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薄情王爷后(重生) 作者:大王拖拖 文案: 誉王府欠兰画一条人命,把她当半个女儿养。 日日锦衣玉食里泡着,养的她一身柔骨,老王妃寻思着再给她说一门好亲事,也算是报了当年之恩。 但是,兰画却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王府的小王爷江湛,是最年轻的帝师,他重权在握,相貌俊美,京中女子趋之若鹜,都想嫁给他。 兰画却比她们更想。 秋风卷地,夜凉如水,她一身薄绢,敲响了小王爷的寝门。 自此,外人眼里她是王府的半个主子,实则早就是他的房中人。 她以为早晚有一天,他会给她一个名分,在这王府里永永远远的住下去。 可是, 邻国来犯,他亲手送她去和亲。 和亲那日,她雪肤红衣,美的不似真人,他长身玉立,没有看她一眼。 她敛起嫁衣,最后一次抱他,在他耳边轻语:“江湛,若有来生,我一定做个负心人。” 鲜血喷涌而出,洇湿了他的锦袍,她猝然倒地,胸口插着一只匕首。 后来,兰画重生了。 芙蓉暖帐,看着他熟睡的俊颜,她寻思着找机会离开。 等真的不见了枕边人,清贵的小王爷第一次尝到求而不得的滋味,思念疯长,吞噬着他的骨血。 终于,他在春风乐坊找到了她,他一把拉住她的皓腕:“跟我回去。” 她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后来,兰画一手名琴,声动天下,青年才俊为其趋之若鹜,有人在黑暗中捏碎了扳指。 1V1,双洁,he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兰画 ┃ 配角: ┃ 其它:预收《重生后前夫每天来求娶》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变成负心人的快乐生活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活了两辈子,竟然看上了同…… 月阴关外,秋风猎猎,十里长的送亲队伍,整装待发。 兰画一身红装坐在马车中,她神色黯然,目光落在车帘一处,自坐下后视线就没有挪动过。 今日起她将离开南郾,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去北楚,车窗外两国使臣正在交换官文。 有人从外面扣响车壁,“公主,准备启程了。” 兰画眸光一晃,搁在膝上的手抓皱了宫制的嫁衣,车外传来列队的声音,南郾王军这就要收兵回京了。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兰画一把摘下头上的九尾凤冠,对着窗外喊了一声等等,“此去北楚,不知何时能回来,我想和兄长道个别。” 她口中的“兄长”,就是南郾的帝师江湛,年纪轻轻就权倾朝野的男人。 临行前和家人道别,接亲的使臣也说不出什么,侍卫搬来踏脚凳,随行嬷嬷挑开了车帘,“公主请。” 一道红色的身影出现在轿厢前,卸去凤冠,她一头乌发尽数倾泻在后背,冷风一吹,缕缕青丝随风舞动。 兰画敛起嫁衣,步下马车,目光灼灼看向不远处那道清贵的身影。 她三岁时以老王爷“义女”的名义进王府,一直和他兄妹相称,却在十七岁那年成了他的房中人,一晃就是三年。 三年里他们夜夜宿在一起,他虽白日疏冷,昏暗的床帐内却毫无顾忌的展现对她的占有欲,恣意的攻城掠地。 也许就是这样纵情的欢好,让她迷失。 她以为他早晚有一天会给自己一个名分,在这王府永远住下去,没想到却等来和亲的圣旨。 给她这个失身之人按个公主的名头去敌国和亲,这个男人,竟比她想象的更冷酷。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兰画一点点走近,他的五官逐渐清晰。 薄唇紧闭,长目微敛,微微上翘的眉尾,带着一丝矜贵,典型的薄情长相。 迎着兰画的目光,江湛的眼睛一点点张开,墨色的眸子仿佛冷潭里的两颗黑锆石,莹光瓦亮,没有一丝温度。那走来的红色身影越来越大,占满他的一双瞳孔,如两团火焰在烧。 兰画径直走到他的眼前,金绣的新鞋顶着他的脚尖,是恋人才有的距离。 她掀起眼睫,从下到上再一次打量这张脸,眸中的痴怨一晃而过,换上了一如往常的乖顺,“王爷,画画可以不去么?” 男人长身玉立,没有看她,声音疏淡,“别闹。” 她抿唇,提出最后一个请求,“我想最后一次抱你。” 她这要求属实荒唐,两国使臣都在,还有许多的军士,即便是同胞兄妹,也是要避嫌的。 “好。”他眼尾向上挑着,浓密的长睫下藏着不可一世的傲慢,他一向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江湛弯腰,宽大的背脊微躬着,向她伸出双手。 怔了一息,兰画伸胳膊箍住了那一方劲腰,头轻轻搁在他的肩膀,闭目顿了一会,而后她转过脸,红唇俯在他的耳边轻语: “江湛,若有来生,我一定做个负心人。” 话音刚落,她平静的眸子里突然划过一丝决绝,轻车熟路解开他的白玉腰带,从内侧取出一把匕首,毫不留情的刺入自己的心脏。 鲜血如泼墨般喷涌而出,腥味在空气里弥散,对面的人仿佛也换上了红装,兰画狠狠的瞪着他,直到看着那张好看的脸一点点变形,她嘴角噙笑慢慢阖上了眼。 再世为人,我必负你。 * 金楠雕花床柱,象牙花暖帐。 兰画悠然睁开眼,入目竟是最熟悉的地方。她摔倒之前,除了那个人的脸,眼前明明只有月阴关乌蒙的天空,这会怎么躺在翊和殿的寝宫? 她寝衣被撕烂,浑身酸胀,身边亦有男人清浅的呼吸声,她陡然坐起,缓缓转眼看向身侧的男人。 下颚坚毅,五官疏冷,薄唇紧闭,不是亲手送她和亲的江湛是谁。 她暗暗咬了咬舌尖,是钻心的疼,又摸摸自己完好的心脏,心里一咯噔,难道她重生了? 她浑身软绵,仿佛被拆了骨头,按照身体不舒服的程度来说,像极了他们初次云雨。 她不愿相信又回到了那一夜,猛然掀开寝被,看到被单上那一抹血迹,她绝望的闭上眼。 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对自己也是服气,活了两辈子,竟然看上了同一个人,可真够没长进的。 上苍也是小气,既然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为何又把她置于最糟糕的境地,如果能早重生一夜,她绝不会和身边的男人再有半分瓜葛。 仿佛一刻都待不下去,兰画撑起身子就要下床,手上没有力气,腿重的像灌了铅,她一点一点挪到榻沿,双脚甫一落地,她头也不回的往殿外走。 而此时,低垂的床幔内,男人睁开了双眼,他看着那道纤柔的身影穿过一道道槅扇,狭长的眸子和夜色一样重。 * 兰画刚走出寝宫,就看见婢女云翘候在外殿。 云翘听见响动忙端着衣裳跑过来,看一眼自家姑娘,她下意识低下了头,脸红的像秋天的柿子,纵然她未经人事,可看主子凌乱的样子,她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兰画看一眼前世忠心耿耿的婢女,也无力多说什么,径直拿起雪白的中衣套在身上,云翘手慌脚乱的帮忙,低垂着眉眼道:“小王爷也忒狠了。” 兰画裹紧衣领,遮住满身的红霞,问:“你怎么在这?” 云翘道:“是宴公公叫奴婢来的,说姑娘在王爷这里吃茶脏了衣服,让奴婢带了干净的来接您,可没想到...” 她没有说下去。 宴行当年跟着老王爷从宫里出来,自小就贴身伺候江湛,他一直备受器重,果然因为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安排可真是滴水不漏。 兰画心里冷笑,上一世她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夜夜宿在翊和殿,这位宴公公可是功不可没。 不愿和江湛身边的人过多牵扯,扣好衣裳,兰画直接回了归晴苑。 主仆两人刚走进归晴苑的垂花门,就听后面传来喊声,“兰画姑娘请留步。” 兰画转身,见宴行带着一个内侍跟了过来。 看着来人,她眼睛眯的狭长,没想到还是没避开,“宴公公,有何事指教?” 宴行施然行礼道:“王爷让奴才给姑娘送两样东西。” 说完闪开身子,小内侍端着一个乌木漆盘走上来,盘子里方方正正叠着一个被单,正是昨夜江湛榻上那床。 兰画面色一僵,只听宴行道:“王爷说,兰画姑娘在上面留了东西,故而交由您亲自处置。” 说着,他又拿出一个丝绒锦盒,打开后,内里分两层,上层是一对八元花头金步摇,下层整整齐齐排着六枚蓝宝石,流光溢彩,甚是夺目。 “这是王爷给姑娘的。”宴行满脸堆笑道。 饶是跟着兰画见惯了好东西,云翘还是不由的睁大了眼睛,步摇精美,宝石硕大,跟这一比,姑娘屋里的首饰顿时黯然失色。 兰画却连眼睛都不夹一下那锦盒,没想到重来一世,江湛用的还是老一套,上辈子云雨过后,他就喜欢送金器宝石补偿她,最后归晴苑多的都搁不下,以至于江湛在外面买了一个小宅子,专门放她的宝贝。 可是,送再多金银玉石又怎样,在他的心里,她和这些宝物一样,不过是随意打发的小玩意。 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厌恶,兰画对云翘道:“只把被单留下。” 宴行还擎着手里的锦盒,笑容僵在脸上,“这...” 兰画却已开始送客,“宴公公慢走。” 宴行毕竟是老江湖,一瞬的失神过后,不动声色的收回锦盒,转了话头,“王爷还有一句话要奴才转告姑娘。今日的文会,姑娘不必参加。” 兰画倒差点忘了,午后誉王府还有一场文会,正是这场文会,让她做出了昨夜的荒唐决定。 南郾民风开化,京城年青一代已不兴盲婚哑嫁,王公贵族不愿委屈了子女,以观花斗文为由,暗中相看姻缘,已不算稀奇。 而王府的这场文会,就是专为兰画“择婿”举办,彼时兰画不想嫁给别人,只想跟着江湛,才大着胆子敲响了他的寝门,铸成了悲剧的开始。 私下有了首尾之后,她听了江湛的话,没去赴宴,乖乖做他的房中人,可那又如何,三年不见光的欢好后,他转手把她送去敌国。 这一世她断不会重蹈覆辙,对他的话唯命是从,听闻这次文会来的都是整个上京最优秀的青年才俊,她偏要去瞧个热闹。 “宴公公代我谢谢王爷的关照,只是今日的文会,我会如约出席。”她说完,就径直走了。 云翘一愣,忙接过内侍手中的托盘,紧步跟上兰画。 宴行随他的主子,喜怒一向不行于色,纵然心中讶然,却也只是顿了一瞬,就转身回去复命。 云翘跟着兰画走进屋内,见自家姑娘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小心翼翼的问:“这床单,收在哪里?” 兰画背对着她,看都没看一眼,淡淡道:“拿去烧了。” 云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女子初夜落红,都是要仔细珍藏的,怎么能烧掉呢? “就这么烧...烧掉么?”云翘瞪圆了眼睛,再次确认。 “烧掉,一片也不留。” * 宴行回到翊和殿的时候,天色尚未全亮。 江湛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已经开始处理公文,他状态看起来和平时没差,昨夜似乎没给他造成什么影响。 宴行端着一碗乌山君眉进来,轻轻的搁到书案边上。 “王爷请用茶。”说完,他依然微曲身子在桌旁候着,踌躇着怎么开口。 江湛眼睛仍盯着手中的文书,眉头一提,“说。” 宴行身子止不住晃了晃,慌忙擎起绿绒木匣道:“奴才办事不利,给兰画姑娘的东西没送出去。” “哦?”江湛淡淡的瞟了一眼木匣,又收回视线,“那就再加一份送去。” 宴行面色一凝,恭声称是,而后又道:“兰画姑娘还说,她会按时参加午后的文会。” 手下的笔一顿,江湛半掀眼帘,漆黑的双瞳仿佛压住了内里的波涛暗涌。 他撂了手中的笔,从小屉里抽出一片绢帛,仍在桌上,那绢帛是嫩嫩的粉色,明显是从女子内衣上撕下来的。 室内瞬时幽香浮动,暖意顿起,眉心一皱,江湛冷声道: “去查查,这衣服里熏了什么?” 第2章 他一早就想把她嫁出去 走进屋子,待云翘关上门,兰画膝下一软,手撑着椅背慢慢坐下,脸白的像薄纸一样。 云翘一惊,忙去扶她,“姑娘,你怎么了?” 兰画整个人陷进椅子里,手无力一挥,“给我备桶热水。” 浴房水雾缭绕,蒸的那雪肌上的点点红斑愈发刺眼,兰画把自己浸入水中,脑中瞬间澄净,内心得以从煎熬中短暂的抽离。 与其说恨江湛的薄情,她更恨自己愚蒙。 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又行了糊涂事,以为自荐枕席,就能得到他的垂爱,却不知到最后也只是个暖床人,对方厌了,就远远的发落掉。 最痛苦的是,这不幸的开始是源于她自己,是她主动献身,是她在衣服上... 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兰画猛然跃出水面,抹一把脸上的水渍,冲外面唤云翘。 云翘应声进来,忙道:“姑娘何事?” 兰画问:“我褪下的那件里衣在哪?” 云翘脸上悄然飘上两片薄红,低声道:“那衣服没法穿了,奴婢想着悄悄洗干净,帮您藏到箱底去。” 兰画松了一口气,又吩咐道:“不必留着,和被单一起烧掉吧。” 洗了热水澡,兰画身上蓄回了一半的力气,她尚年轻,体力恢复的很快,午膳过后,除去腿侧一点点的不适,她已和正常人无异。 撤下饭食,伺候着兰画净了口,云翘小心翼翼问:“姑娘,那文会...您真的要去么?” 兰画径直坐到妆奁前,嘴角轻勾,“自然要去,来帮我梳妆。” 既然木已成舟,再多的自责、懊悔都没有用,日子还得朝前看,都活了两辈子,她不会让自己栽在一个人身上,不如走出去看看,兴许会发现,这世间还有很多条别的路。 云翘冲屋外招了招手,一群婢女鱼贯而入,手中托着铜盆、面巾、衣饰各不相同,屋子里登时忙碌起来。 兰画生的妍丽,皮肤姣好,五官玉琢,尤其是一双眼睛,水光盈盈,瞳仁极浅,羽扇般的睫毛一掀,仿佛有碎银自眼角泄出,令人望之倾心。 她让婢女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略施粉黛,衣裳亦选了高领的烟灰色袄裙,一应收拾停妥,才往前院走去。 文会设在王府正殿,祈元殿,殿厅开阔空旷,正适合这样的聚会。 兰画来的有些迟了,刚走到墙外就听院内有男子高谈论阔的声音,等到兰画翩然出现在院门口,喧嚣声立止,所有的目光登时都汇聚到她的身上。 兰画自小在誉王府长大,大场面见的多了,纵然是被一众男子盯着,心里也未见一丝惶恐,施施然朝殿厅走去。 她正色自若,众才子反倒觉得唐突了美人,随着她往前的脚步,纷纷低下了头,待她走远了,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引颈追着那道倩影,角落里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声,“这怕不是佛典宝卷里走出来的仙子吧。” 一句话道出了众人的心声。 兰画快走到正厅时,表姑娘蒋凌霜从廊庑跟她走了个对头,远远的就笑嫣嫣道:“听闻这文会是表哥特意为姐姐举办的,今日来的可都是京中最出挑的男子,我要恭喜姐姐了。” 蒋凌霜是老王妃的外甥女,她母亲去世后,老王妃可怜自己的妹妹一意孤行嫁去边关,最后落得红颜早逝,故而把蒋凌霜接到京城,锦衣玉食的养着。 上一世这蒋凌霜就处处和兰画做对,念在老王妃的面子上,兰画不想和她针锋相对,总避着她,如今却没有这样的心情。 在她花枝招展的新服上瞄了一眼,兰画语气疏淡,“妹妹妆扮的这般可人,也想同喜?” 蒋凌霜登时不愿意了,“表哥想把你嫁出去,你扯上我做什么?” 闻言,兰画仿佛被通红的烙铁狠狠熨了一下心口,江湛一早就有打发她的心思,是她看不明白,非要去硬碰他那块寒山冷石。 见兰画脸色沉郁,蒋凌霜嘴角微弯,她才看不上文会里的酸腐才子,刻意前来,纯粹是乐见兰画相上意中人,离开王府。 其实她和兰画也没什么大仇,不过就是忍不得同是寄住在王府,兰画样样比她好。 看蒋凌霜自鸣得意,兰画向前走了两步,拉紧了蒋凌霜的齐胸襦裙,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那妹妹可要保护好自己,这万一入了哪位公子的眼,保不齐是谁先嫁出去。” 撂下这句话,兰画兀自跨过门槛,走进正殿。 蒋凌霜比兰画还不想离开王府,她从边关来到京城,第一次知道世间还有表哥那般风光霁月的男子,早就暗许了芳心,非他不嫁。 兰画的这席话轻易的惹恼了她,她烦躁的拉衣领盖住雪白的脖颈,悻悻的走进了殿内。 殿厅的入口处铺着一张墨兰色金丝地毯,一直延伸到上首主座,地毯两边依次排开高脚书案,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 殿内众人早已铺开了纸笔,正在挥毫泼墨,见进来两个女子,都顿笔抬头相望。 府里的章管家正在殿中镇场子,看见姑娘们进来眼睛一亮,忙小跑着迎过来,“两位姑娘里面请,小王爷在偏殿和李尚书议事,晚点可能会过来。” 兰画料想江湛不会来,她“择婿”这种小事,他挂名组织就已经难能可贵了,岂会浪费时间应付这些人,遂冲章管家礼貌一笑,也没多话。 蒋凌霜却故意嗳了一声,“李尚书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闻今个李家长孙也来了。” 这李家长孙李勋的大名,纵然兰画不常出门,也是听说过的,京中纨绔中的翘楚。 蒋凌霜说完,章管家微不可查的拢了拢眉头,一瞬之后就恢复如常,恭谨道:“蒋姑娘说的是,对过站着的就是李公子。” 