片通明。 暗道干净,不远处还真躺了一片新叶。 多半是刚长出来就被薅了,那叶子嫩得出奇,还是芽尖的模样。 “薅秃也无妨,又不是长不出新的。”莲升沿着地道走向深处,施出金光探路。 金光一路畅行,显然这地下连半只鬼也没有。 这路必定是薛问雪带的,薛问雪如此熟悉此地,想必真就是当年差些被杀的城主大子。 自打进这暗道,引玉和莲升便不再藏息,脚步也未放得有多轻,里边的人轻易便可觉察到有人闯入。 良久,许是薛问雪终于解开禁制,他和阮桃的气息有如浪涌。 “果然是在里面。”引玉快步向前,却见地道的深处竟是一简陋居室。 有断裂的铁链,有石床,亦有瓦盅无数,简陋到比牢狱还不如。 阮桃茫然无措地抱着木人,蹲坐在角落一动不动,在看见引玉和莲升时,她眨巴眼大喊:“仙姑!” 耳报神也屏息了良久,愤愤道:“这一人一妖的说跑就跑,还带我一路颠簸,我寻思着干跑哪里成,到时候你们要是来晚,他们怕是连尸骨都不剩!” 它白眼又是一翻,还在说个不停,“我老人家手脚不灵便,能有什么法子,只得掰些树叶,祈祷你们二人眼不拙,能跟着老人家留下的暗记一路过来。” 引玉本是想把捏了一路的叶子还给耳报神的,可她脚步骤顿,是因看见薛问雪坐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薛问雪并非孤身,他怀里抱着的,是一具寒凉的骸骨。 莲升也朝他看去。 薛问雪双目通红,就好比悲戚积攒满心,是暴雨下将倾的大厦,是烈风中欲倒的廊桥。听见阮桃的呼喊后,他心头的闸门终于大敞,撕心裂肺地哀嚎出声,比外边的恶鬼修罗更怨更愤。 他身上灵力四溢,风刀般到处游走,吓得阮桃举起耳报神,挡在自己面前。 耳报神欲言又止,看在阮桃年纪小,所以哼哼唧唧地忍了。 莲升步上前,弹指分出金光,按向薛问雪的眉心。 金光入眉,四处窜动的风刀随之消停。 薛问雪的愤懑不得疏解,胸腹痛到躬身不起。他终于热泪盈眶,将怀中骸骨抱得更紧,哭到肝肠寸断。 莲升收起手,“你冷静些。” 白骨的魂早就不见,引玉却觉察到,这骸骨与灵犀城渊源不浅,和宫外泥壁上的浮雕,也有极深的牵连。 她走到薛问雪面前,低头坦言:“进来时,我和莲升看了墙上的泥雕,你是昔日这灵犀城主的长子,是不是。” 薛问雪仰头看她,苦不能言。 “你可知泥雕是何人所留。”引玉又问。 薛问雪直不起身,良久才哑声说:“我是本该被杀的城主长子,留下泥雕的是我生母,她叫……衣蓝。” 作者有话说: =3= 第166章 已成白骨, 又如何认出?且不说薛问雪离开了那么久。 尘世万物间的各种因果牵连,可不是寻常人能看得见的。 “你如何认得出她?”引玉诧异。 薛问雪怀抱白骨,哽咽到字音含糊,说:“整座灵犀城, 唯她有那手艺, 也唯独她将我看重, 知道我有成仙之愿。” 是了,长子不辞而别, 而身在灵犀城的雕刻者,怎能得知他在外的种种?所以浮雕上, 关于长子离开后的旅途, 全都模糊不清, 就好像那不过是美好祈愿。 所幸薛问雪没有走上歧途,正如浮雕上诉说的那样, 他夙兴夜寐, 不忘修仙。 “我猜是你,没想到还真是。”引玉说。 只是, 如果这骷髅真是城主夫人,那她为何会在如斯简陋之地。 这……难不成是她的居室? 引玉微怔,不明白龙娉怎会留衣蓝一命,困她在此,还容她留下浮雕。 或许是有旁人相助。 莲升环顾四周,多年过去, 果然连衣蓝的残魂都见不到了。 她本想追问薛问雪,可看样子, 薛问雪也不清楚当年事由, 遂说:“我们擒到了龙娉。” 薛问雪仓皇瞪眼, 胸膛起伏得越发分明,那些懊悔愤懑,根本无处发泄。 引玉早料到,薛问雪并非冷漠无心之人,他注定修不了他那无情道,这一路上,他光是听见“灵犀城”三字,便已在失控边沿。 她说:“灵犀城本也该走到气运尽头,却是龙娉,造了溃堤的蚁穴,让灵犀城的惨烈无以复加。” “我知道。”薛问雪怒而发颤,“我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龙娉不是罪魁祸首,却是杀人凶手。”引玉看着薛问雪,平静道:“我不是为龙娉开脱,只是想告诉你,你当年因何离开,灵犀城便是因何走到这气运衰竭的境地。” “犀神,和当年被屠杀的众多首子。”薛问雪岂会不清楚,他赤红的眼几欲滴血,“我、我想见龙娉。” 莲升心如止水,不紧不慢地问:“见到她,你想做什么。” 薛问雪差点将怀中白骨箍碎,他的愤恨沿着血液流淌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用力。 他说:“我、我想……”想将龙娉碎尸万段,想令她魂飞魄散,要她尝遍世间千般痛。 莲升光是看薛问雪那双噙恨的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说:“不会让你见他。” “为什么!”薛问雪紧咬牙关,目眦欲裂。 “她已经身死,如今只余魂魄,你是能拿她报仇泄愤,可这与天降诛罚如何,一时的痛比永生永世的痛如何?”莲升神色自若,语调无甚起伏,却带着莫名压迫。 就好比,她又回到白玉京,成了刑台上的处刑者。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能叫一个人生不如死,如何才算酷刑。 只是她的神色太冷淡,淡到口中的酷刑似乎只是平常讯问。 薛问雪僵住,他的确是怒到极点了,这清冷的声音好比镈钟,令他觅得片刻镇定。 是啊,怎能让龙娉轻轻松松地走。 引玉眉梢微抬,朝莲升斜去一眼,一个字没说,只是轻轻地嗤了一声。 “那我暂不见她。”薛问雪闭眼,敛起眼中的恨。 眼里的恨和懊悔是藏住了,可心里的如何藏得住。 他怎么也没料到,那日在灵犀城外,他竟错过了劫难前灵犀城的最后一眼。 他为什么不进去,为什么只是遥遥观望?明明只要踏进城中,就能见到活着的衣蓝。 那是最后的机会了,偏偏他转身离开,从不移山到扪天都,一路东行,从未想过回头。 他以为,他的道在东。 薛问雪好恨,恨世道,恨族人,恨龙娉,也恨自己。 他什么都恨,越是痛恨,就越是懊悔。 边角处,阮桃一声不吭地蹲着,方才独她和薛问雪在这暗室中,她差些以为,薛问雪要尸化成旱魃了,那模样,可是前所未有的可怕。 在她印象中,这修仙的向来厉害,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合该有泪不轻弹,可方才他忍气吞声,像要吃人。 如今也好,薛问雪不憋了,哭喊了个痛快,阮桃也不怕了。 只是阮桃觉得,薛问雪这模样,似乎比她最伤心的时候还要凄烈,仿佛痛失所有。 她心底有一个声音说,是悔,悔恨交加。 谢音说的。 一瞬间,阮桃茫然无措,总觉得薛问雪哭湿衣襟的泪成了瓢泼大雨,把远在一旁的她也打湿了。 她心口有些许酸涩,不知怎的,也跟着难过。 那声音又轻悠悠地说,这是感同身受,身处事外,却好像亲身经历。 阮桃小声说:“我知道,我学会了。” 耳报神嘶了一声,可惜木头眼再瞪也瞪不大,“你在和谁说话呢。” “谢音。”阮桃小小声。 耳报神想起来了,这丫头的躯壳里还有个别人的魂,也好,走到哪都不会孤独,寻常树要是在厉坛上扎根二十年不能动,怕是早就疯了。 眼看着薛问雪又要痛哭哀嚎,引玉说了一声“节哀”。她还寻思着,要不要进画一问,怀中猫便一跃而下。 猫儿方醒,神志想来还浑浑噩噩,腿脚也乏,这一落地,差点直不起身。 “归月!”引玉下意识伸手去捞,可连猫毛都没捞着。 莲升弯腰,正想将那猫儿捉回来,却见归月歪歪斜斜地踱到了薛问雪身侧。 准确说,是衣蓝的身侧。 引玉也看到了,她回过神,拉起了莲升的手。 归月未能化作人身,还是那毛茸茸的模样,凑近后往骷髅凉飕飕的指骨上轻嗅,似在怀念。 同在这灵犀城中,归月和衣蓝的确有认识的可能。衣蓝能避开龙娉的耳目,指不定还是归月的手笔。 薛问雪僵住不动。 猫儿哪还能嗅到衣蓝的气息,它站不稳身,跌下后干脆伏着,好一会才口吐人言。 “能与世长辞也算是解脱。” 果然熟识,引玉心说。 “你……”抱着骷髅的薛问雪快要窒息,收声时胸膛大力起伏,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阮桃自然也看到猫了,她差些把木人抛开,手方甩出,便听见木人“啧”了一声。 她收手起身,起得太猛,晃悠一下便扑倒在猫儿面前,可谓是“五体投地”。 这一摔,耳报神还真被甩出去了,幸好莲升及时勾手。 木人就跟个回旋镖似的,飞回时被莲升勾住了后衣领,在半空中摇曳不定。 耳报神本想嘲谑一番,可如今这薛问雪还悲痛着,那小桃树又可怜巴巴,干脆忍了。 阮桃伏在地上,想到猫儿还没见过她化人的模样,一时间想哭又欲笑。 她朝猫儿伸出拳头,五指慢腾腾一展,掌心躺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铃铛。 是她赠予裴知,裴知还回来的那只。 阮桃讨好一笑,说:“裴知说要物归原主,我收得可好了。” 猫儿这才扭头,是因为灵台孱弱,如今还不能化作人身,所以只是探头朝那铃铛拱去,盯着阮桃看了半天。 它的视线还不算清晰,碧莹莹的眸子使劲儿眯起。 阮桃笑出了个鼻涕泡。 见状,引玉弯腰,把阮桃掌心的铃铛拿走,变出一根红绳从铃间穿过,给归月戴到了脖颈上。 “怎不见你这样看我,我可是抱了你一路,当年你遮遮掩掩,不跟我说桃树的事,如今我都知道了。”她打趣说。 归月吃力站起身,绕着引玉的腿踱了半圈,讨好一般,半晌才说:“好长时间没见着光了,酒也没得喝,天宫也回不去。” 猫儿一顿,轻快地问:“我留在天宫的东西,你见着了么。” “见着了,好在有你。”引玉往猫儿鼻头上一碰,“我以为你醒神会和我叙旧,不想竟先提了酒,何时你能变回人身了,再和我提酒的事。” “不必言谢,我不辞辛苦,虚的不想听,只要酒,还得是晦雪天的酒。”归月一顿,坐下舔爪,别别扭扭地吐出声,“我等了你好久。” 她留在小悟墟的念,也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话她在心里盘算了许久,早就想说了,可一直没有机会。 “是我来迟。”引玉心潮波动,其间藏着的苦涩全部消融。 归月等她,而她来了,彼此便不算辜负。 “我好着呢,怎让我一睁眼就看到你愁眉苦脸。”猫儿爪子一张,弯钩般的指甲探出来一截,无甚气势地威胁起来。 引玉失笑着摇头,答应道:“晦雪天的酒,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猫儿得意,目光暗暗斜向一旁,想装作漫不经心,却露了馅。 引玉了然,慢声说:“这是你心念的桃树,我把她从晦雪天带出来了,当年你寻不见她,是因她被灵命带到了晦雪天,用来镇压厉坛。” 她不想沾尘,却又不想归月费劲仰头,干脆凭空甩出一张毯子,垫着挨墙坐下。 归月精亮的眼灵动一转,虚弱是虚弱,但昔日模样不改。她靠着引玉的腿蹲坐,不紧不慢地观望四周,目光几度流连。 世间本就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薛问雪仍不愿松开怀里的骷髅,他面上血色褪尽,就好像跟着眼泪流光了。 他意识到,这只猫知道他娘亲的事,吃力坐直身,颤声问:“你知道衣蓝。” 猫儿未答。 边上,莲升留意到泥墙上留有斑驳抓痕,分明是人手留下的。 如果这是衣蓝的故居,这些痕迹必定是她所留。 可是…… 可是为什么这地方会有枷锁,观宫墙上的浮雕,那灵犀城的城主应当还算爱她,否则怎会留下他本就不喜的长子。 既然是爱,为何又要置锁链在这陋室,是以爱为名,故做伤害之事? 引玉见莲升还在打量,便将掌心贴上墙,就着那痕迹屈起手指,这么看,果真是抓出来的。 “你说话。”薛问雪哽咽,思及自己语气太急,又说:“求你了。” 久久,归月才气若游丝地说:“衣蓝啊,我知道的。” 薛问雪哑声说:“求你,把关于她的事全部告诉我,求你。” 猫儿的眼透亮得好似不通世俗,因它目光定定,又是墨色皮毛,便更显警觉机灵。 她打量薛问雪,笃定开口:“你是她保下的长子,当时灵犀城主要二子继位,但城民多认可你,你明知夫人不舍,又知晓二子不学无术,还是不辞而别。” 薛问雪忍声落泪,那克制在喉头的呜咽,像极将死困兽。 引玉知道,归月向来直言直语,但当时种种她尚不清楚,所以未置一词。 归月还算轻快地笑了一声,听起来不算难过,就如她先前所言,衣蓝的辞世是解脱。 她碧翠的眼在半明半暗间,比玛瑙还漂亮,改口道:“这是我说的,不是衣蓝说的,衣蓝是不舍,却不想你回来。这地方气数将绝,留下只有苦痛,你还不如做自己一心想做的。” 薛问雪更是泪流满面,呢喃道:“我该带她一起走的,我……我当时只想着自己,将自己当作一张薄纸,什么苦都经受不住,却没想到,她比我更想走。” “她轻易走不了。”猫儿摇头,“这灵犀城也是她费力建成的,城主将死,她又不想将你束缚在此,所以她必须留下。” 薛问雪僵住,他本就不是慷慨无私之人,他踏上修途后,虽也有除妖灭祟,有救过不少人性命,可归根结底,是为了他的道。他要想得道,便得做这些,如若失去了卦象指示,他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除妖是为道法,一路东行也是,就连跟着引玉和莲升向西,都是卦象所指。 说他自私自利也不为过,他的眼界太窄了,只看得到自己,明明已踏上修途,眼里却没有众生。 所以他修无情道,练的是无情剑,他根本不知道,何为有情。 归月慢腾腾起身,时而嗅向墙面,时而嗅向脚下,最后挨在铁链边,就地坐下,虚弱道:“龙娉将我摄魂夺舍,我被使驭来到灵犀城,灵犀城很快便成了龙娉的第二个巢,当时城里所有人都染了赌瘾,没沾瘾的都得死,衣蓝……” 薛问雪不安地看向猫儿,瞪大的眼兜不住泪,脸上湿淋淋一片。 归月蜷身,尾巴摆曳起来,嘴忍不住逐着尾巴尖咬,一边说:“衣蓝不想死,她想救人,为此,她必须沾上瘾,否则根本不能在龙娉的耳目下苟活。” 薛问雪哆嗦不停,他知道那赌瘾有多骇人,就算是疾病发作,又或是腹饥和膀胱盈急,沾瘾的也不愿离开赌桌。 起先见灵犀城落到如今地步,他对龙娉也没有深恶痛绝,唯独此时! 唯独此时! 他恨不得龙娉惨死千万遍。 归月轻轻叹息,下巴枕到爪上,说:“泥墙上的浮雕,你也看到了,那是衣蓝沾瘾后雕出来的。她用锁链拴住左足,才决意去碰赌桌,恰好被我撞见,那时我的躯壳还没有孱弱到如今这地步,龙娉也并非时时用我。” “是你帮了她。”引玉心说果然。 归月咬起尾巴尖,肚皮一翻,抓着尾巴把玩。她好久没能这么玩儿了,如今躯壳回到自己手上,玩得不知疲倦。 她气息不稳地说:“那日恰好龙娉在外寻找婴孩心,我逮着她一问究竟,才知她是想在瘾发时将自己困在暗室,好戒得片刻清醒,再探寻解救灵犀城的办法。” 这赌瘾,就和小荒渚的毒一样,难以戒断。 此前不论是枉死城,还是扪天都,人和鬼沉浸赌局不能自拔,全因他们从未想过挣扎。 衣蓝竟想先沾瘾,避过龙娉的耳目,再将这瘾戒了。 可谓异想天开,却有着兼人之勇。 “龙娉是会探查花押的,不然城里其他人也不会惨死。”归月一顿,翻身伏好,碧翠的眼望向白骨,说:“可我告诉她,这花押不是她能解得开的,仅凭我和她,也不能将龙娉杀死。” “就算龙娉伤势再重,只要她还有那双摄魂眼,也能叫旁人俯首称臣。”引玉闭起一只眼,往眼睑上轻轻一碰。 “所以衣蓝改了主意,她想,如果她在夜里偶得清醒,便悄悄离开主殿,将灵犀城的故事刻到泥壁上,好让后来的人知晓此间诸事。”归月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167章 如果能凭借这一念之力, 抵制灵台花押,那衣蓝可以说是木心石腹,意志不移。 在这以前,引玉以为衣蓝是被人囚在此地, 她转念又觉得不是, 在灵犀城里一手遮天的可是龙娉, 龙娉怎会有这等心思。 莲升弯腰,手掌贴近骸骨颅顶, 说:“救人于水火,是该成神成佛, 可惜……” 薛问雪忙问:“可惜什么?” 莲升摇头, 可惜如今白玉京破落成土, 往日秩序全乱,天道又怎会点召凡人成仙。 不能成仙, 便得转世, 她收手说:“没什么,你不必担心, 她来世是洪福齐天的命。” “这地方害她至此,她竟还想救灵犀城于水火。”引玉眼皮怠惰一掀。 “她……舍不得。”薛问雪哽咽。 薛问雪生在此地,对灵犀城的由来,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楚。 灵犀城能建成,可少不了衣蓝的那份付出。 那时几个部落为争得灵犀城这片地,胶着鏖战数年, 日日刀剑不歇,战马大半是累死在沙场之上。 听闻, 是衣蓝吹角引来了犀神! 正是因为, 衣蓝为这片土地付出心血, 对它爱得深沉,所以她才不愿离开。 薛问雪压抑着哭声,哽噎难言,和衣蓝一比,他是田里的蚁,他的心胸只有一线,眼里也只有一线的天。 他涕泪齐下,说:“她从不与人诉苦,只偶尔露出落寞神色,我有时觉得,她是断翅的鹰。” “你不妨说说她的事。”引玉不出声安慰,但显然,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良久,薛问雪才开口。 “我那时常哭,只是嗓子自幼就被毒哑,只能不声不响地泪流满面。我看她难过,写字问她为何不像我一样哭。她说身陷苦难、知道苦难,对将士而言,其实是天大的幸事,要栉风沐雨,要跋山涉水,才能无坚不摧、所向披靡,温室养不出利刃,棉花上磨不出利爪。” “她是无坚不摧,却也有柔软的心,我……差她太多。幼时我遭人嫌厌,身边无一玩伴,她伐下木桩,雕成小人模样与我作伴,所以在进殿以前,我单看那泥壁一眼,就知是她所为。” 只是,在看见泥壁浮雕的时候,薛问雪一心只想逃命,毕竟身后还有恶鬼无数,他边上还跟着个阮桃,既然答应了仙姑,他万不能叫仙姑失望。 他只能匆匆投去一眼,神色虽还镇定,实则心已大乱。 宫中遍地狼藉,有尸骨,亦有蛇皮,薛问雪却斗胆期盼,衣蓝还在世。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衣蓝要是活着,必受花押所制,又如何刻得出墙上的浮雕。 进了宫,耳报神在阮桃怀中说:“这地方真被龙娉当成窝了,看看这满地的蛇皮,我老人家头皮发麻。” 可不是么,阮桃差点无从落脚,小声问:“进来之后,我们往哪儿躲,仙姑不会又要找不到我们了吧。” “能活命就不错了,还管她们找不找得到。”耳报神眼珠直转溜,说:“况且,她们本事大着呢,不愁她们找不着。拿剑的,你小子的匿息术不错,似乎还真把那些鬼甩开了。” 薛问雪无心回应,他惴惴不安,直接奔入大殿。 就算是阮桃,也觉察到其中古怪,气喘吁吁地问:“你来过呀?” 薛问雪不语,心跳到好像连带着其他脏器也跟着颤,差点弯腰呕吐。 他走到一金榻前,不假思索将其掀开,那架势,就像要将金榻削成两段。 耳报神被吓了一跳,纳闷道:“以前怎不见你如此仇富。” 它刚说完,木眼珠一动,见金榻下竟是地道,里边黑魆魆,不知藏了什么东西。 原来不是仇富,是薛问雪早就知道,里面另有天地。 耳报神讶异道:“你果然来过。” “里面有一暗室,可以藏身。”薛问雪一跃而下,惶恐踉跄地往里走。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不为藏身,只是想知道,衣蓝在不在这里面。 阮桃赶紧跟上,可才走两步,就被耳报神叫住了。 耳报神说:“把那床榻归位,省得叫人知道,咱们下来了。” 阮桃支支吾吾:“可是那样的话,仙姑怎么知道底下有路。” 耳报神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说:“我还指望你们?你别愁,她们俩指定能找过来,我这一路上可没少花费心思,留下的暗记可够明显了,这都看不到,便是她们眼拙!” 阮桃可不愿说仙姑的坏话,要是没有仙姑,她早就没命了。 到暗室,便见薛问雪定在原地,屏气到几近窒息,最后通红着眼喊叫出声。 衣蓝终归还是死了,骸骨就在这暗室里。 …… 薛问雪捂住通红的眼,哑声说:“这暗室原是用来躲避敌军的,虽说那些年灵犀城安定,但外面危机四伏,说不准会不会有人忽然攻打进来。” 他一顿,看向怀中骸骨,悔恨道:“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 引玉不咸不淡地轻呵了一声,直接打破薛问雪的假设,说:“你待如何?你是能阻止龙娉,还是能抵制花押,如果当时中了花押的是你,你能戒得去那瘾么。” 薛问雪脸上血色尽散,他做不到,他只是想说,如果早知如此,他一定会带衣蓝离开。 可是,衣蓝怎么可能走。 “事已至此,莫骗了自己。”引玉抬手,指尖指向薛问雪的心口,“你仔细想想,那时你的心为的是衣蓝,是灵犀城,还是你自己?” 薛问雪哑口无言。 莲升还站着,她掐指施出金光,不知此处有没有遗落衣蓝的执。 人死后如若心有惦念,就算不成地缚鬼,也会留下蛛丝马迹。 挨着白骨的归月说乏就乏,她那身子本就虚弱,好不容易说完那一番话,眼皮耷拉个不停。 “话何时说都行,你先歇好了。”引玉朝猫儿招手。 归月硬撑着又走了几步,慢腾腾踱回引玉腿边。她喉咙咕噜响,脑袋蹭向引玉的腿,罕见地撒起娇,分明是讨抱。 要是以前,这猫就算讨酒喝,也不会如此黏腻缠人。 她说等了好久,那就是等了好久,有等,就有……想。 引玉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知道猫儿性子又娇又傲,定不会明说“想”那一字。 她伸手抱猫,看莲升那余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投过来,便把猫往对方怀中一推。 莲升冷不丁抱个满怀,本想说给她作甚,可怀中猫儿绵软一团,又是温温热热的,唇方张开,话已咽了回去。 归月仰头看莲升,她根本不知道莲升七世轮回之事,自然也不清楚,她在凡间当猫时,就和莲升有过极深的渊源。 她只是疑惑,这高不可攀的莲仙,怎忽然这么柔和地看她。 猫儿想不明白,自然就不想了,烦恼是留给旁人的,与她何干。 她垂下眼舒舒服服地趴好,虚弱地说:“我的确帮了衣蓝。” 薛问雪迫切想知道所有,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恨自己自私自利,一走了之。 归月继续说:“只是我能帮的不多,毕竟我也是在龙娉的眼皮下。” 薛问雪生怕他一时失控,就箍断衣蓝的骸骨,干脆将白骨小心翼翼放下。 归月已经合起眼皮,连声音都夹着困意,说:“龙娉那摄魂术不能长久,否则她何必用花押来操控鬼祟。正是如此,她才给我施了禁足术,所幸,这禁足术足够我在灵犀城内穿行。” 说到后边,她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我趁龙娉在外搜找婴童,将衣蓝困在暗室中,衣蓝那时不能近赌桌,何其痛苦,差点将自己的心掏了。” 心瘾难戒,且不说,衣蓝的瘾还源于花押。 薛问雪跪在白骨前垂头不语,手握成拳,栗栗不停。 归月停顿了许久,让人以为她睡着了,可她忽然又说:“所幸,她暂时压住了赌瘾,争得片刻清明。她拿了刀,雕起灵犀城的兴盛衰落,此事一毕,再由我略施灵力,把泥壁上的浮雕遮起,省得被龙娉知晓。” 她慢腾腾睁眼,碧绿的眸子有些湿润,“浮雕完成的那日,衣蓝就走了,她本就只靠那一口气支撑,事了自然便拂衣而去。” 薛问雪猛锤胸膛,双臂往地上一支,又一副快喘不上气的模样,眼瞪得何其大。 他好像淹没在水中,就快溺死。 莲升勾手,地上一块碎石飞快浮起,朝薛问雪的后背敲了过去。 嘭的一声。 此时的薛问雪不堪一击,区区一块石子就能让他趴倒在地。 不过,他的气终归是喘顺了,这才喘吁着说:“我娘她,还说了什么?求你告诉我。” “她此生悲苦,本该是英勇善战的鹰,却不能展翅翱翔,她生前不怨天尤人,但求不遗余力,就算刀剑离手,也要救百姓于水火,要让此地亡魂都能有所归。”猫儿碧绿的眼开开合合,“她不愿女子蹈其覆辙,不愿再有婴童惨死。” 衣蓝越是如此,就显得薛问雪的一颗心越是狭隘,越是渺如尘埃。 他觉得,他合该死在当年,这样的他凭何让衣蓝千辛万苦保他性命。 归月又要睁不开眼了,含含糊糊说:“那是她生前的祈愿,死后,她想离开灵犀城,想到慧水赤山各处都游一游,可我同她说过,如今的慧水赤山,已不值得她惦念了。” 薛问雪当即想找一竹席,又或者是棺椁,他把娘亲带上,把慧水赤山都走一遍。 “她提过你。”猫儿用爪子揉眼。 薛问雪忙不迭看向那猫。 莲升不大熟练地摸猫,抬头时,目光定住。 她的金光,似乎找到了衣蓝的执,是因为所求已成,所以执不算深,余下未达成的,正从灵犀城四处徐徐赴近。 不为别的,只因薛问雪身在此地。 猫儿微微扭身,软趴趴地靠着莲升的胸膛,是万分信赖之姿。 她说:“她知道你不辞而别,是不想再遭人嫌厌,知道你对此地已无留恋。她不求你修仙得道,但盼你求得本心,不悔来世一遭。” 薛问雪心好难受,他的本心是什么…… 他根本不知道。 莲升轻飘飘地圈住猫儿的嘴,“歇会儿,不是早就乏了?” 归月伸爪,往莲升手臂上撘,甩开头小声嘀咕:“这梦有够长的,我有朝一日竟也能让莲仙费劲抱着。” “嫌了?”莲升一嗤,朝阮桃勾手,“你过来。” 阮桃伏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莲升把归月给她,说:“好生揽着。” 阮桃使劲气力,周身都绷紧了,明明怀中猫儿只有轻飘飘一团。 远处金光挟着衣蓝的执飞近,莲升抬手将之捏住,垂视薛问雪问:“想见你娘么。” 引玉看清了莲升两指间的雾白之气,当即明白,它是何物所化。 薛问雪仓皇仰头,他想,如果能回到昔时,他必不会留下遗憾。 莲升弹指,将衣蓝的执弹入薛问雪眉心,说:“这是衣蓝的牵挂,我从城里四处搜罗而来。” 引玉站起身,下颌往莲升肩上一抵,压起声说:“论好心,还是不比你。换作是我,我就让他自己想明白,想不明白,便抱憾终身吧。” “不过是助他一臂之力,省得他茫然不知己欲,还得日日跟着。”莲升不咸不淡地说。 执入眉心,薛问雪往后一仰,看到了无数的旧事。 他身在其中,仿佛回到过去。 作者有话说: =3= 第168章 薛问雪在这一牵挂中, 看到了自己。 是险些被阔斧砍死的他,是襁褓中哇哇大哭的他,是后来蹒跚学步的他。 衣蓝多不容易,为了将他保下, 饱受争议, 就连灵犀城城主也逃不过, 外人都说他们不敬先祖,枉顾族规。 中原处, 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在这蛮夷之地。 好在, 犀神是衣蓝召来的, 为占下这片疆土, 她也刀山火海在所不辞,旁人就算再愤怒, 也不能拿她如何, 亦不能拿灵犀城城主如何。 但外边仍是恶语不断,众人都在想, 族中习俗怎偏偏在乌喏身上就不作数了? 他罪该万死,就连保下他的衣蓝也罪该万死,先祖要是回魂,定是要迁怒众人的! 是了,那时薛问雪还不叫这个名,他叫乌喏, 在族中是不惧困难之意。 是他舍弃了这个名,他胆小如鼠, 配不上。 乌喏走在路上, 偶尔会被同龄的小娃扔石扔叶。他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好像无所依靠,却不晓得,护着他的衣蓝,才更是那无所依的。 那段时日,衣蓝备受煎熬,众臣民连连进谏,就为了让城主予她惩罚。 即便如此,衣蓝的牵挂却还是灵犀城,还是这片土地,还是他。 乌喏他,只看到自己的痛苦,也曾怀疑,难道是他不够好,所以才不受众人担待? 为此,他常做善事,知书达理,比那二子强了不知多少,可众人还是未给他好眼色。 直到那日,城主发病过世。 灵犀城的城主,必只能让担得了事的人当,虽说城主的遗旨是落在二子的身上,城民这回选的却是乌喏,唯恐二子会将灵犀城毁去。 谁也不知道,其实城主那日写的是乌喏的名,只是才刚落笔,就被衣蓝劝了。 衣蓝知道乌喏不愿承担这些,他的路在灵犀城之外,他的天不止这小小一片。 “你让二子做这城主,我会扶持他,必不会让灵犀城衰落,直到我命赴黄泉。”衣蓝说。 城主说“好”。 乌喏什么也不知道,他不辞而别,走时心里浮上一阴鸷念头,心想,灵犀城毁便毁了,与他何干。 他没想到衣蓝,走前甚至未去看衣蓝一眼。 衣蓝的牵挂中,有他离开的背影,那画面是明朗的,是开阔的。 就好像,衣蓝早知道他就要走,也盼他走。 …… 薛问雪从牵挂中惊厥着醒来,跪伏在地抬不起头,他如何还敢直视面前这具白骨? 修仙到如今,他还是不清楚自己的本心,对不起自己,更对不住衣蓝。 “这是如今能找到的,衣蓝全部的执了。”莲升勾手,将那执抽了出来。 要是被旁人的执久据灵台,薛问雪是会魔怔的。 薛问雪仓皇伸手,想把那轻飘飘的一缕烟抓住,可惜抓了个空。 引玉自然看不到那缕执的全部,但从薛问雪的神色中,她已能猜出一二,说:“她原是盼着你好的。” 薛问雪哑声:“我对不起她。” 阮桃怀里的猫儿已经累到不成样子,眼只能掀开一道缝。 都已成这样,归月偏还要口齿不清地说:“那你,便为她做点事吧。” 能做什么呢,薛问雪不知道。 引玉本是不想说的,可她看不得薛问雪这浑浑噩噩的模样,也不想像莲升说的那样,日后此人还要日日跟着。 她撑膝弯腰,看着薛问雪漆黑的发顶,说:“你可知,她的执为什么会散落在灵犀城各处?” 薛问雪目光游离,想到那些念都是关乎他,他颤声说:“是因为我,我在那些地方都曾留下过足迹。” 引玉直起身,只觉得这个人好可怜,俯视道:“你是她的牵挂,却不是她唯一的牵挂。所愿一成,牵挂便会消退,是因为你一直不来,所以这一执才久久未散。” 薛问雪怔住。 “你再想想,她想做的究竟是什么,你能为她做什么。”引玉又说。 薛问雪两手握拳,额头抵地不动,眼前泥地已被打湿一大片。 再多的,引玉便不说了。她么,讲的是一个顺其自然和自生自灭。 像薛问雪这样的,如果光靠别人点明,才能知晓何去何从,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顿悟。 衣蓝原是英勇善战的女将,她有一腔的热血,有抱负,有热忱。她此举,是想不留遗憾。 她是不想让众人重蹈覆辙,不愿这片土地在她手中没落。 杀首子,不敬女命,不敬犀神,是灵犀城气数败尽的原因,任何不通人情之地,都会落至如此下场。 此地气数衰颓,往后怕是百年千年也不得恢复。即便是妖患鬼祸平息,不论谁来到此地,都不能安生。 这不是衣蓝想的,只是再多的,她便做不到了。 衣蓝要的,分明是此地人人安居乐业,无人再受当时之苦。 良久,薛问雪才明白衣蓝心之所向,可是,他的心之所向又在哪里。 引玉看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索性说:“在这歇上一夜,明儿将众鬼送走,也该去云锁木泽了。” 阮桃早就想歇了,尤其如今猫儿在怀,更是想多待一会,省得马车把猫儿颠坏。 莲升也正有此意,淡着声打趣:“你是不是悄悄探我灵台了,想法怎和我如出一辙。” 引玉又坐了回去,手脚俱收拢在毯子里,不想沾到灰。 她气定神闲地仰头,说:“我何须探你灵台,你也说过我本事不小,我要想将莲花从天净水里钓出来,可不得将她的心思摸清摸透?你说是不是。” 莲升倚着墙,迎上引玉的目光,说:“那你说,如今我在想什么。” 这等烂俗的调情戏码,是引玉在小荒渚时不屑于玩的,偏偏开口之人是莲升,她一下便心猿意马。 引玉微微眯眼,神色间全是暗味,她轻飘飘地捏住莲升的袖子,捏的仿佛不是衣料,而是将莲升钳在两指间。 当真是拿捏了个透。 莲升不动声色,眉心花钿却总是悄悄通敌,一下便暴露她心中所想。 引玉扭头说:“小桃树,劳烦你照看归月。” 归月已经睡熟,甚至还打起小呼噜,如今离了龙娉,自然睡得香。 阮桃心下一惊,知道如今这薛问雪成了靠不住的,连忙问:“你们去哪?” “入画歇一歇,不去哪儿。”引玉甩出真身画卷,卷面莹莹,好像白玉。 阮桃这才安心,将猫儿又稍稍抱紧一些,全然不觉夹在她和猫儿之间的木头人硌得慌。 所幸耳报神不需要鼻子通气,否则非得被捂死不可。它翻了白眼说:“你这小桃树还算好,不像那姓薛的,动不动就要把我抛开,如今你有了猫还不忘我老人家,我么,得给你记个大功。” 阮桃左耳进右耳出,迷迷瞪瞪地“喔”了一声,实则什么也没听清楚,光顾着看猫了。 一旁,那真身画卷才展开,两人便化作烟缕飞入卷中。 展开的画随之一拢,嗖地消失无形。 卷中是问心斋,远远能望见塔刹林和直插云霄的菩提树,耳边是哗啦一身响,循声才知是鱼儿摆尾游开。 引玉往池边石头上一坐,余光见朱红裙身徐徐靠近,故意说:“你问我你在想什么,我猜,你是想回小悟墟了,也想这一池的鲤鱼了,是不是?” 莲升分明就不是在想这些,她听出引玉话里的揶揄,花钿艳到极致。 引玉弯腰拨水,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倒腾的分明是莲升的心潮。 她捻起湿淋淋的手,又说:“可惜,如今只能造出这假的小悟墟,当是画饼充饥,让你聊以□□,你多担待。” 莲升倾过去,抓住引玉拨动池面的手,看着她问:“那看来,我眼前这明珰也是假的了,也能借以解渴充饥?” 引玉抿着唇笑,她是想勾莲升,自己却差点先乱了阵脚。 手还被牵着,指尖水珠一落,便变作碎纸片飞散,她甩动手腕,说:“莲升,如今你是越来越俗了,日后要是碰见故人,谁还认得你。” 莲升将她那五指收入掌心,说:“俗不俗不都是我,不像你,还用假的骗我生欲。” 这话刚落,“引玉”模样微变,好似墨汁洇开,一张脸变得模糊不清。 在彻底消失前,她一把揽上莲升肩,身往后一仰,硬生生将莲升带入水中。 扑通。 莲升周身湿透,再看身侧,方才的“引玉”已经不见。她齿间逸出一声轻笑,掬水轻嗅,嗅到一股墨香。 借着水面,她见自己花钿红透,已是身在欲中,诸尘染尽。 这是引玉的画,引玉自然是想出现在哪里,就能出现在哪里。 莲升索性站在水中,闲来无事地倚上池沿,仰头闭目,好压住心头烧得正旺的欲。 她周身湿透,长发也湿,发梢的红绳未能系紧,悄无声息地松散下沉。 鱼儿拥近,争抢着将那红绳推向远处。 好比水满则溢,欲也是如此。 莲升闭目不动,于她而言,欲才是世间最香醇的酒。寻常酒酿品上一口勉强还能保得清醒,但欲不能。 她心知引玉就藏在某处,于是默念清心咒术,好似与引玉博弈。 不过少倾,池水微动,似乎鱼又游近。 可鱼又怎会衔住她腰带,还拉扯一松? 莲升睁眼,看见引玉沉在水中,那白裙绽开,皎皎如月。 被识破,引玉也不臊,反倒将双臂一张,环到莲升腰上。 莲升俯身勾她下颌,贴着水面说:“明珰,你在拿我寻乐?” 引玉招手,远处躲在石后的鱼儿便簇拥而来,她从中捞出红绳,促狭道:“如此严重,那何不将我绑起来。” 莲升作势将引玉的两只手拢在一起,一边逐起那带着墨香的气息,欺上了前。 明明她神色冷淡,却亲得毫不留情,唇贴着唇说:“不绑,不给你快活。” 引玉偏头错开,温热气息落在莲升耳畔,说:“你是不给我快活,还是不想自己快活。” 这回,引玉就算是画中主人,也无处遁逃。 她口中的闷哼染透了欲念,在一次次交缠中变得支离破碎。 离画已是第二日正午,恰是阮桃一觉方醒时,而薛问雪还伏在地上,似乎一夜都不曾动上一动。 薛问雪听见不远处有轻微响声,知是两位仙姑从画里出来了,他声音喑哑地说:“娘未成之事,我想替她达成。” “你要如何。”引玉靠上莲升肩头,敛起目中乏意。 薛问雪说:“我要将毕生气运,全部献给这片土地。” 作者有话说: =3= 第169章 就在薛问雪话音落下的这刻, 他周身略微有变,有一些朦胧白影笼着他。 一个人的气运,再怎么好,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可如果说, 他的身后有数不胜数的婴灵呢。 那些婴灵, 将灵犀城的气运蚕食殆尽,再一点点的, 哺饲给了薛问雪,好让他能平步青云。 引玉早该料到的, 薛问雪离开灵犀城后, 一路也算顺风顺水, 似乎无甚磨难,不正是因为, 有一些“东西”, 在无形之中护着他么。 她定睛,终于看清那些簇拥在薛问雪身边的婴灵, 它们莹白澄净,就好比初晨的光,本该有着无尽的可能。 可惜了,它们在初生时丧命,所谓的“可能”已全被斩断。 起先时,引玉觉得, 那些婴灵或许会有妒心,如今看却是没有的, 否则薛问雪怎能平安成人。 它们一直陪伴在薛问雪身侧, 数十年不曾离开, 就好像这一件事,成了它们在世的唯一寄托。 它们就好比迷梦,藏得无比严实,被点破便有如梦醒,自然而然便显了形。 引玉看了许久,问:“你看得见吗。” 薛问雪愣住,以为引玉指的是衣蓝的魂,慌乱到处张望,吓得一众婴灵将他拥得更紧了。 “不是衣蓝。”引玉摇头,索性告诉他,“是灵犀城当年的婴灵,它们惨死后全聚在你的身边,它们并无恶意,还化作气运供你所用。我以为你是看见了,才决意如此。” “我……看不见。”薛问雪眸光略微摆动,朝身上抓了一把,什么都抓不着,什么也看不到。 也是,那些婴灵已经化作气运,既不是妖,又不是鬼,薛问雪又如何看得见。 “它们身上的气运,正是从这片土地上吞来的。”莲升凝视薛问雪,“看来是天命已定。” 原属灵犀城的气运,如若重归灵犀城,听似无甚改变,可要是,这其中有薛问雪的念,和衣蓝的执呢。 这显然不是覆车继轨,是要改其辕辙,是天命所归,是这片土地要改赴新生。 薛问雪不由得想到许久旧事,他不觉毛骨悚然,反而感激涕零。 他哽咽了一夜,到如今声音已哑得粗粝,说:“我那日到灵犀城外,除许千里外,还见到了一些往来的人,我那时头戴斗笠,生怕被认出,当真胆小至极。” 婴灵抚上他的脸面,一个个温和至极。 薛问雪又说:“我在城外隐约听说,城中许久没有新生婴孩,谁也不愿头胎被杀,那时城里人人不顺,疑心是鬼婴报复。我觉察城墙内无甚鬼气,深以为,是此地作恶多端,气运耗竭,不想……还真是。” “婴孩一事为真,否则龙娉也不必不远千里到扪天都。”莲升看向归月,心知其实龙娉用不着去到扪天都,就能找到婴孩心,但龙娉有私心,私心报复。 归月伏在阮桃怀中,眼皮色一掀,眼中有万般情绪。但她是高高在山的猫儿仙,有云上白玉门那么高,万不能轻易流露了心绪,所以她立刻合眼,闷声说:“那是我到灵犀城后,第一次踏出城门,不料,她竟驱着我到扪天都,做了许多……害人的事。” “错在龙娉。”引玉想到那赌鬼满城的扪天都,摇头又说,“她想嫁祸你,却也被他人嫁祸,恶果终归是要落在她的头上。” “那恶果最好饱满些,最好像天宫那么大,掉下来将她砸个半死。”归月顿时又乐呵了。 引玉想到天宫那么大的恶果,极淡地笑了,倒也是归月想得出来的。 莲升侧头,看向抵着她肩角的引玉,抬手将引玉脸侧的发拂开,说:“要让天宫那么大的恶果砸下来?倒是好办。” “谁说莲仙不通人情。”引玉抓了莲升的手,“不过是装作不以为意,背地里宠着呢。” “宠?当时是你,纵容她在天门上喝酒。”莲升不咸不淡开口,“我从来不许她在天门上喝,你净拦着我,你可知,有多少仙过路时被浇过头?” 引玉不与她争,说起纵容,两人是半斤八两。 白骨边上,薛问雪双肩颤抖,喜怒俱在脸上。他也觉得,这是天命使然,原来他合该回到灵犀城,合该达成衣蓝的夙愿,也合该献出自己的气运。 他东行没有错,如果不往东,又如何遇得到两位仙姑,又如何得知过去种种。两位仙姑是他的引路人,如今他终于知道,他的道通向何处。 引玉看薛问雪又哭又笑,好似癫狂。她直起身正色问:“你可想好了,你当真要这么做?” 薛问雪抹去眼角余泪,定定看着衣蓝的白骨,扶墙站起。他眼底过于自私的冷漠已经褪尽,神色间多了一分坚毅,他知道了,他彻底知道了! “我必须这么做。”薛问雪猛将目光从那白骨上撕开,看向引玉和莲升,“还请仙姑成全!” 这是薛问雪的抉择,亦是衣蓝的抉择。 莲升定定注视他一阵,想知道在这片刻间,薛问雪可会反悔。 但薛问雪没有,他的神色何其坚定,甚至还将手中无情剑抛向一边。 他已经知道,打从一开始,无情道就不是他的道,他万不可枉顾众生,因为他的命是衣蓝给的,亦是众生给的,此番他不可再当胆小者。 “你不反悔,我便送你一程。”莲升抬手示意,她向来不喜左右他人的抉择。 他人抉择,是他人宿命所在。 莲升微微停顿,平静又说:“你死后,我会让你身上气运散落在灵犀城各处,你和念将和那些气运一起,固守着这片土地,彼时再无反悔余地。” 薛问雪屏息咬紧牙关,蓦地单膝着地。 莲升抬掌,掌中绽了金莲,说:“这灵犀城的罪孽何时洗清,何时才会迎来新的城民。到那时,百姓安居乐业,也算了去你与衣蓝的夙愿。” 引玉侧头,看向那柄被薛问雪掷开的剑,沉默良久才说:“还需你亲自踏出,辞别的那一步。” 薛问雪听明白了,起身去捡地上的剑。 不远处,阮桃怔怔地听了许久,等到薛问雪拿剑,心才觉得不安,抱着猫匆忙问:“他要做什么,他拿着剑上哪儿去?” 薛问雪剑尖抵地,一步步往暗道外走,剑尖刮出尖锐声响,好似鹤唳。 那耳报神还被夹在阮桃和归月之间,此刻却连白眼也无心去翻了,可惜它那木头脸,哪沾得上一丝情绪,就连沉默也比旁人深沉。 眼看着薛问雪的身影要融入暗道,它才说:“他求死。” 阮桃愣住,慌忙站起身,吃惊地看向两位仙姑,但见两位仙姑平静视之,谁也没有上前阻拦。 “他要死,是因为衣蓝和灵犀城吗。”她讷讷,“可、可是他不是要问道修仙吗,他怎么就变成求死了呢。” 耳报神软糯的声音轻悠悠逸出,“死就是他的道。” 阮桃还是不明白,死怎么就成薛问雪的道了。 她怀里的猫忽然动了一下,碧绿的眼慢腾腾掀开。 引玉跟上薛问雪,恰好看见猫儿睁眼,伸手便往猫儿鼻尖上轻飘飘一碰,说:“醒了。” 归月没吭声,初醒又是迷迷瞪瞪的,垂落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 出了暗道,又见桌边赌鬼,它们只留意桌上种种,根本无心顾及其他。 薛问雪扫去一眼,继续往外走,待看见日光,才停住回头。 这灵犀城的天说不上有多亮,不过昨夜下过雨,天看着还算干净。 薛问雪站在那堆满金银器物的空地上,转身说:“我先走一步,随后还要劳烦两位仙姑送我一程。” 莲升掌中金莲微微旋动,说:“但愿你此行无悔。” “此去一别,日后如果得空,我会来灵犀城看看。”引玉双眼微弯。 她是要笑的,虽说薛问雪是求死,但死也是道,怎不算喜事一桩。 薛问雪这一路不曾笑过几次,此时才展颜痛痛快快地笑了,说:“多谢仙姑。” 说完,他挥剑自毙,鲜血飞洒而出。 薛问雪终于又将长剑抛开,喷洒而出的血溅得边上的金银器物通红一片。 他眼前万物似乎也被鲜血染红,血自他脖颈汩汩而流,他的意识逐渐恍惚,坠地时好像回到过去。 那时,他的视线只有这么点儿高,是衣蓝牵着他步步而行。 这不是要告辞尘世,而是要永远留在此地,这可是……他苦苦寻觅了许久的道。 那一瞬间,簇拥在薛问雪身上的婴灵,就好似失去了依附,一哄而散却又重新聚起,绕着那死躯不停打转。 它们不走,如果说薛问雪是形,那它们便是影,形影哪能分离。 “莲升,他要走了。”引玉看到,薛问雪的生息已经耗竭,再不久,那魂就要离壳。 莲升捻碎手中金莲,万道金光朝薛问雪赴去。 要令薛问雪的气运洒满这片土地,必得将他的魂分散在四处,就好比此前衣蓝的执。 金光将薛问雪的魂和无数婴灵裹在其中,不作刀剑,而像泉流,轻易就将那魂冲散。 刹那间,莹白的魂状似蒲公英,在大风刮过时遽然而散,姗姗飘向灵犀城的每一处。 依附在魂上的气运,随其飘扬、沉降,穿入黄泥,化作润雨滋养这方寸之地。 引玉朝薛问雪的遗躯走近,看他双眼闭得何其安宁,说:“你说,他会想把自己埋在哪儿呢。” 只听见歘啦一声响,竟是晴空闷雷。 此地的罪孽正在消散,那些苦痛合该让施虐者承担,后来的人没必要共担苦楚。 罪孽消减,此地就该迎来“新生”了。 响雷过后,大雨倾盆而落,将器皿上的血冲刷一净,整座灵犀城焕然一新。 引玉匆匆撑开纸伞,遮在自己和莲升发顶,回头见耳报神从阮桃的怀里挣了出去。 木人坠地,身上的枝唰地长了好长,其上阔叶厚实,把阮桃和她怀里的猫遮得严严实实。 它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说:“终归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起来,耳报神哪里算得上白发人,它那一把嗓听着像几岁大的小姑娘,本也是死在襁褓中,在还只会嘤嘤啼哭的时候,被活生生做成了樟柳神。 莲升扶正伞柄,说:“他在此地自刎,不如就将他葬在此地。” “也好。”引玉看天边又劈下一道雷,寻思着也该将龙娉送走了。 莲升翻掌,地上黄泥便簌簌而动,就好像化作一双手,将薛问雪一点一点往里拥。 那具尸被黄泥包裹着渐渐下沉,他身上血迹全被冲淡,仿佛只是沉睡不醒。 黄泥又徐徐填齐,待那深坑完全消失,薛问雪也算彻彻底底与众人告别了。 引玉看向莲升,说:“那此地的鬼,也该一一送走,然后再了结龙娉一事。” “你将画中诸鬼放出。”莲升抬臂,大雨下万朵金莲熠熠绽开,硬是将此地变作花海。 引玉甩出画卷,卷上黑烟汹涌而出,不是墨,而是诸鬼。 作者有话说: =3= 第170章 画卷上挤满鬼脸, 全是惨死之状。 鬼祟挣扎着想要脱身,数百成千个头颅齐齐钻出,硬是将这画卷变作千头虫。 此画展得再长再宽,也不够众鬼挨挤, 众鬼谁也不愿落后, 生怕头探不出去, 就要永远留在画中。 阮桃看呆了,抱着耳报神长出的枝不敢动弹。 耳报神还躺着, 那么点儿大的木头身还不及它长出来的枝结实。它瞧见黑烟,赶紧让枝叶长得更加繁茂, 好将阮桃和猫遮得更严实。 它当真愁坏了, 也顾不上这一树一猫懂不懂它的用心良苦。 “荒唐。”莲升淡声。 起先长街上众鬼迎城隍, 的确堵了个水泄不通,可直到此时, 她才深深觉得, 城中鬼多如雨丝,数不胜数。 人世间鬼比活人多, 本就是荒唐事。 引玉握住画轴一抖,卡在卷上的鬼全被抖出,众鬼刚刚脱身,便四散而逃。 早在薛问雪走时,霹雳便揭开了雨幕,可即使暴雨如注, 天还是亮的。 此时,浓浓鬼气迎天而上, 天色遽然晦浊。 待最后一只鬼飞出画卷, 引玉才说:“灵犀城的鬼都在这了。” 一些鬼奔向大殿, 只因魂上印有花押,如今离赌桌甚久,已是痛苦难忍。 “还有纸傀。”莲升看向引玉。 引玉才想起,画里还落了东西,摇头说:“差点就把它们留在画里了,这满城的纸扎留不得,怕是一个鱼家放不下。” 莲升淡哂,说:“那得叠得比宅子还高,把附近住户全给吓跑。” 她倏然顿住,也不知鱼素菡如今如何,有那些纸扎照料,素菡的日子应该还算舒坦,再说,如若其他几门有所察觉,也是会施以援手的。 “想什么?”引玉看莲升似在走神。 “在想小荒渚的事。”莲升坦言。 “快了。”引玉也迫切想回小荒渚,想看看那个待了二十来年的地方,想将灵命速速擒住,好还天下大安。 她抿唇,又将画卷用力一抖,卷轴穿过宫门,似在沿着长街朝城门逼近。 此画原只有一臂长,甩开后,有如绫罗绸缎般延展开来,所及之处纸傀簌簌落下。 灵犀城的鬼魂有多少,纸扎便有多少。 纸扎横七竖八地堆满长街,在暴雨下渐渐褪色,模样阴森可怖。 “都在这了。”引玉收拢画卷,甩入虚空,说:“送走诸鬼,再把衣蓝的尸骨送离,灵犀城之事才算了却。” 莲升抬臂,遍地金莲旋起,凌空后忽然倒转。 金莲盖地,乍一看,好像数不胜数的金钟。 没有一朵金莲是多余的,没有一只鬼祟和纸傀能够幸免,遍城鬼气全被镇在了莲瓣下。 放眼望去金光灿烂,好像筑城的不是黄泥,而是黄金。 引玉差点睁不开眼,抬臂遮在额前,说:“要是仙辰匣能早些撞破天门,你也用不着掘地千丈,找那不化琉璃了。” 但想到莲升那难得的柔弱,她改口道:“算了,撞猛了你怕是会更难受,神力归身,多晚都不算晚。” 阮桃怀中,猫儿打起哈欠,听不明白仙辰匣和莲仙有何干系,不过她听到天门是仙辰匣撞开的,眼里微露诧异。 “我以为,是你们破开天门,才看到我留在天宫的念。”归月愕然。 “也算。”引玉扭头说。 归月就当是引玉和莲升也费了力,纳闷道:“天门不是天道锁上的么,仙辰匣承的可是天道的志,它撞门作甚,莫非是头痒了。” 引玉笑了。 莲升不愿笑。 但见金莲朵朵紧缩,将鬼影死箍在内,莲上咒文明灭。 引玉尚未看清那是什么咒文,便见那一个个的字忽然烙向鬼影。 咒文入身,万千鬼影却不哭嚎,也不再躁动,一时间静得好像被施了定身术。 不是定身,而是静心。 所有花押在此刻作废,他们本也不欠龙娉,是龙娉亏欠他们。 莲升说:“他们的怨太深,仅凭金光,根本不能将他们送走。” 少倾,众鬼热泪盈眶,在莲中纷纷伏身。他们的怨得以洗去,心中变得无牵无挂,如此才能早些往生。 金莲掀起,群鬼得以聚成一团,就连那些从两际海逃出来的,也不得不跟着回到两际海。 归月见鬼影走远,微微动了动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把眼闭上了。 “醒啦。”阮桃欣喜低头,却见猫儿眼又闭上,只好瘪起嘴。 耳报神还躺在地上,任劳任怨地为这一树一猫遮雨,哼哼唧唧说:“可别高兴得太早,她这身子,甚至还不如我老人家的。她前一天话说得多,劳心费神了,怕是要多修养一段时日咯。” “我等就是了。”阮桃脸上愁云消散得飞快,小声说:“反正已经找到了。” 众鬼离开灵犀城,莲却还在。 莲升吹出一口气,将万千金莲吹成灿金的“流水”。 金光看着像波光粼粼的江水,其实不是,它所到之处,泥房安安稳稳立着,根本不会被冲垮。 它席卷整座灵犀城,将遍地的纸扎卷在其中,令它们融作污水,渗进泥里。 再一眨眼,哪还看得到一副纸扎,灵犀城终于重归寂寂。 雨看着也要停了,碧空如洗,甚是明媚。 耳报神把枝叶收了回去,在地上喊:“谢就不用说了,还不快把我捞起来。” 阮桃赶忙弯腰,把那木头人塞到腰带下,如此也不必分心顾它了。她看向脚下,紧张地问:“那、那薛问雪会不会被金光冲走?” 引玉摇头,说:“不会,薛问雪已经化作气运滋养此地,非灵非鬼的,又怎会被冲走。” 阮桃愣愣问:“他消失了,不会转世了?” 引玉抬臂指向远处,“不算消失,黄泥地是他,一砖一瓦是他,桥和泥阶也是他。” 阮桃似懂非懂,她不知道“道”究竟是什么,但薛问雪苦苦寻觅的,想必就是这个。 莲升收回金光,转身说:“到暗室看看。” 引玉颔首,挨着莲升的肩走回大殿,不着痕迹地抓了她的手,说:“累不累?” “累又如何。”莲升好整以暇地应声,唇角带着浅淡笑意。 引玉捏她指尖,语调拉得极长,幽慢又暗味十足地开口:“累了么,那下回便放我一条生路,省些精气神。” 她指的,哪里方才净城一事,指的根本就是画中情/事。 莲升轻哂,把手从引玉掌中抽出,不轻不重往其手腕上一捏,说:“你说这话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你撩得我心潮大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 “俗了,莲升。”引玉贴近莲升的耳,潮润气息裹着莲升的耳珠,说:“我有度的。” “你的度分明是全身而退,看我难堪。”莲升说得直白。 引玉这回便不辩驳了,毕竟莲升说的没错。 到大殿,再下地道,便见衣蓝的白骨在里边躺着。她是那么安静,但如若她的魂魄还在此地,那魂魄一定是热烈的,会像鹰隼一般,有着旁人难解的韧劲,和不屈不挠的心。 可惜了,引玉心下轻叹,未能和衣蓝见上一面。 莲升朝白骨走近,平静道:“想踏遍慧水赤山,到各地游上一游?” “变飞烟,变飞灰,随风而荡,就算有些许沉降,余下的也会逐风浪迹。”引玉屈膝,蹲在白骨边上,“这样,她不就能到慧水赤山各地都游上一游了?” 她微顿,深觉得这提议不错,轻悠悠说:“但愿她不会失望。” 说着,引玉抬手覆上白骨前额,循着衣蓝的脖颈、肋骨缓缓下移。 掌心所及,白骨徐徐化作细灰,一点一点地失了形。 阮桃怀中的猫又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愿错过衣蓝的最后一眼。 不过一转眼,引玉身前哪还有什么白骨,只余下细碎骨灰一堆,比遍天的飞尘还要细。 她扶膝起身,扭头看向黑魆魆的暗道,说:“只要有一阵风,就能把她送走。” 莲升翻掌,她要风来,风便来了。 这风似乎是有神志的,就好像薛问雪所想的那样,他要找一张草席,又或者是一口棺,把衣蓝带上,同她看尽灵犀城外的山河。 风将地上骨灰裹挟一净,奔着暗道而去,在冲出殿门后,呼啦声仰天而起。 待引玉和莲升再出暗道时,已连一粒灰也见不到。 阮桃方才没跟下去,她抱着猫在丹墀上站了良久。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也不回头,还在痴痴地望着天。 “看见了?”引玉问。 阮桃指天说:“到那去了。” 归月喉头传出轻微的咕噜声,也遥遥望天,显然看到了飞灰离去。 引玉又取出画卷,拿来又甩去的,甚是自如。只是如今卷中没有诸鬼,只有囚了龙娉的瓷瓶。 她侧头看向莲升,没头没尾地一阵打量,说:“差一柄剑,差业火,还差……” “差什么。”莲升明白了,引玉说的分明是她在白玉京上执刑的模样。 “那刑台要不要无所谓了。”引玉仰头思索,“还差劫雷。” 莲升甩臂,掌中突现金光耀耀的长剑。她抬手擦拭剑身,淡声说:“要劫雷来,劫雷就能来。” 是了,仙辰匣本就与天道相通,如今神力归身,莲升要劫雷降世,劫雷便能滚滚而落。 引玉从画中捞出瓷瓶,抬臂拦在阮桃身前,说:“你退到殿中。” 阮桃退了数步,什么也没有问,她知晓仙姑这是要做正事了,不敢出声打搅。 果不其然,引玉拔开了瓶口木塞,对着莲升打趣:“让我看看,执刑你可有生疏。” 瓶中,龙娉的魂飞了出来,逃也一般。 可那魂哪逃得开天罗地网,只见莲升踏出一步,脚下无端端烧出朱红业火。 业火如红龙般蔓延开来,化作炙热枷锁,把龙娉缚了个正着。 龙娉跌在火中,叫喊不休。 莲升走向龙娉,以剑指天,天上劫雷轰鸣,吓得龙娉骨寒毛竖。 龙娉止不住哆嗦,见劫雷还未落下,惊恐万状地问:“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话音方落,掣电灌云而下,直直劈向她的颅顶! “龙娉,你可知错。”莲升眸色凛冽,和从前执刑无甚两样。 龙娉魂灵焦黑,痛得半晌回不过神,良久才哑声说:“我没有错。” 雷声震天。 莲升又问:“龙娉,你可知错。” 龙娉又被劈了一道,魂上全是裂痕,将碎未碎。 她伏在地上,猛地抽动了一下,说:“是天道先陷我于不义,它为什么要给我我承不住的命!” 劫雷又降。 “龙娉,你可知错。” 龙娉扬声:“我不甘心,我何错之有,我不过是顺心而为!” 云上忽闪,再一道光亮划破长空。 “龙娉。” 龙娉哭了,她好像真的要死了,是灰飞烟灭的死。她痛到快出不了声,堪堪挤出一句话:“是!我残害无辜,我罪有应得!众生难道就没有错吗,是谁逼我至此?是谁!” 何人将她捧上云霄,何人赠她人世寒凉,何人让她甘为烂泥。 她是烂泥,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 作者有话说: =3= 第171章 “执迷不悟。”莲升冷眼视之。 引玉站得不算远, 她也不避开那哗哗落下的劫雷,好似被误伤也无妨,她偏就要站在此地看。 那时在白玉京,她算得上刑台常客, 最喜站在下边, 看莲仙一本正经地审判他人。 后来, 她看着看着,自己也踏了上去, 劫雷下一吻惊心,确实和她以前设想的一样。 沾了欲还故作正经的法莲, 可太会勾她了。 晦云下掣电如雨, 一道道接连不断, 就算龙娉是钉嘴铁舌,此刻也供认不讳。 只是, 她素来不会将过错全归在自身, 她会寻根究底,将自己立作是完完全全的可怜人。 她深以为, 她不过是…… 不过是不擅长将怨埋在眼底,她要泄恨,要千万人替她承怨。 龙娉伏在地上抽动着,虚弱到好像泥尘,她只在嘴上承认,心下还在万般狡辩。 她是烂泥, 是一只被人随意丢弃的瓦缸,缸里全是怨, 她要将这怨尽数倾出, 倾得尽, 她便洋洋自得,不能,那便继续。 想到所有害她至此的人都会惨死,龙娉忍不住笑,一笑魂灵更痛,痛得她龇牙咧嘴。 “当真死不悔改。”莲升平静得不像执刑者,连观刑人也不像。 “那你……是要让我死吗。”龙娉虚弱地扬起嘴角,想灰飞烟灭一了百了。 莲升冷漠道:“不让你死。” 龙娉不觉欢喜,双目蓦然瞪大。 无数道劫雷从天劈落,此番,如果灵命就在这慧水赤山中,当能知晓,天门禁制已去,否则这些劫雷也劈不出来。 莲升抬臂,剑尖直指苍天,掣电好像万缕银丝,飞驰而下,汇到剑上。 她朝龙娉走近,踏得火花四溅,看着龙娉说:“既然如此,你便好好尝尝,你此生犯下的恶,你何时明白个中惨痛,何时才能解脱。” 龙娉费劲仰头,惶恐颤抖。 莲升挥剑而下,剑尖贯穿龙娉的头颅,刺破灵台所在,将她的魂死死钉在地上。 剑快,快到龙娉灵台上的伤只有细细一道,不会令她灰飞烟灭,却会让她恨不得就地湮灭。 龙娉连喊都没能喊出声,忍痛见天雷又奔腾而来,劈得她彻底失神。 薄薄一道魂在天雷下消失,那一刻地上业火也跟着熄灭。 莲升手中剑化作金光消散,再仰头时,天已大亮,既听不见雷鸣,也看不见闪电了。 殿中,阮桃瑟瑟发抖,她在晦雪天的时候,倒也见过鬼祟魂飞魄散,但都是被其他恶鬼啃散的,嚼得慢,消失得也慢,不同于刚才,刚才实在是太快了。 她讷讷问:“龙娉去哪了,灰飞烟灭了吗。” “应当不是。”归月目光定定,愁不过半刻,便打起哈欠,看向莲升说:“以往不是仙辰匣命大人执刑,劫雷才会降下来吗,今日劫雷说来就来,莲仙大人给它喂迷魂药了?” 莲升转身,还记着猫儿说仙辰匣头痒的事,不咸不淡地说:“迷魂汤倒是没有,许是它痒得厉害,撞昏头了。” 归月竟觉得有几分道理,颔首说:“以前我当仙辰匣是‘死物’,没想到它竟是有灵智的,好厉害。” 引玉又笑。 莲升板着脸,根本笑不出。 引玉走到檐下,伸手刮了归月的鼻尖,对阮桃说:“不是灰飞烟灭,说了不让她死,岂会容她走得如此轻松。” 阮桃瞪眼:“那是怎么?” “龙娉没有消散,劫雷是将她送到十八层地狱了。”莲升说。 阮桃吃惊,惶恐看向脚下,讷讷说:“原来世间真有十八层地狱啊?” 引玉哂着,回头和莲升并肩,悠悠说:“有是有,但究竟是不是,还得问执刑的大人。” “大人”二字,她咬字咬得极为刻意,明明面上倦意未散,却还要不着痕迹地撩拨。 莲升不动声色地睨着引玉,看了少倾,才平静道:“送她到两际海,区区十八层地狱,如何能叫她难受。” “两际海不是转生之处么。”阮桃苦思。 “是,人间苦难如何不算炼狱。我要她轮回百次,世世皆苦,让她不得好生,亦不得好死。”莲升面色凉薄,“到最后,她的魂会被消磨殆尽,彻底消失。” “我以为你真会给她解脱。”引玉怠声。 莲升轻轻一呵,“到那时,消失便是她的解脱。” 听着瘆人,但阮桃不怕,她又不做坏事,有何好怕。 引玉拎起莲升的袖口,沿着那手臂一寸寸摸索,在袖袋里一阵翻找。 “找什么?”莲升手臂上痒意难散。 引玉眼一抬,明知莲升不会把黄纸放在袖中,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折腾她,说:“黄纸呢,该折车马了,云锁木泽远着呢,可别耽搁太久了。” 莲升捏住她手腕,指腹从她腕口上用力擦过,花钿微暗,说:“你单找袖袋,如何找得到。” “按我该往哪儿找?”引玉意味深长地问。 莲升牵她的手,往自己衣襟处带,端的是一副一本正经的神色,不挟半分旖旎。 引玉刚碰到那衣襟口,便猛地缩了手指,笑说:“是你要折车马,又不是我折,怎么还要我找纸呢。” 阮桃抱猫走下丹墀,如今她身边既没有裴知,也没有薛问雪了,瘦弱身影好生孤单。 好在,如今有归月。 归月困倦地合起眼,又打起哈欠,露出几根尖利的牙。这两人眉来眼去的场面,她可见多了,看厌是一回事,如今身子弱,怕长针眼是另一回事。 阮桃看着两位仙姑,也不知她们因而对峙,小声问:“要去云锁木泽了么,那岂不是要回晦雪天那边。” 是要沿着来路折返,云锁木泽在卧看山的北面,那路可不算好走。 猫儿忽然睁眼,讶异问:“要去云锁木泽?” 她想起,她是有去过云锁木泽的,若非引玉找过去,她说不定早死在那地方了。多年过去,她差点忘记那事,如今想起来,浑身不由得炸毛。 “不错,要去找碧根莱菔,当时你是封锁了塔刹,不过我们在揭开符箓后,发现底下还有一层屏障,堪比禁制。”引玉说。 归月嘟囔一句:“还碧根莱菔,不就是白玉萝卜么。” “我怀疑,那时灵命就到过云锁木泽找碧根莱菔,还想顺道……了结你的性命。”引玉一顿,皱眉说,“不过,那时我在云锁木泽找到你,可不曾见到什么碧根莱菔。” 那时刚被救回白玉京,归月昏昏沉沉,如今隐约能回想起一些事。 她犹豫着说:“那时我在天门上遭人重击,到凡间才堪堪醒来,的确是有见到一个和尚,却不是灵命的模样。” “牠有两面。”再多的,引玉便不说了。 莲升翻掌变出纸钱,三两下便折好车马,马还是那两匹,车厢也未有变化,却比先前宽敞了不少。 越是宽敞,就越显寂寥,阮桃坐到马车上,茫然无措地挨在角落,隐约觉得,如今虽然找到了归月,可她…… 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一路东行,又经不移山、芙蓉浦和扪天都。 但途中未作停留,自然也不知林醉影在得了那把断剑后,会是难过还是释怀,也不知叶绻、叶进焯和茗儿怎样了。 到卧看山,那拉着车厢的马立即北行,越过崇山,在过河时一个腾跃,轻飘飘地跨了过去,连桥都无需走。 阮桃昏昏欲睡,被猫儿舔着脸舔醒,她半眯着眼笑,心中苦涩终于有所消减,说:“也不知道裴知会带着族人往哪里去。” 那她呢,她好茫然,就好比在灵犀城时的薛问雪,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是为了帮仙姑找无嫌,所以一路到了灵犀城,那找到无嫌之后呢,她又该做些什么? 当了数十年的树,如今长了腿,能四处走动了,她反倒活得越发不明不白。 或许是该修炼吧,阮桃迷迷瞪瞪地想,可她正值瓶颈,连劫是什么劫,又该怎么历都不知道。 归月从阮桃怀里跃出,坐在一旁的软垫上,舔起爪说:“在祥乐寺时,我常常想,这小桃树如果能化人,那该是什么模样,如今终于见着了。” 阮桃赶紧摸起自己的脸,心不由一紧,支支吾吾问:“那、那跟你想象中的如何?” “我并未多想。”归月碧莹莹的眼倏然一抬,眸光干净,显得狡黠而天真,就好比这些年的苦难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轻快地说:“就该是穿着桃粉的衣衫,有鼻子有眼的,反正什么模样都是你,是你我就欢喜。” 归月伏身,下颌往伸长的两爪上一枕,睨向阮桃的目光倏然一收,说:“可是我还没能带你上白玉京,以前说,要让你扎根在天门边上的。” 引玉轻哧,虽说归月是艳羡她有莲花,所以才在凡间“逮”了一株桃树,又是想像她那般护佑一方土地,所以才自立为扪天都的守护神,可归月从不将这些视作玩闹。 归月说到便要做到,她不过是看着随心所欲,实际上,一心认定的事,非要做成不可,脑子只有一根筋。 “来日白玉京重回从前了,我便跟仙辰匣开开口,让它准许这桃树栽在白玉京。”引玉看向莲升,调子幽幽慢慢。 “当真?”归月眼都亮了。 引玉“嗯”了一声,全然不提仙辰匣就在这马车上。 莲升假意没有听到,坐得腰挺背直。 那被勒在阮桃腰带下的耳报神,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虽说它不知道那仙辰匣到底是什么模样,也不完全清楚,这两人在天上的分量。 不过么,看这两人在慧水赤山越来越如鱼得水,想来是厉害的,它稍稍猜到了一些,但它不说,它才不当爱嚼舌根的老木头。 阮桃听得愣愣的,忽然便笑了,就好像自己终于有了去路,不必迷茫了。 引玉挨向莲升,余光瞟向归月和阮桃。 软垫上的归月昏昏欲睡,而阮桃靠着窗,不一会也入了梦。 引玉凑过去和莲升咬耳朵,只说“大人”,不提“仙辰匣”,温软唇边净往莲升耳珠上凑,说:“大人,你意下如何。” “好极。”莲升目不斜视,却令拉扯的马倏然一转,害得引玉完完全全跌向她。原贴着她耳珠的唇,这回不得已蹭上她的侧颊。 引玉索性就着这姿势,沿着侧颊亲到莲升的下巴尖,低声说:“莲升,现在是你拿我作乐。” 莲升嘴角轻扬,寡淡音色里浸了欲,说了声“是”。 到云锁木泽,已是夜深。 远远望见起伏的树影,林中白雾弥漫,恍如仙人府邸。 白雾是毒障,就算有法子驱散,寻常人也穿不过这沼泽林,人只要迈入其中,就会迷失方向。 这倒是比一溪翠烟好上一些,一溪翠烟里是幻象,幻象要你死,必活不到三更,这毒障么,想想办法还是能避过的。 马车径自闯了进去,管它沼泽还是泥潭,车轱辘一腾,就从半空中越过。 再到此地,引玉感慨万千。昔日来时,此地仙气只余零星,如今更加,竟连一丝也没有了。 那碧根莱菔仙,应当还是不在。 引玉正失望,便察觉马蹄子一顿,车马硬生生停住不动。她一掀帘子,诧异问:“怎么了。” “你看。”莲升朝远处指去。 远处沼泽的浮木上,立着一只彩纸做成的魂亭。 作者有话说: =3= 第172章 魂亭约有半人高, 是立在浮木上的,其上彩纸贴得粗糙,许是竹篾没折好,所以左右两边高低不齐, 看着很是寒碜。 按理说, 魂亭是丧葬时用来安置亡者灵位的, 可望进去,别说灵牌, 就连骨灰也不在,亭中空空如也, 就好似, 纸亭安置之人已经死而复生, 所以灵牌也无需放了。 死而复生怎么可能,除非是像裴知那般, 有仙神分魄予她, 那才算真的复生,而像蒙善、梅望春那样的, 都只能算是假复生。 “有意思。”引玉眉一抬,观这云锁木泽也没有死气,何须在此安放魂亭。 车马悬在半空,底下是湿淋淋的沼泽,要是踏下去,没术法护着, 这车和马指定又要软塌。 引玉再一看,魂亭的彩纸上似乎用花汁画了个什么东西, 画得那叫一个歪扭。 什么尖尾炸头的, 三岁小孩都画得比它好。 引玉抬手指去, 说“莲升你看看,魂亭上画的是什么,我看不明白。” 莲升看了许久,估量道:“碧根莱菔?” 再看还真是,否则这云锁木泽还有什么东西是尖尾炸头的,不就是萝卜根和萝卜叶么。 “难不成是碧根莱菔给自己画的?”引玉费解,不知道一天生地养、不生不死的玩意,给自己立魂亭作甚。 “此地,甚至闻不到那碧根莱菔的香气。”莲升吸气,皱眉说:“没有香气,亦无生气。” 耳报神在阮桃的腰带下哼哼唧唧,木眼珠使劲儿往帘子那边抬,说:“回回听你们喊来福,好似在喊什么阿猫阿狗,让我也看看那画,我老人家见多识广,必定能认得出。” 莲升伸手,阮桃便把耳报神抽了出来,小心翼翼放到她掌上。 耳报神“哟”了一声,它讲话总是带着极其地道的市井气,偏又是脆生生的小姑娘音色,叫人听得委实别扭。 “我老人家居然也有当掌上珍宝的一天,这感情好啊,可别把老人家摔着了。”它说。 莲升微顿,不动声色地勾起木人的后衣领,手伸到垂帘外。 耳报神欲言又止,思索这人怎能变得这么快,思来想去,罢了,怪它话多,它不说就是。 到帘外,它定睛一看,还是憋不住话,惊叹道:“还真画了只萝卜,什么萝卜竟也需要魂亭。” 那自然是碧根莱菔了。 引玉望向周遭,说:“如果没记错,上回来时,这里可没有魂亭。此地寻常人不敢贸然闯入,再说如今仙神衰落,能进来的更是不多,魂亭多半是碧根莱菔为自己所立,它是回过这云锁木泽的。” “回来又走了?”耳报神纳闷,“总不能像龙娉那样,还到处筑巢吧。” 引玉不语,在没有见到碧根莱菔前,所有的猜测都是徒劳,正如原先她和莲升猜无嫌的心思、猜龙娉的心思。 莲升收手,把耳报神往阮桃怀中塞,这回可不让耳报神当什么掌上宝了。 耳报神早料到这样,哼哼唧唧说:“用我时我是宝,不用我就随手一搁,人世寒凉也不过如此,我知道,我早该习惯。” 阮桃生怕自己也要被叨上两句,赶紧将它捧好。 引玉放下垂帘,不由得怀疑,这云锁木泽是不是来错了,或许应该到别处寻,只是…… 别处她毫无头绪,总不能漫无目的地找。 软垫上,归月已经醒神,在引玉放下帘子时,她隐约有窥见外边的一角天地,说:“到云锁木泽了?这地方我认得,我睁眼看见那和尚时,身边是沼泽林,就是这里不错。” 她枕着爪子,微作停顿,碧绿的眼眯起,“那时并未想到灵命,是因为灵命在白玉京时向来是女身示人,我从未见过牠男身时的模样,而那拎着我的,分明是个男和尚。” “这慧水赤山就是这点不好。”耳报神喃喃,“这人啊妖啊,又或是鬼和神仙的,都能变化来变化去,不像小荒渚,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听到“小荒渚”,归月立刻朝引玉看去,目似明星,炯炯有神。她此前不问,是因为无暇,如今话都写在眼底了。 引玉才说:“那是我藏身的小世界,无嫌曾向我透露一二,所以我托莲升送我到那。” 她促狭地笑,说:“莲升也不怕违逆天道,还真瞒天过海,把我送过去了。” 归月一时间又不想听了,耳朵一个劲往后撇,实在不愿听这些爱恨情仇。 她才刚要屏住耳朵,蓦地想起一事,还得多亏了龙娉胡乱倒腾她的灵台,把原先被蒙蔽的那些记忆都给倒腾清楚了。 “女身男身是其一,其二是因为,那和尚不仙不魔,气息混杂。如此一来。我又怎么猜得到灵命身上。”归月说。 就在这时,莲升忽然挥掌施出金光,将车马和车上人的气息全遮了起来,吓得归月往后一仰,还以为是灵命来了。 引玉随后才听到轻微的水声,好似什么东西在水里跳动。 啪嗒,啪嗒。 引玉屏息不语,完全猜不到所来何物,只因那东西除倒腾出了一些声音外,别的什么气息都没有散播。 它没有气味,也不说话,好似是从树上滴下来的水。 可声音间隔无差,分明是人为,哪能是滴水。 阮桃放下耳报神,双手惊慌失措地捂住口鼻,生怕坏了仙姑的事。 耳报神也不吭声了,就怕是什么厉害东西要来。 归月仗着莲升施了那藏息匿迹的术法,压根不在怕,张口就说:“不过我在这云锁木泽时,只见到和尚,什么碧根莱菔,听都不曾听说。” 引玉再次撩开垂帘,朝声音传来处望去,还真看见一个东西在沼泽上蹦跳。 只是此时夜深,此地林木葱郁,也就零星月光洒在沼泽上,单这点光,根本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倒是上宽下窄的,似乎没手没脚,所以只能蹦跳。 莲升也看愣了,本以为是什么形象可怖的妖鬼,没想到那玩意也不过两掌宽,高么,尚不及她膝头,应当也就六寸长。 那东西未觉察到面前有悬空的纸扎车马,蹦近后一头撞了上去,登时断成两截。 引玉差点看傻眼,这才看明白,原来是只白玉萝卜,在戴着髑髅到处蹿。 这戴髑髅的举动,她只在野狐身上见过,传言野狐笃信,夜里戴着髑髅参拜北斗,有朝一日必能化身为人。 不过,吸取日月精华实际是为修妖,成了妖,可不就能化人了么。 再看这碧根莱菔,还真不是人样,多半是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效仿野狐。 引玉想过良多,如若这碧根莱菔真是久久之前就跟了灵命,那多半也是像龙娉那样为非作歹的,就算如今灵命远在小世界,她也不该落到如此境地,总该能从灵命那讨到些许好处。 没料到,这萝卜连人身都化不出来。 莲升沉默了半晌,才不大笃定地开口:“碧根莱菔?” 借着月光,是能看到那萝卜仿若玉质,根是晶莹剔透的绿。 耳报神躺着不好动弹,长出一根枝把身撑起,大喊:“捉它呀,管它什么碧根莱菔还是白玉萝卜,先逮过来再说。” 莲升正有此意,倒是耳报神突然叫喊,让她出手迟滞了。她撤去车马上的术法,没了金光遮掩,车马明晃晃地悬在半空。 碧根莱菔听到声音,明明也就一白玉萝卜的模样,偏偏要仰头看上一眼,然后像被吓了一跳,猛一个后仰就跌到了沼泽中,砸出哗啦声。 如今慧水赤山妖鬼当道,多得是龙娉那样的,可像碧根莱菔这样轻易就被吓着的,算得上少见。 跌进水里后,碧根莱菔也不急着走,从里边磨磨蹭蹭蹦出来,先是把滚到边上的髑髅又顶在头上。 不过说不慌似乎是假的,在顶上髑髅后,它赶紧朝车马望去一眼,一看不得了,颤起声嘀咕说:“还以为是髑髅压得脑袋发昏,原来真有车马啊。” 说完它“拔腿”就跑,跑法也与常人不同,是就地一躺,滚得飞快。可还没滚出多远,它就被一道灵力拴住了。 碧根莱菔这回是真怕了,挣扎说:“求求你放过我,我真被榨干了,如今顶多能再削出些萝卜肉,这又干又老的萝卜肉也不好吃啊,塞牙,还噎喉咙!” 引玉深以为,这碧根莱菔同龙娉一样,如今看,愚是愚,却是天生天化,还带着一丝旁人比不上的澄澈。 她忽然觉得,这碧根莱菔或许是被灵命骗了。 “捉它过来问问。”引玉说。 被灵力缠上,碧根莱菔扭身挣扎,可它哪里挣得脱,被那灵力一抛,就落在了马车上,头上髑髅又滚掉了。 引玉低头看那碧根莱菔,暗道的确和白玉萝卜没两样。 这回耳报神也看到了,惊呼了一声说:“还真是萝卜,这玉质好啊,我在邬家当了那么久的家仙,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玉。” 边上的归月直起身,眸光机警地往外打量,猫儿对万物好奇,好奇也就想碰上一碰。她委实忍不住,呜嘤一声就跃了出去,踱到萝卜边上。 碧根莱菔被吓坏了,没想到车马上竟有这么多人,一个、两个、三个人,不光有猫,还有会说话的木头。 它赶紧又开口求饶,如果是人身,指不定已经五体投地了,说:“几位大人大发慈悲,就放过我这萝卜吧,我真被榨干了,如今好不容易才能离土,成人之美是大善,我还差一些时日,可就能修出人身了!” “你……”这当真是引玉从未设想过的,她索性问:“是不是被一和尚取了汁液。” 听到“和尚”二字,碧根莱菔腾身而立,可因为那萝卜根是尖状,根本撑不住,故又倒了下去。 它愤愤道:“就是和尚,他就差没把我削成萝卜丁,你们如果想要什么碧根莱菔汁,就去找他要,我是一点也没有了!” 难怪,汁液都没了,又如何散得出香气。 “那和尚是什么模样,当时发生了什么,你可还记得?”引玉又问。 碧根莱菔看这几人似乎只为问些问题,无甚恶意,终于松下半口气,余下半口堵在喉咙,因为……那只猫嗅过来了。 它呜哇大叫:“我从未听过猫吃萝卜啊。” 归月蹲身,抬爪舔了几下,莹绿的眼比月光还亮。 碧根莱菔不敢吭声。 “你说就是,她不伤你。”引玉朝归月招手,“不累么,你要是想玩儿它,我拿给你就是,何必跳来跳去。” 碧根莱菔有半口气还哽在喉头,心想,哽死它算了。 归月嗅那萝卜,果真嗅不到半点气味,只好踱回引玉边上,说:“它这萝卜身多半是重新修出来的,只修出了个形,其实内里空空,所以气息全无。” “可不是么。”碧根莱菔愤愤,“那和尚差点要了我的命,要不是我机敏遁逃,你们如今也见不到我,我偷野狐的髑髅修行,是无可奈何之举!” 作者有话说: =3= 全文最快乐的散仙:白玉萝卜 第173章 明明被迫害至此, 碧根莱菔也不恨,反倒当作日常琐事那般抱怨,或许真是因为它天生地养,又无生无死。 动用术法太过冒犯, 引玉干脆起身, 把那碧根莱菔捧起。不如想象中沉, 只是看着像玉质,其实不是。 坐回去时, 她百感交集,她曾对空气说话, 也曾对木人说话, 唯独没有对白玉萝卜说过话。 碧根莱菔不敢动弹, 生怕这仙姑真要把它拿给猫玩,挤出干巴巴的笑声, 说:“哎呀把我放着就好, 这哪好意思,可别把你这手压疼了。” 引玉捧起才知, 正如归月所言,这碧根莱菔确实没有独属自己的气息。 它这躯……是从土里新长出来的,带着一股能和整片云锁木泽相融的泥腥味,别说人身了,如今连这萝卜身都没长好。 “如何?”归月等夸。 “确实是内里空空。”引玉端详这白玉萝卜,说:“这么说, 当时你已经弃身而逃,身理应未死, 何须重新修出一具?” 碧根莱菔哀怨道:“我那时可是一滴汁都不剩了, 身也干瘪, 正如临近寿终的凡人。我要想轻松些,可不得重新修出一具身?修出了新的,那旧的自然就化作泥尘了。” 引玉了然,往后一倚,说:“我以前也有来过云锁木泽,那时察觉此地烙有散仙的名,便施术询问,可惜久久未见回应,我急不可耐,不得已贸然闯入。” 她直白问:“萝月仙,是你对不对。” 归月猫耳一竖,不知引玉从何得知这萝卜的名,明明是素未谋面,而且这萝卜又不是什么颇有名气的大仙。 碧根莱菔躺在引玉手上,不免忸怩,连说话声都小了几分,嘀咕道:“是我,我镇守云锁木泽有数百年之久,这地方每一棵树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说你来过,你是何时来的?” 引玉差点以为,距离那事过去已有一辈子之久,一回想,的确是一辈子,是凡人的一辈子。 先是归月出事,她只身闯入云锁木泽,到后来莲升被引入石像身中役钉,便已有近百年那么长。 近百年,凡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后来她将役钉引到自身,和莲升过了昏天黑地的半月,她们如履薄冰,以身试欲,像在挥霍余下不多的平静时日,不顾死活。 那半月里,她让小悟墟的莲花染满欲,沾满情,无人得知她们形骸放浪,无人知晓她们脱俗皮囊下欲/火焚炀。 数不清具体时日,引玉只说得出个大概:“应有百年。” “百年!”碧根莱菔扯起嗓,惊诧过后,赶紧又将声音压低,说:“那时我早被榨干了,没有回应倒也应当。” “和那和尚同来的,或许还有一个仙。”引玉停顿,想到死在这云锁木泽的几个可怜人,继而说:“那时有行商的凡人路经,惨死后顺着水流漂到了晦雪天。” 莲升在旁接话:“其中有一位家住卧看山,名叫周知蹊,其余人多半是来自五湖四海,是途径卧看山的商队。” 听到这,碧根莱菔差点一跃而起,愤愤不平地说:“你要说这个,那我便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毕竟这云锁木泽常年无人光临,那可是我为数不多能见到凡人的机会!” “还请细说。”莲升施了这白玉萝卜一寸金光,省得它说不了多久便要断气。 这金光厉害,碧根莱菔身都打直了,一瞬间好似有所顿悟。她心道这两人真不简单,赶紧回忆旧事,不敢耽搁。 不过,事情过去太久,她只记得个大概,故也只能说个含含糊糊。 那时候云锁木泽安静,木泽中到处都是毒障,住在附近的凡人早有听说,自然不会枉顾性命闯入,而行商的,多也来过数回,对此地也算了解。 可偏偏,那日有商队闯入,倒不是被妖怪蛊惑,而是撞见了东西,被吓到慌不择路。 碧根莱菔在浮木上小憩,于它而言,鸟虫啼叫、水流潺潺便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乐曲。 它正跟着哼哼,忽被几声喊叫给吓得从浮木上翻下,落到了水里。 稀罕,竟会有人闯入,还喊得如此大声! 碧根莱菔赶紧化作人身,不光脸面如玉,就连一袭白裙也是晶莹透亮,层层叠叠,一层层看似比蚕丝还薄。 闯入者喊得如此大声,指定是吸进了毒障,又迷失了方向。 碧根莱菔循声奔去,寻思着她得将这几人送出去才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说她镇守此地,本不是为了避免凡人误闯丧命。 她留在此地,主要是为了避世,还因为这云锁木泽的鸟唱歌格外动听。 她可太喜欢了,明明是白玉萝卜,却跟学舌的鹦鹉一样,她一学就学了个八成像,如若她有机会投胎转世,一定要当那在坊间唱歌的,她胸有成竹,深觉自己能一曲成名,让十里外的百姓都闻声前去。 循声而去,凡人还没见着,碧根莱菔便嗅到了一股……古怪气味。 非仙非鬼,很是离奇,也不知是不是哪个仙刚除了魔,无意间沾着了魔气。 碧根莱菔更是吃惊,心说这是个什么日子,凡人误闯也就罢了,怎还有远道而来的仙。 既然是仙,想来也不怕这毒障,她还是快些找到那几个凡人为好。 云锁木泽里凡人生气杂乱,数十个人跟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叫碧根莱菔找得吃力,好不容易才逮着其中一人。 那人见到她,仓皇伏身,却不是求她将自己带出迷雾,而是说:“我家有八旬老母,此番撞了鬼,不求活命,但求仙姑能替我跟我娘亲说一声,不孝子周知蹊回不去了!” 碧根莱菔寻思着,她也不是鬼啊,而且这云锁木泽天天在她眼皮下,哪来的鬼! “你是不是弄错了。”她问。 周知蹊叩头说:“有鬼,他身上有浓浓鬼气,那黑烟是我从未见过的浓,我和商队无意撞见,其他人已经死了,我也一定会死!” 碧根莱菔四处张望,怎么也找不到所谓的浓浓鬼气,摆手说:“你定是吸多了毒障,头脑不清醒了,待我送你出去。” 周知蹊哭喊着叩头,“出不去了,和我同行的一些人刚被鬼气缠上就死,那鬼气厉害,还吃光了他们的皮肉,连骨头都不剩!” 碧根莱菔怔住,赶紧施术搜找此间生气,果不其然,生气无端端少了许多,总不会是那些人自己找着路,出去了。 要真这么容易就离得开,这地方还能叫云锁木泽么。 说时迟那时快,当真有一道阴邪之气自后头袭来。 碧根莱菔才扭头,便像被敲了重重一记,毫无反手之力地倒在地上。 她看见一双粗布鞋,一角泥黄的衣料,有几分像僧衣,再往上看,还真就是和尚,男和尚。 这和尚身上黑烟浓浓,却不是鬼气,而是魔气。 原来是魔佛。 边上跪地的凡人被吓得动弹不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碧根莱菔心里没底,但她明白,凡人是将魔气错认为是鬼气了。 这魔气根本不是从旁人那沾来的,因它绵绵不绝,黝黑似墨。 她无力抗衡,她与这和尚的境界实在是差得太多了,可她委实不想看这凡人丧命,传话什么的,她才不要做。 