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娘(重生穿越)》作者:落日蔷薇 文案: 高门贵女的秦雅一夕病逝,重生成小门小户的痴愚姑娘陶善行。 因着一纸冥婚之约,嫁入佟水首富穆家,成为穆溪白的妻子。 可他心怀旧爱,胸藏白月光,与她不过糊涂夫妻。 既不能鸾凤和鸣,又无法相敬如宾,那便和离吧。 穆溪白的心头,有滴碰之不得的朱砂血。 那个人,艳如玫瑰,本是他高攀不上的灼灼骄阳,却在阴差阳错之下与他定亲。 可终究无缘——她为拒婚削发出家,不愿嫁穆家纨绔。 他二十三岁这一年,她病故南华庵,他却被迫成亲,另娶她人。 他害了她一辈子。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市井生活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善行,穆溪白 ┃ 配角:商时风,叶啸,韩敬,谢寅 ┃ 其它:落日蔷薇 第1章 重生 写在阅读前的话: 感谢看文的每个人,我会尽量写好,不足处请见谅。 日更,下午三点,存稿耗尽可能会换成晚上九点,有事会提前请假。 新坑求收,感谢收藏留评的天使们。 开坑小福利:头三章每章更新后24小时内评论送红包,多谢支持。 好了,闲话不说,一起看故事吧。 九月末,佟水府的枫树已渐次染红,日头暖洋洋晒着,灵源村是佟水辖下小山城,依山而落,没有镇上宽阔平整的石板,只有蜿蜒向上的窄石阶,白墙黛瓦的屋子在十数丈落差的坡面错落而立,人往高处一站便可俯瞰整个村子。 一眼望去,色彩绚烂。 此值晒秋时节,灵源小村家家户户的屋顶开始放上篾筐匾箩晾晒今秋的农物,金色粟米、白的糯谷、红的茱萸,还有豌豆南瓜茶籽……忙坏了村里人。 今年雨水丰沛,是个丰收年,不止如此,前线大捷的消息传回兆京,举国沸腾。这些年,先有江南王叛乱,后是回纥二十万大军犯境,战事绵延数年,至今方告捷。皇帝下旨大赦天下,减免各地赋税,乐坏了灵源村的百姓。 村民兴致浓厚,晒秋的小谣都哼得高兴。听说定远军班师回朝,定远大将军何寂将途经灵源村,全村上下感念其功,便自发准备了犒军的东西。 农人纯朴,手无余钱,准备的多是自产的果粮鱼肉,村南头的陶家也不例外。陶家不务农,是村里唯一的书香世家,祖藉江南。陶老太爷三甲进士出身,被朝廷委任外派至此,做了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便举家迁来灵源,晃眼五十年,老太爷作古,后人在此落地生根,成了灵源人。 陶老太爷为官时两袖清风,一辈子的县令,除了一屋子的书外,没给子孙留下什么值钱的家当,一家老小十来口人原都挤在两进的小宅子里。 老太爷去后,陶家兄弟分家,陶家小儿要走家里现银,去佟水镇上做了香料铺的学徒,因为年轻英俊又聪明,被香料铺老板的独生女看中,入赘为婿,到如今已有十余年。 陶家大儿陶学礼最像老太爷,爱书成痴,性子古板,可惜天赋有限,只考了个秀才便再无所成,分家时拿了一屋子的书和破旧宅子,安分留在村中侍奉老娘,靠着给村中孩子开蒙的束脩度日,日子过得紧巴。 哗啦—— 陶家后宅的老银杏被人摇动,还没黄透的银杏叶像小蒲扇似纷纷落下,年近五旬两鬓斑白的陶学礼正在树下的石桌前提笔琢磨,打算写篇歌功颂德的文章送给定远将军作礼,不想文章还没憋出来,就被银杏叶打断了思路,气得直骂树上淘气的二儿子。 年方十八的二郎陶善文探出头,他生得也算仪表堂堂,却是个混世魔王的脾气,并不惧自家老子,回嘴道:”阿爹莫骂,阿娘让摘些白果炒了到时好送定远军,她说军里都是大字不识的粗人,看不懂阿爹的锦绣文章,还不若送几筐果子,实在。” 听这话的语气像是陶善文媳妇会说的话,他媳妇朱氏务实,精明干练的农家女,专克这满肚酸水的穷秀才。陶善文不敢怼媳妇,正要拿儿子作法,就听院里敞开的雕花窗内传出朱氏的叫声。 “我的心肝肉儿,你可算醒了,急坏阿娘了!“ 父子两一对眼,都往屋里冲,急眉赤眼地问:“可是阿行醒了?“ 朱氏正坐在挂着青帐子的架子床前,一边抹泪,一边抱着床上坐的人,“心肝肉儿”不停口。 青帐下是个穿素色寝衣的少女,背上披件水田袄,正呆呆看朱氏,也不说话,像傻了一般。 不对,她就是傻的。 陶家病重的幺女,那个痴傻的陶善行,昏迷两个多月后终于醒了。 ———— 天渐转凉,秋风刮得檐下挂的陶铃叮当作响。正午阳光并不炽热,落在陶家小四方的天井中央。陶善行坐在旧秋千上,手里攥着把朱氏塞来的,刚炒好的白果,脚边石墩上是一盘开口松子,她有一搭没一搭掰着白果往嘴里塞,目光扫过天井四周。 一丈来宽的天井被朱氏收拾得干净,两进的平房,前面是灶间和柴房,后面是回字形的厢房,格局简单到一目了然,和她从前住的地方有着天壤之别。 朱漆雕栏的亭台楼榭、望不到头的江南园林、绫罗交织的温香软玉……如今回首像是台上华丽喧腾的富贵戏,转眼笙箫俱停、锣鼓齐歇。还有南华庵昏暗潮湿的禅房,明灭的烛光与那满室不散的檀香…… 她分明记得她死在这个秋天的第一场秋雨里,死在那间蹉跎尽韶华的禅房里,这一睁眼,怎会改换天地,变成山野之地的村女? 荒唐感如泥浆浇脑,即便她已睁眼足七日,也不能清醒,每日半梦半醒地沉默着。好在无人奇怪,因为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陶善行,本就是个痴傻的女子。 前院灶间飘出浓郁鲜美的汤味,砸地有声的洪亮嗓门很快响起:“阿行。” 陶善行暂放心思,闻声转头,看到穿竹月色无绣对襟褙子的妇人正迈过门坎。她梳光洁的简髻,包着块与衣裳同色的头巾,耳上豆大的金镶玉耳珰是身上唯一的饰物,脸庞圆润和气,眉眼又蓄着股当家的干练劲儿,正堆笑走来,手里拿布捂着碗热腾腾的鸡汤。 正是她醒时第一眼看到的,抱着她一口一个“心肝肉儿”的妇人,陶善行亲娘朱氏。 “这是今早二郎去山里刚采的栎蕈和咱家的小母鸡炖的头道汤,趁热快喝。”朱氏吹了吹汤,把碗搁在石墩上。 那鸡汤汤色茶亮,已撇去浮油,里面盛着香嫩的鸡腿,栎蕈的鲜香和着浓郁鸡汤,勾得人馋虫大动。陶善行从前是世家闺秀,吃过的山珍海味不知凡几,却似乎没喝过这样鲜美的鸡汤,再加上她在庵堂多年不沾荤腥,寡淡的味觉被唤醒,她舔舔唇,却没伸手——从小被家中教养在家需从父敬兄,当以父兄为主,再怎么任性刁蛮,也从来不敢越过父兄,但凡家中有好物,都先紧着祖母父兄男丁,余下的才轮到三房女眷争抢。她魂魄易体,教养却在。 “怎么了?”朱氏见她不动,慈爱地摸摸她的头。 “爹,娘,阿兄。”陶善行摇摇脑袋。 听懂女儿的意思,朱氏刹时红了眼眶,一贯爽利的神色添上慈柔:“我儿大了,懂得心疼爹娘哥哥。这鸡是你爹早上让宰了给你补身的,栎蕈是二郎专为你采的,再说灶上还炖着一大锅,有他们吃的,你就放心喝吧。” 陶善行便小小“嗯”了声,垂头舀汤慢慢地抿入口中,鲜美的滋味在唇齿间散开,一路暖到胃里,她很快改为大口喝汤,被眼帘半遮的眸中有几分动容。 她瞧得出来,姓陶的这户人家家境窘迫,可睁眼七日,家中父母兄长对这个痴傻小女儿却是极尽宠爱,吃穿用度无不紧着她,不止未因她生来痴傻而有半分怠慢,甚至在她病重难治之时毫无放弃。这若搁在她从前家里,单生而傻愚这一点就已经是阖府之耻,莫说宠爱,能不夭亡都算福气。 锦衣玉食也不过外人眼中光鲜门面,她虽名门闺秀,可生母早亡,继母不过嘴上尽心,哪曾用过半分真心?父亲更是唯利之辈,女儿在他眼中只是棋子,十六载娇养为的只是一朝换利。侯门深似海,她哪天不在惮精竭虑地算计争抢中渡过?百般弄巧讨长辈欢心换得微薄宠爱以图日子好过,不至落到连下人都轻贱的地步;与姐妹玩弄心机博取名声,费尽心思为自己求一个好姻缘,可最后呢…… 害人者终害己而已。 她不仁,所以没有好下场,不过她拼尽全力,也与害她那不义之徒玉石俱焚。十六岁时秦府的三姑娘秦雅,就是这样一个人——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当年满京城交口皆赞的带刺蔷薇,拆骨剔刺,成了这痴愚的小傻子陶善行。许是落发出家那几年被佛香熏出慈悲,如今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享着别人父母兄弟的疼爱,她却心生愧疚,又或是朱氏太过温柔,叫她忆起从未见过的母亲……五味杂陈的心情前所未有,她只大口喝汤,大口吃肉,将往日闺训,什么“食不过三,浅尝辄止”,什么“饱至七分”通通抛诸脑后。 朱氏盯着她饮尽最后一滴汤,把鸡腿啃得只剩根骨头,才露出满意的笑来,道了声“乖”就要收碗,却听门外忽然传来狗吠,半敞的木门被人推开,进来一群花花绿绿的人影,直过二门门坎。 “大嫂,是我。”甜得发腻的笑声响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妇人扭腰迈入,“我听说小侄女儿醒了,特特儿从镇上赶来瞧瞧。” 听到声音,朱氏的脸色顿时不好。 一阵浓郁香风迎面扑来,刺得陶善行鼻子发痒,连人都没看清就猛打三个喷嚏,正对着前头来的妇人,生生逼停对方脚步。那妇人嫌恶地用帕子捂捂嘴,很快又化成假意的笑,上上下下地直打量陶善行。 陶善行喷嚏打得直流泪,朱氏心疼陶善行,只道:“阿行惯闻不了脂粉香膏的味儿,弟妹快莫靠近。“一面又用手扇风驱味。这番作派惹得那妇人不悦,刚想变脸发作,不知想到什么又给克制住,倒是她身后跟的小姑娘开了口。 “我阿娘用的可是兆京玉容斋的西施雪,不识货的乡巴佬。” 陶善行泪眼朦胧地望去,那妇人身后跟着好些人,挨她最近的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她先看说话这人:桃红缎袄配松花色马面,襟口压着黄澄澄、沉甸甸的黄金璎珞,身量尚小,不过十二、三岁,与妇人形容有几分相似,眉眼却横。 她揉揉眼,也不反驳,只笑。 笑是冷笑,但搁陶善行脸上唬不着人——兆京的玉容斋不过二流的脂粉铺子,西施雪是二流铺子里最次的脂粉,也不知对方在得意什么? “别瞎说。”妇人轻斥,眼中却无怪责,又道,“阿行如今身子单薄,可要好生将养。我给她带了好些补品,大嫂,你可要照顾好阿行,穆家那边……” “弟妹!”朱氏喝止了妇人的话,神情更差,“外头风大,我们进里屋说话吧。”说罢便叫灶间的榴姐看顾陶善行,自己迎着那一大通人进屋。 陶善行瞧这阵仗便明白她们说话约是要避开自己。 想她一个傻子,有什么话不能叫她听去的? 隐隐约约,她听到“亲事”二字传来。 第2章 婚事 被朱氏唤作“弟妹”那人,自然是陶家二房,陶学礼弟弟陶学义的媳妇,唤作柳香。柳氏并非陶学义的正室妻子,是他正经媳妇亡故后才扶正的外室。朱氏看不惯柳香,背地里总要啐一口“黑心的狐媚子”,不为别的,就因这柳香瘦马出身,又与陶学义私房走野多年,路数不正。 要说这柳香也有些来历,她原是扬州瘦马,自小被调习得一身侍弄功夫,也算色艺双全,原是送予达官贵人挑拣的玩物,可扬州那地方养瘦马成风,瘦马也分三六九等,柳香虽有姿色,却也排不上号,入不了贵人的眼,辗转被牙婆卖到佟水,在佟水富户的酒局饭桌上被陶学义一眼相中,几次颠鸾倒凤下来两人倒有了情分,无奈陶学义赘婿身份纳不得妾,便暗中置宅第悄悄把人藏了。 她这外室一做就是近十年,倒是个能忍的,又被从小调习过,也见过场面,既能识文断字,也会小意奉承,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很得陶学义欢心。 陶学义当年与陶学礼分家后便带着现银进了佟水镇,当起林记香料铺的学徒,因为人长得俊俏,又会拿捏人心,尤其女人,将林家姑娘哄得五迷三道,又因她是家中独女,林家便将陶学义招作赘婿。 陶学义也有些本事,脑袋灵光,口舌便利,上讨岳父母欢心,下讨林家姑娘爱慕,很快就得了林家信任接手香料铺子生意。也算他运气好,成亲之后林家二老相继病重,不过三年就先后过世,留下一个姑娘也靠陶学义撑起门面,这陶学义又惯装痴心深情,林氏对他从无怀疑,只放任他在外营生。几年过去,香料生意越做越大,心也渐渐野了。 林家虽待他不薄,林氏也温柔贤淑,他却始终心有不甘,赘婿身份到底难听,佟水城的人明里唤他一声陶爷,暗地里不知如何笑他。这一来二去便起了毒心,与柳香合伙图谋林家产业。也怪林氏识人不清,对陶学义一往情深,也对他舍家入赘之事多有愧疚,故而那赘婿文契上诸多条款皆有放宽,并未严限,直到林家祖业易姓他人,家底被掏空,林氏方有所觉,却为时已晚,祖产早被陶学义瞒天过海记到他人名下。 那人便是柳香。这几年也亏得柳香在旁出谋划策,帮着陶学义拉拢商户,做了不少昧心的事,才叫陶学义这么顺利骗走林家产业,故而陶学义格外看中柳香。林氏看穿陶学义面目之后一病不起,三个月就亡故。陶学义连发妻孝期都没守满,就迫不及待将柳香迎进家门做了继室,自个儿也真正当起陶老爷。 这事在佟水还曾掀起不小轰动,但陶学义学徒出身,又是个商贾,既做得出千里伏脉谋夺发妻家产之事,又哪有廉耻之心?只是可怜了林氏前头生的两个孩子,此是外话。 说回陶家大房二房,自陶学义入赘林家后,两房早已断绝往来。这两兄弟,一个唯利是图,一个清高迂腐,陶学礼看不惯陶学义的作派,陶学义嫌弃陶学礼家贫,这几年互不走动,直到陶五娘突然病重,柳氏才头一回踏进陶家的门。 为的,是陶善行的亲事。 ———— 门没掩,蜡染的布帘放下,隐约可见女人绣鞋伸出裙摆,鞋尖擦过地面。上门是客,甭管朱氏多看不起柳氏,她仍旧请柳氏上座,拿家里最好的茶并这两天刚炒的白果松子招待。柳氏拈着兰花指捧着茶,不过抿一口润唇,朱氏见状知她嫌弃,嘴角抽了抽,问她来意。 柳氏跟着陶学义和那些商贾官爷打交易,习惯把话揉碎拐弯抹角地说,先问陶善行的身体,得了朱氏的话便嚷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好像这继婶娘有多疼爱晚辈般,把朱氏看得眼白都要飞到天,再就是一件件把补品送上来,声音倒大了些,好像非要叫外头的人听到,又是燕窝又是人参的,好容易寒暄完,朱氏这头已经忍不住。 “弟妹有话便直说吧,咱们两家的情况大家心里清楚,这儿也没有外人,犯不着拿腔捏调试探我。“朱氏村妇一名,叫她下地干农她兴许力气还大过男人,让她和柳氏这样的人说话,半盏茶时间都让她坐如针毡。 柳氏便看看身边两个姑娘,小的那个早就不耐烦,得了她眼色径直撩帘子出门,大的那个见状福福礼,起身跟着出去,屋里便只剩朱柳两人并柳氏的两个心腹说话。 ———— 屋外日头仍暖,灶间传来烟火香,虽然陶善行刚喝过鸡汤,但不知为啥闻着那股饭香便又馋了。穷人家,一日不过三餐的盼头,好在靠山,精贵的东西没有,山珍倒是新鲜。 冷不丁秋千被人重重推起,陶善行手上正捧着碟松子,没扶挂绳,叫人这么一推,差点从秋千上摔下,慌得她忙去抓绳,膝上的松子洒了一地,眼前红影一闪,刚才跟着柳氏进屋的小姑娘已经站到她跟前,一脸恶作剧后嚣张跋扈的笑。 “阿喜,你做什么?”年纪大点的姑娘从石阶上冲下来,没有什么威慑力地斥道。 陶善行看这两人。她们年纪相差约两三岁的,眉目间有些相似,但小的那个更像柳氏,没长开的美人胚子,大的这个生得端方,虽不算美,倒也耐看。她隐约猜中这两人身份,大的那个是陶学义前头夫人生的,因是入赘,所以随娘姓,唤作林莹,小的这个是柳氏所出,从父姓,唤作陶善喜。两人都和陶善行同辈,算作堂姐妹。 陶善喜并不理会林莹,见陶善行瞪着自己,便恐吓道:“看什么看?你个傻子!”说着又摇秋千,看陶善行手忙脚乱的模样,又咯咯笑起,“傻子,你要嫁去穆家冲喜了。你那夫君和你一样病入膏肓,脸惨白惨白,像鬼一样,你日后得他同床共枕,哪天他死在你边上都不知道,你一转身就抱上个死人……”她说得语气越发低沉,眼底满满恶意,犹不过瘾,还道,“他要是死了,听说穆家要拉你去陪葬的……” 陶善行没反应,陶善喜约是以为她人傻听不懂,吓也白吓,又觉无趣,倒是林莹上前拦在陶善行身前:“阿喜,你怎这般吓五娘?” “不过是个傻子,吓吓她怎么了?”陶善喜推开林莹。 林莹看了眼里屋,知道镇不住她,便搬出柳氏:“五娘这厢才病好,万一再给病坏误了你娘的事,看你娘不揍你。“她只管柳氏称作柳善喜她娘,并没叫“母亲”。 陶善喜冷哼一声,到底有些惧怕柳氏,踱步走开。林莹没理她,返身蹲在陶善行身前,把地上的碟子连着洒落的松子一并拾起,只道:“松子脏了不能再吃。”便将碟子放到一旁,又轻抚她的头,“莫听阿喜胡说八道,她吓你的,别怕。“一边眼帘微垂,露出几分怜悯。 陶善行点点头,笑了:“不怕,谢谢……“话没说完便叫朱氏的大嗓门打断。 也不知里头两人说了什么,竟起了争执,柳氏叫朱氏连推带搡撵了出来,头上珠翠都被门帘带歪。 “阿行的亲事我们做父母的自会操心,不劳弟妹费心。弟妹有这功夫,不如多替自家娃儿想想,别缺德事做多了没有福报,连累儿孙!“ 朱氏这话说得委实难听,柳氏纵有几分涵养也架不住变了脸色,阴沉着一张瓜子脸站在檐下冷道:“大嫂这话我可听不得,我不正是为着儿孙着想才跑这一趟?你女儿嫁进穆家,就算守一辈子活寡,那也是金尊玉贵的少奶奶。再说了,我知道你心疼女儿,可也得替善言善文两兄弟打算打算,这都多大岁了还讨不着亲?有了穆家的聘礼,何愁找不着媳妇?“ 朱氏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柳氏索性拈着帕子出来,瞥着陶善行道:“罢了,山野村妇没有见识,也不看看你女儿什么德性,还指着有好人家要她吗?你们与穆家的亲事上个月就过了文书,你若识趣些,咱们还好做亲戚,到时候我们给她添点嫁妆,嫁过去也好看些,若铁了心思要退亲,也别怨我这婶娘不讲情面,当时你同我借的那一百两银,字据还搁我案头上放着呢!“ “走走走,都给我走!“朱氏出来,信手抄起檐下扫帚对着几人一通乱扫,犹不解气,又将那扫帚掷出。 扫帚没砸着柳氏,倒是扔在陶善喜脚边,吓得她一退,又踩在自个儿裙上,摔了个狗吃屎,呜呜咽咽地被人扶起时,正看陶善行坐在秋千上边拍手边笑,气得倒卯,被柳氏怒冲冲地带走了。 一伙人来得匆匆,去势汹汹,转眼出了宅门,连一炷香时间都没过去,待陶学礼从学堂赶回来时,只听见妻子抱着女儿在院里哭。 “我苦命的女儿啊!“ 一声一声,嚎得他头疼。 有点慢热哈。 第3章 冥婚 窗台上挂着一笼绿皮鹦鹉,是陶家二郎前两天给她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陶善行坐在窗口铺着棉垫的旧藤椅上,心不在焉地逗弄鹦鹉,耳朵支楞得老高。 柳氏走后不久,陶学礼和二郎陶善文都赶回来,现正和朱氏在堂屋里背着她商量事。陶家老宅小,居中的正房原本只隔出堂屋和陶学礼夫妻的寝间并一个小厅堂,后来陶善行病重,为了方便照顾她,中间的小厅堂被改成她的寝间,木头墙壁并不隔音,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再加上先前发生的事,陶善行并不难猜,他们在商量她的亲事。 “你说你这妇人,没事往老二家借什么银钱?老二那样的人,巴不得花出去一文钱都得有来有往收回十成利,她柳香能好心借你这么多银子?你这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陶学礼拍案而起。 然而朱氏一开口就压过了他:“陶学礼你说什么诨话?!那会小五病重,请大夫施针开方拿药哪样不是钱?那方子开的……什么人参首乌杜仲茯苓,哪样不要银钱?能借的我都借遍了,要不是实在没法我能求到老二家去?你陶学礼清高有能耐,怎不见你拿这救命钱回家?”说着她哭起来,陶善行病重,大夫几次三番说熬不过去,开的吊命方子用的也是精贵药材,她那时病急乱投医哪管这许多,这才涎着脸去找陶学义家的借钱,不过是死马作活马医,能吊一天是一天。 陶学礼又是重重一叹:“那你也该同我商量!” “商量?商量个屁。”朱氏一急便爆了粗,“你个穷酸秀才就知道风花雪月,管过家里一分开销吗?知道柴米油盐油几文钱吗?” “那我赚的银钱不是都给你了……” 话没说完就被朱氏又一顿抢白,接着便是摔碗砸椅的声响,最后还是陶二郎跳出来拿了主意:“爹娘小点声儿,阿行就在隔屋,听见了不好。这样吧,明天我进城一趟,先探听探听穆家情况再作盘算……” 那声音便渐渐小下去,虽然还是争执着,到底顾忌陶善行,没再大声,只间或响起几声朱氏的哭泣和陶学礼的叹气。 ———— 陶善行在屋里其实已经听了个大概,再联系着这几天看的听的,也摸出这门亲事的轮廓。 陶善行的这门亲,是和佟水城的穆家结的。穆家是何许人家?那可是鼎鼎有名的佟水城首富。穆家三代行商,名下商号遍布大安,产业涉足甚广。佟水隶属山西,此地商贾合称晋商,穆家如今这一代的掌家,还是晋商商帮在佟水分会馆的会长,名头不小。别说是陶学礼一家,就算是陶学义,在穆家面前,也跟蚂蚁见着大象一般。 两家门第差距巨大,论理,这亲事绝无结的可能,但说来都占了一个“巧”字。穆家老爷穆海清膝下只得一个独子,这独子三月前闹市纵马不慎摔下,撞到了脑袋,不醒人事。穆家连宫里的老御医都请来,亦无力回天,不过靠汤药吊命,尽人事而已。就在上个月,这穆家小儿已然水米不进,眼看活不成,那穆家夫人见儿子无妻无子,生恐他泉下孤苦,再则也为冲喜,故萌生给儿子定冥亲之意。 可人还没死要定冥亲,不能真寻个死人,但要求个康健的姑娘又太缺德,穆家正犯愁,那厢柳氏常出入商贾后宅,从女眷嘴里听到这消息,自然而然想到大房三个月失足落下田埂,也正生死难卜的陶善行。她欲巴结穆家,便自告上门与穆夫人提起这茬。 这真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活人成亲得讲门当户对,死人就没那些讲究了,穆夫人二话不说便点了头,柳氏探准口风,自去寻朱氏说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偏巧那时大夫也说陶善行不治,横竖就那几天的事情,要朱氏准备后事,朱氏因想着夭折的姑娘不入祖坟,死后也不过荒冢一座,若能得穆家这样的人家并骨收埋,也算黄泉路上有伴,便点下头,将陶善行的庚帖送去穆家问名。 一卜之下,二人八字契合无比,再加陶善行在佟水又有福娘之称,故而穆家很是满意,亲事便这般定下。怎料自打亲事定下,陶善行的病就有了起色,一来二去,到如今陶善行病愈,亲事也过了聘书,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若是往常,陶学礼夫妻拼着脸面求上穆家退婚也就罢了,偏偏朱氏又为治病向柳氏借银,柳氏哪里是真要借银,不过伺机要朱氏立下字据,如今果然用来拿捏朱氏,非将陶善行嫁入穆家不可。这大抵也是陶学义的吩咐,陶穆结亲,陶学义才有攀上穆家的机会,否则凭陶学义的身家,给穆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灵源村普通百姓不吃不喝,一年也不过二十两银子,这一百两银子,就是四五年的嚼用,陶学礼夫妻为了给陶善行治病早就掏空家底,哪还能再拼凑出这一百两银来? ———— “穆家小儿?”陶善行坐回藤椅,自言自语出一个名字,“穆溪白?” 佟水穆家并不陌生,穆溪白这名字,甚至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如雷贯耳,只是……这世间当真有那般机缘巧合之事? 她与穆溪白,是定过亲的。 及笄那年定下的亲,她还是高门贵女,兆京秦家二房嫡出的女儿,祖父是正二品的都察院右督御史,大伯父是浙江巡抚,自己的父亲虽不济,也在户部领了个缺,小叔是大理寺寺正,长姐更是金尊玉贵的镇远候夫人,一门清贵,家世底蕴本厚,论理便是二房再不顶用,也轮不到与商贾之家结亲。 都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她生而失恃,无亲母代为筹谋,便只得费尽心机自谋前程,怎料人算不如天算,满盘棋子落空不说,还连累名声受损,难嫁良人。继母贪财,为了穆家万金聘礼在父亲耳边大吹枕风,父亲昏聩之人,又逢那时江南王叛乱,大伯与其勾联将秦家陷入风雨飘摇之境,更是急钱傍身,哪还顾及父女情谊,她一个二房嫡女,在秦家本就是联姻换利的棋子,又如何争得过他们? 亲事便那般定下,然她不甘。 她不甘心,不是因为要嫁入商贾之家,也不是因为穆溪白是个游手好闲、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她不甘心的,是自己百般筹谋却成了她人手中利刃,她不甘心利用自己的人披着伪善的皮在人前搏取名声前程,却将她踏在脚底。 还有那个,曾经被她放在心上七年之久的少年。 十六岁的她,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拼尽半世幸福,于韶华最盛之年,落去青丝,身着道袍站在全兆京的达官显贵、命妇贵女面前,一字一句,亲述了秦家后宅阴私,将害她之人钉在耻辱柱上。 那之后,她长居南华庵,法号妙善。 佛前燃灯六年,那少年远去,与穆家的亲事更是随之化作泡影。 只是不曾想,兜兜转转之间,她死过一场,仍旧与这连面都没有见上一次的男人扯上关系。 当年她与穆家结亲,算是下嫁,如今再逢穆家,却成了高攀。 ———— 陶善行睁眼至今,一切皆是陌生,忽然听到熟悉的名,好像又和过去有了瓜葛,她有些恍惚,只觉魂神无依,缥缥缈缈好像在做荒谬的怪梦——子虚乌有的前世,怪力乱神的重生。一直到天色全黑,豆大的灯苗被熄灭,朱氏温热的手搂着她,哄孩子般拍着她的背,给她唱听不懂的俚语小调,两个人一床被,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她突然间又什么都不怕了。 夜里,做了个梦。 她站在黑魆魆的天井里,小秋千一荡一荡,上头坐着个梳双髻的姑娘,和她穿同样的衣服,那张脸,也和她在镜中看到的一样。光怪陆离的梦。她还知道怀疑,没有月光的夜,她怎么就能把秋千上的人看得那般详实? 但她并不害怕,许是那姑娘笑得一团喜气,骄憨可爱。 两人对视,那姑娘开了口:“姐姐与我有缘,幼年曾救过阿行一回,你命寿未尽,此番际遇便算阿行报答当年之恩。寒门虽苦,却胜富贵三千,姐姐聪慧之人,又在佛前燃灯六年,只消放下执念,行善积德,日后必当福德无限。” 说着,她无限眷恋望向窗内,又道:“我要走了,阿爹阿娘和两位兄长待我甚好,我若离开,他们必要难过,往后便托付姐姐。” 陶善行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是谁,想问她们几时见过面,想问这番话作何解释,可她出不了声,那姑娘也只是笑,身影渐渐淡去。恍恍惚惚地,她觉得她有些肖似南安寺观音座前的童女,可再一看,那不就是镜里现在的自己? 梦就这么醒了。鸡鸣三声,夜将尽,窗微敞着,秋日露水的寒意钻入,有点儿冷,也叫人醒神。 陶善行前所未有的清醒,睁眼后浑浑噩噩的感觉似乎一扫而空。 那个梦,到底算什么?她也不知。 掐指算算,昨日是她醒来的第七日。古俗有载,人死七日还魂,如果她醒来之时是真正陶善行病故之时,那么昨日,便是她的还魂日。 陶善行带着人世眷恋,是来与她告别的。 那么,从今往后,她便是陶善行了? 哈哈,不是冲喜哟。 第4章 福娘 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天井里就已经响起朱氏的低语。陶善行今儿醒得早,披着夹袄趴在窗台,拿手支楞着下巴看朱氏叮嘱儿子。 大门敞着,屋外笼着薄薄的雾,草木清冽的气息格外醒神。陶善文肩上搭着褡裢,背上背着竹篓,穿一套深青短打,精神爽利,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偏他生得颇俊,若真是那货郎,到哪户大家小门一站,吆喝两声,再姐姐妹妹一通好叫,保管那些丫鬟掏光月钱也要买他两盒胭脂香粉。 “唉哟,知道了我的娘唉,你从昨个儿夜里到现在,都说了三四回了。是,篓里有你给大哥新做的夹袄,两双袜,一双鞋,要记得提醒大哥天凉添衣,若有短缺记得与家里说,让他莫惦记家里。另还有两坛酱瓜,两包腊肉,三样干果,他自留一些,余的送给宋夫子,行了,我都记下了。”陶善文少年心性,不耐烦唠叨,重复一遍朱氏的叮嘱,又涎着脸道,“娘心里只有大哥,也不疼疼我这小儿子,厚此薄彼。” 因昨晚商量好让陶善文今早去城里打听穆家消息,又兼陶家大郎陶善言在城里书院读书,故朱氏准备了一大筐东西要他带去。 朱氏听得要撕他的嘴,也不真恼,就只笑骂:“我还不够疼你?你成日野猴子似的上串下跳,闯了祸是谁拦着你爹不让他揍你?你在家里住着,家里还短了你的吃穿用度?你哥孤身在外,能同你比?我不过记挂他一次,倒惹来你拈酸吃醋。” 陶善文也只是玩笑,忙道:“晓得娘疼我。” 朱氏捏起他的耳朵:“你哦,真是该和大郎换个名才好。” 叫善言的大郎,偏偏生性沉稳不喜言辞,叫善文的二郎,偏偏不爱读书却嘴皮利索…… “疼。”陶善文假意嚷起,一转头看到陶善行在窗下看得直乐呵,他泥鳅似的钻到窗下,手指头戳她眉心,“瞧你那憨样,笑什么呢?等哥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陶善行不惯和男子这么接近,闺训男女七岁不同席,就算是亲哥哥,也断无这般亲密的,于是往后一缩,道了句:“谢谢二哥哥。” 陶善文一下乐了:“嗬,会说谢了?我怎么觉得你这一病倒病得聪明了……” 话没完就叫朱氏捶上背:“诨说什么?还不快走,村口的骡车不等人,路上当心点,到了城里也别急着回……” 陶善文怕听母亲唠叨,一溜烟跑出家门,不忘回头给母亲妹妹做个鬼脸,逗得陶善行咯咯笑出声来。 有多久没笑过了?她自己也记不清,似乎从踏进南华庵起,便再无展颜之时,足有六年了吧。师父说她六根未净,佛门不过是她避世之地,红尘三千未曾看尽,尘缘未断必当还俗,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还俗,竟以死亡为起点。 ———— 陶善文一走,家里似乎也跟着静下来,朱氏心里存事,时常背地里长吁短叹,每天都要念叨陶善文七八回,倒是陶善行自打那夜梦后,心里接受了这匪夷所思的际遇,接受自己成为陶善行的事实,浑噩顿空。 原来当内心接受了一件事,不管这事再荒唐,便成了理所当然,想她原也是兆京最疯的姑娘——勾心斗角十几年,恶事做过,也交代得坦坦荡荡,该报的仇报得清清楚楚,斩过青丝出过家,佛前枯灯六年至死,轰轰烈烈也明明白白,没有什么不能割舍的人事物。 如今成为陶善行,自然也该清楚明白。 趁着陶善文进城的时间,陶善行并没闲着,关于这个半道接手的身体原主,她有必要把她的生平打听清楚。身体已经好了泰半,朱氏也不总拘她在家,偶尔也带她到村里的晾晒场,边晾晒稻米果子,边和邻人闲话家常,陶善行偶尔搭茬旁敲侧击,渐渐问出自己的生平来。 不知道也就罢了,这一打听她才发现了不得,这个叫陶善行的乡野丫头,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有福之人。 ———— 说起陶善行的大名,可能不是人人认得,但若提及灵源村的陶五娘,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出生时就有相士自请上门替她批过命,谓其——天生带福的八字,旺家旺宅旺夫旺子,大福之人。有生之年,行善积德,可得百岁无忧。 故而,其父为其取名作“善行”,小字“沛然”,取自《孟子-尽上心:》“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只可惜,陶善行却是个天生痴愚的孩子,坐立行走皆晚于常人,四岁多才开口说第一个字,长到十岁,也只会来来回回说些简单句子,如今年过及笄可女工家事之类一应不会,幸而生了副好脾气,从小不哭不闹,逢人就笑,很是安静讨怜。 据朱氏说,陶善行会傻全因她这做母亲太过争强好胜,怀胎期间与人争执,推搡之间不慎跌倒伤了胎儿,后来孩子虽然保住,可好好的女儿却成了这副模样,叫她愧疚至今,是以十倍百倍地疼爱这个幺女。 本来这事到这也只是寻常农家的一桩唏嘘事,可陶善行不同。仿佛应了相士那番话,她虽痴愚,可命中带福,从出生开始就福运不断。 先是她出生那年,恰逢佟水大旱,佟水最大的道观长青观开坛做法请雨,寻来一批八字福旺的孩子扮作祈雨童,其中就有陶善行。据说当时一个个祈雨童上神坛摇令,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她是被祖母抱上神坛的,她随手抓了面祈雨令,都没拿稳,朱红令牌落地的那一霎那,天滚阴云,大雨顷刻便至。福娘之名,当日就传开。 后来似乎为了证明她命中带福的八字,从小到大不知遇到多少稀奇古怪的事,偏偏每回不止逢凶化吉,还能惠及他人。譬如六岁那年被拐子拐跑,也不知她误打误撞怎么溜出来的,偏巧被官府的捕头遇上,于是莫名其妙协助官府捕获了这伙流窜各地犯案的拐子,解救出十数名妇孺;再譬如七岁那年村中大祭,她在村祠外的土地像前拿石子与土地公公玩兵贼游戏时无意间说了句村外有大贼,不想被路过的村正听着并上了心,夜里便组织村中男丁巡防,竟果真遇到一伙山匪在村附近商议烧杀抢掠之计,阴差阳错之下,她又救村子一次…… 类似的事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桩桩件件似乎都在验证相士给她批过的八字,灵源村拿她当活仙姑看,每逢祭祀,都要将她扮成仙童坐八人轿辇抬往十里八乡的游神。一传十,十传百,这福娘之名传到佟水城里。 当然也有人看不过眼老陶家生个傻子也能和福气扯上关系,便总在背地里嚼舌根:再有福也没带旺他陶家,十几年过去,陶家仍旧既无财运,也无官运,陶学礼一辈子就是个穷酸书生,无甚本事;大郎陶善言乡试之前大病一场,错过乡试白耗三年;二郎陶善文是个顽劣不知长进的,既不爱读书也不愿下地为农,再加上一个傻子,陶家这日子就没旺起来过。 对于村里这些闲言碎语,朱氏素来只拣好听的听,举凡说她闺女坏话的,都被她啐了回去,还啐得特别义正言辞:“长青宫的王真人说了,我闺女那福是大福,将来必要惠及天下人,不必去争一时名利。” 长青宫的王真人,就是当初游方到灵源村替陶善行看相的那位道士。 惠及天下人? 陶善行嚼着这几个字,想怎样的福气才叫惠及天下人。从来只听说女人福泽深厚,可母仪天下,泽被黎苍,这惠及天下人,又是什么? 她的世界还太小,眼界仍窄,从前是方寸后宅,如今是毫厘天地,天下?天下是何物?闺学之中并未学过,这离她太远了。 她直觉原来那位陶善行必非寻常之人,所谓大智若愚说的就是那样的人吧,也许真如梦中所示,是天上仙女,可惜被她这凡夫俗子取代,所谓的惠及天下人,大约要成为一句戏言了。如今她要思考的,该是如何把自己,亦或是陶家从这窘迫境地中救出来。 一天时间转眼就过,日暮时分,外出的陶善文终于回来。 “娘,阿行,穆家的公子……他……”人未进门,气喘吁吁的声音先至。 朱氏吓地从灶间冲出来,手里锅铲都没丢开:“死了?” “不,活了!和妹妹同日醒转!” 要交代的东西比较多…… 第5章 退婚 咣当一声,朱氏手里的锅铲落地,她只拽着儿子急问:“二郎,这消息可靠?” “怎么不可靠?我托了人问的穆家后宅在内院服侍的大丫头,那能有假?”陶善文一屁股坐到天井的石墩子上,回了母亲的话后便一叠声地要水,只嚷口渴。 没等朱氏开口,陶善行已经掀帘出来,端了满杯的温茶递给哥哥——事关她的亲事,她当然得上心。 “真乖。”陶善文摸摸她的头,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并一支珠花塞给她,“拿去。”说了给妹妹带礼物,他果没食言,一边又说起穆家,“这事说来也蹊巧,穆家小郎君是上上月中旬坠的马,磕伤了头,宫里退下来的老御医都被请来看过,也没见起色。前些日子情况大不妙,御医已经吩咐预备后事,谁能想七日之前竟然睁开眼。因怕病情反复,也恐有人作祟,这消息穆家没敢外传,只令瞒着外头人,不过这几天已能下地走路,看样子是大好了。娘,你说怪不怪?咱阿行也是那日醒转的,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 “诨说什么,这亲事成不成都两说。”朱氏没陶善文那么乐观,仍是满脸愁。 “娘,这人也醒了,你还担心什么?横竖不是阴亲,不用陪葬不用守活寡……” 话没完他就挨了亲娘一脑瓜子。朱氏把锅铲拾起,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坐到他身边,道:“穆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以为他们看得上咱们?” 别说陶善行不傻,就算她是个千伶百俐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穆家也不可能同意娶她过门。那穆溪白是穆家的三代单传的独苗子,将来继承穆家万贯家产,又怎么可能要个村姑做当家主母? 这个道理别说朱氏,就是陶善行自己也看得一清二楚。死人结亲那是没得挑,活人嫁娶可就另当别论,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就算已经过了文书,凭穆家的能耐,要退婚那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退婚便退婚,你不正愁阿行要嫁去穆家活受罪?如今穆家若打算退婚,岂非一举两得,这亲结不成,老二家的怨不到咱们头上,自然也不会因那百两银子为难你我,咱们慢慢还上就是。”陶学礼施施然进来,已将院中几人对话听了大半,一边接茬,一边将手上东西交给朱氏——两条穿在稻秆上的鲫鱼并两块油汪汪的猪肉,嘴里解释,“老王家小子的束脩,这是他家今天刚宰的猪,拣的你最爱的五花,还有……”他又从肩头放笔墨的褡裢里掏出用旧的钱袋,一并交给媳妇,“今天的润笔费,都在这里,拿去扯点布,自己做身衣裳吧。” 这便是陶学礼大部分的收入来源——村民大多穷苦,家中小子的启蒙束脩常以物相抵,米粮油肉等等,不拘银钱,陶学礼也不大计较,人家给什么就收什么,在村中善名远播,另外就是润笔费,他有一手好字,替人写信写贴也能赚些贴补,如今年关将近,书信往来频繁,春联福字灶王像,来找他润笔的人多了起来,赚得也比平时多点。 陶学礼为人虽然迂腐,说的不是风花雪月就是仁义道德,但在银钱之上,却从不藏私,所得毫厘都上交媳妇,嘴里总嫌朱氏不够温柔,心里却疼的紧,朱氏虽然不通文墨,却颇具慧眼,是以日子虽清苦,精打细算之下夫妻两也过得马马虎虎,吵吵嚷嚷别有一番恩爱滋味。 朱氏接过钱袋一掂,便知约有几十文钱,目光扫过陶学礼那双穿得快烂出脚趾的布鞋,没说什么,心中自有计较,只叫来厨上正在忙饭的榴姐把肉和鱼拿下去,又忧心忡忡地开口:“话虽如此,可阿行到底要嫁人的,这亲本就不好议,现在又被退婚……”名声不好听哪。 “不退亲你愁,退亲你也愁,我看叫你无事烦最好。咱家沛然不愁,便嫁不出也有阿爹养着。”陶学礼摸摸陶善行的头,笑着进屋。 “呸,你个穷酸书生,什么嫁不出……”朱氏啐他。 “无事烦。”陶善文被亲爹逗笑,跟着调侃亲娘,惹来朱氏扬手要揍,他忙缩到陶善行背后,“妹妹救我。” 陶善行在旁边瞧了半天,亦被陶家这和乐惬意的氛围感染,忙抱住朱氏的手,甜甜一声:“阿娘莫气,哥哥皮糙肉厚,可要打疼娘的手,阿行心疼。”她自小为了日子好过本就极擅讨好长辈,嘴甜会说话,如今带上真心,愈发自然讨喜,惹人怜爱。 “哟。”朱氏稀罕极了,看儿子,“你教她说的?” “我没有。”陶善文忙摇头,忽凑近朱氏,“娘,你觉不觉得妹妹醒了以后,有点不太一样。” 人还是那个人,从小看着长大的皮囊,可这一醒转,她浑身上下就透出说不上来的奇怪,像是种脱胎换骨般的改变——人虽仍旧沉默寡言,但眉目已改,从前别人说话她听不懂只会笑,现在虽也不插嘴,但那双眼似在明明白白告诉别人,她听得懂他们说得每个字每句话。同样的,她的举止变得不同,吃饭细嚼慢咽,走路沉静稳当,虽然在做着和以前,和他们一样的事,可细微处却与众不同。 对,就是与众不同,不止是和从前的她不同,也和这村里其他人不同。 陶善文这么一说,朱氏也有些感觉,可要真说哪里不同,她又扯不上来,都是感觉而已。 陶善行听到母亲和哥哥的话,悄然叹口气——骨肉至亲,她毕竟不是真的陶善行,这变化逃不过他们的眼,那梦虚实难证,她占走她人躯壳虽心有歉疚,却非人力可改,总得将日子过下去,不可能装一辈子的傻,还得想个由头将这改变圆过去才好。 如此想着,她斟酌语言,先试探着开口:“阿娘,二哥哥,我不傻……” 四道目光唰唰扫来,朱氏和陶善文的脚步在屋门的布帘前停下。 “我病的那几天,浑浑噩噩间做了个梦,梦到我去往一片汪洋大海,海中有三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山间相去七万里,宫宇台观皆金玉。其中一山,山间莲座高耸,有仙士头戴香宝观,身披□□,拈净瓶而立,座下有童子一人……” 陶善行边掰扯边看朱氏和陶善文神情,他二人瞪大眼、张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仙士抚我额,授我识,点拨于我,当如醍醐灌顶,将我唤醒。我在海中须臾时辰,不想人间已过数月,累及阿父阿娘二位兄长为我操心,此后必不再令亲者愁忧。”陶善行硬着头皮往下编,编着编着倒越发圆融,差点连自己都说服。 “……”朱氏良久无语。 “海中三山?蓬莱,你见着观音大士啦?”陶善文好歹读过书,最喜志怪传说,听完她的话脱口而出。 陶善行自然摇头——瞎编乱造的话不宜说得太白,点到即止。 “我不知那仙岛名称,也不知仙士尊号,只有一点,仙士嘱我此乃仙缘,不宜大肆宣扬。”陶善行又道。 朱氏已经信了一大半,陶善文半信半疑。这番话若从其他人嘴里说出,他们只会觉得对方信口开河,但说这话的人是在床上昏睡近三个月的陶善行,她生来痴傻,断然不可能说出这番话,再加上她从前种种逢凶化吉的经历,都在无形中加深这番话的可信度。 总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陶善行不傻了。 ———— 陶家人斋戒沐浴、焚香祭拜,以谢苍天庇佑陶善行之时,穆府却闹翻了天。 幽静的松景园里,原正洒扫的下人都停下手里活计,小心翼翼凑到树荫下踮脚窥望,挂着“归愚斋”匾额的书房内传来惊心动魄的裂石碎瓷声,每响一下,站在房门外的小厮观亭就要缩一下脖子。 响到第十声时,他扇了自己一大耳刮子:“让你长了根长舌妇的舌头!” 都怨他,好好的提什么和陶家结亲,惹起这场祸事,书房里的金玉古玩怕是被那小祖宗砸得稀碎!回头清算起来,头个遭殃的就是他这近身亲随。 “太太,您小心脚下。” 大丫头夏冰的声音响起,伴着一串匆促脚步声,穆家老爷穆清海和太太赵氏闻风赶来。穆家的独苗,又是大病刚醒,可不能再有闪失。 揪着观亭问明缘由,穆清海尚未发话,素来以涵养著称的赵氏已经忍不住剜了观亭几眼,这才向穆清海道:“这门亲事原就门不对户不对,要不……就算了吧,咱们多赔陶家些银两,将这婚事退了……” 她话没说完,就被穆清海打断。 “说要结亲的是你,如今要退婚的也是你!”穆清海年过四旬,唇上修着两撇漂亮的八字胡被气得直颤,连发妻都怨上了。 他这气倒不是因为退婚难办。穆溪白知道婚事的第一时间便已来寻他要求退亲,那时他尚端着架子,本就看不顺儿子作派,这还不借机敲打他?于是削了儿子一通,嘴里没同意退婚,原想憋儿子几天,哪知这混帐东西还闹上了! 穆溪白越闹,他就越不想遂儿子的意。 “都是你宠出来的忤逆子!闹!让他闹去!还能闹上天不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岂同儿戏?他都多大了?功不成名不就也就罢了,连家也不成,镇日吊儿郎在外面厮混,这满佟水城哪户人家愿意把闺女嫁过来?告诉他,这婚不退!”穆清海越说越大声,非要叫屋里的人听得清楚不可。 屋里果然安静,暂时消停。 那边赵氏撇头问夏冰搬救兵:“老太太呢?怎还不来?你快去看看。” 这么大的动静,按老太太宠孙子的程度,怕早就拄着拐棍赶来了,怎么到现在都没出现? “太太,老太太一早就遣李妈妈过来要了车马,说是去灵源山玉虚观还愿,您忘了?”夏冰悄悄道。 赵氏这才想起这茬,一拍额头:“是我忙昏头了。”又想起什么来,问夏冰,“灵源山?可是陶家落户所在?” “正是。”夏冰点头。 书房里一反常态,竟再无声音传出,靠水那一侧的窗格上斜倚着长发松绾的年轻男人,粼粼波光在他脸上折成斑驳光影,模糊了眉目。 一方素帕被轻轻捏在指间,湖上风来,将那素帕吹落,帕角是丛简绣的兰,一看便是姑娘家的物件。 藏了十多年的旧物,颜色未褪,一如初见。 可这帕子的主人,却在三个月前香消玉殒。消息从京城传回的那日,他堕马而伤。 是他害了她,当初,他就不该妄想娶她。 虽然卖了点关子,但是男主小可爱的白月光应该不难猜,捂脸。 感谢在2019-11-28 13:02:25~2019-11-29 12:4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路漫漫、日光倾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缘分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着,出官道拐入灵源村,乡间土道越发窄小且崎岖不平,即便车轱辘上包着减震的布帛麻草,车厢内铺着厚实的褥子,里头的人也觉颠得不行。 上了年纪的人吃不消颠簸,一路上走走停停,天未亮出门,过午才到灵源村口,便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暂憩。时值秋末天渐冷,午后阳光正暖,年轻俏丽的姑娘拿着软褥下车,寻了块干净平整的石块铺上,嘴里抱怨:“这些事让冯管事来不就成了,再不成就喊上小商爷,何必老太太亲自前来,这舟车劳顿的,老太太自个儿的身子都没好全,如何受得?” 车上便又下来个老妈妈,道:“你个小丫头哪里知道?神佛之事,贵在诚心,哪能假手他人?哥儿从小寄名在玉虚观的三清真人座下,前些日子遭了罪,老太太在神前赌咒发誓,如今他大好了,自当亲来还愿。” 说罢她回身又扶下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太,老太太笑道:“就是这个理。”一边说,一边望灵源村,又生唏嘘,“多少年没来灵源村,这村口都变了模样。” “上次来还是哥儿三岁的时候玉虚观打蘸,如今哥儿二十有三,老太太已有整二十年没来过了。”老妈妈从丫头手上接茶奉予老太太。 老太太叹道:“还是阿月记性好,我是不行了。” 月妈妈笑着拣个干净的石墩坐下,陪老太太说话解闷,驱车的车夫牵马饮水喂草,小丫头双烟站到老太太身后替她捶背松筋骨,一行人轻衣简从,正是前往玉虚观还愿的穆家老太太穆陈氏。 “原要与咱们家结亲那户人家,可是灵源人?”说了几句闲话,穆老太太忽然问道。 “正是。”月妈妈便将陶家底细又说一遍。 穆老太太边听边点头:“听说那孩子是个天生带福的?” “可不是?陶家福娘的名头,连咱们佟水府都在传,是个命旺的,这次哥儿伤得凶险,却逢凶化吉,还有老太太您,痰迷之症来得急险,却也在定亲之后好转,坊间常有借福之说,也不知是否与这福娘有关?”月妈妈深知穆老太太心思,忖道。 “他二人同时醒转,又都醒在定亲之后,怕是神佛之意。陶家虽是寒门,祖上也算书香世家,清白为人,这门亲虽说门户不当,但咱们也不是嫌贫爱富之家,这亲倒也结得,只可惜……”老太太欲言又止,凝眉叹气。 “只是可惜,那姑娘是个痴愚之人,再者论哥儿知道了必然不依,与老爷太太闹起。老太太此番走得这般急,除了要还愿,怕也是避静。”月妈妈服侍穆老太太多年,自然深知其意。 穆老太太一下又笑了——她正是此意。这门亲事结是不结,她也矛盾。结吧,那姑娘生而痴傻,如何当得起一家主母之责;不结吧,又恐神佛怪罪,将借来的福运收回…… “老太太莫忧,到了玉虚观,问问三清真人再作决断未尝不可。”月妈妈劝慰道。 老太太正要说话,槐树下吵吵嚷嚷走来五六个人,打断她们的闲话。 时值午间,农人多在忙活,槐树下没什么人,来的这几个都是半大的孩子,有男有女,呼啦啦地站在路中间,将一个穿水田袄的姑娘拦下。 远远望去,那姑娘年约十六、七岁,打扮得干净整齐,梳着双髻,结红头绳,一张豆腐似的脸仿佛能掐下水来,和旁边被日头晒得黝黑的村童相较,煞是扎眼,一下就吸引了穆老太太的目光。 “傻陶五,把吃食掏出来,我们便带你玩儿!”那五六人中走出个身板壮实的黑妞,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陶善行道。 朱氏疼陶善行,爱往她手里塞零嘴,再加上有陶善文那个哥哥,她身上的吃食总少不了,不是干果糕饼就是红薯山栗之类,常惹来同龄村童眼红。她又生来痴傻,即便名声在外,可村童顽劣不知理,恃强凌弱是常有的事,哪管她是什么福娘,逮着她落单就要抢夺欺负,横竖从前的陶善行只会笑,不会告状,为着能和他们一块玩,有时甚至还乖乖奉上吃食。 但如今此陶善行已非彼陶善行,这些时日在村中行走,她已明白自己处境——虽有福名,可生而痴傻,父母兄长不能时刻陪伴,她明里暗里都受欺凌,不仅有来自孩童的恶意,还有成人的言语讥讽,孤伶伶得连个玩伴也没有。 “傻子!耳朵聋了?”见陶善行恍若未闻仍一意朝前走,黑妞觉得受到挑衅,伸手就推。 陶善行侧身一避,黑妞的手落空,朝前一趔趄,大怒:“好你个傻子……”扬手就要打,忽被陶善行摊到自己眼前的手掌给拦下。 粉、嫩的掌心上块白腻腻的冬瓜糖,那是前几日陶善文带给她的。村童少有这些零嘴,一见就馋,那黑妞劈手就抢,陶善行却眼明手快缩回,只道:“想吃可以,但白给你们是不成的,得拿出些真本事来。” “本事?什么真本事?”人群中便有人开口问道。 陶善行拈着冬瓜糖放在鼻下一嗅,道:“若我没记差,你们三人应该在我阿爹的学堂启蒙,这个时辰还在外玩耍,可是逃学了?”说罢她瞅着其中三人笑,直笑得那三人心虚涨红了脸,才又道,“既有能耐逃学,想必已熟读我阿爹学内所授之识,近日他教的乃是《千字文》,不如与我切磋背诵,你们一起来,一人一句,谁接不上来便算作输。若我哪句没接上,便输一块糖给你们,如何?” 《千字文》为幼学启蒙,城中孩童六岁开蒙,小村不比大镇,能上学识字已属不易,多的是十岁才送学的孩子,也都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能认些字就算强人一头,是以学得慢。 “谁要与你比,快些把吃食交出来!”黑妞没上过学,又要扭她衣襟。 陶善行矮头闪过,只道:“你们莫非连我这傻子都背不过?” 村童年纪皆不大,正是争强斗狠之年,哪容她这般言语刺激,那三个男童推开黑妞上前,纷纷道:“比就比,怕你不成!” “我先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其中一个开口。 陶善行便接:“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下个村童再续:“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又到陶善行:“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如此往来,村童三人,每人只一句,陶善行以一对三,便要接上三句,背出十句之后,村童开始磕绊结巴,不是忘东就是忘西,还得陶善行提醒才能将一句囫囵背出,待到二十余句,已是不成,村童一人道:“不成,后面的先生没有教过。” 陶善行把冬瓜糖放嘴里轻轻一咬,信口拈来:“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竟将后面百余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又兼其声音甜润,字正腔圆,跟唱歌一般,倒比学堂的先生诵得还要好听,叫人听呆。待到最后一字落下,村童几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开腔。 “你们可知‘剑号巨阙,珠称夜光‘的由来?”陶善行挑了《千字文》其中一句问道,又拾了根树枝,在黄土地上写下“巨阙”、“夜光”四字。 众人摇头,《千字文》虽然学过,也只是强记硬背,读都没读顺,哪能知道其中典故。 陶善行指着“巨阙”道:“春秋时期,越国有铸剑大师欧冶子奉越王之命铸成五把宝剑,三长两短,分别为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并称越五剑。巨阙剑坚硬无比,剑身巨大,削铁如泥,故号‘天下至尊‘,所以称为巨阙。”顿了顿,她又谈起“夜光”,“夜光为珠,其光可以为烛。相传春秋之时,随国有断蛇丘,随候出行路过此地,途遇伤蛇心生怜悯,便将蛇放入水中救它一命。当夜随候便作一梦,梦中有童子奉珠相赠,只言自己乃是龙王之子,感君救命之恩,故以宝珠相赠。随候醒时,发现枕边果有一颗夜光珠,其光盈室,是以此珠又名随候珠,乃是人间至宝。” 三言两语,就将句中典故交代清楚,又似娓娓道来的故事,听得几人欲罢不能。孩子猎奇,故事总比艰涩文章易懂,陶善行从前也不爱死记硬背的东西,闺学教的文章她最爱把其中典故揪出琢磨,反比正经文章有趣得多。 故事说得好,村童早将吃食之事丢到脑后,围来七嘴八舌地问,陶善行只摇头道:“你们回去把文章背了,背到哪里,我便给你们说到哪里。” 村童早被折服,约了明日此地再见,方依依不舍散去,陶善行扔了树枝,又见黑妞还站在旁边,忸怩看她,她疑惑不解,片刻后将冬瓜糖分了一块过去,岂料黑妞摆手道:“我不要了。你会写字?“ “会。“陶善行点头。 “那……你教我写名字。“黑妞扭着衣角道。 “你叫什么?“ “葛花。“ 陶善行再次拾起树枝,在地上划出“花”字,道:“这是花字,你先学着,葛字略繁,一时半会学不会,明日你来,我再教你。“ 葛花笑颜逐开,拿着树枝在地上照着比划,直到歪歪扭扭写成一个“花“字才欣喜若狂跳起,看得陶善行心中唏嘘——古往今来,上学识理皆是男儿事,女子依附男人而存,莫说读书识字,这世上多的是像葛花这般连名字都识不得的女子,更甚者,连个像样名字都没有。就算是她,也不过世家培养出的所谓大家闺秀,读过几篇文章,识得些许字而已,并没强出多少。 “陶五,你怎么不傻了?又会背诵文章,又会写字……“葛花这时才想起不对,盯着陶善行直看。 陶善行原不想将当日给朱氏的说辞宣扬得人尽皆知,免得若来村人好奇,回头真把她当成仙女供起来,她也吃不消,所以嘱了家人不宜外传,但她突然不傻总会传开,始终要个理由,不过徐徐图之而已,故索性借葛花的嘴慢慢传开也罢,于是将那套说辞言简意赅地复述一遍,听得葛花嘴眼大张。 言者有意,听者亦有心,岂止是葛花,旁人将这席话听去,也是满心震诧。 ———— 好不容易送走葛花,陶善行想着日后应该不会有人再找自己麻烦,心头大松,正要归家,却听身旁有人叫自己。她循声而望,就见坐在槐树下的老太太朝自己招手。 其实她早就注意到老太太。这老太太生得慈眉善目,一团和气,衣饰并不贵重,像个普通人家的老太太,但普通人家的老太太身边不会跟着积年的老妈妈,还有贴身丫头服侍,连路边暂憩喝的都是丫头现泡的茶,那茶具她一瞥便知是上好的丁蜀紫泥石瓢,再来便是那马车,车身虽无华饰,可车轱辘上包的布帛,皆非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这老太太不仅不普通,甚至还远胜寻常的富贵人家。 “老夫人唤我?“陶善行在几人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下。 “姑娘年纪小小,便知以德报怨,老身瞧着着实喜欢。“穆老太太和颜悦色夸道,丝毫不掩喜爱之意。 陶善行想了想,认真道:“老夫人谬赞,我只是不想被他们抢去东西而已,打又打不过,只剩张嘴尚可使力,姑且试试罢了。“她并没自谦,确实不是什么以德报怨,初时只想兵不刃血地解决此事,谁料后来倒把这些孩子收服,着实意外。其实要对付葛花之流,凭她闺中手段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然则生死一场,那些阴私手段她却不愿再用,一则为陶家之名,二则也算那六年佛前燃灯的领悟吧。 穆老太太闻言却更是心喜,有心打探她刚才与葛花最后所言,又恐唐突,便按下不说,只问她:“小姑娘可知如何去玉虚观?” “顺着村外这条道往南再走一里地就到玉虚观山脚,有碑石为引,往上只有一条山路,不难找。”正是凑巧,陶善行刚陪朱氏去玉虚观烧过香,那儿的路她熟,想了想又道,“不过山路难行,车马不通,老太太年事已高,若要亲自上去恐怕多有不便。” “那可如何是好?老太太病才刚好,怎经这番劳顿,万一累坏……”双烟马上皱眉。 “这位姐姐,那山脚边上住着几户樵夫,平时也给上山的香客抬轿,不妨寻他们雇一顶滑竿轿送老太太上山。”陶善行道。 “去玉虚观是还愿,亲自走上去方显诚意。”穆老太太有些犹豫。 “老太太此言差矣,您能亲往还愿已是诚意,神佛慈悲,又怎忍见您攀山劳顿?再者论那几户樵夫皆是贫苦人家,若是老太太雇了他们,予他们些微银钱,又可帮补他们日常所需,也算两全齐美,功德一桩。世间万法,何拘小节?” 陶善行一席话,简直说到穆老太太心坎里去,她一拍腿笑道:“正是此理,倒是老身迂腐不化了。” 陶善行笑着福身告辞:“阿娘还等我归家,老太太,我先行一步,告辞。” 穆老太太笑送她离去,见她背影已远,笑容微收,转向月妈妈:“这就是陶家五娘?” 哪里傻了? “阿月,你不必随我上山,即刻着人往灵源村打听陶五娘往日与近日景况,越详细越好。”她当机立断吩咐道。 若陶五娘所言非虚,穆家与陶家这门亲事,断然退不得。 陶陶:合着我这是自己挖坑自己跳的节奏? 作者:你明白就最好了。 感谢在2019-11-29 12:46:50~2019-11-30 13:3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五一十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若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救美 穆老太太在玉虚观还愿之后,又住了三日,第五天才归家,脚还没落地,就被迎出大门的儿媳赵氏亲自扶下马车,婆媳两人挽着手进了家门,路上多是赵氏在说,老太太笑眯眯地听。 穆太太赵氏是来请婆婆救火的。就这五天时间,穆家已经闹得不像话。那父子两一个德性,穆溪白死活不认那门亲事,穆清海偏不隧他的意——其实都不是亲事的矛盾,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穆清海心里压根也没准备结,就是老子不爽儿子忤逆反叛,非要压他一头,穆溪白又是个天生反骨,从小犟到大,父子不对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谁都不肯让步,于是闹僵,连这当妻子当娘的赵氏也没办法。 全家上下急等着老太太回来救命。 听完赵氏的话,穆老太太不置可否,笑眯眯地进了自己的瑞寿堂,月妈妈早在堂中相候,借着侍候老太太更衣的时机把打听到事细说清楚,待出来时,穆家当家人穆清海也已前来问安。 穆老太太换过舒软的衣裳,倚在罗汉榻上,不紧不慢地拨弄着翡翠手串,儿子和媳妇都在堂下坐着,端着茶听穆老太太闲扯灵源村和玉虚观的见闻,只字不提婚事,心里便有些急上火。 闲话没过几句,外头传来丫头的声音,穆溪白来了。 几道目光唰唰扫向门外,背光处进来个身形高挑的人,着松垮的衣袍,行动时衣袂纷飞,看不出胖瘦,到了堂上便直挺挺跪下,唤了声:“祖母。”声音倒是好听——清越饱满,又带点委屈,别有韵味。 穆老太太便笑了,眼眸越发狭长:“快过来让祖母瞧瞧,这几天可大好了?” 他不起身,反而俯身:“求祖母替孙儿作主,退了陶家的亲事。“ “放肆!”老太太没开口,穆清海先将茶盏”砰”地拍在桌上,怒容满面站起,眼底却有几分矛盾的放松。 赵氏低头抿茶,并不劝解这对父子——她正等老太太出手。 穆老太太陈青鸾如今虽不管事,但她早年丧夫,面对独子穆清海尚幼,又有穆家亲族觊觎,内忧外患之际一力撑起穆家,将穆清海抚育成才,也曾是佟水城赫赫有名的女中豪杰,待穆清海成婚之后才渐放家权,慢慢享起清福,吃斋念佛听戏抹牌,轻易不开口过问家事外务。除了笃信神佛外,她尤其宠溺孙子穆溪白,像个慈和的老祖母,但那些年积威犹存,一旦开口,照旧雷打似的震响。 穆老太太看戏般看着堂下这一家三口,心中洞明:都等她出手呢。亲事可退,但做老子的拉不下脸面服软,等着她这做祖母的开口;当妈的劝不动儿子,拉不住丈夫,也等她这婆婆出面调停;至于孙子,他是铁了心要退亲,父亲不同意,也只能求上一向宠溺他的祖母。 各人心思仿佛写在脸上,在她眼中无所遁形。 穆清海一边装怒,一边等老太太发话给他台阶,好让他顺理成章同意退亲;赵氏虽也有手段,但向来拿儿子没辙,如今婆婆回来,正解她困境,心情渐松,端起茶小口啜;跪在地上的人料定祖母是他的救命稻草,定会成全自己…… 救命稻草拨了几颗佛珠后将手串轻轻按在小几上,笑眯眯地开口:“你们的心思我懂,溪白也大了,婚事再拖不得,我瞧这门亲事极妥,神佛做的媒,退不得。媳妇,拟聘单吧。” “噗。”赵氏一口茶没忍住,急急用手捂了,尽数喷在手心。 穆清海傻眼——说好的台阶呢? 堂下跪的人也愣了。 千等万等盼来的救兵,竟然成了这桩婚事最大的赞成者? ———— 陶家还在等穆家人上门提退亲,日子转眼入冬,年关将至。 大雪下了两场,秋天五彩斑斓的山景只剩下灰茫茫的白,冰棱挂在屋檐下像倒生的白笋,一丛又一丛。消雪时格外的冷,太阳也失了温度。幸而积雪在岁末前消融得差不多,灵源村往佟水的骡马恢复,因着年节将至,朱氏从省出的银钱里拿出一部分给陶善文,要他再往佟水跑一趟置办年货,扯两块布做身新衣,买些蜜饯果子,凑和着过个年。 穷归穷,年还是要过的,这是整年的结束与来年的盼头,总归要有些仪式感。 这回,陶善行也跟去了。朱氏见她大好,特许叫她跟去散个心。 村里骡车自然不比她从前坐的大马车,一个车厢里挤挤挨挨坐着好几人,都是往佟水办年货的村民。陶善文给她占了个风吹不着的位置,她倚着车厢壁坐下,满心兴奋——从小束之闺阁,即便生长于兆京,也从未好好看过兆京,更遑论京城以外的世界? 只不过马车上路后,陶善行便再兴奋不起来。到底是从小娇养大的人,闷在这逼仄车厢内,鼻头钻入杂陈气味,骡车又颠得不像话,再加她起得早精力不济,如今腹中酸水直涌,她强忍不呕,闭眸不语,忽然又有些怀念从前的日子。 千险万难,即便后来进了南华庵,她也没受过这些苦。 “嘚嘚”轱辘声响在耳畔,敲在心头,宛如南华庵十年如一日的木鱼声,又添几分恍惚。陶善行想着这段时日住在陶家,看朱氏忙里忙外,看着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使的窘迫日子,她想帮衬却有心无力。从前虽也愁银钱,可到底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小姐,过惯呼奴唤婢的日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做不来粗使活计,便勉强搭手了也多半添乱。 朱氏自不计较,但她一个外来孤魂占走人家女儿身体不说,还在家中端着千金小姐的架子总是说不过去,每每看着朱氏手脚冻出的疮便心生愧疚,偶尔也起“何不食肉糜”的荒谬想法,想寻两个丫头给朱氏使唤,可陶家这景况,哪雇得起丫头? 如今在灶上帮忙的榴姐,还是陶善行六岁那年在灵源山上捡回来的可怜人。她被歹人拐到灵源,逃亡过程中破了相,晕在山中,被陶善行瞧见救了回来,赠她一口水一碗饭就这么活过来,从此长留陶家帮衬,也不要钱,只要片瓦遮头,水米裹腹,为人虽然沉默,但手脚麻利,干活从无二话,倒能帮补许多,故才留在陶家,否则凭陶家这条件,哪有余钱请人。 约是碾到碎石,骡车陡然震起,颠得全车人惊叫出声,陶善行亦被颠开眼眸。 有个大胆的想法闯入她心头,她琢磨起从前想也没想过的事情来——她改变不了自己成为陶善行的事实,能改变的只有现状。要她像朱氏那般精打细算,四季操劳是不可能的,所以若想日子好过,彻底走出窘迫,她得想法子弄钱。 银子这东西,是一切富贵的基础。 置产买地,雇几个小厮丫头,做个乡间富贵闲人,让自己过得舒坦些,也让陶家人舒坦些。 “到啦,佟水城到了!”陶善文忽然嚷起。 陶善行循声而望,被人撩起的窗外掠过高耸的城门已近在眼前,从未见过的世界陡然间迎面扑来 ———— 怎么挣钱? 陶善行没有概念。闺学学的都是阳春白雪,除了德言容功就是琴棋书画之类。世家耻谈黄白之物,好像那些富贵不是白花花的银子铺成一般,背地里却又要为铜臭争破头皮,而做为嫡女的她,从小受的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教育,也从未想过挣钱这种事。 陈皮的香味飘来,却是陶善文下车后到就近的铺子就急买的一小把甘草陈皮,用来缓解她的车船晕眩之症。陶善行的症状早在脚踏实地时就已好转,但她仍是含下哥哥递来的一片陈皮,酸甜辛香直冲天灵盖,精神刹时为之一振。 “小丫头。”陶善文见状安下心,把纸包往她怀里一塞,心情大好,大摇大摆朝前走去,”跟紧哥,别走丢。” 一看那架式,陶善行就知陶善文来惯佟水城,大街小巷轻车熟路。陶善文带陶善行去的是佟水西九坊,九坊是佟水商铺的集中地,因左右各有九巷九弄,故得名九坊。九坊又分东西坊,一河之隔,石桥为接,区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地域。东九坊专做富人买卖,都是些高雅铺面并酒肆客栈;西九坊则是小老百姓的日常采买地,三教九流聚集,而越往西走,越是鱼龙混杂,因此西九坊的后半段,也被称作暗九。 正值午时,街市最热闹的时刻,大小商铺都敞着门,帮工学徒站在门口迎来送往,满脸堆欢,街道两侧露天商贩隔三差五就占地吆喝,挑担剃须净面的,支楞着马扎替往来妇人挽面的,卖廉价珠花胭脂的,支鏊摊黄的,热腾腾的羊杂割摊,还有杂耍艺人……陶善行看得眼花缭乱,左也好奇,右也兴趣,恨不得每个热闹都扑上去凑一凑,要不是心里还残留些警觉性,知道扯紧哥哥的衣袖,大抵早就跟丢。 也幸而陶善文知她贪新鲜,所以放慢脚程,带着她慢慢逛,嘴里只笑她:“跟个进了皇宫的二傻子一样。” “切。”陶善行嗤之以鼻。皇宫有什么好玩的?虽然她没进去过,但她听过,也见过京中权贵金碧辉煌的宅院,哪有这里有趣? 兄妹两早饭没吃,身上原带着在车里吃的干粮,但因陶善行晕车,一早上都没吃进东西,干粮冷硬,陶善文索性买了份摊黄让她揣在怀中焐着慢慢吃。两人一路走一走逛,最后在一间两层楼的茶馆外停下。 茶馆名作“悦朋茶食”,门面古朴,挂着竹帘,阳光细碎洒入,里头时不时传出沸杂的声音,生意很好的模样。 “这是佟水最大的茶馆,走,哥带你进去见识见识。”许是怕妹子走累,陶善文提议歇脚。 陶善行犹豫:“娘给的银钱,怕……” “莫忧,哥自有生财之道。”陶善文神秘兮兮地眨眨眼,拉着她进馆。 一进馆,陶善行便闻得几股杂陈的香味扑鼻而来——茶香、酒香、炒松子、炒花生……香味满馆缭绕,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雅座,都围着正中一座方台,眼下食客几乎满座,多是男客,倒突然不吵了,原来都在屏息听方台上的先生说书。 一方醒木、一柄折扇、一张帕子,并桌前一碗茶、一杆烟枪,那说书先生在台上绘声绘色地说起《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故事,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无不牵动食客之心,正讲到关键处,是以无人出声。 好的茶位已被占走,陶善文把妹妹带到角落,虽说视野不好,但胜在偏僻,没人打扰。陶善行早被说书先生吸走心神,落座后就全神贯注地听。她从前在家就喜欢听戏看戏,不过家教森严,能传到耳中的多半是被筛选过的故事,今日一听,戏瘾都被勾起,就像前几日在她面前被征服的那些个孩童一般,听得忘形,连桌面几时上了壶陈皮茶并一碟炒瓜子也不知。 陶善文连唤三声都没能把她的魂魄唤回,只好倒了茶塞进她手里,也不多话,默默陪她听了两盏茶时间,正逢那说书先生讲到精彩处,满堂喝彩,陶善行也跟着站起鼓掌,想来是喜欢得很,看得陶善文直摇头。时候不早,他还有些事要做,不得已催促她:“好了,该走了。” 故事正说到蒋兴哥发现妻子与人有染之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陶善行哪里接触过,如今听到兴头上,怎舍离去?连许久没用的撒娇功夫都施展出来:“哥,好二哥,再让我听一会,就一会……” 陶善文拿她没辙,又想自己一会要做的事也不便让妹妹知道,索性道:“要不这么着,你乖乖在这里坐着听书,我有些要事去去就回,你别乱跑,等我回来,很快。” 陶善行点头如捣蒜,陶善文又叮嘱她几句,也不管她听没听进去,背了褡裢就快步离去。陶善行独自坐在角落里,饮茶听书,好不畅快。不多时,这段故事讲完,食客喝彩不断,连叫打赏。陶善行习惯性也要赏,摸了腰间才记起自己如今是个一穷二白的小丫头,只好拈了几颗瓜子磕起。 “好标致的小娘子,一个人听书岂不无趣?不介意与哥哥我并个桌?”旁边忽然传来油里油气的声音,没等陶善行反应过来,肥硕的身影一闪,就挡住她全部视线。 陶善行仰头望去,只见挡住她的男人肥头大耳,大冬天还摇着折扇,穿了件缎面皮袄,眼白发黄,眼底黑青,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都不是正经人该有的模样。 “小娘子哪里人士?怎独自在此?这堂上嘈杂,要不随哥哥楼上雅座清静清静?”见她不语,男人边说边阖扇挑她下巴。 要说陶善行的模样,在十里八乡也是出挑的。虽出生寒门,可朱氏打小就没让她干过重活,灵山秀水浇出一副水灵灵的模样来,桃腮杏眼鹅蛋脸,不是时行的瘦美人,打眼瞧去透着健康甜美,最难得的是还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十分耐看讨喜。 即使她坐在角落,偶尔瞥之也极扎眼,惹来登徒浪子不足为奇。 陶善行霍地起身,挥开扇子,不发一语往外走去——她孤身一人,有些祸事当避则避。 岂料对方不依不饶,苍蝇叮着蜜糖般粘在她身后,嘴里不干不净道:“小娘子走得这么急做甚?陪哥哥坐会呀。哥哥给你买珠花。“说着见她不为所动,就动手拉她。 陶善行甩开他的手,肌肤仍旧有瞬间的接触,把她恶心得不行,对方却一阵酥麻,竟嗅着自己的手道:“好滑,好香的小娘子。” 这一下把陶善行激得不行,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从旁边食客桌上拈了杯茶冲着男人的脸泼过去。只闻“哗啦”一声,男人被泼个正着,四周食客只当热闹看,不但不帮反暴出一阵哄笑:”刘大官人今日这是碰着刺玫瑰了。”——看样子他是这茶馆常客。 男人被泼了茶也不气,仍涎着脸道:“小娘子的脾气带劲,本公子喜欢得很,不如跟了本公子……”一边说,一边伸手抚向她的脸,又向两个小厮使眼色。 陶善行气得涨红脸,正欲挥开他那脏手,不妨脸侧阴影闪过,一只手伸来,牢牢扣住男人手腕。 刚刚还哄闹嘈杂的茶馆,刹时间鸦雀无声,竟比前面说书时还要安静。 那手用力,扣着男人手腕向后折了下去,杀猪般的叫声从男人口中响起。 “爷的地盘,你也敢惹事?” 站在陶善行身后的人出声,清越的音,不耐的口吻,痞且横。 “二爷,您怎么来了?” 陶善行转头时,正听到跑堂抹着汗上前招呼来人。 穆溪白:奶奶救我。 穆老爷:娘求台阶。 穆太太:婆婆终于回来了。 穆老太太:阅。娶回来吧。 穆溪白:!! 穆老爷:?? 穆太太:?! PS:《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出自《喻世明言》,明,冯梦龙。 感谢在2019-11-30 13:34:21~2019-12-01 11:3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叶璃纱 10瓶;路漫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纨绔 那人一步上前,与转身的陶善行错肩而过。陶善行的鼻尖擦过那人衣襟,嗅到淡淡酒香,还没回神,耳畔便传来再一声鬼哭狼嚎,并一阵盘盏碎地的响动。陶善行急急转回,只见先前调戏自己的男人已被推开,将旁边的八仙桌撞得歪斜,四周食客早早避让,腾出好大一块看戏的空地。 刚才那幕凶险,陶善行起了身急汗,心如擂鼓,不过勉强按捺着情绪,仰望出手的男人——头顶是盘紧的道士髻,不冠不帽,穿着件深墨色圆领袍,腰束无饰革带,勒出挺阔肩背与窄腰,衣长及膝,下穿束口裤,收在黑色皂靴里,单看这背影便是练家子的打扮。 他那一折一推的力道,百来斤的胖子在他手下也跟软泥似的任搓任捏,且旁边无一人敢出声,可见是个人物。 “怎么?我自个儿的地盘,过来还要挑日子?”他语气不善,像蓄了很久的火气终于找着发泄的口,逮谁都要发作一通,骂完跑堂的又望向瑟瑟发抖的胖子,“刘荣,你活腻了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上回在春风楼断手的教训没吃够,非要爷把你那命根子削了上个秤,看看你几斤几两重?敢在这里闹?” 说话间,陶善行听到“铮”地一声,似乎有利器出鞘,四周看客同时轰笑,她不太懂那人话中意思,不过目光越过那人身侧,瞧见刘荣原本捧手的动作改为捂裆,也就品出那所谓“命根子”的江湖诨话作何解释。 “对……对不住,二爷饶命,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刘荣被两个小厮扶住,瑟瑟发抖地讨饶。 “滚!”那人踹开身边的柳木凳。 响声让刘荣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生恐晚上两步就像那凳子般被人踹散,忙让小厮扶着跌跌撞撞冲出茶馆的门。跑堂的这才过来,点头哈腰地招呼那人:“二爷,这不是前阵子才听说您老身体好转,原以为您要多休养一阵子,没想到您龙精虎猛,这么快就勇武如初。早知您要过来,小的就遣人候外迎接了。” “呸。”那人抬手拍了跑堂一脑门子,“你小子是巴不得小爷瘫床上下不来吧?”跑堂的忙陪笑讨好,又指使其他人收拾桌椅,那人不加理会,只抬头看向二楼,问道,“老叶呢?” “这呢!”二楼走马廊上探出个年轻人来,冲他招手。 竹帘下头,另还站着一个男人,双手环胸沉在阴影里,似乎默不作声地将底下发生的事尽收眼底,陶善行听跑堂说了句:“啸哥和三爷在楼上,二爷快请。” 那人“哼”道:“都缩头看戏呢!”忽又想起刚才发生的事,霍然转身,第一眼落空,没瞧见被人轻薄的小娘子,才又垂眸,看到鸦青的头顶。 陶善行矮他颇多,身量只够他胸口多一些。她收回仰起的目光,转而落在他拈在手中的匕首上,精铁匕首泛着星芒,寒光入眸,被那人轻巧地收入别在革带上的鞘内。 “哪来的小孩,你家大人呢?怎么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顾?”那人开了口,倚老卖老的口气,看她的目光都是从上往下盛气凌人的蔑视。 小孩?说的她? 陶善行有些无语,她虽看小,但也不至于被人视如孩童,这得多目中无人才能说出这话来? 腹诽按下不表,她是要谢他的,组织了语言,岂料文绉绉的谢辞还没出口,便见那人摆手又道:“罢了,没功夫听你罗嗦。”扬手揪过跑堂的衣襟,吩咐道,“派个人送她回去,别再惹出麻烦。”语毕撒手转身向楼上去,目光只匆匆扫过她刚要仰起的脸,长的什么模样,不及细看。 脚步“噔噔”几声,人已消失在楼梯上。陶善行目瞪口呆,从头到尾,这人都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自说自话自了结,连个照面都没打上就风一样的走了。 她眼角余光,也仅仅瞥见他年轻的轮廓。 ———— “二爷怕是担心姓刘的再寻姑娘麻烦,所以特命小的送姑娘回家,不知姑娘家住何处?” 陶善行发怔的当口,跑堂堆笑上前,向她解释。 “不敢劳烦小哥,其实我与家兄约定在贵店等候他归来。”陶善行笑道。 跑堂忙道:“姑娘客气,唤我小顺就是。”一面将陶善行引到另一处更为隐蔽些的位置,让人重新上茶上果,才又道,“姑娘在敝店受了委屈,这些茶果便算敝店赔礼,还请姑娘多担待。姑娘若有吩咐,但请使唤。” “不敢当,多谢小顺哥,我没事。”陶善行道谢。 “姑娘无须客气,才刚二爷发话,今日姑娘就是咱们悦朋茶食的贵客。”小顺笑道。 陶善行想了想,瞥着二楼打听道:“小顺哥,实不相瞒我头一回来佟水城,不知刚才出手相助的那位‘二爷’是何来头?可是贵店的老板?我想待我兄长回来,请他代为答谢二爷。” 小顺哈哈一笑,似乎对这说辞甚是习惯,张嘴就来:“姑娘有心便好,不必专程答谢。二爷那人行事但凭喜恶,最不耐烦陌生人上门,姑娘莫好心办了坏事。” “那……二爷名讳可能告知?他虽不在乎,可我得他恩惠,总要知晓恩人名讳,也好心中感念。”陶善行便又问道。 “这有何难?姑娘出门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了,悦朋茶食的二爷,不就是佟水赫赫有名的穆府小郎君。”都是佟水人尽皆知的事,不算秘密。 陶善行险些打翻手中茶盏:“穆……溪白?” 不对呀,穆溪白是家中唯一男丁,上头一姐,底下一妹,并无兄弟,一般不称其“二爷”。 许是看出她浓浓疑惑,小顺抹了把桌面,又道:“二爷是道上朋友给的名号,不是他在家的排行。他与黄河漕运的红帮帮主叶啸啸哥及万通堂韩家的小公子韩敬那是拜把子的兄弟,因他行二,故唤其二爷。” 说起这话,小顺挺着胸膛,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咱家这悦朋茶食,就是三位爷合开的,整个佟水城无人敢惹。” 要论三教九流聚散并消息流通之所,全佟水非这悦朋茶食莫属。 万通堂韩家经营着全佟水七成赌坊当铺和教坊,韩敬是韩老爷子的老来子,在家中最爱宠爱,平日里风流成性,是个成天混迹烟花场所的浪荡公子,手底下管着老子的几家赌坊,看着眉清目秀的小公子,手段却颇为狠辣,算佟水一霸。 至于叶啸,就更了不得了。此人祖藉扬州,十来岁起就在江浙漕帮讨生活,二十岁已升作一城堂主,正是前途大好,不知何故却突然放弃所有,单枪匹马来佟水,赤手空拳闯下红帮江山,成了佟水乃自山西一带规模最大的漕运帮派。关东的谷物矿料与商货通行都要漕运关中,势必经过黄河三门峡砥柱之险,此地水流急险船只难行,只能以人力拉纤,叶啸的红帮也是纤帮,底下除了船外还有数百纤夫,把着水路的喉咙,黑白两道通吃,晋地的商贾权贵,又有谁敢不卖他面子? 再来穆溪白,本地首富独子,坐拥万贯家产,要真是那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倒也罢了,偏偏他不是。 六年前与他定亲时,陶善行就打听过他的为人,那时只知穆家郎君是佟水赫赫有名的纨绔,不务正业,忤逆父母,佟水无人敢嫁,实非良配,她只当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却从未想过,他竟纨绔得这般…… 别出心裁。 ———— 再说那上了楼的穆溪白,才走到雅间外,就被香风扑面,花枝招展的女人撩帘迎来,唤了声“二爷”没骨头似的挨过来。穆溪白侧身叫人扑个空,面色不善地进了雅间。 韩敬和叶啸早就回来,陈设清雅的房间内已设席面,算上才刚迎接穆溪白的女人,席间安了三个姑娘服侍,都是千娇百媚的伶俐人。屋里炭火融融,这些女人衣裳单薄,一水的对襟齐腰裙,露着胸口的红绫兜衣,煞是动人。上首坐着叶啸,身边偎了个瓜子小脸的女人,也不敢造次,只温酒相送,倒是韩敬搂着个丰腴的姑娘,又是吃酒又是搂抱,满眼风流。 “啸哥,几天没来,馆子什么时候成了任人撒野的地方了?”穆溪白气不顺,坐到桌旁边说话边用指节叩桌要酒。服侍的姑娘知他脾气,没敢偎来,只温柔地倒酒。 叶啸没开口,韩敬呷口酒道:“哟,二哥这是楼底下英雄救美没救够,上来质问自家兄弟了?” “快滚一边去吧!”穆溪白一脚踢在他椅子上,差点把人踢翻,偎在韩敬怀里的姑娘惊叫着让开,成功被他分开,“少把你妓院里那套搬到这里来。” 韩敬对此习以为常,整整衣裳坐下,也没再抱女人,只笑他:“好大的火气,谁惹你了?是我那未过门的二嫂嫂?”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便捅了穆溪白这马蜂窝,他差点翻脸,被叶啸按下:“有完没完,今天过来不是看你们吵架的!知道你心里苦,所以叫你出来喝酒排解。”说着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穆溪白这才放过韩敬,不言不语喝起闷酒。 “你也老大不小,婚事拖了这么多年,是该成家定心,也好让穆世伯安心把商号交到你手里。”叶啸知他心思,借酒相劝。 穆溪白嗤之以鼻:“老头的家产,谁爱要谁要去,爷不稀罕。” “这话在兄弟们面前说说便罢。不单是家产,你乃穆家独子,迟早撑起家门,难道还真让穆家绝后?既然亲事早晚得成,和谁不是过日子?只要对方是个好姑娘,既便非你心头所属,好好敬之便是,哪来那么多烦恼?”叶啸啜着酒,神色声音都带着酒后的熏哑,又道,“怎么?莫非你心里还记挂着那人?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男人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穆溪白心里藏着个女人,这事穆家人知道,但知道得不如他这两个兄弟清楚。头些年穆家刚替穆溪白议亲时,穆溪白就没同意过,为了推掉婚事闹得满城风雨,连带成了佟水城无人敢嫁的小阎王,他又放话只要高门贵女,把那条件一说,索性再无媒人敢上门。那条件自然比照他心里的白月光来提,他从没说过是谁,只知大概是京中某户世家的闺秀。 这亲事就此搁置,不想没多久穆家还真比照着他的要求说了门京城的亲事回来,对方是兆京二品大员秦家的二房嫡女,单名一个“雅“字,和穆家结亲算是下嫁。这回穆溪白没了声音,倒似接受这门亲,也不挑剔了。本是阖家高兴的事,谁曾想还不到两月,京里就传来那姑娘一不愿下嫁商贾,二恐叫穆溪白这纨绔糟蹋,竟在南华庵落发为尼的消息,对方宁愿出家也不肯嫁他。 这下可好,婚事告吹不说,全佟水都知道穆家这桩被狠狠打脸的事,又兼后来穆溪白行事越发混账,佟水再无一户好人家愿将女儿嫁入穆府,简直愁坏穆家长辈。 穆溪白倒乐的自在,晃眼就是六年,早过了成婚年龄,没成想一场重伤给自己招了门阴亲回来。 叶啸说的道理穆溪白何尝不知,他只是苦笑:“啸哥,别说了。” 便是兄弟,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唉呀,你们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着烦,是这酒不好喝,还是我这姑娘不够温柔?不就是成个亲,至于像遇着洪水猛兽一样?我听说和你议亲那陶五娘可是个傻子啊,这不正好嘛!你横竖要成亲,娶她一个傻丫头放在院里,好吃好喝好穿地养着,也算给她后半辈子有个交代。她呢,这儿……”韩敬吃得半醉,指指脑袋,“不灵光!也管不着你,你爱在外头做什么都没人拦着你,这两全齐美的事啊,总比回头你爹娘真给你说个母老虎回来,那你才哭吧。” 穆溪白指尖酒盅顿在唇边。 韩敬这话听着混账,可叫他这么一分析,这桩婚事倒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了。 陶陶:这就是你说的第一场对手戏?你可真是我亲妈! 白白:这就是你安排的初次见面?一个脑壳?你才别心裁,你全家都别出心裁! 作者:呵,呵呵………… 感谢在2019-12-01 11:34:48~2019-12-02 12:4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y小汤圆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下聘 陶善行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出来这么一趟,竟能阴差阳错遇上穆溪白。若早知他是穆溪白,才刚她就应该把人看仔细,也好认识下这个两世都和自己扯上关系的男人。 囫囵一面,他们怕都没瞧清对方。陶善行是来不及,那人跟阵风似的,她印象最深的只有他的背影;穆溪白大约连个正眼都没给她,目光扫着她的头顶过去,连她是圆是扁都没看清。 可惜了,毕竟是两世的缘分,以后兴许再见不着了。 如此想着,她心不在焉地跟着前来接自己的陶善文出了悦朋茶食。为免陶善文担忧自责,茶馆里发生的事,她并没告诉自家哥哥。陶善文出去一趟,回来时心情明显比先前好了许多,带着妹妹往西九街采买,嘴里还哼起不起调的曲子来。 天色将暮,西九街的铺面没有关门的意思,年关将近,置办年货的人越来越多,大小铺子要蹲这波生意最好的时光,门都关得晚。都是买熟的铺子,不用一间间挑过去,陶善文行动麻溜,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把要买的东西买齐,还给陶善行和朱氏各扯了块新布回去做衣衫。末了又拉着陶善行进了首饰铺东挑西拣,捡着时兴的珠花头簪给陶善行比戴。 “哥。”陶善行悄悄拉着他的衣袖使眼色——朱氏就给的钱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余下那点,还要预备明日回家的车马费,哪够再买首饰? “让你挑就挑。”陶善文倒是豪爽,指着面前那盘簪子道。 鎏银的簪子,胜在样式精巧,其实不值多少钱,搁以前陶善行连赏给下人都嫌拿不出手,但对陶家来说却是难得一见的稀罕货。陶善文这人虽爱嘴上跑马,可人是非常灵活的,他让挑就保准有底,陶善行也不推拒,拣了两根簪子看他结账。 从铺子里出来,陶善行一把拽住他,手飞快地在他褡裢里一掏,摸出个颇沉的钱袋来:“哥,你背着娘藏私房钱?” 陶善文才刚还笑的脸顿时虎下来:“小白眼狼,给你送了簪子还要拆我台?“妹妹变聪明了,也不是件好事。他一伸手,”这钱娘知道的,你快还来。“ 陶善行往外跳了两步:”娘知道?那就是瞒着爹的。你在外头做小生意?“ 在陶家这些时日她早看明白,陶学礼是个不擅营生的,思想又迂腐,总觉得士农工商,商者轻贱且又重利,再加上有陶学义之事在前,故家中其他事还都好说,唯独买卖赚钱之事上,他是半步不让。偏偏陶善文是个脑袋活泛不爱死读书的人,整日心思都花在外头,背着陶学礼也不知道在捣腾什么,如今看来也在朱氏默许之下。 能让母子两人瞒着陶学礼行事的,那只可能是偷偷做小生意赚钱了。 陶善行十分好奇,他这赚银钱的门路是什么。 陶善文料不到妹子一朝被仙人点拔,竟变得如此厉害,眼神闪了闪,好声好语道:“你先给我,我慢慢告诉你……”哄了两句忽然跳起,要夺她手里钱袋,“小白眼狼,快还来。” 陶善行又往后躲,恰逢路边马车疾过,险要撞上她,陶善文吓得再顾不上钱袋,一纵身护着她就躲车,那马车擦着他肩头窜过,扯着褡裢。只闻裂帛一声,褡裢被扯破,里头装的东西散了一地。陶善文只扶着她急道:“你没事吧?” 陶善行没成想开个玩笑会闹出危险,又见他护妹之情满溢,感动之余又生歉疚,把钱袋乖乖递还给他:“还你吧。”而后便蹲到地上替他收拾散落满地的东西。 陶善文接回钱袋,没好气地数落:“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当街闹成这样成何体统……”数落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大惊失色地蹲下,只道,“不用你收拾!” 已然晚了。 陶善行拾起从褡裢中散落的一本书,翻开,借着尚未全暗的天色,清楚地看到里面画——一男一女纠缠在花园里。 她手指一松,书页翻过,一段文字入目。 几个词从眼前飘过,没等她看清,书已被陶善文抢去。 陶善行蹲着仰头,昏暗天色中瞧不清神情,倒是陶善文面红耳赤,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你看不得!” “二哥,春、宫册?”陶善行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轻幽幽的,透着一股凉气。 陶善文早将地上的书尽数拾起塞入怀中,生恐再被她看去,闻及此言脸色更红,只道:“胡扯什么?你姑娘家的知道什么是……是……”后半句没说出来,即便这些书在男人间流传成习惯,但从亲妹妹嘴里听到,他也难接受。 春/宫/图册、淫/词/艳/曲,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陶善行并不陌生。世家公子更乐衷于追捧那些不被认可的非主流书藉,从前秦家的公子间也偷偷传阅这类□□,但凡被大人知道,免不了一顿家法,不过就算挨罚也没能彻底打消他们传阅□□的猎奇心。她偶尔曾见家中兄弟偷看,也悄悄看过些不那么大胆的□□。 比起四书五经,这些书确实……甚是吸引人,大安朝的风物人情、世情百态,都记在这些简短通俗的文字里。 但显然,陶善文手里这本,相较于她看过的那些,更为大胆。 面对陶善行带着强烈求知欲的眼神,那目光清澈不含分毫闪避羞耻,坦荡得几乎让陶善文惭愧,能言善道的他竟不知从何解释起。陶善行起身,把零碎东西一股脑塞进他的褡裢,倒是沉稳问道:“哥,那是手稿,你写的?你靠这个赚钱?” 真是大出意料。 “胡扯八道,那哪里我写的,是我收来的!”陶善文急声道,很快就后悔了。 陶善行有十万个为什么想问,都写在眼睛里。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也没法再瞒,把她拉到内侧,往借住的地方走去,边走边解释:“这是收来的稿,要送去书局付梓。” 陶善文是个贩书的中人。时下盛行各色白话文小说,一本书稿能卖出极高的价钱,然而文人自命清高,很少有人愿意写这些东西,生恐坠了自己名声。陶善文从前曾做过货郎,偶然知道这途径,于是打起贩书的主意。 他哥哥陶善言在佟水的翰明书院上学,身边聚集许多士子,有很大一部分出身贫寒,比起陶家还要困顿。这年头上学是件花钱的事,即便书院减免束脩,那笔墨纸砚、书本费用、赶考盘缠,再加上人情往来,无不是笔贫苦人家难以承受的巨大开销。 陶善文便从中斡旋,请了几个学子暗暗著书写文,再交由他转手给书局,赚笔中间费,那起贫苦学子既得润笔费贴补花销,又免受诟病,倒也愿意。 其实学子写的大多是些风花雪月亦或狐鬼志怪,今日这半文半图的香艳书稿,还是陶善文第一回收到,偏巧被陶善行看了去,也是倒霉催的。 走到临时借住的姨婆家,陶善文交代得差不多,陶善行也大约明白了这个行当。陶善文则是满脸苦瓜,眉头成川——妹妹聪明过了头,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抛,他根本没法隐瞒,简直连老底都要掀掉。这么大个把柄攥在她手上,以后这小白眼狼怕要变成家里的山大王。 陶善行倒没想这么多,她只是在找赚钱的门路。 夜里用过便饭,陶善行坐在灶前等灌汤婆子,忽然和他道:“哥,咱们也开间书局自己收书印书,你说可好?这书局呢,也是茶馆,前头可以找说书先生讲咱们书局的书,吸引人来听书买书,一举两得。你说咱这书局叫什么名字?书纳百川,藏世间百态,叫百态书局如何?” 陶善文拎着铜吊壶,看怪物似地打量她:“你就做梦吧你。书局是你说开就开的,茶馆是你说建就建的?哪来的银子?哪来的人脉?没钱没人,官府能让你开?醒醒吧。” 说完他便倾壶“咕嘟”灌起汤婆子,再不理陶善行的异想天开。 ———— 翌日一早,陶善文出门把书稿转手,近午方回,准备回灵源。回家不赶时间,兄妹两人在外头的露天摊子各叫了碗羊肉杂割,就着摊黄用完午饭,才热腾腾地出发。 昨天发生的事,兄妹两极默契地绝口不提。骡车悠悠,傍晚就近灵源村。 第二次坐骡车,为防晕车,陶善行特地坐在了车窗旁,帘子一掀,冷风扑面吹散憋闷。远山近田鸡犬相逐已到灵源村外,骡车放慢速度,前头有队送聘的车马,长长一列,从村里排到村口。 “哇,这谁家的茶礼队伍,这般排场?”车内已发出几声唏嘘惊叹。 茶礼亦为聘礼。陶善行还是头回看到送聘礼的队伍,不免好奇多打量了几眼——这聘礼队伍着实长,进村打前阵的人早不见影,排在末尾的还迟迟不见进村。人家送聘多是挑担抬箱,这家倒好,直接以车马来运,各色干果米粮,鲜禽三牲,海味干货、酒水茶饼帖盒布匹并金银首饰等等等等。押运聘礼的人也都着一色衣裳,打扮得竟比灵源村民还体面几分,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家丁仆人。 灵源是个穷村子,从来没有这样阵仗的送聘队伍,其实别说是灵源,就是陶善行从前在家,也很少看到姐妹有这等丰厚的聘单。 田埂上已经有孩子追在队伍两边来回奔跑嬉闹,村民也都簇拥旁观,议论纷纷。 陶善行与陶善文在村口下车,跟着那队伍往村中去。陶善行极是好奇:“哥,你说会是谁的茶礼队伍,瞧这阵仗,难不成是咱们村最漂亮的秀姑?” 陶善文没发话,跟在队伍后面走了一段,忽然警觉:“不对啊,妹,这队伍……好像是去咱们家的。” “……”陶善行愕然。 陶善文没有看错,这就是去陶家的队伍。 穆家人来下聘了。 陶家二哥哥,是个优秀的编辑兼经纪人! 第10章 小商 震惊全村的聘礼队伍连里长都惊动了,匆匆赶来。穆家家大业大,在灵源置下田庄,这附近的十里八乡包括灵源村在内有不少人家都是穆家佃户,故而名头极响,虽然只是陶家的亲事,村中却不敢慢怠。 陶家两进的小宅子被堵得严严实实,除了人就是聘礼,里长与乡邻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正站在门里门外帮着陶学礼夫妻招呼穆家负责押运聘礼的人。陶善行和陶善文不敢直接上前,只悄摸摸挨在人群最外围听了几句,负责送聘的除了穆家管家穆如华外,还有穆老爷跟前的大红人,他的义子商时风。隔着重重人群,陶善行也分不清谁是谁,只看了几眼就被陶善文拉出来,往宅后跑去。 陶家只有陶善行一个女儿,穆家的聘礼自然冲她而来,这种时候,她绝不宜出现人前。二人匆匆跑到宅后,后门锁着,陶善文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开,估计都搁前边忙着招呼,外头声音又大得盖过他们的拍门声。 “有家归不得。”陶善行看着紧闭的门感叹。 陶善文已经搓搓手,往掌心“呸”了两声,攀着老银杏的树杆往上窜去,站定后回身朝她伸手:“傻着干嘛?快上来。” 看这架式,爬树是很溜的。陶善行犹豫片刻——她当了十几年名门闺秀,受的是严格的闺训礼仪,爬树这件事,想都没想过。不过,茶馆也逛了,“命根子”也听了,春宫册也碰了,比起这些,爬树也不算什么。 当下撩起裙摆,她学着陶善文的姿势,踩上树杆,借着他的力往上一跳…… ———— 院里吵吵嚷嚷地,陶家夫妻正引商时风和穆如华进二门。陶家这宅子太小,一眼望到头,天还没黑,夕阳的光芒擦着已经泛黄的银杏树,落在墙头,灿烂耀眼。 树上站着穿三色水田袄的少女,正蹙着眉低头往下看,一脸犹豫,脸颊上似晕了胭脂般红。 上树容易下树难,陶善行看着半丈多的高度,尽管有陶善文在下头护着,她也不敢往下跳。 “快往下跳!”陶善文急了,低吼一声。 后边有人比他声音更大。 “兔崽子,你在干什么?”领着客人进门的陶秀才咆哮。 陶善行闻声猛抬头,冷不丁脚下打滑,跌下树去。这一下惊得朱氏失声尖叫,陶善文吓僵了脚,谁都不及出手。陶善行耳畔只闻叶响如疾急,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抓,只盼能抓到借力的东西。好在墙并不算高,攀覆着藤萝,她抓了一把青藤,狼狈落到地上,并没摔着,只是头肩落满银杏叶,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看到她没事,陶学礼放心之余也气得快中风,指着陶善行嗫嚅了几下唇,没骂出话,转头就冲儿子发火,一声“混帐”刚出口,朱氏已先他一步作势欲揍:“臭小子!” 陶善文缩缩头,讪讪一笑,解释:“那不是前头人多,我不敢带着阿行走前门,后门拍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这才出此下策。”又见母亲暗暗打着手势让他领妹妹进屋,他忙道,“你们忙,我带阿行回屋。”说罢拉着陶善行飞快进屋。 陶学礼按捺着脾气的声音从后传来:“小商爷,穆管事,小儿无状,失礼人前,惊扰贵客,还请恕罪。” 蜡染的布帘挑起,陶善行听到嚼笑的声音:“陶公言重,不妨事的。” 她好奇转头,瞧见说话的人。二十出头的英俊男人,身披暗朱色斗篷,正拱手回礼,眉舒目敛温中蓄势,是见多场面后无可指摘的得体,很是出众。许是察觉到目光,他轻抬眼皮,二人眼睛撞上,似乎惊诧她不加掩饰的打量,他目光略作停顿后微微颌首,算是用眼神和这位穆家未来的儿媳打过招呼。 布帘很快落下,陶善行拉住陶善文问道:“刚刚那人,姓商?” 陶善文是半个佟水通,他一边倒水猛灌,一边道:“你说商时风?那是穆老爷收的义子,不是佟水人,听说父母双亡,十岁起就跟着穆老爷走南闯北,是穆家的得力助手,和穆溪白差不多年纪,如今也是佟水响当当的人物,人称小商爷。” ———— 陶家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聘礼打乱阵脚,手忙脚乱地应对——先不管这聘礼收是不收,穆家人持婚书带着媒婆上门送聘,尽管突然,却礼数周到,陶家不能当面给人家难堪的,自当好生接待。 聘礼队伍一早出发,日落前才走到灵源村,再回佟水已经不及,于情于理陶家都要留宿,可陶家这景况,留宿无地,便是饭食,几十人的送聘队伍,朱氏也准备不及。这时小村的团结便得以突显,里长一声令下,命村民打扫祠堂厢房用以待客,左邻右舍齐出动,搭灶生火,帮着做饭招待穆家人。 这过饶是如此,也忙坏陶家人,连陶善文都被叫去收拾那多到陶家小宅堆不下的聘礼,只剩陶善行孤伶伶一个人被拘在里屋。 接聘礼这种事,做为未出阁的女儿是不能主动过问,这不管是高门富户还是山野小村都一样。 穆家大张旗鼓地送聘,显然是承认这门亲事——只不过,为什么呢? ———— 夜深,露水寒凉。陶善行披着衣在灯下等到睡着,直到被响动惊醒,才揉眼起来。 里长在祠堂设宴款待穆家人,陶学礼在席上喝高,被朱氏搀回,身后还跟着喝茫的陶善文。 “小……小商公子,来,再敬你一杯。”陶学礼虚执着杯,歪斜身体向空气敬酒。 陶善文跟着上来,一手搭在亲爹肩上:“爹,再喝一杯?” 朱氏一掌拍开儿子,嘴里抱怨:“喝喝喝,喝死你们得了。”也不知那商时风怎么劝的酒,把这对父子灌成这样,他自己倒没事人一样。 “阿娘,这是……”陶善行上前帮忙,先拿了热茶递予朱氏。 朱氏望着她神色复杂道:“小商公子席间说,穆家老爷准备捐资在村里建个像样的义学,让你爹做义学先生,供附近村庄的寒门子弟上学,若有出众者,也可资助赴考。你知道你爹的脾气,跟他讲银子他不屑,但说这些……” 陶学礼这人心是善的,想做的事也是好的,就爱图个虚名。他自己这辈子仕途无望,便想着能办个正经学堂教出几个得意门生为江山社稷做点贡献,日后他百年也能在史册上记一笔功。商时风便看穿了陶学礼的心思,又会说话,三言两语就将他捧得到圣贤位置,陶学礼能不高兴?又听要办义学,更是欣喜,再兼此举于全村有益,里长跟着恭维,陶学礼就将女儿婚事抛到脑后,高谈阔论开怀畅饮,好似义学已经开好了。 陶善行心中有数——这是高门富户惯常的做法,若婚配门户不当,便先抬举一番,嫁娶之后提起来也好听些。陶学礼一穷二白,只有清名尚可一博。有了名声,就算她是穷书生的女儿,也不算辱没穆家门第。 “阿行,你莫担心,要是那穆家小郎太混账,娘断不许他们将你推入火坑。”朱氏把儿子赶去自己屋,又将丈夫安顿好出来,仍旧女儿坐在豆灯下发呆,不由安慰她。 穆溪白醒了,穆家亦不打算退婚,甚至大张旗鼓下聘,这本是喜事,但坏就坏在这个人是穆溪白——全佟水无人敢嫁的纨绔。 “阿娘,我不担心。”陶善行脑中闪过茶馆里一背之缘的男人,潜意识里觉得对方并没传说那样混账。 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什么,她两辈子都没能逃过这个人。 朱氏叹口气,吹灭油灯。 ———— 翌日一早,商时风就带着穆家人告辞。宿醉的陶学礼被朱氏拖起来送客,面色发青出现在商时风面前,欲言又止。商时风见状,没等他开口就一句话堵回去,只说自己专管送聘礼,如今礼已送到,若有他事得找穆家老爷。 陶学礼被堵得无言以回,与里长几人把人送出村去,回来时垂头丧气。早上醒来被朱氏敲打了一阵,他原想找机会悄悄地找商时风两家婚事问上一问,可对方明显不给他机会。昨夜饭桌上他又夸下海口要承穆家的情,如今全村人都已知道穆陶结亲之事,他骑虎难下。 这两难的境况直到年节到来也没好转。聘礼仍旧堆在空屋里,退不得,用又不敢,里长又几次三番上门商谈义学之事,更把陶朱夫妻给愁得几乎要挠秃了头。 所幸除夕前日,陶家大郎陶善言归家,年方二十三的他倒像是全家的镇心骨一般,比陶学礼这当爹的还沉稳,像是陶家最后的救命稻草般。 陶善言是陶家最有前途的人,文章学问连佟水最大的翰明学院的宋老先生都夸,早就过了童试,且是那批童试中资质最好的廪生,两年前的乡试本有望夺魁,谁想一场风寒让他错过乡试,白白浪费两年时间,后来就继续在翰明学院跟着宋先生学习,预备新一届,也就是明年的乡试。 对于这个妹妹,陶善言也是疼爱的,只不如老二陶善文那般溢于言表而已。陶善行病重那段时间缺药银,他不眠不休替人抄了几天的书,所得银子全都给她做了诊金。 这些事,朱氏后来在陶善行跟前提过,哥哥都是好哥哥。 陶善行这才第一次见大哥陶善言,不免多打量几眼。他生得更像父亲些,不如陶善文秀气,却也是浓眉大眼的端正男儿,最难得的是他身上有股子陶家人最缺少的稳重内敛,不惊不躁,似乎天大的难题到他这里便成了芝麻绿豆的事。 耐心听朱氏和陶善文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陶家这两个月发生的事,陶善言才望向妹妹——数月未见,这个妹妹确实和以前不同了。 “阿行病愈了就好。“他冲她微笑,话不多,疼爱之色却溢于眸中,”向叔叔那借的一百两银也是应急,能救到阿行才最重要,父亲莫再责怪母亲。欠银之事,交给我好了。” 陶学礼轻声一哼——他敢怪媳妇吗? “交给你?你拿什么还?”朱氏心疼大儿子。 陶善言只笑着安抚母亲,又道:“这些都是小事,眼下最关键的是阿行的亲事。父亲、母亲、阿行,你们可愿听我几句话?” “哥哥但说无妨。”他说得郑重,陶善行自然也正色以对。 “这门婚事,已避无可避。当时说的虽是结冥婚,可依的却是活人约,纳采问名文定,一步未漏,婚书已定,凭媒而立,到如今穆家送聘纳征,全村皆知,这婚事已成了一半。据《大安律例》,此时悔婚,父亲母亲要受笞刑,此为一。” 一句话说得陶朱二人色变。 陶善言继续道:“其二,妹妹正当议亲年,若因悔婚受人诟病,日后议亲何来良配?”后面还有半句话没说——再加上陶善行痴傻之名在外,虽有福娘名头,可照样没有人家愿意娶个不事生产的女人回家,她的亲事本就难议,但这话陶善言不想说,他只又道,“即便父母与我愿意照料妹妹,可按律,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留在家中等官媒上门替她婚配,届时岂不更坏?你们可曾想过?” 大安婚律,女子年过二十还未定亲,便由官媒出面判婚。那官媒哪管好坏,只管凑对,到了那时他们连替妹妹挑拣物色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一分析,陶朱夫妻脸色更差了。 “这些,其实也不是当务最急,眼下这桩婚事,千好万好就坏在穆家公子上,这也正是妹妹最担心的。”陶善言话锋一转,又道,“关于此人,我倒不同于市井所传的看法。” 陶善行眉微挑:“哦?” “市井传他不学无术、骄奢淫逸,是个败家纨绔,你们又可知道,正是这样一个人,却是我老师宋先生口中生平仅见的奇才。”他说起恩师,朝空中拱手以示敬意,“先生曾受穆老爷所托为穆公子西席,教过他几年。他三岁起便识字近千,五岁上能诵诗文,且过目不忘,是个可造之材,老师本愿倾囊相授,岂料……” “岂料什么?”陶善行睁着大眼好奇至极——这样的穆溪白,她可未曾听过。 小商爷,30分先露个脸,熟悉下。 PS:现在评论是随机送红包。 感谢在2019-12-03 12:11:21~2019-12-04 12:5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颗大榴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定嫁 说起来可惜,当年的穆溪白天资之出众,就算是教过无数学生的宋先生也逢人就夸。他十岁便过童试且成绩优异,在佟水一带素有神童之名,曾是穆家骄傲,不想十一岁那年,他第一次随母亲赵氏进京探望外祖一家,在兆京呆了两个多月,回来之后便摔书砸墨,再不肯乖乖读书。穆家老爷打过骂过也苦口婆心劝过,他母亲赵氏哭着求他,都没能将他劝回。从那以后他便整日在西九街厮混,结交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寻衅滋事,流连烟花柳巷,渐渐就把学业荒废,成了佟水人人害怕的纨绔子弟。 “穆家世代经商,一直盼着家中有人能在仕途有所作为,原本对穆公子寄予厚望,不想结果却是如此,就连宋先生每每提来,都不免遗憾。”陶善言言简意赅说起穆家旧事,亦有几分惋惜。 “古往今来,伤仲永之事层出不穷,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陶善行不以为然,单凭这些还不足以令人对穆溪白改观。 陶善言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露出几分诧异的疑惑,很快道:“不,不能以常理推断他。老师提及此子,每回都说,他从小反骨就重,仕途经济本非他所好,想法也怪,迟早弃文,没想那一天会来得这么急,只不知道他在兆京到底经历了何事。”顿了顿,他续道,“穆溪白和宋老师虽已无师徒之名,但逢年节还会来看老师,我跟着老师与他也曾有过数面之缘,从其谈吐可知,他绝非外人口中所言纨绔,只是行为乖张为外人诟病,坊间传言不足为信。” 陶善言权衡完利弊,低头轻啜已经放凉的茶,留时间予众人消化思考。 陶家夫妻陷入沉思,以陶善言的个性,若非对方真有可取之处,他绝不会替对方说话,此番给穆溪白的评论竟如此之高,倒出人意料。 “不论如何,这门婚事事关乎阿行下半辈子幸福,自当慎重。嫁与不嫁,听凭妹妹。”再抬头时,陶善言替父母拿了主意,“若嫁,你也无须忧心日后无倚仗,我为长兄,自护你一世无虞。明年乡试我必全力以赴,待得功名在身,我陶家亦不逊于穆家。” 他说这话时,眉间自信流泄,似乎功名利禄已探手可得,虽然狂妄却别有风流。 陶善行却是一怔——活了二十几年,头一回有人这么对自己承诺,便是安慰之言,也足以叫她眼眶发烫。 “若不嫁……”陶善言话未尽,负手而起,“不必父母出面,我去求宋老师,请他出面与穆家说合,把这门亲事退了,若有责罚,我替父母担着就是。” “那怎么成?!”朱氏跳起。 陶学礼也跟着拍案而起,大急——陶善言明年乡试,若是被责罚,恐又要耽误三年。 “别说了。我嫁。” 陶善行按下母亲,轻道。 诚如陶善言所言,以她的境况,穆家的婚事已是最好选择,退了亲事再找,恐怕也难找到好的人家,不嫁又不可能,除非再出家,但她并不想二入佛门。南华庵的师太没有说错,她六根未净,入佛门只为避祸。花花世界,三千红尘,死过一次的人,还有留恋。 譬如这陶家父母兄长,便是留恋。她答应过真正的陶善行,善待陶家人,又怎忍见他们为此受罪。 况且,两辈子都和穆溪白扯上关系,这缘分委实深厚,她倒真想见见穆溪白其人了。