兰画和蒋凌霜同时抬头看去,果然看到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肆无忌惮的朝她们的方向看来,他的目光让人很不舒服,兰画收回目光,悄然转过了身子,心里冷冷的想:如果昨夜她没去敲江湛的寝门,今日他会不会让她嫁这个肥头大耳? 章管家伸手请道:“两位姑娘请上座喝口茶水。” 直到兰画落座,大殿里才又响起沙沙的笔触声。 蒋凌霜挨着兰画坐,一双眼睛虚掩在团扇后,滴溜溜往殿里的男子身上瞄,比兰画这个当事人还热心,“章管家,你快把这些人中,家世、学识拔尖给姐姐介绍一二,如此才方便她甄选不是。” 章管家忙道:“是,太夫人一早就命老奴打听过了,这些年轻人里面,家世最好的当属...” 章管家背书一样,一口气罗列了十来个世家才俊,蒋凌霜听的津津有味,末了还拉着兰画将这些人一一对号入座。 兰画兴致缺缺,不想应付蒋凌霜,“妹妹既然如此热心,就在这帮姐姐留意着,保不齐什么时候自己也能用得上。” 说完,她起身,想出去透透气。 蒋凌霜见兰画离开坐席,也跟着站起来,语气不悦,“我是好心帮姐姐,姐姐为何这般排揎我。” 兰画懒得和她虚以为蛇,疾走了两步,没注意前头,待向下走了两级台阶,才发现李勋正在下面眯着眼冲她笑。 兰画有心避开他,刚转了个脚尖,忽觉身后一阵推力,那力道明显是个女子,电光火石之间,兰画明白定然是蒋凌霜想把她堆到李勋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她和他若有了肢体接触,这辈子就别想另嫁他人了。 幸而前世兰画喜欢缠着江湛教她练功,江湛虽并不真心教她,每每只让她扎马步,她别的不会,但想站稳,还是很容易的,一瞬的前倾过后,兰画腿脚使劲,又稳稳的站住了。 蒋凌霜却也不文弱,边关长大的女子,臂力非一般女子所能比,感觉到手被顶了回来,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对着兰画的后背推去。 她蓄力的当下,兰画就感觉到了,心知这下必得跌倒,她迅速转了身子,想着倒就倒吧,能避开那肥头大耳就行。 身子倾倒之际,突觉手臂下有了支撑,下落的身子堪堪稳住,兰画睁眼,面前站着一个身着月牙白锦袍的公子,长身玉立,眉眼端方,是万里挑一的清俊面相,而他手中的一把玉骨扇,正顶在她的手臂下方,既撑住了她,又没有分毫肢体间的轻薄。 兰画依稀记得章管家方才第一个就给她介绍了这位公子,叫冯霁安,裕昌侯府的世子,又是今岁省试“会元”,前途无量。 她还没来得及道谢,只听嘭然一道肉身相撞的声音,紧接着是女子高声尖叫声,再一看,台阶的下方,蒋凌霜和肥头大耳结结实实的抱在一起,场面堪称...一言难尽。 原来蒋凌霜用力太猛,兰画一偏身子,她没了支撑,反倒自己摔了下来。 正慌乱间,殿门口突然出现了一道欣长的身影,肩宽体魄,如竹如松,是江湛走了进来。 蒋凌霜看见江湛,一脚踢开紧紧抱住她的李勋,掩面失声哭泣。 江湛却仿佛没看见蒋凌霜,目光在兰画手臂下的玉骨扇上淡淡扫过,而后定在她的脸上,他目光依旧沉静无波,但暗黑的瞳孔下,似乎压抑着看不见的锋芒。 第3章 你今日和昨夜倒是像换了一…… 江湛负手跨过门槛,阳光从背后照过来,浅浅的光晕勾勒出他俊美的下颚线,五官在一片阴影里,显得尤为突出。 厅里都是男子,他却高出众人不少,淡淡的威压在空气中扩散,才子们纷纷勾头站起,拱手齐呼,“见过誉王爷。” 江湛阔步朝前走,目光在兰画脸上顿了几许。 她今日特地穿了高领的中衣,雪白的交领更像是欲盖弥彰,昨夜情浓,醉眼迷离之时,她锁骨的弧度,依然印在他的脑海,浅浅的两窝,是迷人的诱惑。 她的眉眼也发生了变化,虽还是少女的打扮,但一场欢爱下来,她就像被春水滋润过的花蕾,颤颤巍巍的开了,虽是淡妆素衣,眉梢的一抹若隐若现的红,已是初为人妇的妩媚。 令人一时难移开眼。 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兰画轻轻从玉骨扇上抽回手臂,轻垂臻首,对着身边的人福了福身子,低低的道了一声,“谢冯世子出手相救。” 冯霁安眼前一亮,拱手道了一声“不必客气”,后又忍不住好奇问:“姑娘识得我?” 兰画点头,“略有耳闻。” 她话音刚完,一向泰然自若的冯大才子,脸上浮现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他们这一来一往,音量很轻,自然也没引起什么人注意,但两人都是知礼守节的人,点到为止就打住了话头。 江湛淡淡收回视线,对着地上两人,眸光突然一凛,大厅里的空气瞬间冷凝,当事的两人吓惨了,李勋一脸惧色望着他,仿佛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蒋凌霜背后“表哥”叫的亲热,当着他的面却声都不敢出,只能掩面无声的哽咽。 他目光虚虚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对宴行道:“把她带下去。” 殿外立刻进来几个婆,蒋凌霜没敢挣扎,就被搀了出去。 江湛移眼看向李公子,“正好李尚书还在府中,此事就交由王妃和李尚书去处置。” 他语气淡漠,却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将俩人的亲事定了下来。 李勋虽然遗憾跌下来的不是兰画,但那蒋凌霜也是大美人,只要攀上誉王府这门亲戚,对李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想到这里他止不住贼眉鼠眼的笑了起来,倏然对上江湛的眼睛,他浑身登时一个激灵。 江湛的神情可以算漫不经心,但抿着的唇角仿佛噙着冷厉,他的眸子无波无澜,甚至因着上翘的眼尾,带着一抹多情的味道,但不知为何,李勋突然就怂了下来,下意识双膝跪地,磕头谢恩。 江湛嘴角一牵,“下去吧。” 也没说什么重的话,李勋头上却已冒出豆大的汗珠,连滚带爬的出了正殿。 好好的文会,出了这么个岔子,王府的一位小姐失了清白,最后只能草草收场,文会过后是晚宴,兰画作为女眷不便参加,遂福身向江湛辞别,“画画先回去了。” 江湛高坐在上首,闻言转目过来,在她身上顿了一瞬后又散漫的移开,似有似无的“嗯”了一声,算是准了。 兰画从后殿出来,绕过硕大的王府花园,朝归晴苑走去。 已是深秋,万物凋零,昔日繁华的花园一派落寂,只有那一盆盆秋菊,顶着冷风,纷吐花蕊,兰画不由的顿足,观赏了会。 忽听身后响起一道清亮的男音,“在下冯霁安,误入此处,不知是否打扰了姑娘赏花的雅兴。” 兰画转身,果然看到冯霁安一脸端方的站在不远处,她施然一笑,“冯世子严重了,方才殿内混乱,正遗憾没有机会好好感谢您,请受我一拜。” 说着她郑重的朝他行了个万福,身姿翩翩,宛若惊鸿。 冯霁安向前疾走了两步,下意识想扶她起来,手伸到一半又赶紧抽回来。 因着差点唐突了对方,他声音难免带着一丝尴尬,“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兰画看到他的手伸出又收回,不但没有感觉被冒犯,反倒觉得此人难得有君子之风,说话也愈发的尊重,“是世子不必客气,您值得受兰画一拜。” 冯霁安不再推诿,以拳抵颚,轻轻的笑了,他目光转向眼前的秋菊,温声问:“兰画姑娘喜欢菊花?” 兰画神色一怔,淡淡道:“以前不知道,现在有点了。” 她从前好像从来没有自己的喜好,江湛喜欢银雪建兰,她就养了一屋子,现在想来那小白花有什么好的,还娇贵的要死,养在室内见不得风雨,哪比得上菊花,在一堆破败里,傲然独秀。 “菊花好。”唇角一弯,她又补充了句。 也没说什么,又引得冯霁安一声浅笑,“巧了,我这把扇子上雕的正是菊花,姑娘若不嫌弃,就把它赠与您。” 兰画抬眼看去,他递过来的扇子上,在玉柄的位置果然刻着一株双头菊花,惟妙惟肖,甚是清雅,且正是这把扇子方才救她脱离危险。 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兰画接过这把玉骨扇。 冯霁安眼底划过一丝惊喜,依依不舍拱手道,“唐突了姑娘,实在过意不去,在下告辞,只是...最后想问一句,今日的文会,是姑娘想来的么?” 兰画一时有点莫名其妙,诚实的回答,“是我自己想来的。” 冯霁安恳切的点点头,“在下明白了,告辞,希望和姑娘有缘再见。” 看着那道清雅的背影转过一座假山,消失不见,兰画收回视线看一眼扇骨上精巧的菊花,嘴角不由的弯了弯。 回去就把屋里的银雪建兰全扔了,换成各种颜色的菊花,好伺候还鲜艳。 想想就心里舒畅,掂起扇子在手中轻轻一拍,她转头正打算回归晴苑。 甫一转过身子,她的笑意僵在脸上,江湛正从不远处的正道上走来,身后跟着宴行和两个侍卫。 兰画立刻低下头,把玩手里的玉骨扇,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希冀他悄无声息的从自己眼前走开。 可惜,事与愿违,余光中,她见那一团墨色身影停了下来,须臾,宴行疾步走到她的身边,哈着腰道:“兰画姑娘,王爷有请。” 宴行都走到眼面前,实在无法再装看不见,她无奈的道了一声,“好。” 待她走到江湛的身边,宴行和两个侍卫都不见了身影,站定后,她一抬头,眼睛陡然撞入一双锐利的冷眸,幽邃深沉望不到底,她下意识心里一悸,目光也随着变冷。 两人静静站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从前她见了他总有说不完的话,即便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嗯”一声,也能挑起她无穷无尽的表达欲,此刻她却无话可说。 江湛撩起薄薄的眼皮瞧她的脸,而后移到她手里的那把玉骨扇上,先开口道:“喜欢这把扇子?” 兰画点了点头。 江湛眉头一皱,“我送你的,还比不上一把扇子?” 金玉宝石谁不喜欢,可一想到他送她的原因,兰画心里止不住一股悲戚,于别人那些是稀世珍宝,于他来说,不过是打发人的小玩意。 “无功不受禄,王爷送的礼太贵重,我承受不起。” “无功?”江湛冷玉般修长的手突然贴到她的脖颈,两指挑开衣领一角,交叠的高领下,雪肌上红梅点点,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深处。 他的手指冰冷,指腹触到她软腻的脖颈,温热瞬间沿着皮下爬上手背,冷热交融,是刺刺的麻。 兰画愤然捂住自己的领口,避之不及的后退了一步。 暖意登时消散,江湛曲了曲手指,轻轻的握成了拳,他看一眼两人之间的距离,冷声道:“你今日和昨夜倒是像换了一个人。” 心知逃不过这个话题,早晚都得面对,兰画深深的沉了一口气,径直看着对方的眼睛,她以前不敢对着这双眼睛,瞥一下心脏就仿佛被小鹿撞破,如今倒可以平静的直视,虽然依旧有威慑力,她却不怕了。 “昨夜之事,请王爷忘记吧,你也不用再送我东西,我们谁都不欠谁,用不着补偿。” 说完,她转身离开。 江湛半掩着的眸子倏而张开,顿在那越走越远的身影上。 宴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江湛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兰画离去的方向,问道:“王爷,那两匣子金钗和宝石,什么时候给兰画姑娘送过去?” 江湛收回目光,不动声色的在宴行脸上扫了一眼,而后大阔步离开。 宴行身子一颤,背上登时冷汗涔涔,他也没说错话啊,怎么又得罪主子爷了。 因为不知哪里得罪了小王爷,回到翊和殿,宴行伺候的更殷勤了,可惜脚不沾地的忙乎到半夜,直到关上寝门,也没得到小王爷一丝好脸。 江湛躺在寝帐内沉睡,耳边突然传来女子婉转清悦的声音:“画画听说王爷宴上喝多了,特意送来醒酒汤。” 绣有银雪建兰的绣鞋踏过门槛,摇曳的羽缎披风下露出一截光滑的小腿,汤碗落桌,碰出一声脆响,在寂寂的寒夜里分外清亮。 突然那披风飘然落地,面前的女子穿着几近透明的薄绢寝衣,内里群峦起伏,莹白似雪。 少女的体香混着一股温热,扑面而来,迷蒙的醉眼一瞬清明,香气在鼻尖萦绕,酒气裹挟进热血里蒸腾,男子的声音压抑而沉重,“穿上衣服。” 话音刚落,女子鱼儿一样滑入他的胸怀,娇音颤颤,“王爷为我暖身。” 箍在身上的四肢仿佛是火链,体内封压的燥热被唤醒,眼前的景象逐渐扭曲迷离,心里的盛火想找一个出口。 “现在走还来得及。”男人用最后一丝理智警告。 软糯糯的胳膊又往上攀了攀,玉润的小手覆在他健硕的后脊,“画画今夜不走。” 他身形高大,此刻却被攀折的弯下了腰,他的脸一点点逼下来,长眸里仿佛有困兽即将撕破囚笼,四目相对,两人怔怔相望。 突然,绢衣自身上滑落,露出一片香雪似的薄肩,冷风自窗棂吹来,肩翼微微战栗,她低声道,“王爷,冷。” 馥郁的香气仿佛滔天海浪,裹挟着酒气占领最后一丝神识,他低头衔住那两片柔软。 床幔低垂,春深露重。 江湛猛然醒来,屋里空空荡荡只他一人,坚硬的肌理间有汗珠在缓缓流淌,他瞳孔骤缩,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谁都不欠谁? 她撇的倒是清! 第4章 你竟然敢肖想湛儿 这两日,除去给太夫人请安,兰画没有离开归晴苑。 蒋凌霜那件事后,王妃住的俸霁轩天天都有人忙进忙出,整个王府也跟着嘈乱起来,还是躲自己院里清静。 兰画正好趁此机会整理自己的屋子,她指挥着碧竹和柳叶,“把东西厢房,以及我寝屋的银雪建兰都搬出来。” 须臾,正堂摆满了各式造型的兰花,每一盆都长势良好,黄蕊的小白花挂满枝头,显然是被精心呵护着长大的。 这还不是养的最好的,最好的那一批早就被兰画搬去江湛的翊和殿,剩下的这些她摆满自己的屋子,想着江湛若来她屋里坐,瞧着这些兰花,兴许心情会好一点。 可惜,两辈子江湛都没有踏进过归晴苑一步。 “都搬出去吧。”她不想再看到这些见证着自己以前有多么愚顽的兰花。 搬出去?两个小婢女张口结舌的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确认,“姑...娘,搬出去么?外面天可不热。” 时值深秋,这娇贵的花一旦搬出去,必死无疑,银雪建兰品种稀有,又不容易成活,当年兰画也是花了大银子才买回来的,如今长成茂盛的大株,就更值钱了。 冻死了确实怪可惜的。 “拿去花市卖了,换了银子,咱们去绣楼添新衣。”兰画笑盈盈道。 碧竹和柳叶一再确认,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欢天喜地的去办了,不用劳心劳力伺候这些娇花,又有新衣穿,何乐而不为呢。 这时云翘走进屋子,她狐疑的看着满地的兰花,却也没时间细问,声音着急道:“姑娘,王妃让您过去一趟,奴婢总觉着,肯定是为着表姑娘那事,要不要知会太夫人一声。” 兰画一脸冷静,“不要打扰太夫人,还不知道王妃因何找我,先过去再看。” 文会那件事,虽是从兰画而起,皆因蒋凌霜先想使坏,王妃再护着侄女,却也不是颠倒黑白的人,这一点兰画心里还是有底的。 主仆二人走到门外,意外的发现外面落雪了,云翘一面帮兰画戴上风帽,一面道:“今年落雪可真早呀。” 王妃的俸霁轩离归晴苑不近,到了的时候,兰画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云翘从后面帮她脱下披风,留在在门外掸衣服上的雪,兰画打了门帘,轻装走进室内。 王妃身着金绣华服,姿态端方的坐在上首,蒋凌霜挨她坐着,除开一个侍候嬷嬷,这偌大的正堂再无别人,俸霁轩的状况倒是比前两天沉静的多。 兰画有礼有矩的对王妃行礼问安,王妃面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容,她让身边的嬷嬷搬了一个锦凳,拉着兰画的手,坐到了她的身边。 这一般都是嫡女江嫣和蒋凌霜才会有的待遇,蒋凌霜常常以此为傲,这也是她为数不多把兰画比下去的地方。 欠身坐下,兰画不免看了一眼对面的蒋凌霜,发现蒋凌霜对此竟欣然接受,甚至还对着她笑了一下,一脸的...讨好? 兰画脑中登时一个激灵,不觉挺直了腰杆。 寥寥几句寒暄过后,王妃才进入正题,叹一声道:“画画,你也亲见了文会上发生的一幕,这件事虽然荒唐,却也不尽是坏事,李家世代簪缨又是公爵人家,李勋是嫡孙,以后是要袭爵的,如今他年岁尚小,行了些子荒唐事,以后娶了亲,有夫人拿捏着,保不齐就是个良才。” 兰画面上不显,心里却想,李勋无所事事,整日只知道眠花宿柳,若不是名声坏透了,何至于现在还没有成亲。 只是,这样子的一个人,王妃何以专门把自己叫过来,替他说好话,心里虽已敲响了擂鼓,面上却仍是恬然一笑,“王妃说的是,男子成亲前都是小孩性,像李公子这样贪玩的,配上兵将家的女子,关起门来,保准把他训得服服帖帖。” 蒋凌霜差点坐不住了,这说的不正是她么。 王妃斜了蒋凌霜一眼,示意她稳住,又晒笑望着兰画,开口道:“嫣儿再过两个月就要及笄了,明阳县主想早点定下她和世子的亲事,但你比她年长,哪有姐姐未嫁,妹妹先说亲的道理。” 话说到这里,兰画终于知道江湛为什么肯挂名给她办“相亲”文会。 是她这个“义女”挡着王府嫡女的婚事了。 王妃看一眼她的神色,继续道:“文会本是个好机会,我想着若能促成你的一段好姻缘,也算是报了当年你母亲救王爷的恩情。” 说到这里,王妃突然顿住,仿佛煽情太过,后面的话无法启齿。 蒋凌霜心急,抢过话头道:“姨母的意思是,反正文会没相上,你又得赶紧嫁人,不如就嫁给那个李勋。” 兰画惊得说不出话,睁圆了眼睛,目光从蒋凌霜身上缓缓移到王妃面上,不敢置信和委屈夹杂在在颤颤的语音里,听着着实让人不忍。 “娘娘,这是您的意思么?” 她一向知道如何让人心软。 王妃敛目,避开了她的目光,要说这兰画,确实是个可人的,平时知礼守节,又体贴懂事,虽不是她亲生,但王府家大业大,不在乎多添一口人,这么多年也就金娇玉贵的养着了。 