于是,她趁这和尚还未动手,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朝凡人震出一掌,企图将他送出云锁木泽。 碧根莱菔也不知有未送成,刚震出那一掌,她的脖颈便被隔空一掐,生生断了气。 所幸她早有准备,在断气前离了壳,往沼泽地猛钻,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这整片云锁木泽都能拿来藏身,她本就是从泥里生出来的,如今融进地底,就算掘地千丈,也找不到她。 碧根莱菔窃喜之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真身被辗成汁液,流到了小瓶子中,也不知那和尚打哪儿来的,竟杀仙于无形,又有满身魔气。 抽身得早,她无甚好痛的,只是有几分心疼自己,辛辛苦苦修行数百年,最后竟变作汁液一瓶。 一瓶! 还不及巴掌大的一瓶。 在那和尚走后,碧根莱菔还是不敢现身,谁知道和尚还会不会折返。 过后不久,和尚真又来了,来势汹汹,在这云锁木泽中一通翻找,分明是想杀她灭口! 碧根莱菔才不现身,她躲在沼泽中,发现和尚手里还拎着一团黑沉沉的玩意,可她尚未看清,那玩意儿就被丢到了水洼里,扑通一声没了影。 总不能是借以试探她在不在泥里吧,碧根莱菔匆忙封闭五感,开始装死。好在魂魄还在,她本又是天生地养的,只要身在泥中,迟早能修出新躯。 不过,封闭五感之后,这云锁木泽再发生什么事她便不知道了,谁来谁走一概不知。 碧根莱菔这一藏,就藏到今时,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又偷了野狐的髑髅,竟被逮了个正着。 好在来的不是当时的和尚,那和尚极坏,做事压根不与她商量。 …… 回忆一毕,碧根莱菔开始叹气,说:“我命好苦,我招谁惹谁,不过是一身汁液生来能成屏障,便引得众人前赴后继,要不是这样,我也犯不着待在这云锁木泽。” “屏障如何去除?”莲升问。 “形成容易去除难。”碧根莱菔小心翼翼开口,不知道这话旁人爱不爱听,“屏障么,是轻轻一抹或是当头一浇就能成,除却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刮得掉的。” “劳烦细说。”莲升正色。 碧根莱菔说:“得用上世间至纯至净的心头血,又要念上整整七日的咒,才能除得干干净净。” “什么咒?”莲升皱眉又问,她从未听说,有什么咒是和这碧根莱菔有关的。 碧根莱菔憨憨笑了两声,说:“也不算咒,其实是我的生辰。” 这萝卜倒是乐,可引玉和莲升面上皆无笑颜。 七日的咒好念,可至纯至净的心头血去哪里寻,一滴心头血看似不多,却足以要人性命。 碧根莱菔看这几人神色严肃,摆明了汁液没被用到正道上。 萝卜也不怕了,就是心里苦,连连叹气,说:“哎呀七日的咒是我信口胡诌,不过是怕你们忘了我。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那和尚真的不讲理,不是我不想帮你们,你们也看到了,如今我……” “灵命。”引玉冷冷一哂,果然如归月所说。 莲升看着碧根莱菔,面色是静,心绪却堪比大浪,本以为找到碧根莱菔就有破解之法,如今却又碰上难处。 “至纯至净的心头血。”她一边审思,“何为至纯至净。” “别看我。”碧根莱菔嘶了一声,幽怨地说:“要是以前,我多少也能给你挤上两滴,可如今别说心头血了,我连人都化不了。” 遥想当年,它深觉惋惜,“所以那周知蹊还是死了?我本以为一掌能把他拍到云锁木泽外,没想到,不过是令他死得远了一些。” “放心,我们没打算向你讨要心头血。”引玉捧累了,把这白玉萝卜放到了软垫上。 和猫挨在一块,碧根莱菔又不自在了,逼着自己不想那猫,说:“可惜我那时自身难保,没能替周知蹊传话,他娘后来必定也到两际海了,二人要是运气好些,兴许能在两际海碰上面,也算……团圆?” 作者有话说: =3= 第174章 团圆, 那应当是称得上的。 如今众鬼只能齐聚两际海,凡间有如修罗地狱,新生婴孩屈指可数,他们就算想往生, 也没有地方可去, 否则一众阴兵哪至于成日无所事事, 还跟鬼魂玩到了一块。 “愁啊。”碧根莱菔躺着不愿动,生怕猫儿将它当作有趣玩意, 故作高深道:“既然你们把我找着了,我再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它, “那你说说, 明路在哪。” 碧根莱菔头顶上的嫩叶一抖, 说:“身怀至纯至净心头血之人,心口长有红痣, 可惜我没法化人, 否则我必要扒拉衣裳给你们瞧瞧。” 引玉一愣,目光别向车外, 说:“口述便可。” 她心有些躁,换了腿往上一叠,还是不舒服。 边上猫儿眼神定定,少倾两眼一合,伏身不动了。 不知碧根莱菔想到什么,忽然一言难尽地嘶了一声, 犹犹豫豫道:“要找那心头血,你们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到处看人胸口实属流氓之举, 还希望你们不会落下什么坏名声。” 说完, 这萝卜转而又乐了,“不过也好,你们名声传开,日后我要是心情好,出了这云锁木泽,随意找人一问,可不就能找着你们了?” 她净能把坏事往好了想,也许正因为没心没肺,所以才过得这般自在。 “你就从未想过,要找那和尚寻仇?”引玉不免好奇。 “寻仇?我哪里打得过他!”碧根莱菔想起这仙方才说起“灵命”,只是觉得耳熟,好似在哪听说过,不过它避世已久,就算是名扬四海的人物,也多的是它没听过的。 它哼哼说:“他要是为非作歹,总会有人收拾,你看,你们这不就来了么,何须我亲自动手。” “你倒是洒脱。”引玉闲淡一哧。 “不过依我看,那和尚应该是天上仙化成的魔,指不定就是小悟墟里的,我依稀听说,天上有小悟墟,小悟墟里全是和尚,他一定是做了坏事想把自己藏起来,所以才来找我。我那汁液厉害,屏障一成,好比里侧上锁的门窗,只能出,不能进,他倒是好眼光。”碧根莱菔冷哼,语气中却不夹有怨怒。 世上万千人追寻大道,心知贪嗔痴是毒,想方设法要将七情撇下,这何尝不是一种执?执久成怨,道还未求得,便已崩塌。 殊不知,有的人生来便在大道,这是天道所择,是命之所归,正如这碧根莱菔。 “那你猜准了。”引玉说。 碧根莱菔有些自得,情不自禁地扭身,无意间蹭着了边上的猫,当即僵住,说:“如今外面是什么样,在被那和尚迫害前,我就已有百年不曾出过这云锁木泽,如今是想出也出不去,有心无力。” 见这萝卜离土太久,如今已是半蔫之状,莲升又施它金光,平淡地说:“以前时,你见到外面是什么样的。” 金光入体,碧根莱菔一个激灵,又变得抖擞精神,说:“以前啊,我偶尔会扮作山兔和鸟到林外散心,见百花齐放,山市中灯火通明,甚是和乐,远远能听见画舫歌声,那什么箫还是笛的,吹得很是好听,比起林中鸟毫不逊色。” 这和乐繁盛之景,听起来有几分像晦雪天的从前,也像芙蓉浦从前。 厢中静了片刻,如今的慧水赤山倒也有花草,也能看见灯火,不过,歌声是少了,现下人人自危,如何还有心思吹拉弹唱。 碧根莱菔见众人不语,心下一惊,诧异问:“外面不会大变天了吧。” “风云万变一瞬息,世间本就是荣衰反复,变天不稀奇。”莲升说得很是轻巧。 引玉索性说:“待你能化出人身,外面也许就重归和乐了,到时什么琵琶笛子的,你想听多少便有多少。” “倒也好!”碧根莱菔憨笑,也不急在这一时,“我要想修回人身,那时日可长着了,只是我鲜少远行,连这慧水赤山有什么好去处都不知道,你们若有提议,还请多多益善,我非得走个痛快不可。” “离得远的便是芙蓉浦,近的便是晦雪天。”引玉不假思索。 碧根莱菔响亮地应了一声“好”,想来就算引玉说的是别个地方,它也会爽快应下。 它没有手,便将底下的碧根搓了搓,说:“我最想去的地方当属白玉京,我在这底下当了多年散仙,却连白玉京的门也没见过。不过我认了,是我荒疏修行,没那在天上任职的本事。” 碧根莱菔停顿,小心谨慎地说:“不如……你们请我进去坐坐?我观你们这一身仙气,浓得好像能呼风唤雨,听说白玉京上偶尔有宴,要是能得大仙邀请,就算是地上散仙,也可进去一观。” 伏在边上的猫睁了惺忪睡眼,她在白玉门上守了多时,是有见过受邀上天的散仙。她勉勉强强说:“得了,到时候我邀你就是。” 碧根莱菔“嚯”了一声,看此猫仙气寡淡,竟也是天上当值的大神仙? 它不说穿,就当这猫是特地遮起了气息,说:“一言为定,我也算是受了大苦大难的了,此番要是重新修得人身,应当也能突破飞升吧。” “那得问天道。”莲升说。 “你们快替我问问。”碧根莱菔自来熟地催促。 引玉看向莲升,问天这事,属仙辰匣最熟。 莲升垂眼,遮起浅淡笑意,说:“天道说算。” 碧根莱菔也不质疑,感慨道:“我萝月仙也有今天,看来当时那苦不算白受。” 它是不怨不恨,可想起当时种种,也还是会难受,咋舌道:“我一寻思,你们既然能找到云锁木泽,又知道是和尚害的我,是不是已经找到和尚的藏身之处了。” “不错。”引玉眸色又是一沉,“但不便多说。” “无妨!”碧根莱菔倒不是为了寻仇,只是心疼旁人为解开汁液屏障苦苦奔波,说:“你们要是能等个百年就好了,反正身死复生于我而言,就和饮水一样轻松。” “百年等不起,就急在这片刻了。”引玉手肘往窗上一支,托起下颌往外看。 那有至纯至净心头血的人,多半是不知忧的,就算历经千劫万险,心也会澄净如初。 世间像碧根莱菔这般的人物,还是少。 碧根莱菔晃晃头上的叶,说:“那我可没办法了,帮不得你们,真是过意不去。” 有何过意不去的,这渺渺俗尘,又有谁会甘愿为了这事献出性命。 引玉只觉得心尖烧得慌,仅仅是小小一簇怒火,已足够燎原。 这无疑是灵命的宣战,灵命既然要用碧根莱菔,必也想过破解之法。牠分明是在对引玉和莲升,乃至整片慧水赤山里,任何一个想阻止牠的人说—— 要破解,那就得杀害无辜,得罔顾人命。 你们敢吗,你们会做吗。 灵命必会想,为了所求所欲沾染杀孽,那诸位和牠又有什么不同? “罢了。”引玉把锦垫上那白玉萝卜捧起,说:“到时必会请你到白玉京上一坐,你要想早日修出人身,不妨多在土里扎着,效仿野狐戴髑髅,其实无甚用处。” “要走了?怎不再坐坐。”碧根莱菔有点不舍,毕竟金光甚是好用。 莲升掀起帘子,说:“是得走了,希望能早日找到心头血。” 碧根莱菔不再挽留,说:“把我丢到魂亭里就好,我立那魂亭,本是为了祭奠我死去的肉/身,如今新的躯壳就快长全,那魂亭已成我遮风挡雨的住所。” 引玉还真将它抛了过去,只见那白玉萝卜飘了老远,被风托着轻轻落下,正正躺在魂亭里。 这碧根莱菔是好客的,扬声喊:“有空常来唠嗑,恕不远送了。” 车厢帘子垂落,纸马迈腿,又从沼泽上踏过,径直闯出迷雾,离开云锁木泽。 马车行远,归月慢吞吞换了个姿态,蜷成毛绒绒的一团。 她脊背抵着引玉的腿,说:“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散仙,它能在灵命手中活命,当真是天命所归。” “它是大智若愚。”阮桃嘀咕。 猫儿不由得想,她错过了桃树成人的这二十来年,可她不在之时,是何人教的阮桃? 耳报神也难以置信,何曾想过能在阮桃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啧啧称奇:“妙啊,在两位仙姑身边跟了一段时日,你连口齿都伶俐了不少,想来再过段时日,你就是那下笔成文、出口成章的大家了。” 阮桃讷讷:“是谢音教的。” 归月尚不清楚谢音的事,坐起身,碧眼一瞬不瞬地打量。 引玉知道归月想问什么,可她更在意的,是在离开云锁木泽后,莲升便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 她倚向莲升,伸手拨了归月的耳,说:“她是在晦雪天化的形,本该化不了那么快,是因在祥乐寺时,她无意中用谢音的魂补全了自己。” “谢音啊,一个可怜丫头,在晦雪天吃了不少苦。”她又说。 归月了然,问:“谢音常跟你说话么。” 阮桃忸怩回答:“不常,只是偶尔我不明白了,她才会出声。” 猫儿脸上看不出笑意,说话声倒是轻快了不少,说:“好在有她,日后也不愁没人和你说话了。” 阮桃不解,只觉得胸膛下略微一空,连手臂也跟着拔凉。她莫名不安,磕磕巴巴问:“可不是有你们在么,这段时日天天有人和我说话,谢音开心着呢。” “那你呢,你开心么。”归月问。 “开心。”阮桃笑眼弯弯。 马车辘辘,停在一破庙前。 归月忽道:“我想回白玉京了,当年走时遍地是尸,也不知如今怎样,我那白玉门上全是刀斧劈痕,还不知道修不修得回来。” 莲升蓦地扭头,她的神色乍一看一如平常,其实不同,此时冷得越发不近人情了。 引玉没有出声,只是捏起莲升的袖口,轻轻一拉。 “想回白玉京,然后呢。”莲升问。 猫儿舔爪,翻身露了肚皮,嘟囔说:“没有然后了,我就是想回去,那是我的窝我的架,空置久了是要落灰的,还会沾上别的味,我不喜。” 莲升没说话,车马不动,正如她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3= 第175章 早在碧根莱菔提那心尖痣的时候, 引玉便知道,聚散离合已是避无可避。 但她情愿再找其他,也不想归月赴死,所以她遮掩了愁绪, 故作平常。 不料, 单是她眉眼间的细微一变, 也能令莲升有所察觉。 莲升猜到了,她按捺许久的愠恼, 在归月说想回白玉京的那刻,飚至极点。 怒不至冲冠, 却赫然变色。 引玉怎能说莲升的不是, 她也气, 却是束手无策的气。 怎偏偏就是归月呢,如果是业力果报, 彼必受其报, 那归月的业是从何而来? 又或者,也许不是报, 而是劫? 良久,引玉说:“莲升,别吓着猫和桃了。” 耳报神唉了一声,嘀咕道:“猫和桃不禁吓,老人家禁吓,是不是?” 莲升未收敛, 仍是那样看着归月。 车厢角落,阮桃不知所措, 她心口闷得慌, 弓身拍拂也不得疏解。 她慌忙问:“你要回白玉京, 我也去么?可是仙姑还没找着无嫌,我大抵还不能在白玉京扎根的。” “灵命在哪,无嫌就在哪。起先我找无嫌,是为了追寻灵命的踪迹,如今得知灵命魂在小荒渚,找不找无嫌已无甚所谓。”引玉松开两指间的衣料,转而勾住莲升的手指。 莲升不避。 “那就是……”阮桃愣愣,“无须我再跟着了?” 引玉说“是”。 阮桃莫名失落,以前在晦雪天时,她被用来镇压厉坛下的僵和鬼魂,也算有些用处,现下听仙姑一言,似乎她要成那无所事事的了。 仙姑允她在白玉京上扎根,是有归处不错,可…… 她什么都不做,得过且过地度日,还不如不化人。 归月还是那四仰八叉的模样,一边啃起脚掌。她聪慧,岂会不知莲升不悦,故意蹬直腿,往莲升红裙上踢。 她最是清楚自己的可爱之处,昔日众仙拿酒勾她,她都不让碰,如今自个儿想方设法挨向莲升。 听了阮桃那话,归月心想自己真是当世解语花,两不耽误,一边蹭着莲升,一边说:“既然如此,你就随我到白玉京,反正莲仙又不会不许你进去。再说,如今连守门的天兵都没了,谁还拦得了你。” 莲升自然不会拦,只是依旧不吭声。 厢中暗,她眼里藏了许多话,滔天那么多。 “急什么,迟些回去不成么。”引玉漫不经心地捏起莲升的手指。 “不成。”归月说。 莲升轻呵一声。 归月后脚还踩在莲升红裙上,啃脚的时候,也不忘打量莲升神色。 谁知,她都已使尽浑身解数,莲升的神色也不见缓和。她干脆闭起眼,谁也不看了,嘟囔一句:“白玉京我必定是要回去的,当时要不是天道硬把我赶出来,我才不走。” 阮桃茫然无措,正想开口,腰侧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低头才知是耳报神伸出来的枝。她知耳报神是躺着不舒服了,连忙将它立起,让它靠在自己怀中。 平日里,耳报神虽然喋喋不休,但它心思敏锐,一下便觉察到此情此景有多叫人难受,幽幽说:“她想回就让她回呗,少小离家还老大回呢,猫儿回去看一眼又能怎样。” 这可不是看一眼那么简单,引玉心知,却不愿说出。 立起后,耳报神慢吞吞收了枝,嘴不张,眼也不转,腹中发出声音:“人各有志,天各有命,阻了旁人的路可不厚道,你们当大神仙的,怎么还要我这小世界的小小家仙来教。” 事是这么个事,理倒也是这么个理。 引玉沉默,伸手撩开帘子,看外面月色正好,忽然说:“归月你可知,为什么你初到白玉京时,我便对你格外偏袒么?” 归月睁眼,碧眼尤像翡翠,本想说是因她可爱,但她只是偶尔骄傲,可从未当过那自负狂士。 在白玉京时,其实她也琢磨过这一问题,只是,她至今没想明白。 引玉看向莲升,调子幽慢地打起趣,好像心不在焉,“大人,能说么。” 莲升猜到引玉要说什么,合眼便道:“你说就是。” 引玉便抬手,指向天上月轮,说:“那时你奔月而去,我就在清风台上看着。我见你吞吃仙丹,见你灵力盈身,又见你无翼而飞,见你过天门后茫然无措。” 这说的分明是归月刚成仙的那日,归月记得清楚,毕竟她是误打误撞成的仙,走了旁人一辈子求不来的运。 她当时在白玉京上,警惕盯着守门的天兵,见门里人来人往,实在不敢迈进一步,索性爬上白玉门,在门上躲着。 那天兵本是要把她捉下来的,可因为引玉出了声,不得不收起兵器。 “你看到我吞仙丹奔月?”猫儿模样聪慧,其实心也清明,她怔住,毫不犹豫地问:“你当时其实是在看谁。” 在看谁? 绝不是为了看她,尚在凡间的她,不过是一只和白玉京毫不相干的猫。 引玉又看向莲升。 归月惊讶,怎么会是莲仙呢,她到白玉京的时候,那在望仙山上赴死的公主可还没有诞世。 如果人有三世,那莲仙的第一世理应还没出现。 莲升平静地说:“我轮回七世,有一世是宫中女官,我被人陷害盗窃帝王仙丹。” 是她! 归月记得的,她还是那凡间黑猫的时候,顿顿食不饱腹,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整日四处乱窜,后来误闯到一处宅子里,光是叫上几声,便能混到顿顿饱食。 那是她躲避风雨的好去处,那地方的主人,也是她难得喜欢的人。 那人…… 那人正是朝中女官,她站得高,招来的妒恨也多,尤其她素来孤标独步,为人处世可谓是油盐不进,在旁人眼里,那是自命清高,叫人牙痒! 朝中多少人想害她,猫儿虽然不会说话,可都看在眼里。 屋子的主人可万万不能倒,她不是那些个白眼狼,她吃了此间主人的粮,可得想办法还回去。 归月日日在城中走动,行踪可谓难辨,城中常有人看到黑猫,却不知是谁家养的。 她偶尔会蹿到宫中,就为了打听消息,可惜她说不出人言,又不会写字,知道阴谋也无能为力。 猫儿不喜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惯来觉得,自己应该是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 她心里生气,尤担心那些眼不明心不清的也能成仙,要是那种人都能当神仙,天下岂不就要大乱了! 所以归月劫走了仙丹,囫囵吞下,寻思着她要是能成仙,她就回来让那些人吃吃苦头。 仙,是成了,可在她修成仙术后,凡间沧海桑田,朝代更迭,当时的那些人早不知投胎到哪去了。 她心想罢了,坏人自有天收,她还是去跟引玉讨些酒喝为好。 …… 车厢中,归月蓦地坐起身,盯起莲升一声不吭,她心里生起闷气,也不知这两人怎能瞒她这么久。 可她转念一想,轮回七世非比寻常,也许本就是不能说的。 引玉笑了,终归还是将那事说了出来。她将帘子用细绳系起,好让月光落进车厢,说:“那时她在凡间,得幸有你,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归月终于想通,为什么引玉常在清风台上,为什么她总是注视凡间来往凡人,为什么会对落难的公主青睐有加。 原来,引玉与公主早就认识。 引玉等了莲升七世之久,七世一过,便将她迎回白玉京,又煞费苦心地想为她画一具躯。 归月本以为一切不过是凑巧,原来是一念贪心,障门众开。 她不气了,有何好气的,但还是挪了挪爪,站得端端正正,装出一副不好哄的模样,说:“早些时候不说,要是能早点知道,我哪还怕她。” 是了,说起来还怪臊的。 明明是她先到天上,后来莲仙才在小悟墟里化人,偏偏她修为落后莲仙一大截,有从天到地那么长一截。 境界一低,职位也就不比莲仙了,她虽在白玉门上站得高,可被底下路过的莲仙不咸不淡地扫上一眼,便要浑身打起哆嗦。 羞,好羞! 莲升轻哂,神色已不算冷淡,说:“我不比你早知道,我轮回七世,归来没能立刻取回原身,七世前的一切全部忘空,前段时日才想起来。” 可就算是神佛,也未必能有七世轮回,归月斗胆猜想了一番,还是猜不出结果。 她看着莲升,隐约能看到当时那女官的影子,喉中不由咕噜响,身已经蹭了过去。 莲升一愣,掌心贴上猫儿的脑袋,极轻一揉。 归月挨着她伏身,说:“那你七世之前,在白玉京是做什么的,不能说就算了,我可听可不听。” 如今白玉京已成这样,慧水赤山又成这般,有何不可说的。 事事闭口藏舌,是软弱无能,会酿就大错。 “你可知,小悟墟因何而来?”引玉问。 归月哪里知道,她到白玉京时,小悟墟已是灵命做主,天上无人提起小悟墟的由来,她权当是灵命建的。 引玉捏住归月的耳朵尖,听说耳朵尖上长了一撮毛的猫儿生来聪明,归月长有,果然是聪明漂亮。 斟酌一阵,她说:“起先白玉京上十二楼五城都是空着的,有仙占下小悟墟,她设天规无数,是这白玉京上最近天道之人。” “她叫什么。”归月从未听说过这一事。 “她叫泽芝。”引玉看向莲升。 归月不曾听说白玉京的由来,自然也没听过“泽芝”这一名,但她早不是凡间那懵懵懂懂的猫,她聪明着呢。 泽芝,可不就是莲么,莲升难道就是当时的仙?难怪她能轮回七世。 莲升三言两语,将那些个来因去果说了个明白,“我舍身灭地火,在走前,为保天地秩序,集万灵而成灵命。” 天上皆知,灵命应仙辰匣所召而生。 归月神色微恍,原来莲升就是仙辰匣,难怪她说仙辰匣脑壳痒到要撞天门时,莲升笑也不笑。 好厉害,归月想,有人情深似海,能等七世之久,能守一方天地,还有人能舍性命救世人,护佑天下苍生。 她明明已经有小桃树,有扪天都了,如今却还想再做一些事。 她迫不及待,想当那天上地下最是厉害的猫,因为猫儿的爪,只能在上。 良久,归月说:“我还是想回白玉京。” “歇吧。”引玉下了马车,抬手去接蟾光,说:“睡醒再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176章 归月作势要跟, 莹眼紧随着引玉的身影,问:“你去哪。” 她要回白玉京,可要是没有引玉和莲升,她哪里回得去。 “去去就回。”引玉挥手令她回去, 说:“好不容易找着你, 怎会把你落在这。” 耳报神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说:“安心,虽说这两人一路上明里暗里地嫌我, 可从未落下我老人家,她们好着呢。” 归月这才坐回去, 又咬起尾巴尖玩儿。 下去后, 其实引玉和莲升在远处站了很久。 车厢的帘子被系在一边, 车上景象一展无遗,只见阮桃倚着窗, 而猫儿偎着她, 两人俱是昏昏欲睡。 耳报神毫无困意,遥遥望见那两人, 便伸出一根枝,像摆手那般晃上几下,催促她们离开。 凡间夜长,只是今夜的天不比以往,半点星光不见,明日必定是个暴雨天。 引玉不进庙, 不过她觉得,莲升将马车停在这, 本意应该是想进庙一歇, 只是如今马车上空出一半, 进不进庙已无甚所谓。 庙里的香火不知断了多久,已是一点气味也闻不到,常言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好比这慧水赤山,也是式微之势。 “走走么。”引玉问。 莲升由着她,说:“你走就是,知你是有话想说。” 引玉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在路上捡了根树枝,单是因为耳报神也有枝,所以看怜爱了,不想回去路上踩着。 她本是不喜水的,可遥遥听见泠泠水流,心头郁怅好似被冲散,不由得循着水声前去。 莲升看着引玉,她知道引玉想瞒,奈何归月不愿。 归月并非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她只要冒出些个念头,就非得做到不可。 引玉听见水声,又看见溪边有石,差点误以为自己回到了问心斋,坐下说:“我从未想过要讨归月的心头血。” 她侧头哧笑,感慨:“我优待她,可不单是因为她与你有缘。” “我知她好。”莲升仰头观天,可夜幕好似星河陨落,看不出究竟。 引玉笑了,无奈摇头,“她总有本事讨人欢喜,否则就算你我出声赦免,白玉京上也多的是仙想捉她下去,门上成日蹲着一只猫,谁看不恼?” “不是你我宽待,是她得人人宠爱。”莲升怎么会不清楚。 引玉想起以前的事,徐徐说:“那时她才化人,别说仙术了,连路都不知要如何走。我教她走路,看她像凡间孩童那样学步,她走不到几步便想在地上爬,我便拿小悟墟的铃铎逗她。” “你把小悟墟当家呢。”莲升睨她。 可不是么,引玉在小悟墟来去自如,只可惜,那时小悟墟已没有“泽芝”。 她继续说:“归月聪慧,什么都学得快,没几日就能蹦能眺了。她头脑里全是奇思妙想,竟还想用人身爬那白玉门,要不是被我制止,当日就要闹出笑话了。” “她必不觉得是笑话。”莲升淡笑。 引玉伸手,拿断枝划动溪水,思绪忽地又飘远了。 她想起,归月身上之所以戴有众多铃铛,是因归月和铃有缘。 那时她是想带归月进小悟墟的,知道这猫和泽芝缘深,自然想让猫儿看看泽芝昔日的住处。 只是还未进小悟墟,檐上的铃便掉了下去,恰好砸在归月脚边。 归月初到白玉京,被铃铛一吓,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她寻思着,这地方一定是不想她进去,才闹出这一番动静。 只引玉知道,小悟墟门上的铃是泽芝亲手系上的,此物蕴藏灵气万斛,可作伏魔降妖的法器。 她将那铃捡给了归月,归月半信半疑,起初不敢多碰,后来竟不愿离身了。 归月爱不释手,甚至还找来无数相似的铃铛陪它。 引玉笑说:“不过是一只法铃,你还怕它孤单?” 可惜,那铃铛后来毁在灵命手里。 便是归月碎在白玉门上的那一只。 “归月心口有红痣是不是?”莲升蓦地出声,“单有红痣,其实未必就是她。” “是有。”引玉回神,说:“到底是猫儿化人,还是吃了丹药成的仙,她化人时尤其不爱穿衣,头几日屡次想脱,嫌那衣裳累赘,要不是这样,我也见不到她心口有痣。我同她说,她那衣裳是皮毛所化,她后来便不再嫌了,还生怕刮坏,甚至不给旁人碰。” “怎的。”莲升笑了,委实不懂猫儿的心思。 引玉心口是积了郁,不过想到那事,不禁一笑,用树枝在岸边湿泥上画出猫儿轮廓,说:“她担心要是衣裳被碰坏,她再化作猫身时,会不会变成无毛小猫。” 莲升摇头呵笑,虽说她那时还在凡间轮回,却好像她也在白玉京上,陪归月度过了一段岁月,说:“天真烂漫,倒也是她。” 引玉笑意渐淡,把树枝丢到一边。 “她从未向我讨要过东西,即便知道我位列匣首,白玉京上人人敬我。”她仰头见月亮模糊,好似被擦淡了笔墨,又说:“她想要桃花,便自己去寻,想要当一方土地的守护神,便不留名默默为之。” “她不依附任何人。”莲升看着地上那寥寥几笔,“她的脾性就是如此,洒脱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如今她要回白玉京。”引玉说了越多旧事,就越难说服自己。 莲升沉默良久,俯身与坐着的引玉相视,说:“既是她选的,便依她。” “也是。”引玉抬臂,指尖描摹起莲升的花钿。 莲升反将引玉的眉心坠勾起,单是凝视片刻,花钿便艳上几分。她只字未吐,心里话已全浮上眼梢。 这么喜欢,便寻机为你画上。 “在想什么,这儿的俗气遮都遮不住了。”引玉屈起食指,在花钿边沿轻叩两下。 莲升松开坠子,掌心贴上引玉的颊,往下一滑,落到对方颈侧。 水声淙淙,奔流不息。 像莲升生生不息的欲,一欲未止,一欲又起。 莲升摩挲她颈侧,说:“给你画株莲如何,就画在这,省得你日日馋我花钿。” 引玉双臂往后一支,痒得微微后避,打趣说:“就你那画技,可别让我日后见不了人。” “你就说,能不能画?”莲升眼底不见愠色,只有欲。 此欲看似深沉静谧,实则是滂湃的潮水。 “能。”引玉甚至还挑上了,“我身上非黑即白,的确太素了,如果一定要画,那就画朱红色。” 莲升低头,花钿印在引玉额前,“此事一了,我便去学上几日,总该能画好。” “我能不能见人,可就看你了。”引玉笑说。 翌日当真是暴雨连连,溪涧满溢,满目泥泞。 车厢被雨水砸得咚隆响,归月和阮桃哪还睡得着,醒来才知车厢空空,引玉和莲升似乎彻夜未归。 阮桃傻眼,心乱如麻地说:“仙姑去哪了,还回不回来?” 耳报神知道她心慌,便说:“别急,这大雨倾盆的,两人能上哪去。不过,要是她俩喜欢在大雨下温存,那便当我没说。” 归月打起哈欠,露出尖牙四根,她早猜那两人是去做什么勾当,见怪不怪地说:“一会就回来了。” 阮桃掀了帘子,果真看见两位仙姑冒雨回来,这才露出笑,说:“仙姑回来了!” 伞下,引玉捂着颈侧,五指间露出少许红痕,似是被蚊虫叮了。 莲升撑伞,伞面往引玉那侧歪,省得她被雨水打湿,仰头说:“本想等雨停再回白玉京,想起来恰逢雨季,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 车里,归月蓦地坐起,耳朵微微一抖。 “早些回去也好。”引玉看到归月起身,知道她是听到了。 两人才上马车,车马便好似长了翼,就地直上,扶风穿云。雨珠的敲打声堪比擂鼓,轰隆隆响个不停。 归月站立不动,一颗心早扑到了白玉门。 少倾,雨声渐小,刺目瑞光斜斜照进车厢。 阮桃看呆了,虽她从未上过九天,但心里清楚,这应该是天上的瑞光。 耳报神也沉默不语,它本是小世界里微不足道的家仙,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能登白玉京,见到这仙神住处。 它真想寻个法子在这木头身上刻字,好长久记录下来。 车马落地,便见白玉门,那门高不见顶,气势恢宏,光是远远一眺,便叫人不敢进犯。 “到了。”引玉看向归月。 归月轻灵灵往外一跃,身量还不及白玉门的一块砖高,落地便盯起高门,半晌没动。 当年她被天门驱逐离开,如今终于又回来了。 门里遍地的尸已经不见,檐上地上滴血全无,只是太静了些,静得好像独她在天上之时,她寻遍四处,费力叫喊,也无人应声。 归月还是没有往里迈步,那时候她被天道驱逐,在门外窥见假象,还以为白玉京重回昔时了,靠近一探,才知是禁制。 是天道的谎。 “禁制已破,安心进去。”引玉在她背后说。 归月这才迈入其中,当真轻轻松松便穿了过去,门内是一尘不染,整座白玉京寂寂无声。 阮桃将耳报神夹到腰带下,赶紧跟了上去,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唯恐冒犯仙人。 归月看见高塔,那塔立在列缺公案上,将仙辰匣取而代之,塔顶紫电奔走,似通天道意志。 她讶异问:“那是什么。” “魂塔。”莲升遥望魂塔,施出一缕风,令塔上铃铎摇曳,说:“我把白玉京上众仙的尸都收进塔里了。” 归月一愣,久久才说了声“好”。她快步奔去,又嗅又蹭地绕塔走了一圈,一举一动全是深深的眷恋。 她忽然停步,猛一个转身,呜嘤一声蹿回天门边上,两三下便爬到顶,坐在上边纵观四处。 白玉京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她果然是想回来的。”引玉仰头,见瑞光洒在猫儿黝黑皮毛上,照得猫通体发亮,一双眼尤亮。 有瑞光照耀,归月身上的伤也好得快,虽还不能完全复原,却已能化出人身。 莲升在底下问:“还想上哪看。” 猫儿张望四周,喜是喜,忧也是真的忧,白玉京果然再无旁人,好寂寥。 她感觉灵台温热,也不知是不是被瑞光晒烫了,周身竟轻盈盈。 不,是伤势渐好,灵台裂纹正在缓缓消失。 白玉门上,乌云踏雪的猫儿身量渐长,那皮毛一褪,便褪作玉肌粉腮。 哪还有猫,只那银发黑裳的仙斜坐在门上,星眸弯弯,笑得何其机灵。 引玉也跟着笑,说:“归月,门上景色如何。” 归月低头打量自己,转瞬便化回猫身,从白玉门上一跃而下。 阮桃心惊,匆忙抬臂去接。 作者有话说: =3= 第177章 她从地上来, 又回地上去。 扶摇直上是九万里,俯身便是入泥尘。 归月回到白玉京,哪单单是为了看白玉门,她都盘算好了, 但就是不说。 猫儿的心思, 岂容得旁人猜。 通体黝黑的猫落在阮桃怀中, 扑得阮桃往后趔趄,差点连人带猫跌倒在地。 怀中猫柔软机敏, 好像方才那银发黑裳的女子,不过是昙花一现。 “回到天上就迷糊了, 不说话了?”引玉其实无心说笑。 归月偎在阮桃怀中, 说:“门上景色好, 远远能看到宝殿和仙湖,既望得到清风台, 又看得见小悟墟。” 引玉不说话了。 莲升转身, 万般心绪隐下眉头,掩在心头, 说:“想去哪,便去。” 一路聒聒噪噪的耳报神竟良久没有吱声,它是木头雕的人,却不是木头做的心。 白玉京很静,此时更静。 阮桃其实还是没想明白,这白玉京为什么非来不可, 但她看见归月笑,心里便也想笑, 笑即是好, 这是极好的事, 为什么仙姑闷闷不乐? 她不曾将心头血往归月身上想,只觉得困惑,不是还没找到那心头血么,仙姑此前明明还焦头烂额,现下怎就不急不忙了。 她在心下问谢音,谢音却说,世间苦厄,不懂是万幸。 阮桃还在苦思,怀中猫儿倏然一动,竟跃了出去,她伸手没能捞着,心里莫名失落。 又好像不止失落,她的心被拧成一团,好痛。 平日役钉的痛是皮骨痛,如今却是由里往外,痛得莫名。 猫儿轻巧落地,飞快蹿向远处,她既要看冰雕的廊柱,又要看倒转的亭台,要看遍地玉琢的花,也要听流水。 若非此地寂寥,似乎还真和从前一样,这般景色她百看不厌,爱极了。 除了落花流水,白玉京上还有扑棱的水晶蝶。那蝶没有灵智,风过即生,生而不知寿终病死,所以就算白玉京上空无一仙,它也还在此地。 猫儿一见,就追蝶去了。 引玉和莲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方,好像闲庭信步,就好像白玉京初成之时,此地再无旁人,她们便是此间主人。 可惜白玉京从来不独属任何人,它是慧水赤山的白玉京,是世人的白玉京,是三千世界的白玉京。 它看似是有边有际的一方土地,实则浩瀚无穷,四荒八极皆是它。 阮桃心慌地跟着,天宫景色落入眼底,她不由得想,她这平平无奇的俗尘木头身,真能在天宫扎根么? 只一走神,她便落后归月许多,连忙喊:“等等我,归月,归月!” 一声声“归月”没能把猫儿喊住,猫儿跑得随性恣意,心里洋洋得意。 引玉本也想喊她,话未出口,心想算了。 跑吧,再跑快些,让风追不上,苦痛也追不上。 两条腿如何比得过四条腿,归月转瞬就没了影,只剩蝴蝶在原地盘旋。 “她去哪了啊。”阮桃四下张望,担心归月跑丢,可转念一想,在此地走丢的只会是她。 “别急,带你找她。”莲升说。 引玉呵出一口气,吐出的全是纷杂心绪,她只管往小悟墟走,良久才说:“你说,怎偏偏是她,她又怎甘愿如此。” 远远望见塔刹和石像,便知小悟墟已近,里边铃铎晃动,叮铃声接连不断,声音里蕴有绵绵禅意。 莲升不答,只是说:“上一次回来,小悟墟不曾起风。” 多半是猫儿拨响了铃铎,她与铃缘深,又曾在小悟墟待过一段极为寂寥的时日。 小悟墟中无甚玩乐,要想解闷,就只能玩儿铃铛了,铃铛会响,当作是有人和她说话。 那时,她画符贴符,把所有塔刹摸了一通,又踩过石像的头,早不将小悟墟当作不可冒犯之地。 小悟墟的铃铎,自然是想玩就玩。 “她真是百年如一,不曾变过。”引玉说完,才觉得归月和那碧根莱菔,是有那么几分像。 莲升仰头看向飞檐,檐下原挂有她亲手系上的法铃,后来法铃应缘一摔,恰好落在归月脚边,不得不说“缘”这一字,当真玄妙。 所有缘都是既成的因果,或许归月本就属于小悟墟,只是弯弯绕绕,如今才回来。 莲升忽然说:“俗世就是俗,只会随年月越来越俗,不是它本性败露,而是它本当如此。所有差的,脏的,坏的,必会随着世人的一番摸索而逐一呈现。” “所以呢?”引玉侧头看她,低笑说:“你还不如和我说经。” 莲升步入小悟墟,沉心静气道:“而身怀至纯心头血之人,是逆世而行,尘世越俗,她的心只会越干净,他们是世间良药,是杆秤上不可估量的一粒粟。我们是俗人,又怎会清楚她所眷所图。” “也是。”引玉想到猫儿的平日举动,不由一哧,顿时心清。 正如莲升所言,有的人看似身远红尘,其实脱不了凡俗,但有的猫么,好似离不开红尘,其实超然物外。 阮桃的腰带下,耳报神不想听那拐弯抹角的,悲欢离合看多了,心说该来即来,何不爽快一些,直接说:“两人打什么哑谜,当初薛问雪要把气运献给灵犀城,你们大大方方说他求死,如今那猫要求死,你们倒是不敢说了。” 引玉不是不敢,是不愿。 她沉默少倾,伸手在木人头上弹了一记,说:“你懂什么。” 耳报神不会痛,眼珠子转溜溜地说:“老人家懂你俩不舍,你就说是不是。” 引玉不语。 而莲升朝铃声前去,也不发一言。 阮桃听懵了,谁求死,谁不敢说? 她看了仙姑背影,慌忙把腰带下的木人拿出,举高在眼前,想问个清楚。 耳报神却怕伤着这小桃树的心,转过眼说:“你问她们去,就等你撬开她们的嘴了。” 阮桃又把木人塞回到腰带下,转而捂住心口。她的心一定是被撕开了一块,什么冷风雪水全往里边灌,就像还在晦雪天的时候,冻得出奇。 进小悟墟,便见塔刹成林,塔刹虽高矮有别,但模样近乎相同。 塔刹间有菩提树,许是久久无人念经,此地禅意不比从前,所以菩提枝叶稀疏,比从前多了几分萧瑟。 见到铃铎,还真是猫儿站在檐上,正伸爪有一下没一下地捞。 透过此景,引玉好像能看到,归月独自在小悟墟的那段时日—— 归月会捞檐下铃铎,会用塔刹磨爪,偶尔攀上天石与那佛像比肩,许还会到问心斋逗弄满池的鲤鱼。 不曾想,这小悟墟已全是归月的影,归月在此间如此自得,就好像她合该生在此、泯在此地。 莲升勾手,招的却不是归月。 远处有东西簌簌飞近,单听声响,应有万千之多。 蝶? 阮桃诧异扭头。 不是蝶,白玉京的蝶身似蓝晶,如今纷飞而来的,分明是数不清的符纸。 莲升曾将符纸整齐叠好,用石子压在地上,如今归月回来,也该物归原主。 她一展五指,黄纸便逐一叠在她掌上,有的堆在她脚边。 光是三千塔刹,就让人数不清楚,更别提贴在上边的符纸了。 只是,这不计可数的符纸叠在一块,竟还不及半人高。 “归月。”莲升仰头。 檐上的猫儿轻盈跃下,环着莲升脚边的符纸踱了一圈,不满地说:“原来我费尽心思画出来的符,只比我的猫儿身高上这么点,叫人以为我未尽力!” “知你尽力了。”引玉弯腰拿起一张,看到猫爪子画的粗糙符文,舒展眉头说:“我一看就知是你写的,不过。” 归月竖直耳,“不过什么?” “你以前画符喜欢画蛇添足,那时怎么忍得住。”引玉说。 猫儿跃上层层叠叠的符纸,那符纸软,被她那样一压便差点倒塌。她不慌不忙,甚至还舔起爪,说:“我平日是玩儿,那时可是上了心的,可不得画好一些。” “三千塔刹已无需再用符纸镇压,这些符是你的心血,你想将它们置于何地。”莲升问。 归月豁达,摇头便说:“这晦气玩意还留着作甚,寓意可太不好了,要暗示灵命会重施故技。” 素来喜欢藏物的猫儿,如今不藏了,说不要便是不要。 “你当真想好了?”莲升扬手,掌中符纸飞旋而起,恰似翩跹蝶。 “自然!”归月碧眼如星,亮而笃定。 想好什么了,阮桃在一边迷迷瞪瞪地猜。 大风忽起,地上符纸全部凌空,胜似翱翱鸟雀。坐在纸上的猫儿哪还稳得住身,连忙跃开。 这符是引玉教的,引玉说:“此符一成,便是刀枪不入,只能用火去烧。” 莲升翻掌施术,天上顿时火光幢幢,鸟雀变作红蝶,又状似天星焚燎,跌落人间。 乌云踏雪的猫仰头看天,没将火烬当蝴蝶追,久久,她眼看灰烬全部落地,才慢步踏过。 那时在这小悟墟,她本就受了一些伤,后来为了一心画符,不得已封住五感,如今细细一嗅,才辨出碧根莱菔的汁液所在。 黑猫从灰烬上踏过,她独独那四个爪是白的,如今全染了黑。 但她奋不顾身,不作停留。 小荒渚塔刹远远矗立,那般无奇,轻易会被忽略。 引玉见到小荒渚塔刹,看见的不是禅意,而是罪孽。 是灵命留下的罪孽,却是众生承之担之,众生为之血流成海,为之补缀乾坤。 “到了。”莲升说。 “闻到了。”归月绕着小荒渚塔刹踱步,“有几分像云锁木泽,是甘甜的泥腥味。” 她转而看向引玉,又说:“你们就是从这去的小世界吧,跟我说说,那边是什么样?” 引玉远远站立,忽然想,如果再花上一些时日去找别的心头血,那又会是什么样。 她不靠近,她脸上乖慵全褪,和当年在刑台上一样抗拒。 “说呀。”归月催促。 引玉说:“无甚稀奇,也是有山有水,有人有鬼怪,改日你亲自去看。” 归月隐隐记得,当年在刑台上,引玉的抗拒是势与天斗,此时竟是束手无策。 她不要看到引玉这副神色,紧紧挨着塔刹说:“世间诸事容不得你等,且不说归月我天上地下盖世无双,你上哪找和我一般的?” 的确是盖世无双,绝无仅有,找遍慧水赤山必也找不出第二只这样的猫。 归月事到如今也还是神采飞扬,她什么都懂,只是什么都不曾提。 只能是归月,引玉想,这是天道择了她。 少倾过后,她终于展颜,说:“你知道交出心头血会怎样么。” “就算是个死,我也不会打退堂鼓。”归月尾巴一翘。 “这心头血只能你来取,旁人谁都取不得,取出后,比之凡间自戕者更甚,魂灵口不能言,眼不能视,直到某日醒来,才能说能看,也才能转生。”引玉说得极慢。 “哪一日?”归月还是不怕。 “或许是十年八年,也或许千年百年。”引玉给不出准话。 “这有何难。”归月的尾翘得更高了。 引玉目光不移,终还是说出了口:“此番我不能送你。” “事不宜迟,又何须你送,你们两条腿的走路磨磨蹭蹭,莫说送我了,跟都跟不上。”归月打起哈欠,忽然变作银发黑裳的人身,挨在塔刹边上笑得狡黠 她招手说:“阮桃,来。” 阮桃想哭,如今她已知晓,是猫儿要走,相处不过数日,猫儿竟又要走。 但她还是走了过去,垂头不愿看归月的眼,明明她此前总想,要是能多看看猫儿化人就好了。 “我带你到白玉京了。”归月抬手,掌心落在阮桃发顶。 她还是做不到引玉那般,浓浓爱恋她不懂,只是她认定,做人须有始有终,做猫亦然。 阮桃匆忙仰头,她还是要看,要多看! 可她堪堪瞧见银发黑裳人那碧绿的眼,便被一道气劲急急震开。 归月笑了,取心头血简简单单,不过是划开胸膛。这事她已做过数回,只不过都是被龙娉所害。 没想到,如今是她要在自己心上划一道口子。 她隔着衣裳按住心口,指尖轻易便破开胸膛,直抵心尖。 她还是神采奕奕,她的爪抓过白玉门,逗过铃铎,挠过塔刹和菩提,也画过符,取心头血不在话下。 这下,她可就要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她懂的,但她不怕,她天不怕地不怕。 引玉站立不动,听见归月喊她名字。 归月砸吧嘴,苦恼笑说:“晦雪天的酒,我还没喝上呢。”她将心头血抹上塔刹,塔刹上有绿光忽闪,血色隐入其中。 但见塔刹好似结痂脱落,那无形汁液随之显形,变作飞屑迎风而去。 屏障,已开。 “归月!”阮桃周身冷却,奔上前去。 归月身形骤矮,又变回了猫儿,碧眼逐渐失色,成了尘封的旧翡翠。 引玉走上前,堪堪抓住归月的魂,不动声色地将它按回归月壳中。 哪里按得回去,不过是她捂得紧。 莲升欲拉引玉的手,却见她仰头笑了。 引玉捂紧归月的魂灵,说:“我想她再喝上晦雪天的酒,我料她来世也还是想当猫。” 莲升微顿,哑声说:“养魂,把她的魂寓于此地,十年百年,又或是千年一过,她生而又是那猫儿仙。” 正如她当时。 “要怎么做?”阮桃趔趄着跌在塔刹边,她那在眼眶里酝了好多年的眼泪,好似闸门大开,终于在此刻倾泻。 她起初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眼泪流进嘴里,叫她觉得咸。 好咸,而心又是酸楚的,她好像要被腌坏了。 莲升伸出的手悬了良久,还是落到了猫儿头上。她将尘埃拂开,说:“要将她的魂镇在此处,寓于骨中,要以瑞光养骨,令其不朽不灭。” “一直?”阮桃眼睛通红,双手颤抖不已地接起眼泪,怎的接不完呢。 “直到她大梦醒来,魂骨相融。”莲升起身,正欲掐术。 镇魂的术法还未用上,边上倏然长出桃树一株。桃树的根茎本不该盘虬在地,它却张牙舞爪,将猫儿的躯和魂缠在其中。 耳报神掉在地上,引玉不再捂归月的魂,捡了木人便往后避开。 桃树的根将猫儿严严实实裹起,分枝缠上塔刹,将它死死环抱。 镇魂一事,阮桃最是擅长,她要归月齐齐全全回来。 粉衫的丫头从树后探头,却已不是初见时颤巍巍的模样,她盈盈笑了,说:“仙姑安心去,有我在这守着她。” 这是她的依恋,她会守住。 当时归月不正是想效仿引玉在小悟墟养他人之魂么,她未做成之事,阮桃做了。 原来,是命定。 引玉抬手触摸桃枝,见枝上桃色渐显,才知阮桃的劫原来就在此处。 她看向莲升,说:“上回我在骰里神志不清,此番你挽我过去。” 莲升牵她,对桃树微微颔首,既是对阮桃,亦是对归月说:“后会有期。” 两人的身影穿过塔刹,寂静小悟墟中独留阮桃一人。 阮桃闭目不动,挨着桃树站了良久,直到有一物落上眼睑,不得已抬手揉眼。 揉上去才知,这粉嫩的一片是桃花啊。 开花了。 祥乐寺里的桃树都是先花后叶,她却是先长了叶,才开的花。 再一看,桃花长出不过一弹指,竟就结了桃。 粉衫丫头踮脚去摘,在手中捂了良久,嘟囔说:“本是想让你先尝的,可你如今尝不了,放坏可如何是好,我来替你。” 说着,她低头咬下一口,桃肉还含在嘴里,竟又是泪水涟涟。 脆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五卷 完,这卷章节多一些,其实字数是差不多的 小宝们六一快乐! ☆ 化我祸灾 ☆ 第178章 这次不再是天旋地转, 只好像云开雾释。 所有在小荒渚和慧水赤山走过的弯路,所有的爱恨痴嗔,似乎都是为了此刻。 缘到,便见转机。 缘到, 便能摧破烦恼。 引玉和莲升挽手步入塔刹, 片刻后有如从高处跌落, 跌进一线天里。 三千大小世界,于慧水赤山而言, 其实不过是一线天,此时的一线天正是小荒渚。 去的时候是在夜间, 如今回来, 竟还是月色浓浓。 虽明知归月终有一天会当回那小猫仙, 引玉还是郁气难舒。 她等过漫长的七世,知道那些时日有多难熬, 只庆幸, 一切终归还是望得到头的。 引玉眼如蒙雾,见群山吐翠, 又见破裂石台,便知这是草莽山。 恍惚中,她竟然觉得,慧水赤山只是她失神时做的一场梦,大梦三千,不过尘世一眨眼。 “明珰。” 一声呼唤。 引玉这才完完全全醒神, 蓦地看向莲升,自我解嘲:“折返一趟好比行船, 头晕目眩。” “你乏了。”莲升穿的明明还是白衬衫和马面裙, 却叫引玉觉得陌生了。 头脑里多了千里记忆, 又在慧水赤山天天看红裙,岂会不陌生。 引玉看自己这一身装束也陌生,不由得一哧,再慢吞吞摸向腰际,毫不意外地摸到了烟杆。 “你看。”莲升语气平平。 引玉已有好一段时日没碰烟杆,如今忍不住拿起来把玩。 她余光斜见远处怪异的阴影,扭头定睛,才知无嫌那硕大一尊的石像竟成了…… 乱石一堆。 分明是有人来过,还打砸一通。 像不成像,碎得无比彻底,大半已成齑粉,连轮廓都拼不起来了。 “谁做的,总不会是灵命。”引玉皱眉,将烟杆举至鼻边,还能闻到寡淡的烟草香。 夜色过浓,第一眼未觉有异,再一看,才发现碎石上竟然贴有符箓。 不止碎石,遍山都是符箓。 “看看画的是什么符。”引玉眯眼走近,伸手捏住符箓一角。 她不揭,不过是看看。 “四门来过。”莲升看清符箓便说。 说是四门,是因为鱼家只有“鱼泽芝”会画符,鱼泽芝不在,此地自然不会有鱼家的痕迹。 不错,符纸是一样的,但符文画法不同,引玉一眼便认出来,哪些是吕家所画,哪些是封家所画,又有哪些是邬家和柳家画的。 她松开符纸,说:“用来驱邪除煞的,没什么稀奇。” 莲升定定凝视碎石堆,见碎石中没有灵气流转,也没有魂魄藏身,才移开目光说:“我曾怀疑,灵命会不会就藏在这石像当中,如今看来,必无可能。” “想到牠这么多年,竟和我同在小荒渚,真是令人咋舌。”引玉停顿,少倾迟疑道:“但为什么,牠好像不曾觉察到我的所在,不与我交锋。” “难说,或许是魂力不济。”莲升也百思不解。 引玉又闻烟杆,轻轻吸气望天,说:“塔刹上有那等屏障,无嫌必也不能自如出入小荒渚。她行踪莫测,不过是辗转躲藏,看来先前多有错怪。” “不错。”莲升环视四周,说:“独独灵命藏身此地,也难怪牠需要用到役钉,要是没有役钉,祂的手如何伸得到慧水赤山。只是牠神识一通无嫌,必招天雷,所幸天雷不是时时都会降,否则无嫌必不能苟活。” “慧水赤山变化诸多,只要无嫌还是灵命的‘眼’,定会知晓你我重回小荒渚。”引玉低头,却已不见当时那困扰她许久的转经筒,而画卷也早归灵台。 “看此地状况,四门也该清楚无嫌当年造就的祸端了。”莲升转身要走,“先下山。” 见状,引玉不紧不慢地挨上莲升的背,力也不愿自己出,悠悠说:“和慧水赤山比,小荒渚的确要荒芜许多,灵气稀疏,让人连气也喘不顺,难为你在这陪我多年。” 莲升侧头看她,“是要谢我?” “有情人不说谢字。”引玉凑得近,像在咬耳朵。 两人正要走,地上忽然传来一个嫩生生的声音:“慢着,你们要下山就下山,要谈情就谈情,可别从老人家我身上踏过去!” 引玉才知耳报神掉在了地上,看那木眼珠转得飞快,分明气着呢。 想来是她回来时微微失神,一不小心就松了手,她弯腰捡起,说:“踩不着你。” 耳报神幽幽说:“谁知道呢,我看你俩刚才就没有要捡我的意思。” “捡了,等会下山还劳烦老人家您小点声,这可不是慧水赤山了,别吓着人。”引玉从石台上踏过,却已看不见那遍地的活死人。 疫鬼是莲升走前送走的,那满地的尸骨呢? “这点事,老人家我还是知道的。”耳报神哼哼,忽然拉长了调子,“想回邬家看看了,也不知道那地方如今是什么样。” “莫急。”引玉勾住木人的衣领,“叡城还远着呢。” “再回来,是什么心绪?”莲升看向引玉。 引玉久久才说:“平平常常。” 在此之前,她做过无数设想,如果再回小荒渚,她是会欣喜落泪,还是别的什么,没想到完完全全置身此境,竟平静得好像掀不起波澜。 “我倒是高兴。”耳报神的欣喜遮都遮不住,说话调子都跟着飘高了,“在这地方,我可是人人求着显灵的家仙,地位高着呢。” 引玉促狭一笑,“高到被人埋进泥里?” 耳报神哼哼不语。 草莽山的路好走了许多,日子显然已不是她们离开之时。那时暴雨刚停,到处泥泞,如今沙石干燥,也不怕泥水溅湿后脚跟。 一路下山,路还是原来的路,但在路经草莽村时,竟能看见灯光,明显是有一些村民搬回来住了。 养在村里的土狗极为机警,察觉有人靠近,便吠个不停。 莲升抬手抵唇,那狗顿时消停。 引玉望过去,见那小黄狗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戏谑说:“怎么还吓唬狗呢。” “省得吵醒村里人。”莲升倒也没说错,却不承认自己的私心,她不过是喜静怕吵,和引玉反着来。 引玉朝山下看,呵气说:“四门未必会报警,但振和紫应该已经报过警了。 她们上山之前,振和紫曾也阻止过,久未等到她们下山,想必比四门人更急。 “无妨,就当是人间蒸发,如今又回来了。”莲升平静道。 村外路灯明亮,引玉定定打量莲升,没想到莲升当时被劈焦的半个身竟完好无损,看不出一丝受伤痕迹。 莲升有所察觉,才解释说:“原来那个身没法用了,这是我捏造的。” 引玉摸向莲升下巴,摸着可不像假的,笑说:“好在神力也能带过来,否则鱼老板便要下山吓唬人了。” “鱼老板?”莲升意味深长地看她。 “嫌疏远了?”引玉松手,抬臂咬住烟嘴,转而往身上摸了好一阵,没能摸出烟丝盒。 想起来,她上山时只带了烟杆,压根没带烟丝。 车停在山脚下,除了蒙上一层尘外,和以前无甚不同。 引玉微微一愣,说:“难道四门和振和紫都没有报警?还以为这车会被拉走。” 莲升看车上连掌印指痕都没有,皱眉说:“或许四门中有谁发了话,这样也好,省得我们还得走着回去。” 好在草莽山偏僻,鲜少有人来,她们停车的地方也不在山径附近,否则要是被人瞧见,这车迟早要被拉走。 莲升解开锁,刚打开车门便顿住了。 “怎么?”引玉想拉车门,手刚碰着把手,便闻到一股泥腥味。 这泥腥味刺鼻,带着一股死气。 莲升还是坐进了车里,打开车顶灯,目光一抬便看向后视镜。 车里没有脏东西,这气味又是打哪儿来的? 引玉上车后也看不出究竟,只好懒懒散散倚着,说:“或许这些天下过雨,气味钻进来便散不出去了。” 这理由很是牵强,但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到其他,除非是…… 灵命。 光有气味,其他什么痕迹都没有,看车外也是一干二净,既无脚印,也没有指痕。 除了灵命,这小荒渚应当鲜少有人能做到。 “开车吧,鱼老板。”引玉笑说。 许久没有提起这个称呼,如今一说,她便停不下来了。 莲升开车回了旅店,车技没半点生疏,开得那叫稳稳当当。 旅店还是开着门的,前台的女生昏昏欲睡,被车灯一晃便惊醒抬头。 这光亮叫她看不清车牌号,她眯眼打量片刻,以为是来新客了,便拉开抽屉拨弄起房卡。 待那车灯一熄,女生便怔住了,心说这车牌号怎这么熟悉,客人似乎来过。 来过!她心惊肉跳,寒毛都竖了起来,又喜又惊。 引玉和莲升相继下车,刚拉开玻璃门,便见前台露出惊恐神色,根本是想走,又不敢走。 “好久不见。”引玉一笑,前台就更怕了。 莲升下颌微抬,目光睨向这姑娘放在桌上的手机,说:“你给振老板打个电话。” 女生连忙照做,一刻也不敢缓,电话一通,她便瞟着这两人,支支吾吾地说:“紫姐,客人回来了,就、就是之前进了草莽山的那两位。” 不过一会,楼上传来脚步声,振和紫穿着睡衣就跑了下来,久久回不过神。 “你们……之前上哪去了?” 此时已是凌晨四点,但振和紫毫无睡意,扭头就让前台的姑娘去泡了茶。 振和紫看向门外,不假思索地放下卷帘门,直到从外边看不进来了,才松下一口气说:“你们怎去了那么久,一个月前,有人来这里问起你们,我说我不知道,他们竟还想查住宿记录,我想他们又不是警察,没资格查我,所以没理会。” 她微作停顿,悄悄打量这二人,见她们和离开前一个样,更是吃惊,又说:“后来我暗中发现他们要上山,就悄悄跟在后面。” “他们打砸了石像,还贴符了?”引玉猜到是吕冬青一行人。 振和紫点头,不安地说:“这些年没人敢进山,草莽村又屡屡有人染上怪病,我们是一步也不敢靠近碑石,自然也没有想过,山里竟然会是那样。就那天,我跟着那些人进去,才知道里面满是白骨,还有腐烂的尸!” “尸骨是他们处理的?”引玉抱臂,烟杆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胳膊上敲。 茶已经泡好,振和紫给引玉和莲升倒上,自个却嫌烫,渴得等不及放凉,拧开矿泉水便说:“不错,有男有女,其中有两位看着已经七老八十了,人数我倒是忘了。” “果然是他们。”莲升端起茶杯,轻轻一吹。 振和紫诧异:“认识?” “你可听说过叡城五门。”莲升目光平静。 振和紫隐约听说过,神色恍惚地继续说:“他们见到石像,气到当场打砸,后来又贴符驱鬼,还将四处的尸骨安葬在一起。普通人见到那种事,理应是先报警,他们却就地做法,在发现我后,还让我不要声张。” 引玉松开双臂,伸手捧起茶杯。 振和紫看着她俩,继续说:“那些人进山进得轻易,而且山上疫鬼似乎都没了,是不是二位做的?” “你猜对了。”莲升坦然。 振和紫神色复杂,久久才问:“两位接下来要做什么?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尽管说。” “你帮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么。”引玉含上杯沿,小试茶温,说:“我们得先回叡城一趟。” 作者有话说: =3= 第179章 振和紫从记事起就在牙樯滩, 近三十年也不曾离开过。 她倒是知道这两人是从叡城来的,眼下也一定有迫切之事,所以不出声挽留,只说:“上次疫鬼的事, 我还没有正式道谢。” “举手之劳。”引玉又呷了一口茶。 振和紫愧欠一笑, 说:“原来想说, 在二位下山之后,请二位吃顿饭, 如今看,饭是来不及请了。” “先赊着, 这饭改日再来讨。”引玉不想振和紫留下遗憾, 便给她留了个念想。 她放下茶杯, 又拿起烟杆把玩。 振和紫这才真心笑了,但她想到一事, 笑意微僵, 说:“想起来,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两位。” “什么?”引玉见她变了脸色, 猜测那东西绝非善物。 振和紫捏紧裹在睡衣外的毯子,起身说:“你们看到就知道了,我光说也说不清楚,还麻烦两位坐等。” 说着,她放慢脚步上楼,冲那在楼梯上回避的女生使了个眼色, 说:“你去歇着吧,店门我明早起来再开。” “谢谢紫姐。”女生局促转身, 慢吞吞挪了几步, 待到屋门前, 开门关门一气呵成,这才松下一口气。 只引玉和莲升坐在楼下,如今没别人,引玉又不规矩了。 引玉拿着烟杆,往莲升膝头敲了两下,说:“虽然说,当时被拐进画里的人都安然无恙,无嫌埋下的祸根也初显一角,不过。” “不过什么?”莲升坐直身看她。 “吕冬青他们怕是要觉得,鱼老板是我拐走的。”引玉靠过去,不用烟杆了,掌心往莲升膝头上一撑,又说:“我看起来就像是会那么做的。” “那还是归咎于无嫌吧。”莲升说得自然,“别让人觉得,我好似轻轻松松就会跟人走。” “也是。”引玉抬手往莲升眉心摸,见不着那花钿,还挺不习惯。 房子老旧,就算振和紫刻意放轻脚步,楼梯也还是会被踏得嘎吱响。且不说她起先下楼时,跑得匆匆忙忙,其实振和崇早就惊醒了。 又听见脚步声,振和崇不假思索地开门探头,见是振和紫,才卸下气力说:“紫姐,你大半夜在折腾什么。” 话刚说完,他咬到舌头,嘶了一声说:“不会是又碰上怪事了吧。” 振和紫摇头,说:“我进屋拿个东西,你一会跟我下去。” 振和崇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他周身绷紧地走出过道,还没下楼,目光刚越出围栏,便看见楼下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他顿时明白振和紫为什么半夜不睡。 “紫姐,她们……” 振和紫抬手抵在唇前,惴惴不安看向楼下门窗,似乎担心隔墙有耳。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明明是自家旅店,却比谁都拘谨不安。 振和崇噤声,下楼后便直挺挺地站在振和紫边上,生怕归来的两位住客已非活人。他神色又像初见之时,活脱脱一个刺儿头。 他是怕,但怕也得站在振和紫边上,心想要是出事,他拉起振和紫就跑,绝不会独自逃命。 “吓着了?”引玉懒散倚着,没事人一般,好似她不曾消失过。 振和崇更是不敢放松神色。 “没事。”振和紫往振和崇腰侧拍去,“她们那天还帮咱们除了疫鬼,山上疫鬼也是她们驱的,没有她们,村里人哪里敢回去。” 话倒是不错,但振和崇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大鬼吃小鬼,谁知她们是什么鬼。 “振老板刚才说,要给我们看东西。”引玉往振和紫手里看。 “对,是前几天在旅店门外发现的。”振和紫紧皱眉头,面上怵色尽显。 “是什么。”引玉皱眉。 振和紫有些许犹豫,她手上没拿东西,是因为那玩意被她放在兜里了。她干脆摸兜,取出来一只铁盒,铁盒看起来无甚稀奇。 她不急着打开,只说:“二位可还记得,我们这旅店门外是放了水盂的,专用来验那‘死人钱’。” “记得,就是死人拿纸币糊弄活人,真真假假,一碰水便知究竟。”引玉看向铁盒,盒中并无鬼气,不知盒中物和那水盂有何牵连。 振和紫反复舔起干燥嘴唇,又咽下矿泉水润喉,良久才说:“两位也知道,我们这旅店平时客人少,有时候整天都不会开门。那是一周前,天还没亮的时候,我醒得比店里其他人都早,就一个人下来了。” “那天有客人?”莲升淡声。 振和紫摇头,额上冒出冷汗,眸光倏然一动,盯住卷帘门和地板间的细细一道缝,说:“自从两位离开,其实草莽山就没有闹过鬼了,有不少人搬回了山上,我们之所以没回去,是因为旅店搬不走。” “愿闻其详。”莲升注视她。 振和紫一直侧着头,避开目光,说:“那天我按了遥控,卷帘门才刚打开一道缝,就看见有双腿杵在外边。那人穿着布鞋,鞋是湿的,鞋边全是泥,我以为是山上下来的人,但又想起来,那几天根本没下雨。” “不是村民?”引玉若有所思。 振和紫往额角按去,抹去一滴汗珠,说:“我以为是村民,便问他是想买烟还是买酒,或是别的什么,那人不答。当时我没有多想,低头整理柜台,等那卷帘门完全打开,却发现门外已经没有人影了。” 她嘴唇发干,干脆把铁盒递给引玉,盒中物随即一滚,似是铜铁一类的东西。 振和紫继续说:“我出去找他,猜想是多年在外的村民,想买东西却怯于开口。可我出去之后,还是不见人影,才要转身,身后便是扑通一声响。” 水盂里想必是有水的,引玉想。 果不其然,振和紫说:“我转身往水盂里看,发现盂底沉着一物,后来我仔细检查过,那东西根本不可能是从楼上掉下去的。” 引玉接住铁盒,盒是单侧推开,打开时咔的一声。 打开竟见,里面是一枚生锈的长钉,她比划了一下,有近两寸长。 “我捞出来了,却不敢丢,因为事出诡异。”振和紫倒也是奇人,换作别人,丢还来不及。 “你也不怕这东西脏?”引玉将钉子捏在两指间,举起细看。 振和紫无奈摇头,“怎么会不怕,但如果和山上疫鬼有关,我还是得留着,谁知疫鬼会不会卷土又来,万一此物恰好是镇鬼要用的。” “况且。”她一顿,这才敢直视引玉和莲升,“我以为是两位投进去的,如今看,似乎不是。” “不是我们。”引玉把钉子放回盒中,隐约闻到钉上有一股泥腥味,再探才知,钉中寓有微薄灵力。 这泥腥味和残留在车上的,有些许像。 “紫姐,还有一样东西。”振和崇蓦地开口。 振和紫又翻出一物,这次拿出来的,是一张断口参差的纸片,纸片上一个字也没有,却有一滴墨。 墨迹也不稀奇,但振和紫说:“二位当天退了房,因为旅店无人光顾,所以两间房空了很久,不过我们还是有每天打扫,就在捡到铁钉后的第二天,我在窗缝间发现了这纸片。” 引玉接了过去,指腹从墨痕上一抹而过。 这不是她的墨,但留下纸片的人,必在暗示着什么。 莲升神色微变,问振和紫:“可还有其他。” 振和紫听得一愣,不知这两人是去了哪里,一段时日不见,说话越发咬文嚼字。她摇头说:“没别的了,昨天我还跟崇儿上山跳傩了,谁知道是不是鬼祟回来害人。” “这两样东西,我们可以带走么。”引玉把纸片放进铁盒,一起装着。 “当然。”振和紫露出笑,讪讪说:“二位要是不回来,这东西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莲升起身朝柜台看,说:“可否给我一张纸。” 纸?那可就容易了。 振和紫走向柜台,在桌上随手撕下一张,还顺道拿了笔,以为客人是要写字,谁知莲升只接了纸,却不拿笔。 引玉收好铁盒,跟着莲升走过去,双臂往柜台上一支,侧着身悠然自得地看她,说:“鱼老板又要展示手艺了?” 莲升睨她,折纸的手快得叫人眼花缭乱,旁人还未看明白,她就已经折成了。 是一朵莲,和在慧水赤山时折给沈兰翘的那朵有几分像。 “这纸莲放在门外水盂里,能保旅店鬼神不侵。”莲升伸手,纸莲就在掌中,“这两样东西和疫鬼无关,疫鬼除了,便不会回来。” “多谢。”振和紫捧了过去,犹豫着问:“这是寻常纸,放在盂中化了可怎么办。” “你放着就是了。”莲升吹开掌心纸屑,转身说:“我们该走了。” 振和紫把纸莲给了振和崇,赶紧打开卷帘门,看天色昏暗,思来想去还是问:“夜里开车不安全,不住一夜再走吗,房钱不收你们的。” “赶时间。”引玉礼貌一笑。 振和紫把人喊住,连忙说:“之前你们在这留了个信封,我去给你们拿来。” 引玉想起来,信封是上回被疫鬼上身的住客给的,里边都是钱,她摆手说:“不必,旅店收着吧。” 振和紫正想让振和崇去拿,却见引玉和莲升已经上车,车哪是她拦得住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 车灯晃远,门前昏黑。 振和崇走了出来,捧着纸莲手足无措地问:“紫姐,这东西真要放到水盂里?那里边不还有水么,是不是还得把水清了,可也保不齐以后会不会刮风下雨。” 振和紫还挺信那两人的,虽然她们行踪诡谲,确实叫人害怕。她不敢多看水盂,只怕又有什么东西掉进去,摆手说:“放吧,被疫鬼上身的她们都能救,一定也能救我们。” 振和崇只好把纸莲放到盂中,明明纸是普通的纸,却就是不沾水。 稀奇! 车开远后,闭嘴装作寻常木头的耳报神才得以开口,“原来山外是这景色,我当年老早就被无嫌压在石台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想到现在的汽车这么厉害,还能唱歌呢。” 引玉哧地笑了,打开铁盒晃上几下,钉子在盒中滚得叮铃响。她举高盒子凑近闻,还是闻不出蹊跷,说:“你猜是谁留的。” 莲升开车不答。 “一周前,那就不可能是无嫌,除非她又料事如神,早早就布下局。”引玉合上铁盒,放到腿边,说:“不过天门禁制已除,小荒渚塔刹已开,她多半也会回来。” 莲升飞快看向后视镜,说:“无嫌如果真是天算,也不会落到这田地。可别忘了,灵命绝非老实之人。” “也是。”引玉到处翻找,说:“当时落在山上的手机多半被捡走了,在旅店的时候,我本来想借用振老板的手机,后来想,给那几家打电话不如当面说。” “反正要回叡城,不急。”莲升说。 引玉想想又把铁钉拿出来,她自然不觉得这东西会是役钉,毕竟役钉无色无形,但或许……它暗示着役钉呢? “役钉?役钉怎么了,莫非是恐吓。” “嗯?”莲升又看向后视镜。 “先回叡城再说。”引玉再把钉子丢回盒中,终于在车上找到烟丝盒,说:“你慢些开。” 莲升了然,甚至还替她开了车窗,淡笑问:“瘾上来了?” 引玉含含糊糊地应声,搓了些烟丝点燃,朝窗外吐出一口气,说:“仙术是好,但凡物也有凡物的妙。” 莲升开得慢,省得风呼呼往车里灌。 “先回哪呢,回邬家还是你家。”引玉戏谑,“上你家吧,你家人多,一屋子都等着你呢。” “纸傀也算人?”莲升目不斜视,“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别让它们站到你我床头就好了。”离开了慧水赤山,引玉越发口无遮拦。 两日后,“鱼泽芝”的车风尘仆仆地开进了叡城,消息不过片刻便传到五门耳中。 作者有话说: =3= 第180章 “邬引玉”和“鱼泽芝”消失太久了, 久到五门快要放弃追寻,他们曾到过牙樯滩,又一路追寻进草莽山,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这两人好像凭空消失, 来时无影、去时无踪, 倒是留下了少许在此间逗留过的痕迹。 车开进叡城, 驶上高架桥,又从璀璨灯光中穿过, 叫人明白,妖鬼横行的慧水赤山已是在世界之外。 后座车窗还开着, 引玉昏睡了一路, 过了收费亭才彻底醒来。 她又捻了些烟丝, 目不转睛看着窗外,明明离开不及半年, 却好像隔了一世那么久, 偏她还认得每一条路,也叫得出商圈名字。 引玉眯眼, 看见鱼家名下的公司,不由哧了一声,咬住烟嘴含糊不清地说:“鱼老板走了这么久,鱼家的公司不会都垮了吧。” 莲升朝远处大厦飞快斜去一眼,说:“早在去牙樯滩的时候,我就安排妥当了, 否则怎么走得开。” “你不会捏了个自己模样的傀吧。”引玉啧啧道。 莲升淡哂,说:“有活人可以用, 为何要捏纸傀, 工资可不能白打。走前我说要出去办些事, 归期未定,有要事也不必联系,自行决策便可。” “这甩手掌柜,鱼老板怕是没少当。”引玉戏谑说。 莲升转动方向盘,朝后视镜睨去一眼,说:“本也不打算在小荒渚待一世,以后鱼家还指望他们。” 引玉想,灵命那事迟早会解决,如今已见曙光。 到时她和莲升必是要回慧水赤山的,可如今鱼素菡还不到十岁,成年遥遥,不知如何担得了鱼家家务。 “你还是捏个纸傀吧。”她轻飘飘开口。 “给你也捏一个?”莲升说。 她本意是想给引玉也做个替身,岂料,引玉故意曲解。 引玉似笑非笑地看向主驾,说:“行,给我也捏一个你,最好是能任我摆布的。” 莲升神色未变,将方向盘抓得死紧,少顷轻呵了一声,说:“我还不够任你摆布么。” “莲升。”引玉坐起身,伏到前边座椅上,说:“你想想那档子事,哪回不是我任你。” 下了高架桥,再过两个红绿灯,莲升踩下油门,一言不发直奔鱼家。 引玉不出声了,慵身倚了回去,省得刚到小荒渚便闹出事故。 这一路上,她盘算着,就算她们不特意露面,那几门也会紧赶慢赶找到鱼家,也算省时省力。 她思绪联翩,在慧水赤山时马不停蹄奔赴各地,如今眼皮一耷,竟又要睡着。 在慧水赤山积了许久的倦意,在此刻排山倒海涌出,盖住了她的意识。 近鱼家宅子,莲升终于放慢车速,说:“这边的路还记得么。” 引玉没应声。 莲升看了后视镜,才知这人又睡着了。她车上有院门的钥匙,按下后铁门便徐徐打开,院里的灯随之一亮。 在鱼泽芝“消失”的这段时日,拿了薪资的家政不曾罢工,宅子看起来还是和鱼泽芝离开时一样。 如今夜深,宅子的灯全亮着,能看见窗上映了人影,好似家宴,往来竟然全是人。 观宅中生息只二,便知是纸傀走动。有纸傀在,谅旁人也不敢入室行窃,许还会当鱼家夜夜笙歌,挥霍无度。 两缕生息,有一缕是鱼素菡的,另一缕则是那只名叫檬檬的狗。 莲升熄了车,回头看引玉歪歪斜斜躺在后座,手上烟杆将掉不掉,不禁摇头淡笑。 她不急着把引玉喊醒,在慧水赤山时,引玉想必日日忐忑,未能得过一日好眠。 她在车上不紧不慢地翻出一张黄纸,又像以前那样,随意撕出个人形,随后一打响指,那小人便从打开的窗缝中滑了出去,蹦蹦跳跳往屋门走。 纸人不敲门,它薄薄一片,自然是一个俯身就从底下穿过去了。 鱼家的纸傀虽没有神识,却会模仿活人,起舞的起舞,看电视的看电视,有的还照着电视中的画面,三三两两演起一出默剧。 见来了生面孔,一众纸傀纷纷扭头,全朝地上那怪显磕碜的纸人看去。 屋中的纸傀都是用彩纸和篾条做的,还用彩笔画了眉眼,乍一看仿若活人,反观地上那不及巴掌大的纸人,薄薄一片好似儿戏。 好在纸人不知美丑,只知是来了“客”,所以才扭头去看。 地上纸人哪里知怯,横冲直撞地奔上楼,又一个滑身,便滑到了鱼素菡房中。 鱼素菡坐在地毯上拼乐高,拼的是只黄毛小狗,只差个尾巴就拼齐了,看模样有几分像檬檬。 她无甚变化,就算鱼泽芝不在家,也还是干干净净一个小丫头。 檬檬趴在鱼素菡身边吐舌,耳朵忽地一动,立起身便朝门边看去。 乐高撒了遍地,有的离得远,鱼素菡够不着,便说:“檬檬,给我拿黄色的那块,在床脚。” 檬檬没理会,放轻了步子踱到门边,在那纸人要从它边上溜过时,低头就舔了上去。 纸人沾到它的舌上,它想吐都吐不掉,只能可怜巴巴地走到鱼素菡跟前,大脑袋往鱼素菡腿上撘。 鱼素菡看到纸人,哪还管手里的乐高,起身就往窗边跑。 院里亮着灯,明摆着多了一辆车,车牌号何等熟悉。 鱼素菡双眼骤亮,弯腰便扯下檬檬舌上的纸人,连拖鞋也没穿,啪嗒啪嗒就往楼下跑。 楼下纸人又纷纷扭头,见是鱼素菡,便继续忙手头之事,好像它们才是屋中做主的。 推开门,鱼素菡猛地顿住,两只脚踩在一块,知道鱼泽芝要是看到她没穿鞋,一定要生气。她回头,急切地喊:“檬檬,鞋子。” 檬檬叼着一双鞋跑近,放下后狂摇尾巴,一副讨夸的模样,可惜它叼错了鞋,这码数一看就不是鱼素菡的。 鱼素菡管不上太多,穿上鞋便跑到车边,双手撘到车窗上。她还未喊出声,便见莲升食指抵着唇,极轻地嘘了一声。 引玉还在睡,她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做梦,如今那铁盒就在身侧,她意识浑噩,隐约看见黑暗中有人远远站着。 那人身穿泥色的僧尼长袍,披散的长发久未打理,显得枯黄而粗糙。她不转头,手中珠串捻得无比快,似乎很不安。 是无嫌。 无嫌始终不转身,背影瘦如麻杆,只说:“我说不了太多话,尽快找到我。” 引玉蓦地睁眼,手从腿上滑落,无意将铁盒推下沙发,烟杆也从手里滑出,她只堪堪接住烟杆。 她放好烟杆才去拾铁盒,坐起才看到窗外站着个矮墩墩的身影,说:“怎么不叫醒我,还让小孩在外边等。” “省得吵着你。”莲升这才开门下车,往鱼素菡发顶拍去。 鱼素菡朝后座投去一眼,又望向莲升。久久不见,她眼里连一丝担忧也没有,也不好奇,于她而言,“鱼泽芝”无所不能,就算消失一段时日,也一定不会碰上危险。 也正因如此,她才能从鱼响戈和魏流杏故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刚才想说什么。”莲升问。 鱼素菡目色锃亮,灵动得好似鹿儿,说:“我这些天学到了好多,功课一样也没有落下,还会和纸人合奏钢琴了。” 莲升淡哂,说:“等会弹给我听。” 鱼素菡狐疑看她,半晌没说话。 “怎么了。”莲升问。 鱼素菡摇头,兴冲冲往屋子里跑,随意挑了个纸人就往钢琴边上拉。 纸人懵懵坐下,一抬手还真弹起来了,可惜是篾条和麻纸做的,弹得稍显卡顿。 屋外,莲升给引玉拉开车门,说:“久未回来,车门忘记怎么拉了?” 引玉坐在车里看她,歪着身笑,说:“不是不会,是要请,我是鱼家的客,鱼老板不请我,我可不下车。” 莲升是没了花钿,但眼里更藏不住欲。 她抬手撑在车门上,身俯向前,平视起引玉兴味十足的眼,问:“你倒是说说,怎样才请得动你。” 引玉往唇边一指,拿起烟杆在手上打了个转,看样子不请是当真不下车了。 莲升看了良久,却不如引玉的愿,只是垂下手,指腹用力地压向她的唇边。 “怎么回到小荒渚,你还克制了许多。”引玉噙笑低头,推开烟丝盒。 还没捻着烟丝,她的手便被扯起,打开的烟丝盒蓦地摔出,浓浓烟草味铺撒开来。 “打散了我的烟丝,是要赔的。”引玉说。 “改日赔给你,怎么赔你说了算。”莲升浅尝慢品地咬住引玉的手指骨,心底的欲被冲鼻烟草一勾,便呼啸着冲到齿间,唯想将这人骨头不剩地吃下。 但她不能,她浅泄了唇齿之痒,便松口说:“下车。” 这回引玉不捡烟丝盒了,明摆着是在效仿莲升的举动,咬起自己的手指说:“你看,这不就亲着了么。” 说完,她终于躬身下车,后脚刚离,便听见车里传出一个声音。 “我呢?”耳报神幽幽说。 引玉岂会承认又忘了它,伸手提起那花裙木人,说:“还以为你喜欢这高档铁盒子,想你多待一阵。” “我要看点别的铁盒子,容我看看,这鱼家变成什么样了。”耳报神说话怪腔怪调,“如今的人可真会享受,连房子都比先时豪华,那一个个铜铁方块也不知道是什么,想必花了不少钱吧。” “哪个铜铁方块。”引玉勾着耳报神的衣领。 耳报神又哼,稚着声别别扭扭地说:“那个呼呼转的。” “空调外机。”引玉说。 耳报神听都没听说过,从它被镇到石台下算起,到如今已有百年,百年变化之大,大到它好像成了那山林野人。 都怪无嫌! 进门前,引玉敛了神色,说:“久不做梦,刚才在车上不过是小憩一会,竟看见无嫌了。” 莲升顿步。 如今说起无嫌,就连耳报神也无甚反应了。 引玉眉梢微抬,说:“那钉子我探过了,不能借之回溯,来源不明。不过梦中人始终不回头,背影和声音像无嫌,但未必是她。” 毕竟钉子是一个多星期前出现的,比她们回来的时日早太多了。 “她说了什么。”莲升皱眉问。 “让我们快些找她。”引玉看向屋中,听到断断续续的钢琴曲,说:“最熟悉无嫌的人可就是灵命了,我怀疑掷下钉子的就是牠,此番你我虽急,但灵命更急。” “快些找牠?恐怕是陷阱。”莲升踏入屋门,满屋的纸扎人又纷纷扭头。 这回纸扎人哪还光看不动,甚至一窝蜂涌去,就连那被鱼素菡拉去弹钢琴的也不例外。 这些纸扎全是莲升亲手做的,一只只好似狗儿,循着主人气味而去,真的狗儿却蹲在钢琴边,嗷嗷地欢叫了两声。 莲升只一挥手,纸扎便顿在原地,她扫视屋中一圈,问鱼素菡:“素菡,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来过客人么。” 鱼素菡走过去,路过沙发时把玩偶抱进怀里,仰头说:“头几天有客人来,后来就没了,吕家和封家的爷爷来过。” 她怯怯看向引玉,还是有些怕生,说:“宋姨来过,还有萃珲八宝楼的祁老板也来了。” 宋姨不出意外就是宋有稚,但是…… “祁羽非?她来做什么。”引玉一哧,看向莲升,“你欠她货款了?” “自然没有。”莲升看鱼素菡神色无异,便知道吕冬青和封鹏起等人不过是过来看看,不曾在小孩面前提及太多。 但她想到振和紫拿到的铁钉和纸片,俯身看着鱼素菡说:“家里可有出现脏东西。” 寻常人家的小孩,别说看见“脏东西”,光是听这一说,便要被吓哭。 鱼素菡自小和鬼祟打交道,自然不会哭,摇头说:“没有,这段时间没见过哇呜。” “哇呜”是小孩口中的鬼。 不过鱼素菡低下头,怯声怯气说:“家里坏了好多纸扎,有的要给我洗澡,碰了水就坏了,有一些想做饭,被烧没了。” 满屋的纸扎,烧起来那还得了。 莲升却不慌不忙,问:“那是谁灭的火。” “纸扎。”鱼素菡说。 难怪坏了那么多。 作者有话说: =3= 第181章 鱼素菡垂头不动, 知道这样的纸扎光是做上一只,就得费上不少心力,如今宅子里的纸扎稀稀拉拉,坏了得有半数多。 这坏的哪单单是纸扎, 分明是鱼泽芝的心血。 “坏就坏了, 再做就是。”莲升不甚在意。 鱼素菡还是不抬头, 在鱼响戈和魏流杏离世后,她平日里不爱见人, 幸而有满满一屋子的纸扎,才不至于变得孤僻古怪。 那些纸扎, 有的自她出生起就陪着她, 有的是她在电视中看着喜欢, 便求着鱼泽芝给她做一个相像的。 经年累月的陪伴,鱼素菡早把纸扎当作玩伴, 少了眼熟的那么几个, 她还挺难过,即使心里清楚, 纸扎本就不是活物。 “这小孩倒是长情。”引玉替莲升把话说了,“去玩儿,不怪你。” 鱼素菡不吭声,紧紧搂着怀中玩偶,压得那玩偶都快走样了。 “钢琴听到了,挺好。”莲升往鱼素菡发顶轻拍, 收了手便要往楼上走,对引玉说:“衣服先穿我的, 改天再回邬家取。” “我把衣柜整个搬来?”引玉抱臂, 一副要在鱼家长住的模样。 “你乐意便搬。”莲升扶着栏杆, “不乐意就做个新的,要么将就着挤挤。” 她话音方落,衣角便被拉住,还以为是引玉,故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 一听,脚步声窸窸窣窣,分明不是。 鱼素菡跟在后边,拉着莲升的衣角说:“坏的那几只,能不能救回来?” 原来是在纠结这事。 莲升停住脚步,回头见引玉在鱼素菡边上好整以暇地笑。 她移开目光,看向鱼素菡发顶,说:“你说说是哪几个,烧成灰化成水的,我哪里认得出来。” 鱼素菡听出莲升言下之意是可以救,眉间登时扬出喜意,将坏的其中几个描述出来,说:“一个是穿花裙的,蓝白色的花,还有个是穿黑衬衣黑长裤的,那穿墨绿旗袍的姐姐也要,还有头顶上扎了个红色大蝴蝶结的。” 引玉知道这小孩长情,没想到对每个都长情,竟一口气说了十来个,没一个重样的,叫她听得脑仁嗡嗡。她也不知莲升记不记得清,反正她是听过就忘了。 “迟些做,不会少。”莲升淡声,察觉衣角微松,又说:“等会如果来电话,便去接了,敲门告诉我是谁打来的。” 鱼素菡应声,趿拉着不称脚的拖鞋跑远,用力地扑到了沙发上,檬檬也跟着扑。 莲升又要上楼,岂料衣角又被拉住,这回不必怀疑,一定是引玉。她回头,便见引玉下颌微抬,朝墙上座机努去。 “不给祁羽非打个电话么。”引玉还惦记着鱼素菡刚才说的话。 “这么急?”莲升眉梢微抬,转身下了楼梯。 “急,不早些问清楚,今夜是睡不好了。”引玉松开莲升衣摆,拿起墙上座机递出去,说:“那时要不是误打误撞,在萃珲八宝楼看到了关于无嫌的消息,我怕是还得走不少弯路。” 莲升接过去,在通话记录里找起祁羽非的号码,但光有号码没有备注,她怎知道哪个是祁羽非的。 “退。”引玉挨在墙上看。 莲升便倒了回去。 “退,再退。”引玉一顿,说:“就这个了。” 莲升不动声色地看她。 引玉笑了,凑到莲升唇边闻,说:“也没呷醋,怎么是酸的。” “记得倒是清楚。”莲升淡淡道。 “我是萃珲八宝楼的常客,时不时就要找她。”引玉真当莲升呷醋了,指腹压上莲升唇角,抹了两下说:“况且她那号码好记,我记得也不稀奇。” 莲升不咸不淡地嗤上一声,这才给祁羽非打去电话。 电话响了许久也没人接听,看时间已近十二点,不知道祁羽非是不是睡了。 “再打。”引玉耐心十足。 第二次拨过去,电话终于被接通。 祁羽非应当是睡下了,接通时嗓音里挟着困意,良久才问:“鱼泽芝?” 这号码她打过几次,就为了问鱼素菡,鱼泽芝回来不曾,可那鱼素菡岂会主动给她打电话,所以她一猜便知道是谁。 “是我。”莲升开门见山地说:“素菡说,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来过鱼家。” “是。”祁羽非爽快承认,“吕封两个老爷子来找过我,就因为邬引玉失踪前曾和我联系,我联系不上她,便找你,谁知你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吕老竟还找到你那了。”莲升语气平平。 祁羽非意味深长地问:“邬引玉在你边上么。” 话筒扩音不错,不把耳朵凑过去也能听到。 