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她决定得干脆。 嫁。 ———— 困扰陶家数日的愁苦烟消云散,陶家恢复年节热闹。陶善言回来后,就由他带着弟妹打糕蒸馍写桃符,年前忙得不亦乐乎。陶善文谁都不惧,就怕亲大哥,他收敛不少,规规矩矩地跟着干活,每每被陶善行取笑,兄妹两人总要斗半天嘴。 陶家人慢慢习惯了陶善行的改变。 到了除夕那日,陶家围炉守岁,连向来在灶间沉默寡言的榴姐都被请到桌旁吃酒。用过年饭陶善文带着陶善行放爆竹,在震天的响声中迎来崭新一年。 虽说银钱有限,朱氏仍旧把这个年过得有滋有味,三个孩子各自做了身新衣,陶学礼得了双新鞋,她自己就簪上陶善文买的鎏银簪子,收拾打扮得干干净净。 年初一一早,兄妹三人便换上新衣,打扮一新,尤以陶善行最为醒目——还未长成的少女恰似春日含苞的桃花,水汪汪的眼,如染胭脂的双颊,若说从前的陶善行是乖巧安静的邻家姑娘,那现在的陶善行便是鲜活明亮的晨间朝霞,走到哪里都受瞩目。 “你们的衣服,阿爹的鞋子,是我帮娘一起裁制的。”陶善行指着两个哥哥身上的新衣裳笑道。她学过女工,虽不算精,应付一般缝制还是没问题的,再加上有朱氏从旁指导,也缝个囫囵。 陶善文一听就取笑她:“你荒废了十多年,是该好好学起来,免得嫁去穆家连你官人的鞋袜中衣都拿不出手。” 陶善行顿时羞恼成怒,转头欲向大哥告状,却见陶善言正以袖掩唇窃笑不歇,当下更气。 陶家的年就在这吵吵嚷嚷中过去了。 ———— 元宵未过,陶善言就早早回了书院,全力以赴为马上要来临的乡试准备。陶学礼与朱氏也要着手为陶善行的婚事做准备——那日穆家送聘,因未决定是否应下这门婚事,便没给回礼。如今既然已经决定,女方的回礼也得送去,再者迎亲的吉时也得定下,他们还要准备陶善行的嫁妆。 穆家的聘礼送了许多,最值钱的除了各色头面首饰外,就是现银和银票了,朱氏原打算全给陶善行再陪过去,陶善行却有自己打算,悄悄地跟朱氏商量在佟水置宅置地的事。 “什么?!”听完陶善行的话,朱氏大吃一惊,劝她,“阿行,娘虽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也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人情往来都靠银子,咱家已经比穆家差了一大截,不能让你进了穆家因为这银钱之事再受委屈。论理我们也该预备你的嫁妆,可家中景况你是知晓的,你的嫁妆别说能和穆家比,连他们给的九牛一毛都及不上,我和你爹商量过,咱们不能叫人指着鼻梁骂卖女儿,这聘礼我与你爹留些日常嚼用便好,余的都充作嫁妆给你带去穆家,你有银钱傍身才好过日子。” “阿娘,你莫急,且听我说。我让你置宅置业,为的不仅是你们,也是为我自己。”陶善行按着朱氏的手,小声解释道,她从兆京而来,比他们都了解那个世界的暗流漩涡,“你们在佟水置宅置产,离我近些,彼此好照应,再者哥哥在翰明学院上学,就算过了乡试,也还要一年多才等到会试,吃住在外无人照顾多有不便,况且日后进京赴考,仕途经济人情来往必不可少,到时拜师访友皆要使钱。” 朱氏闻言一愕,竟接不上话,只听着陶善行继续劝说,却不知单薄的屋门外,早已站了人,陶善文的手落在门上,才要推入,却听陶善行提及自己。 “还有二哥,阿娘可替他想过日后营生?他年纪也不小了,迟早也要成家立业,可他拿什么安身立命?凭他那性子读书不成,力气活怕也不成,就脑袋灵光嘴皮利索。外人都觉得他毛躁不堪大用,可殊不知‘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无智、愚、勇、怯,兼而用之。’,用人惟才,二哥的才智,在商道。虽然阿爹反对,可我仍旧要说,二哥是个商才。” 朱氏听她提出置宅置业,原只当她会说些替兄长娶妻、孝敬父母的寻常话,却没想到她开口说的却是连她这做母亲都没想到的长远之计,虽然女儿说的好些话她不懂,可里头的道理她却听得明白。 “这聘礼我打算带走一部分,留一部分在家,除了用于佟水置宅让你们日子舒坦些外,还想让二哥帮忙找个门路,我和他合股做个小生意,他出力,我出银,利润分红到时再议。”见朱氏又有反对之色,陶善行忙摆手安抚她,继续道,“此举不仅为了父母哥哥,也为我自己。高门富户的阴私阿娘你即便没有领教过,我那叔叔和继婶子间的龌蹉事你总清楚,便是林家那样的小富之家也有这等乌烟瘴气,何况穆家?这点银钱带入穆府,不过杯水车薪的作用,而我人微力薄反会因财引祸,不值当。” 朱氏不及她想得深远,被她说得怔怔无语,只盯着眼前忽然又陌生起来的女儿。 陶善行苦笑,这番话不知朱氏能理解几分——她生于高门,见惯大宅阴私,知道妇人在后宅若依附男人,大多如无根浮萍,若是可以,她更希望自己做个不必依附丈夫的女子,像她长姐一般。 那方是长远之计。 “今日我帮衬两位哥哥,来日他们便是我的最后倚仗。娘,实不相瞒,我嫁入穆家,是存着和离之心,留在家中这点根,便是我全身而退的后路。” 陶善行忽语出惊人。 她已经盘算好了,若那穆溪白是个好的,愿意安生过日子,尊她敬她,她自会投桃报李。教敬公婆,照顾丈夫,亲睦妯娌,她都愿意去学去做,纵无男女感情,可天底下的夫妻又有几对不是盲婚哑嫁?她可以学着去尽一个妻子的义务,但前提必须是那个男人值得。 若穆溪白果真不善,她也不愿搭上后半辈子。和离是她的退路,今日所谋划的一切,便是来日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所有的异想天开,于她而言,绝非空想。 她从未如此清晰并且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要做什么! 二白:原来媳妇嫁我之前就想和我离婚? 伤心,难过,失落,痛苦,求亲亲抱抱举高高。 感谢在2019-12-04 12:53:50~2019-12-05 12:1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媛媛媛妹儿呀~ 28瓶;日光倾城 2瓶;柒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待嫁 时间眨眼出了正月,迎亲的吉时定在三月初十这一日。 掐指算算,也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陶学礼夫妻没经历过这些,光准备嫁妆一事就忙得焦头烂额。二月初时,陶学义竟带着家眷回村一见面,陶学义和柳氏就给了她与陶善文厚厚的见面礼,兄妹两人受礼拜谢。 陶善行这还是头回见叔叔。这个在朱氏口中“忘恩负义“的男人,长得非但没有一丝奸邪气,反而相貌堂堂,保养得当比陶学礼年轻许多,举手投足温文尔雅,说起话来和颜悦色,极易让人心生亲近。若非一早从朱氏口中知道林家之事,大抵陶善行也会觉得这是个风度翩翩的长辈。 陶学义这趟回来,是打着和穆家共同捐资义学及修葺祖屋的名头,大有与大房冰释前嫌的意思,就连上回被扫帚赶出家门的柳氏也笑得一脸慈和,似乎毫无芥蒂。不过到底为了什么,两家人心里也都有数。陶穆结亲,陶学义是新娘的叔叔,自然与穆家攀上亲,他真正要走动的,不是十来年没联系的大房,是佟水穆家。 陶善行对他态度平平,不过有问便答,多句热络话都懒。在堂上叙了会话,陶学礼就让陶善文带着她和二房的两个姑娘出门转转。 ———— 柳氏这回带来的,还是林莹和陶善喜。二月天还冷,两个姑娘都穿着厚实的缎面袄,下头是褶子密实的织金马面,一派富贵,陶善喜只比林莹多了压在胸脯上的黄澄澄金灿灿的璎珞。 陶善喜对乡下地方无甚兴趣,撩帘出去后并不理人,只和候在天井里的丫环抱怨,又要她铺自家带来的锦褥,又要她泡茶剥松子,那丫头年纪尚小,动作稍慢些就换来一通打骂斥责。陶善文看得直摇头,只带着陶善行和林莹出了二门。 “妹妹怎么愁眉不展?”陶善文从榴姐那里要了几颗灶火煨的红薯递予陶善行与林莹。 虽说两家不大来往,但林氏还在世时常瞒着丈夫接济大房,悄悄地和朱氏来往,想要缓和两房矛盾,妯娌两人关系尚好,这也是朱氏后来为何那般厌恶柳香的原因。陶善文常往佟水跑,都是他在中间传话递物,见林莹的次数多,所以也熟。 林莹摇摇头,只道了谢接过红薯慢慢拈皮。 “可是你继母和那个妹妹对你不好?”陶善文又问她。 林莹将手上拈净皮的红薯递给了陶善行,只温言道:“吃这根吧。”又笑了,“并没有,善文哥哥多虑了。” 陶善行啃着红薯看林莹,忽然开口:“姐姐,我要成亲了,你呢?你什么时候成亲?” 她看得出来,衣食住行上,柳氏并未苛扣林莹,甚至于每每出门都要刻意打扮这个继女。柳氏这般作为,要么真心疼爱,要么别有所图。前者来看可能性不大,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别有所图——一来显示这个继母大度,善待继子女;二来么,林莹仅比她大几个月,也到适婚年纪,如何用她争取到一门有利的婚事,才是最重要的。 陶善行对这种行径一点都不陌生,毕竟当秦三小姐那几年,她的继母也是这么做的。 一句话便试出虚实,林莹面皮羞红,眉间愁绪却更浓了。 “她给你说了什么亲事?”陶善文被陶善行点醒,追问道。 林莹眼眶渐红,却不敢哭,怕回头叫外头的人看出来,见他追问不停只好轻道:“还未定,说的是佟水万通堂的韩老爷……” “什么?!”陶善文以为自己听错,差点将手里红薯捏爆,“万通堂的韩庆山?他年纪比你爹都大,房里妻妾成群,你若嫁过去,岂非死路一条?不成,你找你爹说了没?” 林莹眼睛更红,正是因为说了才更加心寒。 “我替你说去!”陶善文忍不住,拉着她就要往外。 林莹甩开他:“别去,没用的。我哥哥为了这事在家里已经和他们闹起来了,如今被我父亲打得下不来床,正关在屋里。若我再闹,恐怕哥哥要遭殃。” 她说的是自己的亲哥哥,陶学义与林氏的长子,年方十九,名唤林珏,原是林家的承嗣者。 陶善行听得倒吸口气,都道虎毒不食子,这陶学义竟做得出用儿子威胁女儿的事?当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陶善文气得脸色红涨,但隔房如隔山,他们再怎样也无法插手到二房的事去,不过陪着干着急,倒是林莹认命了,轻揉眼睛缓道:“我如今只求哥哥能平安,别的不敢多想,现下正是五娘大喜的时候,善文哥哥莫因我的事让大伯与婶娘为难。” 陶善文还待说些什么,灶间的帘子忽被柳氏带来的老妈妈掀开,那人满脸堆欢道:“几位姐儿,哥儿,老爷请你们过去。” 悄悄话说不下去,陶善行半带安慰地拉着林莹的手,跟着陶善文一起回了正屋。 屋里两房长辈约是商妥事情,正默无声音地坐着饮茶,及至陶善行进来才露出笑脸,朱氏冲她招手,只道:“阿行,二郎,回屋收拾行李,咱们去佟水小住。“ ———— 这趟去佟水是暂住陶善义府上,为的是给陶善行准备嫁妆——既要嫁去穆家,少不得要备上几套头面,几套新衣,陶善行以前常穿常用的那些是不成了,全得重新置办。灵源村小地方,这些都要要去佟水置办,再者朱氏又没接触过达官显贵,哪里知道要置办什么?有柳氏从旁指点一二,倒也好。 几人说走就走,用过午饭朱氏就带着儿女坐上陶学义叫的马车。 布帘放下,车厢内一暗,宽敞的马车只有三个人,坐起来比村里的骡子舒服不少。陶善行将随带的包袱枕在腰上,挨着朱氏开口:“娘,阿爹怎么不同去?” 朱氏亲昵地一点她的眉心,道:“你爹那老顽固,是不去他家的,这趟要不是因为你的关系,他也不会让咱们去的。” 陶善行了然,难怪刚才见父亲神色不大对,也是,他清高了一辈子,为着儿女妥协让步接受陶学义的示好,估计心里正不舒服着。当下她便挽着母亲的手,亲昵道:“是娘劝爹的吧?” “那可不,你爹那人这辈子就好个虚名,可虚名能当饭吃?里子都没了,还管面子?为着我家阿行,别说面子,就是让我低头,我也认。”朱氏务实,搂住女儿道。 陶善行听得胸口暖融融,把头埋到她怀里就撒起娇来,旁边的陶善文看不下去,“啧啧”直嚷偏心,朱氏笑啐了几句,又正经道:“阿行,那黑心的……”话说一半忽想自己承了柳氏的情,可不好再骂人家,便改口,“你婶子的意思,去穆家得带些自己人陪嫁过去,她有意给你挑几个伶俐的丫头和老妈妈做你陪房,你觉得呢?” 陶善行直起身,断然拒绝:“不要。跟我的人,我自己会挑,不要她给的。”说起这事她倒想起另一茬来,“娘,我倒想跟你讨个人带去穆家。” “谁?” “榴姐。”陶善行回道。 据这些时日观察来看,这个留在灶间帮忙的榴姐不是简单人——她说自己是邻省人,被拐流落此地,因父母双亡,兄嫂不慈,故也不愿回去,所以自愿留在陶家帮忙,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干活并无二心,为人冷淡,除了对陶善行不同。兴许是觉得陶善行痴傻可怜,外加感激陶善行救了自己,她对陶善行有些说不出来的疼爱,常常背着人给陶善行做些小点心小玩意儿,偶尔也和陶善行说几句话,谈吐均与寻常百姓不同。 陶善行看得分明,榴姐偷偷做给她的点心里,好几样……都是兆京的手艺,其中一道汤鲜味美的扁食,恰是宫中之物。昔年她祖父得圣人赏赐,她有幸陪同尝过,滋味还记在脑中。还有,她无意间曾窥得榴姐臂上一点朱砂,那是初入宫的妃嫔与宫女才有的东西——守宫砂,寻常人家怎么可能有这个? 以上种种可证,榴姐来历蹊跷,这样的人物自有几分真本事,又在陶家呆了这些年,情分是有的,若能收为己用必是左膀右臂,岂不比外面买的,亦或是柳氏给的丫头要强出百倍? 朱氏颇为惊讶:“榴姐本就是你救回来的,你想带她自然可以。” “谢谢阿娘。”陶善行又偎入母亲怀里。 三人聊完嫁妆之事,陶善文又提起林莹的事来,引得朱氏一通唏嘘,连道“可怜”,但也插不上手——儿女婚姻,自古便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外人插手的份儿? 马车就在三人闲聊间驶进了佟水城,停在陶府门外。 陶学义的宅子,是林氏亡故之后新置的,他的赘婿也只做到岳父母并林家小姐亡故便已脱离,名正言顺地在新宅子挂上陶姓。比起从前林府,这三进带园子的新宅不知大了多少,除了正屋三进外,还带不少别院,陶善行和母亲就被安置在西别院里,陶善文则住在外院。 陶善行就这般在陶府暂时住下备嫁,因为日子赶,朱氏和陶善文每日忙得不可开交,陶善行自己虽不出面,但也要亲手缝制些女工,再加上隔三差五还有量体裁衣的绣娘上门,她也一点空闲不得。 如此这般,直到二月尾,这嫁妆才算备得七七八八,陶善行也在陶府住了十来日。这些时日陶学义和柳氏虽对她突然不傻之事抱有怀疑,但见她应对的中规中矩,无甚特别,便也渐渐抛到脑后,仍只当个普通农家女。 时间眨眼就过,亲事临头。 嗯,马上换地图。 感谢在2019-12-05 12:12:16~2019-12-06 12:0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y小汤圆 2个;月半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瞳瞳、ZT-YT、无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迎亲 三月初,陶善行归家。 陶家两进的小宅已经修葺一新,新粉的墙,新铺的瓦,门上红联墨迹正深,大红喜字贴在窗上,蜡染的旧布帘也换成大红。门前两株桃花早早开了,满枝香红应着喜景,都是春日的得意。 陶善行拜过父亲,和陶学礼说了半天话,方出门去了厨房。厨房里很融,灶膛的火生得极旺,锅上盖着盖,汤水的沸腾声清晰可闻,穿暗褐粗布短袄的人正往灶膛里扔柴禾。她侧坐在小马扎上,火光在她没受过伤的那半张脸上交错,打过阴影的线条尤显漂亮,削尖的下巴,半闭的眉目,秀气的鼻梁,有着江南女子温柔的轮廓。 陶善行又往里两步,榴姐听到响动,转头望来,那片温柔刹那被狰狞取代——山里的棘刺在她脸上留下沟壑丛生的疤痕,从眼底到唇边,覆盖了整个右颊。当初陶善行虽然救下她,可灵源村缺医少药,人虽然活下来,这张脸却也就此落下疤痕。因怕吓到人,她很少外出,这十来年间,她都在厨房和陶宅,甚少外出。 狰狞之下,不知埋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阿行来了?”她开口,声音像水一样温柔,“可是饿了?饭菜马上好了。” 陶善行摇摇头,道:“我来找榴姐的。” “怎么了?”榴姐随意地在裙上擦擦手,起身靠近她。 那片伤痕随着她的接近而愈发张牙舞爪,可陶善行从没怕过。 “有件事想问问你。”陶善行认真盯着她,“榴姐,我要嫁人了。” 榴姐点头,不解:“我知道。” “我想带你去穆家,你意下如何?”陶善行开门见山地问。 榴姐诧异地蹙起眉头,带着疑惑打量陶善行。两人目光无声交换,没有多余言语,榴姐的诧异和疑惑渐渐被无所谓的平和取代,像某种逆来顺受的脾气。 “我的命是姑娘救的,姑娘让我去哪,我就去哪。”她点下头,仍是温柔,多一句话都没问。去哪里对她来说,都没差别。 陶善行笑了:“榴姐,谢谢。”转身便出了厨房。 灶膛里的木头“噼剥”直响,几颗火星爆出来,橘色火光里陶善行的背影渐渐模糊成小女孩单薄的背影,像极了那一年牵着她手的小姑娘。 这么多年过去,不知可还安好? ———— 三月初十,桃花浪漫的春日。 陶善行几乎彻夜未眠,听着屋外鸡鸣一声大过一声,窗缝下的黑转成灰,木门“吱嘎”打开,天井里渐渐有了脚步声与人声。朱氏压着嗓的声音透过单薄的墙:“再让她睡会吧,来得及。”有人低低“嗯”了声算是回应。 是了,今天是她的出阁日。 不多时,院里的响动越发沸腾,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她挑开床帐,看影子在窗上晃动,像儿时看的皮影戏。她再闭不上眼,裹着被子贪最后这一刻惬意,脑中发空,什么也不愿意想。 直到耳畔传来朱氏声音:“阿行,时候不早,该起了,今日不能贪睡。” 她一骨碌翻起身,掀开床帐,帐外站着朱氏和两个面善的妇人,是朱氏请来替她挽面梳头的全福妇人。 门外鸡鸣狗吠不绝,匆促的脚步不断响起,踢踢踏踏打破清晨的寂静,她听到提前两日赶回的大哥陶善言和二哥陶善文守在门口前来帮忙的邻居的声音,听到村邻向父亲道喜的声音,听到帮忙的嫂子婶子们捧着热腾腾的花生红枣汤吆喝的声音。 来陶家帮忙的人,都要喝上一碗,一为驱寒,二为裹腹,三为吉利。 冒着热气的水端来,她拧干帕子敷在眼上,眼睛被蒸得舒坦,酸涩去了大半,再睁眼,屋里蒙蒙亮的光线似乎更清晰了,挂要桁架上的嫁衣乍然入目。 红,红得像血。 她要嫁人了,做为陶善行,嫁给一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却又仿佛认识了两辈子的陌生男人。 他不是她曾经摆在心上数年之久的少年,也不是她不择手段想要嫁的男人。 他只是突然闯进她生命的一个名字,可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只是一个名字了。 ———— 灵源村离佟水半日车程,穆家迎亲的队伍天亮出发,最快也要将近正午才到。陶善行早早准备妥当坐在屋中——涂粉描眉染唇梳头,水灵灵的小姑娘成了镜中带着妩媚的小妇人,漂亮是极漂亮的,却让人不由陌生。 玉带蟒袍、百花裥裙,一袭浓艳满目华丽,本是命妇才有的穿戴,寻常女子一生只得这一次。她曾经也想过,嫁入高门,诰命加身荣华富贵,后来尽成云烟。 多思无益。 日头渐高,宅外垒的土灶已经漫出食物香气,用来招呼客人的午饭已经做好。灵源村嫁女习俗,送女儿出门后,要摆上一日流水席,左邻右舍都要来帮忙的。 朱氏已经哭过一茬,肿着眼坐在屋里拉着陶善行不住地说。该说的,该交代的,这些时日也都说尽,只是临到这一刻,方觉千言万语哽在胸中似怎么也说不够。 陶学礼与陶善言坐在堂上招呼前来送亲道贺的邻居,眼睛却也不住往厢房瞟。正等得焦急又矛盾,爆竹声掀瓦般响起,陶学礼与陶学言霍地站起,原守在屋外的陶善文飞奔进屋,大声嚷着:“来了来了,穆家迎亲的队伍来了。” 屋里坐的女眷也听到声音,朱氏揉揉眼睛,手忙脚乱地将一方红帕盖到女儿珠冠之上。陶善行眼前一红,触目所及只有珠冠之下方寸地方,她的心也跟着狠狠一跳。 在她并不漫长的二十几年生命里,傻过疯过痴过闹过,却从没有如一刻的复杂的心情,面对庞大的未知,除了克制的冷静外,也只有她自己能够体味到那一缕微乎其微的,做为新嫁娘的期待。 可她的期待很快就被外头传进的声音打散。 “小商爷?穆家姑爷呢?”这是陶学礼愕然的声音。 商时风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沉静得体,带着几分遗憾:“实在抱歉,溪白旧伤未痊愈,近日天气返潮又再复发,腿脚有些不便,实在无法策马亲迎,故而才由在下代为迎亲,还请陶公并两位陶公子多多见谅。” 几句话说得堂间气氛僵冷,陶善言与陶善文都沉了神色。 “岂有此理?婚事岂能由他人代迎?”陶善言冷道。 商时风便又道:“义父义母也知此举欠妥,交代在下一定替他们向陶家二老赔礼致歉,并代为转告,陶姑娘嫁入穆府,老太太并义父义母必将视如己出,绝不委屈,若来日溪白对姑娘有所怠慢,家中长辈必不姑息,请陶家二老一定放心。” 堂间无人回应,陶家众人脸色都不好看,商时风思忖片刻,忽一撩披风,单膝落地,四周众人发出几声惊呼,各自退开,诧异地看着商时风。 “此番虽然事出有因,然到底是穆家与溪白行事不周,我替溪白向陶公并陶姑娘赔罪,若有责罚,商某也愿一并代受,只是吉时已定,还望陶公陶夫人及诸君多担待,莫叫亲事误了时辰。”他说着抱拳要拜。 “小商爷,不必了。”女人清脆的声音冷不丁传来,惹得众人望去。 商时风动作一顿,侧头望去,只瞧见嫁衣着身、盖头遮面的女人被人扶出,正站在檐下,面容神色均无从窥见,只那声音又脆又冷,像十二月天的冰。 “小商爷不必如此,你受人所托而已,何错之有?自也无需你代为受过,快请起来吧。就算是请罪,也该是他穆溪白来向我请罪。”陶善行一边说,一边迈步走入天井。 一步一步,没有慌乱亦无小心,仿佛那盖头遮去的只是她的容颜,却未阻挡她的视线。商时风未料会是陶善行出言,上次匆匆一见,她只是乡野丫头,笑得一团孩子气,如今再见,她竟似换魂一般,倒出人意料。 便这怔愣的片刻,陶善行已走到他面前,素手自袖内伸出虚扶一把,商时风打眼而过,只觉那手白得惊人。 “生老病死乃是天定,他既要挑在今日旧伤复发,父母兄弟谁能拦得?我们穆家也不是是非不分,强人所难之辈。”她既似嘲讽,又似给商时风解围,一语双关说着,又道,“小商爷既是代他前来,那不妨与我共听爹娘兄长教诲,拜别二老,也算全我孝心与陶家脸面,可好?” 商时风已经站起,闻言垂首作揖:“遵姑娘意,多谢姑娘成全。” 语尽,他与陶善行左右并肩,面向陶家诸长。话已至此,不管陶家人有多不满,亲事都得继续,当着外头众宾之面,此事也不宜闹开,只得听从陶善行的意思,暂忍此气,给陶善行出阁的辞嫁礼。 敬过天地,拜别父母,出阁时辰到。陶善言大步上前,撩袍矮身半跪,道了句:“上来吧,为兄送你出门。” 陶善行朝前一扑,趴到哥哥背上,被他稳稳背起,陶善文紧随其侧,一道送她出门,身后,是站在门口挥手目送的陶学礼与朱氏夫妻。 她只在这里呆了半年多时间,但也够了,父母兄弟,都是上辈子她没有的。 将陶善行安稳送入马车,看着帘子放好,陶善言方折身而回,朝着商时风抱拳:“有劳小商爷。” “大公子客气。”商时风回礼,却听对方又道。 “小商爷,烦请转告穆家小郎一句话,今日之事陶某记下,我家阿行若在穆家再受委屈,必叫他以十还一。”陶善言重重拱手,眉间是鲜少出现的沉怒。 商时风无话以回,只是揖了一揖,便翻身上马。 送嫁的队伍热热闹闹地出发了。 今天开始,敬请欣赏穆二白的作!妖!日!常! 穆二白:错了我错了,媳妇咱们重新结次婚吧。 陶陶:好啊,那先离嘛。 穆二白:…… 感谢在2019-12-06 12:07:48~2019-12-07 11:2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路漫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过门 因还抬了嫁妆,行程放慢,半天时间不够抵达佟水,恐怕要到入夜,陶善行还要在马车上过个夜,到第二天才能过门行礼,所以安排接亲的马车很是宽敞舒适。陶善行上车后就将盖头半掀,歪在了迎枕上,屁股下是厚实的褥子,角落的多宝格里放着些充饥的干果点心与茶叶,准备得极周全妥当。 外头传来商时风吩咐启程的声音,车夫甩鞭叱马,马车稳稳当当朝前驶去,颠得并不厉害,反有种催人入睡的节奏。陶善行早早起床梳妆打扮,折腾了一上午,这会倦意上来,头随车一点一点,昏昏欲睡。 被穆溪白弄得,这个婚成起来,她一点期待和感觉都没有了。 无趣。 似乎拢共就打了个小盹,陶善行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自己,悄悄将车帘掀开条缝——马车才刚出村口而已。 碎石路很窄,两侧都是绵长田埂,春日刚播下的稻子才发芽,绿油油一片,有几人踩着田间的小泥路追着马车飞奔而来。 “葛花?”陶善行眨眨眼,定睛一看,那顶头飞奔的人影果然是葛花,身后还带着好些孩子。 自从那日她收服几个村童后,只要她得空,便给他们讲些课文中的典故,不拘什么正史野史志怪杂记。因她声音好听,讲得又比她爹有趣,竟引得村童争相追随,那葛花更是追着她习字,前几天刚学会自己的姓氏,对陶善行甚是崇拜,也渐渐收敛从前蛮横的作派。 陶善行从未想过自己无意的举动会给葛花带来这样的改变,一时又记起父亲在家时常念叨的话,“教化百姓,开蒙启智,我辈之责,国强之本”,忽又有些恍惚。 那厢葛花已经很快跳上田埂,追至迎亲队伍旁,原骑着马在马车前的商时风不知出了何事,慢行至马车旁,正瞧见马车的帘布被一只素手撩开,陶善行叠声叫着:“停车!” 车夫一惊,忙勒绳喝马,商时风眉头微蹙,抬手令队伍暂停,那边陶善行已从车厢里钻出,一身的红扎进他眼中,唯独那张脸,俏生生的白。盖头半掀在珠冠上,随着她跳下马车的动作而飞起,被他一手抄入掌中,心脏似乎随着她的动作而一紧,他情不自禁道:“小心。” “没事。”陶善行抱着裙落地,回头不忘给他一个笑脸。 正午的阳光像能融化人心,商时风有片刻恍惚疑惑,觉得怎会有人如此矛盾?才刚在陶宅之时,一声冷语是震慑全场的矜贵高傲,不过短短时间,去了盖头她又成了天真烂漫的山野丫头,那袭嫁衣也没能压过她的笑。 如此鲜活的女人,又怎成了传说中的傻子? “葛花!”陶善行已经抱着裙子站在田埂边冲着村童打招呼。 葛花气喘吁吁地开口:“我们……是来……送你的。”说着递上一沓纸。 纸是糊窗常用的粗糙毛头纸,大大小小裁边不齐,许是哪家糊窗剩下的,如今都写了字。第一张是规整的两个大字“葛花”,写得并不好,但笔划看得出认真,后面几张都是《千字文》,因为纸太糙,墨汁晕开,好几个字晕成一团。 “这些……送你,谢谢你这几日教我们。”葛花说得不好意思,黝黑的脸庞似乎有些羞红,又怕她嫌弃,挠挠头道,“你别嫌弃,我们……” 她词穷,都是村中穷苦人家,无甚可送,便是这些纸,也是很难得才找到的。 “我懂。礼轻情义重,你们有心了。”陶善行收下那沓纸,转而叮嘱道,“都好好学着,别再淘气逃课,即便不为当官做宰光耀门楣,多懂些道理总是好的。”一边又朝葛花道,“阿花,我送你的两册书可好好学着,若有读不懂之处,可以寻我二哥,亦或他们问问。”她朝葛花身后的村童呶呶嘴。 “知道了。你快上路吧。”葛花点点头,怕耽误她时间,便又催促道。 陶善行点点头,挥手告辞,转身又朝马车走去,旁边早已有人眼明手快搬来垫脚凳,她抬脚要上之时,忽又折身到商时风马旁,仰起脸指指他的手,道了声:“小商爷。” 商时风这才记起,她的盖头还攥在他手中,将掌一松,那盖头轻飘飘落下,正正落在她掌心。 “谢谢。”陶善行微微一笑,转身终于上了马车。 一路安稳,入夜时分终于抵至佟水。 迎亲的队伍并没如陶善行所料那般在外露宿,她也没有睡在马车里,马车直驶入佟水城郊一处穆家别院。宅内早有婆子丫环恭候其中,只将陶善行与榴姐二人迎入后宅正屋,商时风则带着一众家丁宿在外院,内外分明,互不相扰。 后宅正屋打扫得纤尘不染,屋角供着青菊,案上摆着铜香炉,沉香袅袅,纱帐重重,妆奁上各色香膏脂粉齐备,皆未开封,都是兆京一等一的名号,床上铺盖亦是全新,可见安排的人之细心妥帖。 她在屋中转了一圈,便有丫鬟袅娜而入,捧来香饭热菜,待她用罢撤下,才又取水备汤,服侍她洗漱歇息。待卸去凤冠霞帔,散下一水披背长发,陶善行方松口气,推窗远眺。 初十夜的宵月,月如弦张,悬在佟水最高的金水阁后,陶善行恰能远远瞧见。 榴姐替她铺好床,过来劝她:“歇吧,明日还要早起。” 陶善行点点头,掩窗歇下,一宿无话。 翌日一早,便有仆妇丫鬟立于门外静候,待她起身后方入内服侍她梳洗更衣,重新上妆,一切都不紧不慢,井然有序。 近午时分妆成,她被扶至外宅。商时风早已等在院中,见到她便问:“陶姑娘,昨夜歇得可好?” 陶善行轻轻一福:“多谢小商爷妥帖安排,昨夜歇得很好。” “姑娘客气,这是商某分内之事。时辰已到,请姑娘移步入轿。”商时风淡道,目光从她眉间扫过,又朝身侧妇人点点头。 那妇人梳着油亮发髻,簪着大红绒花,笑得合不拢嘴般上前,开口便是连珠炮似的吉祥话,正是媒婆。 今日易车换轿,八抬喜轿已在宅门前等着,前后是迎亲仪仗,浩浩荡荡一长列。陶善行便在媒婆搀扶之下登上喜轿。 “起轿!”随媒婆一声响语,喜轿稳稳抬起。 鼓乐唢呐声起,热闹非凡地往穆家去。 轿行约摸半个多时辰,陶善行在轿中坐得昏昏欲睡之际,忽觉轿速一减,前头噼里啪啦响起一连串爆竹声,震得她耳根发疼,好容易熬过这阵响动,她耳中正嗡嗡回鸣,轿帘外却又传来商时风似远还近的声音。 “陶姑娘,商某便送姑娘到此,祝姑娘与溪白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告辞。” 陶善行掀了盖头一角,只见轿帘外人影闪过,未等她回话便已消失。 “多谢。”她放好盖头,自言自语道。 四周变得嘈杂,只有媒婆的声音响如锣钹,穿透重重杂音尖锐响起:“请姑爷踢轿门,迎新妇!” 轿内陶善行深吸口气,只听轿门“啪”地一声打开,一股风扑面而涌,吹得她盖头与身上珠翠流苏齐往后飞。这门不是被脚踢开的,而是被一股拳风撞开。 门前有道阴影重重压下,让她被盖头遮去的视线一黯。想起那日茶馆中的背影,那身板,那手劲,陶善行没来由一紧张,临到这关头居然后悔起来,便怔在轿中。 虽说铺好后路,可万一穆溪白性子残暴不讲理,动起怒来煞不住脾气动起手来,按那日茶馆所见,他那体格捏死她不和捏死只蚂蚁一样?若是如此,即便她再聪明再能耐又有何用?一时间她又气自己托大,没有思虑周全。 乱七八糟的念头匆匆掠过,陶善行坐着不动,轿外的人等不耐烦,道了句:“磨磨蹭蹭,还不下来!”语毕竟伸手过去。 陶善行正想着这声音果然与茶馆里那人一模一样,忽见男人宽大的手掌出现在盖头之下,那手五指修长,皮肤白皙,却又与女人软绵绵的手不同,有蓄势待发的力道,似苍鹰扑兔般,一爪便握住她叠放膝头的右手,她连缩手的机会都没有,那人手劲也不容她再缩。 陶善行脑中轰地一空,轿外那人却也是一怔——她的手和他掌中粗茧恰成对比,软绵绵,冰凉凉,柔若无骨抓在掌中便激得人心头一荡。 媒婆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我的姑爷哟,绣球啊……用绣球……您可温柔点,别上手就抓!” 四周暴出一阵哄堂大笑,陶善行只觉全身血都涌到脸上,幸而盖头覆面,谁也看不着,她匆忙用左手摸来绣球绸缎一头,硬往他手里塞去。那手此时方如遭雷殛般撒开,拽了绸缎便将人往轿外拉,一边拉一边低声骂四周的人:“一个个找死呢?都给我闭嘴!” 笑声却更大了。 陶善行深呼吸稳住情绪,这才牵着那绣球在媒婆的搀扶下下了喜轿。 穆府,近在眼前。 穆二白:娘子的手真好摸。(陶醉脸) 陶陶:野人! 穆二白:…… 感谢在2019-12-07 11:28:21~2019-12-08 09:5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炖高丽菜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炖高丽菜卷 14瓶;一颗大榴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洞房 下轿时闹了场笑话,以至于陶善行走得有点心惊肉跳,生怕前边那人失心疯又要闹,害她陪他一起出丑,所幸他并没其他举动,只是快步朝前。 她看不清前路,走得格外慢,绣球的绸布很快被扯成直线,前头那人还在不管不顾地径直朝前,陶善行不乐意了,攥着绸布往回用力一拉。感受到手上牵引力,那人终于停步,媒婆适时替她说话:“姑爷,您可慢点,再赶着洞房也不急在一时。” 戏谑的话又惹起阵哄堂大笑,陶善行几步跟上他,只瞧见身边那人红色衣摆。他似有些不满,没有发作,鼻子里冷哼了声,再度往前迈步,脚步到底放慢了。 接下去便没出差池,一切按部就班,跨火盆,进家门,在媒婆并四周丫环婆子的簇拥下进了喜堂,拜过天地父母再夫妻交拜,那人虽说不耐烦,仍是按捺脾气与她完成全礼,没起波澜。 陶善行什么都看不到,规规矩矩拜完了堂便被送进婚房,人群退出,潮水似的喧哗随着房门的闭合而被隔在门外。因为破相的关系,恐大喜日子冲撞宾客,榴姐今日并没跟在她身边,屋里只剩两个随侍的穆府丫头静悄悄地动作,细微的动静与屋外喧腾的声浪恰成反比,愈发叫屋里静得蛰人。 亮堂的烛火隔着盖头在眼前晃动,她端端正正坐着,手在床上摸了摸,摸出几颗桂圆来,她没吃,只放在手里捏着打发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坐得腰背都快麻木,脑袋上的凤冠沉得像铅,门才又被人用力推开。 砰—— 风与喧闹的人声一起灌入,还有浓重的酒味,媒婆口彩说得顺溜,引得众宾阵阵附和道好,屋外的人又吵着看新娘,吵着闹洞房,陶善行便听到有人喝了句:“滚。” 那声音被酒气裹挟着,不似往常的清越,低沉且冷淡。门在他发话后再次砰地关上,一众宾客都被关在门外。陶善行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难免紧张,只好捏紧了手里桂圆。 媒婆取下挂在床帐的喜秤,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请他挑盖头,话音未落,那杆喜 秤便被他劈手夺过,还没等媒婆下一句吉话出口,盖头已随喜秤挑起。 陶善行眼前光线大亮,不由垂头眯起眼眸,只看到个红衣人影。 穆溪白低头扫了她一眼。凤冠覆头,硕大的珍珠挡住泰半视线,他只看到一小片雪白肌肤与小巧秀气的鼻尖。喜秤随手撂到床上,那块盖头的红帕飘飘扬扬落到陶善行脚边,她匆匆抬头,岂料穆溪白已背过身去,她没看到正脸。 陶善行叹口气,有点失望——只是因为好奇未被满足,别无其他。 新郎倌的打扮很是鲜艳,深青圆领补服,头戴簪花乌花,背影高大挺阔,举止干脆,行动之间无半分犹豫,连媒婆也拦不住他:“姑……姑爷,礼未成,合卺酒……” 穆溪白要走,闻言脚步一顿,正好站在摆着行合卺礼的小几旁,案上已经放着倒好酒的合卺玉杯。陶善行不知他要做什么,好奇盯着他,就见他劈手端起一只玉杯,仰头饮尽后又掷回案上,再一箭步迈到门前。 “哥儿,你这是做什么?”这次开口的却非媒婆,是和媒婆一起进来一位老妈妈。 “月婆婆,堂拜了,礼行了,这婚也成了,还想要我如何?”穆溪白待她倒不像对其他人那般无礼,只是言语仍旧冰冷,手已将门打开一半,立在风口说话,“你们要我娶的人,我已经娶回,你们好好侍候着便是,今后无事,莫来烦我。” “哥儿!”月妈妈语气一重,还待劝解,那穆溪白已然甩门而去。 敞开的房门嗖嗖灌入冷风,屋外听壁角看热闹的宾朋已是鸦雀无声,眼瞅着穆溪白消失在长廊尽头,再望向房间时的神色已夹杂着同情怜悯亦或嘲讽戏谑,意料中的,意料外的,总之复杂非常——穆家的儿媳,可不好当。 门很快被掩上,陶善行此时情绪倒平静,只抬头望向月妈妈。她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老妈妈了。 那日村口的老槐树下,她遇见的那个不同寻常的老太太身边站的人里头,就有这位月妈妈。 与陶善行澄澈的目光撞上,月妈妈莫名有些惭愧,许是看穿她眼底疑问,不待她发问便回道:“奴的主子,是穆老太太。” 只这一句话,就让陶善行想明白这桩婚事的前因后果。 刹时间,她有股想抽自己嘴巴的冲动。 让你抖机灵,把自己抖进去了吧?活该,自作聪明嘴还欠,不坑你坑谁? ———— 卸去凤冠霞帔,洗去脂粉,胡乱垫了点东西,陶善行抓着紧了两天的头皮,披头散发地坐在铺着百子被的婚床上,胸腔中一股郁气怎么都散不掉,她有种想摔锅砸碗发泄的欲望。 屋里的人都已经退出,她点名只要榴姐服侍。许是觉得愧对于她,月妈妈顺着她的意思,把陌生的丫头婆子都遣走,只唤来榴姐一人,倒是看到榴姐模样之时月妈妈有些吃惊,但也很快收敛,与众人一起退出房间,自去向老太太复命。 前院喜宴未散,饮酒的喧哗声还在不间断传来,越发吵得让人头疼。今日穆溪白当着众宾之面甩门而去,半点颜面没留给她,明日一早肯定传遍佟水。 陶善行算是看明白了,合着这桩婚事,郎无情妹无意,全是外人瞎折腾。那穆溪白显然不愿娶她,什么旧伤复发全是托辞,昨日迎亲就由他人代劳,今日这堂也拜得不情不愿,态度更是恶劣。这哪是结亲?结仇还差不多! 越想她就越憋屈,先前盘算好的,什么“若他是个良人,她也愿尽妻子之责”,现在想来全成了她的独脚戏,还得看人脸色。一时间她火气都要掀翻天灵盖,仿佛六年前那个秦雅回来,骄纵暴烈,能撕天怼地找上穆溪白大吵一架,可再细想,这婚事一开始就荒唐,连他都是被逼的,她又能怨穆溪白什么? 原是鬼亲冥婚,后来变成神佛做媒,还不是她自己整出来的? 陶善行消化着自己的情绪,自入佛门后少见的失去冷静,把一头秀发抓得乱七八糟犹不过瘾,又捏碎了一大把的花生桂圆。 “小娘子何必急怒上火,万事皆有解决的办法,你可是在担忧不得姑爷宠爱?”榴姐见她发泄得不像话,倒了杯温茶慢慢过来,坐在床沿递予她。 陶善行接茶狠灌两口才道:“我稀罕他的宠爱?!” 榴姐笑了笑,脸上疤痕跟着扭结:“既不稀罕,又有何好急怒?若你不爱,自不会为他欢喜伤神,日子在哪不是过?男女过招,攻心为上,先交心者必败。” 陶善行动作一顿,看着榴姐神情渐凝,斟酌道:“榴姐的意思是……” 很奇怪,榴姐在陶家闷声不吭,从不显山露水,这一开口却是惊人之语。陶善行在陶家即便对着母亲朱氏,虽常作小女儿状,可紧要之事上却很难同其商量,多是她拿定主意才开口说服,如今榴姐一开口,便与她有商有量,言中之意叫人不敢小觑。 “好好守着你的心,莫轻易交付,便不会乱,不会痛,不会失望。小娘子是个有主意的人,该怎么做自有定论,守住了心……”她指着陶善行的心口,“再图后路。” 陶善行揪着衣襟,似乎摸到自己滚烫的心。 当初她义无反顾爱上一个男人,为了成为那人妻子,乱到不择手段,痛过也失望过,最终失去一切。如今回首再看,少年情爱已远,不过一腔痴心错付,所幸尚已收回,她自当好好守住,哪能再轻易交付? “我知道了,榴姐,谢谢。”陶善行渐渐平静。 事已至此,再苦无益,穆家即便是龙潭虎穴,还能险得过秦家?左右不过是脸面的事,她豁出脸面不要,只要能抽身而退,便好。 榴姐从她手中端走茶盏,只回了句:“睡吧。”便起身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幔帐,吹熄烛火。 仍旧一宿无话。 陶善行蒙头大睡,想着穆溪白不愿娶她也有好处,最起码,她不用面对圆房这个更加难办的问题。 挺好的。 ———— 许是精神绷了多日,她被榴姐开解后忽然想通,倒睡得香甜,全然不理穆府这一夜如藤蔓疯生的流言——穆家小郎君在面见新妇容颜后撂秤摔盏甩门而去,彻夜未归,放任新妇独守空房,可见穆家新娶的这媳妇貌丑非常,果然是那拙肥痴傻之人,难入君心。 这流言一传,便传遍佟水。 穆溪白却是在喜宴上与一众亲朋喝得酩酊大醉,瘫倒书房内,到第二日要拜见公婆亲长之时仍未醒来,任观亭怎么叫都叫不醒。 新娘长什么样?是圆是扁——他压根没看清。 第二天,陶善行还是一个人。 穆二白:媳妇,我……想上床睡…… 陶陶:怎么?书房的床不软了?家里的酒不香了?我怕我烦着你呢。 亲妈:南无阿弥陀佛……儿子,诵经静心吧。 ———— 感谢在2019-12-08 09:50:05~2019-12-09 14:0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孩子气的我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军师 翌日陶善行起了个大早,打着呵欠推开窗,窗外的天刚亮,有些小雨,各处都灰蒙蒙的。昨日进门她没能瞧着住处模样,此时才得以窥见。这地方独门独院,前有庭院抱厦小厨房,后是五间上房,左有月门,衔着单独的小花园,叠石青潭,六角飞檐亭,花树繁茂,风景极佳。 单就这一个小院,便已胜过陶学义在佟水的宅子,而这不过是若大穆府的一个院落而已,足见穆府之大,可能……比秦府还大。 眼下还很安静,外院有几个粗使丫头在洒扫,除此之外别无他人。榴姐初来乍到也不知找谁要水,所幸院中有井有小厨房,她索性自个动手,给她烧来热水。陶善行坐回妆奁前将拧干的热帕放在眼上蒸着,精神为之一醒,榴姐已经利索地给她梳起头来。她做这些事时,仿佛驾轻就熟,毫无生疏感。 “榴姐从前……服侍过人?”陶善行随口问道。 梳着发的手却是一停,榴姐轻轻回答:“是。” 陶善行却不再追问,只夸她:“难怪这般妥帖,以后要麻烦你了。” “娘子说哪里话,既然跟你来了,照顾你自是我的本分。”榴姐淡道。对她来说,在陶家和穆家后宅是一样的,起先跟陶善行来穆家,一为还恩,二来这些年也确实与这她有些情分,本不放心她孤身入这大宅门,如今看来,她却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也罢,横竖是帮她,能帮多少便是多少,这辈子无望,跟着她倒有些寄托。 榴姐的手出人意料的巧,陶善行的发没多久就被挽成漂亮的发髻,因嫌妇人的全盘发于她而言太过老气,便在双颊处结辫轻挽,压上金钿,正好对着嘴角笑时梨涡,尤显甜美。陶善行对着镜中人做了几个表情,很是满意,这才起身更衣,换了百子袄裙,坐在屋里等起人来。 ———— 陶善行等的是穆溪白。 昨日月妈妈走前特地交代过,穆家规矩并不多,无需晨昏定省服侍公婆,但今日一早与穆溪白去瑞寿堂给老太太和公婆敬茶还是不能免。穆家她才第一天住进,连自己落脚的院子都没瞧仔细,就更别提偌大穆家,照理必需是穆溪白亲自带着她去见公婆,可陶善行越等越觉穆溪白不会来。 第三次叹气后,陶善行琢磨着还得靠自己,便自己出了门。因为昨晚她的要求,月妈妈将院中人都遣走,再加上穆溪白没有留下,是以这大清早的外面只有洒扫仆妇。榴姐因样貌关系不好出门,便给她挑了个小丫头带路,将她送到院门外,却不想正好和月妈妈派来接她的人错过。 昨夜穆溪白醉在书房,月妈妈原命观亭先叫醒穆溪白,再让他亲自领陶善行过去行礼,也免得底下人议论纷纷。新婚夜独守空房本就说不过,若这敬茶再让陶善行难堪,那她在穆府的境地委实不妙。只可惜穆溪白那混蛋宿醉不醒,观亭叫了三四遍都没能叫醒,反而还生生误了去接陶善行的时候,等一群人匆匆赶到凌辉阁时,陶善行已经先走了。 穆溪白的凌辉阁离瑞寿堂颇远,陶善行跟着小丫头边走边记路边打量穆宅。穆宅确实不小,但比起兆京达官显贵的府邸还有差距。中规中矩的大宅院,景观虽美却不出挑,按说以穆家财力不至于此,可商贾之家太过奢靡就要逾制,保不定哪天被人告上去,都是祸事。陶善行算是看出来,如今的穆家当家该是个谨慎低调的作风,和穆溪白是两个极端。 边走边想,偶尔也问小丫头些关于穆府的问题,小丫头虽对她好奇,倒也规矩答了,这一路陶善行并不无趣,反而走得一身汗。才拐过抄手游廊,二人便闻得一阵私语声从游廊下的花丛里传出,却是两个仆妇半蹲在花丛中边修枝边闲谈。 “咱们那位小爷菩萨脸阎王心,是个狠的,没成亲之前就为退婚闹得不可开交,被老爷关在柴房三天三夜都不服软,还将老太太气病,这才妥协留下,心里能不怨恨?迎亲都没去,还是小商爷代劳的,唉……要我说这位娘子怪可怜的,刚入门就不得夫心,以后日子可怎么过?”有人叹着气道。 咔嚓咔嚓,花枝被剪断的声音。 另一人似乎年轻些,轻嗤道:“你可怜人家什么?一个穷秀才的傻女儿,得多大的造化才能嫁进咱们府?进门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太,再不得宠也吃穿不愁,哪像你我日晒风吹起早贪黑做这些粗使活计,也轮得着你替人家着急?” 那人被她堵得讷讷:“我就是说说罢了,你没听昨个儿夜里那些宾客散去时说的那些话,要我是她,估计躲着不敢见人了。” 陶善行还没听过瘾,就闻花丛中一阵窸窣声,猫在花丛里的两人似乎看到了谁,吓得从花丛里爬出去。 “小商爷。” 陶善行听到那两人战战兢兢地唤人,钻出脑袋一看,商时风带着个小厮面无表情地站在长廊正前的庭院中,不怒自威。 “妄议主人,自己去找李妈妈领罚。”他撂下话,并不看犯错的两人,径自走了。 那两人退到一旁不敢辩解,只应声道:“是。” 走了几步,商时风带着小厮忽又停步:“谁?” 长廊拐角处施施然走出一人来,轻轻福身:“小商爷。” 是陶善行。 商时风有点惊诧,看了眼她的身边,确认只跟着个小丫头后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穆溪白昨夜醉在书房的事他当然知道,如今见她独自走在去瑞寿堂的路上,心中了然,并不揭穿,只道:“你已是穆家长媳,这个称呼万不敢当。我与溪白兄弟相称,他长我数月,你也算商某小嫂,唤我小商便好。” 陶善行点点头,听他又问:“小嫂是去瑞寿堂?我带你去吧。” “你也去?”她好奇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即便商时风心知肚明她为何会一个人出现在此,也丝毫没有揭穿的打算,连问都不曾问一声,更是绝口不提适才那两个仆妇乱嚼舌根之事。 “商会有些要紧事要找义父。”商时风颌首请她先走,一边回答她。 陶善行没多问,暗暗打量他,他虽算外男,却能自由进出穆家内宅,下人对他也毕恭毕敬,可见在穆家地位不低,倒比她那个面都没见上的丈夫更像穆家少爷。 走了两步,她忽道:“听闻你从小便跟着穆老爷走南闯北,想来见多识广,我有些事想请教你,不知可否?” 商时风道:“小嫂但说无妨,商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就想打听打听,如今在佟水城,什么买卖容易赚钱?” 商时风一怔,若说适才他诧异于她大婚夜倍受冷遇还能扬笑出现,现在则诧异于她的想法,他以为她要打听穆家情况,不想出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最赚钱的买卖,莫过于雇商队商船贸易往来,各处风物特产不同,譬如大安的茶叶丝物,运到塞外亦或蛮夷之地,便是以一得百的暴利,但风险也极大,稍有差池身家性命都得交代,不是普通人能够驾驭的。”他想了想,尽量言简意赅地向她说明,“寻常人家开个商铺做些小买卖,养家糊口倒也是个营生,如今佟水城一应俱全,各色商号齐备,要说特别出挑的买卖是没有的,但商贾之道,很多时候胜在商机,若能想出那无人涉及却又投众所好之物,便是能赚钱的买卖。” 陶善行认真琢磨起他的话,不过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商机”,就又道:“那若要开个茶馆酒肆,除了官府的文书手续外,还要准备些什么呢?” 商时风越发奇怪,不过也只按在心中不表,猜忖道:“是小嫂的兄弟想做买卖?” “算是吧。”陶善行点头。 “那陶二郎可寻好铺面?在佟水哪个位置?人流如何?茶酒果品可有采买途径了?预备开个怎样的茶馆酒肆?按各处人流区分,若开在富人区便要高雅贵气,若开在普通百姓聚集区,则要亲民,铺内一应事物价格也需对应这铺面人流制定,你……” 陶大郎在读书,不可能是他要行商,商时风便猜是陶家二郎,然而说了一通话后面对陶善行完全懵然却充满好奇的眼,他忽然有个荒谬的念头——该不会是她自己想开吧? 陶善行已经被他接二连三的问题给问得满头雾水。 “小嫂,商贾之道一时三刻说不尽,若是陶二郎有此意,你不妨让他作一份文书计划来找我,我必定倾力相助。若是你……其实若要营生,置几个铺面放着收租也是不错的,省心省力。”他这就是变相劝她少折腾。 “我知道了,改日我让二哥寻你,你可别嫌他什么都不懂。”陶善行笑了笑,也不解释,只又福身,“我先替他谢过你这个大军师。” 商时风忙回礼:“不敢当,都是自家人,应该的。”说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其实小嫂不必舍近求远,论及茶馆酒肆的经营之道,可能溪白比我要在行许多……” 听他提及穆溪白,陶善行没忍住翻了个眼,不过也只是眼白微飞,倒是一阵小女儿嗔怒的神情,也是惹人喜爱的。 拉倒吧,她能指望得上穆溪白就见鬼了。 见她这表情,商时风也就没往下继续说,二人已走到瑞寿堂外,院中下人迎上前来,两人便不再多谈。瑞寿堂是个方正的院子,位置落于穆宅中轴,景致比其他各处都要富贵些,眼下庭院里站着不少人候命——这不是等她来敬茶的阵仗,倒像是出了什么事。 解释下关于称呼的问题。 本来参照《红楼》,按老太太(贾母)、太太(王夫人)、奶奶(琏二奶奶)来分,但是由于我写的时候总觉得管女主叫奶奶……很奇怪,所以改成“小娘子”亦或“娘子”。查了下,这两个词可以用来称呼未出阁的少女以及刚刚结婚的年轻女子,就暂时用这个吧,不知道大家有没别的更好的建议?请指正,谢谢。 ———— 感谢在2019-12-09 14:00:37~2019-12-10 13:3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炖高丽菜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张艺兴的小酒窝 15瓶;violenny、近水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回门 撩帘迎他们进屋的正是陶善行在灵源村外见过的,老太太的贴身丫头双烟。 “我有要事来找义父,路上巧遇小嫂,所以同来。”商时风向双烟解释了句,又问,“怎么这么多人?可是出什么事?” 双烟边请二人进屋边解释:“昨日公子大婚,老太太一时高兴贪杯,又多吃了几块肉,脾胃受不住,昨夜里闹起来,原不想惊动诸位,便服了药歇着,不想今早起来症状加重,头晕眼花发起热来,她还想着喝孙媳妇茶,还要硬撑……”说着看了眼陶善行,续道,“老爷太太已经赶过来,把她劝回屋内躺着,大夫刚到,正在里边诊脉开方,小商爷,小娘子,二位先请堂中暂候。” 她说话间唤来小丫头,将商时风和陶善行一并请进瑞寿堂会客的正厅稍坐,又给二人上了茶。因等新妇敬茶,厅中原已坐了些人,见陶善行进来,目光都从内屋挪到她身上。陶善行一眼扫过,人并不多,像主子的只有三个。 穿靛青底织金团花长袄的圆脸妇人堆起笑来:“这是溪白的媳妇吧?” 陶善行忙站起,福了福身,也不知如何叫人,商时风的声音适时响起:“这位是义父叔祖家穆二老爷的太太,你当称一声婶娘。” “婶娘。”陶善行随其唤道,又递了个感激的眼神予他。 穆家长房三代单传,从穆老太爷那辈就是独苗,最近的亲戚就是他叔叔那一脉,也就是如今被商时风唤作叔祖的那房人。这一房如今都倚仗穆家生活,当家的穆清岩是穆清海堂弟,眼前这位就是他正妻孙氏,今日被请过来见礼。 守在里屋的帘子下着黛蓝底银菊暗纹褙子的妇人闻声也走过来,这妇人年过三旬,模样并不出挑,眼神和善,陶善行又要先见礼,却被她扶住:“小娘子,不敢当礼。” “这位是李姨娘。”商时风又道。 陶善行来时已经打听过穆家情况,穆家人口并不复杂,老太爷早已过世,穆老太太孀居,当家人穆清海一妻一妾,这位李姨娘就是他唯一妾室。听闻李姨娘原是穆清海的通房丫头,主母赵氏进门后便转而服侍赵氏,因其为人老实本分,穆溪白出生后便被抬成姨娘,替赵氏协理穆府,深得赵氏信任。 李氏是穆清海的妾,陶善行是穆溪白正妻,按理她的确不必向李姨娘行礼,但毕竟是公公妾室,她仍是行个半礼,倒是李姨娘福了身,叫陶善行心中诧异。 穆府虽商贾之家,规矩不多可治下却严,单从这后宅便可看出,这位李姨娘虽有协理后宅内务之权,却半分骄横皆无,足见主母手段与家主之威,就不知这样严谨的人家,怎么就出了穆溪白那妖孽? “商哥哥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起来?我哥自个儿都不管的人,你来操心?”不期然间,有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陶善行望去,说话的是一直坐在锦凳上的少女,柳叶细眉樱桃唇,生得明艳动人,正吊眼看着陶善行。商时风不理她的讥讽,端茶慢条斯理抿了一口,倒是李姨娘开了口:“姑娘慎言。”又向陶善行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小娘子莫与她一般见识。她是府里的二姑娘从婉。” 穆清海二女一子,前头两个皆为正室所出,长女从英五年前已经嫁人,第二个就是穆溪白,幺女从婉正是这位李姨娘所出。虽说庶出,但因她年纪最小,打小就被宠大,上至祖母父亲,下至兄长姐姐无不疼爱,嫡母亦未苛待,反多有怜惜,故养成目中无人的个性。 这打眼扫过,陶善行竟从她眉眼中看到几分自己过去的影子,只是她的骄纵是装出来的,穆从婉却是真养出来的。 “祖母不是说她被神佛点化变聪明了吗?我瞧着也没什么特别,不知为何非要把她娶回来?”穆从婉樱唇一撇,语气不善道。她与哥哥打小感情就好,见穆溪白娶了这么个村女,正替哥哥不平,自然要替他说话,逮谁刺谁。 商时风是懒得与她计较,只李姨娘有些着急,怕她说错话,正要劝解几句,里屋帘子一掀,穆清海亲自送大夫出来,身后跟着妻子赵氏并月妈妈与双烟等人,一屋子人都噤声。 陶善行少不得偷偷打量,佟水第一富商穆清海年过四旬,头上无一根白发,人很精神,眉目间仍见俊雅,年轻时想必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再看婆婆赵氏,赵氏闺名嘉春,兆京人士,是前吏部郎中家的女儿,与穆清海也是官商联姻,如今也已年届四旬,可容貌却未见风霜,一个字便能形容——美。 若真要细说,赵嘉春的美,是与生俱来的皮肉骨相,也是岁月刻画的娇媚风情,很是动人。 她忍不住盯着赵氏直看,美人婆婆陪着丈夫送走大夫,回头第一眼就望向陶善行。穆清海已得通传,商时风有要事寻他,此时便不多留,只朝妻子道:“这里交给你了,我有要事,先行一步。”说罢向商时风打个眼神,商时风冲众人抱拳一礼,跟着他离去。 赵氏方前来安众人心:“老太太脾胃失调又染了风寒,并无大碍,不过需要静养,近日若无事,你们不必过来,一应问安之事都免了吧。”她说了两句,望向陶善行,“溪白那混球呢?” 骂起儿子她半点不客气。 “太太,哥儿……还醉着。”月妈妈闻言从后边上来,代为答道。 赵氏一听就沉下脸:“胡闹!你们为何不拿水泼醒他?” 这话自然没人敢接,沉默了一小会,赵氏自己放柔语气,向陶善行招手:“好孩子,委屈你了。你莫害怕,他就是只纸老虎,日后若他欺负了你,你打回去就是,他不敢还手的。” “……”陶善行忽然觉得这美人婆婆也不大靠谱了。 就穆溪白那身板,她是用鸡蛋碰石头吗。 见陶善行不大吭声,人长得也不是传言里的拙胖蠢笨,反倒水灵灵得惹人怜爱,赵氏越发觉得她受了委屈不敢明言——小门小户的姑娘,嫁人头日就受了天大委屈,娘家又没钱没势,她只怕是咬牙苦忍,真是可怜。 其实按赵氏所想,这门亲事并不恰当,儿子不喜是一重,勉强陶善行嫁进来其实也是害苦人家,但婆婆力排众异甚至背着他们夫妻下了聘,闹得无可挽回,也只能将人娶回来。赵氏原对这个儿媳不抱期待,只当是娶个冲喜的小福娘,日后好生养着也就罢了,即便老太太说什么神佛点拨,她也没放在心上,但今日一见,却不由怜惜起来,越发温柔道:“别拘谨,过来坐。”将人一起拉到罗汉榻上挨着坐了,方又道,“今日原要敬茶见长辈,不巧老太太病了,你公公又正逢要事耽误不得,只剩下咱娘们几个,俗礼就免了吧,咱们说会话。家里人口简单,你刚才应该都认识了,李姨娘协理内院事务,你有什么要的缺的只管与她开口,平时若无事,就去找婉儿说说话,让她带你各园子逛逛,去你婶娘那里窜窜门子也行。”一时又指几个丫头婆子,“那是我大丫头夏冰,你若有要紧事也可寻她,那边两位你是见过的,老太太跟前的月妈妈和双烟,都是最和善的人。” 被她点到名的人一一应了,连穆从婉也不敢造次。作为佟水第一富商的妻子,赵氏平日里的人情应酬一点也不比穆清海少,再加上她出身官宦,穆家的生意多少也倚仗她娘家之势,她在穆家可不只是内宅妇人,是以没有多余精力分心家事,这才令李姨娘协理。 本来她只等穆溪白娶个伶俐人回来好分她肩上担子,岂料几年耽搁下来最后娶个小家碧玉,纵然不是傻的,要应付穆家这些事恐怕也难,也就没了期待,只当添个女儿好生养着,反正穆家家大业大,不差这张嘴。 陶善行只垂头一一应着,不多说也不多问,赵氏交代了一番,便让人把见面礼取出。叩头的礼免了,就让陶善行敬了茶,各人的礼都送到她手上——老太太给了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赵氏送了套时下最兴的赤金头面,婶娘给了对绞丝镯,李姨娘送了根金步摇。陶善行也给老太太和赵氏赠了手绣的抹额鞋袜等物,给穆从婉送了一方香帕和个香囊,这礼就草草结束。 里头有人出来回说老太太醒了,赵氏便挥手让人都回去,自己进屋照顾老太太。 陶善行这叩头敬茶礼轻轻松松就过了,捧回一大堆宝贝,回去的脚步都松了几分。 这厢陶善行前脚刚走,那厢穆溪白得悉老太太病倒匆匆赶来,又与陶善行错过。才踏进瑞寿堂,他就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削。 “你还有脸来见老太太?老太太都叫你气病两回了!大婚夜把人晾在屋里不说,这头天敬茶你让人一个姑娘家自己过来?你像话吗?”赵氏越说越上火,伸手就要拿茶压火。 穆溪白眼明手快捧起茶端到母亲手边:“娘,喝茶,息息怒。”一边又替自己解释起来。其实早上他本也没打算让陶善行自己过来,无奈昨夜心情郁结难解,饮酒几近天明,今早确实宿醉难醒。 “我不管这些,你给我听着,三日后她回门,回门礼我会让李姨娘替你们准备,你给我老老实实陪她回娘家,要是再出纰漏……”赵氏冷冷盯他,省略了许多言语。 “知道了,我陪我陪。”穆溪白连声应诺。 ———— 陶善行最担心的,也是回门一事。 按俗新妇嫁出后三到七日需与夫婿回门,若穆溪白不与她回门,到时候恐怕四邻议论纷纷,让她父母难做人,再者也恐朱氏以为她过得不好,凭添忧心。 直到这日下午,李姨娘与夏冰亲自将回门礼的礼单送来给她过目,又言穆溪白到时必陪同回门,这才让陶善行吃了颗定心丸。 管他进不进她房门做不做夫妻,总之莫叫父母担心才是,这是陶善行对这门亲事的底线。 到了第三日,两大车回门礼都已装好,陶善行也早早起来,梳妆打扮妥当就带着榴姐等人来接,不想左等右等,直到太阳高挂也没见穆溪白出现,到辰时末才等到穆溪白的小厮观亭气喘吁吁跑来。 “小……小娘子,公子他……他遇上要紧事,不能陪小娘子回去了。” 从来都笑吟吟的陶善行猛地阴沉了脸,过了一会才从发间拔下枚金簪,冷笑着用力一扭。观亭看着那簪子在她手里折成对弯,后背陡然窜上凉气。 “穆溪白,你好样的!”陶善行这回是真动怒了。 “榴姐,我们不回了。”她很快转身,边走边吩咐,“回门礼照送,捎话我阿爹阿娘,就说穆家小郎旧伤未愈,腿还折着下不来床,我得留下照顾,等他大好后我再回去看他们。另外,我修书一封,你拿给驾车的朱管事,让他务必私下交到我二哥手中。” 一个人回去徒惹他人猜测,不如都别回。 ———— 西九坊的红帮堂口大门外,马儿嘶鸣而止,有人匆匆从马上跳下,边往内堂冲边问身边人:“伤得怎样?” “断了两根肋骨,被人刺中后背,幸未伤及要害,上过药,血已止住。” “知道谁做的吗?”那人又问。 “不知。来刺杀的人个个训练有素,身手敏捷且刀刀致命,专冲啸哥而来,看身手和作风不像是佟水几个帮派的乌合之众,倒像是……” “像什么?” “像关外专门狙杀的刺客,不是中原人。” 那人已迈入内堂,闻言脚步一顿,前头围在床前的人却纷纷让开,露出半身裹着绷带的叶啸。叶啸精神尚可,见到来人不由皱眉:“你怎么来了?今天你不是陪你媳妇回门?” “你差点把命丢了,我能放心回门?”穆溪白身上穿着回门的宝蓝衣袍,豪门公子哥的打扮,与四周劲装汉子格格不入。 “我没事。倒是你,你就这么来了,你媳妇怎么办?”叶啸问他。 穆溪白甩头:“别提这些,正事要紧。” 他不想想家里那面都没见过的媳妇,还有亲娘和亲爹极可能暴怒的神情。 头疼!再说吧。 下章就能正式见面,然而陶陶已经炸毛了。 亲妈很愉快………… ———— 感谢在2019-12-10 13:32:57~2019-12-11 12:4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炖高丽菜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杉 8瓶;九里山 5瓶;日光倾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相见 回门日过后,陶善行便正式在穆府住下。 她所住之处,是穆溪白的凌辉阁,不过自打大婚那日起,穆溪白就再未踏进凌辉阁半步,回门日那天他又临时变卦,说有急事出府,竟连着十来日不曾归家,把她那美人婆婆气得够呛,偏生穆家矿山出事,公公又赶去处理,家中没有能降住穆溪白的人,谁都拿他没辙,也不知他在外头浪荡什么。 陶善行又叫他连累一回——丈夫婚前逃婚,大婚当日不迎亲,不洞房,回门日不见踪迹,往后十来天更连面都没露,都是因为厌弃极了她这来自灵源村的傻子。 名声不能更糟糕,她已经听得平静无波了。 除这两桩糟心事外,穆府后宅很平静。美人婆婆每天忙着应酬,帮穆清海打点佟水城的事务,在家里连影子都不常见;李姨娘管着后宅吃喝拉撒一应杂务,倒也算尽忠职守,没有偏私,更不曾克扣亏待陶善行,相反因为赵氏对她的怜惜,给凌辉阁的东西反比其他各处还丰厚;穆从婉虽然不待见她,但也没找她麻烦,两人各过各的,不碰面也就没摩擦;最后就是老太太,老太太身体已经大好,每天除了诵经念佛就是凑个牌搭子抹骨牌,家里事是撒手不管的,也不知当初为何就那么执着于要娶她进府? 陶善行大多时间都呆在凌辉阁,深居简出,不大和人走动。穆府规矩少,更没晨昏定省之说,美人婆婆见不着,她也就偶尔去给老太太问个安,被老太太拉着说话,再不敢胡乱表现,一应对答不过中规中矩。说话翻不出个花来,穆老太太渐渐也就不大寻她说话了,只叮嘱了月妈妈好生照顾着。 日子其实不错,陶善行有种天塌下来有穆老爹和美人婆婆撑着的错觉,她只要安分守己呆在这方块天地的院落中,就能过完寡淡的一生。 可是不行啊,她并不是甘于平淡的人,她想要热热闹闹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疼着——就这点来说,穆溪白是指望不上了,她不想守活寡,只能离开穆家再找。没有穆家这棵参天大树倚靠,她还得自己找出路。 所以,万变不离其宗。 她得赚钱。等她也有银有业,离了穆溪白,还愁找不到男人? 所以,穆家平静的日子并没让她真正平静,外人眼中深居简出的穆家小娘子,暗里早就开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了。 “小娘子,这是今早递进来的信。”榴姐捧着封厚厚的信递予陶善行。 四月,天已渐暖,去了厚重皮裘,陶善行只穿着件薄夹袄,头发随手拢在脑后,坐在窗下迫不及待接过信就拆开。 信是陶家二郎陶善文写来的,除了说家里一切平安外,大部分篇幅都在说陶善行交代的事。回门那日,她悄悄给陶善文去了信,信上说的是置宅看铺面的事,陶善文拿到信第二日就进了佟水城,除了要替父母探看陶善行外,也为陶善行信上所述之事。 穆家门禁不算森严,陶善文要进府看她很容易,兄妹两已经见过两面,合计着置宅的事。陶善行让他先看,看中了几处宅子再来找她拿主意。陶善文在佟水呆了十多日,已经看遍佟水正在售卖的宅院,挑出了四处,各处的位置详情并构造图全都整理妥当塞在信中递给她。 陶善行拿着构造图翻来覆去地看,不得不说陶善文办事能力确实强,挑出的宅子各有所长,间间都合她心意,竟叫她难以抉择——只恨兜里银两还是不够,要不就全买下来了。 穆家给的聘礼最值钱大多是首饰,不好变卖,一旦流入市面极易引人猜度揣测,现银的话约有五千两,除去置办嫁妆上的花销,还余四千两左右,她带了一半进穆家,留在朱氏那里的只有两千两。 这几处宅子是按陶善行的要求来找的,至少三进带个小园子。房子倒不贵,可拿到手后总要翻修再添置家具器皿,给朱氏雇两个丫头,这些便要花钱了。 虽说两千两对普通人家而言是笔不小的银钱,即便陶家人不事营生也能过得颇为富足,但陶善行想要的生活却远非这两千两银子能提供的。再者论钱是穆家给的聘礼,若是日后她提出和离,穆家要收回聘礼,她还得还回去,那现在她就必须借着这笔银钱赚上一笔才成。所以这钱兄妹两人还得做为买卖本钱,只能省着些,不敢大用。 故而陶善行难办,想着若能自己亲自出去看看才好决断。 穆府并没拘着后宅妇人不让出门,提前与李姨娘并赵氏的大丫头夏冰知会一声就好,但也只是偶尔外出逛街访友探亲,这四处宅子分散四处,一天走不完,再加上往后若是挑铺面做买卖,就算有陶善文在外应付,可她也不能完全撒手,总要时常外出——这就更难办了,她得想法子让自己有个借口能外出才好。 想了半天也没个好主意,她又翻起最后一页信。 “咦?佟水城近日出事了?” 陶善文的信里还按着她的要求,把这段时日佟水发生的或重要或新奇的时事都记在上头以便她了解外头的事。 “好像是的,近日外头有些风声鹤唳,咱们府夜里巡夜值守的人都添了一倍。”榴姐给她倒了茶来,接茬道。 “二哥信中说,最近佟水城多了许多起帮派械斗,连镇西卫都惊动了,据闻是因红帮帮主叶啸前些时日遭人刺杀所引发的,现在西九坊那块乱得很,各大势力都在彻查此事。”陶善行将信中意思简单概括,又自思忖道,“叶啸?那不是穆溪白拜把子的兄弟?” “莫非姑爷匆忙离家,是与此事有关?”榴姐也道。 “管他因何离家,总归与我无关。”陶善行把信纸一折,压在了案下,不谈穆溪白,却分析起叶啸的事来,“叶啸手下的船队纤帮掌着山西漕运的关键,上至官府下至大小商贾都要卖他面子,这样的地位可不是江湖帮派能有的,佟水多少人想杀他取而代之?料来遇袭并非稀罕事,只是偏这回闹得如此大,甚至惊动军中?恐怕不是普通的江湖仇杀争夺。” 不过,和她也没关系。 陶善行就随口一说,转头抛开,自动思考她的营生大计。 ———— 又三日,穆清海从矿山赶回,屁股都没坐热,就听说自家儿子牵涉进叶啸被刺之事中,当堂气到怒摔杯盏,连派十数人往西九坊逮人。 事情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穆溪白在红帮坐镇,如今叶啸伤势已好转许多,眼见穆家老爷派人来拿穆溪白,二话不话把人给赶了出去。 “二爷,啸哥交代了,帮里的事就不劳您操心,这些时日您也辛苦了,赶紧家去吧。”叶啸的亲随冲穆溪白笑着,然后在他伸手前把门“砰”一声给关得结结实实。 穆溪白踢了门一脚:“过河拆桥!” “少爷,回去吧。”身后的老管家也笑眯眯地。 只有穆溪白自己笑不出来,要他回去面对家里的女人,似乎比应付红帮的难事更棘手。 马儿一路慢行,他磨磨蹭蹭到家,已是傍晚,迎接他的是亲爹的雷霆咆哮。穆清海行商多年,涵养极好,很少发这么大火气,今天听完穆溪白这十来天所为,气到肝疼,才看到个人影慢腾腾挪到门边,扬手就是一个镇纸砸过去。 砰—— 四周的下人都被吓破胆,只有穆溪白面不改色拾起镇纸进了他爹的书房。 “你还知道回来?”穆清海觉得自己生这个儿子就是来克自己的,寿命都会被他气短十几年。 穆溪白不回嘴,眼观鼻鼻观心站着任他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骂了足足两盏茶功夫,穆清海口干舌燥,下了命令:“滚,滚回你的凌辉阁,给我派人守着门,谁都不准放他出去!再敢踏出凌辉阁,你那腿就别要了!” 穆溪白被禁足了,还是禁在自己的凌辉阁里。 ———— 凌辉阁是穆溪白的院子,但如今住着个女人,听说是个生来痴傻的胖女人,他祖母说她得神佛点拨已经不傻,可穆溪白不信鬼神,要是真有神佛,这世上哪有傻的人?他只觉得要么传言有误,要么陶家别有用心,利用了他的祖母。 他对陶五娘印象不好。 大婚已快足月,他没踏进凌辉阁半步,也没见过陶善行,成亲前没见过,成亲后也没细看——大婚那天他挑了盖头,自个儿饮完合卺酒就跑了,没见着珠冠下的脸,不知道她是圆是扁是胖是瘦。 自然,也没圆成房。 都说他这媳妇痴傻拙胖,和他的梦中人差了十条河不止,他是不想见的,但没办法,他惹毛了他爹。老子放话,他再不回屋,就把他腿打折,穆溪白没办法,只能回去看看。 天色近晚,夕阳半坠,被橘色光芒笼罩的院子很冷清。听说陶善行惧生,特地让赵姨娘把在里屋服侍的丫环婆子都撤了,只留些外院洒扫的粗使仆妇,这个时间园子里没人,只有饭菜的香味袅袅飘出,又听说她口味独特,喜欢自己在小厨房里开小灶。 真是个麻烦人,小门小户的还挑剔起他家伙食了。 穆溪白对她的印象更差了,悄不作声地进了内院,把观亭留在外头。 内院更安静,正屋前有几丛花,花下放了张秋千,有个年轻的小媳妇坐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她穿半新的家常袄裙,罩着件藕荷色比甲,石榴红的百褶裙,头发松松挽着,手里拿着小石杵,正不紧不慢地捣着搁在腿上石盅里盛的槟榔芋。 穆溪白轻咳一声。 听到响动,她抬起头,水汪汪的杏仁眼眨了眨,眸中泛起丝疑惑,没有吱声。 陶家穷,听说只陪嫁了一个人过来。穆溪白估摸这小媳妇就是陶善行的陪房,小模样长得倒是不错,懵懵地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看起来很好骗。他想了想,从随身荷包里翻出两块碎银,递到她的面前。 “你是陶家五娘的身边人?”穆溪白将双眉一压,眼里迸出两分威严,拿出当家的姿态。 那小媳妇却只盈盈一笑,脸颊上像堆了夕阳的橘彩,一股子没心没肺的亲切迎面扑来,几乎叫人招架不住。 穆溪白皱皱眉,觉得这人看着聪明,怎么也不知道回话?他寻思着陶善行是个傻姑娘,他亲娘和老子只会拿下人问话,他进没进屋,买通这陪房就成,于是拿出哄人的耐性:“想要银子吗?日后只要你乖乖替小爷办事儿,小爷少不了你的好处!如果太太和老爷寻你问起我,你就回我来过这里,和你家姑娘亲厚着,知道了吗?” 陶善行仍不吭声,静静盯着眼前这张赏心悦目的男人脸,瞧着他演戏。 果然,有那样的爹和娘,穆溪白生得……大抵也算她生平罕见的英俊男人了。 上一位让她惊艳的,是镇远侯沈浩初,眼前这个已能与沈侯平分秋色。 这张脸,多看两眼,她的气能少几分。 于是陶善行脸上的笑,越发真心了。 穆二白:对不起媳妇,我有眼无珠了。 陶陶:呵。 —— 第19章 交易 流连烟花,与三教九流为伍,双拳打遍西九坊全街,被佟水百姓妖魔化的纨绔二爷,并非传闻中描述的凶神恶煞,这一点在陶善行看到穆清海和赵氏时已经有所预料,只是今日瞧见本尊的脸,还是让她感叹上天不公平。 老天爷给他这么张脸,还叫人怎么恨得起来? 陶善行是个喜欢看脸的人,这习惯从她做为秦家千金开始,就没变过。 穆溪白长得更像他娘赵嘉春些,肤白貌正,眉骨脸形留着他爹的轮廓,美人的皮男人的骨,一双眼狭长潜幽,笑时眼角如月钩,怒时长眸似冷剑,若着一袭广袖长袍,在闹市间策马缓过,便是那书上写的,喜怒皆可惑人的浪荡公子,直叫陶善行想起句诗来。 轻薄儿,面如玉,紫陌春风缠马足。 穆溪白被她盯得不痛快了——从小就被人看到大,为此他特地大夏天曝晒以求让自己黑上几分好长点威严,奈何母亲的血脉太强大,每每秋天刚结束,他已经白回来了,年年晒年年无果。 “你看什么?”他脸臭下来,眼中迸出几寸寒光。 “吃吗?”陶善行捧着石盅朝他面前一递。 穆溪白嫌弃:“蒸芋头有什么好吃的?” “这是府里窖藏的槟榔芋,蒸熟切块,捣烂后加入糖、猪油,再快速搅磨成糊,趁热倒扣于盘,再洒上枣泥、糖莲子、青红丝、花生碎、桂花、山楂等物,再洒一勺芝麻,浇勺热猪油……”陶善行眯了眼,对着石盅深深吸口气,好似已经嗅到那股甜美的香气般又眉开眼笑起来,“闽东的八宝芋泥,入口滑如丝绸,香郁甜润。你要吃吗?” 穆溪白中午在红帮就没吃什么,到家又正逢饭点,水都没喝上半口就被赶回凌辉阁,被她这么声色俱全地一勾,腹中立刻唱起空城记。 “那你还不手脚麻溜点去做?”他忘记先前和她说什么事了。 话音才落,他掌中那锭小碎银就被她拈去,换成了石盅塞进他手上,他正莫名非常,陶善行拍拍裙子从秋千上跳下,将那银子收进袖中,指指秋千示意他坐下:“想吃得动手。你动作快点,把芋头都捣烂。”说着她已经将余下的芋头一股脑地夹进石盅里,看得穆溪白瞠目结舌——合着他被个小丫头使唤了? 穆溪白正想发作,听她拽着他袖角催促:“你快点快点,灶上还在炖鲜笋鸡崽汤,还得热个鲜肉粽,再切碟糟鱼,再不快点,就要错过饭点,过了饭点娘子要饿,一饿就发脾气!”她边说边拽他坐到秋千上,可怜穆溪白那么大的身板,硬是挤在了小小的秋千架上。 小丫头说起话来有些颐指气使的味道,配着那张脸庞,那嗓音,却成了理所当然的亲近,穆溪白招架不住,竟配合着捣起芋头,他力气大,三下五去二就给捣成泥。陶善行飞快抱起旁边一小罐糖,沙沙往下就倒,倒够后又换猪油,边放边说:“快快,再搅,搅快点……你吃饭没啊,是不是男人?动作这么慢?再快点!” “……”穆溪白想发作,可瞧她低头兴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手上动作却又情不自禁加快,连轴般搅起,仿佛要讨她高兴般。 陶善行眼睛睁得老大,待他搅打到一定程度,突然喊了声:“行,可以了,给我吧。”便从他手里抱起石盅,仍是一脸笑地开口,“你在这稍候,一会我请你吃饭。” 穆溪白连回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见这丫头一溜烟跑开,身影消失。他坐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竟莫名其妙被个小丫头牵着鼻子走,银子被她拿去不说,要做的事没做成,还被她使唤了一通。 这丫头是个魔鬼吧,到底谁才是主子? 陶善行果然没食言,过了一会就端着大木托出来,小小的个子被托盘上满当当的碗盘挡了半身,路走得歪斜,大老远就冲他发号施令:“愣什么,过来接着!” 穆溪白发誓,要不是看她真要摔倒,他绝对不会施以援手。 从她手里轻松接下托盘,穆溪白看着她在院里的石桌上布饭。果然和她说的一样,汤粽鱼和芋泥,粽子对半切开,里面塞着流油的五花和半个蛋黄,米粒间夹杂着果仁,冒着热气,咸香扑鼻。穆溪白对她的气消了泰半,不客气地坐到石凳上,起筷搛菜,各色都尝了一口,发现味道可口,便大马金刀地坐定吃起,待受用了几口,忽然发现小丫头正站在桌边,歪着头定定看自己,他虽出身大富之家,不过和三教九流厮混久了,染上江湖习气,没什么上下尊卑之分,于是边吃边道:“你也坐下,一起吃。” 陶善行坐到他对面,不动筷,只拿手支着下巴盯他。 这直勾勾的眼神,穆溪白哪吃得下去?便撂筷道:“看我干嘛?你不吃吗?不吃就给你家主子送饭去。” “好吃吗?”陶善行开了口。 “还不错,你手艺很好,怎会闽地菜?是闽地人?”穆溪白问她。 陶善行摇头:“不是我做的。” “那是谁?”穆溪白随口问道。 “榴姐!”陶善行冲小厨房大喊了一声。 榴姐腰上还绑着围裙,从小厨房里出来,走到陶善行身后,听陶善行道:“姑爷夸你菜做得好。” 穆溪白隐约意识到什么,下筷的手便慢慢僵在半空,一口粽米梗在喉间,要塞心似的堵。面前这两人,一个生得白皙水灵,像观音座前童女,一个脸覆凶疤,像地藏王身后的女罗刹,两人搁一块,仿佛从庙里结伴逃出来的。 “谢姑爷夸。”榴姐规矩行礼。 “你是谁?”穆溪白静静望着陶善行,眼里渐渐起了丝冷意。 陶善行起身,走到他身畔,福了福身:“妾陶氏五娘,见过二爷。” 穆溪白便不再说话,狭长的眸愈发显得锐利,他慢慢将筷子按在桌上,沉了沉嗓正要发作,就听她又是一声娇语:“二爷,我在饭菜里下、毒了。” “……”穆溪白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你先在迎亲之时伤我陶家脸面,又在大婚当夜人前弃我,回门那日更是言而无信,二爷,我都记着呢。”陶善行收起笑,煞有介事地说着。 “你下了什么毒?”穆溪白坐着未动,剑似的目光几乎戳进她心里。 “你猜。”她掩唇一笑,自问自答,“你是我夫君,我自不能真的谋你性命,可是你不喜欢我,连我房门都不愿踏入,我为着自己的体面,为着这穆家长媳的身份,自要与你坐实夫妻关系,待有个一儿半女,我这穆太太的位置也就稳了,所以你说我下了什么药?” 穆溪白的手顿时握紧,她偏又在此时凑来:“二爷是不是这么想的?”说着她发出一通笑声,声音银铃似的张狂,好半晌才歇,又道,“二爷,我逗你玩的,这饭菜里,什么都没有!” 她那话音刚落,就见眼前人影一闪,榴姐惊呼了声:“娘子!” 下一刻,她已经被穆溪白扔在秋千上,秋千被他牢牢攥住,纹丝不动,他另一手则勒在她咽喉上,没有用力,虚掐着,这小猫一样的脖子,怕稍用点力就要给折了。他不对女人动手,但被她这么挑衅,如果什么都不做,又未免太窝囊。 “有趣?”他挑眉。有没有被下、药,其实运功一试便知,他当然知道饭菜没问题,但那个瞬间他还是被她惊到。 若有似无的杀气掠过,叫人皮肤上泛起一阵细微的应激疙瘩。 “人道二爷重情重义,从不伤及老幼妇孺,难道偏就为难我一个可怜的弱女子?想我一介弱女嫁你为妻,自迎亲那日便受你冷遇至今,还累及家人蒙羞担心,分明是你欺我在先,还不许我发点脾气?”陶善行微仰下巴,秀气的唇朝上微撅,委屈里带着些许任性,一时又可怜巴巴地抱怨,“我知道这亲事门不当户不对,我一个穷书生的女儿,高攀不上你们穆家,你必是嫌弃我的……” “我没有嫌弃。”穆溪白听她抱怨得心烦,辩解一句。 陶善行立刻瞪大眼:“啊?不嫌弃?那你喜欢我?” “没有!”穆溪白觉得和女人吵架是件特别费神的事,“我没嫌弃你,但也没……喜欢你。先前那几桩事,就算我对不住你,以后你在穆府住着,银钱和衣食都不会短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开口便是,只要你安分守己,穆太太这个位置不会易主,至于其他的,恕我无能为力。” 他说着松开手,转身欲离,一只素手拈着才刚那锭碎银忽然拦在他眼前。 “如此甚好。那二爷起先说的话可作数?”陶善行又走到他面前问道。 “什么话?”穆溪白反问。 “你不是让人给你打掩护?找丫头哪有我本人有说服力?再说了,二爷要的是长线买卖吧?”她摩挲着那碎银子,笑着道,“我,愿意替二爷分忧,给你做这挡箭牌。” 一个垂头看,一个仰头望,视线在橘色夕光下交汇,穆溪白止步。 “你有什么要求?” “带我出府。” 注:轻薄儿,面如玉,紫陌春风缠马足。——唐,《公子行》,顾况。 好了,一整章都是对手戏,后面还更多,别嫌我写太多了齁得慌。 感慨下他们第一次见面,再来昨天没空,没回评论也没发红包,所以今天这章下面24小时内的评论全送红包,么么哒哟。 ———— 感谢在2019-12-12 13:27:25~2019-12-13 13:0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y小汤圆 10瓶;九里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春宵 月华如霜,薄染黛瓦,大婚时檐下挂的红灯笼再度点起,暧昧不明的喜色融进霜寒,寂寥多日的凌辉阁因为男主人的归来而热闹起来。老太太派来月妈妈,赵氏派来夏冰,前后几拨人都赶来凌辉阁嘘寒问暖,赏了一大堆东西过来,就连厨房也送来滋养的补汤,原本在书房当值伺候穆溪白的下人也将他日常所用急急送了过来。 不为别的,就因穆溪白一句,即日起都歇在凌辉阁,穆府上下震惊。 连穆清海在骂他的时候也只抱着让他滚去凌辉阁瞧两眼的希望,不想穆溪白那茅坑一样的臭脾气居然自己就妥协了,当真是叫人稀罕得不行。 穆府全家都在等着穆溪白和他媳妇在凌辉阁第一个春宵的后续时,只有穆溪白面无表情地坐在凌辉阁见客的堂上,眼珠子跟着在堂间来来去去的陶善行一下撇左一下撇右。瞧着她嘴角整个晚上都没掉下去的笑,不明底细的人还当她是因为他的留下而喜悦,只有他知道,她这喜滋滋的活像偷到油的小老鼠的表情,只是因为他同意带她出府,和什么春宵一刻屁点关系都没有。 穆溪白有种自己被她下蛊的错觉,否则他解释不了自己为何会答应她荒谬的要求——不是答应带她出府一天,而是天天! “陶善行,你不是傻子。”看了半天,他忽道。 岂止不傻,可能还挺聪明。 “神佛点拨,如醍醐灌顶,老太太没和你提过?”陶善行像只蝴蝶穿梭在厅堂间。各院派来慰问的人都已散去,留下一大堆礼物堆得到处都是,她正带着榴姐清点安置,闻言随口一答,又问他,“这些东西随我处置?” “给你的,你自己拿主意,不必问我。”穆溪白看都没看那堆东西一眼,只冷眼旁观陶善行忙碌。 凌辉阁是他住了十多年的院子,本是极熟悉的,如今多了个鸠占鹊巢的女人,虽说屋内摆设只做些许改动,但各处似乎都染上她的气息味道,倒让他觉得陌生。那感觉……就像是圈划的领地被陌生小兽闯入,你跟她呲牙咧嘴咆哮,她就拿细细的爪子挠你,你想和她讲道理划清界限,她能胡搅蛮缠把你给套进去,你又不能真和她计较,打不得骂不得,像在家里供了个小祖宗,问题是这一供,就是一辈子。 那么长的时间。 陶善行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就麻利地指挥榴姐,等收纳得差不多才转头来应付穆溪白。端了厨房送过来的,已经放冷的参汤送到他手边,她福福身,问他:“二爷的铺盖我已经让人在暖阁里安置好了,天色已晚,可要歇下?” 暖阁在厅堂的另一头,和正房两个方向,她也问他意见,自作主张就给安排了。 穆溪白心里的不痛快噌噌上涨:“我睡暖阁?你占正房?你觉得合适?这是我的屋子,我才是这里的男主人。” 陶善行收拾半天有些乏了,闻言捏着手臂道:“那你睡正屋,我睡暖阁。” 她一点犹豫都没有,根本不给穆溪白借机发作的机会,他憋了一会才开口:“算了,大半夜的换铺盖折腾人,明天再说。” “哦,那我去睡了。”陶善行转身要回里屋,边走边说,“你要不要叫些丫头进来服侍你,我这没习惯留人伺候……” 话没完,她便叫人一掌拽了过去。 “慢着,伺候夫君不是身为妻子的责任?你跑这么急做什么?”穆溪白拉着她手臂道。他看出来了,她故作无谓姿态的举止神情下,掩着迫切想要离开的情绪,榴姐一走,正屋就只剩他两人,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那点局促再难掩饰,藏在她眼眸里扑闪扑闪。 把他涮了一晚上,这就想走?那未免太便宜她了。 陶善行果然瞥了眼门——榴姐出去时掩紧了门,不会再进来。 “你想怎样?”她挣挣手,没能脱离他的魔爪。 “不怎样。你既身为穆某妻子,这替为夫更衣沐浴的活还让旁人代劳?不该由你亲自来?”穆溪白似乎抓准她的小辫,长眸微眯,勾一边唇角嚼着丝风流邪妄,声音沙哑地哄着,“来,先替我宽衣……” 陶善行有点傻眼,被他拽着手往他腰间摸去,指尖将触上他腰间革带时才被毒蛇咬了般缩回来,急地连名带姓喊他:“穆溪白!” 穆溪白松了手,陶善行怒瞪他一眼,快步闪进里屋,只闻一阵珠帘噼啪的脆响,小小的人影消失帘后,穆溪白骤然爆出笑声,毫无形象地笑倒罗汉榻上。 报仇了,真痛快! ———— 解决出府的难题,陶善行的心情原本很好,直到最后被穆溪白反将一军,他那笑声隔墙入耳,萦绕不散,搅得她整晚没睡好。 夜里翻来覆去地想穆溪白这人,他并不像她想像中的糟糕,但也没有多好,总之绝非良配,她试探了半天,其实仍没拿准他是什么样的人。 说他纨绔分明又透着几分正直,说是正经人,他又极其可恨…… 她看不透。 等更鼓过两更,她才迷迷糊糊睡着,一个梦都没做完,就被吵醒。外间传来拔帘动盏的响动,清脆的声音在寂静清晨尤其刺耳。陶善行拿被子蒙住头翻个身,那声音却如魔音贯耳。她睁眼一瞧,屋里光景还朦朦胧胧,天色尚早,被人扰了清梦的火气顿上冲上来——不管在陶家还是后来嫁到穆府,她屋里向来都清静,已经习惯好睡好起。 蹬开被子下床,她趿着鞋就往外冲,一时间也没想起屋里多了个人,蓄着火冲到厅堂里骂:“大清早的拆屋子吗?让不让人睡了?” 被骂的那一位正埋头在铜盆里洗脸,心里也正郁闷,哪家少爷像他这样,自己起床自己打水自己洗漱自己煮茶?因为有了陶善行,他的小厮是进不了屋的,他也没习惯用丫环,刚娶的媳妇只是摆设,他得自己动手。 那动静能小得了? 听到声音,穆溪白猛地抬头,满头满脸的水甩开,有几颗溅到陶善行脸上,冰凉凉的。两人大清早第一个照面,彼此都愣了。 陶善行完全忘记屋里有穆溪白这号人存在,眼里只看到个衣冠不整的男人——穆溪白有早起练拳的习惯,这时辰他已经在院里耍完一套拳回来,浑身的汗,刚换下练功服,只套着家常素袍,敞着襟,露着胸口健实的线条,脸上挂着水,湿发覆着额,眼眸迷茫,男色……撩人。 她的脸,肉眼可见地,一寸一寸涨红。 穆溪白也给吓一跳,毕竟没习惯屋里多个雌的,反应过来后飞快抹了把脸,暗骂一声粗话,正想堵回去,偏陶善行“阿嚏”出声,连打了三个喷嚏,鼻头和脸颊都红了。他回来时没关正厅的大门,凉风丝丝钻入,陶善行穿着薄绫寝衣,光脚趿鞋,正站在风口上。 砰—— 门被穆溪白重重扫上,他才喝她:“还不回去添衣服?” 珠帘又一阵噼啪作响,陶善行双手环胸,什么也没说,飞快跑进里屋。 隐约间,他恼怒的抱怨声响起:“好麻烦的人。”——那么瘦小,细腰薄骨的,风吹吹要倒,手碰碰要晕,骂两句还怕她哭,他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媳妇?要是他梦中人该多好,明艳动人,大方得体。 ———— 一早上,凌辉阁就笼罩在诡异的气氛里,是种并不和谐的安静。 即使穆溪白的动作放轻不少,陶善行却再也睡不着觉了,唤来榴姐梳洗更衣后就起身,和他吃了顿沉默的早饭。尴尬劲还没缓过去,谁都不吭声。陶善行脸上红潮已退,只鼻子仍有些红,吩咐榴姐的声音瓮声瓮气,听得穆溪白难受。 “能走了没有?”他终于出声。 “能!”陶善行忙跟过来,“去哪?” “去给祖母和爹娘请安。”穆溪白已经向门外去了。 “不是带我出门?”陶善行小跑地跟上他。 两人的交易算是一拍即合,他也需要出府办事,有她作借口,他爹娘那头好交代得多,她自己想常常出府,也只能借他的身份——跟着自家夫君出门,谁也插不得嘴。 “废话!不和他们打个招呼,我怎么带你出门?”穆溪白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脚步没停。 他自个现在都还在禁足期间呢。 才出凌辉阁的门,陶善行就见穆溪白的小厮观亭已经蹲守门口,见到他们出来忙上来问安,又悄悄打量夫妻二人。连观亭都这么好奇,可想而知,全府上下都在等着他们夫妻“春宵”的后续,毕竟这是成亲月余以来二人第一回碰面。 穆老爷和穆太太赵氏也不免俗。 夫妻两大清早就在饭桌上讨论起来。 赵氏抿了两口粥就放下,问穆清海:“老爷,你说那两个孩子成事没有?” 穆清海也好奇,但他身为一家之主,还得稳住,于是怼:“儿子的房里事,我是长了千里眼能看到?”想了想,又道,“你让夏冰过去探探风不就清楚了?” 赵氏还没接茬,外头就传来穆溪白声音:“不用探了,有话现在问我。” 说话间,那珠帘一撩,穆溪白带着陶善行并肩进屋,来给穆清海夫妻请安了。穆清海见他这猖狂样又想骂人,被赵氏暗里掐了把大腿,才将脾气按下,由着赵氏端着慈母架子问两人:“用过饭没?”一边又命人布碗筷。 “吃过了,带她来给你们请安的,省得你们天天叨念。”穆溪白阻止下人的动作,拉着陶善行行完礼后又道,“她来佟水月余还未出过门,想出门走走,这两天我会带她城中逛逛。”说罢一望陶善行。 陶善行忙抬头,大眼眨了眨,乖巧点头,那副模样,任谁看了也没法拒绝。 “去吧去吧,你照顾好她。”赵氏连连点头。 旁边的穆清海一听不对,昨天才罚禁闭,今天就放行,他这当爹的颜面何存?于是撂筷沉脸:“不可,你……”不想腿上又被狠狠一掐,叫他吞下余话,只看着赵氏笑眯眯开口。 “只管去玩,银钱可够?若不够找帐房再支些去,别委屈了。” “谢谢爹,谢谢娘。”陶善行福身,声音甜甜道。 这一声爹娘,叫得穆清海也没了脾气。 穆溪白斜眼觑她——果然,这个挡箭牌太有用了。 不好意思我又当了回标题党…… ———— 感谢在2019-12-13 13:07:18~2019-12-14 08:2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炖高丽菜卷、1930089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日光倾城、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妹子 穆溪白和陶善行走了大半个穆府,从穆清海那里出来后又去瑞寿堂给老太太请过安,这才带着她出门。一路上没人说话,许是早上被府里人打量得太多,他神情不太好,绷着张脸,眉间眼底全是不耐烦,陶善行垂头碎步跟在他身后,越发叫人觉得被他欺负了一般。 看来这头夜的夫妻生活,不太和谐——府里众人如是猜测着。 马车早已备妥,就停在大门边上,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刚迈过二门,陶善行就瞧见商时风带着两位捧着帐簿的先生进来,要寻穆清海。彼此一照面,各自停步,陶善行先朝他挥手打招呼:“小商军师。” 商时风闻言不由微笑颌首,比平日里添了些温柔,道:“不敢当,见过小嫂。”又朝穆溪白拱手,“穆哥。” 穆溪白看看他,又看看陶善行,鼻子里冷哼出声,也不搭理商时风,径直朝门外走去。陶善行有些诧异两人的关系,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商时风毫无介怀地开口:“穆哥走远了,小嫂可别落下。商某还有要事,告辞。”说罢难得戏谑地眨了下眼,也转身走了。 陶善行快步追出去,穆溪白已经站在马车旁,正要上车,见她追来便停下脚步,转身冷道:“小商军师?叫得挺亲热。你和商时风很熟?” 这质问来得莫名,陶善行略作思忖,十分认真地回答他:“他来灵源下的聘,来我家迎的亲,要不是拜堂当日换了人,可能我会以为自己嫁的人是他吧。所以比起你来,他是要更熟些。” “……”穆溪白竟然被她说得无言以回。 她见缝插针地刺激他,偏偏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堵得他心塞,只能把气撒在车帘上。就见车帘子被撩得“卟卟”作响,他一箭步跳入车内,再不理她。 “好笑吗?”陶善行见候在车前的观亭捂着嘴涨红脸的模样,不由一问。 观亭点头——自家主子的臭脾气他最了解,从没见过有人能怼他怼得如此顺理成章,真是,太痛快。 “那就笑呀,别憋着。”陶善行善意地拍拍他的肩,也跟着穆溪白上了马车。 ———— 马蹄嘚嘚碾过石板路,往悦朋茶食去了。陶善行已经给陶善文送了信,约他到悦朋茶食相会后再往那四处宅子去看。街巷喧闹的声浪隔着车壁传入,却半点也没惊扰到车里的人。车里很沉默,穆溪白挨着迎枕坐在一侧,闭目养神。陶善行坐在他对侧,两人中间的小方几像是楚河汉界,他们各自为政,谁也不越界。 窸窣的翻页声钻进耳中,让穆溪白掀了一边眼帘,斜睨陶善行。陶善行把陶善文给的那几幢宅子的构造图给带了出来,正借着坐马车这点功夫再仔细看一遍,以便到时与屋主交涉。她看得认真,没发现穆溪白的打量,窗口的光线浅浅洒在她恬静的小圆脸上,皮肤有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和他的白不一样,她的肌肤看起来吹弹可破,让他有种想用力拧上一拧,看能否掐出水来的欲望。 纸张沙沙翻过,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鼻头的红还没全退,皱起来时像山里的小鹿,穆溪白听到了,问她:“好好的叹什么气?哪又不称你心意了?” 陶善行扬扬手里纸张,露出为难:“这四处宅子我都喜欢,要是挑不出最好的可怎么办?”选择有障碍,她难受。 “不就是四个小宅子,你喜欢全买下来不就结了。”穆溪白一边说,一边劈手夺过她手中构造图,人往小几上一倚,靠她近了些。 陶善行既要出来,自然也和他略提过自己要帮着娘家置宅的事,穆溪白没反对,陶善行当他默许了,况且日后陶家搬来佟水,穆家也迟早要知道,因此无甚可瞒。 “你说得简单,置宅不用钱吗?你当个个都像你穆家财大气粗?”她毫不客气地反驳回去,伸手要拿回那几张图。 穆溪白飞速背过身去,随意翻起那叠纸,陶善行凑到他背后,左支右绌地想拿回图,口中只道:“你不帮忙别耽误我事,快点还我!”穆溪白却似偏和她作对一般,左躲右闪,就不肯还她,嘴里还嫌弃:“这什么破宅子,也值得你费这么大劲?我看都不好,扔了吧。”一边把图纸往窗口作势一甩。 “穆溪白!”陶善行急了,一脚踢开那小几,飞身扑去抢,偏巧马车不知碾到什么,车身猛地一歪,她跟着被掼得直往车壁上撞去。 穆溪白眼疾手快收回手一拦,陶善行的人几乎是冲进他的臂弯里,不知哪处压在他的手臂上,隔着几层衣服都挡不住那突如其来的绵软。 他微愣,陶善行却趁机夺回那几页纸,哧溜一下缩到另一侧,又急又气又戒备地瞪他。他不自在地搓着手臂,试图将那股奇特的触感从手臂上擦去,语气生硬道:“拿来。” “拿什么?”陶善行现在恨不得马上跳车。 “你不是挑不出来吗?”穆溪白没好气道,“爷替你拿主意。要白衣巷那间宅,其他三处都不好。”见她还是满脸不信,他索性道,“这四处宅子,除了白衣巷外,一处在明禄坊西,紧挨着德泉班的大院。你知道德泉班吗?那是佟水有名的梆子戏社,每天早上练曲儿练功的和着鸡叫就开始,笙箫曲乐不见星月不停歇,你这会不怕吵了?” 陶善行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免吃惊。这构造图上虽然标注了宅子的方位,但他也不过匆匆扫了两眼,前后才多长时间?他就全记下了?更惊讶的是,图上只有宅子构造,却无四周环境,他又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分析出结论? “拿来吧。”知道她不信,穆溪白又一把夺过图纸,这次没有再背过身,而是撒在地上,倾身向她,随意指着另一张图纸,道,“七孔巷,位于城北,巷接九坊,往来便利,本来不错,然而这条巷子是佟水城防哨楼的死角,巷尾有幢无名宅,里头是佟水富商狎妓聚、赌的暗档,官府都不敢管,你有几条命敢搬到那里去?” 他不管陶善行听呆的神色,“唰”地又抽出底下的图纸:“再来这一间,花溪街……” “这间又有什么问题?”陶善行忙问。 “这间宅子倒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屋主。若我没记错,这间屋的主人前些时日在老三的赌场里连妻女都输没了,这房子也被抵给老三,他怕是想用房子骗笔跑路的银钱,你买了这屋,一屋二主,到时候可有得扯皮。”穆溪白嘲道。 “这不可能,我二哥也是查过的……”陶善行喃喃着,不肯相信穆溪白。 穆溪白“嗤”了声:“爷说的这些事,是你们随随便便就能查到的?那我在佟水也不必混了。你爱信不信,这几间破房子,也就白衣巷的还马马虎虎凑和,虽说离主街略远些,但胜在清静,附近住的人也干净,最关键是临近镇西卫的哨楼,夜里巡察轮值每日不断,安全。” 说完他把纸全扫到陶善行那边,双手往脑后一枕倚到车壁上。陶善行拾起图纸,心头被他说得“咚咚”直跳,有一丝后怕之意,不过即使心里信了大半,嘴里仍逞强:“你不过看了两眼,哪能想起这许多,别是诓我。” 穆溪白瞳眸半闭,拈了兰花指点点自己额角,微晃着头,唱戏般道:“整个佟水的事都在爷这里头写着呢,小娘子可莫不信……”最后那句,竟真就掐喉拉腔唱成调,眼角飞勾,桃光潋滟,活脱脱一个风流恣意的王孙公子。 陶善行越发看不明白这人了。 马车缓缓减行,最后停下,穆溪白一拍大腿,道声:“到了。”便矮身出了马车,留陶善行在车里匆匆将几页纸揣在怀中,跟着出去。 车门帘掀开的时候,她瞧见观亭和车夫齐刷刷地往车里探了一眼,齐挂上古怪的笑,她也跟着看了眼——不得了,车里跟打过战似的。小几翻在角落,迎枕砸在旁边,乱得不像话。 让人想岔的画面。 ———— 穆溪白下车后就没再管陶善行,径直往茶馆里走去。跑堂的眼尖见着他将那吊壶一提,屁颠颠过来招呼,一声“二爷”才出口,便瞧见他身后跟上来的人,于是又“咦”了声,道:“姑娘又来了?” “小顺。”陶善行冲他笑笑,视线往茶馆里钻。来得早,说书没开场,馆里只有两三桌客人,陶善文也没到。 “你们认识?”穆溪白瞧着两人熟稔的模样,心道这丫头怎么和谁都熟? “怎么不认识?这位姑娘不就是上回二爷从刘荣手里救下来的,二爷还叮嘱过小的,让好生照顾呢,二爷不记得了?”小顺边将两人引入堂间,边笑着解释。 穆溪白想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是被刘荣轻薄的那女子长什么模样,他却半分都记不起来,于是斜睨陶善行:“所以我救过你?是你恩人?”言下之意,是你恩人你昨天还敢这么对我? 陶善行福了福身:“原来竟是二爷救了我呢?那日二爷来去匆匆,真容难窥,倒叫我好生失落。如今既已知晓,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报。”言下之意,他自己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怪谁呢? 小顺摸摸脑袋:“二爷,姑娘,你们……也认识了?” 陶善行笑眯眯:“认识呀,我是他新……” “新认的妹子!”穆溪白抢道。 陶陶:妹子?好吧,哥,你好。 穆二白:我收回,收回!!T.T 【把前面缺的,男主的戏份,都给补上】 ———— 第22章 相好 妹妹? 陶善行疑惑地看他,他沉眸以眼神警告她,如果想以后能自由出来,就闭上嘴。陶善行冷笑一声,果然不说话了——本来她也没准备承认自己是他媳妇,不知他在紧张个什么劲?莫不是有老相好在馆里? 穆溪白被她笑得不自在,忽然想解释,却又碍于脸面和环境解释不了。之所以矢口否认,不过是那点男人私心在作祟,生恐叫兄弟知道了要过来围观起哄取笑。咽下心中想法,他只朝小顺道:“叫她五娘,给她安排一间二楼雅座,以后留她专用,她在馆中一应花销记我帐上。再给我备匹马,我去红帮……” 一句话没说完,穆溪白耳朵微动,突然伸手将陶善行往身后一挡,左腿在空中扫过。陶善行只闻“砰”一声,不知何处砸来的一盏瓷杯被他凌空踢碎,茶液四溅,她还不及缓神,便眼见二楼处飞下道黑影,伴着声女人的脆喝,转眼袭到穆溪白跟前。穆溪白只将她推到一旁,迎身而上,与那人在堂中缠斗。 两道人影你来我往,出招拆招好不热闹。陶善行先惊后皱眉,她瞧见小顺和堂内其他跑堂的都麻溜地躲到角落去,没人担心亦无人慌乱,想来对此情景极是习惯,大抵没有危险。 果然,二人打了片刻,穆溪白忽然拧着对方的手腕结束这场缠斗。 “够了没有?每回都闹?”穆溪白毫不客气把那人往前一推。 那人扑在前方桌子上,拨理着鬓发气喘吁吁转身,竟是个穿着男装的年轻姑娘,容长脸庞秀致五官,长发高束,着圆领箭袖的束腰服,举手投足间带着男儿气,大大咧咧假小子似的,和穆溪白交情极好的模样,过来就抱怨他:“玩玩而已,许久没与穆哥过招罢了。”一边又打量陶善行。 两人眼眸对上,不知为何,陶善行竟从对方目光中嚼出些讥诮挑衅来。她莫名其妙,这是她们第一回见面吧?对方这敌意因何而来? “谁有功夫和你玩?”穆溪白勾脚挑起张椅子摆好,冷道,“让你来这里是来看场子的,不是让你赶客人的。” 那人不以为然地笑笑,望向陶善行,抱拳道:“五娘子?在下是穆哥是的兄弟岳祥,和穆哥十年的交情,如今跟着穆哥讨生活。”她自报家门,状似无意地咬出“十年交情”。 穆溪白道:“谁跟你是兄弟?一个女孩子成天打扮得像个男人,难怪嫁不出去。” “嫁不出就嫁不出。”她无所谓地耸耸肩,“穆哥别赶我走就是。” 陶善行觉得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知为何就让她想起从前在秦家后宅见到的太太姨娘们为了争宠花样百出的画面,眼前这位的手段,她倒没见过。 把自己扮成个假小子能得到男人的心? 哦,可能投某人所好吧? 但……穆溪白喜欢男人? 尽管思绪已经绕了几百个弯,她仍笑着回个礼,不想说话。那边穆溪白已经不耐烦,只叮嘱陶善行:“二楼安全,你没事别下楼给我惹麻烦。申时记得回来,我会来接你……” “回家”两字虽被他咽下,却还是惹来小顺和岳祥诧异的目光。 陶善行“哦”了声,穆溪白见她这副散漫的德性,又想起上回的事,总有些不放心,竟从腰间随手扯下块玉牌塞给她:“拿着,如遇急情,凭此玉牌可寻万通堂或红帮任一帮众求援。”一边忽又嫌自己婆妈,于是解释,“是我带你出来的,当然也得全须全尾给你带回去,别想太多。这东西借你的,别给我弄丢了,回头记得还我。” 他说了一大通话,也没给她答话的机会,急急转身走了,倒是岳祥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她手中玉牌,想问什么却没来得及出口,跟着穆溪白也走了。 ———— 这两人一走,小顺也看明白,陶善行与穆溪白的关系必定不浅,于是带着十二万分的笑意把她引到楼上雅间,一边给她倒茶,一边道:“日后这雅间就是五娘子专用。” 雅间虽然不大,可正面对着楼下戏台,三面有竹帘为遮,极为隐蔽,是吃茶听书的好位置。陶善行就把对穆溪白那点不满抛到脑后去——这人虽然脾气臭,行事倒是妥帖。 “小顺,刚才那位岳祥……姑娘,是何人?”时辰尚早,堂下无书可听,陶善行拨弄着那块玉牌问起小顺来。 “她是二爷找来看馆的,姓岳但不叫祥,单名一个湘字,跟在二爷身边多年,是二爷的得力助手。”小顺见堂下客人不多,也就与陶善行闲聊起来。 “那为何她自称‘祥’?”陶善行奇道。 “这说起来就是段故事了。”小顺索性坐下,与陶善行说起段旧事。 原来那岳湘父母早逝,她八岁上就流落佟水街头,因偷了几两银子被人差点打死,幸而让穆溪白救下。岳湘因嫌身为女子多有不便,为了跟着穆溪白便谎称自己是男子,化名岳祥,那时年幼正是雌雄莫辩,穆溪白也没发现,就将她充作小厮带在身边数年,直到后来岳湘身体渐起变化再也瞒不住,这才爆发。 “我听他们说,二爷那时发了好大的脾气,差点就把湘姐赶走,后来顾念着这几年的情分,才留下她,不过到底没再让她贴身相随了。”小顺道。 陶善行听得津津有味,这多像话本里的传奇故事,男扮女装跟在一个男人身边多年,怎么就没在一起呢?她感叹了一句:“可惜。” 小顺竟明白她的感慨,附和道:“谁说不可惜呢?我们都以为二爷和湘姐会成,谁想一转头二爷就娶了媳妇。” 陶善行弹着玉牌听声响,唇边浅浅笑开——媳妇在这呢,真是糟糕,她坏了人家姻缘。 然而小顺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年二爷身边围的莺莺燕燕虽多,到底也没哪个姑娘真正靠近过他,湘姐能叫二爷另眼相看,恐怕也因为她与普通女子不同,二爷没拿她当姑娘看待,所以才能跟着二爷这么些年。”他说完话就见陶善行将玉牌抛起接下再抛起,立刻紧张地伸护在旁边,生怕那玉牌让她一不小心给砸了,嘴里直道,“我的小姑奶奶,您可悠着些,别把这宝贝砸了。” 陶善行不以为然地握起玉牌,这玉牌玉质普通,也就雕工考究些,刻了丛兰花,无甚特别。 “这是二爷的随身信物,持物如见人,凭此物整个佟水的帮派见了都得给三分面子,可不只是红帮和万通堂。”小顺心疼道。 陶善行这才诧异地看着那玉牌——他确实是给了她一块能在佟水横着走的护身符。 “这么要紧的东西,二爷向来不离身,今日随随便便就给了五娘子,可见您与二爷的交情匪浅。”小顺前头说那么多,半是因为这玉牌,半是好奇陶善行的身份,也存着试探的目的。 陶善行摩娑着玉牌不答,恰逢堂下进来一人,正是她二哥陶善文。她起身冲他挥挥手就掀帘下楼,再不耽搁时间,与他出了茶馆。 ———— 陶善文雇了辆马车自己驾来接妹妹的,不过陶善行并没进车内,陪他坐在车板子上说话,把穆溪白的话转述予他,也将陶善文听得心惊肉跳。因心中还是半信半疑,兄妹二人仍是将四处宅子逐一看遍,不仅看内宅情况,连带着把附近环境探访了一遍。 果如穆溪白所言,白衣巷的宅子靠近镇西卫的哨岗,防御甚严;明禄坊的挨着戏班子;花溪街的那幢找了附近邻居打探一遍,虽没十分明确,但隐约间也听得出那屋主有问题;最后便是七孔巷的,这地方他们不敢查,因着前三处都与穆溪白所说无二,这处不查也罢。 故而最后兄妹两人定下白衣巷那套三进的宅子,干脆利落地付了定银,从那里出来时,陶善文还有些后怕:“幸亏妹夫门路多,见识广,否则若选了其他几处宅子,咱们岂不被害惨?”一边又惭愧,“也怪我办事不力,没查清楚底细,差点酿出祸事。” “二哥不必自责,这事怨不得你,咱们毕竟未在佟水呆过,即便你常往佟水跑,又怎比得他们扎根于此来得消息灵通?你办事已经极尽细心,所欠不过火候而已,需磨历经事方得圆通。再者论人间事哪能件件称心如意,难免疏漏,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多长些心眼也不是坏处,何况我们也没为此损失什么。做大事的人,切莫拘泥一时失察,你不必为此事耿耿于怀,日后反倒瞻前顾后放不开手脚。”她劝慰陶善文道,见他眉头渐松,方转了话头,又道,“近日可还有收到书?” “收了两本,按你说的并没送去书局,你且拿回去看看。”他从褡裢里摸出两本书递给她。 书自是甄选过的,不是那乌七八糟的图册,正儿八经的话本子。 陶善行翻了两页就收进怀中,道:“成,我瞧过再说。” “妹,你真打算开书局?”陶善文此时犹不相信她信中所书之打算,当时一句戏言,怎就被她当了真? “先茶馆,再书局,慢慢来。近日要辛苦哥哥了,宅子既已定下就要修缮添置家什,茶馆那头的事也不能落下,我在后宅多有不便,都得哥哥在外兼顾,还有父亲那头……他必不同意你行商,可总瞒着也不是办法,你可想好如何同他交代?要不……我回去替你说说?”陶善行又问起家中情况来。 置宅,开馆,办书局,这是她以前从未想过会经手之事,如今才起个头,当真千头万绪似团乱麻,少不得一点一点摸索着,抽丝剥茧般解决诸般事情。 陶善文摇头:“不用了,父亲那关我自己来过。你成亲前与母亲说得那番话,我都听到了。你说得有道理,我年岁已经不小,没理由还让你这做妹妹的替我担心。想做什么,我自会想办法周全,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他抬手摸摸妹妹的头,眼中添了几抹沉稳,不再是昔日毛躁。 陶善行便笑了:“二哥,你长大了。” 陶善文闻言便敲她脑袋,啐她:“什么我长大了,有你这么说哥哥的?我是你哥,是你日后倚仗!” 马车便在二人闲谈间抵至悦朋茶食,陶善行才跳下马车,就见观亭上来接人,她撇头一看,穆家的马车正停在后头,和穆溪白约定的时间已到,他人已经坐在车上等她,并没下来。 陶善文虽好奇这个妹夫,但人家摆明不愿相见,也就不好勉强,只劝陶善行快回。兄妹两人匆匆告辞,陶善行踏上穆家马车。 帘子一掀,她便见穆溪白坐在车厢正中。他一声不吭地盯着某处,眉头紧锁,似乎正在思考棘手之事,指间拈着被搓成棍的纸头上隐约透着墨迹,也不知写了什么,就连陶善行坐到他旁边,他都没有反应,最后还是陶善行向外头道了声“出发”,这马车才缓缓驶动。 知道他在想事,陶善行也不打扰他,自己默默坐着,感受车子一颠一颠的节奏,慢慢有了睡意。昨夜无好眠,起得又早,白天跑了四个地方,忙得连午饭都不曾好好吃,眼下自是疲倦至极,车子还没驶出多远,她就身体一歪,靠到穆溪白身上。 穆溪白被她惊醒,正要发作推人,却见她竟睡得发出细微鼾声,忽然又改了主意。 横竖没什么重量,罢了,随她吧。 