可毕竟隔着血亲,这重要的关口,王妃自然是偏着自己侄女的。 一瞬的失神过后,王妃看着兰画道:“画画,左右李尚书和李勋要的是誉王府的姑娘,你和霜儿谁嫁过去都一样,况且你年岁也不小了,霜儿还可以再等。” 文会过后第二日,王妃曾派人问兰画是否有看上的人,她回没有,当时只奇怪王妃为蒋凌霜的事焦心,怎么还有心思顾她,没想到她们在打这个算盘。 她半晌没说话,看的王妃心里一咯噔,“孩子,你倒是说个话呀。” 兰画缓缓舒了一口气,垂睫道:“画画不孝,只想在王府多伺候太夫人和娘娘几年,没成想却耽搁了嫣儿妹妹的亲事,王爷和王妃这么多年,待我如亲生女儿一样,莫说是嫁李勋,就是刀山火海,画画也去得。” 蒋凌霜一听这话,高兴的差点就要抚掌了。 兰画顿了一下,继续道:“但凌霜妹妹也是王府的至亲,为着妹妹的终是大事考虑,我不能代妹妹嫁去李家。” 王妃和蒋凌霜同时问,“为什么?” 兰画正色道:“今个这事,李家毕竟是男儿,白占了便宜无所谓嫁过去的是谁,可整个上京的青年翘楚都来了文会,亲眼瞧见妹妹和李家公子抱做一团,妹妹要回塞外倒不打紧,若想在上京找个比李家更好的,怕是难了。” 一想到塞外的苦寒和妹妹的早死,王妃心里猛地一揪,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如花似玉的侄女再去遭那份罪。 听了兰画的一席话,她心里也动摇起来,是啊,这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就算王府堵住了悠悠之口,此事不再外传,可上京就这么些世家的年轻人,谁会娶一个众目睽睽之下失身的女子,若错过李勋,蒋凌霜只能在寒门里扒拉了。 见姨母面有踌躇,蒋凌霜猛然扑到她的脚下,失声喊道:“姨母,我不要嫁给李勋,就算全京城的男子都不要我,不是还有表哥么?” 她这句话如同惊雷,在王妃耳边炸开,她美目瞪的浑圆,仿佛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侄女,“你竟然敢肖想湛儿。” 蒋凌霜第一次见姨母这样严厉的冲她说话,缩着身子,略显狼狈,“为什么不行。” 蒋凌霜看不清楚,兰画心里却明白,王妃生于勋贵之家,最在乎的就是这世家的门阀,且江湛又是超品王爷,他的王妃必然要出自高姓大族。 前世她跟了江湛三年,也没想过能当王妃,只想着有个名分,陪在他身边就好。 如今看来,这样卑微的愿望都是痴人说梦。 而蒋凌霜的父亲说白了就是边疆一个小吏,即便靠着妻子的母家后来升了官,可这样的身世,万是入不了老王妃的眼。 王妃再亲侄女,还能亲过自己的儿子? 果然,王妃一点也没给蒋凌霜留情面,一向端庄的王妃几乎算呵斥道:“不行就是不行,此事以后不许再提。” 蒋凌霜颓然,像霜打的黄瓜。 王妃坏了心情,也没留兰画,提前让她回去了。 兰画福身告别。 虽解了眼下的困局,兰画心里却没有一丝轻松,她只是暂时逃过一劫,后面的变故还多着呢。 但凡蒋凌霜反应过来,死了做江湛正妃的心思,向王妃求一个侧妃,极有可能得偿所愿,到时候还是她嫁李勋。 即便蒋凌霜嫁给了李勋,有江嫣的亲事压着,她在王府的日子也长不了。 重活一世,她已经没了上一世的执拗,非要留在王府,心里反而越来越清晰,她要离开这里,彻底离开那个人,换一种活法。 但无论她以何种方式离开,一定不会是嫁李勋。 天上还在飘雪,雪花漫天飞舞,像极了兰画纷乱的心情。 * 皇宫,御坤殿,成康帝正在看奏折,江湛坐在一侧。 小皇帝抓耳挠腮的凑到江湛面前,一脸的不耐烦,“太师,朕已经被你逼着在这坐了整整一个时辰,腰酸腹空,能不能歇一会?” 先帝去世前,封江湛为小誉王,任命年仅十岁的他为天子帝师,是以成康帝六岁的时候,江湛就常住宫中教他读书,两人几乎算是一起长大,故而成康帝更把他当做依仗的兄长,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随心所欲,没有群臣之分。 江湛照旧忙自己手里的文书,没有抬头,声音冷冷道:“陛下,今日已经过半,早朝后递上来的折子,您还没看完十分之一。” 成康帝瞥一眼桌上三尺高的奏折,苦着脸道:“我真的看不懂。” 江湛掀起眼皮看他,手下的笔仍未停,“您已经亲政一年有余,若再看不懂奏折,就是微臣的失职了。” 成康帝忙摆手道:“不怪太师,不怪太师,是我最近又贪玩了。” 江湛眉头一皱,“后宫又添人了?” 小皇帝面色一红,也不瞒着江湛,“最近舅舅给我送了个小美人,她啊...” 仿佛想到什么,十六岁的小少年一脸春光,把头凑到江湛面前,压着嗓子道:“她和别的女子不同,一般女子扭扭捏捏,忒没劲了,这个特别主动。” 啧啧,成康帝舔了舔嘴唇,仿佛还陷在回忆里。 主动?一个身着透明寝衣的女子在江湛脑中一闪而过,他眯起长眸,淡淡道:“陛下还是少和国舅爷打交道的好。” 说起来,这还是皇家的一段密辛,当今皇帝的生母,崔太后是勾栏出身,而崔太后的弟弟崔国舅,在姐姐入宫前专为勾栏院拉皮条,后来荣升国舅爷,虽不再做那种营生,但物色美人的嗜好未变,小皇帝通人事后,他可没少往后宫塞人。 后宫之事,江湛无从插手,只叹这一国之主竟跟这些人鼠蛇一窝,看着只顾思淫的小皇帝,江湛的眸子暗了暗。 成康帝最后还是找了个借口溜回后宫,把案上的奏折都推给江湛,江湛从御坤殿出来时,已是第二个白天。 自成康帝亲政后,江湛就不常住在宫中,南郾三日一上朝,忙完政务后,他都是回王府休息。 坐上王府的马车,江湛头靠在车壁上,一脸倦色,宴行忙递上八宝醒神茶,温度不凉不热,抿一口,整个身心顿时舒畅起来。 见他神色稍霁,宴行斟酌着道:“王爷让奴才查的事,有结果了。” 江湛掀起长睫,给了他一个“说”的表情。 宴行道:“那块布在最烈的催情散“美人骨”里泡了三日三夜,近身闻到效果堪比口服。” “美人骨?”仿佛一点也不意外,江湛嘴角噙着一丝玩味。 第5章 此后余生绝不纠缠王爷…… 入冬前的第一场雪站不住,青石板小径上湿漉漉的,兰画撩起裙角,朝太夫人的禄安堂走去。 刚踏进正门,迎面扑来一股子淡雅的龙涎香,室内温暖如春,炭盆里燃着银骨炭,正烧的哔啵作响。 太夫人是先祖皇帝的妃子,曾封贤妃,先祖皇帝去世后,她跟着儿子秦王出宫养老,就一直住在这誉王府。 兰画自进了誉王府,大多数时间都是养在太夫人的膝下,因而在王府,她跟太夫人最是亲厚。 来之前,兰画先去煮了一碗蜜枣茶,趁热端着走,待进了太夫人的院子,汤里的那股子热劲堪堪散去,入口是正舒坦的温热。 看见兰画走来,太夫人立刻弯起眉眼,对一旁的花嬷嬷笑道:“画儿一来,我就有口福了。” 花嬷嬷浅笑,“您的口味呀,都被兰画这孩子养刁了,膳房的厨娘们可天天绷着皮呢,生怕赶不上您的口味。” 说话间,兰画已经翩然走到眼前,她先把手里的茶碗交给花嬷嬷,有礼有矩的请了一个万福,这才拉着祖母的手,亲昵的坐在她的旁边。 外面化雪,空气里湿气重,一路走来,兰画两鬓沾着薄薄的一层水珠,太夫人从袖中掏出帕子,在她发丝上轻轻擦拭。 兰画也不客气,转过脸,把另一边也朝着她,“谢谢祖母,还有这边。” 太夫人笑着把另一边也给她擦干。 花嬷嬷换小玉盏盛蜜枣茶,给太夫人和兰画各递了一碗,忍不住打趣道:“这天底下,也就画姑娘敢这么使唤太夫人。” 兰画傲娇道:“还不是祖母疼我。” 话音一落,她心里仿佛被刺了一下,如果真要离开王府,她唯一舍不下的就是祖母,活了两辈子,她所有的爱都是太夫人给的。 喉头一噎,她忙灌了自己一口甜汤。 太夫人也揭开碗盖,满含期待的饮了一口,“嗯”她肯定的点点头,又连喝了三小口,末了才将玉盏交给花嬷嬷,赞许道:“画儿的手艺又精进了。” 兰画抱着太夫人的胳膊,头虚虚搁在她的肩膀,真诚道:“祖母若喜欢,画画以后天天给您做。” 太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着点点头。 花嬷嬷道:“画姑娘孝顺,又生了一双巧手,能抚琴能下厨,这以后谁要是娶了她,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太夫人道:“想娶我们画儿可不容易,祖母给你把着关呢。” 兰画故意舒了一口气,“那画画就放心了。” 一句话逗的太夫人哈哈大笑,正堂里欢声笑语,气氛融沐。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异动,接着传来此起彼伏的问安声,悠忽之间,门槛处出现一个挺阔的暗影,仿佛一座大山挡住了门外的光亮,那肃然的气质登时打破一室的温馨。 太夫人看见来人,却是眼前一亮,抬声道:“湛儿,你怎么有时间到祖母这里?” 听到这个名字,兰画敛起了眼角的笑意,松开太夫人,坐正了身子。 江湛三两步就走到跟前,和祖母说话,他的声音难得温和,“刚从宫里回来,顺道过来看看祖母,你们说什么呢,祖母笑的如此开怀。” 太夫人抿着嘴笑,“我们刚才说,谁娶了画儿,以后就有大福了。” 江湛眼睛在兰画身上扫了一眼,浅笑了声,“祖母说的是。” 兰画听出他话里的敷衍,也不以为意,转过身子倚在木几上帮祖母剥松子,仿佛没看见来人一样。 江湛撩袍坐在太夫人一旁,花嬷嬷端来一盏蜜枣茶,太夫人催促,“你近来在吃食上越来越讲究,快尝尝画儿的手艺。” 江湛信手端过茶盏,仰头喝下一口,抿唇咂摸后,漫不经心道:“花蜜太厚,有待精进。” 太夫人乜他一眼,转脸对兰画道:“瞧见没,你什么时候得他一句好话,这功夫就到家了。” 兰画塞太夫人手里一把松子仁,神情松散,“画画没有大志向,伺候得祖母满意就知足了。” 上一世兰画可是有大志向,挖空心思给他做各种吃食,可无论她费多少心力,端到他面前,永远只能得一句“有待精进”,为了得到他的肯定,她铆足了精气神,可惜他被伺候的口味越来越挑剔,却从没说她一句好。 她现在才知道,跟食物有什么关系,在他心里,她这个人不好,所以做什么都不好。 热情选错了对象,可不就是自讨苦吃,这一世她不再去碰他这颗冷石,故而他那句有失偏颇的“有待精进”,也就伤害不了她。 太夫人听了兰画的话,心里十分熨帖,面上却佯嗔,“你还能一辈子伺候我呀,这眼见着就要嫁人了。”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太夫人转向江湛,“文会发生了那样的事,搅的画儿这边也没结果,你在朝中接触的年轻人多,也操心操心这个妹妹的婚事。” 江湛慵懒的靠在座背上,一只胳膊搭在木几上,修长的五指轻轻转动手里的玉盏,闻言他挑了一下眉,缓缓问了一句:“画画妹妹自己想嫁人么?” 猝不及防被他这么问,兰画手下一顿,夹松子的小金钳狠狠压在指腹上,登时冒出一颗硕大的血珠子,她低低的“嘶”了一声。 中间隔的不远,江湛正好看到那颗血珠子,他心里猛然一悸,头跟着眩晕起来,兰画手上的那滴血仿佛慢慢的扩大,在他脑中绽开,一大片一大片的血渍,不断往外喷涌,他下意识捂住了脑袋。 太夫人忙命花嬷嬷拿来疮药,又见江湛眼眉紧蹙,脸色惨白,忙问:“湛儿,你怎么了?” 一瞬眩晕过后,血色褪去,脑中恢复清明,江湛抬起头,眼中已经没有痛苦的神色,淡淡道:“没什么,许是昨夜没休息好。” 嘱咐了他两句,太夫人又去顾兰画。 金钳小巧,兰画没怎么受伤,抹去血珠子,几乎看不见伤口,再涂上金疮药,就无大碍了。 太夫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她转脸,就着刚才的话头责怪起江湛来,“你这是什么问题,女子年龄到了,哪有不想嫁人的,画儿未出阁,脸皮自然是薄的,这都被你给吓着了。” 江湛轻按眉心,眸光晃了晃,也没有接话,似乎刚才那阵眩晕还未完全褪去。 老夫人于是开始赶客,“好了,你昨个辛苦了一夜,快回去休息,画儿也一起回去吧,我也该去佛堂诵经了。” 兰画起来福身应了一声“是”,而后和江湛一前一后走出了禄安堂。 太夫人喜静,她的院子在最西头,誉王府又大,这里离翊和殿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院门外宴行和一辆马车早早候在那里,见江湛出来,他忙迎上去,“王爷一夜没睡,还是坐马车回去吧。” 江湛点头,抬腿上了马车,车子朝前走了一段,忽又停下,宴行疾步回到兰画面前,躬身道:“兰画姑娘,王爷请您上车。” 兰画垂睫,轻声回绝,“谢王爷好意,归晴苑离的不远,我习惯走着回去。” 宴行无奈,又跑了回去,隔窗跟里面传话后,车子却还是没动,静静停在原地,兰画兀自往前走,经过车身时,江湛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来,“上车。” 原来竟是在等她。 兰画远远的站在车外,有礼有矩道:“王爷何事,在这说就行,画画听着。” 这里距太夫人的院门不远,偶尔有仆从婢女经过,她举止有度,让人挑不出个理,江湛自然也不能强迫她。 车帘被打开,江湛半敛着狭长的凤目审视她,清冷的眸子透着淡淡的不悦。 见他半晌无言,兰画失去耐心,轻轻一礼,“画画告退。” “兰画妹妹,”江湛拖着尾音,语气疏懒,“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多了,本王的耐心可是有限。” 闻言兰画心里一怔,气急反而想笑,这个男人竟然以为她在欲擒故纵? 她明明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也是,她费尽心思接近他,而后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确实不和常理,看来是她表述的还不够清楚,让他产生了误会。 她向前走了两步,距离车窗更近,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和王爷之间发生的事,皆是因为一时糊涂,现在我想清楚了,保证此后余生再也不纠缠王爷,更不存在所谓的欲擒故纵,王爷还像以前那样,当我是这王府可有可无的义妹吧。” 她这番话照理应该是江湛想要的答案,可不知为何,亲耳听到后,他心里无端冒出一股子躁意。 记忆中每次回府,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总是乖巧的跟在他身后,仿佛他一转身,她任何时候都在,总是水眸盈动的看着他。 可如今她说余生再不纠缠,言辞恳切,没留一点子余地,是真的想和那夜的事断个一干二净。 江湛本应该相信她的,可是莫名其妙的想到那件需要浸泡三天三夜的薄绢寝衣,多年的昭狱断案经验告诉他,动机这般大,怎会如此轻易放弃。 他倒是想看看,她后面还有没有别的花招。 “唰”的一下拉下车帘,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疏冷,“你最好说到做到。” “决不食言。”兰画脱口而出,顺带着举起右手对天发誓。 江湛眸光一顿,缓缓吐出一个字,“走。” * 第一场雪后,天气越来越冷,炭盆里烧上了银骨炭。 这一日,兰画正和碧竹围着炭盆烤红薯,云翘慌里慌张的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姑娘,姑娘。” 兰画用火钳扒拉着焦黄的红薯,漫不经心道:“你慢点,什么事?” 云翘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说这件事,“裕昌侯府来人了,说是要给冯世子和姑娘说亲。” 兰画手下一顿,刚捞起的红薯,又掉进炭盆,“冯世子?哪个冯世子?” “冯霁安呀。”云翘着急道。 第6章 三日后给我答复 兰画穿上披风,步履匆匆朝俸霁轩走去。 甫然听到这个消息,她一脸惶然,心里除了惊讶,还没来得及有别的情绪。 突然明白,那日在后花园冯霁安为何问她,是不是自己想来文会。 她自己想嫁人,他便来求她。 别的不说,他确实是一个周到的人。 说到离开誉王府,嫁人似乎是最合适的路子,可兰画曾捧出一颗真心对待一人,最后遍体鳞伤,现在的她就像受伤的小兽,想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舔舐伤口。 她自己支离破碎,没有做好准备去接受另一个人。 她和冯霁安注定是有缘无分。 俸霁轩的正堂,王妃已经端坐着等她,兰画垂首行礼,抬起头的时候,不经意发现王妃身后的屏风内,露出一角绯红色的衣裙。 不用猜就知道,是蒋凌霜躲在后面,兰画收回目光,懒得管她在背后存什么心思。 王妃没有寒暄,开门见山道:“画画,方才裕昌侯府遣了媒人来保你和冯世子的亲事,我给回绝了。” 兰画一惊,美目圆瞪,“是么?” 她还在想用什么借口推拒,这下倒是省的费口舌,只是王妃的举动令她匪夷所思,冯霁安家世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好,王妃怎么会轻易回绝了呢? 瞥一眼屏风后露出的裙摆一角,她心里一沉,止不住扣紧了手心,难道还是因为...李勋? 见她震惊,王妃的声音立刻变得柔软,“我也是为你考虑,那冯世子并非良配,裕昌侯府听着威名赫赫,实则礼教森严,女子进了后宅行走坐立都有繁复的教条要遵守,且那样的大家族,人情复杂的紧,需得长袖善舞才能在里面立足,你虽一向行事守礼懂节,可王府毕竟人丁稀少,也没有苛刻的规矩,你若嫁到那样复杂的人家,必然是不适应的。” 裕昌侯府是名门贵族,最重礼节家教,正因如此,养出来的男子才有正人君子之风。 不过,一句话两面说,王妃不想兰画嫁过去,当然竟捡反面的说,兰画也不戳破,顺着她的话道:“画画谢娘娘的良苦用心。” 王妃抿了一口茶水,笑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自然要为你考虑的,女子嫁了人若想在后宅过的舒坦,就得找李尚书这样子的新贵,同样是侯府,你若进了李家,保准比在王府还自由。” 