引玉靠近说:“别来无恙,祁楼主。” “我早该猜到你们俩关系不浅,上回我不在,楼里管事的坏了规矩,鱼老板拿红玉钓人,如今是钓着了?”祁羽非鼻里哼出声,“两个人同时没影,莫非是私奔去了。” 她在旁人面前开惯了玩笑,忍不住戏谑一句。 莲升默了片刻,绕开话题说:“吕封二老去找你时,可有问起什么。” “问了邬嫌的事,我倒是有查到一些,但资料太少了。那几个老头子太凶,我别无他法,只能把手上旧照片和报纸都交了出去,听说他们后来去了草莽山,后续如何我便不知道了。”祁羽非向来只谈钱,鲜少会主动说这么多。 她轻咳一声清清嗓子,继续说:“我曾猜想,邬嫌是不是飞升去了别的地方,我猜你们也是,不过这事没根没据的,不过是我异想天开,自然也没跟那几个老的说,否则我今儿就不是在萃珲八宝楼,而是在精神病院了。” “就这些?”莲升问。 祁羽非说:“是啊,不过你们到底去哪了,影都不见一个,还以为你们不会回来了,难道说,外边的世界不比叡城好?” “来日请你喝茶。”莲升一个问题也没答。 祁羽非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挂了电话便自个琢磨去了。 上楼进房,莲升还未开口,引玉便已关上房门。她抵在墙上咬住烟杆,眼一个劲往莲升身上瞟。 目光堂而皇之,莲升哪能毫无觉察,心说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来这小荒渚,这人越发放肆了。 放肆的不单是这打量的目光,还有心里无遮无掩的欲。 莲升想,要是起先在这小荒渚时,她便与引玉重修旧好,那正事会不会一件也做不成? 她不再想,在意识到自己俗心不满时,她便知道,她又着了引玉的道。 莲升拉开衣帽间,不做表情地挑拣了一番,取出看似是引玉平日会穿的衣裙,便给她抛了过去,说:“洗洗换上,迟些四门的电话必会打来,当然也可能直接登门拜访。” 引玉接住,顺手放在床边,在放下烟杆和烟丝盒后,才脱了鞋往浴室走。 莲升满腹的欲已将心潮搅乱,她不是圣人,只能保住一时的体面。 可她转念,恣心所欲又怎么不算体面。 她睨向浴室,不作声地拿起烟杆,闻起引玉惯来喜欢的烟草香。 可她才微微凑近,便听见引玉在浴室里说话,好似她被逮了个正着。 “你家浴室的玻璃,怎么不是透明的。” 莲升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淡声问:“你想如何?” “我想你看我。”引玉在里边说。 莲升放下烟杆,要是眉心还有花钿,想必已经红透。她按住眉心,走近浴室才知门虚虚掩着,里边的人别有用心。 这饵摆得明显,她如果咬钩,就是承认自己欲念缠身,承认自己烂俗无救。 “没有浴巾,莲升,给我送进来。” 莲升转身,拿到浴巾便一步踏进那明晃晃的陷阱,她是自甘落网。 引玉已在花洒下淋洗,排气未开,显得云雾浓浓。 她转身勾住莲升的衣领,将人勾到身前,一边还拉起莲升的手,说:“别把浴巾打湿了。” “我可以被打湿,浴巾不能?”莲升隔着水汽看她。 引玉笑了,踏乱水声从浴缸出来,坐到盥洗台上问:“我烟杆呢。” “你自己放在外边了。”莲升关上水,身上已经湿透,但她浑不在意,还是那冷淡姿态。 “拿进来,想抽一口了。”引玉屈起一条腿,伏在膝上笑,一双眼尤像湿了雨。 莲升单是朝她逼近,哪有去拿的意思,说:“洗便好好洗,在花洒下火是点不着的,抽什么。” 引玉怎会不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莲升朝她步近。她拉起莲升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按,说:“那这的呢。” 这的火呢,燃不燃得? 莲升分开她的膝,贴得无比近,迫得她挨在镜上进退两难。 引玉不说话了,只单是笑,还并着两指压在唇前,做出抽烟的姿态。 没有烟,也没有烟气,她却要将吐息落在莲升侧颊,说:“抽上了,怎么会点不着?” 莲升不语。 引玉并着的两指往莲升唇上压,说:“来一口?” 烧的也不知是她指间的“烟”,还是心头的欲。 浴室过会又哗哗作响,掩住零碎喘噎。 但见水汽弥漫,镜面蒙蒙,那在镜中索要无度的两个身影,跟着变得暗昧不清。 吕冬青的电话是在一个小时后打来的,是鱼素菡在楼下接了电话。鱼素菡和他寒暄了几句,便带着檬檬啪嗒啪嗒跑上楼。 不知道屋里人在做什么,鱼素菡敲门说:“吕伯伯来电话了,说等会要过来。” 未听到回应,鱼素菡又喊了一遍,屋里终于有人应声,但明显不是莲升和引玉的声音。 “听到了,老人家我勉为其难替你转达。” 鱼素菡只是微微一愣,鬼神之事她自小就耳濡目染,且不说这还是自家房子,她自然不会怕。 她闻声便往门缝下看,身已经完全趴下去了,还是什么也看不着。 屋里那东西又说:“找我呢?你把门开开,就能见到我了。” 鱼素菡不敢擅自开鱼泽芝的门,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门缝,神色很是警惕,就连她身侧的狗也伏着不动。 耳报神受够这委屈了,不惜做起哄骗小孩的事,吊着嗓子说:“你没见过鱼家的家仙吧,其实我就是,莫怕,我会帮你美言几句,害不着你,你把门开开。” 鱼素菡蓦地起身,却不碰门把,连拖带抱地将檬檬拉远,一声也不吭。 屋里,耳报神气得头上枝叶都萎了,心说这小孩怎就不受骗呢。 再过二十分钟,两人才从浴室出来,一眼便瞧见耳报神长出枝将自己撑起身,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这木人也就巴掌大,偏偏被枝干架高,能和两人平视,就好像没做好的稻草人。 引玉裹着浴巾,倦意浸满眉眼,睨了耳报神一眼,就问:“你想回邬家当家仙么。” 耳报神本已打好满腹的草稿,想要叱责这两人,未料引玉一开口竟问起这事。 它白眼也不翻了,收了枝便啪嗒落地,良久才闷闷地说:“虽说我对邬家是有些阴影,但我既然是邬家的家仙,哪有不回去的道理。” 引玉坐到床边,自己头发包着,却招手让莲升过去,轻手为对方擦起湿发,说:“我如果没记错,你也不是自愿当那家仙的。” 可不是么,被做成耳报神时,它也不过襁褓大,却遭了剖心剖肝的酷刑,如今连木头身也脱不得,好似身带枷锁,不能自在。 少倾,耳报神不情不愿说:“当时是苦,但后来邬家的人不曾怠慢过我,好吃好喝伺候,我又是看着邬家步步走到如今的,说恨也的确该恨,但罪不及众人。” “你倒也豁达。”引玉手上动作轻柔,其实是无甚气力了,只是人是被她淋湿的,头发自然得她来擦干。 莲升拉开抽屉,摸出一张创可贴,侧身给引玉贴到肩角。 创可贴一沾上,肩角渗血的齿印便看不见了。她不觉得愧疚,是招惹之人不知分寸。 引玉本还想凑近细闻莲升的发,那创可贴一沾上,也沾了她的嘴,她不紧不慢地偏开头,将“好香”二字咽下喉咙。 耳报神哼了一声,“老人家么,活到这年纪也看开了,要是事事记恨,事事要报,那我和无嫌又有何差。” 莲升弯腰捡起木人,问:“刚才素菡敲门了?” 耳报神的白眼又翻上了天,“人小孩在外边敲门,你们倒是厚颜无耻。她说吕家来电话了,等会多半要来人。” “还挺快。”引玉拎起床上的衣裙,到浴室里换。 两人下楼后不久,门铃还真响了。 鱼素菡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听见声音便抱起娃娃跑到门边,仰头看起监控。 来人不少,自打鱼泽芝离开,她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这么多活人了。 都算熟面孔,所以鱼素菡不怵。她不吱声,就光瞪着一双圆眼看莲升,生怕门外的人知道她在。 “素菡,开门。”莲升说。 鱼素菡踮脚开门,飞快退到墙边。 来的果然是吕冬青、封鹏起一行人,宋有稚和邬挽迎也在列。 作者有话说: =3= 第182章 在路上时, 吕冬青一行人忧心忡忡,不光做了诸多假设,还设想了不少问辞,就连桃木剑和符箓一类的也已备好, 就怕会有性命之忧。 那两人也不知是敌是友, 他们如何不怕。 身边人消失了这么久, 换作是别个,早就报警, 但他们是五门,此事玄乎其玄, 且不说, 邬引玉和鱼泽芝本就…… 异乎寻常。 一个是“鬼魂”托孤, 一个是“鬼魂”本身。 可事到如今,宋有稚还是不能将鱼泽芝完完全全视作鬼魂, 甚至无法将她定义为……任何一“物”。 只因为鱼泽芝是有活躯的, 还是能随着时日变化而徐徐长大的,和她本来面目一模一样的活躯。 嫁入邬家多年, 宋有稚见过千百诡事,此事却是前所未有的离奇。 为此,在邬嫌的恶念暴露后,她自行又探究了一番,隐隐察觉到,这两人打从一开始, 也许就是为邬嫌而来。 只是她们遮遮掩掩,宁愿做戏, 也不明牌。 到了鱼家, 不想院门竟是开着的, 众人颤颤巍巍下车,赶紧把镇鬼之物贴身带着,但吕冬青思前想后,觉得有失偏颇,又让大伙把东西都放回车上。 纵览这前二十三年,邬引玉和鱼泽芝从未做过坑害五门的事,更别提坑害其他无辜了,是他们错将邬嫌犯下的错归罪于她们。 门开的一瞬,他们冷不丁与楼上下来的引玉和莲升打上照面,几人俱是悚然一惊,尤其是吕冬青。 是吕冬青主动联系了祁羽非,也是他,强势地拿走了祁羽非手上的资料。 他看了那些报纸照片,无形之中便信了祁羽非的未尽之言,毕竟邬嫌的失踪的确蹊跷,而邬引玉和鱼泽芝亦是。 失踪是其一,其二是…… 草莽山上的诸多疫鬼,和那逆天法阵,可不是寻常人能轻松破解的。 吕冬青知道这两人的消失和邬嫌脱不开关系,当她们是应付邬嫌去了,可她们是在哪应付,如何应付,那般神神秘秘,莫非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如果真像祁羽非不曾明说的那样,邬嫌是去了三千世界当神仙,那他们区区凡人,和邬嫌硬碰岂不是以卵击石? 无人出声。 谁也不曾想到,邬引玉和鱼泽芝竟能丝毫不变。 寻常人不说经历大风大浪,就算是小灾小祸,也该有所变化,偏偏邬引玉和鱼泽芝一如从前。 她们身上好像没有一寸伤疤,神色平平常常,泰然自若。 吕冬青更加怀疑这两人的身份,越想,便越是忌惮。 屋中,鱼素菡素来不会主动和人打招呼,只朝门外人投去一眼,便飞快朝莲升跑去。她躲到莲升身后,只露出脑袋端量,一声也不吭。 可檬檬却是好客的脾性,尤其是在熟人面前,它当即摇头摆尾,挨着众人的腿蹭了一圈,才踱回鱼素菡身侧。 莲升朝门外众人微微颔首,摸了鱼素菡的发顶,低头说:“你到楼上去,该休息了。” 十二点已过,对小孩而言,属实算晚。 鱼素菡打起哈欠,抱紧怀中玩偶,跟檬檬一块跑上楼,一人一狗齐齐进屋,门一关便没了声。 厅堂里的纸傀不约而同地仰头,见莲升使了眼色,便纷纷往楼上赶,全守在鱼素菡门外。 纸人走动的簌簌声一停,引玉才看向远道而来的客人。 和她料想的一样,吕冬青和封鹏起果然会来,邬家的熟面孔也会来,只柳家,多半是还没找着失踪多年的千金,出面的依然是旧属。 引玉未出声,目光从他们脸上缓缓扫过,想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人群中,宋有稚目光闪躲,心知此人对邬家没有恶念,便也不像当初那么怕了。 邬挽迎倒还是那一丝不苟的模样,眼里除了疲意,竟还有担忧。 吕冬青迈进屋,故作从容地说:“回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 引玉走到吧台后,烟嘴已经送到唇边,但她不抽,单是嗅那残余烟味。 她笑说:“要是没打招呼,诸位怎么知道要来,我以为在车开进叡城的时候,就算打过招呼了。” 话虽不假,却显得四门以己度人了。 四门无人应声,吕冬青站在门内,有些无地自容。他干笑几声,坦诚说:“邬吕封柳四家,找了你们良久。” 引玉拿起莲升的藏酒,转动瓶身看起标签,自在得好像这鱼家才是她的住处,说:“喝酒还是喝茶?” 莲升已经坐到茶桌前,烧起了一壶水,抬手说:“既然来了,便坐坐,我想以吕老和封老的年纪,也不适合喝酒,我泡一壶淡茶招待几位。” 门外还是无人敢动,只吕冬青一人站在门里,好似孤立无援。 良久,竟是邬挽迎先开的口:“既然如此,不妨进去坐坐,茶水还是该趁热喝。” 吕冬青沉下一口气,杵着拐杖朝茶桌靠近,坐下后又得重新鼓起劲,才问出口:“你们去了哪里。” 引玉坐到莲升边上,揽起了泡茶的活儿。她将烟杆往边上一搁,拿起茶具便说:“几位既然已经在祁楼主那拿到东西,又怎会猜不到。” 猜到是一回事,而听当事人说起,便是另一回事了。 虽说引玉含糊其辞,未必就是承认。 吕冬青气息微急,余光不着痕迹地瞥向封鹏起,封鹏起也大吃一惊,两人俱不知该如何接话。 唯宋有稚,这里本该是最易受惊之人,在暗暗掐痛指腹后,颤声问起:“所以你到邬家,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邬嫌的事,是不是?” 引玉垂眼泡茶,坦白说:“的确是因为邬嫌,但也有其他不便告知的原因。” 既然是“不便告知”,那就是容不得他人过问。 宋有稚心里明白,邬其遇的死和“邬引玉”无关,所有的祸难都由邬嫌造就,是邬嫌恨透了五门,想将所有人统统拉下地狱。 她口干舌燥,摇头说:“既然是因为邬嫌,当初你和她,又何必在邬家做那一场戏,害得我……” 害她错怪,害她白白怕了多年。 宋有稚哽住,愧意满怀,苦涩道:“不过如今知道也不算晚,多谢。” 引玉有些诧异,她从未在宋有稚口中听到过一个“谢”字。她轻轻一哧,说:“无妨,当初有难言之隐,吓着了你们。” 宋有稚依旧垂着头,不敢看引玉。她的唇色因畏惧而越显苍白,喉咙哑到字音间钝涩明显,“如果不是你们,五门的劫难也不知要如何化解。” 莲升看引玉娴熟泡茶,便夹起茶杯挨个放到吕冬青等人面前,说:“无需言谢,这本就是我们该做的,我们为此而来。” 此话不假,小荒渚本不该遭此祸难,就算无嫌再恨再怨,她也没有那能力,是因为灵命,她才夺得判官之位,才筑得那石台,才进得了慧水赤山。 吕冬青微怔,哑声说:“二位有所不知,先前的判官阴寿已尽,我们曾斗胆问过新上任的判官,关于邬嫌的去向,他令我等切勿追查。” “此事牵连甚广,确实不宜多问。”莲升擦去桌上水迹。 吕冬青心跳如雷,索性不再问,摇头说:“想来……二位也是为了五门着想,五门还未郑重答谢,若非二位,我等还要被蒙在鼓里,世代如此,无止无休。” “吕老客气了。”引玉端壶起身,为吕冬青等人斟茶。 吕冬青怎好意思,连忙端杯喝上一口。他心中还是不太安宁,在暗暗打量引玉和莲升的神色后,谨慎发问:“不知邬嫌一事可得解决,两位此番回来,又是为什么?” “事情还未结束。”莲升只得说到这份上。 吕冬青怔住,哑声:“何意。” 其他几人也相继一愣,脊背发寒。 “事关重大,不便多说。”莲升朝吕冬青睨去一眼,从引玉手里揽过茶壶,将茶叶倒去,又重新泡上,说:“问多无益。” 引玉侧身打量莲升,慢声说:“诸位只需清楚,想要你们性命的,绝不会是我们。” 话已至此,封鹏起蓦地一僵。他默不作声地喝完杯中茶,见引玉又要给他满上,还似笑非笑看他,忙不迭抬手挡住,愧赧摇头。 “封老是嫌这茶不好?”引玉意味深长。 封鹏起坐立不安,说:“茶是好茶,是我没资格享用。” “此话怎讲?”引玉故意问。 封鹏起如何敢忘,当时他得知邬引玉和鱼泽芝要去牙樯滩,疑心这两人要作恶,便使唤起小鬼刁难阻拦,想害她们死在路上,差点酿下滔天大祸。 他脸色赤红,一鼓作气道:“先前多有得罪,我当时心急如焚,又被怨怒蒙了眼,差点将两位害了。” “当时是差点被你害了。”引玉慢悠悠地说。 封鹏起当即放下茶杯,从桌前退开,作势要行那大礼。 承人恩情,又险些做了那以怨报德之事,他怎能不跪! 但封鹏起终是没能跪下,有一股无形之力托住了他的膝,他不论如何矮身,都跪不下去。 吕冬青等人一看封鹏起神色,便知其中蹊跷,心知这两人果然身怀奇术,先前分明是故意藏拙,是他们有眼不识泰山了。 封鹏起满心惭愧无从疏解,一把老骨头颤颤不休。 “不是不愿接受封老的道歉,只是,这礼行不得。”莲升一动念,便收起了术法。 封鹏起得以动身,却不敢再跪了。他喉头酸涩,说:“不知如何才能弥补。” “好说。”引玉轻哧,“改天请吃顿饭吧,那盛鲜宝珍坊的菜式我还挺喜欢。” 封鹏起热泪盈眶,端坐到茶桌前,双手握拳道:“改日一定包它个十天半月,直到两位腻味。” 引玉咬住烟嘴,看莲升再替他们满上茶杯,说:“说来,我们不在的这段时日,可有发生过怪事。” “莫非。”吕冬青魂不守舍,“邬嫌……还没找着?” “此番我们不为找她。”莲升将手垂到桌下,那桌下没有抽屉,也没有机关,偏她再抬臂时,手里竟捏着一沓黄纸。 吕冬青回忆片刻,摇头说:“不曾发生过古怪之事。” 莲升折了数朵纸莲,送到吕冬青等人面前,无一人疏漏,说:“将纸莲带回去,往后会发生什么暂不好说,但纸莲能保诸位平安。” 她微顿,又说:“我和引玉之事,切莫对外提起,能瞒即瞒。” 众人怎敢不听,只盼邬嫌这事能早些结束,万不可再闹出人命了。 引玉倚在莲升边上,合起眼昏昏欲睡,倦意十足地说:“你们早些回去,该吃辄吃,该睡辄睡,别的无需管顾,便不送了。” 吕冬青等人如坐针毡,哪还能厚着脸皮逗留,捧好纸莲便相继起身。 吕冬青紧握拐杖,心里虽还是没底,可在有了这纸莲后,竟莫名心安,说:“今夜多有叨扰,有事还请与我等联系。” “两位开口,定义不容辞。”封鹏起也说。 事到如今,四门已不能再将她们当作寻常小辈,当是要奉若上宾的。 引玉见他们转身要走,才不紧不慢地睁了眼,当真没有要送的意思。 莲升任她倚靠,一边清理茶桌,说:“方才怎不见你说累。” 说的是浴室里时。 引玉但笑不语,如今没了别人,这才捻了些烟丝点燃。 窗外还亮着,却不是因为庭灯,而是有车还没有开走。 引玉点了烟丝才起身往窗边走,一眼认出是邬挽迎的车。 邬挽迎站在车边不动,一段时日不见,他面上又添了几分颓态,明明年岁也不算大,模样却衰老了许多。 看了良久,引玉走到门外,吐出烟说:“回去吧。” 邬挽迎转身上车,在庭中掉头,缓缓开离鱼家。 屋里,莲升默不作声靠近,伸手便将引玉拉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3= 第183章 “舍不得邬家了?”莲升关上房门, 还顺手关了玄关的灯。 所幸厅里还亮着,才不至于连眼前人都看不清。 引玉哪能不明白莲升的意思,分明是不想让鱼素菡看见,只是这灯关不关无甚区别, 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 她看向远处, 目光循着楼梯往上爬, 落在了鱼素菡门前。 那群纸扎还尽职尽责地守在鱼素菡门外,因为眼珠子是画的, 转不得,所以只得将整个头都扭过去, 仿佛好奇玄关前的两人在做什么。 它们哪有神识, 不过是照葫芦画瓢, 电视看得多了,一举一动也像极活人。 莲升打起响指, 清脆一下, 一众纸人纷纷面壁,谁也不能再转头。 引玉笑了, 却见莲升逼近,近到好似能堵住她的呼吸。 “还以为你会跟他们回去。”莲升松开引玉的手腕,转而按向她的肩头。 引玉顺势往墙上一倚,摸上莲升的脸,说:“回去是不会回去的,只是么, 岂会毫无感情,我在那待了二十来年, 总不能说忘就忘, 且不说那二十多年还挺有意思, 和在慧水赤山时完全不同。” 明明引玉的掌心无甚温度,莲升侧颊却好似被摸到发烫。 她在黑暗中纹丝不动地看着眼前人,按在引玉肩上的手略微收紧,说:“如何不同?” “你又不是没在这小荒渚待过,还需要我教你么,鱼老板。”引玉噙笑,肆无忌惮地抬手。 莲升的眉心被摸了个正着,但莲升不避,反还任之亵玩。她哑声说:“你再叫我一声‘鱼老板’?” 许是语气间藏有欲,所以听起来不像恼,只像调情。 引玉贴在墙上,悠然自得地说:“鱼老板,强买强卖的生意我不做的,你何不承认,你就是想听我这么叫你。就好比那时在小悟墟,要不是你准我在问心斋养鱼,我何必步步进犯,是你先埋的钩子,先放的饵。” 莲升不能辩驳。 引玉看她被逗得哑口无言,忍笑说:“你不应声,我就当你承认了。” 莲升早就承认,她的私心从来不是池底的泥,而是池里的鱼,一被惊扰,便要大动。 “又不是不给你喊,是我想听。”她改口。 “还会玩儿花样了?鱼老板。”引玉得寸进尺,用指尖勾勒出花钿的形状,然后倾向前,作势要亲莲升的额头。 但她停住了,潮润的气息轻呼在莲升额上,像芦苇。 如果说莲升的欲企立在难以触及的江心,那光是这一苇,轻易便可渡江。 引玉就爱看莲升这故作冷静的模样,她试探过,也曾沉沦其中,知道这平静面孔下的涌动春/心。 她停在莲升额前,故意说:“看不见花钿好可惜,你说我能不能给你亲出来一个?”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一动,立在鱼素菡门外的纸扎便挤作一堆,好像杂物那般垒了起来,将门堵得严严实实,饶是鱼素菡想出来,也出不得了。 引玉见莲升不答,气息便移至对方耳畔,说:“听不见啊莲升,你说话了么。” 她按住莲升的下唇,迫使这人微微张口,最后索性坐到了一边的矮柜上,甩开鞋便踢起莲升的膝。 莲升越是不露声色,引玉便踢得越是起劲。 就好像,一把燃得正旺的柴,被风一刮,火星子便四处乱窜,随地点火。 莲升抬手覆上引玉的膝,说:“刚才不是乏了?他们在的时候,可没见你多有精神。” “他们一走,也就不乏了。”引玉弓腰,对着莲升的耳说:“和你在一块,哪有‘乏’这一字。” 烧过来的火,莲升只想十倍百倍地还过去,她揉软引玉的膝头,抬掌在引玉颊边流连。 明明她的气息已有变化,却还是不动声色,她偏要看看,引玉能忍到几时,又能勾她到何种程度。 她始终想不透,此人怎会这般贪得无厌,好像没有度,明明才过不久,便又想了。 害她也想。 引玉虽是居高,却弯腰与莲升平视,看了半晌,还真吮上莲升眉心,说:“给你画个艳一些的,要红透,要像熟烂的石榴,才配得上这时候的你。” 小悟墟的莲,本该是禁得起撩拨的,但如果是引玉,莲便不行。 莲升揽上引玉后背,唇齿堵上前,令之无暇作弄,令之周身发软,只得附上双臂环抱。 引玉想要分开,可后脑勺被牢牢掌控。她眼冒金星,在快要竭力之时才被放过,不得不伏在莲升肩上喘气。 她勉勉强强撑起身,嘴里还是吐不出一句好话,低低笑了一声后,竟说:“我还料你当真能方寸不乱,鱼老板,不过如此。” 一声“不过如此”,叫莲升又攫去她的气息,既然做了,那便坐实。 引玉自个把裙摆蹭得掀起,好不容易找着空暇,说了一句:“破罐子破摔了?” 莲升往引玉唇角一抹,说:“那就摔一个看看。” 说着,她低下了身。 引玉裙摆大掀,索性盘上莲升肩背,不过转瞬便搐动难忍。 她仰头,伸手一阵摸索,堪堪抓住莲升的发,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想将莲升扯开,还是要将对方按牢。 “莲升。”她咬住虎口,不想叫出声示弱,只说:“乏不乏啊?” 莲升仰头,撑着引玉的膝起身,又拎起引玉的手往自己嘴边擦,把话还了回去:“那你会不会乏?” 引玉环住莲升脖颈,被摔出去的“罐子”砸了脚,说:“回房间去,小孩在楼上连门都出不来,你怎么好意思。” “是谁先的?”莲升轻嗤。 当夜在卧室中,两人半夜才消停。 引玉是想睡,可真闭眼的时候,又毫无困意了,她侧身便把手机捞了过去,查起前段时间的天气。 手机是吕冬青带过来的,来时他不曾提起,走之前才悄悄放下。 要不是多看了桌上的信封一眼,引玉也猜不到那里面装的会是她和莲升的手机。 “在看之前的雨况么。”莲升俯身,把引玉尚还湿润的头发抓起。 半夜时两人又洗了一回,是分开进的浴室,省得又掀情/潮。 引玉“嗯”了一声,指腹在屏幕上划得飞快,说:“振和紫那天看到的人布鞋全湿,鞋边又沾了泥,但那几天的牙樯滩明明没有下雨。” “总不能是从河里出来的,所以才湿了鞋又沾泥。”莲升看向引玉的手机屏幕。 引玉摇头说:“那便不只是鞋湿了。” “必不可能是灵命,牠不会亲自走那一程,或许是受牠使驭之人。”莲升淡声。 引玉颔首,灵命懂用役钉,的确可以操控旁人替牠做事。但如果是灵命,那牠在瓮里投一枚钉子是什么意思? 她滑动的手倏然一顿,说:“找到了。” 莲升看到,在那几天里,只叡城外一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下了雨。 这虽然是慧水赤山的雨季,却不是小荒渚的雨季。近段时日小荒渚到处干旱,降雨多靠人工,偏那县城反常,在大晴天里下了半日的倾盆大雨。 因为事出古怪,在搜索时,还能在不少新闻里看到。 引玉琢磨了片刻,说:“明儿问问吕冬青他们,今夜便算了,老人家还是该休息的。” 莲升起身去拿吹风,给引玉把头发吹干了,说:“明天我去公司一趟,你要回邬家看看么。” “我回去看一眼。”引玉打起呵欠,终于有了困意。 她素来眠浅,可只要莲升在身边,就好像吃了助眠药,连睡意都无需酝酿,便能入梦。 翌日一早,莲升早早就去了公司,走前给引玉发了信息,说餐桌上备有早餐。 但引玉睡得沉,没看见信息,还是门被敲得笃笃响,才昏昏沉沉地坐起身。 敲门的是纸人,看鱼素菡也在门外,便知它是帮鱼素菡敲的。 引玉扶着门低头,说:“怎么了。” 鱼素菡抱紧玩偶,仰着头一副警惕又畏怯的模样,她看了引玉良久,才说:“早餐凉了,姐姐说要趁热吃。” 引玉清楚这小孩怕人,要不是“鱼泽芝”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说不定也不会在莲升面前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朝鱼素菡发顶拍去,笑说:“知道了,谢谢。” 鱼素菡猛缩脖颈,一双眼微微瞪大,鼓起劲说:“我走了。”说着便啪嗒啪嗒往楼下跑,穿的还是那双不称脚的拖鞋。 看拖鞋上有好几个牙齿印,便知道檬檬每次给她叼的都是这一双。 引玉洗漱完才下楼,刚下楼梯,便看见耳报神被挂在了护栏上,她眉一抬,诧异问:“你怎么在这。” 耳报神翻起白眼,“昨夜我研究了好一阵,才知道门要怎么开,否则老人家哪知道会不会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那你怎么挂在这呢。”引玉把它拿了下来。 耳报神不情不愿地说:“那狗追着我嗅,我自己挂上来的。” 引玉把它放到柜子上,“难为你了。” 耳报神见她要走,着急说:“你等会要上哪去?可别忘了带我。” “忘不了你。”引玉摆手,下楼便掀了菜罩,看是面点便懒得热了。 她心里杂绪多,吃完便忘了刚才答应耳报神的事,自顾自地出了门。 好一段时间没有开车,引玉开得小心,好在并未生疏,只是差点闯了红灯。 到邬家,引玉一看车库里多出来的车,便知道宋有稚在,除此之外,邬家似乎毫无变化。 料想邬挽迎不在,引玉下车后便站着抽了一会烟。她拿起烟丝盒一抖,里边烟丝所剩无几,也不知莲升什么时候才会赔给她。 宋有稚其实早看到有车开进院子,那车陌生,不过想来除了引玉,也没谁进得来。 她在屋里坐立不安,等了良久也不见有人进门,干脆主动开门出去。 引玉没料到宋有稚会出来,她呼出一口烟,笑笑说:“你一个人在家?” 宋有稚在门边站着不动,还是那端庄得体的模样,她一愣,颔首说:“挽迎很早就出门了。” “我能进去坐坐吗。”引玉又问,态度极其客气。 宋有稚心里有些空,但心知这是她亲手造就。她侧过身,虽然没应声,却抬起了手臂。 引玉稍稍清理了烟杆,才朝宋有稚走去。她踏进屋门,发现符纸全被撕走了,屋里干净,不再有咒术痕迹。 宋有稚走去泡茶,余光暗暗朝引玉瞥去好几次,她不知什么能说,索性什么都不说。 “近来邬家如何,下地的事是谁在做。”引玉到处走动,碰起各处的摆件。 这些东西多是她从萃珲八宝楼买回来的,虽是古物,但她除过晦,不会再招来鬼祟。 宋有稚垂着眼说:“邬家还和以前一样,下地是邬其醒,我偶尔会跟着。” “邬其醒还想当家主么。”引玉哂着问。 “他……”宋有稚神色复杂,摇头说:“不曾提过了。” “也好。”引玉不大喜欢那邬其醒,邬家还是在邬挽迎手里为好,否则怕是撑不过百年,就要没落。 宋有稚又看向引玉,沉默了许久才问:“你回来住吗。” “不了,不适合,而且我还有不少事要做。”引玉没有撒谎,留在邬家怕是只会把邬家人拉进旋涡。 宋有稚神色萎靡,小心地倒出茶水,她喉头的话哽着难受,索性还是吐了出来,“昨夜我就想问了,邬嫌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是你们此番回来要找的那个不便多说的人,是吗。” 引玉转身看她,说:“是。” 宋有稚叹气,犹豫着说:“我猜到了,我后来又进了几次禁室,除了邬其遇,灵牌上有那葫芦塔刹标记的,全是高祖辈往上。我猜想,是有人为了找出邬嫌,所以才逐一标记,在邬嫌出世后,那标记自然就没有了。” 她口齿发干,继续说:“邬嫌被他利用了,邬嫌是恨五门没错,但邬其遇死于癌症,并不是她害死。邬其遇的灵牌上之所以也有那标记,我想是因为……邬嫌幡然悔悟,想借此告诉我们一些真相。” 宋有稚是聪明的,不然作为外行人,她如何学得会那些玄门妙法。她如今不恨不怕,一时间想明白了许多。 引玉坐了过去,端起茶杯品上一口,说:“这事,你烂在心里。” 宋有稚愣住,久久才点头。 “我只是回来看看,看完就该走了。”引玉放下杯子。 宋有稚看她起身,嘴欲言又止地张合着。 引玉低头,“想说什么就说。” 宋有稚竟像在征求她的同意,说:“如今邬挽迎也大了,而你也要走,我……” 她有许多话想说,当年她生了死婴,后来虽被迫养大“邬引玉”,对女儿的爱却还是无处寄托。她多年来怀揣敌意,如今覆水难收,敌意全部化作自疚,令她彻夜难眠。 引玉平静看她:“无妨,你说。” “我……想收养一个女儿,我不是为了把她当成谁,我就是、就是……” 宋有稚打了许久的腹稿,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引玉沉默了少倾,转身说:“我上楼拿些东西。” 她转身转得干脆,刚迈上楼梯,便听见身后传来轻飘飘的一声“算了”。 宋有稚垂头,泪流不止,她好像大梦初醒,突然就明白了。 她本想说,她是不想让当年没能抒发的爱和热情也烂在心里,但这无非是冠冕堂皇的托辞。 她啊,不过是想弥补当年的自己,但当年被她伤及的小孩,又该由谁弥补? 她不该那么想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184章 世间多有可怜人, 或老或幼、或女或男,林林总总,如宋有稚这般的并不少见。 不同的是,宋有稚的怨和怕打从一开始就是带着死气的, 她认定这是死局, 从始至今消极应对, 如今虽得清醒,却无法完完全全脱身苦海。 因她每一日都在沉沦, 时刻沉沦,如今已沉至海底, 非衔木填海不可救。 引玉回头见宋有稚掩面哭泣, 只是停顿了片刻, 又继续往楼上走。 她抬手从墙纸上抚过,触碰自己曾经留下的痕迹, 一言不发地回到原来的房间。 不能说毫无变化, 细看便知,这房间比她走时还要整洁, 不光床单的褶子被抚平,就连窗上玻璃也干净得连水痕都没有。 房中熏有香,是她放在柜子里的那一款,闻着有几分像莲升身上的香。但她拉开抽屉,却发现盒上包装完整,拆开的那盒也不见少, 摆明是有人买了同款为她点上。 是邬挽迎吗,还是宋有稚? 引玉移开目光, 走去拉开衣柜, 柜里摆着几个空衣架, 是因为她上次离开邬家时,也带走了一些东西。 但那几天她一直躲在酒店,后来又到鱼家小住,衣料早就腌入汗味,她自己摸着都嫌。 看了良久,她把空的行李箱拉出来,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在扭头时,目光无意扫向床底,发现床下有一滴红蜡一样的东西。 红蜡她见得多了,五门驱鬼除祟,免不了要点红烛,且不说这红烛在慧水赤山也算常见。 可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她房里? 就算是她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宋有稚又将她当作鬼魂驱逐,那也无法解释,蜡为什么会落在床底。 如果是除祟,明明只要在房里走上一圈就好了,哪用得着爬到床下。 引玉越想越觉得古怪,深知如今的每一个可疑之处都不容放过,当即走到床边,躬身钻了进去。 红蜡滴在床底正中,她得钻进去半个身才够得着。 床底干净,引玉钻得毫不犹豫,一碰才知,那根本不是红蜡,而是血迹。 是因为床底太暗,且又离得远,害得她错认成蜡。 血迹和蜡摸上去截然不同,况且,血迹就算干涸,也能轻易抹去,换作是滴蜡,便得费劲刮上好几下。 引玉半伏在地上,把指尖递到鼻边闻,时日虽久,却还是闻得到淡淡血腥味。 她猜是一周多前留下的,或许就是振和紫拿到铁钉的那几日,只不过,血色怎会这么淡? 光猜如何猜得明白,既然是血,便离不开活躯,只要借此回溯,想来不消片刻便能追踪到留下血迹之人。 但引玉碰了壁,这血迹就和铁钉一样,和这世间断了牵连,所有因果都被抹去。 引玉立刻想到灵命,除开灵命,一周多前能在小荒渚做到这种程度的,可就没有别人了。 灵命做得明显,急切到好像不管不顾。 这正是引玉回邬家的首要目的,拿衣服不过是借口。她料到灵命既然能在振和紫那留下铁钉,必也会在邬家留下蛛丝马迹。 她环视卧室,除血迹外,再见不到其他蹊跷之处,索性踏出房门,往围栏上一伏。 宋有稚还在楼下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多半是哭停了,手里是攥有面纸,却不往脸上擦。 她面前的茶水没再动过,背挺得不如以前直了,似乎被苦难压垮。 引玉看得出宋有稚的累,宋有稚明显已从“鬼魂托孤”和邬其遇离世的痛楚中走出,但她的精气神已被耗尽,显得死气沉沉。 看了片刻,她才问:“我走之后,有谁进过我的房间?” 宋有稚蓦地仰头,双眼果然是红的。她方才在走神,没听清引玉问的是什么,只迷蒙地“啊”了一声。 引玉又重复了一遍。 宋有稚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坦白说:“我在里面贴过符,也洒过符水,不过后来从草莽山回来,我便都整理干净了。” 引玉若有所思,“在里面用过鸡血么。” “不曾。”宋有稚仓皇摇头,嘴唇苍白地问:“里面怎么了。” “没什么。”引玉转身要走,微作停顿,多问了一句:“香是谁点的?” 宋有稚起身,看着楼上的人说:“是挽迎说你喜欢那款香,我无意碰你的东西,就让人给我带了一些过来。我昨晚躺下,想着你可能会回来看看,就去点上了,早上时又去续了一次。” 她一顿,赧颜道:“是我唐突。” “你不必做这些的。”引玉轻轻呵气,摇头笑了,但她无心让宋有稚抱恨终身,于是说了一声“多谢”。 宋有稚愣住,以为是听错,她本想追问来着,但心想算了,就算引玉说的不是“多谢”,她也姑且当作“多谢”。 她的心太空了,她没有资格怨天怨地,是她择的路,她必须承此后果。 房中,引玉细看余下那点未被抹去的血迹,寻常血确实不该这么寡淡,这一滴就像混了水。 她莫名想到,滂沱大雨下一个鲜血淋漓的人,那人身上的血要是被稀释着落下,应该就是这样。 怎么又是雨。 叡城一百公里外的那个县城,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起身后,引玉走去洗手,擦干水才继续收拾行李。她要带的衣服不多,本来也没法确定还会在小荒渚待多久,挑来挑去,行李箱竟还有一半是空的。 离开邬家前,她特地到神堂和禁室里走了一圈,顺手上了一炷香,直到上车,她也没有和宋有稚再说一句话。 而宋有稚也只是看着她,一瞬不瞬地看着。 引玉坐在车上,才想起出门忘了带耳报神,难怪这一路还怪闷的,合着是少了那比车上收音机还能侃的木头人。 她低头又闻指尖,洗过后理应没味了,可她周身不自在,不得不用湿巾再擦上一遍。 这一早上,引玉的手机分外安静,可能是吕老封老交代过,所以那些小辈,比如吕一奇和封庆双,谁也没有打来电话。 罢了,引玉咬起烟嘴,又想回灵命那事。 如果是灵命,牠如今那四处留痕的样子,的确像在引她前去。 可前面那二十三年为什么不找她,为什么浑然不觉? 引玉想不通,一心只想奔着那县城去,她一晃神,便把车开到了邬家不远处的湖边,所幸她也不是完全走神,及时停在了路边,否则脸就丢大了。 这湖泊她熟,那时她半夜起来,可不就是在这湖边吹风吹到感冒的么。 引玉当自己是一时兴起便来了这,松开刹车就开走了。 过了福骋大桥,她径直往莲升那去,不料半路上便接到了莲升的电话。 莲升那边有人说话,像在开会,她却明目张胆地开起小差,压着嗓说:“在哪呢。” “快到你公司楼下了。”引玉目视前方,轻笑一声,“你那边是在开会吧,就这么想听我声音,一刻也不能等?” “嗯,想听。”莲升在电话里倒是坦诚,许是边上耳目多,无心调情说笑,“开着会。” “听到也该尽兴了,怎么还不挂,还有事?”引玉打趣。 莲升全未理会引玉的戏谑之言,淡声说:“查到一些事,我们又该走了。” “你说。”引玉收敛起神色,从匝道开了过去,拐上两个弯便到莲升楼下。 莲升那边是唰唰翻页声。 “我问了吕老,这段时日两际海并无异样,阴阳两界也都还算安宁。不过我查了前段时日下过雨的那个县,县城边上有个观喜镇,在大雨时出了一桩命案。” “什么意思,命案是人为?”引玉找起地方停车,停好便降下车窗,窸窸窣窣地点起烟丝。 “说是结案了,吕老等人也不曾发现异常。这案子里,有两人被削去了单只耳朵,都死得蹊跷。”莲升说话声音轻,差点被她那边的发言给盖过去,“说是仇杀,杀人的那个如今就在牢里蹲着。” “那人身上也没有异样?”引玉轻吸一口,朝窗外吐气。 “让人去问过了,神志还挺正常,也有监控,能看到他作案时的幕幕。”莲升说。 “为什么会削耳朵。”引玉眯起眼,抿着烟嘴含糊地说:“或许是中了幻象呢,我身中幻象的时候,神志也还算正常。” “那便不知道了,人我并未亲眼见到,但想必就算见着,也不一定辨得出来。”莲升停顿,又说:“他嘴上说,是因那两人听信谣言,还四处添油加醋传播,他怒火攻心,一时没忍住,便痛下了杀手,但有人目睹,那日他其实不止要削耳,其实还想开膛破肚。” “总不能是想剖心剖肝。”引玉本是揶揄,但神情忽地一凝,削耳且还开膛破肚,听起来有几分像是要做耳报神。 不过年岁不符,要做耳报神,那得用小孩儿,而那等伤天害理之术,早在多年前便被诸玄门废禁了。 “死的那两人,是什么年纪。”引玉又咬起烟嘴。 “都是二十好几。”莲升平静道,“有几分像耳报神的做法,但显然不是。” 引玉伏在车窗上沉思了许久,直至听到莲升那边传来稀稀拉拉的鼓掌声,才说:“会开完了?” “嗯,还差几分钟。”莲升说。 引玉笑说:“我在你楼下的停车场,一会下来找我。” 十分钟后,电梯门开,一个人影徐徐步出。 是莲升。 莲升一眼便认出自己的车,走过去果真看见引玉伏在窗上笑,她朝车尾箱睨去一眼,说:“衣服收拾好了?” 引玉从主驾出来,拉开后座车门说:“ 拿了一些,还在邬家看到了有意思的东西。” 莲升知道,引玉这是要她开车的意思,她坐上前,手往方向盘上一撘,回头问:“是什么。” 引玉倚着,后头的木簪将落不落,她反手扶住,说:“我那卧室里有一滴血迹,血色挺淡,似乎混了水。” 莲升记得振和紫口中湿透的布鞋,皱眉说:“你怀疑是同一人留下的?” “不错。”引玉放下烟杆,双臂环上前座,对着莲升的耳说:“事情都处理完了么鱼老板,有没有兴趣到观喜镇走一走。” “你坐稳。”莲升系上安全带,不紧不慢地把车倒了出去。 “这就去了?”引玉诧异,她倒是不累,只怕莲升累着。CH 莲升无甚表情,腾手在导航上按了几下,导出了通往观喜镇的路线,说:“公司的事我已经安排妥当,随时可以抽身,此事宜早不宜晚,早些去也好。” 引玉盯起屏幕上绿莹莹的线路,皱眉说:“我怕是陷阱,灵命素来狡猾。” “有万千人开路,你放心走就是,佛挡便杀佛,且不说牠如今已不能算作佛。”莲升轻描淡写,将“杀”这一字说得何其轻易。 是了,万千人开路,此番她们能回到小荒渚,踏的可是慧水赤山许多人垒出来的路。 是白玉京众仙,晦雪天的可怜人,卧看山的病死鬼,扪天都的烂赌者,是归月、阮桃和裴知,是碧根莱菔,是林醉影和无嫌…… 数不胜数。 万千人的尸和血,垒出了灵命的野心,垒出这康庄大道。 莲升开得不急不忙,在还未出叡城前,全未照那导航走。 她说:“灵命虽在找你,却也在四处躲藏,牠不敢现身,势必不敢与我们当面较量。牠如今魔气入魂,真身又在慧水赤山,实力必定大不如从前,什么机关陷阱,尽管去踩。” “我是怕枉费众人苦心。”引玉合眼,慢腾腾说了一句。 “怎么到了这,你反还束手束脚了。”莲升睨向后视镜。 引玉双腿一叠,手在膝上轻拍,说:“正是因为路太难走了,才不敢信灵命会明目张胆地露出破绽。” 莲升往扶手箱里模,捞出来一只电子宠物机,抛向后座说:“素菡的,在车上放了很久,一直忘了给她带回去,你替我看看那猫怎么样了。” 引玉拿起来,无甚兴致地按了几下,这东西她没玩过,也不知道要怎么玩。 她刚按下,屏幕上便跳出来一只像素小猫,或许因为屏幕是黑白的,看着有几分像归月,她粲然一笑。 “走之前,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料理么。”莲升看她展颜,也微微舒展眉心。 “去把耳报神带上。”引玉按起游戏机,“早上出来时忘记带它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85章 这电子猫有点意思, 不光心情会时好时差,竟还知道饿。 引玉漫不经心地按了几下,不禁想起刚上白玉京时的归月,也是一惊一乍的, 一会难过, 一会又能开心起来。 也不知, 归月何时才能醒来。 如今白玉京冷清,阮桃孤身一人, 幸好心底还有谢音的声音陪着她,否则她如何挨得过这寂寂岁月。 到鱼家, 引玉估摸着耳报神应该不会走动, 谁知柜架上空空如也。 她眉梢一抬, 说:“早上出来前,我答应了要带它的, 谁知吃完面点就忘了, 它多半是闹脾气了。” “说来,我出门时还看见它挂在围栏上。”莲升朝围栏投去一眼。 “昨夜它自己长了脚走出来的。”引玉意味深长。 莲升哑口无言, 转身到房里找了一通,连床底也没放过,就差把地板掀了。 “这回脾气闹得大。”引玉还在一边按手里的电子猫,“竟还躲着人。” 莲升走出房门,对远处歪头偷看的纸傀勾起手指。 平日电视里播的是什么,纸傀便看什么, 这一只许是歌舞节目看得多了,竟是从远处踮着脚兜圈靠近, 明显是跳的芭蕾。 “见着那木头人了么, 上哪去了。”莲升已是见怪不怪。 纸人哪来的灵智, 其实根本听不懂人话,但它是莲升的“眼”,莲升问完,它便扭头看向鱼素菡的房门,答案一目了然。 引玉想起来,昨夜里耳报神是和鱼素菡说过话,它还帮着传话了。她不假思索地敲了鱼素菡的房门,回头朝莲升努起下颌。 “素菡。”莲升喊了一声。 站在两人身后的纸傀还没走,歪着头面无表情地盯起房门。 房里,鱼素菡早就做完功课了,正坐在地毯上玩乐高。 檬檬伏在边上,跟见鬼一样,一动不动地瞅着不远处座椅上的木头人。 谁能想到,耳报神竟坐在鱼素菡的书桌前,身下搭着兔子板凳,所以刚好能平视桌面。它能坐稳,全靠身上长出来的枝撑着。 木人坐在板凳上,面前立着一块平板电脑,这事其实不稀奇,毕竟鱼家会看电视的纸傀多着去了。但这木人,竟把身上长出来的枝当手用,用来划拉视频上的进度条。 枝叶做成的手没温度,触碰不够灵敏,好在耳报神会施术,宁愿让枝叶发烫枯萎,也要拉那进度条,跳着看视频。 门响时,耳报神连眼都没眨上一下,直到听见莲升的声音,才僵住不敢动。但它转而想,它又没做亏心事,明明是这两人出尔反尔不带它,它还气着呢。 木人又继续拉进度条,优哉游哉地欣赏视频里会变身的彩色头发小人,看得不亦乐乎。 莲升在门外又喊了一声。 鱼素菡只好放下乐高,光着脚小心翼翼拧开门把。她就打开了一道缝,从房里探出头,看着莲升不吭声。 平常时候,莲升只要喊上一声,鱼素菡便会从房里走出来,哪会像现在,就像防贼一样。 莲升弯腰往鱼素菡脑门上轻轻一弹,问:“木人在里面,是不是?” 鱼素菡本是想摇头的,但莲升从来不许她说谎,她嘴一撇,只好缩回屋里,小声说:“它说它是鱼家的家仙,要我把平板供奉给它。” 鱼家长大的孩子,又怎会不信鬼神,当真把平板供出去了,还极懂事地拖来一张板凳。 耳报神真是…… 好一个家仙,也不见它守家,竟坐在小孩屋里看平板。 耳报神看得入迷,连身后站了人也不知道,直至一只手伸向前,给它把声音调小了。 它还挺吃惊,自个试了几遍,说:“这东西还能调声音大小呢,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我老人家听得不清不楚,还以为耳朵聋了。” 再一看,不说手掌大小,单那手腕上戴着的一串菩提珠,一看就不是鱼素菡的。 耳报神不方便转身,但已能猜到身后是谁。它眼珠子一震,支支吾吾说:“老人家看一会动画片怎么了,我自幼就离开了家,被人残忍对待,千里迢迢来到这地方当樟柳神,你们怎连我这片刻的快乐都要剥夺。” 不知道是从哪个视频里学来的。 “看来鱼家的家仙比邬家的好当,当家的不在,你还主动上任了。”引玉把耳报神转了过去,说:“我们要出去一趟,不知道要几天,你留下继续看电视吧。” 耳报神顿时没了看视频的兴致,愤愤地说:“没了我,你们哪里知道这小荒渚的险恶。” 视频里正巧闪过两方对决的精彩画面,耳报神听见声音,木眼珠忍不住往边上转,可它哪容自己露出把柄,忙不迭摆正视线,说:“快说你会带我。” “带你。”引玉笑了,这才按了屏幕上的暂停键,拿起木人说:“你装鱼家家仙这事,我暂不追究,还劳烦你老人家先把枝收收。” 耳报神匆忙收枝,眼珠子一转,不想在小孩面前丢了老脸,幽幽说:“咱们去哪啊,就留这小孩儿一个人在家?这不妥吧。” “她和你不同,她不会把自己挂在围栏上。”莲升说完才想起,昨晚答应鱼素菡的事还没做,转身便说:“我去地下室,等我半小时。” 引玉还没见识过鱼家的地下室,立即跟了上去,说:“去地下室做什么。” 莲升扭头,目光越至引玉身后,看鱼素菡还在屋中,才说:“这一走,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先把素菡的纸人做了。” “你待素菡当真有心。”引玉笑说。 莲升淡声:“我也欠鱼家许多。” 楼上,鱼素菡在屋里站了良久,才知道自己被那木头人骗了。她原先是不信的,可那木人说,如果它不是鱼家家仙,凭什么能在鱼泽芝的房里待一夜。 鱼素菡觉得很有道理,毕竟鱼泽芝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什么牛鬼蛇神都瞒不过她的眼。 檬檬绕着鱼素菡的腿转圈,毛绒绒的身子一个劲贴向她。 鱼素菡回神,连忙穿上不合脚的拖鞋,啪嗒啪嗒往楼下跑,也要去地下室凑热闹。 地下室的灯是老式灯泡,灯丝已经烧黑了一半,照出来的光略显黯淡。 底下摆满了还未完工的纸扎,有的露出大半竹篾,连麻纸都没贴好,有的虽贴得完好,却还未着墨,脸上空白一片。 莲升坐在藤椅上,听见小孩脚步声传来,便挥手令门关上。 “你也不怕她闹脾气。”引玉抱臂,挨在桌边看。 耳报神附和:“就是。” “她不会。”莲升做得飞快,但她仅仅是用竹篾做好框架,又剪好彩纸贴上去,根本不拿笔。 引玉扫了一眼,忍不住哧出声,地下室的桌上哪有有什么笔,更没有墨汁。 莲升睨她,不动声色地抬手,掌心朝纸人的面庞覆去。 不过眨眼的功夫,纸扎那白惨惨的脸上不光有了眼耳口鼻,还添了唇脂腮红。 耳报神被引玉夹在肘间,也不敢恼,幽幽地说:“我还料你为什么不让那小孩进来呢,原来是投机取巧,怕吓着小孩。” 莲升没应声,头也不抬地忙活了半个多小时,做了十来个纸傀。 她手下的纸傀和鱼素菡描述的无差,要碎花裙便有碎花裙,要西装裤便有西装裤,连穿玩偶服的也没落下。 转瞬间,地下室里站得齐齐整整的一排纸扎都有了脸,点睛过后,粗看与活人无异。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鱼老板的画技还是未见精进。”引玉坐到桌上,往自己脖颈上一指,笑说:“就这,你还想给我画花。” 莲升整理好桌上的剪刀和碎纸,不急不忙地说:“那不是还没开始专研么,总不会叫你见不了人。” 引玉可不信,勾起莲升的衣领说:“还是我给你画吧,准不会出岔子。” 耳报神嘶了一声,长出一片叶遮住眼睛,一副不愿多看的模样,说:“还是给我画吧,我只能长枝叶,开不了花,怪寡淡的。” 引玉放开莲升的领子,从桌上一跃而下,走去打开门,说:“前些日子不是还说,不愿意老树开花么。” 耳报神不吭声了。 门外,鱼素菡脸上果然连一丝委屈也没有,她知道鱼泽芝做纸扎时不喜旁人靠近,所以也没打算跟着进去,不过是想在门外等着。 “做好了,是你想要的那几只么。”莲升吹开手上沾着的纸屑。 鱼素菡朝里打量,惊喜点头。 莲升这才走了出去,掌心往她头上轻拍,说:“我出去几日,可别再让纸扎给你洗澡做饭了,这些阿姨会做。” 鱼素菡又点头,小声说:“那你早点回来,我会等你。” 莲升收了手,朝地下室的纸人睨去一眼。 顷刻间,一众纸人好像有了魂,不约而同地走了出来,还弯腰和鱼素菡沉默地打了招呼。 纸人到底是常人模样,所以檬檬脸上不见戒备,尾巴还摇得挺欢。 耳报神有些许不爽,哼了一声说:“真是傻狗,放着我一个能说会道的不搭理,偏要朝这些假人摇尾巴。” 檬檬哪知道有人骂它,看见这些纸人,只当是家里来熟客了,在厅堂里撒丫子跑了一圈。 鱼素菡懂事,得了纸傀便高兴了,还催着莲升早点出门,心想早点出去,兴许就能早点回来了。 “那我走了。”莲升说。 鱼素菡把她们送到门外,看莲升挥手,才恋恋不舍地关了门。 两人带着耳报神上了车,这回没再忘。 “我早上查了天气。”莲升系好安全带,在导航仪上戳戳点点几下,重新规划了到观喜镇的路线,说:“观喜镇好像又有雨。” 引玉便用手机搜起天气预报,轻啧了一声,“那一片还真有雨,稀奇。” “不管是不是灵命设下的陷进,先过去看看再说。”莲升将车倒出车库,沿着导航路线开往观喜镇。 引玉抖起烟丝盒,在城区里还能抽上些许,可上了高速后,便不得不关紧窗,省得尖啸风声吵着耳朵。 耳报神记仇,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早上默不作声就出门了,要不出我闻到味,还不知道她是回了邬家,明知我想回去看,偏不带我。” 引玉看向后座,“不过是和檬檬相处了半日,你那鼻子竟比它还灵了。” 耳报神独自坐在后排,被安全带勒得死死的,这样就算它不用枝将自己撑着,也能站得直身了。 它眼珠子转溜溜地说:“你别岔开话题,我看了动画片的,你这种言而无信的家长最是要不得。” 引玉不禁哧了一声,眼波横了过去,“想我给你当家长就直说,作甚这么弯弯绕绕的。” “我指的是鱼素菡。”耳报神哼哼道。 引玉不看它了,坐正身捋起烟杆上的穗子玩,说:“迟些吧,迟些带你回去,我早上出去时思虑太乱,一时忘了。” 耳报神微愣,一句尖酸刻薄的话也说不出了。 “你是百年前被无嫌带上草莽山的。”引玉仰头,回想着老宅的旧照片,慢声说:“邬家如今是有不少变化,宅子重修了,以前连着禁室的客房改成了神堂。” “改天我亲自回去看看。”耳报神说。 “行。”引玉闭起眼。 这车原先的油量便不算多,路程还未走到一半,就得进服务区加油。 不巧的是,工作人员手里那收款的智能机坏了,而莲升此次出来匆忙,压根没带现金,不得不到窗口前付款。 引玉索性下车透气,她本是不想进洗手间的,但余光一瞥,竟看见一个身影在洗手间门前晃过。 这服务区小,过路人也少,停车场里见不到第二辆车,可那人散着长发,又是穿的长裙,怎么也不像服务区里的工作人员。 回到小荒渚后,除了待在鱼家时敢放空心绪,在别处她哪敢放松警惕。 引玉把烟杆往腰上一别,走向莲升说:“看见个人影,我过去看看。” 莲升付好了钱,但车停在加油亭里也不是办法,只好说:“我去停车,你先过去。” 引玉进了洗手间,察觉不到生息,便伸出一根手指,将隔间的门一扇扇地推开查看。 但她从头走到尾,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她并不怀疑自己方才那仓促一瞥,只当那人在她未留意的时候走了。 罢了。 引玉忍得难受,转身欲走,只差一步就要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忽然听到…… 里边传来一阵冲水声。 作者有话说: =3= 第186章 有人? 不, 未必是人。 引玉见多识广,以前没有神力,除祟全靠的技艺,偶尔还会被天花板上忽然垂落的湿发吓着。也有的时候, 那鬼走地不走天, 从挡板下爬出腰斩的半截身。 但这次没有鬼气, 可能是厕所的感应装置坏了。 引玉不再进去,只是侧身投去一眼, 上上下下不见鬼影,也不知道是不是藏到下水道去了。 太安静了, 安静到能听见冲洗过后水珠啪嗒滴落。 这装神弄鬼的把戏, 倒有几分像振和紫拿到铁钉的时候。CH 引玉嗤地一笑, 干脆站在洗手间外面等。她看着时间,只愿意奉陪十分钟, 十分钟一到, 还没有人从里面出来,她便走到镜前洗手。 这洗手间的镜子挂在门外的墙壁上, 观感还不错,因为是白日,镜中映出的是蓝天白云。 引玉低头冲洗刚才碰了门板的手,余光留意着四处。她笃定,方才的身影如果是为了引她过来,那人一定还会出现。 果不其然, 她正搓洗指腹,镜中景象忽然有变。 但依旧没有鬼气, 多半是因为镜另有天地, 什么气味都被遮没。 引玉根本不急, 怪事三番两次出现在她面前,分明是求着她看。 她目光微抬,便见镜中抬起了一只灰白的手,皮肉尤像死人,似乎是肉身衰颓,浸满了死气。 此景并非发生在她身后,只因这只手,横在了她镜中影子之前。 此人宽大的袖口并未扎起,布料是泥黄色的,能看出是无嫌惯常会穿的那身长袍。但镜中人没有露面,仅仅是抬起了一只手,食指似乎朝着…… 观喜镇的方向。 引玉凝视镜面,目光微微移向别处,想确认观喜镇究竟是不是落在那边。 仅是一秒,镜中手消失不见。 灰白衰颓的肉身,她不觉得会是无嫌。无嫌身上的确有因果业障无数,但无嫌如果将死,先消陨的必定是神魂,哪能留得下齐全神魂,而肉/身先亡。 况且镜中人不曾露脸,是不是无嫌还不一定,恐怕又是灵命的诡计。 引玉蓦地抬手,湿淋淋的五指从镜上穿过。 镜中世界就像她的画,镜在何处,潜入者便能穿到何处。 但小荒渚遍地是镜,家家户户都有镜,可谓四通八达,她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引玉明白刚才听见的水声是怎么回事了,水在古时可以当镜子使,那东西是给自己造一条道四处腾挪呢。 “怎么了。”莲升从她身后走近。 引玉收回手,低头朝指尖闻去,竟闻到了残留在镜中的一股泥腥味,可想而知,和当时潜进车的是同一人。 她忙不迭把手拿开,又重新冲洗了一遍,说:“没逮到那人,不过我在镜前洗手时,她胳膊一伸,竟给我指了观喜镇。” “什么模样?”莲升抬臂,手从引玉肩上越过,也按向了镜面,不过如今镜里空空,自然也逮不着人。 引玉看莲升抽手后毫无反应,便往她指尖闻,哪知气味竟散得这么快,一点也闻不到了。 “怎么了。”莲升就势往引玉鼻尖一碰。 引玉心觉可惜,垂头闻向自己的指腹,冲得彻底,如今气味全无,才说:“她身上带着一股泥腥味,是下山后,我们在车上闻到过的。刚才我探了镜子,沾到些许,没想到到你时,气味就散尽了。” “看到她的模样了么。”莲升问。 引玉又看向镜子,摇头说:“她不露脸,只是伸了一只手,那袖子看着倒是像无嫌,但躯壳不像,手上肤色灰白,尽显颓势。” 无嫌是苍白,却不至于是死人那样的灰,且不说她的气息本也不像泥腥,除非中途出现了什么变故。 莲升皱眉,往镜子边沿敲去一下,收手说:“世间镜子千万,她如果躲在里面不出来,我们也未必能把她揪出来。” 她望向服务区外的高速路,淡声又说:“多半不是无嫌,虽然无嫌也可能到小荒渚来了,但这行事风格不像她。” 无嫌会更隐晦,更滴水不漏。 引玉颔首,说:“在这一点上,无嫌倒是无可挑剔。” “灵命急不可耐。”莲升转身,“牠想引我们过去,借了无嫌的名义,就像那天在车上时,你做的梦。” “我正也是这么想的。”引玉把手悬在洗手池上晃晃,扯了纸巾擦手,又将镜子上的水也擦净了,“既然如此,不妨去看看。” “车我停在后面了,走两步?”莲升手上勾着车钥匙。 引玉跟了过去,她一焦灼就想闻烟味,于是便把腰间的烟杆拿了起来,说:“牠这模样,就好像是怕我们半路反悔,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死到临头,还能打什么主意。”莲升不咸不淡地说。 倒也是,引玉笑了,竟觉得有些唏嘘,本该是白玉京上备受敬仰的灵命尊,何故落到如今这田地。 不过既然是万灵,那又如何当不得那过街老鼠,东躲西藏,人人喊打。 众生万灵,本也不该只有善的一面。 车上虽然没人,但并未熄火,毕竟耳报神还在车里坐着,省得车一熄,就把它热萎了。 耳报神习惯了,看见两人回来也不吭声,不过眼珠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给出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反应。 “怎么不说话了,平日不是少说一句就浑身难受么。”引玉坐上车,推开烟丝盒盖子看了一眼,便又合上了。 只剩这么点烟丝了,既然现在瘾不大,便先留着。 耳报神冷哼,它白眼一翻,伸出一根枝,便朝木雕的耳朵掏去,一副没听清的模样。 引玉心觉好笑,说:“又不是不回来,我们还能把车落在这步行过去不成?生什么闷气呢,老人家不是常常自诩宽宏大量么。” 说到这份上了,耳报神哪还能装聋作哑,稚声说:“是是是,老人家可不该生闷气,否则气坏身子可如何是好。说起来,你可真是懂我,称得上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了,不过呢,我这身子不是铁打的,而是木头做的,木头长了虫可是要被蛀坏的,还劳烦大仙您别当这蛔虫了。” 这样才像它,引玉慢声:“没说不能生气,要气就气出来,甭管是好话坏话的,说出来心才清。” 耳报神又是一声哼,但没呛回去,毕竟这话中道理,它还是认可的。 引玉侧身,把扶手箱里鱼素菡那个电子宠物游戏机丢向后座,说:“给你解解闷?” 那不及巴掌大的游戏机啪地落在耳报神脚边,它眼珠子往下一转,不愿说这东西它其实是头一回见,可不知道要如何解闷。 引玉早猜到,又顾及它脸皮薄,便说:“你自己摸索一下,是养小猫的游戏,看你连平板都学得会用了,这玩意应该难不倒你。” 这话耳报神爱听,它岂会承认自己会被难倒,立即长出两根新枝,往按钮上戳去,登时一串欢快的音乐从机子里传出,吓得它眼珠子都快转冒烟了。 得幸它这是木头身,轻易不好掌控,不至于被吓到飞起,否则可就丢人了! 果然如天气预报所言,离观喜镇越近,天色就越是阴沉,是有雨之势。 不料前路忽然起了雾,那雾气还越来越浓,就算是开了车前大灯,也看不清路况。不得已,莲升放慢车速,沿着远处路标开进岔道。 引玉眯起眼,趁着车速慢下来,打开了一道窗缝,勾起手指招进来一缕雾气,边说:“这雾气也太浓了。” 窗外无甚可疑气息,雾也并非他人设计,或许观喜镇的雨势,比她想象中的要大许多。 “是寻常雾气。”莲升往旁飞快瞥去,“但那地方的雨,绝不寻常。” 果不其然,在离观喜镇仅有三十公里的地方,雨水穿过了浓雾,噼啪打落在窗上。 引玉将车窗关严实了,也不好再玩烟丝盒,省得烟味在车里散不出去。她环臂目视前方,半晌又看起手机,点开了观喜镇的天气。 观喜镇太小了,天气预报里只找得到它所在的那个县,但县上降水面积覆盖百分百,观喜镇必然逃不脱。 看天气,这场雨是早上十点多下起来的,到如今已经下了好几个小时,中间似乎不曾停过。 或许本该遭殃的只有观喜镇,其他地方是被连累了。 在傍晚时,车终于开到了县上,得从县上穿过,才能更快抵达观喜镇。 县里果然也是瓢泼大雨,雾中灯光朦胧,连街上有没有人也看不清。 莲升的车速是前所未有的慢,生怕有人忽然从车前跑过。 她鸣了喇叭,张望着想找一个停车的地方,说:“先停一停,来之前我查过,观喜镇地势低,容易积水,每逢暴雨车就开不进去。” 引玉捏着手机,快速划拉了几下,果然搜到了数年前观喜镇被淹没的新闻。 到了县上,她虽还心焦,却故作起从容,打趣说:“不过好在雾气大,我们就算从水上走过去,也不一定会被人看见。” 莲升解开安全带,手肘往扶手箱上一支,仔细查看起导航路线,无奈这导航也不清楚路况如何,路有没有被淹,还得开过去才知道。 “你们俩要是下车,可别忘了带我。”耳报神冷不丁说了一句。 引玉看了路线,没想到从县上到观喜镇,竟还得花了半个小时车程,如今雾气大,时间只会更长。 省得待会把木人忘了,她一勾手,那木人便从安全带下飞出,轻飘飘落在她手上。 耳报神心满意足,也不管这雾浓不浓、雨大不大的,转起眼珠子说:“走吧,我不信你们还会怕这些。” “等会,路途还长着呢,这会儿还用不着带你。”引玉把耳报神往座上一搁,自己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边大雨如注,就连砸在地上溅起的水花也有十来寸高,偏引玉往车门一倚便岿然不动。 所幸雨雾够大,旁人多半也不会在这状况下出门,无人看得见她滴雨不沾地站在车边抽烟。 心里没底,她的瘾又涌上来了,在慧水赤山时手边没有这些,如今回了小荒渚,干脆抽了个痛快。 烟味刚逸出来,便被冷风打散,好在车门车窗关得紧,挨得近也熏不着里边。 水声啪嗒,莲升竟也从车里出来了,站在边上看着她,说:“以后带一些到慧水赤山?省得在那边闻不到这样的。” 引玉反复推关烟丝盒,盒里的烟丝本就不多,如今烟窝里烧着的可就是余下的那点了。她促狭地睨过去,说:“我还等着你赔给我呢。” “我说过不赔?”莲升按住引玉的肩,凑过去闻空气中那已被稀释的烟味。 她本该不喜欢这气味的,但如今闻着却只会叫她动情,“烟丝也没了,回车上么。” 引玉颔首,想想又说:“带回慧水赤山就算了,有那塔刹在,我想来便能来,来回带它还显得累赘了。” 莲升给她拉开车门,说:“上车。” 还是得照着导航往观喜镇开,只是开到半路就进不去了,那乡道被淹得厉害,再往里,怕是能淹到车顶。 作者有话说: =3= 第187章 因为是未经修缮的乡道, 侧边靠山,所以积水泥黄,远远能望见玉米地被淹得彻底,若非还有绿叶冒出水面, 许还认不出那块地种的是什么作物。 雨还在下, 引玉推开车门, 下车时手里无端端多出一把伞,撑开说:“走着进去吧, 人走进去还能说是游泳游的,车怎么游, 可别上志怪新闻了。” 耳报神躺在座椅上, 悠哉地说:“这时候还是做木头好, 没有你们这样的烦恼。” “也是。”引玉打着伞调侃,“木头么, 漂过去就成, 可谁知道水里面会不会有虫,蛀坏了可怎么办。” 耳报神转起眼珠子哼哼唧唧, “就你机灵,把我的话记得这么清楚,原来在这等着呢。” 莲升看了导航,这地方离镇口已不到一公里,倒也不难走,这才熄车说:“这村子每每暴雨都会积水, 住这的人却不曾想过搬走,镇上人员流动极少, 几乎是无增无减的, 年年月月如此, 倒是稀奇。” “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引玉对着车里笑。 “不多,时间来不及。”莲升从车上下来,抬手遮在额前,“只是稍稍查了出事的两人,还有观喜镇的大致状况。” 引玉走过去,将伞遮向莲升发顶,环顾四周说:“无增无减哪里稀奇,这镇偏僻,和外界近乎隔绝,镇上的人想必多是不愿意走的,他们把根当作在这,根一断,百年千年的积淀都没了,所以宁愿受苦,也不肯出去闯荡。” 在看见远处遮天的乌云时,她微眯眼,“不过依我看,此举可称不上是安于现状,倒像在害怕什么。” “所以苦者更苦。”莲升平淡道。 引玉下颌微抬,“你看那云,是不是似曾相识。” 远处雷电交加,云看着比当初牙樯滩的还要浓密。 莲升敛了目光,又看向远处泥黄的积水,说:“看来观喜镇的雨果然不同寻常,不过从资料上看,观喜镇所在的县向来多雨,涝期有史以来便是出了名的。” 这回引玉可没落下耳报神,伸手往座椅上一捞,把木人塞到侧边的裙兜里,也好在她今天穿的不是旗袍,不然可不好带。 她关上车门说:“或许这雨和灵命关系不大,但这片地可就说不定了。” 裙兜里,耳报神暗暗伸出一根嫩枝,往引玉腿上戳去,记仇着呢。 隔着布料,引玉腿上痒,当即朝裙兜拍去。 “进去一看便知。”莲升迈向积水,却不是要凌波而行,而是实打实地踩在泥地上。 只是,积水好像有了灵智,竟徐徐朝两边拨开,未将她的鞋和裙角沾湿半分。 莲升握住伞柄,借势牵着引玉走,说:“当时牙樯滩的雨势也大,看着却平平常常,此地的黑云比牙樯滩更甚,如果是鬼气造就,那里面死的人比牙樯滩只多不少,但是。” 她停顿,诧异道:“为什么根本搜不出相关资料。” 这些年来,观喜镇的案件只那一桩,区区两个被割耳的死者,哪有能耐催降从古至今的雨。 引玉跟着往前,见积水徐徐分开,荡开的波纹好似一双手,想要拂向前,却逼不得已收回。 她低头一哂,说:“总不会因为镇上全是厉鬼,以一顶百,要真是这样,那就是五门和判官失职了。” “世间野鬼不少,只要不作恶,判官也不会追究。”莲升吹开面前飞近的雨水。 “也是。”引玉见状便紧挨着莲升,懒得自己挥开飞雨。 裙兜里,耳报神安静得出奇,若非她往里摸了一把,还以为记性出岔,又将耳报神落下了。 近镇口,能看见里边的房屋多被淹去一半,不少人坐到了房顶上,许是司空见惯,竟也不呼救,就那般神色平常地坐着。 古怪的是,每个人脸上竟都是死气沉沉,就好像已到了半死不活的境地。 镇子被淹成这样,倒也不可能喜气洋洋,只是,这些人的死气是从魂灵里透出来的,像是全被夺舍了。 引玉和莲升站在山上,居高打量,省得被镇上的人看见。 “一个镇都被夺舍,那还挺稀奇的。”引玉立即想到晦雪天,随之摇头。 晦雪天的人也被鬼祟夺舍了近半,他们之所以还故作平常,是因为慧水赤山有遍地修士,有神仙,还有天道在上。 难不成小荒渚的鬼,也怕神佛?还是不曾现过身的神佛。 “也可能是受了诅咒,所以寿命不长,半死不活。”莲升揣度。 此地是进不了镇的了,除非划船进去,可划船也怪,总不能自称是搜救队。 引玉皱着眉头转身,说:“绕去另一边看看。” 好在这镇子靠山,地势极其不平,只是地势低的那一侧被淹得厉害,另一边还算完好。 进了镇,两人便沿着主道往里走,只见挨家挨户都关着门,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 想来也是,谁会在这暴雨天出行,这风大雨大的,伞都能被吹翻。 镇上的阴气果然很重,但根本找不出源头,只因为…… 不管哪个方向,阴气都多得均等,就好像被摇匀的鸡蛋黄。 引玉有些烦闷,说:“镇上的人总不会是真的全被附身了,如今鬼气遍布,连方向也找不准。” “看看去。”莲升朝远处电线杆指去。 引玉下意识回避,刚往后一撤,便想起来,寻常雷电伤不着她。 她定下心,才知在小荒渚的这二十三年,对她影响颇深,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哂着停在电线杆前。 电线杆上贴着一些广告,还有两则寻人启事,广告倒是不稀奇,但这寻人启事还挺令人匪夷所思的。 观喜镇不大,况且这里来来去去都是这几个人,就算丢了人,也犯不着贴寻人启事,挨家挨户问都比这来得快。 “是那两个被割耳的人。”莲升抬手指去,往人像左边脸比划,说:“这人被割的是左耳。” 她指尖一动,指向另一人,“这人被割的是右耳。” 竟还是不一样的,引玉如何能不多想,说:“看着倒像是为了凑一对。” 果然不是樟柳神的做法,樟柳神就算要杀婴孩,要割耳和剖心剖肝,那也剜的是同一人的。 引玉看了这寻人启事,在上边找到了他们两家的地址,还有亲属的联系方式,拿出手机便拍了下来,省得要用时记不清。 莲升查好了路线,刚转过身便皱起眉头,说:“那两家都被淹了。” 说完,她照着寻人启事上的号码打起电话,但重复拨出去三遍,都没人接听。 “别打了,蹚水过去。”引玉弯腰,将裙边系了起来。她看耳报神还是没出声,不得不往裙兜里摸,生怕木人掉出去了。 昔日厌水的人,如今冒雨天蹚水也要走过去,莲升扭头看她良久,把伞接过去,说:“你要拎鞋便拎鞋,拎裙角就拎裙角,伞我来打。” 打伞不过是不想叫人看出蹊跷,引玉看向沿途屋舍,笑说:“我是不愿意淋雨,但又不是纸糊的,鞋就这么穿着吧,管不上了。” 在往那边走时,竟看见水上浮着不少彩纸,就好像小孩手工课剪下来的,零零碎碎,不成形。 越是往前,水面漂浮的彩纸越多,有的已经被泡烂,看不出原样。 太多了,哪是小孩手工课那么简单,那怕是全镇的小孩都上了同一堂课。 引玉弯腰去捞了一角,拿起来时,那纸差点裂成两段,幸好她托住了。 彩纸的背面竟是写有字的,是…… 不知道谁的名字和生辰。 引玉把纸丢了回去,说:“应该是纸扎,不然怎么会写着八字,粗略一算还是死人的,而且还不是这地方的人。” “或许附近有冥店,这雨下得突然,门外的纸扎来不及收回去,就被冲走了。”莲升寻了个理由,然后朝远处寻觅。 可惜,这一整条街上的铺面都不挂招牌,也不知道他们卖的是什么。 “这水上的彩纸可太多了,总不能是店门忘了关,屋里的纸扎全漂了出来。”引玉神色不悦,是因为积水已经淹到她小腿腹了。 两人停顿了片刻,忽地听见沉重撞击声。 引玉匆忙仰头,才知是一条黑狗正咚咚撞门,似乎那头是铁打的,根本不怕痛。 狗应该是在吠,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张,只是离得远,而且那户人门窗又关得紧,所以根本听不见声音。 少倾,屋里有人走近,指着那狗训了起来。她低头骂了几句,见狗还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才知街上站了人。 老人看似有个七十多岁了,眼睛大抵不太好,眯眼打量了片刻,竟冒雨打开玻璃门,一个劲招手。 虽说老人年纪大,脸上却没有死气,比刚才见到的所有年轻人都更有生机。 引玉看楼上老人转身转得匆忙,方才那招手的姿态也示意明显,便朝这户人楼底走去,说:“还以为镇上没几个人了。” “巧了。”莲升走到楼下收伞,“老人家惯来是镇上的万事通,也得亏有那只狗撞门。” “黑狗有灵性。”引玉凑近莲升耳边,意有所指:“许是闻到仙气了。” “墨香?”莲升睨她。 身后的门忽地打开,老人用夹着方言的普通话说:“进来,别淋雨。” 引玉踏进门,才知这泡了水的屋里竟然摆满纸扎,全是瘦瘦长长的,无一例外都没点睛,有的甚至连架子都没有做齐全。 这些纸扎好在有竹篾撑着,所以才没有被水泡塌,只是下部有些彩纸已经脱落,露出里边精巧的竹架。 引玉指着纸扎问:“大娘,这些都是你做的么,手真巧,你是做这行当的?” 老人颔首,抬手一边往楼梯上使劲挥,说:“上去,上去坐。” 她口音重,许是牙掉了近半,所以咬字含糊,叫人更难听清。 引玉又多看了屋里纸扎一眼,上楼时暗暗朝莲升睨去。 纸扎这玩意,还属莲升最熟。 上了楼,便见走道上晾着一排的鞋,鞋都是一个尺码,且都是老人家穿的布鞋,不难猜出老人是独居。 莲升刚看进屋里,那只黑狗便仓促伏地,尾巴轻晃几下,吠也不吠了。 老人蹒跚进屋,拿起木沙发上的坐垫抖了几下,放下说:“坐坐,喝茶不喝?” “不用,谢谢。”引玉坐下,转头扫视了一圈,不曾想这屋子和鱼家极像,楼上满满当当全是纸扎。 不过,鱼家到底是做纸傀的,老人在技艺上相形见绌,所做的纸扎虽也生动,却还没有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老人见这两人是蹚水过来的,转身就去拿了拖鞋。刚拿起,她余光往两人脚上扫去,不禁愣住。 她当自己是没有看清,又眯眼一阵打量,才确认这两人脚上的确是干的。 寻常人必会被这怪事吓着,偏老人只是微微一愣,还是把鞋放到了她俩脚边,转而捶背走到柜架前,捧着一本画册回来。 画册的页角翘得厉害,还灰扑扑的,看起来常常翻阅。 引玉不明所以,等到老人把画册放到她和莲升面前,才明白,老人是把她们当成了来订纸扎的客人。 册子上画了各式各样的人形,有童男童女,有金屋银屋,还有随行的鸡犬牛羊。 老人坐在边上,咬字含糊地说:“要是没想好,就翻着看看,里面齐全,就是雨停之前没法做了,纸都泡坏了。这段时间我没接新的活,还以为外面的路淹得厉害,最近不会再有人来。” 引玉翻看了几页,似在认真挑选,一边问:“大娘,村里只有你这是做纸扎么。” “都做。”老人笑笑,指着画册上的童女说,“这个模样好,选她的人多,看着就是乖巧的。” “都做?”引玉摸到裙边的烟杆,想想又松了手。 “外面的人来我们这,都是订做这些的。”大娘谦逊,眉眼也温和,“不过这里多数的活都是我接,我做得快。” 莲升冷不丁问了一句:“那程进戎和董垚的随葬品,是谁家做的。” 程进戎和董垚,就是镇上被割了耳的死者。 作者有话说: =3= 第188章 出入观喜镇的人少, 程祖惠一见到这两人,便当是来做纸扎的。这观喜镇户户都会做纸扎,在哪做不是做,她不忍看两人冒雨找寻, 干脆开门揽客。 将人请进屋, 她才知, 原来“人”不是“人”,甚至也不是来做纸扎的, 就和外边来的警察一个样,是要问程进戎和董垚的事。 程进戎和董垚啊, 程祖惠哪能不知道, 这镇上也没谁不知道, 毕竟那程进戎还是她的孙子。 这可是进镇以来见到的唯一没有露出死相的活人,引玉哪能不生疑, 见程祖惠走神, 便看向边上的柜架。 这一看,就看出了蹊跷。 柜架上摆了不少器物, 有老照片,也有老式洋钟和一些看起来年份不浅的花瓶。 东西保存得都还算完好,那洋钟起码有百年历史,花瓶的釉面和花纹也不是近代仿得出来的。 问题就出在,这观喜镇算是不通外界,何来的这些器物? 十来个花瓶, 远远观其瓶身,出土的窑子从南到北一应俱全, 总不能是订做纸扎的客人不远万里送来的。 引玉又看向程祖惠, 只见程祖惠姿态落落大方, 那份优雅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压根不像小地方的人。 她不问程进戎和董垚了,干脆问起其他,说:“大娘,您来这镇子多久了?” 程祖惠回神后又是一愣,没料到对方竟会问及这个,笑说:“你怎么看出我不是这地方大的。” “架子上的都是好东西。”引玉看了柜架,又看起老人,说:“看您仪态,也不像寻常人家的。” 程祖惠眼底露出些许失落,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良久没吭声。 她起身走向柜架,摸着瓷器,慢声说:“这事以前我常说,后来看开了,而且没有人问,我也就不再说起。” “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引玉暗暗抬手,食指往莲升膝上碰去。 她传心声给莲升,说:“如何,算不算观察入微。” 莲升面色不改,却回以心声,“所见略同,她脸上没有死相,想来便是因为这个。” 引玉托腮,唇一动不动,还在看着程祖惠,“看来这观喜镇问题不小。” 那只胡来的手还搭在膝头,莲升低头看去一眼,不动声色地拿开了。 柜架前,程祖惠叹了一声,她的相貌已比不得年轻时候,背也打得不如从前直,但没想到,还能被人看出不同。 她还是愿意说的,只是许久不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坐回去才说:“我从外面来的,汛冬知道么,原来是在晁南,后来合到其他省去了。” “知道。”引玉被莲升拨开,便换了一只手托起下颌。 莲升假意看不见她咬指腹,淡声说:“汛冬如今开发得还算不错。” 程祖惠欣慰笑了,继续说:“我以前家境还算可以,前夫是入赘,所以后来的子孙都是跟我姓,程进戎是我的孙子。” 引玉拿出手机,一划拉,找到了之前拍下来的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上的联系人是“程祖惠”,上面的地址是68号,而这里的,她进门前看见是17号。 而莲升心道原来如此,来之前她特地查了程进戎,但只知他年幼父母双亡,亲属里只剩下一个奶奶,却不知这奶奶竟是做纸扎的。 程祖惠摸着手上的皱褶,说:“后来那男的酗酒,把自己喝死了,我倒是觉得痛快。起先时,我信他是一心一意对我好,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贪图程家的家业,死了也好。” “再后来没过多久,程家家道中落,债是还清了,但那些人不愿意放过我们,我就跟着家里人来观喜镇躲灾。在这里不比从前,不得不跟着学些手艺。”她又说。 “手艺。”引玉了然,“纸扎么?” 程祖惠颔首,“以前时程家富足,能供我去海外,但我不愿意读书,后来想读都没得读了。好在,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子,但我手巧,我在这观喜镇上,给一位师傅当了学徒,那师傅后继无人,把会的全教给我了。” 她目光放空,说得慢条斯理,“我不是自夸,是得了镇上认可的,在云孃走后,我就成观喜镇里纸扎做得最好的了,云孃教我许多,也帮我许多,我忘不了她。” 程祖惠擦了眼角,将皱纹间的泪光抹去了,笑说:“让你们见笑了,你们不知道那时候云孃有多厉害,冥府的人要是能拿到她做的纸扎,会高兴到给生人送回财权无数。那时候来观喜镇的人,其实都是奔着她来的,只是因为排不上号,不得不找了别家做。” “您青出于蓝胜于蓝,云孃要是看到,一定也高兴。”引玉安慰道。 程祖惠微微摇头,说回了程进戎和董垚的事,两位客可是因为这事来的,是她自个扯远了。 “旧事不提,程进戎和董垚的随葬纸扎,都是我做的。”说完她又叹了一声,她这辈子已经见过太多悲欢离合,许多事都已看淡,早从孙子离世的悲痛里走出来了。 “看看,这册子里有么。”引玉看向膝上画册。 程祖惠伸手捏住页角,翻了数页,指着书册上的一栋金楼说:“在这呢。” “看着还挺精巧的。”引玉说。 程祖惠犹豫了片刻,“你们来这不是为了做纸扎,是想问……” “我们看了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本是想按着地址找过去的,没想到碰上了您,倒也是巧。”引玉打开天窗说亮话。 程祖惠看向她们的鞋,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说:“寻人启事是我让人帮着弄的,但地址是进戎那边的地址,只有号码是我。” “给您打过电话。”莲升拿起手机示意。 程祖惠摸向口袋,抱歉地说:“落在楼上了,没听见。” 她一顿,又挤出笑,“我开始时以为你们俩是想为自己订做纸扎,你们蹚水过来,身上却是干的。” 引玉懂了,合着这是把她和莲升当鬼了,这大娘也够胆大,猜到是这样,竟还敢把鬼请进门,看来做这一行的,碰到过的诡事不少。 她也不澄清,索性说:“我们生前也被割耳。” 程祖惠瞪着浑浊的眼,忙朝她们耳边看去,却见两人都是完整的耳,不过她并未起疑,毕竟死人和活人不同,躯壳残缺了,魂也会是完整的,除非动了念。 “这事没什么好瞒的,警察也问过了,证据确凿,所以案子一天就结了。”她捏在页边的手略微一颤,“杀害他们的莫永期,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之前……没杀过别人,定也不会割别人的耳,他小时候还算懂事,但没想到,还是酿了错。” 莲升是知道的,知道那莫永期此前从未离开过观喜镇,甚至还和死去的两人交情颇深。 此事怪就怪在这,三人理应没有龃龉,又不曾接触过外面的人和事,靠的是监控、凶器和莫永期的一面之词断案,其实所谓的谣言,镇里人压根没听到过。 引玉若有所思,说:“警察来的时候雨停了?怎么不见救灾。” “前面下了一个星期,后来停了几天,积水原来是下去了的,但今天又下起来了。”程祖惠有些无奈,“不是不救,是因为他们知道,这的人不愿意走。” 引玉叠起腿,又问:“最近镇上还发生过其他怪事吗。” 程祖惠瞅着这两人,想说怪事不就在这么,但她自然没这么说。她又看了两人干燥的鞋履,才慢吞吞转身,说:“你们等我。” 镇里全是独栋的自建房,老人说完又要上楼,只留引玉和莲升在房里。 引玉往后一倚,翘起一条腿说:“被人当成鬼,我还是头一次。” “我以为你乐在其中,还骗她说割耳的事。”莲升起身,朝柜架走去,看见了一些老照片。 照片不少,其中还有程进戎的中学毕业照,照片上…… 所有人竟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而程进戎、董垚和其中几人更甚。 毕竟照片不管或近或远,都与人灵魂相系,人一死,也会在曾经的照片上留下痕迹。 