也不知她在瞎折腾什么?放着好好的穆家儿媳妇不当,她想要什么?如果连穆家都给不了她想要的,那她的心也未免太大。 他是有些好奇的。 如此想着,他倒把纸头上写的事暂抛脑后。 叶啸被刺那事,着实棘手,已经脱离江湖纷争的范畴了。 穆二白正经起来的时候,应该还是……挺苏的? ———— 感谢在2019-12-15 13:59:00~2019-12-16 09:5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69904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瞳瞳 2瓶;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承诺 穆溪白手回到穆府后就进了自己的书房归愚斋等消息,没回凌辉阁,直至亥时才等到岳湘与韩敬等几人入府,闭门商谈。 叶啸遇刺之事,事出蹊跷。刺客非中原人,乃是关外鞑靼族。一个佟水跑漕运的帮派老大,无端端怎会惹上关外刺客?这便是最奇怪的地方。 山西西北有雁门为关,出关既为塞北苍茫草原,多游牧民族,以鞑靼为最,东南、西南向接中原腹地,是外族进犯中原的必经要地,往南可攻洛阳,往西则直捣京城,故而自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同时亦是关内外货物交汇之地,经太行八径汇入佟水,是物资集散要地,故佟水不乏高鼻深眼的鞑靼人,亦不乏穿行太行八径的商队。 穆家便拥有佟水最大的贸易商队,这是穆家祖辈发家的源头,如今已是几千人的马队,穆家商号更是开遍山西直至关外,穆溪白对此并不陌生。 前段时间全城搜捕刺杀叶啸之人,倒确实找到那批关外刺客,可惜的是五死一伤,唯一的活口被镇西卫提走,他们插手不得,线索至此断了。不过既涉关外鞑靼,那就绝非寻常江湖争斗,多半是冲着叶啸手上的山西漕运而来。按叶啸回忆,除帮派纷争、江湖仇杀外,他并未与关外人结过仇,近期也没和人有如此深重私怨,倒是刺杀前一个月,他原允诺一个关中商贩替其运送货物往河北,不想临出发前竟在货物中发现一小批违禁私贩的铁货。 铁货为大安明令禁止民间私贩之物,便是穆家有矿权,也只是与朝廷合作,开采所得一应铁货全为朝廷收购,并无私售权,且每日采挖所得均有记录。 倘若是旁的走私物便罢了,铁货私贩却非同小可,叶啸便将那批货物默不作声打回,退了定银,回绝了那商贩,再不与其往来。 这类事情年年都会发生几次,本不足为奇,巧便巧在事发后一个月,叶啸便遇刺。 “照你吩咐,我们已经找到私贩铁货的商贩孟甲,不过去晚一步,他被人毒杀于宅已经两天。因家中无亲故未被发现,只有个哑巴下人,可惜只是看守宅门,一问三不知,现已带回红帮。”韩敬回道。 这便是他们连夜赶来的原因。 “我查过此人底细,姓名身份路引,全为伪造。”岳湘续道。 穆溪白并不意外,只蹙眉道:“那批货呢?” “在他租赁的库房里找着了,不过没有啸哥说的那批铁货,怕已转移。” 叶啸遇刺已大半个月,他们晚了一步,货物虽在,但重要的东西已经不见。穆溪白叩着桌面忖道:“按啸哥所言,铁货数量并不多,就算啸哥不肯运送,只要出得起价钱,也不是没有其他小帮派愿意铤而走险,没有必要因此□□,更不需要杀人灭口。我怀疑这批铁货只是用以试探啸哥态度,毕竟他把持山西漕运,若有大批货物送进中原,则非他出手不可。”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叶啸把持漕路喉咙却不肯私贩铁货,唯有杀其代之。 “需要啸哥出手才运得出去的货物,那得多大的量?”韩敬喃喃了一句。 穆溪白倏地将手中摩挲的镇纸攥紧,未将心中猜测说出——那么大批量的铁货,再加上关外人牵涉其中,绝非民间谋财私贩,恐兵事将起。 “老三,暗中查查近日城中鞑靼人动向,注意下大宗货物迹象,多安排些人跟着啸哥,对方一击未中,怕不会轻易放手。镇西卫那头,也找些人盯着……” 穆溪白一字一句吩咐,韩敬与岳湘几人只有听命点头的份,好容易商议妥当,已是子时三刻,韩敬伸个懒腰瘫在椅子上,打着呵欠道:“都这个点了,你不回屋,也没见嫂子派人来问,给你送个汤啊水啊的,嫂子心可真大,也不怕你在外头乱来。” “闭上你的狗嘴!”穆溪白说得口干舌躁,正端茶啜饮,正嫌茶凉,闻言忽然想起陶善行来,心里有些不痛快——再怎么说她也嫁他为妻,怎么就不能稍尽点妻子义务。别人的媳妇好歹知道送个汤汤水水点心的,她倒好,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派来,也不问他今晚回不回凌辉阁。 “听说你又认了个新妹子,什么时候带来会会?兄弟还没娶妻,若是好的不妨介绍下?”韩敬眯眼笑道。 穆溪白忽然觉得他面目可憎,一眼瞪过去,韩敬马上识相:“行,我闭嘴。” 旁边岳湘见状飞快垂下头,捧着盖碗的手紧了紧,没接这话茬。 ———— 因为夜深,韩岳二人留宿穆府。安顿好这两个之后,穆溪白才回凌辉阁。时间已过亥时,月黑风高的夜,冷风嗖嗖刮,整个凌辉阁一个人影都没有,檐下的灯都熄了。 穆溪白有些恼火,他明明说过日后都回凌辉阁,这才第二个晚上,她竟连盏灯都不给他留,院子里乌七抹黑的,跟没有他这人一样。 这院子是他的吧?这家的男主人也是他吧? 他的存在感呢? 窝着火疾步走到屋外,他刚想伸脚踹门,脑中忽闪过傍晚她倦极瞌睡的脸,一时又想起晨间她被扰了清静气急败坏的神情,那脚不知不觉收回,改作以手轻推门。 作贼似的进门,他摸黑回屋,憋着火气洗漱更衣,竟没发出什么声响。 陶善行一夜好眠,第二日早上也没被吵,所以醒时精力充沛,看着练完拳的穆溪白笑容都显得格外真诚,又带几分好奇顺口问道:“呀,二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穆溪白窝火死了:“你还管我死活?” “活着你也不让我管呀,可能也就死了能管上一管?”陶善行不知他气从何来,但没关系,她心情好,不和他计较,随口怼了句,见他脸色不对,马上又道,“吃饭吃饭,榴姐熬了红薯粥,暖胃。” 直到喝上那口粥,穆溪白心里才舒坦几分,开口要求:“以后给我留灯。” 陶善行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也明白他起先在发什么火,有些诧异地解释道:“我听他们说韩小爷和岳姑娘进府寻你议事,以为你不回来,这才灭的灯。”想了想,她把凳子搬过去些,又道,“岳姑娘昨夜留宿咱们府上吧,她住的哪儿?” “住她在府里的老地方……”穆溪白顺口答了句,忽觉不对,转头撞上她盈亮好奇的眼,不由气结,“你在想什么?” 啧啧,老地方啊?! 她摇头,笑眯眯:“没呀,就问问。怎么说过府是客,我是你妻子,要不要去招呼招呼?” 瞧着她那口不对心的虚伪嘴脸,穆溪白撂了筷:“不必!”见她毫无意外的表情,又更气恼,于是道,“这是我的院子,日后我不归,灯不灭。你记着,给我留灯。” 陶善行见他有炸毛迹象,安抚小孩般温声重复他的话:“行行,我知道了。日后,你不归,灯不灭,我一定……给你留灯。” 也不知她的声音和语气哪一个触到他心弦,穆溪白只觉她眉目如花,言语缠绵,那话入耳像夫妻间的承诺——君未归,灯不灭,一盏孤灯待君回。 他脸皮乍然发烫,话是他起的头,却报应在自己身上,真是……他霍地站起,转过身去。 陶善行莫名其妙,只问他:“可以出府了?” 却是不知,此语经年,戏谑成了承诺,承诺成为习惯,那盏灯在她屋中,留了多年。 ———— 有了穆溪白的掩护,陶善行出府出得理直气壮,穆溪白有了陶善行这挡箭牌,同样也走得更加肆无忌惮。晃眼便是十多日过去,二人白天同出,日暮同归,夜里住在同个屋檐下,倒也相安无事。开始的尴尬过去,两人似乎摸清些同屋共处的门道,像打通了任督二脉般,各自守着界限,井水不犯河水。 穆溪白觉得陶善行挺上道——她自做自事,很少烦他,在府里也安守本份,沉默寡言从不挑事,这个媳妇娶得果然像老三当时说得那样,省心省事。 陶善行心的没放在穆溪白身上,自然对他没意见,只要能让她顺利出府,别说他认她为妹,就算是让她叫他叔,她也没意见。至于同住,习惯了也就那么回事,一个在屋东头,一个在屋西头,不去招惹也就没事。 日子就这么过着,两人倒有些熟稔了。陶善行虽不是日日都出府,但也隔三差五跟他出门,出门后他办他的事,她也做她的事。宅子已经看好,这段时间兄妹二人正雇工修缮宅院,朱氏也来了一趟佟水,她原担心陶善行过得不好,见她竟能自由出府,还活得有滋有味,便放下心来,反又拿为妻之道规劝陶善行,要她好好与穆溪白过日子,陶善行左耳进右耳出,嘴上应着,心里没当回事。 这厢宅子翻修,那厢陶善行已经琢磨起开书局的事来。这十多天时间,她几乎将佟水城大街小巷走遍,为的是摸清佟水的环境,好挑个合适的铺面。诚如商时分所言,这铺面位置牵涉甚多,她没经验,不敢贸然下手,只能以勤补拙,日日游走街巷,倒也总结出自己的一番结论,拿笔细细写了,署上陶善文之名,送去给商时风看。商时风倒也看得仔细,再细细批注上意见送回来,用词虽简,却往往能正中弱点,挑出她结论中最薄弱与不成熟的地方。 如此这般,陶善行心中渐渐有了雏形。时下茶馆风行,繁华如京城,风流如江南,偏远如闽地,茶馆都是长兴不败之所,亦是各路消息流通之地。她这人好热闹,喜听各地见闻,开这茶馆其实也是她心之所好——找个说书先生,听几段时兴的段子,再听南北往来的客人聊些趣闻秘事,结交五湖四海的人,这是她上辈子想也不敢想,却一直放在心上的事。 可如今茶馆遍地生花,绝非商时风所说的“无人涉及却又投众所好之物”,但在这个基础上,她可加以变通。将茶馆与书局合而为一,前堂为茶馆,听书喝茶闲谈的地方,后堂为书局,前堂说的话本子在这里贩售,也是个清幽喝茶阅书之所。 这样的茶馆,倒从没出现过。 她连名字都想好了,人间百态尽藏书,便唤作—— 百态书局。 啧啧,穆二白你是不是有点YY过头了,我家陶陶现在只是随口附和啊。 ———— 感谢在2019-12-16 09:55:14~2019-12-17 12:1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y小汤圆 10瓶;小羚羊(¬_¬)、日光倾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吵架 陶善行三天没跟穆溪白出府。趁热打铁,她老老实实在凌辉阁熬了两宿,才将自己所思所想附诸纸张,厚厚一撂像交功课般全部送去给商时风,第三天才倒头呼呼大睡,诸事不管。 穆溪白三天没见她跟自己出府,回来后也不见她踪影,只看到榴姐默不作声地进进出出,一应饭食汤水都送入屋内,心中不免奇怪,这日回府后便在她屋前珠帘前徘徊,想着这人是不是病了,若是病了要不要唤个大夫替她瞧瞧。又想这病一倒就是三天,怕是病得不轻,他心里那些犹豫就抛到九霄云外,拨开珠帘就往里走。 正厅与她的寝屋之间还隔着间小偏厅,原被穆溪白设作书房,里面挂着字画,摆着书案并文房四宝等物,陶善行住进来后竟没动这间屋,一应陈设和他先前住时一般无二,只是眼下这屋里打战似的乱。 书案上散落着写废的纸,地上扔着纸团,用过的笔墨还不及收起,都撂在桌面上,墨已干涸。他蹙眉上前,信手拈起案头上一叠应是誊抄整理过的纸页随意翻起。 上好的花笺落满娟秀的蝇头小字,一列列写得极工整认真,非诗非词。穆溪白一页页阅过,越翻越快,差几页就看完之时,珠帘一响,陶善行披着衣地从里头出来。 见到他,她惺忪睡眼一睁,怔了两个呼吸,才意识到他手里拿着什么——给商时风的信她誊了两份,一份留在手上做底,穆溪白手上就是那份留底。 “还我!”她飞身上前,肩上披的小袄落到地上,身上便只剩件薄薄的桃红绸衫。 “你最近往外跑就折腾这些?”穆溪白只将那纸往高处一伸,她便够不着了,他眉头大拧地盯着她,神态语气皆不善,“百态茶馆?百态书局?你在想什么?是我穆家养不起你,还是我对你太纵容了?”他本当她日日往外跑只是为了娘家宅子,再有就是小丫头玩心重些爱在城中瞎逛,故也未放在心上,今日看到这叠纸,他才知她真正打算。 “我为什么不能折腾这些?”既然被他发现,陶善行也不准备瞒着,打算开诚布公地与他谈一谈。 “你是我穆家的媳妇,是我穆溪白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你在外抛头露面做这些,将我,将穆家置于何地?”穆溪白觉得自己有必要收回先前对她的评价——安分守己,省心省事。 这就是个惹事精。 他开间悦朋茶食,她再开间百态茶馆,这是日后留着给外人说嘴么——穆溪白他媳妇特特开了家茶馆和自家夫君打擂台?全城奇闻。 好好的做她穆家媳妇不好吗?穆溪白想不通她瞒着外人折腾这些的意义何在? 陶善行够不着纸,只能仰起头不甘势弱道:“你也知道我是你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我怎么记得在外头我只是二爷新认的妹子?” 说着她往他身前踮脚一站,桃红绸衫抻直,勒得细腰分明,胸脯前送,穆溪白缩了缩手,手肘上被激起一片疙瘩,差点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这是两码事!” “怎么就成两码事了?分明是你先起的头,拿你穆家儿媳的身份压我,如今又成两码事了,赁什么神也是你,鬼也是你?你既不曾视我为妻,我又为何要管你所思?”陶善行耍起嘴皮子来,就没怕过人,更何况那人是穆溪白。 就像她那美人婆婆说的,穆溪白是只纸老虎,虽凶却不会对老幼妇孺出手,就是这会她冲过去咬他两口,他都未必会还手。 “我几时不曾视你为妻,我……”穆溪白恼火至极,正要回嘴,却听珠帘又是一响。 榴姐不知穆溪白在屋里,捧着厚厚一叠信进来,正要送呈陶善行,见屋中情势不妙,当下不言,只捧着信又要退出,不想穆溪白已快了一步,将那叠信夺来一把抽出。 “穆溪白!”陶善行未想他如此蛮横,更加气恼。 那应是商时风所回之信,她正等着看他意见。 穆溪白却只匆匆看了两页,便不再往下看,手上力道加重,竟将那叠纸缓缓揉成团。若说起先他的怒气只针对她瞒着他盘算开茶馆书局之事,不过孩子气的绊嘴,那么此时,他的怒气仿佛尽数收敛一般,脸上失去表情,无喜无怒地盯着陶善行,静静问她:“你与商时风暗中互通有无多久了?” 陶善行也随之冷静下来——眼前的穆溪白很陌生。相处了这些时间,她大概摸清他的脾气,他若是发火骂人,其实并不是真的动怒,只是有些任性的小情绪而已,大多时候过了也就过了,从没出现像今日这样的情况。 冷,眉眼如雪,有着再英俊的容颜都压不住的煞气。 上回她就觉得他与商时风之间关系不太对,这回更加明显了。 她直觉不对,便不再惹他,而是果断说实话:“没多久,就最近。还有,我与他之间书信往来并无不可告人之事,皆是向他求教行商而已,别无其他。若你不信,我可以将所有书信取来予你。” 穆溪白手一重,商时风所回的那叠信便化作纸碎,他略俯下头,凑到她耳畔,只说了一句话:“陶善行,我给你自由,不是让你肆意妄为。离商时风远一点,别再让我发现你二人有来往。” 语毕,他甩袖离去,只留陶善行面对满地狼藉。 ———— 一宿无话,至第二日天明,穆溪白照常起床练拳,照常在凌辉阁用早饭。陶善行比他醒得晚些,在屋里慢条斯理地洗漱梳妆,与往常一般无二。 一早上两人谁也没开过口,气氛僵冷不堪,连榴姐都有些受不住,频频担心地看陶善行,偏陶善行没事人般坐着用饭,不肯先出声服软。 待早餐用罢,榴姐将碗筷收下,穆溪白面无表情站起,脚步却慢腾腾地挪到门前,听身后仍无动静,便没忍住冷着声道:“你不走?” 陶善行正琢磨着要如何在大吵过后再厚脸皮跟上他,闻言忙上前,与他隔两步距离道:“走的。” 穆溪白斜睨她一眼,鼻中冷哼了句,这才迈出步去。陶善行从旁窥他脸色,心中痒痒,好奇他与商时风之间有何过节?想问又怕犯他忌讳,少不得就此忍下,随他出了府。 及至二人上了马车,她才又向他开口道:“今日白衣巷的宅子修缮完工,哥哥让我去瞅瞅。” 他既然给了台阶,她也不能太端着,否则往后还如何出府?所以主动将自己行踪告知以作求和之意。 穆溪白依旧是冷哼相对——这个小心眼的男人! 二人照例到悦朋茶食分开,陶善行去了白衣巷的宅子。 宅子已经修缮完成,“陶府”的匾额高高挂起,大门朱漆新上,门口两尊镇宅小石狮憨态可掬,内里虽比不得穆家,却也别致讨巧,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一家老小的寝屋外,陶善文为了讨好父亲,特辟了处专门用来放他藏书的书室,倒让这宅子添了书卷气。 陶善行在宅中转了一圈,对修缮后的宅子甚是满意,陶善文这才与泥瓦匠结清工钱,兄妹二人聊起择吉日乔迁并办茶馆的琐事,一时间又有人将新置的家什送来搬入屋中,陶善行便又与陶善文商量起雇丫环婆子之事。 在陶宅忙了整天,天近暮时陶善行才匆匆往回赶,抵至悦朋茶食时,时辰已过与穆溪白约定的时间。穆溪白这人守时,她跟他外出这些时日,他从没让她等过,这还是头一次。陶善行如他一般坐在穆家的马车里等着,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不安。 等了约半个时辰,她才听得茶馆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并几声压低的喧哗。她忙掀开帘子,就见穆溪白从茶馆内走出。他应是从茶馆后门回来的,如今被人簇拥而出,身边最近的人就是岳湘,她满面急色,伸手欲扶他,却被他推开。 “穆哥,让我送你回去吧。”岳湘咬着唇道。 “不用。”穆溪白断然拒绝,展眼看到头钻出车窗的陶善行,毫不客气地冲她道,“你,出来。” 陶善行闻言钻出车厢,站在车板上,还没往下跳,就被走过来的穆溪白一掌攥住手腕。他一手搭着观亭,一手向她借了点力,大步蹬上马车,方转头朝众人道:“她送我回去即可,你们都散吧,今日之事,不宜对外宣扬,啸哥那边也别多话。” 语毕他转身进车,陶善行在他身上嗅到一阵浓郁药味,心中正犯疑,忽闻岳湘叫她。 “五娘。”岳湘叫得有些急,望来的目光复杂非常,没头没尾说了句,“帮我照顾好他。” 陶善行不作回应,只略点下头,转身也进了马车。 穆溪白已闭眼坐靠坐墙侧,脸色比往常白上许多,眉头略蹙,透着不同往日的倦怠,身上衣裳已换过一套,和早上出门时不同了。车厢内逼仄,气味难散,陶善行便又在浓郁药味间嗅到一丝血腥气。 她心头一惊——穆溪白受伤了? 约是猜到她要问话,他眼也不睁道:“有话回府再说。”便将她所有疑问都打回肚中。马车疾驰回府,比往常要快了许多,抵至穆府门外,陶善行先下马车,穆溪白跟着出来,搭着观亭的手下来,落地时脚步竟一踉跄,陶善行只听得他发出闷哼,未及回头,肩头就被人揽入怀中。 男人的气息乍然逼近,她浑身顿僵,却又忽感肩头一沉,他竟将半身力量卸在她肩上。 “扶我进去,别叫人看出端倪,否则以后咱两谁也甭指望出门了。”他向她附耳一句,唇边再度扬起外人熟稔的笑来,状似揽着娇妻,实则倚在她肩上,一起朝府中走去。 陶善行现在只想知道,所谓的纨绔穆溪白,暗地里到底在做什么? 周六入V,几章……不定。捂脸。 ———— 第25章 情起 穆府大,从大门走凌辉阁至少得半盏茶功夫,半个穆溪白的重量压在陶善行肩上,没走多远她就吃不消,额上见汗,偏生这一路上下人还多,她还得装出娇羞神色与他扮恩爱,那表情落在穆溪白眼中,别提多……狰狞。 他有些想笑,结果真笑了,没等戏谑出口,迎面就撞上夏冰,一下就笑不出来了。那可是赵氏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也是赵氏布在后宅的眼线,连协理内宅事务的李姨娘都对她恭敬有加,要让她知道这事,便不啻于捅到爹娘那里。 “小穆爷这是……”夏冰带着人隔着几步停下,朝着两人行了礼,狐疑道。几日没见,这两人感情何时好到这般地步?当着人前就搂搂抱抱的? 穆溪白那狼爪子倏尔滑到陶善行腰上,把人拉到自己胸前粘糊糊搂着。陶善行深吸口气,才没让自己咬牙切齿地开口,只垂下头,羞道:“夏冰姐姐,今日夫君带我出门,午间遇到……韩家的小公子,两人喝了一下午的酒,夫君有些醉了。” 陶善行和穆溪白不同,穆溪白的话,全府没人信,陶善行的话,全府没人不信。她说一句话能顶穆溪白十句,再加上穆溪白平日里就颇好酒,喝醉并不稀奇。夏冰便点点头,却仍有些疑惑,掩了掩鼻:“这是什么酒?一股药味,如此冲鼻。” 穆溪白身上的药味已经飘散开来。 陶善行飞快道:“药酒……韩家小公子带来的……泡了十来年的药酒,所以味道重了些。” “问完没有?快点,我要回屋。”穆溪白适时出声,不耐烦打断二人对话。 陶善行便朝夏冰歉意一笑,夏冰识趣地退开,只道:“夜里辛苦小娘子照料咱们小爷了,回头我让厨房给凌辉阁送些醒酒的汤药过去。” “多谢。”陶善行边谢边架起穆溪白往凌辉阁走去。 等走出百来步,夏冰的影子已经不见,四周也没什么下人,只一个观亭跟在身后,凌辉阁也近在眼前。穆溪白总算品出娶媳妇的好处来了,没想到她撒起谎来也是面不红心不跳,若能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他狼狈为奸的好助手,于是开口夸她:“没想到你挺机伶的……” 夸的话没说完,就换成一声低嚎。陶善行不管他伤不伤,掐着他臂弯的软肉就是狠狠一拧,骂了句:“少碰我。”就将他推给观亭,自己气呼呼地进了凌辉阁的门。 “这丫头,说变脸就变脸?”穆溪白揉着手臂愕然道。 手劲这么大,她不知道他是伤者吗? 不过,她的腰……穆溪白看看自己的手,用力甩了甩,却怎么也甩不掉那股滋味,像粘上手般,细,且软。 ———— 穆溪白被观亭扶上床,并未马上躺下,只是倚着床头闭眸喘息。天色半昏,陶善行坐到床畔,榴姐举着盏灯站她身后,照出穆溪白越发苍白的脸色。 “伤哪了?”陶善行先不问出了何事,只问他的伤势。 穆溪白这才睁眼,冲观亭点点头,观亭上前小心翼翼替他宽衣。外袍中衣都层层脱去,只留下件月白里衣,系结解去,交领松松敞开,便露出里面裹得严实的白布与洇到布上的血色,着实有些吓人。 伤在右胸。 陶善行不自在地垂垂头,很快又将那点男女有别的念头抛开,抬起头让榴姐将灯拿近些照着。能把穆溪白伤到这般地步,这伤显然不轻,尽管伤口已经包扎妥当,也上过药,但仍不保险,若是有个万一,穆溪白在这里出了事,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故陶善行仍旧道:“叫大夫吧。” “不必。已经瞧过大夫了,内服的药在观亭那里,一会他会送过来,劳烦你替我煎一煎。伤无大碍,别兴师动众闹得全家鸡飞狗跳。”穆溪白摆手阻止她,一边又让观亭出去取药。 她压着声:“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帮你瞒着?” “你必须瞒着,否则咱两都没好果子吃。”穆溪白扯唇而笑。 “穆溪白,你是把我往你这贼船上拉啊。”陶善行现在真有些恨他了。 “从你第一天与我交易开始,不就已经上了我的船?你情我愿的事。”他说着往后一靠,愉快地看着她。 “……”陶善行这还是头一回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你也别急,我这条船没那么容易翻,你安心呆着便是。”他便又安慰她,只那一脸可恨的笑怎么看都不像是安慰的样子。 陶善行嚯地起身,指着他问:“好,那你倒是说说,你这贼船到底做什么的?” 穆溪白看了眼榴姐,榴姐将灯留在床畔桌上,识趣地退出屋去,留他二人说话。他这才开口:“叶啸的红帮,有一半是我的。”又指着水支使她,“我渴了,给我倒杯水。” 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陶善行倒了水递到他手中,道:“穆家家大业大,你说你放着好好的穆家少东家不做,跑去混什么江湖?哪怕是做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也比这个强些吧?” 他一口气喝完整杯水,抹抹唇反问:“那你呢?我穆家也没亏待你,除了我与你之间并无夫妻之实外,你在穆家衣食无忧,你放着好好的穆家媳妇不做,又为何要去开那劳什子茶馆?” 听他又将事情扯到昨夜的争吵,陶善行气结——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以便摆脱他和穆家。但这话她可不能说,于是闭了嘴。恰窗外传来观亭的声音,她索性扔下他,出屋去寻观亭。 观亭是来送药的,一共三帖药连着药方子一起交给榴姐,又将如何煎药如何服用的医嘱细细说了,才要告退,却被陶善行叫住问今天发生的事,但他虽是穆溪白小厮,可出了穆府大门,穆溪白要做的事绝不会带着观亭,今日也一样。是以问来问去,陶善行也只问出穆溪白受的是箭伤,至于受伤原因,怕还得问穆溪白本人,多半和红帮的事脱不了干系。 送走观亭,院中无人,榴姐翻了翻药方,道:“都是止血散淤镇痛,药量颇猛,姑爷伤得不轻,今晚恐怕会起热。咱们院里没人,娘子夜里得辛苦些,留在姑爷身边照看着,以防伤势反复。若真不好,娘子还得早早寻大夫才是,莫只顾着瞒人。” 不愧是见多识广的人,说出的话与普通丫头就是不一样,陶善行没遇过什么刀光血影的事,从上马车那会起心里其实是悬着的,听了榴姐这番话反定下来,点头道:“知道了,我有分寸,不会拿他性命开玩笑。你煎药,我进去瞧瞧他。” 说罢她转身进了屋。 床头的烛火还亮着,穆溪白已经躺下,被子随意搭在腹上,里衣仍未系上,衣襟松敞,除了那刺眼的布条外,便是男人的线条肌理。她面皮微烫,犹豫片刻才上前,拿手探他额头——果然已发起烫来,不用等到晚上。 穆溪白本正蹙眉半睡半醒躺着,人前虽说说笑笑装得无碍,可伤口火辣辣的疼,那疼似又传遍全身,骨头都是酸的,像被什么碾过一般,察觉到她覆来的手,他睁开条眼缝,朦朦胧胧看到她弯腰替他系上里衣,又将被子拉到他胸前掖好,抬头时目光正好撞入他眼中。她有些不自在,语气却难得温柔:“你已经开始发烫了,别说话,歇着吧。一会药煎好了我叫你,你若有什么不舒服的便唤我,我今晚不走。” 这温柔熨帖入心,恰如春雨润物。穆溪白怔怔看她,看她在灯影里脚步轻缓地来来去去,偶尔传来两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也不知她在感慨何事,他却迷迷糊糊地睡去。烧得约是真有些厉害,又或者是因为身边有人,他也就真正松懈下来,有万事撒手只任□□给旁人的安心感,只依稀记得自己被她唤醒,被扶着坐起,被她喂着汤汤水水。那汤水是苦是甜,他也尝不出,反正她喂来的,他就张嘴,哪怕是毒、药也心甘情愿咽下了。 一夜折腾,至天明。 陶善行累得着实不行。那药吃一次不成,隔一个时辰就得喂一次,这中间还得给他喂水,替他换覆额的湿帕,怕他胃中空空身上无力,又让榴姐煮来稀粥喂下,偶尔他晕沉之际哼哼叽叽两声,她还要安抚,又担心他伤势反复,便守着不敢离开。直到天色微明之际他那热度才真正下去,人也睡得踏实了,她才将悬在半空的心放下,困得坐在小杌子上趴着床沿打起瞌睡来。 穆溪白醒时,屋中蜡烛已烧尽大半,只余三两残烛,火光被天色压过,光线清冷。他撑床坐起,展眸四望,却见床畔有些凌乱,装水的铜盆就在地上放着,喂完的药碗和盛粥的碗皆未撤下,红泥炉里还温着热水,这一切都放在她触手可及之处,而她…… 她就坐在这片凌乱之中,静静趴在床沿睡着,手里还握着湿帕。穆溪白望了许久,也不知动了何念头,他轻轻抽去湿帕,却将自己的手指放进她还蜷起的手掌中,她的手反射性一握,宛如婴儿般握紧他的手指,那瞬间,穆溪白脑中尽空,只直勾勾地盯着她。 客倌们,这个甜度可还行? ———— 感谢在2019-12-18 11:57:44~2019-12-19 12:5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日光倾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旧爱 因着这伤,穆溪白总算安安分分在家里呆了好几日,半步也没迈出府去,就留在凌辉阁中,和陶善行朝夕相对。为防被人发现他的伤,穆溪白在凌辉阁的一应食行都由陶善行料理着,半点没交到外人手中,如此这般两人越发熟稔,竟真有几分居家过日子的味道,除了没睡到一张床上,在外人眼中还真就是对年轻小夫妻的模样。 这是阖府都喜闻乐见的事,赵氏觉得陶善行能收住穆溪白的心,老太太觉得陶善行果然有福又聪明,穆清海觉着穆溪白成亲后日渐稳重,竟思忖起让他进穆家商号的事来——这些误解,穆溪白和陶善行自然都不知道。 这日换药,穆溪白喊观亭进来帮手。偏观亭只小厮,手上轻重力道拿捏不准,比不上陶善行细心温柔,换药换得他伤口火辣辣疼,惹得他一顿骂:“粗手笨脚的,养你何用?” 观亭跟他许多年,知他脾气,当下便回嘴:“小的只会套马赶车的粗活,本来就是蠢笨的,爷既嫌小人,怎不叫陶娘子进来为爷换药?” 穆溪白闻言气得敲了他一脑壳,嘴硬道:“她一个妇道人家,能见这皮翻肉开的血淋淋场面?没得吓着她。” 观亭包扎妥当,边替他套上衣袍,边顺着他的话说:“是是是,爷这是心疼她。” 穆溪白的脸面可不能戳穿——哪里是陶善行怕事?分明就是他二人面生,都在同个屋檐下住了这许久,手却没拉过一个。陶善行能管他吃喝就不错了,还给他脱衣换药?可拉倒吧。 “她呢?”穆溪白穿好衣裳,问起陶善行。 “在院里和榴姐不知做啥呢。”观亭道。 穆溪白便挥挥手遣退观亭,自己出了屋子去寻陶善行。 ———— 陶善行正在厨房外的石墩子上坐着,帮着榴姐择菜。凌辉阁只她二人,事情不多,偶尔陶善行也会给榴姐打打下手,坐在一处闲聊。 榴姐刚把乳鸽汤送上灶小火慢煨,擦着手转身,只见陶善行择了两把菜,正面露苦恼,不由道:“怎么?愁眉苦脸的。” “没了军师,又不能出门,我苦。”她惨兮兮道。 穆溪白留在家中,她自也出不得门,又不好再找商时风,有些事只能自己琢磨,可闭门造车哪能造出像样的车来? 榴姐接下那把菜,径自择起,只问她:“娘子,还想着离开穆家的事?”见她点头,又道,“这些时日我冷眼旁观,姑爷并非外界所传那般骄横无道,穆府也算是仁善之家,你又何必总想着和离之事?要知世间夫妻,又有几对不是囫囵着过日子的?无甚大错便也凑和,反比清醒要舒坦。” 陶善行拿水冲过手,站起道:“榴姐,你说得这些我何尝不知?老实说,穆家后宅确实出我意料。老太太与公公婆婆皆是宽厚之人,不仅从未苛待于我,甚至多有照顾,宅内上下和睦,几无阴私。这是多少女人求不来的婆家,我若嫌弃未免是我过分贪心,不识抬举。可是榴姐……” 她走到厨房外的鸡舍前,撒了把米下去,才又道:“我不能贪图一时荣华富贵,而将我后半生置于水火之中。实不相瞒,嫁来之前,我也曾想过与穆溪白好生度日,即便做不成恩爱夫妻,可但凡他有一分心思,我和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不夫不妻的处着……可你看他可有半分视我为妻的意思?” 话在心里闷了许久,陶善行便借着这机会一吐为快。 “他那人,我看不透,不过有一点倒也可测,他重情义。这样的人,心中无我便是无我,现在尚能凑和,倘若哪天他有了喜欢的姑娘,我又当如何自处?将那姑娘接进府中,看着他们郎情妾意吗?人心易变,两情相悦尚有失宠之虞,何况他对我半分情意皆无?我怎能将自己半生交付予他?我这辈子不求富贵荣华诰命加身,要的只是安稳度日,有温床暖语慰寂寥。开办茶馆书局,不过是为自己留条全身而退的后路。” 语毕,她微微一沉,又道:“我和他,大抵是要和离的。” 榴姐只静静听着,目中流淌出怜惜之意,却不似旁人那样劝和,只答:“你想透了便好。说得倒也在理,这世间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嗯。其实开茶馆书局也不全为和离打算,本也是我心头所好。”陶善行说着又笑开,眺望远空,无限神往,“就像穆溪白,他不也放着好好的穆家少东家不做,非要跑去混迹江湖,我也有我想做的事呀。为什么他做得,我便做不得?” 吐完心事,陶善行再次坚定自己的想法,心头顿松,却是不知,厨房外那一小片竹林后头,飘闪而去的衣袂。 ———— 穆溪白对陶善行的态度,似乎是突然间冷下来的。说他发脾气,他却不像从前那样态度恶劣;说他没发脾气,浑身上下又都透着生人勿近的疏离,像极了闹别扭的孩子,又碍于脸面不肯出口,存在心里不痛快。 陶善行在他那里碰了两次软钉子后也不想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一应饮食汤药都让榴姐送去给他。 两人又不说话了,但该向长辈请的安却不能漏。穆府的规矩已经够少了,若连三天一次的问安都不去,也未免太不像话。所以这日一早,陶善行还是跟着穆溪白去给赵氏请安。偏巧李姨娘又有要事回禀,大早上赵氏那院里就站满了丫鬟婆子。见赵氏实在不得空,二人行个礼就打算去见祖母,谁料遇上穆清海。也不知穆清海哪里又看不顺眼穆溪白,把人给提溜去书房训话,留陶善行在外头凉亭上等着。 陶善行双手托腮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就听身后传来声音。 “小嫂?”商时风带着小厮站在凉亭外头看着她,“怎么在这?” 陶善行忙起身福个礼:“溪白被公公叫进去说话了,我在这等他。你呢?又有事来寻公公?” 商时风“嗯”了声,问她:“近日怎不见令兄送信过来?” 陶善行尴尬了,她的信都是借陶善文的名义送去的,上回惹怒穆溪白便没再写过,难为人家还惦记着,她只好道:“近日新宅修缮,忙着乔迁,二哥怕是不得空。” 哪料商时风笑了笑:“真是可惜,上回信中所言之物,商某觉得特别有趣,正想与令兄好好探讨一番。” “真的吗?你真的觉得好?”那信她还没看就被穆溪白撕碎,弄得她一直不知道商时风如何点评的,眼下听到当面肯定,陶善行眼都亮了。 “真的。小嫂的想法,着实新鲜,我觉得可以一试。”他含笑道。 “那是……”陶善行正得意,忽然卡壳,“你怎么知道是我?” “小嫂写得一手簪花好字,不似男儿。”他便道。 陶善行被他说得怪不好意思,拿手微掩了笑,道:“你真觉得可行?” “可以的,只管放手一试,若有需要商某之处,尽管开口。”商时风鼓励道,只是话音方落,便叫人接去了话头。 “多谢,但不劳你费心了。她的事,自有我在。”冷冷声音响在亭外。 穆溪白才刚在书房被穆清海一顿说,又听他提及进商号帮忙之事,正不痛快着,出来就听见商时风和陶善行那一席话,心里那不痛快发酵似的满溢,全都挂在脸上,他撂下话就上前牵起陶善行,连商时风的招呼都不回,拉着人径直往外走,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陶善行对商时风很是抱歉,却挣不开穆不溪的手,只好频频回头朝商时风歉然地笑,商时风却摇摇头示意无需介怀,便转身进了穆清海书房。 穆溪白走得急,没多久就将陶善行拉到穆府莲池中央的水榭里。 “你做什么?”陶善行甩开他的手,恼道。 “不是让你别接近他吗?”穆溪白质问她。 陶善行走到水榭雕栏前,反驳道:“他只是过来与我打个招呼,闲谈一二,亲戚间说两句话怎么了?都跟你一样凶神恶煞似的把人得罪光吗?” 说罢又反问他:“说半天你都没告诉我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呢?至于这么防着他吗?” “与你无关。”他又不肯多漏一字。 陶善行更是气结,转身便走:“那你说完了吧,说完我走了。” “等等。”他忽又出手拉住她手腕。 “又怎么了?”陶善行实在有些烦,他最近总动不动上手。 水榭上四面来风,扬起二人衣袂,他耳根忽有些红,迟疑半天才定心开口:“想开茶馆书局?” 陶善行只以目光相答——开。 “那你不必去找商时风帮忙。”他顿了顿,“我也能帮你。” 陶善行以为自己听错,不自觉摸了下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帮你开茶馆书局,你不必求别人!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她狐疑道。 “入股,合本连财。”他侧身斜坐雕栏上,笑道。 陶善行一怔,这几个词并不陌生,先前与商时风信件往来时曾见他在信中提及。合本连财是现下商贾比较常见的合伙方式,由多人出资总为一体投入商事,可那多是大宗买卖,如今她不过想开个小茶馆而已,还犯不着与人合本连财。 “我这不过小本生意,无需合本。”她果断拒绝。不需要是一回事,她不想自己私下的营生和穆家扯上关系才是主要原因,否则日后和离又该如何分割? “买卖无大小,图的是日后发展。茶馆书局结合,我觉着有前途。”穆溪白靠着身后柱子,被湖畔阳光晒得暖融融,不觉眯了眼,露出几分奸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急,我出三成本金,日后不管是盈是亏我都担去三成。买卖你占大头,日常运筹都归你管,我不会干涉,还有,这只算你我私下合伙,与我穆家无关。” 见她听得似有松动之意,他又道:“做买卖终归要与三教九流接触,你陶家在佟水毫无根基人脉,容易摊事。我这人呢,别的没有,但保你在佟水行走无虞,那是绰绰有余。这笔合作,你稳赚不赔的。最后一点,没有我,你出不去。” 陶善行不吱声了,心里翻江倒海般品他的话,思忖再三后方道:“你刚才所言当真?” “穆某行走江湖,靠的是信义二字。”穆溪白直起身来,“怎样,想通了没有?” “成交。”她举手,翘起尾指。 “成交。”他勾住她的小尾指,用力一荡。 这样,她便不觉得这门亲事一无是处了吧?也不会总想着离开。从前他只想着他的心有不甘与愧疚,对亲事多有抵触,却从未想过她一介弱女离开父母,孤身嫁入偌大穆府要经受怎样煎熬,他又雪上加霜迁怒于她,于她何其不公? 他已经害过一个姑娘,不能再辜负一个,即便无男女之情,可嫁予他为妻,他自也要护着的。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吧。 至于和离……以后再说。 陶善行哪知他心头这许多弯弯绕绕,她正为找到帮手高兴。前些日子的不愉快烟消云散,又兼湖畔风光正佳,春阳暖人,穆溪白温和的时候那张脸真真好看,她心情大好,看着他直笑,与他闲话:“你说你一个富家公子,好好的东家不当,跑去当江湖匪头,这身功夫都哪学的?别是在街头与人打架打出来的吧?” 穆溪白见她笑,自己心情也莫名变好,于是道:“那是爷扎扎实实练出来的。五岁那年,我曾被山匪绑去用以向我爹勒索重金,差那么一丁点就……”他以手作刀在颈间虚晃过,“幸好我聪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来。从那年起,我爹就请了一票江湖好手在家中教我功夫,几年下来,也算有小成。” 他学的,可不是什么花里胡哨的剑诀拳法,他学的,是江湖上真正搏命的杀招。 “你被……绑过?”陶善行愕然。 “爷经的事,可多了。”他瞧着她表情有趣,伸个指头就点上她眉心,“我七岁和我爹出过海,八岁走遍太行八泾,九岁时出关入塞北,与鞑靼人做买卖。茫茫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你见过吗?” “……”陶善行傻傻摇头。 “有机会带你去。” 陶善行频频点头,穆溪白却忽然大笑,伸手捏她的胳膊,嘲笑她:“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到时候走不动别让爷背你。” 她被嘲笑得恼了,扬手捶回去,与他在水榭里追闹起来。 笑声,便顺着池水一路飞扬传至九曲竹桥上。 桥那头本正踱步的两人都停在了池畔,皆望向水榭中厮闹的人影,脸上不无诧异。正是穆家未出阁的姑娘穆从婉与岳湘。岳湘当年女扮男装充作穆溪白小厮,曾在穆府呆过几年,与穆从婉相识,后来换回女装后虽没留在穆府,但与穆从婉的交情倒发展成了手帕交,时不时都会入府看她,而穆府上下也知道她的身份,是以她在穆府出入还算自如。 瞧见水榭中的人,穆从婉身体几乎要探出池畔护栏去,不敢置信道:“那是我哥?” 陪她散步的岳湘已如木石般立在池畔,手狠狠掐上护栏,只道:“那位姑娘是?” 果然是她,那个天天被穆溪白被带出府的五娘。 “我嫂子,前两个月刚过门的那位。”穆从婉说罢收回身体,感慨道,“真是没想到,她竟能叫我哥另眼相看。前些日天天跟着我哥出门也就罢了,这两日在府里也见天地在凌辉阁厮混,我真是小瞧她了。” 说了几句,她发现身边无人回应,转头见岳湘竟双眸通红,不由慌张:“湘湘,你别这样。虽然我也不喜欢这嫂子,但她到底是与我哥成亲了,你……你就别老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了。我知道你这些年总将自己扮成男儿,为的就是能跟在他身边,可他,他若对你有心,早该表示。如今他既已成亲,你也莫再浪费时间。” 岳湘的心意,穆从婉早已知晓。穆溪白身边亲近者除却血亲之外,没有女人,为了能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来岳湘都刻意学作男儿,与他兄弟相称,只待有朝一日能得他回应。她爱慕他多年,从不敢宣之于口,除了穆从婉这闺中密友外,谁都不知,可这一腔痴情,到头来皆赴流水,她那心,痛得很。 “婉婉,帮我个忙吧。”岳湘道。这些时日,她记挂穆溪白的伤势,夜不能寐,可帖子递进穆府他却不见,她也只能借探访穆从婉之名入府,不想竟见着这一幕,委实叫她痛苦。 “你要做什么?”穆从婉问她。 “我想见见你嫂子。”岳湘收回目光,垂眸道。 是他妻子又如何,穆溪白那颗心,她得不到,别人……也难得到。 他心里,藏着一个人。 ———— 陶善行在屋里睡了个舒坦的午觉,精力充沛地醒来,没在凌辉阁瞧见穆溪白,也不知他上哪儿晃荡去了,她便到书案前先琢磨起与他的合本契书该如何拟定。 契书才起了个头,外头就有人来请,只说穆溪白请她往归愚斋一趟,也没说何事。 归愚斋是穆溪白的私人书房,离凌辉阁不远,斋内收着穆溪白的一应旧物,也是他平日私下处理洪帮事务的地方,他不喜欢府中有人擅入,故陶善行虽常常路过,却一次都没踏足。 今日不知为何,竟将她叫去归愚斋。 陶善行有些奇怪,不过来请她的人确是归愚斋的书童,她便不作多想,跟着他去了归愚斋。归愚斋外是个松景园,叠石成景,奇松入盆,没有一抹花色。书童将她带到归愚斋门外后便退下了,陶善行上前拍拍门,里面却传出女人声音。 “进来吧。” 陶善行一愣,还在思考要不要进去,那门却从里边打开了。 岳湘站在屋内,手中拿着一卷画,摊了一半正看着,见她站在门外,便将画往桌上一放。画轴垂落桌面,画便彻底展开。 画上是片竹林,竹林间有个黄裳姑娘。 “此画乃穆哥所作。你可知画中何人?”岳湘指尖轻轻抚过画中人,淡淡开口。 陶善行瞧着那幅画蹙起眉头。 这画中之人…… V前这章的字数代表我的诚意。 明天入V,谢谢支持。 以及预收坑《浮锦(重生)》求收。【文名暂定】 宋遥星十五岁遇林宴,春日宴一眼入心。 追追跑跑三年,十八岁终着嫁裳,予他为妻。 她以为自己得偿所愿,此后余生必能执手相守…… 却不想,往后七年,终成怨偶。 宫变那日,她被绑至殿中,以她为质,要他选择,是进是退。 她死在他的眼前,换来林晚至尊之位,以太后为名,垂帘摄政。 林宴心中所思所念所记,始终只有这个爱之不得,又被他亲手送入宫中的妹妹。 她这一世,终于二十五岁。 若能重来,再无春日盛宴。 此生,与君不逢。 ———— 感谢在2019-12-19 12:51:14~2019-12-20 13:1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微の言笑 10瓶;日光倾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绿帽 这画中之人…… 她不认识。 画中空青染竹,雌黄绘裳,少女侧身而立,秀脸微仰,笑容明媚,然而她也仅能看出这些了。写意的水墨画,重在神韵而非形似,指望她凭着这么幅画就认出画中人,绝无可能。 更何况……穆溪白画的女人,和她什么关系? 她需要认识? 陶善行觉得岳湘有些莫名其妙。她进了书房,朝里张望两眼。穆溪白的书房收拾得简单干净,没有花里胡哨的摆设,就连窗下放的,也只是棵盆景松。书房里除了岳湘外没有其他人,陶善行越发奇怪,便问她:“是你借穆溪白之名叫我过来的?” “大伙听说穆哥娶了灵源的福娘,甚是好奇,可惜一直无缘得见,我今日才知竟然是你。可笑你日日在兄弟们眼皮下进出却无人知晓,穆哥也真是……怎将你说成是妹子。”岳湘走到书案后,笑道。 陶善行从她那话中品出些挑衅的意味来,也跟着笑了:“这是我与他夫妻之间的事,就不劳岳姑娘一个外人操心了。” “外人?”岳湘咬了咬牙,似被刺到般扬起声调,“你可知我跟着穆哥多少年?与他出生入死过多少次?他又与你说过多少与他有关的事?这普天之下,谁能比我更懂他?知他过去,懂他喜好?你知道什么?” “岳姑娘!”陶善行打断她的话,缓步走到她身边,“你说的这些,我确实都不懂。但那又如何?你跟他出生入死再多年,于他而言,也只是他身边一个‘兄弟’而已,如何同我相提并论?况且你应该清楚,你之所以能留在他身边,不是因为你跟了他多少年,也不是因为你有多了解他,而是因为你将自己扮作男子,以“兄弟”作幌子,让他没了防备,这才放任你在身边多年。你今天同我说这些话,若只是想和我炫耀你与他这些年的情分,我劝你收回,以免弄巧成拙。若然叫他知晓你的心意,我怕你连留在他身边的机会都没有!” 这席话说得尖锐至极,几乎不留余地戳中岳湘心中最痛处,岳湘惊愕非常,仿佛一颗心被赤、裸裸剜出再血淋淋地示于人前,令她难堪到了极点。她小看了眼前这个看似文静木讷的乡野丫头,这哪里是传言里天生痴愚的村姑?此时此刻,她锋芒不藏,眸似寒星,自有不容亵渎的凛然气势,与先前在茶馆外所遇之人简直判若两人。 “岳姑娘,十载光阴都没能让你将这爱慕对他言明,想来你也清楚他的为人,只恐言明后,兄弟朋友都做不得。可你要知道,感情这回事,有时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自有你的顾虑,你迈不出那一步,可时间不等人,他娶妻成家,与你再无干系。我瞧姑娘痴心,并非那等愿意为姬为妾之流,好心劝你一句,当断则断,莫将韶华空掷。你跟他将近十载,但凡他在你身上用过半分心,便该懂你之意,又何需你明言,今日也轮不到我嫁他为妻。”陶善行见她这般难堪凄苦,语气却又软和起来。 大抵是被岳湘触动旧事的关系,她虽不喜岳湘,却也狠不起来。曾几何时,她也如岳湘一般,做尽傻事却换不来一眼回眸,手段施尽却徒惹厌弃。 “听我一言,人这一生,能有多少十年?大好的韶华,别犯傻。我言尽于此。”最后劝了一句,陶善行不再多谈。 岳湘双眸泛红,倏尔落下两道泪来,却笑着道:“可笑我随他数年,最后知我心意者却是你。”她说着揉揉眼,将泪痕狠狠拭去,“我引你前来,本也不为炫耀,只是想知道能让他另眼相待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的人。你让我惊讶,如果是你,他也许……也许会变……” 话虽如此说着,可数年感情,到底心有不甘,她一掌按在那画上,又道:“你也不必得意,这些年我伴他左右,最是明白他为何迟迟不娶。他将我视如兄弟,又认你为妹,从未承认过你是他的妻子。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同是天涯沦落人而已。你好心劝我,我承你此情,也还你一句。他心有所爱,已逾十载,如他心头朱砂,谁也碰之不得。就算你是他的妻子,他也不会爱上你。” 陶善行便随她将目光落在画上,画中少女年岁尚幼,不过总角之年,看不出是何人。画已有些年头,却仍旧保存得极好,当是穆溪白少时所画,笔锋虽不成熟,但观其眉眼神韵,却有浑然天成的骄色,可见穆溪白用心用情之深。 “因为她?”她问了一句,想起坊间所传,关于穆溪白那荒唐的择妻要求,似都有了答案。 “是她!让我这十载倾慕空付,可我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岳湘怒上心头,扬手便将那画扫落地面,“没有人知道这画中人是谁,当初穆家为他议亲,他所提要求,皆以这画中人为廓,什么高门贵女,明艳大方,琴棋书画皆备,呵呵……可她到底是谁,他却从没说过。这些年,她仿如影子,无所不在。你若想得穆哥的心,便要打败她,打败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女人。” 陶善行被她说得勾起浓重好奇——合着当年她身为秦家三姑娘之时,会与穆溪白定亲,竟还是因为这个女人?他照着这个女人的模子提的要求,偏巧被她对上了,于是才有了那门亲事? 真是……荒谬。 她心里有丝愤怒,虽说那门亲事未成,虽说她斩断青丝并非全然因为这门亲事,但,知道自己曾为他人替身,曾经作为秦三姑娘的那丝骄傲忽又跳出作祟,而偏偏这个男人,如今是她丈夫! 她蹲下身去欲拾画卷,想看清楚这画中之人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连她都沦为其替身,只是手 才刚伸出,手背便被突如其来的无形之气抽中,她疼得缩手,手背上已添一道血痕,屋外有人疾风般转入,转眼已将那画卷拾到手中。 人影落定,穆溪白握着画卷站在二人面前,垂目看了眼画中之人才抬头,目光从陶善行与岳湘身上缓慢扫过,眼底覆冰,唇抿如剑,再不是早上在水榭里嬉闹的男人。 “谁让你们进来的?”他开口,似乎一丝怒气都没有。 “与她无关,是我想见嫂子,所以把人骗来这里。”岳湘先开了口,“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穆溪白便定定看她,倏尔唤她名字,“岳湘……”他唇角勾起凉薄笑意,不问缘由,只道,“你以后不必再踏进我穆家。” 岳湘似乎早有预料,朝陶善行点点头,转身踏出归愚斋。 最后那一眸似在说,瞧吧,十载交情为赌,也敌不过这一卷画。 陶善行握着手腕慢慢站起,并不想解释什么,也随着岳湘往归愚斋外走去,直到身后传来一声“站住”,她方止步微微侧头,听穆溪白道:“以后不要到这里来。”她再度迈步,用背影作出沉默回应。 等人走远后,穆溪白才将那画展开,盯着画中之人,久久未醒。 他的心头,确有一滴碰之不得的朱砂血。 那个人,艳如玫瑰,本是他高攀不上的灼灼骄阳,却在阴差阳错之下与他定亲。 可终究无缘——她为拒婚削发出家,不愿嫁穆家纨绔。 他二十三岁那一年,她病故南华庵,他却被迫成亲,另娶她人。 他害了她一辈子。 ———— 陶善行捧着伤手回凌辉阁没多久,就听到穆溪白发落了归愚斋书童、训哭帮岳湘的穆从婉以及传令全府禁止岳湘踏足穆府的消息,倒是没有和她有关的动作。 但那又如何?陶善行气不顺! 本来被岳湘叫去归愚斋莫名其妙一通说,她就很不高兴了,凭什么穆溪白自己惹的桃花,还得她去收拾这烂摊子?好吧,烂摊子她收拾了,又蹦出个梦中情人来,她一想自己差点被视作她人替身,那气就更加不平,手又挨了穆溪白一下子疼得不行,陶善行心里委屈得难受。 难受得夜里睡不着觉,她恼火地披衣起来,借着这股火气在书案前竟将那份合本连财的契书草拟出来犹嫌不够,又把茶馆书局需要的银钱预算草草算出,这才消了那把火,只在心中暗下决心,和穆溪白这人,谈钱可以,谈感情就免了。 他们两个,还是好聚好散吧。 穆溪白又在书房呆了一宿,到早上才回凌辉阁,刚踏入院门就听见陶善行可怜兮兮的哀嚎。 “疼疼,榴姐你轻点!”一夜未睡的陶善行顶着眼底浓浓黑青,正坐厅上让榴姐揉手。 手背上的血痕经过一夜竟肿了半指来高,颜色发紫,印在她原本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着实触目惊心。榴姐心疼,拿来药酒一边给她揉手,一边说:“不把淤血揉开,这肿下不去,你好歹忍着些。这伤看着也不像是你自己摔的,谁下手那么狠,把你的手弄成这样?” 还能有谁?这府里谁敢伤她? 陶善行朝天翻个白眼,只道:“你别问了,真是我自己摔的。” 榴姐叹口气,其实心里也猜着几分,见她不愿说,也就不再追问,正要继续揉手,不妨有人突然抢握去陶善行的手。两人吓一跳,转头就见穆溪白已在身后。 这人大概上辈子是猫,走路没声音,一出现都要把人吓死。 “我来吧。”穆溪白不容分说地擎起她的手腕,看了片刻,以右掌覆上。 他那手轻而易举地钳住她的腕,陶善行无力收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掌心如火,灼热难当,缓缓揉过她的伤口,陶善行轻轻“嘶”了声,他便又问:“很疼?” 陶善行看到他就来气,将头撇开,冷道:“还好。” 穆溪白边揉边觑她,两人都不再吱声,揉了一会,她手背上的肿竟奇迹般消下去,只还泛着红,他才松开,看着她的脸色不自然道:“昨天那事,对……” 一句话没完就被陶善行打断,她甩甩手,霍然站起:“你在这等会。”转身就跑进自己的小书房,没两下珠帘再响,她小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叠纸塞进他怀中。 “昨夜草拟的合本连财契书,你看看可有问题?” 公事公办的语气,陶善行也没了昨日早上语笑晏晏的亲切,只拿他当个合伙人看待。 “知道了,我会看。”穆溪白只瞄了一眼就将契书按在桌案上,想将没说完的话说完。 陶善行先发制人:“昨天那事算了,你也不必跟我道歉,你的事我不想管,我希望你能处理好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桃花债,别闹到我面前,若再有下次,我可能……” 穆溪白眯了眯眼,静候下文。 她笑了:“替你作主收她们进府,来一个,收一个!让你好好享受下三妻四妾的齐人之福。”她是正妻,作主收几个妾室的权力还是有的。 “……”穆溪白万没料到她的威胁竟是这个。 打蛇打七寸,陶善行肯定是个善于捕蛇的人。 瞧他一脸吃憋的表情,陶善行心情好转些许,转头准备回房补觉,却又被他一句话拦下。 “收拾收拾,我们出府小住。” ———— 穆家产业多,在佟水最有名的金水湖畔有别院,背靠金水阁,是处风景别致清幽的小山庄,唤作金水山庄。穆溪白这次以巡视穆家产业的借口,带着她去金水山庄小住,为的是方便外出。 金水山庄不像府内还有许多规矩,离开长辈视线,没人能再拘着他们,陶善行也不用跟着穆溪白才能出门,自由了许多。 陶善行只带榴姐在身边,住进别院的桑晚轩,和穆溪白照例一个屋檐下两间屋子分开睡。金水山庄临水背山,又在金水阁旁边,风景着实优美,又恰逢入夏时节,花开最盛,满眼不是深浅不一的绿,便是缤纷绚烂的花色,看得陶善行心情大好。 约是心存愧疚,夜里穆溪白便令人在临湖的竹屋里设席邀陶善行同赴。天幕暗下,金水阁的灯火亮起,与背后一轮银月同映湖面,四周草木中又有萤虫飞舞,那画面别提多美。上游有人放灯,五色莲灯随水而下,悠悠漂过,惹得陶善行扑在护栏上直看。 晚风凉凉,月色皎皎,灯火朦胧,入夏的衣裳已单薄,陶善行穿着薄绫袄,搭了条家常的素褶裙,少女背影在朦胧夜色里尤显玲珑。两人并不大说话,穆溪白饮了些酒,此刻眼眸带熏,懒懒倚在池畔软榻上瞅着她自得其乐,又见她喜食席间瓜果,开怀痛吃,不免道:“少吃点,凉。” 陶善行便转过身来,衬着那一池光影,笑颜醉人,与他对望。 她心里也明白,穆溪白借此向自己道歉,这个男人哪,其实有心,就是不肯给。若他真要喜欢哪个姑娘,怕也是掏心挖肺的好吧?她有点羡慕那画中女子了,也不知是怎样的女人,能叫他这么长久记着? ———— 第二日,陶善行睡了个饱,起来时穆溪白早已先出门了,也没说要去做什么。练武的人身体有别常人,他那箭伤恢复得贼快,如今已行动自如,无需他人照顾。关于红帮的事,他透漏得不多,那箭伤来历也未曾明言,陶善行依稀觉得除了红帮之外,他手上还有别的东西瞒着她,只是他既不愿说,她也就不问。 穆溪白出庄骑的是马,将马车留给陶善行。陶善行洗漱妥当,作寻常打扮后也出了山庄。佟水的大街小巷她已逛遍,倒是这金水湖她还没机会仔细看过,便令马车停在金水湖的街外,自己下马车沿湖慢悠悠地逛。 金水湖是佟水最出名的风景胜地,附近的九层金水阁是先帝西巡时建的祭天阁,金碧辉煌十分壮观,湖畔有十里长堤,遍植绿柳花木,湖西是金水山,山中便是佟水香火最旺的长青观,就是当年陶善行求雨成名的道观。 这地方虽离城中心有些距离,却有路直通九坊正中的石桥,交通便利,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游人及踏青的百姓,亦或是上山拜神的香客,再加上湖中有画舫娇娘,夜里亦不寂寞,往来除了寻常百姓,亦有才子文人,也不乏达官显贵,是以也极热闹。 长堤两侧亦有不少商铺,食寮茶馆齐全,瞧着客人也不少,规模并不算大。陶善行沿堤走了许久,腿脚酸胀,便随意挑了个露天食寮进去歇脚,要了碗杂割就着摊黄,一边吃,一边看看研究过往行人。 才吃了几口,她便闻得一阵车马铃响,叮叮当当地飘来,她抬头望去,只见一辆两骑的宝马香车远远驶来,华盖垂帷,两匹白马,脖间系着铜铃,看上去像是哪户高门贵家女的车马,一路行来吸引不少目光,陶善行也不例外。 马车渐渐驶近,靠着窗的帷幔下忽然伸出只水葱似的手,染着鲜红豆蔻,轻轻挑起帷幔,露了小半张女人的脸,从陶善行眼前一晃而过。 四周响起阵细微惊叹,那张脸,极美。 陶善行却霍然站起,面露惊愕,飞快自荷包内摸出碎银扔在桌上,也不要老板找零,拔腿就跟在那马车后追了起来。 可人力怎及车轮速度,追了大半条巷子,那马车就消失在一个拐弯处。陶善行再追不动,扶墙弯腰大口喘气,额上是密布的汗。 是她的错觉吗? 马车里的那个人……好像是秦家的二姑娘,她的姐姐,秦舒。 那个与她争斗半辈子,毁了她全盘筹谋的女人,当初南华寺内她豁出一切,不惜将鲜血淋漓的阴私揭开,赌上自己后半辈子所有幸福,带着玉石俱焚之意把秦家搅得天翻地覆,为的就是把秦舒一同拉进地狱。 她记得,南华寺之事后,秦舒名声大跌,寻不到好亲事,秦舒之父为攀江南王这一脉,原要将秦舒献予江南王,不想江南王秘谋造反,她祖父为怕牵连,便一力阻止了这门亲事。再后来江南王果然造反,秦家受牵连,秦舒之父流放三千里,他祖父因着旧日情分得以告老还乡,秦家除三房独子之外,彻底没落。 秦舒的婚事,蹉跎到陶善行死前一年,才终成定局,听说对方乃是一介武夫,她嫁过去也只是为妾。想当年誉满全京,曾得沈侯倾心的一代佳人,落得如斯下场,在京中也换得几声唏嘘。 但于陶善行而言,却只有痛快二字。 后来的事,她便再未听说。 如今,她怎会在佟水看到秦舒? 是她看走眼了吗?或许,那只是个相似的人…… 即便刚刚跑得大汗淋漓,此时陶善行却只觉得手脚冰凉,胸中怦怦直跳,茫然走在陌生街巷上,待得回神,已不知走到何处。 她定定神,看着四周街景,恍惚片刻才认出,自己站在怀义街上。这条街就是九坊直通金水湖的那条街,是城中百姓往来金水的主路,眼下也热闹非凡,半点不输九坊。陶善行追得口干舌燥,想寻个喝茶的地方缓口气,走了几步没找到茶寮,却到了间客栈前。 那客栈名称颇雅,唤作“贤宾楼”,门面挺大,就是残旧了些,看得出开了有些年头,进门便是吃饭的大堂,想来既是客栈也是食肆,眼下已过饭点,堂内没有客人,小二抱着铜壶坐在门边打盹,眯眼时瞧见陶善行,便殷勤地过来招呼。 陶善行站在客栈门前,盯着门上的红纸直看,听到小二声音,一边跟他进去,一边问道:“贵店打算转手?” 门口贴的正是店铺转让的红纸。 “是啊。”店小二一边把她引到堂间最好的位置上,一边抹桌倒茶,回道,“东家的儿子前些年考中举人,在外处当官赴任去了,东家如今上了年纪,打点不动这客栈,又想去与儿子媳妇团圆,带带孙子孙女,所以打算将这店盘出,连铺面一并卖了。” 陶善行随意点了些点心茶水,便拉着小二问话。堂间除她之外别无客人,小二也空闲,便陪着闲谈:“小娘子莫瞧如今这里门庭冷落,咱这贤宾楼在怀义街开了也有十来年,因靠着金水湖,往来吃饭住店的客人也颇多,想当年也客似云来,后来附近的铺子开得多了,咱这店又年久失修渐渐旧了,来的便都是佟水的熟客,奔着吃食来的,住店人少了,东家又心不在此,不过勉强经营,时间一久才渐渐没落。” “那这客栈的格局如何?”陶善行又问他。 “小娘子,咱这可是三进的大宅子。您现在坐的这是前头大堂,两层的,专供食客住客吃饭的,二楼是雅间,办个宴席不成问题。过了那道门,中间是个小花园,清幽雅致,最后才是客栈的房间,分了天地人三字号客房,因隔着个花园,前头的喧声吵不到后头,最是幽静。”小二说了半天,给陶善行又倒了杯茶,来了兴趣,“怎么,小娘子也对咱这客栈感兴趣?” 陶善行点点头:“确有些兴趣,我正要寻处合适的铺面开馆,不知小二哥可方便带我瞧瞧你这客栈?” 小二有些诧异:“是小娘子要开馆?还是小娘子的家中人?”这年头,女人抛头露面讨生活的,可不常见。 “替家里哥哥物色的,碰巧走到你这里,也是缘分。这客栈打算多少银两转?”陶善行便道。 “那我可不知道,得问我们掌柜的。现在掌柜在里头待客,小娘子稍坐片刻,我去通传一声,待掌柜得了空,让他亲自带你上里头去逛逛,你们再商谈事情,可好?” “有劳小二哥了。”陶善行摸出几文钱按在桌上。 小二眉开眼笑接了,自去后堂传话。 ———— 陶善行独自坐堂上,喝着茶吃着点心,转着眼珠子打量这客栈。 客栈旧是旧了点,格局却是她喜欢的,若真顶下来,稍作修缮,前头改成茶馆,后头改作书局,倒是刚刚好,再加上这地段也不错,目前看来她倒是心动,只不知价格几何,后头实际情况也得等看过才知。 前段时间她常往佟水城中游走,与陶善文也打听过哪里有合适的铺面,不过打听来的不是铺面格局不好,就是位置不对,总无合适的铺面,她也正犯愁,铺面不定,官府那边的许可文书办不下来,这事一直搁置着不是办法,如今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自个琢磨了一会,便闻通往后堂的帘布被人撩动,有人从里头出来,竟是位年轻的公子,穿着身月白长衫,手里摇着折扇,腰上坠着香囊玉佩等物,长发齐束于巾内,举止看着风流倜傥,生得却清秀,笑时嘴边两点酒窝,冲淡了他身上那抹浪荡气息,倒又显得亲切起来。 “是小娘子打听转铺之事?”看到陶善行,他眼中一亮,摇扇而来,温声问道。 “你是掌柜?”陶善行微诧,她以为掌柜该个中年男人呢,没想到这般年轻。 他不置可否,只微笑颌首,又道:“鄙姓韩,韩敬,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一听这名字,陶善行就蹙了眉——韩敬?那不是穆溪白拜把子的兄弟?也是她堂姐林莹正在议亲的那位万通堂堂主韩庆山的儿子,若那亲事真成,眼前这位估计还得叫自己一声,姨娘? 他怎会在这里?又成了这里的掌柜? 陶善行想不通,便答:“叫我五娘便好,不知韩掌柜可方便与我谈谈贵店转手之事?” “不急不急。”韩敬“啪”地合上扇子,眼珠子盯着她上下直看。 他打量的目光毫无避讳,由上看到下,再由下看到上,眼睛越发亮堂,像挖掘了什么稀世珍宝般。这样的目光若搁旁人身上,便是大大的无礼,几乎算得上轻薄,但因着他这张娃娃脸,虽然唐突却并不太惹人生厌。 “小娘子可是佟水人士?怎独自上街寻铺?你的家里人呢?”韩敬对她的兴趣,显然强出卖铺子的兴趣。 陶善行不习惯叫人这般盯着瞧,侧开脸去,有些不悦:“我是佟水人,家中之事想来与掌柜无关,咱们还是聊聊您这铺面吧。” “铺面有什么好聊的?不就是个破客栈!倒是小娘子你……你嫁人了吧?夫家是?”韩敬眼神贼利,一眼瞧出陶善行那打扮来。 今日出门,陶善行穿的是家常袄裙,也不曾施粉打扮,因而素面朝天,梳的发式介于未出阁少女与初嫁女之间,因她生得面嫩,故看起来倒像未出阁的姑娘,不想叫这韩敬一眼看穿。 “韩掌柜,你到底卖不卖铺子?”他话说得放肆,陶善行受不了,语气沉了下来。 “不卖!谁说我要卖铺了?”韩敬却是哈哈一笑。 “你!”陶善行气结——敢情这人耍着她玩? 二人正说着,布帘又被撩起,年约四旬的青褂男人疾步出来,边走边苦笑:“韩爷,您就别拿小店开玩笑了!”又朝陶善行道,“小娘子,鄙姓张,是这店的掌柜。” 陶善行闻言更是恼怒,韩敬却照旧嬉皮笑脸地扇着扇,一副欠锤的德性。 “小娘子莫气,韩公子与您闹着玩呢。他今儿也是来看铺子的,二位都是小店的贵人。”张掌柜头疼,他也就是与韩敬谈完,自己去解个手的空档,那韩敬的老毛病就又犯了。 他打了个圆场,又请陶善行移步内院看客栈。陶善行懒得理韩敬,跟着掌柜进了后堂。 穆溪白的兄弟,都和他一个德性,讨嫌。 堂中只剩韩敬一人,他也没走,在堂侧拉张凳子坐下,只拿眼睛看着内院那布帘子,寻思着那小娘子怎还不出来。坐了约两盏茶时间,他没等着陶善行,倒先等来另一人。 “老三,让你看的铺面怎样了?”有人急匆匆进店,站在他身后问道。 韩敬一转头,喊了声:“二哥。”站起身来,只将折扇打开,凑近那人,道,“哥,先甭管这铺面了,管管小弟我。小弟我终于找到想娶的意中人了,你得帮我……”说话间他摇着扇闭上眼,满脸神游陶醉。 穆溪白一掌推开他,心中毫无波澜:“你他妈一年得遇到几个意中人?个个都说想娶!老子没功夫理你这些龌蹉事!” “这回不一样!哥,你不知道那小娘子生得,真真讨人喜欢,和我楼里那些姑娘,还有那些粘过来的女人不一样。她现在在里头,一会你见着就知道了。被她看一眼,我的心都乱了!”韩敬拿扇子砸砸胸口,“真是漂亮,那小脸,那肌肤……哥,我的心都要化了!一见钟情!” 布帘子又一撩,里面出来两个人,正一边往堂内走,一边认真谈,并没瞧见堂上多了人。韩敬便指着陶善行道:“快看,她出来了,迷人吧。” 穆溪白瞬间杀人的心都有了,偏韩敬又遗憾地道:“不过可惜,她好像嫁人了,不知道哪个混球娶了她!”紧接着又自顾自分析道,“她也是来问顶铺之事,一个人来的,我猜她可能是个寡妇,不然家里也不会让她一个女人出来讨生活,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就守寡,好在遇上我。” 被兄弟咒死的混球穆溪白脸色发青,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韩敬尤不知死活,仍在分析陶善行的来历:“也有可能是她夫家不成器,她嫁了个窝囊废,为了生计不得不抛头露面,这就难办了,我得怎么娶她?” “窝囊废”穆溪白脸色再青一重,想捏死韩敬。 那厢陶善行已经走到堂间,目光一巡,正好看到穆溪白和韩敬,不由大感诧异,冲着穆溪白便道:“你怎么来了?” 穆溪白尚未回应,韩敬大奇:“怎么……哥你认识这小娘子?快介绍下,她是谁?芳名是甚?”那眼里明晃晃写着“终生大事就靠你了”。 穆溪白心头火噌噌冒起,烧得他天灵盖都疼,冷着脸沉着声音道:“她是我……” “媳妇”二字未出口,已被陶善行打断:“我是他新认没多久的妹子,穆哥,哦?” “……”穆溪白绝未想到有朝一日,被自己说过的话给堵到五脏都疼。 看了上章评论,我这章发得战战兢兢。 你们怎么会觉得凭画象就能认出人呢?不知道你们眼力如何,反正古人的那个画……我自己看的时候从没和真人对上过,所以我女儿和我一样眼瞎,捂脸! 好了,入V了,感谢能陪我一直走下去的朋友们,这章24小时内的评论送小红包,谢谢支持。 ———— 感谢在2019-12-20 13:10:07~2019-12-21 09:3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念 80瓶;顾长安F 5瓶;小星星、小羚羊(¬_¬)、瞳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共马 听到陶善行的话,韩敬眼睛瞬间大亮,殷勤地扫扫旁边凳子,冲她道:“原来是自家人,坐坐。”一面又撞穆溪白,小声道,“哥,你藏着这么标致的妹子,也不知道介绍兄弟认识?”未等穆溪白开口,他又一叠声喊小二要茶要菜要点心,大有与陶善行把茶言欢的节奏。 穆溪白气得肝疼,哪有闲情陪他在这喝茶,当下便挥走小二,阻止韩敬的举动。陶善行已经过来,看着二人问道:“你们……” 韩敬替她斟了杯茶,道:“我与二哥也是约来看铺面的,二哥托我给他寻个合适的铺面……”忽又领悟,“二哥,你这铺面该不会是替她寻的吧?” 对着陶善行盈亮的眼眸,穆溪白忽不自在,勉强“嗯”了声,那边韩敬一拍腿,大喜:“那敢情好,不用与你争铺面了。这铺面着实不错,价钱也合适,我这张脸面还值点钱,替你和铺主人说说,还能再给你减点儿。没想到啊,咱们还有这样的缘分。” “原来竟是如此,劳烦韩爷费心了,五娘在此先谢过韩爷。”陶善行颌首致谢。 “诶……叫什么爷,这么生分。你是老穆的妹子,便也是我妹子,不如叫我一声敬哥哥?”韩敬立刻摆手道,又问她,“还不知道妹子芳名呢?” 五娘必只是她在家中排行,不是她的真名。 陶善行想了想,道:“沛然。” “沛然……好名字!好名!”韩敬嚼着她的名字,满面陶醉。 旁边穆溪白再看不下去,韩敬那双眼贼溜溜直往陶善行身上转,瞧得他心头越发火大,便一迈步站到二人中间,挡去韩敬目光,只问陶善行:“你怎会在此?” “我今日无事,便在金水附近走走,正好逛到这里,看到转铺的告示,就进来瞧瞧。”陶善行对于穆溪白为自己寻铺面之事,确有些意外。 “也好,你既已亲自看过,对此可还满意。”穆溪白问她。事实上从第一次吵架起,他就已经让韩敬打听铺面转让事宜,只不过找来的商铺大多不合适,故而便迟迟没告诉她,直至今日。 “满意是满意,就是这价钱……”陶善行有些犹豫,她不止要盘下这间客栈,连铺面都准备一块买了,这价钱要近两千两银子,买倒也买得起,只是这一下子就掏去她一半身家,后面还要修缮雇人采买等等诸多事项,皆需银两,怕是周转起来困难。 “沛然妹子莫愁,钱的事那都不是事,差的银子哥哥给你补上。”韩敬从穆奚白身后钻出,瞧她一脸犯愁的模样,不免心疼。 穆溪白再忍不住,转身揪起韩敬衣襟,一字一句道:“韩敬,把你的狗眼从她身上起开,再看我就废了你这对招子!”而后将手一撒,一掌揽过陶善行。 陶善行忽然被扯入他怀中,吓了一跳,未及反应,就听他道:“她不是我妹子,她是老子新娶的媳妇,你得管她叫嫂子!” 两个人,四双眼,陶善行和韩敬都愕然望向穆溪白,陶善行诧异到忘了挣扎,韩敬则是磕磕绊绊地开口:“嫂嫂嫂……嫂子?”——不是妹子吗?怎么转眼成了嫂子? “没错,嫂子。你还看吗?”穆溪白心情总算好上那么丁点,语带威胁地笑道。 “不,不看了……”韩敬收回眼,再不往陶善行身上撇。 “还钟情吗?”穆溪白又笑。 “不不,移情别恋了,移了!”韩敬果断摇头,内心崩溃。一见钟情的姑娘还没在心里捂热,就成了嫂子,他死得好冤。 穆溪白懒得再理他,只道了句:“跟我回家。”便若无其事牵起陶善行的手自顾自往外走去。 陶善行跟出客栈,随他走了两步,忽然甩手:“穆溪白,你别老动手动脚的。还有,一会妹子一会媳妇,你自己说过的话,闹着玩呢?” 比起穆溪白,其实陶善行更不愿意在外面承认自己是穆家儿媳的身份,因为那样会给她惹来过多注意,不利于她的事业发展。 “就是闹着玩,爷乐意!”穆溪白耸耸肩,“倒是你……我怎么不知道你叫沛然?” 陶善行“哼”了声,道:“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那是我爹给我取的小字!” “沛然?‘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孟子-尽心上》?小字取得不错。”穆溪白挑了眉。 “看来你也不算不学无术。”陶善行微仰下巴,讽刺他道。 二人边说边走,已走到客栈旁的拴马石旁,穆溪白解下马牵到巷口,朝她伸出掌:“上马。” “不用了,马车还在金水堤上等我,我自己回去。”陶善行看着他摊开的手拒绝道。 这是要扶她上马?她才不干! “让你上你就上,哪来那么多废话!”穆溪白不耐烦,将她堵在巷口不让出。 陶善行见他这架式,摸了摸马——马儿还算温驯,她踱到马鞍旁,拉住辔头,转头问他:“真要我上马?” “废话!”穆溪白托她手腕,打算将她送上马背。 陶善行不领他这情,只语气古怪地说了句:“你可别后悔。”穆溪白还没回过神时,她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娇叱声:“驾!” 马儿一冲而出,留穆溪白站在原地空对蹄后卷尘,傻了。 陶善行会骑马,并且骑得还不错,那是她作为名门闺秀时的必修课。街上还有人,不能策马而奔,她冲出后就放慢了速度,不过即便这样,她料穆溪白也追不上来了,想想穆溪白站在原地可能出现的气急败坏,她就高兴得不行。 脑中正描绘穆溪白咬牙切齿的表情,她忍不住掩嘴笑出声,岂料笑声未歇,便闻身后风响,马背忽然微微一沉,有人落在于她身后,伸手穿过她身侧夺去缰绳,往后狠狠一勒。 枣红的马被勒得扬蹄而起,陶善行坐不稳,身体往后倒,倒在那人怀中,那人便空出一只手牢牢圈住她的腰。马儿落蹄,陶善行已是双颊通红,喘得胸脯直起伏。 “这样就想跑,你未免高估自己,小看了我穆溪白。”穆溪白说罢,抖缰控马,叫那马儿又稳稳地往前走去。 陶善行这辈子未与男人共坐一马,后背贴着他前胸,腰间束着他的手臂,头上响的是他略带喘息的低沉声音,不觉从头麻到脚,整个人手脚都不知往哪摆。 “你倒是叫人刮目相看,说吧,还有多少让我‘惊喜’的事?”穆溪白察觉到她的僵硬,便故意俯头道。 似有若无的声音抚过耳畔,穆溪白瞧见她耳朵红得要滴血,唇边嚼得笑慢慢大了。 “那可多了去,说出来多没意思,还如何‘惊喜’?”她嘴硬回了句,不敢转头,只用手肘回撞他胸,“你离我远点,别靠这么近!” 穆溪白却闷哼了两声,陶善行这才记起,他身上有伤。刚才一番追马虽然潇洒,却必然牵动旧伤。陶善行道:“有人身上有伤还逞能,这下好了吧,伤势再发,我必是不管的!” 尽管嘲笑,她手上动作却停了。 穆溪白捂了捂胸,平复些许后方道:“陶善行,你这刀子嘴豆腐心怎么就这么招人恨呢?刺玫瑰一样!” 一语尽了,两个人却都同时沉默。 刺玫瑰,那是从前秦府三姑娘秦雅在京中的诨号,烈得扎手。 因牵动旧事,谁都没再说话,任马儿慢悠悠行过长街,往金水山庄去了。 最后,只有韩敬被甩在原地,目送穆溪白和陶善行打情骂俏地离开,心里苦得像喝了一罐黄莲——刚喜欢的姑娘飞了不说,他还得看人家甜蜜恩爱,这叫什么事? ———— 回到山庄,夕阳已深,金水湖果然如洒了金粉般,一片金灿。 陶善行下马后就匆匆回屋,自去梳洗换衣,待换过衣裳清清爽爽地出来,桑晚轩院里的晚饭也摆好了。竹编的桌凳,热乎的饭菜,鱼肉汤菜齐备,除了榴姐外,院里没有别的下人,透着惬意自在。陶善行刚踏进院,就听到穆溪白的声音:“留下吃饭可以,眼睛别乱瞟。” 院里还有其他人,她展眼望去,只见穆溪白与韩敬并坐桌边,正在饮酒。那韩敬不甘被二人甩下,竟是追到金水山庄来。 “不看不看,那开头不是不知道那是嫂子嘛,如今知道了,哪敢造次?”韩敬与他碰了一杯,又道,“还是你这里舒服,自在,不像我家乌七八糟的,呆着就心烦。你说我爹都一把年纪了,身边七八个姨娘还不够,居然现在想续弦,续的还是年纪比我小的,怎么着以后让我管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叫娘?这亲事我绝不同意,他敢娶,我就敢砸!” 一边说一边喝,他忽然眼晴一亮,瞧见了陶善行,习惯性站起让座:“嫂子来了,快入座。” “咳。”穆溪白咳了声。 他马上规矩坐下:“不看不看,我喝酒!” “坐着一起吧。”穆溪白这才指指自己身旁的凳子。 陶善行依言坐下,才刚听到韩敬提起韩庆山的亲事,想必与林莹有关,有心问上一句,可韩敬却将话锋转开:“不提我家那些扫兴的事了。嫂嫂怎会想开茶馆书局?我瞧着我二哥他……” 这话一出,穆溪白就想到他在客栈时对她丈夫的猜测,脸色就是一沉。 韩敬马上改口:“我瞧着我二哥他好好的,好好的……”头上一片冷汗。 “其实是我娘家哥哥,他打算来佟水闯一番事业讨口饭吃,我便出资予他合开个茶馆试试。不过我们在这里没有根基,也不认识什么人,故而一切都得亲力亲为。”开茶馆的借口她早就想好,对外只称是陶善文要开,她不过从旁协助。 那厢穆溪白听了,不由挂了个冷笑,将杯中酒尽饮,方道:“那铺面不错,拿下吧,银子我替你出了,就按起先说的,我照占三成股。”他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很快又道,“铺面拿下后,你让你哥哥跑府衙把手续办了,客栈需要修缮该雇人的也要雇起,账房先生、掌柜、跑堂的,以及书局雕版字模排文师傅,都该寻起,该采买的东西也该提前列单准备,茶馆的菜牌,一应桌椅陈设及厨内用具,书局的墨纸胶线等等,记住了,合适的采买途径要握在自己人手中……” 他说了一通,才发现陶善行竟一语未顶,只是默默记着,便放慢声音:“罢了,万事起头难,一下子让你接受这么多也不容易,你若得空,从明儿起,和你哥哥去悦朋茶食吧,我给你们安排两个师父,你们先学着。采买以及看账的门道,自己心里都得有数。” 陶善行眼睛大亮,突然觉着穆溪白顺眼起来,穆溪白被她看得不自在,便道:“看什么看?你这茶馆我也是投了银钱的,不想做赔本买卖而已。” “哦。”陶善行笑了,给自己安排起事来,“那我今晚拟个预决算?明天带去你那茶食给师父们看看?”看他没反应,又想起一事来,问,“对了,雇人的告示,该去哪里张贴?” 挑人雇人还要许多时间,也得一一安排上。 一直找不到机会插话的韩敬终于有了机会:“那简单,去五旗门。” “五旗门?那是什么地方?”陶善行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山西一带最大的行业组织,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但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入旗门登名。旗门内囊括整个山西省八成以上的匠人,三教九流皆备。你若想要雇人,往五旗门跑一趟,写明你的要求,费一点点银钱,他们自会替你筛选合适的人选送来。”韩敬解释道。 “还有这种地方?”陶善行首次听说,不免惊讶,“那不是……和牙行差不多?” “差多了!五旗门不靠抽佣生存,与买卖双方介绍合适人选不过是为了替那些匠人谋取生活而已。你知道山西省八成以上的匠人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整个山西省在五旗门中没有秘密。只要你出得起钱,今天县太爷屋里的小妾穿什么颜色的肚兜,明天就能给你查出来。” 陶善行张大了嘴,那厢穆溪白听他说得不像话,低斥了一声,韩敬才讪笑着收敛,又道:“他们靠贩卖消息为生,那可是山西省最大的情报网。从关内到关外,无所不知。五旗门内各行各业人才济济,登名之后便是旗门人,只遵一条宗旨,一入旗门,人无贵贱。” “……”陶善行不知为何心潮竟起了丝起伏,她怔了良久,才道,“这不是……有点像……墨家?” “你知道墨家?”穆溪白的杯盏在唇边一停。 “略知一二罢了。先秦诸子百家,墨家为其中之一。兼爱,非攻,尚贤,尚同……不过可惜,汉武帝罢黜百家起,墨家便式微,到如今已近消亡。”陶善行被勾起了浓厚兴趣,“快说说,这五旗门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韩敬的答案很干脆,“旗主身份,没人知道。” “好了,别说这些了。”穆溪白将杯盏放下,一双眼眸忽如幽夜,“扯太远了。” 韩敬:一见钟情的姑娘成了嫂子,还要被迫吃狗粮,我容易吗我?求仙女们抱抱!! 啊……每次写着写着,就莫名其妙铺大了……我怎么收?怎么收?T.T 对了,下午要出门,更新存稿箱,上章的红包和评论,我晚上回复哈,么么哒。 ———— 感谢在2019-12-21 09:33:00~2019-12-22 11:3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是兔匪哎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炖高丽菜卷、草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兔匪哎 4个;朝暮、ty小汤圆 2个;梓祎mm、豬豬。、1930089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下无惊鸿 4瓶;团子の夢、阿拉丁神灯、谢谢谢小女子、小星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男装 夜里,陶善行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梦到自己见着五旗门的旗主,那人立于黑暗,却浓墨重彩地登场,像神话故事里的角色,脸上覆着面具,她瞧不清真容,却扼止不住好奇,于是冲上前去,扬手挥开他的面具。 面具下的脸带着若有似无的笑,白皙俊美,一双眼如幽夜,永远看不透。 陶善行给吓醒了。 醒来时,心口怦怦直撞,额前细汗密布,她做了个噩梦,梦里面具下的脸,属于穆溪白。 太吓人了!她抚着胸下床,光脚冲到桌畔,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压惊。大概是昨夜和穆溪白、韩敬两人聊得太开心,以至她忘乎所以,才做了这么个梦。冷茶让她渐渐平静,这才望向窗口。窗口天光朦胧,天虽亮了,但时辰尚早,想着今日能跟穆溪白去悦朋茶食拜师学习,她就格外兴奋,睡意全空,将窗推开几寸,任晨风涌入。 院中传来几声拳脚闷响,穆溪白照例在院中打拳,韩敬与他喂招,正打到兴头上,韩敬一脚踢起空酒坛朝穆溪白飞去。穆溪白却不躲不迎,只旋身伸手抱下那空酒坛,停下动作沉道:“你给我动静小点。” 韩敬一脑门问号,从前穆溪白打得比他还狠,怎么如今换人一般?见他目光扫过主屋,韩敬恍然大悟:“哥是怕……吵到嫂子?” 穆溪白把酒坛放到地上,冷睨他一眼,不作回应,韩敬抹着汗过来,打蛇随棍上地笑他:“看来我猜对了。想当初为这婚事,你左不痛快右不舒服,现下可甘愿了?”难得找到机会讥讽他,韩敬心里不知多痛快。 “滚!”穆溪白回了一个字。 “诶,不过我怎么听说嫂子这里……”韩敬指指脑袋,“不太好?但昨日聊下来,她分明极是聪慧,和一般女子不太一样。哥,我喜欢嫂子。”说罢他又立刻摆手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是欣赏尊敬。你知道我这出身,除了我楼里那些姑娘,佟水有几个女人瞧得起我?哪个不把我当成混蛋煞星看?跟我说两句话就吓得要晕。嫂子倒是好,聊得来,也不怯,我猜啸哥也会喜欢她,什么时候带去红帮见见啸哥?” “再说吧。”穆溪白淡道。其实他也奇怪,事前收到的消息,陶善行确实是个天生痴傻的女人,一直到穆家送聘前没多久才突然转变。他是不信什么神佛点拨的借口,但他查过,她又的的确确就是陶善行,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可知,竟然连他都查不到,委实奇怪。 二人正谈着话,正屋的门忽然“砰”一声打开,陶善行穿戴妥当,从里面小跑出来,道:“我准备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去悦朋茶食?” 瞧见她,韩敬眼睛顿时亮了,穆溪白也是一怔,而后眉头重重蹙起,箭步站到韩敬面前,挡去他的目光,微愠:“怎么穿成这样?” 陶善行低头看自己,并不觉得有不妥之处。今日的穿戴打扮,她是经过一番细心挑选的,既然要拜师,自然不能失礼,所以她挑了比平时出门要稍正式些的衣裳,立领对襟的小袄配马面裙,脸上薄施脂粉,头发也整整齐齐梳好,哪里不对了? “不是要拜师?尊师重道,我自不能太随意,这是特地挑过的,有什么问题?”陶善行解释道。 “没有问题,就是太招人眼。”韩敬嘀咕了一句。 陶善行日常打扮时,白嫩可爱,已是十分讨喜,稍加打扮,那娇俏挡都挡不住。 穆溪白瞪他一眼,生硬道:“花里胡哨,回去换掉!”想了想,又加了句,“换成男装。” “……”陶善行不乐意了。 “不换就别拜师了。”穆溪白语气不善,并无转寰余地。 “我没男装。”陶善行撇开头,气道。 “你等会!”穆溪白抛下一句话后,就带着韩敬离开。 陶善行恼怒地坐在厅上等他,一边向榴姐抱怨:“我这打扮怎么就花里胡哨?榴姐你评评理,他穆溪白是不是眼瞎!” 论及打扮,她从前在京城,可也算个中翘楚!敢指责她的打扮,他穆溪白自己是有多能耐? 榴姐想笑又不能笑,更加不敢评理,这两口子的事哪有道理可言?她反正不评理,正想着拿什么话开解陶善行,穆溪白已经很快回来,手里抱了两件衣裳,扔到陶善行腿上:“先拿去穿。” 那两件衣服虽还八九成新,但一看就是穿过的,圆领袍,深青和藏蓝二色,很是简单。陶善行眉头大蹙,拿拇指和中指拈起衣裳一角拎到眼前看了看,衣上有淡淡木香,嗅来温和,但对陶善行来说,只有嫌弃。她果断把衣裳掷回他怀里,道:“不穿!什么男人穿过的,一股味,我不要!” “……”穆溪白被她嫌弃到脸刷地黑了。 韩敬没忍住,竟笑出声来,边笑边道:“这是二哥的衣裳。嫂子,你还是换了吧。若日后要常往茶馆跑,那里三教九流汇集,穿女装确实多有不便,容易招惹是非,再加上你今日这打扮……着实抢眼,二哥不放心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一说,陶善行心里舒服了:“所以……是因为我漂亮?”她盯着穆溪白。 谁都不能质疑她对穿戴妆容的审美! 穆溪白脸已一阵红一阵白,只道:“换不换?” “你的衣服太大,穿不了。”陶善行又摇头。 穆溪白望向榴姐,榴姐立刻会意:“姑爷把衣裳给我吧,我改小些,劳烦姑爷和娘子等我一会。” “你改吧,我们等你。”穆溪白将衣裳给她,倒没再说什么。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时辰。穆溪白的衣裳对陶善行来说委实太大,改起来不容易,好容易榴姐才改出一件,给陶善行换上,又服侍她卸去妆容,重梳头发,折腾到近午,方能出门。 踏出金水山庄时,陶善行已经成了个清秀的小公子,手里学韩敬摇着扇,两人跟在穆溪白身后,倒像跟着长辈出门的兄弟两。 长辈穆溪白觉得心有点累。 ———— 车马行到悦朋茶食外,陶善行利落跳下马,果觉穿了男装动作轻便不少,对穆溪白残余的那点点气也就消失无踪。穆溪白和韩敬骑马来的,将马交给小二后,穆溪白才过来接她。 店内已经食客满座,喧哗不断,隔着帘子陶善行都能瞧见人影,她忽想起一事来,急忙扯住穆溪白的袖,踮脚在他耳边叮嘱:“出来我是妹子,你是穆哥,你我关系就莫在人前再戳破了!”有韩敬这个前车之鉴,她怕穆溪白又要犯诨。 穆溪白胸里一堵,甩开她的爪子,哼道:“放心,我也没兴趣昭告天下!” 陶善行这下放心了,跟着穆溪白进了茶馆,一进茶馆就收获无数目光,馆中人早已认识她,只是今日见她穿了男装,不免心生好奇,再加上她每次出入茶馆都与穆溪白一起,这多少也叫人侧目——穆家这位爷莫非不喜新娶的傻媳妇,在外养了个外室? 当事二人却无所觉,穆溪白带她进了后堂,便令人找来茶馆掌柜和账房先生,将来意一说,就让陶善行认两位先生做师傅。账房先生三十来岁,作书生打扮,姓薛,不苟言笑的模样,相较之下掌柜就和善许多,生得圆胖和气,红光满面,姓林。陶善行给薛林两人敬了茶,便算认下师傅,穆溪白又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过午后陶善文也赶来,兄妹二人便齐跟着两位师傅学习茶馆内的诸般事宜,因二人时间不多,便只拣关键的学,又因有穆溪白的交代,两个师傅不敢怠慢,并无藏私,尤以那账房薛先生为最,对二人甚是严厉,一天下来,二人竟无片刻喘息功夫。 ———— 那厢穆溪白与韩敬一起离开茶馆后便分道扬镳,穆溪白去红帮找叶啸。因箭伤的关系,穆溪白已经多日未往红帮,刚到门口,就被叶啸的亲随迎进堂中。 后堂正中高悬一个“义”字,四下宽敞,只摆了几套桌椅,叶啸负手而立站在匾额下,似在思忖。 “啸哥。”穆溪白唤了一声。 “伤好了吗?”叶啸回身淡道。他年纪不大,三十出头,穿一身藏蓝布衣,生了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眉间沉敛着风催霜倾,刀光剑影里洗出的波澜不惊,穆溪白那带着天生张狂的冷静在他面前便显出几分孩子气来。 “好得差不多。”穆溪白径自挑了张太师椅坐下,手边早已沏了碗热茶,他端起便饮。 “那就好。”叶啸从手边桌上拈起张帖子递予他,“你看看。” 穆溪白接过那张拜帖,看了两眼,眉间渐凝:“冯辉?湖广都指挥使司旗下千户长……他不在湖广呆着,跑来山西做甚?奇怪,我没收到他进佟水的消息?” “他还没到,到的是他的小妾,帖子是他妾室送来的,为的应是此前被你拦截的那批货。”叶啸坐到他身边,沉声道。 此前穆溪白所受箭伤,正是为了拦截那批有问题的铁货,中途与对方起了冲突,这才被一箭射伤。如今那批货被藏匿暗处,因他受伤之故,暂未往下查,不过那场冲突倒都算在了红帮头上。 穆溪白看了眼落款,那上头果然写着“冯府秦氏”。 “派个妾室打前阵?这小妾什么来头?”穆溪白不以为然地抛开帖子。 “还真有些来头。冯辉这位妾室,原是浙江巡抚秦少华的嫡女,京中秦家的二姑娘,秦舒,后因秦少华牵入江南王谋反一案而受牵连,辗转嫁予冯辉为妾。”叶啸道。 穆溪白先是一震,而后再度拿起拜帖,盯着“秦氏”二字迟迟未挪眼。 “你怎么看?”叶啸问他。 穆溪白回过神,按下心头些许涌动,思忖道:“那批货与你被刺之事有关,我查过,是从关内转关外,再从关外运送进来,以掩人耳目。派来刺杀你的人亦是关外好手,若冯辉确为此事而来,那这事牵连之广,恐怕你我……” 他顿了顿,叶啸替他续完:“你我应付不了。此事牵涉到的,是谢家。” 荆楚百年望族谢家,乃是当今圣上的母族,今上霍熙与已故六公主霍皎,皆为谢家女所出。如今的谢家家主谢寅,乃是霍熙表兄,除世袭爵位之外,还兼任湖广都指挥使司指挥使一职,手握重权,心计极深,实难对付。 “老二。”叶啸站起,走到穆溪白身后,一掌按到他肩头,“把那批货还回去,这事不能再往下查了,到此为止吧。” “对方人已至山西,现在放手,你觉得对方会罢休?况且你手握漕运,他们又能放过你?”穆溪白摇摇头。 “我无所谓,本就一个人一条命,最差不过遣散红帮,你不一样。你有穆家,有妻子,日后也许还有孩子!”叶啸另一手也重重按到他肩头,“溪白,我知你心有大志,但事涉皇家军政,已非你们可敌,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另外,你可知道上已经有人重金悬赏旗主身份了。我不知道这二者可有关联,但……你可千万要小心。” “这事我早已知晓,多谢啸哥。你也不必过分担忧,是不是谢家还两说,这个秦舒,还得去会上一会。至于旗门……放心吧,我是佟水出名的纨绔,暂时不会有人怀疑我的。” 嫌弃,二白臭。 ———— 感谢在2019-12-22 11:38:15~2019-12-23 13:5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长安F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长安F 10瓶;日光倾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回府 陶善行跟着薛账房和林掌柜跑前跑后,陶善文则与负责采办的人外出采买,兄妹两分作两头各自行事。一天下来把陶善行累得够呛,连馆中说的书都没功夫多听半句,至月华初上,茶馆中的食客渐渐散去,陶善行才得空和茶馆里的人坐在一起吃顿饭。 吃过饭,陶善行趴在二楼美人靠上看楼下打烊,四肢已经抬不起来。穆溪白还未归来,她已经犯了瞌睡,正琢磨着要不要先回,身后传来岳湘声音。 “累吗?”岳湘似男人般双手张在美人靠上,大喇喇坐在她身边。 “累!”陶善行仍是懒洋洋的,眯着眼看岳湘,别说,这迷迷糊糊看去岳湘还真像个潇洒的公子,不像她,一看就是女人。她便又道:“你好歹有点姑娘家的样子!” “习惯了,改不过来,这样也挺好。我八岁起流落街头被穆哥救回后就一直以男装示人,已经想不清如何当女人了。”岳湘把头往后一靠,侧脸望向她,又道,“上回那事,抱歉。穆哥有没为难你?” “他敢?”陶善行挑眉。 “没有就好,你到底是不同的。”岳湘落寞笑笑,很快一扫而空,问她,“你是穆家儿媳,吃穿不愁,怎会想开茶馆书局呢?” “穆溪白他自己不也一样,好好的穆家少东家不做,跑去混江湖。”总有人问她这个问题,陶善行回答得不耐烦了,连借口都不想找,“就是想开了,没什么缘由。” “和穆哥一样任性。”岳湘不以为意笑笑,“听说你那缺人,正要雇工,老虑一下我?我能文能武,给你做副手如何?” 陶善行一下子来劲,坐直身来:“你说真的?”见岳湘点头,她才疑道,“可你跟着穆溪白混得好好的,为什么……” “不是你跟我说的,当断则断。他都娶妻了,我也不想为妾,还跟着他做甚?耽误我时间不说,牵牵扯扯的闹不清楚,我也烦,不如另择明主。” “明主……我啊?”陶善行被人夸“明主”,心里挺高兴,挪到她身边歪头问。 岳湘这会又觉得她不像上回在归愚斋里看到的那个仿佛浑身生刺的女人,瞧着便可爱,不禁笑起:“是啊,你。你收不收?” “收的收的。”陶善行点头如捣蒜,岳湘跟着穆溪白多年,见多识广,能力不在话下,这样的人才,她求都求不来,如今主动投靠,她哪有不要的道理。 陶善行一边说,一边又要伸出小指,却见岳湘举掌道:“击掌为盟?”她才改指为掌,与她相击。见她这孩子气的举动,岳湘不由哈哈大笑,陶善行就想掩住她的嘴。 穆溪白上楼时,才到楼口就远远看到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其中一个看衣裳应是陶善行,他不知哪来的火冲破天灵盖,也没细看,两步上前,一边拉开她,一边怒道:“陶善行!” 陶善行又被他拉到怀里,那厢岳湘也跟着站起,两人都不知穆溪白怒从何来,穆溪白见到是岳湘也是一愣,神情缓和,那手却未松,只道:“你们在做什么?” “岳姑娘说她想跟着我。”陶善行回道,飞扬的嘴角有些挑衅意味。 墙角都挖到他这里来了?穆溪白蹙了眉望岳湘:“她说的是真的?” 岳湘点头:“是真的,本就想找你请辞,难得嫂子愿意收留,我也换个地方呆呆。” “考虑清楚了?”穆溪白又道。 “很清楚。”岳湘没有犹豫。 “也好。那你把店中之事交接一下,日后跟着她吧。”穆溪白没有挽留。 岳湘心中不免为他的毫无挽留落寞感伤,却同时又松了口气,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便颌首告辞离去。 “你不留留她?”陶善行替岳湘有些不值。 穆溪白自然而然牵了她的手往楼下去,边走边道:“人各有志,我为什么要留她?怎么,你替她报不平?你两这么快冰释前嫌?” “女人的友情,你不懂。”陶善行喜滋滋跟着他走,走到门口里忽然反应过来,她怎就顺从地让他牵上了?脸陡然一烫,她甩手,“说了别老动手动脚!松开。” 穆溪白早有预料,那手牵得紧,回头只是坏笑:“就不!” 陶善行气得骂了两声,仍被他牵去马车。茶馆另一头,采办的骡车缓缓归来,陶善文远远瞧见这一幕,心里大慰,看来这个妹夫待妹妹,并非外人所传那般无情,只可惜他不能昭告天下堵悠悠众口——陶善行交代过,不准泄露身份。 ———— 转眼就是十多日时光,客栈的铺面已经买下,手续齐全,已经寻人重新画图构造,再雇了泥瓦匠闭门修缮,那头茶馆与书局的申办文书也已递交,只等府衙批复。采买的家什桌椅摆件等物,也逐一送达。 开店的各项事宜皆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至那日过后,岳湘便跟着陶善行行事。岳湘不愧跟着穆溪白那么多年,也是个江湖老手,开馆前要打通的各种关节交由她办起来,不知省却陶善行多少功夫,也让她少走许多弯路。 陶善行大大松口气的同时,不免又操心起岳湘和陶善文来,这二位……不太对盘,总是吵架。譬如今日,原定陶善文与岳湘往牙行雇人,不想两人还没出门就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最后只能临时换成陶善行与岳湘同去。 “我哥又惹着你了?”陶善行在马车上问岳湘。 “看不惯他那婆妈个性,多说了几句而已。”岳湘倒是无所谓,吵归吵,反正该共事的时候还是共事,当然,今天例外,因为他说她是男人婆。 “我哥那人脾气是那样,第一回开铺,他不想弄砸,所以事事都求尽善尽美,是挑剔麻烦了些,你多担待。”陶善行打圆场。陶善文人虽聪明,可恰恰也是因为聪明,想得多,所以做事难免有些瞻前顾后不够果断,岳湘又正是个直爽脾气,一遇上陶善文就撞出火星来。 “挑剔倒无妨,他成日里拿自己当爷们,把人看扁,这个女人不宜做,那个女人不好动,烦死了。”岳湘还在气头上,不免话多。 陶善行一笑:“我哥待别人不那样,那不是觉得你一个姑娘家总在外头奔波辛苦,替你心疼罢了。” “谁要他好心了!”岳湘“嗤”了声,把头扭开。 马车一停,牙行已到。二人前后下车,一进牙行,就见牙婆迎上来招呼:“岳姑娘来了,快请里面坐。今日又要替茶馆雇人?”岳湘是这里常客,也不用她带路,自己就往里去,边走边说:“正是,不过我换东家了,就我身边这位。” 牙婆诧异地盯了陶善行一眼:“这位女公子要开茶馆?” 陶善行微笑颌首,只听岳湘道:“刘婆子,别罗唆了,快把你这里的好伙计挑上来我瞧瞧。” 那牙婆这才将目光从陶善行身上挪开,只问二人是要雇还是要买,听说要雇后又问是长工短工,等问清要求,这才让二人稍坐,自己下去叫人。陶善行便和岳湘坐在堂间喝茶说话,岳湘教她:“一会挑人看仔细些。一看精气神,酗酒烂赌好淫者均不可要,但凡好恶之辈,必面色萎黄,眼睛浑浊,精神不振;二看衣着打扮,咱们开食馆面对八方来客,仪容最是关键,要挑仪容整洁的;三看言谈举止,跑堂的要能说会道的机伶人,杂务帮手的要力大话少者……” 陶善行一一记在心中,正听得仔细,忽闻堂外院子里传来两声鞭响,男人粗喝声随之响起:“光吃饭不干活的蠢东西,卖又卖不出,要你何用?”紧接着又是几声鞭响与应声而起的女人低嚎。 陶善行站起,朝院中张望,岳湘叹口气道:“这必又是哪个可怜人被卖进这里。那些烂赌好淫的男人败光家产,常典卖妻女,若有容貌尚可者,便卖去烟花之地,若容貌不佳,便会卖到牙行,供人挑拣。” 二人说着,一起走到廊下,男人抽累了,正停下喘气,被打的女人已经蜷进角落里,破旧的粗布衣裳被鞭裂,斑斑血痕触目惊心。男人歇够,又要再打,陶善行忽然出声:“住手!” 男人将鞭子攥入手中,一双浑浊的眼带着几分狎意打量着陶善行,道:“怎么?小娘子对这蠢货有兴趣?” 陶善行不理他,只匆匆下阶,走到那女人身边,不太确定地唤了声:“阿花?葛花?” 地上的人猛地一颤,慢慢松开抱着头的手,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涣散的目光在触及陶善行时方有些许光亮,她张了张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你怎么会……”陶善行很是惊讶。 “废话少说,你要是不买,就别打扰大爷的兴致!”男人朝葛花啐了一口。 “多少银子?”陶善行便不再多问。 “五两银子,一文也不能少。”男人开了价,又恐要价太高,道,“买头牲口都不止这个价,现在买个人,小娘子,这价码很合算了。” “行,就五两。不过你是她什么人?” “她男人输了我银子,就把这婆娘抵给我。没想到是个又蠢又笨的,这模样也不好卖,放在家里吃得还多,晦气。”男人生怕她不信,又摸出一纸身契,“这是她的身契,手续齐全的。” 陶善行朝岳湘点了点头,岳湘便唤来牙婆,借着挑选雇工的机会,把葛花的身契一并收了,又让人将她带下暂歇,待得两人挑完伙计,这才搀着葛花踏上马车。 葛花已回了些气力,看到陶善行就红了眼,渐渐说了缘由。原来葛家给她说了邻村的一门亲事,陶善行出嫁之后没多久她也跟着出嫁,不想丈夫是个混帐赌棍,不事生产不说,每日赌输对她非打即骂,前后也不过两个月时间,就欠了人家一屁股债,连房带妻一起抵给了对方。 “这些天杀的男人!”岳湘听完已气到不行。 “阿花,你别担心,身契我可以还你,那五两银子我也不要你还……”陶善行叹了一声,温言道,岂料话未完便被葛花打断。 “不,不要赶我走。你行行好,留下我,我能干活的,我吃得也不多,求你了!” 葛花已无家可归,就算陶善行让她走,她也只能回葛家,少不得再被嫁一次,可那样的罪她再不想受了。 陶善行知她所想,思忖片刻方道:“行吧,我那里正缺人,要不你伤愈之后去我那里做事,我付月银予你。” 葛花大喜,挣扎着要磕头,被陶善行按下。那边岳湘瞅了半天,忽一把揽住陶善行的肩,道了句:“嫂子,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陶善行奉承她:“可惜你非男儿身,要不我便抛了你穆哥随你走了。” 语毕,二人皆哈哈大笑。 ———— 陶善行把人带回金水山庄安顿,夜里穆溪白回来,听完她这桩事的前因后果,只道:“收了就收了吧,养两个自己人还是必要的。” 陶善行原来怕他反对,见他难得赞同自己,心里有些欢喜,劈手抢过他手中茶盏,道:“别喝冷茶了,给你沏热的。” 穆溪白稀罕了:“你还知道我喝的是冷茶啊?” 陶善行已转身沏茶,声音从里屋传出:“茶商那里送的一批茶叶样货,二哥拿来给我试味的,还有榴姐替茶馆做的两道点心,预备做招牌,你帮我试试。” “原来拿我试食。”穆溪白往后一躺,斜倚到罗汉榻,看着人影在珠帘后晃动,不知为何心中生出几分喜悦,白日在外头遇到的那些棘头事忽然便不让人头疼了。 “那你吃不吃?”陶善行捧着茶并两道点心出来,笑眯眯道。 “拿来。”穆溪白叩着桌面。 陶善行将茶和点心送到他桌前,自己托腮坐到他对面,一边看他吃,一边叨叨:“明天要跑趟五旗门,上回二哥去登记的雇人要求,到现在都没音信,下午再去看看客栈那边的修缮情况,还得采买些东西,哦对,我家乔迁日子已定,下个月初十,你得与我同去。”这回,她断不能再叫穆溪白爽约了。 穆溪白以茶咽下一大口点心,夸了句:“味道不错。”才又道:“先别想明天了,明天咱们得回府了。” “这么快?”陶善行惊道。 “快?我们出来大半个月了,怎么你想一直住外边?”穆溪白嘲道。 “跟你住在这儿挺好呀,舒坦自在。”陶善行一听要回就有些沮丧,以后出门又不容易了。 穆溪白只听到“跟他住在这儿”这些字,心情莫名大好,便和声悦气回她:“你要喜欢,改天再带你过来小住就是,也不是啥难事,只是祖母寿辰就在后日,我们明日必得回去。” “什么?老太太寿辰?”陶善行惊起,“我什么都没准备,你为何不早点说?” “坐下吧,有我呢,你急什么?”穆溪白把她拉下,道,“你只需当好你的穆家儿媳妇,再陪我看场戏,就够了。” “看戏?”陶善行不解。 “到时你就知道。” 唉…… ———— 感谢在2019-12-23 13:56:55~2019-12-24 17:1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近水妖 10瓶;九里山 2瓶;日光倾城、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惊艳 陶善行很快就知道穆溪白说的这场戏是什么了。 老太太有个妹妹,穆溪白唤其姨祖母,早年嫁到邻省周姓人家,因与老太太感情甚笃,故这位姨祖母健在之时时常来往。周家祖上经营布匹生意,自有布厂染房,本也是富贵之家,不想姨祖母嫁的这周家姨祖父却是个好赌好淫之人,将周家祖业赔光,后来周家这一脉便只靠姨祖母嫁妆度日,渐渐便没落,老太太念着姐妹情分,曾让穆清海扶持周家一把,不想周家儿孙却是不堪重用之人,不仅辜负穆清海一番心意,甚至坏了他几桩要紧的买卖,此后,穆家就再不扶持周家,只老太太时不时接济一些银两。 几年前姨祖母过世,两家走动得少了,周家人怕失去穆家这棵大树,便总想着巩固这层亲戚关系,一来二去念头动到穆溪白身上,从前些年开始就不断想将周家姑娘嫁入穆家。穆溪白在佟水风评虽然不好,但有穆家在,其实想嫁入穆家的姑娘也不少,只是大多抱着攀附穆家的心态,老太太和赵氏便都不喜,再加穆溪白自己作祟,婚事才拖延至与陶家定亲之前。周家是知根知底的,一家子蛀虫,若是沾了亲还不得掏空穆家?故周家的盘算,老太太和赵氏装聋作哑,一直不肯点头。 如今穆家宁愿娶个穷秀才的傻女儿,也不愿要周家姑娘,叫人如何甘心?老太太过寿,周家怎么说也得派人前来贺寿,前两年都带着家中适婚姑娘来的,就不知今年如何了? 听完前因后果,陶善行朝天翻个白眼,打趣穆溪白:“人家上赶着送姑娘过来,你当初早早娶了,也不用咱两在这做对糊涂夫妻了。” 又是大宅门里那些破事,陶善行实在是烦。 两人已回穆府,穆溪白正坐堂上喝茶,闻言放下杯,道:“有你这么巴望着自己丈夫娶别人的?还是说你在怨我与你做糊涂夫妻?要不,我今晚宿你屋里?” 这话一出,他瞧着陶善行收拾行李的背影,竟忽然一阵心痒。 陶善行蓦地转身:“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穆溪白起身,要去抓她。 陶善行从他手臂下闪过,回道:“你别闹我,再闹我给你纳妾!”万试万灵的办法让穆溪白一僵,便听她又道,“周家的事,我替你解决。不管他们是想塞周家女进来,还是对此有别的打算,我都给你处理干净,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我家乔迁,你得同我回去。”陶善行道。 “小事一桩。”穆溪白一口应下,他本就打算陪她回去,省得总觉愧对她。 “击掌为誓!”陶善行扬掌。 “你哪学来的?要不要我再给你写个保证书?”说归说,穆溪白还是举掌与她互击。 “那敢情好,谁让你做人没诚信。啊——”陶善行顶了回去,却忽然发出惊呼。 原是穆溪白击掌之机抓了她的手一并往椅上坐去,不同的是他坐在椅上,陶善行却是跌坐他腿上,他虎爪钳着她的手,沉声:“你说谁没诚信?” 陶善行如同坐到棘刺之上,未曾多想便往他手上一咬,穆溪白“嘶”地松了手,她“噌”一下跳起来,从头红到脚,怒道:“穆溪白,你再碰我?!” “碰你怎样?”他又站起。 陶善行见势不妙,速度后退,飞快跑进里屋,声音从里面传出:“穆溪白,不许进来!” 穆溪白捧着手腕,看着上头泛红的牙印,忽然不可扼止地笑起。 ———— 翌日便是老太太寿辰。穆老太太上了年纪就爱热闹,不过她不喜应酬外客,就爱抹个骨牌看几出戏,所以这寿辰也未大肆操办,没请什么宾客,只邀了自家亲戚聚在一处吃酒玩乐,又请了两台戏到园里,凑个热闹。 不过虽说如此,佟水城还是有不少人打听到穆老太太寿辰,趁着这机会前来拜会,一个早上寿礼未断。外客穆老太太一概不见,穆清海也不大理,都扔给商时风处理去了。 穆溪白照旧起身,在院里打完拳回来,便已听到陶善行在里屋和榴姐说话的声音。 “起这么早?”穆溪白嘀咕一声,自去洗漱换衣,换了身青底团花的曲领袍,剃面束发,整妥仪容后方出来,正好听到对面珠帘脆响。 陶善行也正出来。 两厢撞见,各自一愣。 ———— 这一愣,穆溪白愣了很久。陶善行早把头撇开,他还兀自盯着她直看。 陶善行今日自是细心打扮过的,她的底子本就不错,尤其那一水吹弹可破的肌肤,润如莹露,无需浓抹便胜霜雪,故她仍薄敷脂粉,只在两颊眼侧晕了桃花妆,额间贴花,唇间点朱,青丝高挽,当真是云鬓花颜,又着桃红对襟袄,花鸟满绣的马面裙,更衬得她娇得愈娇,俏得愈俏,通身上下挑不出半点可指摘的地方来。 “还看?!”陶善行忍不住嗔骂了声。 穆溪白这才收眼。自认识以来,除了上回拜师浅妆,陶善行向来是着家常衣裳,不施脂粉,他知道她生得不错,却也未到惊艳的地步,今日她盛妆而出,却着着实实惊到了他。 “咳。”他假借清嗓掩饰,走到门口停下,“能走了吗?” 陶善行瞧他这模样,知道他被自己惊到,心道你穆溪白也有今天啊?不由噗呲一笑,走到他身边,故意道了声:“走吧,穆郎。” 穆溪白叫她这笑这话闹得一股热气冲心,强忍着不看她,大步迈出房门,陶善行含笑跟上,与他并肩往瑞寿堂去。 今日过寿,府中下人本就多,一路上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看见二人,只差没惊掉下巴。男男女女的目光直往陶善行身上瞟,瞧的穆溪白忽生冲动,要将她藏起不叫人看到。好不容易忍到瑞寿堂,双烟迎出门来,也顾不上惊讶,只朝厅堂呶嘴:“周家人又来了。” “来得真早。”穆溪白嘲笑了声,带着陶善行往里走去。 隔着帘子,厅堂里就有声音传出。女人扯着尖细的嗓音道:“原来穆哥儿与陶家这门亲是神佛安排,那是断断解不得的。