绕了一圈果然回来了,发现躲躲藏藏的蒋凌霜,兰画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可亲耳听到李勋的名字,她后背还是止不住发抖。 “娘娘是建议,还是来通知我?” 王妃一愣,仿佛第一次见兰画用如此生硬的口气和她说话,缓了缓才挤出一丝笑意道: “当然还是要先听你的意见,你也知道,老王爷走的早,这诺大的王府本来人就少,等你和嫣儿嫁出去,就更没人气了,霜儿这孩子可怜,我想以后把她留在身边,自己人知冷知热的,总比外人贴心。” 瞄一眼兰画,见她一脸沉静,王妃又道:“你是姐姐,就全当成全妹妹们,也解了我的孤苦,这样不枉我和王爷照顾你一场。” 王妃的话丝丝缕缕灌进耳中,兰画无动于衷的坐在椅子里,目光一点点变黯,听话音,王妃应该是打算把蒋凌霜给江湛当侧妃,如此蒋凌霜就可以永远住在王府陪她了。 乍一听,现在的蒋凌霜很像上一世的自己,想在江湛身边讨一个名分,在王府永永远远的住下去。 又一个飞蛾扑火。 虽说蒋凌霜背后有王妃撑腰,可王妃和江湛的母子情很淡,王妃未必能在他身边塞人,倘若硬塞进去,下场比上一世的自己好不了多少。 兰画突然开始可怜蒋凌霜,就像可怜上一世的自己。 不过,蒋凌霜和江湛以后会怎样,与她无关,眼下王妃说的情真意切,她心里悲凉,却也不想直接反驳,垂睫道:“画画是在王府长大的,自然盼着机会报答娘娘的恩情,只是凌霜妹妹孝期尚有一年,量这一段时间李家也不会上门提亲,我正好趁此机会考虑考虑,您看如何?” 王妃略有踌躇,可对上兰画乖巧又微微委屈的水眸,心里一软道:“好,你再仔细想想。” “姨母——”王妃话音刚坠地,蒋凌霜突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脸的急不可耐,“我有孝期,可兰画没有啊。这事还是...” 感受到兰画锐利的目光,蒋凌霜顿了声,俯在王妃耳边悄悄说了什么。 兰画只听到“夜长梦多”四个字,她心里一冷,这蒋凌霜也太沉不住气了,恨不得她立刻嫁给李勋的嘴脸可真够难看的。 王妃略一沉吟,对兰画道:“这样吧,三日后你给我答复可好?” 兰画知道她们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自己多说无益,应下后,起身道别。 走到门口,王妃又喊住兰画,补充了一句,“冯世子你还是别想了,看媒人的意思,那边也没有定下来,只是先问你的意思。” 兰画没有应声,抬脚跨过了门槛。 已快入冬,秋风瑟瑟的冷,出了俸霁轩的屋子,兰画打了一个冷颤。 仿佛冥冥之中注定,她必须离开王府,她本就有这样的打算,有人竟比她还急,还算计着让她去填自己捅下的火窟窿,她若答应,那这两辈子都算白活了。 王妃最后那句话非但没让兰画退缩,反而动摇了她。 嫁进裕昌侯府,也未尝不可。 冯霁安虽然一早就打定主意,却自始至终都尊重她的意见,考虑她的感受,这样的男子,确实难能可贵,和这样的人共度余生,虽不敢奢求夫妻恩爱,至少可以做到相敬如宾。 至于王妃说的,裕昌侯府礼法森严,人情复杂,这一点兰画倒不担心,她一个不尴不尬的“义女”在王府能立住脚,进了侯府也一样能应付自如。 她只担心一点,必须得当面去问问他。 心里做了决定,兰画疾步走回了归晴苑。 半个时辰之后,誉王府的后门驶出一架不起眼的马车,马车里坐着两个惴惴不安的清俊小生。 “姑娘,这样能行么?”云翘看着自己身上的青衣直缀,眉头皱成了一疙瘩。 “不用害怕。”兰画一边在鼻下贴上一缕胡子,一边安慰她,“你只要按我说的,等翰林院放值的时候,把这把玉骨扇交给冯世子,他看到扇子就知道去哪找我。” “可是,我不认识冯世子啊。”云翘哭丧着脸。 “你躲在冯家的马车后面,看到一位英俊儒雅的公子上车,喊住他就没错。”说着,兰画把那把玉骨扇交到云翘手中。 “姑娘,您和王爷...”云翘叹了一口气,“现在又何必来招冯世子?” 兰画没办法和她解释,敛目道:“我和王爷没有关系,此事以后休要再提。” 云翘虽不解,却也不再多问,“姑娘放心,我肯定帮你办到。” * 穿过一截断垣,翰林院的后面有一条宽大的官道,专供皇帝视察时用,但自成康帝登基以来,从未来过翰林院,这条道也渐渐疏于管理,平时更是没人。 兰画从断垣过来,静静立于道旁。 她知道这个地方,还源于上一世,彼时江湛领着翰林院修书,常常宿在翰林院,他虽宵衣旰食,却仍不放过她,天色一暗,载着兰画的马车就从这条道进入江湛的宿处,在她身上洒尽汗水后,再让人悄无声息的把她送回府。 此时还没修书,江湛也不可能会来,这是兰画能想象到,人最少的地方。 左右她和冯霁安说两句话就走,索性就选了这里。 等了半晌还没来,兰画心里不安起来,手心出了薄薄的一层汗,云翘那边应该没出什么问题吧。 越想心里越着急,她在道旁前后徘徊,却没发现,翰林院的后门悄悄的开了,从内驶出一辆华贵的马车。 车前开道的侍卫看见道上有人,大喝一声,旋即奔跑过来。 兰画听见动静转身,两把明晃晃的尖刀赫然驾在她的脖子上,她目中一惧,失声喊了出来,“啊!” 两个侍卫以为自己听错了,面前明明是个俊俏的男子,怎么喊出的声音又尖又细,还带着女音? 他们彼此对看一眼,同时放下了手中的刀,抱拳问道:“不知是宫里的哪位公公,多有得罪。” 原来这两人把她认成宫里的内监,兰画心下一松,一口气还没顺到位,突见不远处的马车旁,出现了宴行的身影,他靠近车窗,和里面的人正说着什么。 她脸色一变,刚欲转身,那马车锦帘掀开,一道狭长的冷目瞧了过来,江湛坐在一片昏暗里,仿佛玉面罗刹。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兰画倏然转身,那道冷光落到她的后脊,仿佛要在她身上打个对穿。 宴行一招手,两个侍卫挡住兰画的去路,肃然道:“我们王爷让您过去。” 兰画刚想推脱,两把明晃晃的尖刀在她面前画了个叉。 她怏怏走到马车前,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宴行,对方看她一眼,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兰画登时面如死灰,她的伪装就这么失败么? 宴行努力维持住端庄,一掀车帘,恭声道:“姑娘请,王爷在里面等您。” 第7章 以后不许这么穿 宴行弓腰站着,挑起车帘一角,车厢内光线昏暗,依稀能看见男人青色蟒袍上的山海云图和织金莽纹。 兰画心里一紧,本能的想拒绝,可不知道冯霁安什么时候会过来,现下之计,还是赶快把这罗刹赶走的要紧。 没有太多犹豫,兰画撩起裙角,扶着宴行的胳膊,上了马车,刚钻进车厢,身后的帘子落下,青天白日被隔在车外,她顿时置身一片晦暗,这辆马车可谓非常宽大,没想到进来之后感觉如此促狭。 一进车厢就有两道冷光打在她的身上,虽然早就习惯了他冷眼看人,可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她身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心里虽不自在,却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平复情绪,兰画在侧面的软座上坐下后,斟酌着开口,“王爷怎么会在这?” “这句话该我问你。”江湛的声音冷脆,在这闭合的空间,显得尤为凛冽。 兰画心里登时涌起一阵烦躁,类似的话,她上一辈子听的太多了,他总喜欢霸道的定义她该怎样,从来不顾及她的感受。 鼻子一酸,她仰脸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难道太师大人出行,还要清场屠道,容不得我等小民和你并行?” 江湛面色一怔,不由的微微抬眼,记忆中她总是笑嫣嫣的,声音也和气,第一次听到她如此负气的说话,原来她也有情绪。 她高仰着头,脖颈的曲线被拉长,那一截雪腻在昏黄的车厢里,白的晃眼。巴掌大的小脸,写满了倔强,因着气愤,红唇微微嘟起,像一朵摇摇欲绽的花苞,引人遐想。 江湛长臂一伸,修长的五指捏住了兰画的下巴,她眼中一惧,本能的往后缩,唇边一阵酥麻,“兹啦”一声,那缕假胡子到了江湛的手上,她秀美的模样立刻显了出来。 男儿装贴身,更显她玲珑身段,只是—— 江湛眉头轻轻蹙起,她的胸前过于平坦,那夜,他见识过两座峰峦的傲人轮廊,而此刻高耸的位置却只剩一点起伏,显然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压抑住。 他长指微曲,柔腻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心中莫名生出怜香惜玉之感,“以后不许这么穿。” 兰画本就没消气,又见他视线停住的地方,猛然转身背冲着他,不悦道:“大人不但管人走路,还管人穿衣?” 江湛乌沉的剑眉往下一压,“大人”二字仿佛特别刺耳,警告道:“别忘了,我还是你的兄长。” 兰画恍然想起自己上车的目的,怎么不觉就和他打起嘴仗来,她就着台阶放缓了语气,“画画一时好奇,穿男装出门,现在已经知错了,请王爷恕罪,那...我现在可以走了么?” 江湛听出她话音里的委屈求全,故意略过她后面那句话,“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兰画背脊一凉,脸面上端的仍然是八风不动,脑子却飞速转起,这是皇家专道,她一个甚少出门的女子怎么会知道,无论哪种说辞都感觉破绽百出,况且她面对的还是整个南郾最敏锐的男子。 略一思忖,她小心翼翼道:“我是跟着王爷的马车来的。” 这也不算说谎,毕竟上一世确实是他的马车夜夜把她送到这里。 “哦?”江湛深幽的眼睛里漾起一丝波动,“所以还是欲擒故纵?” 话音刚坠地,就听外面响起一道清雅的男音,“在下冯霁安,请问是兰画姑娘在等我么?” 兰画忙掀开车帘,见冯霁安正站在外面,倏而一道寒光从背后压过来,落在身上仿佛有千斤重,兰画只想赶紧逃离,径直从车厢探出身子,强装镇定道:“冯世子,是我请您过来。” 她一边小心翼翼的下了车,一边想着怎么周旋面前的情况。 出乎意料的是,直到她稳稳的站到地上,车厢里的人都没有一丝动作,她瞥一眼平静的车帘,伸手对冯霁安道:“世子,请借一步说话。” 她和冯霁安刚抬脚走,身后的马车吱呀起动,向着相反的方向驶去。 兰画回头望去,清风掀起窗帘一角,隐约可见一张铁青的脸。 “那是太师大人的马车?”冯霁安问道,“今日太师来翰林院督查,你乘他的马车来的?” 兰画被拉着回神,她心虚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又朝前走了几步,空旷的大道上虽空无一人,冯霁安依然和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冯霁安脸上虽一派沉静,但嘴角眉梢都露着淡淡的惊喜,“兰画姑娘特意相约,令霁安喜不自胜。” 此刻,兰画已经把江湛抛诸脑后,专心于此行的目的。 “冒昧叫冯世子前来,实属不妥,但事关紧要,不得不唐突世子,还请见谅。” 冯霁安忙道:“姑娘严重了,你敢来亲自寻我,其一说明你信任我,再者也显示了你的魄力,在下对姑娘更...” 心里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到了嘴边就变成了,“更佩服了。” 兰画一听,冯霁安果然是个明理通达的人,这样美好的人,值得一个光明磊落的妻子。 兰画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今日侯府的媒人到誉王府提亲,可是世子的意思?” 虽然大概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冯霁安没想到她这么率真,毫不扭捏的点破了话题。 他连忙双手一拱,慎重道:“实不相瞒,那日文会,霁安对姑娘一见倾心,故而回府和家中长辈禀议后,遣了媒人到王府问姑娘的意思,在下诚心相求,若得偿所愿,此生必不负所托。” 兰画心里恸然,冰封的心仿佛被化开一角,她以前眼里只有江湛,没有别人,更没有自己,她不知道,原来有一天,她也可能成为别人口中的“得偿所愿”。 但是,她失了身子,在这个女子贞洁大于一切的社会,她不知道他会不会介意。 她得清楚的知道他的答案。 “世子的心意,画画明白,只是婚姻是一生中的大事,作为侯府嫡子,您的亲事对整个家族都举足轻重,画画有幸得公子轻睐,心生感激,只是关于我个人,有一些情况不得不提前告知,如若知晓后,世子仍是之前的心意,画画自会冲破险阻,与您同心合意。” 冯霁安动容道:“兰画姑娘但说无妨。” 长睫微微一垂,复又掀了起来,兰画正色道:“我曾失身于他人,已不是处子之身。” 素来泰然自若的男子瞳孔倏然阔了两圈,震惊的表情让他的五官都微微变了形,也许在这样端方公子的眼里,婚前失贞是不可想象的事。 兰画甚至觉得他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倾了倾。 不需要他的回答,兰画什么都明白了,微微福了福身子,浅浅道一声,“打扰了。” 兰画转身离开。 这才发觉自己失态,冯霁安抬睫,看着那纤瘦的背影越走越远,心里一落,突然踉跄着跑上前,挡在兰画面前,语无伦次道:“对不起,兰画姑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是没想到,你给我,你给我时间捋一下思路。” 兰画牵唇一笑,“冯世子不必道歉,你没有做什么不好的,是我们没有缘分,如此说开也好,以世子的品性,肯定能觅得佳偶,我们就此别过。” 冯霁安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就在他犹豫间,兰画已从他身边轻轻走过,看着那落寂的小小身影,他第一次觉得看不起自己。 兰画倒没多难过,心里更多的是释然,今天这一遭,让她幡然醒悟,她这样身子的人,还想着什么嫁人,像冯霁安这样饱读诗书,明理达道的人都难以接受她,更遑论那些愚蒙莽夫,就算有人贪图她的美色,抬她进门,她在夫家大抵也得不到尊重,在另一个囚笼困顿一生,何苦来着。 上辈子吃够了男人的苦,难道这辈子还要一头栽到上面? 兰画自嘲,枉她以为自己是两辈生人,活得多通透,到头来才发现,她一直在原地打转,希冀别人拉她出泥潭,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把对象从江湛换成了别的男子。 她可真是...没有长进。 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识,心里仅存的一点心灰意冷也荡然无存,兰画心里轻松,不知不觉就穿过断垣,来到大街上。 王府的马车还停在原处,云翘却不知去了哪里,兰画上了马车,吩咐小厮,“看见云翘了么?” 小厮道:“云翘姑娘先回王府了。” “嗯?”兰画纳闷,她那么着急回去干什么? 马车缓缓起动,兰画把头靠在车壁上,心里思量,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王府肯定是留不成了,前有狼后有虎不说,她也不想继续住在这片伤心地。 离开王府,能去哪呢? 京中女子虽大多在内宅操持,在外谋生计的也不是没有,只是世下能容女子做的活计不多,且大多都是粗重的浆洗,染印之类,兰画伸开双手,看看自己葱白玉嫩的十指,打消了这个念头。 秀坊也是一个容身之地,可惜她这双手也捏不了绣花针。 这些年,她也存了一笔钱,她两辈子练就的厨艺不错,或许可以开个小食肆? 貌似这个还有点可行性。 心里有了希冀,那满腹的苦水仿佛也被冲淡了,她仰头望着雕绘的车顶,嘴角慢慢沁出一丝笑意。 心里舒坦,回府的路似乎也变得特别短,感觉还没走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府里的车夫恭声道:“兰画姑娘,到地方了。” 兰画轻快的撩开车帘,脚一落地,眼睛瞪的浑圆,猛然看着车夫问:“这是哪里?” 面前不是誉王府,而是一座客栈,牌面小巧,看着不甚惹眼。 车夫诺诺,“是宴公公让我带您来的。”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宴行走了出来,他对着兰画讨好的道:“姑娘莫生气,王爷在二楼等您。” 兰画转身就走,却见带自己来的马车已悄然离去,而不远处不知为何走来了一群官差,不想惹上事端,兰画冷声道:“带路。” 宴行忙让到一旁,躬身请兰画先进院门。 这客栈门头简单,内里却别有洞天,院子进深很远,错落建着几座秀楼,瞧着还挺雅致。 宴行恭恭敬敬将兰画引上二楼一间客房,又掩上门退了出去。 这显然是一间上房,空间开阔,装潢大气,左右对开着两扇门,至少是个三间的套房。 外厅尽头的大窗子下,摆着一张宽阔的书案,江湛坐在书案后,正一页一页翻阅上面的书册,好像半晌才想起屋里来了人,他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了一眼兰画,目光又移回手里的书册,沉声道: “把衣服换了。” 兰画这才发现,左手那扇门的旁边摆着一张锦凳,锦凳的上面搁着一套柳芽黄的衣裙,显然是刻意为她准备的。 兰画前胸正被裹的难受,早就想释放出来,还不知道江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让自己舒服了再说,没有犹豫,她拿起那套衣裳,推门进了卧房。 “咔哒”卧房传来一声落钥声,握书卷的手一顿,江湛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一手合上书,他缓缓闭上眼前,拢指捏了捏眉心,这书是怎么都看不下去了,脑中被一片雪腻的春光占满。 