莲升拿起照片,看见背面印刷有每个人的名字,便对着一个个地看,没想到在已故者的行列里,竟还有…… 莫永期。 因为时间紧迫,莲升白日查这桩案子时,查得不算细致,连莫永期的照片也没见着。她把照片放了回去,皱眉说:“不曾听说莫永期已经亡故。” “或许是驭的死人躯呢。”引玉往照片中的莫永期戳去,说:“身死,但灵魂还被困在其中,所以让人看不出蹊跷,这样的事又不是没见过。” “可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莲升听见门外传来走动声,便转身坐了回去。 引玉也跟着坐下,装作从未起过身。 程祖惠走了进来,手里竟捧着一沓画,应该是为纸扎打的稿,递给两人便说:“前段日子也是暴雨不停,那期间我还是接了不少活的,但是……” 她又看向引玉和莲升的脚,似乎颇为在意,微作停顿才说:“但是那些客人都和你们一样。” 引玉接住稿纸,发现画上的“人”都不齐全。 这缺胳膊少腿的,如何称得上齐全,更古怪的,每个人残缺的部位竟都不一样,就如同程进戎和董垚,一个缺的是左耳,一个缺的是右耳。 这样的客人,寻常人碰见早该连夜搬走了,偏偏程祖惠一点不怕,多半是年岁已大,也不在乎这生生死死的了。 程祖惠坐下,指着稿纸含糊不清地说:“都是来过这里的。” 她摆摆手,呼吸说:“都不是活人。” 引玉记得进门前,在水上捡到的那一角彩纸,纸上是写着生辰八字的,于是问:“有他们的生辰吗。” 生辰八字这一物,活着时轻易不能被人知道,死后也不能随便透露。 程祖惠在这一行做了许久,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听了便摇头不语。 引玉不强求,否则还显得居心叵测了,转而问:“那莫永期之前碰到过什么灾祸吗。” 程祖惠收了那些画纸,混沌的眼微微亮起,说:“有的,暴雨下了一个星期,但在第一天白天的时候,江水就涨起来了,听进戎说,莫永期掉进了江里,喊了半天没人上来,多半是被冲走了。” “那他何时回来的。”莲升皱眉问。 程祖惠说:“是第二天傍晚,他湿淋淋地回家了,说是被冲到了一公里外,一路走回来的,算是命大。” 引玉眯起眼,“当天董垚是不是也看见他坠江了。” 程祖惠露出生硬的笑,无奈说:“进戎说是,他们三人都在江边,具体事由我不清楚。我猜,那天他们三人吵了架,莫永期掉进水里后就记恨上了。” 这和莲升听到的供词可不一样,莲升问:“后来那三人就疏远了?” 程祖惠点头说:“平时三个人天天见面的,后来两天就没听说了,再后来你们也知道的,出事了,进戎和董垚几天不见人,最后才知是……死了,还被埋了尸。” 莲升若有所思,淡声问:“从江水里回来后,莫永期去过哪里,您知道么。” 程祖惠坐起,躬身锤了两下腿,说:“去过山上,那些天雨大,没人敢出门,但他都是晚出早归的,被人发现后,消息一下就传开了。” “山上?”引玉望向窗外,这观喜镇四面环山,也不知是哪边的山。 程祖惠走到窗边,差点踩着黑狗的尾巴,指着远山说:“就那一块,那是座坟山,埋了很多人。” 莲升跟了过去,大致已能确定,莫永期早就死在了江水里,从一公里外走回来的确实是他,却已不是活着的他。 她看向程祖惠,问:“这么说,他是暴雨第一天坠的江,而您是后来才接到那些死人活的?” 做这一行的,其实程祖惠对“死”字极为忌讳,听到时微微一愣,然后才说:“是从莫永期回来的第二个晚上开始,我才陆续接到活儿,只是因为手里的东西不齐全,拖到现在也没做完。” 她愧欠一笑,说:“我做这行很久了,第一次做得这么慢。” 莲升颔首,心道后来来这的死人,多半和莫永期半夜里上坟山有关。 引玉也站起身,心里已经明晰,说:“多谢大娘,我们也该走了。” 程祖惠心里迷迷糊糊,因为天色暗,不得不打开灯。她诧异发现,这两人的裙边和鞋虽然是干的,但她们有影子! 她才明白,这两人也许不是死人,也没被割耳,不过是想吓唬她说出实情。她索性就着两人之前的话,问:“是害了你们的人指使了莫永期吗,他们还伤害了其他人是不是?” 引玉顺势开口:“只是怀疑,您不必担心。” 程祖惠摇头说:“这件事困扰我很久,莫永期一直在镇上,没有出去打过工,应该接触不了外面的坏人,而且他和进戎以前从来没有吵过架的。” “知道了,这件事我们会查清楚。”引玉环臂望起窗外雨幕。 程祖惠低头看向两人的影子,她还挺想问这两人身份的,但转而觉得,这事也没那么重要。 沉默了片刻,她只好说:“你们是要上山吗,外面雨大,山上路滑,你们可要当心。” 作者有话说: =3= 第189章 风大雨大又如何, 即便是天塌地陷,她们也得上山摸清楚,莫永期究竟被使驭着做了什么。 程祖惠一直看着她俩,要么看面容, 要么看鞋边和影子, 她欲言又止, 好几次刚要说出口,却又憋了回去。 引玉料想, 无非还是那些劝君珍重的话,索性转身, 勾着莲升的袖子便要走。 莲升扯开袖子, 反将手腕挤入她掌心, 但神色依旧平淡,好像心头无欲也无求。 引玉笑了, 却不好当着程祖惠的面说太多, 只悠悠说:“做就做明显些,你该庆幸我还不算愚钝, 否则我就算是钓鱼,我也不……” 她意味深长地收了声,个中暗喻,只有莲升懂得。 两人拉扯得也不算明显,却被程祖惠看到了,程祖惠愣了一瞬, 终于还是出声叫住了她们。 “等等,再等等。” 引玉停住, 扭头看了过去。 程祖惠心急如焚, 她叫住了引玉和莲升, 自个却还在往厅外走。她腿脚不好,走路时腿也不大抬得起来,拖鞋的后脚跟都要磨平了。 “怎的,大娘。”引玉问。 程祖惠窸窸窣窣地走着,心急到嘴边蹦出来一句当地的方言,随后才用掺了口音的普通话说:“等等啊,我再给你们拿一样东西,你们再坐坐!” “我们等,你可别急。”引玉生怕她跌出个好歹。 莲升看程祖惠的身影被挡在墙后,才抬臂将引玉的手顺带着拎了起来,晃晃说:“不什么,不勾我?” 她语气平平地说完,立刻抽出手,五指与引玉交握。 引玉凑到莲升耳边说:“谁让有的人一开始不愿与我共事,还不想和我同住一城,我不得已去了晦雪天,在别人眼里是凄凄惨惨四海为家,怪谁?” “欲可不是从天而降,哪能说有就有,明珰。”莲升头回说得如此幽慢。 引玉退开些许,抬起闲着的另一只手,往莲升手背上轻轻一碰,说:“欲不是从天而降,你的心也不是无隙可乘。” 莲升无法反驳。 引玉收回手,转身走到落地窗前,环臂看起远处在白雾中若隐若现的坟山。 如今到了观喜镇,她反倒不是那么急了,等等也无妨。 莲升刚靠过去,伏在地上的黑狗便嘤嘤叫唤,吠也不吠,就跟耳报神一样哼哼唧唧。 引玉忽然说:“我原来以为,莫永期被使驭是因为身中役钉,如今看似乎不是。灵命了解无嫌,却不了解莫永期,贸然使驭只会让人觉得莫永期变了性子,被夺舍了。” “役钉也不是想下就能下的,灵力不济时,下下来的役钉眨眼就会消解,白费心神罢了。”莲升隔着那玻璃门吹出一口气。 那一瞬,环绕远山的云雾像被拨开,露出了灰绿的山巅。 可惜云雾只分开数秒,便又笼上前去,将山腰山巅遮得严严实实。 黑狗忽然站起来狂吠了几声,好像看见了什么,就和方才她们在楼下看见时一个样。 引玉循着黑狗目视的方向看去,才知对楼竟也养了狗,隔得远,隐隐只看得出养的同样是黑狗。 再看,对楼的邻居也养了黑狗,可太巧了,这观喜镇总不能家家户户都养这花色的狗。 “看镇里的人全是半死不活的,养黑狗倒像是为了辟自己的邪。”引玉嗤了一声。 莲升皱眉,玻璃门上雨水淋淋,隔着门看不清楚,干脆拉开门站到外面,沿着长街看向远处。 引玉脚边地板被打湿,这地板一湿,老人踩着怕是要摔,她只得挥动手腕,把飘进窗的雨水全给拂开了。 “在看什么?”她眯起眼,没看出究竟。 莲升从外面回来,顺手关上门。她鞋尖刚踏进屋,地板上的水便通通消失了,说:“这街上每一家都养了黑狗,有不少就趴在窗边,所以一眼就能看见。” “应该不是巧合,不过,如果全镇都是做纸扎生意的,倒也会信这些。”引玉微顿,“怪就怪在,为什么镇民全都死气沉沉,而且都做纸扎生意,这其中总得有些说法。” 莲升下颌微努,目光淡淡斜向门外的楼道口。 引玉登时噤声,又听见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 程祖惠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两枚古旧的铜钱,铜钱看样子年份挺长,如果拿到萃珲八宝楼,多半是能换不少钱的。 偏偏,程祖惠把铜板递了出去,说:“你们带上这个,下山之后可得记得拿来还我,不记得……就算了。” 像这样的古物,通常浸满阴气,还容易招鬼,正如整座萃珲八宝楼。 引玉看了片刻才伸手去接,果真是古物,她一摸就摸出来了,还是在水里泡过许久的,看样子是世代相传的贵重器物。 程祖惠看她接在手里,微微舒了一口气,但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了,一把便抓住引玉的手腕,半晌没松开,似乎不想给她走。 引玉不挣,还摩挲起手里铜钱,一下便觉察出了异样。 这铜钱是藏有鬼的,只是隔了这物事,不知是大鬼还是小鬼。 引玉不解地问:“还得拿着这铜钱才能上山?大娘,你说这镇上的人全是做纸扎行当的,是不是有什么讲究,您给的铜钱多半和这活计有关吧。” 程祖惠松开引玉的手,上下楼太过频繁,累着了。她一愣,转身坐在木沙发上,招手让黑狗过去,沉默了良久才说:“是有一些讲究,不过我也是……听教我手艺的那位师傅说的,是真是假,我还从来没有探究过。” “您方便说说吗。”引玉举起手里铜钱,笑说:“这铜钱可比您柜架上的贵多了,您连这都给了我们,总不能不让我们知道背后事由。” 程祖惠倚着,手往黑狗脑门上轻拍,好像有些顾虑,久久又不说话。 莲升拂去肩上的雨水,淡声说:“我原本以为,只有大娘你这养了黑狗,刚才在窗边看见,这街上好像家家户户都养黑狗,是为了辟邪?” 程祖惠拨着狗儿柔软的耳朵,沉沉叹了一声,朝引玉手里一指,才说:“黑狗是为了辟邪,因为镇上的人都不长命。铜钱不是,铜钱是云孃给我的,观喜镇上每家都有,说是为了……” “什么。”引玉隐约听见,手里的铜钱突然嗡地响了一声,里面果然是藏了鬼魂的。 她指尖发麻,慢腾腾把铜钱举至耳边,听到一个怪异的人声。 里面有人说话,但许是有铜钱隔着,所以叫人听不清楚,只能听到些零碎字音。 此等古旧的铜钱,在慧水赤山可是能当芥子用的,那些除妖除鬼的术士,偶尔会把妖鬼镇在铜钱里面。 此法在小荒渚不算常见,似乎只有五门会用。 程祖惠看到她的举动,浑浊的瞳仁微微一颤。但她只是犹豫,却不害怕,说:“你听到什么了?” “你知道铜钱里有东西?”引玉问。 程祖惠哑声说:“是……死人的灵魂。” 引玉垂下手,听不清便不再费劲听了,看过去说:“所以每家每户都拿着这铜钱,是为了什么?” 程祖惠有些惶恐,摸狗的手抖个不停,口干舌燥地说:“云孃不给我说的,但……还是告诉你们吧。” “劳烦。”莲升看到了程祖惠此前倒水的水壶,便拿起边上的瓷杯稍稍冲洗,倒了半杯放在她手边。 程祖惠受宠若惊地抬头看她,喝了一口才说:“这里家家户户的铜钱都是用来安放死人魂魄的,这样就能避免轮回。一旦镇上有新生儿,铜钱里的魂魄近水楼台,就能先投胎,这么一来,镇上的人世世代代都能在一起了,千年万年都不会分开。” 引玉像在听天方夜谭,竟觉得怪诞又好笑,“避免轮回,近水楼台?” 程祖惠微微停顿,起身走到柜架边拿东西,打开铁盒拿出了一张旧照片。 她看照片的眼神痴痴的,一边说:“云孃把手艺传授给我,没多久就过世了,这些都是她走前跟我说的,我那时总是在镇上走动,希望能找到她的‘转生’,可惜了,那些似乎都不是她。后来我想,她要是顺利往生,应该也不会记得我。” 引玉暂不想说破。 程祖惠叹气,这才把照片递了出去,犹犹豫豫地说:“纸扎这手艺,也是以前传下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转生的事,所以镇里的纸扎,总是做得比别处好。” 引玉听了只觉得脊背发寒,死人做纸扎,那能不好么,但死魂不经两际海就入活躯,那可不是轮回,是夺舍。 久而久之,这镇上必然全是鬼,且还是不自知的鬼。 因是夺舍活人躯,那些人的寿命必定短暂,夭折的孩童怕是数不胜数。镇上养黑狗,以为镇民活不长是鬼魂作祟,殊不知…… 他们自己就是鬼。 此地阴气笼天,也难怪常遭暴雨袭击,还常常被淹。 莲升接过照片,只见照片上的女人芳华绝代,穿的竟是圆领宽袍,按理说,那个年代穿的不应该是这样。 不过,如果是长久不入轮回的鬼,的确有可能偏爱旧时的服饰。 引玉朝照片投去一眼,扭头又看向窗外,说:“那为什么上山要带着铜钱,坟山上有什么。” 程祖惠叹气,说:“这也是云孃跟我说的,说是山上的孤魂野鬼多,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进铜钱,不过他们要是看见铜钱里的熟人,就不会为难上山的生面孔了。” 她恹恹地垂着眼,“我就是观喜镇的生面孔,我上一次上山啊,是云孃走的时候,或许就是因为带着铜钱,所以才能上下顺遂。” “原来如此。”莲升若有所思,“这般贵重的东西,一定会给您送回来。” 程祖惠又犹豫了,半晌摆摆手说:“拦不住你们,你们去吧,我就是不想进戎和董垚死得冤,也不想莫永期杀人杀得冤,这背后……应该是有隐情的吧。” “还劳烦您等上个一天两天。”引玉说。 程祖惠哪是在意这一天两天的,事发后这么久她都熬过来了。但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看两人要走,急急忙忙又说:“要雨衣吗,雨衣有的,还是穿上吧,虽然你们湿不着。” 引玉看向莲升,她们并未刻意隐瞒,想来程祖惠已经猜到一二。 莲升颔首:“那就多谢了。” 程祖惠笑了,朝楼上指去,说:“再等等啊,前些天我担心水会淹上来,所以东西都搬到楼上了。” 待老人又上了楼,引玉才轻笑一声,说:“她是担心我们会被其他人看出来。” “她做这一行也算是天命所归,寻常人哪会这般无所畏惧。”莲升低头,注视起照片里的人,“来来回回夺舍,难怪镇民全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过没想到,这叫云孃的,竟会把观喜镇的秘密全告诉她。” 引玉走到柜架前,悠悠说:“就算在慧水赤山,这等奇事也算是闻所未闻,这些人把观喜镇当根,怕是当魔怔了,不惜将自己变成地缚鬼。” “所以没有人愿意离开观喜镇,他们根本离不开,而莫永期能走,一定是因为灵命。”莲升把云孃的照片放到了柜子上。 引玉颔首,似乎窥破了灵命择这观喜镇的原因。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门,省得程祖惠下楼时留意不到,说:“看似是镇上的魂世世代代‘转生’,其实是鬼魂们锲而不舍地夺舍,照这么看,镇上年份最大的鬼,至少也有数百年了。” “灵命是想以魂补魂?”莲升皱眉,“但割耳又是因为什么。” 引玉扯开腰侧那和烟杆挂在一块的香囊,将两枚铜钱放了进去,说:“我更想不通的是,牠为什么要引我们过来,总不能是一面向善,一面从恶,自己窝里斗。” “那就不会到如今才斗。”莲升说。 老人走路本就慢,找东西又要找上一阵,过了十来分钟才从楼上下来。她揽在手肘上的雨衣已不算新,却是冲洗过的,还在不住地滴水。 “冲了一下,放久了有点脏,你们别嫌。”程祖惠说。 引玉也不顾湿不湿的,接过去便说:“多谢。” 程祖惠转身带她们下楼,见黑狗也要跟下去,挥手呿了几声,说:“回去!” 黑狗还真的不跟了,伏在楼梯上猛摇尾巴。 雨还在下,积在楼下的水只多不少。 程祖惠本是想把这两人送出去的,甚至已经套起了雨鞋,手却被引玉拉住了。 “不用送了。”引玉扶她起来。 莲升蹚着水走去开门,转头说:“明珰,走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90章 引玉踏出屋门的一瞬, 腰侧的香囊微微动了,本以为是被耳报神撞的,可兜里的木人明明一点动静也没有。 鬼气。 有鬼气趁她和莲升不注意,眨眼间钻出香囊, 飞快潜逃。 引玉蓦地扭头, 甚至来不及掐指。她按住香囊, 笃信鬼气就是从铜钱里钻出来的,怕是里面的鬼觉察到她和莲升并非寻常人, 所以落荒而逃了。 莲升站在门外,也觉察到那股鬼气了, 她猛朝门上拍去一掌, 不着痕迹地施出金光。 那潜逃的鬼是厉害的, 否则哪能做到不留痕迹。 但莲升此举不是为了擒鬼,而是为了护住程祖惠。 镇上众鬼齐心, 擒鬼, 擒一只便等于要擒住整个镇,如今动手, 只会让程祖惠陷入危险。 再说,方才楼上的交谈,铜钱里的鬼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保住程祖惠性命,才是当务之急。 引玉回头看了程祖惠一眼,说:“大娘, 在我们没回来以前,不论是谁叫你, 都别开门。” 程祖惠僵住, 应声说:“去吧, 早些回来。” 明明傍晚刚过,天色已经全黑。 这路上的街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坏的,如今只亮着零星数盏,映在水上的光稀稀拉拉,显得积水好像深不见底。 如今已经望不见远山了,山上无光,山影和夜色融为一体。 整座观喜镇要是听不见那时有时无的犬吠,那可真是一片死寂。 程祖惠就在屋里,没有再往外送,就连屋门,也是莲升替她关上的。 莲升合上门,在檐下抖开雨衣,举到引玉面前“喏”了一声。 引玉微微低下头,给莲升帮她套上,说:“别把我的簪子弄掉了。” “掉不了。”莲升将帽檐一挑,戴到引玉发顶,这才窸窸窣窣地穿起自己的。 “好在上了楼,不然还不知道镇上竟有这么多的蹊跷。”引玉自己捋好了雨衣的下摆,穿上之后周身不自在,就连裙兜也不好摸了,又说:“见过不肯往生的鬼,却没见过这样自欺欺人的。” “数百年之久,就算有人发现‘转生’只是谎言,怕是也不敢出声戳破。”莲升走到檐外,抬手接雨,“人人癫狂痴醉,沉默便不会被当成异类。” 雨势更大了,她的手掌瞬间湿透,继续说:“且不说观喜镇的表象还算安宁,这泡影一破,还不知后果如何。” “要么众人皆醒,要么那人会被当成千古罪人,镇民群起攻之。”引玉一顿,看着莲升笑,“不过方才那鬼要是去通风报信,要被群起而攻的,怕是只有你我。” “无妨,敢来便敢拦。”莲升淡声。 “上神口气可真大啊。”引玉打趣,一边隔着雨衣按兜。 裙兜里,耳报神还是没有说话,静得出奇,似乎魂和木头已能分开,自个远走高飞了。 “耳报神怎么了。”莲升早想问了。 “我正纳闷呢。”引玉拉好帽檐步入雨中,“自从进了观喜镇,它就像嘴巴被缝上了一样,我寻思这也不是棉花娃娃,总不能是喉头发芽,把嘴堵了。” “你现在说话,学它学了八成像。”莲升淡哂。 “它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能不像么。”引玉低头,本以为耳报神会忍不住声辩驳,没想到它这次憋得倒是狠。 有了这雨衣,也不用装模作样打伞了,虽说伞本就是术法变的,拿着一点也不沉。 在往外走时,莲升回头朝楼上投去一眼,只见程祖惠已经上楼,正站在玻璃门里轻飘飘地挥手。 和吕冬青、封鹏起比,程祖惠更显苍老,多半是因为长久生活在这阴气浓重之地,又并非身怀异术的奇人,精气神受到蚕食而无从填补,自然会衰老许多。 引玉走得慢,这雨衣下摆窄,又没开叉,还不如旗袍穿着舒服。她隔着雨衣又往裙兜上按,说:“木人,怎么不说话了,哪句话不中听,又把您老气着了?” 走了一阵,耳报神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说:“没什么,就是难受,这地方叫人不舒服。” “真还是你的故居?”引玉戏谑。 “你怎么不说草莽山是我的故居呢。”耳报神幽幽说,“我在那山上也住过好一阵。” 引玉觉得,说不定是被她说中了。 天色一暗,各家各户的黑狗都吠了起来,一只只扯着嗓,喊得出奇大声,就算门窗关拢,也困不住那声音。 夜深的时候,阴气会更加浓重,黑狗的确会狂吠不停,也难怪镇民觉得,众人短命是因为这地方闹鬼。 莲升记着方才程祖惠指的方向,只是这镇子不过是看着小,走起来可不轻松,走了有半个多小时,才见着山脚。 临山边,倒是无甚积水了,但什么蛇鼠蚯蚓都在往外钻,遍地都是爬虫。 这景观也算罕见,大片密密麻麻,活像是养蛊人放出来的。 引玉倒是不怵,她只稍往前一步,不管是毒蛇还是害虫,都得绕着走。 仰头不见山巅,也看不到所谓的遍山坟包,看来还得继续上行。 只是,此时雨还没停,山上湿滑,也不知当时的莫永期是怎么上去的,或许该庆幸沿途的树扎得紧,能容人攀着往上登。 “你说,莫永期在山上时,会不会什么都没做。”引玉提起雨衣,省得蹭着泥,“其实不过是灵命的把戏。” “不无可能。”莲升却还是平静,她已管不着灵命是不是就在附近,根本不怕打草惊蛇,直接弹出一寸金光,用来照亮山路。 山上一亮,什么蛇鼠爬虫,更是窸窸窣窣地往远处逃,压根不敢近人。 引玉侧头看她一眼,说:“你如今越发不把灵命放在眼里了,也不怕吓得牠连夜遁逃?” “牠既然引你我前来,必是做足了准备的,岂会轻易潜逃。”莲升气定神闲。 倒也是,这次是她们要入灵命的瓮,看似是她们被引着前来,实则是…… 灵命要被逼着现身。 引玉又往上走,隐约看到山径,那泥阶不算平整,俨然是铲子铲出来的。 有山径也不稀奇,虽说此地的魂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些,但夺舍过后,还是会经历生老病死。 要想故作平常,保住面上的安宁,做戏就得做足,死了就得立坟,立坟就得上山。 “走那边。”引玉走过去,其实只是照着这路径走,脚压根没踏下去,鞋底还是干净的。 上去后,远远能望见微微隆起的坟,但那坟…… 形状看着不对,似乎是被掘过的。 纵观四处,这边的人多半只是走个下葬的仪式,尸一埋便算了,什么压坟石和红纸,根本见不着,线香纸钱也没有。 引玉朝临近的坟茔走去,才知这一户母坟当真被掘了,再一看,就连上边的两座子坟也没逃过。 坑掘得深,掘到了棺材,这几日大雨不停,棺中积了不少雨,把骸骨都给淹了。 “原来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上山是挖坟来了。”引玉低头看棺,“挖人坟墓无疑是害人世代,先不说此地死魂如何,单说这行径,便是损阴德的。” 可是,莫永期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或者说,使驭他的灵命为什么要这么做。 莲升站在坟头,扫了一眼墓碑上的刻字,可惜在这观喜镇,姓甚名谁根本不重要,谁知一个魂在这山上能有几座坟。 她走近勾手,棺里的水便汩汩往外涌,露出里边一具残缺的骸骨。 乍一看不觉残缺,细看才知,此人断了一根手指。 引玉皱眉,转身便朝子坟走去,这母子坟葬的通常是长辈和夭折的小辈,也不知坟中小辈会遭到何等祸害。 “如何。”莲升站在底下问。 引玉看清楚了,上方的子坟里,两具婴孩尸也同样残缺,说:“一个缺了一块颅骨,一个缺了一根趾骨。” 想到被割耳的两个死者,引玉觉得,先前她的猜想好像得到了印证,此举当真是为了凑成一对。 如今看,不光是凑对,还是要凑成“一具”。 只是,这还怪不讲究的,既要从活人身上挑,还要从死人身上拣,大人小孩都不放过,能拼出个什么东西。 莲升看不出其他可疑之处,走到引玉身边说:“去看看别处的。” 不愧是坟山,或许观喜镇世世代代的人都葬在此处,所以几步便是一座坟,见到的坟无一例外都被掘了,坟里葬的若非骨灰,便都有些残缺。 但走了一路,竟都见不到一只孤魂野鬼。 怪事,总不能个个都夺舍了活躯。 引玉停步,扭头望向来处,明明山上坟墓众多,但此地的寒气还比不过观喜镇。 “按程祖惠的话说,山上可是有不少老鬼的,还得带着铜钱才能平安上下山。”她眉梢一抬,诧异道:“如今鬼都到哪去了。” 莲升环顾四周,也不得答案,索性说:“再往上看看。” 没想到往上登时,竟看到了莫永期遗落在路上的铲子,之所以能确认是莫永期的,是因铲子上用油性笔写了个“莫”字,看似是从家里拿出来的。 引玉突然明白,为什么程祖惠此前接的“活路”,都是残缺的魂灵。 她踩在铁锹上,凝视着暗处,说:“合着那些鬼魂下山找程祖惠,是想告诉她,山上坟墓全被刨开了,莫永期还掰断了他们的骨头。” “必是因为他们动不了莫永期背后的灵命,不得已求助程祖惠这外人,想借活人镇鬼。哪料,程祖惠毫无反应,不太把这诡事放在心上。”莲升弯腰,不嫌脏地抓了一把泥,捧到鼻边闻,说:“鬼气浓重的泥腥味。” 引玉凑过去闻,一个诡异的联想浮上心头,“振和紫当时见到的人,会不会是莫永期。” “太远了,但如果有灵命从中作梗,倒也有可能。”莲升还来不及把湿泥泼开,就被耳报神尖利的喊声给惊得微微一顿。 “走,走——” 耳报神从未喊过如此撕心裂肺,像要喊破喉咙。 引玉忙不迭按住裙兜,正想问它是怎么一回事,便被天际划过的电光给堵住了话。 这不是寻常雷电,是劫雷。 霎时间天际大亮,仿佛白日骤至,山上山下一片亮堂。 紫电驰骋,织成了云罗天网,这等壮观之景,在小荒渚还从未有过。 引玉几乎睁不开眼,犹记得莲升在草莽山替她挡的那一道雷。 那时候的雷,远不及如今的骇人,就连当时白玉京上的百九十八道劫雷也不及此刻。 不过想来也是,天道自锁白玉京,劈出来的劫雷寥寥无几,而今白玉门大开,劫雷必不可能只是吓唬人。 引玉懂了,灵命想亡她和莲升的心,从始至终从未变过,如今不惜以自身引来劫雷,也要将她和莲升葬在此地。 这遍天的劫雷要是砸下来,被祸及的可不单单是观喜镇,恐怕就连百八十公里外的地方,也会被殃及。 “走。”莲升神色大变,忙不迭拽起引玉。 黑云下风声大作,山上隐隐传来鬼怪呼号,全在求救! “救救我,我还没排上进铜钱的号,可不能魂飞魄散了啊。” “牠吃我,牠要吃我!” “谁能拉我一把,我怎么出不去啊!” 方才这山上还觅不见鬼气,如今劫雷将落,竟齐齐出现了。 引玉停住,猛朝声音传来处望去,一望便望向了山巅,传心声说:“山上的鬼魂没有消失,是灵命困住了他们,不……灵命要吃他们。” 以魂补魂的秘术,从古至今就从未消失过,只是她没料到,灵命竟会用亡魂来补填自身缺损,牠好像饥不择食,连一刻也等不了了。 “牠引我们来,是要我们的魂,单单这些亡魂,可不够祂吃。”莲升松开了引玉,也朝山上睨去一眼,作势要朝引玉震去一掌。 引玉笑了,她如今不焦不灼,她闻到此间阴寒鬼气,看见天地变幻,反而像是吃了定心丸。 她冷不丁握住莲升的手腕,将莲升掌心灵力尽数揉散,逼近说:“想甩开我,自己去找灵命?没门。” 莲升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她心里没有底,天上劫雷如果通通落下,她必不能全身而退。 “灵命疯了,想拿整座小荒渚殉葬。虽说它是集万灵而成的佛,却是因为有了天地画卷,才成就世间万灵。”引玉在电光中咬起莲升的耳,“莲升,我有办法。” 作者有话说: =3= 最近有点事情,又要请假几天了,期间应该是隔天更,不好意思 第191章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引玉无暇多说,只是握住莲升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说:“总该要与牠做个了断, 为什么不能是我。” “是你我。”莲升定下心, 收回手说:“去吧, 区区劫雷,也不是没挨过。” 引玉的身影在弯曲的野树间穿过, 因有金光相伴,所以不似鬼魅, 只像游仙。 她身上雨衣簌簌作响, 被烈风糟践着, 所幸没被沿途的树杈刮坏,否则还不知怎么和程祖惠交代。 奔出去不足十步, 引玉扭头往回看, 竟还用那含情带笑的眼睨起莲升,就好像这并非生死关头, 不过是山间嬉闹。 “仙辰匣心怀万物,所以匣上有世间所有人的名字,所有人的命格。”她气喘得急,但神色不躁,俨然胸有成竹,“心怀万物, 理应没有贵贱之分,当也不分前后, 可为什么‘引玉’那两字在最前?” 莲升随着引玉的步伐而去, 她从前总是不苟言笑, 连戏话也不会多说,如今是能说些戏话了,但…… 要将真情流于言表,还是难。 毕竟就算是对着欲,她也不曾直白地说过一个“要”字。 “莲升。”引玉眼里映了电光。 莲升定定看她,说:“仙辰匣心怀万物,但‘引玉’在心尖。” 引玉得到这答复,哪还怕灵命的圈套,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得把灵命擒了,省得灵命脏了天地画卷,还脏了仙辰匣的心。 莲升虽然没有问,但隐隐能猜到引玉的应对之术。 天地画卷,可比小悟墟遍地的塔刹要好用得多。 但见天幕晦暗,云间掣电耀耀,这恢恢天网要是落下,别说尸骨,怕就是魂灵也荡然无存。 这是众人的劫,也是小荒渚的劫,是劫,便能化。 远处鬼祟还在嚎啕,他们逃不脱,不光要忍这被侵食的痛,还要受那掣电将至的惊怕。 “我要进到铜钱里面,进去就不会被伤着了,让我进去!” “别吃我了,我要转生,我不要死!” “谁能将这魔头镇了,你就是观喜镇的大功臣,你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可见灵命还在山巅,牠不惜现身引出劫雷,和被牠使驭的无嫌又有什么不同。 牠不也是死到临头,还要赌彩一掷? 世间众生似乎就是这样的,越是死期将近,越是不信邪,越是孤勇,执念也会越深,否则又怎会有那回光返照。 灵命既然是万灵,也会有执着和妄念,想来早在牠现身世间的时候,便注定牠会走到如今。 原来,这也是命定。 欻拉一声,纵横疾走的紫电奔地而落,挟来愈发躁烈的大风,山上林木为之伏身。 来了。 引玉不退,却猛地顿步,转身按住莲升的胸口,攥着对方雨衣的领口,说:“先前总让你出手,今夜我要是再怠惰散漫,可就说不过去了。” 莲升淡哂:“说得倒像是我抢了你的活。” “怎么不是,你惯的我什么也不愿意做,差点成了白玉京上尸位素餐,幸好没人检举,检举也没用。”引玉听见雷声,越发抖擞。 “是你不愿做,我才不得不大包大揽。”莲升往领子边上轻捋,省得程祖惠的雨衣要皱。 引玉松开五指,这次不再回头,悠悠说:“你要是不乐意,早该推给别人了。” 电光下,即使不施金光,山巅也是一片通明。 众鬼嚎啕声更近了,也更显凄烈。 遥遥望见一个身影,乍一看是山顶立着一棵孤松,再看才知不是。 是因吞吃了众鬼,被鬼气缠身,所以那身影好像套了件格外宽大的袍子,不是袍子在风中飞扬,而是无数鬼首在号啕着往外涌,可惜众鬼不论怎么挣扎,都离不了灵命的身。 果然是灵命,灵命用的是女身,披散的长发随风而扬,电光下的脸一如从前,无喜无悲,有几分浮于表面的悲悯。 牠身上鬼气浓浓,全都还没有化为己用,果然是饥不择食,囫囵吞咽。 引玉停步,不由得回想起,灵命以前在白玉京时的样子。 那时的灵命随性大方,虽然坦胸跣足,却不叫人觉得旖旎淫丽,品性不端。 而今,鬼气魔气混在一齐,将灵命包得严严实实,牠似乎见不得光,像极了奸贼。 别说什么仙人之姿,祂就连人样也不见得齐全。 引玉无暇质问,也没有质问的必要。在闪电逼至颅顶之时,她不遗余力地震出一掌,掌风扫向的是…… 灵命! 灵命似乎是想还手的,但牠刚刚抬臂,就被遍身的鬼气缠紧了手脚。牠太虚弱了,明明只是离开慧水赤山,又失了肉/身躯壳,竟虚弱至如此地步。 受那一震,牠便像风筝那般飞了出去,轻飘飘的,比纸傀还不如。 顷刻间,无数鬼魂从灵命身上飞出,但他们离了囚笼也不敢乱蹿,全因电光已近。 只听天边传来一声轰鸣,众鬼好似惊弦之鸟,齐齐折腰跪下,和山上草木无异。 灵命神色不变,或许认定引玉没有后手,便只是朝身上一抓,堪堪抓到一缕未散的鬼气,抬手就吹开了。 没了鬼气,那“袍子”也就没了,牠瘦骨嶙峋,后背略显佝偻,脊骨突得隐约有些厉害。 引玉哪有闲心多看,见电光就在咫尺,赶紧甩出真身画卷,却不是要把这山这镇全部纳入画中,而是以此接住了浩瀚劫雷。 而这刻,莲升也未闲着,她掌中现出金光熠熠的长剑,剑尖直逼灵命灵台。 引玉露笑,她料灵命一定猜不到,她还有这手段。 灵命想招劫雷害她和莲升?那这雷,她接就是! 恢恢天网拧成紫电游龙,灌向观喜镇,可那龙还没来得及捣烂这山峰和县镇,就被展开的画卷接了个正着。 紫龙钻进画中,连一点电光也没能溢出,好像石头沉海,悄无声息。 莲升的剑已经抵至灵命额前,她左掌又现金光,变作锁链将灵命缠紧,好让灵命退无可退。 怎知,灵命的身影竟像是晒化的沥青,徐徐融入地下,而锁链当啷落地。 剑尖,也就落空了。 莲升不得已挥碎金剑,令金光潜入泥石,掘地千丈也要将灵命擒出。 “莲升。”引玉看见灵命“融化”的瞬间,深色骤冷。 “我在找。”莲升盯住泥地,目光一寸不移。 可是百尺没有,百丈没有,千丈亦没有,根本找不到! 如今灵命身上鬼气全失,而魔气又被藏起,祂就像先前那样,彻底消失于世。 电光全数灌下,被画卷吞了个齐全。没了闪电,天色又变得晦冥惨淡。 引玉蓦地收画,卷拢后甩入虚空,捏起被雷电震得发麻的掌心,说:“我把劫雷引到一溪翠烟了,一溪翠烟附近没有人烟,湖中天净水又全部倾尽,要是劫雷劈落,也不怕天净水溅得到处都是。” “灵命不见了。”莲升弯腰,摸起地上的湿泥,“都是天生地养的,牠和碧根莱菔倒是有几分相像,想藏身时,旁人把地掀了,也未必能找得到牠。” 引玉料到如此,灵命敢现身,必也有退路。 她踩得落叶断枝嘎吱响,走到莲升面前,说:“可惜我不是天地画卷本身,否则定能把牠翻出来。” “牠势必还会害人。”莲升揉开指腹泥迹。 “如果你我是牠计谋中的关键一环,那牠一定还会现身。”引玉把手伸到莲升面前,晃晃腕子,“吹吹。” 莲升直起身,抓了引玉手腕便朝她掌心呼气,说:“灵命连鬼魂也吃,牠身上的业障只有越积越多,劫雷也会越来越烈,到那时就算你的画还接得住滔天惊雷,那一溪翠烟呢,一溪翠烟承不承得住。” 引玉才知道,莲升五指是沾了泥的,在她手腕上落了个泥印子。 莲升微作停顿,看着山底那灯光稀落落的观喜镇,“如果灵命招来的劫雷能够毁天灭地,那慧水赤山又承不承得住。” 引玉沉默良久,自个拂开了腕上的泥,说:“那就在那之前,将牠擒获,此战不可避。” “好在,牠看起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莲升神色凝重,“我不明白的是,牠身上灵力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如此孱弱。” 引玉不愿去猜了,于她们而言,总归不是好事。 天雷消失,山风和缓了不少,至少遍山的草木已不是伏地之姿。 但一看周遭,那些被震出灵命魂身的鬼祟还在,正如程祖惠画册上的那样,身上总能找到残缺部位。 这些鬼魂从长到幼全在欺骗自己,他们将夺舍当作转生,将躯壳因阴气陨灭当作寿终正寝,所以到如今,有的已有两三百的阴寿。 这在小荒渚,称得上罕见。 “你们下山见过程祖惠是不是,就是镇上那唯一的活人。”引玉摸起烟杆,可惜没烟丝了,只能搓着穗子玩,“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莫永期杀人还掘坟的事,直接说莫永期有古怪,让她找人镇鬼,不就好了。” 鬼魂在听到某一句时,神色通通凝滞。 引玉是故意这么说的,她知道这一群鬼都还活在梦里,刚才就算是大难临头,也没有醒来。 莲升凝视地上诸鬼,一勾手指,潜进地底的金光便钻了出来,地上的锁链也散作萤虫,跟着在她掌中聚成金莲。她淡声说:“你们是觉得,村里不只她一个活人?” 众鬼惶惶不安,好像害怕知道真相,立刻腾身乱窜,个个捂住双耳尖嚷不休。 莲升手中金莲又变,变作细长锁链,把这些鬼全都捆在一块,叫他们飞不出这坟山。 引玉笑了,幽慢地说:“还不愿信呢。” 众鬼还在捂耳。 莲升把锁链一圈圈缠在腕上,牵紧了问:“你们可有见识过真正的轮回?” 众鬼大骇,难道他们不是在等轮回吗,他们不过是没去喝那孟婆汤,再加记得一些前世、前前世的事,怎能不算见识过轮回? 莲升垂视这一众鬼物,说了一句好像并不相关的话,“观喜镇的均寿,未免太短了些。” 是啊,鲜少有人能活过三四十,像程祖惠那样的,称得上是镇上唯一。 可这是为什么?众鬼不解,就因为他们跳过了两际海直接往生,所以遭到了报应吗。 引玉拉开身侧的香囊,从里面取出两枚古币,说:“游魂如果没有执念,又无处安身,在这天地间飘荡久了是会消失的,你们是不是都在等着这里面的魂出来。” 诸鬼中,传出一个颤巍巍的声音:“要等镇上有新生儿了,铜钱里的才能出来转生,别个也才能进铜钱里养魂,待在那里面,不怕消散!” “铜钱是谁给你们的?”引玉五指一拢,把古币放回囊中。 一个声音说:“我不知道,太久了,已经忘了。” “是……是一个会驱鬼的,时日我已经记不清了,他拿这转生的妙法,跟观喜镇换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引玉皱眉,她腿上略微一痒,是裙兜里静了许久的木人动了一下。 “忘记啦。”诸鬼苦思冥想,没能给出答案。 “只依稀记得,那东西咱们原本不想给,他逼不得已,才将秘法偷偷告诉咱们,好让咱们世世代代安居此地,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引玉复述这四字,嗤地笑了。 诸鬼寂寂,又不吭声了。 莲升翻掌,一朵金莲花苞渐渐凝出形,说:“你们被他骗了,这根本不是转生秘法,不过是夺舍之术。你们世代夺舍,当然能永不分离,只是镇上的活躯受鬼气浸染,活不过三四十就要衰颓入土,养再多黑狗也没用。” 她五指彻底展开,花苞陡然盛放,瓣瓣开得分明。 众鬼瞒了自己千百年,又如何会在这顷刻间就信了她的一面之说,数十张嘴撕心裂肺地反驳。 “不可能,就是转生,我魂入活躯,只能是转生!” “寿命短,是命运的惩罚,但只要世世代代都团聚此处,这点惩罚又算什么!” “是转生,是转生!” 引玉俯身盯起这些被捆作一团的鬼,朝他们吹出一口墨气。 墨气扑脸,诸鬼被堵了嘴,面色再狰狞,也再发不出声音。 引玉撑着膝,说:“经转生降世的魂,合该是纯净无暇的,他们生来没有记忆,不该像你们这般……” 她的目光缓缓从众鬼脸上巡过,继续说:“既是她的夫,又是他的妻,是自己的祖辈,又和自己的后代欢好,诸如此类,错综复杂。你们记得所有事情,偏还要学人家转世投胎的,换个躯壳便当是重头再来,你们心里不膈应么,还是说,你们其实乐在其中?” 作者有话说: =3= 第192章 引玉一番话掷地有声, 刺破了众鬼灌水气球般的怨愤,气球炸开,淋得他们一个激灵。 他们的面色就此凝滞,确实是骗得了自己十世九世, 却骗不了旁人。 “你们如何敢说自己是转生再来?”引玉见众鬼错愕彷徨, 嘲谑说:“不过, 能抵住这膈应‘生生世世’生活在一起,倒也算有本事。” 她故意将“膈应”二字复述一遍, 不信这些鬼当真乐在其中。 众鬼呜咽号啕,猛烈挣扎起来, 不纯净? 是, 他们的魂灵哪里可能纯净, 他们记得许许多多以前的事,记得自己哪一世在谁那儿吃过亏, 记得是谁“夺”了他们身侧之人, 记得彼此间交织难解的恨。 他们这生生世世……真的不算转生吗? “何人像你们这般,自打‘出世’就带着怨, 镇子看着和乐,其实都是假象。”莲升弹开眼前的一滴雨。 不错,生生世世困在此地,诸鬼虽然宛若一体,其实心中早有隔阂无数,那些或大或小的不满早积沙成滩。 整座观喜镇好比千里之堤, 是起于垒土,却又溃于蚁穴。 “你们可还记得, 你们的第一世是什么样?”引玉不急不忙地直起身, 将烟嘴往唇边抵, 闻起那寡淡烟味。 第一世,第一世…… 第一世是什么样呢。 那时候哪用得着装模作样,也不必因为身份的变换而互相怄气,只是纯粹过日子罢了,成日为了柴米油盐四处奔波。 不像此时,连笑都笑得虚假,偶尔间还会记混自己的身份,忘了“此世”的自己姓甚名谁,又该做些什么。 观喜镇早就乱套了,如果是正儿八经的轮回转世,哪里会乱成这般,全因为那个人,那个向他们讨要东西的人! 观喜镇的变故,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引玉退开一步,竟没能在这些鬼魂的脸上看到悔意,他们无悔,只有埋怨。 诸鬼大喊:“都是因为那个人,要不是他,我们何必互相记恨,何必世世沉沦!” “没错,就是他,他害人不浅!” “他见不得咱们过得好,他就是故意的,咱们变成这样,他一定看得正开心吧!” “可是。”引玉含笑摇头,“你们一轮接一轮地转生,可不是旁人逼着做的,想不起来了?” 她一退,就挨在了莲升身上,往后一阵摸索,抓起莲升的手腕说:“莲升,帮他们记记。” 莲升睨她,手指微动,好不容易聚起的金莲又散作点点金光,钻进诸鬼眉心,说:“刚才不还说,不要我事事都帮着做,如今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一动了?” “我刚刚可是干了大事的,累着呢。”引玉松开莲升的手腕,自个装模作样地捏起掌心,看似还真累着了。 莲升的余光瞥向诸鬼,口中吐出“入梦”二字。 刹那间,诸鬼虽还身在此地,所见却已不是山中景象,而是那十次百次的“转生”,是他们自己乱了辈分、乱了伦理的生生世世。 他们以为观喜镇常年下雨是因为气候地形,虽说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但雨下得这般大,又这般绵绵不绝,其实是因为阴气盛、怨气足,只是他们在戏台子上忘乎所以,根本不曾留意。 众鬼走马观花地回忆起自己的“生生世世”,面色纷繁复杂,或喜或悲,或惊或憎,最后变得凶神恶煞,仿佛入魔。 他们脸上神色的变化,正是他们心中怨憎的变化。 平日都是做戏,心绪藏得妥当,如今浮于面庞,竟和厉鬼恶煞无差。 莲升再勾手指,金光聚回掌心,令鬼魂们不得不从回忆中抽离。她又将金光吹成莲状,平静地问:“记起来了么。” “记……” “记起来了。” 梦醒了,戏台子也塌了,那些累积了成百年的怨愤,在此刻崩泻而出,被捆在一起的诸鬼挣扎不开,干脆互相啃咬。 他们彼此间都有怨,早没有那些个敌友之分,眼里看见谁便啃谁,也顾不上“前一世”和最初那一世是什么身份,见人就骂,不留情面。 “你让我的孙女给你当儿子,你还和自己前一世的叔公苟合,你……” “难道你就不曾做过这些吗,你可还记得你最初是男是女?” “还有你,‘生生世世’都投在自家,真以为旁人会馋你埋在地下的那点金子?你那不知道是爷还是孙的,早把金子的事告诉我了,铁锹也是他自个搬的,你啊,连金子被自家人偷偷挖走都不知道。” “作乱/伦理的滋味是不是挺香的,这镇上的人有半数都是你睡过的吧,你真是恬不知耻啊!” “快活有什么错,还是说,你想听我炕上的事?” 众鬼吵得声嘶力竭,最初刻意维护的安宁,在这片刻间支离破碎。 引玉摸向裙兜,哪知耳报神还是不吭声,换作是平时,它早就开口嘲讽了。 莲升也觉得诧异,捏起她裙兜边沿,说:“拿出来看看。” 引玉摸兜,拿出来才知,这穿花裙的小木人两眼紧闭,要不是气息还在,定要觉得它魂体两分了。 她屈起食指,往木人脸上轻轻一叩,跟敲门一样,说:“醒醒。” 耳报神百无聊赖般地睁了眼,两眼翻白,不耐烦地说:“有事说事,找老人家干什么,没看到我睡得正香么,搅人好眠,可不是善举。” 耳边还是那众鬼嚎啕的声音,引玉知道耳报神心里必然藏了事,悠悠说:“这鬼哭神嚎的,你不嫌吵,反倒怪起我来了。” 耳报神哼了一声,“我的腿脚可没这么麻利,还能上天下地,要不是你把我带上山,我哪里听得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不怪你怪谁?” “既然精彩,怎么不见你点评两句?还是说你早就听过了,如今再听,便懒得议论了。”引玉意有所指。 耳报神不可能听不出引玉的暗示,偏它两眼一闭,又不应声了。 引玉早觉得古怪,耳报神在襁褓时就被带到邬家,此后除了无嫌那一桩事,理应再没有别的能扰乱它的心绪。 真相隐隐浮出水面,她不想迂回着试探,索性说:“你是从观喜镇出去的,是么。” 耳报神还是不应声,甚至还屏息装死,根本就是默认。 不远处,众鬼互相撕咬,已全是头破血流之状,一个比一个惨。 有些个嚎啕大哭,好似已经崩溃。 莲升不看耳报神了,望向诸鬼,冷淡问:“你们如今悔不悔。” 引玉不由得嗤了一声,低头将耳报神那红绿碎花裙捋好,说:“闹到如今这地步,悔肯定是会悔的,可世上哪来的后悔药。” 耳报神还是闭着眼,木眼珠轻微一动。 一些鬼沉默不言,一些大哭,一些嘶吼出“悔”这一字,听着惨烈,似乎是真心悔恨。 引玉纵观众鬼,好在,这些鬼多年来囿于此地,不曾到外做过坏事,就连在镇上时,也从未因“前世”有仇而互相厮杀,否则观喜镇如何保得住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想来,莫永期、程进戎和董垚这三个人之间真的有怨,就算莫永期落水不是被推的,另外二人也应当没有起过营救的心思。 更不管莫永期杀人是不是他的本意,他必也是藏着恨的,或许在下手的那一刻,他心里畅快极了。 程祖惠不过是个外来人,压根不清楚观喜镇的秘密,又哪能知道,她那孙子程进戎是被观喜镇上哪一只鬼夺的舍。 她单觉得这三人情谊颇深,便认定程进戎和董垚无辜,莫永期也无辜。 众鬼早就“疯”了,唯有外来人最难过。 “既然醒了,也悔了,便是时候上路了。”莲升话音方落,抬臂挥出金莲。 上路? 诸鬼停了哭闹,只见那金莲旋到颅顶,像金钟般倒扣而下。他们周身震颤,已无余力争吵撕咬,只想长跪不起。 莲升淡淡视之,说:“你们该庆幸,此生没有做过罪大恶极的事,不至于走到灰飞烟灭的地步。” 众鬼惶惶垂头,不敢直视金光,金光虽暖,却叫他们望而生畏。 “你们还有什么话想说?”莲升问。 引玉还捧着耳报神,她不清楚诸鬼有没有话想说,但她有话要问。 她迈近一步,垂头说:“你们当真想不起当年教你们夺舍的人是谁,也不记得他要走的是什么东西了么?” “都记不清了,这话不敢有假!”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想不起来了,大人饶命啊。” “这么多年,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如今想想,转生不过是互相折磨,哪里还会有牵挂,已经无话可说!” 引玉掂起掌中木人,见木人还是没有反应,只好将它放回裙兜,说:“这事也不能完完全全怪到你们头上。” 她迎着金光眯眼,说:“送你们走,你们愿不愿?” 引玉那调子怪散漫,听着好似暗藏杀机,哪里是送走,分明是送命。 鬼魂们连连求饶,“走去哪里啊大人?我是被骗了,我如果知道那是夺舍,哪里还敢做!” “大人明察,大人!” “我们错了,我们当真错了,教夺舍的是旁人,咎由自取的是我们!” “可如果我们要死,那教我们夺舍的人,也要下地狱才行!” 引玉转身看向莲升,虚虚抱臂,打起趣:“这一案该怎么判,大人?” 莲升瞟她一眼,说:“如果送你们入轮回,干干净净走完最后一程,愿不愿。” 众鬼怔住,还以为要死在金光下了,堵在喉头的求饶全化作血泪涌出,连连磕头说:“多谢大仙,轮回好,轮回好啊,如果能真真正正轮回一世,下辈子我们一定只做好人,再、再不想那些腌臜事!” 谁知莲升又问:“你们当真是想真真正正轮回一世,而不是想摆脱此地,摆脱身边这些人?” 鬼魂们沉默了。 他们何尝不是?明明这是他们求来的“生生世世”,却成了他们竭力想挣脱的。 “不答也无妨。”莲升的眉心渐渐显露出花钿轮廓,色泽寡淡,正如她此刻的心。她凝视众鬼头顶的金莲,说:“这次走或不走,容不得你们,你们下辈子出身如何,全看天命。” 众鬼俯身,不敢动弹。 莲升一动念,悬在鬼魂头上的金莲便沉沉落下,盖地时竟撞出了当啷钟声。 “去吧,了却因果,好好走完三世。”她挥手,在金莲散去的时候,罩在里面的鬼也跟着不见了。 引玉立即仰头,这遍山阴气一散,就连天上的乌云也薄了许多,雨势也渐渐小了。 她裙兜里的木人还是没有吱声,但她无心多问,反正已经猜出了一半,耳报神说不说已无关紧要。 莲升收了金光,睨过去说:“像这样判,合你意了么。” “只要是你判的,总归都合。”引玉笑了,把香囊里的铜钱取了出来,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的从来不是刑台和案件本身。” 莲升合眼,想到她每每在刑台上执刑,有人总是在台下观望,要么就在小悟墟里对着莲池说话,好扰乱她的心。 引玉晃起铜钱,如今两枚铜钱空了一枚,驱指一弹,还能听到叮铃空响。 “看来还是得回观喜镇。”她只看一眼,就把铜钱放了回去,说:“先不说灵命如何,光是此前逃走的那只鬼,就不能轻视。” “正好夜深,在镇里歇上一夜。”莲升转身的刹那,额上的花钿又消失了,她来不及避开,便被引玉按住了眉心。 “好可惜,你就是不想被我发现你动了欲,所以故意把东西藏起来是不是。”引玉轻飘飘地点了两下,“真以为能瞒得住我?” 莲升抓住她的手,牵着往山下走,泰然自若地说:“何时瞒过你,就算没有花钿,你不是也能一眼看穿么。” 引玉伏上莲升肩头笑,说:“这算不算破罐破摔啊,莲升?” “如果一心想瞒,就不会在最初时给出暗示。”莲升面色不改。 是了,所有的暗示,其实都是想叫人发现,正如当年在小悟墟时,泽芝默许引玉养在问心斋的一池鲤鱼。 到山下,两人不疾不徐地返回观喜镇,如今在心中念起“观喜”二字,只觉得唏嘘,喜不是喜,不过是自寻烦恼。 看时间,老人家应该已经歇下了,但引玉还是敲响了程祖惠的家门。 敲门声不算响,却足以惊醒楼上的黑狗。 引玉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门缝,当时从铜钱里钻出去的鬼,似乎就在楼上。 作者有话说: =3= 第193章 是在敲了门后, 引玉才发觉异样,屋里的鬼魂许是被惊扰了,所以微微泄露了气息。 或许她不该敲门的,那鬼多半要逃。 莲升拉下了引玉还搭在门上的手, 食指往唇前一抵。 金光还在, 这鬼万不可能是后来进去的。 引玉掌心冒出薄汗, 闻着那阴寒的气息,知晓屋中鬼可不是什么新生小鬼, 阴寿似乎比山上的一众游魂还要大,许是观喜镇头一批“转生”的。 莫非是想占下程祖惠的躯壳?那为什么迟迟不占, 偏要在此时冒头。 莲升松开引玉的手腕, 半个手臂从门上穿过, 哪还等程祖惠下来开门。 引玉心底发笑,传心声说:“不问擅闯是贼人行径, 你泽芝上神可就是管这些的, 现在是破罐破摔,彻底不顾昔日形象了?” 听她戏谑, 莲升神色不变,蓦地牵她穿门进去,不但自己要犯,还拉人做伴。 她回以心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总该要权衡得失。” “不过依我看。”引玉踏入屋中,又与满屋子的纸扎打了照面。她微微一顿, 接着说:“程祖惠应该没有大碍,她的生气还和之前一样。” 屋中积水被两人踏乱, 却连一点水声也听不见。 “我的金光是在鬼气出来后才施的。”莲升轻车熟路地上了楼, 扶着栏杆说:“可想而知, 那只鬼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走,否则哪会傻傻地往来路逃。” “那他求什么。”引玉心声一顿,想到晦雪天厉坛下众鬼问佛,人之所求,无外乎眼耳舌鼻等六欲,灵命亦然。 “一探便知。”莲升稳步拾级。 刚刚楼上的鬼魂受了惊吓,无意间泄露了些许鬼气,如今又藏起来了,所以这一路上去,两人再闻不到那气息。 且还不见程祖惠呼救,那只鬼总不会只是想陪着她。 按镇上人的均寿,如果程祖惠是二十来岁到的观喜镇,而今她七十多,在这五十年间,镇里的人也该“转生”两轮了。 铜钱里的鬼必是换了又换,怎会对她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潜逃,在明知引玉和莲升要回来的情况下,竟还暗暗折返。 引玉想不明白,将步子放得极轻,当那只鬼是不敢轻易下手,所以等了又等,想找个绝佳时机杀人灭口。 走到二楼,便见程祖惠的布鞋边上有个湿淋淋的足印,看似是赤脚,大小还和程祖惠的不一样,兴许就是鬼魂留下的。 这足印沿着楼梯一路往上,压根没有靠近二楼厅堂。 引玉还是朝厅中投去了一眼,里边渺无声息,不过起先莲升放在柜架上的那张老照片,居然落到了地上。 照片盖地,多半是被风或者是什么刮掉的,否则以程祖惠此前那珍惜的模样,哪里舍得让它落地。 会是鬼气刮的么。 引玉怀疑,留在此地的鬼或许和照片里的人有关,只是云孃是在程祖惠来后不久就“离世”了,总不会一直没走。 生生世世加起来得有数百年,云孃会留恋那相识不到十年的程祖惠? 麻木不仁的心,当真会死而复苏么。 引玉走进去,把那照片从地上捡起,余光里一团黑魆魆的东西正发着呼呼声靠近。 她抬手抵住唇,没有嘘出声,黑狗立即伏地,连喉头那点呼呼声也不敢发了。 照片里的云孃长了一副好相貌,不知道数十年前她还是活生生的时候,得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引玉把照片放回柜架,走出去便仰头看向楼上。 程祖惠的生息就是从上面传来的,那鬼正是奔着程祖惠而返。 “会是她么,照片里的人。”引玉给莲升传了心声。 “不清楚,如果是这样,她怎能忍着数十年不现身。”莲升淡声,“图什么。” “许是不想吓着程祖惠呢。”引玉心底一嗤,“鬼对活人不舍,倒也不是稀罕事,有情自然会不舍。” 她慢步上楼,回头促狭地笑,“一见钟情也是情,只要给个回应,便能天雷地火,一往而深。” 莲升推她后腰,示意她别再磨蹭,淡声说:“天雷地火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数步,楼上的鬼多半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便像先前那样,受惊后又泄出鬼气。 扑向引玉脸面的鬼气比方才的还要阴寒,得有个四五百的年头,怕是和观喜镇的年份一样长。 她回头看了莲升,只见莲升手上捏出金莲,又将金莲变作绳索一捆,做足了要擒捉那只鬼的准备。 像这样的城镇自建楼,二楼如果是待客的厅堂,那楼上便是起居室。 程祖惠在观喜镇生活了五十年,东西本就不少,而今雨水不停,她还把不少东西往上搬了,显得楼上更是逼仄阴暗。 楼上多是货架,那货架立得高,把灯管挡了,难怪这般阴森。 货架上多是糨糊和篾条,还有金箔无数,彩纸也是一捆捆的。只是,余下的彩纸颜色单一,要做纸扎的确不够,难怪程祖惠说先前的单子都完不成。 二楼布局奇怪,竟要走到最里侧,才能看到一扇似乎是起居室的门。 引玉脚步一顿,闻到了一股古旧的酸臭味,就好像陈年的酸菜,浸满了历史感。 萃珲八宝楼中充斥着这样的气味,因为里面古物多,种类还杂,只是寻常人闻不出来,进去只会觉得阴森。 引玉闻向柜架,从篾条、糨糊和彩纸上一一闻过,最后停在了一只巴掌大的存钱罐前面。 “古物?”莲升也有所察觉。 “罐子不算古物,但里面的东西年份不浅。”引玉伸手去碰,不觉得这铁做的罐子会是程祖惠的。这罐子卖相不好,涂色格外粗糙,形也歪歪扭扭,哪能是程祖惠大老远从汛冬带来的。 罐子生满了红锈,里边装的是硬币,想来填得还挺满,所以拿起时只是唰唰一声,压根撞不出其他声响。 里面的钱币虽然比不上程祖惠之前给她和莲升的两枚,但也能追溯到许久之前,旧些的应该有百八十年不止。 引玉慢腾腾转动存钱罐,才看出这罐子是兔子的形状,下方有用软头笔写了一个时间,也许是购入之日,恰好那个年代的东西就是这样的。 钱币想来也是那时候放进去的,各个年代的钱币混在一块,闻起来好像搅不匀的污水。 莲升站得偏,眯眼问:“什么时候?” “七十年前。”引玉粗略一算。 “七十?”莲升伸手将那日期转到自己面前,传心声说:“如今程祖惠也不过七十来岁。” 引玉放下存钱罐,转头看向别处,总觉得酸臭味不止这一处。 果然,此处还有不少旧物,一些堆积在柜底的瓷碗,一些小孩儿的玩具,还有叠在柜子里的棉被。它们又脏又旧,已经看不出原样,近的有个七八十年,远的话,远超上百。 这些东西,哪能是程祖惠的! 满满当当的旧物堆在一起,让整个屋子像足陈年垃圾场,程祖惠竟还不丢,硬是留在屋里吃灰。 程祖惠一个普通人,生活在这鬼气森森之地,能活到这岁数已实属不易,且不说身边还有这么多的破烂旧物。 除非,有人替她将这些“浊气”都吃了。 引玉越发觉得,留在此地的鬼就是云孃,毕竟吃浊气对鬼来说,并没有再大的用处。 莲升走到边上,掌心覆上墙面,那墙面有许多被小孩涂画过的痕迹,腻子刮得也不算好,大块大块霉迹像开花一样,开得到处都是。 她凑近细细一闻,然后朝引玉勾了手指头,示意引玉去看。 引玉闻在莲升手边,却不觉得怪异,这观喜镇来来去去都是那么些人,房子有百年历史也不稀奇。 莲升传心声说:“和存钱罐一样,房子多半也是程祖惠那师傅留给她的。” 引玉心想也是,沿着货架边上的过道徐徐前行,停在了这层唯一的房门前。她隐下气息,贴在门前偷听,连那门把都没碰上一下。 程祖惠的生息就在屋中,里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极小。 那只鬼不再收敛,明明急不可耐,却还是不伤程祖惠分毫。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听得还算年轻,语气当真急切。 “惠儿,跟我走!” 虽不曾见过程祖惠口中的云孃,也不曾听过她的声音,但在这刻,引玉已能断定—— 就是她。 莲升震出一掌,房门咚隆撞墙,她手中金光凝成的绳索如有神智,径直朝屋中鬼魂捆去。 站在床边的鬼魂来不及逃,还微微躬着,是一副好声好气与程祖惠商讨的姿态。 她当场被缚了个正着,双眼蓦地瞪大,猛朝门外看去,眼里尽是绝望。 程祖惠就坐在床沿,痴痴地仰头,在那鬼魂被缚住时才堪堪回神,哑声喊:“云、云孃!” 她难以置信地伸手,却不知道那金光碰不碰得,急得心慌意乱,干脆往腿上掐了一把,当是做梦。 程祖惠就连掐着腿,也还在痴痴仰视身前女鬼,她怕这梦一醒,下回就梦不见云孃了,可又不想云孃在她的梦里遭罪。 鬼魂长发及臀,穿的是时代更替时宽松靡丽的袄裙。她吃痛流泪,果然是照片里的“云孃”,从眉眼都口鼻,俱是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候的照片只有黑白二色,如今她虽是鬼魂之姿,却是鲜明的,瑰丽的。 没想到她真的在铜钱里待了五十年,一直没有离开。 可惜世殊时异,云孃走的时候,程祖惠也不过二十来岁,而今作为鬼魂的她虽还是走时的模样,程祖惠却已至…… 白发苍苍的垂暮之年。 引玉腿上一痒,裙兜里的耳报神竟然动了。她按住裙兜,转而打开香囊,将那两枚铜钱拿了出来,看着云孃说:“从铜钱里出来的鬼,是你。” 云孃被金绳捆着,动弹不得,垂头说:“是我,我这辈子没有作过恶,还请两位大人放过。” 莲升拿走引玉手上的铜钱,轻吹出一口气,硬生生吹出了一只鬼,便是躲在另一枚铜钱里的。 男鬼跪地求饶,他在山上时已经见识过金光的厉害,哭着说:“大人我不想转世投胎,我就想守住我这几百年的记忆,谁知道投胎后会变成什么牲畜,我、我宁愿做鬼!” 引玉笑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那点功德成不了人。” 男鬼又说:“我觉得这样就挺好,我在观喜镇的生生世世全是有滋有味的,怎么能说忘就忘了!” 山上诸鬼求着转生,这一只却是真的乐在戏中了。 想来也是,这些年虽然积怨颇深,但好在安稳,安稳了那么久,又怎接受得了前途未卜的转生。 “执迷不悟。”莲升噌地抛起铜钱,稳稳接住。 男鬼挤出讨好的笑,说:“大人,只要我不作恶,是不是就能继续当鬼?” “众人往生,唯你不愿走,旁人往生后要是过得千般好,你会不会眼红。”引玉在边上好整以暇地问。 男鬼不语。 莲升弹出铜钱,铜钱打向此鬼眉心,硬生生将它的影打散了,却不是叫他灰飞烟灭,而是将他送到了两际海。 引玉轻笑,转而看向那被金光捆住的云孃,一语道破她的心思:“你想带程祖惠走?” 程祖惠抿着唇,她已经把这两条腿掐得瑟瑟发抖,眼前的景象竟然还是没有变。 她含泪不语,以前偶尔梦见云孃,总有一种云孃还在身边的错觉,没想到,还真是。 云孃血泪涔涔,她虽是五百年的鬼,身上却毫无戾气,只一身浓浓鬼气。她当真不想害程祖惠,如果她有这心思,在这五十年的近两万个日夜里,她早该下手了。 “我……”她想求饶,心里却清楚,她只会跟刚才那只鬼一样,求来个空。 “你知道这镇子的诡秘,所以想带她走?”引玉的手还按在裙兜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那为什么早些时候不带,偏偏要在这时候带?” 云孃躬身,那身宽袍靡丽到极致,好似她如今破烂的魂,垂死却挣扎,欲燃尽最后的魂火。 “我答应了的,我怎么能抛弃观喜镇离开?”她哑声。 “此话怎讲?”引玉心道,总算是问对鬼了,和山上的那些不同,这云孃明显是清醒的,她留在铜钱里不随着众人“转生”,怕不只是不舍得程祖惠。 云孃垂头思索了许久,琢磨这观喜镇的荒唐该从哪里说起。 许是引玉和莲升的目光太过锐利,程祖惠怕极云孃会被送走,颤抖着说:“云孃是很好的人,两位就放过她吧。虽然我不知道观喜镇是怎么了,但心里头明白,镇里的人不干不净,只有云孃不一样,可惜,我那时不敢问她,她才将手艺传授予我,就……走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94章 这观喜镇阴气重, 就像草莽山当年,能到活人白日见鬼的地步,所以刚才那男鬼被挥散时,程祖惠是看到了的。 程祖惠哪知道那只鬼上哪去了, 只当他是变成了飞灰, 这才匆匆忙忙为云孃求情。 云孃看向程祖惠, 想说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否则怎会一直将人蒙在鼓里, 这一蒙,就是好几十年。 她微微摇头, 知道在这阳间消失才是自己的归宿, 哑声说:“惠儿, 你用不着说这些的。” “我好不容易见到你。”程祖惠偏开目光,看见云孃戴着一对绿玛瑙耳环, 张开的嘴唇紧紧闭起, 藏住了呜咽。 引玉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再说, 这云孃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哪犯得着将她“打散”,笑说:“不杀她,顶多是送她入轮回。” 云孃周身一震,在观喜镇呆太久了,差点忘了什么才叫轮回。她眼里露出彷徨之色, 下意识摸向耳坠,似乎这是什么能令她定住心神的宝贝。 程祖惠看见云孃摸耳坠, 越发想哭。 云孃走的时候, 她不过二十来岁, 而今已是两鬓斑白,哪还看得出昔时的模样,正因如此,她根本不敢直视云孃。 她也不想老的,可时间哪里会停止流逝。 她怎么也想不到,再见面时,两人仿若对调,她竟成了那年长的一辈。 “轮回,真正的轮回?”程祖惠愣住。 “不错,生老病死入轮回,人的一生都是这么过的,三世一毕,才算彻底消失。”莲升弯腰,将地上铜钱捡起。 引玉走到云孃面前,如今没了铜钱的阻隔,她能清清楚楚闻到云孃身上的鬼气,的确是年份不小的鬼,许是因为幡然醒悟,所以并非地缚。 她凑得近,闻得又仔细,叫云孃僵住身,连眼珠子也不敢转。 “嗅什么呢。”莲升睨过去。 “嗅年份。”引玉扭头冲莲升笑,这才退开些许,说:“的确有一段时日了,你是观喜镇刚建起时的那一辈?这房子里的旧物,都是你留下的吧。” 云孃这才答:“当年茼河常常闹涝,沿途的村民齐齐搬迁,后来才有了这观喜镇。没想到,后来这里雨水多,比那些年的涝灾还可怕。” 她看向程祖惠,又说:“房子是我留给惠儿的,那时她和家人刚到观喜镇,没别的住处,我便将他们收留了下来,后来我走了,房子也就到了惠儿的手里。” “看来观喜镇的祖辈和后代命里有水,免不了此劫。”引玉退回去时,挨着她腿的耳报神又是一动。 她直觉,耳报神和这个镇子有极深的渊源,尤其是和这位云孃。 “原来这水难注定避不过。”云孃叹息。 引玉摸进兜里,掐着耳报神的枝,说:“我看这观喜镇上的鬼,一个个都魔怔一般,想要他们清醒,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不过你好像早就退到了戏台之外,你是什么时候醒悟的,可还记得最初时候的事?” “你可以细细回想,我们不急于这片刻。”莲升说。 “我……”云孃双眼通红,看了不远处的两人,又扭头看回程祖惠,摸着那绿玛瑙耳坠,说:“我醒得太晚了,你们知道的,观喜镇向来没多少陌生人出入,来这镇子做纸扎的,最多隔天就会离开,他们不像惠儿。” 说起“惠儿”二字,她眼中净是惦念,却没有惋惜。她做鬼魂数百年,心里明白,像正常活人那样生老病死,是求都求不来的,惠儿是老了,但也好,比她度过这百年漫长又孤独的岁月好。 引玉坐到一侧的躺椅上,双手往膝上一搁,已做好了倾听的姿态。耳报神还在裙兜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枝戳她,不知是几个意思。 云孃还被金光束着,好在只要不挣,就不会觉得疼。她索性一动不动,回忆着从前说:“初来时的惠儿太干净了,和镇上其他人相比,就好像一朵纯白无暇的云。她根本不知道镇里那些腌臜事,我也不想她知道,我啊。” 她低头,露出愧欠的神色,低声说:“便用传授技艺当借口,好让她整日待在屋里,没空出门见人。” 程祖惠听得一愣,她犹记得刚来观喜镇的时候。 那时候程家中落,虽说还清了债务,但那些人还是揪着他们不肯放,偏要将程家最后的那点钱财也要薅尽,如果他们不走,到最后怕是要被拉去当那推磨的驴。 程祖惠跟着家人连夜离开汛冬,连火车也没坐,而是站在乡道上等,久久才拦下一辆载货的卡车,拿了一些金饰换司机载一程。 司机问他们要到哪里,他们也说不好,反倒问司机会开向哪边,只说是躲人,躲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所幸那司机没有多问,也不将他们供出去,毕竟拿钱办事,赚两份钱可就不道德了。 卡车一路西行,到了观喜镇。 司机在路边停车,指着不远处的路碑,说这观喜镇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有多好?好在邪乎!附近人都知道,那镇子里全是做纸扎行当的,寻常人怕是连进都不敢进。 初到观喜镇,程祖惠和家人连住处都没有。镇上倒是有一些商铺,却没有旅店,毕竟镇子小,也没人敢夜宿,所以不兴这生意。 程祖惠不得已和家人露宿街头,被路过的云孃带了回去。 云孃起初以为他们是来做纸扎的,只是想不好要找哪一户做,才在街头逗留,正巧她手上的最后一副纸扎已经做好,便把人带回去了。 她做纸扎的手艺,当之无愧是镇上最精湛的,进门时,程祖惠一行人被楼道两边齐齐整整的纸扎吓得够呛,还以为一脚踏进了阴曹地府。 这种自建房的楼道本就窄,两侧竟还堆满纸扎,只留下那么点儿窄窄的过道,走过时不免要蹭着边上的纸人。 程祖惠没见过这场面,只觉得跟撞鬼一样,当即想逃,偏偏前边带路的云孃回头冲她笑了。 云孃是独居,偌大的房子里除了她外,便只有纸扎。她拿来画册给程祖惠等人看,见他们神色不对劲,才知是她误会了。 这些人根本不是来做纸扎的,只是误打误撞地进了观喜镇。 云孃什么都不问,毕竟家家都有秘密,观喜镇是,观喜镇外必定也是。 程祖惠么,原先也不打算多说,但云孃的一颦一笑甚是温柔,她多看两眼,心头的那点顾虑便打消了。 程祖惠遮遮掩掩地说出了逃命一事,其实她是有些私心的,净把自己往惨里说,就盼云孃能收留他们一两日。 没想到,云孃好像和她通了心意,听她惨兮兮的一番言辞,竟说:“你们要是没有去处,不如在这里将就将就,我一个人住,楼上的房间大多是空的,不过都放了纸扎,你们要是怕啊,我就把东西都搬出来。” 程祖惠怎会说怕,活人不比纸扎可怕多了?她寻思着得道谢才成,总不能白白住了人家的房子,便在夜里时,悄悄把一对绿玛瑙耳坠放在云孃门前。 这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这料子漂亮,衬得人肤色白,戴在云孃身上最是合适。 哪知云孃没睡,程祖惠刚把东西放下,门就开了,吓得程祖惠又惊又臊。 云孃屋里不开灯,仅是点了一盏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油灯。她披着外衣,弯腰把程祖惠拉起,笑得何其温和,说:“这些天不累么,怎么不睡觉?” 程祖惠赶忙将耳坠捂在手里,心道反正都被看见了,干脆坦言是来送报偿的。她五指一展,便说:“多谢你收留,这对耳饰我看着很衬你,想拿来送你。” 云孃看她双颊通红,看了半晌才将耳坠接过去,抬至眼前晃了晃,说:“那我也多谢你,竟然送我这么贵重又漂亮的东西。” 程祖惠双颊发热,“你要不戴上试试?” “你替我戴吧,我这屋子里没有镜子,自己看不到耳洞,那耳洞也不知道堵上没有。”云孃侧过身,邀她进门,“要不要进来坐坐啊,我还在贴彩纸,要是觉得吓人,就回去吧。” 程祖惠跟着进屋了,借着那昏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给云孃戴上耳坠。如她所想,这耳坠戴在云孃的耳朵上,是一等一好看。 她帮着戴好了耳坠,还是不走,坐在边上看云孃一点点地做起纸扎,做得那叫栩栩如生。 云孃一边做纸扎,一边问事儿,在听到程祖惠被男人负了的事后,她手上针线一顿,扭头说:“伤心不,一定是伤心的,是不是还会恨自己早些时候不长眼啊?” 程祖惠没吭声,她早些时候就是骄横惯了,从不觉得自己会吃亏,没想到落到如今这下场。 云孃笑了,凑近指着她的眼睛说:“别哭,这珍珠眼泪宝贵着呢,可不能为负心人流。” 程祖惠从未见过云孃这样的人,借着烛光看她,惊艳得说不出话了。 “恶人自有天报,你只管过好自己的。”云孃转而拉住程祖惠的手,往她手心放了一片金箔,说:“你们日后有什么打算啊,要走么,不走的话,要不要和我学这个,学得好了,以后甭管是好人坏人、活人死人,可都得求着你做事。” 程祖惠其实毫无计划,想来她家人也是,他们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躲着。她给不出准话,支支吾吾说:“还、还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你。” 云孃收回手,拿起剪子,又继续做起那纸扎,一边说:“我岁数大,这的人都喊我云嬢。” 程祖惠又是一愣,不知这岁数怎么就算大了,明明这么年轻好看,连白头发都没有一根。 云孃慢声说:“可就别怪自己了,也别因坏人坏事伤心,你还有大把的时光,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程祖惠听得想哭,旁人总是说她不自爱,说她愚钝,偏只有刚认识的女子心疼她。 “困不困,要不在这躺会儿,你初来乍到,夜里一个人多半会怕。”云孃朝边上的床铺指去。 程祖惠不躺,就伏在桌上,看云孃做了整夜的纸扎。 她那时寻思着,怎么云孃夜里不会困呢。 …… 待云孃徐徐说完,程祖惠已是眼泪横流,她单以为云孃是她的引路人,没想到于云孃而言,她亦是。 云孃看向引玉和莲升,如释重负一般,继续说:“起先惠儿还没来,我单是觉得这‘转生’之术有古怪,又觉得镇子腌臜,但我还是糊涂啊,直到后来遇上惠儿,才决定不再和他们同流合污,躯壳死便死了,‘转世’一事万万不可再做。” 程祖惠哭哑了声,“所以你一直在铜钱里?” “是啊。”云孃笑说。 程祖惠不再觉得悲怆,只有一种所求如愿的庆幸感,难怪她总是觉得云孃就在身边,原来还真是! 莲升看向引玉揣在裙兜里的手,移开眼说:“那观喜镇最初是什么样的。” “你们要是问镇子最初时候的事,那我……还得想一想。”云孃目光放空。 引玉按住耳报神的一只眼,眼睛是心灵窗户这说法属实没错,毕竟耳报神的心绪,可全藏在木眼珠里了。 耳报神一双眼转溜溜,转得比它以前斥责无嫌时还要快。 “我想起来了。”云孃恍然大悟,“那时候观喜镇的平和是真平和,但有一天,不少人连自家刚出世的小孩都被盗走。” 这事有几分熟悉,当时灵命四处寻找那身怀杀戮命的无嫌时,不也盗走过婴孩无数么。 “那些小孩找回来了么。”引玉皱眉。 “隔天就被送回来了。”云孃面色变得奇差,良久才接着说:“送回来的婴儿完好无损,似乎没有受到伤害,不过,还是有一些人家会丢小孩。” “那偷小孩的,莫非就是给了你们铜钱的人。”莲升目光锐利,“他用‘转生’术跟你们换的东西,是小孩?” 云孃气息骤急,抬手捂住面庞,说:“是啊,后来镇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害得那人不得不现身讨要,他是……” 她想不起了。 引玉的裙兜里,传出了一个声音。 “邬冷松。” 作者有话说: =3= 第195章 邬冷松! 引玉在五门的名谱上见过这个名字, 此名太久远,远在邬嫌之前,似乎是始祖后的几辈。 以前邬其遇还在时,曾提起过好几次, 是因为邬家的家仙屡屡召请却不见回应, 族里便觉得, 是最初“请”家仙的人没有请好,所以家仙走了。 毕竟懂点玄门之术的人都知道, 那“请”家仙的法子可算不上至善至诚,其实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手段, 家仙想走, 也不稀奇。 而邬家最初将家仙“请”回去的人, 正是邬冷松。 邬其遇本就是软弱的性子,最初唤不来家仙, 竟以为是自己没供奉好。他深深觉得对不起祖辈, 在神堂里一跪就是一整日。 引玉去给他送过饭,饭碗一搁, 就躲在柱子后面问:“那爷爷辈召家仙的时候,家仙给过回应么。” 邬其遇背对她跪着不动,闻言竟是一愣,良久才说:“以前召家仙,其他人不能在场,或许……早就只是走个形式?” 他蓦地转头, 一动不动看着柱子后的小孩,问:“你能看见吗。” 那时引玉哪知道邬其遇为什么会问她, 她左右打量, 摇头说:“看不见, 什么也没有。” 邬其遇慢吞吞站起来,连列祖也不跪了。 召不来家仙,问题并非出在邬冷松,而是在邬嫌。只是邬家的家仙,的确是邬冷松“请”过去的。 引玉几乎可以断定,邬冷松在观喜镇偷小孩,就是想找一个合适干净的魂做成樟柳神,虽然随便一个魂都能做到,但如果是要当邬家的家仙,就得再三比对,择出那最好的。 得是无暇的,活跃些的,还得是容易把控的。 耳报神,就是邬冷松从万千人里挑选出来的,它游离在人鬼之外,不怨不憎,有着最适合修行的灵魄。 但凡有一丝杂念,它都会化魔化鬼,但它没有,它干净,它此时是灵,便永世是灵。 引玉瞟向云孃,联想到先前她说的“答应”,又及货架上一些陈旧的小孩玩具,还有耳报神时有时无的动静,更觉得云孃和耳报神渊源不浅。 她不知道耳报神愿不愿意见云孃,所以只是在裙兜里将它握着,看着云孃问:“他要走了谁家的小孩,那小孩的生辰八字,你该记得吧。” 做这一行的,对八字最是敏锐,毕竟做的每一个纸扎,都得照着死魂的生辰爱好来。比如属水的,就不能贴个土色的材质,属木的,就要慎用金色,那些用一个模子做出来的纸扎,哪能讨鬼魂喜欢。 生辰八字对应眼耳口鼻,通常光看八字,就能猜出人的相貌大概,连爱好都能算出个七七八八,纸扎做得好,还真是能长家族运势的。 果不其然,云孃是记得的,甚至记得分外清楚。她的手还掩在面庞上,久久才说:“是丙子年冬至出世的,她呱呱坠地的那天,天上有星陨划过,本该是大凶之兆,但她命带天乙贵人。” “数九阴气盛,冬至便是阴阳变换的节点,再加星陨,在那时的确称得上大凶。”莲升睨向引玉身侧。 “是啊。”云孃轻叹,“当时镇上迷信这些,毕竟观喜镇连立碑的日子,都是算好的,幸好瞒过去了。” 引玉本来只是想知道那婴孩的八字,未料云孃竟会说得这么仔细。她眉梢一抬,嫌厌地说:“不然会怎么样,难不成还会将那小孩淹了?” 说完,她裙兜里的木人又动了,竟伸出一根稚嫩的枝,绵软地缠住她的拇指。 耳报神极少有这么温和的时候,此番暗地里放软态度,竟像极撒娇。 它被做成这耳报神时岁数尚小,也合该是会撒娇的,只是这一路它没少自称“老人家”,让人忘了它死前的年岁。 云孃摇头,“哪至于这样,但会放在木盆里,让小孩随波而流,被人捡着就能活,捡不着就……” 她说不下去了。 引玉安抚般,往木人身上轻拍两下,说:“邬冷松是怎么说的,直言他要的就是这命数的小孩?” 大抵是事情太久了,云孃的心绪不大分明,那哀愁不过是浅浅淡淡地流于面庞。 她又摸起耳坠,懊悔地说:“他那时大肆宣扬,谁家能拿出那命数的孩儿,他就拿‘转生术’来换,能保观喜镇代代相随,永世不分。” “永世不分。”引玉嗤笑。 那时的小荒渚虽然比不上慧水赤山,没有那么多的妖魔,玄门也使不出那些花里胡哨的术法,但人们依旧会敬玄门,毕竟他们能通阴阳,降得鬼祟。 邬冷松厉害,擒了不少鬼怪为他使驭,就算整个观喜镇的人都执刀棍相向,他也不在怕的。他剑走偏锋,干脆在街上撘了个棚子,跟其他卖货的人站在一块。 旁人铺子上或是干货,或是瓜果,他那木架上竟只搁着一样东西。 一枚铜钱。 见过以物易物,又是物易钱的,却是头一次见钱换钱。 那时不是如今,如今把这钱币拿去萃珲八宝楼,能换来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年份久些的,连房子和车都能全部换到。 镇上的人只觉得邬冷松面孔陌生,却不知道他就是那偷小孩的,见这人的物架上只摆了一枚铜钱,路过时还忍不住多看几眼。 每每有人驻足,邬冷松都要问他们,知不知道这铜钱有何妙用,旁人不知,他便解答。 不日,镇上的人全都知道那铜钱是能保魂灵常在的,还能借此逃过黑白无常的抓捕! 那可真是厉害玩意,但众人光听他那一面之词,哪敢全信,毕竟镇上也没谁见过鬼魂,更别提黑白无常了。 邬冷松不慌不忙,恰好镇上死了个老头,他径自推门闯入,将那枚铜钱按在死者眉心上,胸有成竹地说:“不用等头七,他不但今夜能和你们相见,夜夜都能和你们相见。” 不想还真是,那家人虽然看不见鬼魂,却能看见老头蘸水写在地上的字,从头天到头七,字时时变换,有问有答的,分明是老头在同他们说话。 头七过后,老头还在,他在地上写「有一黑一白恶煞赶来,头戴高帽,手持锁链,欲擒我」,没想到,真真是避过了黑白无常。 可镇民惶惶,人死后转世投胎不是世间常理么,不投胎怎么行? 作为鬼魂一直停留在这世间,是会消失的吧!一旦消失,可就彻底不能投胎了。 邬冷松便略施小计,让老头“诞”在了一婴孩身上,婴孩刚出世就会说话,说得出自己姓甚名谁,也说得出家住何处。 那段时日,镇上有不少人意外身亡,也有寿终正寝的老者,有人怀疑,是不是那邬冷松故意做的,但他……图什么呢? 镇上的人都想不出原因,便姑且当作是巧合。 那时,人人都不想担那损失,凭什么别家死了人,就要诞在他们家的小孩身上,他们原先的小孩岂不是要被挤走?那不就是替旁人养孩子么,日后小孩到底该孝敬谁,这关系又该怎么算。 后来镇里每个人都想当那得益者,谁也不愿吃亏,心想着,要是自家的长幼命丧黄泉,是不是也能像那样留住。 于是这“转生”之术便无人排斥了,总归家家都会有人离世,家家都能留得住人。关系么,乱也就乱了,哪里有命重要! 如此一来,百年千年之后,观喜镇还真就代代相随,永不分离了。 镇民便同邬冷松讨要那转生术,邬冷松虽说可以,却要他们拿一样东西来换。 他要活人,要活人里的婴孩,就连婴孩的生辰也要挑。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镇上此前屡屡丢失婴孩,就是这人盗的! 一些人想将邬冷松杀了,一些人却护着他。 邬冷松不能死,要是这转生术不能在镇上传开,吃亏的不就只有前面生了小孩的那几户么? 所以这转生术他们必须要拿,谁不肯交出小孩,便是同他们作对。 邬冷松将小孩的八字说得极细,观喜镇本也没有多大,那段时日出生的婴孩就那么几个,他们一下就…… 找到了云家。 那是云孃的孩子,云孃哪里想给,但她不敢做观喜镇的罪人,日日又被逼得痛苦不堪,只能含泪献上。 谁想得到,用那活生生的命换来的,竟是死气沉沉的铜钱,和那让观喜镇陷入万劫不复的“转生术”。 邬冷松拿到小孩便离开了观喜镇,连要用小孩做什么都不说。 他走得倒是轻松,留下观喜镇满目疮痍。 云孃心里苦啊,可她如何能走,她跟着“转生”了好几世,在一地鸡毛中遗失自己。 她的心好似麻木,忘了寻常人是什么模样,也忘了寻常的日子应该是怎么过的。 自那之后,她谁也不大愿意搭理,只觉得孤独。所幸,镇上的人还算敬她,只因铜钱和术法是她换来的。 她多想阻止这一切,但她不能开口,只祈盼着有人能听见她心底的喧嚣。 她不言不语,却妄图旁人懂她,所以她更加孤独。 直到那日,有一束光打进她的纸扎小铺,那幢幢目光尤像刀斧,劈开了她的迷惘。 …… 云孃弯腰定定看着程祖惠,可惜她被金光捆着,不然她会想抚摸程祖惠眼梢的皱纹。虽说程祖惠已经老去,可在她心底,这女孩子还是最初时的模样。 程祖惠泣不成声,哪知道云孃曾受过这样的伤痛,她们合该相见,合该彼此疗伤,只是…… 她来得晚了一些。 云孃笑了,直起身看向引玉和莲升,说:“这是我知道的全部了,我至今都不清楚,邬冷松要那个小孩做什么。” “当真是恶有恶报。”引玉捂紧耳报神,心觉好笑,“邬冷松偷过观喜镇婴孩无数,后来邬家的小孩也被盗走,那一抱错,便事事错。” “如果这是因果报应,倒也不算错。”莲升解开了云孃身上的金绳,金绳凝成一簇光,隐入她指尖,“只是可怜了旁人。” 云孃失了束缚,却还是在原地站着,这回她真的能探向程祖惠的眼梢了,只可惜,只能描摹轮廓,并非实打实触碰。 她不觉得遗憾,能靠近已是极好,笑说:“算了,如今想,那小孩没有诞在观喜镇也好,倒是免去了一番折磨。” “此前众鬼来找程祖惠,你不觉得蹊跷?”引玉问。 云孃坐到程祖惠边上,说:“是奇怪,可观喜镇本身就奇怪,只要他们不伤惠儿,我就不会出声。” 程祖惠神色还是痴痴的,她太想云孃了,看多久都不嫌久,“可惜我如今腿脚不好,知道的也晚,不然我早就带你走了。” “那时候走不了,如今心清了,才能走。”云孃摇头,叹着气又说:“那邬冷松也许早就消失在这世上了,我看两位神通广大,我别的不求,只求两位能点醒镇上所有的人,让观喜镇回到最初的模样。” “山上的鬼都送走了,只差这镇上的。”莲升勾手,收回了此前留在这镇宅的金光,翻掌变出一张纸钱,又开始折起纸莲。 引玉将拇指上缠着的枝蹭落,手抽出裙兜,说:“镇上的先不急,今夜我们会留在这。” “那到时候,我……”云孃急切地看向程祖惠。 莲升手上动作微顿,目光斜了过去,竟问:“你打算何时走。” 云孃看到程祖惠眼里的不舍,眼中涌出血泪,她也不舍,可她知道自己并不能在这阳间逗留太久。 “待程祖惠寿尽,她们二人再挽手离开。”引玉勾住莲升的食指,晃晃问:“你意下如何。” 晃的哪里是莲升的手,分明是心。 莲升松口,对云孃说:“那就容你多留一段时日,想来那天已不会太远。” 程祖惠不难过,她喜笑颜开。 当夜,引玉和莲升在程祖惠家住下了,恰好有空房,只是那房间久未收拾,积灰有些重。 莲升轻吹一口气,就将烟尘全都吹散了。她接过引玉手里的新床单和毯子,说:“你眠浅又认床,这几天要不是累着了,想来也不会倒头就睡。” 引玉端了半天的架子也累了,她看边上没有外人,便懒懒散散往莲升身上偎,对着莲升的耳说:“这样,你借我躺躺,不就不认了么。” 她兜里传出声音,“我不过是一阵子没说话,怎么就当我老人家不存在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96章 引玉眼里还含着未尽的情意, 她睨了莲升片刻,才往裙兜上轻拍,对耳报神说:“这不是想逗得你开口说话么,不愿意装哑巴了?还以为现在哄您老说话, 还得付现钱。” 她抬手挥散余尘, 踏进屋里, 却不急着把兜里的木人拿出来。 耳报神哼了一声,有根竿还真就顺着往上爬了, 说:“付钱就不必了,改天你替我在背上刻一句话, 就写, 到过白玉京一游, 这可是其他家仙羡慕不来的。字呢,可得写得漂亮一些, 毕竟是要给旁人鉴赏的。” “刻字?容易了, 不过。”引玉转身,冷不丁贴到莲升身前, “是你有求于我,怎么说话的。” 莲升顿住,她怀中还抱着床单和毯子,让引玉再贴也近不了多少。 她波澜不惊,对引玉前面的话作了回应,说:“想躺我上边?也行。随你往哪躺, 铺好再躺,夜里滚到床脚可赖不得旁人。” 引玉隔着床褥, 亲到莲升眉心, 正是原先花钿在的地方。 裙兜里那木人哪知道她俩在做什么, 勉勉强强地放软态度,说:“认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老人家向来能屈能伸,这次就算我错了,省得你不乐意。” 引玉把手往裙兜一揣,朝耳报神弹去一记,弹得耳报神两眼一懵。 她转而抽出手,往莲升手臂上戳去,不应耳报神的话,只对莲升说:“还能滚到床脚?你不会捞我回来么,别说你连这都办不到。” 耳报神翻起白眼,但兜里漆黑,别人也看不到它翻,索性不吭声了。 莲升不与引玉争论,走到屋中抖开床单,整整齐齐铺下,说:“灵命应该没有后计了,牠现身引出劫雷,本就是剑走偏锋。” 引玉拿出木人,将它立在桌上,生怕它坐不稳,还用两个茶杯将它一左一右夹起,说:“牠引我们来,是想取我们性命,如今雷劫没用,还能把我们往什么地方引?怕只能暗中紧跟,祈祷你我哪天忽然遭遇意外,让而牠捡到这天降馅饼。” “那牠这馅饼,烙个一千年都未必烙得出来。”莲升成竹在胸,冷着声嘲讽。 她已经铺好床单,把毯子往上一放便完事,扭头说:“但我担心,牠就算不拿我们的魂,也能成事。” 引玉走过去,半个身躺在床上,双腿垂及地面,仰视莲升说:“且看牠今夜会如何应对,留给牠的时间应该不多了。能擒得住牠最好,擒不住,就让牠散了,可不能再有伤亡。” “躺进去。”莲升弯腰推她。 引玉踢开鞋子,后脑勺硌得难受,连忙把簪子取了。但她没将簪子抛开,反倒握着往莲升衬衣上勾,害得莲升直不起身。 这明晃晃的撩拨,让莲升的心变作被吹皱的春水。她不动声色地看了引玉良久,干脆伸手蒙住引玉的嘴,把唇送了上去。 明明隔着手心手背,却好像亲了个正着,让引玉心潮波荡。 引玉便趁莲升松手,咬住她的虎口,一双眼挑衅地瞅着,好像在说,只敢做到这份上? 莲升抽出手,还把引玉用来勾她衬衣的簪子拿走了,说:“还不知道你有这咬人的爱好,还是说,牙痒了得磨磨?” 引玉张开嘴,“那就给我磨磨呗。” 她看莲升半晌没动,侧身抱住毯子,脸完完全全埋进毯子里,闷闷地笑。 桌上那木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如今怕是还得夸这两人难得知分寸。 耳报神幽幽一叹,说:“要不把我也放到床上?就当用来提点你俩,如今什么才是正事。再说,夜里要是发生点什么,我也方便伸个枝把你们挠醒。” “于我而言,这也是正事,怎么能因为这事和你无关,就当我不务正业了。”引玉磨磨蹭蹭的,还是躺到了里侧。 她身上只盖了一角毯子,省得莲升夜里凉着,又说:“不过,平时可不见你这么积极,触景伤怀了,想找点事转移注意力?” 她说得足够委婉了。 耳报神轻飘飘哼了一声,哼得好没底气。 莲升放下木簪,又取下腕上珠串,直白地说:“邬冷松要走的婴儿是你,对不。” 耳报神素来嘴硬,“怎么可能是我,我神通广大,哪像那弱小无助的小婴孩。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要走的,得是邬家求我,我才会勉为其难庇护一下。” “那邬冷松求你了么。”引玉看了过去。 耳报神睁眼说瞎话,“求了,还是五体投地地求,我看他诚心,咬咬牙就答应了。” “那你在兜里一个劲戳我是什么意思,是暗示我,记得把你拿出兜,好让旁人观摩观摩?”引玉淡哂,慢悠悠说:“看来是我会错意了,我还以为你拿枝缠我,是叫我不要拿你的意思。” 这事被人当面说出,耳报神还怪臊的,好在它只是木头,不会面红耳赤。 它极刻意地咳了一声,说:“对对对,都让你知道了,你还问我做什么,还不如直接说呢!” “刚不是就直接说了?”莲升握着珠串捋了两下,“是你狡辩。” “我、我……”耳报神沉默了良久,木眼珠转得飞快,后来两眼一合,索性说:“哎呀你们可真是,何必揭我伤口,虽然这也算是陈年老疤了。” “你那是自欺欺人。”莲升瞥去一眼,放下珠串。 “我也不是狡辩,不过是想给自己台阶下。”耳报神叹气,“是是是,云孃舍了我,邬冷松将我带到邬家,做成了樟柳神。” 它伸出一根枝挠起眼眶,就跟活人眼睛泛酸那样,别别扭扭又说:“经云孃一提,我才彻底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和这观喜镇的情谊不算深,和云孃么,也算不上太熟络,毕竟我刚出世没多久,就被邬冷松带走了,后来从他口中隐隐听说,我是从观喜镇出去的。” 尚在襁褓就被带走,哪会有什么不舍,只是会有些难过,毕竟要不是镇上的人,它也不会被做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 不过,正如云孃所说,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避过这“生生世世”,不被嗔痴怒怨所扰,它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耳报神在这世间停留了许久,多少明白一些人情世故,云孃交出它是无可奈何,而那时冲云孃叫嚣的镇民,也不过是怕极生离死别。 只能说,那时候的观喜镇人人可怜,却也人人可恨。 “恨观喜镇么。”引玉忽然问。 耳报神闭上眼,说:“无所谓什么恨不恨,恨他们可太劳心费神了,要是真要恨谁,那我也该先恨邬冷松,如果不是他,我哪里用得着吃这苦头。” “不过。”它慢吞吞睁开一道缝,朝床那边看去,忸怩道:“这苦头也不算难吃,没这苦头,我还碰不上你们呢,更别提去慧水赤山见识白玉京了,你们记得给我刻字就好。” “你用枝自己刻。”引玉侧身托起下颌。 “我自己不行,再说,你字好看。”耳报神嘟囔,“要是刻的字连看都看不懂,那还怎么显摆。” “不恨也好,恨如果成执念,不光伤己,还会伤人。”莲升躺下,找了一阵才找到灯在哪关。她捏起被子角,盖住身说:“歇了,要刻明天刻。” 灯一暗,引玉便合上眼,大抵是因为莲升在身侧,所以困意很快就涌了上来。 桌上的木人却睁着眼,它本也不需要睡觉,但或许是因为身在观喜镇,所以莫名清醒。 它稚声稚气地叹了一声,嘀咕道:“我才不要恨谁,要是不小心成了无嫌那样的,也不知冤冤相报何时了。” 夜里并不安宁,在浓云散去大半后,雨还是没有停。 这屋的隔音极差,淅沥沥雨声清晰入耳,偶还能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脚步声? 引玉半梦半醒,听见那湿哒哒的脚步声时,还以为梦回小悟墟,她正踩着满地鲜血惶惶而行。她蓦地醒神,往身边一抓便抓到了莲升的衬衣。 莲升身上哪余有半角毯子,毯子全跑她身上了。 引玉没说话,捏住莲升衣角轻轻一扯,便坐起身掀开窗帘。可惜这观喜镇上没几盏亮着的灯,只隐隐看到一个身影在街角晃了过去。 那人长得高挑,似乎还是穿的长裙。 “僧袍。”莲升冷不丁在引玉耳边说。 引玉正想放下窗帘,便听见远远传来一声惨叫。 这观喜镇的房子就像纸糊的,那声惨叫毫无阻隔地传来,一声刚歇,一声又起,似乎在遭受什么惨无人道的折磨。 莲升已经下床,在引玉穿鞋的时候,抓着她的头发拿簪子一绕,轻轻松松帮她把头发盘了起来,冷声说:“看看去。” 引玉顺手把耳报神带上了,揣兜里说:“难道是活人被宰割?灵命果然还在,当着我们的面也敢做这些,不知道是下马威,还是急不可耐。” “连雷劫都伤不了你我。”莲升轻呵,“用这当下马威,未免太儿戏了。” 打开房门,竟见楼道是亮着的,下去才知是程祖惠开的灯。 程祖惠就站在楼下,忧心忡忡地仰头,说:“猜到你们要出去,把雨衣带上,可别淋湿了。” 云孃的鬼魂就在边上,冲着引玉和莲升微微点头,“我听到动静,便把惠儿叫醒了,担心会有危险。” 引玉拿上了雨衣,不假思索地踏进水里。 莲升在后边说:“歇吧,你这屋子进不来别的东西,不会有危险,安心些。” 云孃会意,知道这两人应该是留了法术,躬身说:“谢谢两位。” 可程祖惠哪是担心这个,她如今了无生趣,已是一心求死,不想让云孃等太久了。 “不知道两位是什么身份,但外面危机四伏。”她双手叠在身前,又说:“早些回来。” 莲升看出程祖惠眼底那求死之意,淡声说:“生死不可强求,要看你和尘世的缘何时了结。” “我……知道。”程祖惠垂头。 出了门,引玉却无暇套那雨衣,匆匆就往刚才传来声音的地方赶。哪知,出事的地方竟然是在镇头,正是那被淹了大半,镇民都坐到了屋顶上的地方。 耳报神在裙兜里嚷嚷:“怎么不走了,把我拿出来,让我也看看,老人家为你俩抓抓主意。” 起先这木人不说话,引玉嫌它安静,如今又有些受不得这聒噪了。她干脆变出一根绳,往木人脖子上一系,挂到了自己身前,当成挂饰用。 “小点声,别嚷嚷。”引玉踏进水中,趁如今夜色浓,直接凌波而行。 “这视线好啊,就是绳子勒的地方不太妙,像上吊。”耳报神荡秋千般晃了两下。 “施个噤言术?”莲升说。 耳报神不吭声了。 引玉抬手将木人按住,轻嘘了一声,望着远处的积水说:“这些水能泄了么。” 莲升摇头,“要是一夜间积水全无,还不知要如何解释。” 远远见到有人拿当船用,火烧火燎地往某处划,引玉便知道,这镇里的鬼还在醒,做戏正做得上头。 一户家中有人大喊:“报警,快报警,莫永期又回来啦,有人被锯了一截腿骨!” “别是程进戎和董垚的鬼魂回来杀人了,他们惨死,也不让别人好过!” “报什么警啊,还不如叫救护车呢。前些天警察都来得比以前勤了,真是闹心!” 引玉和莲升匿形潜入,在那户家中,果真看见有人倒地不起,捂着断腿哭哭喊喊,血流了满地。 此处的水将房屋淹得只剩阁楼,此人原先应当是在屋顶,是因夜里要休息,才钻窗进屋,哪知进来便丢了腿。 有人手足无措地跪坐在边上,急慌慌问:“伤你的是谁,看清楚了吗?” 那人摇头说:“不知道啊,我刚翻进屋,就痛得要死!我要看医生,救护车进不进得来啊?” 很明显,这些人还不清楚自己只是地缚鬼,就算救护车开得进来,他们也出不去,能躺在担架上被带走的,只能是空空的躯壳。 良久,莲升说了一句“罢了”。 “怎么?”引玉歪身打量她神色。 莲升翻掌变出一株金莲,说:“还是让他们早日醒来为好,只是鬼魂就算离体,这里的活躯也不会即刻死去。我留一株金莲在这,省得他们因为灵命再受血肉之苦。” 作者有话说: =3= 第197章 “也好, 如果要借别人的苦难来擒捉灵命,那不就成了无嫌?”引玉看向窗外,外面还有不少人划着木盆或是简易竹筏靠近,扯着嗓子问屋中状况。 屋里跪坐着的人别无他法, 只能应声:“血止不住, 再这样下去, 可不得流干啊!” “我好痛啊。”血泊中的人弓着身,好像烤熟的虾, 抱着伤腿不住地哆嗦。 “报警吗,还是叫救护车?”跪坐的人问完, 自己又嘀咕了一句, “没用的啊。” 他的神色有些许迷茫, 好像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只是一心觉得, 喊来什么都没用。 血泊中的人微愣, 随之喊得更是痛彻心扉,喊魂一般, 想将身边那人喊回神。 跪着的人周身一抖,哇哇大哭地抱他,哭喊:“怎么办啊,我不想你死,一点也不想。” 两人揽在一块,演出了那生离死别的味, 明明身在戏中,却不愿让身边人亦或是自己突然清醒。 这哪里是同甘共苦, 明明是同归于尽。 这出戏, 引玉已经看腻了, 她站在窗前不动,连个眼神也不想多给。 “就到这吧。”莲升挽她穿出房屋,又站在水上徐徐走远,看着镇民们苦涩哀叹。 这些人的神色,可要比头天在屋顶上见到时要鲜活许多。那时不用做戏,如今这戏台一撘,炉火纯青的演技便藏无可藏。 走到开阔处,莲升才停步。她蓦地挥手,掌上金莲便化作万千萤虫,一窝蜂腾天而上,扑向浓云。 但见浓云镶上了耀耀金边,下一刻雨势更急,仿若天光倾泻。 天雨挟光而降,所及之处,众人嚎啕伏地,他们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听见耳边响起的当啷钟声,龌龊心思便全被驱散。 钟声是跟着金光降下来的,雨水拍肩,钟声也跟着近在耳畔。 就连那蜷在屋里断了一条腿的,也不动不嚷了,他只觉得苦,又苦又悲。 恍惚中,众人见到了自己在这观喜镇上的生生世世,看见了彼此间种下的恶念,看见了垒高的怒怨,看到观喜镇从古至今是如何走向衰颓的。 他们陡然清醒,但如今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天雨很急,那沉厚钟声也急到震耳。 一众活躯上有鬼气徐徐升起,转瞬就被金光洗涤干净,剩下一具活躯咚隆倒地,好像死了那般。 镇民们要么倒在屋中,要么躺在屋顶,要么伏在木盆竹筏里,一点意识也没有了。 活躯上鬼气全无,虽还有死相,却不如先前被夺舍时明显,毕竟此躯的阳寿还不算完全耗尽。 引玉仰头看天,说:“不过,如果不是灵命,我们也不会知道,这观喜镇竟然是这样的。” “有因就会有果,就算是你我也逃不过。”莲升拂去引玉额上的一滴雨水。 “也是。”引玉低头笑了,“这一趟本来就避免不了。”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这观喜镇好像越洗越浑,如今才焕然一新。 满镇的黑狗此起彼伏地喊叫了许久,最后自个安静了下去。金光既送走了鬼魂,又抚慰了这一众生灵。 远在程祖惠家中,那积水还是不见少。 程祖惠看云孃忽然变了脸色,忧心忡忡地问:“是镇子出什么问题了吗。”她生怕那两人出了差池,也不管裤腿会不会湿,便啪嗒啪嗒便楼下走,用力地打开屋门。 外面雨声淅沥,程祖惠探头往外打量,如今她的视力已算不上太好,只依稀看见漫天的萤虫。她怔住,从未见过这遍天亮晶晶的样子,忙不迭伸手去接,才知亮晶晶的是雨水,那亮光化进她掌心,一下便消失了。 “云孃,这是什么?”她仓皇地问。 云孃站在门里,不敢往外一步,她听见鬼祟嚎啕,不过片刻又化作万籁俱寂,她的那些“亲朋”,好像顷刻间全消失了。 她眼里的血泪差点兜不住,直到这刻,才有悲剧消停的实质感,她彻底解脱,不用再懊恼,不用再局囿于往昔。 程祖惠还在苦思冥想,又唤了一声:“云孃?” “结束了。”云孃露出笑,忍着没让血泪涔涔流下,省得将程祖惠吓着。 这可是她的惠儿,不论如今成什么模样,都是她的惠儿。 “什么结束了?”程祖惠迈了出去,险些被雨水打湿,幸好云孃撑伞遮了她。 云孃只感到解脱,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她的心很快就静了下来,好像做了一场千秋梦,梦醒后又是平平无奇的一生。 好在,她垂头看向程祖惠,身边还有人在。 程祖惠又伸手接住雨水,这雨不平常,她刚一碰到,周身就有了劲,心里头的哀戚一点不剩。 “云孃,你也试试?”她惊喜道。 “我碰不了?”云孃摇头,“这雨水把镇上的鬼魂都送走了,你听,现在是不是比往常安静许多?” 程祖惠的耳朵也不是那么好,却还是侧耳认真地听了一阵,说:“好像是。” 一夜间,观喜镇的鬼气化为乌有,雨水跟着也停了。 雨水停歇,那才叫真的万籁俱寂。 挂在引玉身前的耳报神看得愣愣的,它对这观喜镇本也没有惦念,不过是一个尚来不及生情,便要离开的地方。 它有些唏嘘,幽幽说:“这雨一停,积水就该下去了,就算警察不来,也会有人来求做纸扎,到时候这镇上空空,一看全是死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呢。” “就当是发生诡事了。”引玉往莲升掌上轻拍,“你要怎么护这观喜镇?” “看。”莲升吹了一口气,吹出的却不是莲花,而是一颗莲子。 那黑魆魆的莲子沉入水中,掘地而下三千尺,飞快生根发芽,花瓣绽开时仿若业火迸溅。 只是埋得深,就算是引玉和莲升也看不到。 “好了。”莲升淡淡望向暗处,“有这株莲在,灵命一旦现身,就是自投罗网,且看牠接下来如何应对。” 引玉将她五指一攥,“要是想将这整片小荒渚都护住,是不是得将你扬了?那还是算了,我可不想再等七世,如今能护一块地就算一块片。” “其实我还想不通。”莲升微微眯眼,“如果说灵命择邬嫌,是因为邬嫌的命合适牠使唤,但后来牠为什么还要躲到小荒渚,总不能单因为这观喜镇非同寻常。” “逮牠问。”引玉说得轻松,她踏破水面慢吞吞往来路走,懒声又说:“回去了,被窝都还没睡暖,就被灵命扰醒,牠当真是坏。” “回去暖上。”莲升面色不改,“除了这,你还想如何,尽管说。” 引玉促狭道:“现在还没想好。” 耳报神哼哼地说:“我看你们俩睡得可熟了,自个盖着毯子,也不知道给老人家也盖一盖,还将我立在桌上。我就算身不乏,心也是会乏的,我就差没长出枝把茶杯卷起来,朝你俩砸过去了,幸好我是那宽宏大量的。” “心里高兴了。”引玉低头被木人转溜溜的眼晃得头晕,只好抬手按住它的木眼珠,“又喋喋不休了?” “我何时不高兴?”耳报神的眼珠被按着,真想找机会换个躯壳,好可以两眼一闭,就把这根烦人的手指头夹住,“我不说话的时候,是因为我在想事情,老人家么,顾虑是会多一些。” 引玉垂下手,打着哈欠往莲升肩头靠,说:“莲升你看它,虽说全身上下哪哪都硬,但就属嘴巴最硬。” 莲升睨向引玉身前晃悠悠的木人,淡声说:“可以给你写到过白玉京一游,但依我看,仅仅这行字未免太单薄了,要不再给你签上两个名?” “这好啊!”耳报神那木眼珠又转得飞快,“还是你好,知道什么才能讨老人家欢心。” 它刚说完,便见莲升眼神凉丝丝的,猛地收了声,生怕到手的馅饼要飞,赶紧改口说:“我也不是非当这个老人家不可,我这辈分,兴许还比不上你俩呢。” 莲升敛了目光,大方说:“容你当。” “我不当!”耳报神差点喊破喉咙。 引玉干脆把脖子上的红绳解了下来,连带木人朝莲升递去,说:“还得是你才制得住它,给你拿捏。” “看它还敢不敢造次。”莲升拿得随意,拎着两根绳晃着走,让那被拴了脖子的木人更像荡秋千了。 回到程祖惠那,两人还没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如有感应。 一楼的灯管坏了,程祖惠拿着手电筒打量归来的两人。她裤腿湿了大半,布料紧贴在瘦削的小腿上,因为积水有些冻,她双腿还在微微哆嗦着。 云孃站在她身后,垂头说:“多谢两位,我的心结终于也能解开了,此生无以为报。” 引玉把雨衣还了回去,“上去再说,在这站着也不嫌难受?你一副念着她的模样,也不知道要拦她。” “是我执意要下来的。”程祖惠这才转身,攀着栏杆慢腾腾往上走,“我担心两位,本来还想去外面看看,但因为天上的雨……有光,云孃说她淋不了,我就忍着没出去。” “那金光把镇上的鬼魂都送走了,他们将在两际海迎来转生。”莲升将木人拎高,哪知一见到云孃,木人又不说话了,跟个普普通通的木头娃娃一样。 “两际海?”程祖惠听着觉得陌生,“是阴间么。” “是。”引玉跟着上了楼,自顾自地越过程祖惠走进客厅,“鬼魂走后,留下的活躯也会渐渐萎谢,到时候全镇都是死人,必会掀起不小的震荡,观喜镇以后多半是要被当成‘鬼镇’的。” 她扭头朝程祖惠看去一眼,又说:“你继续留在这的话,会沾上不少麻烦事。” 上了楼,程祖惠便把手电筒放下,打开灯说:“有多麻烦?我这一把年纪,搬来搬去那才叫折腾,还不如留在这等着阳寿流尽,然后和……云孃一起走。” “会有警察来,往后可能还会有一些企图探险的年轻人。”引玉笑着摇头,“你跟我们去叡城也行,我会叫人给你安排住处。” “叡城有五门在,比外面安稳很多。”莲升说。 程祖惠欲言又止,转身看着云孃,叹气说:“就在这吧,这辈子也碰不上更多的麻烦事了,更何况,我可是来了观喜镇才认识云孃的,这个地方,有我的许多回忆。” “观喜镇有那株莲花,也算安全。”莲升解下耳报神脖子上的红绳,“那就留着吧,心有寄托才不会疯魔,也好。” 云孃看出窗外,眉眼间思虑依旧很重。她深知这事不太好问,但事关观喜镇,不知祸根是不是从她这起的,她索性还是问了,“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半夜里的那声叫喊,是……又有人遭祸了?” “观喜镇夺舍活躯,和山上坟墓被掘,程进戎和董垚被割耳是两码事。”引玉眯起眼,仰头时见到层云散开,月亮露出轮廓。 云孃哪知道山上的事,她一直在铜钱里守着程祖惠。她听得一愣,忙不迭问:“谁做的,那个人想要什么?” 引玉知道云孃担忧的是什么,摇头说:“就算不是观喜镇,也会有其他地方的人遭殃,具体事由便不和你们细说了,知多无益。” 云孃的嗓子眼微微松开,“那我不问了,只盼不会再有其他人遭这狠手。” “不会让牠得逞。”引玉转身,笑说:“去歇吧,明儿积水也该降下去了。” 程祖惠只好跟着云孃回房,一步一回头,走得步履蹒跚。 看云雾全散,引玉弯腰往黑狗脑袋摸去,说:“雨停了,明儿就走吧。” “也好,还说不准灵命会往哪钻。”莲升一顿,又说:“早点走,我们的车还停在外面,别把路堵死了。” 莲升手里,那木人小声哼哼,“走吧走吧,我想坐大铁盒子了,里面能放歌,还有冷气,关键是那个沙发皮子软,坐着舒服。” 引玉弯腰看它,隔着碎花裙戳它肚脐眼,说:“你想和云孃说句话么。” 耳报神两眼一闭,良久才说:“不说不说,有什么好说的,不熟,她好我好不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98章 云孃不问引玉和莲升, 知不知道当年那名小孩的下落,而耳报神也不愿与云孃说话。想来,并非每一段缘都适合一续,对这两人来说, 如此平平淡淡地擦肩而过, 才是最合宜的。 楼道里, 程祖惠走得慢,云孃便放慢了步子在边上一步一步地跟。 云孃是鬼魂, 一对耳和活人不同,对于楼下厅堂里的话, 听得那是一清二楚。她脚步微缓, 俯身问:“惠儿, 想听曲么。” 程祖惠转身,浑浊的眼里尽是笑意, 说:“好久没听你唱了, 你什么都会,是我心里头最厉害的。” “不敢当。”云孃摇头, 摸起耳坠说:“在世上待得久,什么都会一点,但是什么都不精。” “那还不算厉害?”程祖惠还像年轻时候,夸起云孃时,满心的敬佩不遮不掩的,“我会的活, 一只手就能数完,不像你。” “听着啊。”云孃清嗓。 程祖惠一双眼登时亮起, 抬起双掌意欲打拍, 显然从许久以前起, 两人便是这样一唱一和。 云孃唱:“再见还盼两忘,莫惆怅,莫添离别叹,这肝肠呀,万万不能断。” 厅堂里,引玉望向门外,将耳报神戳得又是一晃,看着它说:“唱得倒是好听。” 耳报神闷闷地哼了一声。 “也好,世上必有离别日,早来晚来总归要来。”引玉笑说。 地上那黑狗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呜呜声闻引玉的裙摆,许是想咬却又不敢,满心的不舍全藏在狂摆不定的尾巴里了。 引玉俯身往它脑袋上又是一拍,说:“幸好灵命没再出来,否则这一晚上怕是连歇都不能歇。” 她挨着莲升,模样懒懒散散,双臂还往莲升脖颈上环,对着莲升的耳说:“上楼去,这后半夜你睡里边。” “我为什么睡里边。”莲升把耳报神塞到引玉手中,双手这才往后一托,把引玉背了起来,不疾不徐往楼上走,“你怎么不说睡我身上呢。” “也不是不行。”引玉勾着耳报神的衣领,笑得气息有些乱,说:“但我想跟你换换,这几天我心焦,现在雨是停了,但窗边的滴水声有一下没一下的,吵得我入不了梦。” “里外差不到哪去,还不如给你捂耳朵。”莲升知道这人惯来懒散,可头回连路都不愿走。她能不清楚引玉的心思么,引玉这双手可一点也不规矩,竟捏着她衬衣的纽扣玩儿。 她脚步微顿,说:“玩坏了,就从你那摘一枚给我缝上。” “这么小气。”引玉打趣,“我行李在车上,纽扣多的是,是不是想玩坏几枚,就能玩坏几枚?” 莲升那点心火一下就烧起来了,走到房门前,她才停下来问:“故意的?是想让我情不自禁,好让你得逞?” “是想得逞。”引玉往莲升下巴摸,头探向前,“不过,你怎么能把这事儿说得这么凉薄,张嘴给我看看,是哪出岔子了。” 莲升下颌一努,淡淡说:“开门。” 引玉这才腾出手拧开门把,顺手按了墙边的灯键,复而又摸莲升下巴,“嘴呢,不张我可就自己想办法撬开了。” 她手上还勾着那木人,木人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耳报神用力甩身,硬生生把自己甩了出去,还伸出两根细细长长的枝够到茶桌,将自个稳稳放了上去。 这一顿操作何其生猛,要不是它手脚不灵便,怕是能更加干脆利落。 到了桌上,耳报神冷哼说:“我知道我就是多余,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这房间里,如今走是走不了了,要不你们将我丢到床底下,省得坏了你们的兴致。” 引玉从莲升背上下来,走上前给莲升抚平衬衣,顺手又将那枚纽扣捏了两下。她好整以暇地睨向桌边,“字不要写了?我签容易,莲升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求得来的。” 耳报神被拿捏住了,连忙开口:“我这人就是心口不一,嘴上说不好,其实心里想的是好,我可太想在这屋里,留在你俩身边,我连枝叶都长得更好了,虽说这枝叶本也不是我愿意长的。” 引玉哧地笑了,坐在床边使了个净物术,将沾在后脚跟的泥点子去了。她脱下鞋,正想扯好毯子躺下,就看到莲升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莲升垂头看她。 引玉目光一挑,说:“怎的,不想让我得逞,所以连床都不愿意上了?” 夹在水杯间的木人哼哼唧唧,极想说话,却只能竭力忍着。 莲升弯腰,“不是要我张嘴么,就容你看,看看能琢磨出个什么结果。” 引玉看莲升神色寡淡地张嘴,便朝耳报神投去一眼,慢腾腾地堵上前搅了一通,还抬手把刚才玩得起兴的纽扣解开了。 她浅尝辄止,往莲升心口上一戳,说:“琢磨完了,不凉薄,热到这儿来了。” 莲升淡哂,躺下时衬衫的纽扣还开着,也不重新系上,就容它大喇喇地敞。她伸手轻捏引玉的耳垂,说:“给你把声音屏了,就算是天雷滚滚,也吵不着你。” “万一有危险?”引玉侧身。 “我又不是不在。”莲升覆住她双眼,“眼还不闭,是不是也要一并屏了?” 引玉两眼一闭,“闭上了,再碰碰我耳垂?” 莲升屈指朝她耳畔刮去。 翌日天还没亮,安静了许久的手机忽然聒噪响起,在枕边震个不停。 所幸,后半夜也没有发生异常,要不是有这铃声,引玉还指不定会睡到什么时候。 想来莲升早早就收了术法,引玉并不恼。 她眼还没完全睁开,就摸着手机接通电话,听见里边传出来的是吕冬青的声音,还微微一愣。 吕冬青似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那个”来“那个”去,却不敢“喂”上一声,生怕有失尊敬。 “那个……我听到二位出了远门,便斗胆猜测二位去的是观喜镇。” “猜测?”引玉一双眼半睁半闭,发觉身后有人靠近,是莲升支起身在边上听。 吕冬青声音慌乱:“是我去问的,泽芝手下的人说,她走前叫人调查了观喜镇的命案。” “是来了观喜镇一趟,事情已经解决了。”引玉按了免提,省得一会还要转述。 “我昨夜携其他几门前往观喜镇,一路上倒是平平无奇。”吕冬青微顿,声音滞涩地说:“不过,在半个小时前,我等接到了判官的指令,判官说,此间不少人寿命有变,让我等前去追查。” 引玉本还困倦,闻言便醒了神,坐起身问:“此间?从哪到哪,总不会各地都有吧。” “从观喜镇到叡城,一路都有不少。”吕冬青说。 “光这么说,也分不清前后。”引玉窸窸窣窣穿好鞋,“邬家的人在你边上么。” “在。” “你们都回叡城,不必追查这事,判官那边无需担忧。”引玉侧身朝莲升胸口瞟去,倾过去给她把那枚纽扣系上了,继续说:“让邬家的人回去看看名谱,找到邬冷松那个名字,看看他最后到了哪里。” “邬……冷松?他怎么了,和这次的事情有关么。”吕冬青想到邬嫌,怕得声音打颤。 “不是。”引玉走去把耳报神拿上,“他做了一些错事,需要小惩。” 吕冬青打起寒颤,不愿将邬家想得太坏,可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小惩能如何惩,还能把魂揪出来不成? 他怵怵说:“既然如此,听二位的,我们即刻启程回叡城。” 电话一挂,引玉把手机揣好,皱眉说:“沿途的人阳寿有变?是被灵命偷去了么,否则怎会连判官都查不清楚。” 莲升颔首,淡声说:“看来牠的后路还多着。” 两人悄无声息下楼,此时天还没亮,她们不想扰了程祖惠的好梦,连招呼也不打算打。哪知刚下去,又看见程祖惠在下边和云孃的鬼魂站在一块。 程祖惠似乎一夜没睡好,她模样本就苍老,如今面上颓意更重。她见到引玉和莲升从楼上下来,挤出笑说:“你们要走了?是云孃说楼上的房间有动静,我就说要出来送一送。” “多谢。”引玉扶着栏杆,“在这里目送就行,不用往下送了,回去歇着吧,改天有时间了,我或许还能来观喜镇和你们见上一面。” 程祖惠双目骤亮,笑得脸上褶子尽显,说:“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可得再活久一点,本来我对这阳间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万万不能自寻死路。”莲升看向程祖惠。 程祖惠敛去眼底讪色,说:“我不会那么做,我得将这辈子好好活完,下辈子才能投个好胎,和云孃见面。” 引玉拎着耳报神,特意多看了云孃两眼,本以为这木人不会睁眼了,没想到临走前,它还是暗暗睨了过去。 她心下一哂,说:“不必远送。” 莲升想起一物,翻掌往程祖惠面前递去,说:“物归原主。” 程祖惠愣愣伸手,待莲升五指一松,才知道莲升是要还她铜钱。 下了楼,还以为会一脚踏进水里,低头才知积水已经降了下去,留下遍地狼藉。 莲升开门,如今天色还暗,天上星辰璨若宝石,想来是个晴天。 她看向四处,见街头巷尾全是泡烂的彩纸,平淡道:“这一地狼藉,多半是没人打理了。” 不错,昨夜是静了一阵,这会儿各家各户的黑狗又叫得起劲,多半是察觉到了主人的异样。 如今各家的躯壳虽还余有生息,但因为本身的魂早被吞没,所以不过多久,还是会溃烂发臭,还盼到时候会有人来处理后事。 引玉朝着镇口走,越是往前,地上越脏,毕竟镇口那处淹得最厉害。 她垂头看向手里的木人,这回没把它揣进兜,慢声说:“容你多看看,虽然答应了程祖惠会来,但下次再来,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难看死了。”耳报神嘴上嫌厌,眼珠却转溜溜的,每一处都看得仔细,像要将这地方记进心里。 到镇外不远处,莲升拨开贴在车前玻璃上的落叶,坐进去热起了车,等引玉和耳报神都坐好,才不紧不慢地掉了个头。 作者有话说: =3= 第199章 路上有救护车和警车经过, 开得火烧火燎,齐齐朝观喜镇的方向赶,不知道是谁喊来的。 引玉伏在窗上,往车辆离开的方向看, 缩回头说:“如果是昨晚报的警, 没道理现在才来, 不是镇民喊来的,那会是谁?” 莲升微微朝后视镜投去一眼, 说:“反正不会是灵命。” 引玉关拢窗,笑说:“也是, 灵命那纵火的哪里会管救火, 况且牠如今正忙着呢。” 耳报神独自坐在后边, 也伸了一根枝按住窗键,看玻璃徐徐合上。它哼一声, 说:“总之, 先去看看沿途到底是什么情况,别怪我老人家没提醒, 那灵命遁地就能没影,机灵着呢。” 它好像烫着舌头,忙不迭收声,别别扭扭地解释:“说‘老人家’是顺口了,没有要占你俩便宜的意思,说起来, 灵命拿人残肢那事,还没理清楚呢。” 残肢一事, 引玉的确还想不明白, 她思索时目光斜出窗外, 忽然在树冠间看见一个鬼影。 鬼影站在枝丫上,双目洞黑,脖颈上系着一根绳,分明是有人养的。 引玉微愣,正想细看,车便开远了。她不由得想到封鹏起,但封鹏起此前也仅是使驭,并非真的养鬼,养鬼容易遭噬,此法在五门中是大忌。 她若有所思,想着如果那鬼是为她和莲升而来,必会紧随在后,索性也不叫莲升回去找了。 从观喜镇出来的路泥泞难行,沿途基本上没有房屋,临近的人会认为观喜镇阴气重,在许久以前就全部迁走了。 出来也就开了二十多分钟,引玉搁在边上的手机又响了,她不慌不忙地拿起,猜到除了吕冬青那一行人,估计也没谁会给她打电话。 她低头看了,还真是吕冬青,抬眉说:“这吕冬青电话还挺密,是上一通有话忘了说?” “听听他要说什么。”莲升放慢车速,皱眉说:“吕冬青等人就在观喜镇附近,如今灵命行踪不明,他们说不定是碰上事了。” 引玉接了电话,没劲地问:“不是让你们回叡城么,碰上什么事了?” 吕冬青气喘得急,在电话那头说:“其实昨天夜里从叡城出来后,封老就烧起来了,但他向来喜欢硬撑,到观喜镇附近被我们看出蹊跷,才坦白说身子难受,我们不得已,在附近住了院,这医院……” 引玉看向窗外,可惜沿途已不见鬼影,不得不说封鹏起这病也病得太巧了,像极反噬。 她坐直身,周身懒散劲全散了,慢声问:“医院怎么了。” 吕冬青说:“一夜间,有不少人丢了魂,还有些被削去皮肉,连监控都查不出究竟。” 没了魂,还缺皮少肉,听着就像是灵命做的。 引玉心道,能查出来那就怪了,不假思索地说:“你把定位发给我。” 吕冬青挂了电话,很快便将定位发到引玉手机上,位置不算远,就在数公里外,看来要不是封鹏起病了,他们早该能到观喜镇。 “怎么了?”莲升问。 引玉导航出抵达医院的路线,把手机往边上一搁,环臂说:“到这去,封鹏起病了,其他人不得不跟着在医院待了一夜,夜里医院里有人被偷走魂灵,还有人被割去皮肉。” “皮肉?”莲升诧异,“这回竟然不是断肢了。” “我倒是想知道,灵命能拼出个什么东西。”引玉咬住指腹,在心里勾勒了良久,想想都觉得好笑,那从各个不同年龄段的人身上割出来的部分,大小哪能对等,拼也未必拼得齐。 她微顿,又说:“封鹏起病得也够巧的,恰好我刚才看见路边有鬼影,那鬼有主。” “你刚刚怎么不说。”莲升打了转盘,按着导航指示往边上一拐。 “我寻思,那只鬼如果是想追踪我们的行迹,必还会出现,也就不说了。”引玉微微摇头,“不过,封鹏起才道过歉,也不像是会养鬼的,他那病未必是养鬼遭噬。” 过了那段泥泞地,莲升踩下油门,淡淡说:“吃魂削皮的,总不会是封鹏起。” “也是。”引玉赞同。 “怎么听起来,还怪讲究的,跟吃果要削皮一样。”耳报神坐在后边,嫌空调太凉,还懂得自己伸出枝调温了。 调到适宜温度,它才收好枝叶说:“牠既要吃鬼魂,又要活人死人的肢体,不会是想造个新的人吧。这想法倒是大胆,不知道是不是效仿女娲,但女娲是直接捏,就光牠在那东拼西凑。” “不是。”引玉闭目养神,“牠吃鬼魂是想补全自己,但残肢用来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耳报神眼珠子往下耷拉,好像没精打采。离开观喜镇,它不见得轻松,心中反而积郁更重,或许是因为,它是为数不多知道灵命恶念的人。 见识过慧水赤山里各地的惨状,它也更明白,世间万物对灵命来说,或许连蝼蚁也不如。 灵命肆意索取,就算是旁人的命,又或是一方天地的兴衰,牠也能拿得理所当然,就当是自己命里的一部分。 慧水赤山已是那样,而这小荒渚于慧水赤山而言,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想来只会落得个更惨的下场。 引玉等不到应声,便歪身往后看,见木人双眼紧闭,好像萎靡不振。 她吹出一口墨气,往木人脸上招呼,问:“又不说话了,装深沉呢?” “你们能不能想个法子,瓮中捉鳖?”耳报神倏然睁眼。 “难。”莲升目视前方,“要瓮中捉鳖,既要有瓮,又要有饵。如今,我和引玉是饵,但牠来去无踪,除非有瓮能将整座小荒渚覆盖。” 耳报神只能找找别的点子,眼珠子狂转,少倾小声说:“那灵命光吃不消化,你说,牠能不能反被吃下去的人制住呢。毕竟就算是夺舍,也不是次次都能成。古书上鬼祟夺舍活人,却成大补养料的事,可多着呢!” 引玉倒是没想过,只因为她知道,以灵命的能耐,大抵没谁能将牠反制。 且不说,这个险也不是谁都敢涉的。 “不能,灵命既然是万灵,万事万物就都能与之相融。”莲升冷声,“在坟山上时,那些鬼魂未被消化,是牠大意,这法子万不能冒险尝试,少想些有的没的。” “我也不指望你们俩能夸我一句,可你怎么还凶起人来了,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耳报神委委屈屈,话音越说越小,哼哼唧唧,“如今我正脆弱着呢,心就好像那琉璃瓦,一磕就会碎,你们真是一点也不会心疼人。” 引玉看着木人问:“真难过了?” 木人不吭声。 引玉心知,这耳报神平日故作老谋深算,总是这嫌那嫌,其实是刀子嘴,心里软着呢,它和云孃的关系就算再浅淡,也做不到真的行若无事。 她勾手说:“要我哄哄你么,只能哄上两句,可别让莲升呷醋了。” 莲升睨她。 “罢了罢了,我才不想从你们身上捞到一点好,你们不苛待我,我可就算是挣足了。”耳报神阴阳怪气。 引玉直接招手,但见后座安全带一松,木人便腾身而起,轻飘飘落在她的手上。 耳报神两眼发懵,讷讷说:“怎么,是想苛待我了?那你打吧,反正我压根不吃痛,打了我,痛的可只有你的手。” 引玉揽着木人,轻飘飘往它脑袋上一拍,说:“你可闭嘴吧,别吵着我耳朵,省得我开窗把你丢出去,你还得追着车一路骂我不敬老人。” 如今她学耳报神的调调,可是学了八成像。 拍得轻柔,耳报神本是没有那痛痒之感的,此刻却好像长了活生生的心,意外地感受到一丝酸楚。 它哼上一声,不说话了,两眼一闭假装睡死。 到吕冬青等人所在的医院,不出所料,医院门外停满了车,不过消息多半没传出去,否则门外必定站满人。 等莲升停好车,引玉才给吕冬青打去电话,说:“我们到了,你们在哪。” 吕冬青报了个房号,说是直接上去就成,这边他们已经打过招呼了。 医院静凄凄,路过的医生护士俱是惶惶之色,谁也不敢多说,生怕自己跟着遭殃。 原本活蹦乱跳的人,一夜间竟动弹不得,数量且还不少,再加当夜还有人缺皮缺肉,监控里连个动手的人影都看不见。 这不明摆着是闹鬼了? 进了电梯,引玉才发现这地方干净得太过分了,以往的医院,电梯里同行的鬼不说三五,也该有个一二,如今一路到楼上,竟连一个鬼影也没见着。 “被灵命吃了?”引玉目不斜视,看一眼手机确认吕冬青所在的病房。 “被驱了也不一定,毕竟吕冬青他们在。”莲升说。 引玉看着门牌找了过去,打开门便看见一屋子的人。 邬吕封柳四门的人都在,柳家来的又是那位姓柯的旧属。众人齐齐回头,看见进来的是引玉,纷纷松下一口气。 封鹏起烧得厉害,如今面色还是红的,躺在床上露出喜意,说:“二位来了。”看他神色松弛自然,不像是做了亏心事的。 引玉踏进屋,大致扫了一眼,竟发现吕倍诚也在,这吕倍诚便是当时为了诵图谶而双目流血的。 此人不但诵过图谶,还扶过乩,竟都活下来了,一双眼似乎没有大碍,看样子还挺灵活。 吕冬青杵着拐杖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引玉和莲升面前,颤着手捋起一截袖子。 袖子底下是血红一片,分明是少了一块皮! “第一通电话时怎么不说?”引玉托住吕冬青的手臂细看,才知这灵命取皮竟取到了这。这伤边缘完整,像是快刀取走的。 她忙不迭看向他人,皱眉问:“其他人呢。” 邬其醒捋起袖口走近,手臂是包扎过的,他直接撕开胶带,将那纱布一揭,还真的也被取走了皮,但和吕冬青并非同一处。 他轻嘶了一声,又包回去,说:“昨天晚上半梦半醒,手上忽然一痛,开灯才知道少了皮。” 吕冬青颔首,说:“原来我们以为是小鬼做的,因为门锁着,门外窗外又没有动静,于是我们就想驱鬼,才发现此地的鬼竟都不见了。不过,是在打完第一通电话之后,我们才去调了监控,后来发现,受伤的并不只有我们。” 他疲乏叹气,继续说:“不少人丢了魂,一些又睡得沉,所以一整夜没人说起这事,还是后来医生护士查房,才知道有些个醒不来了,些个无端端受了伤。” 病床上,封鹏起猜到这事也许和邬嫌背后的人有关,忧心忡忡地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还得两位亲自来看。” 引玉还在盯吕冬青手上的那一处伤,伤口干净,连灵命的气息也没沾上。她收回手,说:“魂魄离体会有痕迹,知道病人们都是什么时候出的事么。” 吕冬青坐下,竟也不包扎,就任伤口大喇喇敞着,说:“早些的是凌晨三点多近四点,晚一些的五点多近天亮,我和邬其醒被取皮,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 “那判官又是什么时候发现,附近的人寿命有变?”莲升看向众人身侧,又问:“给你们的纸莲,怎么不随身带着。” 吕冬青讪讪说:“纸莲只有一朵,放在家中镇宅了,毕竟只有我们几个过来,其他人都还留在叡城。” “是我失策。”莲升手往身后别去,凭空变出纸钱数张,唰唰便折出一朵,平静地说:“本来以为你们不会出叡城的。” “对不住,这是我的主意。”封鹏起垂头,愧欠道:“我想为二位做些事,便和吕老商议了一下,未敢知会一声就过来了。” “判官在几天前早发现有变,一直探不明原因,今天才委托五门。”吕冬青叹气。 作者有话说: =3= 第200章 “几天前?”莲升转身, 透过门上玻璃往外打量。 “判官也未细说。”吕冬青惴惴不安。 莲升嘴唇抿着,传心声说:“灵命用无嫌当眼,知道慧水赤山的种种变化,或许早在我们找去云锁木泽的时候, 牠就按捺不住了。不过, 起先牠只是东拼西凑找骨找肉, 这些天才急不可耐吃魂偷寿。” “牠又急又怕。”引玉回以心声,慢声说:“想来牠如果不是万灵之身, 早就该殒命了。” “当初将你我戏耍,如今牠成了戏中猴, 倒是有趣。”莲升神色冷淡。 吕冬青看这两人不语, 更加心焦, 握紧了拐棍说:“是……又出什么问题了?” “没有。”莲升摇头,还在朝外打量。 走道上来往的护士医生俱是惊惶失措, 目光躲躲闪闪, 鬼吓得好像丢了魂。 不过,一些病患倒是神色如常, 显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这桩诡事必不能传出去,否则到时候人心惶惶,也不知要如何安抚。 再加,沿途之人如果寿命真的有变,不过多时,必会闹出人命, 到时候不光观喜镇和这医院,小荒渚到处都会是离奇离世的人。 “有没有万全之计?”引玉又动用心声。 “尽快擒住灵命, 将牠的寿归还各处, 如果赶得早, 一些魂指不定还能分得出来。”莲升在心中平静地说。 “饵有了,瓮如何做还是个问题。”引玉抬眉。 莲升暂还没打起牺牲自己的主意,只是深以为,单有一朵莲花远远不够,毕竟灵命的野心大可以吞天。 引玉看莲升状似走神,便走到她身后,将烟杆一拿,敲起她的肩头说:“在想什么,想让我再等七世?” 莲升扭头,还未应声,余光冷不丁瞧见,不远处那吕倍诚正神色古怪地盯着她们。她正正地迎了上去,却见吕倍诚的双眼呆愣一偏,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别处。 她心想,或许此人当时双目流血,眼还算不上完全治愈。 “被我说中了?”引玉凑到莲升耳边,“你真是好狠的心,想说有一就有二是吧?” “不是。”莲升敛了目光,淡声说:“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让金莲长满小荒渚。” “把你扬了?”引玉话里带着嘲谑。她眯起眼,生怕莲升说是,毕竟除这以外,她可再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莲升心里倒是这么想过,但于此事,她不会坦白。 她神色从容地说:“可惜慧水赤山的天净水本就不多,如果能再次解除诸塔刹禁制,将天净水引到小荒渚的地下,定能让金莲自己分出千万枝,也无需我……把自己扬了。” “你可还记得,你上一次为了解除塔刹禁制,是如何做的?可别再折腾出一个新的灵命了。”引玉下颌抵着莲升的肩,压着声说:“灵命又不是死物,你能将小荒渚护住,如何护得住三千世界的全部?祂是会跑的。” 莲升沉默良久,才淡淡说:“的确,如今的灵命就好像那身染疫病的蛇鼠,四处穿行撒泼。” 吕冬青看两人好像在商议什么,根本不敢出声打断,直到她们说完,才问:“两位,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新判官那边,我们还不知道要如何交代,邬嫌那事他似乎还不知道。” “不必说给他知。”引玉转身,“既然如此,你们到两际海,看看还有哪些地方的活人阳寿有变,一个地方也不要错漏,全部报来。” “且慢。”莲升手里还捏着黄纸,飞快折出数朵,等能分到人手一朵了,才说:“拿好这纸莲,这次万不可离身。” 她不着痕迹地看向吕倍诚,发觉此人在拿到纸莲后,面色便变得苍白无比,还把纸莲放到身侧,根本不愿多碰。 引玉心觉稀罕,这吕倍诚当时受伤颇重,没想到吕老竟还同意让他跟来。她环臂说:“既然要去两际海,你们就一块去。” “可是。”封鹏起面露难色,“现在这医院的案子还没能结,且还成诡案了,我们身为五门中人,不便离开医院。” “无妨,你们去,不会让人看出蹊跷。”莲升平静扫视病床边上众人,看得极慢,似要将他们的眼耳口鼻,甚至是一发一痣都记下来。 “忘了鱼家是做什么的了?”引玉笑说。 吕冬青面色一松,杵着拐杖起身,双眼噙泪道:“多亏两位,否则我们还不知道如何是好。” “趁早去两际海。”莲升却朝吕倍诚一指,“你留下。” 吕冬青怔住,这孙子是他们好不容易保住的,命本就薄,难不成又出差池了? 但因为开口的是莲升,所以他面色变了又变,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哑声问:“怎么偏偏留他?” “他上次的伤想必还没好全,就别蹚那浑水了,如今下地对他只有坏处。”莲升面上无甚波澜。 吕冬青一愣,眼底涌上喜意,“多谢两位,我本也不想带他的,是他偏要跟着来。我想我如今年岁大了,吕家日后还得交到后辈手里,后辈多学多做也是应该的,便容他跟着。” “想法是不错,但不论是于吕老您,还是吕倍诚,都得量力而行啊。”引玉慢声说。 吕冬青垂眼称“是”。 吕倍诚有些意外,没料到自己竟会被留下,但他也不拒绝,反将头一点,默不作声地答应了。 “在这好好待着。”吕冬青深深看了吕倍诚一眼,拱手说:“那我们便下两际海了,两位如果有其他吩咐,尽管传讯。” “去吧。”引玉手腕子好像疲软无力,轻悠悠一挥。 众人纷纷取出从判官那接到通牒,有了这通牒,轻而易举就能下地。 但见众人身形一隐,活生生的人便凭空消失,只余吕倍诚一个活人还坐在床边。 吕倍诚垂着头,倒是不拘谨,但姿态略显回避。他哑声说:“我还没到下不了地的地步,两位留我下来,想必是有别的事。” “总得留一个,纸傀哪里比得上活人。”莲升手腕一甩,手上便现出彩纸和篾条。 引玉接话,“如果夜里有变故,还盼你能动动脑筋,将局面稳住。” 吕倍诚本来只用余光打量门边两人,看莲升凭空变出器物,猛一抬头,看愣了。 莲升目不斜视,将手中篾条和彩纸齐齐一抖,唰的,一只纸傀轻飘飘落地,看模样和吕冬青别无二致! 除了目光不算灵动,乍一看当真就是吕冬青,就连脸上褶皱也毫无差别。 吕倍诚惶惶直视,像他们五门,能擒鬼除祟已称得上身怀奇术,两人这算什么?是……神仙显灵? 难怪她们能侦破草莽山的诡秘,能遁出此间,到另一方天地。 莲升做好了吕冬青的纸傀,便往它肩头一拍,这一拍,活像是把人拍醒了,纸傀木讷的目光变得灵动,举手投足和吕冬青一模一样。 但还差一些。 “拐杖。”引玉说。 莲升拿着一根篾条,从头捋到尾,硬是将不及指甲盖宽的篾条捋成了拐杖。她往前递出,淡声说:“拿着这拐杖,杵到那边坐好。” 纸傀还真接了拐杖,不紧不慢地走到吕倍诚身边,挨着他坐到了吕冬青原先的位置上。 吕倍诚一言不发,根本不敢看身边的“吕冬青”,只因这纸傀太真,真到呼吸时胸膛竟会起伏,偏它又不会说话,单单……会笑。 以前鱼家做得最好的纸傀,也不曾如此生动。 引玉挨个点起刚才病房中四门人的名字,她说出一个名字,莲升便做出一个纸傀。 刚才人多,耳报神不便开口,如今才在引玉裙兜里说:“原来这屋子挤了这么多人,早知道就让你们把我拿出来了,我还没见过这些小辈呢。” 吕倍诚绷紧了身,循声一望,目光顿在引玉身侧。 引玉索性把木人拿出,举起来说:“喏,这还有一位,见着了又能怎么样,你又给不出见面礼,多少显得寒碜了。” 她微顿,睨向吕倍诚,“见过家仙么。” 五门都有家仙,但各门不太一样,邬家是耳报神,吕家便是那胡三太爷,而封家么,就是藏在灶台间护佑兴盛的,但无一例外,各门的家仙都消失了许久。 一看到那吕倍诚,耳报神的眼珠便转得飞快,良久没有吭声。按理说,它和这吕倍诚应该是没有交集的。 吕倍诚的神色也很是古怪,他垂在身侧的胳膊无意碰着了“吕冬青”,便猛一缩手,说:“这是邬家的家仙。” “你怎么知道。”引玉还挺惊讶,饶是她在年少时候,也不曾见过邬家的家仙。 吕倍诚哑声:“我听家中长辈说过。” “吕家的确会讲,吕冬青昔日把邬家当劲敌,可是什么都想比出个高低的。”引玉若有所思,手里的木人虽然轻飘飘一只,但拿着嫌累。她便将木人放到桌上,又拿茶杯夹住。 耳报神翻起白眼,为了刻字和签名,不得不忍下那一番老人家的说辞。它眼珠子一转,暗暗睨向吕倍诚,双眼不如平时好动,暗中藏有警惕。 吕倍诚静坐不动,他原先那姿态是有几分回避的意味,但还算大方,如今却鬼鬼祟祟,心里明显有事。 引玉找到空位坐下,看着莲升把纸傀一只只做好,说:“莫永期是夜里上山,割耳也发生在夜深之时,就连医院病患被割去皮肉,也是夜黑风高。” “那就藏好你我的气息,把容貌也改了,看看牠夜间还会不会来。”莲升折出最后一只纸傀,拍肩令它补齐病床边的空缺。她也不叫吕倍诚回避,抬掌就往引玉面颊上覆。 引玉配合地仰头,打趣说:“这次要把我变成什么样。” 莲升看她好一阵,许是不好下手,少倾叹了一声,碰了她含情的眼梢,说:“少说两句,容我想想。” 耳报神远远地啧了一声,就光啧,也不说话。 作者有话说: =3= 第201章 最后莲升手一挥, 两人齐齐变作相貌平平,混在一群纸傀中毫不打眼,一待便待到深夜。 一群纸傀不会说话,病房静得离奇, 这吕倍诚竟呆得住, 一声不吭地定定坐着, 连着几个小时也没动上一下,似乎也是彩纸和篾条做成的。 他不过二十来岁, 这般年纪的人,竟不玩儿手机, 就干坐, 不知如何坐得住。 耳报神难得安静, 模样和刚进观喜镇的时候极像,也眼珠子也不带动的, 仿佛在和谁较量。 引玉闲来无事, 看起这几天的资讯,打开网站才知道, 观喜镇的事已经传开了。 目前官方还没公布出详细的调查结果,只是有人透露,观喜镇的案子离奇,全镇除了一位七旬老太,其他镇民竟全变成了植物人。 此事压根无法和之前的凶杀案联系在一起,镇上这次可是一个人也没死, 就连那断了腿的也还有生息。 官方只说此事还在调查,恐怕是环境因素的影响, 不过说是环境, 其实也牵强, 信的人没几个。 引玉再看评论,发现有不少去过观喜镇的人出来说事,一个个说得玄乎其玄,不过也不算夸大,其实都是实话。 观喜镇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出了名的诡异,镇里压根没人会往外跑,里边全是做纸扎生意的,且家家都养黑狗。此地的人出了名的排外,就算是去订做纸扎的大老板,也没几个得过他们的好眼色。 此番有人猜测,观喜镇可能早就闹鬼了,所谓的镇民,或者是如今的植物人,也许全是纸扎做的。 引玉看得发笑,朝一屋子纸傀看去,真要以假乱真,还得看莲升。 “笑什么?”莲升看她。 引玉又低头划拉手机,翻了良久,没找到关于程祖惠的消息,不清楚程祖惠如今怎样了。 她目光闲散地耷着,说:“在想程祖惠,不过既然云孃在她身边,应该还算安全,外面的人总不该为难她。” 莲升朝引玉手里投去一眼,“观喜镇的事传出去了?” “肯定瞒不住,但我好奇,此事要怎么解释。”引玉支着下颌,把那页面划走了。 听引玉提及“观喜镇”,不远处死物一样的吕倍诚终于动了。他余光微斜,神色阴沉沉,却又并非带煞带鸷,那森寒劲儿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莲升一直留意着此人,她将吕倍诚留下,便因为他身上的矛盾点太多。 吕倍诚一瞬不瞬地看向引玉和莲升,自打这两人踏进病房起,他就不曾碰过手机,理应不知道那则才传开不久的新闻。 偏他好像什么都知道,眼里一点疑虑也没有,只有森寒和惶畏。 引玉明白,她和莲升是又心有灵犀了,故意问吕倍诚:“你去过观喜镇么。” “去过。”吕倍诚答得倒是坦荡,却在一瞬间收敛了目光,低头盯起脚下的瓷砖。 “去做纸扎?”莲升淡声,“如果是纸扎,怎么不让鱼家做,是鱼家的纸傀做得还不够好么。” 吕倍诚微微摇头,不再应声。 耳报神一对木眼珠转溜溜的,不说则已,一说便是长篇大论,“观喜镇的纸扎怎么可能比得上鱼家,你看他刚才,差点被你做的纸傀吓着,明显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他不光偷看纸傀,还敢偷看我老人家,也不知道是不是拜倒在我的身姿下了,不过想想也是,樟柳神常有,但像我这样周游过大千世界的,可算得上举世无双。” 引玉一勾手,桌上那一次性纸杯便自个从袋中抽出,水壶随之动了,凉白开簌簌流出。 她把盛了水的杯子招近,递到木人面前,说:“润润喉?” “哎呀你这,我怎么好意思。”耳报神还惦记着刻字呢,小声说:“你真要我喝也成,往我头上浇。” 引玉转而往莲升手里塞,睨着耳报神说:“就看着止止渴吧,这地方的水对你没什么好处。” 莲升接了纸杯,喝水时一双眼还在盯着吕倍诚,冷冷问:“你还没说,你去观喜镇做什么。” 吕倍诚不答,他的气息还算平稳,但心绪明显已经大乱,一双手一会撘在膝上,一会垂在身侧,半晌找不到舒适的位置。 “原来是说不得的事。”莲升把纸杯往边上一放,双手交握往后倚着,说:“听说你离开吕家是为了自寻出路,出路便是养鬼和偷习禁术,养鬼这事近来还在做么。” 路上碰见的那只有主的鬼没再出现,但它若非封鹏起养的,那便可能是这吕倍诚。 吕倍诚竟还是个不说假话的,要么不吭声,要么只答真话。他瓮声瓮气道:“回五门后,禁术便不再碰过,鬼还养有几只,大多都遣散了。” 此人说得太过坦荡,让人觉得,路上那鬼不是他使驭的。 引玉似笑非笑,看着这人说:“不过我倒是好奇,你那些年去学禁术,到底找到出路了么,如今回吕家,是痛改前非了?” 过了一阵,吕倍诚才神色古怪地说:“是,痛改前非了。” 他这不卑不亢的模样,倒是和回叡城的那天极像,那天吕家正惆着没人诵图谶,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门外,来得分外及时。 只是,那天的吕倍诚虽也沉稳,但真情流露,不像此时,整个人死气沉沉,一举一动毫无生机。 “也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木人你想看,便正大光明地看,省得叫人误会。”引玉放下手机,拨起耳报神的小碎花裙玩,慢悠悠问:“下回给你换个别的花色,想要什么。” 耳报神时不时就往吕倍诚那边瞅,听引玉发问才连忙止住打量,哼了一声说:“我也是看过小视频的,现在这些什么碎花的,已经入不了我的眼了。我要有蕾丝花边的,还得是花苞裙,蝴蝶结不能少。” 引玉随口一问,因她早看腻了这红绿碎花,可没想到,耳报神还真是打过主意的。 “还有,怎么光给我穿裙子,连双鞋都没有呢,鞋子得是小皮鞋。”耳报神抑扬顿挫,那眼珠子转得快到要擦出火花,似乎非要不可。 引玉搬出莲升,哧笑说:“这些东西我做不来,你还不如求我旁边这位,不光手巧,还家大业大,想要什么都能给你买来。” 耳报神又被拿捏,嘟囔着说:“算了,有刻字和签名就够了。” “别人有的,少不了你。”莲升嫌吵,皱眉说:“这几天先忍着。” 耳报神伸出一根枝,把嘴堵上了。 夜深时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更是不敢走动,而因消息被封锁,一些身在医院的病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气氛古怪,也跟着不敢乱动。 引玉屈起手指,往耳报神肩头轻叩,暗暗施了一滴墨,随之便起身往外走,心慵意懒地说:“出去透口气。” 莲升跟在后边,走前朝桌上那木人投去一眼,此番竟不带它。 耳报神也没吭声,一双眼紧闭着,老老实实地扮作寻常木偶,暗暗在背后伸出一根枝挠背。 过道里空无一人,要不是四处还有生息,就好像这医院搬空了一样,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引玉走得慢,此番出来倒不是为了找寻灵命的踪影,单是觉得那吕倍诚有几分古怪,所以特地留了耳报神在房里。 她站到窗边吹风,隐隐约约的,竟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气味离得近,似乎只有一墙之隔。 墙外面没有动静,楼下更是静得出奇,早些时候停在楼下的车全都开走了,如今只见得到一辆救护车。 引玉藏了气息,连相貌都改了,根本不怕被灵命看到。 她缓缓把头探出窗外,双手撑在窗沿上,歪着身往外墙上方打量。目光刚往上抬,她冷不丁和一个伏在墙上的东西对视上了。 那人的口鼻近在咫尺,神色是愤恨滔天,使得一双眼黑如翳漆。 竟是……无嫌。 无嫌不作声,十指紧紧抠住墙面,那伏在外边的姿态像极蜘蛛,尤其她长发披散,脸上毫无血色,更像精怪。 引玉差点翻出窗外,但见那身影一晃,蹿进了楼上的窗里。 “什么东西?”莲升觉察到那丝诡谲的气息,转身就往楼梯去,可才踏出两步,心陡然一沉,连步子都迈慢了许多。 “无嫌果然来小荒渚了,她身上血腥味太重,害我一时认不出。”引玉走得匆忙,回头看莲升没跟上,忙不迭问:“怎么了?” 莲升面色谨凛地摇头,推引玉的肩说:“灵台忽痛,我留在观喜镇的那朵金莲,出事了。” “出事,是牠?”引玉不由得想到灵命,但又觉得不可能,以灵命如今的能耐,怎么可能伤得了莲升的金莲。 “先追无嫌。”莲升冷声。 刚追到楼上,便听见一间客房里传出哭喊,必是又有人遭殃了。 有医生和护士推门而入,没想到进屋后,几人都不说话,俨然吓呆。 良久,才有人喊:“皮,皮没了!” 引玉站在门外,暗暗投去一眼,看见病人白惨惨的腿上果然少了一块皮,好像是慌乱中撕下的,一撕就是一大片。 她不觉得这是无嫌做的,除非无嫌正受使驭。 莲升扫向屋中各处,找不到无嫌身影,猛地转身,嗅起那混杂的血腥味说:“她走了。” 说完她便奔了出去,身形恍若鬼魅,瞬息就从这头赴至大楼那头,手上金光散作萤虫无数。 金光散往八方,转瞬便织成密匝匝的网,将整座医院大楼全部笼罩,就算是小小蚊蝇也飞不出去。 那浑身带血的人本想翻窗,却被金光一震,硬生生往后飞出,撞上墙沉沉跌下。 无嫌的长袍全是血,刚才在外墙上趴着时又正巧避了光,看起来黑得像墨。她目光涣散地坐在地上,嘴里汩汩吐血,一副将死之相。 莲升走了过去,垂头看她少倾,蓦地蹲下,食指重重按向她眉心。 “是灵命操控了她?”引玉走近,见莲升指尖的金光钻入了无嫌灵台。 得那金光,无嫌的神色更是变得恍恍惚惚,人虽然贴着墙,却摇晃不定。她定神的一刻,眼中又涌上愤恨,一只手抓上莲升腕骨,另一只手指向窗外。 就这一刹那,无嫌指窗的手臂忽然断裂,鲜血迸溅而出,洒了莲升满脸。 无嫌眉心,那金光跟珠子一样弹了出来,直直撞碎窗上金网! 她好像筋脉俱断,身形绵软,被一股劲猛地拽了出去。 引玉怔住,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她始料未及,只觉得无嫌是想指路,但灵命不容她。 莲升抹开脸上鲜血,正想起身,那断臂便从地上腾起,血淋淋的手抓向她的脸面。 她猛地抓住那断臂甩出,差点就被抠破脸皮。 许是因为剥过不少人的皮,无嫌手上鲜血气味杂乱,如今连带着莲升脸上也是。 断臂明明离体,却像有灵,竟簌簌声爬出了窗。 莲升神色沉沉地追出去,冷声说:“灵命这都不愿放过她,怕是真的没有其他人可以供牠使驭了。” 引玉匿好身形也跃出窗外,冷嗤一声,说:“倒还是聪明的,知道金光只能用金光来破。但此番牠硬将金光排出,受伤的只有无嫌。” 这县城小,街上人却不少,开阔大道上车辆疾行,只是无人看得见无嫌那鬼魅身影。无嫌不是径直从车中穿过,而是跃至车上,借势奔走。 这一追便追出县城,跨过山泽,追了足足有百里,可远处身影还不知乏,山精般四处跃动。 莲升的灵台又是一痛,她蓦地停步,按住眉心说:“不是。” “追错了?”引玉还闻得到那血腥味,心知这方向万不会有错,更何况刚才在医院时,无嫌指的就是这个方向。 莲升灵台钝痛,观喜镇的金莲像被撕裂。 她放任那血腥味离远,转身说:“不是无嫌,一时心急倒是忘了,无嫌的灵台如何驱得开我的金光。” 引玉微怔,回神说:“是了,或许全盛时的无嫌可以,但如今她和灵命如出一辙,已都是强弩之末,硬驱金光必会受伤,根本不可能跑得了这么远。无嫌不可以,但和灵台瑞光同源的灵命可以,即便牠如今已经魔化。” “灵命假扮无嫌将我们引开。”莲升冷冷一哂,“从我们回小荒渚起,牠这卑劣手段就没少用过。” “回医院。”引玉心跳如雷,“照这么追下去,还不知道会被引到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说: =3= 第202章 两人是停住不动, 但不意味着彻底不管不顾。 莲升挥出金丝百里追踪,如她所想,再追下去必是白忙,毕竟那身影往地下一潜, 就消失了, 哪容得旁人追上。 这躯壳甚至也不是无嫌的, 因为无嫌和灵命不同,她可不是天生地养, 也非万灵所凝,是不能和天地融为一体的, 潜得再深也会留下踪影。 “果然不是, 连壳也不是无嫌。”莲升收起金丝, 若有所思地缠上手指。 “幸好我出来时特地留了一滴墨。”引玉哼笑。 她轻捻指尖,能察觉到那墨点还是完好的, 此时病房那边毫无动静, 想来灵命也不是为了调虎离山。 是的话,牠万不会等到两人发现才动手。 刚刚这一路, “无嫌”蹿得飞快,一刻也不曾停歇,引玉和莲升紧随在后,如今回头一看,才知道自己竟已身在数里之外。 照这方向看,再追下去, 怕是要追到北沿。 引玉气喘不定,转身望向来处, 说:“耳报神那边暂时没有异样, 灵命这是想做什么?我们呆在医院, 是碍着牠行窃了?” 她轻啧一声,堂堂一灵命尊,坑蒙拐骗全数做绝,现在一提起牠的名字,似乎连嘴都会变臭。 “不是。”莲升皱眉,往脸上抹了一把,眯眼看起虎口血迹,“牠如果是为了吃魂和偷骨偷肉,上哪不是偷,那医院对牠来说,根本算不上特别,不过是昏睡的病人多且集中,更省事一些。” “倒也是。”引玉刚才追得急,如今看到莲升满脸血,心不免一紧。 莲升神色本也不算阴冷,但半张脸一沾血,便像那夺命修罗一样,看着怪瘆人的。 引玉连帕子也无暇找,抬手就抹了过去,抹下一闻,胃里一阵翻腾。 她料到这血是东拼西凑而成的,但没想到,其中竟还藏着恶臭。 “闻出来了?”莲升问。 引玉皱眉,说:“牠后来抹的那下,血应该是从别人身上沾来的,那原来喷洒出来的,又是谁的?” 还以为灵命是为了扮作无嫌,才特地施了术,没想到沾在莲升脸上的全是真血,其中还夹着一股牠特有的,奇臭的气味。 莲升未应声,早在溅上第一下的时候,她便闻出了古怪,垂视虎口说:“最初溅到我脸上的血,闻着不算杂。” 她沉思少顷,继续说:“牠后来抓我面庞,像在遮掩什么,毕竟连劫雷都伤不了你我,祂又岂会指望区区一只手。” 引玉更是觉得匪夷所思,她回想“无嫌”不久前的举动,惊愕地说:“想起来,刚才追牠时,牠处处透着古怪,不穿房也不穿车,能绕即绕,就像有实体那样,且还是初俱肉/身,还学不会完全掌控。” 莲升目色沉沉,“牠的肉/身早被舍在慧水赤山,如今有灵而无肉,万不该有血才是。” 真相昭然若揭。 说完,莲升冷冷地笑了,“取众生造躯,再化为己用,有了躯便也能造血了。牠怕被你我发现,所以断臂后欲盖弥彰地抹了一下。” “祂这躯造得可真是不容易,单掳一人不够,单活人的也不够,还得处处取,顺道抢走别人的福禄和阳寿阴寿,这事真是牠做得出来的。”引玉嘲谑,“合着牠当真是在凑一具躯壳?” “看来是的。”莲升说。 “难怪昨夜在坟山上时,牠的身姿那般瘦削,原来是还没凑齐。”引玉冷哧。 莲升施术净去脸上血迹,往回走时一边说:“牠为了让我们信那是无嫌,不惜自断手臂,不过牠那躯壳倒是好修,本就是缝缝补补的事。” 引玉嫌手上那血又脏又臭,把手伸得老远,勉勉强强吹出一口气,吹开了手上的血迹,才说:“从未见过如此肮脏之人,牠堕魔堕得真是彻底。” “牠念太杂,执太深。”莲升看向引玉。 引玉双手已经重归干净,却还直直伸着,皱眉说:“但牠重塑肉/身做什么,丢都丢了,是知道丢了肉/身会自断修途,又会境界大跌,后悔了?” “多半是了。”莲升抓住引玉的手,往她指腹上一抹,蹭上些许寡淡莲香,说:“牠是不敢回慧水赤山的,如今有塔刹作隔,劫雷还不算多。牠一旦回去,劫雷布天盖地,到时候不光牠,整片慧水赤山都会覆灭。” 由灵命造就的祸端,本就能毁天灭地,牠的劫自然也是。 被莲升一抹,引玉才觉得自己这双手彻底干净了,抽手说:“但我不明白,牠的境界怎么会跌成这样。” “不清楚。”莲升摇头。 引玉见莲升脸上干净,也就舒心了许多。她低头闻了指尖莲香,转而朝莲升眉心碰去,说:“灵台还难受么。” “有一些。”莲升心中怫郁,“那朵金莲在被吃。” “去观喜镇。”引玉毫不犹豫。 “不,先回医院。”莲升不急于此时,“就算灵命不是为了声东击西,也得回去看看。” 也在理,引玉留的墨再厉害,也未必能抵挡万劫。 再说,如今还不清楚那吃金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来历。 回到医院,两人纷纷往病房赶,引玉特地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外。 屋里有说话声。 病房里没有别人,要有人说话,那就只能是耳报神和吕倍诚。 吕倍诚此人当真奇怪,他早几年误入歧途,沾染一身鬼气,脾性是一等一的怪,可在回叡城之后,竟变得老成持重,好像久经风霜,戒骄戒躁了。 引玉可不信,一个人的脾性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寻常人再变也会和从前有几分相像,这人却从“根”上就变了。 诵图谶能保命还说得过去,但吕倍诚如果真想帮吕家,就不该回去,他养鬼造就的业障,只会令吕家更加惨淡。 另外,吕倍诚回吕家后,可不光诵了图谶,还扶乩招鬼上身。他招到的可是灵命残余的一念,那一念浸满邪气,岂容得没点道行的他安然无恙? 种种怪事堆叠在一起,所以莲升特地留他。 “你是邬冷松。”耳报神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 门外,引玉微愣,忙不迭看向莲升。她猜到,吕倍诚的壳子里应该是藏了别人,也发现了这人和耳报神的异样,却不曾将他和邬冷松联系在一起。 算下时日,邬冷松要是正常轮回,早该将三世全部过完了,如果真是他,那他的阴寿,算得上和云孃不相上下。 莲升不动声色,早在她出声留下吕倍诚的时候,便料到此事并不简单,这“吕倍诚”明显是怕她和引玉的。 良久,“吕倍诚”才应声:“又见面了。” 他此番开口,话音已不同于原先,变得老气横秋,且还是死气沉沉的。 这才是邬冷松的声音! 耳报神默了,平日它再挑剔,再阴阳怪气,说话也还算轻快,哪像现在,竟连话也不愿多说。 “我倒是没料到,还能再见到你。”邬冷松沉声,“你去了哪里,这些年你不在邬家,是给别家当家仙去了?” 耳报神不是隐忍的性子,当即火冒三丈,只可惜它的嗓音太过稚嫩,连气势都矮他人一截。它愤愤地说:“我去哪里干你什么事,再说,我可从未愿意当什么家仙,你听着倒好像很乐意做这等事,当时怎么不把自己的魂灌进木头里呢?” “我怕是有心也无力。”邬冷松好像不知悔改,“做樟柳神,得是用干净的小孩儿,而就属你的命格最适宜。” “你毁我也就毁了,你知道你害得多少人身陷水火么?你将他们骗得好惨啊,整座观喜镇都被你毁了。”耳报神尖声斥责。 这回沉默的竟成了邬冷松,邬冷松过了一阵才说:“我知道,我后来也曾到过观喜镇。” “那你也不知道要叫他们清醒,你旁观得倒是轻松,草草一眼,压根没将别人的苦痛看在心里!”耳报神咬牙切齿,“我看你如今也不像是会悔过的,你跟着五门过来,是想拿别人的苦难作乐?” “我不是,我想过唤醒他们,但……他们好像乐在其中,我别无他法。再说,如果让他们知道那些都是假象,我必会被他们手刃。”邬冷松说得自然无比,明明是知错,却不愿改。 “懦夫,你可真会给自己找理由啊!”耳报神扯起嗓,“你从他们手里讨要我的时候,可不曾这么怯弱,是因为我的命不算命,旁人的命不算命,只有你的才算么!” 邬冷松道了一声“抱歉”,沉稳到好像置身事外,毫无感情。 他哑声:“观喜镇的救护车和警车,是我叫过去的,我心知有错,所以这些年一直不敢转生。” 耳报神一瞬就猜到邬冷松的担忧,正如后来那个恳求莲升不要将自己送入两际海的鬼一样。它讥讽道:“你是怕投胎变成牲畜,和旁人鸡鸭互啄?邬冷松,观喜镇的人因为你,下辈子可是连蚊蝇都做不成!” 邬冷松倒是坦诚,应声说:“是,我怕投胎成牲畜。观喜镇的悲剧的确是我造就的,但镇上的人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吗,他们也是咎由自取。” 一时间,耳报神无从辩驳。 邬冷松看着桌上的木人,站起身走到它面前,垂头说:“正因为害怕投胎成牲畜,我这些年一直在阳间游荡,后来发现,邬家的家仙竟然消失了。我调查此事,只隐隐猜出和邬嫌有关,但她的手段太干净,我就算进了草莽山,也找不到一点线索。” 他微顿,继续说:“直到后来,五门齐齐出事,而正巧吕家需要一个诵图谶的人,我才上了吕倍诚的身,借机回到五门之中。” “你还敢伤人?”耳报神怒不可遏,“我看你不是怕当牲畜,是想当微生物!” 接触过现代设备的木头还真是不同,连说话都添了新花样。 邬冷松摇头:“我没有伤他,只是上了他的身,他的魂还在。” “那又如何!”耳报神还是闭着眼,根本不愿看眼前的人,冷冷地说:“你能躲到什么时候,难不成你要当千年万年的鬼?你有这当鬼的兴致,怎不直接去阴间当差呢,还省得投胎当你不愿当的东西。” “我想看着观喜镇和五门,我有错。”邬冷松将“错”那一字,说得何其平淡。 “观喜镇的祸难,已经解决了,别的事也不是你能插手的,你还是安安心心去当那些小东西吧。”耳报幽幽说:“不过,你作为鬼魂,在阳间徘徊多年,又到处造孽,投胎前恐怕得先吃足苦头。” 邬冷松没应这话,只问:“那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耳报神忽然就得意了,这事纵览整座小荒渚,可只有它一人清楚! 它终于睁了眼,慢悠悠说:“天机不可泄露,你胆子不小啊,不光不愿意当牲畜,连鬼也不想当了?这事你知道了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邬冷松不再过问,哑声说:“我本以为,我此番回到五门,能借着替五门消灾解祸,来减轻身上罪孽,没想到是我唐突。” “有点自知之明吧。”耳报神翻了白眼,伸出一根韧劲十足的枝把邬冷松推得连连后退,“该做人的时候就做人,该当鬼就当鬼,该当牲畜么,就老老实实去当,虽说人定胜天,可你也不能在残害生灵之后,还盼着上天能好好待你吧?你这是异想天开啊。” 邬冷松可不就是异想天开么,他正想说话,便听见门把嘎吱一响。 耳报神和邬冷松齐齐扭头,看见引玉和莲升步入房中。 一众纸傀歪头打量,神色倒是灵动,却说不了话。 “抱歉,在门外偷听了一阵。”引玉把身侧的烟杆勾起,睨着“吕倍诚”说:“邬冷松。” 作者有话说: =3= 第203章 邬冷松正想反驳, 就被开门声打断。他神色又惊又怵,没料到引玉和莲升会在这时候回来。 耳报神不紧不慢地收起枝,收得只余一截时,往裙摆上蹭了几下, 嫌碰过邬冷松的“手”不干净, 冷哼一声说:“别装模作样, 你早被识破了,不然留你做什么。” “我猜到了。”邬冷松哑声。他用着吕倍诚的躯壳, 看着还是年轻人的相貌,姿态却在一瞬间变得老态龙钟, 就连目光也浊了许多, 不用再端着了。 “这下可由不得你了, 她们俩要是下两际海,怕是连阎王爷都得擦干净椅子让座。”耳报神翻起白眼, 语气轻快了许多, “不过就算你出声求我,我也不会帮你美言, 你就老老实实下去吃苦头吧。” 引玉听得想笑,小木人还是活泼些好,沉默寡言可不像它。 她走上前一步,邬冷松便后退一步,她倒不是要把邬冷松逼到墙角,不过是想将耳报神肩头的墨汁刮下来。 邬冷松把“怕”字写在了脸上, 惶惶不敢多言,冷不丁挨到了纸傀身前, 被纸傀用力一推。 他浑身僵住, 双眼一闭, 反客为主地说:“你们百般隐瞒,还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多少不太正派。” “不太正派?”耳报神阴阳怪气地复述,它仗着引玉和莲升在,说话声越发响亮,“我看你是久不做人了,忘了话该怎么说,想到个词就往嘴边蹦,我寻思着,这词不该是形容你自己的么?张口闭口骂自己的,如今可不多见呐。” 引玉将墨汁刮了下来,抹到耳报神的鼻尖上,说:“多亏你,我一开始还在猜,你和这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耳报神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们留我下来就是为了看着他,行了,事情我也办成了,你们将他送走吧。正巧邬家的人到两际海去了,回不了叡城查名谱,他这会下去,还能来个什么同堂。” 辈分隔太远,它一时也算不清是多少代。 “送是要送的。”莲升淡声。 邬冷松睁开眼,周身紧绷。 耳报神可不想被波及,赶紧又把枝伸了出来,像长臂猿那样,纵身一跃,挂到了天花板的吊顶上。 谁知道邬冷松会不会发疯,他当了这么多年的鬼,心里必定是有点问题的,它可得站高一些。 邬冷松垂着眼,余光却瞥见了耳报神的举动。他此前便惊讶于木人发枝一事,但没想到枝叶还能这样用。 明明木头是他挑的,术法又是他亲自施的,难不成这耳报神也跟着去了世外之境,所以才消失多年? 莲升看邬冷松神色几度大变,走上前说:“你可还有话想说?” 邬冷松站着不动,自觉已是笼中物,逃无可逃,索性说:“无话可说,如今你们也试探明白了,接下来是要捉我归案,还是如何?” 天花板上,耳报神听得又是一嘁。 事到如今,邬冷松还是没有悔过之意,单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合该受罚。 引玉看莲升似要动手,便倒退几步靠到墙上,好整以暇地打量邬冷松,说:“观喜镇变成那样,你当真没有过一丝后悔?” “邬家的家仙,我非养不可,但我知道有错,也正是为此而来。”邬冷松话倒是说得硬气,却不敢直视引玉和莲升,如今也不敢仰头看木人了。 他在阳间逗留多年,就是怕自己会因为孽债满身而转世成牲畜,他的懊悔来源于此,和别人的凄惨毫不相关。 “你给邬家捅了好大一个窟窿,如今倒是理直气壮。”引玉话止于此,根本不提邬家后来所承的种种恶果,她不信邬冷松一点也察觉不到。 邬冷松沉默不言。 引玉幽慢地说:“你不光害邬家,还害吕家,吕倍诚被你附身,被迫回了吕家一趟,把罪业全带回去了。你嘴上说是为了五门,到处调查诡事,但不见得是真的为五门好。” 邬冷松十指微颤。 莲升目光冷冷地看他,说:“如果不让你投胎成牲畜,但会让你像观喜镇的人那样,‘转生’个百八十次,你愿不愿意。” 邬冷松微愣,本是想点头的,可这些年观喜镇的惨状他都有看在眼里,他知道镇上人彼此间的埋怨、嫉妒和愤恨,知道这些恩怨有多令人忍受。 可能单单经历这样的一世,他就会生出心魔无数,更别提那十数次的“转生”,每一次都不是真的重来,都是带着怨的。 人心就好比一只口窄如针的瓮,即使仅靠滴水积累,成年累月也必会满溢。 偏那瓮口又窄,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倾尽,再怎么宣泄,都是徒劳。 邬冷松不敢说“愿意”,心说那还不如做牲畜,牲畜一生短暂,此世一了,或许下辈子还有机会当人。 他默不作声,心思却全在脸上。 “你看,连你都觉得苦。”莲升抬臂,作势要变出金莲。 引玉拿起烟杆快步上前,蓦地将杆柄打在邬冷松的肩头。她还有一些话想问,可不能让邬冷松就这么走了。 烟杆敲肩,吕倍诚肩头的命火忽地闪现。这火还算旺盛,有这般命火之人,印堂万不该有死气,想来吕倍诚的死气就是邬冷松带来的。 邬冷松害了吕家不假,但对吕倍诚还算好,从始至终未伤他性命。 “当时在吕家门外跪地的,是你还是他。”引玉忽问。 邬冷松不敢动弹,亦不敢看引玉的脸,埋头说:“是他,但那时我已在壳中。” “难怪,那时吕倍诚还挺真情实感,不过他荒疏多年,图谶竟还能读得那么流利。”引玉哼笑。 “是我上了他的身,要挟他重归五门,他不得已照做。”邬冷松冷汗直冒,“ 当日诵图谶的是我,后来扶乩的也是我。这些年我作为鬼魂游荡阳间,多多少少有些心得,刚好能抵挡期间变故。” “当时做那些的如果是吕倍诚,想必他到现在也还在昏迷。”