就是可怜了我们穆哥儿,那样的人品,却要娶个……”她含沙射影讽刺两句,发现堂上无人附和,又有些尴尬,转了话锋,“不说这些,姨母,这是我家四姑娘和六姑娘,都刚过及笄,自小家里延请名师教养着,琴棋书画无不一通,聪慧贤淑不输京中闺秀,今日带来给姨母您瞧瞧。” 没一会,便听两声脆如乳燕的声音响起。穆溪白与陶善行在帘外偷听了半天,对望一眼,陶善行已料到这周家要做什么了,只冲他坏笑。穆溪白没好气地拂开帘子,拉她入内,一面暗暗在她耳畔道了句:“那就是周家舅妈。” 穆老太太和赵氏正一边夸人,一边要给见面礼,忽见屏风后人影一闪,却是穆溪白进来,二人皆是一喜,穆老太太忙冲他招手,待见他身后又转出一人,不由“唉哟”了一声,拍着榻令人搀起自己走下引阶,直道:“好俊的丫头,这……这哪家的?” 一句话说得堂中人都笑了,穆溪白上前扶住她,道:“这不就是您的孙媳妇,明明是祖母替孙儿找的,怎么自己不认识了?” “善行?”穆老太太诧异非常,一边上前拉人,一边连声唤双烟,要她取水晶镜来。 陶善行的礼只行了一半就被老太太给拉到罗汉榻上挨着她坐下,被老太太拿着西洋老花镜细细地看,她含羞低头,只将堂上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一早来给老太太拜寿的人不少,赵氏、三姑娘穆从婉,还有二房的几位婶子嫂嫂都来了,见过她的倒还好些,没见过她的那几个,个个都瞪大了眼,其中尤以一位坐在堂下,身后跟着两个姑娘的妇人为最,那眼珠子都瞪得快要离眶,身后两个年轻姑娘也揪着帕子目露被比下去的忿意。 “我嫂嫂的模样,怎么就可怜我哥哥了?表舅妈就莫替我哥哥操这闲心了。”那边穆从婉讥讽道。比起陶善行,她更讨厌周家人。 周舅妈被臊地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只能夸道:“没想到穆哥儿媳妇生得这般标致,水葱似的人儿。” 陶善行起身福了一礼,只道:“周舅妈过奖了。”余话便无,只静静坐在老太太身边任人打量,虽不言语,却也落落大方,连赵氏都看得满脸笑,越发满意起这媳妇来。 穆老太太心情大好,将她往穆溪白那里推去,只道:“过去,和溪白站一块儿再让我瞧瞧。”陶善行依言站到穆溪白身边,二人往那一站,男的英俊非凡,女的娇俏动人,简直是天造地设一样,越发让穆老太太高兴了。这桩婚事起先闹得孙子和儿子媳妇都不满意,她还担心小两口的日子,现在看来却是无需犯愁了,一时大喜,便道:“真是好看。” 赵氏笑了:“娘,哪有你这样夸自己孙儿孙媳妇的。” 穆老太太方哈哈大笑,只朝众宾客道:“我老婆子上了年纪,就喜欢和孙子孙媳妇说笑,你们可别笑话我。” “不敢不敢。”堂下众宾又是一阵恭维,既夸老太太眼光又夸陶善行。 如此这般,说笑了好一阵,倒将前面周舅妈说的话给盖了过去。赵氏见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招呼众人道:“今日难得人来得齐全,大家可千万陪老太太抹两把骨牌才成,我日日陪着老太太摸牌,那点体己钱都要搭进去了,大家伙可得替我向老太太讨回来。” 一句话说到老太太心坎上,老太太笑得不止,正好手也痒了,瘾也来了,道:“一个都不许跑!”便要人准备骨牌桌椅。 那边周表舅妈忽然咬咬牙,拽着身后一个穿粉绫袄的姑娘出来,涎着笑脸道:“老太太可再等等?我这四姑娘灵嫣自小随名师习琴,不是我自夸,便是去了京城,她这琴艺也不输那些名门闺秀。今日是您寿辰,她在家练了支曲子要予您贺寿,老太太可听听?” 她这么一说,穆老太太哪还走得,只好又坐下,慈祥笑道:“难为灵嫣一片孝心,大家都听听,听听。”心里却多少有些不耐。 穆家平日里只听戏听书,很少听这些附庸风雅之物,只有此前穆溪白扬言要取名门闺秀时提了这些要求,今日周舅妈这番作派,众人心中有底,只冲穆溪白而来。 他要名门闺秀,便给他寻个名门闺秀,就算是作良妾,也愿意。 陶善行自也听出,她挨着穆溪白坐了,只拿笑嘲讽他,穆溪白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回瞪了她一眼。那厢已有下人搬来琴桌琴凳并一张古琴,周灵嫣施施然上前,朝着老太太盈盈一拜,含笑坐在琴前,也不报曲名,仿若信手拈来,落弦而奏。 琴音响起,旋绕于梁,起承转合倒也松紧快慢相宜,确是悦耳。全堂上下都静静聆听,只陶善行抓了把爪子放手里,一颗一颗地嗑着,发出些许不合弦的杂音。穆溪白没心思听琴,只盯着她看,觉得她嗑瓜子的动作都好看,不由起了促狭心,趁她嗑出个瓜仁一把夺过丢进自己口中,惹来陶善行怒眼,伸手就掐他手臂。 两个人你来我往在堂下小打小闹,看得人又想笑又好气,赵氏清咳了一声,这才止住两人打闹,却止不住两人乌眼鸡似的对瞪。周灵嫣见堂上众人被吸去注意,无人听自己弹曲,心里气恼,忿忿地奏完一曲,站起施了个礼后道:“才刚瞧见嫂嫂无心听曲,可是灵嫣奏得不好?若有错处,还请嫂嫂赐教。” 穆溪白蹙了眉头,虽说陶善行答应帮他处理周家这麻烦,但听人当堂质问她,他还是心生不快,正要站起替她圆场,便见陶善行将手中瓜子一抛,也施施然起身,冲她回了个礼,才慢悠悠开口。 “赐教不敢当,只是这曲子我倒也刚好略知一二。灵嫣姑娘奏的,可是南宋琴家郭楚望先生所谱的《潇。湘水云》?原谱共十段,洞庭烟雨、江汉舒晴、天光云影、水接天隅、浪卷云飞、风起水涌、水天一碧、寒江月冷、万里登波、影涵万象……” 陶善行这话才刚起了个头,便已吸引去众人注意。 是谁说……陶家福娘生来痴傻的? 这哪一点傻了? 昨天过得不太好,都忘记是平安夜了。 今天圣诞,大家圣诞快乐,谢谢陪我,这章更新后24小时的评论送红包。 今后还是坚持下午三点更新,如果延时或者改时间,会提前通知。 ———— 感谢在2019-12-24 17:12:29~2019-12-25 13:2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杉 10瓶;日光倾城 2瓶;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吃醋 陶善行不疾不徐地说,中间停顿片刻,堂中众人都等她下文,她却走到琴桌旁,俯身轻抚琴弦,拨弄出一阵低沉琴音。 “姑娘这曲奏得着实不错,略有些疏漏处,也瑕不掩瑜。”她却轻描淡写一句话概括过去。 周灵嫣先还紧张,闻得此语后却大大松口气,只当她不过认得曲目,却不识琴音,不过故弄玄虚,料也说不出什么,因而道:“多谢表嫂谬赞,不知灵嫣此曲有哪些疏漏处,还望指正。” 陶善行按了按弦,道:“你有四错弹错最为明显,其余细微错漏不过技法不足,音准不够。这四处弹错,一处在第五段,一处在第八段,余下两处,都在第七段。尤其第七段,全曲第七段为最精彩处,需跪指弹奏加过弦,你过弦不及,出现断音,如飞瀑截流,磅礴之气大泄……” 她说得随意,仿佛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一一挑出周灵嫣奏曲的问题,直将周灵嫣说得面色煞白,也叫堂上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虽说未习琴者并不了解她所言何物,但听她言之凿凿,举止仪态落落大方,哪是从前沉默寡言的村女可比? 这气度,便是出身京中世家的赵氏,也对她无可指摘。 待她一席话说完,周灵嫣已又惭又羞,红了双眼,周舅妈也接不上话来,只有站她身后的姑娘忿忿不平地叫嚣:“你既如此会说,想必也会弹,不如你来弹奏一曲我们赏析赏析。” 陶善行慢悠悠转了身:“这位姑娘是……” “我家七姑娘灵语。”周舅妈回道。 “原来是灵语姑娘,果然快人快语。”陶善行掩唇一笑,很快道,“我不弹。” “为何?你是不会吧?”周灵语恼道。 陶善行走回堂间,仍是笑着,道:“我为何要弹?这琴奏得再好,能好过宫中专研琴艺的乐工?莫非都要与伶伎一较长短方显能耐?周舅妈说二位姑娘自小有名师教习,不逊京中闺秀,那你们可知高门贵女习艺不为攀比,为的是修心养性,陶冶性情,待人处事言之有物,不至贻笑大方,可不是为了像乐工优伶一般,别人让演就演。我一个村姑都知道的道理,想必二位姑娘也该明白才对,所以灵语姑娘的要求,恕难以从命。” 周灵语和周灵嫣皆被她一席话说得面色由白转红,她二人与周舅妈本就为投穆溪白所好而来,学了些琴棋书画,装作大家闺秀前来,如今当堂被人不留情分地戳穿,自然颜面无存。 陶善行哪管这些,反正她如今村妇出身,就是说话难听些,别人最多说她不知礼数,但她痛快,不做秦三姑娘,真真舒坦。她转身俏俏一笑,朝着穆老太太和赵氏道:“老太太,母亲,不是说要抹骨牌?咱们别耽误时间了,善行都被老太太勾得心痒。” 穆老太太听曲听得要睡着,闻此言如获大赦,忙起身道:“就去就去。”一边敷衍地朝周家人道,“两个孩子也辛苦,这心意老身领了。”又让双烟去取珠串赏给她们,自己则扶在陶善行手上,带着众人鱼贯入了后堂。 经此一事,周家也该明白穆家心意,即便还要厚颜结亲,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姑娘是不是有那个本事,能与穆溪白的正室一较长短,否则便是自取其辱。 往后,穆老太太的寿辰大抵能安生好些年了。 陶善行入内之时,转头朝穆溪白眨巴了下眼睛,穆溪白早就坐椅上笑,只未出声罢了,见她这炫耀模样,不由抚额长笑出声。 今日的陶善行,真真是惊喜。一惊美人如花,二惊她气度之高,恍惚间竟与那年竹林旁帮他之人,一般无二。 ———— 陶善行陪穆老太太抹了一会骨牌,就因为牌技太烂而换了人,她端坐一上午,正好也乏了,便寻个借口打算回趟凌辉阁,哪想还没迈出门口,就与进来的双烟撞上。 双烟先给她竖了拇指:“娘子好生厉害。”又道,“前头的小商爷递话进来,请娘子去花厅一趟。” 陶善行纳闷:“可有说寻我何事?” “好像是娘子的亲戚上门了。” 亲戚?她家人若找她,一般会递信来,突然上门,也不知是否急事?她有些担心,便谢过双烟,带个丫头往前院花厅去了。才到花厅的月门,她就遇见商时风的小厮。那小厮也在等她,立刻便迎上来,将事情缘由说予她知。 来的不是她家里人,是她大伯家的那位继婶娘柳氏与堂姐陶善喜。这两人打听到穆老太太的寿辰,是来给她拜寿的,却因穆老太太不见外客,被拦在外头,便又搬出陶善行的名头来,就是不肯离去。商时风因见是陶善行亲戚,恐将人撵走伤了她的颜面,这才令人将她找来。 “小商爷还在里头招呼陶太太和陶四姑娘,您快请。”小厮边说边将她引至花厅帘前。 陶善行还未撩帘,就听里面传出陶善喜矫揉造作的声音:“那我叫你商哥哥可以吗?” 商时风的语气分明有些无奈:“不敢。叫商某名姓便可。” 柳氏从旁笑道:“商爷别这么客气,大家都是一家人。你是穆老爷的左膀右臂,年纪轻轻便替他打点整支商队,管理商行,里里外外无不服帖敬佩,可谓年少有为,不知是否定了亲事?” “不曾。”商时风道。 “商爷这般人才,竟未定下亲事?佟水城的姑娘都被糊了眼吗?商爷,妾身这里正有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想说予商爷……” 哗啦一声,帘子挑开,陶善行进来,她已经听不下去了。 “婶娘,小商爷的婚事自有我公公婆婆替他作主,不劳你操心了。” 见到她,商时风大大松口气,给她递了个感谢眼神,便匆匆告辞,脚都不停地离了花厅。柳氏脸色当下便不好看了,陶善喜更是恨恨看着陶善行,一边向母亲撒娇:“娘,你看她……” 当初穆溪白醒转,陶家不愿嫁女,柳氏本欲将陶善喜送入穆家,怎料穆家认定陶善行,叫她一番盘算落空,如今见她换了个人似的,她怎甘心,便道:“侄女,如今穆陶结亲,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不过关心关心商爷而已。” “小商爷的婚事,若是外人插得上手,也不至到如今还未娶亲。”陶善行摆摆手,话锋一转只问她,“还未知婶娘今日到此有何要事?” “我们是来给穆老太太拜寿送礼的。”柳氏便道。 “我替老太太谢过婶娘这番心意,不过老太太年事已高,精力不足,向来不见外客。今日过寿,她见过穆家几位亲戚后便已倦乏,现正歇着,不好打扰。婶娘的心意,改日我必向老太太转述。”陶善行接过丫头送来的茶,轻抿一口方道。 “什么外客不外客,结了亲就是一家人。我只给老太太请个安,费不了她多大神,你是穆家孙媳,难道连带我进去这点权利都没有?”柳氏不乐意了。 “今日来穆府的亲戚,不说上百也有几十,老太太连姓穆的亲戚都见不过来,何况是我亲戚。婶娘就别为难我了。”陶善行咬口不松。 柳氏心里既惊且怒,陶善行嫁人之后,性子竟是大变,比她娘朱氏还要厉害。她怒道:“我们不过一片诚心来给老太太拜寿,怎就算为难你了?侄女如今攀上穆家高枝儿,成了富家太太,不拉拔拉拔兄弟姐妹也就罢了,反倒不认亲戚,在我们面前端起架子来,也不想想,当初若无那百两借银,你哪能等着这富贵荣华的一日?” 这话一出,便叫陶善行想起那用来威胁朱氏的百两银来,她只将茶碗往桌面一搁,冷脸道:“婶娘,若我没记差,善思兄弟进翰明书院读书之事是我公公替出面寻的关系吧?叔父最近几桩大买卖,也是公公授意小商爷给撮合的,更别提他在外头打着穆家名号做的那些生意。那百两银到现在就算是连本利还你,都不足你们凭穆家所赚之利的百分之一,你还想要怎样的扶持拉拔?莫非要我将穆家掏空给你才算拉扯?” 早知当初柳氏撮合这门亲事目的不纯,陶善行虽不管事,但与陶家二房有关的桩桩件件,她都让榴姐打听得清清楚楚,一笔笔全部记着,防的就是这么一天。 果然这一席话说得柳氏脸色骤变,竟难应对,陶善行又道:“今日老太太过寿,我也不得空闲。婶娘还是有事说事,莫要扯远。且把正事说来我听听,或还可替你筹谋一二,若无要事,便请先回吧。” 柳氏是个能屈能伸的,脸色几转后马上又笑了:“这事儿你还真帮得上忙。你四姐姐也到适婚之龄,正在物色好人家。你如今身在穆家,少不得接触些青年才俊,你也替你姐姐打听打听?” 陶善行毫无意外,果然是为陶善喜的亲事而来。给自家姑娘便百般筹谋,给林家正房所出的姑娘却安排了那么桩婚事,这柳事当真心肠恶毒。 “行了,我记下了。若有合适的,我通知婶娘。” “我瞧那商时风就挺好,人品样貌能力样样不差,况且无父无母,嫁过去上头便没公婆压着……” 柳氏打蛇随杆上,陶善行听得生厌,只答:“婶娘,我说过小商爷的婚事自有公公婆婆作主,旁人插不上话。况且这些年给小商爷说媒的人家里不乏名门闺秀,他皆无意,怕是心中自有打算,善喜姐姐还是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以免耽误韶华。我还有事要忙,先行一步。婶娘若空在这坐坐也无妨,我叫人送些茶水点心过来,告辞。” 语罢她便起身,轻轻一礼,也不管柳氏如何想,陶善喜如何哭,只撩帘而出,再不理会。吸了吸屋外新鲜空气,她心情才好转过来,正要往内院行去,却见商时风在前头站着,似在等她。 “才刚的事,让你见笑了。”陶善行向他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道,“我已经同婶娘说清,想来不会再烦你。” 商时风这会方好好打量了她一眼,眼中漫起些惊艳,很快按下,只道:“无妨。” 陶善行便又谢他:“今日之事,多谢了。”谢的是他顾全她的脸面,没将柳氏撵出。 “嫂子说的哪里话,嫂子的亲戚自也是穆家亲戚,本该请入府内的,只是今日义父发话,不能叫老太太过于伤神,商某不敢不从,故才只请嫂子出来相见,得罪之处,还请莫怪。”商时风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叫人听了心中好生舒坦。 陶善行笑了:“你说话一直这么周全不累吗?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嫂子何出此言?”商时风从没听过有人这么问自己。 “真是亲戚?真怕得罪我?那要不我把我四姐姐叫进来,你们两再聊聊?看看能否促成一段佳话?”陶善行便问他。 商时风一愣,马上摇头:“嫂子饶了商某吧,别的事也就罢了,这……”话说半截见她眼中促狭,恍然道,“嫂子捉弄我呢?” 陶善行掩唇笑出声来,商时风也跟着失笑,没了从前那沉稳老练的劲,倒像年轻人了。 二人正说着,不妨走廊那头拐出个人,冲着二人叫了句:“陶善行,过来!” 却是听说她被叫走后出来寻她的穆溪白。 穆溪白那脸色,阴沉沉的可不大好。 我只能说,下章值得期待。 今日外出,上章红包晚上发哈。 ———— 感谢在2019-12-25 13:28:14~2019-12-25 18:2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团子の夢 2瓶;阿拉丁神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绮念 穆溪白今日心情原本极好,岂料一路行来,就见陶善行站在花下与商时风相谈甚欢,眼睛弯若弦月,笑得满面灿烂,恰是不曾给过他的自在,他的好心情就土崩瓦解。 明知心头那气来得毫无缘由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他也控制不住。陶善行倒识相,见他这神情就知自己与商时风说话又触他霉头了,忙与商时风道别,两步奔至他身畔,正想问他何事,他却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脸绷得死紧,陶善行只好小跑跟上。 他这脾气一发,脸就黑了整天,直到晚上宴席散去,两人回到凌辉阁都没说过话。陶善行知道自己犯了他忌讳,可商时风毕竟是穆家义子,时常出入穆府,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打个照面说两句话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早上那事确实事出有因,也不怨她,谁知道他发什么大少爷脾气?发脾气也就算了,她本当他气个半天也就差不多,不想这脾气一发竟然发到晚上。 陶善行对着他的黑脸整天,火气也上来了,不打算惯着他这脾气,进院后就让榴姐准备汤水沐浴,再不理穆溪白。白天赵氏见她是个伶俐的,把她带在身边,再不肯藏着,她这一天下来,都快累散架了,好容易回来卸去妆容泡入木桶,痛痛快快沐浴去乏一番,才懒洋洋爬出,仍换上家常衣裳,绞着头发出来时,穆溪白竟还板着脸坐在厅堂上。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别招惹他,转身要回里屋,穆溪白来了句:“站住!”她回头看他,他阴森森又道:“你就没话要同我说?”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先开了口。 陶善行听这话味道不对,有些丈夫质问妻子的意思,可问题她也没做什么,和他又只是对糊涂夫妻,哪天和离都未可知,凭什么让他阴阳怪气地质问?这憋了大半天的火气也是存不住,张嘴就来:“不就和商时风说了两句话,你犯得着大半天给我拉长个脸吗?今日他只是通知我我婶娘过来,让我出去见个面,我事后谢他几声也不为过,不知哪里又惹着穆大爷你了?” 穆溪白也知道这事不怪她,只是脾气上来压不住,加上这整天两人冷着,她也不知道过来问问,哪怕说两句好话笑上一笑,他这气大抵也消,偏她和他对着来,他那气怎么消得下去,再想想白日花下那笑,他就更气了。 “你倒是有理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别和商时风太过接近,你还冲他那么……笑得招摇!”穆溪白一拍桌子,震得桌面上的茶碗险些滚落。 “我不和他笑,难道要对着他哭吗?你这人好没道理!也不知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过节,一碰面就跟斗鸡似的。商时风那人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处事也算周全,几乎不曾树敌,认识他的无不夸奖,他到底哪儿得罪你了?犯得着这么针对吗?” 陶善行不说还好,开口就给商时风说好话,可把穆溪白气坏,声音都降了好几度:“你跟他倒熟得很,就知道他这么好?” “能不熟吗?他都帮了我多少次!”陶善行绞着发,将脸扭开不看他。 “哦?熟到什么程度?”那厢的声音已经越发沉。 “熟到……差个拜堂大概我就是他妻子,也不必为难你和我做这糊涂夫妻。”陶善行正垂着头,也没看到穆溪白的脸色。这些时日二人渐熟,她和穆溪白说话早没了当初的小心翼翼,斗嘴互讽那是家常便饭,穆溪白常被她说得咬牙切齿,大抵也是让她,所以十次有八次都是败给她的,便将她这张刀子嘴给惯得越发无法无天。 这话原说的是当初商时风送聘迎亲那事,可从她嘴里跑出却变了味儿。话刚说完,陶善行自己心里也“咯噔”一响,忙抬头要解释,却已然晚矣。她眼前人影一闪,穆溪白已经掠来,身影如山,脸沉得几乎要滴水。 她这是捅到马蜂窝了。 陶善行自忖失言,可穆溪白并不给她解释机会,俯身便将她拦腰抱起。天地刹那飞旋,陶善行眼前一阵发晕,回神之际才发现已被他抱着往寝屋走去,这会她真怕了,也顾不得害羞,拽着穆溪白的衣襟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放我下来,我……我失言了还不成吗?” 穆溪白冷笑:“你不是总觉得你我是对糊涂夫妻,不如今日就将这房圆了,做对真夫妻可好?” “不好!你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陶善行全身寒毛直竖,她自重生以来,少有失态之时,今夜却叫他吓得眼眶渐红,双手胡乱捶他胸口,挣扎着要下去。 可穆溪白练武之人,那力气焉是她能挣的脱,不过数步就已抱她进了寝间。 屋里飘散着淡香气,烛火略暗,房间还是他的房间,却渗进她的气息。他走到床前,将她往床上一丢,俯身箍了她的手高举过头,将她半压床间,眸色迷离,早非单纯怒火。陶善行挣脱不开,红着眼看他,卸去脂粉的脸虽不像早上那般俏丽,可近看之下却莹润水亮,便连那唇,都生生勾着人,加之她刚沐浴完结,身上带着水气与胰香,愈叫人一发不可收拾。 “陶善行,你既嫁我为妻,就别再惦记别的男人。你生是我穆溪白的人,纵死,也得做我穆溪白的鬼!”他定定看她,这番话未经琢磨便脱口而出。 陶善行也怔了怔,一时间被他唇间鼻间气息所扰,见他俯头也不知躲开。 眼瞅那唇即将触及,那瞬间她脑中杂乱地闪过许多事——榴姐在她初嫁之时的警示,守心守情,他接二连三的冷落怠慢,以及归愚斋里那幅不知是何人的画…… 她倏尔将脸转开,他的唇堪堪擦过她耳畔。 “穆溪白,不是我在惦记别人,是你。你心中无我,恋的是那画中之人,便莫同我说这些。”她找回心神,冷道。 穆溪白忽然僵住,头垂在她颈侧久久未动,良久,方撒手直身,头也没回地大步离去。 陶善行这才大松口气,从床上坐下,蜷腿坐着,看着他方才离开的方向,怔怔出神。 ———— 和陶善行闹了这一场,穆溪白心里不痛快至极,夜里便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睁眼闭眼全是陶善行的影子在脑中乱晃,到了五更天才囫囵睡着,岂料就连睡觉,她都没放过他,竟是入梦而来。 这一梦,却非比寻常。 红绡软帐,低吟浅回,竟是个……香。艳难当的梦。 待他睁眼醒来,还犹置梦中,回忆了许久才突然坐起,只将软被一掀,低头望了一眼后又飞快按下,刹时满面通红。 身上这寝裤已经染秽。 怔了片刻,他踢被下床,冲去净房,脱了衣裳舀水便冲。叫这冷水一镇,他身上那红才渐渐退下。 想他年岁已然不小,早非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这些年又习武练体,自制力远高常人,当真没想过竟被会陶善行撩得…… 如此一思,穆溪白倍觉丢脸,便想这套寝衣不能留,要去院中焚衣毁尸灭迹,没想到到厅堂时恰与陶善行正面撞上。 陶善行本尴尬昨日之事,见到他不知要作何反应,却见他闪闪躲躲,连正眼不敢看自己,手背在后面也不知藏了什么,不免奇怪,便问他:“你藏了什么?” 昨夜那梦委实难忘,穆溪白今日见她,每一眼都让他想起梦中所见所见所闻,身上便有些不对,脸也发烫,不敢多看她一眼,生怕叫她瞧出什么来,只垂着头旋身避开她,竟倒退着出门,嘴里只道:“与你无关,别多事。” 过门坎时,他差点叫门坎绊倒,落入陶善行眼中,唯四字可以形容。 落荒而逃。 真是奇了怪了,按说昨晚吃亏的是她,不知怎么面对他也该是她才对,怎么过了一夜,她一个女人都没怎样,他却矫情成这样? 陶善行万分不解。 穆溪白这一逃,不止逃出凌辉阁,还直接收拾了铺盖,只交代了声要去邻省巡铺,竟带着两个随长匆忙离家,连归期是何时都没告诉众人。 陶善行气得倒卯。离陶家乔迁吉日已不足十日,他这会儿出远门,摆明不会回来陪她回家,说好的事又变卦,气得陶善行在屋里发了一早上脾气。 “混蛋,你最好别给老娘回来!” 穆溪白这一走,陶善行出门也变得艰难起来,虽说穆家规矩不大,但她做为媳妇的总也不能天天出门,便只好呆在内院,每日让二哥把外头事情以书信递入,或派榴姐出院替她查看,好在如今有个岳湘帮衬,外加也雇到第一批人,倒没耽误太多事,只不过这一笔账,少不得全记在穆溪白头上。 只不过她这坏运气似乎没结束,在穆府住了数日,外边就传回消息,她二哥陶善文因为要开茶馆书局之事与陶学礼起了争执,被请家法打伤了腿。 一时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叫陶善行心焦不已。 梦的具体内容就请大家自行脑补吧,脑补出来辆隐形车。哈哈哈哈哈—— ———— 感谢在2019-12-25 18:22:31~2019-12-26 18:3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杉 10瓶;柒末 3瓶;ZT-YT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同眠 离陶家的乔迁宴只剩两日,陶家已举家迁入白衣巷的宅子。陶善行想横竖都要回娘家一趟,又兼陶善文摔伤了腿,因此便想提前一日就回娘家,打算在娘家住上一天。婆婆赵氏没有为难她,反而因为穆溪白再次失约不能陪她回娘家而心生歉疚,倒又给她添了一车礼。 到了乔迁前一日,陶善行便带着两大车礼回陶家,只不过让榴姐先将贺礼送去娘家,她却半道折去茶馆。陶善文这一受伤,两个主事人都不在的话就无人拿主意,就剩下岳湘,她便是再能干,也没有三头六臂可供施展,只差没忙疯。横竖陶善文的伤不算严重,陶善行就先去料理茶馆的事。 茶馆今日新到几批货物,都要验收清点入库,加上修缮茶馆用的砂石砖瓦木料等物有所短缺,前两天定了,今天也送来,泥瓦木匠都来请示,岳湘去了府衙拿茶馆与书局的许可文书,一时半会回不来。陶善行便要守在那里事事亲力亲为,直到日落才得脱身。 累得在马车上睡了个囫囵觉,陶善行还没睡饱,就被哭声吵醒,睁眼就见母亲。朱氏一如既往的爽利,只这会眼眶红红。 “我的乖囡,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下巴都尖了。”朱氏听到动静迎出门来,直接上了马车接她,一见陶善行就忍不住心疼。 陶善行这几个月跑进跑出的,个头窜高却没长什么肉,看着是苗条了不少,朱氏却只管女儿瞧着瘦了许多,再加今日陶善行在客栈忙碌半天,即使来时整了下仪容,头发也仍是有些散乱,裙角沾着泥水点子,朱氏见了就愈发心疼,只当她在穆家日子不好过。 “娘,我好得很,没事,就是怪想你的。”陶善行乍见母亲,心里高兴,抱着朱氏一通撒娇后才和朱氏下了马车。 两人手挽手往宅里去,朱氏的问题没完没了,问的多是她在穆家的日子,陶善行一一耐心回答:“公公仁善,婆婆开明宽厚,老太太更是慈和,管府里内务的姨娘是谨守本分的稳妥人,小姑子也挺好,女儿在穆家的日子好得很,并无人为难我,若非如此,我哪能总往外跑帮衬着哥哥开这茶馆书局呢?你就别操心了。” “那女婿呢?他对你可好?”朱氏又问起穆溪白。 “他也好,前几日刚带我去金水山庄小住。只是这两天不凑巧,他去河源县几个村镇巡铺,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想来不及咱家乔迁,待下次我再让他专程过来拜会爹娘。”陶善行道。 “上次回门就没来,说什么伤势反复,你大哥回来就说了,根本没那回子事,后来要不是你二哥到他家见着你,回来说你好得很,我都要急坏了。你可别骗我,要真有什么委屈,只管说。”朱氏犹不相信。 “真没委屈。”陶善行安抚母亲一声,干脆转开话题,“哥哥呢,他怎与父亲起了争执?现下伤得可重?” “不就是因为开茶馆的事,你爹那酸腐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日幸亏我在,拦下了你爹,没让他下重手,你哥哥伤得倒还好,已经请大夫瞧过了。” “那就好。爹呢,我先去看看他。”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过二门,宅子崭新,各处都挂着红灯笼,照得院子一片通明,花木不多却也精致,倒是惬意。朱氏便带她先去见陶学礼,陶学礼正在屋中作画,准备装裱后挂在书房,看到她进来便停笔。毕竟是一家之主,陶学礼虽也疼爱女儿,却还是端着严父的架子,和她说了会话,见她精神不济,便让她先去休息。 出了书房,陶善行正要去陶善文屋里,便听身后传来父亲窃语声。 “桑桑,女儿都回来了,你还让我睡书房不大妥吧?”他叫了朱氏小名。 朱氏“啪”地一声拍开他的手,恼道:“你抱着你那些书过日子岂不正好?” 陶善行悄悄笑了——朱氏这是因为陶善文的事在与陶学礼置气呢。 ———— 新宅修缮时她也参与了,故陶善文的屋子她知道位置,没几步路就到了。陶善文正倚在床上,就着烛火对账本,算这几日的开支和余银,左小腿包得严严实实翘放被上。 “伤成这样还看账?”陶善行打趣了一句,搬了凳坐在他床畔。 陶善文见了她便咧唇笑开,嘴里嚷着:“妹妹来了。原谅哥哥我受了伤,就不起来招呼你了,我这屋里你要茶要水自便就是。”又见她目光直往自己腿上扫,担心的神情满溢,便又道,“没事,皮肉伤。挨这几下子能让爹点头,值得!” “爹同意了?”陶善行诧异道。 “勉强同意了。娘见爹把我打成这样,不得和他急啊当下收拾细软,差点就回姥姥家,说要同爹和离。爹被娘哭得没辙,再加上咱们不是也开书局嘛,我就同他说,开这茶馆书局不为牟利,为的是弘扬文化,传播学识,借商贾之道行济世之责,开化教民,功在千秋。爹一听能不同意,马上就坡下驴,点了头。” 陶善行瞪大了眼睛。这也行?果然还是她哥哥会说话,瞎掰也能掰得一本正经。 “我说了家里的事不要你操半点心的,你以后就放心吧,我扛得住事。”陶善文见她这模样,便摸摸她的头,信誓旦旦道。 陶善行看他半晌,才取笑道:“这才像个哥哥的模样。” ———— 看完陶善文,她便去给自己留的厢房。这厢房只一厅一屋,虽比不上凌辉阁,却按她喜好布置,看着便觉舒心,再加上榴姐已在那边候着,知道她累,热汤都已备妥,她进门就能沐浴更衣,更是说不上来的舒服,倒想在这里长长久久地住。 换过身衣裳,她正想去找朱氏,外头就跑进来一个人,是新买回来的小丫头,规矩还没学全,也不知行礼,只喘道:“娘子快上外头看看去,又来两车东西,说是给你的。” 陶善行纳闷,穆家的礼早就送过来了,怎还有礼 一边想,她一边跟丫头出了宅门。宅外果然停着两骡车东西,用箱笼装着,也不知是何物。她正要问车夫是谁送来的,巷口处传来几声马蹄音,一匹马飞奔至陶家宅门前,被人猛地勒停,马儿嘶鸣一声,正停在陶善行旁边。 陶善行仰头望去,只见马背上坐着个穿披风戴兜帽的高大男人,待他掀下兜帽,她双眸骤睁。 “你怎么来了?”陶善行脱口而出。 “不是答应了你陪你回来。” 马背上的人利落下马,将缰绳丢给旁边小厮,径自走到她身前。 不是别人,正是穆溪白。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陶善行诧异非常。 宅门前光线敞亮,照出他一身风尘仆仆,原本光洁的下颌上生出片青茬,不似平日光鲜。 “日落前进的城,骑马赶了一天的路。先回的府,发现你不在,衣裳都没换就过来了,你可不能再说我没诚信。”他伸了个懒腰松筋骨,不妨宅中朱中和陶学礼听到动静都赶了出来,他马上便缩回手,挺直腰板站着。 “这是……”陶学礼夫妻见到他面露诧异。 “小婿穆溪白,拜见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此前因小婿之过,未能携娘子回门,叫岳父岳母大人担心了,今日特向二老请罪。”他拱手拜下,竟要行大礼。 陶学礼和朱氏哪敢受他大礼,忙上前掺住他,只听陶学礼道:“贤婿不必如此多礼,都是自家人,何况谁能没个要紧事,你们今日能回,我与她母亲已十分喜悦。快请屋里坐。” 说着就要把人迎入,陶善行在后指着两辆骡车:“这车上东西……” 穆溪白回头:“这不是出趟远门,带了些土仪回来,那一车是给岳父岳母的,后一车是给你的。” 陶学礼和朱氏忙又谦谢,陶善行却蹙了眉——什么礼物不放在穆府,还带到这里来? 穆溪白被众星拱月般迎进正堂,恰逢饭菜已经布好,倒也丰盛,陶学礼招呼他坐下,又让人去请陶学文,朱氏张罗着添碗添筷,一看陶善行还傻站着,不由骂她:“你站着做甚,不知道照顾你家男人?披风也帮忙脱,热茶也不沏?” 陶善行倒给整懵了,走到穆溪白身边便踮脚替他解披风,穆溪白这厮竟也理所当然地受用着,她解了披风,又给他沏茶,一家人坐定后,又让她倒酒,就这样朱氏还说:“女婿,我这女儿虽然出身平平,自小家里也娇养着,这初为人妇,有什么未尽之处,你好歹多担待些,若是她同你耍小性子,你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作主。” 那边正替他们斟酒的陶善行一听便瞪了眼——不是,娘,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你还骂穆溪白来着,这也变得太快了? 没人理她。 穆溪白谢过朱氏,一一敬酒,他倒是会恭维人,那张脸,那张嘴,只要他愿意,天下哪有不被他哄住的人?陶善行看着迅速倒戈的父母,一阵无语。一时间陶善文也来了,他对穆溪白倒是慕名已久,今日总算见着,几杯黄汤下肚,愈发热络。 待酒过三巡,他忽附在她耳畔一语:“我觉得你娘家不错,以后可时常同你回来。” 陶善行暗恨——回来干什么?回来让他装大爷使唤她吗 ———— 酒足饭饱,天晚席散。 陶学礼夫妻邀穆溪白宿下,穆溪白和他们喝得高兴,也没过脑就应承下来,陶善行一时也未转过弯来,待二人回了屋,对着屋里那张不算宽,但刚好能躺下两个人的架子床,穆溪白的酒醒了,陶善行也傻眼。 厢房不大,外面是小厅,没有任何可以躺的地方,现在若让穆溪白住到客房……恐怕朱氏当晚就要进来和她谈心。 夫妻两人默默对望一眼,穆溪白先开了口:“这……” 陶善行深吸三口气,闭着眼咬着牙:“我睡里边,你睡外边。” “啊?”穆溪白愕然。 “啊什么啊。去沐浴,不洗干净别上我床。”陶善行睁眼,她在家中喜洁,断不能容忍穆溪白满身灰尘躺在旁边,也不等他回答,只冲去门口喊榴姐。 “榴姐,备汤——” 唉,现在看文的小可爱应该大部分是我的老读者吧,谢谢你们一路跟过来。今天想说的是这文数据很差,差到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不过我的文数据一直也没好过,哪怕收藏最高的美女修成,好像也是完结后因为有博主推了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才忽然涨上去的,但即使涨上去,那个数据对于那么长篇幅的文来说,仍旧是不好的。这几年我的文一直都这样,当然这是我的问题,数据不好,轮不到好榜,没有好榜意味着没有流量,数据会越来越差,一个恶性循环,消磨的就一直是我的激情。大部分文其实我都是靠对故事里角色的喜爱和你们的评论写完的,现在这篇也一样,我喜欢我的男女主,所以会给他们结局,只是再多的喜欢和激情也会被消耗干净,这个文我打算提前完结,会在保证故事完整性的基础上,简化女主的事业线,因为好像大家比较喜欢言情这条线,所以我会主要着墨这块,然后尽快结束。 嗯,废话有点多了,谢谢你们陪我。 ———— 第35章 初吻 榴姐在院中应了一声,就再无别的声音。 穆溪白站在房内,抬起两手左右各嗅一遍,并未嗅到异味。虽说路上奔波,他身上是落了些灰,但也不至于被她嫌弃成这样吧? 好像他有多脏似的。 “这些是何物?”陶善行站在厅中问道。 骡车上的东西已经卸下,属于陶善行的礼物都被搬到这里,陶善行数了数,共六口樟木大箱,扣着铜扣,也不知装的是何。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穆溪白走出来道。 陶善行狐疑地弯腰打开第一口箱子,目光触及箱中之物时骤然大亮,她惊喜回望他一眼,接二连三地将所有箱子打开。 六大箱的书,诗词歌赋、地理见闻、野史杂记、话本小说,甚至还有天文算数、传记载记等等。 “路上收的。”穆溪白见她那表情,就知这礼送对了,心情豁然开朗,蹲到她身旁,指着其中几口箱子道,“这几箱,是近年各大书局的畅销书,那箱就全是孤本。你的书局是不是建了个藏书房,名作‘识海斋’?要收藏天下书?口气倒不小。这几箱,就先给你作填海之砂。” “你怎么知道的?”陶善行小心翼翼翻拣着箱中之书,每一本都如获至宝。 “我不是说过,佟水城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他眉眼皆挑,傲道,“可喜欢?” “喜欢!”陶善行喜不自禁,毫无掩饰道。 穆溪白见她欢喜到美目璀璨如星,笑颜生花,忽然胸中一烫,只觉她那声真情实意的“喜欢”胜过天下所有的感谢。 有瞬间的错觉,她这一笑,似乎让他心甘情愿,连命都给了。 陶善行着实欢喜,爱不释手地翻着箱中之书,蹲到腿麻得不行,这才阖上箱子站起,转身望向穆溪白,第一次将他这张脸认真地看到心中。 “穆溪白,谢谢。”陶善行郑重谢他。 她这般认真,他却又不自在起来,将头撇开,道:“小事一桩。” “行了,我不生你气了。”陶善行忽在他身后道。他风尘仆仆奔波赶回,不止全她的脸面,解了父母担忧,又送上这分量十足的诚意礼物,叫她积累数日的气恼烟消云散。 穆溪白没转身,只摸摸自己下颌上的青茬,想着她可真好哄,不要金银玉石,几箱书就满足了。 “若我那识海斋建成,我是不是要找人编个库书类目,将书分门别类收藏?”陶善行又自言自语道。 穆溪白正要点头,便听榴姐在门外敲门:“姑爷,娘子,水备好了。” ———— 热水送入净房,兑得温热后,穆溪白一猛子扎进高高的木桶中,连头也一并没进水中,憋了许久的气,他才探出水面,双臂挂在桶沿泡着,脑袋里飘着的,都是陶善行嫌弃的表情和声音。 “什么男人穿过的,一股味。” “不洗干净别上我的床。” 他越想越不痛快,暗暗骂了句:“这丫头,一天到晚嫌弃爷。” 但,不痛快归不痛快,他手上动作可不含糊,摸着香胰就往身上狠搓,连脸也不放过,仔仔细细都洗了个遍,连这几天刚冒出的小胡茬都拿刀剃得干干净净,将一桶热水都折腾成冷水,才套起衣裳从净房出来。 刚踏入房间,他就听见陶善行的声音:“怎么洗了那么久?娘们儿都比他快。” 榴姐有些担心:“我瞧姑爷今日倦得很,又陪老爷和二郎喝了好些酒,是不是睡着了?那汤水都要变凉,恐怕着凉,要不娘子进去看看?” “我才不进去。”陶善行立刻道,又不自在道,“要不我去门口先喊他两声。” 说完她就听身后响起穆溪白没好气的声音:“不劳娘子费心了!” 陶善行一转身,只瞧穆溪白已拨帘入内,身上着月白大袖袍,腰上束着细细绳带,长发尽覆,剑眉星目风流无双,她顿时一怔。 榴姐见状,忙福了福身,一言不发地退出屋子,将门掩紧。屋中烛火微晃,在门上印出两道渐行渐近的影子。 陶善行咬着唇,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什么,穆溪白已经走过来,俯头打量她,很快眉头打结:“你这穿的是什么?” 床上被褥都已铺好,炉中香也焚起,已到歇息时间,她还穿着外出的衣裳,襟口扣得那叫一个严实。 不,不止一套,她应该是……套了两三身衣服,所以那腰身鼓囊囊的。 穆溪白气坏了——这是把他当采花贼防着呢? “你管我。”不气归不气,陶善行对他仍有防备,一溜烟跑上床,把薄被一裹,茧似的面朝里躺下,只露个后脑给他。 穆溪白看得目瞪口呆。 陶善行累了整日,眼下是又困又倦,偏偏因为穆溪白的关系,心都快扑出嗓子眼,哪睡得着?两世为人,她还没和男人同床共枕过,这头一遭竟是这样的境地,这样的关系,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羞窘得都快爆炸,只不断安慰自己,不过借床予他而已,不值什么。 身后只传来几声脚步,眼前忽然一暗,蜡烛被人熄来,脚步声轻轻碾至床前,陶善行双眸紧闭,手情不自禁攥紧被子,掌中攥出潮汗。软帐轻落,床向外一沉,有人坐到床上,仰面躺下,也不与她抢被。 尽管穆溪白的动作放得轻而再轻,仍扰乱陶善行的情绪,他的气息刹时弥漫,叫人逃也逃不掉。夜深万籁俱寂,稍有动静便清晰入耳,两人直挺挺躺着,起先谁也不敢动,也没人说话,除了呼吸声外,唯胸中心跳可闻。 也不知躺了多久,陶善行先受不了。 时已入夏,本就渐热,她又穿得里外三层,还要包条薄被,没多久身上就开始出汗,给热得不行,心里又烦躁,身上便似蚂蚁咬过,难受得很,于是悄悄松开被子。很快,松开被子还不够,她又踢掉一角,把脚悄悄伸出被外……就这么折腾了一会,旁边那人都没反应,陶善行估摸着他已睡着,于是干脆蹬掉被子,转过身也仰面躺着,又觉脖子上勒得紧,便解了两颗珍珠扣,可犹觉难受,就又翻身。 同眠之人翻来覆去许久,穆溪白终于忍不住奚落:“你穿这么多层衣裳睡觉,可还舒坦?” “你没睡着?”陶善行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看着枕边人。 “废话!你那拆家的动静,我能睡得着就见鬼了。”穆溪白特别不高兴,又道,“陶善行,我要是真想碰你,你就是穿八百层衣裳都没用。没事自讨苦吃。”然后赌气转身,面朝外躺了。 陶善行觉得自己这举动确有防君子不防小人之嫌,穆溪白的人品,这些时日还是能看出端倪来的,如此一琢磨,她便背过身,将外头三件上袄,两条裙都给脱下,只剩中衣才钻进被中。 总算是舒服了。 她打个哈欠,也不知是穆溪白刚刚那话的作用,还是疲倦的关系,她竟就迷迷糊糊睡着,反而穆溪白从开始到现在,都没睡着。 入睡困难。 人就在身后躺着,离得这么近,前几让他仓皇而逃的本来已经淡忘的梦,忽然无孔不入地钻入他脑中,隔了这许多天,梦里画面竟还历历在目。倍受折磨之际,却听得身后传来绵长呼吸声,穆溪白知她已然睡着,又气又笑,把自己刚刚说的话都抛到脑后,只咬牙切齿暗道:“陶善行,你还真信得过我。老子说不碰就真不碰了?” 他都快走火入魔了。 正口干舌燥之际,穆溪白后背陡然一僵,却是睡熟的陶善行翻身滚来,粘到他背上。那触感令他如遭雷殛,半身发麻。他实难忍受,于是暗暗咒骂,小心翼翼转身,岂料才刚侧过,她便贴身蹭进他怀中。他的手摸了摸,方知她睡梦中蹬掉被子,冷了便想寻个温暖去处。 “也不怕落枕?”他继续暗骂,正想把她头扶到枕上,却又神始鬼差地把枕头换成自己的手臂,再扯过薄被轻轻搭到她身上,为防她突然醒来两人尴尬,他那动作轻到像作贼。 好不容易把人稳稳抱住,陶善行也没醒,小小一团缩在他怀里,穆溪白已万念俱空,只想圈着人一觉到天地荒老。正感受着她的温热绵软,陶善行忽然说了梦话。 “什么?”穆溪白只隐约听到她似乎叫了自己名字。 “穆溪白……你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喜欢你……我们和离……没人喜欢我,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一个人,也能好好的……” 没头没尾的呓语让人不知她所言何事,只那越到后面越似哭泣的脆弱声音,却染哀恸,尖刺一般扎入穆溪白耳中心底。心脏无端疼起,他手臂也随之紧收,将人紧抱,只轻声道:“和离是不能的,你不会一个人……陶善行,我们,试试可好?” 语落,他做了件想念已久,却一直未敢做的事。 借着帐中昏昏夜色,他吻上她微抿的唇。 她呜咽一声,声音,消失在他唇间。 这回,不做标题党。 吻了,稳了。 对了,上一章的评论值得我截图保存一辈子,谢谢。 ———— 感谢在2019-12-26 18:53:14~2019-12-27 16:5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麻花、杉、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套路 翌日,陶善行神清气爽地起来,坐床上伸懒腰的时候,才记得昨晚穆溪白与自己同床,不过此时他人已不见,估计是早早起身了,也没惊动她。她低头看看自己衣裳,衣裳还都好好穿着,身上并不任何不妥,甚至她睡得还挺舒服。 “还真挺君子的。”陶善行对此甚是满意,掀开软帐下床。 天光大亮,时辰已然不早,今日陶家乔迁宴,来的亲朋必然不少,她这是起晚了。忙把榴姐叫进屋里,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洗漱更衣,一边道:“怎不早些叫醒我?” “姑爷没让,说是你昨晚睡得不安稳,要你多睡一会。”榴姐答道。 陶善行想起昨夜入睡前的窘况,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脸上一烫,飞快岔开话题:“他人呢?” “姑爷起得早,现下已去前院,陪老爷和大郎说话。” “我大哥回来了?”陶善行眼眸一亮。 “刚回来的。”榴姐点头。 “快快。”陶善行连声催促。 不多时,陶善行梳洗妥当,匆匆出了屋,直奔前院。前院是宽敞的正堂,陶学礼正端坐堂上,拿着严父和泰山大人两重架子,和坐在堂下的穆溪白与陶善言说话。 也不知聊了什么,竟扯到书礼传承,只听穆溪白道:“由古至今千年传承,多少前人智慧湮于浩瀚时光,唯付诸笔纸,方得传世。只可惜世人蒙昧,以书牟利,宁藏书而不传书,岂非辜负前人心血。岳父大人以教化世人为已任,身体力行,深明大义,竟愿捐书五百册,可谓造福后世,功在千秋。小婿佩服。” “父亲捐书为学,乃是佟水及至我大安朝第一人,当真前无古人,必得后世记载。”陶善言的声音随之响起。 “好说好说,你们过誉了。”陶学礼很是高兴。 陶善行听了片刻,从后堂出来,内心震撼万分——陶家无财,只有千册藏书乃是陶学礼心头肉,从前便是借个一二本,他都未必肯出,如今竟然答应捐书?还一捐五百册?这不是从他心头剜肉? “大哥,这怎么回事?父亲怎突然捐书?要捐去何处?”她走到陶善言身边,行过礼后悄声问道。 陶善言看了眼穆溪白,小声回:“捐去你的识海斋,妹夫劝动的。他还说服父亲替你的识海斋编撰书目,挂名识海斋主,又在识海斋中立碑纂刻父亲捐书之功,以留芳百世。” “……”陶善行这一惊非同小可。 “你昨晚不是同我说,你那识海斋尚缺书目编撰,岳父大人藏书千册,又胸怀天下,必能妥善打理识海斋,你何必舍近求远。”穆溪白闻言便道。 “正是。造福后世之举,陶某自当身先士卒。你今后也不必瞒着我与你哥哥在外行事,此乃善举,为父不会怪责于你。”陶学礼上前,轻拍陶善行肩头。 陶善行诧异至极——到底穆溪白都说了什么,能把她爹哄成这样? 穆溪白收到她那惊诧的目光,倍感愉快。 陶家的乔迁宴请的宾客陆续上门,除了村里相熟的百姓,还有好些陶学礼旧日同窗,及陶善言在翰明书院的同窗,只是没邀请二房陶学义一家,但柳氏仍是携礼上门,不请自来。 席开三桌,新宅热闹不已,陶善行陪着朱氏招呼宾客,穆溪白则随陶学礼应酬往来,一家子人倒都热热闹闹。陶善行远远瞧着,并未从穆溪白身上看出不耐烦之意,相反他虽为人张狂,但大礼之上却毫不出错,待人也算和颜悦色,没有架子。 “阿行,我冷眼瞧着,倒觉得溪白这孩子真真不错。你瞧瞧,他一个富家公子,既不嫌咱家小门小户寒酸,待村里来的邻居们也都有礼,和你爹,你大哥也聊得来。娘原还担心你不受丈夫宠爱,又因门第之差受委屈,如今娘才稍稍放下点心。”朱氏拉着陶善行在一旁悄悄道。 陶善行只应了声,也不能将真话吐露给母亲,心里倒有些憋屈,穆溪白这就来了一天,怎就把她家人的心都给拐偏了。 ———— 日暮时分,尽管陶学礼夫妇再三挽留,穆溪白仍是带着陶善行归家了。 “其实你想在这里多住天,也是可以的,没必要这么火急火燎地回去。”穆溪白坐在马车里说道。 “不了,你出门数日,老太太和婆婆都替你挂心,结果这刚回家你就急匆匆过来,老太太和婆婆嘴上虽不说什么,料来心里还是牵念,还是早点回去陪她们吧。”陶善行一本正经道,当然,这只是理由之一,另一个理由她就不想说了。 穆溪白一眼看穿:“恐怕还是有人不敢与我同床共枕吧。” 陶善行狠狠剜他一眼:“我让我二哥买张软榻放我屋里了,以后你要想来,就睡软榻去。” 穆溪白嗤笑出声,忽又想起什么,猛地直身凑到她身畔:“你婶娘想给商时风说亲?” “和你何干?”陶善行直觉不对,便没回他。 “不相干,我就是觉得挺好,把你那堂姐说他呗。” “你们到底多大仇多大怨?你可做点好事吧!”陶善行听后忍不住锤了他一下。 就陶善喜那个性,活脱脱一个野蛮版柳氏,商时风真要娶了后宅还不得鸡飞狗跳?她才不信穆溪白看不出。 穆溪白摸摸被她敲打的肩头,觉得她这嗔怒的模样,怪好看的。 ———— 二人赶在入夜前回了府,一回府,二人衣裳都没换,陶善行就跟着穆溪白去给老太太请安,正好婆婆赵氏也在,索性就一起在老太太那里用了晚饭。穆溪白拣着路上的趣事和陶家的乔迁宴说给老太太和赵氏听,一家子吃了顿笑口饭,到戌时末,穆溪白才和陶善行回凌辉阁。 从陶家回来,陶善行也带回一车的回礼,多是些山珍干货,如今都堆在屋中,还不及收拾分送。陶善行便带榴姐清点礼物,穆溪白照旧坐在罗汉榻上边喝茶边看她来来去去,耳朵里都是她清甜的声音,烛火微晃,内心一片平静舒服。 可能平静太久了,他又不痛快,于是闲闲道:“陶善行,娘说你资质不错,打算让姨娘把管家权移交给你。” 陶善行惊得扔下手里东西,折身过来:“那怎么成?要是我管家,以后还怎么顾我的茶馆书局?” “你到底是穆府唯一的少奶奶,管家权早晚都要落到你手上,怎么你还打算把外头那些小打小闹的事当成正途?”穆溪白故意逗她。 “就算管家,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铺子还在筹备,万事起头正是忙乱之时,哪能分出精力管家?”陶善行挨在他旁边坐了,见他满面悠闲万事不管的模样,咬咬唇,扯着他的衣袖好声道,“穆溪白,我知道你是好的,你帮帮我。” “只听说因为拿不到管家权嫉妒的,没听说把管家权往外推的。你倒是与众不同。”穆溪白悠哉喝茶,很是受用她此时的嗔语,“你求求我,求我我就帮你。” 陶善行斜眸睇他,后槽牙磨了磨,掐出甜腻声音:“穆哥哥,求你了。” 穆溪白打了个寒噤,拿手里热茶堵住她的嘴:“正常点。这事我已经回绝娘了,短期内她不会再打你主意。” “那你刚才诓我?”陶善行气道,不过问题既然解决,只是虚惊一场,她便松口气,又问他,“你拿什么借口回绝的?” “我和娘说……”他摸摸下巴,眯眼瞧着她,“你我刚刚成亲,才做了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穆家事务繁多,她要是将你要走了,你日后就没空陪我,我自然不愿。娘一想也对,于是没再提这茬。” “……”陶善行无语,这什么鬼借口。 警报解除,她无情地起身离开,那厢礼品已被榴姐清点完毕,她便伸着懒腰回屋,自去梳洗更衣,准备早些歇下。 ———— 没了陶善行,屋子里静下来,穆溪白忽觉无趣,把茶碗撂下,也回自己房间,换过衣裳倒头便睡。 一个人,一张大床,没人同他争地盘抢被子,不知多自在。 穆溪白觉得自己能睡个好觉,可明明累了许久,昨夜与陶善行共枕他也没得好觉,今晚他躺在床上却觉怎样都不痛快。在床辗转反侧许久,他仍未入睡,有些心烦意躁,又觉怀中空落落的,便将迎枕抱到怀里,可那感觉还是不对,他便恼怒地把迎枕扔开,从床上坐起。 独自在黑魆魆的屋里坐了半天,他忽将眼眸一沉,从床上下来,站在床边,扬起一拳,重重锤在了床板上。 轰隆一声—— 即将入睡的陶善行雷鸣般的巨响惊醒,从床上弹起,也顾不得披衣穿鞋,直接跑出寝间,一边急问:“出了什么事?”一边冲去声音的方向——穆溪白的房间。 刚冲进他屋子,她就看到已然床板断裂的木床。 “这……发生了何事?”她满头雾水。 “如你所见,床塌了。”穆溪白穿着月白寝袍,满不在乎地走出屋子。 陶善行追在他身后,难以置信:“你能把床睡塌?那可是花梨木啊,你在床上打拳吗?” 穆溪白转了转藏在衣袖里有些肿的手,只朝她屋子走去:“反正塌了就是塌了,一时半会修不好,我得换地方睡。” 所以呢? 陶善行眼睁睁看着他往自己屋里走去,飞快跟上:“你……不是有书房?” “笑话,凭什么我要去书房睡?凌辉阁才是我的院子。”穆溪白丝毫没有停下的打算。 “那你进去睡,我去找榴姐。”陶善行不知道他发什么疯,也不想和他动嘴皮,转身就要走。 穆溪白一掌拉住她,毫无预警地拦腰一抱,只道:“光着脚就跑出来,也不怕着凉?” “穆溪白,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底发什么疯?”陶善行这会真急了。 “我想睡啊,这不是来找你了。”穆溪白将人抱进屋,把她往床上一放,飞快躺到她身边,在她起身之前迅速用手臂圈紧,又眼一闭,“别干扰爷睡觉。” 嗯,他舒坦了。 陶善行被他重臂圈着,气到不行,只是不管她说什么骂什么,又推又踢,穆溪白都不为所动,没多久竟还发出细微鼾声。 她气到模糊。 为了和媳妇睡,别说床,房都能拆! ———— 感谢在2019-12-27 16:57:09~2019-12-30 13:0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顾长安F、炖高丽菜卷、路漫漫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vy 2个;很想很想你、谢谢谢小女子、草草。。、ty小汤圆、叶宝宝、朝暮、爱咋滴咋滴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暖暖是小天使 70瓶;我想背唐诗 19瓶;小麻花 13瓶;日光倾城 11瓶;四明山猫、杉 10瓶;月半半 9瓶;ZT-YT 8瓶;瞳瞳、柒末 5瓶;穿山乙 3瓶;小羚羊(¬_¬)、华年 2瓶;2112006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开张 晃眼又过去近一个月,佟水正式入夏,日头越发毒辣,大街小巷的茶水铺子生意越发好起来,陶善行那百态茶馆赶上这季节,经过近两个月的修缮,总算能够开业。 黄道吉时已经挑好,只等正式开张,离现在尚余七日。 陶善行压力渐增,一是开张前杂务繁多;二是毕竟投了她全副身家下去,万一亏蚀,她连养老的银子都没了。因着这种种原因,她心中焦虑,再添夏夜燥热,近日便频频失眠,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她睡不着,穆溪白自然也睡不好。 自那日穆溪白砸掉床后便登堂入室,理直气壮地占去陶善行半张床后,便食髓知味,夜夜都赖在这里睡,并且不同意陶善行搬出去。那床一修修了一个月也没见修好,他便也在这一睡一个月。 陶善行每每和他商量睡觉这桩事,他要么无赖,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总不和她正面交锋,说了几次也没说出结果来,她实在心累,再加上他也还规矩,她慢慢就妥协了,偶尔还会与他夜话,将白日遇见的事都说予他听。穆溪白才发现,陶善行话挺多的,叽叽喳喳能把自己说到睡着。一睡着,她就老实非常,随他搂抱捏脸。 当然,也仅于此。 “你在担心什么?”见她睡不安稳,他一骨碌转过身,与她面对面躺着。 “怕做得不好亏蚀。”她老实道。 “几千两银子的投入,有什么可怕的?”穆溪白压根没将那些银钱看在眼中。 “你穆家家大业大,当然看不进眼,可这几千两却是我全部身家,万一赔光,不止我的棺材本没了,连我娘我哥哥都跟着打回原形。” 茶馆书局是她一意孤行想做的买卖,风险不可谓不大,当初若像商时风说得那样,买几间铺面收租,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胜在稳妥,不像现在…… “棺材本?”听她说得夸张,穆溪白本要奚落,忽然又想到她那日和榴姐的对话,便沉默起来。 她在这里没有丁点安全感,穆家不能给她安全感,他也不能给她安全感,她时时刻刻处在一种随时随地抽身离开的戒备中,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他造成的。如今的穆溪白早已记不清当初信誓旦旦冲她放狠话时的心态,是对这桩婚事的逆反抵触多些还是对她的不满更多些,但他与她不同,即便再不满这桩婚事,他也从没想过与她和离。 既结夫妻,他自觉该负起她余生安稳之责,想得也简单,原以为她痴傻,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便好,却不想她与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从第一次相见起就时时刻刻带来惊喜,到今日……他根本听不得,也想不得“和离”二字。 他只想长长久久看到她的笑,一如当年,他思慕秦雅之时,也只盼着她能被娇宠在掌心,永远保留那份高傲。 只是,他深知,他与陶善行之间,尚隔着一个秦雅。 若秦雅未亡,他也许尚能释怀,可她死了,死在南华庵凄凉秋意中,成了他心头那滴永远融不去的朱砂血,每每触及便愧痛难当。若非他一句戏言,穆家怎会给他说来秦家的亲事?若非他混名在外,又怎会让她觉得自己所嫁非人?她大好年华,纵然千般意难平,纵然早已心有所属,也不会走上断发舍家这条路。 他思她慕她,却断她一生,如今又怎能心安理得追求一段新的关系? “穆溪白?”陶善行又说了几句话,没听到他的声音,不免奇怪,抬眼望去,却见他隐约轮廓,似乎在看着自己。 尽管看不清,但隔着黑暗,她能想像穆溪白无声望来时那双明亮的眼,一本正经得似乎在述说他心底无人能触碰的世界。 一时间她有些恍惚——两辈子都与他结缘,他之于她的确是特别的存在,数月接触,她知他心有大志,身怀智才,是个堪得托付终生的男人,如若他心无旁念,她倒愿意与他做对真夫妻。 可他……他心怀朱砂,她又如何敢交付一腔情心?怕只怕如当年一般,她错恋沈候,他心中却只有秦舒。 那般滋味,她便是再死一次,也断不愿尝试。 如今做对糊涂夫妻,朋友般处着,也不错。 “陶善行,不要杞人忧天,想做就放手去做,佟水这地方,有我穆溪白的一天,你那小茶馆都不必愁。行了,睡吧。” 黑暗中,他的手伸来,蛮横地圈住她的腰,说完话便闭眼再也不语。 ———— 又七日,终于到百态茶馆正式开张的日子。陶善行紧张,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近日的筹备事宜,生怕有疏漏之处。这日清晨,她早早起来,连带着把睡得正酣的穆溪白踢醒。 自打同床共枕,穆溪白每日练拳的时间就自动往后延。 “快帮我看看,这样打扮可还行?” 陶善行妆扮妥当,掀帘出来。按穆溪白的要求,她仍着男装,只是今日换的是件崭新的翻领骑服,脚穿羊皮小靴,腰间挂着玉佩和香袋,长发尽束于冠,簪着支赤金簪,脂粉不施却也面若冠玉,神采飞扬宛如策马游街的世家小公子,虽看得出女儿身,却也当得英气勃发四字。 “过来。”穆溪白冲她招招手,待她走到近处时才道,“簪子不合适,太华丽。”语毕借着身高优势将她那金簪拔下,换了根自己常用的紫玉簪簪入她发髻里,端详片刻方道,“可以了。” 陶善行摸摸头上犹带他手温的玉簪,十分质疑他的审美,但他已然拉她往外。 “走了,再不走要晚了。” 一句话,让陶善行将质疑抛诸脑后,没什么比百态茶馆开业更重要的事。 ———— 书局的筹备要比茶馆更复杂些,要雇的人才和准备的东西难度也更大,因而今日先开张的是百态茶馆。穆溪白今日没别的事,作为三东家,陪她同去百态茶馆。二人到时尚早,门板还没打开,但为了迎接今日开张,茶馆都已打扫妥当,果口点心齐备,岳湘和陶善文来得更早,一个领着跑堂正交代注意的事项,一个和大厨准备开业时的祭礼,各自忙碌,少见得没有吵架,并且配合默契。 茶馆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且纤尘不染,大红宫灯与红绸张挂各处,桌桌都已摆上三色干果碟,今日用来免费招待食客。 陶善行匆匆和岳湘等人打过招呼后,便加入帮忙的队伍。 不多时,茶馆伙计们就在岳湘指挥下卸去门板,将香案抬到正门前,祭祀用的果品和猪羊鸡等逐一摆上,爆竹挂起,一应备妥后,金水街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已有不少过往百姓直往茶馆里看。 离吉时沿余半个时辰之际,门外忽然响起喧哗声,竟是万通堂的韩敬和叶啸携礼同至,一个送的“财源广进”的横匾,一个送的是“吉祥如意,一帆风顺”的竖对匾,此外还着了抬了几箱子礼物进来,身后还跟着红帮和万通堂其他兄弟,茶馆骤然热闹。陶善文马上带着岳湘迎出门去,这茶馆对外只称是陶善文所开,并未提及陶善行之名,但韩敬和叶啸是穆溪白的自家兄弟,早就知晓此事,今日连叶啸都捧场前来,声势弄得这般大,陶善行少不得亲自上前谢过二人。 这还是陶善行第一次和叶啸见面。这位在佟水百姓口中充满传奇色彩的江湖汉子,黄河边上一呼百应的红帮大当家,瞧起来年纪不大,生得端正英挺,身上没一丝匪气,眉眼沉敛,见着陶善行就面露微笑,想来早闻陶善行之名。 韩敬自告奋勇,介绍道:“啸哥,这就是小弟和你提过的,二哥新……收的妹子。五娘子沛然,这位是叶啸,我和穆哥的老大。”因陶善行事先交代过,所以对外只有妹子相称,当着外人的面,韩敬也不叫她“嫂子”,只唤五娘。 陶善行今日男装,便学男人般抱拳行礼:“沛然见过叶帮主,今日敝店开张,能得叶帮主捧场,实乃三生有幸,小妹在此先谢过叶帮主。” “五娘客气。”叶啸拱拱手,看着穆溪白笑起,竟语带双关道,“你既是小穆新认的妹子,就是我与韩敬以及整个红帮兄弟们的妹子。”说罢又朝身后兄弟扬声道,“兄弟们,认清了,这是咱们红帮的沛然妹子,日后她的生意,必需多多关照!” “是,老大!”身后齐唰唰响起一片应和声。 穆溪白蹙眉朝叶啸道:“啸哥,别学韩敬那套。” 韩敬立刻不乐意了:“我哪套了?一句话可都没多说呢,二哥你这么针对我,不太好吧?” 叶啸低声笑了,穆溪白见到人群中有不少人已朝陶善行迸出精亮的目光,看着就让他恼火,便两步走到红帮兄弟前道:“看什么看?让你们关照生意,没让你们盯着她看!把眼睛都收回去。” 兄弟们哄笑应了,堂间顿时响起成片笑声。 陶善行没见过这江湖作派,只觉有趣,正捂嘴笑着,外头又进来一拔人,却是商时风遣人来送开张花篮与贺礼,那人只道商时风今日有要务缠身,不能亲自前来,便派他前来恭贺,又说了一车吉祥话。因商时风是冲着陶善行的面子才派人前来的,少不得也由陶善行前往道谢。 来恭贺开张的宾客一拨接一拨的来,很多都是冲着穆溪白的面子来的,各行各业都有,不少是佟水有名的商贾与道上名号极响的人物,多到陶善文与岳湘都接待不及。穆溪白只带着陶善行认识几位重要人物,话正说着门外忽然再次喧哗。 这次却非同一般,进来的竟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与一位布衣老者。两人似乎认识,谈笑间被迎入堂上,竟让茶馆内早已聚集的各方人物都齐齐起身拱手,就连叶啸也亲自上前,向那老者躬身。 那女子陶善行倒猜出来历,正是此前她拜托韩敬寻在开张这日上台表演吸引食客的舞乐伶人,但她直到后来才知道韩敬寻来的竟是佟水最有名的清吟小班魁首宋芸芸,如今一看,当真迷人。 而那位老者,陶善行却从未见过。 老者微微颌首后,方向陶善文道:“陶老板,老朽佟舟回。” 他的自我介绍很简单,却叫陶善文变了神色。他的确不必再多废半个字,因为“佟舟回”三字,就已叫人如雷掼耳——五旗门的金旗旗主。 五旗门以五行分旗,旗主之下,有金木水火土五大旗主,各管山西各地事务,佟舟回的金旗,负责的恰是佟水及附近几地事务,在佟水的威望,非比常人。以他之尊,今日会出现在此,着实出了意料。 “我听芸芸说这里开了间颇有意思的茶馆,就不请自来了,陶老板勿怪。”佟舟回又道。 “明明佟爷爷自己贪玩,怎说到我头上?”宋芸芸嗔怪一声,媚眼如丝,不知迷倒多少人,见陶善文疑惑,便又解释道,“芸芸不才,是五旗门行首。” 旗门中人,无尊卑贵贱之分,便是风尘女子,也入得旗门。五大旗主之下,还有行首。行首由各行各业中的佼佼者担任,这宋芸芸,便是佟水所有青楼女子的行首。 此语一出,陶善行都忍不住愕然——她这是误打误撞请回了大佛?还是说……她狐疑望向穆溪白。 穆溪白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看我作甚?” 与他无关吗? 陶善行收回目光,心中疑惑仍未按下。 请都请不来的人物,陶善文除了惊喜之外,哪敢怪罪,忙说了一车子好话,要将二人亲自迎入,那宋芸芸却自顾自走到穆溪白与陶善行前面。 宋芸芸与陶善行从未见过,韩敬不敢带陶善行去那种地方,怕被穆溪白发现了打死,所以只由他居中相邀的,今日是第一回见面。 但她对穆溪白却毫不陌生:“穆哥,近日怎不上我那里小坐?娶了媳妇便忘了芸芸么?”说着,眼角余光扫过陶善行,露几分促狭。 穆溪白一听便先望向陶善行,见后者毫无波澜,不免又有些不悦,冷脸道:“瞎说什么?” 宋芸芸便“嗤嗤”一笑,又看陶善行:“这位就是穆哥的妹子吗?我怎么记得穆哥妹子是从婉妹妹,几时又添了新妹妹,倒叫人好奇呢?” 陶善行从对方眸中捕捉到揶揄,知道她并无恶意,便笑了:“芸芸姐要想知道,改天我亲自说给你听,可好?” 宋芸芸闻言忽然大笑出声,许久方歇:“穆哥,听听,她可叫我姐姐了。” 辈份不对了。 穆溪白忍到极点,冲她道:“时辰不早,赶紧进去准备!” 宋芸芸不再多说,施施然告辞,带着几个侍女并乐师离去,只留穆溪白拉着陶善行警告道:“不要随便认兄姐!” 在座多少人得管她叫一声“嫂子”?一会她全认成兄妹,明日身份曝露,难不成他还得自降辈份?真是见鬼,早知道大方承认她是自己媳妇不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偷偷摸摸的真是自找麻烦。 一时间宾客来得差不多,那边岳湘来请,只道吉时已至,请陶家兄妹并众宾移步店门外。门外万事齐备,街道两侧已围了许多百姓。开张礼由陶善文主持,陶善行只随穆溪白站在一旁观看。只见陶善文先焚香三炷敬过天地,再拱手朝众宾致谢,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番话,才终于伸手揭下蒙在店招上的那块红绸。 烫金大字乍然入眼,爆竹声起,烟尘四散,陶善行看着“百态”二字,忽然心内无限澎湃,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从后宅迈入市井,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哭什么?” 不期然间,一双手轻轻落在她头上,到缓缓抚过她眼底,拭去溢出她眼眶的一点泪光,是穆溪白为数不多的温柔之面。 “爆竹烟燎的。”陶善行有些不好意思。 远处忽然又响起一阵擂鼓声,助兴的狮队踩着鼓点而致,将气气氛催至最高。一片喝彩声中,醒狮踩下门前悬的青,开张大礼便宣告结束,陶善文招呼众宾与街上百姓进店。陶善行看着满店宾客,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一点一点,走到了穆溪白的世界里。 那个她从没想过,从没碰过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轻轻吐口气,正要随穆溪白入内,穆溪白的脚步却忽然停下,目光望向街巷另一头。那头来了一乘小轿,轿后跟着一众抬礼的随从,到茶馆前停下。 素手从轿帘后伸出,轻轻掀开,一位绝色女子缓缓下轿,莲步轻移到落满爆竹纸屑的店前石阶上,朝着穆溪白微微福身,只道:“穆爷,妾身闻得贵店开张,特来恭贺。” 穆溪白微蹙眉头,站他身畔的陶善行却瞬间僵硬如石,似全身血液被冻结,连一点笑容都难挤出。 秦舒,为何会出现在此? 总算开张了。 ———— 感谢在2019-12-30 13:06:33~2019-12-30 21:3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先生和金太太 28瓶;CYY 10瓶;40911671 6瓶;ZT-YT、瞳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皎皎 近七月的天,又是正午,外头阳光毒辣,茶馆内宾朋喧哗,分明是沸反盈天的热闹,陶善行却觉手脚冰凉,身上寒意直冒,仿佛与周围人事隔开,世界倾刻间只剩她与秦舒二人。 秦舒比当年的她大上一岁,如今应该有25岁,已嫁了人,作妇人打扮,却依旧是从前素雅的作派,浅藕荷的薄绸对襟长袄,身形匀纤人如细柳,飘然而至仍带旧日仙气,只那眉眼已非当初明亮,虽说在外人眼中仍然绝色,但陶善行还是能轻易看出她身上的变化。 秦家的姐妹向来皮肤都好,秦舒从前不大施粉,而今脸上却敷着厚厚的粉,双颊染着胭脂,晕出些少女气色,远看确实仿如少女,但今日日头大,便将她脸上肌理照得分明,她比从前老了些,也憔悴了,那几年不如意的生活对她打击颇大,后来嫁人为妾日子也不好过,失之保养,是以比旁人憔悴得更快,不过举手投足间另添几分妩媚,倒是别样风情。 她的出现吸引了不少目光,各色眼神四面八方聚来,她毫无怯色,落落大方地笑。 穆溪白道:“不值一提的小店,老板也另有其人,竟让冯太太亲自前来,穆某在此谢过冯太太。” 她虽是妾,但在这佟水城另宅别居,上头没有主母,又得冯辉宠爱,外人给她几分面子,只恭维她为“冯太太”。 “我家夫君出行前特特交代的,穆爷是自家兄弟,务必多走动,前些日子我就听人说穆爷为了这店的开张广邀好友,想来就算不是您亲自经手,必也来历不俗。只是穆爷到底拿我们当外人,也未透露一二,妾身便只好不请自来,带了些薄礼,还请笑纳。” 秦舒一边说,一边拍掌,轿后的随从很快抬上几口大木箱,在店门前排开。穆溪白淡淡扫了一眼,朝后点点头,自有人上来搬抬箱子,他只道:“穆某知道冯兄出远门,所以未曾叨扰冯太太,不想倒叫你误会了。” 叶啸与穆溪白已和冯辉秦舒见过两次,对方并未提那批货品之事,只说想结识佟水少年英才,走动起来也只礼上往来,穆溪白暂时也探不出什么。 她只浅浅一笑,眸光流转,又望向站在一旁的陶善行,有些好奇:“不知这位姑娘是?” “我妹子,沛然。”穆溪白这时才给二人互相介绍起来,“沛然,这位是湖广都指挥使司千户长冯辉冯大人的太太。” 语毕,他忽觉陶善行不对劲。人前向来笑口常与人和善的陶善行,眼下脸色竟异常沉冷,就算是听了他的介绍扯动唇角,却也毫无笑意可言,反显得眼中霜雪重重。 “原来是冯太太,失敬。”陶善行拱拱手。 她重咬“太太”二字,分明带了几分讥讽,仿佛知道些什么,落入秦舒耳中便有些刺耳。妾室身份本是秦舒心头大刺,但如今身在佟水,不明就理的人便拿她当正房看待,但眼下她却感受到一丝轻慢嘲讽,自眼前这女人身上散发出来,而对方似乎也未遮掩自己的敌意。 那眼神,像淬血的尖刺,恍惚间让秦舒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让她恨不得啖其血肉的人,但那人已经死了。 “沛然姑娘言重。”秦舒客气道,心中却是百转千回,当凭这一个照面,她已确定,自己不喜欢眼前女子。 “别站在日头下说话了,冯太太,请进馆内……” 穆溪白话未说完,就被陶善行打断:“真不巧,今日馆内宾朋众多,早已满座,现在怕是没有余位招待冯太太了。” 这么明显的赶客,连穆溪白听了都眉头大蹙,秦舒更是脸色发沉,不过到底已非昔日高门贵女,那面上功夫见涨,也只笑笑,故作大方道:“妾身本也只为送礼道贺,如今礼已送达,妾身就不叨扰几位,告辞。” 说完,她便福福身,婷婷袅袅地折身离去。 “你怎么了?”穆溪白这时才低头问她,手掌擦过她垂在身侧的手,诧异非常,“你的手很凉,出了什么事?” “我没事。”陶善行很快道,她仍旧面无笑意,只反问他,“你几时认识的她?如何认识的?她既是冯辉妾室,不在湖广呆着,跑佟水作甚?” 穆溪白眉头再蹙,对她咄咄逼人的问话有些不舒服,再加上此事牵涉重大,他不能说予她听,便道:“爷在外头的事,还要与你交代?” 陶善行冷哼一声,转头朝内走去:“怕你误入蜘蛛精的盘丝洞,被人网住。” “何出此言?今日你与她也是初次见面吧。你又怎知她是冯辉妾室?”穆溪白不解,她连看到宋芸芸和他相熟都无甚反应,怎会对一个他人妾室反应如此剧烈?况且他刚刚明明没说秦舒是冯辉妾室,她又从何得知? “她闺名是何?”陶善行便又问道。 “秦舒。”穆溪白道。 “那便对了,秦家,就没几个好人!”陶善行继续冷哼。 穆溪白却沉了脸:“你在说什么?” 陶善行不再理他,他那眉头却越蹙越紧,几步上前,狠狠拉住她:“秦家再不好,也不是你一介村妇可以置喙的。” 这话说得太厉,让陶善行绷紧了脸,思及秦舒为人,她又冷笑数声。 秦舒历来爱在男人身上用心,惯会揣摩男人心思,既便不是喜欢的男子,也要手段用尽将其牢牢把在手心留以备用,当初沈侯便为她种种面目所惑,一腔痴情错付,幸得回头。如今穆溪白认识了秦舒,别是做了沈浩初第二。 他若与秦舒攀扯上关系,那她恐怕等不到茶馆稳定就得和离。 ———— 茶馆内人声鼎沸,不管是陶善文还是岳湘又或者是跑堂的小二,都忙到飞起。除了被安置在二楼雅座的那些重要宾客,一楼大堂也都坐满被吸引进门的过路百姓。 台上已有乐师奏曲,宋芸芸正准备登台献舞。有这位佟水城最有名的花魁,不愁这名号打不响。 今日每桌都能免费畅饮茶水,还赠送两道茶馆的招牌点心。一道是桂花酥酪,一道是五味虾果,这两道都是榴姐做好后教给大厨的。今日因是首日开张,陶善行便将榴姐带来,倘若食客有什么意见,也能及时反馈榴姐,又或者大厨有问题,榴姐也好马上指点。 厨房里也忙得热火朝天,但榴姐并不搭手,只在灶旁看着,偶尔摆个盘备点干果碟子。 “李师傅,外头有桌客人夸咱店里两道招牌点心做得地道,想请您出去见个面!”报菜的小二掀帘进来,气喘吁吁道。 “你没看这正忙着?去去,跟他说今日客多,不得空闲。”李大厨没功夫见客。 小二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却听榴姐奇道:“那客人哪里人?他怎知点心地道?” “是位姑娘,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她说这点心出自宫中,外头虽有仿的,味道却都不够正宗,今日在咱店里吃得这两道倒是地道得很,觉得咱们店卧虎藏龙,便想见见做菜的人。” 榴姐一听便有些好奇,问明是哪桌客人后,也不说要去见,只端了碟五香瓜子掀帘出去,打算瞧瞧是什么人。 按着小二说的,她寻到那处桌位。 桌位偏僻,不在堂正中,还隔着个柱子,一个穿蓝袄裙的姑娘坐在桌畔,正看台上的宋芸芸献舞,手里拈着杯茶慢悠悠地抿。榴姐只看到背影,不免奇怪一个姑娘家怎会单独出现在茶馆里。 堂上来来往往的客人甚多,有人从榴姐背后走过,不慎撞到她的背,她踉跄半步,虽没摔着,手里的碟子却是倾倒,满盘瓜子尽洒地上,那人不住抱歉,榴姐只垂着头连连摆手,斜长的刘海遮去她半张凶脸。待将那人送走,榴姐这才回头,再看那姑娘时,那姑娘已因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身来,正静静站在桌旁。 两厢对望,榴姐先是目现疑惑,很快便又想起什么,神色遽变,手里瓷盘落地,发出清脆裂响。 她张张嘴,失神道:“公……” 那姑娘摇摇头,阻止了她即将脱口的称呼,自己两步上前,只道:“榴笙姐姐,是你吗?” 榴姐已是满目泛红,泪水顷刻便要滑落。 几步开外处,刚刚回到堂上的陶善行闻得裂瓷之音,转头望去,只瞧见榴姐与一个姑娘相视而立。 那姑娘着家常袄裙,发间簪着几支小珍珠簪,身上并无金玉,打扮极为普通,但生得着实不错——瓜子脸蛋,一双狭长凤眸,菱唇微抿,年纪在二十四、五左右,脸上脂粉未施,身上有些旅者的风霜气,像常年在外的江湖客,可又带几分矛盾的贵气,甚是奇特。 因为奇怪榴姐反应,她不免多看几眼,越看便越觉得那姑娘眼熟。 在脑中搜索许久,她终于在回忆里翻出一个人名。 谢皎。 老天爷,今天到底是什么黄道吉日,竟叫她接二连三遇上旧日熟人? 先祝大家新年快乐!2020,大家一起,顺顺利利,心想事成!暴富,脱单,各种美好! 啊,写到谢皎了。什么时候才有底气把《窃皎》这个坑给开了? ———— 感谢在2019-12-30 21:35:18~2019-12-31 20:1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找大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娇呢 25瓶;微の言笑、爱呀哟 10瓶;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吵架 这个疑问直到茶馆打烊,陶善行跟穆溪白回到穆府,她也没能想明白。 此前榴姐的行事作派就已让陶善行怀疑,她来自京城的可能性非常大,而从今日榴姐的反应可以看出,榴姐与谢皎应该是认识的,只是不知为何,这两人匆匆一瞥过后并没深谈,只说了两句就分开。 陶善行对谢皎虽有数面之缘,却并不熟悉。这谢皎当初在京城之时来历就十分神秘,原说是个弃婴,被大理寺一位仵作收养,长大后跟着当时的大理寺少卿卓北安断案,是京城罕见的女仵作,后来不知何故,谢皎进了镇远侯府,给沈侯夫人,也就是她的长姐秦婠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贴身丫鬟。 她和谢皎那几面,就是在见秦婠时遇上的,最后一次见面,也在南华寺里。她在南华寺大闹法会,后于南华庵出家,而谢皎也在同期消失于南华寺中,再出现之时,竟成了当今圣上身边的一位女官。 听闻,皇帝对这个女官极尽宠爱,为她冷落后宫佳丽三千,独宠一人,可不知为何,就是迟迟未给位份,只让她当个御前伺候笔墨的女官,每日都带在身侧。 这个女官就是谢皎。 可后来不知何故,谢皎竟私逃出宫,从此杳无音信,惹得皇帝雷霆震怒,可纵然将整个京城都翻过一遍,他也未能再寻到谢皎下落。 此后,谢皎便成为宫中与京城上流圈子里的一个极为特殊的传说。 这些,都是陶善行听来的。 其实关于谢皎,还有一个更为隐讳的传闻。 据说先帝有位六公主,封号广宁,是当今圣上的同母妹妹。当年皇帝生母谢妃带着两个孩子被贬至皇陵守陵,兄妹二人自小便相依为命,皇帝长到十岁左右,谢妃薨逝,二人才被接回宫中,因此感情甚笃。皇帝对这个妹妹爱逾性命,只可惜没几年,宫中一场大火,广宁公主命丧火中,皇帝大恸,曾七日未尽粒米。 那位广宁公主,便唤作,霍皎。 据宫中老人传言,如今出现的这个谢皎,面容似乎与当初的六公主极为相似,皇帝对她的宠溺大约是因六公主而起。而更加大胆的猜测,便是这个谢皎,就是当年的广宁六公主。 因为,皇帝母族姓谢,而她自称,谢皎。 若果真如此,便属皇室丑闻,事涉宫闱秘辛,妄论妄议都是杀头的罪,所以猜测归猜测,也只在京中上流圈中隐隐流传罢了。 陶善行一直都只当作故事,听听就忘了,却不曾想到有一天会在这里遇上谢皎。 因心里压着好几桩事,一路回来,她都心事重重地坐在马车中,半字不发,早晨出门前的笑容与茶馆顺利开张的喜悦,通通不见。穆溪白白天与她拌了几句嘴,自忖有些失言,但她辱及秦家,便是在骂秦雅,他当时确是动了怒气。 因各有心事,谁都没说话,闷闷地回到凌辉阁,穆溪白坐到罗汉榻上喝茶,陶善行则入内更衣。 在镜前坐下,榴姐替她卸钗拆髻,正往外卸冠,不留神勾到她几缕发丝,也未察觉,生生向外扯。 “嘶。”陶善行痛呼。 “对不起,我扯着头发了,娘子可还好?”榴姐忙道。 “无碍。”陶善行揉揉头皮,转头问她,“你今日怎有些心不在焉?是累着了吗?” “大约是有些精神不济吧。”榴姐随口一回,又替她拆发髻。 “我今日见你同一位姑娘说话,倒是熟稔,可是认识的?”陶善行便拉着她的手道。 榴姐一怔,垂了头道:“是位老乡,多年不见,没想到她也来了佟水。” “那是缘分,你在这里无友无亲,遇到个说得上话的故友委实不易。什么时候空了,请她上家里坐坐,我出银子,你们置个席面吃点酒叙叙旧。” “多谢娘子厚爱。”榴姐便道。 “那她现在可是在佟水落脚?住在何处?昨日我瞧她孤身一人,家中可有亲人?”陶善行又问。 榴姐摇头:“没了,她也只剩一个人。” “年纪轻轻就……也是可怜。”陶善行唏嘘不已,见她似欲言又止,便问她,“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 “娘子,她如今独居甜角巷的小宅子,我有些担心,打算找个时间过去瞧瞧她,想请娘子给个方便。”榴姐梳顺她的长发,将梳子放下。 陶善行捏着自己侧颈道:“那必是要去看看的,你在佟水难得遇上老乡,很该多走动些,再说她一个女人独居,想来诸般不易,要不……我陪你同去,看看她可有短缺,回头给她添上。” “娘子心善,我替她谢过娘子了。”榴姐闻言抬手轻抚她额顶,目露温柔慈爱。 “别说这生分话。”陶善行转身抱住她的腰,将脸蹭在她衣裳上,小孩般道,“我拿你当姐姐,你的旧友故亲,便也是我的旧友故亲。” 榴姐微微一笑,目光如水,爱怜地自她身上拂过,却不知又想到什么,那目光渐渐添上悲伤。 ———— 拉着榴姐说了好一会话,陶善行才依依不舍送她到门口,看着她回身掩紧房门,身影消失在门缝间,这才转头。 夜色微沉,屋中只剩穆溪白与她。穆溪白已换上家常衣裳,还坐在罗汉榻上,借着烛光看她,心里盘思着要和她说什么。陶善行眼中无他,因着秦舒和谢皎的关系,她今天心思重得很,脑中千万头绪如同乱麻,冲淡了茶馆顺利开业带来的喜悦。 “你在想什么?”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穆溪白忍不住开口。 陶善行头也不抬,语气略沉,仿佛自说自话般回道:“在想秦舒为何要来佟水。” 听她又提秦舒,穆溪白眉头大蹙:“她来佟水与你又有何关?” 陶善行仍在思忖:“湖广都指挥使司的千户长冯辉,那不是谢家的人?” 穆溪白没料到会从她嘴里听到这些,目光不由一凛,语气不复先前平静:“哪个谢家?” “当今圣上的母族,湖广百年世家谢氏,世袭爵位荣安候。如今的荣安候谢寅,正是圣上表兄,此人弱冠之年便已承爵,不过五年时间便掌湖广军。权,兼任湖广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使,正是冯辉的顶头上司。”陶善行边回忆边说,一时又想起谢皎来,心里犯疑,“都姓谢?这么巧?” 那厢,穆溪白已沉眸不语,只把玩手中茶盏,打量着陶善行。 “谢家的手怎么伸到山西来了?”陶善行百思不解,极欲探个究竟。 “这不是你该想的。”穆溪白将茶盏轻撂案上,冷声道。 陶善行这时才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坐到罗汉榻上,恰与他隔着小木案面对面。看到他如覆薄霜的脸,她想起白天发生的事,不由冷笑:“我一个村妇,是不配想这些。” 说话间她从罗汉榻上起来,打算回屋,穆溪白猛一伸手,将人拉住,只问她:“我问你,你从哪里听的这些?别告诉我又是神佛点拨。” 一个普通的山野丫头,从小便在佟水的小山村长大,上哪儿了解的这些? “我告诉你,我不止知道谢家,我还知道秦家,秦舒的底细。她出身兆京秦家,大房嫡女,祖父原是正二品的御史,其父浙江巡抚,本是高门贵女,不想因她父亲事涉江南王谋反而受牵连,最后只能予人作妾。哦对……秦家,就是你曾经定亲的那个秦家!”陶善行甩开他的手,扬眉挑衅,“我就是知道,怎样?我不问你你外头的事,你也别来问我我的事呀。” 她记仇的,白天他说的话,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他偶尔失言,她本也不会这样放在心上,但可惜,他维护的人是秦舒,她膈应。 穆溪白眉头越蹙越紧,脸色越发不好。这样的陶善行,他也第一次见到,像只遇敌的刺猬,竖起全身尖刺,不容人靠近,也不容人伤害。 她的反应和言语内容都大出他的意料,再看她之前种种作派,都让他觉得,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野丫头。 那边陶善行想起白天的事,已一发不可收拾,越想越远。平时也没见穆溪白对哪个女人另眼相看,连对跟他最久的岳湘都不假辞色,更遑论会为别的女人说话,今天他维护秦舒的话,言犹在耳,那个眼神,那个语气,那袒护的姿态,想想她就来气。 再加上,外头都传他爱慕京城某位高门贵女,为她不惜数年未娶,陶善行又想秦舒为人,是个惯会揣摩男人心思的,既能将沈浩初诓骗了数年,保不准这穆溪白什么时候见过秦舒,也眼瞎喜欢上她,毕竟他当年对未来媳妇的要求,每一条秦舒也都对得上。 这么一想,她秦雅不止是替身,还是秦舒的替身? 士可杀,不可辱! “一提秦家,你反应就这么大,莫非你那画中女子,就是秦家人?”胡乱猜忖半天,陶善行怒火大炽。 穆溪白被她说得一愕,有种叫人窥破心思的心虚,叫陶善行瞧了出来,她便又道:“别叫我猜中,你思慕的是秦舒?” 穆溪白莫名其妙,也不知她怎就把两个人给关联起来,但因提及思慕之人,他也动了肝火:“你胡说八道什么,简直不可理喻!不管我画的是谁,都和你们没有关系!陶善行,你管得太宽了!” “我才不管你画的是谁,但要是秦舒就不行!”陶善行微仰头,双颊气到通红,她说了半天犹不解气,两步走到他胸前,扯着他的衣襟让他低下了头,她又附耳一语,“穆溪白,你喜欢的人要是秦舒,我就……” 声音擦过穆溪白的耳廓,撩起一片疙瘩。 她原想说和离,也不知怎的,想着眼前的人是穆溪白,出口的话却改作:“杀了你。” 穆溪白被她说得失神。没有哪个人能像她这样,把要命的威胁说得这么,愤恨恼怒却又饱含无奈委屈的,叫人心头又软又疼,什么都给忘了。 他否认的话刚要说,陶善行已经撒手往内室冲进去,他便只能追上,刚跟进内室,迎面一个枕头砸来,他才抄手接下,那厢又扔过来一床薄被。 “穆溪白,我是乡野村女,不配与你同床,你外头找你的高门贵女去!走走走!快点走!别在我面前碍眼。” 穆溪白抱着枕被被赶出寝间,头一回领教到,什么叫有理说不清。 夫妻二人同眠了一个多月,穆溪白被赶出房间。 嗯,女人的脑补能力,一级棒! ———— 感谢在2019-12-31 20:15:42~2020-01-02 12:1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鱼丸丸丸子儿、20816935、顾长安F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长安F、鱼丸丸丸子儿 10瓶;小麻花 5瓶;日光倾城 2瓶;ZT-YT、36528813、路漫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爬床 百态茶馆渐渐走上正轨,有红帮兄弟和万通堂关照着,名声很快打出去,生意倒也颇红火,每天事情繁多,再加上茶馆虽成,但书局还在筹备,陶善行虽然坐镇后方,万事不必她出头,但很多事却需她定夺,是以她无暇顾及旁务,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头,暂时淡了对秦舒和谢皎的疑思。 这日出门,她没呆在百态茶馆,而是打听了韩敬下落后,跑去万通堂的分堂找韩敬。到分堂堂口时,恰逢韩敬带着一帮兄弟气势汹汹地出来,两厢碰上,韩敬也不停下,只道歉说今日有急事。陶善行私寻他一趟不容易,便跟在他身边,与他边走边说。 “什么?”听完陶善行请自己帮忙的事,韩敬急煞步伐,“带你去找宋芸芸?”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后方如拨浪鼓般摇头,“不成不成,要是让二哥知道我带你去那种地方,他非杀了我。嫂子,你别为难我了,这事我办不了。二哥和宋芸芸熟,你直接找他不就结了。” 陶善行要是能找穆溪白早就找了,这不是正和他冷战着。 上回吵过一架后,他二人已经数日不曾说过话,穆溪白被她赶出屋,拖了张贵妃榻到厅中,现在天天窝在小小的贵妃榻上睡觉,两人见面就横眉怒目的,要她低头去求他,不干。 反正现在他的兄弟,她也认识了,自己找门路总可以吧。 “我不要你带我去,只要你帮我引荐。”陶善行道。宋芸芸呆的清吟小班只接待达官贵人、乡绅豪贾亦或文人雅士,宋芸芸又是花魁,没人引荐她的帖子递都递不到宋芸芸手中。 “那更不成了。我给你引荐,你自己去,万一出事,我皮都得给二哥剥了。”韩敬干脆利落拒绝,又快步朝前走去,“你找她有什么事?要不交代小弟我?我替你说去。” “不成,这事需要我亲自与芸芸姑娘商谈。”陶善行摇头。 她要找宋芸芸谈的是书局的事。书局筹备得差不多,转眼就能开印第一批书,然而书局毕竟不是茶馆,不能靠穆溪白那些道上兄弟,她得另想办法宣传。 她与陶善文并岳湘几人从前段时间收的书稿中精挑了三本出来,这三本都是话本,且都是第一卷,也无名气,她打算在书局开张前就开始宣传。先想个法子让书名传出去,书有了名气,自然吸引人来书局,如此书局名声才能跟着起来。 琢磨了半天,她才琢磨出一个主意来,把主意打到宋芸芸身上。 那三本话本她通通读过,都是时下盛行的故事,词藻优美,不乏打动人心的诗词,若能请名师谱曲奏出,再经合适途径传扬出去,自会大大增加话本本身的吸引力,到时她再找几位说书先生、唱曲姑娘,挑最撩人的情节编成段子,在城中表演,先勾人心弦,引人探究之欲,到时书局再一卷一卷推出,想看下文的人还不得蜂拥而至? 宋芸芸那里往来的不乏名人雅客,多是风雅之辈,亦有琴师舞伶,再加上她又是五旗门行首,整个佟水但凡在五旗门记名的风尘女子都在其下,自有一呼百应的能耐,若能得她相助,到时便可将曲书推至各处。 烟花之地虽多浪荡混账,却也不乏风流才子,一旦成风,她的书,不愁销量。 所以她想请宋芸芸帮忙,当然,也不白帮,她要谈的是合作,可以分利给宋芸芸。因要商谈的东西涉及到地方太多,不比上回只是请她跳支舞,她当然不能让韩敬代劳,需得亲自求见。 “嫂子,不是小弟不肯帮你,二哥那脾气你不是不懂……”韩敬也无奈,“我说你们夫妻到底怎么了?你不肯找他,他最近那火气也旺得很,动不动就骂人,看谁都不顺眼。” 有句话他都不敢问——该不会是夫妻房事不调,把穆溪白给闹得一脸郁卒。 陶善行正要回答,身后有人指着街边一间铺面道:“韩爷,林记香料铺到了。” “嫂子,此事容后再议,小弟眼下有桩要紧事,还请你站远些,莫被吓着。”韩敬向陶善行道,又指了个跟班守着陶善行,这才挥手大喝,“兄弟们,给爷砸!” 陶善行被推到街旁,闻言吓了一跳,忙展眼望去,只见韩敬手下的人已一窝蜂似的冲进前头一间铺子里,四周街人纷纷退让。铺子里站着个姑娘,原正在柜台上秤冰片,被冲进来的人给一掌扫到地上。 林记香铺?那不就是她叔叔入赘的人家名下产业?虽说林家产业大部分被陶学义转走,但还留着间生意平平的铺面给林家兄妹,也算是最后一块遮羞布。如此一想,陶善行定眼再看,店里那姑娘,果然是自己堂姐林莹。 林莹先被韩敬带的人吓坏,站在柜台后眼睁睁看着店里东西被砸个稀烂,眼泪夺眶而出,再顾不上害怕,冲出柜台拦人。这铺子原是她哥哥在打理,因为前她哥哥被父亲打伤,又被关了禁闭,所以暂时由她看顾着。铺子是林家最后一点产业,也是兄妹二人对母亲最后一点念想,若是毁了……林莹万不敢想,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拼着股同归于尽的心,一头朝韩敬撞过去。 韩敬正在叫嚣:“砸,给我砸!看看谁还敢嫁给我爹!想当我韩敬的后娘,门儿都没有!”忽然间那娇娇弱弱的姑娘像头小老虎般冲过来,他意外之余竟被撞个正着。 林莹的头直接撞进他胸口,这一撞她使了吃奶的劲,竟将韩敬撞摔,两人齐齐摔在地上。 “住手!”陶善行见状不妙,冲入店内,“快给我住手!” 韩敬的手上见是陶善行出面,不敢再砸,便纷纷住手。那边韩敬揉着胸唉哟两声,先低头看去,林莹摔在他胸口上,正抽泣着抬头,一双眼红得像兔子,却又带着要拼命的凶悍,不由叫他想起句老话来。 兔子急了也咬人。 他神思正漫天乱游,陶善行已将林莹扶起,气得骂他:“韩敬,你发的什么疯?这么欺负一个女孩子,是不是男人?” 韩敬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被陶善行护在身后的林莹,道:“嫂子,这事你别插手,就她,她要嫁我爹那糟老头子做继室,妈的,家里一堆姨娘就够老子烦了,这再来个后娘……” “我还就得插手,她是我堂姐!”陶善行喝了声,回头轻抚林莹的背,低声安慰她,“没事,有我在,他不敢拿你怎样。” 韩敬一听可不得了:“你堂姐?她姓林的。”那岂非以后他还得管这嫂子叫姨?二哥变姨丈? “对啊,我叔叔当初入赘林家,生的儿女姓林有什么奇怪?”陶善行白了他一眼。 韩敬不肯罢休,狠道:“那你让她别嫁我爹。” “你以为她想嫁?”陶善行气道,转头问林莹,“可是你爹又拿你哥哥逼你了?” 林莹揉揉眼点头:“我爹说,我若不嫁,他便……关我哥一辈子,还有这间铺子,也保不住,这可是林家最后一点产业,我……我不能眼睁睁……”说着,豆大的泪珠滚落脸颊。 韩敬看得一阵心虚:“姨娘不是这么说的……” “那你现在听到了!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的人是她爹!平白无故欺负一个小姑娘,你也干得出来!”陶善行道。 “走走走,都走!”韩敬挥挥手,让自己的人从店里退出去,看看满地狼藉,道,“行了,这里的损失我赔,你让她报个价。” “报价?怎么报价?砸烂的东西有价,可重新购置修缮总要时间,被吓走的客人也不敢上门,这笔账又怎么算?”陶善行拉拉林莹,又问她,“莹姐姐,你说,要他怎么赔?” 林莹水汪汪的眼扫了眼韩敬,眸底还有惧怕,却壮着胆道:“桌椅摆设倒是小钱,刚才他的人打翻了我新进的冰片,那是城南一位客人要的样货,如今不能送去,怕要损失一笔大单。我……我不要他赔银子,我要他赔我客人。” 陶善行对林莹的话大出意外,回头给她个赞许的目光,才朝韩敬道:“你听到了?” “我怎么赔她客人……”韩敬恼道,又被林莹那目光瞪得没脾气,想想终究自己理亏,索性服软,“成,我给你找客人。我手底下养的那些姑娘,每月都有香料份例,只要你不嫌弃,以后这笔生意,我给你做!” “我不嫌弃!”林莹赶紧点头,原来吓到煞白的脸竟起了几分喜色。 万通堂除了赌坊,也经营青楼,每月采买的香料就是一桩大买卖,有了这桩买卖,她就不愁铺子入不敷出,还嫌弃什么? 韩敬倒郁闷了,他是来解决他爹给他找后妈的事,没想到事情没解决成,反而搭进去一桩生意, 真是……恼火。 ———— 被林莹的事一搅,韩敬憋屈得很,有些恼上陶善行,再不肯答应帮她去见宋芸芸之事,陶善行无可奈何,只能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照旧和穆溪白坐一辆马车,只是两人各坐一头,谁也不说话。 穆溪白手里拈着张指头宽的字条,盯着看了几眼,搓成碎屑。那是底下人刚刚报来的消息——有两拨人在五旗门重金寻找一个人的下落。 人,他们已经找到了,就在甜角巷藏着。 名作谢皎。 但要不要做这笔生意,他尚在犹豫。这两拨人,来历都非同小可。能不能做,要和哪边做……都是问题。 思忖片刻,他有些心烦,抬头望向陶善行,她正看着窗外,显然也在出神,半点目光都没分给他。 他更烦躁了。前些日子他在外头遇到烦心事,回家了偷偷抱着她睡一觉,心里啥烦都没了,最近可好,别说抱着她睡,他连床都没得沾,又不想去冷清清的书房,只能窝在贵妃榻上对付过去,翻个身都能掉到地上那种,别提多憋屈了。 “咳。”他清清嗓,故作深沉道,“听说你想见宋芸芸。” 陶善行慢慢转头:“韩敬那大嘴巴!” “他是我兄弟,和我没秘密。你越过我找他,还想能瞒住我?”穆溪白挑起眉梢,嘲道。 他岂止知道她找宋芸芸的事,在她找上韩敬的第一时间,他那就收到消息了,包括今天下午在林记香铺发生的事,他都清清楚楚。 这佟水城能瞒过他的人和事太少了。 “你说这些,是想证明你们是狼狈为奸的一丘之貉?”她毫不客气地反讽回去。 “……”穆溪白的第一轮搭话落败,他不死心,再接再励,“你想见宋芸芸?我可以帮你……” “不必,我自己想办法。”陶善行再次堵回去。 穆溪白碰了一鼻子灰,恼火地闭上嘴。 车内再无声响传出,两人闷闷回到凌辉阁,各自梳洗更衣。穆溪白缩在贵妃榻上,眼睛盯着内室,越想越气,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委屈在这小榻上? 内室烛火久久未熄,算盘的拨弄声有节奏传来,想来是陶善行坐灯下盘帐,这是她如今每晚的必修课。 他睁着眼,一直到烛火被人剪灭,陶善行的脚步声隔墙传来,几声之后再无声音。 她也睡下了。 穆溪白睡不着,良久之后坐起,寻思着再砸床的意图未免太露骨,索性抱着被枕蹑手蹑脚进了内室,站在床前看她许久,确定陶善行睡熟了,才厚颜把枕头被子放下,慢慢挨着床躺到她身边,把人一抱。 妥了。 废那么多话干嘛?直接睡。 睡醒再哄。 二白是个无赖。 ———— 感谢在2020-01-02 12:10:25~2020-01-03 13:0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y小汤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T-YT、日光倾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画中人 天色透亮,窗外雀鸟脆鸣,时辰不早。陶善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眼入目是男人微敞的襟口。 一张薄被随意搭在两人腰腹间,他还在沉睡,手却不依不饶横在她腰间,散乱的长发半遮眉目,逶迤过枕,与她秀发相结,铺在枕畔。绵长的呼吸化温热气息,阵阵拂过,让她短暂失神后又瞬间清醒。 昨晚一夜好眠,穆溪白什么时候爬上床的?又是怎么上来的?她竟毫无所觉! 这个穆溪白,他们和好了吗? 陶善行恼羞成怒,也不管他睡得正酣,用力推他手臂。穆溪白数日没睡踏实,好不容易赖上她床,眼下睡得正酣,连每日的练拳都错过,哪容被人打扰?睡梦中只蹙了蹙眉,收紧手臂竟将人往胸前一圈,直至能彻底贴到她的身体,他才高兴。 “别吵,再让我睡会。”他咕哝道,头往下一沉,下巴抵在她头顶,眼睛犹闭。 此前尽管两人也同睡,却不曾这般亲近,陶善行脸上滚烫,气道:“穆溪白,你要不要脸?还不给我起开!” “不要。脸送你。”他回得干脆。死皮赖脸摸黑爬床的事他都做了,脸早没了。 “穆溪白!”万没料到他无耻得这么干脆,陶善行气结。她不怕他发怒耍脾气,不怕他瞪眼发狠,怕就怕他耍无赖。 穆溪白反而抱得更紧,仍咕哝着:“求你,让我再睡会,一会就好。”竟是撒娇的意味。 陶善行受不了,又被他抱出一身汗来,脑袋顶着他下巴左扭右挣,闹得他不行,手掌隔衣在她后腰一拧,她尖声哼哼,直缩进他怀里。 “怕痒?”穆溪白这会终于睁眼,眯着缝,含一抹春光看她,“怕痒你还不老实点?” “你到底想怎样?想睡觉这床我让你就是。”陶善行不动了,有些喘。 “我想怎样就能怎样吗?”穆溪白手是安分了,心却更活络,“咱们也同床共枕了一个多月,你真当我没半点想法?” 陶善行理解了半天,才品出他话中意思,脸涨得更红,“你个混蛋。” “是是,我混蛋,所以你别再惹着我。”穆溪白觉得自己可能得了种病。 以前韩敬常说他不解风情,不懂高床软枕一倒,温香软玉一抱,什么气都能消的滋味,现在他倒是有些心得,就这般抱着陶善行躺着,不管她说什么,骂什么,他都不动气,还开心。 犯贱不是? “你闹够没有?”陶善行想起起不得,想推推不开,又气又无奈。 “那你又气够没有?这都多少天了,还对我吹胡子瞪眼的。”穆溪白搂着她,哄人的话说得委屈,再配上这张欺世盗名的脸,倒似陶善行对不住他。 “没气够,我说过了,倘若你……” “倘若我喜欢的人是秦舒,我这条命你拿走,随便拿!”穆溪白竖三根指,“我发誓我喜欢的人绝对不是秦舒,我以前也从未见过她!还有,那日是我失言,我道歉,你要打要骂都成,行了吗?” 从前他觉得男人在女人面前俯低作小太失爷们刚性,向来看不起那些惯会讨好女人的男人,现在……他成了他最看不起的男人。 报应。 他态度已经低成这样,陶善行也不能真打骂他,心里气倒确实散了许多,只是嘴里仍逞强:“那就是还喜欢别人?你们这些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心里想着另一个,从来没有真心。” 穆溪白蹙了蹙眉,忽然睁大了眼,翻身压上,俯头盯着她道:“陶善行,你这是……吃醋了吧?” “……”陶善行被问得一愣,忽也觉得才刚那番脱口而出的话委实太酸。 “你该不会……”他头越俯越俯,发丝落到她颊上,“喜欢上我了?” 五道焦雷劈下,陶善行发狠推开他,匆匆逃下床,头也不回道:“你想得倒美!我喜欢阿猫阿狗都不会喜欢上你!” 穆溪白歪倚床上,看她惊慌而逃的背影,纵声大笑。 连日来的苦闷,一扫而空。 ———— 早饭用罢,穆溪白坐院里饮茶,陶善行小口咬着还没未吃完的桂花糕,恨恨看他。 一个早上,她都在他的笑容下度过的。 她难受,实在难受,觉得自己输掉了一整座城。 “能别笑了吗?”她问他。 “不能。爷今天心情特别好。”穆溪白啜着茶,得意万分。 陶善行差点捏碎那块桂花糕,又想穆溪白床榻上说的话,心内忽有些奇怪。那日他若不为秦舒,就的的确确是在维护秦家,可……为什么呢?秦穆两家素无交集,他好端端替秦家说什么话? 如此想着,她不由挨到他身边,试探道:“穆溪白,那日为何要替秦家说话?” 穆溪白的笑一僵。 “莫非真让我猜中,你画中之人,是秦家女?”陶善行顺藤摸瓜往下瞎猜,“秦家与你年龄相当的姑娘,只有三个。大姑娘秦婠长于西北边关,你们不可能见过;二姑娘秦舒,你又赌咒发誓说不是她,后面的姑娘,除了一个秦三,年岁都小,莫非,你画中的人,是秦家三姑娘秦……” 猜着猜着猜到自己身上,她来了兴致,只可惜一个“雅”字尚未出口,穆溪白手中茶盏已倾,琥珀色的茶色洒落满地,他侧身俯头,封了她的唇,将那个字堵在她口中。 陶善行措手不及,愕然瞪大双眼,身体僵如顽石般动弹不得,被他偷袭个正着,连呼吸都瞬间停止。唇瓣失守,淡淡桂花甜香与茶香交融,钻进二人唇齿鼻中,似酝酿多年的酒,香醇入骨。 噙了许久,他才放开,只深深望她——比起睡着时的偷香,显然此刻更为销魂。 浅尝辄止已不能满足,再不放手,他要把持不住。 陶善行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半块桂花糕被捏成渣,竟半个字都说不出,只听他恍若无事般淡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不管画中何人,眼下在我身边的,都只有你。现在只有你,以后也只有你。走了。” 语毕,他拉着她径直往外。跟着他走到马车前,陶善行才晕晕回神:“去哪?” “你不是要见宋芸芸?带你去。” ———— 有穆溪白的引荐,陶善行非常顺利就见到了宋芸芸。他们没去宋芸芸的清吟小班,而是拐去她的住处。 她与其她姑娘不同,独居一宅。宅子三进带花园,亭台楼阁皆有,是个极其幽静清雅的地方,宅中婆子丫鬟护院一应俱全,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别院。 能进宋芸芸这宅子的人,整个佟水满打满算也不出十个,穆溪白就是其中之一。 宋芸芸在花园中的六角亭内见的他们,陶穆二人到时,她正抚琴,二人便不打断,只静静听琴,等一曲收音,陶善行才与她打招呼,开口不谈正事,只言琴曲。 她对琴的鉴赏力穆溪白是见识过的,宋芸芸是个琴痴,二人一聊如故,竟比上回在茶馆时亲近了数分。穆溪白插不上嘴,便走到一旁为她二人沏茶,待二人聊到口干便各自奉上一杯香茗,倒引得宋芸芸笑了:“真是难得呢,竟能喝到二爷亲手沏的茶,这可真是托了嫂子的福。”见陶善行有些诧异,她便又道,“能在二爷身边跟进跟出的姑娘,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一个,我便斗胆猜是嫂子了。” 陶善行笑笑,看了眼穆溪白,他仍垂头煮水,并不言语。今日他只带她过来,其他的事,他不插手,要怎么与宋芸芸合作,又要如何说服宋芸芸,全看她自己发挥。 她倒不急,以琴曲为引,二人聊得气氛正洽,她才渐渐把话题往正事上引,先将三本誊抄的手稿推到宋芸芸面前,请她翻阅,这才慢慢说起心中打算。 宋芸芸初时不当回事,只懒洋洋翻着手稿,一边听陶善行说话,然而听着听着,她却被勾起兴趣来,一扫懒散,换上生意人的精明,可听到最后,那份精明却又改作惊喜。 “你的意思是,我也能……攥稿出书?我一介青楼女子,也能留名?” 穆溪白也有些惊讶——陶善行在马车里提过与宋芸芸的合作方式,只是分利予她,现在却添了攥稿出书。 她以替宋芸芸出琴谱为邀,直击宋芸芸心脏。 “如何不可?芸芸姐琴技高超,不逊大家,又擅谱曲,如此技艺,若不攥书惠及后世,岂非暴殓天物?天工开物,万法万技,何分高低?你既有此巧技,又为何不能传承后世?纵是出身风尘,亦可流芳百世。” 陶善行一番话,听得宋芸芸心潮澎湃,眼眸晶亮地看着她,良久方点头:“成,就按嫂子说的合作。银钱不重要,我就想要出本琴谱。” 陶善行大喜:“芸芸姐的心愿,我一定替你办到!” 宋芸芸这时方笑了,忽道:“嫂子,你可知,你是第二个对我说刚才那番话的人。” 陶善行睁大眼:“那第一个人是谁?” 宋芸芸目光幽幽地从穆溪白身上扫过,拔了拔琴弦,才道:“我们旗门的旗主。” ———— 日落时分,陶善行没有应宋芸芸的留饭邀请,与穆溪白从私宅中出来,犹在猜测。 “穆溪白,你说你在佟水无所不知,那你可知五旗门那位旗主,是何来头?” 穆溪白斜睨她一眼:“怎么?你还想打五旗门旗主的主意不成?” “那哪能?我就是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才能建出旗门那样的地方。”陶善行着实好奇。 穆溪白却反问她:“陶善行,刚才你与宋芸芸说的那番话,可是出自真心?还是只为你的买卖?” “是为我的买卖,但也出自真心,这二者并不矛盾。”陶善行跳上马车,回头道。 从只能等着嫁人的高门贵女,成为一个山野丫头,嫁入商贾之家,自己也走上行商道路,结识一大堆三教九流,慢慢抛开过去,去成为一个自己曾经想也不敢的人。 关于尊卑贵贱,没人比她感受更深。 “陶善行。”他忽然唤她名字。 “嗯?”她疑惑。 他站在马车下,缓缓开口:“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上你了。” 可能不止一点点,是很多。 我发现只要写这两只吵架,大伙就很激动……然后爬床,就更激动了…… 这大概是我写过所有故事里,感情发展最快的,如何,甜够没?要不要考虑下转虐换换口味? ———— 感谢在2020-01-03 13:01:41~2020-01-04 11:3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瞳瞳 5瓶;小羚羊(¬_¬) 3瓶;19300891 2瓶;ZT-YT、日光倾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危机 穆溪白说了那句话的下场就是,陶善行捂紧嘴,惊弓之鸟般窜进马车内,缩到角落戒备地盯着他,活似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至于嘛? 不就是早上亲了她一下? 都过了这么久,现在才想起来羞窘害怕?