默默躁郁间,宴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祁王殿下,里面请。”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体型修长的男子摇着一把玉骨扇走了进来,一看见江湛,就拿扇子指着他,咬牙切齿道:“好吧,又被你料中了,他们果然是在今天交货。” 江湛阴着脸看他,声音仿佛淬了冰,“立刻让你的扇子在我眼前消失。” 那被称为“祁王”的男子马上把扇子扔给门外的宴行,空扎着两手进来,纳闷道:“扇子今天怎么惹你了?” 江湛没有理他,祁王又恢复了玩世不恭,“平时你不来,都是我在这盯梢,这要收网了,你倒是会来捡便宜。” 江湛觑他一眼,“平时有你这个北楚祁王坐镇,何须我多此一举。” 北楚祁王? 兰画在里间换衣服,外面的动静她听的一清二楚,江湛为何和扇子过不去她没多想,倒是对这个北楚祁王很是好奇。 稍一回忆,她突然知道这个祁王是谁了。 十四年前,南郾和北楚两国交战,南郾军大胜,老誉王亲手斩下北楚国主的首级,北楚一个朝代结束,新上任的国主归顺南郾,每年上缴岁贡,并轮换排遣皇子为质,留在上京。 以前还一两年一换人,近十年来,质子却一直是北楚国主的大皇子,祁王宫惟。 没想到他和江湛走的如此近,毕竟当年是老誉王亲征的北楚,他们之间竟没有嫌隙。 换好了衣服,兰画还是决定出去,这里毕竟是江湛的卧房,她一直躲在里面算怎么回事,刚拉开门探出身体,又听宫惟懒懒的声音: “用不着给我戴高帽,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再者我早就看崔国舅不顺眼,不瞒你说,他从西域弄来的美人骨,是销卖还是自用,销给谁,用在谁身上,我都一清二楚,宫里...” 听到“美人骨”三个字,兰画心里一咯噔,他们今日在此聚集,和美人骨的交易有关? 她下意识朝说话的人看去,却见江湛缓缓抬头,和她的视线在空中对个正着。 他的目光深邃冰冷,仿佛带着质询。 宫惟说的正起兴,突见江湛面色有异,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猛然发现从卧房走出来一个女子,吓得登时从椅子上站起来。 兰画刚换了女装,又解下了男式的发髻,一头乌黑的青丝蓬松的披在两肩,整个人显得慵懒柔媚,像极了刚睡醒的妇人。 宫惟瞳孔震惊,他看一眼兰画,又转头盯着江湛,手指点着他道:“你...你...你,身体没毛病啊,亏我还替你担心一场。” 江湛从兰画脸上缓缓移开目光,对宫惟语气不悦道:“坐下,继续讲你探查的结果。” 宫惟乖觉的坐下,忽而又转过身,看着兰画笑道:“王爷屋里有人,我就不说这遭子腌臜事了,改日再汇报。” 他这一转脸,兰画看清了这位北楚皇子的长相,心里惊叹,这人当真是长了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 他五官精致,仿若玉雕,嘴角微微向上,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外加上懒漫的神情,兰画一时脑中只想起风流倜傥四个字。 且他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令人忍不住想和他接近。 倒是和江湛完全相反。 还知道顾及女子的感受,那就又比他强上许多。 兰画正在心里暗暗比较,却听江湛轻嗤一声,“你继续讲,她胆子大的很,什么都听得。” 兰画:“......” 何止是强了一点,简直强了十万八千里。 闻言,宫惟睇了江湛一眼,缓缓道:“那...我尽量说的委婉点。” “崔国舅新送去后宫的那个美人,衣服上就浸了美人骨,迷的小皇帝神魂颠倒,近日崔国舅又得了一批新药,现在正和百花楼的老鸨在对面二楼客房交货,他们交货前...” 他刚欲张口,看了一眼兰画,又闭了口,抬起身子靠近江湛的耳朵,压低声音道:“他们交货前要验货,床帐内当场上演春宫图,场面越激烈,价钱越高。” 江湛始终不动声色,只是冷白的皮肤下,青筋的脉络愈发清晰。 隐约听到一些片段,兰画心里不由一悸,难怪那夜她和江湛都有点过于纵情。 当时帮她牵线买药的婆子只说,穿了这种香浸泡过的衣服,会让郎子心情愉悦,她料到会有一点点催情的作用,哪里知道是这种猛药。 许是过了难堪的桥段,宫惟又抬高了声音,“这会巡捕房的人应该已经上楼,以例行检查的名义冲进去,当场拿他个人赃并获,端了崔国舅的营生,那么你也不用为小皇帝发愁了。” 江湛冷冷一笑,这才抬眼看宫惟,“宫兄打探的能力如此之强,让你在南郾为质,当真是危险。” 宫惟斜眼乜他,“我若是对南郾图谋不轨,你岂不是第一个弄死我。” 江湛长眉一竖,“你知道就好。” 宫惟起身,拍拍身上的衣袍,轻嗤一声,“没劲,我费心劳力也不落好,你且等着看好戏吧,我走了,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东西。” 往前走了两步,他想跟兰画打个招呼,手刚举了一半,就听身后江湛凉凉道:“慢走不送。” 胳膊转个弯,冲背后的江湛举了个大拇哥,他目不斜视的走了出去。 屋里瞬间静的可怕,须臾室内想起脚步声,江湛走到窗前,双手推开了面前的窗牖。 对面楼上的嘈杂立刻传了过来,呵斥声、女子的哭声、大声的告饶声混在一起,听着揪心。 显然那边已经开始抓人。 江湛转身,背对着窗户,挺阔的身躯仿佛把那一片人间修罗挡在了另一个世界。 兰画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压过来。 第8章 各行各路,互不牵连…… 江湛的目光在兰画身上顿住。 她已经换上了浅黄的襦裙,颈下一片雪白,锁骨之上卧着浅浅的两窝,再往下,两团山包终得释放,撑的前襟有起有伏。 江湛转过脸,对面秀楼官差拿人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他一挥胳膊,“哐当”一声,两扇窗牖应声关上。 他回到桌前坐下,继续看手里的案宗,似乎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人。 兰画仍坐在圈椅里,耳根却悄然爬上两片燥红,窗扇虽然已经关上,对面男女的声音太凄婉,丝丝缕缕还是传了过来,估计药效还没过,那二人求饶的声音中还带着压抑不住的欲望。 兰画绞了绞手里的帕子,恨死了那糊人的婆子。 那夜,他们也是这般纵情,她当时只以为因他喝醉了酒,却不知起自她身上的虎狼之药。 煎熬了半晌,对面的嘈杂才慢慢止住,兰画几无可查的舒了一口气。 没有了外音,室内顿时陷入死寂,空气是凝结了般的冷。 不知不觉中,天色也暗了下来,室内灰蒙蒙的,气氛愈发的压抑。 兰画面上却已恢复了泰然自若,仿若没有察觉到江湛故意晾着她。 这时,宴行敲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卷状纸,恭声道:“启禀王爷,那些人都招了。” 江湛这才抬头,目光先转到兰画身上,下颚一抬,“过来听听。” 待兰画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坐下,宴行才继续,“本案主谋是西域客商富春山和百花楼老鸨丁金兰,崔国舅只是受邀“赏盛宴”,皇帝身边的虞美人本就出自百花楼,那“美人骨”是老鸨给她的,剩余各级销售商,业已按着祁王给的名单全部抓捕归案。” 江湛肃然道,“此案牵扯宫廷内帷,主要干犯全部送去昭狱,严刑令其供出全部同伙。” 昭狱,那可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宴行斟酌道:“那曹国舅...” 江湛脸色变冷,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崔平这老滑头,把自己摘的倒是干净,堂堂国舅爷和朝廷重犯沆瀣一气,有辱国风,一并送去昭狱,自省三个月。” 宴行瞳孔一惧,失神到忘记回话,崔国舅可是两宫太后之一,崔太后的亲哥哥,当今皇帝的亲舅舅,就这么关进昭狱,还是三个月? 见宴行杵着不动,江湛眼风一凝,“嗯?” 宴行登时回神,一屈膝差点想跪下,诺诺道:“奴才这就去办。” 说完,他勾着腰退了出去。 江湛转脸,目光落在兰画身上,嘴角一牵,审犯人似的,“你的药来自哪里?” 旁听了半晌,兰画多少有点心理准备,故而当听到江湛的问话,她没有显出一丝惶然,平静回答:“在东街王婆处。” “用来做什么?” 江湛问完,等了半天没得到回答,他抬睫,正撞上兰画看过来的目光。 “用来迷惑王爷你。”兰画径直答道。 江湛轻嗤,“你倒是诚实。” 兰画脸色一冷,“王爷绕这么一大圈,不就是想得到这个答案。” 瞧她那正义凛然的样子,江湛被气笑了,“你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宫惟掌握了所有的售卖名单,倘若顺藤摸瓜,早晚会查到你身上,你可是誉王府的人。” 兰画脸上露出一丝愧色,不管怎么说,王府养了她,于她有恩,她不能毁了王府的清誉。 稍一思忖,她郑重道:“反正我只是个义女,可以随时跟王府脱离关系,我尽快离开,如此就算查到我身上,也是我个人所为,与王府无关” 反正她已有这样的打算,早一天走,晚一天走,都一样。 “不必。”江湛下意识拒绝,“你永远是我誉王府的人,若愿意,可一辈子都不离开。” 兰画愣住,这句话上一世她求而不得,现在却轻而易举的被说了出来,可惜,她不稀罕了。 “怎么能一辈子不离开,王爷莫不是忘了,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是要嫁人的,你不是还专门为我张罗了相亲文会?” 江湛眯起狭长的凤目,漆黑的眸子压在两片薄薄的眼皮下,显得愈发的暗沉,“既然想离开王府嫁人,文会前一晚你的行为又作何解释?” 他眉眼一片乌蒙,显然这其中的曲折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 兰画松怔,一时无从说起,这一系列行为真实的原因听起来太过荒诞,说出来没人会信,她只能从本源上找答案,“因为我变了。” “变了?一夜之间?”江湛冷笑,“你当我这么好糊弄?” “一夜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可能么?”兰画质问,“十年前,先帝薨逝那一晚,王爷不也是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江湛面色一僵,漆黑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戾气,瞬间又归于波澜不惊,沉着嗓子道:“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 她怎么可能忘记。 彼时她刚来到陌生的王府,老王爷无暇顾她,时间久了下人难免怠慢,连后院的小孩都知道,府里有个好欺负的小主子。 一天,兰画被他们推到臭水沟里,臭水沟水不深,但沟底有厚厚的一层污泥,陷在里面动弹不得,她又惊又怕,哭到天黑也没见人影,正当她绝望之际,小小的江湛提着灯笼穿破黑暗走过来。 他的声音清脆好听,仿佛天籁,“别怕,我来救你。” 这件事之后,江湛求到祖母头上,兰画被接到太夫人的院子里。 养在太夫人膝下,就安全多了,但臭水沟的阴影对一个四岁的小孩来说,太可怕了,从此她一步都不愿意离开江湛,成了他的小尾巴。 他们一起度过了两小无猜的少小时光。 兰画到王府的第四年,南堰突然变天了。 顺康帝驾崩,六岁的小皇帝继位,连夜被接到宫中的江湛,第二日才回府。 他被一群人簇拥着,兰画寻着机会挤到他的面前,雀跃着唤一声,“逸之哥哥。” 他却不像以前那般对她亲昵,脸上挂着她看不懂的深沉,仿佛一夜之间横生了千山万水把他们隔开,他长目瞥成一条缝,点了点头,似有似无的“嗯”了一声,再没看她。 她不知道那一夜,江湛在皇宫经历了什么,从此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不拘言笑,外表清冷,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淡的如水,所有的接触,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兰画常常会想,如果江湛没进皇宫,会不会他脸上的笑容就多一些,也不会对她那么疏淡。 “我永远感激王爷小时候对我的照顾。”但她没有说出下半句:也永远不能原谅后来你的冷酷。 仿佛也想到了小时候的时光,江湛眸光软了下来,“你的母亲对誉王府有恩,王府庇护你是应该的,你安心住着,不要再说离开的话。” 兰画不置可否,王府她是一定要离开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而且还要考虑祖母的感受,这件事须得徐徐图之。 见她避不应话,江湛眸中乍现的温情立刻消散,眉尾一抬,倨傲道:“怎么,不愿意?因为那个冯霁安?” 兰画眉心轻拢,淡淡道:“我们没有必要谈论这个话题。” 江湛默不作声的盯着她,半晌后一字一顿道:“你还真想嫁给他?” 兰画心里突然皱成一团,她是真的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说到底她是一个女子,在陌生男子面前撕开自己的伤口,又自己默默合上,而后还要独自面对后面的一团子糟心事。 纵然她通透,可消化这样的难堪也需要时间,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他凭什么又来撕她的伤口。 “王爷以为,我如今这样的身子,还能嫁给谁?” 她语音恸然,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江湛眼神一晃,心里莫名一股躁意,“你在怪我?” 兰画冷哼一声,“不敢。” 她嘴上说着不敢,梗着的脖颈却写满了怨念,江湛坐在宽大的桌案后,双手轻轻捏成了拳,半敛了眸子,心绪也乱,“你既委身于我,何须另嫁他人。” “王爷错了,我没有任何要委身于你的心思,那夜的事,是我一时糊涂,至今仍追悔莫及。”兰画语气绝然,没有留一点想象的空间。 “追悔莫及。”江湛语音凌厉,仿佛要把这四个字磨碎在齿间。 兰画点头,“我与王爷,从此各行各路,互不牵连。如果美人骨的事查到我身上,我也绝不拖累王爷和王府。” 说完这句话,兰画就退了出去。 江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室内陷入死寂。 阳光转过树梢,一点一点落下,他坐在阴影里,许久未动,最后那一番话仿佛是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口上。 他变了,她也变了。 所以,并没有什么欲擒故纵,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清贵的小王爷,第一次感受到无力的挫败感。 * 兰画回到归晴苑的时候,仿佛被抽尽了全身的精神,她把自己关在卧房,昏天暗地的睡了一大觉。 活了两辈子,她早已不是庸人自扰的性子,且昨晚睡得好,清晨醒来她脸色红润,水眸里又泛起了波光,整个人仿佛重新被注入了生气。 用完早膳,红泥火炉煨上果子茶汤,她心血来潮,让云翘搬来久未弹奏的古筝。 碧竹和柳叶雀跃着挤进屋,嬉笑打趣道:“自从文会后,姑娘都多少日没练琴了,以前可是雷打不动呢。” 兰画一边调试琴弦一边暗想,确切说是重生之后,她就没动过这把古筝了,以前练的勤,是因为少小时,江湛喜欢听,自他入宫后,他们聚少离多,见面也是匆匆望一眼,她甚至来不及和他说上一句话,他就又回宫。 即便如此,她还是每天都练,希冀有一天能在他面前弹奏一曲,可惜,两辈子她都没有机会弹给他听。 以前是想着取悦人,现在重拾起来,却是为着自己消遣。 弹指一拨,清音弥漫,绕着房梁,绵绵不绝。 云翘在一旁煮茶,止住了手下的动作,碧竹和柳叶跪坐在古筝旁,慢慢沉醉,不知不觉跟着琴音,进入一个曼妙的世界。 一曲音罢,碧竹和柳叶齐声央求,“好姑娘,再弹一首吧,奴婢们都馋好几天了。” “两个没眼力见的,也不知道心疼姑娘,快过来奉茶。”云翘嗔道,而后话音一转,对着兰画祈求道:“姑娘喝完果茶,再弹一曲呗。” 昨日云翘见兰画回来时,面如死灰,她瞧着心疼,今日见兰画上手抚琴,心情跟着疏朗起来,她当然乐于让她多弹几首。 “嗳,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碧竹大声嚷嚷。 一时间,女子的娇嗔声,嬉笑声装满一室,兰画垂眸饮一口茶汤,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喝完茶汤,两个婢子陪兰画说曲谱,柳叶端着茶盘出门,迎面撞到一个人,她忙福身道:“郡主,您怎么来了?” 江嫣从门外先伸了个脑袋进来,笑嫣嫣道:“在院外听到琴音好听,进来后怎么没有了?” 江嫣是江湛的嫡亲的妹妹,虽是亲兄妹,却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江嫣简单直接,喜怒全在脸上,是个好相处的性子,就是这郡主脾气也不小。 看见江嫣,兰画一面招手让她进来,一面吩咐云翘,“给嫣儿妹妹盛一碗茶汤,再把我昨日新做的栗子酥端一盘过来。” 