引玉并非看不起吕倍诚,只是与灵命和无嫌相比,他弱得堪比蜉蝣,而这邬冷松,姑且还算得上飞虫一只。 “但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邬嫌……”邬冷松怕归怕,却还是想一解困惑。 莲升伸出一根食指,将引玉敲向邬冷松肩头的烟杆抵开,冷淡地说:“我们二人没有主动提起的,一概不许多问。” 邬冷松早猜到此人不好交涉,不得不把疑惑咽了回去。 他说不出求饶的话,哑声只道:“我这些年流连阳间,似乎事事都未做成,想扭转观喜镇的局面,却无从下手,想为五门出力,也并未出成。” “你不是无从下手,是怕。”引玉仰头,看向吊顶下那晃悠悠的木人,“它说的没错,你就是懦弱。” 邬冷松竟也不怒,连气息也不见有变。 “说起来,邬家宅子外面有个湖,那湖底下是不是有东西?”引玉状似没来由地问了一句,“我知道邬家迁过一次,但不清楚具体是因为什么。” 邬冷松有很长一段时间,只在观喜镇附近游荡,后来听说五门有变,才伺机上了吕倍诚的身,之后便一直在吕家了。 听到老宅外的湖泊,他一时还想不起来,良久才说:“似乎是有一个湖,湖底下能有什么东西?” 这本是引玉问的,如今还被他反问一嘴。引玉心觉好笑,收回了烟杆,说:“算了,问也白问,看来你也不知道。” 邬冷松惴惴不安,他思绪飞远,湖,湖? 他回神,徐徐说:“我在世时,邬家还在沸洪县,如今那宅子粗算只有两百年历史,未及我岁数的一半。是因为后来人算出,现在的住址阴气更重,更益玄门修行,所以才剑走偏锋地迁了过去。” 这么说,引玉才回忆起邬家的诡异之处,她自幼便觉得那地方阴气盛,但附近又没有鬼魂,便以为是因为邬家盛名在外,所以寻常妖鬼不敢现身,只敢暗中窥探。 邬冷松沉声说:“我不知道这事和你问的湖有没有关系,那时候我担心选址出错,还去看了一圈,没看出任何不妥。” 引玉若有所思,慢腾腾退了回去,“邬家地底的阴气可有变过?比如变换方位之类的。”她怀疑那底下的东西,到观喜镇了。 “应该没变过,否则邬家还会再迁。”邬冷松说,“邬家能一直稳坐五门之首,一半原因就在住址选得妙。” “说回你。”引玉往靠墙的医疗椅上一坐,双腿交叠着,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暴露身份会面临什么。” 邬冷松没有说话。 “不论是鬼魂夺舍活人,还是直接上身,都是不可轻恕之事。”莲升冷眼视之,“你曾承鬼牒,下过两际海,也应该明白个中规矩。” 邬冷松怎会不明白,他当时身在五门,却教死人夺舍,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如今自己竟也做了一样的事。 病房没有开灯,引玉懒散坐着,眯眼看向墙上的时钟,隐约能看清时间,竟已是夜里三点过。 她后倚着仰头,对耳报神说:“在观喜镇时,你还嫌脖子上系着绳像吊颈,如今反倒自己吊上了,有那么值得回味么。” 耳报神是熟能生巧,猛地一荡,收枝时正巧落在引玉怀里。 它又伸出枝缠住引玉的手指,眼珠疯转着,说:“我还以为你们要上演那一逃一追的戏码,又或者要大打出手,毕竟这姓邬的以前脾性够疯,我不服气,他就变着法子折腾我,我那时候还以为,家仙都是被逼着当的!” 引玉嘴上笑意渐隐,容那根枝将自己手指缠着。 邬冷松没有辩驳,想来瞒也瞒不住,就如同观喜镇的惨案,总有一日会败露。 “家仙并不都是这样,别家的家仙是靠香火供奉招来的。”莲升神色凛凛。 耳报神轻哼,别别扭扭地说:“我又没当过别家的,怎么知道旁人还会被善待,这姓邬的竟还怀疑我,我要真当别家家仙去了,哪还会被无嫌淹在池子里,这一家子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不知道敬老,也不晓得爱幼。” 莲升紧皱眉头,灵台又是一痛,那失落感越来越明显了。她瞥向窗外,只觉得观喜镇地下的金莲业火,已经烧到了她的心头。 引玉见莲升神色微变,猜到是金莲又遭变故,当即想起身往外走。 莲升心如火燎,说出的话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冷漠,“既然如此,那就送他下阴曹。” 邬冷松双目一瞪,周身发起颤,原先的冷静全部毁于一旦,他还是怕,怕成牲畜! 耳报神没说话,将引玉一根手指缠得越发紧了,它是想让邬冷松吃吃苦头的,但又不想叫邬冷松觉得自己仗势欺人。 它可真是难办,要是它能有引玉和莲升一半的厉害,它自己就能把这坏东西送走。 莲升手上已绽出金莲,金光直逼邬冷松面庞。 邬冷松惊慌失措,忙不迭从吕倍诚的躯壳里滚出,一出来就是匍匐之姿。他本不想如此狼狈的,奈何这金光厉害,叫他一心只想跪地求饶。 “我、我……” “有错而不知改,现在该是你偿还的时候了。”莲升一抖手腕,金莲便赴至邬冷松头顶。 邬冷松惶惶瞪眼,岂能说自己无过,他本就是因错而逃,好巧不巧的,一头撞上了“活阎王”。 罢了,能躲一朝一夕,如何躲得了千载万载!更何况,他根本不想在耳报神面前狼狈潜逃。 莲花一降,地上鬼魂顿时消失,走得可谓无声无息。 耳报神怔怔地看着,眼珠子半晌没动。 邬冷松在世时声势浩荡,死后却好比落英化泥,差距是一个天一个地,叫人始料未及。 看着邬冷松离开,耳报神竟不觉舒爽,或许是因为这人离开太快,它毫无实感,也可能是因为,这人受到的苦痛,远不及他留下的烂摊子的半丝半缕。 好在,死后还可以受苦。 吕倍诚昏迷在地,气息还在,魂灵安好。 莲升越过吕倍诚,走去推开窗,按住眉心说:“去观喜镇。” 引玉揽着耳报神起身,神色不见欢喜。她可太清楚莲升的脾性了,莲升这次下手如此干脆,一定是因为—— 那株金莲已经伤痕累累。 作者有话说: =3= 第204章 就算是在半夜, 也不能任由吕倍诚昏迷在地。 医院早在白天的时候,就成立了小组,让值班的医生、护士和保安四处巡查,等会一定会巡到这边。 总不能说吕倍诚是图地上凉快, 才睡到地上去的, 一屋子就他躺在地上, 其他人全都坐着不动,这谁敢信? 而且, 整个屋子的纸傀都说不了话,巡逻的人要是问起, 一个个的都只会微笑以对, 场面活像撞鬼, 巡逻的不得被吓个屁滚尿流? 引玉顾虑繁多,又想到吕倍诚是被邬冷松胁迫, 才不得不回的五门, 迟些吕倍诚要是醒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偏激事来。 莲升心焦, 早跃出窗外,本是想小施术法应付了事,没想到引玉还在屋中。 引玉扶在窗上,回头多看了一眼,越发觉得这吕倍诚就是个变数。 虽说此人影响不了大局,但谁知道, 他会不会到处宣扬观喜镇的事。 “明珰。”莲升在窗外喊。 “稍等。”引玉弯腰,朝吕倍诚的眉心点去, 将此人的魂魄束缚住了。 这样一来, 吕倍诚还是能醒, 但会被困在此间不能离开,一举一动都将在她的眼皮子下。 “我本来想用幻术遮掩。”莲升解释。 “灵命狡诈,可别被祂看穿利用了。”引玉赶紧施出墨气,将吕倍诚扶到椅子上坐正,省得吓着巡逻的人。 “这事让纸傀做就好。”莲升凌空而站,眉心的花钿若隐若现。没想到观喜镇的莲花被吃得厉害,连她的灵台都有所反应。 那株金莲虽然不是她的真身,却是灵力所化,如今灵力大失,灵台自然要禀诉身主。 引玉刚想出去,手上便是一痒,低头才知是耳报神伸出枝推她的手。 耳报神眼珠猛转,不情不愿地说:“就把我留在这吧,好歹还能照看一二,你们路上要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它那枝叶,角度刁钻地搔着引玉的掌心和指腹,引玉手指一松,它便跌在地上。 引玉正要弯腰,木人便像摆手那样摇起枝来。 “走吧走吧,我能耐大着呢,区区一个医院,我慧眼如炬,照看得明明白白。”耳报神催促,“道谢就免了,谁让我还欠你们的,要真想谢,还不如多刻几个字。” 说着,它又学起小视频里的长臂猿,长枝一勾,把自己放到了桌上。 “那你在这。”引玉轻声笑了,“我们去去就回。” 两人前一天清晨才从观喜镇赶来,如今马不停蹄又赶回去。 引玉百感交集,幽声说:“早上从镇里出来,我还提了一嘴,不知道下次到观喜镇是何年何月,原来契机在这呢。” “万事难料。”莲升紧按眉心,花钿出现得越发频繁,其色时艳时暗,正如她此时变幻不定的心绪。 引玉见状收声,早些时候她还特地叫莲升把花钿露给她看,而今看到,色心没了,半句戏言都说不出。 她心疼,知道是灵力受扰,莲升的花钿才会反复出现。 可想而知,那跟随金莲藏在千丈地下的,绝非等闲之物,那物万不能留,多半和灵命关系匪浅。 凌晨近四点。 观喜镇外悄无声息,乡道上车轮印子数不胜数,看似有进有出,里边多半还停着不少车。 镇口的淤泥已经铲平,乍一看还挺干净,进去才知,里边还是堆满垃圾,晒干后结成一坨的彩纸随地可见。 两人自然是藏了身形过去的,比开车省时不少,还不会被人看出蹊跷。 进镇后,引玉时时刻刻留意脚下,侧头问:“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莲升还按着眉心,现在倒是能让花钿稳稳消隐了。 她轻呵一声,环顾四周说:“先巡观喜镇一圈,看样子不是灵命,是牠的话,早该在你我踏进观喜镇的时候,就飞快遁逃了。” “还在被吃?”引玉心急如焚,抓下莲升的手,转而将自己略显冰冷的指腹按了上去。 “对,不知道成了谁的口粮。”莲升抬手,两指比划出一道间距,“约莫被吃了这么长一道口子。” 这可不短,足有十公分! 再说,那业火金莲也不是谁都能啃得下嘴的。 “那会是谁?”引玉微怔,暂且排除灵命,如今的灵命连金光都差点驱不走,岂敢轻易咽下,那不是自取灭亡么。 “不好说。”莲升摇头。 要巡观喜镇一圈,一定会从程祖惠家门前经过。 路过时,引玉仰头望去一眼,只见那黑狗蹲在窗前摇尾,而程祖惠不知道上哪去了,连气息也不见。 这次观喜镇的事,在网络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作为镇上唯一一个能说能动的人,程祖惠大概是被请去问话了。 好在云孃已经摆脱地缚,就算程祖惠出了观喜镇,她也能跟着。 走完一圈也毫无收获,那物显然是奔着金莲来的,对观喜镇毫无兴致。 莲升站在镇中,就算身侧有侦查人员路过,她也寸步不避。 她只在意地下那物,沉声说:“下去看看,那东西似乎只专心于吃,只要金莲还在,它就不会走。” “会不会是灵命的伎俩,那东西是被牠使驭来的。”引玉心有余悸,被灵命和无嫌那层出不穷的手段给折腾怕了。 “见招拆招,灵命如今自顾无暇,就算是牠的役傀,牠也不一定还有心力使唤。”莲升掌中现出金莲,莲形骤变,幻作长刃斫地而下。 “希望如此。”引玉退开几步,目光灼灼地盯住脚下,心乱如麻地说:“不过也可能,这才是灵命留在小荒渚的原因。” 霎时间山摇地动,地面却不见一丝裂痕,远处的侦查人员惊慌扶墙,谁也没想到地震会来得如此突然。 周遭震感极强,偏偏楼房古树屹立不倒,脚下泥土也没有变化。换作是其他地方,早该处处坍陷,变作废墟了。 莲升一手握剑,一手托住虚空,她在地下凿出了一道深堑,却保住了地表太平。 “找着了?”引玉躬身,听见底下隐隐约约的开裂声。 声音还在往下延伸,可想而知,那金莲埋得有多深。 莲升手臂一甩,金剑便化作零碎金光消失无形,说:“走吧,找到了。” 引玉跟着遁地,潜入底下的一瞬,眼前如蒙黑布,什么也看不清,好在莲升掐出了金光,照亮了深杳地堑的一角。 一眼望不见底,幸好底下没有水,只单是黑,否则窒息感必会扑面而来。 引玉噤声不言,只觉得这路比慧水赤山到小荒渚还长,毕竟从慧水赤山到小荒渚,只需一瞬息。 久久,她听见莲升极轻地嘘了一声,一凝神,便瞧见底下亮着豆大的艳红火光。 火光越近,越是鲜明旺盛。 是业火。 金莲底下业火耀耀,它的根须紧紧缠缚在一个果实般的东西上。 那物什有着黯淡黝黑的外壳,其上纹路不甚平整,毫无规律可言。 不是灵命,甚至不是活物,它连魂也没有,哪是能用役钉使驭的。 “那是什么。”引玉愕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也不曾听闻,手上渐渐凝起墨气。 “不知道,没见过,这东西多半是被金莲吸引过来的。”莲升远远凝视,蓦地变出金剑一柄。 引玉正也打算将这东西劈碎,看见莲升出手,便把墨气收了。她定定注视那物,说:“大千世界,多的是可以藏身的地方,偏偏灵命只选小荒渚,祂就是为了这东西吧?什么玩意这么稀奇,只有小荒渚有。” 莲升不语,毫不留情地朝其劈砍数下。 引玉心神不定,舔润干燥的唇,说:“难怪灵命既要将我们引来,又着急把我们引开,牠怕是也没料到,这东西竟还会四处腾挪,赖上金莲就不动了。” 莲升还在猛砍,每一下都是用了十成的气力。 岂料,金莲的根须是被劈断了,被缠缚在其中的果实竟还是毫发无伤! 再看金剑,剑刃上豁口百出,像是被锯齿硬生生啃没的。 莲升微惊,一言不发地继续挥剑,这次还多施了灵力,灵力掀得地动山摇,偏偏果实纹丝不动,比钢筋水泥还要刚硬。 几下过后,唯长剑千疮百孔,将断不断。 金莲根须全断,终于避开了此物的啃食。它歪着往旁一坠,光泽黯淡了许多。 但它留在果实上的断茎,却像蛆虫一样钻入黑壳当中,眨眼就没了影,就连残余业火,也一并钻了进去。 “不对。”引玉眯起眼,从背后拉住了莲升的手,“别砍了,没用的。” 莲升明白过来,根本不是金莲将此物束缚,而是此物将金莲吸附,还攫去了莲上的神力。 她的剑不是因磨损而坏,分明是被啃缺的。 “这到底是什么。”引玉谨慎走近,生怕自己也成养料。 她凑过去细闻,闻不出一丝气味,搜刮脑海也找不出说法。 此物当真陌生,乍一看好像平平无奇。 莲升收剑,抬掌缓缓贴近,想探明这坚硬外壳底下的诡秘之物。 “别覆上去。”引玉心跳如雷。 “不会。”莲升留有余地,掌心顿在这物的一寸之外,说:“它连业火金光都吃,何况是我。” 说完她便闭口不言,分出一缕灵力,本以为能借机查探此物内里,可没想到,灵力被吃进去便销声匿迹,彻底与她失去牵连。 饶是灵力和瑞光同源的灵命也做不到这般,如今的灵命,光是吃几只鬼还需要细嚼慢咽。 莲升神色骤沉,再试一次也是一样的结果。她猛地收手,捏住掌心不发一言。 引玉惶惑不安,把莲升的手抓过去细看,但见莲升手上无伤,只是分出去的灵力被吃了。 想来金莲受嚼,便是因为它身藏滔天灵气,也好在它灵气充沛,没能被一口吞尽,让莲升有了觉察之机。 莲升指着此物与大地相接之处,冷声说:“任何有灵气之物,只要贴上它,都会被吞没,那与它紧连的大地呢,将它裹藏在其中的小荒渚又会如何。” 引玉恍然大悟,为什么小荒渚就像一潭死水,为什么此地的灵气会衰竭到如此地步。 这东西怕是千万年前就在,自始至终从未停止过掠食。 引玉侧耳去听,没有气息,总该有其他动静。 不靠近则已,一靠近便能听到,此物坚硬外壳下,竟隐没着杂乱的声音。 这里面比当时晦雪天的厉坛下还要吵闹,也比观喜镇的坟山吵闹,吵到不能用七嘴八舌简单概括。 有喜有怒,有悲有欢。 “杀得痛快,我势必要将那寸金之地给陛下掳来!” “恨不能以这血肉之躯,铸家国堡垒。” “从土豪劣绅那骗来的钱,够咱们一家吃上一段时日了。” “顾穷人的死活做什么,他们还能给我做牛做马不成?” “我真是恨透他们了,到处搬弄是非。” “你们看,那个人他好怪啊。” 字字句句不分好坏,全都离不开造业。 再一分辨,这些声音从古到今应有尽有,有人说自己是北国人士,有人生老病死俱在西疆,也有人从未踏离过南边一步,这些人哪能是小小一座观喜镇装得下的。 可惜,声音太多,能分辨清楚的只有寥寥几句。 引玉弯腰,摸着和地上的裂石,说:“这东西有根么,根又是连到哪的,总不会遍覆八方吧。” 说完,她手中现出一柄短刃,作势要将这石头凿烂。 莲升伸手捏住引玉的刀口,说:“我来。” 她再度凝出金剑,抬臂将引玉拦到身后,毫无章法地猛斫数下,硬将那物底下的一块地给凿平了。 没了石头作遮掩,八道刚硬根须各自延向一方。 竟让引玉说中了,这东西就是遍覆八面,无一遗落。 引玉后背发寒,好像猜到了此物的由来,但她不敢断言,只犹豫地说:“这是业障结成的果报么,都说万般皆去,唯业障缠身,它难解难灭,所以刀枪不入。” 莲升分出金光,令金光沿着那根须游向八方,说:“善恶业力自成因果,小荒渚的业应该都在这了。它以灵力为食,再这么吃下去,势必会让小荒渚覆灭。” “灵命想要这东西?”引玉话音方落,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样的“果”含有灵力万千,只要破得此壳,取得其中灵力,就能毁天灭地。 可是…… “牠是真的不怕业障随身啊。”引玉冷声。 莲升蓦地收回金光,退开一步说:“八道根须无一重合,其中一道在叡城。” 这可真是巧了。 引玉心一沉,见莲升目光定定地看她,心口不由得涌上一个念头,说:“叡城哪一处?不会是邬家外面那湖泊吧。” “还真是。”莲升说。 引玉早该料到,她是天地画卷生的灵,许久之前便该有所感知,只是,她一直领会不到其中诡秘。 她愣了少顷,才摇头说:“是我失策了,灵命能发现这东西,也是厉害。” 莲升翻掌,这次变出来的不是金莲,而是那小了千百倍的仙辰匣,匣上黑字密密麻麻,寻常人看花眼也看不清楚。 她一动不动地注视匣上榫卯,说:“三千世界亦分先后,也有时辰和年岁,之前没这能耐,现在仙辰匣重归灵台,才看明白。” “什么?”引玉问。 “小荒渚塔刹竟然是杀星命,难怪孕育得出无嫌那样命格的人。”莲升淡声,直视眼前之物,“也正因如此,才有业果。” 作者有话说: =3= 第205章 像无嫌这样的杀伐命, 从出生起就是含悲含怨,至死不解人世温暖,见人恨人,神挡弑神, 能令王朝倾覆, 能让山河破碎, 更有甚者,可使得天地晦暗坍陷。 这样的命格, 正是红尘业障的产物。 无嫌为毁灭而生,生来就是一个“惨”字, 轮回三世也都如此, 除非有人肯分福泽给她, 就像灵命最初所做。 可以说,小荒渚注定会有业果, 注定会有“无嫌”, 灵命也注定会来。 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所有的福祸都已在仙辰匣上写得明明白白。 “以前觉得, 这祸难是天道给慧水赤山的劫,如今看,原来也是小荒渚的劫。”引玉感慨。 莲升吹散仙辰匣上浮动的金字,说:“众生万灵本来就不能完全分割,是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你说话真是越来越像以前当‘泽芝’的时候了。”引玉打趣。 “又来?”莲升收了仙辰匣,睨她一眼, “别说得好像我也有两面。” “那不好,勾这一面已经够累了, 两面那还得了。”引玉垂视业果的根须, 改而说:“照这么看, 它岂不就是顺着这些根须到处腾挪的?到时还得想个法子劈断它的根。” “用灵力劈断然不行,但或许可以效仿灵命。”莲升揣摩。 “如何?”引玉一时想不到灵命还有哪些可取之处。 莲升仰头说:“天雷能克业障。” 引玉唇边笑意渐散,定定看向莲升,说:“可你如果要引劫雷劈到千丈地下,怎么确保地面太平?劫雷可不是金光,由不得你使唤。” “那就把众人聚到画里,这总该可以。”莲升往引玉的眉心指去。 被那凉丝丝的手指一碰,引玉一个激灵,忙不得抬手握住,说:“倒是个好主意,但我们能想到,灵命一定也能。牠又不是会怜惜众生的,为什么不干脆借劫雷劈烂业果,单劈你我?” “牠哪里担得起这个风险。”莲升抽出手指,往引玉颊边一刮,好似要把余温蹭回去,“劫雷落下来,等于把祂的藏身之处翻出明面,到时如果劈不开业果,牠就得死。” “也是。”引玉摸起自己的侧颊,“这是牠唯一的机会了。” 莲升抬臂比划出业果的轮廓,从容地说:“要想断绝灵命的后路,一是擒牠,二是彻底将此物净去。” “擒是不好擒的,净业果么,还是得引劫雷,雷只能多不能少,不然光是劈开外壳,保不齐是在为灵命做嫁衣。不过,饵就在这,劫雷降不降,降多降少,主要看灵命。”引玉冷嗤。 她继续说:“不然,就只能动用灵力和业火,可它又是吃这些的,难不成要先把它喂饱?谁知道要喂饱它,得耗上多少灵力心神。” 说来说去,还是没个定论。 灵命是急不是愚,除非牠真敢冒险前来,试着用劫雷劈开业果。 莲升目色沉沉,眉心花钿一时不觉又出现了一瞬。 眼前业果看似小小一只,实则力可吞天,引玉却无心看它了,只看莲升。 “在想什么。”她眼一斜,眼中带嗔,“你又想把自己打散,好把这业果喂饱?散你不如散我,我等你七世,也要叫你好等才公平。” “可那七世,我何尝不是在等。”莲升倒也不是在想这个,只是在思索,有没有两全之计。 引玉拿起烟杆,往莲升肩窝使劲戳,说:“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先把这东西遮起来,灵力你我有的是,能净一些就先净一些。灵命如果要耗,那就跟牠耗,反正如果僵持不动,先死的必定是牠。” 莲升当即挥手,被吃了一角的业火金莲徐徐飘起,倒悬着朝那业果罩去,还真将它遮起来了。 业果就在其中,被火光熏染得通红,好像成熟可摘。 如果是寻常金莲,怕是被这业果一个吸附就没了,好在这株不同,这株是莲升昔日在天上问刑时才会拿出来的。 身上有业者,抵挡不了这灼燎,轻易就会被烧到尸骨无存,有时候劫雷还没降下,受刑者便已经被烧到消亡。 用这业火金莲掩藏业果最是合适,还能顺道消去一些业障。 而唯有劫雷能将金莲和业果一并撼动,就看灵命敢与不敢。 但见业火熊熊,那金莲根须又长了出来,严严实实缠缚在业果上,莲上的金光又黯淡了些许。 引玉看得揪心,金莲的灵力来源其主,金莲被吃,痛的只会是莲升。 她掌中现出一轴,想为莲升分担一些,可她还没来得及把画卷甩出,手就被按了下去,那卷轴也便不见了。 “忘了上次为了拔役钉,役钉在卷里留痕的事了?”莲升转身,将痛意全部忍下,“现在又想把这些业都沾到身上么。” 引玉手腕轻甩,把画卷甩散了,又用烟杆戳莲升的肩窝,说:“都是献身取义的事,怎么只许自己做?” 莲升抬手拨开烟杆,说:“就给你逞一逞这口舌之快,反正现在的白玉京是你为大。” 引玉眯眼朝顶上望去,这地堑太深,根本望不见顶。 她笑了,得寸进尺地用烟杆挑起莲升的下颌,像哄又像求,“莲升,我想看花钿。” 莲升哪给她看,抬手又拨开烟杆,不咸不淡扭头朝后看,确保那业果有被完完全全笼罩。 引玉手指一动,令烟杆旋了一圈,哼笑说:“不是我为大么,原来是假话。” “我从来不说假话,怎么不是你为大了?”莲升不得已动了眸光,含着欲的眼迎了过去,“哪回你纵火的时候,有给我临急熄灭的机会。” 引玉把烟杆挂回身侧,抬手抚平了莲升的衣领,她眼里还含着笑,躬身朝莲升的心口吹出一口气,说:“好了,这火给你灭了。” 莲升眼里欲/色更浓,却拿引玉无法,只是往她手腕上一握,不冷不热地说:“上去吧,就把金莲放置在这,也好把业果留住,省得往后不好找。” “就是苦着你了,我掰你点灵力补补?”引玉晃起腕子。 莲升听她这不正不经的话,冷声揶揄:“喂到我嘴边?” “你要是真想,倒也可以。”引玉笑了,眼皮怠惰一掀,“如今也算知道了灵命的后路,还不用自己亲身做饵,倒是省了一桩事。” 两人直下三千丈,如今又得腾身飞回地上。 在往上时,莲升一边令脚下的地堑缓缓合拢,省得地面一裂,这地方就会变成众人的埋骨地。 裂开时地动山摇,如今合拢亦然。这轰隆隆声一响,侦查队再次大惊失色,纷纷聚到开阔处,不敢随意走动。 这两下地震都来得突然,一点征兆也没有,也探不明地动的原因。 上到上面,已是晨光熹微时。 引玉和莲升还是藏匿着身形,这一出来,隐约闻到一股血腥味,还以为是侦察队里面有人受伤了。 这血腥味浓烈,万不可能是小伤小痛,观周边侦查人员举止如常,顶多是被突如其来的地动吓了一吓,没人像是身受重伤。 “哪来的。”引玉皱眉,转身便循着这气味前去,一路走到程祖惠家门前。 两人齐齐停步,气味竟就是从这屋子里传出来的。 引玉错愕仰头,这股味和灵命的不同,灵命的血混杂且恶臭,这一股却算纯粹,臭也臭得不甚分明,只是太浓了些,浓到熏鼻。 莲升目不转睛地盯向落地窗,隐隐听见犬吠。 房里没有生息,程祖惠合该不在家中,不速之客总不该是为程祖惠来的。 黑狗蹲在窗前吠个不停,有个身影从它背后靠近,此人好像身披黑袍,和灵命变作的无嫌有几分像。 不是像,就是无嫌! 就算二十多年未见,引玉也认得。 这浓重的血腥味,根本就是从无嫌身上散出来的,只是这气味一浓,便好似变了质,闻着和从前不同了。 “是她。”引玉这回细细分辨了,省得又踩进灵命拙劣的圈套。 她看了良久,见楼上的人一动不动,赶紧穿门而入,心跳如雷地朝楼上走。 莲升却是腾身,径直从落地窗穿了进去,和引玉一上一下,将无嫌堵在其中。 无嫌本也不打算走,她等在原地,见莲升踏入屋中,只是往后退了一小步。 黑狗蓦地往地上一伏,尾巴轻飘飘地摆上两下,安静到连哼哼声也不发了。 无嫌静静看着莲升,听见后面有脚步声靠近,便扭头投去一眼。 她的神色镇定得离奇,不过她就是自投罗网而来的,恐怕就算是被当场擒捉,也不会慌乱。 引玉单与她对视一眼,便笃定这就是无嫌本人,这一眼,和她们在白玉京上的最后一面何其相似。 无嫌眼里还是含恨,不减一丝,也不增寸毫。 只是,如今的无嫌周身是血,连头发也被鲜血打湿成一绺绺。 她一身长袍快看不出原本模样,不光红得吓人,还处处开裂,只能算勉强蔽体。 如果引玉没有看错,无嫌的背竟和灵命一样,是佝偻的,只是灵命的佝偻是因为后背藏物,无嫌的则像是被打折了一样。 这样的无嫌可太狼狈了,饶是灵命假扮,也扮不出她二分之一的惨状。 无嫌一动不动,良久才轻飘飘地咳了一声,面上流露出死相。 引玉心中五味杂陈,见状又添一味。 虽说此人已成堕仙,又沾魔气,但她修为还在,又不曾被谪贬成凡人,寿命怎会忽然有尽? “好久不见。”无嫌声音喑哑。 良久,引玉才说:“料到你会来小荒渚,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她面色如常,心里却在怀疑,无嫌和灵命是不是遭遇了一样的事,否则怎会齐齐短了寿。 引玉眯起眼,正想发问,便意外发现,无嫌手脚关节几处竟然“干干净净”,明显没了役钉。 不,无嫌和灵命果然还是不一样的,无嫌根本是因为拔除役钉才面露死相! “我时日不多了,听我说。”无嫌闷咳,用含怨而无力的声音说:“我早在你们破开屏障的时候,就跟着来到小荒渚了,只是我身怀役钉,不便现身,否则必定会被灵命使驭。还多亏灵命,牠处处扮我,想让你们以为,我已自除役钉,好打消你们二人的戒备趁虚而入。” “所以你将计就计,把周身役钉剔除了?”莲升冷声。 “不是剔除。”无嫌双眼下视,抬起绵软无力的双腕,“你们知道的,一旦役钉入魂,就不好强行拔除,除非把魂魄削了。” 要削去魂上几处役钉,无异于将自己做成人彘,如今看她肢体还算齐全,其实魂只有那么一点了。 光是体肤之痛,就令人难忍,更何况这是灵魂之痛。 灵命果然足够了解无嫌,牠知道无嫌有胆也够心狠,所以才会那样假扮,只是没想到,无嫌还真就这么做了。 无嫌抬手抹去额上的血,省得鲜血入眼。她敛去眼中怒懑,垂下眼说:“只是要削魂,就得先破体肤,这血淋淋的样子,让两位见笑了。” “你原本也不用做到这地步。”莲升皱眉。 “我就算自绝后路,也要拉祂一起下地狱。”无嫌吐出声,如今能站稳身,全靠一腔忿懑支撑。 她布下的精妙棋局,明显只有一分是为了救苍生,其他九分全部指向灵命。 引玉一时无言。 “也好在,灵命自身难保,无暇操控我,不然我连削魂的时机也没有。”无嫌的视线越过了莲升,看出窗外,“地下的东西我有所耳闻,我发觉它换了方位,便追踪过来。” “那你怎么在这。”莲升凝视她,“因为纸莲?” 无嫌抬掌,血淋淋的掌心上留有被纸莲灼烧过的痕迹,“对,我发现这里留有纸莲,以为你们在,所以才冒昧入室。” 作者有话说: =3= 第206章 那时在白玉京上, 无嫌来历不明,命格又古怪离奇,怎能叫人不生疑。 再加她脾性乖僻,一来就是那恨天恨地的样子, 忘醧喝了跟没喝一样, 左右都不讨人喜欢。 引玉惯来不喜欢这样的人, 更别说,自打无嫌到白玉京后, 慧水赤山怪事频出,活像是这人在暗处动了手脚。 她几番调查都不得结果, 疑点一个一个地堆积成山, 压得她心口难受。 种种怪事交织, 引玉和此人就算交集不多,仅是有过那么三两句交谈, 关系也早早便跌至冰点, 称得上是一触即发。 直到后来…… 她重返慧水赤山,缓缓揭开迷雾一角, 逐一揣测出灵命对无嫌犯下的恶行,她对无嫌,也便没有那么厌恶了。 无嫌可恨么?是可恨,可怜么,倒也是真的可怜。 再次见面,没想到竟是此情此景, 当年无嫌成仙成得让人艳羡,一来就是灵命座下弟子, 如今却仅余一息尚存, 比鬼魂还不如。 引玉难得地露出一丝怜悯, 怜悯而恍惘。 为了众人的解脱,她和莲升审判无嫌,那无嫌的解脱又该从何获得? 看这两人都没说话,无嫌垂下手,奄奄一息地说:“我这么说,你们信么。” “你就不怕,你做这么多只能得来一场空?”引玉两眼一抬。 无嫌捋着虚软无力的手指,在削了魂后,她对躯壳的把控,全靠余下的灵力支撑,否则只能瘫软在地,动不能动。 她一咳便牵动全身,颤抖不定,说:“我哪次不是竭尽所能地赌,只是之前看不到光,后路也多,现在是能看得到希望,却没有多的路可以选了。我等了这么久,这是灵命唯一一次露出浩大破绽,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你们知道?” 引玉当然答不出“知道”二字,就连这次擒捉灵命,也得看灵命是和她们僵持,还是冒险一试。 她一烦闷就想咬烟杆,半晌只是咬住一截指节,含混地说:“你还真是豁得出去。” 无嫌抬手,迎着光打量自己的臂膀。她这手臂乍一看好像毫无问题,骨骼皮肉俱在,但里面的魂是缺的,能举起来全靠灵力拉扯。 她眯眼,说:“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惜我在这之前作恶多端,你们不信我也理所当然。” “就算你不削魂,也有的是翻盘的机会。”莲升淡声。 “没有。”无嫌垂下手,含怨地说:“你们不知道彻底沦为役傀是什么滋味,终日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才能死,只能看着心中的余温一点点散尽。” 她朝自己的灵台指去,“每一天,我都在遗忘,什么时候忘光一切,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沦为毫无知觉的役傀,那样的我,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役傀役傀,可不就是受奴役的傀儡么,其实比行尸走肉还不如。 可是无嫌削魂,是能够保住清明,却也意味着,她已经到濒死之刻。 引玉百感交集,确信无嫌此前确实是底死谩生,不光赌自己的命,还拿别人的命来赌,为了将灵命拖入泥沼,她使尽浑身解数。 信她么? “我现在已经忘记很多关于五门的事了,只隐隐约约记得五门待我不好,我恨他们,也对他们有愧。”无嫌捂住心口,也许真的忘记太多了,神色迷茫至极。 引玉姑且信她,这无嫌都已经是要灰飞烟灭的人了,如果是为了灭世,她何故做到如此地步。 莲升忽然问:“那你还记得康香露吗。” 无嫌一怔,不过少倾,脸上划过眼泪一滴,硬生生在血红面庞上洗出一道寡色。 “康香露。”她忙不迭捂紧心口,脸上苦痛更甚,恨却淡了。 莲升看了无嫌的神色,一瞬就明白了,无嫌是记得的,康香露想必正是无嫌心头余温的来源,是她懊悔的根源。 也好,有情能使人区别于花草山河,有情才知苦痛,能渡人,亦能被渡。 或许无嫌的路,还没有绝。 引玉朝莲升投去一眼,不解莲升提康香露的用意,扭头对无嫌说:“信你。” 无嫌又咳。 “你说你见过地下的业果,那你知道灵命是什么时候发现它的么。”莲升不施金光堵住门窗,想必无嫌敢就着这副模样现身,本也没打算齐齐全全地走。 无嫌身魂俱伤,垂头呕出鲜血。她抬手接住,神色间除了愤恨再无其他,似乎誓死也不会露出一丝的自怜。 她将鲜血抹到湿涔涔的袍子上,虚弱地说:“早在牠来小荒渚找我的时候,牠就发现业果的存在了。那时牠身上的业障虽还不算多,却已经开始忌惮天道,牠一来小荒渚,便躲到千丈地下,由此才发现业果的存在。” “牠竟还将这事说给你听,还领你去看?”引玉嗤之以鼻,不觉得灵命是这么慷慨的人。 “是说了一些,但领我前去,可不单单是为了看。”无嫌摇头,人彘般的魂裂痕百出,怕是无法支撑她把话说完。 她面露不甘,哑声说:“那时牠对业果知之甚少,指使我替牠摘取,可没想到,我之力连那业果的壳都破不了。” 别说无嫌了,饶是引玉和莲升联手,也破不了那业果的壳。 无嫌陷入回忆,徐徐说起旧事。 那是百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她才诞世不久,阴差阳错地到了邬家,只可惜那时她空有杀伐之命,却还当不得那杀伐之人。 她的岁数太小,心不够狠,志也不够坚。 邬家当无嫌是亲生,待她百般好,她自幼便是被呵护着长大的,就好像温室中的花,就算是有周身刺针,迟早也会被温情焐化。 那时灵命便到了小荒渚,祂算出无嫌与五门渊源极深,所以留下一念找寻,而魂却留在地下,轻易不会冒头。 找了良久,也等了良久,灵命才终于见到这有着杀伐命的小孩儿。可灵命要的是这小孩的杀伐果敢,要她当那心狠手辣的刽子手,又怎会任由她被温情糟蹋命格。 “牠常常入我的梦,我在梦中迷茫前行,拨开迷雾便看见牠那仙人之姿。”无嫌捂住嘴,她只一开口,血就汩汩而流,但这些话她必须要说。 莲升紧皱眉头,施给无嫌一寸金光,好固住无嫌的神魂,替她暂止疼痛。 无嫌身上痛楚一消,血也吐得少了。她微喘了一口气,继续说:“牠以女相跣足趺坐,那姿态随性无比,明明袒露胸口,却不叫人觉得淫/邪,我心想那就是仙。” “牠做了什么。”引玉问。 无嫌眼里愤懑更深,连说话都好像要用尽力气,“牠每每入梦,都和我说,我拥有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都会破碎,日后人人都将视我为敌,谁都能掳走我的一切。” 她冷笑,“但牠说,牠会万般包容,牠愿意接纳我的苦痛恶果,不论我为此做出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从幼时到成年,无嫌几乎夜夜都会做梦,梦中无他,只有那金光环身的神仙。 牠说话何其温和,好似有广袤胸襟,容得下无嫌越来越卑劣的脾性。 正因为夜夜听灵命说话,平日里邬家就算待无嫌再好,无嫌也疑神疑鬼,阴晴不定,她睚眦必报,只要有一些不合心意,就要叫旁人百倍偿还。 那时邬家便怀疑,邬嫌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而邬嫌的天赋又实在是太高了,就算是邬家没教的,邬嫌也总能学得来,问她她也不答是受哪位高人指点。 众人怀疑,邬嫌一定是被上身! 被鬼上身! 邬家当即去问了判官,关于邬嫌命理之事。判官本是不该说的,那天却鬼使神差地全部说尽了,好像一张嘴不受控。 邬家才知道,原来邬嫌是抱错回来的,邬家真正的千金另有其人。 这下,当真和这些年灵命在梦里说的一样,一切都会成梦幻泡影,原本属于无嫌的,统统都会归还他人。 无嫌恨天恨地,心想好在还有灵命帮她,她一不做二不休,将邬家找回去的千金逼得疯疯癫癫,索性还将判官取而代之了。 她杀红了眼,自责为什么不在多年前就信灵命,直到苦痛当头,才明白灵命所言俱真。 此后,无嫌身无所依,信灵命信了个完全,她愿将身心都献给灵命,愿当灵命的左臂右膀。 在梦中,灵命借机问她:“你当真愿意?” “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无嫌说。 那跣足趺坐的灵命尊,手中现出玄色长钉,平静地说:“为我承此役钉也愿?有这役钉,你便能为我承担苦难,却也会因此丧失自我。” 无嫌答应了,她甚至还是亲自将役钉打进自身魂魄的。 灵命露笑,往地下一指,说:“此间有一罪恶之物,需完全铲除。” 无嫌便跟随灵命的指示前去,遁地千丈发现了那枚业果,可惜她稍一碰那业果就要死要活,身上气力全无。 “罢了,这罪物日后再除。”灵命倒也不强求。 于是,无嫌凭着杀伐遁出世界之外,走前暗暗给五门下了诅咒,从今往后,五门所有人都将承她的役钉,感受她的痛苦。 她畅快离开,飞入慧水赤山,成了那小悟墟里的佛。 可惜这份畅快并不持久,到了慧水赤山后,她身上役钉反应剧烈,常常痛不堪忍,甚至还屡屡失神,醒来已是在另一个地方。 她顿时明白,这哪里是丧失自我,根本是被当作傀儡使唤! 无嫌被灵命使驭,才知道灵命罪孽深重,而那些业障有一半都到了她的身上,她是…… 被骗了啊。 她处处杀人,沾一身的业,灵命却借此渡魂,取得功德福禄。 原来她一早就被当成刽子手和替罪羊,只是她根本不知道。 那些日子,无嫌当真好痛,比在小荒渚触碰到业果还痛。她身上沾了魔气,却又日日遭瑞光洗涤,就好像反反复复被刮下来一层皮。 偏她又不能回避瑞光,否则身上那细微魔气必会暴露! 她原来还以为,到了慧水赤山,就能像灵命口中所说的那样,飞天遁地,自由自在。 可笑,是能飞天遁地,可所谓自由自在,她是一点也感受不到。 “早在那时,我便感受到灵命的衰弱,牠总是需要闭关,闭关正是因为灵力不济。”无嫌连发根都在冒血,血往下一淌,便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一双眼变得通红无比。 “但牠不在石像当中。”引玉冷声。 “不错。”无嫌抹开睫上血珠,“牠不敢在,牠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了,身在白玉京,只会让石像黑得更快,牠不能露馅。” “牠竟是从那时候起,就露出了颓相。”莲升面色凝重。 无嫌直勾勾盯向莲升,捂在嘴上的手缓缓拿开,转而朝后背指去,说:“有一个东西,在汲取牠的灵力和功德。” 引玉就站在无嫌身后,看到无嫌指向后背,她只觉得脊骨发寒。 她见过晦雪天的双面佛像,也见过孤风月楼上的佛龛,可她深以为灵命的两面本该是一体的,所以不曾将牠的衰颓和背后婴联系上。 莲升眯眼,慢声说:“我以为,众生万灵本就有正有邪,两面佛是正邪一体之意。” “是一体,却又不完全是。”无嫌按着自己的脊骨,“正如同胎的双生子,会互相掳掠养分。” “所以牠想要另寻‘养分’?”引玉听懂了。 “不错,牠让晦雪天供养两面佛,就是为了给背后的那面积攒功德,好不用再从牠身上汲取。”无嫌晃了一下身,差点没站住。 伏在边上的黑狗被吓了一跳,猛一弹起,飞快躲到角落去了。 “我以为,牠是想将那面也渡成佛。”引玉揉搓发寒的掌心。 “牠是想的。”无嫌走到边上扶墙,喉头如被紧扼,连说话声都发紧,“牠想将自己一分为二,让牠的另一面也成真佛,这样牠就能摆脱折磨了。可牠……做不到,牠日渐衰颓,根本分不了。” “难怪牠会在万千世界里择小荒渚藏身,想取地下的业果。”莲升一语道破。 无嫌的魂七穿八烂,就算有莲升的金光支撑,也孱弱得可怕。 她恨意不改,说:“牠背后的婴胃口大开,无止境地掠夺牠的神力,牠为保全自身,不得不偷人阳寿,又吃鬼填补灵力,可这些灵力哪里补得了空缺。” “船到江心,补漏迟。”莲升平静道。 引玉讥讽一哧,“就算不是江心,碎石又如何补得了天坑。” “难怪牠要重造活躯,到处东拼西凑。”莲升按住眉心,只要灵台还在痛,她便能感受到金莲和业果所在,“牠想要灵力,就得撬开业果,而开业果,也需要灵力无数。” “但我不明白。”引玉环臂,“牠为什么一定要把那东西也渡成佛,牠走到这地步,不是那东西害的么,牠怎能不恨?” “我不知道。”无嫌哑声摇头。 作者有话说: =3= 第207章 那可是天天掳掠自己功德、灵力的东西。 引玉以为, 灵命会更想把后背那面剜出来杀了,没想到,灵命竟还想渡它成佛。 该说灵命胸襟宽广,还是说牠心思诡谲莫测? 对着天下众生, 牠只有简简单单一个“杀”字, 对这欺牠毁牠的东西, 却好吃好喝以待。 “一分为二,在慧水赤山可不少见。”莲升神色自若, “多少人生了心魔,当它是独立的魂, 还妄图将它从心口剖出, 一剖就是自断生途。” “独立的魂。”引玉若有所思, “灵命后背那一面,难道真的有灵?有灵才能成佛。” “我不清楚, 我鲜少近牠的身, 只是牠使驭我时,我会通过牠的魂识, 和牠有少许感应。”无嫌又咽下一口鲜血,“所以我才知道牠的衰颓,知道牠后背的东西。” “原来你不是亲眼所见。”莲升一针见血。 无嫌唇一张,血汩汩流出,哑声说“对”。 引玉转身走到柜架前,看到了云孃留在此处的痕迹, “上次我看见祂后背隆起,的确像是有东西的。” 云孃多半是担心, 观喜镇的鬼气稀薄之后, 她会连带着不能在程祖惠面前现形, 所以她往照片里灌了鬼气,令照片中的自己能笑能言。 可惜,照片传不出声音,只看得到里边的美人做出口型。 引玉细细一辨就读懂了,云孃叫的分明是“惠儿”二字。 她拿起照片看了一眼,又放下说:“不知道那东西会不会像附身那样,侵占灵命的神志。” 莲升目光一别,看着无嫌问:“牠背后那一物可有说过话,祂可有表现出异样?” “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终归是牠使驭我,而不是我使驭牠。”无嫌活脱脱一个血人,唯一双眼生机勃勃,她眼中盎然膨胀的,是对灵命和这世道的恨。 “想来牠也不会让你知道。”引玉侧过身,“你如今知道的,已经足够牠杀你灭口了。” 无嫌露出一丝得逞又荒凉的笑,“我感受得到牠的杀意,牠怕我倒戈,但又不想割舍我这个役傀。” 她连说话都吃力,如今一笑,周身哪哪都痛,双膝蓦地一软,咚地跪在地上,堪堪能扶墙直起身。 引玉神色微沉,看得出无嫌离死不远了,这根本不是施灵力就能补救的。 她别无他法,干脆弹出一缕墨气,硬生生将无嫌魂上的缺损给画了上去,假装补齐。 无嫌手脚上笼着墨烟,也不用自己耗费灵力支撑身躯了。她撑着墙缓缓站起身,看到墙上落了几道血红掌印,略感抱歉地说:“希望不会吓着屋主。” “无妨。”莲升分出金光,打入无嫌眉心,“血迹我们会清。” 无嫌收拢五指,手从墙上挪开,不想再添一记血印。她无法面对这两人的好意,合起眼良久才吐出颤巍巍的“多谢”二字。 她的身轻盈了许多,魂上的缺损真有种被补齐的错觉,这一填补,还骗过了她的灵台,平白少了几分痛。 “谢就不必了,这一路你也费了不少心思。”引玉全然不提无嫌犯下的罪孽,她想无嫌应该是懂的,明知故犯罢了。 莲升的金光不会白给,平淡地说:“从二十三年,我和引玉离开慧水赤山起,细说灵命。” “容我想想。”无嫌闭眼,她知道自己眼里恨意滔天,不想以此面对这两人的善。 引玉朝墙面吹出一口气,吹散了血色。 良久,无嫌脖颈一动,反复咽下喉头鲜血,无力地说:“二十三年前,灵命本来是想再造一只役傀的,没想到役钉没落在莲仙身上。后来牠在小悟墟造出那出幻象,不光是想借天道之力取……” 她微顿,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引玉,少倾才说:“取大人性命,更是为了寻机遁逃。” 引玉极轻地哧了一声,“天不亡我。” “不错,此法行不通,刑台上劫雷滚滚,却没能令大人的名字泯灭。”无嫌摇摇欲坠,“于是灵命动了别的主意,牠自仙辰匣而生,曾窥见仙辰匣一角,心里清楚大人的命格。” 引玉想起来了,当时她和莲升在晦雪天撞见的满壁墨字,那场面壮观而诡谲。 她笑意一淡,慢腾腾地说:“牠想将我的命格据为己有,还拿石珠镇我。” “天罚过后,两位昏迷在千层塔下,牠使驭我从大人的真身画卷上刮下墨汁,再将真身藏入转经筒中,继而,还取大人的魂置入十二面骰。”无嫌往脸上一捋,把模糊了视线的鲜血抹开。 她定定看引玉,“我争得片刻清醒,暗暗将十二面骰留下,又把转经筒留在晦雪天。后来几经周折,灵命还是找不到大人的魂,却找到天地画卷的卷首,牠建厉坛,在望仙山内写下墨字,也正是在那时,我终于得知……你竟是天地画卷本身,我又赌对一次。” 引玉纠正她,“不是天地画卷本身,不过是从画里诞出来的灵。” 无嫌微愣,“是我误会了。” “再说。”莲升淡声。 “在你们到小荒渚后,灵命也穿到了塔刹之中。”无嫌连指甲缝都开始渗血,躯壳将崩,“但牠此行,并非是知道你们身在小荒渚,而是为了地下的业果。” “我正想问,在慧水赤山时,牠千方百计想取我和莲升性命,为什么同在小荒渚,牠反倒不动手了。”引玉好整以暇地问。 “那时灵命已经衰颓过半,在藏到千丈地下后,便一直不敢冒头,就连使驭我也小心翼翼,就怕被天道发现。”无嫌闷咳了几声,声音哑得厉害,“牠不敢现身,唯能借我的眼查探慧水赤山,又为稳固神元,只能长久闭关,一闭关便不知时日,怎么会清楚地上种种。” 引玉心觉好笑,说:“牠以为闭关修行,就能把失去的灵力填补回来?难怪,牠后来非得‘缝’一具肉/身,想必当初牠自弃躯壳时,连自己的修行之道都没弄明白。” 无嫌应声,“是,牠后来才顿悟。” “不过牠当这地鼠也不稀奇。”引玉轻呵,“只有藏在底下,牠才能彻底掩去气息,省得雷劫劈个不停。” 单是灵命在坟山上现身的那一下,引来的劫雷就足够惊天撼地了。 无嫌匆忙抬手,在鲜血快要涌出喉头时,把嘴死死捂住了。 她用力吞咽,说:“承一道劫雷,就要毁去寻常人的十年修为,牠的灵力所剩不多,经受不了几道,所以更加小心谨慎。” “牠留在五门的念是怎么一回事。”莲升问。 无嫌回答:“那一缕念,是百年前牠为了找我留下的。” 引玉猜到如此,那残念就连上了吕倍诚身的邬冷松也抵挡得住,想来已经到了快消散的地步。 这样的念,和香满衣、云满路靠魂灵分出来的不同,它为找寻无嫌而生,正如遵照一道简明扼要的指令,直到消失也只会做“找”这一举动,其他事一律与它无干。 无嫌无声地笑了,岔开的手指间,能看见血淋淋的嘴角略微上扬。 她眼中带着讥嘲,说:“邬家当年阴差阳错地把我抱错回去,那一错,让我的劫也成了五门的劫。” 引玉靠到墙上,拿起烟杆一旋,烟窝直直指向窗外,说:“邬家注定有这一劫,当年是邬冷松为造耳报神,在观喜镇掳掠婴孩,害人不浅。” 此事无嫌还真不知道,她短暂一愣,嘴角笑意更深,明明自己当年也做了不少坑害五门的事,可是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种大仇已报的痛快感。 她此前笑得无声,此时放声笑了,才笑上一下,便咳得鲜血到处飞溅,哑声说:“原来是咎由自取。” 引玉慢腾腾又将烟杆打了个转,说:“你知道灵命现在在哪么。” “我不知道。”无嫌摇头,“我能说的,就这些了。” “你的魂七零八碎,就算静立不动,也熬不过十日。”莲升眼里不见怜悯。 无嫌早在削魂的时候,就猜到会有这一天。她眼里怨愤不解,好像维系在一个度,既不会加深,也不会削减了。 她不惊不怵地说:“我知道,能让牠一并陷入万劫不复,也算是了却心愿。” “但现在还没擒着牠。”引玉出声打破她的美好愿景。 无嫌松开手,往颊边随意一抹,说:“我信你们,原来在白玉京上时,我唯信灵命,如今唯信你们二人。” 莲升定定看着无嫌,抬手时指尖悬着一点金光。 她蓦地将金光打入无嫌心口,不咸不淡地说:“你终日信这信那,何不多指望自己,在这棋盘上,你可是不可或缺的举棋人。” 无嫌怔住,寒凉的心口徐徐冒出暖意,叫她胸腔泛酸。她喉头好像一直憋着一股气,从始至终无从舒泄,直到现在,那股气才跟随心跳焦急上涌,找寻起突破口。 她从来没有指望过自己,就连埋下饵料无数,也在祈盼着他人能替她一解心头愤恨。 她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从不觉得有什么是她值得拥有的,她一心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 她恨天恨地,做尽坏事,也鲜少接纳旁人的好意,归根结底是无能,她觉得自己无能。 莲升转身,并不打算为无嫌收尸,她的话止于此。如今地下业果也算“镇”住了,找灵命才是首要之急。 引玉多看了无嫌一眼,心道果然可怜之人亦可恨,只是可惜了,由始至终真心相待的康香露。 无嫌没有出声,她心中迷惘渐深,她不信别人,难道还能信自己?自己有什么好信的。 引玉和莲升正要离开程祖惠家,躲在角落的黑狗忽然又吠个不停,好像受了惊,叫得比先前都凶多了。 是阴气,有阴气忽然出现。 引玉蓦地转身,但见一卷文书凭空出现,带着寒冽阴气悬浮不定。 判官来书? 莲升伸手去接,展开才知,这文书不是判官写的,署名竟是吕冬青。 “吕冬青难不成还有夺位的心思?”引玉首先看到署名,抬着眉梢打趣。 一听“夺位”,无嫌便扭头去看,杀判官夺位一事,她是做过的。 “不是。”莲升淡声,“两际海出事了,他斗胆用了判官的文书给我们传讯。” 远在两际海。 往常井然有序的冥塔竟乱成了一锅粥,里面挤满亡魂,阴兵也不作驱赶,就任由他们待在那。 水里的鬼魂全都不见了,冥塔里挤挤攘攘,外面却是寂寂寥寥,忘醧倾覆,像被翻搅了一通。 邬冷松在外面游荡了许久,竟连一个鬼影也见不到。他中途跌到了水里,身上又冷又烫,被折磨到快要发疯。 几度挣扎,他终于上岸,到岸便奔着冥塔而去。进门前,他还以为自己要能转世投胎了,可没想到刚迈进去,就被挤到差点散魂。 他挣扎不休,因为鬼气重,一来就是风风火火,阴兵看他不顺眼,拎起兵器一顿棒打,打得他叫苦不迭。 而四门人就在塔顶,全然不知自己的老祖宗被埋没在了一众鬼影中。他们无措地盯着空落落的判官位,全都是气喘吁吁的模样。 这塔顶还是他们想破了头才上来的,因为判官不应声,他们只能硬生生破开禁制,闯入其中。 上来发现,判官竟然不在。 判官不在,他们就翻不了命簿,哪里知道小荒渚哪些人寿数有变。 吕冬青后牙槽一松,颤声说:“明明判官不久前才给我等传了文书,怎么就不见了。” 封鹏起还病着,是硬撑着下两际海的,他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墙上刻有一行看不懂的血字,赶紧指过去说:“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望去,均认不出来。 不得已,吕冬青走到判官案前,展开那一卷墨金案牍,冒昧提笔落字。他先是道歉,随后才书明缘由,最后还照着墙上的字形,慢腾腾地抄了下来。 片刻后,墨金案牍上字迹消失,回书现于纸上,这是引玉和莲升的答复! 「有人前去相助,墙上字为,所求必得,尔等不必理会。」 “所有必得。”吕冬青惶惶复述,“是谁的所求?” 这地方没人能答,但一定就是留下这些字的人,让两际海变成了这样。 众鬼不敢上塔顶,全在底下哀嚎,说什么都被吃了,吃得干干净净。 吕冬青一行人听得心惊胆战,是会有鬼吃鬼这等事,可哪来的鬼这么厉害,能把两际海的鬼魂吃去大半? 封鹏起周身拔凉,搓起脸说:“那两位说会有人过来相助,会是谁?” 吕冬青摇头。 几人正惊恐不安地等着,忽然看见一个身影在阶梯下一级级步近,那人鲜血淋淋,神色含恨带怨,是恶鬼之姿,身上却不沾鬼气。 “谁!”吕冬青出声问道。 此人不答,但见她一个抬臂,柜架上万千屉子咚隆作响,所有命簿全部飞出,哗哗声从头翻到了尾。 众人见过邬嫌的照片,只是如今她周身是血,还得费劲辨认才认得出。 “邬嫌。”吕冬青怵怵道。 作者有话说: =3= 第208章 当年进了草莽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些黑白照片的人,竟然回来了。 更让众人惊恐的,却是邬嫌的面容。 邬嫌的时间似乎从来没有变过,她还是那副面孔, 和照片上别无二致, 明明面庞线条何其柔和, 却叫人觉得锐利冷漠,好像浑身是刺, 对谁都抱有敌意。 吕冬青颤着声喊出这个名字,一时间分不清邬嫌此人是人是傀。 她如今就算戾气裹身, 也还是灵动的, 有着寻常人和鬼所不能带给他们的威逼感, 就好比一只杀伐果断的恶兽,叫人胆颤心寒。 怎么会是她! 众人从引玉和莲升口中听说, 这次的种种怪事, 就是邬嫌背后之人倒腾出来的,而邬嫌又曾害得五门被上任判官当成驴子用。 如今见到邬嫌, 他们一心觉得此人是敌非友,猜测引玉和莲升口中的“助手”另有其人。 吕冬青抬起手臂,把众人护在身后,他紧握拐棍的手青筋暴起,起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哪知,无嫌上来后, 只是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们一眼,没有大打出手, 更是一句话也没说。 众人依然不敢松懈, 谁知这人是不是杀人如草, 所以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两际海变成这样,是你做的?”封鹏起直来直去,性子又莽,一鼓作气就问了出来。 因为面庞猩红,无嫌寡淡的面容更显凶戾,就好像那会茹毛饮血的。她抹开糊了视线的血迹,说:“不是我,那两位需要一个翻命簿的,所以我来了。” 吕冬青彷徨,可是判官不在,怎么翻命簿,这两际海只有判官才动得那些屉子啊。 走上来时,无嫌滴了一路的血,塔下众鬼闻到这血腥味,全都不敢动弹,也不敢喊闹了。 这气息太过寒凉怨毒,不像善解人意的,和刚才吃鬼的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而能和灵命完全区别开,全因无嫌自己削魂,除去了役钉。 鬼魂们在塔下嘀嘀咕咕。 “这谁啊,不会又来了个别的要吃咱们吧。” “能赶得走不?我还等着投胎呢,我可不想彻底死在这!” “判官去哪了,救救我啊,我知错了,我愿意受罚,别让他们把我吃了。” 新上任的判官已然不见,上上任却无声归来了。 高塔上森冷寂寂,无嫌径自走到桌案前,接住了差得滴到案牍上的一滴血,回头说:“第一次见到五门的后辈。” 吕冬青抬高的臂膀微微颤抖,还是不敢信她。 “你不是站在另一边的么,怎么那两位叫你来,你就来了?”封鹏起直接问。 无嫌能接住一滴血,却接不住另一滴,桌案上顿时血红一片。 她沉默了良久,才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人都能有悔过的机会,我……当然也有。” 封鹏起愣住,说悔就悔,哪能这么轻易? 可他还没驳斥,就看到无嫌眼里饱满滔天的情绪,她似乎经历过万千苦痛,不是“轻易”二字能概述的。 无嫌又想起了康香露,如果说,知道灵命对她的欺骗,是她生恨的根源,那她的悔,便来自康香露。 她死寂的心勃然而动,好像被拧成麻杆,又被搅成肉糜。 她好苦,好痛,悔不当初。 都说回头是岸,可如今她的岸,她的康香露在哪里呢。 无嫌不恨引玉和莲升将康香露引去投胎,却恨自己无能,她无能到不懂情,也留不住情,还…… 不懂回应。 封鹏起按下吕冬青的手臂,说:“你要怎么帮我们,你翻得了命簿?” “如果她是要毁命簿,而不是翻命簿呢!”邬其醒大喊,他可不想邬家的罪行上又添一记。 人群中,宋有稚蓦地出声,“让她做,反正我们也拦不了,就信她。” 她冷不丁看到无嫌眼里的愧恨,她认得这种痛,她的心也因旧事懊丧不安。 正如宋有稚所说,无嫌如果当真是要撕毁命簿,那他们也拦不住。 所以他们只是站在远处惶惶而视,虽提心吊胆,却没了那同归于尽的念头。 无嫌倏然抬臂,高可顶天的柜架咚咚晃动,屉子一瞬间全部打开,响声格外整齐。 就算是上任判官,翻阅命簿也得将屉子挨个打开,哪有厉害到这等地步。 众人瞠目结舌,越发不敢惹怒无嫌。 无嫌闷咳不已,本来能走得动路就算不错了,现在还竭尽灵力做这等事。她的神色越发寒凉,一招手,数不尽的命簿便齐齐飞出。 塔顶忽被填满,哗哗声不停,如同万鸟振翅。 无嫌太厉害了,她不光动得了冥簿,翻阅时还比以前的判官熟练,好像这等事她已做过无数次。 吕冬青想起来,当时他们在冥塔地下撞见的那些推磨鬼。 他一直不明白,五门祖上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惹得判官大怒,怒到要“满门抄斩”,逼得他们祖辈上下全成了那推磨的驴。 为什么判官本应不生不死,却换过几任,为什么五门祖辈对邬嫌避而不谈,甚至为她修改宗规,不再将养子女列入名谱。 吕冬青大胆地看着无嫌,只见无嫌死死仰头,眸光因为翻动的书册而略微摆动。 过了很久,他好像明白了。 邬嫌一定是当过判官的,但在五门的事簿里,邬嫌只是失踪,从未丧命黄泉,而她一消失便遁出天地,必只能是在遁离前当的判官。 到底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到底有多惊世骇俗,是…… 杀判官夺位,甚至还以活人之躯当了判官? 吕冬青心口涌上这一念头,差点往后倒下,却见无嫌走到了判官的书案后,执笔便书下无数的名字,名字后还跟着一些数字。 无嫌并非一个个字地写,数万个名字,照这么一笔一划地写下去,也不知道要写到何年何月。 她笔尖一扫而过,那墨金长卷上便有墨迹徐徐展现。 血跟着滴在卷上,倒是好看,宛如水墨画里的梅。 “你以前是不是当过……”吕冬青喉头发紧,毕竟无嫌养过疫鬼,又害得许多人死于非命,或许她还真的杀过判官。 这样的人当真会悔过,当真会帮他们? “什么?”封鹏起还没悟出来。 “判官。”吕冬青从口齿间凉飕飕地挤出两个字。 众人大惊,当时他们下两际海找判官,是一同撞见过推磨鬼的,如今经吕冬青一点拨,顿时明白了当时判官的憎恶。 他们越发不安,杀判官可是重罪啊,这样还能飞到世外,那邬嫌当初背倚之人,得有多厉害! 吕冬青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真的当过判官?” “当过。”无嫌没有抬头,她每写下一个名字,半空中的一本冥簿就会归回抽屉,木格子一合,便咚咚咚地响。 她边写边说:“我当的时间极短,只为借之飞升。” “那后来的判官,是打哪来的。”吕冬青心跳如雷地问。 “上任判官有一位兄弟,我杀他兄长,所以他恨我。”无嫌坦言,“后来我借他的恨结束了我的性命,还在他脸上刻下‘杀神’二字。” 她微顿,抬头说:“他对五门的恨,正是因我而起,我有愧。” 众人无言。 良久,无嫌搁笔,带怨挟恨的眼稍稍一抬,目光从眼前众人身上一扫而过。 她不认识这些小辈,但认得他们身上五门的气息,她不知道引玉和莲升是怎么说的,只道:“听说新任判官不知所踪,我才自荐来翻冥簿,我写下来的这些名字,都是寿数有变的,书下的数字则是减少的寿限。” 吕冬青怔住,惶恐地上前一步,低头看起桌上的墨金长卷。 果不其然,满满当当都是名字,这些名字甚至还是分地区写的,写得细致,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地方的人寿数有变,哪些没有。 封鹏起也走过去,颤巍巍看了良久,问:“你身上有生气,又能保容颜不老,你现在还是神仙吗,那两位也是?” 这个问法太过冒昧,所以他刚问出来便立刻改了口,说:“世外真的有仙境?” 邬其醒此前还怕此人又毁邬家名声,此时才收敛敌意,壮起胆问:“杀人怎么可能成仙,是刚才在两际海吃了鬼的那个东西帮了你对不对,他一定也能帮别人成仙吧,像你这样的,还有多少?” 无嫌朝邬其醒看去,靠气息认出这是邬家的人。说实话,她对邬家的人已谈不上有多恨,她忘记了许多事,如今的恨几乎都在天道和灵命身上了,奈何她动不得天道,只能完完全全归罪于灵命。 她投去一眼,目光便移向其他地方,冷声说:“杀戮业障,是会长长久久镌刻在灵魂上的,只要碰了,三生三世都消弭不了,就连家族后人也会受到业障的影响。我是特例,不必担心还有其他,也万万不要提起兴趣。” 邬其醒怔住,心里涌上寒意,摇头说:“我对这事没有兴趣,我只是不明白。” “收起你的好奇,世外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无嫌看半空中还有大半冥簿漂浮着,远处抽屉大喇喇敞开,忽然就沉默了。 名字已经写完了,以往只需一念,冥簿就能全部归回原处。 如今却不能。 无嫌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只见那根代表着寿命的掌纹,不知不觉已经缩减得快要到头了。 她的心在一瞬间跌至谷底,不甘而迷茫着,不知道这短暂的寿命能不能支撑她看到灵命陨灭。 如果不能亲眼见到,她就算魂飞魄散,也不能安宁。 无嫌猛地收拢五指,紧紧闭上了眼。她的悲恸从心口汹涌而出,渗透身上每一根骨头,浸染每一根筋,不由得一个激灵。 吕冬青等人还在看她,被那明晃晃的恨给吓得纷纷往后挪步。 无嫌一个抖身便回过了神,她手往身侧一垂,睁眼说:“你们回到地上去,判官多半是被吃了,此地的一些鬼也是,如果时间来得及,也许还能营救回来。” 她说得冷静,打消了吕冬青等人心底的少许忌惮。 吕冬青哑声:“我们如何信你?” “当我……”无嫌心尖的苦涩已经涌上喉头,她这一路走来,总是无所不用其极,鲜少会证明自己。她的目光越出窗外,看见了黑沉沉的冥海。 小荒渚的两际海和慧水赤山的不同,这里没有好像鬼市那样热闹的街道,没有孽镜台。 想到孽镜台,她又想起康香露。 无嫌捂住自己一颗跳得迟缓的心,想要堵住胸膛那不存在的破洞。 心里头太空了,空到令她不知所措。 对其他的人和事,她会有不甘,会有恨,独独在想起康香露的时候,这里头会一个劲泛起酸楚。 康香露,康香露啊…… 无嫌沉默少倾,挥手使出气力,令悬在头顶的冥簿全部回到柜架上,然后气喘吁吁地说:“当我在赎罪。” 吕冬青等人懵住了,被无嫌眼里潮涌的情绪给说服了大半。 她好像真的想赎罪,想赎罪的人,情绪是轰轰烈烈的,但又会收敛锋芒,因为有错,会将自己埋进泥尘里,等着她希望得到谅解的人来挖。 “回去吧,那两位叫你们如何做,你们就如何做。”无嫌仰头定定看起塔顶,“这祸难,一定会结束。” “祸难因谁而起,那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吕冬青脊背发寒。 无嫌久久才摇头说:“可能是一尘一土,一花一草,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谁都有可能是祸难的源头。” 吕冬青不明白,却还是握紧拐棍说:“多谢解答。” 众身影在冥塔顶层消失,无嫌摇摇欲坠,趔趄着朝远处“所求必得”那四字走去。 魂是她亲自削的,为复仇而削,削时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好像不惧生死。 可是在这刹那,她却怕了。 这一死,就是彻彻底底,不能看着灵命毙命,也再见不到康香露。 她满心不舍,胸口空到快要感受不到心之所在,她好想康香露啊。 但两际海的秩序不能乱,无嫌还有余力。 她猛地抬臂,令塔下众鬼通通回到原处,令鬼差各就其位,令倾洒的忘醧全部回到碗中。 不过瞬息,两际海除了少了一位判官,又少了半数的鬼外,好像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无嫌咚地坐在判官椅上,彻底失力,她好像陷入幻象,竟看见康香露伸手招她。 她不假思索地把手交了过去,魂魄在一瞬间离体,眨眼便被牵离了凡尘苦海。 她没有消散,而是飞远了。 百年波涛,无嫌铆足劲恨了百年,在这一刻通体一松,筋骨再聚不起丝毫的气力。 但见判官椅上的人忽然化作白骨,连带着那一身僧尼长袍,也跟着泯灭成泥。 恍惚中,有钟声当啷响起。 远在观喜镇,莲升手捧文书,看见卷上逐一呈现出文字无数,全是人名和住处,还有他们减少的寿数。 “看来无嫌到两际海翻到冥簿了。”她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209章 莲升探过业果的根须, 知道它们各自的走向,淡声说:“这些人的居住地,全在根须的沿线上。” 引玉记得小荒渚的地图,轻易就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大概, 目视文书说:“这么看, 灵命就好比轨道上的车, 竟只会沿着这几个方向游走。” 文书上的字还没完全显现,卷子原只有短短一截, 名字多了,便延展得捧也捧不住, 垂在地上堆叠如山。 “还没完?”引玉皱眉。 莲升一寸寸收起文书, 省得一会不好整理, 但收的速度远不及名字出现的速度。 果然,有凡人出现寿数衰减的地方, 无外乎那么几个, 全在业果根须路经之处。 而从观喜镇到叡城这一路,也是根须所在, 所以判官才会告知五门异常。 可惜小荒渚并非弹丸之地,而判官也不能一眼看尽千山,所以有所遗落,只告知了五门观喜镇到叡城的异象。 也或许,判官已经发现,只是发现得稍晚了一些, 没来得及告知,便遭遇了不测。 “灵命还真的离不开业果啊, 恨不得粘在这根须上。”引玉冷嗤。 “牠不敢眨眼的, 这是牠最后的出路了, 如果连这后路也被斩断,牠拿什么活命。”莲升的指腹从牙樯滩三字上滑过,“如果不是那业果碰不得,牠怕是会直接枕在头下睡。” “也是,可惜业果不光不能碰,还会到处腾挪,跟鸟一样,眨眼就能飞向别处,叫牠如何安心。”引玉弯腰捧起文书的后半截,看着它抽枝般越来越长。 文书上,成千上万的名字逐一呈现,那些减少的寿数加起来,得有上千年,灵命莫非要和她们僵持千年之久? 千年,业果也未必破得开,千年之后灵命又当如何,再续千年? “牠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引玉冷声轻呵,捧着文书的手缓缓收紧,直到这文书不再延伸,墨字有终,才从后面一点点地卷起来。 “牠急,却不想让我们看出牠的急。”莲升眉头紧锁。 引玉卷好了后半截文书便往莲升手里塞,偎到莲升耳边,调情那般吐息,说:“得想个办法,让牠算盘珠子崩回到牠自己脸上。” “有主意了?”莲升掂量手里卷轴,原本轻飘飘的一卷纸,如今变得无比沉,这其上写着的,可是众多人平白遭窃的命。 引玉哪是为了调情,只是声音微微一低,便显得深情款款,“如果业果忽然消失,你猜牠会怎么想?” 观灵命如今连业果根须都寸步不敢离,如果这最后的退路被彻底斩断,牠怕是要将整座小荒渚拖下地狱陪葬。 不,也许连慧水赤山也要被拉下苦海。 莲升不假思索,“埋了数百年的局,如果就这么毁于一旦,牠一定会要彻底疯魔,这困局可不是千年万年的寿数能逆转得了的。” “疯子会失去判断力,会破绽百出。”引玉眯起眼,慢条斯理地说:“何不让牠发疯?” 既然灵命的后路是业果,逼牠疯魔,便只能毁去业果。 这业果,仅凭她们二人必是毁不得的,但……可以暗暗藏起。 莲升把手中文书往上一抛,文书便散作鬼气飞快消散。她走到窗边,眺望远处来往的侦查人员,目光缓缓落至地面,似乎能穿透这千丈泥石,看到深埋在底下的业果和金莲。 她摸着温热的耳垂,好像引玉那吐息还在,淡淡说:“倒是可以把业果藏起来,但灵命怎么可能中计?牠必然知道我们毁不了业果,那东西再怎么消失不见,也不可能离得开小荒渚。” “莲升。”引玉贴上莲升后背,不知怎的,亲昵到好像做坏事前故作讨好,懒着声说:“牠擅长用石珠造幻象,而我也有我的专长。” 莲升扭头,一瞬不瞬地盯起引玉,目光又沉又冷,因估不准此人心里的主意,索性不说话。 引玉心虚了,所以抬起双臂,虚虚地环上莲升的腰,下巴还往莲升肩头抵,笑得温温吞吞,分明是在故意拖拉。 “在打什么主意。”莲升皱眉,有些许心神不宁。 引玉目视窗外,却还是对着莲升的耳,幽声慢调地说:“造幻象么,石珠是厉害,但它再厉害也有破解之法,限制也多。你见过我的画,我画中世界不比幻象真实多了?” 还真是,幻象有悖常理,会叫人迷糊,也会令人困惑,画中世界要是往真了画,那可是能骗个十成的。 “你想如何。”莲升无心打这哑谜,知道引玉的画想有多真就能有多真,但引玉这姿态分明不是想叫她省心。 她一颗心突突直跳,料想这人藏在嘴里没说尽的,不会是什么中听的话。 引玉眯起眼,可能是见识过无嫌削魂之举,对自己的盘算好的事,也不觉得有多惊人了。 她抬起一只手,越过莲升肩头,伸到对方身前说:“我用画骗牠,你猜牠会不会信。” 莲升眼前,那只手往上一翻,掌心便立刻现出逸着墨烟的小小一只卷轴。 此轴非同一般,看似袖珍,却能将山河覆盖,能遮天蔽地,只因这是引玉的真身画卷。 引玉话说得明白,又特地露出真身,莲升怎会不解其中之意。 寻常画也骗得了人,但灵命不是平常人,牠在慧水赤山上见多识广,什么幻象没见过? 但如果是从引玉那真身画卷上撕下来的,就不一样了。 引玉的真身画卷,光是一角,就能是一方天地,好比造出一个崭新的小世界,叫人分不清真假。 说起来,撕真身画卷这一事,引玉是做过的。 当年她特地给莲升撕了一幅,偏这人不领情,她不得已收了回去,在晦雪天里随手一挂,成了客栈里不足为奇的装饰。 莲升后来才知道,原来引玉送她的画是真身一角,好比将自己送出,是她不解风情,她曾想把画讨回,却无从开口。 每每想起此事,莲升心如蚁爬,这种折磨是幽幽慢慢的,正如引玉本人。 “别说我的画连灵命都骗不过。”引玉眉梢一抬。 “祂会信,就算翻遍三千世界,也没一个能分出真假的人。”莲升良久才说。 她微顿,垂视引玉掌中卷轴,“我记得,你以前就撕过一次,何不就用那一角纸。” “你又不是不知道。”引玉握住这特意化小的卷轴,当是短了一截的烟杆,在手上一转,“和我分开后,画上的灵力时时刻刻都在消逝,只有新拆出来的,才能骗得了人。” 莲升故作平静,“照我看,灵命那算盘珠子没崩回牠身上,倒是崩到你这来了。” 引玉轻飘飘地说:“我撕一角纸,就能造出个一等一像的,就算灵命常伴业果左右,也不可能辨得出来。” 她拿卷轴当作笔用,随意一挥,半空中便遗下一道墨烟,画出了业果的轮廓。 莲升握起引玉的手,拇指在她虎口上用力压过,冷冷地说:“不是怕痛么,连磕着碰着都得让人捧着吹,如今又不怕了?” 引玉料到莲升会这么说,可莲升越气,她心里就越乐。她故意说:“那你多哄几句,嘴对着我的伤处吹,千万别挪开,记得吹轻柔些。” 莲升倏然丢开引玉的手,看向别处说:“我是怕你满地打滚,我还得追着吹,也不知狼狈的是谁。” 引玉笑得周身在颤,其实是怕疼,光是想到那场面,就忍不住抖。 她伸手又在莲升面前晃,说:“痛也就痛了,如果灵命真要和我们僵持千年,难不成要让你被那业果平白吃去千年的灵力?” “不会和祂僵持。”莲升站立不动,“就算我能被吃千年,芸芸众生又如何等得起。” 引玉甩开画卷,手不安分地掐上莲升下巴,迫得莲升扭头,与她目光相迎。 可惜如今莲升的眉心没有花钿,她不能一下就读懂这人的思绪,心觉可惜。 “怎么?”莲升问。 “是吧,众生等不了,你我也等不了那么久,可别让灵命继续得意了。”引玉靠上去,说话时气息时有时无地落在莲升唇边,“这事要是不能尽早解决,被祸害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时,业障还会算到你我身上,我们凭什么要替灵命背罪?” 身在局中,如何能乐得逍遥,她们二人迟早会沾上因果。 莲升明白个中道理,她只是在想,还有没有两全之策。 但很明显,要想彻彻底底骗过灵命,就只有引玉可以做到。 引玉笑着亲上前,从莲升的唇珠含到下唇,将水色一点一点地碾上去。 她终归还是有一点理亏的,毕竟效仿灵命打歪主意的是她,所以在那疾雨般的吻势倾泻而来时,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承着。 莲升既克制,又放纵,纵的是心口奔涌的欲,克制的却是唇齿间的力道。 她不愿让引玉难受,从真身上撕下一角,可不是闹着玩的。 引玉被亲得头昏脑涨,身不住地下坠,但她又想让莲升尽兴,索性环着莲升转身,将自己的背抵到那落地窗上。 莲升伸腿卡在引玉膝间,唇从她下巴滑落至脖颈,流连着落下一个个印记,说:“还没给你画花。” “还画花?”引玉拉起莲升的手,含情眼似笑非笑,像以前做过的那样,当着这冷面佛心的人,将她腕上的一颗菩提珠咬在牙间。 这些天里,她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在紧绷,她料想莲升也是。 这一刻的温情无疑是凛冬天里的一把柴,将她烧得骨软肉酥,好像危机不在。 可惜现在时机不合适,地方也不适合。 引玉咬了木珠,又亲莲升指腹。她太想了,却只是牵着莲升的手,隔着裙往自己脐下按,说:“迟些我教你画。” “画哪一朵。”莲升的欲都在眼里,吐露的字音却还是凉薄,就好像还是那不染一尘的圣神。 引玉听得耳酥,越是这样,她就越想肆意将对方亵玩。她拉着莲升的手,让莲升隔着裙碰她,唇边逸出一声绵叹,说:“这一朵。” 莲升抽回手,把腕上的珠串捋了下来,当着引玉的面含住。 引玉倚在落地窗前,看得心尖好燥,她凑过去想和莲升接吻,也想从莲升嘴里抢走那一颗菩提珠。 莲升吐出木珠轻飘飘地亲她一下,转而用力咬断了串珠的绳,害得一众木珠迸溅开来。 引玉微愣。 莲升随之勾手,落向四处的珠子便全数飞回,被她重成串成了两串。她往自己腕上盘了两圈,又给引玉也戴到了手上,说:“保你平安。” “别奢望我还。”引玉抬起手腕看,看得满心欢喜。 “给了你,就是你的了。”莲升淡笑。 引玉给莲升捋好了衣领,说:“回医院接耳报神,等我把那业果画好,你就将此处的藏起来,到时等着灵命上钩就好了。” 莲升转身说:“事不宜迟,那就走吧。” 医院里,耳报神又在和吕倍诚眼瞪眼,只是此时的吕倍诚压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次跟随五门过来,吕倍诚的魂是昏迷了的,他醒来才发现自己身在医院,身边虽然全是邬封吕柳几家的人,却没一个是会说话的,把他吓得够呛。 木人坐在桌上,伸出一根枝举起水杯,老气横秋地抵在动不了的嘴边,嫩声说:“总之,你只要知道,那上了你身的是邬冷松,他不是个好东西,就得了。” 吕倍诚昏昏沉沉,被一众纸傀夹在中间不敢动弹,忽然间他通体一松,腕骨膝骨几处的痛不复存在。 他冷不丁醒神,这痛消失得太快令他无所适从。 “傻了?”耳报神问。 吕倍诚看向身侧,喉头干涩地说:“那他们也被鬼怪附身了?” “不啊。”耳报神幽幽地说,“这些都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210章 假的? 假的! 吕倍诚不是没见过鱼家的傀儡术, 可就算是一比一的傀,也做不到这么像。 以往偷习禁术,他都不曾害怕,如今通体拔凉, 坐得板正无比, 心又寒又怵。 耳报神继续吓唬人, 说:“要是给这东西灌魂,就能把五门的人全给换了, 你如今知道这秘密了,性命堪忧啊。”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吕倍诚阴沉沉的眼里满是惧色。 耳报神本来想说, 它是那两位心尖上的小木头, 可话还没说出来, 自己先打了个寒颤,慢慢吞吞说:“也算你半个祖宗, 就连你祖辈都得看我脸色, 你不敬我,可是大过。” 吕倍诚垂头不语, 他的魂昏了太久,既不清楚吕冬清等人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来这做甚。他揉起一点不痛的膝骨,只觉得彷徨。 总不该是他要死了,如今回光返照,所以身上关节痛意全消。 耳报神看出他神色和姿态古怪, 却没往役钉和无嫌身上想,自以为把人吓得没话说了, 转起眼珠子自己乐呵。 吕冬青等人恰好从两际海回来, 他们是带着躯壳下去的, 自然也是带着躯壳出现。 路还没走到头,他们冷不丁听见木人和吕倍诚的交谈,被那嫩生生的声音给吓得微惊,明明他们随行的人里连半个小孩也没有。 等到眼前浓雾散尽,吕冬青一行人才看到满屋子和他们一模一样的纸傀。 眼前的纸傀可太真了,跟照镜子一样,可他们眼前哪里有镜子,便觉得是自己下地一趟,灵魂出窍了。 众人忙不迭往自己身上摸,摸自己不够,还伸手去摸身侧的人,实打实地摸着了,又能感受到些许体温,才确信自己魂还在壳中。 屋里顿时挤挤攘攘,地方差点站不下,吕倍诚往后仰身,更是不敢动弹。 耳报神幽幽地说:“你瞧,谁回来了。” 封鹏起拖着病躯回到现世,慌忙找起孩童身影,孩童没见着,只看到一只木偶立在桌上。 那嫩生生的声音,明摆着是从木偶身上传出来的! 木偶转溜着眼珠子和封鹏起对视,模样看着神气又机灵,有几分像荒宅里的那些邪物。 封鹏起自己走过歪门,知道邪术有多害人,立即想把木人打翻在地,还想掏符箓镇它。 耳报神一点不怵,从两边伸出枝,把枝干当手用,把封鹏起结结实实地推开了。 邪术,这一定是邪术! 封鹏起惊得说不出话,一个劲朝吕冬青使眼色。 吕冬青还在盯着这一众纸傀看,他到鱼家做客时,也曾见到过这么生动的纸傀。 鱼家以前是没有这手艺的,后来那“鱼泽芝”当了家,鱼家的技艺才越发出神入化。 不过,鱼家的傀和他此时眼前所见,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他自己长什么模样自己清楚,眼前的傀竟然和他纤毫不差,就连脸上的一道纹,甚至是头皮上被发丝遮掩起来的痣,全都一模一样! “吕冬青。”封鹏起喊。 “是她们留下的纸傀,没想到竟能做到这么像。”吕冬青目不转睛,“可这才花了多长时间,哪来的纸笔篾条?这得是……术法变出来的吧。” “别看纸傀了,你先来看看这个。”封鹏起不停地往身上拂,就怕刚才木人用来推他的枝沾了毒。 吕冬青心惊胆战地望了过去,“看什么,怎么了。” 封鹏起指向木人。 吕冬青认得,这木人是那两位带过来的,摇头说:“既然是那两位的东西,再离奇也不可能是邪物。” 吕倍诚心还慌着,听吕冬青毫无敬畏之心地道出“东西”,惕惕怵怵地说:“这不是什么东西。” 他无从解释,不清楚刚刚那说法,是不是木人为了唬弄他糊编的。 “器灵?”吕冬青皱眉。 耳报神不乐意了,区区“器灵”二字,何以概括它的身份,它不光是家仙,还是去过慧水赤山的家仙! 它生气轻哼,心想既然都露馅了,再装下去可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它老人家可不屑于骗这些小年轻。 “器灵倒是少见,如今这世道,器鬼更多一些,但它身上明显没有鬼气。”吕冬青不敢把这东西往坏里揣摩。 耳报神眼珠子鄙夷一转,哼哼唧唧德说:“什么器灵器鬼的,真是不礼貌,那些做长辈的从来不教你们礼数么?既然如此,我身为邬家家仙,也算是你们五门的祖宗,便屈尊纡贵教上两句,好让你们知道尊老爱幼该怎么做。” 这番话一出来,所有人神色大变。邬家家仙都消失多久了,它竟敢这般自称。 宋有稚和邬其醒自然没见过这家仙,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疑之色,俱不敢认。 封鹏起退后一步,还在往身上拍拂,说:“你光说,又无从证明,这谁敢信。” 耳报神勾起水杯重重往桌上一搁,装出一副大发雷霆的模样,说:“你们质疑我,可就是质疑那两位。” 众人哪里敢。 这当家仙的,又不是猫犬,更不是寻常器物,身上是不可能刻有名字的,还真不好证明。 耳报神伸长了枝,戳起吕倍诚的额头,说:“吕家那小的,愣着做什么呢。” 吕倍诚在一众纸傀中不得已站起身,寒毛直竖地说:“它一定不敢骗人,等那两位回来就知道了。” 邬其醒被邬嫌吓怕了,如今关乎邬家的,他一概能不认就不认,摇头说:“别问我,我不知道。” 不料,耳报神一张口,竟把邬其醒的生辰,还有他配偶和子女的出生年日都说了出来。它能说得一字不差,全因它和邬家的名谱还有一丝牵连。 它得意地说:“你们就说,我是不是邬家家仙。” 邬其醒大惊失色,匆忙走上前,想把这木人的嘴死死堵上,可一来他不敢冒犯家仙,二来这木头人也不是用嘴说话的。 八字被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和当街赤身裸/体有什么区别。 邬其醒面色又白又红,赶紧说:“它是那两位带来的,可能真的是邬家家仙。” 几门失去家仙已久,就连吕冬青和封鹏起这一辈的,也没有见过自家家仙。 “我信那两位,所以也信它说的。”宋有稚目光炯炯,虽说她如今已不敢直呼引玉的名字。 吕冬青心底忽然燃起一把希望之火,不敢再居高临下观望,杵稳了拐杖微微躬身,说:“那敢问……你可有见过吕家家仙,其他几门的,你见过不曾?” 耳报神眼珠一转,只知道自己被无嫌埋到草莽山的事,其他一概不知,其余几门的家仙或许被无嫌吃了也不一定,也可能是自己跑路了。 它不想叫这几人难过,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说:“家仙只管自家的事,别的家仙去了哪里,我怎会知道。” “那您……”吕冬青喉头干涩,“是从哪里回来的?” 耳报神收短了枝叶,掏起那刻得精巧,实际上没什么用的耳朵,说:“无嫌的事你们也听说了,她手上沾的人命可不是一般多。我就是被她害了,要不是那两位把我从草莽山的地下救了出来,你们如今哪里见得到我。” 吕冬青心说果然如此,摇头说:“罢了,去留不可强求。” 