穆溪白对她也是服了。 一路无语,径直回穆府。天色正当时,云霞满路,二人踏着满地夕晖回到凌辉阁,这一天要事已了,各自更衣洗漱,用饭歇息,及至吹烛,穆溪白仍是钻进她屋里,赖上床撩了帐,在被褥下掖得紧实,不让陶善行出去。 陶善行低声骂他:“无耻。” 他笑着领受,拿指头戳她细腰,戳得她左躲右避,最后出了身薄汗,气喘吁吁贴着墙讨饶,那声音细细绵绵,钻入耳中像挠心的羽毛,一下又一下撩拨穆溪白,他都不知道这痒挠的是她,还是自己。 闹了一番,穆溪白总算收手,陶善行终于躺平,沾枕便睡,还没等穆溪白反应过来,已是呼吸绵长均匀,陷入梦乡。穆溪白没见过这么容易入睡的人,不过睡着也好,他就能为所欲为。 把白天那事,又摩挲了一回,他才勉强满意,抱着人睡去。 心里只迷迷糊糊地想,为了自己的睡眠着想,以后断不能和她吵架,就算吵,也不能吵过夜。 ———— 晃眼数日又过,时间迈入七月,茶馆的生意见好,每天食客满堂,既有为着听书来的,也有为了尝茶馆招牌来的,还有些路过此地被吸引进来的…… 宋芸芸那边为陶善行送去的三本书各谱了一首曲并一支舞,又召来帮姐妹传出去,再加上陶善行请的说书先生,专门派去宋芸芸那供她调配,往各处花坊馆楼说书。 每本书,只说头一卷,断在最精彩处。 不出五日,城中就有人开始打听书的出处,寻到百态书局来,却发现书局未开,书还待印,不免败兴而归,却越想心里越痒,恨不能立时看到好。 如此这般,越是买不着,越是勾人,书的名气与书局名气也渐渐传开,陶善行又出了新主意,往后每卷内容,都将在茶馆内让说书先生先说。 所谓欲知后事,请到百态茶馆。 这样一来,城中骂声不断,但架不住故事勾人,是以骂归骂,来的人却也越来越多。 茶馆得利,书局得名,一举两得。 穆溪白打趣陶善行:“也亏你想得出这馊主意,果然是做奸商的料。” “过奖。”陶善行看着食客满堂的茶馆,满脸堆欢,“比起你那悦朋茶食,我这茶馆可还凑和?” “岂止凑和,再给你点时间,怕是要盖过我那破茶馆了。”穆溪白双手环胸站在二楼扶栏前附和她,“要不这样,我把我那茶馆也给你,你受累兼顾一下?” “想都别想!”陶善行挑衅道,“我的目标,就是压过你的悦朋,成为佟水第一茶馆,你等着。” “行,我等着。”穆溪白点头,他喜欢她这神采飞扬的模样。 没有将她束之后宅,真是万幸。 ———— 甜角巷巷尾,一间两进宅院的小门“吱呀”一声由内打开,迎进个戴帷帽的女人。 宅院很小,一目了然,两人并肩走入屋内,其中一人便是谢皎。把门掩紧后,另一人才将帷幄取下,露出半张狰狞的脸,赫然便是榴姐。 榴姐见到宅中之人,双膝一曲,便要向谢皎跪下,却被谢皎扶住。 “六公主……” “别叫我公主,霍皎早就死在宫中一场大火里,叫我谢皎。”谢皎将人扶到桌旁坐下,亲自替她倒水。 “那火原来竟是假的?我当时听到宫中传来的消息,只当你已……没想到竟还有相见之日。当初分别之时,你才七岁,如今都已亭亭玉立,一晃眼都过了十多年,若是娘娘还在,看到你该多高兴。”榴姐接茶不喝,拉着她的手上下直看。 听她听及谢妃,谢皎心底亦是一阵恍惚,很快道:“那火不假,只不过我借机逃出宫罢了。” “你为何要假死离宫?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可是大安堂堂的六公主啊,怎会落得这般地步?”榴姐握紧她的手,急道。 “没,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我只是不愿呆在宫里罢了。榴笙姐姐,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是谁做的?”谢皎轻抚她脸上伤疤。 “我不知道,我只知你与殿下回宫之后,我留在皇陵替娘娘守陵,后来有一日来了一伙人,不由分说将我绑走,堵了我的口舌,要送我进京,说我是重要人证。他们带我进宫,将我藏在暗处,让我看到你和方稚后又将我带走,拷问我方稚是何人。我那时见你与他站在一处,他又穿着殿下衣冠,我不知出了何事,惟恐多嘴泄了机密,便不敢多说,只推自己没看清。后来夜里潜进一批人,竟要杀我灭口,与第一伙人打了起来,我趁乱逃出那地方,一路被追杀离京,辗转至此。这脸,是在逃到佟水后被荆棘刮伤的,幸被陶家姑娘所救,后来便躲在她家中不敢露面,算来已有近十载。” “就是那天茶馆里的那位?”谢皎问道。 “正是。”提及陶善行,榴姐面露一丝温柔,不过很快又问,“到底当年出了何事?” 她必定窥破什么宫闱秘事,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这么多年,连累你了。抓你进京的人,是谢寅。追杀你的人……是……”谢皎攥紧拳,那名字在舌尖嚼了又嚼,才缓缓吐出,“方稚。” “方稚?!”榴姐大为诧异,霍地站起,“他为何要杀我?还有,他那日为何穿着殿下衣冠?殿下……哦不,如今应该叫他皇上,皇上呢?” 提及皇兄霍熙,谢皎垂下眼眸,半晌方摇头:“榴笙姐,你别问了,有些事你不知道比较好。” 榴姐心中虽然翻腾,但她在宫中呆过数年,又是谢妃身边最得力的女官,自然明白,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便不再多问,只道:“那你呢?你来佟水是为何事?” 谢皎道:“榴笙姐姐,我为你而来,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竟在茶馆中遇上你。这几年谢寅和方稚一直没放弃找你,如今谢寅的手已经伸到山西,我从方稚那里打听到你可能人在山西,恐你危险,所以赶来寻你,只想叮嘱你一句,关于方稚的所有事,你烂在心中也不可说,宫中之事更别插手,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别叫他们发现。” 她缓口气,手微颤地端起一盏凉茶:“这么多年,我也以为再见不着你,幸好你还在……这一辈子,是我们害你了。” “公……姑娘说的哪里话,当初若无娘娘收留,我早就病死寒夜,娘娘救我一命,又收留了我,我也不能活到现在。姑娘,你如今孤身一人,身边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要不我……”榴姐想起陶善行,犹豫片刻终道,“我跟着你。” “不,你不能跟着我,他们也在找我,恐怕现在已经有人盯上我了。我如今找到你,知道你活着,今日又能和你说上这番话,已经足够。你回去之后,我也会马上离开。榴笙姐姐,来日未必能再见,你千万保重。”谢皎说完这许多话,终于一松。 榴姐双目一红,待要说话,院外忽然传来拍门声,两人心头皆凛,戒备地对望一眼,一前一后往院外走去,隔着门缝看清外头来人后,那门才又“吱呀”打开。 “娘子,你怎么来了?”榴姐看着门外站的陶善行,大为诧异。 陶善行左手捏着串糖葫芦正吃,见到门内两人露出甜笑,举起右手拎的纸包,朝榴姐道:“你不是说今日来看望故人?我今天事少,不用留在茶馆里,就来找你了。呐,路过清品斋,刚出炉的烤乳鸽。”解释完来意,又望向谢皎,“这位姐姐就是你的老乡?” “是……”榴姐没想到她竟会跟来,一时间也不知该迎进还是该拒之门外。 “进来说话吧。”倒是谢皎笑了,从她手里接过油纸包,将人迎进门中,“你就是陶家的小娘子?榴姐与我提过,当年她在佟水遇难多亏遇上你,这几年又逢你家人诸般照顾,我早想上门拜会致谢了。” 陶善行便进了谢皎的宅子。 ———— 醉风楼中,红绡轻幔在暧暧烛色中轻扬,琴曲叮咚如流水,娉婷袅娜的少女摇曳在铺着软毯的厅堂间,随琴起舞。堂上坐着四十来岁的男人,着一身锦袍,正眯着眼欣赏,身边伴着个姿容绝代的宫装美人。堂下两侧摆着小案,一案一席,皆坐着来客。 今日有人包下整个醉风楼宴请贵客。 一时舞罢,堂中舞姬散开,各寻一席,贴着来客们坐下,莺声四起,皆是撒娇劝酒的浮言浪语。堂上那美人扫了眼四下,不知与男人说了什么,嗤嗤笑起,执着酒壶走下,莲步轻移到左首两桌客人中间,俯身与客人斟酒,只道:“是妾身安排的酒菜不周,还是醉风楼的姑娘不美,如此良辰美景,二位竟都不为所动?” 穆溪白挥开要给自己喂酒的少女,拈杯自饮,笑道:“冯太太费心了,酒菜甚好,姑娘也美,只是穆某家中娇妻凶悍,倘若夜里归家沾染了庸脂俗粉,她撒泼闹起,可要家宅不宁,冯大人,冯太太,二位可饶了我吧。” 堂上男人哈哈笑起,道:“没想到穆公子竟是惧内之人,这可看不出来,我还想送几位绝色姬妾到府上服侍你。” “我家那口子着实难办,家父家母管得又严,只能忍痛拂了大人美意,还望大人恕罪。”穆溪白头疼得捏捏眉心,连连讨饶。 宴无好宴,今日这席,是冯辉为他与叶啸二人所设,堂间走动的美妇,自是秦舒。 当日那批货物,早已按叶啸所说,尽数退回,不欲沾染这棘手之事,不想对方果然不肯轻易放过,硬的不行便来软的,处处想要拉拢他们。 女人,金银,权势,变着法子送来。 冯辉歪倚座上,只道:“行走江湖,哪能被家里婆娘管头管脚?叶帮主都收了,穆公子……” 他的笑已有些冷,似有责备之意,怪穆溪白这纨绔不识抬举。 穆溪白只作看不懂,又饮两口酒,外头突然进来个人,冲堂上几人行个礼后匆匆走到他身边,俯身耳语一番,穆溪白脸色陡变,又与叶啸耳语几句后从席上站起,拱手道:“冯大人,实在抱歉,在下家中有要紧事需我即刻赶回,改日再请大人饮酒赔罪,告辞。” 冯辉不语,冷冷看着穆溪白旋风般离席而出。 稍稍交代了下谢皎和皇帝的事,不晓得各位看出来没有。 昨天写的时候翻了《窃皎》开头,要能写出来,恐怕也是我所有故事里,男女主角矛盾冲突最激烈的一本。 七岁起就相依为命,深宫四年,步步为营、生死扶持,终逃不过野心权斗。他窃国为帝,她遁世而避,死生不复再见。 好了,今日唠叨结束。 ———— 第43章 花酒 天色渐晚,陶善行被谢皎留在甜角巷的宅子里用过晚饭,才与榴姐出来,准备归家。三人站在宅门前道别,榴姐拉着谢皎的手,眼眶泛红依依不舍地叮嘱。 谢皎虽自称榴姐同乡,可看上去却更像主仆,这让陶善行不由好奇猜测,不过可惜,过了今晚,她们大抵没机会再见面。谢皎并没打算在佟水长居,见过榴姐后就准备往外乡寻亲,陶善行虽然好奇她们的过去,却也无意深究,横竖与她无关便好。今晚她本为试探而来,总觉得先遇秦舒再遇谢皎叫人心生不祥,如今看来大抵是她多心,草木皆兵。 她如今是陶善行已非秦雅,那些与旧日有关的人事,也该尽数放下。 如是想着,她静静等榴姐与谢皎道别。 巷子里静得有些出奇,天虽暗,可时辰尚早,不算长的巷子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陶善行有些奇怪,朝巷口望去,灯火幽幽,空荡荡的巷子被照出几分诡谲,总叫人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从阴影里窜出,无端让人害怕。 陶善行莫名打了个寒噤,那厢谢皎已催促榴姐:“你要说的,我都明白,我自会好生保重,你也一样。天色见晚,你回吧,莫叫陶娘子等太久。” 榴姐这才作罢,抹抹眼到陶善行身边,陶善行回神笑道:“是该回了,再晚便不好交代了。马车停在外头等着,咱们走吧。你若舍不得谢姐姐,日后书信常往来,得空也能走动走动,只这音信切莫再断。” “娘子说得是。”榴姐便道,“姑娘,你可记住了,若是寻到落脚地,切莫忘了给我来信报个平安。” “我会的。快回吧。”谢皎点点头,推她离去。 榴姐轻叹一声,扶着陶善行往巷口走去,没几步又回头,谢皎还站在小宅的檐灯下目送她们,她正看得心内难受,耳畔却忽然传来陶善行的惊疑声。 “怎么了?”她忙转头问道。 陶善行盯着前头地面,又望向天空,揉揉眼——是她眼花了吗?她看到地上有几道影子掠过,待她抬头时,天上却空无一物。 “我好像看到……算了,没什么。”陶善行摇摇头,快步往外走去。 越近巷口,街上人来人往的喧声便越发清晰,怵人的宁静被打破,陶善行松口气,暗想今晚自己这是怎么了?疑神疑鬼的。她加快步伐,眼见就要走出巷子,眼前黑影陡然压下,一匹马在她面前停下,堵住巷子入口。 陶善行被吓了一跳,煞停脚步,却见马背上跳下一人,不由分说将她拥入怀中,以披风将她裹住,沉声道了句:“是我。” “穆溪白?”陶善行把遮过眼的兜帽掀开些,诧异地看着来人,“你怎会来此?” “我来接你回家。”他的语气不似以往懒散,透着不同寻常的戒备,并没过多解释,抱着她翻身上马,又朝榴姐道,“把帷帽带上,马车停在对街。” 语毕,他策马而行,带着陶善行往穆家疾驰。 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他双手控缰,没有余手抱她,叮嘱道:“抱紧些,别摔下去。” 陶善行从他态度里嗅出不对来,没像往常那般与他闹,听话地搂住他的腰,脑袋从他胸前抬起,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认识谢皎?”他这才问她。 “不算认识,是榴姐老乡,所以今日前来探望,你又是怎么知道她的?”她奇道。 马疾驰一阵,拐进另一街道,他这才减慢速度,腾出手慢慢圈住她:“我说过,佟水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下巴在她头顶磕了磕,他似乎恢复往日无赖,问道,“你们今日去找她的时候,可被人瞧见?” “不知。”她便将自己与榴姐一前一后去找谢皎的情形说予他听,末了又问,“穆溪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快点告诉我。” “佟水近日有两批来路不明的人马在找她。”他言简意赅道。 陶善行一惊:“那我……给你惹麻烦了?” 穆溪白闻言低头,凝视她片刻才开口:“给我惹麻烦倒是无妨,只是怕你惹祸上身。” 事实上,祸事已经上身了,那宅子外头伏了不少好手,若非他赶得及时,这会她和那谢皎恐怕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这几天你和榴姐暂时别出门,在家里好好呆着,听清楚了吗?”穆溪白语气强硬道。 “好。”陶善行点头。 穆溪白却又稀罕,这么听话完全不像她的作派。 “答应得这么干脆?” “有道理的事,我自然答应得干脆。”她又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不以为意答了句,又问他,“那谢皎呢……” “谢皎的来历蹊跷,还有榴姐。你们今晚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谢皎一直在谢我收留榴姐之事,只聊了些近年榴姐在灵源村的事,她口风紧得很,我也试探不出什么。哦对,谢皎不打算在佟水久留,这两天就会离开了。”陶善行想了想,加了句,“你打算……对付谢皎?把她的下落说出去?” 穆溪白斜了她一眼,道:“我对付她干什么?和我无仇无怨的。她既然想离开,那就最好,爷帮她一把,送她出城就是。” 陶善行稍稍放心。榴姐待她有如亲姐,事事以她为先,她可以不顾谢皎,却不能不管榴姐。以榴姐与谢皎之间表现出来的情谊看,倘若谢皎出事,必然牵扯榴姐。她不希望榴姐出事。 马踏月色不知几时已至穆府,他们没往正门走,拐到西角门,穆溪白先下马,陶善行跟着下来,将披风一掀,露出薄汗轻挂的小脸。小厮提着灯前来欲要引路,那灯却被穆溪白接过,他也不要人跟,拉着陶善行就往府中行去。 两人没走两步,陶善行忽然驻足,从他手里夺过灯,举起往他脸上一照。 穆溪白挡挡眼,不悦道:“干什么?” “你脸上的伤,哪来的?”陶善行蹙眉盯着他。 穆溪白掩掩唇角,被她一爪子抓下,露出唇角一片黑青,血迹都已干涸,轻轻一碰便让他 “嘶”了一声。 想起在巷中时看到的黑影,陶善行心念一动,问他:“是你……在甜角巷和人动手了?你赶来救我的?” 她就说他好端端地突然出现在甜角巷,态度又那么奇怪,必是发生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 甜角巷那里早就埋伏了穆溪白的暗桩,他确是在宴席上收到她出现在谢皎家的消息,不止如此,他还收到有人要对谢皎下手的消息,所以才匆匆赶了过去,但这些若解释起来势必惹来猜忖,少不得还得提起其他事,他便不欲多谈。 聪明如她,骗是骗不过去,他只好装疯卖傻,于是俊颜陡变:“疼,疼疼疼。” 穆溪白边喊疼边快步朝凌辉阁走去,陶善行无奈只能跟上,心中纵有浓浓疑惑,却无从出口。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凌辉阁,榴姐还没回来,穆溪白自己倒了盆凉水,把脸浸入盆中,没多久身后脚步声匆匆响起,陶善行进屋后很快就出来,没更衣,手里拿着从柜中翻出的外伤药,把他从铜盆前拖开,顺手又扯下干帕。 穆溪白被她按在罗汉榻上坐定,陶善行跪在他身畔,也不言语,拿着帕子将他脸上的水渍尽数擦去,又一点点拭去他唇边血污,穆溪白想躲,被她一掌拍在肩头。 “躲什么躲,我不问你就是。”陶善行话不多,手脚麻利地将药酒倒在攥成团的帕子上,轻轻压到他唇边伤口处。 穆溪白这才不动,目光斜向上只看她头顶,耳根微红。按说亲都亲了,他没道理还这般没碰过她似的拘谨,可……她突如其来的温柔,着实叫人心如擂鼓。 靠得这么近,她衣襟里透出的淡香钻入鼻间,撩得他心猿意马,脑中天马行空晃过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陶善行给他抹完伤口,又问他:“身上还有别的伤吗?” “没了。”穆溪白摇头。 “把外袍脱了吧。”陶善行叹道。 “啊?真没伤。”穆溪白站起,跳了两跳,证明自己身上无伤。 “脏了,送去洗。”陶善行指着他衣袍上几处血污和破损无奈道。 让她说他啥才好呢?这个男人,一时像个臭脾气的纨绔,一时又像个冒着傻气的孩子,还带点让人摸不着边的神秘,认识得越久,陶善行反而越看不透他。 穆溪白这才尴尬地把外袍褪给她,陶善行抱着他的衣服,鼻头忽然动动。 脂粉味? “你晚上喝花酒去了?”她挑眉问道。 穆溪白原正端起茶要喝,闻言差点将茶洒了,她这鼻子未免太灵了!他虽然没碰冯辉的宴席上安排的女人,但对方靠过来的时候他也不好拒绝得太过激烈,酒是喝了几杯,多少沾了些外头的脂粉花香,属实也正常。 “冯辉做东请我和啸哥,场面上应酬了几杯酒,什么都没发生。”明明没做坏事,穆溪白不知为何还是心虚,下意识就想解释。 “我才不管你在外头做什么。”陶善行那话说得有些口不对心,其实心里头还是不痛快的,只这不痛快因何而来,她也不想深究,“我只问你,冯辉的酒宴,你见着秦舒了?” “见着了,她是冯辉姬妾,酒宴是她安排的……”穆溪白觉得自己说完这话,下一刻陶善行能把他衣裳撕了再把他也撕了。 也是奇怪,他怕她做什么? 陶善行却只轻轻“哼”了声,转头就走,穆溪白忙将她拉住,道:“你哼什么?要是不乐意你倒是直说,别闷着。” “我乐意呀。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房里也没个女人,我和你做这糊涂夫妻也确实委屈你了,你要想找点乐子,想讨个姬妾什么的,我也理解……” 话没说完,她就尖叫起来,手里衣裳落地。 “你说你这张嘴,说得话怎么那么不中听!”穆溪白挠上她的腰肢,把人追进了寝间,压在那床上直喘气,“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陶善行鬓发散乱,两颊生红,娇艳如桃李,双眸水汪汪地看着穆溪白,软绵绵地讨饶:“不说了,不说了。” 穆溪白这才笑了,俯头却又是另一番话:“如今我在外头行事都得先想想,会不会回家来又被人喊打喊杀的。娶个醋坛子,日子难过……” 一句话没完,就被陶善行掐上手臂。 ———— 醉风楼僻静处的雅室外,冯辉挥手摒退下人并秦舒,独自踏入室内,隔着一方竹帘单膝落地,向帘后之人行礼。 竹帘上落着个清瘦人影,似正把玩手中物件,并不出声。 冯辉不敢起身,只抱拳道:“侯爷,属下办事不利,没能带回六公主,有人半途截拦,将我们埋伏在附近的人都清理了。” “什么人?”帘后的声音平静无波。 “没来得及看清,那人身手极好。不过请侯爷放心,属下已经打听过,白日曾有人找过六公主,只要我们顺藤摸瓜,定能找到殿下。” “抓紧点,别让她再落到霍熙手中。” “是。”冯辉领命,又道,“侯爷,还有一事。属下已经试过招揽叶啸与穆溪白等人,但不管是用金银权势乃至女人,都无法打动他们。” 帘后沉默,许久后才响起一声玉碎音,帘后之人不无惋惜道:“这事已经拖得太久,不等了,既不能为我所用,留着就是阻碍,都除了吧。” 穆二白有惧内潜质。 ———— 感谢在2020-01-04 11:43:17~2020-01-06 13:2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谢谢小女子、鱼丸丸丸子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长安F 10瓶;二朵、日光倾城 6瓶;小羚羊(¬_¬) 5瓶;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窃书 日子风平浪静,并无波澜。 自那天被穆溪白从甜角巷接回家后,陶善行没再出过门,谢皎音信全无。她曾暗中派人悄悄到甜角巷附近打探过,打听回来的消息是,那间小宅已经空置,住客早就搬离,不知下落。过了许久后,榴姐才辗转收到封信,由谢皎亲手所写,只言自己已挪到他处,要她勿念,却未告知到了何处。 谢皎之事暂告一段落,时间眨眼临近八月,秋意渐起。 仲秋八月,秋闱之季。山西的乡试就在佟水进行,各地方学子纷纷赶来,过了这每三年一次的乡试,来年才能进京参加会试,因而佟水学氛渐浓。 陶善行的书局已经开张,经过此前一段时日的宣传,书局的生意尚可,推出的三个话本小说在城中引为潮流,惹来不少追捧,也算小赚一笔。说来还是陶善文会做生意,提前与攥稿者签下文契,约定那三个话本只能在他们书局印制,外头谁都拿不着稿子,城中书客都指着百态书局出下一卷,故如今书局正在加紧印制下一卷。 不过虽然书局名声传开,但与几家老家号书局相比仍旧差距甚大,除话本外,就再拿不出其他书藉。加之秋闱渐近,省府出了考纲等应试书册,指定给玉墨、文涌等三家老牌书局印制,是以这几家的生意好到爆,反衬得百态书局可怜。 但这局面一时半会难解,府里专为考生出的纲要经义,并非随便哪家小书局都能承印的,陶善行争取不到,只能暂时作罢。 茶馆书局渐上轨道,琐碎之事全都甩给陶善文与岳湘,连伤愈的葛花也被她派去茶馆帮忙,有要紧事他们自会来穆府寻她,她也就安心躲在后面做个运筹帷幄之人,不必日日都去茶馆,事事亲躬。 只是在家里呆久了,她难免闷,加上近日穆溪白似乎很忙,常往外跑,又不带她,她就更闷了。 “你准备一下,今日带你出门。” 这日一早她刚睁眼,穆溪白终于开了金口,解除陶善行禁闭。 陶善行惺忪睡意一扫而空,喜得从床上跳下,只问他:“我能出去了?去哪?” “陪我去趟翰明书院看望老师吧。”穆溪白答道,他比她起得早,已经换好衣裳。 陶善行一听眼就亮了。 翰明书院是佟水乃至整个山西最有名的书院,穆溪白少时的授业恩师,正是书院的山长宋老先生,那也是她哥哥陶善言的恩师,说来穆溪白与她哥哥还有师兄弟的情分在其中。 时近乡试,陶善言长居书院,日夜苦读,很是用功,她心中正记挂着。 “要去翰明书院你怎么不早点说?”她一边唤榴姐,一边抱怨他。 “兴之所至,突然想起,爷不挑日子。”他见她要更衣,自觉往外走去,边走边说,“你不必准备什么,要带去的礼我已经让人备下了。” 陶善行没理他。 ———— 虽说穆溪白交代过她不必带东西,但陶善行仍旧准备了一大堆礼物,只是她那礼物与穆溪白相比,又落了下乘。 穆溪白准备了一批笔墨纸砚要送去翰明书院,而陶善行备的只是要给哥哥的吃食衣裳。 “你这是……”坐上马车后,陶善行不由奇道。 “给书院学子的。”穆溪白言简意赅。 翰明书院里有不少贫家学子,囊中羞涩,虽然减免束脩仍旧过得艰难,穆溪白每年都会捐笔墨纸砚等物送去书院,却从未对人提及过。 了解完前因后果的陶善行忍不住给他竖起拇指:“穆溪白你行呀,瞧不出你还是个急公好义之人,看来我得重新认识你。” 这话陶善行发自肺腑,认识穆溪白越久,便越品出他的好来。 这段时日二人关系日渐亲密,可穆溪白却还没被她这么夸过,当下得意道:“爷的好,你不知道的还多着。” 陶善行嗤笑。 马车缓缓驶上翰明山,翰明书院以山为名,就建在山腰上,是处风景极佳却又清幽的地方。陶善行一边听穆溪白讲翰明书院的由来,一边挑帘看山中风景,不知不觉间就到书院门前。 书院前植了两排竹,半掩着书院的门,门口早有两个穿青衣的小书童翘首以盼,看到马车停下便上前来,熟稔地喊人:“溪白师兄。” 穆溪白从车上跳下,摸摸二人的头,这才转身扶下陶善行,冲那两个小书童道:“叫师嫂。” 两个小书童“哇”了声,围着陶善行边转边道:“师嫂好,师嫂真漂亮。” 陶善行被两人逗得乐不可吱,拿了两袋零嘴分予二人。 “按老规矩搬进书院,让林夫子分予众位师兄弟。”那厢穆溪白和下人交代完毕,过来牵陶善行,又与两个书童道,“去,和老师说我带媳妇来拜见他了,还有,把你们陶师兄也叫过来,说她妹子来了。” 两个书童笑嘻嘻地飞奔进书院,穆溪白自己带着陶善行在书院里慢慢走着。书院格局方正,遍植松竹,很是幽静,眼下只有朗诵声隐隐传来。陶善行不住深呼吸,只觉此地空气甚好,叫人心旷神怡。 走了一小会,陶善行跟着穆溪白走到明文阁,阁门敞着,刚刚进去报信的书童出来,笑嘻嘻道:“宋先生已经在里面候着了。” 陶善行便远远瞧见个两鬓花白的五旬老先生,穿着直裰坐在堂间,神情慈和,笑容可掬。 “你别看他现在笑眯眯得很好相处,其实严厉得很,这书院里就没人没挨过他的戒尺。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不会凶你的。”穆溪白小声道。 “看来你小时候没少挨揍?”陶善行也悄声道。 堂上的宋先生见到二人窃窃私语,眯着眼笑骂:“兔崽子又在腹诽老夫什么?” “宋先生好,他在与我解释严师出高徒的意思。”陶善行行了礼,捂嘴笑道。 “陶善行,这就没意思了啊!”穆溪白想拧她的脸颊。 “臭小子,以前打得少了,教出你这顽劣的脾性来。”宋先生板着脸训他一句,很快又笑了,对着陶善行温柔道,“你就是那个开茶馆书局的女公子?你们书局那三本话本我看了,着实不错。” 陶善行很是诧异,自己开茶馆书局怎么还传到宋先生耳中了? “那是,我孝敬您的东西,能差?”穆溪白却毫不自谦地夸道,语带自豪,“我……”他看了眼陶善行,第一次公开承认,“我媳妇亲自甄选的佳作,不好不能印!” 陶善行脸一红,忙要谦虚,宋先生已先开口:“媳妇是好媳妇,就是嫁你可惜了。” “老师!”穆溪白不乐意了。 宋先生却冲着陶善行笑,又道:“溪白提过你的百态书局里有一识海斋,欲藏尽天下书?” “识海无涯,晚辈不敢作此妄语,只是一点小愿望,愿为后世留些前人著作以为传承。”陶善行忙道,又瞪穆溪白,怨他怎么将这些话也告诉宋先生。 “你无需自谦,识海虽广,也不过涓涓细流汇聚而成。能为后世子孙留些东西,是惠及后世的好事,不必介怀自己如今的人微力薄,聚沙迟早可成塔。”宋先生笑道。 头一次有人给陶善行那不太成熟的想法这么高的赞誉和鼓励,她脸上大红,胸中却有沸火渐热,穆溪白看出她难得的害羞来,不由笑了:“老师,我带她大老远过来看您,您怎么连杯茶也不赐下。” 一句话说得宋先生又笑骂起他来,师徒两人说了会话,陶善言也匆匆赶来,看到妹妹妹夫都在恩师堂中站着,脸上喜色渐现。几人坐着聊了一会,他们谈起会试,因怕陶善行觉得无趣,穆溪白便叫来书童小果,让带着她到书院里走走。 陶善行随小果出了明文阁,往后面的园林逛去。小果机伶话多,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把书院里发生的趣事抖给她听,直把陶善行逗得笑个不停。两人说说笔笑,倒也觉得惬意,不知不觉逛出老远,刚拐过一处叠石,忽然闻得前头一阵喧哗吵闹。 二人止步,皆望向前方。前方聚集着一群人,都穿着翰明书院的衣裳,正合伙欺负被围在正中的两个学子,已然撕扯上手,将人推搡在地。有人挥着手中书册拨开人群站到那二人面前,得意洋洋道:“李斯,杨息,你二人敢偷小爷的书?活得不耐烦了吧!” “我们没偷。这书分明是你答应借予我们抄的,我们付过借书银两给你!”地上那人捂着胸艰难站起。 “哦?我几时答应借你书了?也没收到过你们的银两?倒是你们……偷我的书,如今人证物证齐全,还敢抵赖?”那人又道。 “你,你是故意陷害我二人?”地上另一人也跟着爬起,怒道。 “是又如何?谁让你们穷又得罪了小爷。没钱还想读书?书都买不起!”那人“哗啦”拨着书页,忽然抬脚踩上旁边一块大石,嘲道,“这样吧,只要你们今天从我胯下爬过,这事就揭过不提,否则我就告到院里,将你二人逐出书院!” 四周随之响起一片哄声。 那二人已气得脸色发青,却又惧他所言,不敢动作,僵峙半天,其中一人缓缓曲膝,又眸已然通红,另一人却突然暴起发难,揪起那人衣襟,两边又撕斗起来,往陶善行这边打来。 陶善行见势不妙,忙推小果:“小果,快请山长。” 小果也急,却不放心她一人在此:“可是师嫂你……” “我脚程不如你,你赶紧去。他们争执与我无关,我不会有事的。”陶善行急道。 小果闻言跺跺脚,飞快跑开,陶善行往后退了几步,那边几人却已扭打过来,只闻一声惨叫,不知是李斯还是杨息其中一人挨了一记重拳,被打到她脚边,她吓得缩脚,只见他已瘫倒自己裙边,咳出一口血,就吐在她脚旁。 陶善行蹙蹙眉,蹲下身去,也不知该如何帮他。 其余人都跟着围过来,看到她皆是一愣,挑事之人吹了声响哨,道:“哪里来的小娘子,怎会在书院出现?快抬起头来叫爷瞧瞧。” 陶善行憋着口气慢慢抬头,冷道:“陶善思,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 那寻衅滋事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借穆家的面被送进翰明学院的,陶家二叔与柳氏所生之子,陶善行的堂弟,陶善思。 事业线也还是要写的…… ———— 感谢在2020-01-06 13:20:43~2020-01-07 13:30: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y小汤圆 10瓶;杉 9瓶;40911671、茴香 5瓶;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默契 陶善行与陶善思只见过一面,还是上回她大婚之前往佟水置办嫁妆时住在二房院里时囫囵见过的。陶善思看不上她们,那一面见得潦草,他连正眼也没给过,如今相遇,陶善行记得他,他却不记得陶善行了。 “小娘子挺辣的,你认识爷?你是谁?爷睁大眼,你过来让爷好好瞧瞧!嗯?”陶善思带着人将她围住,贼溜的眼色迷迷打量她。 他年纪不大,只比陶善行小两岁,长相随母,生得颇俊,脑袋随父,聪明是聪明,没用在正道上,又被柳氏娇纵得无法无天,每日心思都花在玩乐之上,仗着家中有些银钱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染上恶习,耽于女色,哪怕陶学义费尽心思求了穆家的门路将他送到翰明书院也没改变他,反让他变本加厉,在书院里聚众闹事。 陶善行被他看得恶心,只朝被欺负的两人道:“你们莫担心,我已着人去请宋先生了。” 岂料此语一出,那两人却变了脸色,陶善思则扬声大笑:“小娘子原来是给他们抱不平的?请,只管请,看到时候宋先生罚谁?” “小娘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事……这事小娘子就莫管了,还请快快离去。”未受伤那人扶起伤者,朝着她道。 那厢陶善思箭步上前,拦住陶善行去路,舔唇笑道:“现在想走晚了,怎么着也得陪爷玩玩……”说着伸手摸她脸蛋。 陶善行气到炸,扬手便是一掌,狠狠掴到他脸上,只闻“啪”一声脆响,四周的人都看愣了。陶善思脸上瞬间多了五指痕,他抚着脸勃然大怒,气急败坏道:“找死!”说罢就去拉扯她,眼见手要够到她身体,却不知怎地陶善行身形忽然后闪,还未待他反应过来,一道人影掠来,飞起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踢飞出去。 “再把你的狗爪伸出来试试?看老子不剁了它!”蕴蓄雷怒的声音响起,穆溪白已然赶到,一手拥着陶善行,一手已将腰间盘的软剑出鞘,剑尖直指陶善思。 他怒到俊颜阴云密布。 “穆……穆……”四周响起一片低低的惊语声。 陶善思趴在地上抬头,也认出来人,面色顿时煞白,再看被他护在怀中女人,不好的预感瞬间弥漫心头。 陶善行拉拉穆溪白的衣袖,道:“快把剑收了,这里是书院,不是逞凶斗狠的地方。” 穆溪白这才低头看她,依言将剑回鞘,问她:“他碰着你没有?若是碰着,我就折了他的手,不用剑也可以办到。” 陶善行摇摇头,只道:“那倒没有,你来得及时,不过被他看了几眼,我不舒服。” “那就废了他那对招子。”穆溪白又瞪陶善思。 惹到不该惹的人,陶善思吓得大叫:“姐……姐夫,饶命,我是你堂弟善思啊。” 陶善行走到他面前蹲下,问道:“我还是你堂姐呢。让你睁大狗眼看清楚,结果你就是那么看的?” 陶善思深深吸口气,忽然发狠地扇自己脸,“啪啪啪”连扇十来下,直将脸颊扇得通红如猴屁股高高肿起,才道:“是我有眼无珠,得罪了姐姐,求姐姐饶命!” 陶善行这才站起,走到一旁,俯身拾起早已掉到地上的书。众人已皆泯声,穆溪白走过来问她:“这样就算了?”似乎觉得她下手太轻。 她翻着书,眼也不抬道:“不是已经教训了?剩下的是书院之事,交给宋先生裁夺吧,咱们不好插手,倒是那位公子被陶善思打伤,也算我陶家之过,得赶紧请大夫来瞧瞧,别误了他的会试才好,诊金药费我先垫上,回头你替我知会我叔叔一声,让他还来。” “让他十倍还你,可好?”穆溪白一听便知她心意。 陶善行抬头冲他笑开,眉目生情。 稍顷,陶善言扶着宋先生赶来,将所有惹事的学子一并带去明训堂审问缘由,穆溪白早非学院中人,不便参与,便带着陶善行回到宋先生的明文阁等着。 趁着阁内无人,穆溪白走到她身边,余怒未息道:“你倒是一点不知道怕?当时怎不跑开?” 陶善行耸肩:“谁知道他们一下子就呼拢打过来,我来不及跑开呀。再说小果不是回去请宋先生了,你收到消息,难道不是第一时间就赶来?我为何要怕?” 穆溪白塞给她一杯温茶,道:“你还真是信得过我。狐假虎威的滋味可舒服?” 陶善行饮了口茶,笑盈盈开口:“舒坦。你在我后面站着,我作威作福都有底气。多谢了。” 这马屁拍得穆溪白通体舒畅,简直像头上炸开七八道烟花,那叫一个愉悦。 两人闲话几句,陶善行忽然问起那本书来。那本书的来历她知道,是两个月前省府刚出的乡试考纲,里面收录着由几位考官批注过的历年乡试佳作及近年时事要闻,临考前用来揣摩巩固是极好的,这段时间极受考生追捧,简直奉如秘藉。 “那考纲每逢乡试前半年都会由省府考官们及山西诸地的学究联合编攥,原本旨在帮助学子作最后冲刺,巩固加强学识备考。初心向善,可架不住人心为利。”穆溪白便谈起这事来。 考纲由府衙择定承印书局,挑的三家都是老字号书局,头两年还好,后来书局眼见书藉大受追捧,便觉奇货可居,竟降低印制量,抬高价钱,以至流入市面的书藉有限,再加上无良书商囤积居奇,将书炒出天价,一本书如今都要卖到十几两银子以上,还未必买得到。 十几两银子于普通人家来说可以是一笔不菲的支出,更遑论对那些家徒四壁的寒门学子而言,纵有朝廷补助,也只够日常开销,哪有能力花这笔钱。可若不买,心又难安。大部分学子都不是陶善言那样天赋极佳的人,无需这书也游刃有余,他们资质平平,为能一举考中不惜砸锅卖铁求书,但书一上市,便被有钱人或者是无良书商抢空,哪里轮得着他们? “其实不光是杨息、李斯他们,各大书院都有许多寒门士子,为了这书,每隔三年就要闹上一回。乡试竞争激烈,买到书的有钱人,大多不肯将书转借,囤积居奇是一重原因,更多的是不愿让旁人窥去真章,让自己多个竞争对手,也是可笑,一本书能影响什么?只有庸才才会作此想法。”穆溪白嘲道。 陶善行便思忖道:“书院里出了这样的事,宋先生恐怕也大为头疼吧?” “老师年年都头疼,何止是这每三年一次的乡试,现在的书,书价昂贵,大多贫家子弟买不起,只能靠手抄,可抄也得能借得到书……”穆溪白难得语露叹息,他年年资助书院,可助得了一时,却也助不了一世。 “穆溪白,我有个主意,不知妥不妥,你替我参详参详?”陶善行听完前因后果,开了口。 “原闻其详。”穆溪白坐到她身边,附耳倾听。 “我那不是建了个识海斋?现在也收藏了不少书,我想将识海斋开放,供人入斋阅书。刚才他们争抢的那本书,我那里也有,他们若是需要,可以去我那里,看书不要钱,茶资另算,肯定便宜,你看可好?”陶善行兴致勃勃道。 “识海斋可是你书局藏书地,还有你父亲的数百卷藏书,你舍得?”穆溪白正色问她。 “藏书千万,若不能用之于世,藏来又有何用?谈何造福子孙,惠及后世,又如何传承。我当然舍得,不过书文珍贵易损,我对进斋者有要求,必须爱书护书,还得有书院先生的引荐文书,不能让低劣之徒入内,你看可好?”陶善行点头道。 穆溪白尚未回答,门外就传来宋先生的声音:“好,非常好!夫人有此心胸,老夫替书院上下,谢过夫人。” 穆溪白夫妻转头一看,宋先生竟激动入内,抱拳要向陶善行行礼,甚至连称呼都改了。陶善行哪敢受他的礼,忙拉着穆溪白一左一右扶住宋先生。陶善言跟在宋先生身后,闻言也是既惊且喜,惊的是她有此见地,喜的是她有此心胸。 陶善行倒是不好意思,便谦道:“先生过奖,家父也为人师表,虽在小村开蒙授业,却也常对我们说,教化育人功在千秋,我秉承父训,不过为此略尽薄绵之力罢了。” 宋先生又连道了几声“好”,这才说起过来寻他们的事。 “杨息与李斯之事已经查清,确属陶善思构陷,假意租借书藉予二人抄阅,再污二人窃书。”陶善言代替宋先生开口道,“陶善思素行不良,屡教不改,又不思进取,本来在书院就是惹事生非之徒,如今出了这事,先生与我说了,有意将其逐出山门,但因他乃是穆老爷引茬入门的,所以……” “别看我,我听她的。”穆溪白望向陶善行。 陶善行想也没想,便道:“既是害群之马,怎配留在圣贤之地?宋先生如何发落,我与溪白皆无二话,大哥也不必担心,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若是叔叔那里怪罪起来,你推给我便是。” 陶善言微笑点头:“行了,我有分寸。” 一事了结,宋先生的兴致还在识海斋上,便请陶善行坐下,几人商议起识海斋开放的事。一席话从天亮谈到日暮,及至夕阳渐沉,穆溪白才得带着陶善行离开翰明书院归家。 马车之上,穆溪白不免感慨:“陶善行,我已多年没见老师如此喜悦。” 陶善行不过两声轻如蚊蝇的哼声,他转头望去,方见她已靠在车壁上睡着,头随着车轱辘的震动,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车壁,脑门上一片红印子。 他轻轻伸手将她扶来,让她安安稳稳睡在自己腿上,又拨开她鬓边软发,摩挲她的脸颊,心随之柔软,目光只凝在她一人身上,慢慢地,便再也容不下第二人。陶善行睡得越发香甜,夫妻二人各自惬意,却是谁也没有料到,日后识海斋名声大噪,百态脱颖而出,成为山西第一书局,皆由今日之举开始。 陶陶的图书馆茶吧了解一下? ———— 第46章 忌日 自那日随穆溪白去了趟翰明书院,陶善行的禁足就被解除,她又恢复出门,也不知穆溪白同家里人说了什么,即便有时陶善行没与他一处,也没人说她什么。陶善行知道是他的缘故,投桃报李待他亦越发好,二人人前喜笑颜开,人后亦有商有量,日子过得惬意,亦有了几分夫妻模样。 百态书局识海斋几乎是在一夜间声名鹊起,出现在佟水各大书院的学子口中,盖因宋先生当夜就书信前往其他几间书院言及此事,惹得各大书院纷纷赞同,故持书院引荐信前来识海斋的学子为数不少。 为此,陶善行特意在识海斋旁边开辟了一处通透幽静的茶室专供这些学子读书,学子们只需付些许茶资就能在此呆上整日,偶尔有些实在贫寒的连茶也喝不起的,陶善行也嘱咐赠茶送食。被聘作识海斋斋主的陶善礼原来担心书斋开放后,会有人损毁书藉亦或盗窃,但几日下来,却见众人爱书之心甚笃,倒也把原先担心放开,慢慢与前来的学子打成一片。 如今整个识海斋内好学正学之氛,蔚然成风,除了自己攻读外,也常聚在一起探讨学问,研究文章,倒成了佟水城最受学子追捧的地方。 时间展眼进入八月仲秋,初十便是乡试之期,识海斋终于空下来。陶家大郎与翰明书院众学子一同赴考,这是今年陶家重中之重的要事,为此陶善行特地回家陪朱氏住了一晚,又听朱氏骂了半天柳氏,只说因为陶善思被逐出书院之事,陶学义和柳氏求见穆家不成,只能来找他们,和他们吵了半天,最后还是按陶善行交代的说了,才将人赶走。 那其实是穆溪白的原话,他说的是——再闹,再闹也别指着他们穆家做生意了。 陶学义果然拂袖而去。 乡试前后三场,每场三天,到结束已是八月底,连中秋都过了。 穆溪白的情绪,却在八月中旬过后,忽然低落。 ———— 八月底,秋意凉,满院桂花飘香,正逢陶善行婆婆赵氏的生辰。赵氏如今是穆府当家太太,又常在外与各府后宅交际应酬,这生辰过得便不像老太太那样低调,倒是将佟水要好的各府太太姑娘都请到家中,喝酒听戏玩耍,好好乐上一日,也正好借这机会替商时风与穆从婉相看亲事。 穆从婉眼见已过及笄年,商时风年岁也渐大,亲事却都未定,赵氏正犯愁,原与穆清海商量,要是能搓和穆从婉与商时风,倒也是美事一桩,奈何这两人皆未属意对方,只能作罢,再从佟水好人家中选择。因着这重关系,今日来了好些待嫁姑娘,连陶善喜都跟着柳氏来了。 陶善行今日随赵氏在堂上陪客,后宅太太姑娘们聊的内容她不感兴趣,正有些昏昏思睡,也不知话题怎就扯到子嗣上面,她一个激凌清醒过来,马上收到众人神色各异的眼神,心中咯噔作响。 按说她也嫁进穆家近半年,日日与穆溪白腻在一块肚皮却迟迟没有音信,不惹人闲言碎语也不可能,今日却是头一回被人用这么赤、裸裸的眼神探究,她心里自不悦。 说话那位太太犹不自知,还在大吹大擂自家儿媳妇成亲月余便已有孕,不到一年就生下个大胖小子,听得赵氏眉头微蹙,借题打断了对方的话,只问陶善行:“溪白呢?怎还不见他来?” 陶善行忙起身回话:“他大早上就出门了,说有要事,不过今日是母亲生辰,他说过会尽快赶回,想必眼下已经到家,要不儿媳过去看看?” 赵氏点点头,允她离去。陶善行如获大赦般离开,出了门顿感周身一松,没走几步,就听前头桂花树下传来甜腻声音,原来是陶善喜寻了空隙,从赵氏屋里出来,专在园中蹲守商时风,把商时风给截在了桂花树下,正哥哥长哥哥短地缠着人说话。 商时风要去给赵氏行礼,却被堵在这里,虽因她是女子没有发作,可脸色也不大好看,语气很是冷淡,只道:“还请陶姑娘移步,商某赶着给义母贺寿。” “商哥哥怎还那般客气,唤我阿喜便好。”陶善喜折了两簇桂花放在指间把玩,一边说话,一边挨近他,忽然“唉哟”一声,假作崴脚就往他身上倒去。 商时风退开两步,她却非要粘上前,可怜巴巴道:“商哥哥,阿喜的脚崴着了,疼。” 商时风大感头疼,正要说话,却见旁边走出一人,身后还跟着两个赵氏院里的丫头,正是陶善行。 她冷笑道:“脚崴了就去偏厅歇着,劳烦两位姐姐送她过去,再请个大夫过来给她瞧瞧这脚伤得有多重,莫叫人觉得我们穆家慢怠了客人。” 商时风却松口气,忙道:“麻烦小嫂照料陶姑娘,商某先行一步,向义母贺寿。”说罢他冲她感激一笑便匆匆离去,惟恐再叫陶善喜缠上。 陶善喜脸色已变,她早已倾心商时风,可三番两次要接近他都被陶善行搅黄,如何不气?再加上陶善思被逐出书院那事,柳氏常在家中咒骂她,因而记恨在心,今日新仇旧恨齐发,蛮横劲上来,还当陶善行是当初痴愚的傻子,张嘴便骂:“你这傻子又来扰我好事,莫不是以为自己当上穆家儿媳妇,便真飞上枝头成凤凰了?” “陶善喜,我没功夫管你的破事,只是提醒你,这是穆府,不是你自己家,你注意你的言行举止!”陶善行懒得与她多费唇舌,撂下话就要走。 陶善喜却不肯罢休,箭步拦到她面前,道:“我怎么了?你别走,把话给我说清楚!” “你脚没事了?”陶善行嘲道。 她一怔,便见旁边两个丫鬟掩嘴窃笑,不由脸色涨红,羞怒道:“陶善行,你在我面前得意什么劲?还真将自己当成穆府主子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穆溪白根本不喜欢你,下聘、迎亲都是找人代替,新婚之夜便让你独守空房,七日回门也不见踪迹,在家中对你不闻不问,你这和守活寡有何区别?现在学会人前装恩爱,可那肚皮却骗不了人,要真有本事,你倒是给穆家生个金孙,那时再来和我说这些!” 语毕她见陶善行不语,又不怀好意凑近道:“整个佟水城都知道,穆溪白喜欢的是京中的高门贵女,没办法才娶了你,你在他眼里算什么?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他近日与冯家那个妾室走得倒近,听说对方要给他介绍几位真正的高门贵女,到时穆家还有你这乡野蠢妇的容身之处?” 陶善行冷眼睇她,待她说得兴起,忽扬手一掌,狠狠甩在她脸上。 “啪”的一声,惊呆陶善喜与两个丫鬟。 “说够了?说够便醒醒神。不论如何,我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室,你拿一个外人姬妾的下作行为在我这里大放厥词,不止羞辱了我,也羞辱了穆家,倒真是你母亲教出的好女儿!你闹,只管闹到你母亲那里,把刚才这番话当着人前再说一遍,看是我没脸,还是你丢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满口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我倒想知道还有哪户人家敢娶你!” 这一掌陶善行打得手都发麻,她转着手毫不留情道。 陶善喜挨了一掌,当下发疯撒起泼来,哪还管她说了什么,伸手就要冲上前与她撕扯,还没挨近陶善行就被人推开。 却是商时风落了东西,因怕被陶善喜拾去,回来寻物,恰巧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出手。饶是他涵养极佳,此时也动了怒,脸上结霜,不再给陶善喜面子,唤来下人,竟将陶善喜捂嘴撵出穆府。 “小嫂,是我连累你了。”见陶善喜被人拉远,商时风才向陶善行赔礼。 “与你无关,你别揽罪上身。”陶善行脸上早已无笑,今日诸事不顺,她心情极恶劣,也就不想装出笑脸迎人,只随意说了两句就告辞离开,只留商时风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 穆溪白确实早早回来,但情绪并不高,亦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呆在书房里不出,等到陶善行托人寻来,才踏出书房与她去给赵氏拜寿,陪着坐了大半日,用过晚饭后方意兴阑珊地回凌辉阁。 夫妻二人这厢前脚刚进屋,那边夏冰后脚就跟来,身后带的小丫鬟手里还端着两碗补汤。 “太太命厨房炖的补汤,这碗给哥儿,这碗给娘子,你们可别弄混了。”夏冰指挥丫鬟将补汤放到桌上后笑道。 穆溪白随手掀开一个碗盖,闻得腥气扑鼻,不由蹙眉:“什么鬼东西,好端端地给我们喝这个做甚?” “陈太太给的方子,是好东西,爷只管喝吧。太太说了,日后每晚都会送补汤过来,让奴婢一定要盯着你们喝下去。”夏冰低头道。 榴姐正跟在陶善行身边,看了眼便附到她耳边,悄声一语,陶善行面色转红,穆溪白见状也悟出门道来,眉头蹙得更紧,不由分说就把夏冰往门外一推,冷道:“汤药放这,冷了我们自会喝,你回去告诉我娘说我们已经喝下就是。”说罢竟将门“砰”地关上,不给夏冰再说话的机会,他才转头面对陶善行。 陶善行已经坐到桌畔,看也不看那补汤半眼。 那两碗汤,一碗是补肾壮、阳的,一碗是滋阴养身的,赵氏的意思,便融在这两碗汤中,不言而喻。 “榴姐,把这两碗都倒掉吧。”穆溪白道。 榴姐不作多问,只将两碗汤都端走。见她离开,穆溪白才又向陶善行道:“陶善行,我要出趟远门。” 陶善行抬眼问他:“要去哪里?” “京城,少则十日,多则一个月。”穆溪白盯着她道。 “去做什么?”她很少过问他外面的事,这回不知为何,想要问个究竟。 “去……见个故友。”穆溪白蹲到她膝前,忽握住她的手,“陶善行,等我回来。” 他已生二心,移情新人,此去京城,只为送别故旧,不论愧悔,需当尽断。待他归来,要与陶善行做对真夫妻。 九月,是秦雅死忌。 我看到了完结曙光。 ———— 感谢在2020-01-07 13:34:09~2020-01-08 19:3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里山 10瓶;ZT-YT、日光倾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遇难 穆溪白雷厉风行,是个说走就走的人,和陶善行说的当晚就收拾好行囊,翌日自去给父母请安说明缘由,少不了挨顿刮,可到底还是往京城去了。 他这一走,凌辉阁少了个人,陶善行便觉懒懒得提不起劲来,脑袋泛空,也谈不上悲喜,就是觉得日子不对劲。两人同一屋檐下住了这么长时间,说没半分感情那是自欺欺人。相处越久她便越为穆溪白吸引,可每一分心动背后,总有更加顽固的克制和理智在提醒自己,不该泥足深陷。 昨日陶善喜的话是个提醒,昨夜穆溪白的态度是个警告,他们之间永远躲着个谁都碰不着的影子,不论他们的关系再融洽,那个影子总会如尖刺般时不时扎进心房。岳湘说得没错,若想得到穆溪白的心,就必须打赢他心里那个人,但……她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又谈何输赢? 他走了也好,起码她能冷静下来,去想想这段糊涂的关系该何以为继,是一刀了断,还是放任继续? 冷静两日,陶善行渐渐又习惯了空荡荡的凌辉阁,这才振作精神。这日趁着天晴,她找了几个丫鬟进来,与榴姐一起将屋里冬衣抱出翻晒备穿,顺带连穆溪白的衣裳也都翻出来晒了。 凌辉阁难得热闹,小丫鬟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打破这里一贯的清静,倒叫陶善行心里添些温度,她站在院里听得正高兴,外头忽传观亭求见。 陶善行已多日不曾见过观亭,似乎从赵氏生辰前几日起他就没在穆府出现,她原以为观亭被穆溪白派到外边行事,又随他赴京,直到今天她听闻观亭求见,不由诧异,忙叫人把观亭带到花厅。 观亭进来先给她行礼问安,陶善行命人看茶,又见他穿得素净,面有憔色,人又瘦了一大圈,越发奇怪,便道:“好些时日没见着你,我只当你随你家二爷上京去了,怎么竟还留在佟水?” “回娘子,家兄前些日子病重,二爷让小人回家中照料,所以没在二爷跟前侍候。”观亭捧着茶小啜一口放下,回道。 “原来如此,那令兄的病情如今可好转?”陶善行问道。 “家兄……数日前已故。”观亭垂眸回她。 陶善行这才恍悟,难怪他这般憔悴,原是回家料理兄弟后事,于是劝慰道:“生老病死,天意难测,你节哀顺便,切莫太过悲伤,伤了身子。”一边又唤榴姐来,打算取些银钱赏他。 观亭忙阻止她:“娘子好心,观亭谢过,但二爷此前已经厚厚赏过了。” “他是他,我是我。不过是份心意罢了。”陶善行仍命榴姐取来银两给他,又问,“你哥哥几时没的?” “三日前没的。” 三日前? 那不正是赵氏生辰那天? 那日穆溪白本该与她同去给赵氏拜寿,没想到他一大早起来,换了素净的衣裳就急急出门,莫非…… “正是那日。”观亭瞧出她的疑惑,便解释道,“那日家兄弥留,恰逢太太好日子,因怕冲撞,故二爷不便相告,赶来见了家兄最后一面。” “令兄与二爷……”这话说得陶善行更好奇了。 得什么样的交情,才能让穆溪白在母亲寿辰当天去见一个临终的人? “实不相瞒,原本家兄才是二爷的近身小厮,他比二爷长两岁,打小就跟在二爷身边行事。二爷的性子您是了解的,他待下人一贯宽厚,与家兄虽是主仆,实为朋友,交情甚笃。不想家兄十三岁那年跟随二爷进京探望二爷外祖一家遭遇不测,惹到不该惹的人,被轧断双腿,从此卧床。二爷对此事耿耿于怀,总觉得对不住家兄,后来才将小人升作他的亲随,又对家兄诸般照顾。家兄一病数年,都是二爷请医问药,家兄去时能见二爷最后一面,也算了无遗憾。” 观亭说着按了按眼眶,似有悲慨。 “原来如此。”陶善行也叹息一声,忽然想起她哥哥陶善言曾提及之事。 穆溪白在佟水原有神童之名,十一岁那年进京归来后性情突然大变,也不知与此是否有关,还有那个被他念念不忘的女子,似乎也是那一年在京中遇见的。 陶善行好奇,那年他在兆京到底遭遇了什么事? “他们到底是遇上什么事?天子脚下,怎会有人下此毒手断人双腿?”她蹙眉道。 观亭摇摇头,道:“此事家兄与二爷都不曾详说,小人也只略知一二。当年二爷被喻为佟水神童,进京后风采过人,在桃花会上赋诗一首曾惊艳京中权贵,得来盛名,岂料也因此遭到权贵子弟嫉妒,他们欺他出身商贾,对他诸般刁难欺凌,我兄长那腿……就是因护他而被马车……生生轧断。” 陶善行听得捂住嘴,心被揪紧,她怎也没料到,如今霸王似的穆溪白,还有这么段往事。桃花会……她有印象的,那就是京中权贵附庸风雅博取名声的聚会,她几乎每年都去。他十一岁那年,她十岁,那年的桃花会,她应该也去了,只是过了十多年,她早想不起那场桃花会上发生过什么事。 也许,他们曾在那年的桃花会上擦肩而过。 只是当时年少,谁也没料到,彼此之间竟有这番因缘际会。 “娘子莫怕,这些事已经过去了。都怪小人乱说话,惊到娘子。”观亭见她神情惊愕,只当自己说的事吓到她,忙告罪。 陶善行定定神,才开口:“不妨事,我只是没想到二爷还有这样的过往,他那脾气,没拿刀子冲去与人拼命吗?” “谁说没有?二爷差点就要去杀了那人,不过被太太死死按下,而后连夜送回佟水,才将此事揭过。对方家里身居高位,斗不过。”观亭想起这茬,也是恨得牙痒。 陶善行大约想明白穆溪白为何会性情大变,心中漫上细密的疼,轻轻叹了一声,不再往下问,转而打听起另一事来:“那你家二爷可是在那时遇见那位心仪姑娘的?” 观亭却一愣,很快又笑了:“这小人便不知了,没听他们提过,不过……”他顿了顿,又道,“娘子不必担心,那位姑娘去岁九月已经没了。” “去岁九月?那不就是我与他皆病重时?”陶善行大为惊讶。 不止是他们病重的时间,去年九月,那也是她病故南华庵之期,她们连死的时间,都没差几天? 一个死人,让她如何去争?这场战还没开局,她就已经败北。 “正是。所以二爷那时心里也苦,对娘子诸多冒犯,还请娘子万万体谅。其实二爷与那位姑娘素无交集,这么多年来,他身边也只得娘子一人,小人冷眼瞧着,二爷待娘子与旁人大不相同,想必早就将娘子搁于心尖。”观亭劝慰道。 陶善行噗呲一笑:“观亭,你今日来寻我,是替你家二爷说好话来的?也不怕二爷怪罪你揭他的底?” 观亭闻言忙打了下自己嘴巴,道:“瞧我这嘴,张开就忘了正事,娘子勿怪。这些话便是我不说,二爷来日也自会告诉娘子,小人不怕。不过今日过来见娘子不为此事,二爷离开前嘱咐过小人,命小人在二爷不在佟水的这段时间里听候娘子差遣,但凡娘子有什么不便出面处理的外务亦或难处,都可以交由小人代为打点。” 陶善行微笑承情:“那可要辛苦你了,多谢。” 送走观亭,陶善行独自坐在花厅里,品味适才观亭所言之语,又猜穆溪白去京城到底所为何事?一时间竟沉浸其间无法自拔,直到榴姐来催用饭,方回神。 ———— 九月,兆京已冷,枫叶初红,南华山深处的南华庵愈发冷清。庵中谢绝男客,不过穆溪白是个例外,他捐了大笔香油钱,替秦雅点了盏长明灯,只要求在她灵前一祭。 焚香三炷,他躬身三拜,只将青烟送旧人。 这一世他与她总共见过两次,原有夫妻之缘,怎料她却因此香销玉殒,他虽记挂她多年,隔着这漫漫距离,也谈不上是爱是慕,到后来一腔情意全化愧疚。 如今,有了陶善行,他连这愧疚都不能再留,今生亏欠,只等来世再还。 余生,他得留给陶善行。 ———— 从南华庵出来,穆溪白翻身上马,再不回头。 兆京到佟水,陆路转水路,穆溪白换船而行。 船只颇大,客人看着不多,船老大却说船上已无余房,穆溪白归心似箭,也不计较,与普通百姓一般要了船舱内的座位。上船后一打听,他才知船上有人花大价钱包下船上所有房间。 这一换船,他要在船上呆三天,好在船客少,他一人就占了一整条凳,靠着包袱也勉强能对付过去。这一路上,他也没见包船的贵客踏出房门,一应饮食都由人送入房中,架子倒是大得很,也不知是何来头,穆溪白不由揣测起对方身份来。 眼见船已近佟水,再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就能靠岸,变故突生。 这船,在临近佟水时遇伏。 穆家隔日就收到消息—— 穆溪白归来所乘的那艘船翻了。 唉………… ———— 第48章 情恸 陶家近日正逢大喜,乡试放榜,陶善言果然桂榜题名,竟夺得山西省解元。此不仅是陶家之喜,亦是翰明书院乃至整个灵源村及佟水城的喜事。红榜一放,陶家门楣便被踏破,除了上门道贺结交之外,亦不乏要给陶善言做媒求亲者,忙得朱氏脚不打地。 陶善言乡试夺魁乃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连带着陶善行身份亦水涨船高,再不是旧日乡野丫头,成了新进解元的妹子。 为着这桩喜事,陶家预备在佟水宴客三日,还要回灵源祭祖。陶善行打算回娘家小住两日,为哥哥道贺,一早就已禀过赵氏。赵氏自然点头,还亲自打点了厚礼,特地嘱咐商时风代替他夫妻二人送去,以全陶善行脸面。 这日一早陶善行便醒了,挑了两身衣裳在身上比划半天,最终选定了身颜色鲜亮的袄裙,特特地把成亲时置的赤金头面取出,认真穿戴上,这才出屋,打算回娘家给哥哥道贺。 商时风已经在马车旁候着,见她款款而至,眼前一亮。 “有劳了。”陶善行冲他笑着行个礼,蹬上脚凳钻进马车。 商时风稍稍失神,怔了片刻才翻身上马,送她与穆家的两车厚礼往陶家去了。路上二人无话,及至陶家,陶善行才掀帘出来,带着商时风入宅,正逢陶善文迎出来。他也一脸喜色,穿着新做的袍子,见到商时风大老远就遥相拱手。 比起穆溪白,陶善文与商时风要更熟稔些。陶善行后来虽未与商时风过多接触,但陶善文却时常向商时风请教,是以二人交情颇好。 陶善文身后还跟着几人,都是从前灵源村的乡邻,得了信息赶来道贺,忽见陶善行与商时风同来,只错认是穆溪白,不待陶善文开口就围过来,只听其中一人道:“陶丫头,这位就是你那夫婿吧?那日迎亲时我远远瞧见过,果然生得一表人才。” “……”陶善行看了眼商时风,顿时尴尬。 当日商时风骑马代穆溪白迎亲,当着全村人的面进了陶家,因是伤脸面的事,陶家也不愿传开,是以虽然那事并非秘密,也仍有些人家不知,远远见了商时风,便只当是陶善行的丈夫。 “不是不是,这不是我妹夫,你们认错人了。”陶善文见他二人尴尬,忙解围道,费了一番唇舌才将商时风的来历解释清楚,把二人迎进正堂。 “实在抱歉。”陶善行眼瞅着身后乡邻还在好奇地注视商时风,歉然道。 商时风不以为意:“不妨事,一点小误会而已,说开便好。” 他说得坦荡,陶善行也就将此事放下,带他见过父亲与长兄,他便将此行来意并穆清海夫妻二人的贺礼礼单并祝函一并送上。陶家人对商时风印象极好,当下便留他用饭,几人正在堂中叙话,外头忽有个小丫头带着观亭急匆匆进来。 陶善行见到观亭正惊诧,今日过来她没带观亭,瞧他这满头大汗的模样,怕是一路追过来的,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观亭进来后连礼也顾不上行,气喘吁吁道:“娘……娘子,你前脚刚走,报信的人后脚就来,说二爷的船……船沉了。家中如今乱了套,老爷不在,太太当场便晕了过去,现下还瞒着老太太。” 此语一出,举座四惊,陶善行霍地站起,才刚端上手的热茶失手落地,瓷裂惊心,茶汤溅满裙摆。商时风亦随之站起,尚算冷静,拱手道:“家中急事,商某先行告辞,恕罪。”语毕便快步朝外行去,没两步身边就晃过道影子。 “我跟你同回。”陶善行的声音响起,人已越过商时风,拎着裙摆冲出门去。 ———— 屋外秋风正凉,陶善行也顾不得再系披风,她一颗心已叫那噩号搅乱,满脑子乱糟糟的,恨不得能插翅飞回,目光四下一扫,奔到树下,将才刚观亭骑来正拴在树下的马缰给解了,不等马车,径自翻身上马,策马奔出。 商时风见她竟会骑术,不免诧异,很快也骑上自己的马。 “小嫂,你别急,这消息的真假还待确认。”没几步他就策马追到她身边,出声劝慰。 陶善行却忽一勒马缰,并未将商时风的话听入耳中,只道:“不对,不回家,去渡口!”一语落下,她便调转马头,直奔佟水渡口。 佟水渡口处已挤了不少人,约是听信赶来的百姓,也不知自家人是否在那船只上,现在都堆在这里等消息。那船并非在渡口附近沉的,现下渡口处只有几艘小船,是府衙接到消息,要派往沉船处打捞的船只。 陶善行赶到此处,匆匆下马,欲要寻人打听,却又不知该寻谁打听,耳中只闻渡口处的哭闹声音,心中越发惶惑。那边商时风也已赶来,见她面色煞白,双颊却被风吹红,鬓发散落,眼中惶惶,竟是分寸大失,一个劲儿地往渡口外挤,他连唤几声也没将她唤醒,一时情切伸手将她拉回,扳过她的肩道:“小嫂,你冷静点。溪白懂水性的,现下只说沉船,并没确切的罹难名单传回,也许他化险为夷了呢?我们要做的,是赶紧寻船往沉船处搜寻打捞。” 一句话点醒陶善行,她蓦地回神,道:“对,找船。小商,这附近……可有红帮堂口?” 在佟水要说行船,谁能比得过红帮? “有。你是要……” “带我去!” ———— 红帮的堂口就在渡口附近,几步就到。陶善行到时,小小的门面里外已经聚集好些兄弟,正吵嚷得不行。沉船的消息已经传开,偏偏叶啸和韩敬这两天都不在佟水,事发突然乱了手脚,又无人主持大局,现正聚在这里商议对策。 堂上闹轰轰的,你一言我一语倒也已拿出个大概章程来,无非调集船只,往沉船下游打捞,沿途两岸再派人各处搜寻…… “红帮的各位兄弟,若要派船前往搜寻,请带上我。” 人群外忽然响起女人声音,一下子压过所有声音。众人齐刷刷往后看去,只瞧见个标致的小妇人鬓发散乱地站在后面,有人已然认出她来,只唤道:“五娘子?” 从前她常作男装出现人前,以穆溪白妹子自居,认识她的红帮兄弟不在少数,却不曾见她作女人打扮,是以今日见着都感诧异,只不过情况特殊,众人也没功夫多惊讶,堂上一位管事打扮的人出来,拱手道:“老朽知道五娘子挂念二爷,但随船寻人之事,五娘子怕是多有不便,还请回吧,此事交由兄弟们便可,红帮兄弟必定竭尽所能找回二爷。” 因恐耽误时间,陶善行不与他废话,只从腰间拔下一方玉佩举起:“让我随船。” 那管事脸色一变,从她手中接下玉佩,翻看片刻后道:“这是二爷信物,五娘子,你到底是二爷的……” “我是他妻子。” 头一回,陶善行将这称谓宣之于口。 ———— 双桥村是佟水河道旁的一个小村,村子荒凉,只有十来户人家,房舍稀稀拉拉建着,隔着大片无人照管的土地,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天色渐暗,整个村子死一般沉寂,偶尔只有几声猫叫犬吠响起,惹来山野兽鸣,愈发显得村庄人烟稀少。几道黑影从草丛间掠过,发出些微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在附近寻找什么,霜冷的寒光偶尔在黑暗中晃过,是刀剑折射出的凌厉锋芒。 也不知搜了多久,那些黑影才渐渐散去,草丛边一个小山洞里藏的人才悄悄挪开堵在洞口的草垛,确认危险暂时过去后,方从洞里又拖出个昏迷不睡的人背到背上,往另一方向逃去。 昨夜船近佟水遇上伏击,凿沉船只要杀包下船上客房的客人,搏杀之际,那人受伤被他所救,一路顺水潜到此地上岸,身后追兵却仍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 也不知背上这人是何来头,又惹上什么仇家,竟引来这样的杀身之祸。 秋风瑟瑟,湿衣未干,经风一吹冰似的冷,穆溪白得赶紧寻个避风之所,否则背上那人就算不因重伤而亡,也要被冻死。所幸他运气颇好,没几步就找到间荒弃的屋舍,忙将人背入屋中,生火烤衣,检查伤口。 一番忙碌之后,穆溪白疲累至极,靠在墙根休息,目光自那人脸上扫过,昨夜混乱黑暗,他不曾好好看过此人,此时忽觉面熟,便借着火光仔细打量,再三回忆。 此人年岁与他相仿,虽然闭眸却仍双眉紧蹙,似有什么事郁结于胸,头发湿敷在额,脸庞棱角分明,五官轮廓颇深,是个英俊的年青人。 穆溪白越看越觉眼熟。 那人悠悠转醒,睁眼之际目光恰与穆溪白撞上,也不知是敌是友,捂着肩头伤口戒备坐起,眉眼冷峻不发一语,却忽听对方疑惑地唤出个久违的名字。 “方……稚?” 穆溪白想起这人是谁了。 火光之下,这人神情顿变,冷峻尽数凝作杀气。 好不容易写到商时风 也终于让方稚出场了…… 让我完结吧。 ———— 第49章 故人 方稚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过了,能叫出这个名字的,除了谢皎,大部分都已经死了。他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从何处听来的,因为即使是自己最大的对头,也不知道这个名字……还是说,谢皎落已经到对方手上? 眼前这人,是谢家的人?可他在船上时分明又和谢家派来的刺客殊死搏杀,救下自己,又怎会是谢家的人?或者,这是谢寅的新计? 他心中数念齐转,搭下眼帘,看着地上晃动不安的火光,道:“什么?” 穆溪白察觉到杀意,于是道:“方稚,我救了你,和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方稚。”他缩入阴影,眉目变得模糊,唯一一清晰的,只有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 “你不记得我了?”穆溪白从衣内摸出瓶伤药,边扔边说,“德安县的集市上,你为替母亲医病窃人钱财,差点叫人打死,我父亲见你年幼心有不忍,替你解危。你我便至那时起相识,虽说我在德安县只呆了三个月,与你也曾把酒言欢,打过地痞揍过无赖,你不记得了?” 穆溪白自小记性过人,从未有差。他记得方稚,虽说过了十多年,对方样貌有变,但骨相还在,仍是叫他认出。他幼年常随穆清海四方行商,那年恰巧走到皇陵脚下的德安县,结识了方稚。二人年岁相仿,意气相投,偷酒共饮,打过群架惹过地头蛇,都是惹是生非的主。穆溪白本已说服父亲将方稚带走,只可惜那时方稚母亲病重他走不得,而穆家又有急事亦留不得,二人便约定来日再见,待方母病愈,方稚再跟他去穆家,不想待穆家急事了结,穆溪白再回德安县,方母已故,方稚也失了踪迹。 少时旧事牵出回忆,那人浸入阴影,沉默良久才抬头,杀意渐散,唇角微勾笑意莫测,人是旧人,眉眼已改。 “是你啊,穆溪白。”他果然记起。 穆溪白见他记起自己,知道他戒心暂除,挨坐到他身边,道:“你伤得不轻,又在水里泡了太久,赶紧上药吧,衣服给我,我替你烤干。” 他点点头,除下外裳扔给穆溪白,自去敷药,穆溪白边烤衣裳边问他:“我后来回去找过你,不过你已不在德安县了。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怎会惹下这么厉害的仇家?” 昨夜伏击船只的刺客,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出手狠辣的,要置他死地,绝非寻常仇家。再看方稚衣着谈吐,也早非昔年小镇混混,像换了个人般,便是穆溪白记性绝佳,才刚要认他时,心里也存了几分不确定。 方稚变了太多。 “跟着一位贵人行事而已。”方稚上完药,将药瓶递还给他,淡道。 见他不欲多谈,穆溪白也不多问,将烤得七八成干的衣裳扔回去,只道:“那你可要多加小心。” “你又救我一次,多谢。”方稚套上衣裳,苍白阴郁的脸色终于缓和。 穆溪白本想问他前去佟水何事,可见他身上似乎诸多秘密的模样,便也收口不问。阔别十多年还能重逢虽是缘分,但人心已远。 “不必谢我,那起人心狠手辣,连船上无辜百姓都不放过,我不过自救,顺便救了你而已。”他摆手道。 方稚正要开口,却见穆溪白忽然站起用土扑灭火堆,又踢散木块,悄然拔出腰间软剑,回头朝他做个噤声动作,低语一句:“有人来了,我出去看看,你呆在这别动。” 语毕,他轻轻纵出屋外。 ———— 屋外,天色黑沉,一队火光如同萤虫,沿着河岸飘过。 陶善行已经随船找了穆溪白一天一夜。她去看过沉船,船已被打捞上岸,上面全是打斗痕迹,数具浮尸已随水漂往下游,再加上附近渔民的口供证实,当夜显然不是普通船难,船上必定经历恶斗。 红帮出动了几乎所有人马与空船,毕竟经验丰富,效率比官府可快得多,他们沿着河岸往下游搜寻,又派人到附近来往的船只问询,一路上打捞起不少尸首,均非穆溪白。 就这样搜寻了一天一夜,几乎将下游河岸全部搜过。 没有找到穆溪白的尸首本是好事,但随着时间流逝,若他真的遇劫,生还的机会就越加渺茫,众人心头都如压着块沉铅。 “小嫂,回去吧,这些事交给我们即可。”商时风实在看不下去,在陶善行要迈上岸之际强拉住她,“你已经在水上找了一天一夜,再这么下去,你身体吃不消。” 陶善行固执地摇头,却也不与他争论,只说:“知道了,找完这处,我就回。” 商时风眉心紧拢,就这句话,她已经说了不下五遍,每回劝她回去,她都只是平静地敷衍他,连争执的机会都不给,怕的是耽误搜救时间。 秋日渐凉,水上风大,比城中还要凉冷五分,湿气入骨,她穿得不多,已被冻得脸色煞白,握着提灯的手也攥得骨节泛青,开口连声音都带着颤,却始终不肯回去。 商时风第一次见识女人的固执,看着她小小的个头不依不饶的模样,不知怎地竟羡慕起穆溪白来。 小船靠岸,并非渡口,只是随处停靠土石埂,红帮的兄弟忙着搜救,分不出人手照顾她,陶善行并不在乎,跟着前面的人跳上石埂,一脚踏进水洼,早就潮湿的绣鞋彻底泡在水中,水浸到小腿肚上,拔出来后满脚泥水。她抖抖脚,没喊,继续往前。 “小嫂!”商时风一把拽住她,提灯在她脚上照了照,破天荒骂了一声粗口,飞快褪下自己外衫,强硬地披到她背后,只道,“披着吧,把你冻坏我不好交代。搜完这处,你必须回去。” 陶善行“嗯”了声,按他说的拢拢外衫,跟着人继续往里寻去。 成片人高的荒草,屋舍稀稀拉拉,打头的人脚程快,已提灯在荒草丛里找了一圈,并没发现异常,打着手势回来。陶善行跟在人后,才刚跳下土石埂,因为个头小,身影几乎没进草丛中,没走几步,脚下忽然硌着一物,她拿灯一照,飞快蹲下拾起。 那是枚巴掌大小的玉佩,陶善行认得,这是穆溪白的随身之物,自他将那块作为信物的玉佩送她以后,他就换成她手中这枚双鱼佩了。 “穆溪白……”陶善行喃喃一声,攥紧玉佩,霍地起身,拔腿就往前跑去。 “小嫂?!”商时风离她最近,赶忙跟上。 她只道:“穆溪白在这里,他在这里……”便头也不回地拨开草丛往前冲去,一路疾步冲出了荒地,瞧见前头一间黑魆魆的废弃屋子,方缓步提灯前去。 风凉嗖嗖地刮着,草木四伏,被吹得发出古怪声音,陶善行跑得快,后面的人不及跟上,现下只她一人独对这幢荒宅,不由捏紧手里玉佩。 呼啦—— 一阵冷风狠狠刮过,有道黑影从荒宅屋顶上飞下,落在灯光所及之处,不可置信地唤了声:“陶善行?” 天色将明而未明,最是漆黑静谧,穆溪白原悄无声息伏在屋顶上查探,不想第一眼看到的,竟是一个月没见的陶善行。 她提着灯,从黑暗里走出,一步一步靠近,像他朝思暮想所幻化的错觉,出现在这危机四伏且空旷寂寥的荒郊,也出现在他眼眸里。 陶善行蓦地瞪大了眼,看着站在烛色边缘的男人,怔怔不动,只凭着他一步步靠近自己,及至身边双臂一张,将她搂进怀中。 那灯“啪”一声掉到地上,陶善行将脸埋在他胸前,克制了一天一夜的情绪终于崩溃,泪水夺眶而出,又尽数浸在他衣襟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使劲哭。 后面的火光渐渐围拢过来,穆溪白心里了然大概出了何事,他也知道必定会有人来找自己,却没想到第一个出现的竟会是她。 见她哭得伤心,他也慌了神,又见她身披男人外衫,里面的袄裙单薄,一摸她双手冰凉如雪,身子还在瑟瑟颤抖,那心抽搐似的疼,忙握了她的双手,将她推开些微,上上下下打量她:“别哭,快让我看看,你怎么了?” 这一看更是糟糕,她鬓发散乱,裙摆上泥污遍布,活似受了多少折磨,搅得他五内俱焚,拉着她直问:“可是受伤了?伤到哪里?” 在旁边看了半天的商时风这时才开口:“小嫂与红帮的兄弟在河上找了你一天一夜,受伤应该是不曾,但是这整天下来,她的情绪体力怕都撑不住了。” 穆溪白看到他也在,难得没有发作,闻言心中又疼又暖,只觉一腔暖意盈满胸腔,便以手托起她的脸,小心翼翼擦去她眼下泪水,又弯腰将她一把抱起。 “我没事,别怕。你好好睡一觉,我带你回家。” 陶善行疲倦至极,靠到他肩头,泪水是止住了,情绪还在,见他平安她放下心来,取而代之的便是气愤,却又无力发泄,只恨恨咕哝:“回家?回什么家?你去你的京城,看你的故友,不要回来才好……” 穆溪白失笑,只道:“不去了,再不去了。”便抱着她往岸边走。 一袭外衫自陶善行身上飘下,落到地上,被商时风拾回,他看这二人良久,只微不可察地一叹,随之跟上。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完结……起码还要三四十章…… ———— 感谢在2020-01-08 19:42:43~2020-01-11 16:5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鱼丸丸丸子儿、Vic-Q-Lad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olenny 9瓶;鲸鲸惊静静 6瓶;ZT-YT 3瓶;日光倾城、寒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爱上 穆溪白抱着陶善行走了两步,遇上红帮管事,低声吩咐:“弃屋里还有个伤者,你不要声张,带两个可靠的人悄悄把他送去悦朋,请个大夫诊治。” 陶善行听得分明,眼眸半闭未闭地问他:“还有人?” 穆溪白将她往上一掂,只道:“睡你的去,等你醒了再与你说。” 陶善行哼了两声,也不管四周众目睽睽,果然闭眼睡去,万事不理。穆溪白被人簇拥着上船,这一路上,就再没将她放下过,不管外人如何看待,只神闲气定地抱着她。 坐在船上时,他又听红帮兄弟提及她执他信物闯入红帮堂口,当众说出那一声—— “我是她妻子。” 穆溪白当真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心情。年少之时思慕秦雅,却也多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的相思,知道自己能娶秦雅时也曾欣喜若狂,愿以一腔痴情酬红颜,只叹那般隐讳辗转的期待终究没有缘分,到后来也不知是喜欢秦雅多些,还是歉疚于自己戏言害了她更多些,这些年蹉跎下来,于男女之心早已淡薄,也再没遇见能叫他倾心之人,直到陶善行出现为止。 从她嫁入穆家起,他二人便懵懵懂懂缠在一起,他的顽劣遇上她的刁钻,简直像天生的对手,处处克制却又时时相融,比之遇到秦雅时一见倾心的浓情,这些时日渐生的感情便似以光阴为雨而长,一寸一寸生根,悄无声息地盘踞整颗心房,像密织的网,兜住他所有未及付予她人的爱意。 他低头将她拥紧,看她睡得迷糊的脸蛋,心内涌出无数柔情蜜意想说予她听,最后只化唇瓣一缕浅笑。 ———— 穆府兵荒马乱闹了一天一夜,直到穆溪白抱着陶善行出现在众人面前,才解除这乱糟糟的局面。 陶善行睡了一觉,睁眼时察觉天色已亮,四周景致笼在淡淡晨雾里,是早已熟悉的穆府后园,她已到家,正被他抱在怀中往凌辉阁走去,身上还披了件厚实斗篷。尽管还困倦着,可她仍旧警觉地发现四周簇拥着不少丫鬟小厮,个个都低头悄无声音地跟在穆溪白身边,连步伐都是轻的。 穆溪白不许他们出声,怕吵她好眠。 “快放我下来。”陶善行忙道。 “就到凌辉阁了。”穆溪白不理,反将她抱得更紧些,加快脚步。 果如他说所言,没几步路两人就进了凌辉阁,榴姐已先迎上前来,四周进进出出不少丫鬟,声音不大阵势却挺大,都是往屋里抬汤送水备饭的。 “为你这事把全家闹得人仰马翻,母亲被你吓晕过去,如今虚惊一场,你还是先去母亲那里告个平安才是。”陶善行眼瞧着他把自己抱入屋中,也歇了让他放自己下地的心思,反正已经到了。 穆溪白把她放在罗汉榻上,只一个眼神,身后就已有人端来一铜盆温水搁在地上,他一边挽袖一边道:“早就让观亭先去母亲那里报平安了,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陶善行点点头,她还很乏,被风吹得太阳穴刺疼,鼻子也有点堵,自己揉了揉头,忽然发现穆溪白蹲在铜盆前正脱她的鞋,两侧站的丫鬟都捂着嘴,想笑不敢笑的惊诧模样。她一下子惊醒,“跐溜”把脚缩回,不想他动作更快,捏住她脚踝把脏鞋脏袜通通扒去…… “你干什么?”她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脚丫被他擎在掌中泡里水里,又窘又羞又惊,好似水里热度腾地从脚冲到天灵盖。 “你这脚脏死了,先洗干净再说。”穆溪白二话不说,抓泥鳅似的逮着她的脚丫子在水里轻轻搓揉。 陶善行只觉得头“突突”直跳,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看着那水渐渐混浊,她脸上挂不住,恨不得一脚踢开他,偏偏他力气大手法又巧,拿捏着她的脚,她挣了半天也没挣开,倒是把水泼得满地都是,跟闹脾气的小孩一样,引得旁边站的丫鬟憋红了脸。 就这般闹腾腾地洗完双脚,穆溪白拿干帕子包住她的脚后又一弯腰抱起她,将她抱进净房才放下。里面热气氤氲,香汤已备,陶善行脑袋里像打了无数结,傻傻问他:“你到底要怎样?给个痛快话?” 穆溪白的眼在白雾里显得迷离:“怎么?还要我服侍你沐浴?” “……”陶善行抄起木瓢砸过去。 穆溪白嘻嘻哈哈地出了净房。 寂静多日的凌辉阁终于因为他的归来恢复往日生气。 ———— 陶善行沐浴结束,换过干净衣裳出来时,穆溪白也已沐浴更衣完毕,自己去给赵氏报平安了。她边绞头发边坐到桌边,看着满桌早饭并无胃口,怔怔发呆。 闹哄哄的脑子此时方像大戏散场般冷静下来,她才回神琢磨起昨天的事。从听说穆溪白遇船难开始,到她半道折往渡口,不管不顾随船搜救,这其间种种,都不像她会做的事——她应该做什么?那个时候她应该回到穆府,安抚婆婆,稳定人心,主持大局,那才是一个当家主母该做的事,也是她那么多年闺训所教所学的东西。可她做了什么? 她失去理智,不再冷静,慌乱失措被感情左右情绪,而这感情……恰恰是她最不愿意承认的东西。 生死之际,最见真情。她不得不承认,尽管从一开始就知道穆溪白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但这一天天地相处下来,她还是动了感情。这感情,不是靠她的理智和克制就能控制得住,也不会因为他有多讨厌多可恨就能收得回。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道理可说? 如果是从前的秦雅,爱了便爱了,飞蛾扑火也不过以死求全,但是现在…… 她死过一次,成为陶善行,再也求不来当初的义无反顾。 ———— 穆溪白见完赵氏回来,推门就见陶善行对着满桌子菜怔怔发呆,他走到她身后,随手抽走她绞发的巾帕,取来烘发用的鎏金球,抓了一把她的发在手中细细烘干。 “怎么不吃东西?” 听到他的声音,陶善行才回神,道:“没胃口。” “他们说你昨日几乎未尽粒米,多少吃点吧。”穆溪白拨耿她的发,觉得有七八成干了才撒开手,陪在她身旁坐下,舀了碗粥塞进她手里。 陶善行累饿过头,只想休息不想吃东西,不过好在是碗稀粥,她也就喝了两口,看着一个月没见,一回来就闹得阖府皆惊的男人,没好气道:“你在外头又得罪了什么人,竟然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回来,差点连命都送掉。” “你去沉船上看过了?”穆溪白不觉蹙眉。船上都是打打杀杀的痕迹,四周还有尸体,她当时……定然吓坏。 陶善行点点头,商时风不同意她上船,其实她也没太靠近,但打捞起来的尸首她倒是见了几具,不能说不怕,只是那会已经分辨不出恐惧的滋味了,心里只是牵挂别的事而已。 “那事与我无关,是冲着船上其他人来的。这事说来也是缘分,你定然想不到,我在船上遇见了一位幼年挚交。”穆溪白对她再无隐瞒,将认识跟随父亲行商德安救下方稚,与其相交之事一说,又道,“我与他已十多年没见,也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行当,看起来和过去判若两人。那夜的刺客是为杀他而来,我被殃及池鱼罢了。”隧又把当晚情况与她说了大概,船是如何沉的,刺客如何上船,他又如何救下方稚,只是隐去生死搏杀的细节,恐吓到她。 饶是如此,陶善行仍听得惊心动魄,情不自禁按在他手背上,问道:“那他人呢?” “他与我都藏在那间弃屋里,昨夜我已命人悄悄把他带离。他惹的对头来历不简单,所以他的下落也不宜声张。”穆溪白解释一声,反手握住她的手,“放心吧,等他的手下赶到,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别人的仇怨,我不掺和。” 陶善行把手抽开,横他一眼:“谁管你?!” 这一眼,眼波流转,多少诉之不得的话,便都藏在这似嗔似怒的一眼之中。 说完,她又觉得语气不对,忙岔开这话题,问道:“那他现下何在?叫什么名字?” “现在暂时安顿在我那茶馆里,名作方稚。” 穆溪白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茶盘落地的响动,二人转头望去,只见榴姐恰好进来,在门口处失手砸了手中茶盘,现正慌忙去拾。 “榴姐,没事吧?”陶善行忙起身过去,心中不觉奇怪,认识榴姐这么久,她是最能镇住心的人,从未有过慌乱时刻。 榴姐拾起茶盘道:“才刚不小心绊了下脚,无妨。” 陶善行见她面无异色,便也未放心上,回来只往内室走去,与穆溪白道:“我不吃了。” 进了内室,她刚在妆奁前坐下,穆溪白后腿也跟了进来。 “你要去哪?”见她打算梳头打扮,他站在她身后问道。 “去给母亲和老太太请个安,下午要回娘家一趟。你就在家好生歇着,不必陪我去了。”陶善行边梳头边道。 尽管很累,但她还不能休息,昨日她在外头一整天,这事还得她亲自向赵氏解释一番才成,再加上娘家那头恐怕也因为穆溪白的不安心,虽然报平安的人已经去了,但她还是想自己回趟家。 话没说完她手里的梳子就被穆溪白抽走,只听他道:“我已经和母亲解释过昨日之事,她知道你在河上奔波整天,让你今日在凌辉阁好好休息。” 陶善行刚要发话,穆溪白已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拦腰抱起,往床上走去。 “你若要回娘家,傍晚我与你一起回去。至于现在……爷乏了。” “你乏了便歇着,又闹我作甚?”陶善行蹬着腿挣扎——受不了这人动不动就上手! “当然是让你……”他把人往床上一丢,道,“陪爷睡觉。” 再甜甜。 ———— 第51章 真夫妻 陶善行简直不敢置信自己会从穆溪白口中听到这句话。 虽然二人已经同床数月,但好歹都是天黑才同榻,灯火一熄谁也瞧不见彼此,早上睁眼他多数已经起身,她只当有个人陪床睡觉,并没那么尴尬,久了也就习惯,但是这光天化日两人拥被而眠却是头一遭。 陶善行被他平放床上,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起身,要越过他溜下床去,可穆溪白已欺身而来,毫不客气地挨着她躺下,拦路虎般躺在外侧,见她要逃,大掌掐腰一拎,陶善行咸鱼似的翻了个面,被扣腰趴在了他身上。 她瞬间窒息。 “原来你喜欢这样躺?”穆溪白一边说,一边往她背上一按,声音像浸泡在酒里。 陶善行整个人贴到他身上,肌肤的温度隔衣相触,犹如火燎,她勉强撑起身体,没让自己连头都搭落他脸上,由上而下的俯望他。 天光隔着薄帐,将床内一切照得分明。 穆溪白半眯着狭长的眼,纤翘的睫毛虚掩眸里几缕迷离,和以前的清明判若两者。他看她的目光变了,不再是清醒的克制,呷着醉意汪着一潭桃酿,既要醉己又要惑人……是一个男人看着女人的目光和姿态。 “你松手。”陶善行呼吸急促,不敢与他目光交触,两颊的红晕渐渐散开,又臊又急,万般无奈。 “松手可以,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他腾出手拂开她鬓边长发,好让自己能清清楚楚看到她。 “什么问题?”陶善行撑得手酸,忙问他。 “你为什么要去渡口,为什么要随船整天整夜不肯回来,为什么看到我要哭?”穆溪白道。 陶善行一滞,脑中闪过疑惑,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她又该如何去答? “什么为什么?你我如今还是夫妻,我关注你的生死有何可奇怪的?”她咬咬牙答他。 穆溪白倏尔一笑,笑得陶善行心虚,仿佛心思被看透。 “你骗人。”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陶善行心中陡然窜起股气,烧得她咬牙切齿地捶他胸口,矢口否认:“你胡说!我没有!” 见她面色气得愈红,他牢牢扣着她的腰不松。 “我没胡说,你就是喜欢我了。你心里有我,所以才这般在乎我的生死。”穆溪白坏笑着,眼中风流倾泻。 陶善行拿无赖的穆溪白没辙,只能将头扭到一旁不看他,仍是否认:“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便是和小猫小狗处上一段时间也有感情,何况你一个大活人?我当然在乎你的生死,可那与男女之情并无关系。” 说了几句,她觉得气顺许多,决定反攻为守,质问道:“倒是你,你那头不远千里入京祭拜故人,这边又问我是否对你有情?你未免贪心了。我早就同你说过,你心有旁人,就别来招惹我,若嫌这糊涂夫妻做得不自在,我也可以退位让贤,咱们和离,好聚好散,你去找个合你心意不争不妒的贤妻。” 一句话惹着穆溪白,他忽然翻身,在她轻呼声中将她按在床上,气息沉沉道:“同你说两句话,你就提和离?陶善行,我听不得这两字,以后提都别提!还有,你怎知我进京做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陶善行白了他一眼。 是,的确没人告诉她他进京所为何事,但是观亭说了,他心仪的姑娘去岁九月香消玉殒,时间如此凑巧,她并不难猜他进京的目的。他是痴情一片,千里跋涉只为祭拜佳人,难为她留在穆家左右不对劲,最后还因船难虚惊一场,被他吓得不轻。再想起他昔日种种行径,从定亲起,他便慢怠于她,何曾将她视作元配发妻? 如今倒来问她动没动心?就算她真动了,也不能告诉他。 凭什么? 她才不想要个心怀她人的男人留在身边,没意思极了! 穆溪白自知理亏,又想道歉又想哄她,于是道:“是,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不这样了。好陶陶,消消气?” 陶善行听得鸡皮疙瘩起来:“穆溪白,你路上是被人下蛊了还是中邪了?” “都没有。”穆溪白凑近她,“只是不想再与你做糊涂夫妻罢了,咱们还是正正经经做对真夫妻吧。” “谁要和你做真夫妻你找谁去,别烦我。”陶善行翻身侧躺,用力捂住双耳,“不要叫我陶陶,不要和我说话,我累了我想睡觉!” 穆溪白便由后贴着她的背抱紧她,一丝缝隙不肯留,嘴里仍道:“你只告诉我,你要如何才肯与我做真夫妻?” 陶善行被他烦得不行,猛地转身揪住他衣襟:“那你听好了,我是个心眼比针尖还小的女人,我眼里也容不下半颗砂子,我要我的男人这辈子只能慕我一人,我要这一世独宠无双。我不管他以前爱过谁又如何痴情,若要与我成双,需得前缘尽断,半分都不许留!我知道这不贤不惠,并不指望有人明白,也不强求你做到。你做不到,我亦不怨你,只是以真换真,这就是我的答案。若你无这份心,纵我情动亦不会因此退让,还不若糊涂度日,进退两相宜,穆溪白,你可听明白了?” 穆溪白并未马上回答,也没因她的话而动怒,手掌缓缓覆上她攥在自己衣襟上的手,轻轻抚过,思忖片刻方开口:“我听明白了,那要如何向你证明,我愿意如你所言,前缘尽断?你说,我做。” 陶善行说这番话原为打消他的念头,哪有什么证明办法,可话说到这份上,她自不能退缩,于是给他出了难题:“那就……就先把你留在身边的,关于她的那些画儿啊,字儿啊,信笺什么的,但凡与她有关的旧物,都给我烧了!你能做到?” 穆溪白沉默起来。 她见状撒开手,也弄不清自己是松口气还是失望,只道了句:“睡吧。”便要转过身去躺下。 穆溪白的手臂便在此时缠来,扳着她的肩头将她转回。 “好,我答应你。” 焚去与秦雅所有过往,今生只朝前看。 陶善行蓦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越来越靠近的唇,忘了拒绝。 直到她的喷嚏打断他的缠绵。 “阿嚏——”她的喷嚏连续不断,觉得身上烧得越来越厉害了。 ———— 陶善行病了。 她的身体底子不错,自从去年九月那场伤病之后,到现在足一年都没病过,结果在河上吹了一天一宿的冷风,到家没多久就发起热来。 病来如山倒,这场风寒来势汹汹,直烧得她整个人意识混沌,每天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大脑灌浆似的沉,鼻子发堵,眼泪直流,脑袋突突疼个没完,夜里睡觉时冷时热,浑浑噩噩诸事不清。 穆溪白急到不行,一边心疼她病得难受,一边内疚她这病皆因他而起,倍感煎熬,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好在喝了五天药,她身上热度终于退去,人也精神几分,就是咳嗽不见好转,换了药方,每天仍旧汤药不离口。 药喝久了,清粥小菜吃在嘴里都乏苦,她心情自不佳,大早上起来就不肯喝药,一边咳嗽一边让人将窗户开大,要祛屋里药味。 “才刚好一点,你怎么就闹上了?你要开窗透气,身上便穿厚实些。” 身后传来穆溪白声音,厚实的披风随即披到她肩头上。 陶善行转头见是他,想着这几日他态度转变之快,待她之温柔,面上泛起丝红晕,又扭开头不看他:“我没事了,你不用老呆在凌辉阁守着。” “赶我?”穆溪白边说边端起已放温的药。 “怕耽误你事。”她坐到窗下,避开他递来的药碗,“放着,我一会喝。” “你把药喝了就不耽误我事。”穆溪白知道她那点心思,舀了勺药问她,“我喂你?还是自己来?” 见他大有把汤匙送到自己唇边的趋势,陶善行想到病重之时她都倒在他怀中,像个孩童般任他喂汤喂饭喂药,她心里不自在极了,从他手里抢过药碗,蹙着眉两下喝完,才刚要献宝似的证明,唇中就被他塞入一颗蜜饯。 “陶陶乖。”他夸她。 陶善行听不得这称呼:“说了几百遍,不要这么叫我!你好烦!” 穆溪白只挑挑眉,伸手将她披风系实,道:“去园里走走?” 已经闷在屋里五天之久,她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当下便站起,只道:“走走走。”竟比他更快一步迈出屋去。 秋意已深,九月的天空倒还清透,阳光正好,两人在园中随意逛着。陶善行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情见好,园中种着东瀛枫树,眼下枫叶金黄,被她拾在手中把玩,没几步两人就瞧见前头一群人鱼贯而来,打头一个,就是商时风。 陶善行拿着枫叶冲他挥挥手,商时风回了她一个笑脸便带着人走远了,她还没收回眼,就听穆溪白不悦的声音响起。 “看够没有?” “看看也有罪?”陶善行没好气道,又挑衅他,“我不止要看,我还得找他道谢。那天是他陪着我在河上吹了整天的风找你,也是他跑前跑后既安抚穆家,安排救你之事。” “我知道。”穆溪白至今记得那晚看到陶善行时,她身上披着商时风外衫的模样,若为因为情况特殊,他早发作了,“你要谢他可以,不过不许你亲自去,我让观亭去谢他就是。“ 陶善行气笑了:“你说你们到底结过什么梁子?你就这么不待见他?” “梁子多了去!他从小就是我爹的跟屁虫,以前被我爹派来盯着我,但凡针尖大的问题,他都禀告我爹,不知坏了爷多少事,他倒好,和我爹父慈子孝,倒显得他是亲生,我是收养的。我看老头子的家产,迟早都交给他。”他冷笑道。 “你这是嫉妒他能干!你自己不想接手家里产业,公公不找他帮手,难道指望你?”陶善行驳斥他。 “看看,所有人都和你一个想法。我什么时候不愿接家中产业了?只是我与我父亲理念不和,我父亲为人保守,不愿变革,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数年,朝政局势变了多少?早已不是当初先帝在位时的局面,他却守旧不变,穆家这些年的景况,已经不比当初了。我有心说予他听,他却嫌我涉世未深,要我按着他的思路来,没说两句就要争执。我这辈子最恨就是循规蹈矩,他既不属意我,我也不屑坐享其成,我想要的,自有能耐白手起家。”穆溪白很少与人说起这些,今日谈起,盖因身边之人是她。 陶善行见识过他的能耐,自然知道他此番言语并非信口开河,便道:“家产祖业是穆家先人一点点打拼积攒下来的,公公不肯信你,还不是因为你素日给人的印象极差。就你这整日招猫斗狗的德性,纵有天大的才能,换我我也不敢信你,好意思怨别人。” “无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穆溪白耸耸肩,现在这样也挺好,“只是这商时风……”他语气略沉,换了口吻,带着三分警示之意,又道,“我不待见他不是因为幼时那些龌蹉事,是因他的来历蹊跷。他祖藉康庄,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因在山道上自路匪手中救下我父亲,而被我父亲收养。我后来派人去康庄查过,康庄确实有户商姓夫妻,只是丈夫常年卧病在床,妻子迟迟未孕,什么时候有的孩子,竟无人得知,而路匪……康庄从未出现过什么路匪。我想查清此事,然而终究时日久远,很难查到。” “你想说,那伙路匪的出现,与商时风有关,他处心积虑安排了这一切,是为了接近穆家?可……他那时候才多大呀?怎么可能?” “他不可能,但他背后的组织能。”穆溪白这一说,就说深了,“山西地理位置特殊,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各方势力急欲渗透的地方,每年不知多少精心培育的细作探子被派到山西各地,假作寻常百姓混迹人群,以探取情报,亦或暗中与胡人勾联往来。而商队穿行太行八陉,往为行商,货物交汇,是他们掩人耳目最好的方式。商时风若真只是普通孤儿,那自然皆大欢喜,哪怕老头子把家产全给他,我也无二话,但他要是别有目的,那就是把穆家放在火上烤。” 陶善行听得满面愕然,久久未能接上话。 “吓到你了?”穆溪白摸摸她的头,知道这些对她来说不啻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但他们若真要当夫妻,有些事她早晚都要接触到。 陶善行摇摇头,吓到她倒是没有,但惊讶是真。 “我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有问题,也许只是我多心,你只记着,别太靠近他便是。”穆溪白安抚一句,看着前头的院子,笑道,“行了,到地方了。” 陶善行展目一望,才发两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归愚斋,他的书房。 “来这里做什么?”她纳闷,他不是不让她靠近吗? “兑现那日答应你的事。” 穆溪白说到做到,带她来烧秦雅旧物。 嘿,下章啥情况?猜猜? ———— 第52章 掉马 陶善行的脚步猛地顿住,站在归愚斋外不动了。病了这些日子,她已经把这茬忘得精光,毕竟说的时候只想给他出个难题,免得他咄咄逼人闹得她不好休息,没成想他竟然当真了,倒将她弄得骑虎难下。 一来毕竟是前人旧物,斯人已逝,旧物只是念想,逼他焚毁未免有失厚道;二来若他真的做到,那岂非意味着她同意与他做对真夫妻? 她……简直是自掘坟墓。 “怎么不走了?”穆溪白已经走进归愚斋,发现她没跟上,回头过来问她。 “下次吧。今天出来得有些久了,我头疼,想回去。”陶善行勉强笑笑,飞快转身。 穆溪白动作比她更快,眨眼间闪到她面前,抬手摸她额头,煞有介事道:“没发热,可能吹了风,这会回去路上还得吹风,不如进归愚斋歇会,喝点热茶。” 借口被他堵回,陶善行只好再换一个:“也没几步路,回去了自在。” “归愚斋也自在,又不需劳你动手,你只要坐着喝茶,要想躺着也成。”穆溪白边说边牵起她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拉她往里走。 陶善行赖着不动,被他扯得脚底冒烟,只好道:“穆溪白,我仔细想过了,那毕竟是你藏了多年的旧物,说焚就焚不好,咱再缓缓,缓缓吧。” 穆溪白一闪身逼到她面前,俯下头盯她:“那不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答应了你,自然越快越好,早点了断早成正果。”说话间他不怀好意笑了,“还是说……陶善行,你怂了?” 被说中心事,陶善行眼珠子撇开,不敢看他,嘴里仍要强:“哪有?我只是……” “没有只是,走了。”穆溪白压根不给她解释机会,弯腰抱起她,径直走进归愚斋。 陶善行气得捶他肩膀:“穆溪白,你上辈子土匪出身?回回都这么无赖!” “是又如何?你咬我?”他就是欠捶,有本事捶他一辈子! 就这般打打闹闹,穆溪白把人给带进归愚斋,往书房的罗汉榻上一放,沏了碗热茶送到她手上,假模假样道:“大人好生坐着,看小人动手便是。” 听他这伏低作小的玩笑话,陶善行再忍不住,一口茶都要喷出,恨不得拿帕子堵了他的嘴,省得叫他的无赖逗得哭笑不得。那厢穆溪白已命人去生火盆,自己则到多宝格前,收敛笑容,郑重取下一方画匣。 那幅画原本挂在书房次间的墙壁上,自从那天岳湘在归愚斋私会陶善行,并将此画取下给她看后,画就被他收入匣中。 陶善行捂着热茶坐在榻上,看他抚着画匣久久不语,才刚的笑容已尽化落寞,便知他心中仍有不舍,她胸中泛起絮絮心疼,忽然后悔自己提的要求,觉得自己有些残忍,要他以如此绝决的方式告别过去。毕竟,那个人他爱了十多年,哪怕求而不得也未曾放手过,这样的男人,可算痴情,如今一朝割舍,想必心中不好受——每个人都有过去,她也爱过人,知道被迫放弃的滋味。 “穆溪白,要不……算了吧。”她垂下头道,不忍见他满身落寞。 刚才要他放弃,是因为她怂,如今要他放弃,却是因为心疼他的为难。 陶善行从不知道自己也有自相矛盾的一日。 穆溪白却已拍开画匣,缓缓取出画轴,道:“不能算,我也不喜三心二意,你那日说得没错,我是该好好了断。实不相瞒,前番我入京本就为了结这段心事,借祭拜之机最后见她一次。”说着他将画展开,平铺在桌上。 陶善行再见画中女子,不免好奇道:“我瞧你与她似乎也没见过几次,如何便情根深种呢?” 这话问得平和,不带丝毫情绪,火盆还没端来,穆溪白便坐到书桌后,看着那画最后缅怀:“确实不曾见过几次,是我一厢情愿罢了,这辈子我总共就见过她两面,曾受她一言之恩。” “是在……兆京的桃花会上?”她歪头问道。 穆溪白微诧,很快想明白:“观亭说的?” “他只说了些他哥哥的往事,没别的。”陶善行目光落在画上,微笑道,“说说吧,你和她的故事。” “你不介意?”穆溪白与她目光相撞,在她眼中品出一缕豁达。 她摇头:“有些事,说出来才真正释怀。” 穆溪白拿起画,指尖抚上画中女子,神色飘远:“我确实与她在桃花会上初见,那年我十一岁,随我母亲初入京城看望我外祖。我外祖乃是前吏部郎中,正五品官员,一家老小根植于京,也算清贵,往来走动的都是京中权贵子弟。母亲因为嫁到商贾之家,自出嫁后就甚少回京,那年恰逢穆家遭了些事,母亲不得不往京城找外祖寻求帮忙……” 说起穆溪白的母亲赵嘉春,当初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性子刚烈,因为是庶出的幺女,原要嫁予皇亲为妾,因她在京中见惯权贵所为,厌恶世家纨绔,宁做平民妻,不为王侯妾,又兼遇到穆清海,故施了些手段嫁入穆家。赵家看不上穆家,因此那些年赵嘉春几乎与娘家断了往来,直到那年穆家遇事,赵氏不得不求上娘家,带着一大笔银子进京。 “当年母亲在京中倾慕者甚众,后来她却嫁给作为商贾的父亲,不知惹来多少人嫉恨,母亲那次进京又有求于人,不知受了多少委屈。”穆溪白面无表情地说这段往事。 他曾亲眼看着,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母亲人前陪尽笑脸,不止受自家兄弟姐妹奚落,在外头还处处被人欺负,那些曾经贪她母亲颜色的权贵狎笑欺辱他母亲,他却无能为力,而这一切,不过因为他们是商贾。 “我有心替母亲争口气,不论在外祖家亦或是外出访友,都不甘人后,处处展现,果真引来外祖赏识。” 穆溪白幼时在佟水就有神童之名,并非那些只知寻欢作乐的权贵子弟可相比的,他若凭学识要压人一头,易如反掌。那两个月内,为了融入京城的圈子,他跟着赵家的表亲参加各种宴会,不知收敛,果然名气渐显,不论是他外祖,还是其他家长辈,都言他有状元之才,再加上他生了副好模样,于是在京城锋芒大露,可结果却替自己惹来无数嫉恨。 “桃花会上,我赋诗一首,夺了桃花诗魁美名,抢去那些权贵子弟的风头,他们心怀怨恨,便向我下手。” 一开始只是连番让他出丑的诡计,被他不着痕迹躲过后,那些人恼羞成怒,变本加厉对付他,竟在他归家途中驾马车撞他,观亭的兄长就在那场意外为了护他断了双腿,他怎肯罢休?翌日的桃花会他找到始作俑者,欲要替观亭的兄长讨回公道,可不想…… “那人是公爵世子,家世显赫,目无王法,视人命如草芥,根本不在乎。我找他讨公道,却被他纠结众人,按在泥里狠狠打了一顿。” 穆溪白永远记得,那天春雨初晴,兆京的十里桃林湿泥未干,他被一脚踹在泥浆之中,叫人踩着右手在泥泞中碾压,那些人嘲笑他:“贱商之后,也配提笔?” 也是那天,他知道了士农工商,商贾最贱。 “是她帮了我。那天若她没出现,我这右手大概废了。”他眉间浮起的戾气因为提到故人而渐渐消散,化作一抹温柔,“她其实也不敢惹那些权贵子弟,不过她聪明,她叫来几个姑娘到附近赏花,那些人见有人过来,又都是名门闺秀,哪愿在她们面前露出真面目,于是匆匆放过我。” 人群散去之后,只有她走到他面前蹲下,无视落地的裙摆沾上的泥水,递给他一方干净的绢帕,只道:“这么好的一双手,能做的事有许多,何必管旁人言语。人生而不公,被分作三六九等,连男女都分尊卑,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真比谁高上一等了?你是男儿,日后尚能志在四方,总比我要好,起来吧,把手擦干净。” 这席话,他一记记了十多年,就是她这番话,让他萌生创立五旗门之心。 他反骨本重,那夜被送回佟水后便立誓再不执笔,不踏仕途,就是要做个商贾,做谁都不能轻慢的商贾,他不知道现在算不算成功,但至少他正如她所言,在朝自己想达到的目标奋斗。 陶善行初时听他细诉,情绪随他起伏,一时恨其所恨,怒其所怒,一时又疼其所疼,伤其所伤,正替他难过,忽然听到这一节,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却快到让人难以捕捉。 她总觉得,他这段过往,这番话,似乎在她记忆里也发生过。他十一岁的桃花宴,距今已有十四个年头,十四年前的事,她很难想起。 “我遇她之时,她就穿着画里这身衣裳,说话时候的笑,真真洒脱。她是京中高门贵女,穆家高攀不上她家,我本也只是一厢情愿思慕于她,对谁都没说过。她亦不记得我是何人,我与她后来再没说上过话,她及笄那年,我偷偷进京看过她,她长大了,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美得不可方物,遥不可攀。” 穆溪白思及故人,唇畔浮现一缕笑意,若故事就停在这里,也许他不会如此耿耿于怀。 后来……后来的事他不想再忆。 下人搬来火盆,穆溪白再看一眼那画,唇边笑意消逝,回忆终结,他毫不留恋地将画轴扔进盆中。一簇火苗升起,烧着画中人的衣裳,寸寸焚去他旧日记忆。陶善行不知哪来的冲动,从榻上跳下,竟伸手要抢画,却被他拉开。 “你抢什么?”他拉住她问道。 陶善行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原因,只怔怔看着画中女子被火苗吞噬干净,心中有些疼,于是道:“有些……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穆溪白松手,转身又从多宝格上取下一只方匣,道,“这画是我画的,我与她并无接触,她留予我的东西不多,只有一方绢帕而已,是那日她递予我擦拭泥污的。” 说着,他打开匣子,从匣中小心翼翼擎出那张绢帕,置于掌中细看。 那是七成新的旧帕,被他保存得很好,素青的颜色半点未褪,帕角绣着细小图案。 陶善行瞳孔陡然凝缩,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图案。 她在秦家闺名为雅,小时候学人附庸风雅,也曾以兰为记,在绢帕上绣过兰花,恰与穆溪白手中这张方帕上所绣之兰,一模一样。 这张帕子,是她的旧物。 穆二白:媳妇居然不记得我!!!!不记得我!!! 陶陶:记性差,做过太多好事,忘了。 穆二白:我不管我不管,媳妇不记得我了………… 【最近的章节,全是存稿箱哟,所以没怎么回评和发红包,这章是重要转折,那么发个红包乐一乐吧,24小时内评论有小红包拿哟。以及我正在囤稿,囤春节的稿,免得春节期间断更,故事虽然没啥人气,但文下都是熟人了,不能辜负你们,爱你们哟,祝我囤稿成功,么么哒。】感谢在2020-01-11 16:58:36~2020-01-15 10:0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ty小汤圆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找大钱、炖高丽菜卷、鱼丸丸丸子儿、爱咋滴咋滴呗、ty小汤圆、朝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T-YT 3瓶;找大钱 2瓶;寒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掉马(2) 陶善行心中剧震,愕然看着那张素帕,脑中乱成一片。 忽然之间,穆溪白过去的种种行径,都有了合理解释。他之所以不反对与秦雅的亲事,不是因为秦雅符合他的要求,而是因为,秦雅本就是他所求之人;观亭说他心仪之人去岁九月香消玉殒,她也是去年九月病逝南华庵的,他此前入京祭拜的,不是别人,就是她秦雅…… 十四年前的桃花会,他们不过一面之缘,于她而言,帮他只是举手之劳,却不曾想,他竟然牢牢记了十四年。 陶善行难以置信,竟会有人就默默惦记了自己十四年。情深至此,令她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眼见盆中画纸已焚烧殆尽,穆溪白又要将帕子扔入火中,她本能地飞扑上前,眼明手快把茶泼进火盆,浇熄了火,抢走那张素帕。 “怎么了?”穆溪白蹙眉不解。 陶善行飞快地看了两眼帕子,确认这是自己的旧物,将手往身后一背,道:“别烧。” “为什么?”穆溪白更纳闷了。 “反正别烧就是。”陶善行急道,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别过身去,只将那帕子团进自己袖中。 “那你抢它做什么?”穆溪白将她半圈入怀,手臂绕到她身前,要钻进她袖里抢帕子。 陶善行捂得死紧,心怦怦直跳,也不敢转身面对他,只道:“我改主意了不成吗?不要你烧,我来收着。你……你松手,再不松手我喊人了!” “??”穆溪白捉摸不透女人心思,心道真是麻烦,把她扳过身来,竖着将人抱起。 陶善行突然被他举高,吓得双手抱住他脖颈,听他放肆笑道:“你喊,看谁能从大爷手里把你救下来。” 她一急便止不住嗽起,咳得没完没了,穆溪白眉头大蹙,忙将她放到榻上,瞧她咳得满面通红,哪还顾得上什么帕子不帕子,给她倒来茶,喂她喝下,见她缓过气来,才轻抚她的背道:“与你开个玩笑,你怎就咳上了?” 陶善行仍不敢看他,捧着茶垂着头:“谁同你开玩笑。” “行了行了,那帕子你爱收就收着吧,反正原本也是要烧的。