一听有好吃的,江嫣出溜一声进了屋子,坐在木几前,伸着脑袋朝砂锅里瞧,“画画姐姐,你今儿煮了什么茶?” “秋梨白君。” 江嫣点头如小鸡嘬米,脖子伸的更长了,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画画姐,你知道么,我和闺中小姐妹说你煮的茶汤好喝极了,她们都羡慕我呢,说光听名字就馋了,问能不能来府里找你讨一杯喝。” 兰画覆在琴弦上的手一顿,淡淡一笑,“她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第9章 此琴当你的聘礼如何 江湛正值弱冠,按理早该操持婚事。 但不知为何,王妃似乎对这件事颇不上心,业已推给宫里的萧太后,萧太后那边迟迟没动作,京中待字闺中的贵女们倒是都快按捺不住了。 江湛的样貌地位自不必说,身边也没个外室通房的,且誉王府人丁简单,哪个女子不想嫁进这干净的门楣。 世家贵女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想来兰画这里讨茶吃,自然只是借口。 江嫣却没听出兰画的话音,言辞恳切道:“她们是真的很想来,都央了我几次了,画画姐姐你就帮我一次吧,否则我都没脸参加手帕交的聚会了。” 江嫣和王妃住一个院子,王妃喜静,不让江嫣带闺阁姐妹在院子里折腾,为此江嫣可没少抱怨。 看她抱着茶碗卖乖讨好的样子,兰画轻嗔,“可不许来太多人。” 江嫣登时两眼放光,拉着兰画的手雀跃道:“还是兰画姐姐好,我求了凌霜姐姐几次,她都不答应。” 若是以前兰画也不会答应,江嫣的手帕交里面,长相家世都拔尖的淑女可是不少,请进府那不是给自己树敌么。 不过现在这些人已经不是她的敌人,自然愿意卖江嫣这个面子。 上一世知道她去和亲后,这府里唯一站出来替她说话的,就是江嫣,在王府不多的时间里,能帮到江嫣,她也是乐意。 况且,她还有别的打算。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江嫣面露警惕,“什么条件?” 兰画起身,走到妆奁前,简单的挑一把玉钗插到头上,“你得跟我出一趟门。” 未待多时,一辆精巧的马车从誉王府驶出,兰画和江嫣坐在车厢里。 江嫣疑惑,杏目扑棱扑棱的闪着,“兰画姐姐,你平时都不喜欢出门,今日怎么突然想到去吴福楼?” 兰画这才意识到,她以前心窄,里面装了一个人,再也装不下其他,竟真的没怎么出过王府的大门。 “你的姐妹要来吃我的茶,我必得了解大家的口味不是。” 话虽这样说,实则,她是在为自己铺后路,她计划着离开王府后开个食肆,具体售卖什么,做了很多考量。 卖一日三食,起早贪黑不说,还要和市井莽夫打交道,她一个女子估计应付不来。 今日江嫣的到来,给了她启发,京中未出阁的女子喜欢小聚,碍着家里姑嫂公婆的关系,不能常在自家邀请好友,往往会去外面寻个馆子,要些花茶菓饼,细细消磨一个下午。 她的食肆何不专做这样的营生,客人都是名门淑女,出手阔绰,相与起来也简单。 江嫣常和小姐妹出来消遣,故而兰画拉她出来一是考察大家的口味,二是看看坊市的行情。 闻言,江嫣一把抱住兰画,靠在她肩膀上瓮声道:“画画姐姐你对我真好,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那天听凌霜姐姐和母亲说,要把你嫁入李家的消息提前告诉李勋,知道不用顾忌孝期,他必然会急不可耐的上门提亲。” 兰画心里一沉,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所以三天她们都等不及了,想把李家搬出来,直接把这件事板上钉钉。 好狠的计谋。 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江嫣猛然抬起头,急的都快哭了,“画画姐姐,你是不是怪我现在才告诉你,凌霜姐姐说你自己想嫁入李家,让我瞒着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兰画淡然一笑,安慰她,“这事不怪你,母亲与我说过的。” “哦,”江嫣这才安下心来,复又靠到兰画肩头,“可是,我有点舍不得你。” 兰画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而后颓然把头靠在车厢上,上一世见过生死,再面对这样的手段,心里虽已没有那么多意难平,却还是感到一阵悲凉。 她瞥一眼靠在肩头的江嫣,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她跟谁都能亲昵的性子,心里有靠山才敢这样不设防。 而她,如果还有家人在世,是不是就不用把自己包裹起来,独自面对这些糟心事。 她两辈子都没见过自己的家人,估计是都没有了,眼里划过一瞬的失落,她掩眸养神。 马车辚辚,驶入繁华的坊市,兰画立刻坐直了身子,拉开车帘往外看,仔细在寻找什么。 江嫣探着脑袋伸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兰画姐姐,你看什么呢?” 又寻摸了会,兰画嘴角才露出一丝笑意,指着外面的街道问江嫣,“这一片的铺子怎么样?” 江嫣对这一带太熟悉了,只肖看一眼就滔滔不绝道:“这可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满京城最好的绣坊银楼都在这里,我和小姐妹们常在这添衣服首饰,就是离吴福楼太远了,买完再去吃下午茶,太折腾了。” 听罢,兰画对着眼前两栋联排商铺勾起了唇角。 这两个二层商铺连带着后面一个二进的宅子都是她的,是当年老誉王一早就落到她的名下,给她傍身用的,这是老王爷的私产,没告诉王妃,悄悄转到她的名下,所以也没旁的人知道。 她在誉王府吃喝用度宽松,对财产也没什么概念,这么多年竟没来看过几次,一直交由老仆朱桓打理。 朱桓是兰画生母的旧人,当年和她一起从北楚战场回来,虽断了一条腿,但做事稳当,又对她忠心耿耿,起先他在兰画院里伺候,后来就被派来守铺子,兰画虽然对这两间铺子不上心,朱桓却把它们打理的井井有条。 兰画以前觉得老王爷给她铺子傍身多余,此时不得不佩服他的远见。 女子任何时候都不能把希望寄予别人身上,有了傍身的东西才有底气,她上一辈子不懂这个道理,安心在王府做个金丝雀,最后下场悲惨,这一世确是学着靠自己。 马车骨碌碌继续往前,铺子被抛在了后面,她放下车帘,心里有种拨云见日的晴朗。 又往前走了一段,王府的马车在吴福楼门前停下,正值午食,在门外就听到内里人声嘈杂,甫一走进一楼大厅,江嫣登时皱起了眉头: “若是有别的选择,我才不来这里,一楼大堂不是唱曲就是竞卖,闹哄哄的,兰画姐姐咱们上二楼雅间。” 兰画一面被江嫣拉着往二楼走,一面扫了一眼大堂,只见堂内坐满了食客,正中央的圆形台子上围着硕大的花开富贵屏风,把里面围了个密不透风。 兰画还是第一次来吴福楼,不免好奇的问江嫣,“台上为何挡着?” 江嫣没好气道:“准是待会有竞卖,那竞卖的本就是好东西,再经众人哄抬价格,咱们那点月银可是买不起,索性我从来不参与,否则心里还不镇日痒痒的慌。” 誉王府财帛如流水,人丁又少,兰画这个义女的月银都抵得上京中一名四品大元的俸禄,江嫣的更不必说,江嫣都嫌贵,这每日竞拍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兰画不禁好奇。 思忖间,两人已进入雅间,屋门一关,顿时把外面的喧嚣留在门外。 一落座,江嫣就轻车熟路的把自己爱吃的点了个遍,楼下的竞品买不起,还买不了伴嘴的吃食么。 兰画一看,这吴福楼的甜品和饮子确实不错,造型精致,口齿留香,就是这价格也高。 兰画挨个尝尝,觉得自己的方子做出来,口味不一定比这差,遂问江嫣,“你的小姐妹来这里吃的多么?” 江嫣瞪直了双眼,手往前夸张的一挥,“那可太多了,你别看这会子男子多,等午食一过,这二楼的包厢就满了,都是三五成群的手帕交,大家一边吃下午茶,一边聊天,蹿着包厢玩,可热闹了。” “哎”她又叹了一口气,“就是大堂太闹了,离秀坊银楼又远,若不是念着这口好吃头,我们才不来呢。” 听江嫣这么一说,兰画心里就更有底了,她那两间铺子位置好,再往菜品上多下点功夫,立足应该不难。 吃了大半,江嫣坐不住了,恰巧隔壁包厢有她的小姐妹,她跑去和小姐妹说话,兰画留在包厢内继续试吃,忽而就听到楼下传来清脆的筝鸣声。 第一个音符入耳,她就知道这是一把好筝,声音干净,余韵悠长,必是底盘琴弦都用了上等的材料,又经名师细细打磨方能成形。 虽说兰画练琴是因江湛而起,实则她个人也乐在其中,每每拨弄琴弦,仿佛邂逅一位好朋友,欲语还休中道尽了她的嗔痴喜乐。 楼下的琴声太勾耳朵,引得兰画很想去一睹名琴的风采,她遂放下手中的筷箸,推门走了出去,云翘和一起来的下人正在隔间用饭,倒是没发现兰画是一个人出去的。 吴福楼大堂是挑高的设计,出了雅间门,正是一圈雕花围廊,从围廊向下看,楼下的情景尽收眼底。 兰画手扶廊柱往下看,只见方才大堂正中圆台上围着的屏风已然撤去,一个青衫女子跪坐在蒲团上,手里弹奏的正是一把罕见的好琴,它比一般古筝大的多,左右两个扇面像一对蝴蝶翅膀,翩然欲飞,底座刺绣古朴,琴弦泛着明光。 兰画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它吸引,听的痴了。 忽而一道轻浮的男音飘入耳中,破坏了这份音美,“兰画姑娘,好久不见。” 兰画转头,见李勋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眼睛珠子仿佛都粘到了她的身上,她心里登时泛起一股不适,微微了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而后迅速的转过脸。 见她又目不斜视的看着楼下的古筝,李勋往她身边凑了凑问:“喜欢这把古筝?” 李勋舔着脸等了半天,兰画没吱声,他又兀自道:“此乃绝世古琴,是一代名师秦表的遗世之作,价值万金,今天竞拍之后,估计要翻倍了。” 他眯着眼嘿嘿笑了两声,盯着兰画道:“你若喜欢,我竞拍下来,当你的聘礼如何?” 兰画心下一惊,“李公子请慎言?” 李勋眼尾一挑,撇嘴道,“兰画姑娘别假装正经了,蒋凌霜已经告诉我,你会替她嫁入李府,这真是一个的惊喜,我正求之不得呢,区区万金的古琴算什么,本公子今天就为你拍下它。” 兰画冷笑,“李公子还是打听清楚了,莫不要最后落个人财两空。” 李勋浮浪一笑,“人和琴,我都要定了!” 兰画懒得多看他一眼,转身回了雅间。 于此同时,吴福楼最大的雅间里,门开了又轻轻的关上。 第10章 誉王爷好雅兴 云翘用完饭回到大间,见兰画正在一卷宣纸上写画着什么。 走过去一看,原来她在记菜的样式和味道。 云翘嘴一撇,“姑娘记这些作甚,您在小厨房做的,可比这些耐吃。” 兰画手下不停,轻声道:“我是家常做法,不比这里菜式精美,配料奇巧。” 云翘低声嘟囔,“咱自己吃,要那些花架式做什么?” 兰画浅笑不语,继续手里的笔走游蛇,转眼一卷就画满了,她交给云翘仔细收着,刚欲再开一卷,就见江嫣风风火火的跑进来。 “兰画姐姐,你快出来看看,李勋为了一把古琴,快和别人打起来了。” 兰画拿起笔,想要继续画图样,“看他做什么,白白耽误工夫。” “哎呀,你快点出来吧,好像与你有关。”江嫣不由分说的拉着兰画出了包间。 只见二楼的围廊挤满了人,一楼亦是把中心的圆台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王府的侍卫帮江嫣和兰画在围廊前隔出一方安全的空间,两人凭栏向下看去。 圆台上抚琴的女子已经不在,琴身上立着一个大大的“竞”字,旁边的方桌后坐着竞拍司礼,此刻他正愁眉苦脸的看着圆台上互不相让的两人。 李勋嗓门特大,手指点着对面的山羊胡男子道:“你知不知道爷是谁,又是为了谁拍下这古琴,我现在就告诉你,可别吓尿了裤子。” 重重的哼了一声,他翘着腿道:“我乃平顺侯府嫡子嫡孙,未来的誉王府女婿,此琴就是我的聘礼,要送给我的未婚妻,兰画姑娘。” 听到自己的名字,兰画眉心一跳,眼里浮起一丝厌恶。 江嫣气的牙痒痒,鼓着腮帮子道:“怪不得凌霜姐姐不愿嫁李勋,他竟是这种浮浪之徒。” 突然意识到兰画在身边,她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神色不安道:“兰画姐姐,你别伤心,我回去劝劝母亲。” 兰画不愿江嫣搅进这趟浑水,对她摇摇头道:“你别管了,我自己能处理好。” 江嫣脸上神色稍霁,又转脸朝楼下看去。 那山羊胡也不是好惹的,“我家主人和此琴颇有渊源,一直苦苦追寻,今日倾家荡产也要得到它,这位公子虽身份贵重,可是竞拍有竞拍的规矩,不论出身,唯出高价者得之。” 李勋跳着脚道:“这把破琴,就算是旷世之作,一万两已是天价,这都翻到两万五千两,你还咬着不放,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么?” 说完他还不解气,伸手捞过对方的举码牌,狠狠的扔到地上。 山羊胡立刻被气成了八字胡,他弯下腰正欲捡起牌子,台子上立刻上来一排李府的家丁,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涨红脸,拿手指着李勋道,“你你你,还讲不讲道理。” 李勋白他一眼,走到木桌前,吩咐司礼,“快记下来,两万两银子成交。” 他今日真是把耍赖进行到极致,一转口就抹去了五千两银子,这若是在平时,他早就被打出去了,可今日涉及到誉王府,没人敢轻举妄动。 司礼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犹豫着不敢落锤,李勋不耐,抢过小金锤自己敲,锤头落地的一瞬,一把扇子不知从二楼哪个窗户飞出,堪堪插到锤头下面。 锤子飞落,李勋凄惨的“啊”了一声,手腕被扇骨震的不停颤抖,他面露狰狞,对着二楼狂吼,“谁,是谁偷袭本少爷。”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在下代祁王竞拍。” 一听是祁王,李勋立刻萎靡了身子,这位异国皇子虽在南堰为质,却被成康帝奉为座上贵宾,众人都知道,先帝去世后,南堰皇室羸弱,而北楚却一天天强大,小皇帝并不想再起战事,故而对这位祁王礼遇有加。 皇帝都不敢怠慢的人,李勋自然没胆量驱赶,只能伸长脖颈瞪着他道:“本少爷出两万五,你能出多少?” 祁王再是皇子,那也是北楚皇子,他还能在南堰随身带那么多银子不成。 顾荣从袖中掏出一卷银票,干脆道:“五万两。” 堂内“嗡”的一声炸开,五万两,报价直接翻了一翻,显然是这位皇子懒得和李勋纠缠。 李勋直接傻了眼,感觉被当众羞辱了般,目眦欲裂看着来人。 司礼看着厚厚一沓银票,抬手就要举锤,却听李勋大吼一声,“等等!” 他一咬牙,举起手里的牌子,“五万一千两。” 谁都没想到一把古琴能炒到这个价格,众人都目瞪口呆,大堂一时倒没了声音。 顾荣泰然自若道:“竟拍行的规矩,超过三万两银子,需拿出相应的抵押,若拿不出,就算恶意哄抬竞价,是要罚百分之二十喊价的,我家王爷的五万两银票在这里,下面就看公子的了。” 李勋心中一悚,恨不得遁地消失,他只顾着逞强,倒忘了这个规矩。 他手里祖父给的聘礼加上自己名下的几处田庄,勉强能凑够两万两银子,哪里能变出五万两,这再罚去一万两,岂不是搭上聘礼,还落个两手空空。 见李勋一脸土色,司礼也明白他拿不出,笑眯眯落锤对顾荣道:“此琴已归贵主,不知是否要记在王爷名下?” 顾荣摇头,说了一个名字,司礼见怪不怪,在文书上写下名字,并拓印盖章。顾荣做完这些,就隐入人群不见了身影。 人群渐渐散去,兰画最后看一眼那把好琴,对江嫣道:“咱们回府。” 两人刚转过身子,却听那司礼已经念完了古琴转让文书的制式开头,正挑着嗓子喊出关键性的一句,“本竞品归兰画姑娘所有。” 兰画以为自己听错了,江嫣却已摇着她的胳膊问:“是姐姐?” 兰画转身扶着围杆往下看,却见那司礼挥舞着文书,大声问,“请问,兰画姑娘在哪里?” 兰画虽然一时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不愿自己的名字一直回荡在整个大厅,遂命了云翘下去,暂时先接了东西。 待人群慢慢散了,兰画和江嫣才下到一楼,圆台又围上了屏风,云翘从里面开了一条缝,忙把她们迎了进来。 兰画的眼睛第一时间落在那静置的蝶式古筝上,走近了看,此琴更为精妙,她忍不住坐下,轻拨了一下琴弦。 音符仿佛精灵般自指下流淌,双手不由自主的在琴弦上起舞,一时竟难以停下来。 悠扬的琴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驻足聆听。 二楼最豪华的雅间,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窗户,祁王宫惟一边随着乐音舞动手指,一边瞥一眼屋内的人,“花了五万两,却连名字都不透,誉王爷真是好雅兴。” 江湛坐在一片阴影里,神情散漫。 仿佛没听到宫惟的阴阳怪气,他耳中充盈着涓涓的琴音,仿佛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兰画在誉王府生活多年,他竟第一次听她弹琴。 “你这个...妹妹?”对他们的关系有一点困扰,宫惟试探道,见江湛没否定,他才接着说,“弹得不错。” 江湛接话,“造诣颇高。” 宫惟以为自己看错了,一向清冷的誉王爷,脸上似乎带着一丝...骄矜? 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宫惟看着楼下,感叹道,“王府里的女子,自然不用练手艺讨饭吃,也不知你这妹妹为谁练得一手好琴?” 