宋有稚左右看不到引玉和莲升的身影,不安地问:“那两位去哪里了。” “自然是办正事去了。”耳报神心里纳闷,其实它也不清楚引玉和莲升的去向。 边上,吕倍诚全然不提邬冷松的事,被鬼上身是大忌,他此前诵图谶和扶乩能活命,已算是十足的侥幸。 他闷声不语,好像和纸傀融为一体,少了一分被附身时的稳重,多了些许怪异孤僻。 吕冬青转头看他,拍起这小辈的肩说:“还好你没跟着下去,那两位原来是早有意料。” 吕倍诚微愣,眼含疑惑地抬头。 “地下乱套了,我们下去时,下边少了半数鬼,而判官不知所踪,不少鬼嚷着有东西吞吃了他们,不知道判官是不是也……”吕冬青不敢把话说尽,“那两位是好心的,你如今身体不适,跟着下去怕是只会比封老更难受。” 封鹏起颔首说:“不错,两际海鬼气大乱,我差点一命呜呼。” “那两位回书,说有人会到两际海助我等一臂之力。”吕冬青恍恍惚惚,想到邬嫌那周身是血的样子便心有余悸,“谁能想到,邬嫌倒戈了,帮我们的竟然是她。” 吕倍诚看向那只压在他肩头的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袒明,自己这次归家其实并非本意。 耳报神又搔了两下耳朵,木眼珠转溜溜,只盼引玉和莲升早些回来。 等到正午刚过的时候,两人还真回来了。 吕冬青等人还在医院,如今医院的诡事尚未解决,人人提心吊胆,时不时就有人前来敲门请教,想知道那肇事的鬼能不能擒得住。 吕冬青一行人如何给得出准话,那东西捉不捉得到,可不由他们说了算。 他们也慌,再这么下去,不光医院,各地都会陷入恐慌。 引玉开门进去,只见病床上床单凌乱,一半垂及地面,而吕冬青等人虽然坐着不动,但一看就不是纸傀。 一众人被开门的动静吓了一跳,见状纷纷起身。 “两位回来了,有好消息不曾?”吕冬青心跳不已,斗胆发问。 引玉淡哂,看这些人未添新伤,也就放心了。她下颌往窗外一努,说:“好消息是你们可以回叡城了,尽早回去。” “那医院……”吕冬青心乱如麻。 “医院的事,我们已经想到应对方法。”引玉说。 封鹏起瞪直了眼,“当真?” “骗你,我能有什么好处。”引玉拿起烟杆,把垂在地上的床单撩了起来,才知道那些纸傀都被堆在病床下了。 纸傀纷纷看她,挤挤攘攘地叠躺着,场面还挺滑稽。 引玉心想,好在这些纸傀是好使唤的,不然怎会乖乖呆在床底。 吕冬青讷讷解释:“是怕巡班的人看到,所以不得不这么藏。” “藏得好。”莲升环视一圈,目光顿在吕倍诚身上,冷淡地打量他,说:“回去吧,医院的事你们不用再管,到叡城后也不必特地去查什么,安安分分待着就成。” “安安分分”四字,分明是对吕倍诚说的。 莲升移开目光,又说:“邬嫌此人作恶多端,差点令五门陷入万劫不复,五门的运势受她身上业障影响颇大,还望后人莫再重蹈覆辙。” 吕冬青听得喉头发紧,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颔首答应:“您说的是。” 莲升弹指令床单下的纸傀全部变成飞屑,转而吹出一口气将窗户打开,平淡地说:“作恶可以,路是自己选的,别害了旁人就行。” 飞屑全涌向窗外,转瞬就没了影。 良久,吕倍诚才说了一声“好”。 引玉轻抖烟杆,暗暗收了那滴留在吕倍诚身上的墨。 既然引玉和莲升这么说了,吕冬青等人哪敢逗留,火烧火燎地收拾好东西,在跟医院负责人说了一声后,便齐齐上了车。 出院手续办好,耳报神也不能再在病房待着,被引玉放到了莲升的车上。 上车前,吕倍诚特地慢了一步,他不敢直视引玉和莲升,微微低垂视线,说:“那邬冷松……” “他到两际海了,接下来有的是苦要受。”引玉慢声说。 吕倍诚说了一句“多谢告知”,周身略微松懈。 他看其他人神色如常,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手脚关节有变,低声又说:“我之前手脚常痛,现在不痛不痒,不知道是不是两位……” 引玉立即打断他:“不是我们。” 吕倍诚怅惘,不再多问,转身就上了车。 几辆车扬长而去,留引玉和莲升还在原地。 引玉摩挲腕上木珠,当着莲升的面抬手,似笑非笑地吻了上去,说:“去画业果了。” “好。”莲升不留情地转身,省得乱了心,“你画业果,我藏业果。” 作者有话说: =3= 第211章 要用假的取而代之, 就得再到地下,得照模照样,画出来的一纤一毫都不能有差。 紧闭的车门里,耳报神严丝合缝地贴在窗上, 一根枝不够用, 便伸出足足十根, 把自己当成十臂金刚,拍窗跟砸车似的。 它手多, 劲也够大,可惜外边那两人转身就走了, 心思压根没在这。 耳报神出车无望了, 把枝叶一收, 顺着门滑落到座椅上,瘫着一动不动。 半晌, 它眼珠子一转, 注意到引玉特地留在车里的手机,才勉勉强强撑起身, 找起那个能刷短视频的图标。 可没想到,引玉手机里的图标根本没几个,点开全是无聊玩意。 看了半天,它只好打开消消乐玩儿,幸好这玩意简单,老古董也能玩得明白。 引玉是故意把耳报神留在车上的, 车上有莲升的纸莲,不怕发生意外。 再加, 耳报神鼻尖上还留着她的墨汁, 去向和安危她俱能清晰感知, 比起一起到地下画业果,还是车里安全。 在路上时,莲升睨她,“它指定已经开始责怪你了。” “给它留了手机,不过它好像还不会用。”引玉往莲升身侧轻拍,“不然电话已经打过来了。” 莲升倒是手机在身,以免吕封柳几家忽然又有事要说。 三访观喜镇,是在同日的傍晚,艳阳将落之时。 地上的侦查人员还在探寻观喜镇出事的原因,正要歇息时,脚下一阵晃动,好在这次地动比之前的都要柔和。 在这地动的刹那,引玉和莲升已经抵达千丈地下,又见着了那将业火金莲生啃的业果。 业果上的纹路复杂且毫无规律,比人脸上的皱纹还要难画,且不说这里面包藏万千灵力,还能时不时传出动静,可不是寥寥几笔就能画出来的。 “真的能画?”莲升不是质疑引玉,只是此物委实复杂。 “可别不信,我又不是你那三脚猫的画技。”引玉笑着打趣,半个身凑上前去,不想看漏一道细小纹路。 莲升听她说得胸有成竹,微微歇力,不咸不淡地呵出声,说:“得了,知道你画技天下第一妙。说起来花还没画,你说这话,是想我在你身上多练几遍?” 引玉环着业果走上一圈,说:“是想的,不过画画这活儿,没个引路人可不行,不如我在你身上画一朵,你就照着画一朵?” 她半个身还在往前倾,一副毫无防备的懒散模样,好像此时只要有一阵风刮近,就能令她挨上业果。 “靠那么近,我还以为你是想用脸来画。”莲升生怕引玉贴上去,伸手勾她腰间的布料,皱眉说:“用脸的画法,我可不学。” “就算你想学,我也不会教。”引玉直勾勾盯着业果,眼珠子都不带转的。 “绝技不外传?”莲升抬眉。 引玉的绝技哪是这个,分明是一心二用,不然怎能一边撩拨人,一边还在记着业果的每一道纹。 她闻言一笑,说:“是不想你脸上挂彩,毕竟最开始时,我就是因为你这张脸,才多看了好几眼。” “多看几眼就聊上了,非得让天道安排你我共事?”莲升倒是不生气,毕竟人之初见,就是靠一双眼分辨好坏,而人么,五蕴之一就在眼,落入色蕴也不稀奇。 “不然干看着么?有欲又不丢人。”引玉反手伸向后边,朝莲升手背轻拍,“也不怕我往前一凑,把你也带过去了。” “那不正好陪你。”莲升不爱听这后半句,却喜欢听引玉谈欲,有欲才有世间的循环往复,有万物荣枯。 引玉又笑,指着笼罩在业果上的金莲,别有深意地说:“我可不舍得让你陪,你这还被吃着呢,要是全分给它了,我吃什么?” “吃”来“吃”去,乍一听好像是平日的起居食息,其实还是离不开那档事。 莲升硬将引玉拽得往后一个趔趄,害得引玉撞上她。她心绪复杂,恨不得对着引玉的耳咬去,好在还能忍住。 引玉挨着莲升,腰被箍得紧,当即笑出声,悠悠地说:“我话刚说完,你就要把自己送上来给我吃?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大度呢。” 莲升一时语塞,这关头也不敢咬钩谈情,抬臂就把手指往引玉嘴边送,冷声说:“吃这吃那,你最好真能咬下一块肉来。” “这可是你说的。”引玉张嘴就咬了上去,却没用上十足的力道,反倒像足调情,慢腾腾地压了一下。 她就喜欢在弦上纵情,此时是,当时在小悟墟的石像里也是。 “不是要画业果?可别连轮廓都还没记齐。”莲升已分不清指腹是痛是痒。 “早记住了,我的记性你还信不过?”引玉乐悠悠的。 莲升不再收敛,就着那手指撬开引玉的牙,带着莲香的气息落向引玉耳畔,说:“不咬下来,我就乱搅一通,看你涎液往哪里咽。” 引玉含糊地笑了一声,反手把这紧贴着她的人一把推开了。 莲升不得不松手,淡淡说:“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引玉扭头,指起自己促狭地问:“这是不是你的心头肉。” 问得直白,叫莲升无从回答。莲升目不转睛地看她,猜到话里一定有陷阱。 “你就说,是不是。”引玉挥出真身画卷,继续端详眼前业果,正事闲事一件不落。 莲升口齿发干,指腹上的触感还在。她将手指紧紧收入掌心,故作平静地说了声“是”。 引玉戏谑:“那我推开你,怎么不算咬下你一块肉?” 莲升心说果然,可就这片刻,话全堵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就因看到了引玉手中的真身画卷。 引玉不是无缘无故招出画卷,是要从卷上撕下一角,用来造出能骗得过灵命的“幻象”。 可别说撕下一角,就连划上浅浅一道,也会令灵台剧痛如裂。 莲升的目光从业果上移开,只定定看那白玉卷轴,可惜如今卷轴拢着,看不到全貌。 “想看?”引玉对莲升毫不设防,眉一抬就说:“拿去。” 莲升还真拿了过去,却没有展开,只是捧在掌中掂量,说:“那时在白玉京,你为什么执意要撕画卷送我。” 引玉任她拿捏,眼不见眨,说:“别说你不知道,那画卷只要挂在问心斋,我时时刻刻都能从画里现身。” 她故意说慢,害得人要更加留心去听,也更容易被她话中情丝缠得脱不了身。 莲升沉吟不语,她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当初才会将画一揭就丢出窗外。 引玉饶有兴味,“我是怕痛,但我对情啊欲啊的,向来大方。勾你么,自然得用最好的饵,那些粗劣的,入不了我的眼,我也不容它们入你的眼。” 掀天斡地的欲涌上莲升心头,此欲并非凭空而起,是有东西在底下托举着。 那东西叫情,就是情这一物,令她心花怒放。 此番,她深陷七情,却不受七情所困,这才叫“破”。 “要是疼了,就咬我的手。”莲升说。 引玉却甩起手腕子,腕上菩提珠簌簌作响,说:“我有这个,咬你干什么。” 她直视莲升,当着莲升的面捋下腕上珠串,牙关一掀一合,咬得密实。 画卷还在莲升手上,莲升送到唇边一亲,才肯割舍还回。 引玉咬着菩提珠笑,一言不发地接住画卷。 她是怕痛的,此时还没撕画,额上便已冒出冷汗,一时竟不知,自己上次的胆子怎会那么大。 莲升已经想出声阻止。 引玉看到对方眼里的迟疑,忽然就想起来了。 上次胆大,是因为她一心想要莲升,朝思暮想,想到能把痛忍下。 莲升翻掌掐出金光,想助引玉一臂之力。 可引玉怎么会要,摇头便甩开真身画卷,手从卷首拂到卷尾。 卷上原是干干净净,白到没有一丝杂质。 在引玉拂向卷尾后,一道歪扭裂痕忽然出现,好像玉石入渍,格外醒目。 这道疤是当年撕画留下的,引玉并非不待见,只是觉得有损玉颜,所以一直藏着,此时才让它显露。 如今看,疤已不再刺眼,或许是因为她所求已得。 不过转念一想,不管成与不成,也不管为的是六欲中的哪一欲,其实就算摔个粉身碎骨,也不难看。 有过轰轰烈烈,拿起而知放下,方能自渡。 莲升心口发紧,沿着那蜿蜒裂痕缓缓摩挲,哑声说:“现在还会疼么。” 引玉心说当然不会,但她还在咬着木珠,无暇应声,干脆也不回心声了,就这么似笑非笑地吊着莲升。 莲升轻叹,挥手撑开一道屏障,省得灵命藏在附近,勘破她们的计谋。 屏障顿时展开,就连蚊蝇也飞不进来,里面两人随之遁形,外人谁也看不出其中变化。 引玉知道,时候到了。她手捧真身画卷,传出心音说:“莲升,蒙住你的眼。” 莲升深深看她一眼,手腕一抖,从虚空中取出和业火一般艳的绸带,不发一言地蒙到眼上。 引玉终于收紧牙关,硬生生把小悟墟的菩提珠咬出嘎吱声。 撕开真身画卷,她的灵力必会波动,这即是屏障存在的必要。 顷刻间,浩瀚灵力震荡开来,撞得屏障轰隆作响,所幸这些声音都被困在当中,绝无可能被外面的人听到。 引玉似被撕成两半,画卷上又添新痕,这次不算歪扭,这一撕还撕出经验来了。 好在,真身画卷是被撕开了,她身上却看不出伤口,只是灵台一痛便牵动全身。 是痛,却只能忍着,她还得照着业果的模样,将它一点不差地画到纸上。 引玉冷汗淋漓,已到汗如雨下的地步。那串菩提珠依旧在响,她痛到牙齿打颤,根本咬不稳。 莲升蓦地揭下红绸,把掌中金光拍了出去,径直拍向引玉眉心。 引玉冷不丁被撞个正着,微微往后仰身,还在以手作笔,一提手一转腕,画上便是一道墨痕。 画中,业果已有七成像。 得金光相助,引玉灵台痛意骤减,神色越发专注。 停笔的一瞬,业果跃然纸上,比照片还真。 引玉牙关松开,菩提珠串陡然下跌,堪堪被她勾在指尖。 她周身汗湿,朝那角画纸吹出一口气,随即“业果”不再只是纸上平平整整的画,而是有宽有厚的。 画成! 怕是业果照上镜子,也分不出哪个才是自己。 引玉只手捧稳“业果”,勾着菩提珠串的手慢吞吞上抬,有气无力地说:“莲升,给我戴回去。” 作者有话说: =3= 第212章 深谷静谧, 似乎连引玉的痛都落地有声。 莲升不声不响地看了引玉好久,恼于自己本事不济,她倒也想代引玉受痛,可她终归不是那天地画卷生出来的灵。 她只能用术法做一些纸傀, 骗骗寻常人。 引玉的手腕子跟藤条一样, 没骨没筋地晃悠, 说:“是因为我咬过,嫌了?我还咬过你呢, 怎么不见你嫌自己。” 莲升伸手,给引玉把菩提珠串一圈圈绕好, 绕好了还俯身凑近, 唇轻飘飘地印在菩提珠串上, 说:“吃进嘴里的都没嫌,何以见得我会嫌这个。” “谁让你没有立刻给我戴上, 我手腕举得累。”引玉理由充沛。 莲升便托起她的手, 眉间恼意尽掩,“说那档事时, 你可没嫌说话累。” “这事我乐意做,说一万句也不累。”引玉手上还托着业果,自己打量了两眼,才递到莲升面前,“喏,这不就成了, 有什么难的。” 是不难,但叫人心惊胆战, 也跟着痛不欲生。 画出来的业果精妙绝伦, 莲升明知此赝品和纸一样轻, 却还要弹指将它搬开,省得压乏引玉的手。 “是不难,但手举着会累,是不是?”她淡声说。 引玉的冷汗还在往外冒,大滴大滴下落,整个人似乎是溺水得救,连指腹都被泡皱,模样狼狈得叫人心疼。 “是了。”她轻嗤一声,没什么气力,笑都笑得像是要断气,故意往莲升身上歪,挨着说:“又累又痛,痛得要命,得亲上几下才能好。” 换作平时,怕是引玉软磨硬泡,莲升也未必会照做,可今时不同。 莲升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当即倾身过去,脸贴上她面颊,说:“说个数?省得止痛还止不完全。” 引玉的模样是狼狈,姿态却悠然,说:“你这就不懂了,这不能用亲多亲少来评断,得看是深是浅,是绵长,还是一霎。” “让你挑,你还真挑上了。”莲升不再多言,以免引玉越说,条件还越多。 她不光亲引玉耳根,还亲下巴和嘴角,亲得好比蜻蜓点水,却并非敷衍了事,只是担心会把人亲疼。 引玉爱极莲升的小心翼翼,爱莲升情思在心,与戒律一争高低的模样,明明是能将情根深种的,却冷冷淡淡,好像不知人世疾苦。 “这几处,我挑得如何?”莲升唇还未离,贴着引玉眼梢问。 引玉闭眼一哂,打趣说:“好会啊莲升,师从何处?” “师从何处?”莲升分开些许,“无师,不点即通,从心而已。” “从心?那心就是师。”引玉促狭,“算来算去,这师父还得我当。” 莲升哪会容这人得逞,开口谢绝:“使不得,不想犯上。” 引玉眼还闭着,她逗莲升就好像碰烟杆,瘾只深不浅,兴味盎然地问:“你会如何犯?或许我就好这个呢。” “那你好的还挺多。”莲升的唇落向引玉眉心,也不顾对方答不答应,强行把灵力灌了进去。 这灵力是为了给引玉止痛,她如果事前明说,引玉定会推拒。 引玉猛地睁眼,但这时候已经回避不了,她眼中虽还含情,却也带怒,头一次想拒却莲升的亲近。 “你也不怕灵力耗光在这?”她冷声。 莲升不露声色,还在灌输灵力。 她未必能彻底止去引玉那撕裂真身的痛,但眼下能止多少,就止多少。 引玉灵台舒服了,眉心却皱起,推起莲升的肩,“够了。” 不得不说,这灵力一承,她便好像回到白玉京,身上痛乏被洗涤一净,冷汗也立刻消止。 莲升看她神色和缓了些许,才终于退开,说:“犯上也喜欢?那我这样进犯,你还喜好不喜好?” 前半句,引玉想应一声“喜欢”,听后半句,却又不想了。她捂额不语,不久愠意全消,轻飘飘地嘁了一声,说:“先礼后兵也被你玩明白了。” “省得你忍痛,还要我蒙眼。”莲升拎高手里的长条红绸,垂在引玉面前轻抖了两下。 “原来我还想亲自揭下来的。”引玉把红绸抓了过去,攥到鼻边轻闻。 莲升侧身不看她,淡声说:“你是不想我看你哭哭啼啼。” 引玉才不认,双眼弯得好像钩子,模样苍白又勾人,叫人想在她身上打散染料。 她清楚莲升就吃她这一套,故意深吸一口气,噙笑说:“好香啊,莲升。” 莲升也不愿问她痛不痛了,这人满口胡言,比刚才能侃不少,不像是还痛着的。 引玉堂堂皇皇地收下红绸,收敛姿态看向不远处一真一假两枚业果。 被笼在金莲下的那枚,还在啃食灵力和业火,和边上的赝品一比,单多一株业火金莲。 这事好办,莲升轻易便捏出一朵,令它倒悬着笼罩在赝品上,这样一来,一真一假便更是难辨。 “这样才叫天衣无缝。”莲升说。 “隔着业火金莲,可就更难分清了。”引玉揉按眉心,灵台还有些许余痛,等到莲升给她的灵力消耗殆尽,她定是又得疼个死去活来。 她实在想不通,当时仙辰匣猛撞天门时,莲升怎能做到纹丝不动,她光是忍下余痛,都觉得浑身不适。 “你上前看看。”莲升成竹在胸。 引玉粗略扫去一眼,说:“就这么摆着,我当然能分得清,但你要是像玩骰那样变换几下位置,我或许就猜不到了。” 莲升翻花般掐诀,其中一朵金莲缓缓淡出视线,连带着被笼罩在其中的业果也不见了。 眼前只余一株莲,一枚业果。 真正的业火金莲,和毫无破绽的纸画业果。 引玉朝赝品靠近,明明是自己一笔笔画出来的,可在抬手时,心底不免犹豫。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灵命。 顿了片刻,引玉终于摸上业果,指腹下的纹路高低分明,靠近还能听见灌以灵力而造出来的虚假话音。 她第一次尝试用这样的方式作画,画出来的东西是有声音的,尽管只有零星几句。 “我要想争得一线生路,就只能诬告丞相,篡改遗诏。” “他祸乱朝纲,害得国破家亡,民不聊生!” “明主还得自己择,如今国君无能,长此以往山河尽毁。” “叛国,当判死罪!” …… “只盼灵命不会听出蹊跷。”引玉摩挲“业果”,就怕哪处存有偏差。 莲升倒是不担心,淡声说:“此地留有金莲,灵命一定不敢靠得太近,更不可能时时刻刻贴在边上听,寥寥几句已经足够。” “也是。”引玉伸手拨动业火,根本不怕被燎伤,“好在你这业火烧不坏我的画。” “它想烧,也不给它烧。”莲升吹出一口气,硬是把焰火从引玉手边吹离。 引玉直起身,正色说:“我画的业果有里外三层,它三天之内必会经历衰颓开裂,到时就看灵命来不来了。” “还能画出这把戏?”莲升捏住赝品打量。 “那当然,不然怎么行骗。”引玉很是没劲,懒懒散散地说:“它衰颓开裂之后,就会彻底消失,灵命不疯也得疯。到时候,我把世间生灵全部收到画里,擒捉灵命一事,就看你的了。” 她计研心算,说得好像灵命已经是笼中之兽,无处遁逃,可谁知道途中还会不会发生变故。 莲升也不是毫无把握,只是此番引玉付出良多,她不想再出差池,顾虑越多,越不敢贸然答应。 “你怕了?”引玉笑问。 莲升定神,冷冷吐出四个字:“势在必得。” 她弹指击碎屏障,拉住引玉的手,揉酥引玉忍痛时掐红的掌心,说:“三天,那就等。” 三天正好,多了会给灵命思辨的时机,少了也会叫灵命起疑。 两人离开观喜镇,有那真身画卷在,也不怕离远了会赶不上,反正不过是一穿一出的功夫。 回到医院,她们巡了医院一圈,确认此地再无诡事发生,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终于寻得一刻喘息。 车里,耳报神坐得端端正正,明明引玉走前只是随手把它往车里一放,如今它自个连安全带都系牢了。 耳报神知道这两人是出去办正事,如今瞧见引玉面色有异,也不阴阳怪气了,单说:“回来了呀,累不累乏不乏?要不把冷气开上,歌也放出来听听,干坐着多不舒服。” 分明是它嫌车里闷,嫌车里安静。 莲升启动车子,一时间冷气有了,歌也有了。她按出导航,规划好回叡城的路线,不紧不慢地把车开离医院。 耳报神舒舒服服,眼珠一转便朝导航看,愣愣地问:“事情办完了?怎么这就回去了,我看医院里的人还都怕着呢,你们这神色看着也不像轻松的,可别糊弄我,我阅历丰富,一点也不好骗。” “没办完,不过这事急不来,先回去等三天。”引玉昏昏欲睡,连字音都咬得含糊。 耳报神立刻说“好”,心已经扑向叡城,兴高采烈地说:“回去好啊,这车子没点意思,还是素菡那屋子好玩。你们俩在外面走动,自己不缺乐子,我一个人在车上可是闷得直打蔫,手机还老早就没电了,给我之前也不知道先充好。” 引玉困乏的眼勉勉强强睁开,拉开扶手箱往里一掏,取出一根线说:“这叫充电线,哪知道你学了那么多,偏偏没学到这个。” 耳报神本想辩驳,可想到字还没刻,不情不愿地说:“我这木头脑子,你指望我学到这个,还不如自己多多变通,主动些教我呢。” 话是有好好说了,可听着还是有那么几分怪里怪气。 引玉灵台里有金光抚慰,身上筋骨全被泡软了,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到叡城时天色全暗,在这之前,吕冬青等人一个电话也不敢打过来,唯恐坏了她们的事。 在车过叡城,四门那边接到了消息后,搁在耳报神边上的手机才嗡嗡震动。 耳报神正在玩消消乐,差最后一步就能通关。这电话一打过来,它气得头顶差点冒烟,赶紧用枝把手机缠紧,往引玉手边送,催促着说:“快接,我很急。” 引玉没精打采地睁眼,拿着手机半晌没接,好像没睡醒。 耳报神听着那嗡嗡声就烦,愤愤地说:“这些小辈还真不如以前的五门人,多大年纪了,还总是拿不定主意,有事没事总打电话。老人家我如今大风大浪见多了,够心平气和的,要是放在以前,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一番叨叨,硬是把引玉说清醒。引玉笑出声,说:“那是因为,以前还不兴手机这玩意。” 耳报神轻哼,小声嘟囔:“反正就是不如人。” 引玉接通电话,听到吕冬青在那边问医院的状况,她应付了几句,说:“医院还是那样,不必担心,你们在叡城呆着就好,有事我会和你们联系。” 耳报神看她挂了电话,幽幽说:“你看吧,就是事儿多,这也要说,那也要问。” 莲升腾出一只手取消导航,进到叡城,也不用再照着路线走了。她飞快朝引玉投去一眼,说:“回去睡,还是到别处走走?” 引玉坐正了些许,眯眼往窗外打量,看路边饭店灯火通明,忽然有点馋了,说:“去盛鲜宝珍坊吧,太久没尝小荒渚的人间烟火味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213章 说起来, 打从出世起,耳报神就没尝到过所谓的人间烟火味。不过,盛鲜宝珍坊在叡城久负盛名,它没吃过, 却听说过, 知道那地方做饭的厨艺高超。 它自个坐着砸吧起味道, 也甭管能砸吧出个什么,哼哼唧唧地说:“看我嘴不能动, 牙又没有,所以特地带我去那种地方馋我是吧, 可怜我小小一只木头, 没人心疼没人爱。” “行了。”引玉把手机丢回到耳报神身边, 笑说:“就算给你镶一口牙,你也尝不出滋味, 不过你既然嫌我们不够心疼你, 不如一个人待在车上,看不见, 也就馋不着了,你看这够不够爱?” 如何不算呢,考虑得可太周到了。 耳报神搬起板砖砸自己的脚,哎哟一声,说:“那算了,还是跟着多见见世面好, 省得有些人寻机就调侃我,说什么连手机的电都不会充。” 引玉一招手, 木人便从安全带下钻出, 往她掌上轻飘飘一落。 “真会记仇, 我也就调侃了一次。”她掂了两下,“往后要是能把你这魂从木头壳子里分出来也好,做一具能走能跳、能吃能喝的,省得到哪都得带着你,你自己也不方便。” 耳报神闷声闷气,“我也想,可这木头都跟我的魂融在一块了,还能怎么分?就算能找到个会吃鱼吐刺的,也未必帮得了我。” 此事确实不容易,好比和在一块的颜料泥浆,只能冲散,不能分开。 引玉不过是边盘算边画饼,其实哪里给得出准话,以她和莲升之力,要是能分,早就该分了。 她轻拍木人,“不必沮丧,一切皆非定数,或许还是有办法的。” “再看吧。”莲升放慢车速,在红灯前停下,“现在也挺好,枝叶不是能当手脚用么,只是不太方便,还容易吓着平常人。” 耳报神伸出一根枝便挠起耳廓,说:“是挺好,还多亏了天净水,不然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发枝呢,这现状爱变就变,不变我也能勉勉强强过日子。” 它一番话出来,把自己说服了,当即一点难过也不剩,又暗暗砸吧起味道,那些酸甜苦辣的,尝不到也好,省得天天馋! 盛鲜宝珍坊夜里热闹,这建筑讲究的就是一个花里胡哨,灯光全打开后,莫名有种光怪陆离的美,像这样的鲜艳缤纷,哪是慧水赤山能有的。 引玉和莲升坐在隔间点菜,忽然有人过来说,她们在这边永久免单,有人替她们把费用全包了,一问才知道是封鹏起。 刚回小荒渚时,封鹏起就承诺请她们吃饭,哪知道他还真的安排下来了,多半是猜到,所谓“吃饭”不过是引玉敷衍的说辞。 两人相对而坐,而耳报神个头矮,坐在椅子上会连桌边都看不到,引玉索性就将它放在桌上了。 这小荒渚的凡间烟火味还算可口,在慧水赤山那么久,引玉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吃上,现在回到此地,那点口腹之欲才终于得到满足。 耳报神看这两人吃得默默无言,和平时大不相同,眼珠子转了半天,终于砸吧出一丝滋味。 这两人绝对背着它有秘密了! 木人寻思着,总不能是感情上的事儿,那就只能是无嫌和灵命那事了。 它清了清嗓,极刻意地咳上几声,说:“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自己暗地里传心声,不说给我听是吧,不是你俩把我带过来的么,怎么还排挤起人了。我可怜呐,小小年纪就离了家,如今年事已高,还要被人千嫌万嫌,我总算明白无嫌为什么要更名了。” 引玉听见“无嫌”二字,不免有片刻走神。 对于无嫌的离开,她至今仍觉得惝恍迷蒙,因为不曾亲眼见到,只光是从吕倍诚那听说了役钉消失的事。 耳报神还在自说自话:“我也不求无人嫌我,不然我就改叫少嫌,‘少’这个字好啊,听着像年纪小的,还能装装嫩。” 引玉将手机往耳报神面前一推,顺手帮它把消消乐打开了,心不在焉地说:“我们何时当你的面打过哑谜,顶多是在你面前眉目传情,我和莲升连亲热都不会避开你,何来的排挤一说。” 耳报神哼出声,“我不管,总之你们就是有事儿没说给我听,不说就是排挤。” 引玉抓起筷子,没什么表情地往碗里夹菜,筷头在碗沿上碰出叮铃一声。 “我看你们两个面色都白得跟纸一样,不会是没底气应对灵命,准备给我交代后事吧。”木人心里一个咯噔,不过它清楚这两人的实力,她们万不该败到如此地步。 引玉却在不声不响地琢磨,耳报神恨无嫌,厌无嫌,恼无嫌,心怜无嫌,要是知道无嫌离开,又该当如何? 会像知道它与云孃、观喜镇的关系之后那样,还能平淡视之,从容置之吗。 “瞒来瞒去可就没意思了!”耳报神扯起嗓。 莲升放下筷子,一瞬不瞬地看它,淡淡地说:“我们二人暂不打算告辞人世,不过,倒是有人真的走了。” 耳报神微怔,心里更纳闷了,寻思着得是哪位大人物,讷讷问:“谁啊。” 一瞬间,它心底闪过无数名字,还顺便把五门那些小辈的面容都回忆了一遍,心想总不能是慧水赤山的人。 引玉蓦地开口:“无嫌。” 耳报神急旋的眼珠子倏然一顿,轻悠悠地“啊”了一声,没回过神。 “她走了。”引玉垂眼,心中也百味杂陈,被使驭着做尽恶事的人,连一些不属于她的罪名也无从洗脱,就死了。 无嫌身负罪孽降世,一辈子不知道喜乐自在,做的是天地诛戮的事,走时也是业障缠身。 她不无辜,但世上有多少人恨她,她此生的命就有多苦。 人的一生,本该是苦乐参半,有苦有乐,才叫大道至公,无嫌却只有苦。 天道的眼,也不知睁在了哪里。 “走?哪个意思的‘走’。”耳报神还是愣愣的。 “死了。”引玉明说。 耳报神的木眼珠极慢地转了一下,回来后,它甚至不曾听说无嫌出现,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竟是无嫌的死讯。 它料到无嫌会死,无嫌身上背着诸多业障,不是死在灵命手里,就是死在天道手里,可这一死,未免死得太过突然,好像悄无声息。 久久,它才说:“她……如何死的,是因为灵命,还是天道?” “因她自己。”莲升想起无嫌那人彘般的魂。 “啊?”耳报神更是茫然。 它对无嫌还是有些埋怨憎恶的,毕竟罔顾人命的是她,帮着灵命作恶的也是她,当年要不是无嫌,它哪用得着在草莽山的地下待那么多年,它是看得开,但并非大度到过目即忘。 可是,为什么它的憎恶还来不及疏解,心里的一番说教还没有机会说出去,无嫌就……死了? 耳报神沉默着,眼珠不转,身上枝叶也不动,好像不需要外力相助,它就能魂体两分。 “不是有意瞒你,是事发突然。”引玉弹出一点墨汁,打上耳报神额头,令它速速回神。 耳报神往后微微一仰,差点倒了下去。它伸出嫩枝揉起毫无知觉的眉心,还是说不出话,不明白这人怎么说走就走,好像走得格外轻松,担子一撂就跑了。 可是无嫌当真走得轻松吗,是不痛不痒,好比一觉入梦吗。 “是在医院的时候,灵命假扮成她,企图把我和莲升引开。”引玉已经吃了个半饱,索性也搁下筷子,“我们追出数里,才发现上当受骗。” 耳报神知道当夜之事,木头脸上看不出神情,好一阵才说:“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碰上无嫌的,既然你们知道她走的事,一定见到她了吧。” “是在第二天,我和莲升回了观喜镇一趟,在镇里遇到她。”引玉起身走到耳报神边上,拿起烟杆轻刮它沉黑的发丝,“她和我们说了许多,说的多是旧事。” “什么?”木人无心,却没来由地觉得心砰砰直跳。 “灵命多年以前就到了小荒渚,为了找她可谓煞费苦心,牠夜夜都入无嫌的梦,就为了让无嫌杀念满心。”引玉慢声。 “那无嫌怎么会死,又是死在什么地方?”耳报神还是难以置信。 引玉轻飘飘地敲耳报神的头顶,以作安抚,说:“那天两际海出事,判官不在,吕冬青他们翻不开冥簿,所以无嫌才自荐前往。” “自荐?”耳报神跟了引玉和莲升一路,哪会不清楚无嫌成役傀的事,它愣愣地问:“是灵命不管她了,怎么会容她倒戈?那时候在慧水赤山时,她可是连一句话都不能和你们说!” “不是役傀,自然就能来去自如。”莲升淡声。 耳报神诧异,“役傀要是想不当就能不当,那她之前何必还唯唯诺诺的,总、总不该是想叫人心疼她!” 它小声嘀咕,总觉得连枝叶都泛苦,前半句的嫌厌是假,后面的“心疼”却是真。 无嫌可恨,也好苦,好可怜。 “役钉入魂,要想彻底摆脱束缚,就只能削魂。”莲升平静地说。 耳报神顿时明白了,它单知道无嫌心狠,却不知道无嫌对自己也能心狠到这地步。 它久久开不了口,说憎恶也还是憎恶的,却更觉得无嫌可怜了。 “我想,她是翻冥簿时耗尽了灵力和魂力。”引玉用烟杆迫得木人往后仰身,看到了耳报神紧闭的眼。 她微顿,又说:“虽然没能亲眼看到,但她留在五门后人身上的役钉已经完全消失,这只有她神魂俱死,才能做到。” 耳报神紧闭的眼慢吞吞睁开,明明脸上神色固定,却叫人看出了一丝怅惘。 它有些许难过,眼珠微颤,小声说:“早知道我就和你们一块去了。” 可世上哪有什么早知道。 耳报神看引玉和莲升也没有继续吃的意思,沉甸甸的心不知要往哪里搁,久久才嘀咕出声,“想回去看素菡了,你这手机除了消消乐也没有别的可以玩,屏幕还只有这么点儿大,不如素菡的东西好用,也不知道你们天天带在身上有什么意思。” 引玉收起烟杆,正巧她也想回去歇了,便用食指勾住耳报神的后衣领,就这样晃晃悠悠地提着。 她双臂往莲升脖颈上一环,伏到对方背上说:“不要你背,我就这么趴着。” 莲升抬起的手当即一放,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丝毫不觉得身后的人累赘,只淡声说:“也不怕踩着我鞋后跟,把自己的脚崴了。” 引玉对着莲升耳畔笑,“崴着那不正好?那样你就得心疼我,我想做什么都只能任我。” “那你说说看,想做什么?”莲升神色不变。 引玉趁边上没人,往莲升耳根亲,说:“画花啊。” 回到鱼家,宅子又是灯光通明。隔着半透的帘子,能看到里边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这次用不着撕纸人,门前装模作样打扫的傀就把门打开了。它手上扫帚一丢,手舞足蹈地往里奔,跟着其他傀跳起舞来。 鱼素菡抱着玩偶啪嗒啪嗒往门边走,双眼亮晶晶。 莲升正要熄车,便觉察到业火金莲附近有魔气正缓缓靠近。 不算太近,或许是因灵命不敢贸然上前,还得在暗中窥探片刻。 引玉画的业果从衰颓到彻底消失只需要三天,想来此刻也该发生变化了。 灵命果然坐不住。 作者有话说: =3= 第214章 引玉的真身一角就在观喜镇地下, 此等变化她又怎会不知道。她解开安全带,下意识屏息不动,就怕灵命忽然识破计谋。 她是有那巧夺天工的技艺,但灵命看小荒渚的业果, 可是看了数十年不止, 万不能轻视了。 “牠靠近业果了, 金莲有所感应。”莲升熄车,推门往外走。 引玉环臂等了片刻, 发觉那股魔气匿藏在远处便岿然不动,也便微微安心, 松下一口气说:“我也感受到了, 可惜牠太谨慎, 离得还有一些距离,没能立刻找到牠的具体踪迹。” “不急。”莲升走到副驾, 给她打开车门。 引玉揽起耳报神下车, 才刚站稳,就看见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飞扑而近, 大的那只是金毛,小的自然是鱼素菡。 鱼素菡平日不爱说话,饭也不爱吃,模样瘦瘦弱弱,檬檬要是立起来,能将她完完全全挡住。 她狂奔过来, 差点将那不合脚的拖鞋甩飞,满脸写着“焦急”二字。 “慢点跑。”莲升不制止她, 只怕她摔着。 鱼素菡一把抱紧莲升的腿, 小声说:“你这次回来好快。” 莲升摸起鱼素菡的发顶, 推起她的脸往引玉那边转,平静地说:“喊人。” 鱼素菡如今已经不是那么怕引玉了,目光虽然往边上躲了一下,却还是叫出了声:“姐姐。” “这几天家里怎么样,课上得如何。”莲升低头问。 鱼素菡掐自己掌心掐了半天,嘴里鼓着一口气,双颊圆滚滚的。 “说话。”莲升往鱼素菡背上轻拍。 鱼素菡从未明确表达过自己的情绪,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此时将嘴里一口气尽数吐出,竟说:“没好好上课,忍不住让窗外看,想你回来。” 莲升沉默了数秒,温和从容地问:“还有呢。” “纸傀又坏了两只,这次不怪我。”鱼素菡仰着头眼巴巴地回应。 引玉得鱼素菡叫一声“姐姐”还挺高兴,说:“不会让她怪你,坏了再做就是。” 鱼素菡听着声往引玉那儿瞧,一眼就看见了那只穿花裙的小木头人。小孩是不擅长表达,但心里所思所想会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正如此时。 引玉当即把耳报神往她怀里塞,说:“这一路上它没少提你,催着要回来跟你玩儿,你先带着它进屋。” 鱼素菡抱紧木人,紧张兮兮地盯着不动。 半晌,耳报神动静全无,她戳起木人眼珠子,纳闷地说:“它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显灵了吗。” 引玉没应声,知道耳报神定还念着无嫌那事。 就算是手上蚊子包,也不能说忘就忘,更何况是人,且还是予它喜怒诸多的人。 “进屋吧。”莲升轻拍鱼素菡头顶。 鱼素菡到底是五门后人,在这等玄之又玄的事情上耳濡目染许久,拉起莲升的衣角便说:“要黄纸。” “要黄纸干什么。”莲升手往身后一背,给她变出了一张。 鱼素菡拿了黄纸,抱稳木人就往屋里跑,檬檬撒丫子跟上。她边跑边喊:“它不说话,我给它烧点纸钱,它心里一高兴,就会显灵了。” 这是真把耳报神当鬼神供着了。 耳报神挣都挣不开,鱼素菡这一跑,它被颠得好似脑汁都在晃。它头晕目眩,勉为其难地开口:“别烧了,省得又烧坏两个纸傀,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哄得显灵的,下次要想和我说话,就先把家伙拿来,让我看到你的心意。” “什么家伙?”鱼素菡手里还捏着黄纸,进门便在厅中翻找打火机。 耳报神幽幽地说:“就你上次给我看的那个啊,能看见很多小人,还能发声的那个。” 鱼素菡恍然大悟,黄纸也不烧了,带着耳报神直往楼上走,小声说:“你要是长有手脚就好了,还能和我拼乐高。” 耳报神也想,可这哪是它想得来的,它故作兴致索然,“没意思,我变个术法就拼完了,上次你给我放的那个动画片倒是不错。” 鱼素菡鲜少有同龄的朋友,她听这木头人的嗓音脆生生的,讲话也动听,不光将它当鬼神,更是当同龄朋友了。 她低头打量木人,见那双木眼珠又要合上,拧开门把说:“我给你放上回的动画片,你刚才不说话,是在外面不高兴了?” 耳报神寻思着,这小孩还挺有眼力见,伸出一根枝搔了搔耳朵,“谈不上高兴不高兴的。” 进了卧室,鱼素菡把木人搁到桌上,还把平板也立好了,坐在一边托起下巴说:“我在外面也不高兴,外面危险,坏人坏鬼多得很。” 耳报神听鱼素菡语气闷闷,伸长了枝去够她的脑袋,说起来,它来鱼家两次,竟从未见过鱼家的其他人。 它清清嗓子,说:“要说危险,那危险可是无处不在,家里家外都一样。外边的人么,是好坏参半的,稍加分辨就好了,好人未必就好,坏人未必就是坏透。” 鱼素菡鲜少提及以前的事,更不会去回想,每每想起,她都会被吓到不敢动弹,浑身冒冷汗。 在她心里,鱼泽芝是厉害,可活人和鬼神、和生死,亦是不能抗衡的。 而今立在她面前的,可不是寻常木头,这是一只家仙,模样还长得精致可爱。 鱼素菡牙关一松,伏在桌上郁郁不乐地说:“爸爸妈妈就是死在外面的,那车子一下就被掀翻了,火焰窜了很高。” 耳报神微愣,继续用枝蹭鱼素菡的头,别扭却神气地说:“过去就过去了,我可是见过世面的家仙,有我在这,里里外外都没有危险,你记着讨好我就成。” 它也不知道鱼素菡的两个辫子是哪只纸傀给她系的,比马尾巴还潦草,它勉为其难将那皮筋一解,枝当梳子用,给她重新扎了两个辫子。 小木头打小就在这木头壳子里,自己的头发从未梳过,不过它虽然没有吃过猪肉,好在看过猪跑,两个辫子扎得还挺有模有样。 鱼素菡伸手把镜子拿近,脸上浮起笑,说:“你比阿大扎得好看。” “阿大是谁。”耳报神白眼一翻,心说这对比能不好看么。 鱼素菡往门外指去,说:“就是那只穿小熊皮套的。” 果然是纸傀,还是个穿了皮套,没正经手的,这能梳得好看? 宅子外,莲升还没进屋,接起电话说:“东西拿到了?喊个跑腿送过来就成。” 引玉靠在车上,还在用灵识寻觅灵命的行迹。 灵命的魔气也就出现了半刻,眨眼便匿藏得干干净净,就这么一现一隐,叫人估摸不准,牠究竟有未发现业果的真假。 罢了,牠总不会按捺得住三天。 挂断电话后,莲升收好手机,说:“夜里别睡太熟,我担心灵命会有动作。” “怕是一沾枕头就不省人事了。”引玉笑说。 “我让人送点东西过来。”莲升说得含糊。 引玉眉梢微抬,“什么东西,能让我清醒一晚上?” 莲升淡哂,牵她手说:“你见到就知道了,你会喜欢。” 引玉抬起闲着的手便去勾莲升下巴,好整以暇地说:“我喜欢的不是在这么。” “喜欢也得排个一二,有多有少,有前有后。”莲升不躲不闪,被勾了下巴只是冷冷淡淡地睨过去。 引玉啧啧打趣,“说得好像你好不容易才在我心里占到一席之地,好可怜啊莲升。” 莲升轻叹,“你又曲解我。” “逗你开心呢。”引玉慢吞吞往屋里走,中途朝鱼素菡亮灯的卧室投去了一眼,语气淡下来说:“无嫌这一走,五门和晦雪天的役钉都消失了,阮桃身上的估计也没了,只有我还在受役钉的苦。” 听到“役钉”,莲升便慢了脚步。 引玉身上的役钉还是替莲升承的,她就是想莲升愧疚,要莲升心疼她,所以故意提了一嘴。 她往莲升身上一挨,笑盈盈地说:“背我呗,身上疼着呢。” “这会儿又知道痛了?”莲升停住,定定看着引玉,她神色间没有丝毫厌烦,只有恼。 少倾,她双眼一闭一睁,双掌撑到膝上,说:“上来。” 引玉如愿以偿地伏了上去,没等莲升站直,她就暗算一般往对方后颈亲,还亲出了声,亲昵得光明正大。 莲升差点站不稳,不咸不淡地说:“看你也没有多疼,单是不想走路吧,干脆从现在到明天,你这双脚都别想沾地了。” 引玉晃腿,伏在莲升肩头低低地笑:“行啊,你想点法子。” 两人刚进门,就有纸傀把门关上,那傀还送上拖鞋,服务当真周到,也不知道是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 这傀不光递鞋,还会帮着换,看引玉不落地,就躬身给她换上了,只差不会开口说话。 “你看,办法这不就来了?”莲升背着人慢慢悠悠往楼上走,才进卧室便把这脚不能沾地的往床上丢。她屈膝抵着床沿,俯身说:“待着吧,可别多动一下又喊疼。” 引玉扯松了衣领,歪歪斜斜地躺着,说:“干脆给我折个轮椅,这样省事。” “轮椅?还想去哪。”莲升把引玉发上的簪子拔了,随手放在枕边。 引玉下巴抬起一努,说:“想洗漱呢。” 莲升施了净物术,还真不让引玉的脚沾地一下。 引玉乐在其中,撑起半个身好整以暇地看她,“你最好能一直盯着我,双眼要是离开我一下,我就要跟你算账。” 莲升坐到床边,拿处手机不知回了谁的消息。 引玉凑过去看,见备注上有“老师”二字,便随意地扫了一眼,说:“素菡有长进,课虽然没有好好上,话却比以前多了不少。” 莲升“嗯”了一声,飞快打字回复,应声:“挺好的。” 半个小时后,莲升的手机又响了,她看了眼号码就起身往外走,回头说:“脚可别偷偷沾地。” 引玉伏在床褥上看新闻,连头也不抬。 楼下那停在铁门外的,竟然是祁羽非的车。 祁羽非没等莲升开门,手穿过铁门往里一伸,说:“东西拿来了,这几天你们真是神出鬼没的,我来堵过两次,却只堵到鱼素菡的老师。” 莲升接过烟丝盒,抖了两下问:“进去坐坐吗。” “别抖了,没缺斤少两,可不敢欠你俩的。”祁羽非轻哼,摆摆手往车那边走,“我是正巧要去萃珲,顺道给你们送东西过来,等会有个重要的拍卖,就不坐了。” 她打开车门,往宅子那边看,说:“下次有空再见吧,替我给邬引玉带句话,最近她没去楼里,我连客人都少了。” “嗯?”莲升迎着车灯微微眯眼。 “你不知道吧,平时想见到这邬家小姐可不容易,不少人为了她专程在楼里买了贵宾座。”祁羽非故意的,自从知道这两人关系不简单,她就没安过好心,只想看邬引玉吃瘪。 “那还挺受欢迎。”莲升转身,不咸不淡地说:“慢走不送。” 祁羽非上了车,掉头后嗖地就开远了。 楼上卧室没开灯,全靠走廊的光照明。 引玉看了一圈的新闻,和她想的无差,舆论还算能控制住,只是一些离奇古怪的猜测没能彻底断绝。她听见脚步声,便丢开手机说:“谁啊,送什么东西来了。” 莲升坐在床边,径自把把引玉的烟杆拿了过去,转而将一样东西抵到引玉鼻边。 引玉闻到那非比寻常的烟丝味,不是冲鼻的焦油臭,反倒带着暗香,和林醉影当年给她的有几分相似,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爱不释手。 她讶异地坐起身,“祁羽非来了?” 在这以前,引玉手上的烟丝都是托祁羽非拿来的,这款烟丝不好找,得祁羽非亲自出面,才讨得到些许。 “想很久了吧。”莲升不给引玉拿,手往后一偏,就避开了。 引玉看这人既不给她烟丝,又拿她烟杆,便翘起一条腿坐着不动,意味深长地说:“还和我玩花样了?莲升你心不静。” 莲升效仿引玉,将烟丝盒反复推开合上,将调侃还了回去:“你到是给我一个,我能心静的理由。” 引玉话还在喉头,便见那神色清净得好像超脱红尘的人,竟从盒里捻出了一些烟丝,放在烟窝里点燃。 莲升点烟的动作不算娴熟,在火光亮起、烟味迸开的一瞬,她好像既庄重,却又堕落,疏远而又暧昧。 引玉心想,这人当真毫无自知,是饵却当自己是鱼。她欲念横生,既想尝莲升,又想品一口烟,于是爬过去往莲升腿上一坐,凑上前便用唇齿来夺。 莲升神色还是不见变,她侧头吐出烟,不熟练地咳上两声,才含上引玉的唇珠。 “给我尝尝。”引玉攀住莲升手臂,“我身上疼着呢,吃不到可就要哭出来了。” 莲升定定看她少倾,用烟嘴碰她嘴角,说:“那就坐这哭。” 作者有话说: =3= 第215章 引玉眉梢一抬, 这回终于咬到烟嘴,含含混混地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飞扬跋扈了,不过是出去一趟,被附身了?” 莲升椅向床头, 好像成了那端烟杆的工具, 给引玉稳稳拿着, 一下也没抖,“那祁羽非说, 近来萃珲八宝楼的生意不算太好。” 引玉顿时明白了,祁羽非心眼小, 向来眦睚必报, 算盘打到她头上来了。她呼出一口烟, “祁羽非是吧,记着了。她是狐狸投胎, 狡猾着呢, 她那话你敢也信,也不怕把我冤枉了。” “哪冤枉你了, 我只字未说,不过是叫你坐腿上哭。”莲升言之有理。 “想看我哭哭啼啼,那你还得另外想点办法。”引玉挨过去,双手环上莲升的腰,假意闻向烟窝,又闻莲升颈侧, 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莲升一动不动地看她,被勾得有些难忍。 引玉将烟杆拿了过去, 烟嘴一旋, 硬是拨乱了莲升的领口, 这还不止,她还朝莲升半露的肩头轻敲两下,说:“以前觉得这烟丝天下第一香,如今却觉得……” “什么。”莲升料到引玉口中好话不多,却还是顺着问。 “莲升你动情的时候最香。”引玉笑说。 这夜,引玉哭自然是没哭,不过是被莲升追着颈子吮出花,她乐在其中,又哪会觉得难受。 整晚不至于过火,却也没能安睡,她双脚根本沾不着地,就在莲升腿上,被送至云海悬浮,飘飘忽忽,下不及地,上又不及天,是酣畅,却被克制着不让尽兴。 莲升说到做到。 三日短不算短,长又不至太长,时刻都不容忽视,纤毫变化便能造就燎原烈火,足以将整座小荒渚拉入万劫不复,慧水赤山都未必能逃过。 就在翌日清早,埋伏在“业果”不远处的魔气又近了一步,它无意间又泄露一息,就好比染指垂涎的饿鬼,想憋着气伺机而动,却馋得根本憋不牢。 暗处,灵命蠢蠢欲动,看来是信了业果衰颓,快要按捺不住,否则牠必会更加小心谨慎,哪至于急躁到暴露气息。 两人有所察觉,挨在凌乱床褥上相视一眼。 引玉都计算好了,连睡袍也不整,敞着半个身伏在莲升边上,冲莲升的耳说:“你不知道我那画有多巧妙,画出来的业果会逐渐干瘪萎缩,等它缩成鹅蛋大小的时候,道道裂痕随之出现,到最后整枚业果都会彻底消失。” 莲升的头发被压着,起都起不来,干脆躺着不动,说:“果然巧妙,就看灵命能忍到哪一步了。” “幸好有你的业火金莲在,好能把业果衰颓这一变化圆过去。”引玉故意往边上挪,把莲升的长发枕得更是拉扯不动。 莲升便往引玉脖颈上捻,摩挲起那一个个红印子,“业火本就能净化业障,就当是我暗中借用了天道之力,而业果抵抗不住,所以才飞快显露出颓势。” 引玉侧颈被摸得痒,再折腾下去又得动情,她忙不迭抓住莲升的手,眯眼说:“正好,你有金莲,我有真身一角,到时灵命如果有动作,眨眼就能赶过去,不过么。” 莲升看她不语。 引玉眼波如潮,被欲浸润得彻彻底底,戏谑说:“你何时变得这么不管不顾了,分寸呢,莲升?” “是你枕了我的头发。”莲升淡声,“我动弹不得,做不了其他。” “真是巧辩。”引玉起身,却按住了莲升肩头,“我一整晚脚没能沾地,现在换你了。” 说着她就下床洗漱去了,嘴里还哼着调。 莲升翻过身,正对着引玉原先躺着的地方,合眼说:“换一个哼,那是我轮回第七世吹的埙曲,调子不吉利。” 引玉从浴室里探出头,笑说:“这种话也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怕了?” 莲升岂会承认自己的担忧。 这一整日,引玉和莲升连门也不出,就在观喜镇数十里之外守株待兔,等着灵命主动入笼。 恰好鱼素菡的老师请了几天假,也不怕有人前来打搅。 同天傍晚,不少地方传出消息,竟有数以千计的人无端端成了植物人,心跳和呼吸还在,但人已经醒不来了。 有人联想到观喜镇,观喜镇那事儿,至今还没个说法,这次多地发生诡事,分明和观喜镇的一样! 引玉看到这些消息,皱眉说:“哪能一样,这事和观喜镇区别大着呢,观喜镇那是因为死魂夺舍,鬼魂一走,只剩个壳子在那,现在频频有人出事,恐怕是因为被灵命吃了魂。” “牠倒是做得滴水不露。”莲升看向窗外,如今是落日熔金,丁点劫雷降落前的晦色也没有。 “牠昨晚已经发过急了,接下来如果还是那飞扬浮躁的模样,肯定什么也拿不到。”引玉揣测,“可不得小心稳妥些。” 但很显然,灵命此举也稳妥不到哪去,不过是将气息掩藏妥善了。 牠越发焦灼,连活人魂都吃,只盼牠还能吐得出来,否则这天地必会乱套。 引玉翻掌,灵力像水墨画中的鱼,倏忽消失。 她料灵命快要按捺不住,而她也是。 “在想什么。”莲升伸手往她掌上一撘。 “恨不得让业果变化得更快点,好将灵命彻底逼出来。”引玉目光微黯,“不过业果已经画成,轻易不能大动。” 莲升握起她的手,“等,别让牠察觉到异样。” 引玉长舒一口气,把那新闻页面划走了。 另一边的卧室里,鱼素菡闲来没事,趴在檬檬背上拼乐高。耳报神就在她卧室里看动画片,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能跟着喊出几句台词。 鱼素菡向来懂事,她话说得少,感知却敏锐着,猜到“鱼泽芝”的事情还没办完。 于是从白天到夜色降临,她只在卧室里自己玩儿,大气也不出,还不许楼下的纸傀吵闹。 夜色一深,鱼素菡躺上床,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盖到毯子下,才侧身对耳报神说:“她们是不是又悄悄出去了,外面一点声也没有。” 耳报神身上湿淋淋的,表面上是擦干了,渗进木头里的水却怎么也吸不出来,整个木头身看着比平时黑上一圈。 它总算明白,为什么鱼素菡说这次坏的两只纸傀和她无关,原来是因为,纸傀看了电视里的打水仗,非要学着玩儿,不光把自己淋得稀巴烂,还把它也打湿了。 耳报神叹气,纸傀就是纸傀,也不能奢求它们有多聪明懂事,能得有七分像活人,就已经感天动地了。 它枕在另一边的枕头上,被那毯子一遮,什么也看不清,嘶了一声说:“她们或许真的出去了吧,前些天的事情没办完,肯定还得去办。” “什么事啊?”鱼素菡瞪着眼。 “不能说。”耳报神勉为其难地开口,“你闭上眼认真睡觉,一觉醒来,说不定她们就回来了。” 鱼素菡伸出一根手指戳它,说:“你不是家仙么,怎么不去帮她们。” 耳报神哑口无言,它倒是想帮,可这哪是它能帮得了的,它看那两人脸上连笑意都少了,心里也愁着呢。 它嘟囔:“你别管,该帮的时候,我肯定会出手,她们还欠我良多,万不会让她们伤着。” 鱼素菡嘴上说“拉钩”,小拇指便径自往耳报神枝上勾,接着她两眼一闭,在床边垂下一条腿,踩上檬檬那毛绒绒的背,才安心地睡过去。 是只能等,这一等就得等上三天。 光是这头一天晚上,变化就数不胜数,沉睡不醒的人从上千直逼近万,医院收容了不少这样的“病人”,可通通束手无策。 这诡事像疫病一样散播开来,一些人认定自己是下一个要亡命的,平时不敢做的恶劣事,如今一件也没落下,在疯魔中寻找那病态的畅快。 所幸场面还算控制得住,否则就不单是城中治安会乱。 这是小荒渚的浩劫,也是引玉和莲升的难。 她们和此事息息相关,哪能划得出半道界限,此番为了擒捉灵命,她们身上已是罪罚重重,可不是三五道劫雷就能罚得过来的。 小荒渚的劫数越大越广,落在她们二人身上的罪也会越重。 不过引玉不怵,总归要受罚,两人一起受,也不算孤单。 在这第一天里,“业果”的根须逐渐凋萎,原本黑沉沉的硬壳上无端端出现少许裂纹。 想来到第二天,裂纹会由少变多,且每一道都会逐渐加深。 一旦那根须彻底凋萎,“业果”就会从根须上滚落,壳上失去光泽,就连从里面传出的声响,也会逐渐消止。 最后一天才是那等着灵命的重头戏,这天里,“业果”的壳将随着裂痕渐深而四分五裂,灵力却不会迸溅而出,只会反被金莲“吞”个完全,直到枯竭。 灵命一旦现身,引劫雷劈开金莲,还能有幸夺得些许,反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灵力被金莲吃尽。 引玉的画卷已经准备妥当,只要灵命现身,劫雷出现,她就会立刻将整座小荒渚的人全部纳入画中。 此事不易,得耗费灵力万斛,但她只能舍命以对。 三天里,吕冬青等人觉察到异象,却不敢打来一个电话,就怕乱了引玉和莲升的计划。 引玉还真是三天没睡,却也没敢多碰烟杆,省得莲升又想她坐到腿上哭。她的心可禁不起撩拨,她坐莲升腿上,更是清楚这人收紧双膝时使出的暗劲,心瘾比她一点不少。 在那最后一天,两人终于从房里出来,坐在厅中沙发上相视而无言,都有许多话想说,可如今事还未毕,谁也不敢妄自许诺。 直到窗外歘啦一声响,惊雷迸裂,万里晦暝。 引玉神色骤变,觉察到“业果”即将破碎,而灵命心急火燎,已不敢再静观不动。 “来了。”她蓦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前打量。 天色剧变,就在一分钟前,这外面还是亮堂堂的,如今却如墨洒。偶见掣电劈落,道道俱是紫里透红,一看便知非同寻常。 莲升也走了过去,仰头一动不动,直到眼前又是一亮,天边雷声好比龙啸,才说:“收生灵入画。” 她一顿,扭头直直盯着引玉,又说:“届时你也入画,我要将小荒渚塔刹彻底打开。” 现在塔刹还不算全开,劫雷便已经是一道接一道,一旦全开,灵命便和回到慧水赤山无甚两样。 这也意味着,同在小荒渚的所有人岌岌可危,包括她们二人。 引玉瞪起眼,寒意好像随着惊雷贯地,灌入她天灵盖,害她浑身发寒,“灵命疯了,你也疯了?” 莲升却不看引玉的眼,单是握起她的手,将她腕上那菩提珠串整理好了,平心静气地说:“既然灵命想招天雷,而我们要借天雷擒牠,何不让天雷砸得彻底些,擒牠可不能留有余地。” 引玉良久没吭声,恨不得把手里珠串捋下来,把莲升这张嘴堵上。 她知道莲升长了一副好似不沾红尘的相貌,一举一动足以骗人,看着像那一片冰心的,其实在为欲求付诸于行时,那果敢模样和她如出一辙。 “你只要在画里不出来,就不会有任何闪失。”莲升从容不迫。 引玉抽出手,用力往莲升心口上戳,冷声说:“这事没得商量。” 不料,莲升还她一句:“这事没得商量。” 引玉不与莲升争,反正到时候进不进画,还不是她自己说了算。她不做声地捋着珠串,听雷声一啸,心便微微一抖。 雷电越来越密,而“业果”边上,灵命的行迹也越来越分明,想来不过多时,劫雷便要齐齐奔赴而来,劈个天摇地动。 的确到了要收灵入画的时候。 楼上忽然传来怯怯的声音。 “打雷了,你们又要出去吗。”鱼素菡被雷声惊醒,出来才知道这两人竟然在家。 莲升皱眉说:“谁说我们要出去。” “耳报神。”鱼素菡不假思索地供了出去。 莲升不反驳,只说:“回去睡,雷声等会就会停。” 鱼素菡抱着娃娃转身,听话地回去了。 听到门关,引玉用力甩出真身画卷,一身小荒渚的常服悄然褪去,变作慧水赤山的广袖白裙。 作者有话说: =3= 第216章 引玉躯壳未脱, 忽然间奔窗而出,一个穿壁就到了晦冥天穹下。她身姿轻灵洒脱,手上画卷一甩,当作披帛缠在身周。 屋外是飞沙走石, 不是暴雨将至, 是浩劫已近。 但见那画卷皎皎似玉, 其上流光奕奕,再看头顶上是盖地的乌云, 就好像月光崩泻凡间,全聚到了引玉身侧。 疾风刮至, 引玉的白裙陡然绽开, 好像夜里昙花, 带着难以言明的神妙古韵。 而她周遭却是钢筋水泥,幢撞高楼拔地而起, 一时间时空好似撕裂, 仿佛小荒渚和慧水赤山已经合二为一。 或许三千大小世界本该就是一起的,其间不应存在任何隔断, 同生且共死。 引玉回头,看见莲升也步出屋宅,望向她的目光定定的,眼中不余摇摆。 她笑了一下,腾身便奔天而去,在那浩浩苍穹下, 身影显得何其渺小,甚至填不上一道云间的裂痕。 莲升的目光也跟着迎向天际, 手掌上暗暗浮现一缕金光, 只要引玉需要, 她随时能予。 远远穹宇下,引玉并非是要补天。 她手上画卷伸展开来,化作无边无际的莹莹盖毯,在天上那么一遮,就把乌云全数挡在了上边。 刹那间的天昏地暗哪算异象,如今才像! 黑云被遮起后,地下万千土地反倒亮堂一片,是画卷上的光泽照得凡间重归明朗。 只可惜艳日不在,此时本该是云蒸霞蔚的傍晚,如今“天色”亮虽亮,却毫无生机。 半空中,引玉近乎和莹白卷身融为一体,她见千亿人齐齐仰头,好奇于天幕的剧变,料想这些人一定在猜,是不是末日将近。 末日将至,想做什么只能赶紧做。更多的人眼里露出狰狞阴毒之色,发疯一般,势必要将此间秩序完全打乱。 但引玉不会给他们作乱的机会。 引玉近乎脱力,她要想将画卷延展到能遮蔽整座小荒渚,就得将灵力全部倾出,且不说,画卷上方的天雷还在鼓噪不停。 紫电一道道劈落,劈不到凡间,却全打在了她的真身上。 引玉目色沉沉,真身被惊雷一劈,便跟着略微震颤,可是她没有退路,也不能犹豫,此时已是箭在弦上,小荒渚危在旦夕。 她伸手招向地壤,便见高楼和山海间风烟大起,飓风好像天柱那般拔地冲天,密密匝匝,数不胜数! 道道飓风攀天而上,似是要穿过画卷直插云霄。 无数生灵被卷在其中,什么人鬼牛羊,只要是有灵的,就连蚂蚁也一个不落! 于是,这些星罗棋布的飓风正好比天梯,有些人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睁眼便到了画里,眼前一片纯白,好像遁入虚空境地。 不论是正想作恶的,学习的,工作的,亦或是在写那不知道能被谁看见的遗言的,一眨眼全到了这。 “是风把我卷进来的,我看见窗外飓风成林!”有人说。 “我不知道,我刚刚眯眼睡了一会,忽然觉得周身轻飘飘的,睁眼就在这了。” 画卷上一个个身影随之呈现,色彩鲜明而真实,不像画,更像影像。画上的身形轮廓还会变化,随着众人走动而到处挪移。 那鱼家的宅子里,鱼素菡和檬檬自然也没逃过。 风声咚地将窗吹开,鱼素菡正想让檬檬给她叼画笔,她话还没说出来,人就被卷到窗外了。 近六十斤重的檬檬也跟毛线球一样,在半空中旋了两声,嗖地到了天上。 耳报神早有察觉,可惜它只能留住自己,留不住旁人。它使尽浑身解数地发枝,整个木头牢牢缠在桌子上,根须猛往墙上扎。 要想把它卷走,那就得把整个屋子都卷过去! 也不知道那两人在打什么主意,但耳报神不光悄悄留下,还藏好了身上的木头味,省得被发现。 它可是答应了鱼素菡的,要在紧要关头出手相助,家仙就该有家仙样。 * 整座小荒渚虽然不比慧水赤山大,却也是广袤无垠,一眼望不到边际,要将亿计的人全部装入画中,可不是瞬息就能达成的。 只见平地上又有数道飓风攀天入画,卷上身影渐渐变得密不透风,乍一看五彩斑斓,好像颜料随意泼洒而成。 雷声更密了,但地上地下的生灵还有余。 快,还要再快! 引玉沉心静气地合掌,不过刹那,地壤上的万道飓风汇作一道,差些把花草楼房也卷入其中。 风口一大,凡间生灵也消失得更快了。 半刻后,亿亩地上生息渐无,再过分秒,凡间仿若寂灭,悄然无声。 是时候收卷。 引玉猛将画卷收拢,人已是摇摇欲坠之姿,好在还有余力。 盖地的莹白画卷徐徐卷起,每收拢一圈,天边就露出一线的晦色。 浓云渐渐展露,其间偶尔闪烁的电光也随之面世。 画中,所有人挤在一起,都不明所以地张望着。 在这之前,他们有的身隔千里,有的甚至死生有别,如今不论活人死人,竟齐聚一堂。 活人身上有生息,而死人死相惨淡,身上还冰冰凉凉,多看两眼就能辨出。 平常时候要是撞鬼,众活人跑都来不及,可现在挤挤攘攘的,哪里能跑,只能哆嗦着和鬼祟挨近。 “怎么这地方还有死人啊。” “我不会也死了吧,所以真是末日来了?还挺好的,死得不痛不痒。” “我在阴曹看到身边的鬼被吃掉一半,好不容易才保住魂魄,难不成我还是没能逃过?我还等着轮回呢,可别是造化弄人。” “那你呢,你是活人还是鬼啊。” 引玉的画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所幸这些沸沸扬扬的声音都被堵在了画里,吵不着她。 此时的小荒渚,还是那华灯初上的美景,只是景中没了人。 引玉果然没有入画,在把画卷彻底收齐后,俯身便奔回鱼家,施施然落在莲升身前。 鱼家的庭灯,还不及天上落下来的电光亮。 引玉穿着那广袖白裙,莲升却还是小荒渚的装束,好像两人隔空相遇,明明近在眼前,却平白多了些许距离。 莲升能感受到,不论地上地下,此间已无生息,想必人和鬼都进到画里了,任雷电如何劈都伤不着他们分毫。 可她脸上还是没有喜色,看着引玉问:“你为什么不进去。” 引玉还挺得意,但她不爱看莲升这副模样,好像和她存在隔阂。 她摸起莲升的眉心说:“把这皮囊脱了,我要看你原来的样子,你不变回去,我就不答。” 骇电歘啦坠地,劈得山摇地动。 莲升索性化回原身,乌发泼墨一般,在烈风中飞扬不休。 引玉得偿所愿,指尖勾勒出莲升花钿的轮廓,还得寸进尺地亲上前,一触即离,说:“我不进去,那里边挤,又没有你,进去做什么。” 莲升抿唇久久不言,她看得出引玉是在故作无恙。 “我只是收灵入画,伤不着。”引玉晃起手里的画卷。 “转过去让我看看。”莲升声音微哑。 以真身抵挡劫雷,又岂会无恙,她都清楚着呢。 引玉偏不转,戳起莲升的肩角,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顾这些。” 天幕忽然又被劈亮,莲升猛地仰头,目光凌厉,“来不及了,灵命是要彻底现身了,你速速进画。” “不进,你想开塔刹就开,区区劫雷,伤不了我纤毫。”引玉轻声一哧,举起戴了菩提木珠的手腕子,抵在唇前浅吻,“更何况,我这不是还有菩提珠串么,你说过要保我平安的,别是说话不作数。” “怎么可能不作数。”莲升淡声。 她倒不是要逼着引玉入画,既然引玉不爱做,那就不做,她只是忧心,以己之力护不住引玉。 “你开就是,事不宜迟。”引玉笑得毫无顾忌,“你我齐心,还怕擒不住一个灵命?” 莲升深深看了引玉一眼,不动声色地闭目掐诀。 “让我也看看,塔刹彻底打开会是怎么样的阵仗。”引玉仰头。 莲升不语,神色一瞬寂定。 她如今不光是白玉京的莲仙,更是仙辰匣本身,与万千塔刹有着直接的牵连,一动念、一倾灵力,便能叫塔刹开个彻底。 当初地火滔滔,得把所有塔刹全部打开,才引得到足够多的天净水,如今光是开这一座小荒渚塔刹,尚用不到千分之一的气力。 远远的,天边传来砖石搬动之音,就好像暗中有一道重比泰山的石门在缓缓打开。 莲升眉头紧皱,手上掐诀不断,倏然一个睁眼,天边石动声消停,便知小荒渚塔刹全开! 就在这一刹那,劫雷滚滚而落,原先云边只有寥寥几道紫光,如今紫电织如天网,果然比那时观喜镇坟山上的还要恐怖! 如果说,那时候的紫电是紫龙奔走,电光再凶,也不及小荒渚的一道天堑宽深。 那如今的电光密密层层,分明就是饕餮巨口,整座小荒渚不过是它的盘中物。 这些电光要是全数落下,小荒渚非得湮灭消失不可。 灵命的业障正和这紫电一样深重,牠想借劫雷劈开业果,可谓轻而易举,但自己要想从中保命,可以说是难上加难。 所以牠才不敢尝试,就算僵持千年,也不愿冒这个险。 只可惜,引玉和莲升不和牠僵持,偏要拿个假的业果骗牠,她们宁愿背负这一刻飞跃高涨的业障,也不愿受那千年的缓刑。 莲升仰视天穹,终于看到数不尽的紫电好像晦雨那样滂沱落下,她只手撑开一道屏障,冷声说:“你该走了。” 说完,她甩出金剑一柄,非要跟灵命争个快慢不可。 灵命要破业果,她要捉灵命,就看孰先孰后。 引玉从容地说:“我要是入了画,到时候谁带你避劫雷,你急到连这事都忘了,看来果然是没我不行。” 她一把抓住莲升的手,猛地带着莲升入画又穿出,不过一弹指,人已从叡城抵至观喜镇的地下。 “业果”裂缝百出,画出来的虚假灵力正被那业火金莲吞吃着。 一个身影站在不远处,牠踽踽而立,还是佝偻着背的女身,可不就是灵命! 灵命瘦削的身躯被鬼影和生魂包裹着,仿佛身披黑袍,而鬼影和生魂挣扎涌动,就像黑袍兜风而扬。 牠的神色还是寂定冷静,心再疯魔,也不让人看出分毫。 灵命的癫狂,全藏在牠定定不动的目光中,牠压根不理会身边走了谁又来了谁,只管盯着业果看。 轰隆一声,千丈之地被劫雷劈开,碎石哪有落下的机会,还在半空就化作了齑粉。 “灵命。”莲升抬剑指天。 作者有话说: =3= 第217章 看见莲升抬剑, 引玉就猜到,莲升是要引雷。她当即想出声阻止,但话语全遏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 正如她抵挡劫雷, 将全部生灵收入画中, 这也是莲升必须要做的。 此剑一抬, 滂沱如雨的雷齐齐汇聚过来,好像倒转的漩涡, 电光由紫交融成红。 这盖地劫雷全由灵命身上业障招来,能令牠粉身碎骨, 又怎会是莲升一个人承受得住的。 可莲升没有选择, 她不能让劫雷碰到真正的业果, 亦不能让灵命还有还手之机。 这众多劫雷汇集而落,才是属于灵命的罪罚。 莲升握剑的手颤抖不已, 面色越发森寒, 眉心花钿好像凝结的血迹,一瞬化至墨黑。 雷电灌地, 不光是这观喜镇,就连百里、千里外的地方,也被劈得全是深深罅隙。 小荒渚千疮百孔,每一道裂痕都有千丈深,灵命昔日的藏身之地全被铲平,如今牠无处遁逃。 灵命依旧不看这前来擒捉牠的人, 牠飞身就朝业果扑去,彻底解开身上的藏息术, 意图引走莲升剑上的劫雷, 好将金莲和业果一并劈开。 但牠留有余地, 心知这万道劫雷要是通通劈下来,业果怕是会直接灰飞烟灭,而牠必定也是。 黑袍魔佛长发披散,霎时分出魂灵众多,就好像飞扑而出时,留下了成千盈百的虚影。 虚影散向八方,分明是想引得劫雷再度分散! 人有三魂七魄,但灵命不同,牠能集万灵而为一,当也能分作众多魂魄。 好在只要灵命主魂一散,分出去的那些无所倚赖,也会跟着消散。 莲升神色骤冷,近乎把控不住剑上劫雷,暗紫发红的电光已有流散之势。她冷汗直冒,却还是方寸不乱,冷声说:“灵命,你可认罪。” 灵命不应声,牠身上的魔气鬼气交杂腾飞,好像扑火的蛾,是生是死全在这一举。 莲升终归还是拗不过天道,劫雷本就是要冲着灵命去的,如何能任由她拧成一团。 些许电光已经溢向别处,大地晃晃荡荡,裂石土砾到处飞溅。 掣电奔走,莲升举起的臂膀颤抖不停,好比擒着一只挣扎不休的庞然大物,手骨差点折断。 她快要支撑不住,但凝来的电光还不够多,尚不足将灵命一击毙命。 见状,引玉也朝剑柄握去,不由莲升答应还是不答应,一言不发地借去半数灵力。 莲升飞快睨去一眼,两人只字不说,但心意相通。 「你这样,叫我如何护你?」 「你护我是你的事,我出不出手,是我的事。」 可惜这浩瀚电光到底不是她们二人能轻易使驭的,剑身还是摇摆不定,好像顶着亿吨巨石。 剑上紫电聚而欲散,散又遭聚,在电光失控过身的一瞬,莲升抬掌便朝引玉震去。 引玉不对莲升设防,猝不及防地受了这一掌,被迫松开手往后一倒。 失去引玉的半数灵力,形同旋涡的电光又岌岌将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莲升不得不忍下剧痛,被倾斜电光带着,朝灵命刺出了这一剑。 “灵命,伏罪!” 这一剑,是诛罚剑。 剑身从赝品业果上刺过,将金莲击碎成飞屑,凛凛剑尖直取灵命项上灵台。 这可是万道劫雷荟萃而成的电光,业火金莲彻底湮灭,而画卷一角单是被擦到边沿,便露出了单薄原样。 只见“业果”迅速塌陷,变作残纸一张,画上墨汁飞洒开来。 墨水溅上灵命面庞,牠的神色终于有变,这才知道自己受了骗,此物哪里是原先的业果! “灵命,伏罪。”莲升并未拔剑,冷冷视之。 灵命寂定的眼里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悲戚,牠侧身欲躲,可惜金剑和电光逼得太近,也太急。 牠那灵台被剑尖刺穿,还被劫雷劈个正着,身上一个松懈,那些未被吃绝的魂便像黑烟那样滚滚升起。 只是灵命被劈,那些被牠吃进腹的魂也不能幸免,飞出来的仅有寥寥几只还算完整。 引玉赶紧甩出画卷,将众魂收入画中,涓滴不遗。 灵命灵台衰弱,身上拼凑痕迹尽显,周身鲜血淋淋。牠到底不是寻常灵怪,竟还能硬生生后撤着令剑尖拔出,堪堪保住一息。 如今再看,牠只有一张脸拼得万分好,像牠自己。 莲升还是低估了劫雷的变数,只差一些,她就能令灵命毙命。她正想再聚劫雷,便见灵命腾身直上,明显是想逃! 如今小荒渚的地下已经没有牠的藏身之所,牠要逃就只能往其他的小世界逃。 而小荒渚此刻禁制大开,是只蚊蝇就能随意出入。 “追牠。”莲升扬声。 引玉追上前,哪料电光散开,劫雷又像天星陨落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地到处乱砸,她好几次差点被劈到。 不远处,灵命一路狂奔,身侧紫电好比箭矢,既在后面追赶,又在前面拦堵,牠好像一只过街的鼠,时时刻刻寻机逃窜。 牠何故如此?牠像鼠,像猪,像牛羊,像众生万灵,唯独不像牠自己。 牠甚至不知道,自己原该是什么样。 灵命面上头一次露出不解和悲怆之色,逃窜时头昏欲裂,好不容易积攒千年的寿数竟只余零星,拼凑而得的身几近崩殂。 眼看着地壤坍塌,亿万沟壑纵横交错,牠此刻再到地下,已不可能还躲得开天道,只能斗胆奔天,想穿过小荒渚,潜入其他还未大开的小世界。 此番迎着天雷直上,一不留神就会彻底湮灭,但这是牠最后的退路了。 牠似乎宁愿彻底被身后之物吃尽,也不想死在劫雷下。 莲升岂会容牠离开,蓦地停步云端,边上紫电急降,她却好像身外无物,闭眼便掐起法诀。她要令小荒渚再度合上,如今已将灵命逼出,她不借天雷也能将之擒获。 雷声中,那石动的动静隐隐约约,而天上电光渐隐,分明是被塔刹截住了。 紫光熠熠的天登时黯淡消沉,只有寥寥数道雷还能穿透塔刹,劈在灵命路经之地。 灵命回头冷眼以对,佯装出来的悲悯几近消失。 “你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莲升不怒不嗔,“你何故如此。” 灵命不答。 “事到如今,你的所求可有证得。”莲升问,“你心之所向,可曾有片刻明晰?” 灵命面上又浮现痴狂,何故如此,何故如此? 牠的所求,牠的心之所向……究竟是什么。 “灵命,天上的路已经隔绝,你身上的业障全是自己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伏罪吧。”莲升最后道出一句。 就这一瞬,灵命眼里全是决绝,牠不再奔天,而是俯身掠向远处,一瞬就没了影。 少了陨星般密匝匝的劫雷,引玉终于得以喘息,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她眯眼盯住灵命离开的方向,哂了一声,势在必得地说:“这次总算能擒住牠。” 正要追上前,她扭头便见莲升手上身上全是血,原来握剑的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似乎是…… 断了。 这是,被劫雷劈出来的。 谁能想到,伤势都这么重了,莲升还是那无心无情的样子,根本不往自己身上看,“再追。” 引玉愠怒冲顶,却不敢慢下一步,她踏云时又猛回头望去一眼,见莲升垂着的那只手绵绵软软,只在奔走时轻微晃动。 当真是断了。 她周身冒出寒意,想起来了,莲升受伤可不单是因为出剑时雷电过身,还因为那朵被劫雷劈成飞屑的业火金莲。 劫雷劈向灵命时,想必莲升已快要握不住剑,无法令它绕开莲花,只能任它直直穿莲而过。 金莲是莲升灵力所就,与她灵台相系,被掣电一击,就彻底收不回来了。 好比灵台被掘去一块,如何会不难受。 莲升如斯从容,好像视死如归,即便她半边身已迟缓到不甚协调,也没有片刻停顿。 “莲升!”引玉回头喊她。 莲升趔趄了一下,目光从容地迎上前,本想抬手将引玉面庞上的一滴血抹开,使了一阵的劲也没抬动,才知道自己的右臂已经半废。 她微微愣住,没想到剩余的灵力已不足以修补躯壳。 仙体轻易不会受伤,一旦伤着,就得养个千百年才能养回来。 “我去,你歇着。”引玉甚至想拿画卷缚住此人。 莲升抬起完好的手,重新变出一柄金剑。她注视引玉良久,终于把念了许久的事说出口:“我能拿什么跟你换回,你原先送我的那幅画。” 引玉一听就明白莲升指的是哪幅,她嘴角翘起,反手抹上莲升侧颊,说:“当初不是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么,如今怎么又想要了?我收回来的东西,你再想拿回去,可就难了。” “有多难?”莲升神色认真。 引玉促狭看她,压低声说:“拿命来换。” 想要那幅画,就得好好活命,而这命给了她,就只有她能取,就连天道也不能肆意掠夺。 莲升垂头淡哂,“你要,给你就是。” 引玉立即朝莲升心口摸去,凭空一攥,好像真的把莲升的命攥过去了。 “收好了?”莲升暗到发黑的花钿变艳了一些,“我的命可就由你照看了。” 远处凄风奔嚎,惊雷万钧,只见沙石全往高处走,苍青大树拔地而起,就连花草枯根也无一幸免。 引玉差点被掀上天的沙石蒙了眼,眯眼时忽然记起一事,灵命既然是万灵,那能填补牠的,可不只有魂魄和阳寿阴寿。 有情众生是万灵的一部分,而无情众生,譬如一叶一菩提,也是万灵的一部分。 只是,前一物填的空缺多,后一物能填的空缺少。 莲升有所觉察,哪里顾得上疼痛,冷冷说:“牠竟然还在挣扎,这就去断牠奢想。” 两人齐齐赴向灵命所在,循着那气息跋山涉水又层层拾高,才知道灵命竟是在整座小荒渚的最高点,一处极寒的无人之地! 此山近乎能与望仙山比肩,只是这小荒渚没有白玉京,站得再高也见不到仙人,求不到仙命。 令人诧异的是,山巅竟然垒有法阵,看那法阵粗糙,分明是临时垒起来的。 法阵周边有砖石堆叠成柱,每一块石头上都刻有潦草经文,经文并非寻常人能看懂,因它是小悟墟的文字。 灵命身上鬼气全失,蔽体的袍子被撕开一道参差不齐的口子。牠身下血积成川,背不再佝偻,反倒还缺了一块。 缺的正是那名婴童! 此前受婴童压迫,牠的脊骨如何能保持笔直,此时一眼就能看到,牠模糊血肉间的崎岖背骨。 这伤口明显是劫雷造就的,边沿处焦黑一片,如被炙烤,竟还是借劫雷剖的婴童。 可婴童去哪了。 灵命怀抱一物,坐在法阵中定定不动,怀抱之物血红刺目,可不就是那东西么。 不是轻易分不开么,如今怎么又分得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218章 灵命背后的缺口显而易见, 连露出来的骨和肉也有清晰的拼接痕迹,就好像能行能言的尸块,正巧牠也散发着恶臭。 牠越发像那些藏在暗处的,拾秽行窃的脏虫了。 可是, 为什么牠和那具婴能分开, 难不成因为牠如今的躯是用凡胎凑出来的, 所以轻易能分,但魂灵不能? 引玉不想再给灵命一刻的自在, 她轻推莲升的肩猛掠而出,不想莲升先她出手。 哪料, 她还没能将灵命一击毙命, 就一头撞上无形屏障。 这屏障一定是阵法所就, 撞上去时电光四溢,劈得她手脚发麻! 引玉遽然停步, 没想到灵命才刚建成的法阵竟有这般威力。思索一阵, 她捻动指尖,干脆朝屏障震出一掌, 只见屏障上电光流转,这全力一掌也没能令它露出裂痕。 “灵命,你知罪故犯,如今天道亦要亡你,你逃不掉的。”她又拍出一掌。 法阵轰隆作响,屏障上电光流转, 阵中抱着婴童的灵命还是岿然不动。 引玉正要再拍一掌,手腕便被握住。 “你看。”莲升的手寒凉胜雪, 和灵命一比, 竟不知谁才是那个将死之人。 引玉顿住, 这才静心往里打量,突然觉得匪夷所思,不解地说:“当真这么不舍?自己拼了一具身,也不忘把那东西拼进自己的后背。” 这法阵边沿,离阵中灵命所在得有百尺远,更别提灵命还侧着身,叫人压根看不清牠怀中之物。 “不是。”莲升站在引玉身后,松开她的手腕,将金剑速速召来,即便只有半边身能动,也要挥剑朝面前屏障猛斫而去。 引玉诧异,什么不是? “你细看,牠与婴童身躯间还有牵连。”莲升挥剑时气息不稳。 是因引玉真身画卷里装了太多人,耳边虽然听不见里面的动静,灵台却被蒙着了,一时间看不真切。 再一看,才知究竟。 粗陋法阵中,灵命定定注视着怀中婴童,仿佛是第一次看见,神色陌生透顶,如果真是自己拼凑出来的,怎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牠十指扣得极紧,似乎只要再稍加用力,就能把这婴童活活掐碎。 巅顶昏暗无光,周遭全是雪,细看才知,灵命和婴童之间,有一根搏动的筋紧密相连着。 如果婴童真是灵命借劫雷劈开的,那这根筋无疑坚比金石,连劫雷都伤不了它纤毫。 如此,此筋又怎会出自凡胎? 筋完整无缺,婴童似乎也是。 露出一角的婴童皮肉平整,身上除了从灵命身上沾来的血,再没有半点污浊。 “看到了吗。”莲升猛斫不歇,气喘吁吁。 “不是拼成的。”引玉自然看到了,诧异地说:“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原来不是共生,而是附生之物。”莲升话音不稳。 灵命的躯壳全部出自他人,小到一颗牙、一片指甲,大到一根腿骨、一根肋,身上没有哪处原原本本属于自己。 筋和婴童却不同,这两物的生长能力大到惊人,灵命这两天才把躯壳拼齐,它们竟就能簌簌长出,仿佛见水就发。 这幼嫩完整的婴童,就好比一个诅咒,好像不论灵命再如何舍躯重铸,也摆脱不开它。 一个得靠东拼西凑,一个好像发荣滋长,旦种暮成。 这么一比对,灵命和这东西本该是冰炭不同器,不知道怎么就凑到了一块。 灵命不想分开么?或许是想过的,牠从始至终似乎一无所获,倒是这婴孩,无时无刻不赖着牠,不光汲取牠的功德和灵力,连牠肉身的养分也不放过。 “就算这样,灵命竟还想渡牠成佛。”莲升挥剑数下,虎口已被震麻,只是方才的劫雷都没能让她喊痛,这区区电光,更奈何不了她。 “鬼迷了心智?”引玉已找不到其他解释。 阵中的灵命不再管顾其他,任她们如何劈斫也不闻不问。牠盯着怀里婴童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牠如今再做这一出戏,难不成是想和这婴童同归于尽? 猜不透,引玉不再猜,她如今只想要一个结果。 在莲升挥剑不辍时,引玉也在震掌以逼,她不信这屏障真能做到无坚不摧。 少倾屏障上电光耀耀,终于出现细小裂痕。 连灵命都已是强弩之末,牠造出来的法阵又如何扛得住这密集的暴击。 也好在,这屏障不是用碧根莱菔的汁液做出来的,否则她们二人可就只能在阵法外和灵命干耗了。 “莲升,再来一剑。”引玉心不敢松,但眼里已露出少许痛快。 在莲升刺出一剑时,她也一并击出掌风,两人一心,将面前屏障彻底震碎! 屏障爆裂,电光直贯地表,灵蛇一般全数散尽。 “成了。”莲升直视灵命,手上剑意凛然。 引玉刚要迈入其中,忽然听见头顶上一阵轰鸣,仰头便见有数道劫雷齐刷刷落下,劈得不偏不倚,直朝灵命而去。 灵命环抱婴童,竟不躲避,牠在山巅上稳坐不动,似乎就是为了接这些雷。 牠甚至抬头望天,映上电光后,错落不平的面庞越发狰狞可怖。 引玉猛一停步,可不想受到牵连,她满心的不解在这一刻空前而绝后。 刚才到处奔逃,灵命明明躲得起劲,此时把背后那婴童剜出,反倒不避了。 莫非真是起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就因劫雷还在往下奔涌,引玉不敢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紫电劈入灵命的天灵盖。 法阵边沿随即簌簌作响,是被压在层层级级砖石下的符纸在飞快翻动。 电光灌入灵命颅顶,从牠身上震荡开来。牠身下恰好压着红绳无数,根根红绳延向法阵边缘,另一端被系在石柱前的粗劣木桩上。 电光如蛇游走,沿着红绳没入高矮不一的木头杆,刹那间,木头焚燃。 引玉才知道,原来不单是碎砖烂石,就连木桩上也刻有小悟墟的经文,这木头一燃,经文也跟着发亮。 就好比,挖空的南瓜里放了灯,经文灿烂夺目。 怪事!这些小悟墟的文字,引玉是认得的,但文字和阵法俨然无关,阵到底是什么阵? 与此同时,系在绳上的铜铃齐齐晃动,吵到震耳欲聋。 又有劫雷落下,每一道都劈得奇正,在灌入灵命的天灵盖后,便沿着牠身下的红绳逸向八方,令木头上的金字越来越亮! 饶是如此,这些朽木竟也没有被烧烂成灰。 引玉越发不明白灵命的想法,照这么劈下去,牠的命只会越来越薄。 “换命。”莲升忽然出声,“这是两个阵法合二为一,小悟墟的古字为的是化用劫雷,灵命是想借劫雷,唤起这换命法阵。” “竟然是换命,不是同归于尽?”引玉恍然大悟,顿时琢磨清楚了,难怪她辨认不出,原来是两阵一叠,乱了模样。 换命阵她是知道的,此阵限制良多,只能给骨肉至亲易命,易后便不可再换回去。 这一换,不光功德业障,命簿上的每一个字都会更替,只是两人命都不得长久,还容易生出执念,死后齐齐变成恶鬼,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这等借命换运的邪术,在慧水赤山并不少见,小荒渚也有极类似的。不同的是,慧水赤山这邪术连魂都能换,小荒渚的却只能改变少许命理。 没想到灵命竟用上了,牠是强弩末矢,便斗胆借用天雷。 可是牠和婴童也算天命使然,这凡尘邪术能起得了作用么。 有小悟墟的经文相助,恐怕还真能! 引玉的目光因疾电而亮,她冷笑:“看来是大难临头,终于起了阋墙之争。” “不见棺材不掉泪,见到才清醒,为时已晚。”莲升淡声。 就在这片刻,天雷劈了有十来道,十来道足矣,换命这等诡术本也不比登天难。 “就算易换成功,牠又能得到什么。”引玉嗤了一声,“牠不还是逃不脱?” “未必不是同归于尽,牠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莲升目光沉沉。 又一道劫雷落下,坐在阵中的灵命仰颈以接,牠的身僵立不动,似乎被劈没了魂,就连及寂寂目光也露出死色。 紫电再次沿着牠身下红绳灌入烧红朽木,这一次,金字飞迸,没入牠身,而焚燃的木头全数炸裂,艳红火星子溅向白雪,顿时消弭无踪。 阵法已成! 巅顶烈风席卷,飞雪变作汤汤白浪,嚎啕着翻涌前来。 但见风雪中的灵命垂头看向婴孩,神情不再寂定,而是怒愤不平。牠掐向婴孩脖颈,然而还没能使上劲,周身便萎落衰朽,身上肤色渐深,寿斑尽显,眨眼便干瘪到皮贴骨头。 有那根筋连着,“灵命”躯壳的生息全被掳去,就连灵力和功德也是。 这拼凑而得的躯壳彻底泯灭,远处暴风恰恰卷近,便见牠通体一塌,变作泥尘飞远。 从血肉饱满到变作泥尘,只一弹指! 引玉瞪目哆口,心道这灵命还是懂变通的,身份互换,就能反将对方吃到魄散魂飞。 劫雷…… 劫雷已经消停。 婴童身上本就只有魔气,业障全在灵命身上。如今彻彻底底互换,婴童的魂又不复存在,雷自然就没了。 换了命,有如得一新生,以前的一切牵连都将断绝,就连役钉也是。 就这片刻,引玉周身一轻,察觉到画上钉痕霍然消失。 莲升手中金剑蓄势待发,剑尖刚要穿入阵中,就看到婴童睁眼吐出一口魔气。 魔气来势汹汹,而她半边身不能动弹,差些就被魔气扑入伤处,入血入骨。 不过眨眼,襁褓那么大的婴童竟抽长了有七尺高,面庞素净,赤身裸/体,看着和灵命有几分像,然而却是男身。 引玉想起之前的听闻,那些见过灵命的人都说,灵命在慧水赤山的凡尘出没时,多是以男相现身,或许牠那时的模样,和现在无差。 得了新生,灵命眼里哪还余有悲戚,牠又端出那虚假的悲悯姿态,口中竟吐出一句:“因缘寂灭,众苦断绝。” “好一个因缘寂灭,你的因缘是撇干净了,苦未必就能断绝。”引玉画卷环身,脸比雪色还白,笑得似妖似鬼,说出口的话也不像仙,“因为我要杀你了。” 莲升用剑支住身,从容冷淡地说:“小荒渚塔刹已经关拢,牠爱跑,你便追牠。” 灵命果然反身欲逃,可是刚换命结束,牠虚弱到除了一身魔气外,什么也使不出来,于是牠周身一矮,又想遁地。 如今千丈地壤四分五裂,好在劫雷消失,灵命还是能藏。 牠和婴童到底都是万灵所聚,就算换了命,也还是万灵,只要潜入其中,就能遮起少许气息。 引玉神色微变,身上画卷化作软剑,猛地缠上灵命,缠是缠住了,却见灵命化作影子意欲淌入雪地。 她冷冷一呵,腾身跃起,软剑陡然变作鬼斧,剁得这至高之巅敞成两半。 这山间的一线天,遥遥望不见底。 灵命还是缺了些魂力魂力,牠在沿着浩大罅隙急急下跌时,无所不用其极,又将山底的草木花卉全部卷来。 引玉正想追下去,便见一个玩意迎风扑近,碎花裙翩跹旋动。 她愣住,这木人怎么没到她画里? 作者有话说: =3= 第219章 木人也就巴掌大, 被风卷过来时,那花裙子一掀,好像个破垃圾袋子,轻悠悠地挂在垒高的砖石上。 幸好火焰已经熄灭, 石头前边的木桩燎不着它。 要不是引玉多看了一眼, 哪能知道这是耳报神。她招手就把耳报神勾上指尖, 省得它被卷到那一线天下。 深不见底的罅隙中,灵命的身影已被黑暗吞没, 但那些土壤飞雪,乃至山脚万里开外的花草和渣滓, 都还在往缝隙里钻。 灵命饥不择食, 已顾不上吃下腹的东西填不填得了牠缺失的魂力, 总之是一通乱塞。 耳报神身量轻,在引玉手上晃个不停, 差点又要飞走, 幸好被牢牢握住。 “你怎么在这!”引玉抬手将木人举至眼前,一时间不知道气该往哪儿撒。 能是因为什么, 一定是木人暗暗使计,将自己留住了,当真不能小瞧。 耳报神还是那神气扬扬的模样,竟还哼出一声,说:“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全部装进画, 要不是我急中生智,扒拉住那桌子和墙誓死不休, 你们哪还指望得到我帮忙!” “要你帮忙了?”引玉凝视起黑魆魆的罅隙, 转身看向莲升, “它想留下看就给它看,省得说我们亏待它。” 她已经盘算好,先将木人抛到莲升怀中,再纵身跃下。 莲升也没料到,画卷明明遍覆小荒渚,竟还是有所遗漏,看样子耳报神没白去慧水赤山,去了一趟,本事长了不少。 “你是怎么留下来的。”她放出神识,确认整座小荒渚了无生息,真的只漏了它。 耳报神竟还敢得意,“我有的是法子,别问。” 引玉作势要抛,此时已是间不容发之际,哪还有暇同它说闲话。 耳报神早有准备,还没被抛出去,便猛地发出枝,缠上引玉的手指头,让她想抛也抛不开。 “胡搅蛮缠也得看日子,撒娇可不是这么撒的。”引玉叹气,不知道耳报神在和她较什么劲。 “你怎么能说老人家撒娇,我撒娇可就不是这样了!”耳报神生怕自己的声音被烈风掩盖,扯起嗓就喊:“再说,我能帮的可就多了,我此行可不单为了那几个刻字,为了什么我不说,你们自个琢磨去!” “既然不肯进画,那你就在这待着,我有正事要做,做完再琢磨。”引玉甩不动手里的木人,便动用灵力,强行将耳报神的枝拨开。 耳报神平日就爱叨叨不停,嗓音又嫩又尖,此时更甚,真的就像那恨铁不成钢的老人。 它干脆自己把枝收了,可没等引玉把它甩远,它自己就钻进了风里,说:“我特地留下来,就是不想看你俩在这叫天天不灵,看你们一个半身不遂,一个不知是哪里受了伤,身子骨还不如我一木头管用,容我来擒那灵命!” “你——”引玉瞳仁骤缩,此时风势迅猛,她根本捞不回木人,只能看着它跌向深处。 耳报神分明是算计好的,不光趁机迎向疾风,还用枝叶把这裂开的罅隙给堵死了。 它此生是第一次发这么多的枝,郁郁葱葱,足以成林。 引玉心道也好,擒这些枝还不是一样能擒住木人,可她手上墨汁刚甩出去,枝叶便嗖嗖声往下收。 每一根枝都跟泥鳅一样,在风里来回游荡,避得那叫一个敏捷。 转眼就被收了个完全,不余一叶,不留一枝。 “随它去。”莲升冷不丁开口。 引玉怔住,一愣神就更不知耳报神身在何处。 此山宽过两百里,高于千丈,一眼望不到边际,又怎知木人是被卷到了哪里。 引玉在崖边一个趔趄,踢得碎石无声坠落。 莲升以剑撑身步近,神色倒还是不慌不急,但眼里凝起了零星郁怅。她俯身下瞰,站立不动时,身上好像毫无异常。 “随它什么,随它消失?”引玉扭头,心底好像长了一根棱刺,企图捅穿她的五脏六腑。 她心里明白,灵命必会将坠下崖的东西全部吞了,耳报神就在风中,根本避不开。 “我好像知道它想做什么了。”莲升凝视深隙,抬剑朝底下指去,半边身费力支撑。 “什么。”引玉的灵台还是浑浑噩噩,不能轻易凝神,一凝神就能听见画中的吵闹。 她并未放弃,想起来那夜从医院出去,她不光在吕倍诚身上留了墨,在耳报神身上也留了。 既然是她的墨,便能供她使唤,只要耳报神此前没有设法撇去,她就能令墨汁渗进木头内里,操纵耳报神将之逮回。 就算耳报神真的撒娇,也不会轻易放过它。 莲升眼里那些因为五蕴而生的怒嗔痴,在弹指间荡然无存,虽然身在崖边,却好像遥不可及,正如那深固幽远而无人能达的小悟墟。 她本就是池中莲,超脱红尘,轮回不灭,此时虽然是人身,却如莲花般如如不动。 引玉还在找那滴墨,可不论她如何掐指和翻掌,那墨都好像化进了水里,不见了。 罅隙下山摇地动,灵命无疑是负隅顽抗,明知生路俱已断绝,却还要将众灵,乃至这小荒渚也拖入苦海。 莲升的心却是寂定的,是由里而外的寂定,绝非灵命那般惺惺作态。 “你可还记得,开车从观喜镇出来的时候,耳报神说过什么。”她说。 说的什么? 引玉过了数秒才回想起来,她曾让耳报神切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不料耳报神压根不过耳,也没长心。 耳报神分明是要让灵命吃它,它企图反将灵命夺舍! 世上正邪本就难分,一把剑在善人手中是救世之物,在贼寇手里却能成灭世刃,那夺舍古法亦然。 耳报神此生也算坎坷,邬冷松想拿它做而家仙,所以用夺舍之法跟观喜镇的人换。 它本该恨透邬冷松,恨夺舍入骨,不料自己反倒将此法拾掇了起来,争当那剑走偏锋的孤胆客。 其实就算耳报神不冒险尝试,灵命迟早也会毙命,只是其间免不了僵持。 引玉和莲升或许会和灵命僵持很久,整座小荒渚会连带着再添创伤,陷入更加惨淡的境地。 耳报神是见过世面的家仙,什么小家大家的,还不都是家,如今它一马当先去保大家。 它在小荒渚是吃了良多苦头,但它并非那小心眼的,哪会因为憎恶一些人,就把整片地壤都视为眼中钉。 更何况,这次如果能成,它下辈子指不定还能直接到慧水赤山当神仙。 毕竟它在白玉京,可是有靠山,有门道的! “任它。”莲升看向引玉,“如果它办到了,千万别枉费它一番心血。” 夺舍万灵,可谓是要与天地众生相抗,谈何容易,不过此时也是夺舍灵命的唯一机会了。 换命并非百利无害,不管换不换得成,换命双方都将负伤。而今灵命寿数大削,身魂虚弱,不择此时乘隙而入,更待何时? 引玉无话可说,如今她已彻底感知不到那滴墨所在,耳报神怕是已经……进了灵命的腹。 她抓住莲升的手,一言不发地看她,片刻决绝跃出,带着那绕身的画卷直降千丈! 这窄窄罅隙中沙石疾旋,就连城市中的什么铜铁废片也在其中,一不留神就会被刮个遍体鳞伤。 灵命的气息遽然而现,那气息本该非寒非灼,此刻陡生变故,一呼一吸都变得锐利凛烈,像是受心绪所扰。 牠表面故作的平静毁于一旦,气息一乱,疾旋的沙石铁片便更能伤人于无形。 牠饥不择食,却没料到此间还有生灵,还是对牠的灵台跃跃欲试的生灵。 这生灵有天净水相助,捣得牠魔气纷乱,灵台不安。 引玉俯身往下,循气息而去,轻易就见到了那变作男身的灵命。 灵命神色几变,就好像无嫌当时,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耳报神它…… 当真在试。 小小一只耳报,别说吞天之能,怕是连那能令风云变色的本事也没有。 它从观喜镇来,孑然一身,好在擅长苦中作乐,才没变成神挡杀神的恶鬼。 引玉看见灵命的神色时而变作死寂,时而震怒惶恐,时而又神气活现,就好像那壳子里足足有三个魂。 事实绝非如此,死寂是牠的伪装,震怒是牠的本心,而神气,出自耳报神。 去过慧水赤山的耳报神果真不一样,如果这一世它都不曾离开过小荒渚,没有淋过天净水,照不到瑞光,那它肯定在刚进灵命肚子的时候,就化作虚无了。 如今,它竟能和灵命争个高低,能在灵命灵台中占到一席之地。 何为天定,便是其中少了哪个一时半刻,都成不了如今的耳报神,这是因缘际会,是不可易变的天机。 何为胜天,即使是孑然而来,如今亦是眇眇之身,也能胜过身为众生万灵的灵命。 一瞬间,飞旋的沙全都停住不动,身在罅隙底下的灵命仰头上观,明明相貌未变,却好像换了一人。 引玉不能再犹豫,她不知道耳报神的魂能撑多久,或许多犹豫一秒,就会让耳报神的心血付诸东流。 她身侧画卷恰似白蛇,星驰电走般袭向灵命身躯,将灵命的脖颈和手脚全数缚住。 但在这一刻,她还是犹豫了,如今耳报神就在灵命的灵台中,她杀灵命,无疑是要将耳报神一并杀去。 眼前的“灵命”用从未有过的神情看她,饱含期许得意,少一分就是狐假虎威,多一分就是趾高气扬。 字还没刻,耳报神却好像不馋了,那被它放在心头第一的事,如今俨然排到第二。 它明明是想要的,可木头身都被吃得连渣都不剩了,字还能往哪刻? 灵命开合的嘴里,传出女孩儿干净纯粹的声音:“还要我教你不成,我教五门后辈合乎常理,教你怕是要折寿!” 引玉气息微滞,仰头道:“莲升,剑来——” 作者有话说: =3= 第220章 魆黑巉崖间, 一线光从顶上驰奔而下,鹤唳穿云裂石。 来的却不是鹤,而是流光溢彩的剑。 剑并非踽踽而来,是莲升拖着动弹不得的半边身, 在巅顶握着它俯身而下。 这一剑, 是罚罪之剑, 势必让灵命魂飞魄散! 金光越来越近,其上裹着滚烫业火, 火光刺目,似乎能焚天而焮地。 引玉眯起眼, 被近在咫尺的金光照得快要睁不开眼, 她猛朝“灵命”看去, 却见那双眼竟还是神气活现,好像不畏生死。 耳报神当真不怕么, 它见过无数生死, 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莲升用尽通身气力,她倒悬而来, 手中剑从灵命的天灵盖直直穿过,捅穿牠的灵台,贯入牠的脖颈,刺过牠的胸膛。 这时,耳报神那神气模样才终于有变,它的奕奕神采退散许多, 露出一些不舍。 只有不舍,就好像有愿望还没达成, 日子还未过够, 好生失落, 万分失落。 引玉心想,所以它其实还是想留下的。 耳边是歘的一声,毫不含糊。 灵命鲜血四溅,溅得莲升一张脸好像冷面修罗,她黑沉沉的花钿被染到发艳。她没有收手,继续将金剑往下送,直到剑身完全没入灵命的头颅。 顷刻间,灵命的神色急遽变幻,在变回寂定那面时,灵台爆裂开来,掀得站在一旁的引玉撞上裂石。 莲升长发飞洒,这才拔剑腾身。 剑尖完全出来的一刻,灵命颅上鲜血如柱,不住地喷涌。 灵命是众生万灵的化身,牠可以是一花一叶,可以是牛羊猪马,可以是鼠蛇,可以或女或男,也是某个素昧谋面的人。 此时灵台爆裂,牠的那些灵力魂力齐齐迸溅,由聚而散,重新归回天地。 引玉撞得后背发痛,堪堪稳住身,只见眼前有一片莹光飘拂而过,她微愣,赶在它消失前伸手去接,才知道这是灵命的灵台碎片。 那些被掩藏在数十年,乃至数百年前的事,随着这莹光化入她的心头。 她掌中冰冷,好像捧了一抔易化的雪。 这雪花莹光耀耀,却不刺目,正如刚由众生万灵凝聚而成的灵命,虽然无心无情,却是温和的。 灵命初到白玉京,便好像身带使命,牠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谁,单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牠本是非男非女,但在现身白玉京的一瞬,隐约看见一个清丽卓绝的身影。 那人身穿红裙,却不艳不妖,跣足而行,却不染浊秽。 刹那间,牠对自己的容貌有了主意,牠也穿红裙,红到好像脚踩业火,但也要坦坦荡荡,才能不沾邪气。 可牠出了仙辰匣,就再也见不到那个身影了,寻遍整座白玉京也找不着。 那人好像从未在天上存在过,无人提她,无人追随她,也无人缅怀她。 她是谁?不知。 灵命唯一清楚的是,牠是为接替而来,牠要进小悟墟,要将案牍上的所有事务处理妥当。 难是不难,只是牠对万事万物不能轻易有喜有憎,事事都得公正评判,牠看花只能是花,看叶只能是叶,多一分一毫的心绪,都能对牠产生莫大影响。 所以对牠而言,花草不重要,牛羊不重要,妖怪鬼神亦不重要,重要的只有那个结果。 万事万物都不重要了,白玉京又如何算得上重要?灵命不与白玉京的其他仙神结交,原因就在,芸芸众生在牠眼里不过是尘埃。 若非诞世时见到的那个身影,和身为众生万灵的职责,想必牠也不会留在这九天之上。 牠日日只做一事,便是处理公务,只惦念一景,便是初到世上时的惊鸿一瞥。 那个身影在牠心头久据不散,使得牠终日只以女身示人,偏偏—— 心底有个声音忽然苏醒,会和牠说话,那个声音叫牠莫要失之偏颇。 可是,何为有失偏颇,是因为只以女身示人么,还是因为心里只有那一惦念? 灵命不解,依旧不变不更,牠自知那一惦念令牠的心不再单一纯粹,或许会让牠的杂绪越来越多,让牠日后都不能公正地处理事务。 那个声音又说:“好,既然你择女,我便择男,你将日日背负我,用灵力滋养我,身上功德也将成我的养分,这是你欠我的。” 灵命盘坐不动,闭目说:“我刚来到世上,如何欠你。” 那声音说:“你猜你为什么是混沌之身,为什么亦正亦邪,可男可女?” 灵命答:“既然我是众生万灵,就不可有所偏倚,我即众生,众生皆我。” “你从仙辰匣来,把我的魂魄融在其中,你所谓的混沌,是因为有我,什么男女正邪,有一面原该是我的。”那个声音愤愤不平。 灵命睁眼,不动声色地提笔写字,心底声音过耳即忘,牠不予理会,也不在意。 写着写着,牠忽然想,牠没有见过小悟墟的原主,但或许,那人应该就是这副姿态,这般神情。 “你在效仿谁,你心中是不是已经起了魔念?” 塔刹前,纸页被风刮得哗哗掀动,灵命好像在自说自话:“执念渐深,心中才会生魔,我的不是魔念,亦非执念。” “你是,我和你共生一体,往后我身上的魔气越来越深,你又怎能一尘不缁?” 灵命迎着瑞光仰头看天,平心静气地说:“我和你不完全是同一人,我就是一尘不缁。” “心有魔念而不自知,还想不偏不倚?做梦。” 灵命整理好卷轴,起身要走,便见远处有人步近,那人除了满头乌发,周身白得离奇,似乎这才叫干净无垢。 牠本不会将白玉京上的万事万物放在心上,除了这一人。 从牠诞世起,牠总会无端端留意此人,似乎是在麇集万灵时,那人在牠的心头灌了一念。 灵命不懂世间情,所以不明白这一念是什么,却会用目光追随此人身影,会没来由地忍让纵容,会替她担责,和她说话。 牠平日可不会这般浪费口舌,就连脑海里的那个声音,牠也不想多加搭理。 “你又欠我了。”那个声音在牠耳边喋喋不休,“凭什么你我共体,偏偏要我看你所看,听你所听?” 灵命面色不改。 引玉从远处走来,浑身上下纤尘不染,比这小悟墟里的佛陀更像那万缘俱净的,偏偏她颦笑言辞五蕴全沾,活脱脱一浊俗满心的“妖祟”。 她目光扫向塔刹间的案台,说:“事务处理完了?今日办得还挺快,我上次说的事你意下如何,把问心斋空出来给我。” 灵命应声:“想要就拿,那问心斋我本也不用,外面池子的水倒是又干净又灵,竟然能把鲤鱼养得那般肥美。” 引玉但笑不语,全然不提问心斋的池子是怎么来的。她摆摆手,朝着问心斋的方向走,许是喝了酒,走起路一摇一晃,不太稳当。 独留灵命还在塔刹林中,灵命念了一句静心咒,是因为耳边还有声音在呶呶不休,让牠屡屡分心。 “自己的地方都能拱手让人,莫非除了我,还有别人在扰乱你的心?乱你心者,杀之不惜啊。” 灵命答不出来,牠根本不知道那个身影到底是谁。 “把你我的东西全部拿回来,谁都不许给。” 灵命安坐不动。 “你的就是我的,凭什么你要将我的所有物让给他人,就因为我离不开你?你欠我,你又欠我!” 灵命念起心经,但心经于牠毫无用处,因为牠淡视世间万物,也并非真真懂得和认同经中所言,不过是,在心里念了个响。 “你总是我行我素,全不管顾我的所思,你可别忘了,你诞世后能成这样,是因为吞了我。” “这是天命。”灵命终于应了一声。 “天命?那是天命让你在这做他人的替代吗,我和你可是一体的,你不管顾我,竟去管顾一个不知所谓的天。” 灵命已不想应声。 “你知道你替的是谁,为什么替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还在为这白玉京做牛做马,让我也受尽委屈!” 灵命被说中了,牠还真不知道,只隐隐猜到,牠替的应该是唤醒牠的那位,也应该是此间的原主。 是那身穿红裙,跣足而行的人。 “你欠我太多。” 亏欠吗,灵命目光放空,怎能说完全没有,可是又能如何弥补? 对于有魂而无形的人来说,要想新造一具躯,就得修行,福缘和灵力一到,躯自然就能修成。 “你在这慧水赤山身份尊贵,我也要做生来就尊贵的人,你有的,我一样也不能少,我要当那无上物。” “这并非我一人就能决定的。”灵命说。 “你我密不可分,世上无人能比我们亲密,你怎好看我落魄?” 灵命在这天上任职,就是不能有偏有倚,待外物是,待“自己”,自然也得是,于是牠应声说“好”。 那声音又说:“刚才那画卷成的仙,总是在这里出出入入,毫无规矩可言,怕是不清楚这地方烙的是谁的名,这样,你立一座石像,让这白玉京上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出,小悟墟由谁做主。” 灵命却不想破坏此地的一寸土,只想叫它保持原样。 “你连我的愿望都不愿实现,真是自私自利,什么胸怀天地,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 “我并非自私,也不是故作姿态。”灵命反驳。 那声音邪气十足,“如果让你效仿之人看到你这扒窃摸风的模样,你猜那人会怎么说?” “我不曾做过。”灵命闭眼。 “做而不认,是小人。”那声音蚩笑,“你信不信,明抢暗偷这等事有一就会有二,你以后会做的,一定不会少。” 灵命自求清静,说:“善恶本就是虚妄,如果盗亦有道,劫富而济贫,那算善业,还是恶业?” “算你欠我,你不问我而擅自决定,就是欠。” 后来灵命还是建了一座石像,牠自列缺公案而生,便也想用列缺公案的石料做像,只可惜天石太少,不得已做成中空,当作一修行的隐秘之地。 那段时日,引玉还是常到小悟墟,有时连招呼也不打,径直就往问心斋走。 灵命不气,唯牠心底的那个声音,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似乎牠又欠了“自己”良多。牠往问心斋走,见引玉在喂鱼,便坐在一边静静观望莲池。 引玉的身上总是有酒气,牠闻到时,心里说不上是喜欢还是憎恶。一个念头浮上胸腔,牠忽然问:“小悟墟的前主,会喜欢酒吗。” 引玉回头,促狭道:“你怎么不问,小悟墟有没有前主?” “从第一天入住此地起,我便想,小悟墟总不该一直是无主之地。”灵命说。 “有没有前主,前主好不好酒。”引玉侧卧在池边,手往水中捞,“都是天机,不可泄露。” 灵命便斗胆猜想,那位应该也是喜欢酒的,否则怎会任由此仙带着酒气随意进出,所以牠身上常携酒囊,只是在白玉京时不会显露,只在凡间会将那酒囊露出。 牠对记忆中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有着雏鸟破壳之初的向往,从始至终不曾变过。 可惜那身影消失得太过彻底,牠心里明白,或许此后都不会有机会遇见。 直到那一天,引玉托牠养在问心斋的莲,化出了人形。 那天仙辰匣有变,或许是因为那株莲生来就带业火,一来就有极深道行,灵命的一些职务被不声不响地划了过去。 灵命不怨不怒,但牠心头的声音百般嫌厌。 “凭什么我之物要被分走,你连这都守不住,还想欠我多少?” 欠,又是欠。 细数过去所欠,一时半刻还算不清楚。 灵命便去见了那株莲,在看见池中红裙时,牠略微一怔。 “怎么,觉得是扰乱你心绪的那个人回来了?你真是异想天开啊,有她在,这小悟墟还能有你我的位置?” 灵命心想也是,那个身影如果回来,牠便也该走了,但天道没叫牠走。 “快些,再快些,连后面来的莲花都修出身了,我的呢,我何时才能成那无上物?” “我要和你平起平坐,我要世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莫再欠我!” 不知道何时能成,但灵命觉得,应该是快了,因为牠越来越虚弱,身上的功德和灵力在不断流逝。 只是这些功德灵力远远不够,牠还得……再另寻一些。 “去别处找,你已经欠我太多,也太久。” 这另一面越是壮大,灵命身上的魔气也越明显,牠本就是越修越接近俗尘,在沾魔气后,恶念便发荣滋长,占据牠心。 牠会憎会怒了,也偶尔觉得哀戚,牠越是厌烦心底的那个声音,就越觉得亏欠,也越急不可待地想将它渡成佛。 牠的痛苦和恨无庸赘述,可不曾想,后来牠也成了自己的所憎所怨,牠诋毁邬嫌,折磨邬嫌,利用邬嫌,最后毁了邬嫌。 邬嫌可怜吗,是可怜的,可惜牠没有怜悯之心,不曾留意过旁人的喜怒,牠只有满心的憎怨和亏欠。 苍茫地壤下,灵命做蛇做鼠,做万灵,唯独做不成自己,好像自从诞世起,牠便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 牠死到临头,才终于发觉,凭什么说牠亏欠,牠就是亏欠?一直被掳掠的是牠,渐渐失去所有的也是牠,牠本该是……有别的路可以选的啊。 在小荒渚关拢的那刻,牠恶念滋长,铤而走险地赴至山巅,筑起石阵,刻下咒文,将那所谓的亏欠踏在脚底,此番要么夺回所有,要么同归于尽。 所以牠借天雷剖出背后婴童,对这和牠亲密无间的那面,施出了不曾想过的换命术。 这附牠而生的另一面,本就是孱孱一血肉,无牠,则无它。 深深罅隙中,灵命灵台碎片全数化开,牠的躯摇摇欲坠,已是万念近灭。 这一际,牠忽然想起现世之初的惦念,匆忙抬手,掌中是一只空空酒囊。 尘缘了却,灵命拼凑而成的身躯也彻底碎裂,变成一堆残肢残皮掉落在地。 作者有话说: =3= 第221章 杳杳灵命, 承天之意志,蕴于山川万物,泯灭于虚无。 就在这刹那,诸事尘埃落定, 三千世界如获解脱, 那些哀戚的、怵惕的、愠怒的和瞋恨的, 终于在盲风晦雨中找到离开的隘口,苦痛众生得以从哀哀现世中觅到一线生机。 被灵命吃下腹的草木花卉, 霎时全都喷涌开来,就连化进了灵命灵台的鬼魂, 在分开后也终于能凝聚成形, 一些残缺的, 得以和此前飞远的另一部分重归一体。 小荒渚的归小荒渚,慧水赤山的将归慧水赤山, 魂灵们沿着这狭窄深谷飞向天穹, 赴向自己原来的居所。 而灵命的残骨残肉上,嘭地长出碧草绿树, 有野花点缀其上,嫣然锦簇。 就好像落花,能化作养分滋补大地,由万灵聚集而成的灵命自然也是。 灵命的灵力和业如泉水般渗进泥里,远在观喜镇地下的业果得其养分,一时间猛长数寸, 硬生生将笼罩其上的业火金莲给撑裂了。 莲升有所感应,灵台倏忽一痛, 她立刻召回金莲, 凝视起眼前的锦簇花团, 久久没说话。 引玉看得一愣,忙不迭收回画卷,只见汇成灵命的万灵正从花草下徐徐逸出,而那些掳来的生息寿数也返本还原。 她弯腰拾起地上酒囊,在手上掂量一下,本是想递给莲升的,可莲升已经连剑都要握不住了。 刚才那一击,莲升用上了十成的灵力,就为了让灵命再无抵抗之机。 莲升手上金剑消散,连个撑身的玩意也没了,趔趄着就往旁边跌,差点跌倒在地,幸好挨上了裂石。 她半边身毫无知觉,提不起劲,脸上乏意尽显,这一撞壁,竟压根不觉得疼。 引玉匆忙去扶,从眉心勾出一缕墨气,不容拒绝地按向莲升前额。 可这寥寥墨气,如何补得了涸泽灵台。 莲升抓住她的手,淡声说:“别白费气力,不如等它自己复原。” “你真是狠得下心。”引玉此时才勉勉强强挤得出一句嗔怪的话,“我本是想叫你把剑丢给我,哪料你要自己出剑,当时要是有个好歹。” “没有好歹。”莲升出声打断,摇头说:“如今局势已定。” 局势已定,如果不是用上十成的灵力,或许还灭不了灵命。 这十成灵力,就算莲升不用,那引玉必也是要用的。 引玉如何能说莲升的不是,只能理屈词穷地指摘一句。她扶稳了莲升,才抬臂晃起手里的酒囊,说:“我刚才透过那灵台碎片,看见了灵命的旧事。” 拔剑时,莲升与灵命近在咫尺,自然也看得到,她却只是不咸不淡地朝酒囊睨去一眼,无甚说话的气力。 “你要么。”引玉拔开酒囊的塞子,凑近闻不到一丝酒气,里面干干净净,别说酒了,怕是别的茶水米汤,也不曾沾过。 或许灵命至死也没有尝过一滴酒,牠分外矛盾,仿佛是为了不让那红裙跣足的身影成为执念,所以固守在这一界限之外,从未想过逾越。 只是,牠止得住这一念,却止不住其他。 莲升哑声说:“留在这吧。” 引玉把塞子堵了回去,又问一遍:“当真不要?” “拿它作甚。”莲升眼中毫无波澜,“灵命属于天地,牠的东西当然也是。” 引玉慢腾腾松开莲升的胳膊,生怕她一松手,莲升又要跌。她五指分开,看莲升站得稳稳当当,才转身把酒囊放到花团上,说:“也好,此地就当是牠的冢了。” “耳报神何在。”莲升看向萋萋花草。 引玉也在找,在放下酒囊后,她便翻起花草,拨得花枝野草乱成一团,拨得有所乱,心就有多急。 既然万千魂魄和那些阳寿阴寿都能得到解脱,那耳报神呢。 难道夺舍后入主灵命灵台的耳报神,真的被连带着杀死了?这未免太不公正。 出剑的是莲升,莲升又怎能心止如水。她敛目轻叹,看引玉翻了良久也翻不出究竟,只能按捺喉头酸楚,虚弱无力地说:“先去复原小荒渚的山川和城市,早点把众人放出画。” 引玉还在定定地看着骨血上的草木花,无法接受那一次对视竟是她和耳报神的最后一面。 她恍恍惚惚地想,身边人来来去去,她什么都想抓住,终归是什么也抓不住。 如果可以,她想在这巉崖下待久一些,可这是耳报神的心血,耳报神付出一切,正是不想小荒渚再多上分秒的苦痛。 走么,那必定是要走的。 引玉心中怅惘难消,甩出画卷说:“灵命并非真的亏欠牠那另一面,不过我如今,倒是真的欠了耳报神。” 欠刻字,还有其他良多。 “因果相倚,总归……”莲升微顿,道出的字音不再干脆利落,连自己也说服不得,“会有偿还的机会。” 引玉还在猛翻花草,她多想把耳报神的木头身捡回来,只可惜,属于耳报神的那部分已经完全消失了,就算找得回来,也全成木屑。 莲升费劲抬臂,将双眼遮起好一阵,才睁开说:“字没刻成,它喜欢的花裙和鞋,也还没给它做。” 半晌,她自说自话:“罢了,记着它,不忘则能常在。” 引玉吹开掌上的草屑,费了如山的心力,才终于能转身移开目光,“那就走吧。” “还盼天地常安,此后再无磨难。”莲升缓上片刻,终于回复了些许灵力,能支撑她把控住麻木的半边身。 两人正要走,身后忽然簌簌响,好像有东西从苍翠草木间钻了出来。 引玉诧异扭头,余光瞥见一粒黑沉沉的玩意,那玩意还不及尾指大,她料想是什么小小爬虫,便没理会。 只是心里想,这草木才长出来,竟就生虫了?生机可谓强劲。 不料,一个声音传至耳畔。 “怎的,又想弃我老人家不顾?我为你们舍生忘死,痛得死去活来,你们不捡我就算了,竟还想一脚踩上来?我看你左脚刚刚挪了一寸,就是想踩我对不对?哼,是我一腔真心付诸东流,白白痛了那么久。” 这一通言辞,跟爆竹一样,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不是耳报神还能是谁? 引玉蓦地低头,才知脚边不是爬虫,而是一粒……种。 那会发芽抽枝的木头人,竟然变成了一粒种子。 就这瞬息,莲升心头骤热,当即低头去寻,耳边话当真像极爆竹,驱得她心上雾霾尽散,就连麻木的半边身,也好像重拾生机。 引玉赶忙弯腰,小心将种子捡到掌中,明明此物只有小小一粒,捧起时,却能感受到里面有净水在流淌。 净水就在其中,它包容万物,蕴有充沛灵力,寂定而澎湃,平静而强大。 “终于知道捡我起来了,我如今没手没脚,若非感受得到你们二人所在,说不定连你们走了都不知道。”耳报神哼哼唧唧,“如今老人家我也算是大人物了,你们可得好好把我供起来,字就先不用刻了,我如今好像身量小小,料你们也刻不下字。” “是净水保你性命?”引玉五指收拢,唯恐有风刮过,把这小小一粒种给吹跑。 耳报神嘟囔:“我不知道啊,我本来都豁出去了,哪知将死一刻,之前吸进木头的净水忽然涌出来将我裹住,我在水里悬浮不定,还以为又被丢进那莲池幻境了。” “原来是净水。”莲升了然,她深谙净水玄妙,顿时疑虑全消,心头只余温热,“它助你抽枝长叶,有枝叶在,它还能借机隐藏其中,和你浑然一体,必要时保你性命。” “原来这枝叶当真是好东西,我日后再不嫌它了,它爱抽枝就抽枝,爱开花就开花。”耳报神好了伤疤就忘痛,如今得意非凡,让人想安慰也无从安慰。 它转念又说:“你们说,这算不算我的独门绝技,净水得是我的法器吧。” 引玉欣然,她想到耳报神附在灵命身上时的一双神色十足的眼,总觉得耳报神如果能有活躯,一双眼定也是灵动机敏的。 她感受掌中净水流淌,心中怅惘完全退散,哄小孩一般,说:“既然是你的,怎么会不算。” 莲升看着引玉握紧的手,绷紧的身心渐渐松开,仰头说:“我去复原小荒渚,你把他们放出画。” 引玉揽上莲升腰身,腾身而起,说:“费劲的事还是我来做,看你这半身不遂的,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养好。” 莲升这时也不装模作样硬撑了,露出几分羸弱,“总能好起来。” “我等不了那么久啊。”引玉迎着莲升的耳说话。 莲升一瞬就明白这弦外之音,花钿颜色红而愈红,少倾才说:“你真是……” “你不想?”引玉快言快语,笑得堂堂皇皇,“我可是天天想。” 莲升岂能否认,不过是淡哂以对,满腹的话都写在了脸上,让人一眼就能看出。 她的花钿好艳,和引玉好生般配,都是坦坦荡荡。 这千丈罅隙,俯冲而下时倒是轻易,腾身直上却万般难。 引玉招画卷托身,有如扶风而行,刚一侧目就看到那赤艳花钿,满心欢喜根本藏不住,立刻就亲上了前。 她好喜欢莲升,喜欢莲升的清净心,和那款款情。 上到巅顶,又见朔雪飞扬,寒风凛冽。 此前那一劈,让山巅的石阵完全倾塌,那些红绳铃铛和木头,已全部坠到了谷底。 莲升独自站在空旷处,只手一拂,山峰颤颤合起,什么碎骨破皮,还是花草树木,转眼便全被埋没。 她再一翻掌,令小荒渚塔刹略微打开,让那些属于慧水赤山的游魂能找到回家路。 顿时云开见月,甚至还有瑞光穿过虚空,遥遥照耀此间。 空旷天地中,钟声当啷响起,似为醒世而来。 不愧是和天道离得最近的仙辰匣,莲升忽然怔住,如受感召地仰起头,诧异道:“天诏来了。” 引玉跟着抬头,见到一物从天上徐徐落下,其上裹着瑞光,恰似天火陨落。 莲升抬臂去接,手里天诏好像有千吨重,捧卷的手青筋微显。她盯了一阵才展开,打开后,神色有如急降寒渊之底,全是凉意。 只单看莲升一眼,引玉便心觉不安,急不可耐地上前一观,当即也愣在原地。 灵命的罪罚结束,属于她们二人的也该降临。引玉早料到会有天惩,但不曾想过,天惩竟是这样—— 有时有限,她们将分道数百成千年,在时限内死生不能见。 天道要令引玉重返慧水赤山接管白玉京,又让莲升固守此地,何时能将那业果彻底洗净,何时才能离开小荒渚。 照如今那趋势看,要将业果洗净,得耗上千年不止! 身在白雪茫茫的山巅,直到此刻,引玉才觉得寒意直灌心口,冻得她动弹不得,她不恨天道无情,只觉得造化弄人。 好只好在,她不用去承数不尽的劫雷,莲升也不用伤上加伤,不过是……要再等上一段漫漫时日。 被捂在掌心的耳报神本就看不见事物,如今连两人声音也听不到,更觉得忐忑,嘟囔道:“你们又在用心声说悄悄话呐?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反正我如今也看不到你们眉来眼去,你们尽管说,不然我老人家还怪寂寞。” 引玉一言不发,用力地摩挲天诏上的一道印痕,印痕是白玉京天门的模样,等它彻底消失,两人也该分开。 如何能舍,这叫她如何能舍?她定定盯起莲升,一眼也不愿少看。 “怎的,都哑巴了?”耳报神又说。 引玉好不容易才道出几个颤颤字音,“我要走了。” 耳报神大喇喇地说:“上哪去啊,带我。” “我倒是想。”引玉越摩挲,那印痕越淡,活像是被她擦淡的,“天要我走。” 耳报神不声不气,全未料到。 少倾,莲升卷起天诏,抬起唯一能动的那只手,覆上引玉面颊。她平静的眼中,头回掀起这样的骇浪惊涛,满心情思成就她眼里的粼粼波光。 “无妨,千年就千年,天地壮阔,我与你同在。”她说。 过了半刻不止,引玉释怀地笑了,仰头亲上莲升的花钿,说:“我等你回慧水赤山,多久都等,我百年等过,七世也等过,区区千年,不过一弹指。” 莲升回吻在引玉唇边,眷眷不舍,抵死流连。 引玉恨不得亲得再深些、再久些,可天诏上的印痕就要消失,她不得不推开莲升,猛将环身的画卷甩至五尺长。 此画还在延展,它迎天而上,遮空蔽日,要将天涯海角也笼罩在下。 卷上莹光与月色交辉,恰似浓夜远走,而晨曦将至。 灵力从画里倾泻而下,比洪流更湍更急,却不是要毁天灭地,而是要将遍地狼藉全部复原。 不过片刻,万事万物归回原样,就好像这一场风浪从未发生。 皎皎画卷陡然一荡,亿万生灵从中飘落,有如蒲英纷扬,被风送到了他们理应待着的地方。 恰也就像这俗尘众生,聚又散,散又聚。 就这瞬间,天诏上的印痕彻底消失,而这诏书也在莲升手中化作金光消散! 莲升抓它不住,定定看向引玉,却见引玉也好像那轻飘的蒲英,被瑞光卷至天穹。 也抓不住。 远远的,她听见引玉问:“莲升,你可有心愿?” 莲升来不及应声,眼里的身影已彻底淡出,她定定仰头,良久才动了唇。 “愿你平安喜乐。” 作者有话说: =3= 第222章 来时是双, 走时踽踽。 莲升俯身下瞰,只见山底的万家灯火好像那明媚长河,山川伤痕已然不在。 谁也不知道这夜发生了什么,于众生万灵而言, 似乎只是打了个盹, 浑浑噩噩地做了一场想不起来的梦。 属于小荒渚的劫已经结束, 而属于她的,似乎才刚刚开始。 莲升走前又举目望天, 这皑皑山巅近可摘星,可哪里还瞧得见引玉的踪影, 她心尖上的人, 大抵已经到慧水赤山了。 她正要走, 脚边传来声音,竟然是耳报神。 “人都走啦?怎么没声了, 我这是在哪呢。” 莲升低头才知, 原来引玉把耳报神遗在这了,地上那小小一粒种就粘在雪上, 差点被风吹跑。她弯腰捡起,说:“在呢,她回白玉京了,你跟我回鱼家。” 耳报神听她语气冷淡,莫名琢磨出了几分心灰意冷,那股消沉劲, 比它不久前用来堵住深沟的枝还要繁茂。 它嫌厌的话一句也说不出,虽说它在这东西里什么也看不清, 但一对耳还算好使的, 什么分别和千年的, 它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千年乍一说起,也就短短两个字,其实是数十万个日夜,是凡人的百世不止。 能挨过千年,寻常人也能成神成圣了。 良久,耳报神才在种子里说:“哎呀,这不是还有我么,我如今又到哪去了,刚刚脑子哐当一下,好像撞着地了。” “在我手里。”莲升拖着麻木的半边身,迎风从万仞之巅一跃而下,额前花钿淡去,身上那白裳红裙也随之变换,又换回小荒渚寻寻常常的装束。 “现在就要回鱼家么。”耳报神生怕莲升寂寞,反正自己在这黑漆漆的天地里也无趣,干脆继续说话,“要不在外面吹吹风,你给我讲讲那慧水赤山的趣事呗,我以后指定是能成仙的,总不能到了那边还不明不白。” 莲升略微张开五指,倒是能在这粒种上看到若有若无的仙命。 仙命很淡,显然还未成。 听不到应话,耳报神又说:“算了算了,省得你一不留神,又泄露什么天机。要不你同我讲讲近些年小荒渚的事也成,可怜我刚学会用那些先进玩意,一双眼就看不见了,也不知道下次睁眼,外面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业果上的业障,是清清楚楚能看到的,如果用业火慢慢净化,的确要耗上千年。 但种子何时发芽,会变作什么东西,耳报神何时才能脱离其中,还真没个定数。 “慧水赤山的事,一时半刻说不完,小荒渚的无甚稀奇。”莲升收拢五指。 事情还没办完,她自然不回鱼家,而是摇身先到了观喜镇的地下,得先看看业果状况,再把…… 引玉留下的残画带回去。 地下劈斫的痕迹还在,一眼就能看到那枚比原先大了一圈的业果,业果上业障更浓,其色更黑,也更吵闹。 在那边上,一幅画卷曲着落在地上,因为里外三层皆毁,此画又成了平平整整的一张纸。 唯一相同的是,笼罩在真假业果上的金莲俱已不在,一朵被刺碎,一朵被撑裂。 莲升远远观望,重新施出业火金莲,将那枚业果遮得严严实实,才将残画拾起,揽入怀中。 好在薄薄一张纸,再怎么也压不出折痕,不然她就只能小心地捧着了。 耳报神被放进兜里,自己毫无察觉,还在说:“你要是有别的事要做,也不用一直把我捧在掌心,那多不好意思,虽说我如今身量小,应该碍不着你。” 莲升轻抚画边裂痕,心里想,引玉回到白玉京也好,有那瑞光在,也不愁灵台会一直疼。 她转身说:“你在兜里,碍不着。” 耳报神欲言又止,不愿承认自己自作多情,别别扭扭地说:“行了,知道你这人机灵,忙别的事也不忘照看我,我如今别的都还好,就是闷得慌。” “等会就回去了,给你放点歌听听。”莲升卷起残画,倏然一顿。 她忽然想到,引玉的真身一角还在小荒渚,那是不是能凭借此物随意穿行,而她是不是就能回慧水赤山了。 只是…… 她仰头看向高处,如今想必天道还在看着,这等忤逆之事,万不可明目张胆地做。 “你说的对,幸好我还能听听歌,近些年的歌有点意思,花样多。”耳报神苦中作乐,脑筋一转,又说:“诶你说,我是不是还能听听剧,虽然看不见,但我能靠脑子想啊。” 莲升收好了残卷,转身说:“回去把电视打开,让你听着试试。” “让那几只纸傀安分点,别随随便便把我电视切了。”耳报神轻哼。 此时已近黎明,等那些被偷了寿的人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身子健朗了许多,如同大病得愈。而那些因为被偷走了皮肉,而附带着连运势也变差的人,也好像运气归身。 两际海…… 莲升想起两际海,便俯身潜入了阴曹,只见塔里塔外鬼魂众多,那些被灵命吃下去的鬼,显然全被吐出来了。 没想到此前的判官上任还没多久,如今又换了一换,使得冥塔上的刻字跟着也变了。 这位新来的看似精明又正直,挥手便令众阴兵各归其位,不论谁问起这几日的事,都说天机不可泄露。 她不知道肇祸的是谁,也不知灾祸因谁得平,只清楚此事不宜多说,她既坐上此位,就得认真做事,不得马虎。 冥塔外的鬼都在说,这新来的比之前那位能干,前一位在两际海遭劫时,竟然不声不响,只会往桌案下躲。 判官正在处理公务,忽然察觉楼下有声,皱眉问:“何人在此。” 莲升现身,从塔下拾级而上,一言不发地睨向判官座下之椅。她隐约能嗅到无嫌留在此间的气息,气息极淡,已经快要消失。 她身上灵力威压一点不遮,身上好像叠了两个影,身是小荒渚的装束,魂却是红裙跣足,清净不可欺。 判官怔住,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一时分不清这是两人重叠,还是人有两面。 “判官可好?”莲升直视她。 判官上任后毫不含糊,飞快理清了凡间诸事,知道此人正是鱼家家主,但或许……又不单是鱼家家主。 她心思缜密,隐隐猜到一些,便答:“多谢,两际海好,我便是好。” 莲升颔首,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叫住了。 判官从堆积如山的簿册中,抽出了一本冥簿,递出去说:“此事我本也是要说给五门知的,既然你在,便予你一看。” 莲升伸手去接,翻开才知,这是柳家失踪千金的命簿。 按理说,判官不该干涉活人命理,此前柳家苦苦找寻,也曾问过前两任判官,但之前的判官从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你嘴上说不能泄露天机,如今却在做这等事。”莲升翻到后面,已明白柳佃粥如今身在何处。 那是偏远地区的福利院,小孩命途坎坷,自幼被拐卖,因脾性古怪,且又有眼疾,所以屡遭嫌弃,几经周折,幸好被福利院收留了。 判官说:“她终归是要回到柳家的,我此举只是令她走得更顺遂一些,五门为两际海付出良多,此事我万万不能坐视不理。” 莲升还回冥簿,说:“多谢。” 判官抬臂指向远处,“那些字能消得去么?” 莲升看了过去,才知是“所求必得”四字,这些字并没有跟着灵命一起消失。她手臂半抬,壁上的字倏忽间化作金光消散,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判官心下微惊,却也在意料之中,起身后久不能言。 那些金光汇入莲升掌心,被她捏成了金莲一朵。 明明在壁上时,字占了半壁不止,但被捏成金莲后,竟不足巴掌大。 莲升朝案前走去,将金莲放在那玄金冥卷上,说:“此物予你,这是善物,无需惊慌忌怕。你了却柳家的心愿,还盼你所求也能得证。” 判官低头打量,透过这熠熠金光,似乎能看到那遥不可及的世外之境。 世外或许也是这般金光灿灿,却不刺目,不会令人觉得灼燎难忍。走在其中,定如仙人抚顶,什么烦恼忧愁,转瞬就能全部忘却。 “定会妥善保存。”判官许诺。 莲升离开两际海,带着耳报神的种子回到鱼家,宅子又是灯火通明,纸傀的影子映在窗上,一个个手舞足蹈,全然不知凡间苦忧。 开门进去,纸傀们纷纷扭头,好像有灵有智,只除了不能说话。 电视开着,声音放得巨大无比,所幸边上没有别户人家,否则定会有人前来敲门。 而鱼素菡在楼上竟也不嫌吵,她自幼就是这么过的,房子一旦安静下来,她还会觉得心慌。 听见电视的声音,耳报神也便知道到鱼家了,乐颠颠地说:“行了,就把我放在这吧,不必管我,这些纸傀总不会把我吃了。” 莲升将它放在桌上,还取了张桌垫给它枕着,省得它又这嫌那嫌。 楼上,鱼素菡小心翼翼开门,从屋里探出头叫了一声“姐姐”。 檬檬就在鱼素菡腿边,一副邀功的模样,嘴咧着,尾巴摇得也够欢,说不定鱼素菡就是被它给叫醒的。 “你忙完回来了?”鱼素菡揉起惺忪睡眼,看向莲升身边,又看向紧闭的屋门,竟没能看到引玉的身影,而那木头人也不知所踪。 她愣愣打量,半个字没问,脸上却全是茫然之色。 “忙完了,木人在,但它变了模样,没法和你玩了。”莲升慢步上楼,抬手往鱼素菡的发顶轻拍。 鱼素菡还在朝莲升身后看,把怀里娃娃都快掐变样了。 莲升怎会不明白,她垂视鱼素菡,身上乏意一展无遗,语气无甚起伏,“她回家了,平时你也不主动喊她,这会儿倒是念上了?” 鱼素菡喔了一声,被唬弄过去了,还在揉眼,说:“那她什么时候再来。” 莲升沉默了少倾才说:“等你长大一些。” 这说法太笼统,就连鱼素菡这样的小孩也不会轻易相信,她瞪着眼讷讷说:“长多大,你们……吵架啦?” “不是,是有些事情要办。”莲升话止于此,“睡去吧。” 鱼素菡转身进屋,门关得只剩下一道黑漆漆的缝时,还在直勾勾地看着莲升。 莲升握住门把,直接把那道缝关上了,转身说:“一觉起来,教你种花。” 楼下大厅,耳报神幽幽说了一句:“水培吧,泥太脏了,我身上倒是不难受,但心里会难受。” 莲升淡淡一嗤,没理它,拖着死木一样的半边身进了屋,屋中只她一人,却有引玉留下的痕迹。 枕上的皱褶,换下后随意撘在沙发上的睡裙,杯中余下的水。 林林总总全是引玉留下的。 莲升寂寞,可看到这些,却又不觉得万分寂寞了,她开始后悔,悔在当年的画还是没能要回来,说好的花也还没动笔。 千年之久,到时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这刻,她又想起引玉画业果的残纸,便纤悉不苟地取了出来。 画纸虽残,好在上边墨迹全消,纸面盈盈如玉。 没有轴杆,莲升亲自装上,裱好再挂到墙上。画上无物,但她心怀万千,形形色色全是引玉。 等到把画挂好,莲升彻彻底底支撑不住,身一歪便倒向床沿,困意劈头盖脸袭来,一弹指顷便失去意识。 恍惚中,有人在耳边喃语。 “莲升。” “莲升。” 莲升蓦地睁眼,定神寻觅,才知道声音是从画里传出来的。她半边身僵硬,连坐起身都困难,忍了个满头大汗,终于走到残卷面前。 “莲升,入画来。” 窗外天际冥冥,莲升转头看了片刻,还是昧着天道穿入画中,一眨眼间,才知画中有变。 画卷将两界勾连,一半是小荒渚,一半是慧水赤山。 钢筋水泥筑成的大楼拔地倚天,一边却是荧煌夺目的池馆水榭,就好比时空打乱,古今难分。 神工天巧的白玉京中传来渺渺仙音,听着好像众仙归位,九霄之上重获生机。 就在那界限分明之处,引玉负手而立,如释重负地笑了,说:“莲升,想不想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223章 如何叫她不想。 莲升定定看着天宫中那眉语目笑的人, 隐约能猜到,引玉为什么只站在界线里面,而不再往前多迈一步。 大抵是,过不来。 引玉不提界线, 侧身便指向远处, 说:“莲升, 你看。” 那列缺公案上,高塔直插云霄, 竟真的有瑞鸟俯飞落地,摇身就变作彩裙翩跹的仙。 再看那白玉门, 门上虽然不见猫儿仙, 其下却有腰挂镇邪葫芦的仙人结伴穿过, 三三两两,人人默而不言, 但心照不宣。 “都回来了?”莲升知道天道并非无情, 当时它将众仙魂魄齐齐收回,定非徒劳之举, 不过如今亲眼看见,她还是深感惊异。 引玉颔首,转身打量另外半幅画中的高楼大厦,“如今这一个个的仙都回来了,像不像白玉京刚刚初成的时候?” 莲升哑声说“像”。 当时十二楼五城空空荡荡,是仙神们挨个诞世, 除了其中一处,其他空楼逐一填满, 才成就了后来的慧水赤山。 “他们可还记得当时之事?”莲升的目光, 紧随众人身影而动。 引玉笑着反问:“小荒渚的人, 可还记得夜里的事?” “是大梦一场,浑浑噩噩,不明所以。”莲升猜是画卷的莹光所致。 引玉还是负着双臂,欣然自得地说:“我做事细致入微,总不会让他们记得这段时日的诡事,否则就算祸难了结,小荒渚也不得安宁。” 她眼梢一挑,看向天,“天道可没我细心,就算众仙不提当日杀伐,我也看得出来,他们应当是记得的。” 所以他们才露出那般心照不宣的神色,莲升了然。 “也好。”引玉洒脱,不溺于这半分的不如意,说:“当是警醒众仙,莫再走上错路。” “否极泰来,不必忧愁。”莲升看到如今的白玉京太平无事,心也便安稳下来,“我不在,以后只能你来当那断罪者,你要是不想沾污浊,便从小悟墟里挑一人扛剑。” “可别。”引玉笑了,“省得旁人说我压榨你小悟墟。” “谁敢说。”莲升皱眉。 引玉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轻嘘一声,飞快从画里出来,三两下便把挂在清风台上的画卷收好了。 画卷一收,莲升那边不光看不见人影,还连玉瓦冰檐也看不到了,眼前变作白茫茫一片,好像被擦个干净。 好在,另一侧的景象是没了,声音还在。 众仙步近,在经过引玉时,纷纷停步拱手,恭敬地说:“上神。” 引玉晃起手上的酒壶,这酒也不知是她从哪里拿来的,酒液在壶中咕咚响。她懒声说:“这次剩的不多了,下回再请你们喝。” 有仙说:“上神可别忘了!” “不会忘。”引玉装作醉醺醺,“这是凡酒,烈得很,一般人我还不愿意给呢。” “凡酒!”另一仙惊呼,“那可得小心些,别让那位抓着了。” “她啊。”引玉漫不经心地晃着酒壶,轻轻哂了一声,“不会被她发现,你们得有好长一段时日见不到她,偷着乐就成,违逆天规的事,可万万不要做。” “怎敢!”众仙随即沉默了少倾,全然不问莲升去了哪里,又该是几时回来。 一仙说:“我等定会安安分分,直到莲仙归来。” 他们果然不是重获新生,那些幻象和厮杀,以及过往的种种全部记得,但无人提及,人人守口如瓶。 就好像“泽芝上神”离开之后,关乎她的一切尽数沉寂,成了不可泄露的天机。 引玉摆手离开,这醉相其实也不全是装出来的,她好一段时日没有大喝特喝,如今单是喝上几口便晃晃悠悠,刚才在画里要不是背着手一个劲掐手心,她未必能站得稳。 离开清风台后,她带着满身酒气进了小悟墟,差些撞上当年那位小沙弥。 死在厮杀中的众仙全部归来,而在那之前因屠戮寂灭的佛陀自然也回来了。 他们身上了无伤痕,灵台却记得当时祸患,祸并非引玉而起,他们也深受幻象折磨,将引玉视作了魔头。 小沙弥跟在两面佛身边,两人见状停步,都定定看着她不作声。 引玉食指往唇前一抵,悠悠说:“塔刹林里长了一株桃树,莫去扰她,就任她在那。” 小沙弥和两面佛双掌合十,两面佛倒是诚诚恳恳,收敛着神色真挚垂头,沙弥却探头张望,似乎十分好奇。 引玉弯腰看他,“是我身上沾什么脏东西了?怎么这样看我。” 小沙弥斗胆问:“敢问画仙,此行路途漫漫,所求可有证得?” 引玉轻拍怀中画卷,意味深长地说:“都在画中。” 沙弥听不明白,却还是道了一声“恭喜画仙”。 塔刹林中铃铎摇动,死去的禅意渐渐复苏,一切重归宁静,而那耸入云天的石像已被毁去,被重新砌成了石台一座,只是座上空空,似乎还有东西没来得及放置。 引玉投去一眼,转身就往问心斋走,那石台是她亲自砌的,就为了等莲升回来。 如今列缺公案已经被高塔占去,可不就得另寻个地方放置仙辰匣,她看来看去,觉得塔刹林里的那一处最为适合。 走到问心斋,引玉重新展开画卷,推门说:“再过段时日,不光是‘泽芝上神’,怕是就连你莲仙,也会被众仙遗忘,你可得……早些回来。” 画里传出声音,“你记得不就够了?” 引玉环视一圈,直接把画挂到壁上,挂的是正对床榻的那一面。挂好了,她径自往榻上一卧,托起下颌说:“莲升,你猜我把画挂在哪了,挂的又是哪一幅。” 画里的人久久没有应声。 引玉垂眼,乌黑长发从床榻边沿垂落,身上非黑即白,却明晃晃地写着“欲”这一字。 她慢声慢气地说:“我去了晦雪天一趟,那里如今春色正好,谢聆在地下有意识,让厉坛上长遍了花草,很是鲜活。” “酒是晦雪天的酒?” 当年观画者,今成画中人。 引玉不入画,却也能想象到,画里站在冰冷广厦间的莲升该是何种姿态。 该是傲然独立,法身不动,而灵知不昧。 “闻安客栈的酒就剩这么一点了,下回去芙蓉浦讨。”引玉把索要一事,说得何其心安理得。 “好喝也少喝些。”画中人微顿,“你说的画……” 引玉酒意上头,慵倦满身地说:“是你想要的那幅,我去晦雪天一趟,才想起这事,还重新给闻安客栈画了一幅。” 画中人沉默良久,心花骤放。 引玉笑了,全然是此间主人,硬将问心斋躺出了不清不净的尘俗气,说:“不过,你还得尽快回来,才碰得到摸得到。” 画中人得偿所愿地淡笑了一声,画是没到她手里,但到了她的故居。 “我也想尽快,我会设法尽快。” 引玉眼底笑意微敛,这哪是想快就能快的。 “你如今如何。”画中人问。 引玉双臂一展,姿态舒舒坦坦,“极好。” 看着的确是好了许多,她灵台的痛想必完全隐没,真身裂痕也几乎愈合,在白玉京还能来去自如,岂会算不上畅快。 莲升在画里看得清清楚楚,只可惜离得远了一些,碰不着。 “明珰,我过不去。”她忽然叹息。 是过不去,否则引玉又怎会只是进画喊她一声。 榻上的仙神色微黯,步入画中,和莲升咫尺而对,却只能干看着,连一丝温度也感受不到。 画中天地割裂,一是纷华靡丽的金属饰面,一是冰和玉雕成的无浊圣地,日夜相撞,泾渭分明。 “我试过了。”引玉抬掌覆上看不见的屏障,“还以为能借画把你悄悄渡过来,没想到天道早有预料,迫得你我只能隔岸相见,好在是在画里,画中真假难辨,它罚不了我们。” 莲升淡声:“天罚哪是能轻易躲过的,如果可以,世间众人又何须东躲西藏,战战兢兢。” 她抬起手,掌心和引玉对上,不能紧扣,那便相贴,又说:“不能取巧也无妨,能见到已经是万幸。” 引玉凑近看莲升,见莲升还是僵着半边身不动,终于看出端倪。她赶紧招来瑞光,可惜瑞光也穿不过画,往那无形屏障上一撞,又汇回天上去了。 “我身上也没多痛,过段时日就会好,急不得。”莲升不慌不忙,淡淡说:“白玉京除了诸仙归来,还有什么喜事?” 引玉无计可施,哪好说莲升故意岔开话题,手一收,转而把脸贴了上去,就好像莲升在无隔无阂地抚着她,说:“喜事,那可就多着了,你猜白玉京来了谁。” “谁?”莲升目不转睛,“那碧根莱菔么。” 引玉笑得眼一弯,“不错,是她,她到天上时还是那白玉萝卜的模样,好在受瑞光一照,便化出了人形,不用再戴那髑髅胡乱修行了,只是她还有些拘谨,不像在云锁木泽的时候,还能乐颠颠的。” 莲升能想象得到,淡笑问:“她的人形是什么样?” “小姑娘的样子,怪机灵的。”引玉微作停顿,又说:“单看面容,年纪似乎与归月的人形相仿。” 莲升不问归月如何,或许得等到她回到慧水赤山的那日,归月才能重归仙位,这何尝不是一种缘。 思索片刻,她又说:“便容阮桃在小悟墟待着,夜以继日,或许她也能修成仙身。” “我都交代了,只是如今你不在,仙辰匣也不在,后来者哪知道什么叫仙辰匣匣首,往后我在这白玉京还有没有一席之地,可就不清楚了。”引玉噙笑抱怨,下颌一抬,眼波便慢悠悠地荡了过去,“你可快些回来吧。” 莲升想揽她入怀,想亲她,却只能把情和欲一通按捺,忍了个花钿尽显,绮丽艳绝。 引玉又说:“说起来,祥乐寺的扫地僧也到天上了,他撞见我时一脸错愕,在天门进进出出,以为自己走错了地,后来又说早料到你我并非凡尘人士,才知道自己是登仙了。” “他本也是积了功德的。”莲升说。 不想提旁人了,引玉看莲升不知不觉地露了花钿,便笑得越发肆意。她是不想叫莲升站着受累的,可好不容易能隔着画见着,也不愿立刻将莲升放回去。 “怎么。”莲升看着她。 引玉翻掌变出一杆笔,兴味十足地说:“上回说要教你画花,择日不如撞日,你来说我来画,你说画在哪里好?” 莲升在看见问心斋时,心中浮起了少许禅意,这点禅意禁不起折腾,在这顷刻便碎了个完全。她欲言却止,牢牢按捺的欲已近要冲破囚笼,占据灵台。 引玉退开一些,指着自己脖颈问:“你上次说的是这,还是这?” 莲升眸中渴念如潮水滚滚,她抬手指去,“这处。” “先画什么。”引玉腕子一抖,干净的毫尖便渗出墨。 “画瓣,画萼,再画蕊。”莲升的目光一毫不移。 引玉如照镜子,明明眼中看不到,落笔却一点不见有错,一边问:“瓣要什么色,画含苞待放,还是招展怒盛。” “要艳红,要盛放。”莲升说。 引玉一笔成一瓣,素净侧颈上绯色分明,像打翻了染料,果真是先画的花瓣,才画花萼,最后画了蕊,和她平日作画的习惯完全不同。 莲升将她的每一笔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每添一笔,便是在她心尖上多添一斛欲。 画完的一刻,引玉抛开画笔,衣衫微敞着,省得沾上未干的墨迹,笑得闲闲散散地说:“和你心里想的有差么。” “无差。”莲升伸手想碰,却不能再近一寸。 引玉把长发揽到另一边,挨在无色无形的屏障上一动不动,把无意沾在指尖的墨舔进嘴里,说:“墨迹一干,洗都洗不掉,你我的关系也会更加引人起疑。” “无须去藏。”莲升坦坦荡荡。 引玉还是不舍,绵绵目光不愿分开,却说:“回去吧莲升,你不在,我手头全是忙不完的活,我还得再去看两卷仙牍。” “你可以拿来,你展给我看,我念一字,你写一字。”莲升哪是十全十地守矩。 “那明夜在此间会面。”引玉得逞一笑。 莲升答应。 作者有话说: =3= 第224章 冬去春来, 凡间年月好比白驹过隙,弹指间沧海能成桑田,东海足以扬尘。 晦雪天的山雪早就化尽了,冷水汇进长河, 汩汩朝卧看山流去, 冻得坐在岸边洗衣的老头一个激灵。 颜郎回头冲屋里喊:“娟啊, 你看是不是春来了。” 娟从屋里出来,两条腿竟然动弹自如, 举步生风。她扭头就朝春不度的方向望去,远远瞧见一抹春色, 诧异地说:“是春来了, 连那荒芜之地都变绿了。” 以前春不度只有遍天黄沙, 不论是春夏,还是秋冬, 都是那凄清模样, 如今能长花长草,四季分明了许多。 江河非湍, 恰有船只逆流而上,船上除了那划桨扬帆的,还有一名穿着素裙的女子。 女子怀中抱有一个布包,不知藏了什么,宝贝得很,连风也不让多吹。 船夫吃力说话:“这晦雪天我还是第一次进, 以前要是有人喊我接这活,我是万万不会干的。” 沈兰翘抱紧布包, 暗暗掀开一角, 看到了阿沁的灵牌。 她眸光澄净, 好像看破喜悲,偏偏一看见那灵牌就露笑,说:“以前晦雪天的河流冰封不动,你接了活也进不去。” 船夫嘿嘿笑了,累是累,却也向往那不曾去过的地方,毕竟在老人口中,以前的晦雪天可是万般好,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大雪封山,进都进不去了。 “我也算运气好,遇到了姑娘你,姑娘你这是探亲呢,还是从外边回来。”他目视着连绵远山,只觉得心旷神怡。 沈兰翘遮好灵牌一角,说:“去了南边一趟,如今是要回去。” “南边也是好地方啊,我行船时去过,那边也是山清水秀,景好人也好,只是入夏会热,划船的时候根本遭不住!”船夫说。 沈兰翘垂头看向怀中,轻声说:“那是我自幼生活的地方,这次是为了带重要的人回去看看。” 船夫转头,朝沈兰翘身侧投去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讷讷问:“那姑娘你带的人呢,留在那边了?” 沈兰翘笑笑不答,只说:“还要带她去别的地方,只是想到有些东西还没备好,得回晦雪天一趟。” 船夫也便不问了。 但见那澹澹河上小小舟,迎风而过峡,一越过那石罅,便能看见河堤上的零星货摊,一些红缎高高悬起,白日里未点燃的灯笼微微摇曳。 到晦雪天了。 那些穷苦日子里相助过的,如今仍是同舟共济,而彼此间曾为两粒米争个头破血流的,此时更是不相往来。 晦雪天还有极长的日子要走,等到十年、数十年过去,此地或许才会迎来真正的新生。 沈兰翘下了船,紧揽着阿沁的灵牌朝兰水篙走,在经过城中时,依稀听见咿咿呀呀的唱腔,过去一看,才知是以前来过的戏班子竟然又来了。 座无虚席,她便抱着灵牌站在最后面,当时阿沁没听成的曲,也算是听到了。 待到谢幕,众人纷纷离席,沈兰翘才含泪转身,跋涉着找到了阿沁在兰水篙的坟。 大雪全化,那山丘也变得不一样了,她差点找不着地方,幸好有一块木牌立在那。 木牌前搁着一朵莹白的花,花瓣恰似寒冰雕出来的,竟然晶莹剔透,不知打哪儿来。 沈兰翘从未见过这样的花,俯身去看时,蓦地闻到一股酒香,转身才知道有人站在身后。 那仙人之姿撞进她心房,她就算没看清对方面容,也能认出是引玉。 引玉却是茕茕而立,身侧不见一人。多半是喝了酒,她神色有些许迷糊,懒懒散散地说:“回来了啊,我也才到不久,来看阿沁。” 沈兰翘得过仙姑帮忙,当即想跪地磕头,但仙姑却递过来酒壶,晃着腕子问她喝不喝。 她一愣,双目通红地摇头,说:“多谢仙姑还记得阿沁。” 引玉把酒壶收了回去,环着双臂抱进怀里。她一看见沈兰翘包在布里若隐若现的灵牌,便想起来,沈兰翘当时说想带阿沁去南边看看。 她眼皮一掀,说:“南边如今如何?” “好。”沈兰翘把怀中细布展开,她想,阿沁的魂如果还在,定也会想见见仙姑,“南边还是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小桥流水,草长莺飞。” 引玉醉醺醺地问她:“这次回来之后还走么。” 沈兰翘看向阿沁的坟,摇头说:“我……想把阿沁带走,都说入土为安,可后来我想了很久,总觉得阿沁在这也未必能安得下心,我带她去了南边,还想带她到其他地方看看。” “比如?”引玉捧起酒壶,却并非是要豪放倾出,而是浅浅尝了一口。 “我还没有主意。”沈兰翘有些怅惘,盯起坟边那晶莹无暇的小花,神思恍惚地说:“仙姑有惦念之地,想见之人吗,或许是我一路过去,能有幸碰上。” 引玉笑得胸腔微震,她心里最为惦念的,就算沈兰翘把慧水赤山全部走遍,也碰不上。 她望向远处,目光涣散,片刻才说:“我心里惦记的人遍布五湖四海,你一路怕是见不完。” “那惦念的地方呢?”沈兰翘又问。 引玉寻思了一阵,说:“扪天都在以前倒也是个好地方,芙蓉浦也是,只是这两地如今都大不如从前了。” 沈兰翘还是头回听说这些地名,她双眼微亮,指起坟头的花问:“这花是从哪儿来的,是仙人府邸才有的么?” “这叫水晶花。”引玉轻拍怀中酒壶,“和这壶酒一样,是我从芙蓉浦讨来的。” “芙蓉浦?”沈兰翘弯腰凑近了看,碰都不敢碰,唯恐将那小小一朵花碰散了。她眼里露出惊喜,说:“那我一定要去芙蓉浦看看,这水晶花好漂亮,阿沁一定喜欢。” 这段时日,引玉学了一门手艺,从袖子里窸窸窣窣掏出一张纸,说:“给你折一匹快马要不要?从晦雪天到芙蓉浦的路又长又难走,凡间的马可经不起折腾。” 沈兰翘还留着当初莲升给她的纸莲,见状便不推不拒地应下了,“多谢仙姑,仙姑提到的地方,我都要带着阿沁去看看。” 引玉折起纸马,一边说:“从芙蓉浦过去,能到灵犀城,那灵犀城也有点意思,景观和晦雪天截然不同。” 她折得还不算娴熟,好在模样未出岔子,否则要是缺胳膊少腿,哪里跑得起来。 “那我顺道过去长长见识。”沈兰翘在心底记下。 折好后,引玉对着掌心纸马吹出一口气。 纸马轻飘飘飞出,却是咚地落地,在两人面前撅蹄子晃尾,像是活生生的。 “会被大雨泡化么?”沈兰翘又惊又喜。 引玉顿时想起当时被暴雨浇烂的马车,怀念地笑了,说:“不会,这上面有我施的术,轻易坏不了。” 沈兰翘左顾右盼,还是小声地问了出来,“另一位仙姑怎么没来,可是……事务繁忙?” “算是。”引玉借酒意掩去眼中失落,摸起纸马的脑袋,“她还要忙上好一阵,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过来。” 沈兰翘看出来,仙姑并不像表面上这般轻松自得,跟着沉默了好一阵。 “说说,你还有什么挂念。”引玉晃动陶壶,壶中酒所剩不多,索性倒在阿沁坟前。 酒液簌簌落下,水痕蜿蜿蜒蜒,独独绕开了那朵水晶花。 沈兰翘鼓起劲,“仙姑可否帮我最后一个忙,我一定心诚以报。” “报就不必了,直说就是。”引玉眼波如雾,飘忽缱绻。 沈兰翘说:“我想把阿沁的尸骨掘出来,带着她的骨灰离开,我要带她走遍大江南北,去扪天都,去灵犀城,去看水晶花。” 引玉挥手立就,转身说:“去吧,近来我公牍压身,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是忙里偷闲,才恰好碰见你,如今也该走了。” 沈兰翘越发觉得庆幸,目送着引玉走远,才翻上马背,背着阿沁的灵牌和骨灰盅奔向远方。 她一路经春不度,见到萧条村落边上唯一的炊烟,过卧看山,见到空空如也的祥乐寺,也恰好观赏到开在早春的桃花。 到扪天都的路她并不认识,好在马儿识,她一路戴月披星,终于瞧见那曾经车水马龙的静谧之城。 众人魂上的花押一散,清醒是清醒了,可因搏揜失去的一切,又如何求得回来,不是噩梦初醒,而是堪堪捡回一条命,只能将就过活。 城中倒是有摊贩,有那耍杂讨生的,可无人能露出真真切切的笑。 沈兰翘见众人神色难辨,好像失去生机,便知道此地定也发生过不少事,或许不比晦雪天好。 她路经叶府,见到有人在送符,便停下看了一阵,刚要走,袖口便被拉了个正着。 矮墩墩的小女孩仰头看她,将一枚小巧的三角符塞到她手里,说:“姐姐,送你。” 沈兰翘微愣,说:“你认得我?” 茗儿摇头,甜甜笑着,“我有姐姐,可她闯天涯去了,是去当女侠,看你一个人从这路过,也是在闯荡江湖么。” “也……算是。”沈兰翘抬手,打量掌中符咒。 “我亲自折的,保佑你平安。”茗儿退到摊子后,坐在竹椅上继续晃着腿折符。 沈兰翘犹豫了一阵还是收下了,道谢后继续前行。 关山迢递,从晨曦到日暮,又从日暮到晨曦。所幸纸做的马不知疲倦,也无须吃喝,一闯便闯进了一红花绿柳之地。 水榭漆红,楼阁间红绸遍布,又见烛火幢幢,好似梦中之境。 沈兰翘当真以为自己入了梦,她听见丝竹管弦之声,牵着马便奔那最高的塔楼而去,遥遥望见牌匾上写着“孤风月”三个字。 不远处,有女子坐在井上怀抱琵琶而弹,女子蓦然抬头,眼中风韵流转,就好像眼前所见并非生人,而是旧友。 沈兰翘越发笃信,她就是在梦里,她和女子素昧谋面,女子怎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林醉影是察觉到了莲升留在纸莲上的气息,又看出沈兰翘牵着的马非同一般,所以才这般熟稔。 她把琵琶往井里一丢,招手说:“芙蓉浦来者皆是客,想听什么曲,想喝什么酒尽管说,只是如今除了我,这里没别的人可以招待你了。” “这就是芙蓉浦?”沈兰翘怔住,目光随着那把琵琶落向井中,还以为会听见扑通一声,没想到里边竟一点声音也没有,琵琶好像被人接住了。 她看不见的地方,香满衣和云满路正把那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到井底。 “看来我这芙蓉浦久不开张,如今还有人不认识了。”林醉影从井上下来,姿态媚而不娇,招手说:“跟我来,我接待你。” 沈兰翘朝边上那孤风月楼多看了一眼,心觉诧异,好端端一幢楼怎么贴了封条。 林醉影慢下脚步,回头说:“楼里还需重新修葺,修完自然就能上去了。” 于是沈兰翘带着阿沁的骨灰和灵牌在芙蓉浦看了两日的水晶花,才不舍地同林醉影道别,她能猜到,林醉影和那两位仙姑应当是识得的。 林醉影哪是和她熟稔,分明是和那两位仙姑相熟。 那纸马跑得快,全然无须驾驭,比活生生的马还要聪慧,出了芙蓉浦便知道要朝哪里走。 冥冥中,沈兰翘觉得,仙姑或许在借着纸马指引她,带她领略沿途。 路经一无人村庄,纸马略微停顿,随之便从潺潺溪水上一跃而过,冲着一石头城直去。 沈兰翘看见碑上有字,写的是“灵犀城”。她讶异地捧高怀中骨灰盅,耳语般贴上前,说:“阿沁你看,竟然有一座全由石头撘成的城,好有意思。” 马奔入城中,从宫墙侧边路过,泥壁上的浮雕似乎比从前更浅了一些,多半是被风刮的。 沈兰翘看完浮雕,心中有些怅惘,“阿沁你看,这座城也苦,好在苦日子好像结束了,只是不知道,春风什么时候才会吹到此地。” 远处有风呼啦声刮近,竟携来一朵拇指大的小花,这花正巧落在沈兰翘怀里。 沈兰翘愣住,小心将花收到掌中,忙不迭四下张望,“阿沁,这座城有灵。” 纸马还在荒芜山路上驰骋,路过幽峭群山,飞跃浩浩河川,半途偶遇一队举止古怪的行路人。 那些人走得极慢,一举一动拖拖拉拉,好像肢体难驭的活死人,偏偏带头的少女从从容容,不出声催促,只会停下等待。 裴知看到纸马,又认出沈兰翘身上还未散尽的冬雪气息,便问:“晦雪天可好?” 沈兰翘不知少女是如何看出来的,但她答了:“比以前好了不少。” “你去哪里?”裴知问。 “我随意走走。”沈兰翘反问,“你呢,你去哪里。” “去找一幽深偏僻的无人之境。”裴知走太快,把那些人都甩在了后边,又不厌其烦地停下。 沈兰翘拉紧缰绳也无法令纸马停下,匆匆问:“他们生病了么?” “没有,只是受到了一些伤害。”裴知看着纸马离去。 人在途中时,年月总是过得飞快,俯仰间已过数年。 如若将这慧水赤山视作一个圆,那沈兰翘已经走过半途。 这人又不是纸做成的,自然会累会困,沈兰翘择了一城廓歇脚,在找客栈时,无意听见巷道里传来打闹声。 几个嬉皮笑脸的男孩儿在冲两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叫嚣,喊得可劲难听。 “臭聋子滚回家吃泥巴,哈哈,她不会连我们骂她都不知道吧。” “你说你一个好端端的,可别再护着她了,她压根不知道你待她好,她不会哭不会笑,日后指定是个白眼狼。” “劝她作甚,这一个是聋子,一个是傻子的,多登对!” 被护在后边的小姑娘蓦地弯腰,捡了数块石头便朝他们掷去,砸得他们头破血流。 男的正要还手,沈兰翘忽然出声:“都是谁家的小孩,把你们家里话事的喊来,我和他们讲讲理。” 几个男孩登时跟鹌鹑一样,话都不敢应就往外跑,刚跑出巷道,就被撅蹄子的纸马踹了老远。 踹得又准又猛,还一个不落。 沈兰翘问起才知,聋的那个叫娴儿,站她前边的叫阿露,两人一同住在城东,相依为命长大。 她听得心疼,便问:“你们要不要跟我走,我往后会定居在芙蓉浦,那里开着晶莹剔透的花,你们一定没见过。” 慧水赤山暮去朝来,迢迢之外的小荒渚自然也是。 都说沧海桑田,叡城鱼家虽不至于从陆地变作河海,院子里却多了一个水池,池中不养鱼,也不养莲花,独独养着一粒种。 莲升恰就坐在轮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池子看,她看了有数年之久,看着池里的种子发芽抽枝,枝干越长越粗韧有力,就连形也长得非同一般。 谁能想到,那木头长着长着,竟还能覆上皮肉,扭身便变作活人,只是个子矮墩墩,再长也长不大了。 耳报神吃足了水,骂骂咧咧地从池里爬出来,扎的两个小辫被泡得湿淋淋的。 她低头拧起裙子,说:“这叡城的天气怎么越来越热了,屋里开着空调倒是凉快,可光吹空调也不行,那空调能把我身上水分都抽干,我整个人蔫蔫巴巴,一张脸变得可丑了!” “你可以把空调关了,摇扇子,我不在的这几天,也还能省点钱。”莲升摇起轮椅转身,如今她半边身还没全好,万事都不方便。 “上哪去啊,你这模样还到处走动,再折腾下去,百年都未必能好。”耳报神顶着一张天真烂漫的脸,说出的话却总是老气横秋。 “去地下看看业果。”莲升淡声。 耳报神一愣,才想起来,是又到莲升要下地的日子了。 她摆摆手,嘟囔:“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对了,早上萃珲来了电话,那老板说要找你,打你电话没打通,你上哪去啦。” 莲升睨她,“我刚从画里出来。” 耳报神知道莲升和引玉这两人碰是碰不着,可面是几乎一天也没少见,比异地近,却又比同城远。 她无话可说,小脸唰地就红了,匆忙摆手:“不是要去地下么,赶紧去,萃珲的老板多半还会找你,也不知道为的什么事,不过她问我如何称呼,我说我叫报报。” “你怎么不叫宝宝呢。”莲升睨她。 耳报神摸起脸,嘿嘿笑了,“那多不好意思,听着有点老不正经,这话可别让引玉知道,省得说我占你便宜,报报要是不好听,喊我小耳也行。” “小耳。”莲升说着就笑了,摇起轮椅说:“素菡住校,周末才回来,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记得喂狗。” 耳报神还在拧裙子,说:“知道,我就算不记得,不还有纸傀么。” 莲升也不是完全动不了,到车库后,她收起轮椅就上了车,动作行云流水。 车离开鱼家,穿过福骋大桥便往邬家去,但莲升此行并非是要造访邬家,单去看了邬家附近的湖,只因为,那远在观喜镇地下的业果,被她用业火金莲引到了这边。 湖上碧波荡漾,有人泛舟其上,都是小黄鸭小鲨鱼模样的船。 还未下车,莲升放在边上的手机就响了,还以为是祁羽非打来的,看了才知道是柳家的旧属。 这人开篇便是一个“谢”字,说起来柳佃粥已经找回来好几年了,因为天赋异禀,又是柳家唯一的后人,所以小小年纪就当了家主。 不过柳家里外,没人敢看低柳佃粥,柳佃粥先前脾性古怪,拐卖后屡遭遗弃,是因她长了一双阴阳眼,且又无师自通,驭得了大鬼小鬼。 此时节日将近,这柳家旧属说要送礼,而莲升无暇同他周旋,便应了下来,说:“那改日再叙,登门就不必了,另寻个地方坐坐。” 电话一挂,莲升的身影在车上消失,睁眼已是在湖底再往下。 地下的业果已经小上一圈,原来是双掌环握那么大,如今是鹅蛋大小,似乎不到千年就能净化完全。 再看笼罩在上的业火金莲,花瓣已呈现出萎靡之状,金光黯淡,只业火还熊熊燃烧。 莲升看了良久,竟然化出真身,直接将业果托住,莲上大火焚燎,比原先的要烈上百倍千倍。 但她此举无疑也是在以身为饲,好在业果并不会因为多吃一斛灵力,业障便再加上一成。 它吃任它吃,待这业障尽散,她定能全数讨回。 五日。 莲升亲身净化业果足足五日,五日一毕,她余下半边身也差点不能动弹,在地下多待了半天才挪得动身。 回到车上时,她既不急着系安全带,也不启动车,单是拉开扶手箱,把引玉留下的烟丝盒拿了出来。 她轻嗅两下,其实已经闻不出什么味,只是五天没见,想引玉了。 可惜那画还挂在卧室的墙上,没拿出来。 莲升缓过来些许,转而看起手机,一连串的未接来电竟都是祁羽非打过来的。 像这样的未接来电,她鲜少会回,但想起引玉和这祁羽非关系还算可以,便难得地打了回去。 祁羽非竟然没接,打了三次也是一样。 莲升索性不再打,走前特地绕邬家开了一圈,看宅中无甚异样,也便放心回去了。 五天恰到周末,回去刚好能见到鱼素菡。 鱼素菡在读初二,个子抽高了许多,比耳报神的人身还要高上一大截。 院中,檬檬一见到鱼素菡,便寸步不离地跟着,而那不远处的躺椅上,耳报神正大喇喇地躺着摇扇子。 宅中的纸人都出来了,一个个各玩各的,爱演戏便演戏,爱蹦跳便蹦跳,热闹得荒谬。 莲升开车进去,一众纸人纷纷躲到一边。她见鱼素菡走近,便降下车窗问:“在学校住得怎么样?” “还行。”长大些许,鱼素菡的性子和莲升可以说是一脉相承,话少,看着会给人距离感,活脱脱一酷妹。 她看莲升脸色苍白,赶紧说:“姐姐你去休息。” 放好车,莲升歇倒是歇了,却没好好躺着,而是一头扎进了画里。 画中白玉京一成不变,因残卷是挂在问心斋,所以莲升一进画,就能看见那搁在陋室中的软榻,和榻上榻下堆得一丝缝隙也不留的文牍。 引玉伏在矮案上,差点连安身之处也没有,如今身侧堆满东西,只能跣足往书卷和竹简上踏。 她昏昏欲睡,听见画里传来动静,忙不迭起身问:“莲升?” “是我。”画中人说。 引玉松了口气,神色幽慵地往画上睨,说:“又做什么去了,几天不见,可别是背着我在外边玩乐。” “我是怎样的,你又不是不清楚。” 引玉坐起来些许,促狭道:“每年都消失个几日,年假还多过我,回回问起都不说,你不告诉我,那我往后有事也不同你说了。” “总不会是瞒你做坏事。”画中人叹息。 引玉其实能猜到,莲升消失的这些时日,多半和业果有关,但她人不在小荒渚,自然没有证据,只能慢声慢气地说:“坏又能坏到哪去,我巴不得你更坏一些。” 话里又是欲。 “那你想我多坏,我看看做不做得来。”画中人声音虽淡却酥。 引玉走到画中,一眼便看穿莲升的伪装,这人故作无恙,姿态却比平时生硬,分明在忍着痛。 她走到屏障前,气不来,只是心闷,闷在看得见却碰不着。 这么多年,她早该习惯了,可心一急,还是会跟水里的鱼一样,不长记性,差点便一头撞上去。 莲升见她皱眉,淡笑说:“还是别让我作坏了,省得你有气无处泄。” “我哪里气,丁点不气。”引玉抬手覆上屏障,假意抚摸莲升侧颊,越是碰不着,越是渴盼,凑近说:“看见我,你身上疲乏会少些么。” 莲升看着她开合的唇,承认是有少。 引玉笑了,往莲升颈下那处敲,可惜这屏障无色无形,敲不出声响,“那你解开两颗纽扣,我给你看点别的。” 莲升不动声色,纤长手指往扣子上勾,好像是买有赠,还多解了一颗。 引玉笑得双肩微颤,打趣说:“莲升,你的欲都快写满脸了,你再解两颗,我做给你看。” 那边的人轻易便勾开了扣子,好似得品春酝,一口就醉得目光痴而炽烈。 明明不缠绵,也不难舍,这情潮却热热烈烈,有始而得终。 所幸,两人都不算太寂寞。 那日之后,莲升去了萃珲一趟,才得知祁羽非竟是要和她说这萃珲八宝楼的事,正是“说”,而非商讨。 祁羽非自知这辈子不能成仙,寿命总会有尽,她是一点也不想将萃珲八宝楼交回到祁家手里,百年千年后亦然。 她虽还不清楚“鱼泽芝”是何身份,却笃信世上唯有此人能帮她办到。 莲升答应下来,她以后总归是要离开鱼家,这萃珲八宝楼也算是好去处。 “正好萃珲的主人不需要常常露面,合适你当。”祁羽非心满意足,转头还大方地打开了萃珲的宝库,说:“喜欢什么随意拿,这次我买单。” 莲升只是扫了一眼,无甚兴致,说:“我还挑什么,萃珲以后还不是会到我手里。” 祁羽非伏在高层的栏杆上,展台上的种种全部入眼,良久才说一句:“引玉是去了哪里,我十根手指都快数完了,也没见她回来。” “远乡。”莲升淡声。 祁羽非一愣,又问:“何时回来?” 莲升不假思索:“快了。” 和千年相比,五百年算快,两百年自然也算。 两百年一过,地下业果竟完全消失,蕴藏在其中的灵力如烟花般迸溅开来,滋养起这小荒渚的每一寸土地,而属于莲升的那一份,不出所料也归回到莲升灵台。 那日,小荒渚下起了瓢泼大雨,溟漠大地隐隐复苏,浩瀚灵力翻江又掀天,竟自涌出云霄,直直撞上那寂寂塔刹。 小悟墟的桃树好像大梦初醒,盘曲成笼的根须被挠了好几下,她陡然收枝收根,转身化作人形,怔怔盯起脚边那乌云踏雪的猫儿,久久说不出话。 猫儿舔爪,还伏身痛快地伸了个懒腰,幽绿眼珠子一转,这才惊诧地说:“当神仙了呀,真是厉害。” 阮桃想说,她不厉害,猫儿才厉害呢。 隔着那塔刹,瓢泼大雨下的萃珲八宝楼正在拍卖一件举世珍宝,是掌大的莲台一座,座上出价的人数不胜数。 价钱节节垒高,逼得半数人不敢摇铃。 楼上一间贵宾席纱帘全放,里面的人听说是新客,但不声不响,又不露面观宝,就好像只是来听个响。 客人穿一身水墨旗袍,沉得住气,是一眼也没有往帘外看。 女侍估摸不准这位客人的脾气,弯腰问:“客人可有心仪的拍卖品?往后可就只剩两件了。” “不急。”引玉搁下盖碗,幽慢地说:“等人来。” 女侍讷讷问:“客人等的是哪一位?” 她才问完,便见贵客环臂起身,站在帘前朝下打量。 “摇铃,示价。”引玉兴味十足。 “摇几下,示多少价?”女侍着急问。 引玉比了个数。 这数额大,女侍心下微惊,却还是掀开纱帘,不疾不徐地摇起了铃。 这一摇,全场惊动,人人探头不语。 穿着水墨旗袍的人终于还是露了面,大大方方地往下打量,在看见恰好进楼的那一人时,微微动唇。 “莲升。” 这名字陌生,此地无人知晓。 引玉仿佛跨越时空而来,迎上莲升目光便得逞一笑。她来时悄悄,正因为莲升瞒她,她也无伤大雅地瞒了回去。 什么一还一报,不过是调情弄趣。 莲升眼里的从容,在此刻被冲顶的情意燔燃殆尽。 她失了方寸,坏了规矩,指着展架上的莲台,目不转睛地仰视着,说:“给她。” 天地变幻一瞬息,人来人去,只道是—— 缘未尽,缘无穷。 =完= 作者有话说: 天涯路远,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