不过我可得与你说清楚,我这里与她有关的物件就这两样,画我已经烧了,这帕子你收走,我的承诺就算兑现,日后除你之外再无别人,那么你……”穆溪白蹲下身,非要望她双眸。 陶善行快被他盯出个窟窿来,觉得自己像那幅画,周身都被烧着。她咬唇避开他的眼,脑中乱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霍地站起,边往归愚斋外急步走去,边道:“我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啥。” “陶善行!你说话不算数!”穆溪白追到她身边,气道。 “我又不是你,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我答应过你什么吗?”陶善行目不斜视地急走,生平第一回生出逃避之意。穆溪白这份感情来得太突然也太猛烈,叫她无所适从。 “你!”穆溪白气极,一把拽住她,将人往树下一拉,轻而易举就将她抵在了老树树杆上。 跟他耍赖皮? “那行,我也不要你同意了。”穆溪白勾起一边嘴角,又坏又媚,唇贴在她耳畔,气息摩挲过她的脸颊,钻进她心里。 陶善行刚想说话,唇方半张,已被穆溪白袭中。 温热的双唇贴紧,他气势如虹,再不是夜夜趁她熟睡时偷吻的克制温柔,带着几分气恼,不容抗拒地探舌而入。陶善行脑中轰地一声彻底空白,眼都忘了要闭,手也忘了动作,僵硬地站着,及至他一吻转深,她方向后软倒,却被他一掌擎住腰。 他渐渐不再满足于她的唇,脑中掠过近段日子时不时就做的梦,以及拥眠时她柔软的身体,呼吸加沉,唇往下走,竟要啃上她脖颈,那手也不大老实起来。陶善行心里一惊,羞窘至极地推他:“穆溪白,这是花园!” 穆溪白半抬头,双眼迷离,看着她双颊桃染,眼带春、水,更加难以把持:“花园?那咱们回屋……回屋继续……” 陶善行懵了:“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穆溪白指腹轻轻抚过她唇瓣。 陶善行抿唇摇头,正想说话,不妨园子那头传来观亭声音。 “二爷,红帮有急情。”观亭嗽了几声也没能叫醒穆溪白,只好壮着胆子出声打断。 只这一声,把陶善行给羞得魂都要烧没,她匆匆望了一眼,观亭远远站着,侧身俯头,也不敢往他们这边瞄,但显然他们的举动已经落进观亭眼中。 陶善行无地自容,穆溪白遮去她的身体,阴沉着脸转身要骂人,观亭马上道:“二爷,十万火急的事,不然小的也不敢这节骨眼吵您。红帮和镇西卫起了冲突,现在连同啸哥在内,帮中已有十余名管事都被镇西卫带走。” 穆溪白神情一变,松开陶善行转身道:“什么?我不是让他们没事别惹镇西卫的人?” “具体情况小人也不知,前些日子你不在佟水,镇西卫的人要查我们船的一批货,当时闹得有些不快,后来啸哥已经着人赔礼道歉,对方也言明不再追究,不知为何突然发难扣下了码头几艘船的大货,言语之间又和兄弟们起了冲撞,他们气不过,就与镇西卫发生械斗,如今闹事者连同几个管事,再加上啸哥,全被当作乱党给扣走了。” 穆溪白眉头已然深锁,民不斗富,富不斗官,这是江湖行事准则,红帮成立至今与镇西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逢年过节还都送银送礼上下疏通,两边向来安好,他也没收到任何关于镇西卫异、动的消息,怎会突生变故。 而这变故又似预谋已久,连叶啸都未能幸免。 他心中几惊几变,面上不显,只越发冷静,转头掖紧她衣襟,只道:“我不能陪你回凌辉阁了,你自己回去可好?” 陶善行面上仍烫,心绪却随着观亭一席话慢慢冷静,她亦嗅出其中非同寻常的意味,便回他:“知道了,你且去吧。” 等他走出两步,她忽又拽住他衣袖,叮嘱一句:“若有什么事,记得知会我。” “好。”穆溪白一笑,转身离去,再无言语。 ———— 穆溪白这一走,彻夜未归,只打发观亭回来转告陶善行自己这两日要在红帮,要她忽念。陶善行有心多问,奈何观亭所知亦不详尽,她问不出所以然来。 夜里秋凉如水,她坐在烛台下,不知怎地有些心神不凝,便将那方素帕取出翻来覆去的细看。 看了良久,她嘴里忽然冒出一句:“傻子。” 唇边却逸出丝笑意。 这笑,既是笑他,也是笑自己。 千算万算,她都没算到,困扰她和穆溪白这么久的影子,那个她假想中的敌人,竟就是她自己。 又怎会有像他那么傻的男人,默默念着一个人这么久?若非今日意外发现,他这番心意甚至不为她所知。她从头到尾,都没记得过他,不记得自己见过他,不记得自己十四年前说过的话,也不知道他曾经那般期待着与她的亲事。 这般情深,足以令她动容。除了感动,还有迟来的喜悦,没什么比喜欢上一个人,而那人又恰好也始终如一地爱着她,更叫人惊喜的事了。 她将绢帕按在胸前,不禁去想,如果六年前她不曾落发出家,也许早已成为他的妻子,得他全心爱慕,不知又该是什么模样,是否已儿女双全? 如此想着,她惊觉,与他成为夫妻,竟是上天予她最好的馈赠。 只是世事难如人意,她亲手毁了那桩婚事,也毁了他所有期待,以至穆家与他一起被人耻笑多年。再加上当年她大闹南华寺法会的理由并不光彩,整个京城都知道她贪恋沈侯,下局求嫁未成,反被秦舒利用,以至最终撕破脸面…… 秦雅的名声不好,她并不是个好女人。 她不知道穆溪白知不知道这些,如果知道,他如何还能那般痴心待她? 手中那方绢帕渐渐变得烫手,她如今是陶善行,就算一辈子不说,他也绝猜不到她是何人,可是不说……莫非她要瞒他一世?这对他太不公平,他一腔赤忱待她,不论是秦雅还是陶善行,她怎能瞒他? 若说,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其间种种,九弯八曲,说来谁信?便是他信她所言,又如何继续爱她? 种种念头似乱麻纠结于心,最后只换来一声叹息,她吹灭烛火,独自睡下。 第一次,她孤枕难眠,开始想念穆溪白。 ———— 接连三天,穆溪白都没回来,只是日日都让观亭回来传话,要她放心。 到了第四天,穆清海回府,一回府就把观亭召到书房问话,又叫上商时风等几人前去议事,婆婆赵氏也把陶善行叫去问话,问的多是穆溪白近日行踪与动向。 从婆婆那里出来,虽然陶善行并没听到什么,却隐约觉得局面不对,回到凌辉阁后再也坐不住,迅速收拾一番,就要出府。 “娘子可是要去悦朋茶食?”榴姐在她出门前叫住了她。 她点头,没有比去他那茶馆更适合打听他消息的地方了。 “我随娘子同去吧。娘子病未痊愈,需人服侍。”榴姐抱着披风道。 陶善行想着若此番前去打听到什么,少不得需人帮手,便同意了。 二人打点车马,没多久便到悦朋茶食,到时正逢说书先生惊堂木起,说到兴头上,堂上食客甚多,她二人便系紧披风,兜上帽,避过人眼进去,跑堂的小顺早就认得她,麻溜地把她引入二楼雅座。 她与榴姐各自解去披风,在桌旁坐定,也不急着问话,点了茶水点心,小顺下去准备。堂下传来阵阵喝彩,趁这等人的空隙,她站到扶栏边往下望。 这雅座还是当初穆溪白给她独享的位置,视野极佳,能一眼望遍全馆。她心不在焉听了会,觉得索然无味,便要将目光收到,转眼之际,忽然瞧见对面扶栏后站了个年青人。 她定住身体,双手攥在扶栏上,细看两眼后,不可置信地揉揉眼。对面那人似乎察觉到这边的目光,抬头望来,她猛地缩到幔帐之后,正逢小顺端着茶果进来,她颤声问道:“小顺,对面那人,你可认得?” 小顺与榴姐便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哦,那是前些天二爷让人带回来的公子。”小顺望了一眼就笑道。 陶善行心中划过一个名字——方稚? 他怎会是方稚? 那人……那人分明是…… 可说不通啊,那人万金之尊,怎会出现在这里?变成穆溪白嘴里幼时挚友? 陶善行正自惊疑,忽闻旁边传来凳翻桌倾的响动,却是榴姐满面惊恐地不断退后,直到撞上桌椅。 她近乎直觉地将榴姐、谢皎与对面那人联想在了一块。 如今还要搭上个穆溪白。 从这章起,开启暴风骤雨般的全剧情模式,做好准备面对疾风吧—— ———— 感谢在2020-01-15 10:09:52~2020-01-16 11:1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浅笑爱笑、朝暮、炖高丽菜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浅笑爱笑 19瓶;岁月倾城 3瓶;梓祎mm、寒羽、ZT-YT、阿拉丁神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祸端 陶善行坐到桌畔,看着扶着桌子站定的榴姐,慢慢冷静下来。刚才那一眼,对方应该没有瞧清自己,便是瞧见,也只当是普通客人,应是无妨。 虽说那人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极低,但她应该没有认错人,否则榴姐不会出现这么大反应。可那人出现在这里,所为何事?又怎会成为穆溪白的好友? “小顺,那位公子姓何名甚?是二爷朋友?”她随意拈了颗花生,剥去壳扔进口中,问道。 “姓王,王方,说是二爷在外结识的朋友,来佟水行商,路上遇劫落单,所以暂时在咱们茶馆后头落脚。”小顺边倒茶边回话。 “真是可怜,那他孤身一人,就没通知他家人?”陶善行又问。 王方?显然这是个化名,但他不是方稚吗? “通知了,他家里派的人前日就到了,本欲接他离开,不过他说想再见见二爷,所以就留在茶馆里等着。”小顺道。 陶善行目光扫过榴姐,她正心不在焉端着茶出神,只听到“王方”二字时略蹙眉头,手也微颤,茶水溢洒桌面,小顺瞧见了马上拿抹布拭桌。 “二爷呢?他近日可来过?”陶善行啜着茶,心头已了然。 “不曾。”小顺叹口气,因陶善行身份已揭,他并不隐瞒,“二爷和三爷一起,这几天都在红帮与镇西卫两处走动,上下疏通。” “啸哥和红帮兄弟还没放出来?”陶善行问他。 小顺沉默地摇摇头。 佟水的几大势力,陶善行并不很了解,但镇西卫的大名她却是耳熟能详,镇西卫负责全山西各省府安全,主要指挥司就设在佟水,单就佟水一地,统兵近万,隶属五军都督府,听命皇帝。 如果说红帮与万通堂是佟水地头蛇,那镇西卫就是他们绝对不能惹的地头龙。 他们在佟水纵横数年,这点规矩不会不了解,如今怎会无缘无故惹到镇西卫,会不会和……那人有关? 陶善行想着不由往后一望,对面扶栏后的年青人已经消失。 她又问了小顺几个问题,确认穆溪白和韩敬近日都不可能来茶馆后,便要带着榴姐离开。榴姐谨慎地把披风穿好,兜帽严实罩上,直到让自己的脸完全藏在阴影里,她才放心地跟着陶善行出来。 到了茶馆外头,榴姐忽然止步,站在茶馆门口四望,目光在几处略顿了顿,陶善行顺着望去,只看见几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人蹲守在茶馆外,时不时就警醒地望向茶馆处。 若真是那人,茶馆四周必然已经布下眼线,戒备森严。 很快,榴姐道了声:“娘子,走吧。” 这地方,不能再来了。 ———— 陶善行出去一趟,除了去悦朋茶食外,还回了趟百态。百态一切如常,她欲寻岳湘打探消息,不想岳湘也不在茶馆中,她无奈只好回穆家。 到家时刚刚过午,榴姐也不及做饭,便让大厨房送些饭食过来,菜才刚刚摆上桌,穆溪白倒是回来了。陶善行听到脚步声,已经迎出门,只见穆溪白还穿着前几日离开时的那身衣裳,脸色憔悴,眼底现黑,下巴上一圈胡茬,不比往日清爽精神。 见到她,他紧锁的眉头方松开,只朝她笑:“你早上去寻我了?” “谁又做你的耳报神了?”陶善行横他一眼,将他让进屋里,见他后背蹭了些灰,边伸手去拍边问他,“怎么这时间回来,用过饭没?” 穆溪白转手很快捏住她手腕,只道:“别碰,脏。”又和她说笑,“知道你想我,我特地回来让你见见我,换身衣裳还要出去。” “再急也不差这点吃饭的时间。”陶善行难得没酸他,仍是拍去他背后灰尘,将他按在桌旁,“你吃饭,我去给你拿干净衣裳。” 说着她已转身吩咐榴姐取来热汤,自己去给他拿衣裳。穆溪白坐在桌畔,听着屋里的响动,看着她来来去去的身影,忽然间就松懈下来,边端起碗大口吃饭边盯着她背影不放,不过稀松平常的相处,却有夫妻间有别外人的体贴温存,熨帖了五脏六腑。 三两下用罢饭,他接过陶善行递来的帕子按在脸上,以热气熏眼,直到恢复了一丝精力才胡乱擦完脸,又起身更衣。 陶善行一边替他整理革带上挂的物什,一边问他:“我今天去悦朋茶食时,见到一位叫王方的公子,不知可是你说的那个朋友?” 穆溪白随口答道:“是他。王方是他的化名。” 陶善行手上动作一停,抬头问他:“那他的本名,除了你之外,可有别人知道?” “应该没有。他遭人刺杀,恐身份泄露惹来麻烦,我就没对外提过他的本名。”他除下外袍扔在旁边,恰逢她送上干净衣裳,他怔了怔,在她眼神示意下张开了双臂。 这是陶善行第一次帮他更衣,穆溪白受用无穷。 “他真的是你儿时所救的故友?”她踮脚将衣裳套进他双臂,继续问道。 “真的不能再真。”穆溪白低头看她整理自己衣襟,唇角溢出笑来。 “你就这么确定?他没有别的身份?”她掖好他的衣襟,将革带系上他腰间,抬了下他的手腕,轻喝句,“手抬起来。” 穆溪白乖乖照做,一边奇怪:“你为何这么问?当初因我原要带他回佟水做我亲随,所以也查过他的底细,确是德安县土生土长的人,没有特别。”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不大像你说的是个小混混而已。” “他以前可不是这德性,这几年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竟气质大变,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何况是你。”穆溪白道。 “对了,谢皎呢?是你把她送走的?送到了哪里?”她又问道。 “我只让人将她暗中送到城外,至于去了哪里,我并没过问。你怎又问起她来?”穆溪白低头,只看到她黑青的脑袋。 “好了。”陶善行已将衣裳整理妥当,手掌拍过衣襟,道,“没什么,忽然想起来而已。” 穆溪白蹙蹙眉,突然坐下,只将她拦腰一抱,让她落在自己腿上,唇凑近她,只道:“几日没见,我难得看到你,总共就这些时间,别老谈别人。刚才有句话我说差了,我回来,是因为我想见你。” 陶善行推他:“别又不正经。” “我很正经,说的句句实话。”穆溪白将头埋到她耳边,想起那日园中所为,一时心旌摇曳,烦恼暂抛,“好陶陶,想死爷了,等爷把事情了结,咱们再好好亲香。” 听着他的诨话,脸颊又被他下巴胡茬蹭得刺痒,陶善行浑身发臊,挣扎着起来,用力捶他肩头,骂他:“说了不要这么叫我。” “哦。”穆溪白跟着起来,搂着她的腰肢,狠狠在她唇上摩挲碾压了一口,才道,“不能叫你陶陶,那是可以亲香?”语毕,在她发作前飞快撒手转身,“走了走了。” 及至门口,他又顿步回头,笑道:“我不会有事的,等我回来。若是想我,让观亭来找我,不用你亲自跑去茶馆。” 午后光芒笼来,将他的脸庞定格在这一刻笑脸。 陶善行目送他离去。 ———— 天渐转冷,昼夜起伏大,入夜的风一吹,便叫人冻得全身寒浸浸。陶善行仍旧坐在妆奁前,拿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发,目光却都凝在榴姐身上。 榴姐正给她铺床换香,还要舀来热水予她净面,虽然沉默但桩桩件件她一个人都能处置得妥妥当当,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白天那个惊慌失措的榴姐,仿佛从未出现过。 关于方稚的猜测,陶善行拿不准能不能告诉穆溪白,一来她不能完全确定,二来她心知此事牵涉巨大,惟恐方稚身份暴露反而害了穆溪白,因此心中正犹豫。 她确实见过方稚,就在那一年南华寺的法会上。 那时候,方稚不叫方稚,他叫霍熙,是大安朝的万乘之尊,一国之君。 他是皇帝。 若说穆溪白今日没这么笃定此人是方稚,是他的幼年故交,也许她尚不会如此犹豫,而恰恰因为他认出了对方身份,才最为致命。而方稚也绝非一个长相与皇帝相近的人,因为从榴姐反应来看,此人的确与皇家有莫大关联。 那么按她如今所知,此人既是霍熙,又是方稚,这意味着什么? 陶善行情不自禁攥紧梳子停在了发尾处,陷入一轮极其骇人的猜想之中。 早年先帝还在位时,在兆京关于今上与谢皎,还有一个更为隐讳的传说。当初谢妃失宠,带着年幼的皇子与尚在腹中的六公主被贬德安看守皇陵,身边跟的宫人并不多,宫中亦没什么人见过长大后的小皇子霍熙。后来谢妃薨逝,先帝才命人接回这一对儿女,怎料路上遇袭,护送他们的护卫尽数丧命,只他二人逃回京城。后来,宫中便有风言风语流出,说是皇子霍熙早已在入京途中遇刺身亡,如今这个,乃是他人假扮,并非龙裔。只是谣传归谣传,一直没人找到切实证据,故在先帝的雷霆手段之下,那流言渐渐销声匿迹。 如若这个流言是真,则谢皎是真正的广宁公主霍皎,皇帝霍熙……才是由他人假扮的,而那人恰好就是穆溪白的幼年故交,方稚。 没有什么兄妹不、伦,但更加可怕,这是足以动摇国之根基的真相,也是抄家灭九族的祸端。若是皇帝要灭口,十个穆家都不够赔。 如此一想,陶善行攥着梳子的手渐渐颤抖,后背冷汗涔涔。 她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你品,你细品,品出啥来了? ———— 感谢在2020-01-16 11:15:13~2020-01-17 09:5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东右西 20瓶;微の言笑、小麻花 10瓶;寒羽 2瓶;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祸起 穆溪白看完陶善行出府前,被穆清海叫去书房,父子两大吵一架。陶善行约也明白他二人为何吵架,穆家本就看不惯穆溪白镇日与三教九流厮混,如果红帮之事又被扣上乱党之名,穆家正经行商,最怕惹官非,是以穆清海严令穆溪白与红帮并叶啸等人划清界限。穆溪白哪能同意,且不说红帮是他暗中与叶啸并创,单论这兄弟义气,穆溪白都不可能见死不救,最后自然与父亲不欢而散,冲出府去,气得穆清海在书房摔碎玉石镇纸。 这一夜,穆溪白果然仍旧未归,陶善行也睡得极差,一是因为红帮之事来得蹊跷,二是因为方稚的关系。迷迷糊糊闭了会眼,她睡意全无,天未明就披衣起身,自己点上灯,在小书房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坐了半天,才提笔写了封信,滴蜡封口,翌日清晨就悄悄交给观亭,让他递给收信人,竟连榴姐都不知晓。 ———— 又过两日,红帮的事态并未因为穆溪白的奔走而有缓解迹象,反而开始发酵。佟水附近码头所有红帮的船只都被扣押,而穆溪白与韩敬想尽办法疏通,却仍见不着叶啸的面。 红帮兄弟人心浮动,岌岌可危,又有好事者在帮中煽动,要纠结齐兄弟往镇西卫救人,如今沸沸扬扬都堵在下九街红帮最大的一个堂口内外叫嚣,却被穆溪白死死镇住,不同意他们冲动行事。只不过红帮之事平日都是叶啸打理,穆溪白不过暗中扶持,明面上的威信比不上叶啸,帮中意见两分,他便难以服众。 “二爷,往日我们敬你也是条汉子,但现在啸哥与几位堂主落难,你却坐视不理,只知道要我们等?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怕死,兄弟们可不怕。咱们跟着啸哥在水上讨生活,得了啸哥多少恩惠,如今他出事,就算豁出老子这条性命,也要救他出来。”人群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劲装汉子冲出,瞧着肌肉纠结很是壮实,此刻却面红耳赤,十分不满穆溪白的命令, “老曹,不可对二爷无礼。”原本站在堂间一个青衣书生打扮的男人忙出声制止,又向穆溪白拱手道,“二爷,你别怪老曹,他也是心系啸哥安危。你与啸哥有结拜之义,这些时日为此事奔波劳累,兄弟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二爷在佟水家大业大,行事多有顾忌大伙都能理解。可如今啸哥在镇西卫手里关着,镇西卫的手段二爷是知道的,啸哥也不知在里头遭了多少罪,兄弟们心急也在所难免,二爷若是担心受到牵连,就将此事交给兄弟们处理,兄弟们绝不怪责二爷。” 那人话说得绵和,却极具煽动性,还没说完就惹来底下一堆附和。 “够了。”穆溪白一掌拍在桌上,将桌了彻底震碎,这才得来底下短暂安静,他望向那书生打扮的男人,目光如刃直透人心,问道,“孙恍,我记得……在红帮你跟着啸哥时间是最久的,是他的副手也是他的亲信,深得他的信任。” “孙恍不敢当。”孙恍忙谦虚地低头,有意避开他的目光。 穆溪白挑起唇角,一掌按在他肩头,道:“如今啸哥不在,这么多兄弟都听你的,你更要明白,这么敏感的节骨眼上,若再生事端,乱党的名头就要坐实,到时候天王老子都难救。” 孙恍想说什么,穆溪白却突然发力,五指如箍紧紧抓住他肩骨,疼得他面色煞白,待他忍不住痛吟出声后,穆溪白才将他重重推开,自己拨开人群往外走去,边走边道:“啸哥不在,帮权暂交我手,我说的话就是啸哥意思。谁都不准轻举妄动,若有违者,通通拿下后再革除帮藉,都听清了。” 简单一句,掷地有声,人群外围随即响起一阵整齐应诺:“是!”却是帮中属于穆溪白的那部分人,如同铜墙般拦在外头,阻止帮众惹事的同时,也恭敬送他离开。 远外隐蔽角落内,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中,飞快跑入阴影,往他处报信。 醉风楼中,冯辉躬身敬着小指大小的纸卷送入屏风后,屏风后正有姑娘奏琴,见他进来琴音一停,便听到个好听的男人声音响起:“别停,继续弹奏。” 琴音再起,冯辉将纸卷呈上,那人随手打开,看了两眼,笑道:“没想到穆家这纨绔倒有点能耐,红帮的事,看来他没少掺和,果然光除掉叶啸没用。下一个轮到谁了?” “万通堂,韩敬。” ———— 夜深,月黑风高,下九坊深巷里的一间宅子檐下挂的旧灯笼被风吹得乱晃,残旧的对联爬起一角,也被风刮得噼啪作响。宅中烛光未泥,窗上印出两人身影。 “溪白,已经确认,荣安候谢寅秘至山西,如今人已在佟水,红帮之事与他脱不了干系,镇西卫里恐怕有他的人。”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正是五旗门金旗主佟舟回。 “不止镇西卫,红帮也有。对方打算拿下山西水路,先以私运铁货试探,后刺杀啸哥未果又转而拉拢他,如今更打算灭了整个红帮,这应该都是冯辉依谢寅之命所为。水路拿下,他们与关外虎狼的勾联更加便给,所以才迫不及待要除去红帮和啸哥,扶持新的势力。”穆溪白就着桌上烛火低头看着手中信件,又道,“他们狼子野心,必定布局已久,暗桩早就渗入山西各地。佟先生,给各旗主去信,我要的那份名录,越快越好!” 五旗门中,他虽是少年旗主,可佟舟回岁数辈份都大过他,亦有半师之名,是以他仍尊他为先生,佟舟回也直呼其名。 “溪白,你可要想清楚,这份名录事关重大,稍有差池便要惹来滔天之祸,以你现在的能耐,尚不足以抗衡谢寅,五旗门是你心血所注,必定也会毁于一旦,你的身份就再瞒不住,而你身后还有个穆家,若你身份曝露,穆家恐遭池鱼之殃。三思而后行。”佟舟回语重心长道。 穆溪白看着桌上落下的烛影,沉默良久方道:“叶啸被俘,红帮人心散乱,我早就被逼出现人前,怕是早就成为他人眼中钉。佟先生放心,我行事自有分寸,有了这份名录,我尚有与谢寅谈判的资格,才能自保,否则……不论叶啸与我,才都是坐以待毙。” “那就依你所言吧。”佟舟回不再多劝。 片刻过后,烛火熄灭,屋内再无声响。 ———— 又过两天,十月初,立冬日,秋尽冬现,佟水骤冷,白霜挂瓦,街巷上的行人一下子少了,各处茶馆酒肆内的炭盆都已生起,隔着厚实的布帘子,将寒冷拒在门外。 穆溪白已经在外呆了多日,心中想念陶善行至极,打算抽空回家一趟,日暮时分便暂放手中事务,顶着寒风策马回家,岂料还未靠近自家大门,半途便窜出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孩童,险此撞上马,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穆溪白急急勒停马儿,飞身下马,冲到那孩子身边,正要问他可曾受伤,那孩子却很快爬起,连衣上灰尘也不拍,往他手中塞了团纸,转身就跑远了。 他心内犯奇,将纸团展开,却见上头是女子的娟秀字迹,写着约他往小南湘一会,谈的是叶啸之事。 约他之人,冯辉的妾室,秦家二姑娘,秦舒。 ———— 外头关于红帮的传言越来越多,包括穆溪白在红帮的一言一行,都已传到穆府,惹得穆府上下跟着人心惶惶,也气得穆清海日日在书房骂他。 陶善行心里也发沉,只是她的沉重与旁人不同,又说不得,只能苦苦守在心里。红帮的事她帮不上穆溪白,只能让他自己处理,而方稚之事,她倒可一试。 她已多日不曾见过穆溪白,不过穆溪白每日清晨与入夜前都会遣人递口信,又或者送些信笺,写的都是逗她高兴的话,偶尔也有情话,日日不曾断过,总之要她安心。 每每收到,陶善行都要会心一笑,由衷觉得穆溪白这人倘若上了心,那真是天底下最最体贴的男人。 这日入夜,穆溪白破例没有给她递任何口信与信笺,她心中正有些不安,却逢观亭给她送来一物,恰是她前两天所寄之信的回音。 “娘子,昨日你说炭盆燥热,今夜给你换成汤婆子,就不拢炭盆了。”榴姐一边说,一边灌了两个汤婆子用锦袋套好,塞进她床上焐被,“你夜里若还嫌冷,便唤我一声。” 陶善行将手中信纸盖放桌上,冲她柔声道:“榴姐,先别忙了,咱们说会话吧。” 榴姐依言过来,顺从地坐到她对面,脸上的伤痕叫烛火就近一照,愈发狰狞。 “娘子要说什么?”她问道。 “说说你的过去。”陶善行以手支头,撑在桌上带三分童稚看着她。 “我的过去……有什么好说的?”榴姐避开她的目光。 “那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你帮我看看,这故事是真是假?”陶善行笑了笑,见她点头,便娓娓道来,“话说前朝有位妃子失了帝心,被贬至皇陵替刚刚薨逝的太后守陵,身边只带着年幼的皇子与心腹女官并肚中刚怀没多久的小公主……” 陶善行的故事才起了个头,那厢榴姐脸色已变。 这应该是周六的章节? 小年夜了吗? 大家小年夜快乐。 我是尽责的存稿箱君。 ———— 第56章 怀疑 “年幼的皇子与公主在皇陵外一天天长大,宫里没几人见过他们,也渐渐忘了他们的存在,直到有一日,那位妃子病逝,消息递回宫中,皇帝才终于想起两个孩子,于是派人接他们回宫。回宫途中,皇子与公主遭遇刺杀,同行所有护卫皆亡,只剩皇子与公主活着进了皇城,回到宫中。两个失去母妃的孩子,在宫中举步维艰,脚下处处是陷阱,所幸二人相依为命,兄……妹情深。没多久,皇帝发现哥哥有大才,堪当大任,有意立储。但很快,宫中又有流言传出,说皇子并非天家血脉,乃是逃亡过程中幸存下来的护卫假扮而成,于是各方势力开始查找证据,便想起妃子带到皇陵的贴身女官。” 陶善行平静说着,除了她的声音,屋里只有蜡烛烛芯偶尔的噼啪炸响,榴姐的脸色在这样的平静中越发难看,颊上的伤痕像阴影的爪牙,肆无忌惮地蔓延。 “别说了……”她垂下眼,双手在腿上攥成拳,指甲戳入掌心也不觉疼。 “故事还没说完呢,难道榴姐不好奇后来的事?还是你也听过这个故事?”陶善行语气淡淡,“那位女官忠于妃子,自妃子病逝后,就自请在皇陵替妃子守陵,并未随皇子与公主回宫,因此逃过路上一劫,却又成为各方势力急欲寻找的证人,因为只有她从小看顾皇子,也认得皇子身边所有的亲随护卫。后来,她被各方势力追捕,一路西逃,到了佟水……” “娘子!”榴姐霍然站起,低喝道,“您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那天在茶馆遇见的人,是你认识的,对吗?”她并不介意榴姐的冒犯,只是仰起脸,眼神澄澈地望着榴姐。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谁,这个故事我也没兴趣听。”榴姐退了两步,行了个礼,“夜已深,娘子该安寝了。”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是……当今圣上。” 陶善行缓缓道出一语,榴姐却听得脚步不稳,失措撞翻了桌旁铜香炉,回头之时满目张惶:“你……你说什么?这不可能!”尽管早已从谢皎那里知道当年之事事有蹊跷,但到今时今日触及真相时她仍旧觉得匪夷所思。 只她这一句话,陶善行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榴姐认得方稚,却不认为他是皇帝,那只能证明一件事,他的的确确不是真正的霍熙。 这不是个好消息。陶善行将双眸一闭,沉忖片刻后随之站起,道:“榴姐,你我相识至今也有十余载,我不敢比你旧主,但这么多年你与我,与陶家的情分也不假。今日同你说这些,不是想诈你身份陷你危难,只是想求你救穆家,救我一命。” “娘子何出此语?” “穆溪白他……认得方稚。”陶善行低声道。 都是聪明人,话不必说透,榴姐已明白她的意思,如今的穆溪白和当初的她已经陷于同样境地。 “并非我不肯帮你,倘若可以,舍我一命又有何惜?只是我自身都难保,又如何有能耐救你?”榴姐沉默良久方苦笑开口,“你想我如何帮你?” “你帮不了,但广宁六公主帮得了。”陶善行说话间将扣在桌上的信纸打开,那上头就是她要岳湘派人跟着榴姐送出的书信所找到的地方——谢皎的落脚处。 谢皎并未走远,还停在城外不远处的小镇上。 唯今能劝动方稚的,只有六公主一人。若他不起杀心便罢,若是起了杀心,谢皎是穆家最后一条活路。 陶善行得把六公主牢牢攥在手中。 ———— 夜里下起雨来,草木被敲得滴滴嗒嗒作响,昏黄的烛火照出窗外细密雨绒,雨丝被风刮进屋中,扑到人脸上颈间,冷不丁冻得人一醒。 吱呀一声,窗子被人伸手掩上,那手纤长白皙,是双美人手。 “二爷站在窗边,不冷吗?里头炭火温暖,好酒好菜,怎不过去坐坐,是怕妾身吃了二爷?”秦舒姣好的面庞上绽放出一缕浅笑,手缓缓抚上穆溪白手背。 她已为人妇,昔年娇怯俱收,烛火下目光大胆放肆,是刻意而为的挑弄,她有心要挑战这个男人。 穆溪白抽回手转身走到屋里,面无表情地坐到席后。房间不大,一屏之隔就是卧榻,梁上薄幔轻垂,屋中并无一个侍者,屋内充斥着一股香气,被炭火一暖愈发浓郁。秦舒跟着走回,执壶斟酒,见他沉默,又笑道:“妾身知道二爷不信妾身所言,无妨,二爷只往下瞧瞧便知道妾身所言非虚了,若是二爷想明白了,随时都能来找妾身。妾身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但刚好也见过几个人名。” “你今日与我在此私会,说的又是这些,就不怕冯辉知晓后治你的罪?”穆溪白拈起酒杯并不饮,只嚼笑问她。 “怕的呀,所以若真叫他发现,二爷可得救妾身。”秦舒似被他吓着,捧心一惊,楚楚可怜道。 “说吧,你冒这么大风险告诉我这些,所图何事?” “图得自然是妾身日后平安。二爷您不知,冯辉那人草莽武夫出身,自是不懂怜香惜玉,动辄打骂,再加上家中主母凶悍,在冯家为妾的日子不好过,妾身犯官之女,不过想替自己谋条活路。”秦舒说时眼眶微红,怯不经风的模样甚是博人同情,她倒也没骗他,冯辉确有那隐讳癖好,床第之间尤喜暴力,每每都将人折腾得死去活来,再加上冯辉正室凶悍,非打即骂,若不是冯辉见她有些姿色能耐将她带来佟水,她的日子还不知如何痛苦。 “你觉得我能斗得过冯辉?”穆溪白露了些嘲意。 她摇摇头:“二爷有大能,斗不斗得过他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二爷有办法将我神不知鬼不觉救走,毕竟……谢皎是您带出城去的。” 穆溪白猛地眯起眼,她便又笑道:“放心吧,二爷,谢皎之事我没同人提过,当时我也只是好奇尊夫人,所以找人盯着她而已,没想到有意外之喜。不过话说回来,尊夫人与坊间传言中天生痴傻的人相去甚远,二爷就不好奇原因?卧榻之畔,共眠之人,难道二爷就不曾怀疑过?” 话音未落,穆溪白已捏碎掌中酒盅,碎瓷一片擦着她脸颊飞过,险些划破她的脸,秦舒退了两步捂住脸,惊惧地望着他。穆溪白冷道:“内子之事,不劳外人操心。你今晚所言,我自会斟酌。若无他事,在下告辞。” 说完他便一掀衣袍站起,踢开椅子,径直走了出去,只留秦舒独自站在屋中,仍旧捂着脸冷笑。 她当然不能再跟着冯辉那蠢货,她想要的,是谢寅青睐。冯辉办不到的事,招揽不来的人,便由她来好了。 ———— 从秦舒那时出来,穆溪白哪儿也没去,冒着雨漫无目的地走,心里消化着秦舒的话。 凭心而论,秦舒给的交易条件确实诱人。她跟在冯辉身边,替他经手过不少山西事务,知道几个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细作暗探不足为奇,而红帮的事,就是因为有人暗中搞鬼才掀起这场风波,如今这水越搅越浑,她以细作名单为条件,换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这个交易,粗看是他赚大了。 但他不相信秦舒为人。 再加上她最后那番话——卧榻之畔,共眠之人,难道二爷就不曾怀疑过? 陶善行……确实是最出他意料的人。 就这么想着,他淋了场雨,不知不觉走到穆府时天色已微明,看门的小厮打着呵欠出来开门,见他浑身湿透的模样大为惊愕,忙将他迎入府内。穆溪白哪儿也没去,径自往凌辉阁去了。 陶善行已经连着几夜浅眠,晚上下了一夜的雨,雨声吵得她更加难睡,清晨时分听到外头动静心中奇怪,便披衣起身出去查看,才掀开帘子,就见穆溪白一身湿衣坐在罗汉榻上,表情凝重,她吓了一跳,忙上前问他。 “我没事,回来时淋了些雨而已。”穆溪白一夜未眼,眼中红丝遍布,看着她的目光便有些狰狞。 “那你还不把湿衣脱了,小心风寒。我让榴姐给你煮姜汤来驱驱寒。”陶善行眉头大蹙,转身站在门口叫唤榴姐,又要姜汤又要备水给他沐浴,而后又转去屋中替他寻了身干净厚衣出来,嘴里抱怨着,“你这么大的人,不知道避雨?跟着你的人呢?也不知道给你送雨具?就让你这么冒雨回来?” “着急回来,没有细想。”穆溪白褪下湿衣递给她,自去换上干衣。 陶善行抱起他的湿衣,正道:“回来也好,我刚巧有件要紧事要同你说……”话没说完,她就嗅到衣服上传来的一缕熟悉香气。 香气已经被雨水浇得很淡淡,但仍旧未完全散去,闻来很特别,不是市面上的香粉铺里售卖的香料。她不禁将他的衣服抱到鼻间又细细一嗅,那香气更清晰了…… “穆溪白,你昨晚是不是见过秦舒?”她抬起头,静静问道。 穆溪白衣裳还没穿妥,敞着襟口转身:“你怎知我见过她?” 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你衣裳上有秦舒私调的香,这种留香甚久,极为特别,不过配方只在秦舒手中,谁都调不出这股香。”陶善行回答他。 穆溪白眯起眼眸,道:“你知道的挺多,不仅了解秦家家世背景,连秦舒的私事,都如此了解?” 这一瞬间,秦舒说过的话跃入脑中,刺中某个隐讳的点。其实他一直知道,被派到山西的各种探子细作通常经过精心培养,再由其背后组织替其伪造身份后混入市井,假作寻常百姓,混迹各处窃探消息,替自家主子行事;他也一直知道,陶善行不对劲,何止是秦家,她连谢家都知道……只是,他从没将二者放到一块去想。 陶善行蹙了眉,她敏锐地发现……穆溪白有些不一样了。 一提谢皎,就想写《窃皎》,忍住!! ———— 第57章 灭门 许是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凌厉,穆溪白先缓和下来,他散开潮湿发髻,望向他处,避而不谈秦舒。陶善行抱着他的外衣站了许久,他那话来得莫名,夹着怀疑,她有心要问个清楚,可见他不愿多谈的疲倦模样,她只能暂时将疑惑咽下。 稍顷,榴姐煮来姜汤,又命人抬来两桶热水,穆溪白一语不发将姜汤仰头饮尽后进了净房,自去沐浴。时辰渐去,下了一夜的雨,外头天色仍未亮透,阴沉沉的像压在人心头一般。穆溪白沐完浴,带着一身潮热水气披头散发出来,精神略微好转,只是眼中红丝仍在,懒懒散散地走到正厅中。榻中央的木几已经摆上早饭,陶善行正站在木几旁装粥,他情绪消散,走到她身后将她圈进怀中,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道:“生气了?” 陶善行被他一身热气缠住,鼻尖钻进清爽澡豆的味道,不自在地扭开身体,挣出他怀去,将装粥的碗往桌上一放,回他:“先用饭吧。” 穆溪白见她低眉垂目,并不看自己,知道她也有了脾气,只是未到发作时刻而已,又想起从前她说过的话——若他曾经心仪之人是秦舒,她就杀了他…… 她对秦舒,似乎带着玉碎瓦破的敌意,很是奇怪。 “我昨夜确曾见过秦舒,是为了一桩要事,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告诉你,但我与她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穆溪白思前想后,还是将见过秦舒之事告诉给她。 陶善行只“嗯”了声,坐到小几旁,边喝粥边问他:“你一会还出去吗?” “要出去,我歇会就走。”穆溪白坐到她对面,夹了块酥饼就粥,吃了两口才回答她,“今日约了知府大人。”说完对她又有些愧疚,昨夜本来是要回家陪她的,不想被秦舒耽搁,以至今早匆匆一见又要出门,于是又问她,“你刚才说有事要同我说,是何事?” 陶善行面无表情地放下筷子,心中虽恼,正事却不能耽误,便趁这空档硬邦邦开口:“你救的那个方稚,还在茶馆吗?” “应该不在了。昨天茶馆那传消息来,说他家人已经将他接走。”穆溪白嘴里有了点味道,反而胃口大开,觉得还是自己屋里饭食最香甜,便是清粥小菜吃着也有味。 “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什么动向吗?”她又问。 “没派人盯着他,怎么了?你见过他了?”穆溪白听她语气不对,停下筷来。 “那天去茶馆打听消息的时候,无意间远远看过一眼。我问你,方稚这个名字,你还同谁提过?”她不答仍问。 “除你之外没和任何人说过。”穆溪白见她肃眉凝眸,是少有的沉静严肃,也随之认真起来,“到底发生何事?” “没和别人说过就好。穆溪白,从今天起,方稚这个名字,你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给别人听,不能告诉你的兄弟,不能告诉你的家人。关于你和他的过去,你也必须全部忘记,还有,别让你父亲遇见他。”陶善行盯着他的双眸,沉声道。 穆溪白手肘撑桌,探身压向她,道:“理由?” 陶善行的目光再不逃开,直勾勾地盯着他,良久方开口:“因为他是当今圣上。方稚这个名字,是足以让你穆家诛连九族的灭门之祸。” 穆溪白双眸骤睁,眉头渐渐拢成山,唇边再无一丝懒散笑意,才刚那点舒坦转瞬烟消云散,只剩满心惊骇,浑身冰凉。他心中闪过无数疑问,却忽然间不知要从何问起,与她一起沉默许久后才问出声来:“你怎么知道他是皇帝?” “从前……见过一面。”陶善行还是选择将方稚的身份说予他知晓。 “从前?你自小生于灵源长于灵源,你在哪里见的皇帝?”穆溪白心头剧震的同时,仍是捕捉到她话中叫人疑窦丛生之处,“陶善行,你到底……是何人?” 陶善行被他问得一怔,只道了句:“我……”还没答出个所以然来,外头就有人来通传。 “门外来了位王方公子求见少爷,说是来答谢少爷救命之恩的。” 屋里穆溪白与陶善行双双惊诧,互相望了一眼,穆溪白回了句:“知道了,请他到花厅暂候,我更衣就来。” 报信的下人很快退下,夫妻二人各自坐到榻上,陶善行怎么也没想到方稚竟然寻上门来,圣心难测,她猜不中他要做什么,正心中大乱之际,手腕却被穆溪白狠狠攥起。 “你把话说清楚,他分明是方稚,怎会忽然成了皇帝?又怎么就让我穆家抄家灭族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加上事涉穆家,穆溪白大失冷静。 “松手!”陶善行甩开他的手,急声道,“个中原委我一时也难说清楚,你只需明白方稚应该是当年还身为皇子的圣上身边一个护卫,在回京途中遇刺,真正的皇子被刺身亡,他顶替其名入宫做了储君后登其为帝。你出去见他,绝对不可透露你知道他身为皇帝之事,仍只可将他视如故友,但是在其他人面前,他只能是王方亦或皇帝,没有方稚,听清楚了吗?” 穆溪白心绪波动极剧,竟引得胸膛起伏不止,深吸了数口气才渐渐镇定下来,又深深看了眼陶善行,没再追问别的事,转身出了凌辉阁,自去见方稚。 ———— 从凌辉阁走到前院花厅,穆溪白情绪已定,脸色恢复往常,再无半分异常,懒懒踏进花厅,人未出现声先至:“什么了不得的事,还值得你特地跑来我家谢我?” 正站在花几前欣赏一盆盛放的绿云菊的方稚转过身,清俊的面上泛起笑容,那笑和蔼可亲,却透着上位者刻意而为的亲切宽厚,可他并不自知。 “救命之恩,自当亲自道谢,我在茶馆等你数日也不见你出现,只好冒昧登门。”他笑着走过来,向穆溪白拱手。 厅上只他二人,并无其他外人,穆溪白箭步上前,一把托起他的手,只道:“我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况且你我兄弟,客气什么?”一边拉他到椅上坐下,又问,“你的麻烦事可都解决了?” 方稚摇摇头:“还没,现下仍不敢声张。” “如此棘手?”穆溪白斟酌道,“你且放心,你在我茶馆的事外头无人知晓,他们只知你是王方不知其他,对方找不到你的。” 方稚闻言淡笑:“如此甚好,多谢。”言下似有放心之意,又望向花厅外,道,“你家倒是很不错,佟水首富,果然名不虚传。” 穆溪白心中漏跳一拍,忽觉脑袋被人拎在手上溜了一圈,面上依旧状若无事地笑着。 这厢二人各怀心思地闲谈,那厢陶善行在凌辉阁坐立难安,惟恐穆溪白泄露机密让方稚起了杀心。 这桩事简直是个死局,即便她有广宁六公主的消息在手,也没有丝毫把握能让穆家逃过这一险,告诉穆溪白是让他有个准备,好想应对的办法,却没想到方稚来得这么快。 穆家根基全在佟水,皇帝发难,一个都逃不掉。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她连秦舒的事都抛到脑后,半日过去,她没等到穆溪白回来,只等到观亭奉穆溪白之意前来传话。 “二爷见过王方公子后已经出府,特遣小的来与娘子说一声,让娘子不要担心。” 送走观亭,陶善行憋了一肚子气坐在屋里。 她在这头火急火燎地担忧,他倒好,连声详细话也不交代,拍拍屁股就出府去了? 眼睛一转,她又瞧见搭在桁架上未及拿下去的他的湿衣,这才想起秦舒的事来。陶善行那气不打一处来,从桁架上抱起那堆湿衣掷到地上,犹不解气,恨不得再踩上两脚才罢休。 窗外忽然传来阵哗啦雨声,天又下起雨来,阵势瞧着比昨晚还大,满园草木都被刮得哗哗作响,檐下灯笼飘摇不定,屋里寒浸浸的,还没到入夜时间,便已阴冷暗沉。陶善行心头陡然一沉,也不知是受这大雨的影响,还是被心头诸般烦事所扰,忽然生出不安的寒意来,即使榴姐匆匆过来掩紧门窗又拢起炭盆,也没带走她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 仿佛,山雨欲来。 ———— 佟水的这场秋雨下到夜里才渐渐停歇,只有檐下和树上的积水一滴滴地往下落。 滴嗒,滴嗒。 水珠砸在无人的石板巷中,发出瘆人的声音。 阴暗的长巷被黑暗笼罩,没有一盏灯笼能在风雨中亮起。巷子尽头的大宅院院门紧闭,匾额上的“韩府”二字,在黑暗里仍旧醒目。一切似乎陷入沉寂,而骇人的惊声尖叫响得让人摸不及防。 砰—— 不知何物在宅门后头重重在了漆红的木门上,发出怵人的震动,佟水雨夜的沉寂被打破,那门很快从里面打开,可开门之人尚不及奔逃出来,就被黑暗中闪过的寒芒割破咽喉,殷红热血高高喷在门上,那人抱着门缓慢地瘫到地上。 这一夜,于韩家,于穆溪白、陶善行、叶啸,乃至整个佟水而言,都是最为惊心动魄的一个晚上,哪怕他们并未亲眼见到韩家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惨象,也并不妨碍他们即使许多年后想起这一夜,都浑身如浸寒冰。 万通堂的韩家,一夜灭门。 我的小可爱敬敬………… ———— 第58章 波澜 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连猫狗都蜷入温暖的角落躲避初冬寒意,只有风声寂寥吹过幽深街巷,街两侧的商铺早早打烊,铺面前挂的灯被风吹得左摇右摆,烛火早灭,湿冷寒夜,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这是与韩府隔着两条街的爱安坊,佟水城并不繁华的商业街,不长的石板街两侧除了商铺外,就是或窄或宽的小胡同,像鱼肠般弯弯绕绕,里面住着普通百姓。 蓦地—— 地面的积水被仓促的脚步踩响,发出匆忙的“啧啧”声,一个佝偻着背的人影在黑暗中踉跄而过,没有目的地逃向远处。身后不远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追不放,偶尔响过一两声森冷且惊魂的刀刃声音,铮铮刺耳。 那人似乎有些脱力,转头看了眼追兵,飞快窜进眼前一条胡同,却没跑几步就一头栽倒泥泞中,他跌跌撞撞爬起,慌不择路地朝前蹒跚,不知撞在了哪户人家的后门上,发出“咚”一声响。 门忽然开了。 ———— 夜深,林记香铺虽已打烊,可后院灯火还未熄灭。林记的女东家白天在万通堂小韩爷的介绍下接了笔香料大买卖,夜里正火急火燎地带着伙计盘点铺中香料库存与现银,这一忙就忙到深夜。 好容易才盘好库存,清点完现银,预备好明日要进的货单,夜色已浓。林莹亲自掌灯将帮忙的掌柜与伙计送到后门,岂料门才刚打开,就有个黑漆漆的人影迎头倒下。打头的伙计吓了一跳,掌柜看得分明,道了声:“是个人。” 林莹将灯提上前来,照出张被泥泞覆盖的脸,只有声音,是她熟悉的。 “救……救我。” “小韩爷?!”林莹认出他的声音,忙举灯蹲到他身畔,瞧见他一身上下鲜血淋漓的刀痕,倒抽口气,话都说不稳当。 韩敬意识已有些模糊,但林莹的声音他倒记得清楚,白天他才见过这个极有可能做他后妈的女人。被血粘得只剩道缝隙的眼蓦地睁开,他不由分说攥上她手腕,断断续续只说着同样的话:“救我。” 胡同口传来些微脚步声与低语声,林莹不及多想,忙让掌柜与伙计把人抬进后院,她飞快熄灭烛火,又从门口放的陶缸里舀出积下的雨水,轻轻冲过门前血迹,她才返身入内,悄然掩上后门。 韩敬已被抬到后院厢房的床上,林莹匆匆回来。因不知发生何事,掌柜和伙计惶恐不安地看着床上人,惟恐惹了什么麻烦事,林莹连声安抚他二人,又道:“今夜外头不太平,怕是要委屈两位在店里对付一晚上。” 掌柜和伙计倒好说话,并不计较,二人应声后,只听掌柜又道:“我瞧他伤得很重,还是得请大夫来瞧。” 林莹已坐在床沿,正举着烛台看韩敬,他从头到脚湿透,像在泥水里滚了一圈,身上血痕遍布,胸口手臂腿上皆是,最重处皮肉翻滚深可见骨,看得林莹一阵心惊肉跳,鼻中全是血腥气,搅得胃里难受。 听到掌柜的话,她刚要说话,韩敬却忽然弹起,双眸猩红地看着她:“不能出去,不能!”一边说,他一边又攥紧她的手腕,额间青筋爆起。 林莹忙道:“好好,不出去。”她也不问何事,转头吩咐伙计烧来热水,又让掌柜将铺中伤药并干净剪子布帛等物取来。 韩敬没再躺下,只渐渐松开手,茫然地蜷到床角,全无平日意气风发的张扬样,那双血丝未褪的眼空洞无物。林莹不知他出了何事,问又不敢问,劝便不知从何劝起,只好在床边守着。不多时,伙计端来一盆热水,林莹拧了块帕子,柔声道:“我先给你擦擦,好吗?”见他没有反应,她才用热帕轻轻擦他脸上污泥,边擦边说,“你不让叫大夫,可这伤总得治,我呆会先替你上药,可能有些疼,你得忍着,好吗?” 他木然看着地面,眼中没有焦距,听到她的话也无反应。林莹叹口气,认真地擦完他的脸,正要转头洗帕子,忽听他语气古怪地开了口。 “林莹……你当不成我后妈了……我爹死了,他那些姨娘们,也死了……” 他曾经厌恶韩家,憎恨他爹,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他还讨厌他爹那些姨娘,嫌她们每天只知争宠算计,但如今……一个都不在了。韩府上下四十八口人,除他之外,无一幸存,而他的命,是他爹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林莹震愕万分地转头看他,却只见韩敬空洞的眼里滚出泪来。 ———— 韩家的灭门惨案,第二天天未亮就传开,茶馆早市刚开时,这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佟水城。案子似乎毫无悬念,一大早就有人认下这桩罪,据说是万通堂的死对头,韩庆山的老仇人,气不过争抢地盘总输给韩庆山,于是纠集好手趁黑下手,灭杀韩府满门。 韩家灭门案传到凌辉阁时,陶善行正捧着杯浓茶,她夜里心绪不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起床时精神不济,便命榴姐沏来浓茶。 前来报信的是观亭,他话没说完,便见陶善行手里那杯茶摔落地面,裂瓷一声,茶汤四溅,打湿她的裙摆。观亭忙道:“娘子小心。”那边陶善行已踩着碎瓷冲过来,颤抖着握住观亭手肘,惊到色变:“这事……当真?” “千真万确!”观亭重重一叹,目露恸色。 “那韩敬呢?”陶善行想起那个跟在穆溪白身后一口一个二哥叫得欢的少年,那个初次见面就说喜欢她的年轻公子,摇着扇子笑得风流,总促狭地喊着“嫂子”的弟弟一样的韩敬,心里忽然一阵火焚似的难过。 观亭摇头:“韩府四十八口人,死了四十七人,只有小韩爷不知所踪。” 血的气息,隔着时间与空间,从观亭的话中飘散而出,弥漫了整间屋子。陶善行许久都无法回神,她前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所面对的最最艰难的境地,也不过是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的争斗算计,几曾碰过这样赤、裸、裸的厮杀。 四十七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二爷呢?”她又踩过一地碎瓷,浑身冰冷地坐回榻上。 “他一早收到风声就赶去韩家了,他……”观亭亦不知该如何形容穆溪白。 陶善行可以想象穆溪白眼下的愤怒痛心与煎熬,连她都为韩敬感到哀恸震惊,何况是和韩敬有十几年交情的穆溪白? 思及此,陶善行霍地站起,打算出去寻穆溪,可刚唤了声榴姐要更衣,她却又茫然起来,找到穆溪白又能如何?她帮不上他的忙,不过给他添乱罢了,于是又坐回榻上,心情乱糟糟地思忖起韩家这桩惨案来。 虽说已有人认罪,但事情真就这么简单?仇家寻仇?韩家的对头若有本来一夜将韩庆山灭门,又怎会屡屡输给韩家,更不必等到现在才出手。再者叶啸前脚进了镇西卫,红帮群龙失守,这厢韩家又遭难,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整个佟水都知道,叶啸、穆溪白和韩敬三人交情甚笃,红帮与万通堂二位一体,互相扶持,这才在佟水壮大起来,如今有人先对红帮出手,再灭万通堂,手段又如此毒辣,这显然是要彻底剿灭叶啸和韩家,将佟水势力进行一次清洗。而穆溪白作为这两人的结拜兄弟,虽然家中做的是正当生意,但若对方有心对付他们,又怎会放过穆溪白? 这么一想,陶善行心里又寒上几分。 会是谁出的手? 方稚? 不可能。帝王一怒,多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取人性命,他没必要用如此狠毒下作的手段灭人满门。 那又会是谁? 几乎就在同个瞬间,她想到了一个人。 谢寅。 ———— 陶善行在凌辉阁一动不动地坐了大半天,连早饭也吃,直到午饭前,外头有人来报,说林记香铺的伙计给她送了匣冰片,她才回过神来。 林莹好端端地派人给她送冰片做什么? 她心里虽犯嘀咕,还是让那伙计进来,只问林莹可有话交代,那伙计只说无话,呈上匣冰片就要离去,陶善行便赏了几两银子让他离开,心里更是疑惑,才要打开那匣冰片,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榴姐匆匆进来,急道:“娘子快去看看,姑爷被老爷亲自带人从韩家给绑了回来,现在正要关进祠堂。” 陶善行一听便从堂上出去,带着榴姐往祠堂赶去,才到祠堂口就遇上了被人五花大绑的穆溪白。他身边簇拥着一群人,身上穿着昨日刚换的衣服,发髻微乱,衣上染着血,面色灰白,布满血丝的眼中是狼一样的戾气,挣扎着不肯往前,任由穆清海手中的鞭子一鞭一鞭不要命般甩在背上。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穆溪白,理智尽失,不复昔日洒脱,心中不由自主钝痛。 “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孽子,与其让你在外胡作非为把穆家上下性命都赔进去,不如我现在打死你!”穆清海一边打,一边骂,气得面红耳赤,谁劝都不管用。 陶善行能理解穆清海心中所忧,如今红帮大乱,叶啸被捕,韩家又遭了灭门之祸,都是与穆溪白过往甚密的人,穆清海作为一家之主,只恐穆家也和韩家一般遭遇不测,所以此番再不纵容,亲自带人将他绑回。 “我打死你!”眼见穆溪白还不服管,仍要挣扎跑出,穆清海怒上加怒,打红了眼,下了死手。 一鞭高高扬起,眼看就往穆溪白脸上落下,旁边老太太和赵氏的惊呼声同时传来,都没能阻止穆清海的动作,最终那鞭子“啪”一声脆响落下,却没打在穆溪白脸上。 “陶善行!”穆溪白惊回了理智,看着陶善行扑在自己胸前。 他被缚的双手,无力抱她。 韩敬和林莹……也是我想写的CP。 好想写…… ———— 第59章 心疼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包括穆溪白的声音,在陶善行耳中都成了嗡嗡作响的空鸣。穆清海这一记鞭子下了死力,抽在她背上,差点没把她疼得魂都没了。长这么大,她就没挨过这么重的鞭子。 她缓了几口气都没能缓过劲来,双手倒还死死勾住穆溪白的脖颈挂在他身上,防止穆清海又一鞭子下来。穆清海见打在儿媳妇身上,自也惊呆,手里的鞭子怎还下得去?再兼赵氏扶着老太太已经过来,又哭又骂地拦到穆清海面前,穆清海知道今日这鞭子是再打不下去了,一口气梗在胸中,狠狠将鞭子扔在地上。 穆溪白已急怒到爆炸边缘,见陶善行替自己挨了一记重鞭反而冷静下来,任她抱着自己,赤红双眸嘶哑道:“疼吗?” “疼。”陶善行小声喘道,“所以你别闹了,等……等公公气稍平,我再想办法帮你出去,你不要……硬碰硬。” 这话一出,穆溪白心底絮絮的疼意几乎瞬间加剧,咬着牙狠狠忍着,半天方道:“你傻不傻?” 陶善行来不及回答,就被李姨娘带着丫鬟亲自扶开。 穆溪白只道:“快去找大夫,替她医治。快!” 陶善行被人扶走,他的声音渐渐远了。有老太太和赵氏在,穆清海教训不下去,但也没同意放穆溪白,便命人将他绑进祠堂锁起,穆溪白再没挣扎闹腾,震开四周的人,自己进了祠堂,只一双眼,未舍从陶善行身上挪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 ———— 陶善行被扶回凌辉阁后没多久,大夫也随后被请回来。赵氏的丫鬟夏冰、李姨娘等都在她屋里,看着大夫诊治。她背上火辣辣地疼,迷迷糊糊趴着,听着满屋子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她心里乱糟糟一片。待到大夫诊治完毕,夏冰与李姨娘将大夫迎到厅中开方子,榴姐则将外人全部遣出,拿着大夫留下的外用药替她上药。 一时敷好药,冰冰凉凉的药缓解了她不少痛楚,她朦胧睡去,囫囵一觉,也不知被什么梦惊醒,睁眼时似乎没过多少时间。屋里屋外颇静,只有榴姐留在里间,一边照看她,一边收拾东西。 “娘子怎么就醒了?可是背上疼得慌?”见她醒来,榴姐忙走到床畔问道。 陶善行摇摇头,心里还记挂着穆溪白,又想起韩家的事来,思绪那叫一个杂乱无章,竟不知从何理起,目光落在榴姐手中,没有目的地随口问起:“你拿的什么?” 榴姐手里拿着的木匣有些面生,不是她屋里东西。 “这不是早上莹姐儿派人送来的冰片?我正打算收起来。”榴姐说着打开匣子。 两人都一眼瞥见了满匣冰片上头放的一封信。榴姐“咦”了声,将信取出,那信写着陶善行亲启,封口小心翼翼地滴了蜡。 “打开看看。”陶善行起身不便,让榴姐代劳。 榴姐撕开信,从里取出信笺递予陶善行,信纸上散开淡淡香气,她不接信,就着榴姐的手看信,才读了数行便脸色一变,不顾背上有伤从床上弹坐起来,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抢过信来仔仔细细再看一遍。 林莹信里所写正是韩敬下落,为免韩家对头杀人灭口,林莹不敢轻易泄露韩敬下落,因见他与穆溪白私交甚笃,便想了这个法子悄悄将消息递给陶善行。 陶善行坐在床上想了片刻,忽然连声催问榴姐:“给我看伤的大夫可回去了?” “不曾,他去给姑爷诊伤了,现在应该还没离府。”榴姐道。 穆溪白受的鞭笞可比陶善行多多了。 “去,拦住大夫,让他再往我这里跑一趟,我要单独见他。”陶善行急道。 榴姐不知何故,却亦不问,点头照办。没多久大夫就满头大汗赶了过来,陶善行先问穆溪白的伤势,大夫据实以答后,她才说出正事。 这大夫姓钱,从药童起就跟着自己老师进穆府给老太太那一辈诊病,如今他老师已故,便由钱大夫接班,到如今已替穆府看诊了近三十年,最是可信。 韩敬藏在林莹那里倒也安全,如今穆家倒曝露在对方眼皮之下,少不得有人盯着穆溪白和她的动向,她若亲自去林莹那里目标太明显,怕惹来怀疑,而林莹又不敢请大夫,所以陶善行便求钱大夫帮忙,让他换上穆府小厮的衣裳,扮作穆府家丁,往林记香铺跑一趟,一来替韩敬医伤,二来问明情况。 钱大夫应承下来,换上衣裳,陶善行又问明伤者所需药品,让榴姐将屋内最好的伤药并珍贵药材打包,装作给林记的回礼,交由钱大夫一起带去林记。 带着伤料理完这些事,陶善行疲倦至极,又喝了药,昏昏沉沉睡到傍晚,钱大夫正好从林记回来,将韩敬的情况细细禀告予她。 韩敬果然在林莹那里,钱大夫已替其包扎上药,又开了方子,他性命虽然无碍,但,伤势颇沉,失血过多,如今人正昏睡,关于昨夜灭门之事也问不出什么来。 听闻韩敬被林莹救下,陶善行着实松了口气,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其他的事,只能慢慢来了。千恩万谢送走钱大夫,陶善行仍不停歇,命榴姐为自己更衣,再备一篮吃食,她要去见穆溪白。 “娘子,你的伤……”榴姐见她受了伤还不肯消停,不由担心道。 “我没事,不过一鞭子而已。那傻子眼下最在乎的就是韩敬下落,我亲自去告诉他,也免得他冲动。”陶善行一边说一边艰难起身。 榴姐知道她向来自有主意,旁人劝说无用,便只好替她打点一切。 ———— 天色将沉而未沉,乌云阴郁不展,榴姐带着一食盒点心,扶着陶善行慢慢走到祠堂外。穆溪白已被关进祠堂的禅室内,外头还守了两个人,看样子穆清海这回动了真格,绝不肯让穆溪白再出去生事。 “陶娘子请回吧,老爷交代,不管谁来了都不能放进去见少爷。”守门的家丁面露难色道。 “我就送点吃的,和他说两句话,二位小哥通容通容。”陶善行放下架子求道。 那两个家丁忙道:“小人受不起,陶娘子……实不相瞒,老爷吩咐了,就算是老太太和太太来了也不让进去,您这样,小人也着实为难。” 陶善行还要再求,旁边却有人道:“让她进去吧,义父责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她转头望去,看到商时风走来,冲他感激一笑,道了声:“多谢。” “小嫂客气了。”商时风淡道,本不欲多言,可见她面色唇色泛白,不免想起早上抽在她背上那一鞭子,终是迟疑张口,“小嫂……你的伤……” “已经诊治过了,不碍事。”陶善行仍是笑着道,又从榴姐手里接过食盒,虽有商时风担保,但还是别给他惹太多麻烦,她自己进祠堂就好。 匆匆说了两句话,商时风目送她背影消失在祠堂门内,在门口站了片刻,方才离去。 ———— 祠堂内有禅房一间,陈设简单,除了桌椅外,就是张架子床,倒与她在南华庵住的禅房有些像。陶善行嗅着檀香一路进了禅房,穆溪白正倒在床上,双眸紧闭。她摇了摇头,把食盒往桌上一放,道:“不想见人了?” 穆溪白的眼睛这才倏地睁开,人也一骨碌从床上弹起,只可惜双手仍旧缚在身后,他挪着屁股下床,急切道:“你怎么过来了?伤呢?找大夫看过没?还疼吗?” “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的境况吧。”陶善行动作很慢地打开食盒,从里出取出些点心来。 “你和我怎么能比?我皮糙肉厚的,给我爹抽几鞭子没什么大不了,你不一样,你这细皮嫩肉……”抽她一下,比抽他一百鞭都疼,穆溪白走到她身边盯着她的背直看。 奈何她已经换过衣裳,外头看不出什么,他又绑着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从她比平时笨拙不少的动作品味出来,她确实伤得重。 穆溪白那心跟刀剐一样疼,只道:“你别动了,过来坐下。快点。”一边恨不得拿嘴叼她。陶善行也没坚持,把点心摆好后踱到床畔坐下,他跟到她身边,心中余悸未消:“你说你扑上来干什么?老头子那一鞭子,能要你半条命!” 陶善行斜睨他一眼,道:“为你这张脸。你这人上上下下也就只有这张脸甚得我心,那一鞭子下去你这脸还要不要了?我当然舍不得。” 若搁别人这么“夸”他的脸,穆溪白是要骂人的,但陶善行不同,况且他也知道她在说笑试图缓和他心中焦虑,也就顺势回她:“只有脸吗?” “不然呢?你以为你还有别的值得我喜欢?”陶善行目光扫过他身上的伤。钱大夫说他的伤无大碍,也都已敷好药,她亲眼看到才算放心。 “所以你承认喜欢我?”穆溪白只盯着这一句话问她。 陶善行脸微微一红,别开头去:“你还有心情说这个?” “不是你先起的头?”穆溪白回了一嘴,转过身,缚在背上的手勾起她的指头,又道,“快替我松绑。” 陶善行依言解绳,嘴里却道:“一会我出去还得替你绑上。” “为什么?” “小商放我进来的,我不能让他难做人。”她边解边道。 绳子解到一半,他就自个儿一用力将绳索扯开,转身便将她搂进怀里,道:“别在我面前提他,爷只想你叫我的名字。” 陶善行还有正事要说,没功夫与他浪费时间,正想推开他,却发现他的头一沉,脸埋进她的颈窝,声音忽然低沉:“陶善行,让我抱抱,一会,就一会。” 是人就会有软肋,不是财色权势,就是朋友血亲爱人,他一直不愿以真实身份行事,怕的就是祸及家人,他父亲所担心之事,也正是如今埋在他心头的恐惧。韩家灭门一案,却如利剑锥心,他不止因为韩家灭门而愤怒痛苦,还因为及有可能牵涉整个穆家而忧心,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对方绝无可能因为他被绑在家中而放过他,若无对策,穆家很可能就是下一个韩家。 对手远比他想像的更加心狠手辣。穆溪白再聪明,毕竟未曾真正经历官场政道的阴谋算计腥风血雨,他心中尚存仁慈,从不知道那些人的手段能狠毒到这个地步,直到亲眼见着兄弟一家惨遭灭门,他才猝然明白,这些年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在别人眼中只是不堪一击的鸡蛋而已。 他保不住叶啸,救不了韩家,甚至如今,连穆家都要不保…… 陶善行感受到他的痛苦,反手轻轻抚上他后脑,无声安慰。不知多久,穆溪白情绪渐平,她才道:“我知道韩家之事令你痛苦,但你万万撑住,如今你是唯一一个还可以替叶啸,替韩敬奔走的人了。” 他迷茫抬头——替韩敬奔走? “韩敬被林莹救下,现藏身林记香铺,我今日过来,正是为了告诉你这桩要紧事。我已经让钱大夫悄悄去林记香铺看过韩敬,他受了不少刀伤,失血过多正在昏睡,无法问出什么来,不过并无性命之虞,你不必担心,让他将养两日应该可以醒转。”陶善行小声道。 穆溪白眼眸顿亮,怔怔看着她,仿佛从未好好认识过她一样。 “你且安心在这里呆上两三天,等公公气消了,我再和婆婆商量,求公公放你出来。我每天都会来看你,如果你有什么事要交代人做,可以告诉我,我帮你递消息出去。”陶善行伸手按在他手背上。 “陶善行,韩敬的事,还有我的事,你都别管了!我不需要你帮忙!”他却一醒,双手紧紧钳住她的双肩,正色道。 “为何?”陶善行诧异道。 “你听着,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余下的事你不要再管,你听明白了吗?”说到最后,他竟有些动怒,斥了她一声,倒将陶善行吓了一跳。 他不能让她卷进这些事里。谢家的阴谋暗算、方稚的天威难测,任何一个都足以致穆家死地。如果穆家注定不能从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那他起码要保住陶善行。 她不姓穆。 他们可以……和离。 陶陶果然是个颜控! 今天是本人,我好像存稿存到了下周四……哈哈哈哈。 最近的剧情是不是走得有点紧?春节,来刺激的! 对了,最近那个新型肺炎病毒有点吓人,大家出门多多防护,希望大家都能健健康康。 ———— 感谢在2020-01-17 10:09:32~2020-01-22 09:5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找大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y小汤圆、朝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嫣然 18瓶;顾长安F、杉、近水妖、瞳瞳 10瓶;锦色、21120064 5瓶;ZT-YT 3瓶;草草。。、找大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风起 陶善行心里窝了团火从祠堂里出来。两人为了她帮不帮忙的事小小争执了一番,不过因为彼此身上都有伤,并没大吵,只是穆溪白话说得重,竟直接要她不要再来祠堂看他,把她给堵得半死。 “倔驴脾气,谁耐烦理你!”她忿忿地踢了墙根一脚,却又牵扯到背上的伤,不免一阵龇牙咧嘴。 商时风并未走远,见状几步过来,道:“小嫂,怎么了?可是身上不适?” “没事。”陶善行摆摆手,往凌辉阁走去。 商时风出人意料地没有离开,与她并行,边走边道:“小嫂是担心穆哥?”说罢不等她开口,便安慰道,“明天我劝劝义父,让他先放穆哥先回凌辉阁养伤,义父只是在气头上而已,不会真的气穆哥,你也宽心好好养伤才是。” “替他说什么好话,让他在祠堂关一辈子才好。”陶善行尚在气头上,气呼呼道,想起穆溪白的态度她又是一阵恼火,抬脚要踢路上石子,不想雨后地湿,她石子没踢着,脚底却打滑,险些摔在地上,被商时风眼明手快扶住。 “小心。”商时风飞快握住她的手,另一手轻揽她侧腰,将人扶定。 陶善行一怔,很快就将手抽回,退开半步,道了句:“多谢,我没事。”忽觉有些尴尬,便道,“我先回凌辉阁了,你去忙你的事吧,告辞。” 语毕她匆匆离去,只留商时风站在树荫下,盯着自己已然空去的手掌看了半天,才倏尔攥紧了拳,狠狠甩袖而下,拂衣离去。 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 陶善行回到凌阁轩体力已然耗尽,趴在床上整晚都没下来,连饭也才吃了几口,入夜后吃过药倒头就睡,什么也不愿意想。 一夜无梦,只是不知是药的关系还是伤势关系,她睡得脑袋发沉,不知时间,榴姐过来叫了两次也没将她叫醒,直到有人在床畔坐下,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她才惊醒。 那好像是穆溪白的手。 她猛然睁眼,却没在床边看到人,恍惚间像做了个梦。屋外天光透亮,她看了眼漏刻——不得了,她一觉竟然睡到正午。顶着后背辣辣的疼,她撑起身体,正想掀被下床,外头传来珠帘被拨动的声音,穆溪白端着汤药从帘后进来,看得陶善行一愕。 刚才的手不是她做梦? 他怎么回来了? 明晃晃的疑问写在她眼里,她那双眸尚带刚睡醒的惺忪,透着娇憨,逗得穆溪白一乐,笑道:“我被放出来了,你不高兴?” 陶善行横他一眼:“公公这么快肯放你出来?” 他没马上让她喝药,先倒来杯温水垂眸坐到床边,不看她眼睛,道:“今天一早我去见我父亲,与他将话说开,也就没事了。” 陶善行蹙眉,这对父子不和多年,说两句话就能解开心结,让穆清海放他出来?她才不信。 穆溪白知道她心中疑窦,胸中叹息一声,那过程绝非三言两语能够描绘,他终究没有将原委解释给她。昨日见过陶善行后,他便陷入沉思,想了整整一夜,终于决定求见穆清海。穆清海在书房见了他,他跪在父亲面前,将这些年所行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说出,其中就包括红帮之事并创立五旗门之举,直听得穆清海目瞪口呆,最后跌坐在椅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之所以选择此时坦白,是穆溪白觉得事态的发展已经脱离他的控制,而这节骨眼上若他还被穆清海关在家里,那才真叫一筹莫展,他需要时间需要想应对之策需要见韩敬需要求叶啸和穆家,他不能留在家中。 “你的头怎么了?”陶善行忽然瞧见他额上一大块淤青,“昨天还没见这伤口,你早上又和公公吵架了?” 穆溪白苦笑——能不吵吗?他爹回过神时一个镇纸扔过来,擦着他的额角飞过,他也没抵抗,直挺挺跪在地上任他爹打骂。待他爹发泄够了,知道再打再骂也于事无补,这才决定将他放出。 “老头子对我向来这样,没事。”穆溪白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关注伤口,转而解她中衣系带。 陶善行本还有心追问他早上和公公谈了什么,忽然发现自己中衣系带三去其二,襟口已敞,里头的松花色小兜已隐约可见,她刹时间攥住衣襟,缩到床里,瞪他:“你干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穆溪白也往床里钻去,见她刺猬般戒备,于是哄道,“乖,我就看看伤口,不做别的。我还赶着出去,看一眼就走。” “有什么好看的,都敷过药了。”陶善行面色大红,背靠着床壁不肯出来。 穆溪白却已挨到她身边,轻而易举就将她拦腰抱出来,也不知按了哪几处地方,竟让她关节酸麻,不知不觉就趴在床上,气得她大骂:“穆溪白你个无赖!” 穆溪白不搭理她,扯过被子盖住她半身,一手钳住她双腕,另一手轻轻松松解去她中衣,往后一褪。玉似的背上只有两段小兜松花色的细带,本该洁白无暇的肌肤却被一道又长又深的血痕爬过,哪怕敷过药,也还是皮开肉绽的模样,看得穆溪白双眸骤缩,恨不得这鞭伤在自己身上才好。 在心中把自己骂得半死,他果然说到做到,看了一眼后就将被子拉到她颈下,松开她的手。陶善行只觉得背上已经浮起一片疙瘩,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被他看的,她整个人缩进被里,把中衣“跐溜”一下从被外抽进去,窸窸窣窣地穿到身上,直到系牢最后一根带子,她才钻出被来,怒看穆溪白,待要骂人,却见他怔怔盯着自己,满目复杂竟不知以何形容,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只觉得穆溪白有些古怪。 穆溪白却将双臂一展,再将她搂进怀中,道:“陶善行,对不起。” 陶善行只当他内疚她受鞭伤之事,便推他道:“你这人怎如此婆妈,我都说了没事,况且你昨天已经道过歉了。” “对不起。”穆溪白仍无二话,捧起她的脸细细地看,眸底流淌过前所未有的温柔不舍,忘乎所以看着她,近乎贪婪地一遍一遍看,怎样都没看够般。 陶善行觉得不大对劲,问他:“穆溪白,你没事吧?可是发生了什么?” 穆溪白大梦初醒般收手,笑笑:“没事。”而后退出床榻,看着她喝过汤药,才道,“我出去了,你在家好好休养。今晚我不回来,你不必替我留灯。” 说毕,他便转身出屋,再没回头。 ———— 穆溪白这一去,又是几日未归,而自穆溪白离府后,穆府的气氛也起了变化,穆清海亲自去见了老太太一趟,出来后也跟着匆匆离府,赵氏亦给娘家去信,老太太更是愁眉不展。 底下人见状,难免猜测家中出了什么要紧事。 陶善行的伤口就在阖府的惶惶人心之中结痂好转,林莹那里也传来消息,穆溪白已经亲自去见过韩敬,并将他带往安全地方妥善照顾。从林莹的信中,陶善行看到了一个字。 谢。 谢皎的谢。谢氏的谢。 这错综复杂的事终于找到源头。她这段时间一直惦记着方稚之事,忽略了红帮与镇西卫之间的纷争,直到韩家被灭,她才意识到,这并非只是佟水的势力之争,而是一桩不啻于穆溪白发现皇帝秘密的劫难。 再回想到最初叶啸遇刺,到后来的冯辉秦舒诸般拉拢叶啸兄弟三人,到如今痛下杀手,陶善行不难将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 荆楚百年望族谢家乃是今上“霍熙”与六公主霍皎的母族,当年“霍熙”能够争得储君之位,力排万难登基为帝,不无谢家从龙之功。而谢家之所以选择“霍熙”,除了因为他母亲姓谢之外,还因当年“霍熙”年幼且身边无一重臣辅佐,只能依附谢家,是他们把持朝政的最佳傀儡,却不曾想“霍熙”虽然年少,却城府极深,装了数年庸碌无为,骗过谢家所有耳目,直到顺利登基后才爪牙渐现,展现惊人才华,与谢家之战也自此正式拉开帷幕。 满朝皆知,谢家早有不臣之心,如今的谢家家主谢寅更是个不甘居于人下的野心家,谢霍之争,迟早要有结果,只是不论输赢,都将是血流成河不死无休的结局。 而如今,这场厮杀已经由中原要地蔓延至山西。 诚如穆溪白所言,山西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若谢家有谋反之心,意欲里通外敌图谋帝位,山西就必需拿下,而水路……则是其中关键所在。 叶啸的杀身之祸,因此而来。只是那时,他们尚不明白自己面对的敌手是什么样的人,一步差便步步差,到如今处处受人掣肘。 她原以为方稚来佟水为的是谢皎,如今看来,不论是谢家还是方稚,谢皎只是原因之一,他们所为之事,远胜谢皎。 谢霍相争,先祭旗的,却是他们这些,夹缝中的无辜人。 陶善行越想,越觉得……此棋无解。 至穆溪白离开的第五日,最后的祸事终究不能幸免。即便这段时间穆清海小心再小心,慎重再慎重,穆家的货还是出了问题。 穆家商号几位管事连同穆清海一起,都被镇西卫拿下,穆家在佟水的所有商号,一夕之间尽数贴上封条。 六十章了,计划是八十章完结,不知道做不做得到,好像有点难。 这个春节事多,每天睡醒看微博就发现事态更严峻一些,大家千万保重。 ———— 感谢在2020-01-22 09:53:31~2020-01-23 08:3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劫数 佟水城这几日极不太平,先有红帮聚众闹事被冠以乱党之名,以致叶啸被捕,再有轰动全城的韩家灭门案,到如今连穆家也跟着遭殃,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内发生这一连串大事,别说穆家,就是佟水城的百姓,也不免人心惶惶,只觉着城中将有大事发生。 清晨时分,路上行人搓着冻手匆匆走过下九坊,做早市的茶馆饭馆酒肆才刚开门没多久,各处后厨还都炊烟袅袅,本是佟水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早晨,长巷那头整齐的脚步叩击着石板路,配合铁甲交磨的铮铮音,将这清晨的烟火气息尽数敲散。路上行人纷纷避让两侧,任那镇西卫的人马气势汹汹冲进下九坊,停在了悦朋茶食面前。 自红帮出事,韩家被灭,悦朋茶食的生意就一落千丈,食客怕事已经不敢来此,到近日穆家也遭了事,茶馆内已经再无客人。 四周好事的百姓见势远远停下,驻足探看窃窃私语,茶馆已被镇西卫的人马团团围住,不多时,馆内掌柜并小二厨子等人全被逐出,茶馆的木门重重关上。 继昨日穆家商号被封铺之后,这间开了数年,由叶啸、穆溪白和韩敬三人共同经营,曾名躁佟水的悦朋茶食,也贴上了官府的封条。 整条下九街上,红帮的堂口、韩家的赌坊当铺及妓馆,通通被查封。 ———— 该来的,终究避不过去。 一大早,岳湘和陶善文就赶到穆家,陶善行坐在堂上听二人说完近日外头的乱象,久久未语。 相比悦朋茶食,百态茶馆和书局倒还好些,毕竟不是由穆溪白亲自经手的,对外也只称东家是陶善文,故而还没被盯上,但受影响仍不可避免。当初百态开张时,穆溪白大张旗鼓请来不少人为茶馆捧场,外人难免将二者想到一块去,百态生意也受到波及。 “还不到亏蚀的地步,尚可保本。”陶善文提起百态只一言代过,他今日与岳湘前来,不为百态之事。 “那就好,幸亏有你们。”陶善行没有多余精力去想百态的事,穆家的事已经让她应付不过来了。 “妹妹,穆老爷到底犯了何事?”陶善文担心问道。 陶善行摇头:“不知道,镇西卫的人没给说法。” 人是直接从商行抓走的,只说穆清海犯了事,商行先被抄,货物也扣押了两大仓,对方一句话都没给,不过惊动到镇西卫的,肯定不是普通官非,有红帮在前,她觉得穆家这罪名定然不轻。 “我再派人去打听打听,穆哥人呢?”岳湘也问道。 陶善行还是摇头,从那天他出府起,就再无音信。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竟连穆家发生这么大的事,他都没有回来。现如今,外头都在找穆溪白的下落,可他仿佛销声匿迹一般,消失人前。 “妹妹,我看外面都是镇西卫的人盯着,留在穆家……要不我出去想点办法,让你回娘家避避,毕竟你不是穆家人。”陶善文欲言又止。 穆清海被抓,穆府外围已被镇西卫的人包围,虽没到抄家的地步,但穆家人想再自由出入已经不能,连老太太和赵氏外出奔走都没办法,宛如软禁。 “可我嫁给穆溪白了。”陶善行还是摇头,很奇怪,最初她时时刻刻都在盘算着如何脱离穆家,如何全身而退与穆溪白和离,但到了今时今日,分明已被架在火上煎烤,她却再无和离之心。 她虽非什么三贞九烈的女人,却也绝非大难到头各自飞的薄情人,如此艰难的境况,她怎能舍他而去?刀山火海也不过一死而已,这段路她愿意陪他走下去,只是因为那个人是穆溪白罢了。 而她,她依旧是他惦记了多年的人,纵然死过,怕过,也还是找回了曾经的勇气。 她是秦雅,不是好人,但她愿意与自己所爱之人,共赴所有艰险。 ———— “二爷,查出来了。穆老爷的罪名是通敌叛国。镇西卫怀疑老爷借出关行商之机与鞑靼狼军私通,又在商行中抄出数封与鞑靼狼将私下往来的密信,信上盖有老爷的私章。” 陈旧的宅院中聚集了不少人,都候在厅外的长廊下等着见穆溪白,轮到其中一人时,那人躬身入厅,一边给堂上所站之人呈上信函,一边言语禀报。 穆溪白不发一语拆了信,边听边阅信,信上所写要比那人呈报的更加详细,关于穆清海如何获罪被捕,镇西卫如何行动等等,都逐一细述。他看完信仍旧不置一辞,只点点头,再换下个人进屋。 所有的人依次进入,挨个向穆溪白禀事,穆溪白不慌不忙听完所有人呈禀之事,案上也堆起一撂册子。整整一天时间,他都躲在这间偏僻的宅院中,直到夕阳西落才听完所有人呈禀的内容。 众人各自散去,屋中只剩下佟舟回一人。 “佟先生,您受累带人尽快将名录汇总,明天一早,我要拿到总册。”穆溪白按着那撂书册道。 佟舟回点头,眉间不无忧色:“小穆,你打算用这份名录找谢寅谈条件?” 荣安侯谢寅是这场风波的罪魁祸首,只要他肯放手,叶肃和穆家也许都能保住。这是普通人的想法,却不是穆溪白的想法。 他看着书案上这撂册子,摇头冷笑:“谈条件就意味着妥协,即便我愿意妥协,韩敬呢?他家四十七条人命,如何妥协?我若向谢寅屈服,又该如何面对韩敬?” 这批名录收集来的时间到底晚了,而他也没想到谢寅心狠手辣至此,竟然不留半点余地。从韩敬举家被灭起,穆溪白就再无可能向谢寅妥协。 他在韩敬床前发过誓,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谢寅偿命。 “谢寅那人心思深沉多疑,行事狠辣,凡事都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与他谈条件不啻与虎谋皮。这么重要的东西在我手上,我和他还有韩敬之仇,他怎肯信我,放过穆家?只怕会让穆家死得更快。”穆溪白的冷笑渐渐化作戾气。 “那你想如何对付谢寅?如今在山西敢和谢寅公然为敌的,恐怕找不出一个人来?镇西卫里有他的人,官府也有他的人,就连你穆家……都混进他的细作,你就算拿着这本名录,也找不到可与谢寅抗衡之人!”佟舟行已经猜不出穆溪白的想法了。 穆溪白收笑,沉默半晌后才道:“不,有一个人,可以对付谢寅。” 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个人足以抗衡谢寅。他得感谢他的陶陶,给他送来了这么份大礼。 方稚,是他的绝路,也是最后的活路。 孤注一掷的终途。 “佟先生,五日后,若我不测,你就销毁旗门所有名册,遣散众人,关闭旗门。” 语毕,穆溪白穿上斗篷,戴妥兜帽踏出宅子。外面天色尚早,他还要再见一个人。 ———— 天色擦黑之际,穆溪白在小南湘里见到了秦舒。 秦舒正在抚琴,她的琴技很好,并不输给宋芸芸,只是匠气过重,少了感情。一曲奏毕,秦舒才向穆溪白欠身行礼。穆溪白双手环胸靠在墙上,懒散地盯着她,既没拒绝她的礼,也没让她起来,只道:“穆某来向夫人讨要此前所说之物,夫人的要求,穆某应允了。” 秦舒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同样盯着他那张俊俏的脸庞,在心里将他与冯辉作了对比,只觉冯辉粗野丑陋叫人厌恶,一时又想着若当年不曾被秦雅所害,如今所嫁之人,合该是比穆溪白身世更加显赫的英俊少年郎,在京中过着诰命夫人的日子。 这人哪,还是得看模样,模样好的,怎么样都让人喜欢。 “我等了穆爷许久,可您现在才来找我,不觉迟了吗?如今穆家蒙难,即便我将冯辉培植的细作名字给你,你又能如何?你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惹上了谁吧?”秦舒叹口气,有些遗憾地看着穆溪白。 “荣安侯谢寅?”穆溪白不以为意吐出这个名字。 秦舒脸色一变:“你知道?” 穆溪白大笑:“要知道这些有何困难?穆家之事不劳夫人操心,夫人只需知道,我如今尚有余力保夫人脱离苦海便是。夫人想走,我自可成全,不过我这里也有另一条路供夫人挑选,不知夫人可愿一听?” “穆爷但说无妨。”秦舒坐回琴后,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约半炷香时间,秦舒在许久的沉默过后,终于露出一丝笑来,手抚过身前古琴,在琴头处轻轻一拧,打开了一个暗格,从中取出薄薄小册,亲手呈到穆溪白面前,盈盈躬身:“穆爷,从今儿起,妾身可是您的人了。” 穆溪白不语,就着她的手翻开那本小册,眼眸陡然一缩。 打头第一个名字,就写着——陶善行。 “爷不信我?”秦舒媚眼如丝,眸中藏着蛇似阴绵郁气。 穆溪白亦作一笑,不答,只再翻过一页,第二页还是熟人。他不再往下看,伸手取走小册,道了声:“多谢夫人成全。” 余话再无。 屋外,冬雨又落。 大过年的……这剧情不太友好,我错了。 除夕了,不管怎样,今晚在家里看看电视守守岁,好好过个年,祝大家新年快乐!!!!感谢陪我又一年。 本章更新后24小时内评论送小红包。 新一年,我们一起越来越好! ———— 第62章 我是秦雅 这场夜雨最终下成了雪,今年佟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也特别突然,夹在雨中并不大,但下到天明却又湿又冷叫人分外难受。 陶善行在床上翻个身,睁眼醒来,手钻出被子一探,被冷得打了个哆嗦,今天比往常似乎冷了许多。她在被中躲了片刻,才搓着手起身,飞快披上件厚袄,将掖在褥子下的帐子掀开。 这一掀,把她吓了一跳。 穆溪白就坐在正对着床的圈椅上,悄无声息地捧着杯热茶,垂眸不知在思忖何事。自他离府以来,陶善行就没再见过她,如今过去六七日,他似乎没有变化,背光坐着,穿得不多,面色如常,只是没有了笑容,两道眉似剑一般犀利,目光落在茶杯里,怔怔的,听到床上响动,他才抬头,静静看了她一眼,不见往日热络。 陶善行十分意外,再不顾天寒地冻,掀开被子下床就朝他跑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皱皱眉,忍了忍,没忍住:“把衣裳穿上说话,外头下雪了,天冷。”说完见陶善行没有穿衣的打算,又光着脚站在自己面前,终是叹口气,把她拉到膝上坐下,又把撂在手边的大斗篷裹到她身上,这才回她,“这是我家,我不在这里,要去哪里?” 斗篷带着他的气息,让人安心。陶善行吸吸鼻子,汲取着他的温度,瓮声问他:“那这几日你又去了哪里?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个口信都不传回来?可知公公到底因何获罪?”她心中疑问太多,想到一个就问一个,忽又紧张,“对了,你回来时可被人看到,府外全是镇西卫的人,他们正在找你,如果看到你回府……” “放心吧,没人看到我回来。”穆溪白打断她的问,又露出与那天离去之前一模一样的温柔神色,复杂难明。 “那就好。你还没去见过母亲和老太太吧?她们这几日担心得夜不能寐,你等我换身衣裳,我随你去见母亲,到时候再一并商量。”陶善行说着就要钻出斗篷。 “不急。”穆溪白将她抱住,那抹温柔泯于眼底,“那些事和她们说没有用,不过徒增她们忧心罢了。” “那……你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陶善行缩在他怀中问道。 “镇西卫接获密报,说我父亲通敌叛国,借关外行商之便与鞑靼狼骑互通有无,又在我父亲的商行里搜出盖有他私章的书信,证据确凿。”穆溪白面无表情说道。 “通敌叛国?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会是谁做的?是方稚?” “不是他,和害叶啸及韩家的,是同一人。”他随意摸着她脑后长发,淡道。 陶善行眉头轻蹙,道:“是荣安侯谢寅?” 他古怪笑了:“陶陶竟然知道他?” “略有耳闻罢了。公公的私章向来随身带着,莫非失窃了?”陶善行陷入思忖,没有看出他的古怪来。 “没有失窃,还在父亲手上,不过他的私章,还是有一两个人能拿到的。” “能拿到私章的,必是公公极其信任之人,你是说……穆家出了内鬼。” “陶陶,我早就与你说过,此地乃关内关外交汇之处,多细作暗探,假以寻常百姓的身份混入市井,穆家有谢寅的人毫不奇怪,谢家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早就私训细作蛰伏佟水。”穆溪白仍把玩着她的头发。 她想起上回穆溪白和自己说这番话的情景,那时他在怀疑一个人,而那个人又恰好是穆清海最信任的人。 “你是说……商时风?” 穆溪白不置可否,以指为梳,梳着她睡得凌乱的长发,忽然问她:“陶陶,你是怎么知道荣安侯谢寅的?又是从哪里听说的谢家秦家之事?” 陶善行本正因商时风之事而心绪纷乱,闻及此语一怔,道:“都是……外头听来的。” “外头?外头怎会有人谈及谢家与秦家?再说你生于灵源小村,村中消息闭塞,又哪来关于中原要地的消息?”穆溪白说得很慢,可每一句第一字,都直戳心肺。 陶善行意识到什么,慢慢松开圈着他脖颈的手,抬头问他:“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我只想让你给我一个解释,你一个乡野村女,传闻里天生痴愚的福娘,怎么嫁到穆府就变得千伶百俐,不仅深谙诗书琴棋,还对京中秘闻,朝局时事如此了然?还有,连我都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你又在哪里见过他?这些,你都没给过我答案。” 陶善行想起上回与他提及方稚,他那满脸震惊,攥着她的手问她。 她是谁? “你怀疑我?怀疑我是谢家的人?”她缓缓起身,赤足踩到地面,离开他的怀抱。 “我也想信你,可你总要给我个解释。陶陶,穆家已经经不起更多的波澜了。你是我的枕边人啊。”他双眸如刃,逼视于她。 “我是你的枕边人,可嫁来穆家予你为妻也堪堪半载而已,我哪来那么大的能耐陷害你穆家。你自己也说了,公公的私章只有可能是身边亲信盗用,而我一个月内能见公公几面?又何时进过你家商队?”陶善行沉着脸,逐字逐句说着。 穆溪白垂眸盯着她已经冻得泛青的脚,袖内的手紧攥成拳,声音却愈发冰冷:“我没说这件事与你有关,但你的身份和商时风一样都有问题却是不假。你只是还没出手,亦或是按兵不动的一招杀棋……” “穆溪白!”陶善行红了眼喝道。 穆溪白却不为所动,一拍桌案,从袖中甩出一本薄册扔在地面,冷道:“你自己看看,这是我拿到的,冯辉安插在佟水的细作名录。” 陶善行蹲下身去,飞快翻开,第一页的名字乍然入眸,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喃道:“这不可能!”又翻过一页,第二页上果然写着“商时风”的名字。 “不可能!”她惊愕抬头望向穆溪白。 穆溪白俊脸覆霜,满目冷冽,只道:“陶善行,我念在与你夫妻一场,你也未曾出手伤过我穆家,我放你一条生路。你不是一直想求和离,我便如你所愿。” 陶善行攥着那薄册起身,咬着牙问他:“就凭这本册子,你便定我的罪?证据呢?” “不需要证据,你的表现已经说明一切。即便你不是,宁错杀不放过,我不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继续留在穆家。”穆溪白面无表情看她。 “这册子从何而来?是谁给你的?你可以错杀,我却不能任由旁人污蔑。”陶善行将册子甩在他手边,怒道。 “冯辉的妾室,秦舒。” 陶善行陡然沉默,仿佛不认识他般定定看着他,良久才扯出一抹嘲笑来:“穆溪白,你情愿相信秦舒,也不肯信我?你可知秦舒是个怎样的人?” “我也想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你与她素无往来,却对她有如此深的敌意?你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你以前认识她?她是兆京秦家嫡出的二姑娘,你又如何认得她?”穆溪白走向陶善行,咄咄逼人问道。 “秦家嫡出的二姑娘又如何?她不过是烂了心的妇人,素喜蛊惑男人,将男人拿捏在股掌之中任其差遣玩弄而已。她的话,不能信!”陶善行摇着头道。 “她的话不能信,那你的话可信?她起码不曾隐瞒她的来历,你呢?你连自己的身份来历都不敢告诉我。我与你已无话可说,陶善行,你我和离已是我能给你最后的纵容,你的嫁妆你带走,和离书……” “穆溪白!”陶善行怒斥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的来历?好,我告诉你,我的确不是陶善行。” 穆溪白一愣,眼中浮出惊怒:“你承认了……” “我承认我不是陶善行,但我也不是什么谢家细作。我也确实认识秦舒,秦家嫡出的二姑娘,哈哈,我与她之间,宿怨难解,只怕若她知道我是谁,恨不得喝我之血,啖我之肉。” 陶善行泛红的眼眸里折出恨意,唇边那笑愈发凛冽,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到床畔。 穆溪白并未料到她会被自己刺激出这样一番话来,又惊又震,只随她问道:“那你到底是谁?” 她不答,转身自枕下摸出两条绢帕,又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将帕子掷进他怀中。穆溪白不解她此举何意,帕子是她从他手里抢走的,不,不对…… 两条帕子? 穆溪白大惑不解,却见眼前的陶善行眼角飞勾,蓄满恶意,笑得不像从前的陶善行,微仰下巴高傲开口:“这帕子的主人是谁,你没告诉过任何人吧?谁都不知道你心系何人,对吗?”见他怔愣,她又有些得意,随手抽出一条帕子,道,“但我知道。你从十一岁起就念念不忘的人,是秦家的三姑娘,与你定过亲事的那位,秦雅。我可有说错?” 穆溪白大震:“你……如何知晓?” “我当然知晓,因为这条帕子的主人,就是我。我是秦雅,秦雅是我。” 大年初一的情节,可还满意? ———— 感谢在2020-01-23 08:39:26~2020-01-25 11:4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ty小汤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麻花 4瓶;ZT-YT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决定 陶善行说完话后,屋中出现诡异的安静,本已到达情绪巅峰的两个人都陷入沉默。穆溪白忽然觉得可笑,她说的明明是这样一件荒谬无羁的事,可他居然在她说的那一刻相信了。 相信这件匪夷所思的事,难道不可笑? 他拈起怀中那方绢帕,放在眼前细看——这并非被陶善行抢去的那张,浅青的帕子簇新,只有帕角绣了丛兰花,与陶善行手里那条绢帕上绣的一模一样,应该是她近日新绣。 她想证明什么?凭着这个不算精致的刺绣证明她是秦雅? 这简直比他从秦舒给的册子里看到她的名字还要荒谬。 陶善行猜到他的心思,不过冷冷一笑,指腹摩挲过帕角刺绣,道:“你不必多心,我从没想靠一个刺绣证明什么,只是看到这绢帕有所触动而已。你信与不信,也不重要,与你说这番话,不过是还你以真换真之意。” “你说自己是秦雅,那么陶善行呢?”穆溪白问道。 她说话间退了两步,坐到床畔,问他:“你不信鬼神,对吗?其实我也一直不信,所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灵源,你就当这是……借尸还魂吧。去岁你我同伤,病入膏肓,真正的陶善行没能醒来,而我,我在同期病故南华庵,睁眼之时,就成了躺在灵源小村中天生痴愚的陶善行。” 穆溪白记得去年那场重伤,秦雅病故的消息从京中传回,引他大恸,在效外策马狂奔,不慎堕马,与身在灵源的她几乎同一时间受的伤。 陶善行低头看着自己的旧帕,忆起旧事:“我出身兴平秦家,祖上世代为官,六年前祖父为正二品都察院右都御史,大伯出任浙江巡抚,官至从二品,也算得上家世显赫。我是二房嫡女,在秦家女儿中排行第三,闺名为雅,上有长姐秦婠,嫁予镇远候,二姐秦舒,因受江南王案的牵累,嫁予武夫为妾。我自小父母情薄,生母宋氏早亡,父亲秦少峰再娶继室,于我不过面上慈怜,你所以为的高门贵女、大家闺秀,只是他们十六载培养出来待价而沽的货物而已。秦家三房人心各异,我想要过好日子,就得争,争宠争爱争人心。十六年,我和秦舒在秦家明争暗斗十六年,从尚在襁褓中起就被比较利用,你说我了不了解她?” 穆溪白还未从她是秦雅这一认知中醒来,什么秦舒秦家于他而言,都不重要,那不是他关注的东西,他只为这一刻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遗憾而疼。 是的,遗憾。 为父母薄情遗憾,为姐妹相争遗憾,为那一世争斗遗憾,为已经鸟兽散去的秦家遗憾。 “当年秦舒名动京城,声名尚在我之上,惹来不知多少王孙贵族的爱慕,可你知道吗?正是这样一个生如天仙的人,却有着蛇蝎心肠,她想攀附权贵荣宠无双也就罢了,却又贪恋追捧,玩弄感情,游刃于各色男女之间,拿捏人心,要人臣服于她裙下。那些年,京中败在她心计之下的男男女女不知道凡几,最最可怜的,当属我那长姐秦婠。” 提及此事,陶善行蓦地攥紧帕子,不堪回忆的过往掠过脑海,她双眸一闭,将这段抹去,道:“不说她了,关于我的过去,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只要你问得出,我便答得出。包括我出家之后的日子,南华山的景致,南华庵的凄凉,庵中师父与众弟子的法号,每日修禅的功课,我通通都能告诉你。你说吧,还要我如何证明?” 穆溪白紧紧盯着她,宛如要从她身上挖出无尽过去。秦雅是过去,陶善行是现在,他思慕过秦雅,爱着陶善行,挣扎多年,矛盾许久,最终仍落于一人身上。她问他信不信,可到如今,他信与不信又有何意义? 若是从前,他若信,她就是唯一所爱;他若不信,她也依旧是他所怜所爱的眼前人,但现在…… “我没什么可问,我对秦雅所知亦不深,只是心头尚有个疑问,你若是她就正好,我想问多年了。”他摇了摇头。 “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你当初落发为尼,是因不满与我这桩婚事,还是因为别的?我想知道,你当年心里爱的人,是谁?你为这个男人,又做了什么?” 只这一句话,就叫陶善行哑口无言。 穆溪白落寞自嘲笑笑,道:“我现在相信你是秦雅了。你说秦舒工于心计,擅长拿捏人心,那你呢?你又比她好到哪里?” 陶善行早该想到的,他既对秦雅用情至深,当初南华山发生的事,他又怎会没有调查清楚? 六年前南华山的法会上,她当着一众权贵之面以自己为证,痛陈秦舒所为,以后半生幸福为代价,才将秦舒拉下神坛,她以为那六年的青灯古佛病死清秋已是惩罚,但如今看来那惩罚已是佛祖垂怜。 真正的惩罚是现在。 “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你要将我与秦舒相提并论,我是不肯的。”沉默良久,她才道,“我落发为尼,不只是因为与你的婚事,还因为我与秦舒宿怨,你既然问得出这个问题,应该也打听清楚了,若非秦舒,原本嫁入镇远侯府的人,是我!” 镇远候府的小侯爷沈浩初,她长姐的夫婿,如今京城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谁又想得起六年多前,被沈浩初藏在心尖上的人是秦舒呢?他与所有被秦舒蒙蔽的男人一样,非她不娶。可对秦舒来说,他只是她无聊时的消遣,是她想要抓在掌中把控的人心,以便在往后岁月里还能加以利用,她看不上当时的沈浩初,从未想过要嫁予沈候。 可……就是这个被秦舒视如敝履的人,却曾是她放在心上数年的少年。她也曾与穆溪白一样,因得那人偶尔馈赠的温柔而念念不忘多年,以至为了这段求而不得的姻缘铤而走险,给沈浩初下了局,欲借落水之险逼他相救,让他顺理成章娶了自己。 秦舒毁了这个计划,只因秦雅是处处与她为难的妹妹,若然秦雅嫁入沈家,日后她就再难拿捏沈浩初,于是秦舒将计就计设下毒局,竟让最无辜的长姐秦婠失足落水为沈候所救,再嫁进沈府。 所以她恨,恨秦舒毁了她的姻缘,也恨这十六载朝夕累积的点滴宿怨,恨秦家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环境,恨生父继母为了金银要将她嫁予纨绔,毁她半生幸福…… 那时候的穆溪白,是个声名狼藉的纨绔。 “是啊,六年前我喜欢沈候,我喜欢得明明白白。我确非贤淑,一直都疯,但我也不屑与秦舒之流相提并论。”她说着笑了笑,问他,“那你呢?你明知我为人如何,怎又对我数年不忘?” “若无穆家求亲,只怕你也不会落发出家,对吗?” 陶善行不语。她是恨极秦舒,也痛苦不能嫁予心仪之人,穆家的亲事不是她玉碎瓦破的主要原因,却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嫁予佟水纨绔,半生无望,不如拼却所有一解心头恨。 那时的她,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你一直对我心怀愧疚,以致念念不忘?” “大概吧。”他淡道。 “那陶善行呢?现在站在你眼前这个陶善行,嫁你为妻的陶善行,你说过以真换真,说过要与我做对真正夫妻。” 陶善行再度站起,走到他面前,仰头问道。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道你是秦雅,不知道你爱着别人,不知道你曾经为了另一个男人豁出所有,不知道你也工于心计。我以为我眼前站的,只是个天真善良的山野少女,如你闺名一般,可你不是……”穆溪白说着便见她泛红的眼眶中滚出泪来,他便再说不下去。 他知道,这一番话,比前面所有的言语都要伤人。 泪是烫的,心是凉的。 他否定了她的所有,否定了这半载夫妻情分。 “所以,不论我是细作还是秦雅,你都打定主意与我和离,对吗?”她抹去泪水,狠狠吸了下鼻子,道。 “是。”他回答得干脆,拂袖转身,不敢多看她此刻眉眼,只绝情道,“晚些时候我会将和离书送来,祖母和母亲那边我亲自去说,你把东西收拾收拾,明日一早,我让人送你离府。” 语毕,他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踏去,身后陶善行忽又叫住他。 “等等。”她站在寝屋内,垂头看着地面,只道,“穆溪白,我还有几句话要说。我做过恶事,付出六年韶华病死佛前的代价;我六年前喜欢沈浩初,六年后我心里只有一个叫穆溪白男人;你以真换真,要与我做真夫妻,我愿意。” 她声音不大,在寂静的屋子却尤为清晰,如金石掷地般,响在他心头,震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又暖了胸烫了肺,几欲成泪。他手在腰前紧攥成拳,唇抿作线,恨不得转身将她拥入,可最终也只化眸间几缕红痕。 “我只问你,你此时与我提和离,是出自本意,还是因为怕你穆家之事牵连到我?若是后者,我愿意与你穆溪白刀山同行,火海共赴,我非善者,却也绝不临危偷生。你可愿?” 山刀同行,火海共赴。 多动听的誓言。 这确是秦雅生而便存的刚烈个性,也是属于陶善行的温柔坚持,叫人如何不动容。这是他的秦雅,也是他的陶善行,他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正是因此,他更不能留下她。 这场灭顶灾难由他而起,怎可将她牵涉入内? 穆溪白眼已泛红,唇边嚼笑,声音却仍是冷的:“你多心了,穆家不会有事。” 语毕,脚步仍是绝决离去。 “穆溪白!”她又是一声疾唤,语气已冰凉透骨,“你可想清楚,今日你踏出我这门,来日不论如何,你我夫妻缘尽。” 穆溪白在珠帘前驻足,纵心内翻江倒海痛不可扼,他仍未转身,不过片刻,他依旧拨帘而去。 留给陶善行的,只有一串细碎珠帘撞音。 EMM………… 大年初二,祝安好。 ———— 第64章 和离 榴姐听到二人和离的消息时,陶善行已经独自在屋里坐了半日,任由身上温度一点点消散,手脚冻到麻木,背上那一袭斗篷再兜不住丝毫暖意,她方起身解开这件穆溪白的斗篷,随手扔在床上,朝榴姐开口:“我与穆溪白夫妻缘尽,收拾东西,明日归家。” “娘子……”榴姐乍闻此耗只觉惊诧,走到她身边既想问个究竟又想安慰,却见陶善行神色如常,面上无丝毫异状,只那眼中寒光,像昨夜的雪,夹在雨里落下,全成了冰珠子,化去后了无痕迹,只余满城寒意。 榴姐也不知从何问起安慰起,纵观出嫁这半年来,陶善行是个主意极大的人,面上喜笑怒骂皆非心中所思,她的想法,几乎没人看得透。 “时间不早,收拾东西吧。”陶善行已取来自己袄裙换上,很快梳洗完毕,着手收拾行囊。 时过正午,留给她收拾的时间并不充裕,但她嫁入穆家才半载,东西添置得并不多,大部分还是出嫁时的嫁妆,都是些死沉沉不易搬的家什物件,她不准备带走,只让榴姐主要收拾金银首饰衣裳并她日常所用的细软之物。 两个人避口不谈穆溪白,在凌辉阁里窸窸窣窣地收拾着,天擦黑的时候已经收拾出几只箱笼,齐刷刷叠放在凌辉阁的正厅里。穆溪白人在归愚斋,听说大清早就突然发难,将商时风并他两个亲信一起拿下,秘密关往他处,也不知要做什么。入夜时分,他才遣观亭给陶善行送来和离书。 “二爷交代了,因情况特殊,就不请族亲见证,老太太与太太那里他自会交代,请陶娘子不必担心。陶娘子的嫁妆可以自行处置,穆家聘礼无需归还……”观亭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忙低头揉眼。他心里难受,一来这半载相处,他素喜陶善行为人,觉得她亲厚讨喜,心内自然不舍;二来他跟随穆溪白多年,知他本性张扬,行事洒脱,就算再难过也不过一醉方休,几曾彷徨痛苦?才刚他在归愚斋看着穆溪白提笔几度无法落字,撕揉得满地斑驳废纸,分明强抑情绪。 可他不能说,不止不能说,还得替穆溪白送来这一纸和离书与附后的一份金银财制分割承诺函。 和离书一式两份,皆由穆溪白亲笔所写,字迹工整,没有一字错漏,只在末尾几字时,落笔力道不足,手腕颤抖,所以那墨迹有些扭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轻声读出最后几字,末了化作一抹笑,“这话,写得真好。”一边叫榴姐,“取笔墨朱泥来吧。” 和离书的落款他已亲笔签下,“穆溪白”三字之上,压着他的指印,朱红的纹路清晰可见,只差陶善行。 片刻之后,陶善行提笔留名,那字写得飞快,纵横勾撇皆是随意,与穆溪白的端正恰成反比,最后她一按朱泥,同样落下自己指印。 这一纸和离书便已俱全,陶善行自留一份,另一份交由观亭带去给穆溪白,此后,她与穆溪白二人再非夫妻。 “陶娘子还有什么话要转告二爷的,小人……”观亭收下和离书,又道。 “没有,我无话可与他说。”陶善行摇头平静道,“只有一事还要劳你帮忙。” “陶娘子请说。”观亭忙道。 “麻烦你明日一早替我准备车马,再找些人替我搬抬箱笼,我的东西不多,一辆骡车足矣。” “陶娘子客气了,这些事观亭自会替你安排妥当,只是亲家太太那边,要不要派人过去先通传一声?”观亭又问。 “不必了,明日归家我再与父母解释,如今说了没得惊动他们跑来穆家,反而不妥。观亭,多谢。” 观亭忙道:“不敢当。” 将事情安排妥当之后,陶善行方目送观亭离开凌辉阁。天色已彻底暗下,屋里的蜡烛刚刚点上,收拾了一半屋子乱糟糟的,到处都还堆着翻拣出来要装箱的东西。她在椅上怔怔坐了一会,复又站起,挽袖继续收拾东西。 人只有忙碌起来,才不会有多余精力去想那些百转千折的痛苦事。 ———— 凌辉阁的烛火彻夜未熄,陶善行也彻夜未眠。 要带回娘家的箱笼其实早已收拾妥当,她却不能停息,一遍一遍翻看着已经空去的橱柜案格,反反复复确认是否有东西漏带,直到再无可看,她方又拿出笔纸来,将带走的东西细细列下,总之就是不愿歇息。 榴姐劝了她许多回,都没能将她劝去休息,后来便也随她去了。 夜色在她不知疲倦的忙碌中消散,天色渐敞,伴着隔院而来的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穆府第一批早起的下人已经起来了,陶善行这才让榴姐烧来热汤,她仔仔细细地洗了脸坐到妆奁前,看着镜中双眼浮肿,眼底黑青的女人不语。 许久之后,她方打开香粉盒子,抹脂匀脸,遮去眼底黑青,以青黛勾眉,又用最鲜亮的胭脂染了双颊,点了唇,比出嫁那日妆扮得都要用心。 及至妆成,梳发更衣妥当,仍旧是鲜艳明媚的陶善行,她没有一丝狼狈地出现在人前。观亭已带着小厮候在院外,听得榴姐叫唤,忙带人鱼贯入内,除了搬抬的响动外,一行人均默不作声,将所有箱笼逐一搬到角门外的骡车上,这才请陶善行出发。 陶善行拢紧衣襟,走出凌辉阁。天见细雨,榴姐撑伞追上,替她遮去头上绵绵雨丝,换她转头时嫣然一笑。 她来时只有榴姐相陪,离去之时,也只得榴姐相伴。 裙裾微起,绣足踏上马车,她轻轻一跃,很快钻入车内,不曾回头再看穆家。车轱辘缓缓转动,马车驶离穆府,越来越快,直到消失在角门小小的视野内。 穆溪白才从不远处的树荫下走出,踱到角门外,看着已经绝尘而去的马车不语,马车的帘子没有掀开过,她给他最后这一眼,只有背影。 ———— 白衣巷的陶家因为陶善行的归来而掀起轩然大波,陶善行一边指挥着下人把箱笼搬进她屋里,一边还要应付来自双亲与哥哥的各种问候,心里还在琢磨着家里下人太少,回头需要再买几个回来。 就在这纷杂的叨念与情绪之中,陶善行将与穆溪白和离之事说清,隐去真正原因,只说二人感情不睦,所以和离。朱氏听完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抱着她哭:“女儿,委屈你了。”