心中一紧,江湛捏紧了手里的酒盏,恍然忆起小时候他喜欢吹箫,她曾一脸崇拜道:“画画长大了,学弹琴为逸之哥哥和曲子。” 她做到了,他却已很多年没吹箫。 他垂眸浅饮了一口清酒,复又把头靠在椅背上,薄唇上残留的酒渍,在一片晦涩里,闪着潋滟的光。 在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轻快中,一首曲罢,宫惟靠在窗棂,一脸的意犹未尽,江湛亦微微张开了眼,眸光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宫惟突然一拍窗棂,转脸问江湛,“刚才那肥头大耳的李家公子说什么,你家兰画妹妹要嫁给他?” 江湛上下眼皮敛起,长目眯成了一条线,半晌才缓缓道:“就他?” “怎么,不喜欢?”宫惟俯身把脸送到江湛面前,嘴角勾笑,“怪不得你抢了他的聘礼。” 江湛瞥了他一眼,扔桌上一卷书册,“美人骨案的报酬,这是你要的所有名单,不要让我知道,你以此探查南堰国库税收。” 宫惟收起书册,轻嗤一声,“太师大人,您想象可真丰富,且不说我要的只是上京未出嫁女子名单,就算我得到全部国民的名单,又怎样?南堰的财富在哪里,别人不知,你能不知道么。” 江湛周身登时升腾起一股杀气,“祁王殿下,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宫惟一耸肩,脸又转回窗外,“没意思,我还是欣赏姑娘弹琴。” 江湛一挥胳膊,不动声色的用掌风关上了他面前的窗牖,宫惟愤而拎起玉壶,切齿道:“行,那就喝酒吧。” 江湛伸手接过他递的酒杯,眉梢一抬,问:“你到底在找谁?” 宫惟手下一顿,眸中的笑意淡了几分,他正欲开口,忽而外面响起“笃笃”敲门声,女子清悦的声音隔着门扇传进来: “小女兰画,冒昧打扰,有话想问祁王殿下。” 第11章 本王送出的东西,绝无收…… 兰画站在雅间外,心里有很多疑问。 她和这个祁王,只有一面之缘,甚至连话都没有递上,他为何愿意花五万两银子,送自己一把古筝。 故而她找吴福楼掌柜问了祁王的房号。 掌柜的没有任何犹豫,就把房号告诉她,想必完全没料到这两人不熟。 叩门后,里面踌躇了会,而后门扇从内打开。 宫惟倚半个身子在门内,一脸的笑意,未待兰画开口,就挥起的长臂道:“兰画姑娘,里面请。” 兰画轻垂臻首,微微福了福身子,刚迈出脚,陡然看到大敞的门缝,对着一个身姿高挺的男人,他坐在桌边,意态闲闲,偏头把玩手里的青玉酒盏。 纵然他没有抬头,周身的散发的淡淡威压,还是让这室内的空气重了几分。 脚在空中略略一顿,跨过门槛踩了进来,仿佛没看见江湛,兰画转身对宫惟道:“我还带了司礼,可否请他一同进来?” 宫惟看她一眼,转脸冲门外的司礼一点头,这就是同意了。 司礼进来后,宫惟指着江湛旁边的位子请兰画入座,兰画余光瞥到江湛玄色锦袍,心里满是排斥,面上却客气道:“不必了,我说两句话就离开。” 她从司礼手中接过竞拍文书,递了过去,“不知祁王殿下为何赠送如此大礼,画画心存感激,但无功不受禄,还请祁王收回。” “那你找错人了,出银子的不是我。”祁王眉眼染笑,说完他下颚一抬,直冲江湛,“而是你的兄长。” 兰画愕然,缓缓转眼,目光正碰上刚掀起眼皮的江湛,他眉眼松散,带着一丝冷淡。 怔愣片刻,兰画移开眼。 那司礼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忙讨好道:“原来是自家人,这就没什么好推拒的了。” “那就更不能收了。”兰画语音坚决,吓得那司礼眼睛放的老大,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世人常以价格的多寡论情意的高深,这点与江湛的行为不符,甚至是刚好相反,钱财与他来说,是最没价值的玩意,如果多花一点,就能少一些纠缠,他从不会吝啬。 上一世,每当她心灰意冷的时候,看着一屋子的金玉宝石,她安慰自己,他是在乎她的,可是却不知,那是他为她打造的华丽坟墓。 心中涌起一股反感,兰画身子转向江湛,正色道:“请王爷收回这把古琴。” 江湛坐着,视线比众人低了一些,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仪,他看着兰画,刻意放缓了语调,“小时候我答应送你一把古筝,这么多年都没有做到,希望现在不算太晚。” 兰画心神一晃,他还记得? 那时江湛喜欢吹箫,兰画嚷着要与他合奏,他说,“你弹古筝吧,古筝声音好听,等我攒够银子,给你买一把世界上最好的琴。” 后来,没等他攒够银子,就进了宫。 他现在有能力买任何一把好琴,可惜,她已经不需要了。 司礼见兰画没有反应,悄悄瞥了一眼江湛,感叹道:“这个哥哥对妹妹真好。” 兰画却一脸漠然,“小时候的戏言何必当真,且我自娱自乐,用不上此等好琴,还请王爷收回,送给适合的人。” 江湛一把撂下手里的杯盏,玉盏在木桌上打了几旋才堪堪立住,室内气氛陡然紧张。 “本王送出的东西,绝无收回来的道理。” 兰画面色沉静,不欲再和他多说,施然转身冲司礼道:“既然我们都拒收此琴,那就请您按规矩行事吧。” 按竞拍规定,拍中拒收,扣两成,如此一来,虽然竞拍行可以白得一万两银子,可是以后必然拍不到五万两,这其中的利弊,那司礼早有计较,此时,自然不愿意兰画放弃。 他拼命游说,“一看这位兄长大人就是懂音律之人,知道妹妹琴艺精深,不惜一掷千金,姑娘您就收下吧,平日多为兄长弹上几曲,也不枉他的一片心意。” 兰画不耐,冷声道:“我弹琴只为自己消遣解闷,不为取悦他人。” 司礼吃了挂落,缩着脑袋不再多言,却也不愿接她递过来的文书。 室内一瞬陷入僵持,各人都变了脸色,只有宫惟像没事人似的,一副看戏的表情。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两声敲击声,一个富态的华服妇人出现在门口,她朝里望了一眼,突然怔住,估计是没料到屋里这么多男人。 好在,她一看就是见过大场面的,一息之后立刻展颜道:“听说兰画姑娘在此,冒昧打扰,不知可否就秦表大师的古筝,和姑娘相商一二。” 兰画看向宫惟,宫惟会意,一伸手道:“请。” 那妇人颔首点头后走了进来,自报家门道:“我是春风乐坊的坊主,华春风,秦表大师是我的恩师。” 提到师父的名字,她语音一噎,顿住了话头,兰画抬眼望去,只见她目中波光盈盈,可见她心中对师父藏满了深情。 转脸收了收清晰,她才继续道:“师父爱琴成痴,为了这把“风蝶”跑遍了千山万岭,终得此琴,成琴后他心脉俱废,命不久矣,他交待身边人将琴送至乐坊,谁知那人心生歹意,私吞了师父的心血,我苦寻多年,终于在今日找到它,发誓倾家荡产也要把琴买回来,可谁知我那大徒弟,知我手中现银只有三万两,听价格报到五万后,登时打了退堂鼓。” 仿佛气还未消,她缓缓舒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春风乐坊虽没有金山银山,可还有一些薄产可以变卖,我现在厚着脸皮来此,是敢问一声,我愿再加一万两,以六万两的价格从你手中购得此琴,不知姑娘能否成全我的一片痴心。” 春风乐坊,兰画听说过,在京城的一众勾栏院里独树一帜,这里的女子只卖艺不卖身,来的也俱是清雅文士,若真有那两情相悦之事,也只能抬回府给个名分,坊内女子绝无可能无名无分的服侍人。 可见这坊主,很有的血性。 京中女子多少都知道一些华坊主的事迹,兰画以前养在深闺没在意,如今想走出来,却非常敬佩这位设身处地尊重女子的坊主。 又见她对师父情真意切,一时倒是很想帮她,可惜她已经拒绝了此琴,遂抱歉道:“坊主的心情我理解,但此琴不归我,而是另有其人。” 华春风面露讶色,转脸看向司礼,司礼当然想把这烫手山芋退出去,忙解释道:“古筝是这位姑娘的兄长买来,送给她的。” 华春风当下了然个大概,她男人见的多,深谙其中的道理,一掷万金,怎么可能是亲妹妹,必然是红颜佳人。 这,就不好办了。 她面色恸然,怔愣片刻,决定最后搏一搏,故而转向江湛,施然一礼道:“民妇斗胆请问大人,能否转让此琴。” 江湛凤目一挑,闪过淡淡的不愠,华春风背脊陡然生出阵阵寒凉,心里止不住打了个寒颤,暗想此事怕是无望。 江湛眼睛看着兰画,却是在回华春风的问题,“琴已送出,是留是卖与我无关。” 众人的目光又转到兰画身上。 兰画只觉这样推来推去实在很没意思,既然江湛不差钱,不如就成全了这位春风坊主,她一把收回手里的文书,对司礼道:“烦请另拟一份转卖文书,买方既是这位坊主。” 那司礼一听,大喜过望,连连拜谢后,手忙脚乱的小跑出门,刚一出门就听到他急不可耐的吼声,“速备纸笔。” 厢房里,华春风激动的润湿了眼角,她执帕微微沾了沾泪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千恩万谢后,忙从袖中掏出三万两银票,递给兰画,“这里是三万两,剩余的三万两,我立上字据,保证三日内送到府上。” 兰画接过三万两银票,又道:“无须六万两,三万两足够。” 华春风眼神一震,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一直面色淡然的宫惟亦微微动容,只有江湛面不改色,仿佛这忽而少去的三万两银子不是他的。 只听兰画解释道:“我们本就不想留此琴,坊主未来之前,已经决定赔一万两银子毁约,如此再减去李勋恶意抬价还来的一万两,夫人只需付三万两即可。” 春风坊有才情的女子如云,多少男子为了春宵一夜,抬着银子进去,又被连人带银子扔了出来,人人都以为华坊主不差钱,谁知道竟只能拿出三万两现银。 这样一个人,兰画是不愿意在她身上讨便宜的。 华春芳脸上感激,却连连摇手,“画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账不是这么算的...” 话没说完,兰画却已截住了她的话头,“坊主不必客气,秦大师存着赤子之心制作了这把古筝,我们岂敢用它为自己谋福利,若不是所遇非人,坊主又何须劳心伤财得到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华春风平时口才颇好,一时竟被兰画说的哑口无言,只能握着她的双手连声道:“姑娘这份情我承下了,方才听你弹琴,颇有造诣,以后若有了难处,可来春风坊找我。” 兰画正要回话,却听道身后江湛的声音,冰冷寒凉,仿佛利刃在耳边划过: “她自有人庇护,又岂会落到你春风坊?” 第12章 女子的心思比朝政还费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华春风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她只顾着对兰画感激,倒是忘了乐坊于女子毕竟是个敏感的场合,忙补充道: “请大人恕我失言,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姑娘,话里这才生出了歧义,也是,乐坊毕竟是男人消遣的地方,姑娘不要来污了眼,如若需要,可命人递此帖来,我自会来找姑娘。” 兰画本不想接华春风的拜帖,但见江湛无端呵斥了她,不想再抚她的面子,于是伸手接下拜帖,“谢华坊主一片热忱,画画恭敬不如从命。” 那边,司礼很快备好了文书,一应签字画押,华春风再次拜谢后,这才离开。 室内只剩下三人,宫惟看戏累了,早就坐回窗边的椅子上,俄而抿一口清酒。 加上退回来的一万两,兰画手握四万两银票,踌躇了一下,她朝宫惟走去,“这是还回来的银票,请殿下过目。” 宫惟挑起清秀的长眉,瞅一眼银票,指指江湛道:“是他的银子。” 兰画微微一福,算是感谢他的相助,而后转过身子,把银票递到江湛面前,“请王爷收回。” 江湛抬睫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几息,而后缓缓道:“但凡是我送的,你都不要?” 他的声音平静,倒也没有责怪的意味,但落在兰画心里,就如一滴水滚入热油,迸出心底埋了两世的怨念。 她把银票一股脑搁到他面前的桌子上,“王爷临时起意,用五万两买一把古琴,与你不过是手里的碎银子,于旁人却是承不起的恩情,不走心的礼物,不是馈赠,而是施舍罢了。” “承不起的恩情?”江湛脸色一点一点变暗,再抬眼,兰画已经走出了房门。 宫惟从他背后凑上来,看着门外消失的那抹倩影,蹙眉道:“你这个妹妹,跟你生分的很呢。” 江湛没理他,起身离开了包厢。 回到翊和殿,江湛心里莫名烦躁,他扔下手里的奏书,摆弄书桌后紫檀木高几上的那盆银雪建兰。 宴行命人取来小金剪,递给江湛,自己又擎着一碗盖茶候在一边。 剪了两片枯叶,江湛蹙眉,“这兰花怎的看着没精神?” 宴行小心翼翼道:“回王爷,银雪建兰娇贵,颇费心思,以前这屋子里的兰花都是兰画姑娘伺候,最近不知为何,她不来了,也花也眼看着没了生气。” 江湛眸光一晃,丢了剪刀,用湿帕子静了手,沉声道:“茶。” 宴行忙把茶碗送入他的手中,江湛揭开碗盖,迎面扑来一阵清香,碗内茶汤浅碧,一澄到底,没有丁点浮渣,他抿了一口,淡淡在茶香在口鼻萦绕,仿佛压下了心头莫名的躁郁。 他忽而掀起睫,面露疑问:“这茶?” 宴行点头,接话道:“是的,这茶也是兰画姑娘准备的,每年清明前,命人去乌山茶园采来最嫩的叶芽,而后作青、摇青一些列工序都是姑娘亲自动手,就这么着精挑细选,一年才得两罐茶,堪堪够王爷喝一个整年。” 江湛手下一顿,青瓷盖碰到碗沿,发出一声脆响,他从不知道,她竟早就默默存在于自己的生活中。 而他,以前从未发觉。 脑中突然想起今日在吴福楼她说的话,和自己随手一掷千金相比,她的礼物属实更走心。 难怪她会生气,先是拒绝了他送的宝石金钗,后又不要绝世名琴,这些冷冰冰的物件,他确实没花心思。 也许,应该送一些她平时喜欢的小物件。 见江湛怔愣,宴行忙从他手中接过茶碗,小声嘟囔了一句,“这第一罐已经见底了,也不知兰画姑娘什么时候送来第二罐。” 江湛走到桌案后坐下,凝神若有所思,又问宴行,“以前我送她什么,她会高兴?” 他竟想不到她的喜好。 宴行挠挠头,也颇感为难,“以前王爷很少送兰画姑娘物件,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奴才按您的吩咐给府里的妹妹准备礼物时,有送过,郡主挑剔,兰画姑娘却刚好相反,只要说是王爷送的,无论什么她都喜欢。” 江湛抬眼,似有疑惑,怎么以前就不管他是否用了心,现在反而计较了呢。 难道是她长大了,还是那一夜改变了他们的关系? 他从未琢磨过女孩子的心思,如今想来,只觉比朝廷还要政事还要费神。 罢了,由她去吧。 他捡起一本奏书,继续埋首公务。 * 回到归晴苑,兰画如获至宝,捧着自己手绘的食谱,专心研究起来,吴福楼发生的一切,早已抛到脑后。 待她把配料、样式、做法都规划清晰,她叫来云翘、碧竹和柳叶,非常郑重的告诉她们自己的计划,末了问:“你们自己选择是留在王府,还是跟我出去开食肆,虽然你们的身籍在我手里,但我不会强人所难。” 云翘率先表态,“姑娘去哪我去哪。” 碧竹和柳叶互看一眼,也道:“除了姑娘,这王府哪还有人把我们当人看,我们跟着姑娘。” 兰画心中一热,喉头微哽,“好,等我们出了这誉王府,全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再没有主子奴婢一说。而从现在开始,我教你们做甜点。” 云翘点头,“学了手艺,就不用再做这伺候人的活计,以后不管到了哪,都有饭吃。” 说干就干,四人当下就进了小厨房,一直忙到歇觉才离开。 翌日,又在厨房指点了碧竹、柳叶一番,兰画乘马车,去坊市看看自己的铺子。 来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兰画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这是她后半辈子的依仗,有了这份依仗,她才有勇气从上辈子的牢笼里走出来。 老仆朱桓见到兰画,眼中闪过一阵惊喜,领她进了后院,刚进乐院门,又见一敦实黝黑的妇人走上前来,她神色有点拘谨,却掩不住满脸的笑意,“这是兰主子吧?” 原来这是朱桓的妻子,见他安了家,兰画颇感安慰,“有人知冷知热的照顾朱管家,画画就安心了。” 朱桓憨厚的笑了,“姑娘在王府过的好,老仆也安心。” 兰画面色一黯,打量着眼下的小院,轻声道:“我要离开王府了。” 朱桓立刻变了脸色,眼睛瞪大,仿佛充了血,“姑娘何出此言,是不是府里容不下你?” 兰画摇头,“是我自己想离开的。” 虽然她这样说,可是朱桓又哪里看不出来,若住的顺心了,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要搬出来,他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当年真不该让你跟老王爷来南堰。” “不跟老王爷回来,我又能去哪里,在北楚我不是早没亲人了么?” 以前兰画在王府没心没肺的生活,没想过骨肉血亲的事,这会子倒真的希望在世上哪怕有一个亲人也好。 沉吟半晌,朱桓缓缓道:“那年在北楚,夫人除了你,还带了你的哥哥,谁知刚好碰上战事,夫人让一个侍从带着小公子先走,我和她留下来保护姑娘你,谁知阴差阳错,夫人替老王爷挡了一箭,你这才来了南堰。” 兰画以前从没听朱桓说起过这些,听到自己还有亲哥哥,眼中刚燃气一丝火焰,又瞬间熄灭,“在那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哥哥也很难活下来吧。” 朱桓怅然,“小公子有贵人之相,一定会福大命大的。” 