陶学礼则拍案而起,竟要往穆家讨说法,被儿子按下,还是陶善文这段日子在外当了东家人沉稳冷静许多,劝了父亲又劝母亲,好容易才将比陶善行还激动的二老安抚下来。 陶善行给他投去感激的目光,知道他也满腹疑问只不便当着父母之面问她,可她也着实疲倦,不想面对这种种问题,因而道:“我知道二哥有话要问,可我着实疲倦,且容我先歇上一歇,你再问我吧。” 陶善文见状也不好多问,只命人马上打扫她的屋子,陪她在院中看着下人搬抬箱笼。陶善行却忽然想起一事来,附在陶善文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陶善文很是诧异,道:“你既与他和离,又管这些做甚?” “好二哥,你别问,且帮我这一回吧。”陶善行求他。 陶善文拿她没辙,又因她所求并非难事,隧满口应下。不多时她那屋子已粗略打扫妥当,陶善行回到陶家方觉疲惫不堪,让榴姐整了铺盖,也不管满屋箱笼未收拾,倒头便睡,万事不理。 陶家的床自不比凌辉阁那张,但她却一觉黑沉,直到被人摇醒。 “娘子,醒醒。” 她迷糊睁眼,却是榴姐在床畔叫自己。 “二郎说你交代的事有消息了。” 榴姐一句话就让她醒来:“二哥人在何处?” “外头等你。”榴姐边说边给她抱来衣裳。 外头天色尚亮,她只睡了半天时间。匆匆穿好衣裳,抹脸漱口后,她才推门出去。陶善文果然站在院中,一见她出来,就道:“他果然独自出府了。” “往哪里去的?”她追问。 “往金水湖方向去了。”陶善文回答。 陶善行闻言陷入沉忖。 金水湖?他去金水湖做什么?那里只有穆家的别院,他莫非要去金水山庄?不,不对,金水湖畔,还有一座金水阁。那座九层金水阁是先帝西巡时建的祭天阁,如今也是皇家在佟水的行馆。 他要去的,是金水阁?! 要找的人…… 方稚? “他疯了吗?”陶善行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什么?”陶善文纳闷非常。 陶善行却飞速攥上他的手腕,拉着他就往外走,一边急道:“二哥,帮我备马,快!我要出去一趟!” 陶善文被她这模样弄得心里发紧,也道:“我说妹妹,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想急死我吗?早上回来说和穆溪白和离,一转头你又让我找人盯着他的去向,现在你还要去找他?你们在玩什么?跟哥哥说一声可好?” “来不及说了,我也不是去找他。”陶善行急道。 “那还是为了他?” “是为了他。这半载夫妻,他帮我良多,我还他这一恩。往后,我与他再无瓜葛。” ———— 城外不远处,有小镇名为怀秋,镇中人口不多,多靠务劳为生。 镇西头的青砖屋外围着竹篱,圈了几只鸡鸭,穿着夹棉袄裙的女人正用兜着一围裙切碎的菜帮子喂鸡鸭,嘴里“罗罗罗”地召唤鸡鸭,唇边有淡淡的笑。 小镇生活安逸平和,谢皎很满意新的住处。 只是今日这鸡鸭不曾喂完,远处就有惊马飞奔而至,在竹篱外停下,马上跳下个身披青色斗篷的女人,她疾步走过屋外泥泞的道,不顾裙摆沾上的泥污走到竹篱前,摘下兜帽。 “陶娘子?”谢皎诧异地上前拉开竹篱,刚要问她,却见陶善行已经盈盈拜下。 “民女陶善行,前来请六公主救命。” 陶陶:离了会更好。 二白:嘤………… ———— 第65章 孤注 时辰渐晚,虽未到入夜时分,然而冬日昼短,云层又厚,天便黑得早。金水阁的灯提前亮起,与半晦的天色一起倒映在金水湖面,比平时多了抹诡谲。天寒地冻,湖畔行人不见踪迹,只有匹马疾驰在无人的宽敞河堤上,发出的蹄音“啪嗒啪嗒”如同鼓点。 驰到桥上时,马忽然被主人勒停,发出声急切嘶鸣。马背上的人攥着缰绳,隔堤而眺。因为有风,湖面的倒影被吹得不成象,像揉碎的光斑,对面,就是穆家的金水山庄,只是眼下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出。 回想上次来金水山庄的惬意日子,穆溪白不自觉露出笑意,只是那笑很快又褪去。 寒冬星萤,转眼消散。 蹄音再度响起,马儿转眼已远。 ———— 马背上的风很大,吹得他衣裳猎猎作响,他心无旁鹜,从穆家出来躲开镇西卫后就只往金水阁去。佟水城中并没有方稚落脚的消息,五旗门也查不出他的下落,但他又未离开佟水城,穆溪白猜只有一种可能——方稚进了金水阁。 金水阁是先帝祭天之所,后来也是皇家在佟水的行宫,除了九城祭天楼阁外,其中行馆园林一应俱全,平时有专人看守,寻常百姓不得入内。方稚若真是皇帝,那他在金水阁的机率非常大。 在佟水如今还没人发现方稚身份,单凭陶善行一句话,穆溪白就相信那段匪夷所思的皇家秘事,并将此当成孤注一掷的赌注,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但陶善行连自己是秦雅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而他竟然还信了,与此一对比,方稚是皇帝这件事便显得不那么荒谬。 去金水阁只有这一条路,没有分岔不作二选。穆溪白策马狂奔,不多时就已到金水阁范围。金水阁依山临水,外围宫墙堪比城墙厚实,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哨楼箭塔,果然是为皇室而设。只是平日此地没有贵人,哨楼箭塔内并无人手,整个金水阁只有官府安排的一队衙役巡守,防止外人擅入罢了。 穆溪白在行宫门前不远处的树底下翻身落马,盯着门口看了一阵,又望向黑漆漆的哨楼和箭塔。 今夜,此处依旧很静,乍眼看去并无不妥。门前一队巡逻的衙役正整齐列队行过门前,这些衙役腰背挺拔,下盘沉稳,脚步一致并且无声,不像普通衙役。佟水官府的衙役他了解,只是些会皮毛功夫的汉子而已,和眼前这些身着衙役服的守卫截然不同,巡守的人,已经被换一批了。 哨楼和箭塔中并未点灯,他看不出里面有没埋伏。 穆溪白将马在树上拴牢,伏在树后正打探情况,打算待那队巡守的衙役过去后,再想进入的办法,却不想耳后忽有冷风扑来,直奔咽喉,有人偷袭。他后背生寒,不作多想就地一滚,堪堪避开身后突来的刀锋。 那人一击不中,再来一击,好在穆溪白已回过神来,赤手空拳应对,边避边道:“阁下误会了,我来此地寻一位贵人。” “此乃重地,没有贵人。凡有窥探擅闯者,格杀勿论。”那人冷道,身上杀气倾泻,刀刀致命斩向穆溪白,并不听他解释。 穆溪白边迎招,边观察此人。此人身高马大亦着皂色衙役服,衣裳却不合身,紧窄得像要绷裂,一看就不是他的衣裳。他身手极好,刀法狠辣利落,毫不留情,逼得穆溪白避无可避,不得不抽出腰间软剑,全力应对。 那人一见他拔。出兵刃,杀气更甚。 不过瞬息时间,二人已过数十招。穆溪白没想到出师不利,刚到这里就与人打起来,如此一来要见方稚更是不易,心中不免着急,欲要速战速决,下手也狠了。 拆过百招,那人不敌,被他夺刀后再一脚踹中心窝,踢到了墙根下。穆溪白并无伤他之意,拿着他的刀正想说明来意,那人已飞快站起,掐个手势凌空举起,箭塔与宫墙上同时攀出数十弩、手,箭尖直指穆溪白,只等那人挥下…… “叶统领!箭下留人——” 一声清亮女音远远响起,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音,有人策马狂奔而来,停在宫门之前。穆溪白转头望去,却见马上之人已翻下马来,手执一牌走来。 不是别人,正是谢皎。 那人的手举在半空,见到谢皎手中玉牌,面色微变,待瞧清是谢皎,面色又是一变,冲朝她抱拳道:“谢女吏,好久不见。”说罢他换了个手势挥下。 弩、手未退,但箭已暂收,穆溪白看得后背生汗——若是刚才谢皎不曾出现,他就算不被射成刺猬,怕也要褪层老皮。 谢皎并不理他,而是走到穆溪白身边,只用他一人可闻之音道:“陶娘子求我来救你的。” 穆溪白瞳眸骤缩,心里翻腾片刻,终未现于脸上,只道:“多谢。” 那厢叶统领已又道:“谢女吏即归,想来皇上必定心喜,就请二位随我入内。”语毕他又一打手势,行宫的宫门竟缓缓打开。 这一打开,才叫震慑。 除了墙上弓、弩、手外,宫门后偌大空庭上,已悄无声音地聚集了百来名身着铁甲的兵士。 谢皎仍旧不理,只瞥了眼前方阵仗,仍朝穆溪白随意道:“你看到了,进去就是龙潭虎穴。你找方稚所求为何,我已知晓,但我要奉劝你一句,方稚那人断不会因你于他有恩而对你施援,相反你知他身份,只会惹来杀身之祸,他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我现在还可保你全身而退,但进了这扇门,神仙难救,你可想明白。” 穆溪白笑了笑:“多谢姑娘赐教,穆某想得很明白,来此地也不是为和他攀情认亲。这里头没有方稚,只有大安的皇帝,我与他要谈的,只是一桩买卖而已。” “哦?”谢皎有些好奇。 “一桩能替他肃清山西的买卖。”穆溪白回道。 谢皎静静看了他片刻。 只有利益,才能让帝王改变心意。他比她看得更透彻,没有不切实际的妄想,这很好。 “好,那我就陪你去见他一回,也算是还你夫人之恩。走吧。”谢皎越过穆溪白,朝宫门内行去。 ———— 金水阁的潮月殿内,凤尾铜台烛火如树,将殿室照得亮如白昼,方稚正歪倚在榻上,与对面坐的人边饮酒边下棋,一局未了,便听殿外传来脚步声。 与他对羿之人将酒饮尽,起身含笑告辞:“皇上要务在身,臣请告退。” 方稚挥挥手,他便躬身退殿,出门之时,恰与进来的人撞上。谢皎见到他,微微一愣,打了个招呼:“何将军。”他回以颌首,很快退出。 “那是何人?”一个照面,就让穆溪白看出此人不同寻常来。 “定远大将军何寄。他竟然也在佟水……”谢皎淡道,人已踏入殿内。 穆溪白随其入殿,见到殿上所坐之人,果是方稚。他一撩衣袍,跪到地上:“草民穆溪白,见过皇上。” 方稚从榻上下来,没理穆溪白,径直走到谢皎面前,目光几乎胶在她身上。 “皎皎,可算见着你了。” 殿门被人关上,殿中无一侍女,只他三人,谢皎将脸扭开不看方稚,神色冰冷,并不回答方稚。方稚看她许久,才叹口气,扫了眼地上的穆溪白,又道:“你是为他而来的?想我救他?谢皎,你何时才能收起你的妇人之仁?” “我若收起我的妇人之仁,方稚……”谢皎这才正眼看他,唤他真名,“你别忘了,你也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活下来的。” 方稚无话可回,笑了笑,又看穆溪白,道:“穆溪白,你果然知道我的身份了?听说你要与我做桩买卖?皎皎替你争来的机会,现在我听你说,你若能打动我,我便救你。” 穆溪白直腰抬头,仍跪着不起,开口道:“草民手上有谢家在佟水所有细作名单,势力暗桩,包括他在镇西卫中安插的耳目,草民愿意献给皇上。” 他话未完,就听方稚发出阵轻笑:“就这些?” 穆溪白却摇摇头,商道谈判,筹码向来由浅入深,慢慢加重:“草民知道佟水还不值得让皇上冒这么大的风险放过草民,毕竟皇上也布局多年,只等将谢家在佟水的势力一举肃清。” “你怎知朕在佟水布局多年?” “商时风……是皇上培养的人吧?”穆溪白平静道。 方稚盯他许久后才收笑问道:“商时风不是谢家细作吗?” “是谢家细作,但也是皇上的人,是皇上多年前就安插进谢家的内应,后被谢家看中派来佟水,伪造身份进入我家。” “你的意思,是我让他陷害你父亲,置穆家死地?”方稚踱到他身后又问。 “那倒不是,命令是谢家下给他的,但皇上早已知情,却未阻止,待我穆家举族伏法之后,皇上再以替穆家昭雪沉冤为由肃清镇西卫,清洗佟水,一举挖起谢家毒瘤。”穆溪白仍旧平静到一反常态,他猜测着帝王心思,既无恐惧,亦无忐忑。 方稚陡然沉默,看着穆溪白背影,心中不无震憾。穆溪白猜得一点都没错,他确有杀其之心,恰逢谢寅出手,他不过借刀杀人,先诛穆家,再借机肃清佟水,顺便替穆家报这个仇,也算是还穆溪白两次救命之恩。 “商时风被你抓了,他告诉你的?”他问穆溪白。 “非也,他什么都没说,我也是……猜的。”穆溪白这时方露出些微笑意。 方稚一脚踩上穆溪白的背,用力一压:“穆溪白,你胆子大得很,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穆溪白朝前微俯,很快又挺直腰,笑道:“草民没死过,自然不知。诚如皇上所言,佟水在皇上眼中不值一提,那么整个山西呢?山西不够,太行八陉,三省咽喉,及至雁门关外,三大部族,各大势力的消息往来,皇上……您想要吗?” 方稚缓缓收回脚,目光几乎烧穿他的背:“你说什么?” “草民手上有谢家在整个山西以及三省边界的细作名录,您……不想要?”穆溪白说话间看了眼谢皎,因涉谢家人,他不知谢皎作何反应。 谢皎面无表情,仿若未闻般站着,穆溪白才又道:“皇上,是人就有秘密,您是九五至尊,这世间没什么能够威胁到您,真正威胁到您的,不是秘密,是您的敌人。与其坐立难安每日想着除去知道秘密的人,还不如将那个有心利用这个秘密的对手除去。草民斗胆,自请为皇上分忧。谢寅与草民有不共戴天之仇,草民必竭尽全力,为皇上扫清障碍。” “你,想对付谢家?”方稚眯起眼眸,走到他身前,俯身轻轻扶起穆溪白。 “草民愿替皇上分忧。” “你凭何说这番话?就凭你和你的那帮乌合之众?还有你所谓的名录?”方稚拍拍他肩上浮灰,轻道。 “就凭我是皇上与谢寅一直在找的,五旗门的旗主身份。” 终于到这章了…… ———— 第66章 平安 “就凭我是皇上与谢寅一直在找的,五旗门的旗主身份。” 穆溪白说完这话,便无人再接,整个潮月殿静得出奇,片刻后只有方稚的踱步声响起,他一步一步迈向殿内座前,沉眸看了穆溪白一眼,却问谢皎:“皎皎,你觉得呢?” 谢皎冷冰冰地看着方稚回道:“你不是说总说要扶持自己心腹?老天给你送人来了。他与你有少年情分,与谢家有深仇大恨,才华手段见识通通都有,便知道那一星半点旧事,又能碍着你什么?如今朝内虽说文有沈浩初,武有何寄,可他二人都是你明面上的人,你还缺个替你暗中行事的爪牙,我瞧他是个可造之材,便是不成,整个穆家都在佟水,你又顾虑什么?” “皎皎所言甚是。可我们要对付的,是你谢家。” “谢家与我无关,你也与我无关,便是斗得两败俱亡,都与我无关。”谢皎摇头道。 方稚眉头重蹙,半晌方松,拂袖坐到座上道:“既如此,穆溪白,你这买卖朕同你做了。但是穆家需留守佟水,除你之外,一个都不得擅离佟水,而你,你需在五年内打通关外部族关节,朕要的不止是谢家的消息,朕还要掌握关外所有部族动向,你……可能办到?” “回皇上,不用五年,三年便可。”穆溪白躬身抱拳道。 “好!”方稚一拍椅背,“待你三年归来,朕赐你飞鱼锦服,位同三品。” “属下定不辜负圣意。”穆溪白撩袍单膝落地,垂眸之际,眼中闪过几缕晦涩难明的光。 ———— 殿上蜡烛燃去半截,穆溪白离开潮月殿,将殿门掩实,暧暧烛光下,只剩方稚与谢皎二人。方稚这才卸去帝王神色,眉间露出些惫态,走到谢皎旁,欲拉她的手,却被谢皎甩开。 “谢皎,随我回京!”方稚愠怒道。 “我出来就没打算再回京。”谢皎转身背对他,“你做你的帝王,我做我的庶民,两不相干,不好吗?何苦要逼我回去?便是你现在强求我回宫又如何,他日我照样逃得出来。” “好,我不逼你。”方稚在她身后,亦冷道,“我只想告诉你,此番回宫我便立储封澄儿为皇太女。” 谢皎大惊失色,猛地转身,不可置信地盯着方稚:“方稚,你是不是疯了!澄儿是……” “我没疯,澄儿是你我唯一骨肉,是我方稚长公主。你不是总说我窃国为帝,偷走你霍家江山,她也是你霍家血脉,这江山交到她手上,也算还给你,有何不可?” “方稚,澄儿才两岁,又身为女儿,你此时立储,是害了她?” 两岁幼女立为储君,别说大安,历朝历代都没出现这样的先例,此昭一出必然朝堂大震,到那时霍澄一介幼童立于风头浪尖,身边又有生母相护,只怕…… 谢皎不敢往下想。 “你这做母亲的既然忍心抛下她,那我这父亲便代你筹谋。你不回来,我不强求,澄儿之事,也与你无关。”方稚拂袖转身。 谢皎一把攥住他的衣袖,颤声道:“方稚,你为何总要逼我?上一次你以身服毒,骗我有人投毒害你,将我将困在宫中三年之久,这一次……你还是如此!你怎能……这般无耻!” 她是仵作,也算半个大夫,上一次被他带回宫中,她本可早早脱身,却因他身中奇毒而不得不暂留宫中,替他查明真相,怎料查到最后,她方知……那毒并非他人所下,乃他心甘情愿服下。 为的,是将她留在宫中。 他们唯一的女儿霍澄,便是这三年内所出。 “我连帝位都窃了,这一点卑鄙无耻又算什么?况且若你愿意留下,又何需我出此下策。” 方稚反手一拉,将她拉进怀中。 “皎皎,这帝位当年为你而窃,你答应过我,要陪我看这盛世太平,如今,怎可弃我而去?” ———— 天色已晚,阴沉的天空却被火光照亮。 镇西卫的人手持火把将穆家团团围住。傍晚时分穆溪白从穆家逃出镇西卫的眼线,不知去向,惹怒了镇西卫的人,引来镇西卫围抄。彼此已经对峙了两个时辰,上头来了命令,要强入穆府抄家拿人,穆家的大门顶不住撞木压力已被破开,赵氏扶着老太太带着一众女眷就站在门口之后,妆容齐整,自有凛然不可犯之势,倒叫屋外镇西卫的人一愣。 “不知我穆家犯了何事,竟劳动镇西卫诸位强闯民宅?”赵氏冷道。 她出身官家,身上自有不怯不惧之势,一时之间倒也震住场面。 “穆清海通敌叛国,与关外狼骑来往,证据确凿,你儿子穆溪白身涉红帮乱党与穆清海通敌两桩要案,今日下午从你家潜逃而出,你们窝藏犯人,助其逃匿,罪上加罪,还不让我们进去!”镇西卫的统领道。 “荒谬。通敌叛国何等重罪?抄家灭族都不为过,要经大理寺审查,皇上圣裁方可落罪,你们不过抄了几封非我老爷亲笔所书之信而已,根本没有实证。官府都没落案,你们凭何说我家通敌叛国?想要进府抄家,便拿出圣裁来!” 赵氏亦非吃素,咬牙死守门口,身后跟着一群棍棒在手的穆家家丁。 火光在每个人脸上晃动,阴影深重。陶善行披着斗篷站在不远处的巷弄口,远远瞧着穆府外发生的事,心急如焚。不提和穆溪白和离之事,她在穆家半载,穆家由上至下待她都是极好的,她自不忍见穆家蒙难,可她又做不了什么,只能干着急。 也不知穆溪白那边怎样了?谢皎可有帮到他?他与方稚是否顺利?缘何到此时都不出现? 种种问题掠过脑海,搅得她如热锅蚂蚁般煎熬。那厢穆府门口不知又出了什么变动,对方和赵氏等女眷争执片刻忽然发难,指使手下人的就要闯府,两边眼见就要动武。陶善行揪紧了胸口衣襟,穆府下人都只是普通家丁,怎敌镇西卫那群兵匪? 果不其如,不过片刻时间,冲到门口阻拦镇西卫的穆府家丁都被打伤在地,镇西卫的人叫嚣着往里冲,那统领已往赵氏处走去,他第一个要拿之人就是赵氏。 他刚要伸手抓赵氏,茫茫夜色里忽有长箭破空射来,在火光折出些微冷芒,他飞快缩手,那箭仍是从他手背划过。 “啊——”他惨叫一声,捂着手背上被划出的伤口,退了两步,朝箭来之处怒喝,“什么人?” 黑漆的长街中纵出两匹马,当前一个身着赤色花袍,外罩青甲的男人,正从容放下手中弓箭,勒停马儿,火光将他的脸庞照得分明。陶善行匆匆看了一眼,已认出此人。 定远大将军,何寂。 再看紧随其后的马匹上坐的,正是穆溪白。 “来者何人,敢与镇西卫作对?”那统领一边骂,一边正想指使手下上前,却听到那人开口。 “定远军,何寂,奉皇命来此接手穆家通敌一案。” 何寂语气平平,声音却传遍穆家门内外,让所有人心内骤震——定远军的威名,无人不知。定远军何寂的名讳,更是如雷贯耳。 随着他一句话,整齐的步伐声由街外传来,数百名定远军各执火把,已将镇西卫团团围,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镇西卫,在大安朝真正精锐的面前,顿时吓得不敢作声。 “从即日起,镇西卫暂由本将接管。” 何寄跳下马来,往穆府行去,穆溪白亦紧随其后,只是踏上石阶时,似心有灵犀般转头,在昏暗的巷弄外捕捉到一道身影。 可是很快,那身影便退入巷子浓重的夜色里,再也不见。 陶善行兜上兜帽,不再停留。穆溪白既然请得出何寄,足以证明他与方稚已经达成共识,穆府料来无碍,她也可放心离去,回家睡个安心觉。 她与穆家,与穆溪白之间的纠葛,便到今夜为止了。 ———— 回到陶家之时,陶家上下皆未入寝,都在焦急等她回来,连陶父陶母都在堂上坐着,一边担心穆家和陶善行,一边又骂陶善行行事没有分寸,朱氏更是哭哭啼啼抹着眼泪,生恐陶善行出事,陶善文只好劝完父亲又安慰母亲,一边还要不时找人打听穆家情况,这一夜过得着实不安。 陶善行才刚走到门口,就见朱氏戳着陶善文的额头骂:“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穆家遭了那么大的事你也不说,还放你妹妹出去瞎掺和?我告诉你,你妹妹要是出了事,我……我……” 朱氏话没骂完就被陶善行打断:“娘,别骂二哥了,我没事。”后又补充了一句,“穆家也不会有事。” 陶学礼与朱氏见她安然归来,又喜又气,朱氏当先一个冲出门来,将她牢牢抱在怀里,边哭边骂她。 不过一天时间,他二人受的惊吓可比这一辈子都多。 陶善行心中愧疚,柔声安慰:“阿娘,阿爹,放心吧,真没事了。以后……以后就是穆家再有事,也与咱家无关了。” 她还有爹,有娘,有两个哥哥,还有茶馆书局,男人嘛,没有就算了。 如此想想,和离之痛,似乎短暂消散。 化险为夷,祝平安。 ———— 第67章 离别之前(1) 佟水的冬夜,黑得深沉,这些时日的惊心动魄却似乎冻结在今夜茫茫暗色里,刀剑的声音与晃动的火光都渐渐远去,陶家依旧寂静。榴姐早在她屋中生了炭盆,也烧好热汤等她归来,陶善行搓着双手进屋,方觉手脚俱已冻到麻木。 褪去外衣,解开凌乱的发髻,她沐过浴,在被风吹得刺疼的脸上抹了厚厚的面脂后方钻进去暖被里。青帐掖实,宁神香一熏,她抱着被沉沉睡去,梦中竟空无一物。 这一觉也不知多久,她睡得腰背酸疼,眼睛都难睁开,迷迷糊糊间屋里有人影来来去去晃动,她隐约间知道自己又病了。 也是,前段时间风寒刚好没多久,她又挨了鞭伤,这伤未痊愈又迎风策马,寒夜在外冻了大半宿,不病她病谁?病了也好,脑子浑浑噩噩她什么都思考不了,恍惚间像回到南华庵那场要了她老命的风寒中。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她身边有父母兄弟嘘寒问暖,再不是孤单一人。 ———— 陶善行这病来势汹汹,比上次还要急险,把陶府上下吓得夜不能寐,又是请医延药,又是拜佛求神,鸡飞狗跳地折腾了足七日,她才好转几分,面色煞白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冲着众人笑,全无从前精气十足模样。 就这七天时间,佟水又是另一番情势。 数千定远军精锐秘行至此,驻扎佟水城外,皇帝亲下圣谕,镇西卫交由定远将军何寄暂时接管,何寄何等雷厉风行?他不到一日就将原镇西卫的指挥使下狱,紧接着又查出镇西卫数桩徇私舞弊的罪状来,不过三天时间镇西卫上下已下狱数十人,外兼此事涉及佟水大小官商,一时间佟水人人自危,被捉人数多达百余人。 七日过后,佟水暂定。叶啸与穆清海无罪获释,红帮、穆家商号并万通堂尽数恢复。然而风波并未过去,自佟水往外,山西数城并查,各方势力安插的细作眼线,以谢家为最,几乎被尽数挖除,这其中又牵涉山西矿脉漕粮,关外军务等诸般秘事,便均不为外人所知了。 谢家在山西的数年筹谋,一朝尽毁。 陶善行躺在床上,听陶善文说完她病中这些时日佟水发生的事,不过几声应和。 冥冥之中,仿有推手,只待最后这一刻,精准无误地发力。背后之人,有方稚,有何寄,可也许最关键的那个人,都不是他们。但不管如何,穆家安全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最危急关头有没帮到他,可她尽力了。他们已不同途,他破釜沉舟找到方稚,将来要走的必定不会是寻常道路。也对,穆溪白本非庸才,能说服方稚,又一举斩除谢家羽翼,他比她想的要更加强大。 纨绔穆溪白…… 如今想来,她觉得这几个字像上天和她开的一个玩笑。 ———— 短短七天时间,穆府的主事人易主。 穆清海虽已归家,可整个穆家的事,却交由穆溪白打点,对内也罢,对外也罢,皆以穆溪白为主。 这日天晴,归愚斋沐浴在久违的阳光里。穆溪白已在归愚斋七日,不曾回过凌辉阁。 “二哥?” 被连唤了几声的穆溪白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看着坐在圈椅上伤势未愈的韩敬,道:“急什么?谢家这只老虎要这么容易打,皇帝还能等到这时?如今山西一脉谢家安插的人马尽数被除,和关外断了关系,在这里翻不出什么浪来,也算断他一腕。来日方长,你的大仇总有得报那日。” 韩敬的伤好了泰半,手腕上露出缠着圈白布,面色苍白地倚在椅里,一开口还是旧日腔调,只添了些说不上来的郁戾之气,道:“我没和你说这个。瞧你这心不在焉的德性,在想嫂子?” 穆溪白闭了嘴,眉头锁成川字。 “听说嫂子病得很重,陶家人不让你看她?”韩敬转转手腕,又道,“若我是你,就打进陶家去。” “你懂什么?”穆溪白眉蹙不展,不愿多说。 韩敬“嗤”了声,正要往下说,便闻外头观亭传话:“爷,陶家大公子求见。” “快请明鹤堂见。”穆溪白一振,快步出了归愚斋。 明鹤堂乃是穆家会客的正堂,穆溪白到时,陶善言穿一袭青色圆领袍正坐在堂间,手边的一盏茶未动分毫。穆溪白急步往里走,正要开口,便见堂中摆了几口箱子,看着眼熟,俱是他这几日遣人送去陶家的药材补品,如今却是原封不动地退回。 “大哥。”穆溪白顿了顿步,才拱手入内,向陶善言行礼。 陶善言闻言起身,亦朝他回礼,开口却是:“不敢当。穆公子,你与舍妹已经和离,在下不敢言兄。” 他是陶善行归家第二日收到消息才从书院赶回来的,恰逢陶善行病重,就留在家中坐镇。 穆溪白观其虽言语客气却眉目疏冷,大不似从前,心中已经有数。本来他与陶善言有师兄弟的情分,亦有惺惺相惜之意,倒是谈得来,如今因为陶善行的缘故,陶善言势必不待见他,可他还得一试。 “大哥说的哪里话,快请坐。让你久等了,溪白失礼。这茶凉了,观亭,再沏一碗来……”穆溪白忙道。 陶善言摆手,仍是冷道:“穆公子,不必麻烦,在下今日前来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语毕不待他回答便续道,“这几箱是近日贵府送到我家的礼,因前些日子贵府事多不便叨扰,故拖延至今才送回,只想告诉穆公子,日后舍妹之事不劳公子挂心,公子也不必再往我家送东西。” 穆溪白此时再无半分人前气势,只道:“那她的病,可好些了?” “舍妹之病已有好转,你不必担心。”陶善言静答。 “她的热退了?药挺苦的吧,她喜欢锦心堂的蜜饯去苦。上回大夫说她肺腑不大好,一病就容易咳嗽,可又嗽起……”穆溪白说得颠三倒四,想起什么便说什么,满脑子都是陶善行,说着说着忽然攥住陶善言的手,“让我去看看她。一眼,一眼就好。” 话中全是乞求之意。 陶善言定定看他片刻,轻叹一声拨开他的手,淡道:“多谢关心,你说的这些我记下了,舍妹之病自有家中父母兄妹照料,她会没事的。你二人既已和离,穆陶两家姻亲已除,日后各自嫁娶,两不相干,见面就算了吧。在下言尽,穆公子,告辞。” 语毕,陶善言拂袖而去,留穆溪白怔怔站在明鹤堂间,久不能回神。韩敬从后堂踱出,边看边摇头:“你既挂心嫂子,凭你能耐偷偷进入陶家又有何难?与嫂子将话说开,以嫂子的为人,怎不能理解你的苦衷?到时你把人再带回穆家不就好了。” 穆溪白看着陶善言退回的箱子不语,心中想起的只是和离之前陶善行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你可想清楚,今日你踏出我这门,来日不论如何,你我夫妻缘尽。” 她当然知道他的苦衷,甚至无需他多费半点唇舌,她心中都一清二楚,所以才会说出这番话,才会在他最难的时候帮了他一把,可他还是不能…… “韩敬,再有半月我便要启程出关,届时旗门暂交你手。当初我三人结拜,啸哥见你年岁尚浅心性未定,很多事都没告诉你。你如今年岁也大,又猝逢巨变,也该学着扛事。此一别你我不知何日再逢,旗门和佟水便都交给你了,佟先生会教你如何行事,若还想替韩家上下四十七口人报仇,你就好好学着。”他忽负手走到门口道。 穆家虽无近忧,却有远虑,不过从眼前危急暂时脱身而已。他在皇帝面前允诺三年定关,赌上穆家一门性命,往后三年,穆家都活在皇帝监视之下,再者他们又惹下谢氏大敌,穆家仍旧行于刀刃,稍有差池,皆是满门尽诛的下场。 韩敬闻言大惊,急跟到他身后问:“你要去哪?” “去做一些不太平安的事。三年,三年后我若能归来,便是向谢家讨回今日之债的时候,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尸骨无还。 他如何能将她留在身边? ———— 陶善行的病在朱氏的尽心调养下很快有了起色,精神渐复,就这般吃睡睡吃,日子又过去五日。 “娘,吃不下了啊!饶了我吧。”陶善行推开朱氏端来的鸡汤,频频摇头,“隔壁的黄嫂子坐月子都没我这么吃,娘,再吃下去我的衣服都塞不下了,全该重新做。” “重新做就重新做,你要做几身娘给你裁。”朱氏不以为意,“女儿家胖点才好,才嫁去穆家多久,人都瘦了一大圈!” 陶善行没辙,到底还是喝了半碗鸡汤才被放过,坐在床上打着饱嗝,嗅着满屋未散的浓郁鸡汤味一阵无奈,嚷着榴姐开门散味儿。门才打开,便见陶善文站在门外,满脸的犹豫。 他见门开,咬咬牙进来,坐在床畔朝她道:“妹妹,你病的这些日子,穆……穆哥送了不少东西来,也日日来茶馆问我你的近况,还曾上门求见你,不过都被爹和大哥拦在门外,送来的东西也如数退回穆家。我瞧你二人和离,他有苦衷,你要不要……见他一面?” 比起陶善言的坚持,陶善文因为在茶馆里跟穆溪白相处的时间更多而对他抱有更大的好感,眼见二人这般折磨,便于心不软,忍了几日没忍住,还是跑来把这些说予她听,本以为她会有所反应,不管是感动还是愤怒,岂料她不过淡淡一笑。 “我知道。大哥都同我说了,不见他是我的主意,不是大哥的。” 陶善文被她一句话噎得半晌没声音,良久才重叹起身,行至门口时又转过头道:“那你可知,他日日早上都站在我们家门外的巷口等你出门?”语毕也没等她回话便走了。 陶善行坐在青帐下,久未言语。 ———— 十二月,近年关,佟水大雪,满城尽染。 转眼又过十日。 陶家小院积雪到脚踝,一大清早榴姐就带着一众小厮和丫鬟在院里铲雪,小门小户没什么内宅前院男女之分,有了事还都是一家子人齐动手。 陶善行病刚愈,脸上有了些红润,穿着厚披风蹲在院里,正让他们把铲来的雪堆到小花园中央,她要堆个雪人玩,还没等雪人身体砌成,就传来陶善文的声音。 “岳湘!你别着急上火,我再劝劝她……” 陶善行转头一看,长廊下头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身后还追着陶善文,正是岳湘。岳湘不理陶善文,两步冲到陶善行面前,也不废话,只道:“你真不打算见见穆哥?他明天一早动身出关。” 陶善行仍蹲在地上,仰起头问她:“出关?” 岳湘甩开陶善文的手,道:“嗯,出雁门关,往西走。” 说着,她眼圈儿就红了,见陶善行仍无动于衷,她跺脚急道—— “穆哥说,此别归期不定。” 存稿箱君阵亡,T.T 今日是本人……最近这个状况,也不知道该说啥,大家可都安好?好好保护自己啊! 唔,许久未来,本章下24小时内评论送红包,感谢陪我。 ———— 感谢在2020-01-25 11:53:21~2020-01-30 13:0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光倾城、谢谢谢小女子、2693618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汤小圆圆圆、 53瓶;Rainbow. 10瓶;小麻花 7瓶;小羚羊(¬_¬) 6瓶;ZT-YT、咕噜 2瓶;极光、寒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离别之前(2) 陶善行渐渐垂下头,指尖在雪堆上戳了又戳,脸上覆着阴影,看不出悲喜。就这般沉默许久,她始终没抬头,只有浅淡温和的声音响起。 “哦,让他多保重。” 寥寥数字,轻轻结束这个话题。 岳湘不甘心,俯身欲将她拉起,却被陶善文拦下:“岳湘,够了。我同你说过她不想见,你急也没用,给我点时间,我再好好劝劝阿行。” “十天前就让你劝,你劝到现在也没个结果,明天穆哥就走了,哪有时间再让你好好劝?不过就是一面而已,今日不见,都不知何时能再见,你这几天也不是没见到穆哥,怎么说他也帮过你,他那模样,你忍心?” “我不忍心看他难受,难道就要看我妹妹难受?”这话说得陶善文不乐意,拉着岳湘就站院里吵起来,“不对,我说岳湘,穆溪白和我妹妹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你不像是爱管闲事的人?怎么着你对穆溪白余情未了?这么关心他?” 岳湘闻言俏脸变色,柳眉立时倒竖,一肘子撞向陶善文腹部,怒斥:“陶善文,你说什么?” 陶善文被她撞得站不稳,倒退两步,一脚踏在陶善行刚堆了一半的雪人身体上。他捂着肚子看岳湘,自忖失言,于是道:“随便说说罢了,你这么认真做甚?” 岳湘冷了眉眼:“随便说说?成,我多管闲事对吧?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你那茶馆我也不管了,你另请高明吧。”说罢气得甩手就走。 “别呀!”陶善文忙追上去,跟在她身边左支右绌地赔不是。 两个人风风火火地过来,轰轰烈烈吵了一架就都甩手走了,只留一地被踏散的雪粉给陶善行。陶善行哭笑不得地从地上起来,那两人吵架的声音还嗡嗡嗡地传进她耳中,还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每回遇见都要吵架,以后……陶家怕会热闹许多。 如此想着,她搓着冰冷的手进屋。 年关将近,穆家、红帮和韩家的乱子都没收拾完全,穆溪白挑在这节骨眼上出关远行,只怕与方稚脱不了干系。那一夜的惊变与这半个月以来佟水的种种变化,也许都是他们间的交易。 这么冷的天,雁门关外早已大雪千里,出关之路被冰雪封锁,他要如何……走完这条路? ———— 午后出了太阳,佟水城外官道的积雪尚不及扫除,日光没有温度,反在雪上折射出白花花的晃眼光芒。一列马队从官道上飞驰而过,前后骑卫各十,护着中间一辆马车,匆匆离开佟水。 远处山坡上早有两人身披油帔,策马停立树下远远等着。待那队人马驰到坡下,其中一人便要拔剑,却被身侧同伴按住手。 穆溪白朝韩敬摇摇头,自己却从背上取下弓箭,挽弦上箭,箭尖瞄准马车,眉头微微一凝,瞳眸如鹰,指尖绷紧的弦骤放,箭矢破空而去,咻地一声刺入马车车厢的窗楣。 箭入三分,箭尾犹颤,嗡然不止。 整队人马惊停,护卫正要朝穆溪白处奔来,却又忽然停步回身,只见车窗内伸出男人修长的手,接走护卫从门楣上拔下后呈来的箭,放在掌中摩挲片刻,忽然以箭挑开窗口的纱帘。 阴影重重的小窗内忽探出张嚼笑的男人脸庞来,两缕鬓发拢颊,模糊了男人锐利棱角,只留几缕风流应和着他的笑,隔着冬日雪光树影,遥遥与穆溪白对望。 蓦地,他手中发出“啪”一声轻响,箭矢被他折断,他向后一倒,那张脸便又沉入黑暗之中。 不多时,马队再次出发,像笃定穆溪白不敢出手。 佟水这一谋,谢寅失算,如今损失惨重,不得不冒着大雪回湖广,然而穆溪白也未讨得好处,断谢寅一腕的代价太沉,这场对羿不过两败俱伤。 真正的死战,在三年以后。 ———— 傍晚,天阴。 镇西卫的大狱阴暗潮湿,弥漫着的腐臭味中还夹杂着股难以言喻的血腥气,隔着狭长阴森的甬道,时不时便有凄厉的惨叫声传来,听得人心惊胆颤。秦舒站在甬道尾部的牢房中,每听到一声惨叫便不由自主瑟缩一下,面上却还苦苦保持着风度气势。 谢寅离开佟水之前已将冯辉灭口,她虽然摆脱冯辉的折磨,却陷入另一重危险之中,但她有把握能让穆溪白留下自己,而这也正是谢寅留她活口的唯一原因。若能接近穆溪白,她就是谢寅在佟水仅存的内应,而穆溪白当时给她的另一条路,就是让她成为他的眼线。她两边应承,到时候不论是谢寅还是穆溪白,岂非都听凭她一人之言? 如此想着,她唇边才浮出一线笑意,仿佛找回昔日翻云覆雨的滋味,又思那穆溪白的人品样貌,倒不失为一个良伴,如今他那发妻应该也被她借机除去,日后她若跟着他,不愁他不死心塌地爱上自己。 一时间牢狱深处的惨叫声远了,秦舒唇角勾勒出优美的弧度,正沉浸在幻想中,忽闻甬道上传来阵脚步声,几个人朝着她所在的牢狱走来。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这脚步声中格外突出。 “穆兄弟,此女心如蛇蝎且诡计多端,你向皇上要走她,所为何事?可切莫为她所惑……” 冰冷的口吻,熟稔的声音,何寄的脸在甬道的黑暗中渐渐出现在秦舒视野之内,昏暗的火光下他一双浸过血的眼牢牢锁在牢柱后的秦舒身上,如西北戈壁的苍鹰,看遍荒漠白骨的苍凉,再无少年飞扬,六年前肆意洒脱的男人成了一则遥远记忆。 秦舒记得何寄曾也是拜倒在自己裙裾下的男人之一,但看到眼前的人,她却再也想不起他当年模样。 “穆爷。”秦舒被何寄瞧得退了两步,仿佛受无形刀刃凌迟一般,好容易定下神来,才又扑到牢门前,朝着穆溪白道。 现在能救她的,只有穆溪白而已。 后面的狱卒攥着串钥匙匆匆上前打开牢门,穆溪白这才自何寄身后走出,望着秦舒回答何寄的问题。 “穆某答应过她,只要她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就给她另一条路。” 秦舒闻言款款而出,朝着穆溪白盈盈拜下,虽说形容有一丝狼狈,却仍未失却仪态,反添楚楚之姿。 “秦舒拜谢穆爷,日后妾身愿随侍穆爷左右,穆爷若有差遣,妾身必粉身碎骨以报……” 穆溪白一声嗤嘲打断了她的话,他没免她的礼,居高而望,双眸似一潭沉水。 “我话没说完,你不必急着谢我。我确曾应允过你让你跟着我,只不过,你千不该万不该自作聪明,将我发妻之名放进名册之中。你以为你那些心思瞒得住人?既想做谢寅的耳目,又要为我眼线,两边圆滑,这世上岂有那等便宜的事?” “我没有,那份名录里面记录的,确是谢家安插在佟水的人。”秦舒听得后背发凉,再看穆溪白的眉眼,只觉他杀气凝重,竟比何寄还要吓人,不由往牢房内退去。 穆溪白笑起,模样愈发俊美,却也愈发阴戾。当初他查出大部分细作身份,只有商时风藏得最深,他虽怀疑商时风身份,却迟迟不能确认,本想借秦舒的名录最后确认猜测,由始至终都没想过陶善行会被记在那份名录之上。 “你怕是不知,商时风是皇上的人,谢寅不过借你之手除他而已,不想你却起了私心,竟将我发妻搅进这趟浑水。我本欲饶你,如今只怕要连本带利讨回。” 连本带利? 何寄有些不解。 “你要杀我?”秦舒花容失色,不住后退。 “我答应过放你活路,不杀你。”穆溪白没踏进牢房,只朝甬道身后跟的人打了个手势。 很快,两个着素青僧袍的尼姑并两个狱卒垂头走进牢房,秦舒不知他要如何对付自己,已是通体发寒,颤抖道:“你到底要如何?” “你可知我在佟水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这么做了?”穆溪白还是笑,像个笑面阎王。 “穆兄弟?”何寄亦是不解,待看到那两个尼姑,心中忽然闪过什么,随之一震。 他该不会是要替…… 穆溪白已又打了个手势,两个狱卒上前一左一右将秦舒押跪在地,秦舒大惊,不住挣扎扭动,却挣不开狱卒的手劲,两个尼姑走到她面前,双手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后,一人抽去秦舒绾发簪钗,一人取出剃度的刀片。 “不要——不要——”秦舒疯狂尖叫,却只看到青丝寸寸在眼前落地。 “我要替一位故人报仇。”穆溪白这才笑道,“没道理你们都犯了错,却只她一人佛前六年,病死枯灯之下,却放你在万丈红尘祸害人间。秦舒,秦雅让我告诉你,她在佛前……等你忏悔。” 只这一个名字,不仅吓得秦舒忘记挣扎,连何寄都跟着怔忡。这么多年过去,这名字早已湮灭,不想再被提及,竟是在佟水的牢狱之中。 “你……你……”秦舒颤抖地抬头,青丝虽被绞断,却因挣扎而剃得乱七八糟,东一块西一块露着头皮,再加上她惊恐到扭曲的神情,着实丑陋。 穆溪白却不再多言,只朝两个尼姑道:“行了,带走吧。” 秦雅那六年间受过的苦,他只要秦舒一点一滴都尝个遍。 青灯古佛,寂寥深山,看韶华寸寸化成枯骨…… ———— 夜深,佟水又飘起细雪,寒意如同无孔不入的爪牙,就算门窗紧闭,也还是让陶善行觉得冷。 屋里生了炭盆还不够,陶善行还要榴姐灌了汤婆子塞在被窝中,这才觉得舒坦,一边琢磨着要把家里的床都改成火炕,一边钻进被中,看着榴姐放下帐子,吹熄烛火,掩门而出。 屋中只剩一片黑暗,这一天又要过去。 陶善行躺了半晌,眼睛仍旧睁得像铜铃,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间坐起,掀被撩帐赤足下床,匆匆跑到外间,点了一盏小灯,拿琉璃罩一盖,这才转身回床。 外间的烛火照到寝间已薄,再被帐子一遮,淡得只剩层浅光,但陶善行这才觉得安心,叹口气再度把自己埋入被中,咬着被角看昏昏烛火,慢慢红了眼。 不知多久,烛火轻轻一晃,似乎有风悄悄钻入房间,很快……很快又被拦在门外。 有人踏着不轻不重的步伐,未曾刻意掩盖脚步,迈进陶善行屋中,隔着一床青帐,站在她床畔。 话有许多,埋在胸中,却不知从何说过,千言万语,都化成一声—— “陶陶,是我。” 好不容易,把谢寅放出来见了一面。 好不容易,秦舒下线了,我都没怎么写她翻腾呢…… ………… 第69章 三年 青帐隔绝目光,床上无声传出,只有外头照进的烛火薄洒满室昏影,如同她在凌辉阁的每个夜晚。穆溪白不知道她是醒着还是睡去,沉默地等待片刻,终作轻轻一叹。 “陶陶,那日夜里我在巷口看到的人是你,对吗?谢皎也是你请来的,她救了我一命。谢谢。”他似自言自语道,“我……欠你良多,你不愿见我,我也明白。和离那日说的重话,是我失言,你莫放在心上。不论过去亦或现在,你都很好。” 他每说一句便往踱上半步,直至站在青帐前。 “佟水的事,我已处理妥当,你不必再担心。日后若你有难处,只管去找韩敬与叶啸,若连他两都帮不上你,你还可以去找……”他顿了顿,才极不愿意地说出个名字来,“去找商时风,他是方稚的人,以后还会留在佟水,留在我穆家。” 他有些自嘲地笑起——皇帝的意思。商时风乃是朝廷一手栽培,由方稚亲手提拔的细作精锐,算是方稚安插在山西的暗桩统领,而如今方稚将商时风这支势力交给他,与五旗门一起都作为他在佟水的后盾,但同时,商时风也是方稚留在佟水监视穆家的人。从他离开佟水那天起,他的父母家人就再不得擅出佟水,商时风既是辅佐他,也是牵制他的那柄,双刃剑。 顿了顿,他又道:“陶陶,今日闯你闺房,除了向你道歉及道谢外,也是来同你道别的。让我……见你一眼可好?就只一眼……” 他慢慢抬手,穿过青帐轻轻掀开。陶善行果然躺在床上,许是怕冷她将被子裹得死紧,连下巴也塞在被里,露在被外的巴掌小脸上一双杏眸轻闭,并无丝毫睁开的迹象。 病了数日的脸依旧有些苍白,叫人瞧着心疼。 穆溪白就站在床畔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方有些沮丧地挨着床沿坐下,探手而出,指尖逗留在她面颊之上轻轻摩挲。她依旧未动,宛如沉睡。不知多久,他又是一笑,自顾自道:“真是绝情,说不见就果真不见。”而后轻轻一捏她颊肉,很快撒手松开,将她被角掖实,起身再道,“也罢,你这眸若是睁开,我怕我便走不了了。” 放手,谈何容易? 他攥着青帐,留最后一丝缝隙,再看她两眼。 “陶陶,保重。” 青帐落下,他的道别隔帐传来,还未等帐外的人影离去,陶善行的眼便已倏尔睁开。隔着薄薄青帐,穆溪白落下的影子渐渐远去,终是消失在满室昏昏烛光中,再也不见。 她轻轻喘着气,手伸向枕边,在枕边摸到了他离开时留下的东西。 玉石温热犹带他的气息,是初嫁穆府时他赠她的信物,和离那天,她把这块玉佩留在了凌辉阁,如今又被他送回。 穆溪白,她就想听那一句话,为何他就是不懂? 难道那一句话,千难万难,能难过他千里跋涉征途遥遥? 她不过就是……想听他说…… “等我归来娶你,可好?” ———— 翌日,风雪未歇,天难晴。穆府的大门早早打开,婆子丫鬟小厮们簇拥着穆家人出来。清晨街巷尚寂,只有细碎匆促的脚步声并衣袖摩擦的沙沙声响起,没什么说话声,只有人悄悄垂头抹眼。 “雪大天冷,都回去吧。”穆溪白淡淡一声,忽又折膝而跪,朝着祖母与双亲重重一拜方站起转身。 不远处,商时风已牵着马过来,将马缰交入他手中,只道:“商队已经停在城门外送友亭等候。” 穆溪白与他目光相撞,点头翻身上马,刚要策马,忽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就往家门对面的小巷望去。 晨光照出幽寂巷弄,巷中空无一人,那晚隐没夜色的人并没出现。 他眉间落下失望,怔了片刻振作精神,将先前沮丧一扫而空,挥鞭策马,疾驰而远。 只余蹄声回荡,久久未散。 ———— 佟水的城门“吱嘎”打开,两队城卫整齐迈到城门口,城门外尚空,等待入城的百姓寥寥无几。 漫天飞雪纷扬而落,天地只剩银霜满眼,蓦地—— 一骑飞驰,卷起满地雪粉,朝城外飞纵,马上的人再不回头。 城墙的小阙楼上,陶善行扶栏远眺,看着那匹马卷雪而去,看着穆溪白身披朱红雨帔化红云一片,消失城外茫茫大雪中。 “陶娘子为何不见他?”有人踱到她身边问道。 “为何要见呢?见了又能如何?”她伸出手,接下天上一片落雪。 “穆兄弟此行艰难,他只是不愿牵累你。”那人淡道。许是当日在牢狱中,穆溪白提及“秦雅”之名让他有些触动,他也听说了穆溪白夫妻和离之事,今日一早在城墙下遇见陶善行徘徊,便将她带上阙楼。 “妾有磐石心,奈何君却无意。我愿共难,他却要独行,既不同心,何必多言。” 夫妻一世数十载光阴,怎会不遇难关?若是每次都似这般,那这夫妻做来,又有何趣?他是好意也罢,有苦衷也罢,她还是那句话—— 夫妻缘尽。 身边站的人似乎叹了口气,忽然道:“陶娘子这性情,倒有些像我一位故人。” 陶善行回眸望向何寄,好奇问道:“将军的故人?” 是说她从前的长姐秦婠? 何寄淡道:“已经不在人世了。”说罢侧身一让,请道,“阙楼风大,陶娘子早些回去吧。” 陶善行不再多问,欠身行礼:“今日多谢将军成全,善行告辞。” 语毕,她转身离去,何寄亦回身远眺。 故人相逢,俱非昔颜,此生再也不识。 ———— 日子随着穆溪白的离去归于平静,佟水城大街小巷的铺子也恢复如初,陶善行大病已愈,仍作男装去了百态茶馆。因着年关将近,说来她这营生也开了半年之久,年底总归要盘帐,算算这半年来的盈利,给伙计们封点红包,再置办两桌酒席犒劳铺中的伙计,故而陶善行不得空闲。 如今她有了大把时间和自由,虽因身为女儿出入仍有些许顾忌,但到底不再躲于陶善文身后,慢慢从后面走到人前,茶馆上上下下知她来历身份,皆称一声小东家,外头不明底细的客人便都打听她的身份,倒是书局里面出入的学子们因着陶善言的关系识得她是何人,都笑称她作“陶家女公子”,陶善行“女公子”的称呼渐渐就传开。 去岁经营了半年时光,虽然起势不错,可后来因着穆家的关系,茶馆生意受了影响,以至于年底这一盘帐,并无盈余,但也无亏蚀,倒比陶善行想像得要好些。 大年二十九,佟水城大街小巷的铺面大多已歇店,百态茶馆的门板亦阖上,堂中宴开两席,请了店里所有掌柜伙计吃团年饭。 “诸位,这半年来多谢大家的齐心协力,来年还望大家还能继续携手。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陶善行站在陶善文身边,将手中杯酒仰头饮尽,再执空杯示人,脸上笑意未改。 来年,必要比旧年更好。 ———— 大年三十,除夕夜。 这是秦雅作为陶善行在佟水过的第二个除夕夜,依旧偎在父母身边,与两个兄长围着炭盆守岁,不过今年多了个人。 岳湘也来了。岳湘是孤儿,在佟水没有亲人,如今在茶馆帮忙,常与陶善文跑进跑出,连带着也时常在陶家进进出出,与陶父和朱氏都熟。 因脾性相投,朱氏尤其喜欢岳湘,见她孤身一人,便将她邀来过年,岳湘便和陶善行一左一右挨在朱氏身边,倒像是朱氏生了两个女儿一般。陶善行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听岳湘和朱氏说笑,再看陶善文的眼珠子总盯着岳湘,不知想到什么,嘻嘻一笑。 自那日他二人吵架后,岳湘不待见陶善文,平时不和他说话,这么久了也没见她气消。陶善行琢磨着总得让他们和好,忖了片刻忽然挽着朱氏的手道:“娘,我瞧你甚是喜欢岳湘姐姐,我也觉得与她有缘,姐姐在佟水没有亲人,我琢磨着要不咱们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这四字一出,炭盆旁的众人皆是一愣,岳湘脸陡红,陶善文也愕然,陶家人正琢磨着陶善行这话里是何意思时,却听陶善行又说:“爹,娘,要不你们认岳湘姐姐做干女儿,这样岳湘姐姐有了爹娘疼,我也多个姐姐,两全其美,可好?” 岳湘颊上红晕未褪,尴尬地低下了头,捧着茶假装喝起。陶善言已经给陶善行递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过来,朱氏觉得甚妥,忙转头和陶学礼商量:“这敢情好,当家的,你看呢?” “那你得问人家湘湘愿不愿意。”陶学礼哪有什么意见,自然附和。 “湘湘,我也想添个女儿,你愿不愿给朱姨做女儿?”朱氏直白,揽着岳湘就问了。 岳湘犹豫了片刻,刚想点头,却见陶善文霍地站起:“我不同意!” 陶善行乐了:“二哥为何不同意?多个妹妹不好吗?还是你不想要岳湘姐姐做你妹妹?不做妹妹,那做什么好呢?” 她眨巴着眼,把陶善文问得一愣,陶善言忍俊不禁,素来严肃的他竟轻笑出声,这一笑,陶家人便都明白了陶善行的意思,岳湘也看穿陶善行的促狭,不待陶善文回答,就骂了句:“陶善行,不许说了!”便探身过去要撕她的嘴,陶善行嘻嘻哈哈地跑进院中,回头笑言,声音远远传来。 “不做妹妹,做我二嫂可好?” 咻—— 一簇烟火恰巧腾空,在天际绽开,五色光芒印在陶善行脸上,将那笑照得分明。 仿佛,无悲无痛无寂寞。 ———— 转眼冬雪消融,二月春雨绵绵,乍暖还寒,潮气甚重。 陶善行与岳湘往林家香料铺去寻林莹,打算采买一批香料用来驱虫防潮,二人从马车上撑伞下来,还没走几步,便见林家香料铺门口围着好些人。 “我二叔的家丁。”陶善行认出了这些人,不知林莹出了何事,与岳湘携手快步上前。 一阵怒骂争执声从林家香铺里面传出,竟是陶家二叔陶学义和柳氏亲自带着人来抓林莹回家,眼下正闹着,也不知所为何事。 陶学义原要将林莹许给韩庆山,连韩家的聘礼都收了,不过由于韩敬的阻挠,韩庆山并没马上娶她过门,一直拖到韩家被灭门,韩庆山身死,这门亲事似乎不了了之,陶学义便又打起林莹主意,打算将她许给另一人家。 有个韩庆山在前,可想而知陶学义不会给林莹寻什么好亲事,必又是再将女儿卖一次。林莹避在香铺中,一拖再拖,这次却是拖不过去,陶学义收了对方聘金,担心生变,便要将林莹抓回家中。 “我不回去!”林莹已被两个婆子押住,双眸泛红,不住挣扎,林家的铺子就剩她一人,她哥哥又被关着,她若回去这铺子无人经营,迟早关门,“爹,我也是你的亲生女儿,虎毒尚不食子,你怎忍如此待我?” “啪——”回应她的是陶学义一巴掌。 “老爷,仔细手疼。”柳氏忙抚着陶学义的手,又向两个婆子使眼神,“带姑娘回去。” 林莹扭动挣扎着,被人押出门去。岳湘看得气愤至极,已经冲上前去欲救林莹,陶善行并未拦她,只两步跟上,岂料才到铺前,一人横空而来,先是飞起两脚,把押着林莹的婆子都踹到地上。 “韩敬?”岳湘与陶善行便都驻足。 韩家灭门后,她们也才第一次见到韩敬。韩敬已非昔日笑意吟吟,纵情洒脱的少年公子,苍白的脸上笑容虽存,却冰冽如早春雪水。陶学义见到他,忙甩开柳氏,亲自上前打招呼。韩家虽灭,但万通堂已经恢复,由韩敬接掌。他虽年轻,可自那夜惨案过后,便如同换人一般,伤愈后不到七日就万通堂大权收回手中,速度之快,手段之狠,叫道上兄弟瞠目。 “韩爷……”陶学义一个生意人,不敢惹这尊煞神。 “跟我走。”韩敬只朝林莹伸手。 林莹眼中还蒙着泪,并未回神,柳氏反应倒快,上前打圆场道:“韩爷,莹莹是陶家大姑娘,在外已久,我家老爷也是心疼她……” 话没说完,韩敬就将柳氏拂开,柳氏“唉哟”一声撞到柜台上,旁边的仆婆忙上前扶人,那厢陶学义也过来,韩敬手里不知几时翻出一柄匕首,一脚踹倒陶学义,将匕首压在他颈间,阴森开口:“陶学义,你收了我家聘礼,林莹就已是我韩家的人,一女不嫁二门,她与你陶家再无干系,你若识相点就滚,否则小爷手里的刀子可不是拿来唬人的。” 刀刃下压,在陶学义脖间划出血痕,把陶学义吓得腿软,连声道饶命。 韩敬孤家寡人一个,陶学义怕死惜命还想着荣华富贵,哪敢和他拼命? 韩敬揪着陶学义衣襟将人扔出,不由分说拉起林莹就往外走去,林莹随他走了两步才回神,忙拉住他道:“不行,铺子……” 他抬头看了眼铺子上的招牌,只道:“放心吧,有我。”语毕将手中匕首掷出,陶学义刚要从地上爬起,却见那匕首正正扎在□□的地上,又将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竟尿了裤子。 “听清楚了,把她哥哥放出来,再给你们一个月时间,将林家祖产还来,否则……”韩敬笑起,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戾色,“万通堂的手段,你们可以试试。” 冷冷抛下一句话,他复又拉着林莹着手,似笑非笑说了句:“小妈,跟我走吧。以后,韩敬护你。” 林莹怔怔地随他离去,留下一群看呆的众人。 岳湘笑着调侃:“看不出来,韩小敬还有这般像男人的时候,从前倒是小看他了。” 陶善行放下心,也是一笑。 这个春天,挺好。 ———— 二月底,桃李芳菲。 方稚早已携谢皎离开佟水回京,定远军在三月也撤出佟水,镇西卫彻底换人。 穆清海重掌穆家的买卖,商时风人虽留在佟水,却从穆家退出,自立门户,成立了商家票号。 春闱在即,陶善言作为山西解元,已随同窗一起提前赴考。在京中得首辅沈浩初青睐,投入沈候门下。 十数年磨砺,一朝成名,他拿了会试第三,殿试却夺魁,成为那一届春闱状元,在榜下被人捉婿,传成全京风流佳话。 ———— 陶善言中状元的消息传回佟水时,已是三月。 举城震惊,陶家的门坎被人踏破,连带着作为状元亲妹的陶善行,虽是和离之妇,上门求亲者却也络绎不绝。 陶善行一门心思扑在百态茶馆与书局之上,无心思嫁,通通拒之门外。 ———— 四月,人间芳菲尽。 陶善行专门请教了商时风,竟拜他为师,想出诸般经营手段,百态茶馆的生意越发好,书局名气也越发响亮。 六月,夏浓。 陶善言衣锦还乡,高马锦帔,游街而过,惹来满街未嫁女,被投了无数香花锦囊…… 同月,陶家下聘岳湘。 八月,桂花又香。 陶家大喜,二郎娶亲。 陶善行终于把当初岳湘那一声“嫂嫂”还了回去。 ———— 春去夏过秋收冬尽,又是一年平安而度。烟花散去,穆溪白出关后次年,百态盈利颇丰,陶善行不再安于佟水,筹措银两另择他地建起分馆,有一便有二,很快的,同年百态茶馆分馆接二连三开起。 陶善文和岳湘夫妻不得不分作两处,各地奔跑。陶善行却已打起新造纸的主意,因嫌纸贵导致书藉成本降不下来,她在商时风帮助之下亲往闽浙等地,亲自找回造价低又适合印刷的纸墨等物,又与红帮谈妥运输。这一年,百态书局第一批低价书藉面市,虽说纸张不比从前精良,却不再只是富家子弟才能购买之物。 百态书局又捐印千册幼学启蒙书藉,譬如《三字经》、《千字文》等读物,请来瀚明书院的宋先生作注,将浅显易读的道理标注印上,送往佟水下各村乡塾义学,为国开蒙育学,成了佟水一大佳话。 同年,百态书局因着数项善举,突破重重同行障碍,成功拿到官府的童试、乡试的纲要经义的印刷权,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佟水,乃至山西书局的佼佼者,其印制的几本白话小说,风靡全山西,又传入京城,再流向整个大安朝。 这一年,百态女公子的名声,不再局限佟于水。 陶善行,不因其兄状元,不因曾有夫为佟水首富,便扬名立望。 ———— 第三年,百态茶馆分馆遍布山西大小城市,书局分立各处,商号之下雇员数百。 陶善言进京为官,入大理寺任职,跟着沈浩初,走的是已逝大理寺卿卓北安之路。陶家自白衣巷迁府,换了更大的宅院。陶父将全部藏书均赠“识海斋”,再加上近几年所收之书,“识海斋”几经扩充,已成佟水最大藏书阁,且为大安朝唯一一处对外开放的藏书阁,吸引不少文人雅客前往参观,并留下墨宝,竟成佟水除金水湖外第二大浏览胜地,便是朝庭也对“识海斋”颇多赞誉,一时间名声大噪。 同年,佟水第一所女学创立,名作“善学”。学中所授,并非女戒,而是如男子一般,读书识字认理。这女学乃是陶善行自救下葛花后便存于心中的心愿,男尊女卑的世道,女人相夫教子一世困于后宅,可她却觉得女人必也不乏有能之辈,缺的不过是机会,识字认理,便是她们像男人一样立于外宅的兵刃之一。 这是她的浅见,亦是她懵懂的想法,虽说男女尊卑的千年积习难改,但她愿意一试,便是失败,也为后世留个想法。有些事,千难万难,只有做了方有成功的可能。 一年不够便两年,两年不够便十年,百年,千年,世人观念,潜移默化中总有改变的时候,她明白,她争的不是一时之变,而是千秋百代之功。 善学一创,自惹来各方争议,反对者远远大过支持者,世人对女子并不宽容,善学几度被砸,沸沸扬扬闹了三个多月,终于被京城来的一道圣旨所震。 不知方稚出于何种原因,竟下旨大为褒赞,又赐下一方 “敢为巾帼成英雄”的匾额,肯定了陶善行立此女学之举。 至此,陶家女公子名满天下。 三年……晃眼便过。 名利双收的陶善行最近烦透,慕名而来求娶她的男人有点多,朱氏已经蠢蠢欲动,打算给她再寻婆家了。 存稿彻底阵亡,现写现发,六千字,这个诚意可还行? 最近这个环境太苦闷了,我在这唠个磕吧,聊点轻松哒,你们原谅我的叨叨…… 说起来这个三年,原设是五年,由于我亲爱的基友草草同学觉得五年太长,二白要老了,出于某方面原因考虑,跟我唠叨了好久,逼我把五年改成了三年,二白啊,这可是你草草亲姨替你争取来的宽大处理了。 不过呢,甭管是三年,还是一万年,反正在我这就是一两章的事,其中省略十五万字关于女主事业,男主事业,以及女主男二的感情线……三级连跳,直奔主题! 三年,晃眼就过了。 我陶可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和离后嫁不出?不存在! 情敌老多了—— 哦对,还有韩敬,我移情别恋到韩敬身上了…… ———— 感谢在2020-01-30 13:11:26~2020-02-01 11:5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兔斯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东右西 5瓶;小麻花 3瓶;ZT-YT 2瓶;寒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将归 陶善行这人对起居生活要求颇高,自手中银钱渐丰后,花钱就没手软过。 陶家新换的宅子,比旧宅大了两倍有余,除却三进的主院外,旁边另有带园的小院。便花鸟草木四时景致俱佳,亭台楼阁齐全,院中凿有叠石小潭,蓄养了满池锦鲤,雇了两个专门的人打理,每月都是笔不小的开支。 宅中几个主屋都铺了地暖,这玩意如今在佟水还没多少人用得起,她不惜重金请来工匠大肆修缮,被朱氏骂败家,她也不在乎,赚钱本就为了过日子,只要日子过得舒坦,多花点钱并没什么,能花能赚,这是她陶善行一贯的原则。 这是穆溪白走后的第四个年头,上元灯节刚过,天尚寒。陶善行自抄手游廊下疾步走过,身后跟着两个随侍的伶俐丫鬟,榴姐跟在她身旁,边走边说:“池县和易州的两位总掌柜已经来了,带了不少礼,正在尚德厅候着。” “今日没功夫见他们,礼收下,你让人把他们先安置到百态楼好生招待,我明日再见。”陶善行一边吩咐着,一边又抱怨,“我娘从年前开始同我怄气怄到现在,我再不把她哄顺,这日子可过不下去。” 榴姐“噗呲”笑了:“太太也是为了你好。” 母女怄气的个中缘由,全府上下皆知。这三年来,仰慕陶善行的男人可不在少数,总有人家上门打探问亲,而这情况随着百态的发展有越演越烈的迹象,初时朱氏还都由着陶善行挑拣,可陶善行总无意思,故从去年下半年起,朱氏就对陶善行的婚事上了心,亲自操持,给她相看了无数人家,偏陶善行不放心上,总是敷衍,朱氏便对此颇有微词,总在她耳边唠叨,到了年关时,唠叨上升为愤怒。 当妈的气不顺,就和陶善行怄气,几天没理她,陶善行怎么哄她都没用,只好随了朱氏的意,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去花园见朱氏给挑选的男人。 陶善行的抱怨还没落到实处,这抄手游廊已走到尽头,月门内的石潭畔站了个白衣青年,一见到她就迎上前来,朝她长揖到底。 不消说,这就是朱氏给她掌眼挑的男人。 说实在的,不咋样。 ———— 二月二十,是穆家老爷穆清海的寿辰,这年是他五十整寿,故而排场办得大,请来不少山西的高官豪绅。穆溪白虽然三年未归,但这些年穆家的生意却只升不落,比三年前还要兴旺,是以前来捧场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穆府大门的车水马龙,负责接引宾客的老管家忙得水都没功夫喝。 才刚迎进几位宾客,又有两拨人前后脚停在穆府大门外。 商时风从马上下来,缰绳还捏在手中就驾轻就熟地让人将带来的寿礼与寿单抬进穆府。三年前虽说发生过那样的事,他如今又已脱离穆家自立门户,但到底受了穆清海十多年的恩,又挂着穆家义子的名头,暗中还是穆溪白下属,他与穆家仍旧保持着密切往来,穆清海的寿辰他必要亲来贺寿。 身后有人紧跟着停下,商时风转头望去,瞧见辆宝盖香车堪堪停稳,他笑了笑,走上前——整个佟水城,有这宝盖香车的女人,只有陶善行。 人才停在马车前,商时风正要打招呼,便见车厢帷幔被人撩起,一人缓缓探出马车来,正是陶善行。 便是商时风见惯南北佳丽,看到她也不禁一愣。 行商三年,陶善行素以男装示人,常是一袭青衣简髻的风流俊俏公子模样,然而今日却不一般——她今日盛装而至,着秋香色洒金对襟长袄,外罩五彩蝶戏芍药的长披风,下头系着石榴红的妆花马面,云鬓乌髻,簪花点玉,一张玉似的脸庞秋波黛眉,如水杏眸,菱唇染朱,煞是俏丽生晖,比之三年前还要动人。 “这是刮得哪阵风?”商时风很快回神,边说边朝她伸手。 陶善行看着摊在眼前的掌,弯眉一笑,大大方方地将手搁上,借他之力轻轻踏下马车后,道谢之后才又道:“你别笑话我。这衣裳是我娘非让我换上会客的,我出来得急,来不及换。” 她边说边与商时风往穆府走去,虽说与穆溪白和离,可驾不住穆家老太太和她前婆婆喜欢她,隔三差五总要寻她说话,她嫁穆溪白半载,得了诸多疼爱,在外头做的买卖,穆家二老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她心中自然感念,又添这几年自己也在外经营,穆家是佟水大户,人情往来必不可少,她大大方方地来往,反没人能说什么。 穆清海大寿,她肯定是要亲自前来道贺。 “陶太太又替你掌眼了?”商时风笑了。二人已十分熟稔,陶善行的情况他也了解一二,知道朱氏替她愁嫁。 二人跟着知客进了穆府,边走边聊,陶善行并无一般女子的羞赧,反捏着鼻根道:“快别提了!今日见的这位位周公子,书香世家,元配夫人过门半年不到便病故,人倒是温和,就是忒见不得场面,我不过问了他几句话,就把人吓跑了。” “你问了什么?”商时风好奇了。 “我问他贵庚了,家住哪里,有何喜好,可识数看账,会不会管理铺面……” 陶善行话没说完,商时风已经大笑出声:“人家是来与你谈风花雪月的,你倒好,逮着人是要招工?”都无需人在现场,他已能想象陶善行往那一坐,摆出大掌柜的气势,试问这佟水城有几个男人能扛得住她那凌人盛气? 三年过去,陶善行早非昔日灵源小姑娘,宛如雏鹰展翅,那气势不是寻常男人能配得上的。 陶善行自己也笑了,二人笑了好一阵子,商时风才又道:“京里下的旨意,你怎么看?” 这问的便是方稚突然颁给“善学”的匾额。 陶善行笑容一敛,思忖着小心回答他:“圣心难测,我猜不到皇上要做什么,但是近年来皇上大力褒奖大安诸多有才之女,又开了替朝廷选拔女官的先例,各地屡有朝廷嘉奖女子之事传来,我斗胆一猜,皇上大抵是要启用女贤,为此造势?” 其实还有一个更加隐讳的猜测,但她不敢明言。 朝中有传,皇帝极宠永成公主霍澄,曾当众作立储戏言,虽未成真,然而帝君怎有戏言,只怕是心有所念。 然而这些事不是她一介商户可以妄加揣忖的,不过朝政时局变化对商道影响巨大,她自不敢掉以轻心,这些年对朝局多有关注——这是商时风教给她的道理。 三年,商时风教她良多。 商时风不置可否,只道:“保持你的敏锐。” 陶善行“嗤”了声,调侃他:“甭给我倚老卖老。”别人吃他商时风那套,她才不吃。 “老吗?我也不老呀。”商时风摸摸自己光洁的下巴。 又过三年,他二十有七,已近而立,尚未娶亲,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她韶华正盛,恰如春花绽放,夺目耀眼。 陶善行正想取笑他,便听他又转移话题,问她:“二郎进京买扑的事,可有回音?” 所谓买扑,便是竞价买卖,陶善文这回代表百态参加的买扑,是由国子监所主持的官刻监本的翻刻买扑。新一届春闱又要来临,国子监新编一套专供春闱仕子习阅的经典释文集已出官刻,正征召各地书局承印翻刻,以便以最快的速度送抵各地学子手中。 百态参加的,是山西省的翻刻权竞标。 这批书藉印出后需交由官学售卖,并非直接由百态经营,利润不高,但能拿到国子监监本的翻刻权,其本身就是一种地位与实力的证明,没有一家书局愿意错过。 “快了,这两天应该有消息传回。”陶善行道。为了这次买扑,她亲自参与书局刻印,定下制板、用材并勘校流程,做足准备,才交给陶善文,让他上京。 “等你好消息。” 商时风点着头,才开口说了一句,便被远处一声招呼打断声音。 “嫂子,好久不见。” 陶善行一愣,转头望去,便见韩敬似笑非笑与叶啸站在树荫下,似乎刚从明鹤堂里见过穆清海出来,看她与商时风说笑了许久。她蹙蹙眉,这三年她与叶啸关系不错,倒是原来说得上话的韩敬性情大变,这些年很少往来,可每回见面,他总归还是要唤她一声“嫂子”。 仿佛穆溪白仍在。 今日韩敬的神情要比往常阴沉些,叶啸也瞧了出来,向他施个眼神意欲提醒,韩敬只是不理,陶善行心中隐隐不悦,便道:“不敢当韩爷这声‘嫂子’。” 韩敬走到二人面前,目光不善地盯着商时风许久才转到陶善行身上,并没将陶善行的话放在心上,仍我行我素笑道:“除了你,怕没人当得起韩某一声‘嫂子’。” 陶善行俏脸一沉,正想辩驳,韩敬却已从她与商时风中间撞过,淡淡说了句话。 “嫂子,我哥快回来了。” 我陶陶可是名利双收的大美人了…… 让我想想,二白要怎样才配上她呢呢呢呢? ———— 感谢在2020-02-01 11:56:00~2020-02-02 11:4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豬豬。 30瓶;草草。。 20瓶;喵大爷 15瓶;ZT-YT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枭商 雁门,两关四口十八隘,烽火狼烟金戈铁马,是从笔墨间透出的苍凉险峻,关外古道蜿蜒,风沙黄土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天地高阔,与中原城池是截然不同的风貌。 雁门关外有人家,早穿皮袄午穿纱。穆溪白在这里游走三年,过了三年这样的日子。 关外的月,总比兆京要寂寥,也比佟水要冷清,中原的上元灯节刚过,团圆的日子他记得牢,越发衬出心底寂寞。天还冷,厚实的帐中生着炭盆,他坐在帐中听对面站的面高鼻梁深眼窝琥珀眼珠的高大男人恭敬唤一声:“穆大掌柜。” 指尖把玩的匕首泛着森冷寒光,模糊照出他如今模样。大毛的皮裘罩着一身胡服,腰间挂着弯刀,长发早就不冠不髻,全都结成细辫束于脑后,从前总嫌太过女子的皮肤早就成了浅麦色,再也回不去,下巴上一圈黑青,像浓墨重彩的颜色,彻底磨去他昔年所有俊美。 风沙催人。 陶善行说过,他全身上下也就这张脸最得她心,如今,他这张脸也不知还剩几分,她心里的旧模样。 他想陶善行了。做完这桩买卖,他就能回去,也不知…… 隐约之间,他忽又想起多年以前随母进京探外祖,初遇秦雅。那天,春雨初晴,林中泥浆未干,他被人一脚踹在泥中,有人踩着他的手嘲笑他:“贱商之后,也配提笔?” 那天,他知道了士农工商,商贾最贱。 也是那天,有个小姑娘蹲在他面前,无视落地的裙摆沾上的泥水递他一方素帕,劝他: “这么好的一双手,能做的事有许多,何必管旁人言语。人生而不公,被分作三六九等,连男女都分尊卑,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真比谁高上一等了?你是男儿,日后尚能志在四方,总比我要好,起来吧,把手擦干净。” 那席话,他记了多少年? 一见秦雅,误他终生,后来,她成了陶善行。 辗转十数年,他倒真想叫当年辱骂他的人瞧瞧今时今日的他,可他连那人的模样都已记不清。 贱商之后? “我卖的东西,你敢买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凉薄无情,不复少年。 “穆爷卖的何物?” 匕首“铮”地回鞘,他答—— “我卖天下。” 方稚要的只是关外各大异族情报,想将关外动势牢牢掌握手中,但穆溪白不一样……他要的更多。 三年前的事,他绝不愿重演一次,不论是一方诸侯谢寅,还是天下帝王方稚,谁都不能再威胁到他。以这三年为力,雁门关内外,尽落其掌,他再不受制于人。 穆溪白离开佟水的第四年春,雁门关外大乱,三族倾轧,成就枭商穆溪白。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终归。 ———— 春雨绵绵如丝,一盏夜灯燃了三年终未灭。 陶善行做了个梦,梦中天地高远,夜月寂寥,有人站在月下冲她笑,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却在心中认定,那人是穆溪白,可一声叫唤刚出口,那梦就醒了。 她披衣下床,坐在妆奁前看着镜中自己发呆。三年光阴飞逝,镜中容颜已非旧年模样,脂粉洗净,还剩多少旧时色?她自己都记不得,三年前是何模样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她才捏着眉心回神——都怪昨日韩敬突然说的那句话,竟勾出她的癔想来,真是可恨,穆溪白回不回,与她又有何干? 她有些头疼,可时辰不早,她今日还有诸多事要处理,休息自然不能,便开口唤人进来梳洗打扮。不多时,四个丫鬟鱼贯而入,井井有条地忙碌起来,多一句话都没有。这些年她事情越发多,身边只有榴姐一人顾不过来,所以挑了几个丫鬟让榴姐调、教后放在屋里帮手。 “今日还要出门,穿青色那套吧。”榴姐知道她的行程,替她作主要拿她常穿的男装。 “把那身衣裳放下!”帘子被人撞开,朱氏怒气汹汹地进来。 屋里的人均是一愣,便都停下动作,陶善行头更疼了,唤了句“娘”忙迎上去。朱氏一戳她脑门,恨铁不成钢道:“你说说你,哪里还有个女儿样?昨天让你见王公子,你倒好,把人吓跑了!真是气煞我也。” 想起昨天下人来回禀的事,朱氏就气得心肝疼,要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才懒得操这份心。 陶善行赶忙扶她坐下,又拿人沏茶拿点心,自己捏起朱氏的肩膀,好说歹说才消了朱氏的气,只听朱氏又道:“你说你这也看不上,那也瞧不中,这满佟水的男人,还有哪个能入你的眼?”语毕顿顿又试探道,“商时风?” 陶善行的手一下子就捏重了:“娘,打住……” 话未完,就被门外冲来的人打断:“太太,五娘子,咱家二爷回来了!” ———— 陶善文带回一个好消息——先前筹划参加的买扑,百态果然拿下山西一省的国子监官刻翻印权。 这个好消息让陶善行喜得万事俱抛,哪还管得上朱氏的唠叨,当天便与陶善文召集百态书局的几位管事与匠人宣布了这事,第二日又带着文书跑了趟官学,确认第一批承印量与后续合作事宜。 毕竟是和官府合作的一桩大事,半点马虎不得,再加上百态书局成立不过三年便走在所有同行之前,难免招来嫉妒非议,陶善行不敢懈怠,事事亲力亲为。 因乡试与春闱的日期都已临近,这批书藉的承印时间非常紧凑,第一批五千册,限时两月内印审上交,再交到各地官学分发下去,预计最快也要到今年五月,留给百态书局的时间很紧,陶善行将百态书局所有人力物力全都投入其中,马不停蹄开启新一年的忙碌。 官刻到手,便交工匠雕版,印制样册,再由校勘组校勘,陶善行仿照国子监,设了三审三校,前后分三次进行校勘,确定无误之后再大量印刷,以保证翻刻书藉无误。 转眼又是大半个月过去,佟水入春,三月上旬,第一本样册出来,己经两次校勘,正在做最后校勘,如若无误,便可成批印刷,有望提早完成第一批五千册的印量。 为了这事,陶善行没回家,吃住都在书局,足有十几日,在二校结果出来时才回了趟家,还没歇上一天,就又被书局的人给叫了回去。 终审出了问题。 百态请来勘校书稿的都是佟水的老学究,大多都是读了一辈子书的秀才,不乏本身学识渊博者,这一审校出的问题,不在百态雕版上,而在监本上。 官刻有误。 这错误并不明显,极易被忽略。可文字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无数文章笔墨,便因以误传误,导致最后流传后世的错误版本。陶善行身为书局之主,早有这层认知,当下便令暂停刻印,她亲自带着发现问题的老先生跑了趟翰明学院,先向宋先生求证此误。 因事涉监本编撰失职失误,宋先生不敢怠慢,又请来山西几大学院的诸位老先生齐集翰明,翻经引据寻典,终是确认此为监本之误,几位老先生联名一封交给陶善行带去官学。 如此一番波折,又去近十日。陶善行带着联名信赶至官学,然而官学并不承认地方考究,只认监本为模版。陶善行无奈,折回百态书局。 至此,已到三月下旬,百态书局承诺的交货日近在眼前,下印迫在眉睫。 “阿行,这该如何是好?”陶善文在书局坐立难安,“要不就按监本来印?” “那不是误人子弟?”陶善行盘腿坐在罗汉榻上,垂眸看着茶碗里的浮叶淡道。 书印下去发放到各处,再想修订就难,便是官府出文,可多地交通不便,往来消息又难免传错,很难修正回收。 比起陶善文的焦灼,她冷静非常。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如何?”陶善文按案而坐。 “找两个可靠的人,让他们拿着诸君的联名信前往京城,呈禀国子监,不,直接找国子监太慢,去找大哥。大哥是沈候门生,沈候贵为内阁首辅,对国子监有督导之责,我修书一封给大哥,让大哥请沈候出面,要更快些。”陶善行轻抚茶碗,边思忖边道。 “进京一来一回,还要国子监发函?没有一个月回不来,怎么来得及?”陶善文着急。 “所以我们同步下印,按校正后的刻印。时间上来说,国子监的公函与这批书应该会同时到手。” “时间如此紧凑,哪有这么刚好的事?公函若是不能及时到佟水呢?还有,阿行你想过没有,要是国子监拒不承认这一失误,不发公函,又该如何?这批书毁了,左右不过是损失一大笔银子,但是印错监本,是要被治罪的!”陶善文紧紧盯着她,将弊端痛陈。 到时候,不止百态书局难辞其咎,这三年心血毁于一旦,作为书局负责人的他们,也要面临官非。 “有事,我担着。” 百态茶馆的主人是陶善文,书局的负责人,却是她陶善行。 每次写到曾经预告的情节,就觉得离完结又近一步。 ———— 感谢在2020-02-02 11:46:21~2020-02-03 12:1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炖高丽菜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大爷 10瓶;小麻花 2瓶;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归来 时近四月,天渐热,夹道两侧桃李盛开,轻粉浅红落满官道,是这四月的春日盛景。这是从山西往京城必经的官道,有百人的骑队疾驰而过,惹得两侧旅人侧目纷纷。这群骑队来历不明,身份不详,看装束打扮像商队,可一行百人却无货物押送,腰间又皆佩刀剑,单看那骑术便知身手不凡,举止神情也与普通商人不同,看起来不好招惹,旁人能避则避,只在心中揣测。 这群人一路飞花卷蹄,中间未停未歇,至入夜时分,才在官道旁的小林中停下,生火进食,喂马休整,整队百余人各行其责,除却脚步声外,竟没发出什么多余声响来。 天色已暗,篝火晃动,阴影落在火畔坐的男人脸上,他似正沉思,无人敢扰,直到林子远处几声细碎动静惊动他的眉眼。他转头一抬眉,不必言语,身边已有人领会,默不作声地躬身下去,带着人自去行事。 不过片刻时间,林中暗处便有几个人被俘。林中仍静,并没响起刀剑拳脚声,那几个人已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条扔在树下,只睁着眼惊恐地看着篝火下的人。 “爷,抓了五个人,无漏。属下已经问清,他们都从佟水来,并非冲着咱们。”很快,有人前来向男人禀告,声音压得极低。 男人原正闭眸,闻言道:“佟水?具体何事?” “商户之争。其中一人重伤,此人乃是佟水百态书局派往京城的管事,按其所言,余者皆是百态的竞争商户雇来拦截他的凶匪,意在阻止他入京。属下瞧着不像假话,爷,您看……” “百态?”男人的眼眸已全睁开,露出鹰隼般的目光,“把人带过来。” ———— 四月下旬,百态书局第一批五册的监本翻刻已经印完,如期尽数送交官学,前段时日紧锣密鼓日夜忙于刻印装订的匠人们终于得以歇息,皆松了一口气。 陶善文却仍忧心忡忡,一大早就觉得眼皮直跳,便跑到陶善行屋里坐着。 “这都一个多月了,孔柏和吕洪清怎么还没回来?” 孔柏和吕洪清就是陶善文派去京城找陶善言的人,这二人都是陶善文的得力助手,也是百态的老伙计,早在陶善行拿定主意的第二天,就已动身前往京城,按理就算还没回来,也该传回音信,可到现在,却迟迟未见消息,不由陶善文不着急。 货已经交了近五天,若是出问题追究起来,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陶善行坐在锦榻上,身子斜倚迎枕,半靠小几旁,几案上摆着盘新鲜瓜果,都是从关外刚运过来的,她从中挑了颗蜜瓜,自己拣起盘中削果的宝石匕首轻轻将瓜剖开,挖去瓜囊,切作弦月状小片,推了片给陶善文,自己也捏了片吃起,这才慢条斯理开了口。 “该来的总会回来,别这么着急,吃片瓜败败火。现在急也没用,只能等着。” “你倒沉得住气,我可不行。”陶善文拿起瓜狠狠咬了一口,“这事情一日不解决,我心里头难安。” “行了,别老想这些,好不容易才有些空闲,好好陪陪我嫂子。”陶善行摇头笑道。这两年茶馆和书局分店开得多,陶善文和岳湘夫妻两人聚少离多,也亏娶得是岳湘,不仅没有抱怨,还诸多帮衬,真真是陶善文的贤内助。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响起一阵爽朗笑声,岳湘带着两个丫鬟出现在门口:“你们兄妹两又躲起来说我什么坏话?” “嫂子。”陶善行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起来,就着丫鬟端来的铜盆洗了手擦净。 岳湘已经进屋,让两个丫鬟把端来的炖盅摆到桌面上,陶善行笑道:“嫂子又给我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湘湘,你就知道疼她,我呢?我!你男人!”见到岳湘,陶善文暂抛烦恼,像争糖吃的孩子般叫嚷起来。 转眼都要而立的男人,还跟自家妹妹争风吃醋,岳湘又气又笑,横了他一眼,嗔道:“急什么?少不了你的。这不是送了两盅老鸡汤过来,你和阿行一人一盅。” “就知道湘湘好。”陶善文这才笑了。 那厢陶善行看不过眼,打个寒颤坐到桌旁道:“哥,你要不还是把汤拿回你自个屋里吃去,别在我这里碍眼了成不?” 陶善文懒得理她,自顾自打开炖盅,一股鸡汤的鲜香飘出,他陶醉地用手朝鼻子扇扇,还没怼回陶善行,就听岳湘忽然捂嘴干呕数声,把他吓得立刻丢下炖盅盖子,回身搂住岳湘直问。 “唔。”岳湘捂着嘴说不出话,面色陡然泛白。 “拿漱盂来。”陶善行忙道。 很快丫鬟取来漱盂,岳湘坐在榻上对着漱盂呕个不停,好容易消停后才指着那炖盅虚弱道:“快……拿走,那味儿……好生腻人!” 陶善行忙拿人端走炖盅,陶善文半拥着岳湘叠声道:“湘湘,你哪不舒服?” 岳湘只是摇头:“大概这几日脾胃不调,不妨事。” 陶善行已招来榴姐:“快请钱大夫来一趟。”一面又让人开窗散味,回头又劝岳湘:“我瞧嫂子这症状来得颇怪,还是看看大夫保险些。嫂子就在我这里略躺躺,等好转些,我哥再送你回屋。” 岳湘吐得虚软,也不知什么毛病,叫那鸡汤勾得胸口阵阵翻腾,就连想起鸡汤那味儿,也是一阵作呕,只好倚在陶善文怀里,半躺着恢复。 钱大夫来得倒快,被请进屋中,在一众沉默的陶家人中给岳湘把脉,这脉没把完,连朱氏也被惊动,匆匆赶到陶善行的屋里。 钱大夫闭着眼,一手捋须,一手号脉,半盏茶功夫他唇边浮上笑意,睁眼起身,朝着陶善文一拱手:“恭喜陶老板,尊夫人有喜,已有月余。孕未满三月,身子确会有些不适,不过她底子好,身体康健,应无大碍,我开些安胎药先让尊夫人吃着。” 一句话说得陶善文傻了眼,连陶善行亦未料到,满满一屋子人,还是朱氏先反应过来双手合什大喜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这傻儿子也要有后了。”众人方回过神来,岳湘已羞得将脸埋在陶善文肩头。 陶善文激动非常:“难怪一早起来眼皮跳,原是喜事!” 陶善行刚想恭喜,却见榴姐站在人群最后冲她招手,她便笑了笑,悄悄走到门口,榴姐这才附耳道:“书局出事了,梁管事已被官府带走,估计马上就要找到娘子头上。” 陶善行心内一震,目光望向屋中沉浸在喜悦中的众人,面不改变道:“我去书局看看,你找个时间把这事悄悄知会二哥一声,告诉他不必慌,也不必来插手书局的事,在家里陪着嫂子,安抚父母便好。” 榴姐将她吩咐的事一一应下,也担心:“娘子,那你呢?” “这事先别惊动旁人,我不会有事的。” 陶善行匆匆交代了两句,便带着一个丫鬟悄悄出了陶府,往书局去了。 翌日,消息便从百态书局传来,有人亲见百态书局的女公子,被衙门的人带走。 不过半天,百态书局擅改监本官刻的消息,传遍全城。 ———— 五艘商船满载货物,从京城经陆路转漕,涉水而归,船上悬的商号旗帜迎风而扬,越近佟水,那旗帜所代表的地位便越非同一般。 除了船员外,商船上都是商队的人,已逾百人,分散在五艘商船上。领头的商船最大,光舱房便高三层,最大的一间舱房三进,厅堂寝卧俱全,陈设奢华,给了商队的老大。 船到壶口正要转纤,已近佟水,甲板上来来去去都是水手跑动的声响,外头传来阵阵喧哗声,却都没惊动舱中的男人。 男人正凑在铜镜前看自己的脸,他看得很仔细,从额头看到眉毛,再看到鼻子,最后下巴。端详片刻后,他忽然“铮”一声拔出腰间佩刀。 刀是关外所铸的弯刀,刀刃锋锐,刀身锃亮,散发着割喉的寒意,却被他拿在手里往下巴上比划了半天,最后终于下刀——剃须。 门外传来敲门声,他头也没回就道了声:“进来”。来人推门而入,看到他的阵仗就先愣了。 杀人的刀拿来剃面,穆溪白拿刀的动作,可比杀人时候小心翼翼得多了,刀刃轻轻滚过下巴,逼近咽喉,一丁点胡茬都不肯放过,看得来人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嘶。” 一不小心,他力道大了几分,在下颌割出道不足指甲盖长的伤害,冒出几滴血珠,他大惊,扔了弯刀,指腹捻过伤口,凑在铜镜前左看右看,直叫来人怀疑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他人假冒。 毕竟,他可是在关外赫赫有名的穆大掌柜,连刀子捅进后背,命悬一线之时都未曾皱过眉的男人。 “什么事?”见来人迟迟不语,穆溪白不悦转头。 “穆……穆爷,船老大说,快到佟水了。”来人结结巴巴道,若非那双眼仍旧带着关外杀气,他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英俊男人是谁了。 剃了须,散下发,宽袍大袖,风流无双,依稀还有七分旧日模样。 “知道了。”穆溪白摸着光洁的下巴,又看了看镜子,叫住正要退出舱房的下属,“等会,你看爷现在如何?” 下属不知他在问什么,穆溪白又补充了一句:“俊吗?” “俊!”下属有些错乱,仍不忘战战兢兢答道。 穆溪白伸手:“拿来。” “穆爷要什么?”下属一脸茫然。 “离京前,你不是在京城最好的胭脂铺里买了最好的面脂和口脂?” “……”下属傻眼,那是买来送给媳妇的东西,他是怎么知道的? 满脸不情愿地从胸口摸出面脂口脂递给穆溪白,下属哭丧着脸接过他递来的一锭金子——强买强卖啊这是。 “穆爷这是要送……相好的?”离去前,下属不甘心问了一句。 穆溪白已经当着他的面把那盒面脂打开,挑了一大坨抹上脸,看得下属目瞪口呆。穆溪白心里却只有一个想法—— 脸被关外的风吹得粗糙了,唇也干得起皮,现在补救,可还来得及? 佟水,已近在咫尺。 我陶陶是颜控,不喜欢你了不要紧,你还可以用美男计,所以保护好你的脸。 儿砸,亲妈只能帮你到这份上了。 ——来自亲妈的叮嘱。 ———— 感谢在2020-02-03 12:14:50~2020-02-04 13:1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汤小圆圆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三年重逢 佟水府署今日有案在审,署门外已聚集不少百姓,隔着木栅栏,被衙役们拦在大堂外头,只能探头朝内张望,小声地交头接耳,不敢喧哗。与往日不同的是,此番审案聚集观望的百姓,多是山西各地学子,大部分已过童试,皆为佟水各大书院的生员,正等着八月份的乡试。 其实在外头张望也看不清里面,只能听到些隐约声音。大堂幽深,正中悬匾“明镜高悬”,堂内设了公案,大堂已升,左右两侧各列“肃静”“回避”等仪仗,佟水知府端坐公案之后,神情凝肃地听着堂下人说话。 今日这案子,已经审了有小半日,仍未有结果,知府心里也隐隐着急。堂下站的人,不论是告状者,还是被告者,皆有来头,都得罪不起,况且此案从案发到开堂过审,不过三天时间,已闹得满城皆知,倘若一个不留神没断清此案,留下话柄与人,他这乌纱帽怕要不保。 是以此案虽非命案,却让人更加头疼。 这案子,乃是山西两大书局,文涌与玉墨联名告发百态书局擅改监本翻刻,并百态书局所印的乡试并会试用书质量低劣,以次充好牟取暴利之案。涉案书局已暂时被封,所有新印书藉作为证据已尽数被搬到府衙,共计五千册,已有部分流入市面。 经过比对,百态书局翻刻之书,确与国子监发行的官刻有出入。另外又有佟水官学的两位老先生作证,百态书局的老板在翻刻前曾往官学询问修订事宜,官学以国子监为准,已严令不准擅自修改,然而百态书局仍旧擅改监本。 此为其一。 其二,这批新印书藉所用纸张与常用纸有所差别,纸张泛黄粗糙,质量低劣亦是有目共睹,与往年其他书局所承印的书藉质量差别巨大,有以次充好牟取暴利之嫌。 “大人,此案已经证据确凿。百态书局受国子监信任,独得山西监本翻刻权,本更应严谨以对,方不负国子监信任,不负皇上圣恩,可如今百态书局却狂妄自大,擅改监本官刻的内容,本就有罪。再者论,乡试已近,会试也在来年,这批书倘若流入民间,岂非以讹传讹,到了考场之上害得便是我山西数万学子,大人,这……可是误国误民的大罪!”说话之人愤慨陈辞,语毕抱拳重揖,正是玉墨书局的孟老板。 “大人,擅改监本误民,以次充好牟利,百态书局之举已引发佟水诸位学子之愤。草民身边这位,乃是青山书院的生员徐春方徐公子,今日他作为佟水各大学子代表,请求大人严惩百态书局与百态书局的负责人,此乃书院学生的请愿书。” 文涌书局的杜老板见势也随之一拱手,再将身站的书生徐春方推向前去。徐春方行个揖礼,躬身呈上一份有数十学子签名的请愿书。 知府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扫了眼请愿书,信中言辞愤慨,落款果然有数十盖着红指印的签名,皆在声讨百态书局与百态书的陶善行。 眼下礼已行过,堂下众人都站着回话。陶善行是公堂之上唯一的女人,着着一袭青色交领男装,长发尽束,莹润的脸庞无丝毫慌色,远远望去竟看不出半分女儿姿态。 “陶五娘,你还有何要说?”知府心内对她的镇定亦是惊讶,面上不显,语气倒还算温和,给她辩解的机会。 “大人,玉墨、文涌两位老板所言,擅改监本翻刻之罪,民妇认。”陶善行既作男装,行的也是揖礼,拱手后方回道。 “哼,证据确凿,由不得你不认!”玉墨的孟老板冷哼道。 陶善行并未理他,只继续道:“只是民妇亦有几个问题想问大人及在场诸君,还请大人允许。” “你问。”知府点头。 “多谢大人。”陶善行略颌首,又道,“诸位说得都没错,治学需当严谨,尤其我辈刻印成书者,更需慎之又慎。书乃育人教化之物,以海喻千百年之识,则书为舟船可渡万民。倘若舟船有隙,则难引渡甚至毁人,书也一样,若有疏漏缺失,便难承载百年之识,千年之志。然而编撰书藉者皆为凡众,若前人出错,我们明知其错何处,难道还要知错不改?” “放肆!官刻监本乃由国子监许朱二位大人所编撰,几经审校修改方成,怎会有错?你一个小小地方书局,怎敢说国子监失误,分明狡辩!”孟老板怒斥道。 文涌的杜老板亦随之道:“荒谬!国子监是何等地方,岂容你一介妇人诋毁?” “圣人尚且犯错,何况凡人?在我看来,视错不见,以错传错才是大过。”陶善行挑眉道,又从衣袖内取出一封信来,“大人,民妇虽为女流之辈,却也明白治学需严谨,正是因此,百态书局三审三校,在最后一校中审出问题。为此,我曾带着百态审校的老先生前后数次前往翰明学院求问院首宋先生。宋先生亦为此事,去信召集了山西六大书院十数位老先生,查经寻典求真,以证此误。民妇手上亦有一封信,乃是宋先生并六大书院十六位老先生联名所书,关于监本之误的信件,请大人过目。” 语罢,她将信呈上。知府抽信展开,果见信上盖了六大书院印鉴并十六位以宋老师为首的老先生作保的签名,而这十六位老先生,无一不是山西省德高望重的老先生。 知府看信的同时,陶善行仍在说:“大人,此信共两份,除了大人手中这份之外,另一份已经交由百态书局管事孔柏与吕洪清二人送往兆京国子监,料来现下国子监的回函已在途中。因会试日期临近,这批书册官学急催,故而民妇才令百态上下匠人日夜赶工,先将第一批五千册书赶印装订。交书之前,民妇也曾与官学的两位先生说过,公函未至,望请暂缓两日再分放各地,当时两位先生已然应允,我不知道为何如今书会提早流入市面,且为二位老板所获。” “可有此事?”知府闻言,望向堂上作证的两个官学先生。 “并无此事!”那两个先生矢口否认,且道,“百态书局送书来的时候,并没说过擅改监本之事,也未与我等商量延期之举。再者论,各大书院早在催书,我等又怎会听你之言,暂缓分放书藉?” 陶善行冷笑:“那就要问两位先生了。据我所知,官学对翻刻之书有督导之责,你们说你们不知道我擅改监本翻刻,难道收到书时不曾审校?如果审校了又怎会没发现问题?既然发现了又为何让这批书流入市面?你们前后所言自相矛盾,要么是玩忽职守,要么……便与某些人是一丘之貉。” “这……”那两人一时答不上来,额间渗出汗珠。 “陶五娘子果然牙尖嘴利,这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在下佩服佩服。”杜老板拍掌讥笑着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且不论国子监是否回函,是否认你所言之错,按你所说,那孔吕二人一个月前应已入京,入京来回只需二十余日,到如今已逾十数日,怎还未归?” “此去京城千里迢迢,路上有个延误晚上些许时日也是正常。大人,民妇有个不请之请,望大人应允。”陶善行并不与杜孟二人浪费口舌,只向知府拱手。 “你说吧。”知府点头。 “孔吕二人应在回来路上,民妇斗胆求大人宽限数日,待他二人归来再作定夺。想来不论是官刻还是翻刻,大人也不愿其中有误,那为何不与民妇一同求个对错?到时大人对山西百姓,诸位学子都有交代。”陶善行道。 “笑话,要是他们回不来呢?亦或是你这子虚乌有的错处乃你杜撰,非国子监之误,又当如何?”孟老板冷笑数声,咄咄逼人道,仿佛笃定无人归来给她作证。 “若是如此,不论是二人未归,亦或是错在百态,民妇与百态书局都愿认罪,不论大人如何惩罚治罪,民妇绝无怨言。”陶善行沉声道。 “那我们又要等到何时?你要知晓,这批书各大书院急需,拖之不得。”杜老板斥道。 “大人,再给民妇五天时间可好?这五天时间,民妇愿意留在府衙大牢以证民妇之心。”陶善行躬身长揖道。 知府见她身为女儿,尚有此担当决断,不免佩服,便道:“也罢,本官便听你此言,此案五日之后再审,陶五娘,现将你押还府牢,你可有异议?” “多谢大人!”陶善行再揖。 “来人,将陶五娘带下……”知府惊堂木一拍,正要命人将她押回牢狱,公堂之外鸣鼓惊起,他诧异至极地望向堂外,喝问道,“堂外何人鸣鼓喧哗?可知堂中正在审案?” 语音刚落,鼓声已停,紧随响起的却是几声呼喝,拦在堂外的衙役被人打开,十来人闯到公堂门口排作两列,有人踱步而来,背光迈进堂中。 “放肆!何人胆敢擅闯公堂!给我拿下!”知府大怒。 左右衙役立时上前,却听那人道:“大人,草民亦有案要报,因事出紧急,若有得罪,还请见谅。” 冰冷的声音,狂妄的语气,蓄着狼鹰之势,从门口传来,砸入每个人耳中。 陶善行一震。这声音……她认得,可记忆里的那个人,说话从来带着三分笑意懒散,皆是少年骄傲的姿态,不会这般……寒气四溢。 她有些恍惚,知府却已从案上下来,仍怒道:“报案自有报案的程序,怎能擅闯公堂?你到底是何人?见了本官,为何还不下跪?” 那人已经走入公堂,背着光落满阴影的脸庞渐渐清晰,听完知府之言,他不过一笑,随手挑开罩在衣裳外的薄披,揉作一团扔给守在外头的下属后方开口。 “大人,可还要草民向你下跪?” 门外光芒似乎瞬间汇于他身上,朱红云锦妆花四兽麒麟服,鸾带绣春刀,竟是仅次蟒服的二品飞鱼赐服,非圣上御赐不可着。 堂上众人瞬间沉默,只剩那人声音,一字一字传来。 “草民,穆溪白,见过大人。” 最终,这名字随着他的目光,全都落在一个人身上。 三年,陶善行再逢穆溪白。 唉,亲妈就是亲妈,什么高光时刻,能给的都给儿子了。 ———— 感谢在2020-02-04 13:17:56~2020-02-05 13:5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T-YT、小麻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划地为界 佟水的知府姓杨,是三年前才上任的,他没见过穆溪白,但在他接到宫中旨意将他委派佟水赴任的那一天,就有人暗中嘱咐过他,佟水的穆家和穆溪白,惹不得。不止不能得罪,他还得帮着,因为穆溪白是皇帝放在山西的一把刀。 利刃。 这三年中,作为佟水知府,他虽没见过此人,却和穆溪白暗地里打过几次交道,心知肚明,穆溪白披商贾作衣,行的却是诡道兵事,山西全省及关外情势尽在其掌,便是他这知府的一举一动,在他的眼线之下亦无所遁形,且与皇帝直接对接,所获线报均呈往兆京,为此,皇帝还特地将一只培植多年的暗卫尽数交给他,故他虽无官职,实权却在他这知府之上。 前些月镇西卫收到消息,关外三部动乱,隐约是穆溪白的手笔,他也暗中留意此人动向,然而……穆溪白几时进关,几时去的兆京,又几时回的佟水,整个山西省竟无一人收到消息。 穆溪白的行踪,当真严密到滴水不漏,直到今日,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府衙,也不知所为何事。 如此一想,杨知府后背隐隐生出冷汗,眼见面前身着二品飞鱼服的年青人就要朝自己拜倒,忙伸手用力扶他,一边道:“原来是穆大人,下官失礼。” 穆溪白本就假意行礼,被他一拦便顺势站直,将注意力从陶善行身上转回,道:“杨大人,草民不过一介商贾,得皇上青睐赏此冠服,虽有品阶却无官职,不敢自比朝廷命官,大人还是唤我溪白吧。”说罢又看堂上众人,眼眸从玉墨文涌两间书局的老板并一众证人脸上逐一扫过,那目光似淬炼过的刀锋寒芒,叫人由内而外冒出寒意,不由自主地害怕。 对于穆溪白,杜孟两位老板并不陌生,陶善行曾作穆家妇半年的事,他们也不陌生,只是二人三年前业已和离,坊间并无二人重修旧好的消息,这几年百态茶馆书局与穆家是割离的状态,百态所有生意往来都与穆家无关,穆溪白消失的三年,陶穆两家再无关系,怎知今天穆溪白突然出现,知府大人竟又一副以下属自居的模样,着实令所有人震诧。 “我可是打扰到大人审案了?”穆溪白摩挲着刀柄,明知故问道。 “不敢不敢,此案已暂审理完毕,本官马上就为穆公子审案,还请稍候。”杨知府拭拭额上的汗,马上改口,又吩咐道,“来人,把陶氏带下,余者退堂。” “等等!”穆溪白立刻沉声,“在下今日,就为此案而来。” 离别已逾三年,陶善行乍逢穆溪白,本正静静看他表演,闻言一愣,不知这人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都过去三年,这人还是不按理出牌,叫人摸不清路数。 堂中众人闻言亦是诧异,倒是杨知府最快反应过来,忙道:“来人,看座。”很快有人抬来圈椅放在主案下首尊位,又请他入座。 穆溪白毫不客气,一撂衣袍坐在椅上,这才开口,冷道:“杨大人,在下此前入关回京,在京外斜阳山路遇匪患,救下一人,拿下四个凶徒,一审之下方知,这四人受人雇佣指使,埋伏在佟水到京城的路上,意欲谋命行凶,恰与此案有关。” 此言一出,就见文涌书局的杜老板煞白了脸,飞快垂下了头。 陶善行立刻便联想到孔吕二人,只剩一人,那另一人岂非遭遇不测?情急之下她向穆溪白追问:“可是孔柏或吕洪清?” 穆溪白本正冷笑,那丝冷意遇上她,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他点点头,道:“是孔柏,他受了重伤被我带进京去,已经脱险,不过尚需留京疗伤。” “那吕洪清……”陶善行并未放心。 “你放心,吕洪清无恙,不过……”穆溪白说话间眸中又是一厉,朝门外道,“把人带进来吧。” 不过片刻,门外穆溪白的下属已经押着五花大绑的一群人跪在了公堂正中,除了他说的那四个凶徒外,还有一个,正是吕洪清。 “我已经代为审问过了,吕洪清与这四人一伙,收人三百两银出卖百态与孔柏,所以这些人才知道他们的进京路线,预先埋伏。而□□的幕后主使者——杜老板,你可有话要说?”穆溪白坐在圈椅上,指尖轻叩扶手,斜抬眼皮,望向杜老板。 杜老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已吓得冷汗涔涔,爬到穆溪白脚边连声道:“冤枉啊,冤枉!”站他身边的孟老板也是满脸愕然,指着杜老板惊道:“你……你□□?” 穆溪白一脚将人踢开,冷道:“你有何冤枉与知府大人说去,老子不管断案之事,当然,若是知府大人审问不力,我也可以代劳。”这话说得杀气四溢,听得人后背生凉,他却不管,只又从怀中摸出封信来,朝陶善行道,“我今日是来给你送信的。你要的,国子监的公函。” 陶善行眼中一亮,从他手中接过信函,急去蜡封取出信函,才看了两行唇边便露出笑意,将信往公案上一呈,道:“大人,此乃国子监回复的公函,请大人过目。公函中已明确说明监本失误,负责此次编撰的许朱二位大人业已确认,并已发函各地统一修订。” 杨大人拿起信看了片刻,终于道:“如此,此事终有定夺。公函之上已经表明,百态不止无过,且治学严谨,堪为同辈之光,不日将有嘉奖颁下。杜孟二位老板,可要看看?” 杜孟二人早没有先前咄咄逼人的态度,杜老板委顿在地,孟老板生恐牵涉入□□之事,正满心惊恐。 杨大人见这二人如此模样,也不再多说,惊堂木一拍,正要定案:“关于百态书局擅改监本一案已水落石出,百态书局与陶氏无罪,当堂释放,另有杜孟二人构陷百态,□□并私通官学之案,择日再审,退……” “大人,稍等。”陶善行忽道,“还有一件事,请让民妇借此机会澄清一二。” 杨大人看了眼穆溪白才点下头:“你说。” “杜孟二位老板先前状告百态以次充好,牟取暴利,还有徐春方公子并青山书院数十学子请愿书为证,此事还未了结。”陶善行却不再看穆溪白,她走到堂上,目光灼灼望向徐春方,又道,“若我没记错,徐公子是佟水徐记布商徐老板的公子,出身便家境殷实,听闻家中亦有不少藏书,可对?” 徐方春看着杜孟二人接连倒台,心中也虚,闻言只能点头:“是。” “那公子可知,市面上一本精装的书,用上好的罗纹宣为页,售价几何?” “那……得视书而定,普通的大……大约在五两到十两银之间,孤本另说。”徐春方不知她要问什么,结结巴巴道。 陶善行笑了:“罗纹纸为坊间书藉常见纸,色白质软,确实是印书的最佳选择。徐公子没有说错,普通的罗纹纸书,售价确实在五到十两银,以常见的小纸为例,纸张、用墨、装订外加人工成本等等,一本书的本银不到一两,售价为五两,已成定例,你不觉暴利,因为这五两银子于你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可你又知,这五两银子却是寻常人家近一个月衣食住行全部花销?而对那些寒门子弟来说,全家老小一个月甚至连这五两银子都没有,你让他们花五两银子买一本书?” 她说罢朝知府一揖,又道:“大人,光我佟水一府,每年就有千余名生员,这其中,富户占了多少?贫寒学子占了多少?每年府内为扶持这些寒门子弟拨款多少?想来知府大人心中自有定数。五两银子一本书,试问有几个学子能买得起?无非砸锅卖钱求来一书。” 说着她又顿了顿,朝堂外招了招手,门外进来两个人,各捧着书纸站在堂下,只听她又道:“大人,此乃去岁我亲赴闽地寻回的新纸,其色,其质虽都不比罗纹,然而此纸虽糙却韧,不易损毁,色微黄却无损字迹,最为关键的是,此纸造价,不到罗纹纸十之其一。算上所有成本,我一本书的本钱只有罗纹书的三分之一,因是为官学刻印,故我也只收取官学八钱银子,却不想官学却仍将这批书定价六两银。” 她厉眸质问向官学两位先生,直看得那二人低下头,她才又道:“同样质量的书,去岁百态已经印制售习,每本售价不超二两银,也捐献一批到佟水下属村落,我不敢说做为一介商贾我不图利,但这个定价已是我竭尽所能能够给所有寒门子弟提供的最大便给。我千方百计寻新纸墨,改装帧,为的不过是降低书藉造价,以便以普通人都能承受的价格售予众位学子,怎就成了以次充好牟求暴利之辈?徐公子与你的同窗若要好书,我那里也有,精装的书你们买得起,可他们呢?” 她扬手一指,众人便随她望向公堂之外。约是因为穆溪白的闯入,一批民众也跟着拥到公堂门前,眼下公堂门口已挤满了人,大部分竟都是闻讯赶来的曾受识海斋之恩,曾得百态之恩的学子,各个书院皆有,此时闻得陶善行之言,竟也不吵不闹,却纷纷在外行了长揖,以表感激。 一时间,公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目光皆汇于陶善行一人身上。 穆溪白也是这些目光中的一个。 三年未见,他不是没想过她的改变,但今日相逢,他方觉他仍旧错看了她——她曾为高门贵女,也曾是山野丫头,走到今时今日,固然为利,却从来未忘大义。 她有她追求的东西,这些东西,既有她向往的更加美好的生活,也有她想要实现的属于她的抱负,以一己之力去改变一些什么,从懵懂中走来,一步比一步清晰。 当初坊间便传,她为佟水福娘,必要惠及天下人。当时听来不过付之一笑,而今再看,那话果似预言。 惊堂木拍下,该收押的人被押下,关于百态书局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陶善行心中大松,方觉脚下发虚,竟有几分不着力。 从前日事发起,她先在书局彻夜未眠,翌日便被带到府衙大牢,到今天已是第三天,虽然对着家人与百态上下伙计,她都镇定自若,可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她做为掌柜不得不拿出的姿态与强撑的冷静,而在这冷静之下,那山一样的压力,早就压得人透不过气。 “小心。”有人忽在耳畔急语。 陶善行按了按太阳穴,才发现自己险些错脚栽倒,有人扶住了她。 掌心的温热隔衣按在她手腕上,便不转头,她也知道是谁扶住自己。定定心神,她轻轻挣出那人手掌,转身盈盈一拜,并不望他,只道:“今日之事多承穆爷出手相助,五娘与百态上下皆铭感在心,改日必登门拜谢。” 穆溪白本想说话,听到那声“穆爷”,忽然间一句话也吐不出。 成亲半年,她什么时候称过他“爷”? 这一声“穆爷”,划地为界,他们再回不到从前。 作为一个合格的亲妈,绝对不会偏心,儿砸要有高光时刻,女鹅更要有高光时刻!不能缺不能缺。 儿砸啊,你的火葬场模式现在正式开始,好好研究攻略吧。 唉,没有存稿好痛苦……收拾收拾,准备完结。 ———— 感谢在2020-02-05 13:50:28~2020-02-06 13:4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东右西 3瓶;ZT-YT、小麻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修罗场 公堂上衙役押着一干嫌犯退下,无关紧要的人也各自散去,穆溪白还站在原地不动,直到知府杨大人上前要请他往后堂看茶小叙,连唤了几声,他才回神,目光却仍未从远处挪开,只道了声:“不必。”人便跟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出了公堂。 陶善行已经先他一步离开公堂,只是才出门就被众人簇拥,她虽想早些回去,可面对这些关心的人,也含笑耐心地一一拱手道谢。及至府衙门外,新鲜空气灌入鼻喉,驱散连日来憋闷,牢狱中那缕潮阴的气息亦变得遥远,她方长叹口气,向众人辞别。 陶善文也在人群里,看到她出来便大喜过望,指着衙门对面巷子口的陶家马车给她看,要接她回家。陶善行顺之望去,却见岳湘扶着丫鬟的手正要跳下马车,把兄妹两给吓了一跳。 “哥,你怎么让嫂子来这里?”陶善行急步上前,边走边怨陶善文。 “湘湘担心你,非跟来不可。”提起岳湘,陶善文也无可奈何。因为衙门外人多,他怕伤着岳湘,便让她留在马车上,这会怕是听到衙门的响动,她急着出来。 岳湘大老远看到他们,喜得连连挥手,见了陶善行便拉着她上上下下地看,看得陶善行直笑,连道几句:“嫂子,我没事,没冻着饿着,也没挨鞭子。”岳湘这才放过她,正要说话,眼眸忽又一亮,不可思议地盯着陶善行后面,继而揉揉眼,开口唤了声:“穆哥?” 穆溪白擅闯公堂解陶善行燃眉之急的事,陶善文在公堂外看得分明。他三年未现,一出现就声势惊人,一望便知所为何来,陶善文心中明白,但陶穆两家姻亲关系早解,如今除了惊讶外也不好多说什么,故只咳了两声,提醒岳湘注意分寸。 “书局那边还有些要事需要我去善后,二哥,你带嫂嫂先回去吧,替我向父亲母亲报声平安。”陶善行闻言抢先打断了岳湘的话。 岳湘和穆溪白交情甚笃,想来三年未见,有不少话想叙,她却不想掺和。 “我们送你……”陶善文忙道。 “不用了,你们赶紧回吧,这儿离百态不远,我走走也好。”陶善行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略略颌首便越过岳湘往巷子另一头走了。 穆溪白就站她身后三步之遥处,眼见自己才刚靠近,她便又走了,才刚在公堂上那威慑八方的气势转眼消落。岳湘连叫他三声,才把他的魂给唤回。 “湘湘,嫁人了?”穆溪白声音掺进一丝笑意。 岳湘站在陶善文身边,闻言却道:“你叫我什么?” 她那语气听来高高在上,听得穆溪白一怔,她却扯着陶善文道:“你不想换个称呼?” 穆溪白看了眼夫妻二人,再度失笑:“二哥,二嫂,贺礼改日补上。” 这声“二嫂”听得岳湘心花怒放,好似前几年总被他使唤的场子终找了回来,可陶善文却不乐意了,刚要发作,被岳湘一拧胳膊,听她又道:“回家回家,等了大半天,饿死我了。阿行去书局了,可惜没有多余的车马,累她走着去,要是有人能送送她就好了。” 说话间岳湘拉着陶善文坐进了马车,巷口已经有人牵来穆溪白的坐骑,穆溪白看着早已人影消失的长巷,道了声:“不必了,你们散吧。”语毕,身影消失人前。 在巷口看了半天的叶啸和韩敬方才走出,韩敬摸着下巴思忖片刻,忽作惊人语:“老叶,岳湘嫁给陶老二换他一声嫂子,那我家莹莹是五娘堂姐,他得唤我什么?” 叶啸拍拍韩敬胸口,郑重道:“你可以找他探讨一下。” 看看是让他叫姐夫,还是被他打死。 ———— 佟水府衙到百态书局要走两条街,抄三条小巷,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陶善行走得很慢,思绪一度放空,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吹着初夏凉风走到了百态茶馆前。 天色近晚,铺天的红霞渐渐退下,浅淡的弦月已挂在天边,茶馆的灯火在入夜前这半明半暗的天色中已然亮起,堂中遥遥传来的喧哗,似能平抚心情的人间烟火声,总给陶善行太平盛世、现世安好的错觉。 今日也不例外。 行至百态茶馆外,她心情就已回转,馆内的小二看到她已大喜过望地迎出门来,很快掌柜也跟着出来,馆中一些熟客也都随着她的进入而纷纷向她打招呼。 穆溪白跟了她一路,此时站在茶馆门口望去,当初那个被他带在身边,扔在悦朋茶馆磨练的小丫头,早就一扫昔年青涩,脸上挂着习以为常的,也许可以称之为亲切却也带着几分圆滑的笑,像个合格的掌柜,游刃有余地在人群中穿梭。 那笑,不远不近,不亲不疏,是生意人惯有的表情。 “客倌?” 不知几时,茶馆的小二已经迎到他身边,将他视作要进茶馆的客人。穆溪白低头一看,这小二面生,他不认识。想来也是,他走了三年,这里头的伙计早该换了一遍。 何为物是人非,如今他方有体味。 茶馆依旧是三年前的茶馆,人却变了。 “行了,我来招呼他吧。”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女人声音。 穆溪白转头,却见陶善行已经迈出茶馆门坎,站在门楣挂的灯笼下,浅黄的烛色洒在她身上,格外温柔。 小二依言退下,陶善行这才道:“用过饭没?” “不曾。”穆溪白摇头。 “进来吃点东西?”陶善行又问。 “好。”穆溪白正饿,这一天下来,他只早饭吃了点东西。 陶善行便请他入内,边带他寻座边道:“刚回佟水?回家看过没有?” 穆溪白老老实实跟在她身边,半垂着头,目光落在她侧颜上,无半分白日气势,闻言只答:“没。下船就听说你的事,带着信先去了府衙。” “嗯。”陶善行没多说什么,仿佛与他闲谈。将人引到一处僻静角落的座位后,她又道:“现下客多,没有好位置,委屈你先坐坐。要吃什么?” “无妨,随意吧。”穆溪白落座,取刀按在桌畔,目光落在喧哗的大堂中,“生意不错?” “托福,生意尚可。” 陶善行笑笑,又挥挥手招来个小二,边让他擦桌子边吩咐道:“给这位爷打壶好酒,让黄大厨给炒三个拿手好菜,快些上来。”说话间,她已又手脚麻利地接过小二手里的两色干果碟子摆上桌面。 恍恍惚惚,让人错觉是三年前夫妻二人房中闲谈的模样。 “你先坐会,我去去就来。”陶善行招呼完他,告辞离去。 满堂喧腾间,穆溪白独坐角落,遥送她身影没入缭乱人群间,一时走神。酒上得最快,金黄碧透的竹叶青,有别于关外烧喉烈酒,饮来心旷神怡,他一杯接一杯倒着,满杯饮尽,到菜上来,一壶酒已见底,他面不见红,只叫小二以坛换壶,再来一坛。 酒虽不烈,却也催得人心发烫,穆溪白那坛酒喝到见底时,说去去就来的陶善行终于来了。 满桌的菜他没动几筷,酒却饮了不少,陶善行略蹙了眉头,穆溪白却微仰起头,斜眯着眼,眸中淌着两分醉意,三年砂砾侵蚀打磨出那抹苍凉仿佛融在酒里,化成旧日媚色。 这男人……依旧是好看的。 他定定看她时的目光,比三年前还要灼人,像烧沸的酒,无声却炙烈。 招架不住。 陶善行避开他的目光,坐到他对面,边将手中抱的木匣子放在桌上,边道:“你来了也好,省得我再跑一趟。这是这三年百态的账目,你在百态占了三成股,每年分红我都给你记在里面了,你拿去对对,若是无误,我便让账房给你银票。” 穆溪白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木匣子,一点打开的兴趣都没有。 那仿佛是她与他割清所有以后,仅剩的一点点利益联系。 “这三年,茶馆已有分店共十三家,正在筹划中的还有三家;书局除了印制书册的总店外,另开了十个专门售书的铺面,又扶持了一批专为百态贩书的书商。按如今的规模这里已经小了,我与二哥正在相看合适的地点,准备将印书厂从这里挪出,以后这里只作书局雅居与识海斋藏书所……” 他有百态茶馆与书局的三成股,也算大东家,陶善行自要将这些年的经营情况与规划与他说说。穆溪白并没在听,摒除她公事公办的态度,只是盯着她。 “你若得空就过来吧,我让张总柜带你见见其他掌柜和管事,你也是百态东家,离开三年,怕是他们都不认得你了。” 陶善行仍在说着,平静无波,穆溪白却已被催出酒意,脑中虽仍旧清醒,可眼前景象却蒙了层模糊雾光,阻去他二人目光,他倏地伸手,牢牢攥住她轻搭桌面的手,声音沙而低道:“够了,别说这些。这些东西,我不需要。” 她缩手不及,有些恼怒,道:“你不需要,我也得与你说清楚,放心,说完这一回,我再不烦你。至于这些银两,你爱要不要。” “陶陶,我也有话要说。”穆溪白捏着她的手,逼视她的眼。 “你先撒开手!”陶善行甩不开他的钳制,索性推开椅子站起,心里腾地窜上火气。 这些年她游刃商场,涵养功夫已经修得炉火纯青,早就不会轻易动怒,不想见到他还没半天,那火气就噌噌噌冒起来。陶善行总觉得被他坏了道行,于是更加生气,那怒气便熊熊燃烧,眼见就要发作,却听门口传来一阵笑声。 这阵笑声压过了堂间喧哗,她与穆溪白皆转头望去,只见门口进来一人,店小二与掌柜满脸堆欢地上前迎接,那人也驾轻就熟地与众人打着招呼,仿佛这店是他开的一般。 “撒手!”借这机会,陶善行用力甩开他的手,狠狠瞪他一眼,飞快离桌,迎到了堂中。 穆溪白眼睁睁瞧着她换了神情,换了语气,笑意盈盈地迎向那人,道了句:“商兄。” 来的那人,是这三年时,陪在她身边见证她成长的,商时风。 必不可少的,修罗场。 啊啊啊啊,我陶陶什么都有了,要钱有钱,要男人也随手可得,忽然间不知道要怎么让二白追回媳妇,要不要给他点满“不要脸”属性,强化一下“无赖”技能,装备上“死猪不怕开水烫”大盾? 小姐姐们,怎么追回来啊?亲妈在线求解。快给出出主意。 ———— 感谢在2020-02-06 13:43:57~2020-02-07 13:4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uesaimé、那颗星星、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夜探 顿时,手边的酒不香了,菜也没滋味了,穆溪白站在角落里,从他这角度望去,恰能瞧见笑出一脸明媚的陶善行。 她像换个人似的,一扫先前沉闷的客套与恼怒,眼眸璀璨地瞧着商时风,茶馆喧腾的声浪中,二人对话的声音准确无误地落进穆溪白耳中,听来要多刺耳有多刺耳。 “这次不巧我正好去了朔州,没能帮上你,回来才听说你的事,你在牢中没受什么委屈吧?”商时风一如既往的温和沉稳。 陶善行摇头:“多谢挂怀,我没事。虽然在牢中呆了两日,不过知府大人公正严明,不曾上刑,亦未为难于我。” “那就好。”商时风扬起一抹笑,将手中拎的包袱递予她,“你托我买的东西。” 包袱不大,陶善行接来一摸,里面装了好些瓶瓶罐罐,她抱着包袱打开,旋即眉开眼笑,包袱里都是朔州特产的上好胭脂螺黛敷粉等物,谢道:“多谢,是给我娘和嫂子买的。” 商时风看着她又将包袱收起,嘴角的笑便没落下过,陶善行又问他:“吃饭没有?若是没有,就在这里吃点?老规矩?” “好。”商时风点头。 穆溪白无从明白陶善行嘴里的“老规矩”所指何物,却能品出二人间非比寻常的默契,心里便似打翻五味瓶,酸咸苦辣涩,除了甜以外,杂味占全,那手也不知不觉按到刀上。 “等等。”眼见陶善行要找人给他安排,商时风又拉住她,从袖内摸出一方长匣递过去,“给你的,打开看看。” 陶善行在他的目光示意下打开木匣,匣中静静躺着一支紫檀镶玉祥云簪,此簪简洁大气,不分男女皆可用,正配陶善行今日打扮。陶善行不解他此举,这三年来两人关系不错,当然也会互送土仪特产吃食等物,但似这般郑重送她东西,却从来没有过。 男人送女人发簪,寓意由来便带着几重暧昧,陶善行并非榆木,怎会不明? 她只是奇怪,她虽然对如今的自己确有几分自信,家中从来不缺上门提亲的媒人,佟水也大把爱慕她的男人,但商时风从来不在这一行列中。她与商时风的交情,一向坦荡。 就她思忖的这点功夫,商时风已将那只发簪取出,趁她发怔之际轻轻簪入她发髻间。待她回神伸手去扶,那发簪已然插好。 “路上看到的,觉得适合你,就买了。”商时风淡道。 “多谢。那……一会我把银子给你。”陶善行回过神来,索性大大方方收了,回头与那批胭脂水粉一同将银钱算给他。 商时风不置可否,只道:“饿了,掌柜可能赐饭?” 陶善行复又笑开,抱着包袱自去喊人。商时风还站在原地,目送她走远后,眼角一偏,目光扫向大堂角落。 角落里已经无人,只有满桌酒菜还散着热气。 他唇角略翘,正要往内迈步,不妨身后一道凌厉拳风袭来,他闪身避过,只来得及看到拳影闪过。来袭的人身手异常好,将他往茶馆外逼,他心念微动,一边避让一边退出茶馆。 二道人影在茶馆门前纵起,没入夜色,最后闪进了茶馆旁的小巷里。 “唔。”商时风闷吭一声,被人拳风扫中,后背撞在墙上,唇角沁出血丝,他不过付之一笑,指腹拈拈唇,道,“三年不见,穆哥的身手越发精进了。” “商时风,别忘了你的身份。”穆溪白站在黑暗中,披一身暗影,只留个模糊轮廓。 “不敢忘,皇上交代了,让商某倾尽全力辅佐你。”商时风所站之处有些微光芒自巷口透进,照出他脸的笑。 与平时的沉稳内敛不同,他的笑,宛如漆黑夜色中一弯獠牙月。 “你记得就好。我要你的办的事你办妥便行,多余的心思,不要妄想。三年前因为皇帝饶你一命,三年后,就不一样了。”穆溪白依旧笼于黑暗,声音低且冷。 商时风不以为意地笑:“公事之上,你是商某上峰,你的命令商某必竭尽全力。至于私事……即便你是上峰,也不能干涉商某要做的事。至于商某这条命,你若想要,取走便是。” 黑暗里只传来一声细微的刀剑出鞘音。 巷口似乎有人走来,脚步温柔,商时风便又道:“她找出来了,你还要在这里与我打吗?若是无事,我先走一步。” 语毕,穆溪白仍未出声,商时风整整衣襟,收拾好因为打斗而凌乱的衣裳,仿佛也收拾好那十多年来一直收埋于心的,从未被人察觉的深沉心思,张狂的、阴暗的,不再甘于被压抑的,却不得 不在踏出巷子时再度藏起的,种种念头。 ———— 夜色已深,陶府灯火渐灭,唯有西侧小院中的一盏灯火,透过纱窗散发出暖黄光晕。 这盏灯,一亮就亮了三年,一千多个夜晚,仿佛黑暗中迷途的一线指引,永远不灭。 陶家已经搬了新宅,不再是白衣巷的小宅子,穆溪白今夜第一次来,并不能确定陶善行房间的位置,但在寂寂夜色中,那点烛光印入眼帘敲在心头。 他记得,他临出关的前夜,也曾私探她闺房,那一夜,她屋中的灯,便不曾灭过。 那盏灯,是她无声的指引。 是她在三年前给过的承诺。 “日后,你不归,灯不灭,我一定给你留灯。” 穆溪白站在瓦顶眺望许久,思绪翻腾难定。三年时光看似转眼便逝,可于他而言却是一千多个难言难喻的思念之夜,那时受皇命出关他抱的是必死之心,然而最后支撑他走完这段腥风血雨路的,却是每个辗转难眠的夜中那一点思念,以及归来后能再见她的期盼。 这样的念想被关外风沙霜雪侵蚀催磨,被刀光剑影下的血水浸泡,渐渐成为他心头隐晦的欲、望。他不止一次想过,若是自己活着归来她已另嫁他人,他要如何去抢去夺,仅管每一封从佟水寄来的信都在告诉他,她仍旧独身。 而在那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对一个女人也会生出这样可怕并且无法控制的占有心,不管那个人是秦雅还是陶善行,都化成今日点起这盏灯的女人。 当年他有多不想她陪着他死,如今就有多不想放开手。一切,都会随着他的归来而改变。 人影倏尔从屋顶上跃起,朝灯火处掠去。 ———— 与三年前不同,陶善行屋里已经有了随侍的值夜小丫鬟,不过她不太喜欢有人贴身伺候,所以那小丫鬟也只是在外间听吩咐而已。穆溪白来时小丫鬟已经抱着被子睡下,他只略施手段,那小丫鬟就已睡得人事不醒。 穆溪白边往里走边想,这地方的防御看来太弱,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日后她若回到他身边可不能这样,该加强的还是要加强,最好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 陶善行的房间仍旧不比穆家的凌辉阁,但也已大了许多,而且单门独院住着,外头还有个小小的抱厦,很是别致。正房内三间屋,一间厅堂,一间小书房,最里面才是她的卧寝之处。 那盏灯点在厅堂中,罩着琉璃罩子,倒也安全。时值深夜,万簌俱寂,屋中也静悄悄的无一点声响。穆溪白摸进屋里,没费多大功夫就走到她寝屋里。借着外头的火光他瞧清了她屋中摆设,正对面的架子床上床幔已落,边角都整整齐齐掖进被褥下,陶善行就躺在床上。 一切,都像及了他临走前的那一晚。 那天夜里,她不肯见他,愣是闭着眼装睡直到他离开。 真是心硬的女人。 穆溪白想起旧事,对她又爱又恨,有几分咬牙切齿却欲罢不能的滋味,脚步踱向架子床,手慢慢探出——他倒也不打算做什么,就想见见她。白天人多,两人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他一见她心就熬不住,所以夜里直接就来了。 眼见素青的帐子就要被他撩起,身后忽然一阵风袭来。多年的警惕让他反射性转身。匕首的光芒晃眼而过,他几乎不曾过脑挥手就拿住来人手腕。 来人发出一声痛呼,女人的声音,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迅速卸去全身力道,也不敢再拿她手腕,连道:“是我。” 哪料陶善行并不放过他,竟将匕首压至他喉间,他不能真向她出手,在这逼仄局促的空间里也只能退后,直退到床榻边沿,陶善行手中的匕首还往他咽喉压来,他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贴着青帐仰面躺到床上,顺势双手揽住她的腰肢,连人带匕首一起拉下。 这下换陶善行大惊,她扑在他身上,手中的匕首就不好再控制方向,对着他的喉咙正正刺下,惊出她一身冷汗,他却将头一偏,似乎早就算定般,任由匕首自颈侧轻轻划过,刺进被褥间,在他颈侧留下一道淡淡血痕,轻描淡写却又惊心动魄地化解了她的攻击。 “三年不见,长本事了。知道是我还刺?”穆溪白歪着头,无惧颈边匕首,只强硬抱着她问道。 “管你是谁,谁让你擅闯我屋子!”陶善行被他钳制不动,趴在他胸前,勉强撑起身体,羞臊惊怒地看着他。 她已换上月白寝衣,单薄的丝绸下,一摸便是纤细的线条,格外撩人。 “这是知道我会来,所以防着我?”穆溪白也不是三年前的穆溪白了,遇上她的怒气,也知道四两拨千斤,“还是说,你一直未睡在等我?” “胡说八道!”陶善行气急,这个时间她确实本该就寝,然而今夜不知为何心绪难宁,想起他突然从百态消失,又思及他临出关前的举动,忽然便觉得今夜他可能会来。 不料,他还真来了。 “那你倒说说,你怎么算得这么准,还知道埋伏我了?”他挑眉而笑,又张狂,又妩媚。 那缕昏黄的光芒,反染出他迷离的眼眸,极是勾魂。他正竭尽所能地,用自己这张脸勾。引她。 陶善行脸色愈发红,也不知是气还是羞,他的气息与温度席卷而来,带着三年日思夜想的克制的欲,望,像一只巨爪,紧紧抓住了她。 “你,你再不走我叫人了!”她咬咬唇,借那点疼意催发清醒。 眼见她又要拔匕首,穆溪白眼明手快抱着人一转,让她远离了匕首。 “叫人?你倒是叫呀!”他抱着她侧卧床上,笑得没脸没皮。 他可求之不得,她若是叫人,他两这关系就是扔进黄河都洗不干净了,到时候她就是不嫁都不成。 正中他下怀。 陶善行大怒,急喘了几口气,随之意识到自己面对他竟然失却方寸,开始渐渐冷静下来。 见她不闹,穆溪白又觉不浑身不对,问了句:“你这三脚猫功夫跟谁学的?招式有点眼熟。” 陶善行另开头,想了想,冷道:“你说呢?” 穆溪白眯了眼,忽又一翻身,将她压在了床上。 “商时风教你的?” 那语气,已危险至极。 我总结了一下上章的评论,大家意见非常统一,大概有三个: 1、□□,靠脸。 2、霸王,硬,上弓,生米煮熟饭。 3、装孙子。 哈哈哈哈……那我安排一下?好吧,我已经想到怎么把他们捆在一起了,十章以内搞定可好? 另,祝元宵节快乐,今日更新下24小时内评论送小红包,祝平安。 ———— 感谢在2020-02-07 13:42:57~2020-02-08 13:41: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靠脸 四目相对,三年相思沉入这一眼,他眸间蓄火,燎入她眼底。几缕发丝垂到陶善行脸上,她忍着那抹酥痒,定眼看他。 “是他又怎样?你我三年前就已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和离书是你写的。如今彼此嫁娶再不相干,别说我跟着商时风学点拳脚功夫,就算是我嫁给他,也不奇怪。” 她嘴皮子动起来,那话跟冰珠似的,又冷又刺。 穆溪白身上的危险气息令人窒息,“商时风”这个名字如同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一个强敌,正与他做着无声搏杀。但很快,他散发出的危险又倏尔消退。 他的敌人,不是陶善行。 “陶陶,你不会。”他头低了一点,声音也软和下来,有丝丝委屈。陶善行吃软不吃硬的个性,他不能和她硬碰硬,得顺着来。 “你怎就笃定我不会?三年了,难道我不能另觅新欢?”陶善行没那么容易上当。 “因为你是陶善行。”穆溪白就是笃定。 “是吗?”她便笑笑,即便被他俯视,亦是从容,“行吧,这三年我无心□□,确也不曾有再嫁念头。” 听她这话,穆溪白大喜,正要续话,却听她又道:“但是你再不给我起开,就很难说了。” 穆溪白一愣——这熟悉的感觉,她又威胁他了。 “谢谢你提醒了我,我可以另觅新欢。你知道的,我这人一旦动了念头,就非要做到不可。再嫁不再嫁的另当别论,但养两个面首,我还是可以做到的……明天我放出消息,你信不信多的是男人抢着过来?” 这赤、裸裸的威胁,与三年前何其相似。蛇打七寸,她要对付他,哪需要动刀动剑,几句话的功夫就足够了。 明知她只是气话,穆溪白还是松开手。 陶善行推开他,一骨碌坐起来,拿脚踹他,可他稳坐如山,别说用踹,就是用撞也撞不开。她心生倦怠,叹口气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 “你是不是想同我说,三年前你有苦衷,所以才执意与我和离,是不是想说,你是为了我好,不想我给穆家陪葬,所以才说出那番话要我死心?”陶善行索性盘膝坐定,平静道,“三年前你给不了我的平安,难道三年后你就能给我了?穆爷,你如今是深受皇帝青睐,纵无官职却实权滔天,关里关外无人能比,但那又如何?你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比起三年前,你要面临的只会是更危险的境地。” 见他沉默不语,她便跪直身子,咄咄逼人问他:“你说,你要不要替韩敬报仇?要不要辅佐皇帝?要不要对付谢寅?你要做的事里面里面哪件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越往上爬,你要面临的风险就会越大,而我……我只是个书贩子,我帮不了你什么,你也知道我要什么样的生活,那么,你还要把我拉下漩涡?” 穆溪白仍不作声,静静听她说。 陶善行的声音又响起,最后问他一句:“我这日子得来不易,你想清楚了,真要再陷我于险境?” 这三年,尽管二人和离,又关内关外的分居两地,其中看似没有联系,可陶善行不傻,昔年作为秦雅时在京中练出的眼界让她保持着对局势异于常人的敏锐,即便不知道他出关具体所为何事,也不难猜出五六成。 很多话,不必他明言,她心里便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应该庆幸,她与普通女人不同,并未抓着和离书,抓着三年前他说过的伤人的话大作文章,但也正因她的清醒,才完全无法哄骗唬弄。 她既不问他爱与不爱,也未怨他三年消失,可每句话,却都直指矛盾中心。 若她是个弓箭手,一定是射技最精准的那个。 “如果你今晚来,只是想来见见我,那见也见了,你可以走了。” 等了半晌不见他开口,她心中泛上困意,打个哈欠揉揉已酸涩到不行的眼,索性把被子往身上一盖,面朝侧身躺下,仿佛笃定他不敢对自己怎样。 不管穆溪白在外头有多狠,这些年又经历了什么血雨腥风,他在她面前照样是只纸老虎,有胆闯她房间却永远不会强迫她做些她不愿意的事。 披着土匪皮的君子,如此而已。 他坐在床沿,适才借着帐外浅淡烛火已经看到她泛着红丝的眼眸与眼底淡淡青色,想起她在府衙大牢呆了三日的事来,便将继续闹她的心思歇了,话很多,一晚上说不完,横竖来日方长,他不急在这一时半会,于是服软,只道:“陶陶,你的话我记下了,今晚就不吵你了,你安心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改天还来?敢情她刚才那番话都白说了? 陶善行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翻过身,却不想他悄摸摸地俯头正想偷香,竟被她翻身转头之际亲在脸上。陶善行的脸刹那红了,穆溪白摸着自己的脸飞快起来,在她大发作前立刻把青帐子一阖。 “走了走了,我马上走。” 穆溪白的声音传进来,帐外人影晃了晃,很快消失在青帐上。 陶善行把被子掀到头上,又恼火又挫败——就这么个油盐不进、我行我素的男人,讲道理不成,发脾气不成,不理他不成,通通不成。 而这,才只是他回来的第一天。 ———— 许是前些天积累的压力太重,一朝得释,虽然有穆溪白睡前干扰,但陶善行还是挟着恼火迷迷糊糊地睡着。 屋里丫鬟知道她脾气,没有要紧事都不敢在她睡时打扰她,她这觉黑沉,待到醒时已是翌日中午。初夏天暖,她连外衫也不披,神清气爽地下床,自去洗漱后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 梳好头发,榴姐正找适合的发簪,陶善行忽然记起,昨天回来时,她顺手将商时风送的簪子连匣带簪放在妆奁上,便问起这茬来。 “没有呀。我一早过来收拾屋子,并未见着那匣子。”榴姐摇头。 陶善行寝屋里的东西,还都是榴姐在归置整理,她来时尚早,却不曾见过陶善行所说的木匣。 “怎会不见了?”陶善行也是不解。 两人正奇怪着,外头呼拉拉几个人簇拥着岳湘进来,她月份不大还未显怀,动作依旧灵活,但旁边照顾的人却不敢懈怠。 “阿行,快出去看看。”岳湘过来便拉陶善行。 “嫂子你慢点。”陶善行忙扶住她,“出了什么事?” “有人给你送了两箱子礼到咱家。”岳湘仍笑嘻嘻往外走去。 陶善行莫名其妙,紧随其侧一并走到自家厅堂中,打远便瞧见父母并陶善文三人都脸色复杂地围着两口大箱子看。 “穆家送的。”岳湘这才据实以告。 与其说是穆家,倒不如说是穆溪白。 那两大箱子装的,全是簪子。 金的、银的、玉的、木的、石头的,甚至还有关回带回来的,狼骨磨成的……满满两箱子。 这礼收不收另当别论,倒是正好解了陶善行屋里的迷案。 商时风送的簪子,被穆溪白顺走了。 “砰——” 陶善行还没回神,就被朱氏的拍案声惊醒。 “他还敢送礼上门?!”朱氏对三年前二人不声不响和离之事余怒未消,不必陶善行开口已经发落,“有两个臭钱了不起吗?都给我退回去!”一展眼又看到陶善行,便两步过去攥了女儿的手,只道,“女儿,别理这负心人,娘给你找更好的!快,去梳洗打扮。” 陶善行还没说话,就收到陶善文和岳湘递来的,饱含同情的目光。 亲娘动怒的下场,就是……陶善行将要面对更多的亲事相看。 ———— 如今佟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围绕着百态书局的老板娘陶善行与穆家刚回来的穆溪白——这对怨侣从成亲开始就成为佟水百姓的谈资,热度三年都没下去过,随着穆溪白的归来,攀上新的高峰。 穆溪白回来的第二天,全城百姓都知道穆溪白重修旧好的打算。穆家也有给穆溪白再寻妻房的意思,只不过那意思放出来,竟是非陶家女不可,并且通告黑白两道,以至很快的,没人敢给陶家拉媒作保,只有韩家的赌坊开了赌局——赌穆溪白能不能与陶善行破镜重圆,赔率一赔五。 朱氏近日火气旺,她原信誓旦旦要给女儿挑个好人家,可如今本被踩烂的门坎竟无人上门,陶善行一下子乏人问津,她气得倒卯。陶善行在家中歇了几日,本还庆幸穆溪白没上门吵她,不想却被自家母亲烦得不行,到今日又被朱氏给撵出门去。 本地媒人不行,朱氏又打起外地媒人的主意来——千挑万拣选了个临城的富户公子,约在了金水湖畔相看。 “那位明公子,可是良县一等一的公子,不论样貌人品还是才气家世,都无可挑剔,堪称当世潘安,必合五娘子心意。” 介绍人是良县媒婆,人称秋姨,被朱氏许下的重金厚利聘来,按着朱氏的要求精挑细选出了这一个明公子来。 “他这么好怎还未成亲?连亲事也没定?”陶善行边走边问,为了安抚朱氏,她来走个过场。 “他这不是与姑娘一样嘛。”秋姨笑笑,“明家书香世家,明公子也文采斐然,早有功名在身,爱慕他者甚多,可他眼界甚高,放言必要当世奇女子,便一拖至今,闻得五娘子你既开茶馆又办书局,也算奇人,便有心一见。” 陶善行也干笑两声,已与秋姨走到停在湖畔的一艘画舫前。画舫已经包下,宽敞的船舱四面挂着□□二色纱幔并半卷的竹帘,对着满湖烟波倒也别致。 秋姨与陶善行一前一后上了画舫,秋姨便指着舱中临湖而站的男人道:“姑娘快看,那位便是明公子。” 陶善行望去,果然见到个长身玉立的男人着一件月白鹤氅背着人站在扶栏前,船上风大,大袖与纱幔并舞,半绾的长发轻扬,他一手摇着羽扇,一手拈着玉杯,姿态随性洒脱,自有风流倾泻。身边站着青衣小婢正替他斟酒,那垂头悄瞥之间眉眼俱羞,显然为这男人所迷。 看样子,应该生得不错,朱氏还是知道她的喜好的。 “明公子,陶家五娘子来了。”秋姨领着陶善行进了舱,笑着道。 那人饮酒的动作一停,挥挥手,令青衣小婢退下,秋姨已又向陶善行介绍道:“五娘子,这位便是明公子。” 陶善行点点头,正要行礼,便见那人转头。 俊是极俊,风流也是极风流,那眼角眉梢流淌出的风采,连上了岁数的秋姨看了都是一愣——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陶善行愣了半晌,忍着掀桌砸杯的冲动,道,“穆溪白,你搞什么?” 哪有什么明公子,眼前这个打扮得与从前判若两人的男人,正是穆溪白。 天哪,万万没想到我居然在这里卡文了……昨天写了千把字全部删光,我想哭。 ———— 感谢在2020-02-08 13:41:27~2020-02-10 12:5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麻花、朝暮、梓祎mm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谢谢谢小女子 6瓶;ZT-YT、嫣然、左东右西 5瓶;小麻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惊魂 穆溪白挥了挥扇,后舱立刻走出两个灰衣下属,二人腰间别刀的模样吓得秋姨脸色发白,只当是遇上水匪,未等人靠近便叫嚷起来:“你不是明公子,你是何人……唔……”话未说尽,就被人捂嘴架往内舱。 “委屈秋姨了,明公子在内舱正寂寞,你且去陪他说说话。”穆溪白看着陶善行的眼回答秋姨的话。 陶善行见状上行要阻止,却被穆溪白一步拦下,只听他又道:“放心吧,人没事,就是委屈他们在内舱呆一会。”语毕看陶善行依旧沉着脸没有缓和迹象,他冲她摇摇羽扇送风,笑得日月失色,“不是你家放出风声,说你要寻个举世无双的风流佳公子?我帮你看过了,明公子尖嘴猴腮身无四两肉,不是你要找的。你瞧瞧我?我可行?” 他说着话儿,船中风涌,吹起衣袂纷飞,鸦发之下眸含春晓。从前他江湖打扮,虽也英俊,但蓄着气势叫人不敢造次,如今乍作宽袖长裳,宛若换个人般,整个佟水城确实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好看的男人了。 陶善行看了几眼,撇开头气道:“他是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见后自有分辨,要你多事?” “我不是多事,只是替你分忧而已。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不妨同我说说?”穆溪白走到她视线中,笑眯眯的模样着着可恨。 “怎么?你要替我觅新缘?”陶善行冷笑。 “那倒不是,我就是想告诉你,不管你想要什么模样的男人,我都可以。”他摇着扇子自信道,“风流倜傥,我行;玉树临风,我行;神勇威武,我更可以。让岳母大人别费心再给你说亲了,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我都行。” “……”陶善行着实被他的大话给噎到,半晌才憋出个词,“土匪。” “土匪?也可以。”穆溪白轻轻一拔腰间细长流苏,笑道。 陶善行气得转身就走,怎料船已在二人说话间悄悄驶离岸边,待陶善行走到甲板上,早就离岸有一段距离了,穆溪白跟出来,边走边道:“你看看你,一点忧患意识都没有,就这样上了陌生人的船,若那明公子是个歹人,你可如何是好?” “他没你那般无聊!”陶善行气不打一处来——她身边其实是带着人的,只是都留在岸上了,光天化日她还真没想那么远,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匪。 和穆溪白在船上争论没有意义,陶善行疾步走到船娘身边道:“回去。” 船娘只拿眼问穆溪白,陶善行看明白了,没有他点头,这船回不去,她也不废话,动手夺走竹篙,船娘不敢对她放肆,为难地看着穆溪白,穆溪白挥挥手,那船娘便退到一边。陶善行并不会撑船,只是发泄而已,可船却失了平稳,在水面上晃动起来,陶善行跟着左右摇晃,在船侧岌岌可危。穆溪白看了片刻,纵身跃至她身畔,扔掉手中羽扇,一手揽住她腰肢,一手夺走竹篙扔回给船娘。 “小娘子,你瞧这满湖烟波,时光正好,春色莫负。”穆溪白不由分说把人揽在怀中,稳稳站在船舷旁,文绉绉道,“陶陶,我给你说说关外的见闻可好?” “不听!我要回去!”陶善行虽然冷脸,却也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留神,真给折腾到水里。 穆溪白笑笑,正想继续,神色却忽然一沉,目光落在湖面。湖面泛起奇怪波纹,底下影影绰绰,似乎有东西游过。陶善行也意识到不对劲,只是没往别处想,以为是他故弄玄虚,冷道:“你又玩什么花样?” 想来英雄救美那套?她看起来就这么好骗? 穆溪白只深看她一眼,先前那装出来的风流倜傥顷刻间烟消云散,手如铁臂般紧紧箍在她腰间,还不及开口,水中忽然炸起数尺高的水花,他将她抱入怀中,侧身一挡,水花尽数落在他身上,他抿紧唇,目露杀光,抱着她跃进舱内,只朝左右船娘道:“回岸。” 陶善行依稀看见几道黑影窜起,刀光藏在银亮水花间,锋刃的光芒折出鳞光晃眼而过,她心脏不可扼制怦怦跳起,虽有惧怕,可奇怪的是……隐隐约约的,她心中竟泛起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船娘是穆溪白带来的人,显然训练有素,临敌未乱,竹篙点水,既撑船又对敌。 陶善行已回外舱,端坐桌畔,穆溪白衣发俱湿,半蹲在她面前,神情已改,再无半分玩笑戏谑,只道:“陶陶,我玩什么花样,都不会拿你安危来玩。三年前我不会,三年后我又怎么会?今日之事,对不住。” 今天这场刺杀,显然连他也始料未及。 “你在关外不是行商那么简单吧?”陶善行问他。 四周拳脚刀剑声传来,危险从没像今日这样逼近过,她双眼只看着穆溪白,那股慌乱惧意竟在他沉敛如潭的眼眸里渐渐消失。 “不是。当年方稚给我的任务,是培养细作探子,三年内建立关外的情报网,将关外异族动向并三省局势掌握手中。”穆溪白没理身边激斗,收起佯装出的面目,温声道,“可我比他要求的,还多做了一些。关外三部混战是我挑起的,如今狼族的王……” 说话间,他后背黑影陡现,一刀斩向他颈处,陶善行几乎窒息,穆溪白却迅如疾电,一手抱住她纵开,转身飞起一脚格开对方,又以空手夺刃,将刀从对方手里夺来,那动作快得陶善行来不及害怕,只能跟着他在越来越频繁的刀光剑影中腾跃。 “狼族的王……是我扶持上位,依附于我的。今日刺杀我的人,是他的对头。”他一边护她,一边对敌,一边将未尽之语说完,险象环生之际仍游刃有余。 “你这是……不想活了吧?”陶善行微喘,心头大乱。 若果如他所言,就算帮皇帝除了谢家,日后他也必成方稚心头大患。 “想活。三年前费尽心思谋得生路时,我便想着,今后不能再受人掣肘,却连一点还手反击之力都没有。陶陶,你的心意我懂,可那时境况,还有那三年……但凡我有一点胜算,我都不会与你和离。” 他活着出关时,没想过还能活着回来。 船身剧烈颠簸着,脚拳风声不断,四周刀光剑影密织如网,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致命,陶善行牢牢被他抱在怀中,眼见刀光自他要害险过,也看着他一刀斩向对手腰腹,血雾飞洒,毫不留情。 这样的穆溪白她从未见过,血色将他干净的衣裳染得斑驳,陶善行心惊肉跳,生恐他分心被对方伤到,便道:“行了,你别说了,你专心点。” 一滴血溅到他颊上,顺着他笑起时唇边的纹路滑下,他道:“那你可愿信我?” 眼见刀光又来,她闭闭眼,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不要气我了好不好?”他打蛇随棍上。 “砰”一声,桌子被他当作盾牌让对手劈成两半,她忍无可忍,道:“你闭嘴!” “快回答我。”他有些气喘。 “不气,不气行了吧?”她胡乱道。 “那好,抱紧我些,我带你离开。”他用力一搂。 陶善行顾不得许多,双手用力搂住他脖颈,头埋在他颈间,什么也不看,什么都不问,他身上淡淡的松香盖过了四周血腥味,叫人安心。 随着她的低头,四周情况如何她再也不知,只把自己交到穆溪白手中,不知多久,船身重重撞上某物,又是阵剧烈颠簸,她却倏尔腾空而起,被他抱着掠过湖面,落到岸边。 耳畔的厮杀打斗声仿佛突然间远去,慢慢消失,她听到穆溪白沉冷吩咐:“留一个活口,其余人杀无赦。” 她懵然抬头,转身想看,却被他扳回。 “别看。”他道。 洇满血的湖面,横七竖八的尸首……皆是他不愿让她触碰的另一个世界。 这辈子,他注定站在阴暗处,但那又如何?她能立于光明之下便已足够。光之所及,必生暗影,他就是她背后之影,逐光而存。 陶善行已看不透他眼中所传递的复杂,这三年,隔山隔水隔人心。他拭去颊上几点血沫,突然垂头,以唇融去她所有懵懂未解的迷惑,一如既往的强硬。 她蓦地瞪大双眸,脑中一片空白。上一刻还血雨腥风,下一刻却是缠绵暧昧,她还没缓过这劲。 这吻虽深,却短暂。她还没尝出什么滋味,他就已经放开她,接过下属递来的外披兜到她身上,才又吩咐道:“来人,送她回去。” 及至四周传来几声应诺,陶善行才突然反应过来——四周站满了人,他那吻,光天化日之下…… 看着她陡然从头红到脚,紧紧裹住外披,恨不得那是一个龟壳的窘状,穆溪白窥破她的心思,笑笑,当着众人之面朝她道:“我得处理这里的事,不能陪你回去了,改天再找你。” 四周围的都是他的下属,已纷纷低下头不敢多看,可那低垂的面容,却皆是不可思议之色——先前听说这位爷为了女人抹脂涂脸还只当作笑话,如今看来,半点不假,太吓人了。 远远的,商时风站在湖畔杨柳下,瞧着这幕,面无表情。 感觉要和好?你们觉得呢? 会和好吗? ———— 感谢在2020-02-10 12:52:39~2020-02-11 12:4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汤小圆圆圆、 10瓶;金朵朵 5瓶;ZT-YT、那颗星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软胁 陶善行被穆溪白的人送回陶家,免不了又引发朱氏一通大惊小怪,虽然陶善行没将湖上发生的事据实以告,但好好的游湖取消,挑的明公子成了旧女婿,这仍旧让朱氏大动肝火,从陶善行进宅那一刻叨叨起,一直念到陶善行回屋。 时间还早,但陶善行无心他事,这与惊吓无关,她有些心烦意乱。 平心而论,她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委实不错。百态茶馆和书局虽然忙碌,但再苦再累也是攥在手中的东西,除了给她带来优渥的生活外,也带来非同常人的地位。她今日在佟水能有一席之地,在家中尚可任性而为,皆是因此,否则就算父亲母亲再疼宠她,只怕也断不容许她东挑西拣亲自择婿。 比起从前在秦家的日子,她的生活已经好太多太多。这三年时间,她很平静,没有非求不可的感情,即使明知自己心中尚存念想,也不过是漫漫长夜那盏灯,无声无息亮到天明,最终归入白昼,周而复始,如同南华庵的诵经声。 可这样的平静,却在穆溪白归来后被彻底打破。 他总是那样我行我素,说走便走,不留余地,说归便归,在她毫无防备之际闯进她的日子,好似……那三年时光从未消失,他也从未离开过。 而偏偏……她所有掩埋在平静之下的,属于秦雅的,激烈也好,亢奋也罢,亦或是冲动,都被他轻而易举勾出,仿佛那些热烈奔放的属于少女的情绪通通归来。 穆溪白对她而言,终归无可替代。他不是她少女时一腔沸血喜欢上的人,亦非她千帆过尽后坦然欣赏的人,他介于这二者之间,多一分会太伤,少一分又太淡,所以纵然只有半载情缘,却始终余音难绝,没完没了。 可这又如何? 她莫非真要放弃这么多年的平静去追寻这虚无飘渺的激烈,像从前一样,冲动而为?为了这个连何为患难与共都听不明白的男人? 陶善行心烦意乱,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也不想听见谁的声音,就连榴姐都被拦在屋外。 就这样闷了一宿,翌日她起个大早,急匆匆让榴姐打包了行李,天刚透亮她就蹬上马车,离开陶家,美其名曰——巡店。 惹不起那大爷,她还躲不起吗? 想什么想?不想了。 ———— 百态茶馆和书局这三年已经在五城六县扩展出十几个分店,各地的乡野村镇还有专门的书商负责贩售,也捐建了不少义学,在山西各地名声都十分响亮。陶善行若要挨个地方都巡查过去,没有三四个月都回不来,何况此行她还有件重要事需亲自跑趟茂州。 茂州与佟水毗邻,比佟水还要大些,亦是山西最为繁华的大城镇之一,百态已有分馆开在那里。陶善行一直有心再建一座藏书楼,不过挑来选去都未在佟水找到合适地址,便将心思打到茂州。去岁她已亲往茂州,相中了几个合适建楼所在,然因手头资金并不充足,因而尚在筹谋中,还未落实。 年前茂州分馆的掌柜传信过来,茂州商会的几位大善绅听闻百态在佟水所设的识海斋与她的打算后,有意为她集资捐造这座藏书楼。这事本就该她亲自出面商谈,然而年后却因为监本翻刻之事耽搁到了今日。 从佟水到茂州走官道,车马便给,陶善行走走停停,三天时间也就到了。 茂州的百态茶馆建在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仍旧沿袭前茶馆后书馆的格局,只是未设刻印厂,所有书都从佟水运来,因此看起来反而比佟水的总店要宽敞许多。陶善行作为东家,到了茂州自有当地掌柜带人接待,并没费什么周折就住进分馆的厢房内。 这里的掌柜姓李,李掌柜知道她的来意后自去安排,要捐造藏书楼的大缮绅都不是普通人,并非想见就能见上,安排起来需要费些时间,陶善行倒也不急,趁着李掌柜下帖邀约的空档,第二天就在茂州游览起来。 因与佟水相临,两地风土人情也差得不大,但是茂州人文要比佟水强些,出过不少才子名人,有小江南之称。城东有座九灵山,风景秀丽,原是陶善行心里建书楼最佳之地,不过可惜那地方连山带山脚都被圈起,作了前朝一位王爷的府邸,唤作嘉园,被喻为茂州第一大园。改朝换代之后,那座府邸便不知流落何人之手,一直空置至今。 陶善行站在嘉园大门前,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就算这园子能卖,除非她把百态未来十年的发展通通抛开,也许还能考虑买它——不切实际。 午后回分馆休憩,陶善行还在想建书楼之事,李掌柜已将见善绅的事安排妥当:原本百态打算宴请这几位善绅商谈此事,可不想其中有位是茂州商会的会长,闻得她从佟水过来,便要做东道以尽地主之谊,邀她相见。 “嘉园?”陶善行对饭局不奇怪,她诧异见面的地方。 正巧是嘉园,就在今夜。 ———— 因要见的都是茂州有头有脸的善绅,陶善行不能怠慢,小憩片刻后就起来梳洗妆扮。她穿的仍是改过后的男装,崭新紫云纹圆领袍,腰间系着流苏,佩着玉饰,长发尽束玉冠,抹了点浅淡的香膏,并不是全然男子打扮,还保留着些许女人温情,郑重而不失精神,爽朗间夹着俏丽。 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她才满意地出门。 天色渐晚,晚霞满天,正是傍晚好风光。嘉园大门果然敞开,门口对称站着两排小厮,显然恭候多时。李掌柜先将名帖送上,没多久,里面就有人出来相迎,竟是茂州商会会长。陶善行此时方走下马车,与来人拱手见礼。 没几步,陶善行就被迎到前厅,厅中已经聚集不少人,有些是她见过的,有些她不认识,但皆是茂州善绅富户,见到陶善行纷纷前来互相行礼。陶善行心中泛起嘀咕,一边在商会会长引荐下见礼,一边觉得这阵仗有些不大对头。 因开席时间未至,众人便先游园。晚霞铺天,正是一天之中嘉园风景最好之时,园子很大,其中亭台楼阁、曲榭回廊,仿的是江南景致,十分漂亮,若是做宅院,怕也只有皇亲国戚能住,寻常人家无福消受,不过若是用以藏书,倒是个绝妙之地。园中有座五层高的天星阁,若做书楼比起识海斋不知好上多少倍,必能闻名天下。 “今日托陶娘子,钱某有幸再入嘉园欣赏此景,余生无憾,要知道上次我来嘉园,还是二十年前的事。” 逛了半晌才走了一半园子,天色已黑,众人便往设宴的厅堂走去,商会钱会长边走边感慨。 “我?”陶善行更加诧异了,“钱会长,此事与我何关?” “陶娘子不知,此园乃茂州第一园,原本归官家所有,并不对外开放。前段时间这园子有了新主,是我们茂州首富。他听闻我们欲集资捐建藏书楼亦十分心动,直言此为利国利民之举,故打算将嘉园捐出。” “……”陶善行震了半天没回神——能把嘉园捐作书楼的人,天下又有几个? 她怎么从没听过这个茂州首富? 钱会长看出她的震憾,指着敞开的宴厅中站立的男人:“那位,就是嘉园新主。” 陶善行的脚步直接停在厅外石阶上。 头又疼了。 怎么走哪都能遇上他? 阴魂不散吗? ———— 穆溪白当然不是阴魂不散,他笑得依旧可恶:“谁让你不告而别?你可知,这山西还没我找不到的人?” 他本来是要同她说这事的,可没等找到机会,这人就跑了,能怪他吗? 宴席已散,陶善行被他留下,带到天星楼上。她整晚都没怎么说话,才消停了几天,他就又追来了,她也不知能说什么。 穆溪白坐在天星顶楼的扶栏上,背后如同深渊,茂州夜城并一轮银月便似这深渊巨画,似触手可及,勾着人往下跃。高处不胜寒,风声呼啸,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那人在她眼中便有几分摇摇欲坠的危险感,果如这楼名一般,欲坠天星。 “你是逼我离开山西?”半晌,陶善行有些赌气地开口。 “你去哪,我的爪牙就伸到哪。我就想告诉你,没用的,你逃不开,也没必要逃。陶陶,我不是在逼你,你可以不同我一起,但不能阻止我接近你,对吧?” 他说得蛮横,但陶善行知道,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你真要捐园?”陶善行便不与他扯这些,转眼摆上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当然。”他点头。 “这园子哪来的?”她又问他。 “方稚赏的。我办的事上不了明面,不能赐官赐爵,所以给了这么个园子。”黑暗中,他似乎轻嘲一声,“这么大个园子,卖又不能卖,自己住的话又瘆的慌……” 御赐之物,不能卖,要住也难,且不论他家人少,就算真要搬来,以商贾身份住这么大的园子,既逾制也招人嫉妒,来日都是祸患,想来想去,捐了最好。 为国为民谋福祉的事,也没人能诟病了。 “假皇帝的东西,都是烫手山芋。”他笑笑,口没遮拦道,“您受点累,把这山芋接了,咱们两全其美?” 陶善行横他一眼,走到扶栏前,拽他衣角:“下来。” 她忍很久了,总提着心怕他要掉下去。 穆溪白利索翻下栏杆,笑出大白牙:“遵命,娘子。”又道,“娘子,嫁给我可好?” “做梦去吧你!”陶善行一转身进了阁楼。 瞧着她没入光芒的身影,穆溪白笑得愈发灿烂。 ———— 佟水,商家商行的密室内,商时风站在桌案后,案上摊着信笺,压着镇纸,正是要提笔落字的模样,可不知为何,那笔垂立半空迟迟未落。 蘸满墨的笔尖终于滴下墨来,“叭嗒”一声落在信笺上,晕开一圈。 “商爷?”案旁的亲信小声提醒道。 商时风这才回神,将笔放下,那亲信见状又劝:“商爷,皇上这信……您已拖了半个月,若再不回……” “再等等吧。”他将沾染墨渍的信纸揉成团,不再多言。 脑中一闪而过,却是在灵源村初逢陶善行时的情景。 第一次,她从墙上跃下,与他四目相撞。 第二次,一方盖头掩去她的容颜,只有声音回荡在怀。 第三次,她身着嫁衣跃下马车,如火似枫…… 就这三眼,已成难诉之念。 皇帝忌惮穆溪白,所以将他留在佟水,除了要他辅助穆溪白外,也要他监视穆家,观察穆溪白。 皇帝的信,只问了一件事:何以制衡? 穆溪白的软胁,是什么? 他要如何回? 虐或甜什么的……愁人,还是走剧情吧……走着走着,水到渠成,就完结了。 倒计时。 ———— 感谢在2020-02-11 12:46:33~2020-02-12 13:5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炖高丽菜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孩子气的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东右西 10瓶;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好事 陶善行这趟远门,从五月走到八月,足足三个月,才打道回府。夏尽秋至,天渐转凉,夹道两旁的草木已露微黄,疾驰的马儿越过慢行的马车,疾奔至城门下才勒马停马,马上的人回身打了个忽哨,哨音嘹亮,直透云霄。 马车的布帘被人撩开,陶善行从里头钻出,没好气地看着墙根下的人——这斗智斗勇的三个月,她不服输地使尽浑身懈数要摆脱穆溪白,然而并没用,不管她往哪里去,这人总会以新的名号,新的身份,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 三个月间两人并非时刻都在一起,各行其道的时间居多,但他就是跟了她一路,跟到最后陶善行厌倦二人间的你追我赶,破罐破摔放任自由了。 “想家了?”那马已又折回,马上的人弯腰笑问她。 陶善行站在车夫旁,扶着车壁远眺城门:“想。” 佟水城近在眼前,她已归心似箭,在家时嫌家里烦得很,这出来三个月,她早就怀念起朱氏的唠叨来。 “那我带你快点回去。” 穆溪白话音未落,陶善行已被他拉到马上,宽大的披风一拢,她被包入其中,他握着缰绳的手臂用力一震,她还来不及拒绝,那马已卷蹄纵出,迅如雷电般驰向城门。 风声呼啸而过,吹得鬓发俱乱,也吹散陶善行的咒骂。穆溪白照旧笑着,任打任骂的模样,招摇过市,带着她往陶家去了。 ———— 陶家也正热闹。 陶宅外头围了一群街坊,正踮脚翘首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好不喧闹,也不知出了何事。穆溪白将马停在人群外,扶下陶善行,陶善行暂时与他偃旗息鼓,二人不知出了何事,只拨开人群往里去。 “快让让,让让,陶家五娘子回来了!” 人群里有人认出她,不知谁嚷了一句,人群自动分开,一阵窸窸窣窣的窃语声响起。陶善行眉头微蹙,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下进了家门,穆溪白也没落下,三年多来第一回跟进了陶家。 陶家的门大敞着,才迈进门坎,陶善行迎面就撞上父母兄嫂,一众陶家人如群星拱月般送两个人出来。她还未出声,便听穆溪白在耳边嘀咕了一句:“宫里的人?” 陶善行在兆京做她的秦姑娘时见过世面,如何认不得被父兄簇拥两个人中,一人着绿袍公服,正是宫中专司颁旨的宦官?而另一人着朱红官服,正是佟水城的杨知府。 陶家是佟水小门小户,宫中不远千里派人前来,也不知是何原因?陶善行心中自有惊疑,但见父母兄嫂脸上并无苦色,反满面欢喜,料来不是坏事。思及此,她稍稍放心。对面陶善文眼尖,已抢先瞧见她,嚷了句:“阿妹回来了。”便将众人目光都转到她身上。 陶善行整整衣冠,理理鬓角,这才上前行礼,听杨知府介绍来人——果然是宫中遣来颁旨的宦官,姓刘。 打过招呼,刘公公方道:“五月时茂州府已上表朝廷陶娘子兴建书楼之举,外兼此前监本翻刻之事,再添近年你在山西所为,圣人皆已知晓,有感陶娘子治学严谨且心怀天下,堪为同辈楷模,故颁下圣旨,令陶娘子赴京受封。圣旨已由你父兄代接,还请陶娘子尽早赴京。咱家在这里先恭喜陶娘子了。” 陶善行是知道皇帝底细的人,闻言并没家人那般喜悦,反下意识望了眼穆溪白,二人目光无声交撞,陶善行闹不明白这事与穆溪白有没关系,只深望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送走杨知府与刘公公,陶家迎旨的香案还没撤去,陶学礼和朱氏忙要焚香告慰先人,再兼门外街坊邻里都驻足观望,此为喜事,陶家少不了又是一通忙活。陶善行被陶学礼带去焚香拜祭,一时顾不上穆溪白,待得这一切忙活停当,她换了衣裳出来,穆溪白早就不知所踪,她便一路寻出来,在会客厅外逮着洒扫的下人问。 还没等下人回答她,厅堂上已经传来朱氏怒音:“穆家那小子已经被我轰出门去了,你甭费心思找他了。” 陶善行循声而望,见到朱氏坐在厅间,正与不知几时上门的商时风聊得正欢。 这些年商时风没少往陶家跑,早和陶家上下混熟。朱氏对商时风的喜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非陶善行私下同朱氏说过对商时风并无他念,恐怕今时今日朱氏最佳的女婿人选,该是商时风。 但尽管如此,朱氏仍未彻底死心,瞅准了时机总要制造些机会予他二人。 “娘!”陶善行捏捏眉心过来,无奈唤了一声。 朱氏横她一眼,恼道:“翅膀硬了,不过说你几句,你一声不吭就离家三个月,如今还认我这娘?” 这是要秋后算账的节奏,陶善行便道:“那日走得急,确是女儿不对,但女儿也交代榴姐与娘说清原委的。” 朱氏“哼”了声,刚要发作,陶善行看了看商时风,忙道:“娘,要骂回头上屋里让您骂个够,现在……” 商时风半垂首笑了笑,朱氏这才按着扶手起身:“看在小商的份上,暂且放过你。闹了大半天,我头疼,回屋去歇个觉,小商特来恭喜你的,你替我好好招呼他。” “知道了。”陶善行目送朱氏身影消失,这才松了口气,转头朝着商时风道,“你消息倒灵通,这么快便赶来了。” “好消息不怕传。”商时风仍是笑的。 “你特特跑这一趟,只是为了恭喜我?”陶善行边说边起身,带着商时风往厅外走去,在陶家小院里散起步来。 “不全为恭喜你。”商时风踏着她的脚步踱到长廊下。 长廊下挂着两笼鹦哥儿,吱吱喳喳地说着人话,还是前年她生辰的时候,他送的寿礼。 陶善行停在笼下,逗着鹦鹉问他:“那就多谢你了,你还有别的事找我?” 他不语,只瞧着她。佳人如斯,修颈玉颜,望之生慕。 “怎么了?”见他沉默,陶善行奇道,“你可不是吞吞吐吐的人,莫非遇上什么难言之事?” “我们认识已近五个年头了吧?”商时风此时方道,眼中流出一线回忆,“从我去灵源村下聘,代替穆溪白迎你入穆家门,到如今……” “是啊,都快五年了。”陶善行被他这么一说,忽觉时光匆匆。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初我不是代替穆溪白,而是自己迎娶你,如今会是何种模样?”商时风淡淡道。 陶善行一怔——关于这个问题,她与穆溪白那半载夫妻、生活中,不止一次拿来与他争执,但事实上,她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她想像不出,自己和商时风…… “你想说什么?”她眉头轻蹙。 “你应该问我不想说什么。”商时风亦走到鸟笼下,收起温敛稳重,开口道,“从前,你是穆溪白的妻子,我不能说;后来,你们和离,我给你时间;到如今,他回来,我怕我再不说,就没机会说。” “我以为我们之间坦荡磊落,没有不能说的话,只有……不必说的话。”陶善行隐约猜出他今日要说什么,抢先一步回答道。 商时风定眸看她,许久方自嘲笑起,喜欢太聪明的人不好,她一句话就掐断他所有未尽之言。 根本无需再说。 他是思慕她,从五年前第一眼起,及至后来每一次相遇,从穆宅里寥寥无几的对话,到她和离三年的相交,有些念头重了,却也藏更深,他便以为从没生出过心思,日复一日地遮掩着,如同幼年在营里受过的训。 当一名合格的细作,最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会“藏”。 藏住心思,藏住本性,藏住所有。 藏到最后,不过一无所有。 “也罢。”商时风又是一笑。 认识他这么久,陶善行几乎不曾见他动过怒,要么是笑着,要么是沉静,宛如面具,牢牢贴在他脸上,但今日他这笑,却笑得尖锐,像蛰伏的暗兽尖利的爪牙。 他缓缓伸手,抚向她的脸颊,陶善行已抵墙而站,眉头大蹙,连名带姓道了声:“商时风?” 那话中警告意味让他一醒,他眸中萧瑟渐散,只剩一点痴迷不舍,再无遮掩,亦不收手。那掌堪堪触及她肌肤之时,比陶善行的反抗更快一步的,是对面墙瓦上飞来一枚利石。 利石擦着他的手背划过,留下一道深深血痕。商时风的手顿在半空,他转头盯着那道血痕,最后一丝迷恋,亦渐渐消散。 陶善行已经从廊下飞奔而去,抬头便唤:“穆溪白。” 墙头掠下一人落在她身边,只将她往怀中一揽,正是不甘心被撵出陶家,又见商时风入宅,于是猫在瓦上作梁上君子的穆溪白。 穆溪白二话未说,腰间绣春刀已出鞘,刀刃压向商时内咽喉间,将他抵于墙上。商时风未躲,只将血痕置于唇边轻轻一舔。陶善行大惊,她虽反感商时风今日所为,却也没想过要他性命,忙抱住穆溪白的手,穆溪白那手却重逾千斤,陶善行扳不动,只听商时风似自言自语般低声喃道:“如此,我放手便是。”再抬头时,眼中迷色俱散,愈发清醒冷冽。 “穆溪白,皇上密旨,急召你回京。” 森冷的声音响起,商时风无惧压在喉间刀刃,笑道。 “放心吧,是好事。” 如愿以偿看到二人诧异的目光,他又继续笑着,以指格开刀刃,附到穆溪白耳畔,小声再道。 “是赐婚,皇上的第十三妹。” 啊,情人节本来想写个甜点的剧情来着,结果昨天卡文,以至…… 那,我送小红包吧,本章下24小时评论送小红包,祝这个不能出门的可怜的情人节快乐。 ———— 感谢在2020-02-12 13:56:56~2020-02-14 12:5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弥、临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嫣然 2瓶;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赴京 皇帝的十三妹,是先皇最小的女儿。听说她生得明艳动人,性格天真烂漫,在宫中人见人爱,是除了广宁六公主外最得皇帝宠爱的妹妹,如今才满十八,正是适婚之龄。 以姻亲巩固双方间的合作关系,这在皇室亦或高门贵胄很常见,无甚稀奇。穆溪白现如今虽替皇帝办事,可他知道皇帝那么大的秘密,手里所掌实权已令皇帝忌惮,皇帝以公主下嫁拉拢示好,顺便再在他枕边安插个人,算盘打得真叫一个好。 最起码在现在看来,穆溪白脱缰野马似的人,不重财色,不重名利,唯有家人是其软胁。他的家室越多,在大安朝的牵制越大,便很难翻出天去。 如此看来,方稚很了解穆溪白,一嫁一娶,皇帝起码十年内都不愁穆溪白的忠心。 只不过……那傻子真会乖乖遂了方稚的心? 他若真娶了公主,他们之间也就到此为止。 想着白天商时风在穆溪白耳边悄悄说的话,陶善行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一时想到京中波诡云谲政局,一时又想谢家毒辣狠绝的手段,一时又想穆溪白做了驸马会是怎生模样…… 这一晚便浑浑噩噩,连朱氏同她说了什么也没听进去。 “阿行?!你怎么了?”朱氏见自己说了半天,陶善行也没个反应,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盯着烛火,不免叹气,“真是上辈子的冤孽,这辈子来还。” 她只当是陶善行在为白天赶走穆溪白之事难过,又想女儿待前女婿确有些余情未了的模样,便觉自家对待穆溪白态度恶劣,害得女儿夹在女婿与家人间左右为难,故心中感慨都是儿女债,可到底是心软了,抱着陶善行便道:“行了,娘知道你的心思,还惦记着穆家那个混小子吧?娘不说你了,你要真就只看中他,挑个日子,让他来求亲。只不过这一回,必要他亲自上门求娶才成。” 陶善行这才回神:“娘,你说什么呢?好端端的扯这个做甚?我又几时惦记穆溪白了?” “你娘我虽然大字不识,看得却准,更何况你还是我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这三年里你就没少惦记他穆溪白,平日里老成持重比你爹还稳重的人,到他穆溪白跟前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你当你娘眼瞎么?你也别自欺欺人了,我不知道当初你们为何和离,如今他既回来,瞧着对你也有情,都别端着杵着。有那些时间浪费,我早都抱上外孙。” “娘——”听朱氏越说越夸张,陶善行忙打断她。 朱氏白她一眼,仍道:“快些,该重修旧好就修去,娘不拦着就是……” “娘,你前头跟我说什么来着?”面对朱氏一头热的唠叨,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话题,陶善行一边道,一边却想,如今穆溪白的亲事,怕是由不得人了。 “唉唷,我这脑袋,被你一打岔,差点忘了正事。”朱氏一拍脑门,又捶了下陶善行,才道,“起先不是在同你商量赴京的事。朝廷既然颁旨下来,又是好事,自然是越快进京越好,况且再晚些天就转凉,霜雪一下路就不好走,你还是早点进京吧,知府杨大人也是这么说的。故我与你父亲二哥商量着,要不你就五天后启程?” 这时间和陶善行想得差不多,她便点点头:“也好,就五天后。” “本来你进京,我也该陪你走一趟,可不巧你二嫂怀了孕,家里要人照应,你父亲哥哥又要应付你铺子里的事,家里恐怕……”说着朱氏又犯愁。 岳湘怀孕月份渐大,需要人照顾,陶善行一走,百态茶馆和书局偌大的生意,靠陶善文一个人应付不过来,陶学礼还得搭把手,如此一来,实在抽不出人护送她上京。 “无妨,这几年我也没少在外头跑,找些靠谱的护卫,我自己上京就好了。到了京城地界,大哥会来接我,横竖都不是什么难事,你别担心了。” 陶善行笑着安慰朱氏,朱氏这才暂放隐忧,点点头,又抚着她的手道:“那你到了京城,再替我办件事吧。” “什么事?” “你若得空,去南华庵替我给秦家的三姑娘上炷香,点盏长明灯吧。” 陶善行乍闻此名,以为自己听岔,双眸一瞪诧异道:“娘,你说谁?” 南华庵的秦家三姑娘,不就是她自己?朱氏怎会认识秦雅? “秦家的三姑娘,秦雅。那是咱们的恩人,若是无她,你与我便都葬身雪中。”朱氏轻拍她的手,说起一桩旧年往事,“我怀你那年随你父亲进过一次京城。那时家贫,你父亲又屡屡落弟,后来歇了应试的心,打算入京寻他旧日同窗谋个差使,不想同窗没寻到,我与他还被困在兆京,贫困潦倒。那年兆京的雪很大,街巷空无一人,我与你父亲因付不起银子被客栈老板赶出,那时我已临盆。你父亲百般无奈,当街求人救命,恰拦下了秦家的车马。” 马车上下来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小女娃问明情况,不止将身上所有银两相赠,甚至捋下了戴在腕上的平安镯,连同身上的披风,一并送给他夫妻二人。 朱氏在马车下问她名姓,车帘撩起时,露出的是妇人温婉的面容,报上的,是秦雅名讳。 那年的秦雅,是四岁,还是五岁?没人记得清楚了。那一年的秦雅,生母尤在,就坐在那辆马车里。 陶善行已经听呆,她还记得,死而复生的第七日,真正的陶善行临走之时曾留过一句话——“姐姐与我有缘,幼年曾救过阿行一回,你命寿未尽,此番际遇便算阿行报答当年之恩。” 那时她不知,她与陶善行之缘,缘从何来,却不想,竟是幼时无心之举,她救下的,是尚在胎中的陶善行。 与帮穆溪白的那回一样,皆出无心,她通通都想不起来,可最终,恰正应了那个“缘”字。 “那是个好姑娘,可惜命苦,前几年遭了事,在南华庵落发出家,后来病故。娘一直想去拜拜她,可总无机会。” “娘,我会替你去的。” 陶善行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开口道。 ———— 陶善行赴京的行李五日后整理妥当。此去京城由秋入冬,正值寒冷,朱氏替她打点了几箱厚实衣裳,外回要给陶善言捎的东西,以及带上京去人情往来的土仪,满满当当十几个箱笼。榴姐因为身份特殊,此番势必不能随她入京,于是留在佟水,陶善行另还挑了四个丫鬟,十个护卫,满当当一群人,在第五日清晨登船赴京。 从佟水上京,先水路后转陆,这水路自有叶啸打点,无需陶善行操心。船是红帮最大的商船,上下两层舱房,下层供水手及随众等人休憩,上层舱房则给船上贵客使用。 不消说,陶善行住进了最大一间舱房——三进的房间,厅堂书房寝间俱全,房内熏香缭绕,毫无潮气霉味,桌上摆着点心茶水,案上搁着新鲜水果,虽比不上家中,但好歹也算锦榻绸被舒适非常。 时辰尚早,船未启程,她正站门前看着人将随身之物抬进房间,身后忽有黑影笼来。 “穆爷好。” 还不等她转身,这舱外甬道上的水手已经抢先行礼,穆溪白颌首以回后站在她背后,开口问道:“房间可满意?” 自那日陶宅内一别,陶善行这五天都没见过他,但因知晓他得皇帝密召,也要赴京,便料到会在路上遇到,因此毫无诧异。 “叶帮主的安排周全妥帖,我自然满意。”她一边回答,一边跨步迈过房门后才转身,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驸马爷来了,失敬失敬。” 穆溪白本要说叶啸那粗人哪会安排这些,还不及出口,就被她第二句话噎到。邀功没邀成,反而被她气到,他脸色一沉,身上肃杀之气随即散出,四周随从见过他发狠的模样,纷纷垂头不敢造次,只有陶善行仍旧杵在门口拦着他,半分不让。 “陶善行,你知不知道你今儿踏的是谁的船?”他听不得“驸马”一词,瞅着她那神情也来气。 “不是红帮的船,难道是……准驸马爷的船?”陶善行对别人尚知进退,在穆溪白面前就是那敢捻虎须的人。 哪壶不开她偏提哪壶,穆溪白自从商时风嘴里听到赐婚之事时的暴躁情绪突然失控,大跨一步挤进她舱房,拦腰把人一抱,腿后跟重重踢闭房门,将众人都关在了舱房之外。 “穆溪白!”陶善行气得不行,直捶他后背。 “你知道是上了爷的船就好,别尽拣爷不爱听的话说。这些时日是不是太纵着你了,闹得你无法无天,什么话都往外冒。我告诉你,你再胡说八道,我不介意在这船上就和你把生米煮成熟饭,横竖那半载夫妻你我还未圆房,现如今也该补上……”他把人扔在床上,自顾自放着狠话,狠话说来痛快,可还没说完,他就发出一声狼嚎。 陶善行已经捧着他的手臂一口咬下去。这一口力道不小,他疼得半眯了眼却不缩手,只看着她咬,待到她发泄完毕,将那衣袖一捋,手臂上一圈清晰可见的红牙印。 “发泄够了?”他把手臂往她面前又一送,“要是还不舒坦,再咬几口?” “呸,臭的。”陶善行一把推开他的手,往床角里缩去。 “商时风的话不可信,那人惯常来阴的。你大可放一万个心,我不会娶什么十三公主,就算皇帝真要赐婚,大不了我抗旨带着你逃出京城,逃出山西,咱们去关外。我都布置好了,咱们去关外放个牛羊什么的,也挺好……” “谁要跟着你!你是多大脸啊让我跟着你?”陶善行又想捶他,“穆溪白你皮糙肉厚没脸没皮,我还想避嫌呢。我告诉你,我不管你是做驸马还是金龟婿,这事一天没定下来,你别来找我!” 万一他真尚公主,她绝不可能给他当妾亦或做外室,这瓜田李下夹缠不清的浑水她没兴趣淌,男人嘴里的话也不可信,这事一天没尘埃落定,她都不愿与他纠缠。 “你的意思……要是这事了结,皇帝没赐婚,那咱两就可以……” 他品,他细品,品出不一样的意思来。 皇帝这赐婚,听起来也不是坏事,起码,她着急了。 “滚!” 穆溪白的大梦没做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陶善行从屋里连推带搡给赶了出来。 他这惧内的名声,怕是传远了。 ———— 渡头外的茶寮下,一张八仙桌,两条长凳,一壶粗茶两口陶碗,两人坐在寮下目送商船离去。 “商爷,我不明白,你既然心仪陶家娘子,为何还要给皇上写那封信?” “我在她身边三年,她的心都不在我这里,又何苦浪费时间,当断则断,无谓强求。”商时风端起碗细抿,粗茶涩口无回甘,便同那三年默无声息的陪伴。 “可……小人还是不懂,你为何又和……” 看着随从不解的脸,商时风唇角浮起笑意,打断了他的话,只道:“早想挫挫穆溪白的锐气了,不吓吓他,爷心里这气难消。行了,走吧,回去了。” 船已远,伊人再不见。 商时风比较可惜,篇幅所限,没能好好写他。 ———— 感谢在2020-02-14 12:55:20~2020-02-15 13:4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顾长安F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麻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情动 一路上,陶善行大多避于房中,不轻易出门,一应吃食皆由人送到屋里,为的就是避开穆溪白。穆溪白明白她的心思,除了初登船那日外,也不曾再打扰过陶善行,毕竟自己惹的事总得解决干净了,才好娶她。因此二人虽然同船,打照面的机会却少,不过有穆溪白在,她在船上的日子倒是舒心,从吃食到起卧无不妥帖。 就这般,船行数日已出山西地界,到达锦州,陶善行一行人从船上下来,总算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此地离兆京还剩七、八日路程,因舟换车颇为麻烦,陶善行便决定在锦州留宿一晚,翌日再启程。 落地后她便没歇过,人虽坐在茶寮底下却没闲过,开口便令随从雇挑夫与车马搬抬运送箱笼,半点没犹豫,都往锦州最大的宾归客栈送去,又打发人去车马行挑车挑马,预备明日上路。 穆溪白原想帮她,待见她独力应付绰绰有余,便歇了这心思,也点了壶茶坐在茶寮下的另一张桌旁,冷眼旁观她行事。他看得出来她绝非第一次出远门,这桩桩件件事无不驾轻就熟,早不是三年前连佟水都没出过的小毛丫头了。 瞧她端坐在那里有模有样,拿着大东家该有气势,不知怎地,他却有些想笑,心内几分唏嘘欣慰,颇有些自家姑娘长大成材的感动。那厢陶善行吩咐完事情,饮了两口茶,转头看到穆溪白满脸老父亲的笑,轻斥了声:“笑什么?” 她总觉得在穆溪白的笑里头裹着看透岁月的洞明,而她在他眼中似乎又成了三年前不知世情的小丫头。 穆溪白挑挑眉,没说话,只是望着她。陶善行越觉不对,横了他一眼站起来,拢紧披风唤上众人,自往客栈去了。等她前脚离开,穆溪白的扈从才上前小声回禀:“爷,都安排好了,陶娘子的车驾都会换上自己人,客栈那边也打点妥当,不会有人惊忧陶娘子。” 穆溪白点点头,也一掀披风起身,跟着她走了。 她虽然无需他帮手,不过用上自己人,他才更放心些。 ———— 翌日天刚擦亮,客栈后门就已车马齐备,箱笼搬搬抬抬的忙成一片,不到一个时辰,箱笼均已装妥,由舟转车,她雇了三辆马车,她自己坐着一辆,放行李一辆,丫鬟们一辆,余下护卫皆骑马随行。 马车颇宽敞,厢内连壁在内尽铺锦褥,跑起来毫不颠簸,迎枕香炉等小物件一样不缺,均是全新,几案的小屉里干果点心塞得满满,可见心思。 陶善行心中洞明,撩开帘子朝外张望,偏巧看到穆溪白从车窗畔走过,回她一脸笑,她循着他的方向望去,见他已利落跳上自己的马车,一整队十余人,都押在了自己的车队之外。 车马缓动,秋风嗖嗖灌入车窗,让她撂下车帘,隔去车外目光。马车先慢后快,渐渐加速,驰出锦州,驶往兆京。 陶善行的思绪一下抽空。 兆京,这个生养她的繁华之地,不过短短几年,她都已想不起兆京的模样了——想不起秦家大宅的模样,想不起兆京十里花红的风光。兆京留给她最后的记忆,只有南华山的日出月升,冬日霜雪…… 马车一走就是大半天,因要天黑前赶到下个城市驿站,路上不敢多作逗留,只偶尔小作休憩。如此这般,转眼就过五天,路程已过大半,眼见要到兆京,天却陡降秋雨。 一阵秋雨一阵寒,陶善行在车里都能感觉到那股逼人寒意,雨势很大,已连降两天,雨珠敲打在车厢上“噼叭”作响。这段路修得并不平坦,避震再好的马车跑起来也是上下颠簸,但陶善行无暇多顾,她有些担心,因着大雨他们行程拖慢,眼见天晚,若是再赶不到驿站,他们夜里都得露宿山野。若是平常也就是罢了,可秋雨不歇,他们一大群人,如何露宿? 掀开车窗帘子,雨水扑面而来,她顾不上冷,探头向外看去,正见两匹马朝前疾驰而去,那是穆溪白的人,应该是斥候一类专司探路,要比她的随从专业许多,也不知前方路段可顺遂。她想着,正想叫个人来问问,马车却忽然一陷,她明显察觉到整辆马车向外侧歪斜,外头车夫大喊:“不好,娘子小心——”那声音未落,整辆马车已朝旁翻倒。陶善行反应不及,被掼到车壁上,跟着马车倒下。 轰地一声巨响,马车似乎撞上硬物,陶善行也被震得脑中一阵眩晕,扶着额缓了片刻,才往车厢门爬去。马车门就被人从外打开,穆溪白站在茫茫大雨中朝她伸手,冷道:“快,把手给我。” 陶善行不知出了何事,但从他脸上神情能够辨别事态严重,她又往前爬了几步,车身传来一阵颤动,她看到穆溪白的脸“刷”地白了——他应该是遇到了很恐惧的事,才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她离门,离他已经很近了,也看到他整个人似乎半挂在某处站着,不过背后阴沉沉的,她瞧不清楚环境,只听他强自冷静的声音继续道:“可以了,别动。我数三下,你跳过来,我接着你。” 她点头,不问原因,认真听他口令——“一……二……三!”她毫无犹豫,眼也不闭,在听到最后一声时从地上爬起往外全力一跃。 轰—— 又是一声巨响传来,马车滚道旁陡坡,摔得四散。已经挂在穆溪白身上的陶善行回首,这才发现,失控的马车原堪堪卡在道外陡坡斜生的一棵树与地面的夹角间,正是岌岌可危,稍有失衡便连车带人一起翻下陡坡,难怪穆溪白无法进来,难怪他脸色煞白,难怪他…… 比起陶善行这个在车里压根没见着险况只有后怕的人来说,穆溪白亲眼目睹马车翻倒滚下坡,被卡在树下摇摇欲坠——他那心脏只差没撕开胸膛跳出来。 “我没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陶善行被他抱在怀里,兜着他的大雨帔,感受到他的情绪,出声安慰。 她的强行说笑并未缓解他的情绪,他似乎仍旧深陷在某种恐惧中,脸上再无半分笑意与平日闲散,滂沱大雨将他从头到脚浇透,潮湿的水气被他身体的温度染出几许暖意,隔着几层布料传到陶善行身上,陶善行动动唇,还想说话,忽然间双脚腾空,被他一把抱起,飞快进了他的马车。 他的马车与她没多大差别,穆溪白把人放下,沉着脸由头到尾仔细检查她。 “疼吗?”看了半天,他方伸手探向她前额。 陶善行身上无伤,只是前额撞到车壁破了皮,这时被他一问才觉有些刺疼,当下摇摇头:“还好,无大碍。倒是你,你赶紧换身衣裳,免得着了寒伤。”看他一身湿透,发梢都还在往下滴水,陶善行心疼,又想她在车里多有不便,故道,“我去她们那边呆着,你换衣裳吧。” 她说的是自己丫鬟那辆马车,说罢就要往外去,岂料他突然攥了她的手腕,将她又拉回怀中。 “去他娘的避嫌,你不许走!哪都不许走!留下!”穆溪白牢牢抱住她。 陶善行只觉整个人都要镶嵌入他的身体里,他有些颤抖,贴来的脸是冰的,手也是冰的,她想了想,抬手抚上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罢了,不走就不走吧。 不知多久,穆溪白情绪才渐平静,人亦恢复冷静,替她要了身衣裳让她先换上,他自己则冒雨又出了马车。 车队因为刚才的险况全都停下,所有人都在等他二人示下,早先前去探路的斥候回来,将路况禀报给穆溪白。穆溪白就站在马车外头,陶善行在马车里边换衣裳边听,也听了个大概。 这段路一侧山体多沙石,大雨下了几天,沙石疏松,恐怕有泥石滑坡之险。 “陶家的车队与我们的人马合而为一,马上出发。辛苦各位了,务必尽早驶离这段山道。”穆溪白的声音冷冷响起。 四周一阵应诺声与脚步声,各人又开始动起来,很快重新上路。 陶善行也换好衣裳,坐在他的马车里发呆。才刚她那马车路遇大坑,因下雨蓄满水,车夫看不清楚,以至一边车轱辘陷入泥潭而失去平衡,这才出现马车翻塌,现下马车已毁,除了丫鬟们的马车,她也只能呆在这里了。 正想着,车门一动,穆溪白已经回来,手里还抱着身干净衣裳。陶善行知道他要换衣,便要下去,却被他的衣裳砸了满怀。他一边解自己腰间革带,一边头也不抬蛮横道:“帮我更衣。” 他人拦在马车门处,陶善行也出不去,只能错开眼眸,任由他三下五去二把上衣褪个精光。宽敞的马车顿时变得逼仄,陶善行拎出件里衣,遮在自己眼前递过去,穆溪白一把扯下:“又不是没见过,躲什么?”说罢就要套上里衣,可才抬起右臂,整条手臂便传来一阵酸麻。 倒牙般骤起的疼痛让他身体一歪,闷哼出声。 陶善行听那声音不对,抬头望去,却见他裎。裸的上半身数道伤疤,那年在佟水所受箭伤的痕迹,在这些伤痕之下,便显得毫不起眼。她惊愕地睁大眼,看着他身上最深最长的那道疤——从左肩一路蔓延到右腹。 “没事,旧伤而已,遇到湿冷雨天会发作。”刚才为了救她又扯伤旧患,如今才发作得这般急,当然,后面这半句话穆溪白没说,他瘫靠着车壁坐着,指指马车上的暗屉,“帮我个忙,里面有药包,拿火烧了我熏一熏。” 陶善行依言翻出药包,药包里都是艾叶等祛湿散寒之物,烧后趁热敷在他肩头伤患处——那里的伤疤最深,足见当时所受之伤,伤可见骨。 马车还在稳稳前行,雨声不绝于耳,艾草的气息驱散寒意与潮湿,穆溪白的脸色也有所缓和,陶善行跪坐他身边,见他眉间稍松,方问道:“好点了吗?” 穆溪白散着发,眼眸睁开一道狭长的缝,瞧着她莹白的脸庞,唇畔渐渐浮起笑意,抬手以指腹摩挲向她额间伤口:“敷过药了?” “嗯。”陶善行点头,他下马车吩咐众人行事时,她就自己找药先抹了。 他又是一笑,眉目半垂,忽然间身体一扑,似狼般将毫无防备的陶善行扑在了地上。 “陶陶,我真的好喜欢你,我……不想忍了。” 呓语般的声音响起,他的气息拂过,似火焰般席卷了陶善行。 还剩三章完结,我觉得这个故事可能是我写文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到完结都没写到夫妻圆房的文。 好可怜的二白。 ———— 感谢在2020-02-15 13:42:27~2020-02-16 13:5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酷飞的绮绮、汤小圆圆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南华庵 雨仍在下,敲打在马车上,和着马蹄声与车轱辘声,出奇的和谐。 陶善行脑中有点空,耳中回荡的都是马车外有节奏的击打声,怔怔看着穆溪白,忘记抗拒,由着他扑倒自己,欺身而下牢牢锁定。潮湿的长发细软服帖垂落,拢着他那张欺骗性十足的脸庞,迷乱的目光自发缝间透过,落在她脸上,一遍遍看。艾草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像无数藤蔓,一根根缚上身上,她动弹不得,腰间他的掌越来越烫,两人间的距离也越来越短。 “陶陶。”他唤她的名字,沙哑的嗓音如同火燎。 她忽然心如擂鼓,抬起手臂,双掌托起他的下巴,指尖穿过他的发丝轻轻摩挲他的脸颊,这举动给了他勇气,也叫他意乱情迷,揽在她腰间的手臂一用力,他俯下头去,眼见蠢蠢欲动的念头就要付诸现实,车轱辘却在此时不知碾上什么,马车狠狠一颠,两人都被颠起。 “嗷!”陶善行的额头撞上穆溪白的下巴,疼呼出声。 这一撞够狠,光那撞击声听来都叫人觉得牙根疼,外加撞在陶善行额前伤口上,疼得她差点掉下眼泪,捂着额头半晌缓不过劲,眼圈整个红了。穆溪白也从意乱情迷中回神,马车还在颠簸,似乎有些不稳,他生恐再发生先前的祸事,忙抱紧了她,另一掌压到她额前。 外面随车的护卫听到响动,到门前问道:“穆爷,地上有些不平坦,已经过了,可有事?” “无事。”穆溪白抱着人慢慢坐起。 外头没了声音,陶善行捂着头窝在他怀中,一想刚才两人的亲密举动与外面守的人只隔着薄薄车壁,她顿时身如火烧——她没发出什么奇怪声音吧?外头的人没听到什么吧? 乱七八糟的想法冲到脑中,她从头红到脚,手都是抖的,连忙要推开穆溪白,穆溪白正轻揉她额间伤处,见她不老实,一掌拍在她侧臀处:“别闹,安静点。” 陶善行咬了唇,半晌才道:“穆溪白你给我老实点,放手!外头有人!” 穆溪白瞧她窘状,笑道:“你也知道有人?话再说大声点,外头全听到了!” “……”陶善行气结,吐不出话来,只想下马车。 许是难得见到她被堵的模样,穆溪白心情大好:“你放心,我就抱着你,你别老动来动去的。”说话间,那手搂得越发紧了。 忍不了,也还是得忍着,不然难道在车上要她? 他也没禽兽到那般地步。 不过,这夫妻债收不回,要点利息还是可以的。 “说了别动,你再动……” “再动怎样?” 亲亲抱抱不为过。 他一转身,把人抵在车厢壁上,凑过唇去,先亲个天昏地暗再说别的。 ———— 虽然紧赶慢赶,但一行还是错过进城的时间,只能在城外露宿。好在穆溪白的人早有准备,带了帐篷油毡干粮等行军之物,就地扎营,女眷们都在马车上休息,其余的三四人挤一顶帐篷,勉强也能对付。 陶善行躲在穆溪白马车里却不敢露面——她心虚非常,总觉得马车上的动静叫人窥听了去,不敢见人。 一晚上就这么过去,翌日大早整队人再度启程。 雨已停歇,天终于放晴,久违的阳光倾洒,夹道两侧的风景也起了变化,再不是荒芜田野,渐渐有了村庄影子,离兆京已越来越近。陶善行有心再给自己雇辆马车,穆溪白却再不肯放陶善行独自坐马车,任她好说歹说就不遂她的心,气得陶善行与他冷战起来。 平日里好话说尽哄着她,伏低作小也不打紧,但只要一说到安全问题,穆溪白就只一个态度,霸道蛮横地让陶善行也拿他没办法。 转眼又过两天,穆溪白与陶善行一行人已到南华山下。 南华山是兆京地界最有名的山,亦是国寺南华寺的所在之地,从这里到皇城,只有半日的路程。路上的行客已经多起来,不再是前几日冷清的光景。往返皆有人,既有各府的马车,亦不乏普通百姓,有骑马的,也有一步一叩首沿山道而上的虔诚礼佛之人。 “停车吧。” 离悉的景致扑眼而来,陶善行一阵恍惚过后,让穆溪白将马车停在山脚下。 既然路过此地,就将前尘往事了上一了,除了朱氏托她祭拜之外,她自己也想上山再看一眼。 她上辈子落发出家的地方。 穆溪白知她心中所想,将随行车马安排好后,抱着斗篷过来,一边替她系上,一边道:“我陪你上去。” 陶善行点点头,没有拒绝。 ———— 时入九月,秦雅死忌将至,南华深山已降初雪,新白染枝,寺中黛瓦如覆苍发,一夜白首,晨钟踩着点撞响,余韵沉长,似要惊醒蛰眠的虫兽。 陶善行拾阶而上,一步一印,循着记忆里的路,艰难而虔诚地迈过南华寺后山蜿蜒的小道,走向另一个沉寂逼仄的所在。 南华庵不在恢弘雄伟的南华寺中,它落于南华寺后山深处。 庵门斑驳,铜锁腐绿,石阶的青苔被薄雪遮盖,面色蜡黄的知客尼闻得叩门声迎出门口向她合十行礼。 “你在外头等我吧。”庵中一般不接待男客,陶善行便让穆溪白在外等着,自己随知客尼进了南华庵。 庵中景色如故,与三年前并无两样,前面是佛殿,后方是禅房。而她就死在南华庵的一间禅房里,初雪无声,枯灯半盏,没有炭火的屋子冷到骨子里,她就像那场雪,悄无声息的下,悄无声息地去。 拜过菩萨,添了香油,买了把香烛纸品,她又往庵后一间小小的禅室去。 禅室昏暗,檀香浮动,烛光随着门缝的风摇得满室乱影,供桌上摆满牌位,叫人心添畏惧。这里供奉的,都是夭折的人——未出嫁便亡故的姑娘,没有婆家可棲,也不为娘家所容。 比如她。 桌上的牌位都很陈旧,夭折的人,是不会有人来拜祭的。她找到自己的牌位,有些诧异,牌位还新,朱漆似乎年年都有人重描,上头的字还清晰。 陶善行不免诧异,死去三年,又被亲族不齿,谁会来拜祭她? 正胡思乱想,她忽闻门外几声脚步响起,有软糯的女音传来:“多谢师太,我自己进去便可。” 门“咿呀”打开,光影里走进温柔清丽的女人。陶善行瞬间恍惚,想不到自己竟在这里遇见她。 来人着厚实的家常袄裙,颜色花纹都很素净,身上钗环甚少,只发间一只玉簪玉色碧青,种水极佳。岁月厚爱她,近十年的光阴并没留给她太多痕迹,她只比陶善行记忆中的人丰腴些许,面色红润,神情间是有着为□□为人母才有的安详,恬静得一如她发间那枚玉簪。 见到禅室内有人,来人有些惊讶,很快便化作唇边一缕浅笑,只冲陶善行颌首招呼后便径直到香案前,见着秦雅的牌位被人取出,案上又放着香烛,她才更加诧异地回首望向陶善行。 陶善行听到她软糯的声音响起:“这位娘子也是来祭拜我妹妹的?” “昔年我母亲上京之时,曾得秦雅姑娘施恩照拂,一直感念于心,只是苦于路途遥远,往后数年再无缘一见。今日我进京访友,受母亲所托,特来拜祭。”陶善行冲她福了福身,笑得一团和气,又惋惜道,“年纪轻轻竟就夭亡,可怜。” “原来如此。”对方点点头,似乎陷入回忆,“她确是可惜,但并不可怜。” 陶善行微诧,却听对方续道:“她那人啊,从来不要别人的怜悯,虽然可恨,却又比任何人都刚烈骄傲,她不会希望听到别人可怜她的。” 陶善行怔了怔,继而笑起。 是啊,那个叫秦雅的姑娘,在十六岁那年,为着一个得不到的男人,一段痴心错付的旧梦,和自己的两个姐姐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却在南华寺诸佛与整个大安权贵面前,剜心剔骨将一切和盘托出,最后扯下密实的雪帽,露出剃得锃亮的头,舍家削发,从此青灯古佛,不念红尘。 她说她以后半生幸福为证,为她做的事赎清罪孽,求一个心安理得,修一个来世。 那样的掷地有声。 这便是她,十六岁的她,还活成秦雅的她。 她不会愿意听到别人对自己说一声,可怜。 不想活到死,最了解自己的,却是生前最嫉恨的人。 就像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面对自己的牌位一样,她也想不到,这三年来年年前来祭拜自己的,是那个本该恨透她的姐姐。 镇远侯夫人,秦婠。 ———— 山上比山下冷了许多,呵口气都冒着白雾。穆溪白在庵门外等陶善行等得有些焦灼,却又不敢走开,怕她出来看不到自己要着急。 不过就是进去祭拜自己,哪要这么长时间? 穆溪白这厢正犯嘀咕,那边小路上却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 “侯爷,夫人进南华庵已经有些时辰了,要不让属下过去问问?” “也好,你去问问吧。”悦耳的声音响起,听来如沉琴一般。 穆溪白闻声而望,瞧见此人,便是他素来自负容貌,眼下也不禁要赞一声好——来人身着鹤氅,有兰芝玉树之姿,面若冠玉,举手投足之间净是说不出的高华气度。 那人也瞧见穆溪白,目露几分思忖,忽然开口:“穆公子?” “阁下认得我?”穆溪白神情微凛,冲那人抱了抱拳,忽然也想到什么,“你是……内阁首辅,沈侯爷?” 除了美名在外的镇远候沈浩初,穆溪白可想不出还有谁能与眼前之人相配。 沈浩初微笑颌首,正要说话,庵门“吱嘎”打开,陶善行与秦婠说笑着出来。沈浩初的属下行礼唤了声:“夫人。”秦婠方展目一望,看到沈浩初便笑了:“等急了吧?刚才在庵里遇到这位妹妹,甚是有趣,所以多聊了一会。” 沈浩初仍是微笑,只冲她伸手,温柔道:“走了,该回家了。” 秦婠便拎起裙摆,仿佛又变成昔年小姑娘,一路碎跑到他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回头冲陶善行挥手告别。 “穆公子,咱们金銮殿上再见。”沈浩初告辞,带着妻子转身离去。 穆溪白站在原地看了两眼,倏地闪身拦到陶善行面前,语气不善道:“看什么看,他有那么好看吗?” 陶善行垂眸——远去的那个人,曾是她心心念念不肯放下的少年,她曾不择手段,用尽一切想要求得的姻缘,而今…… “我只是在想……”她又抬头,看着穆溪白的眼,“我的眼光怎就那么准,看中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好。” 穆溪白蹙蹙眉,指着自己的鼻尖:“你的意思,我比他好?” 心里好像有烟花炸开呢。 陶善行不答,只问他:“我在南华庵那六年里,一直有人悄悄给庵里送钱送物,保我生活所需。穆溪白,那个人是你吧?” 她一直以为钱物是家里所送,刚才与秦婠聊后方知,帮她的另有其人。 穆溪白面上一红,道:“我就是……” 陶善行得到答案,并不听他解释,只将手一举:“再不下山,到京城就要晚了。” 穆溪白飞快握住她的手,笑道:“遵命,我的小娘子。我背你下山,更快些。” 语毕蹲身弯腰,动作一气呵成,将人背到背上,一路嘻笑怒骂,跑往山下。 最后一个预告的小段子终于写到了。 啧……让我自己感动一下。 ———— 感谢在2020-02-16 13:51:58~2020-02-17 13:1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0瓶;左东右西 10瓶;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赐婚 刚过兆京城门,穆溪白就把马车让给陶善行,自己骑马护送在侧,看得陶善行趴在车窗上笑得直不起身。 “还笑?!”穆溪白摸摸鼻子,没好气地瞪着她,在她面前半分穆大爷的威严都拿不出来。 “怎么这会不敢上车了?”陶善行取笑他。 穆溪白懒得回她,陶善行明知故问——进了城就要将她送去陶善言的宅子,大舅哥面前他不敢造次,再把人得罪,他这媳妇还要不要了? 就这般被陶善行足足取笑了一路,穆溪白在天暮时分将她送抵陶善言的宅前。穆善言早就带着两个下人亲自迎到宅门前,把妹妹从马车上接下,对穆溪白倒也客气有礼,并没冷眼相对,只是抱怨陶善行:“来了京城也不知会一声,我也好派人去接。” 陶善行笑笑,挨在大哥手臂旁道:“本来是要通知大哥来接的,不过路上遇着他一起做了个伴,就不麻烦你了。”她挤挤眼,又道,“大哥,路上他救了我。”遂将那日雨天险情同陶善言说起。 陶善言一听就明白,自家妹子变着法替穆溪白说好话,想来两人关系已有缓和,便不揭穿,只请穆溪白入宅小坐。 “多谢大哥美意,不过我今日还有要务在身,把她送到这里也就放心了,就不留了。”穆溪白身手利落地翻上马背,拱手辞道,“告辞。” 语罢,人便扬鞭策马,消失在巷弄间。 “这个穆溪白。”陶善言叹了一声,盯着妹妹,“谁准他唤我大哥的?” 陶善行讪笑,岔开话题:“哥,娘让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快进屋看看。” 说话间,她一溜烟跑进陶善言的宅子,不给他继续问的机会。 ———— 陶善言在大理寺做了三年大理寺正,今年才升任正五品的大理寺左寺丞,以他状元郎的身份这升迁速度不算快,然而沈浩初有心培养他接任大理寺卿之职,故磨其心志,由低入高。陶善言亦沉心敛性,并未有怨言,这一点倒颇似当年誉满全京的大理寺卿卓北安,因此也深受皇帝喜欢。 他在京城的宅子是朝廷赐下的三进官宅,带个小园子,不大,不过他孤身一人在京也尽够了。陶善行倒有心想替他在京中置个大宅子,但他却不同意,只道除非父母上京同住,否则这宅子便不换了。 “二哥的娃娃都要出生了,大哥几时才给我们找个大嫂呀?” 用过晚饭,兄妹秉烛夜谈,陶善行自然代替母亲问出全家老小最关心的问题。早年他中状元时曾遇榜下捉婿,阴差阳差闹了场笑话,陶善言是什么脾气,哪容别人利用自己亲事,故从头到尾都没承认过那门亲事。后来那位姑娘大抵是死了心,加上家道中落,便随父母回了老家,从此二人再没见过。这些年陶善行迟迟未娶,即便门坎被媒人踏破,他总不松口,一直蹉跎至今。 “还在想杜姑娘?”见大哥不说话,陶善行心里也有几分明了。 杜家便是当初榜下捉婿捉住她大哥的那户人家。 “夜深了,赶紧回屋去睡。”陶善言不欲多谈,起身催促。 陶善行伸个懒腰,她大哥闷葫芦一个,再敲也敲不出个响屁来,罢了,她不操那份心,抱怨了两句,她便回屋休息。 一夜好睡,无梦无扰,直到第二日天明,她还指望着能出门逛逛近十年未见的京城,宫里的人踩着正午的点就来了。 皇帝宣她进宫。 ———— 因为心有所挂,穆溪白也只在京城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递牌子见方稚。 他身无官职,皇帝给的身份只能用在暗处,不能上朝,故被带到御花园中候着,要待皇帝下朝后再召见。过了半盏茶时间,宫人便来请他,将他引往金銮殿。 琉璃金瓦,盘龙雕云的大殿着实恢弘,穆溪白到时,百官正鱼贯退出,连脚步都是轻的,直到出了大殿才敢出声。虽然方稚这人不怎样,但穆溪白还是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皇帝,他已称得上一代明君。 文武百官,天下万民,江山河川——要想得到太平盛世,这其中付出的心血,不仅仅是殚精竭虑可以概括的,他应该放弃了很多东西。 进了大殿,穆溪白一眼瞧见九龙金漆座上坐的人:不是皇帝方稚,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娃,穿着大红的袄裙,梳着双髻,正爬上爬下好不开心。方稚站在帝座旁边护着孩子边与人说话,他脸色有些苍白,说话间不住咳,唇咳得很红,似染血一般。 不消说,那孩子是近年最得圣宠的永成公主霍澄。能够在金銮殿上这样撒野的人,除了霍澄不作二人想。 除了霍澄,方稚身边还站着另二人,都是他的心腹,文有镇远候沈浩初,武有大将军何寄,这二人素有私怨,但同朝为官却又出奇的和谐,倒也是桩妙事。 “穆卿来了。”看到穆溪白,方稚开了口。 私下里,他对穆溪白称“卿”,算是认同穆溪白的身份。 穆溪白箭步上前,诚恳地要行大礼,却被他托起:“都是自己人,虚礼可免。” “谢皇上。”穆溪白乐得不必行跪拜礼,顺势而起,又朝另二人拱手,“何将军,沈候,又见面了。” 彼此见过礼后,方稚才道:“今日将你三人召于殿上,是有密事要议。事关湖广军、政,牵连甚广。” 只这一句话,穆溪白便知,万事俱备,皇帝打算对付荆楚谢家了。 三年前的事,是时候最后清算。 ———— 正事从清晨一直商议至午方才告一段落,霍澄早因年幼听得无趣而被人抱了下去,换成方稚坐在龙座上支肘扶额,强撑议事。 “皇上,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要不今日就先议到此处。”沈浩初看出方稚精力不济,开口劝道。 穆溪白上回见他就已经瞧出,他的身体与精神大不如三年前,可才隔了五个月,方稚似乎又憔悴许多,没说上几句话就要咳嗽许久。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方稚今年才三十出头,正值壮年,大安朝在他治理下安泰繁华,若他有个好歹,对大安百姓而言绝非好事。 “也罢,就依沈候之言。”方稚虽想继续,可委实难撑,便松口暂停,笑了笑又道,“正事先不议了,此番朕召穆卿入宫还有一桩美事,穆卿可知是何事?” 穆溪白已猜着是何事,单膝重重跪地,抱拳道:“臣多谢皇上盛情美意,此恩德臣必铭感于心……” 话未完便被方稚打断,方稚奇道:“我都没说是何事,你就知道了?” “皇上是准备赐婚臣下?” “呵,你消息倒是灵通啊。”方稚乐了,“朕确有此意,替你相了门好亲事,你必欢喜。” “皇上!”穆溪白双腿皆着地,重重叩首,赶在皇帝出口赐婚前抢道,“皇上美意,微臣心领,然则十三公主金枝玉叶,微臣不过一介草莽,实为公主良配!” 方稚蹙了眉,与沈浩初并何寄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目光,方道:“小十三?这事与小十三有何关系?朕何时说过要将小十三许配于你?” “……”穆溪白抬头也是一脸茫然,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皇上,微臣早已心有所属,不论赐婚何人,微臣都不愿辜负,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方稚从座上下来,居高临下看他,见他意思坚决,不免冷道,“你可知,这是抗旨!” “旨意还未颁下,臣请皇上垂怜。”穆溪白便道。 “你确定?不想知道我赐你何人?”方稚又问。 “不……”穆溪白刚说了一字,便闻外头唱诺声起。 “佟水陶氏,接宣入宫觐见。” “宣。” 方稚挥袖回座,穆溪白转头看着殿外踩着阳光踏上大殿金砖的人,已然傻眼。 “朕听闻你与陶氏夫妻情深,当年因谢氏一案以至和离至今,二人皆未再婚嫁,心有所感,又兼陶氏聪敏柔嘉,兴办书局女学书楼,为国为民谋求福祉,当为女子楷模,本想封她一个三品诰命,再成全你二人,你既然无此意思,那便罢了,朕……” “皇上!”穆溪白再度打断方稚的话,在心里先把商时风骂了一百八十遍。 “穆卿啊穆卿,也就只有你敢如此打断朕的话,若是换了旁人,早被扔出大殿治罪。”方稚指着他,好气又好笑道,“我再问你一遍,这桩媒,朕做得做不得?” “微臣心中所思所求,正是陶家五娘!微臣领旨,叩谢圣恩,” 陶善行走进金銮殿中时,恰正听到穆溪白当着皇帝、沈浩初与何寄之面坦露心迹,粉面瞬间炸红,那厢方稚已边笑边咳:“陶五娘,你听到了,穆卿他为了你可是‘拒绝’了一位公主,你呢?你可愿再入穆宅,嫁他为妇?” 陶善行跪在殿下,约也猜到出了何事,垂头静默片刻,才道:“民妇领旨,叩谢圣恩。” 这话出来,穆溪白长长松了口气,殿上不止方稚,连沈浩初与何寄二人都给看乐了,笑意浮现。 商时风最后给方稚去的那封信,信上写的,正是陶善行之名。穆溪白为人洒脱不羁,唯陶家五娘可牵,兼陶家五娘于大安朝创办书局书楼女学,只要她一天还是大安朝子民,还愿为百姓谋求福祉,那么穆溪白便一天不会背叛方稚,背叛大安。 这就是商时风给方稚牵制穆溪白的良策。 两全其美的良策。 “宣旨吧。”方稚一挥手道。 立时便有宫人将早已拟定的圣旨奉出宣读,陶善行叩首跪接。 圣旨有两道,一赐陶家五娘善行,因品性纯良心怀天下造福百姓,故特赐三品诰命夫人,赐婚穆家郎君溪白,择日于宫中完婚。二赐茂州书楼藏书千册,并赐名——天书奇楼,是为大安第一书楼。 ———— 从金銮殿上出来,才走到殿外的龙阶之下,穆溪白便紧紧牵住陶善行的手,满面兴奋之色仍未退去,目光灼灼望向她,只问道:“陶陶,若无此赐婚,你可愿再嫁我为妻?” 陶善行看着握住自己的大掌,低头反问他:“穆溪白,那我也再问你一遍,夫妻数十载,你我又身份特殊,来日若再经风波,你可还要和离?” 正午的阳光最盛,当头而下,二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小小一团,穆溪白定定看了两眼,方正色回她:“三年了,我与谢寅的仇,现在才真正开始。陶陶,你可愿陪我?不论生死。” “不论生死。”陶善行点下头去。 说实话,当初让女主当图书馆馆长这个设定,是源自高八斗。我在美女那边毁了一座书楼,挺可惜的,所以就再建一座吧。 这是倒数第二章 了,如无意外,明天是完结章,下面是关于这个文的自我反省,有点罗唆有点长,看在即将完结的份上,请多包涵。 因为前面某章提过的,众所周知的原因,大伙现在看到的这个故事,是我删减更改过的,比起原设至少少了有一半字数,原来应该是三年前一卷,三年一卷,三年后再一卷,共三卷。删掉的是男女主各自的事业成长与大部分支线,以及很多细枝末节的描写,主线基本没动,女主事业线保留了最主要的几个情节,加大了言情幅度,应该马马虎虎也算是个合格的小言情? 比较可惜的是几个配角,篇幅不够不能细写,于是人物都单薄了: 男二商时风,这个不用说了,他的戏份原本是在穆溪白离开的三年之间,是个类似《锦枭》老祁那样的存在,但他比老祁好点,他没那么执着,虽然腹黑但也足够洒脱,这个人物最可惜。 其次就是着墨最最最少的叶啸,原来是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后来删光了。 剩下的就是韩敬和林莹,陶善文和岳湘,特别韩敬那对……可写性太高了,可惜。 最后,还删掉了一个人物,男主的姐姐。另外谢寅是留给窃皎的。 不管如何,故事还是大体都按我原本的主线呈现出来了,只不过简化了,作为亲妈,我还是很喜欢二白和陶陶这对小情侣的,也希望大家能喜欢吧,虽然有那么多的不足…… ———— 感谢在2020-02-17 13:15:21~2020-02-18 13:2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豬豬。 10瓶;ZT-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大婚(完结) 己亥年十月末,大安朝兆京大雪。 大雪下足三日方停,庭院积雪深过脚踝,沙沙的铲雪声天未明时就响起,到陶善行睁眼起床,小院内已经清出一条道来。天色仍旧半晦半明,烛火摇曳,照得桁架上的霞帔光芒流离。 三品诰命的凤冠霞帔已从宫中送来多日,陶善行总有不切实际的感觉,这感觉一直延续到今日大婚。上辈子身为高门贵女没能得到的荣耀,没想到身为一介乡野民妇时却做到了,她大抵是大安朝第一个,丈夫无官职,她却有三品诰命在身的命妇。 门外有人叩门催妆,听得她的声音鱼贯入内,开始替她梳妆打扮,都有些手忙脚乱,倒叫陶善行想念起远在佟水的榴姐来,若是她在,这屋里必当井然有序,但她这辈子断然不能再进兆京,方稚和谢寅都不知她的存在。 还有她的父母兄嫂,他们应该接到大哥送回去的家书——皇帝赐婚,她要留在京中完婚,父母赶不及过来,有些遗憾,也只能等她回到佟水,再补拜双方高堂。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嫁人,不知为何,比第一次要更加紧张。 原来,嫁给心爱之人的滋味,竟是这般叫人期待。 就在这胡思乱想之中,她的妆容已成,凤冠霞帔,华光照人,屋外恰传来鞭炮响声,噼剥震彻冬日雪寂,小小的三进宅院陡然间沸腾了一样,似乎到处都响起匆促脚步声,穆溪白来了。 陶善行有些慌乱,还是在丫鬟提醒之下才匆匆拿起遮面的团扇,深吸口气坐到床榻上,等着兄长过来。 父母不在,陶善言长兄代父,纵他素日沉默寡言,此时也是百感交集,到她屋中看了半晌,叮嘱了好些话,才将她牵出房间,牵入厅堂。 穆溪白还穿那套朱红云锦妆花四兽麒麟的飞鱼服,只是卸去刀剑,长发束冠,神采飞扬地站在厅堂中。 陶善行从扇后悄悄望他——已是二十七、八的男人了,竟还有几分少年风姿,足以让这满堂姑娘羞红脸。 第一次嫁他,嫁得的不过是一纸冥约。 第二次嫁他,终嫁爱情。 瞧着他伸来的手,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手交入他掌中。 十指交扣那个瞬间,穆溪白听到心如花开的声音。 ———— 因是赐婚,与寻常嫁娶不同,他二人需先进宫谢恩。大约是为弥补不能赐官穆溪白,方稚给足了他面子,亲自在宫中替二人主持婚礼。二人拜过天地君王,才从宫中回到皇帝赏给穆溪白的宅子里。 皇宫墙根下的地寸土寸金,住的都是高门贵候,穆溪白这宅院算不上大,和陶善文那处差不多,但也极精贵了,况且就他二人,日后也不常住,故也绰绰有余。 宅子早被修葺一新,黛瓦白墙,朱漆崭新,院中一株红梅应景早开,十分喜人。房中喜被铺果,合卺酒菜皆备,满屋喜气。二人并未宴客,进屋后便发了赏银将下人遣出,只留他二人独处。 门扉轻掩,铜扣落下的声音敲在陶善行心头,“咚”一声,就像她的心跳声。 穆溪白回过身来,见她还举着扇遮在,那张娇俏如花的脸藏在扇朦朦胧胧,如笼薄雾,越发如仙似神。他两步并作一步走到她身边,单膝落地蹲于她面前,轻轻拉下她的手。 云雾缭绕的脸庞终于清晰,她眼帘半落,朱唇轻抿,颊上染桃眸底流波唇瓣含朱,羞色动人,怯而不弱,叫他看直眼眸,久久不能移开目光。等了许久等不到他的声音,陶善行才终于抬眼,这一望,便撞进他眼中,二人俱是一震。 即便认识了这么多年,即便已经成过一次婚,这当下却仍旧是未婚少年少女的雀跃欣喜与羞涩。 “陶陶,合卺酒。”半晌,穆溪白才找回声音,执杯递予她,嗓音却无端喑哑。 陶善行轻轻推拒,笑道:“不喝。当日你摔杯而去,今日也该轮我了。” 穆溪白想起当日大婚自己对她冷言以对摔杯而的情景,认错道:“当日是我之过,我认错,自罚三杯可好?”语毕他连饮三杯,杯杯尽空。 陶善行嗤嗤笑起,道:“行吧,放过你。” 她说着就要起身,穆溪白却飞快站起旋身坐到她的位置上,将她往怀中一带,道了句:“那就同我喝了这杯合卺酒。”声音未落,他已腾出手来将壶嘴往口中倾倒,含了满口酒液俯头便送往她唇中。 顺便,含住了那抹朱红。 龙凤红烛摇出满室碎影,屋角的炭炉催人发汗,案上的瓜果散发甜香,日暮天昏,冬夜正长。 陶善行不知怎么就被抱到榻上,青色纱帐被金钩半收半放,她一转头就能瞧见满地被他扫落的花生桂圆莲子,床褥绸被已皱,衣去发散,他咬着她的耳垂,绵绵酥酥道:“陶善行,这几年,我苦。” “你苦什么?”她按着他的手,不让他随意乱动。 “我为你守身如玉,还不苦?从前是秦雅,后来是陶善行,你可知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有多苦?”他抱怨的话语带着小委屈,钻进她耳中。 陶善行挣不过他的力气,于是飞快转身,想要溜出,却被他一把捞回,她只好道:“我又不是男人,我哪知道,你想怎样?” “你得弥补我。”他的手动动,引得她一阵碎碎的叫声。 “我怎么弥补你?”她一边躲,一边问。 “把这几年错过的,都补上就好。”他笑得有些坏。 这几年错过的补上?补上什么?陶善行不解,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情倦之时,他抱着她附耳絮语。 “若是顺利,明年此时你我也该有后,明年是……庚子鼠年?你要给我生只小老鼠?” 陶善行本正倦得昏沉,一听此话就羞急了,张嘴咬上他肩头:“你快闭嘴,别说胡话。” 闭嘴,那就是做别的事? 穆溪白“哦”了声,表示明白。 一夜春香浓卷,羞煞窗前月,至天明。 至庚子鼠年。 ———— 穆溪白在京中还有要事,夫妻二人便在兆京留到了十一月底才得归佟水,他有心想与陶善行多独处一段时间,故放弃水路,绕陆路回佟水,回去的路便走得很慢,他带着陶善行四处游山玩水,顺便也暗中办些皇帝交代的差使,公私两不误。 至十二月中旬,二人已入山西地界,到了茂州,陶善行将皇帝赐的“天书奇楼”金匾与千册藏书都送往嘉园,又受茂州几大商贾邀约赴宴,故暂留茂州。穆溪白有些要务要赶往茂州南边的涵城,夫妻二人成婚后首次分别,约定三日后陶善行处理完茂州之事再赶去涵城同他会合。 时近年关,陶善行在茂州采买了两大车年礼,又挑了好些布匹首饰,都让人先送回佟水,只留了两匹布在身边,这才踏上去涵城的路。 路上丫鬟笑她:“娘子留的那些花色,怕是要动针线给咱们爷做衣裳?” 陶善行横她一眼,笑笑不答——这么多年她也没给他送过什么做过什么,就趁路上有些空闲给他做些贴身衣物,虽然她已多年不曾拾过针线,但好歹当年也正儿八经学过,应付些简单衣物还是可以的。 那人已在她耳边嘀咕了好几次,想要她手绣手缝的信物,如今她悄悄的缝制,待到他见时必然惊喜。 想想他可能会出现的反应,陶善行的笑不由更大了。 车马缓缓,三日便近涵城,她正要遣人先行一步去报穆溪白,却不想半道上便遇见穆溪白派出寻她的人。 “夫人,涵城有难,穆爷请夫人在涵城外十里坡处相见。”那人原驻守涵城之外,奉命前来送口信。 “出了何事?”陶善行撩开车帘问他。 “涵城暴发时疫,已波及下属十数村镇,染疫者已逾两成,涵城知府已下令封城。” “你说什么?!”陶善行大惊,从马车一跃而下,急道,“那穆溪白他人呢?” “穆爷他……他正留在涵城与知府大人共商对策。” 陶善行深吸口气,只喝了句:“备马。” 不过盏茶时分,她已由车换马,带着穆溪白那个下属一并赶往涵城。 涵城虽不比佟水茂城两地,可加上辖下村镇,也是有数十万人口的大城,超过两成百姓染病,这个数量委实可怕。 况且时疫传人之凶,《医书》有载,多半一人得病,染及一室,一室得病,染及一乡、一邑。 陶善行实难放心,在马背上如坐针毡,及至涵城城门前十里处的官道上,已遇官府所设路障,由涵城卫所的十余名将士牢牢把守,不放人进出。陶善行着急,所幸将士之中有人认得穆溪白的下属,便答应传递口信。 陶善行便官道旁的小坡上顶着寒风等候,直到天色微沉,才见远远有马飞驰而出。 “穆溪白!”她凭身形认出那人,欣喜至及,站在坡上拼命挥手。 穆溪白在路障前下马,与拦关的将士说了几句,便被放行。走到小坡下,与她尚有十步之遥,他便停步,将兜帽一摘,露出蒙了面巾的脸,双眼已泛血丝,皆是倦怠。 “别过来,就站在那里说话。”穆溪白见她要上前,忙先喝止了她,才解释道,“我随知府在城中查访疫情,恐怕身上沾染疠气疫毒,你不要靠过来。” “城中景况……” “十分糟糕,疫情发作得急,蔓延得快,待到察觉之时已来不及设防。我本为皇上要事而来,不想遇到此疫,自无法坐视不理。你不必为我担忧,我现下无碍。”穆溪白极其冷静,三言两语就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现下无碍,不代表日后无碍。况且疫情如此严重,以一城之力实难应付,我随你进城帮你。”陶善行边说边再迈步。 “别过来!”穆溪白再度喝止她,语气已比先前还要严厉,“你进来也帮不了什么,不过添个人涉险。” “穆溪白!那你要怎样?又要像三年前那样将我置身事外?你别忘了我们已经成亲!我……”陶善行眼圈被他喝红,也急了。 “陶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穆溪白当然明白她的心意,她连死都不怕,又岂怕这区区时疫,只不过……他叹口气,正色道,“但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确实需要你的协助,但我需要的是你留在外面帮我!你一旦进城,就有感染时疫的可能,再出城就难了,而我需要有人替我在城外行事。” 闻得此言,陶善行才算恢复些许冷静,只问他:“何事?” “我送你的玉佩可带在身上?” “随身带着呢。”她自胸口摸出一条挂绳扯下,那上头便系着当年他所赠予的信物。 “那你听好了,此乃我的信物,你凭此物可抽调附近城池所有五旗门与皇帝交给我的人。知府虽已将此事上书朝廷,但要层层递送,这其中但凡遇到官员别有居心者,便会导致消息延误亦或瞒报,故而你必须在最短的时间让他们把消息送到兆京上禀皇帝。再者封城乃无奈之举,城中粮草存量只能再撑十日不到,朝廷的赈灾物资不会那么快来,我要你不管用什么办法,替我筹集尽可能多的粮草药材,还有大夫。你可能办到?” 穆溪白的声音,被风一字一句送入陶善行耳中。 陶善行一字一句记在心间,与他定定对望数眼,方颌首承诺:“我必竭尽所能,也请你平安归来。” “等我回来。” 穆溪白终于回了那一句,她三年之前没能听到的话。 等他归来。 ———— 冬去春归,涵城所爆时疫,终在来年三月转好。 瘐子鼠年,太平有象。 诸君皆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