兰画以前觉得家人与自己是很遥远的事,这会突然很想知道他们的事,又问:“我的母亲,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朱桓道:“夫人看行为做事应该是世家贵女,却不知为何一人带着两个孩子不停的变换居所,但不管环境多么艰险,老仆从没在她脸上看到过一丝软弱,她非常疼你和小公子,不忍留两个幼子在那个乱世,走的时候都闭不了眼。” 说到最后,一把年纪的老仆喉头哽住。 兰画亦无声的留下了眼泪,母亲当时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离开这个世间,如果她看到前世自己女儿的结局,会不会更绝望。 仿佛突然之间充满了力量,兰画舒了一口气,暗暗把眼泪憋了回去,母亲当年带着两个小孩都没有软弱,她也不会,她要好好活着,如此一来,母亲不论在哪里,都不用为她担心。 逼自己平复情绪,兰画脸上的神情恢复平静,她转脸对朱桓道:“我打算在这里开个食肆,朱掌柜帮我跟以前的租客打声招呼,尽快把铺子收回来。” 朱桓愣住,嘴张了几张,想说什么,最后却打住,她在兰画的脸上仿佛看到夫人的影子,他相信兰画会和她母亲一样,坚强且有主意。 “好的,姑娘。”朱桓利落的应下。 前后院都被朱桓夫妇打理的很好,没什么可让兰画操心的,简单的吩咐几句,兰画坐马车回了王府。 * 卯时,天尚未亮,江湛坐在去皇宫的马车里,闭目养神。 宴行撩开车帘,偷瞄了他一眼,又轻轻放下,随后却听车厢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说。” 宴行忙又撩开车帘,半个头伸进车窗,压着嗓子道:“奴才昨个见兰画姑娘去了吴福楼,买了好几匣他们的招牌菓饼。” 江湛淡淡牵了牵嘴角,“她还真喜欢甜食。” 宴行又道:“买完菓饼她又去了一个地方,是坊市临街的一个二进院子。” 江湛掀开长睫,淡淡道:“查了么?” 宴行小声,“查了,以前是老王爷的私产,如今转到了兰画姑娘名下。” “哦?”江湛眸光一凛。 第13章 食髓知味在每一个深夜折…… 刚下早朝,朝臣们接连往外走。 “李尚书请留步。”宴行悄然追上刚跨过殿门的李贤忠。 李贤忠被领着来到偏殿,祥琉殿。江湛正坐在宽大的桌案后,周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威严,李贤忠一脸忐忑的走到殿中,鬼使神差般想跪地叩首。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是对九五之尊才行的大礼。 瞥见来人,江湛仍低头看手里的奏疏,淡然道:“李尚书,府里可好?” 李贤忠心里一悚,誉王爷政事冗繁,平时话都无暇和他多说,今日特意叫他前来,竟是问家务事? 官场混久了,脑子活的很,略一思忖,他就猜到,王爷问的应该是李勋和誉王府的亲事,忙行礼回话道:“承王爷挂牵,平康侯府早已准备妥当,不日就择吉时,行纳彩之礼。” 江湛不语。 李贤忠还擎着手,久久没得到回应,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心想着这事不会黄了吧。 半晌,江湛接过宴行手中的茶,浅饮了一口,悠悠道:“李尚书做事,本王放心,只是家妹还在服丧,各项礼仪需得从简,以免冲撞了故人。” 李贤忠面上不显,心里已是惊涛骇浪,誉王爷这是在敲打他背地换亲之事。 其实于李家来说,左右郡主肖想不上,王府剩下的义女和表姑娘,娶谁都一样,本来定的是表姑娘,谁知前两天李勋寻死觅活非要娶义女,王妃那边也有此意,李贤忠就顺水推舟同意了。 难道说这无形中得罪了誉王爷? 李贤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微臣考虑不周,这就命人重新备礼,绝不让表姑娘落人话柄。” 这就算是把人定死了,江湛眉峰一挑,“如此甚好,下去吧。” 李贤忠仿佛死里逃生般,诺诺退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江湛垂眸顿了会,而后把手里的茶碗递给宴行,继续批阅堆的跟小山似的奏疏。 未待多久,成康帝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语音止不住的愉悦,“太师,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江湛抬眼,只见成康帝身后跟了两队内监,鱼贯而入后,面对面站成两排,每个内监手里都擎着一幅长长的画轴。 “陛下这是何意?” 成康帝故作神秘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随着他一声“开”,内监们齐齐打开手中的画卷,一张张仕女图显了出来。 江湛不明所以,挑眉看着成康帝。 成康帝不疾不徐解释道:“太师该娶亲了,我念你平时太忙,没时间结识女子,特意让画师给京城所有的名门淑女画了像,你先按照画像选一批,而后再和她们面见,如此既可以选出你倾心的,又不耽误时间,是不是两全其美。” 江湛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眉峰一拢,怒道:“简直是胡闹。” 成康帝登时慌了神,忙摆手催促道:“快出去,快出去。” 内监们忙卷着画轴小跑出殿门,成康帝面色讪讪,走到江湛面前道:“太师不喜欢这种形式?那我换一种。” 江湛目光锐利,盯着小皇帝,“最近你都在和我置气,今日怎么一改常态,还操心起我的亲事来了?” 成康帝眸光一闪,避开他的目光,小声道:“你把舅舅关起来,母后整日念叨我没用,我身边也没可心的美人了,你说我能不气你么?” “崔国舅是咎由自取,陛下还真想保他不成?”江湛声音微凛。 成康帝摸摸鼻子,“我哪能那么糊涂,我只是想着太师...已弱冠,却还不通人事,不知这女子的美妙,替你惋惜,这才想着帮你。” 不通人事?江湛瞳孔微缩,心头仿佛被热水烫过,四肢百骸激起一阵酥麻。 女子软若无骨的身段仿佛还攀在身上,缠绵悱恻的告饶声又回响在耳边,一夜的凌乱,他早已尝到少女的美好,食髓知味在每一个深夜折磨着他。 他不过是善于等待罢了。 正如在朝堂,他永远像蛰伏的巨兽,等待猎物一个个自动送到嘴边,不费吹灰之力,吞食干净。 想到她,他心里躁郁,第一次感受到不确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就失了耐心。 见江湛面有所思,以为他心动了,成康帝趁热打铁道:“正妃慢慢选也行,我先给你送几个暖床的?” 思绪瞬间被拉回,江湛转眼看着成康帝,沉声道:“是谁给陛下出的歪主意?” “啊,”成康帝耷拉着脑袋,“又被你看穿了?我想着给你送几个贴心的女人,你就不会管我那么严,也不会觉得舅舅那样不好。” 江湛揉了揉眉心,他已经没有愤怒,而是深深的无力,“让崔平不要再折腾了,否则就不是在昭狱关三个月那么简单。” “知道了。”成康帝悻悻的走了。 午后,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江湛坐上回府的马车,刚走出宫门不久,他吩咐道:“去一趟坊市。” 誉王府的马车停在了吴福楼门前,须臾,宴行提着几包糕点掀开了车帘,“王爷,打包好了,都是郡主和兰画姑娘爱吃的。” 他特意问了掌柜,那日兰画的包厢要了什么,又原样跟着点了一遍。 江湛瞥一眼他手里的大包小包,波澜不惊的点了点头,略一思忖,宴行又问,“王爷要不要去别处?” 江湛目光一转,宴行忙诺诺放下车帘,知道自己又犯了禁忌:明目张胆的猜主子的心思,且太露骨。 马车缓缓行走的繁华的坊街,当街上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多时,这就是走到银楼秀坊那一块了。 “前面就是那两间铺子。”宴行在车外小心翼翼道。 江湛缓缓拉开车帘,抬睫看去,只见两间铺子不小,且占据着最好的位置,老王爷对这个义女还实属不错。 “里面好像有大动作。”宴行探着头使劲往里面瞧。 “去看看。”江湛道。 宴行忙令车夫在路边停车,自己穿过熙攘的人群,在铺面打听了一番,而后小跑着返回,“王爷,打听清楚了,这两间铺子的主人要收回铺子自用,租客正在搬走。” “自用?”江湛眼中闪过一瞬的疑问。 * 午食过后,归晴苑登时热闹起来,江嫣的小姐妹早早就来找兰画,等着吃下午茶。 江嫣插着腰问她们,“刚用过午膳就跑过来,你们吃得下么?” 姑娘们嘻嘻哈哈,“我们慢慢吃呗,反正有的是时间。” 好不容易来趟誉王府,怎么也得拖到小王爷回府呀。 兰画却不在乎她们的小心思,热情的张罗着,“你们尽情细细品尝,吃完可是要回答问题的。” 这正合姑娘们的心意,一边连声应着,一边羡慕道:“江嫣你可太幸福了,我们也想有一个这样的姐姐。” 兰画让云翘在正堂一字摆开几张矮几,装扮一番后,甜汤糕点如流水般端了上来,姑娘们看的目瞪口呆,以为只是随便来吃个下午茶,却没想到这么隆重。 各式糕点精巧别致,竟一点不输吴福楼的卖相,甜汤饮子花样繁多,林林总总摆满了一桌。 兰画招呼大家,“可以用餐了,有什么不足之处一定要提出来哦,以便我下次改进。” 说完她还晃了晃手中的细尖狼毫,准备把她们的意见一一记下。 姑娘们应了一声“好”就迫不及待的开始品尝糕点,各人刚吃了一口,就连声赞叹,哪里还说得出缺点。 姑娘们满足于口腹之欲,就着茶汤吃菓饼,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正当厅堂气氛正好,大家都忘了此行的目的之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身形挺拔,五官俊毅。 正对门坐着的几位,顿时惊慌失色,“啊”的一声扔掉手里的吃食,忙用帕子掩嘴,恨不能当场拿出小棱镜,看看自己脸上有没有失仪。 其他人循声而去,就见江湛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宴行,手里拿着大包小包。 兰画正坐在后面的书案上,专心誊抄,待抬头时,发现江湛正朝她看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个正好,避之不及。 屋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问安声,“见过王爷。” 兰画落睫,搁下手里的笔,朝江湛走了几步,福了福身子,淡声道:“王爷怎么来了?” 这还是江湛第一次来归晴苑。 “听说你这里热闹,随便过来看看。” 闻言,众贵女们绞着手里的帕子,垂首站着,嘴角都悄悄爬上一丝笑意,小王爷哪里是看热闹,必然是来看她们呀。 屋里只有江嫣不紧不慢的吃完了手边的食物,才走上前,胡乱的请了个安后,摇着他的衣袖问,“哥哥给我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宴行这才走上前,虚笑道:“王爷去吴福楼买了糕点。” 看一眼满桌子的精美吃食,他又不免讪讪,“原来兰画姑娘已经买了,这样式瞧着眼生,不知道是哪家的?” 江嫣自豪道:“是兰画姐姐自己做的。” 宴行微微一惊,“兰画姑娘好手艺,那这...” 他尴尬的举了举手里的吃食。 江嫣却一把抱住江湛的胳膊,眉眼笑的弯弯,“哥哥你终于能照着个人的心思送东西了,你是不是知道兰画姐姐最近常去吴福楼,才买了这些。” 江湛转眼,看向兰画,只见她面色恬然,脸上没有一点欣喜。 见宴行还举着大包小包,兰画淡淡道:“搁下吧。” 云翘和绿柳忙接过,在食案上摆开,又招呼着大家坐下继续品尝美食,只是现在谁还有心思吃东西,目光有意无意朝江湛身上瞟。 江湛对甜食没有兴趣,走到兰画的书案问,“在写什么?” 兰画心里一惊,胡乱的回了一句“没什么”,伸手就要去拿桌上铺开的那张宣纸,可惜她刚摸到一角,就被江湛整个抽走。 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图样和批注,微冷的长目慢慢敛起。 “想开个食肆?”他疏冷的声音在兰画耳边炸开。 第14章 脑中只余一片晕晕陶陶 矮几那边,江嫣正张罗小姐妹打开江湛带来的吃食,姑娘们兴致颇高,娇声欢笑,气氛正好。 书案这边,空气却瞬间凝成了冰。 兰画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她不明白,江湛怎会这么轻易就猜到她的想法。 她本打算瞒着所有人,即便以后食肆开张了,也是朱桓负责前台迎客,她在后方策划,并不见人。 可如今计划尚在萌芽,就被江湛戳破,她整个人陷在绝望的情绪里,心里的怨恨仿佛苏醒了般,怒意止不住的就涌出了喉头,语音里不觉就带了挑衅,“是又怎样?” 江湛眼皮一跳,手里的宣纸被抓的皱起,响起低沉的沙沙声,“江嫣,带着你的朋友离开。” 他的声音平静,江嫣却听到了其中的暗潮汹涌,江湛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过她,她一阵头皮发麻。 江嫣霍然一声站起来,担心的看了看兰画,想问问怎么回事,可瞥一眼冷的似铁的江湛,她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慌忙示意小姐妹们离开。 姑娘们依依不舍,却还是被江嫣催着领走,热闹的厅堂顿时空了下来,宴行最后退出时,悄然关上了门。 江湛身形高大,面前站着的女子却也不矮,他稍一低头,就看到她好看的水眸,正倔强的和他对峙。 坚硬的心仿佛被撞开一角,他敛起眼神,面色稍稍缓和,“我说过你可以一辈子留在王府,没有人敢逼你嫁给李勋,至于嫣儿的亲事,你也...” 兰画打断他,“不是因为别人,是我自己想离开。” 江湛一噎,脖颈下突出的喉结微微震颤,“你在逃避什么?” 兰画半转开身子,不去看他,“我只是想离开王府,换一种方式生活,还望王爷成全。” 江湛猛然掉转脚尖,朝她面前移了半步,宽阔的胸怀把她的视线堵得密不透风,低沉的音调压抑着心中的情绪,“若是我不成全呢?” 兰画倏然抬眼,浅浅的双瞳里登时升腾出两团火焰,“王爷还能将我囚禁在府里不成?” 她一脸盛怒,胸脯剧烈起伏,两窝锁骨在衣下若隐若现,像阖动的蝶翼,下一刻,就要震翅高飞。 眼里只剩那片白腻,欲望冲破了牢笼,蛰伏的猎者失去了耐心,他孔武有力的长臂一揽,箍住了那纤纤细腰,男人凛冽的声音仿佛碎冰从齿间溢出: “别挑战我的耐心。” 话音未落,他冷峻的下颚直逼下去,衔住了那两片唇瓣,是夜夜萦绕心头的娇软。 渴慕已久的猎物终于到手,压抑的贪念如火山迸发,想把她生吞入腹,又想抽丝剥茧,细细玩味。 男人的大手仿佛烧红的铁烙,烫在腰间,激起周身的血液跟着沸腾,兰画用力挣脱,却被箍的更紧,几乎要把她的身体嵌进肉里。 她口鼻全是他清冽的气息,忽而贝齿被撬开,唇壁被暴风骤雨般掠夺,她争得一点空气,嘤嗡着警告,“江湛,江湛,你放开...” 话音在齿间碾碎,纵情的追嬉让她心颤到窒息,脑中只余一片晕晕陶陶。 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怀里的女子变得软若无骨,他仿佛捧着世间最美好的珍馐,餍足不满,不舍离手。 本以为那夜因着“美人骨”他才放纵自己,却不知女子天生的诱惑比任何药物都令人沉沦,他健步前跨,把她抵在雕花槅扇,发泄似的啃噬她的唇角,嗓音沙哑,带着微微的喘息,“留在王府,嗯?” 兰画转过脸,眼神冰冷避不看她。 他一把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殷红的小脸转正,眼睛锐利如鹰隼,“不愿意?” 兰画眼风如刀,仿佛要在他那张冷酷的脸上剜两个窟窿。 态度不言而喻。 江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忽而俯身下去,惩罚似的在她的唇瓣上厮磨,兰画一口银牙几近咬碎,却听他齿间传来低低的浅笑。 前世的怨念如潮水般袭来,她眼中登时蒙上一层水雾,泪光中她仿佛又看到愚蒙的自己,俯在他的腿边,不敢置信的问:“为什么是我去和亲?” 他居高临下,一双狭长的凤眸,如深不见底的冷潭,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你从北楚来,自然要回北楚去。” 当年南郾和北楚关系不好,老王爷带她回王府后,并没公布她的身世,只说是故友的孩子,老王爷去世后,这世上知道她来自北楚的只有江湛。 如此看来,竟是他一手促成了她去和亲。 上一世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三载,到死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冷酷。 一滴清泪自眼眶滑落,滴在男人的脸上,猝不及防一阵剧痛在舌尖绽开,接着血腥味充满了两人的口腔。 血色上涌,直冲江湛的脑海,目之所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猩红,猩红的背后隐约有一张女子的脸,五官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水光盈盈,充满了怨念。 脑中开始翻江倒海的疼,他靠着最后一丝清醒,把兰画放在木椅上,自己踉跄跌坐在另外一边,以手撑头,缓缓按摩。 兰画察觉到江湛的异样,却也没想管他,她只不过咬了他的舌尖,流点血还能要了他的命不成,她抽出帕子,慢条斯理拭去嘴角的血迹,而后起身,走到门口,一把拉开大门,对候在门外的宴行道:“扶王爷回去。” 宴行刚诧异兰画的冷漠,又抬眼见江湛面色惨白,撑头倚在木几上,忙碎着步子跑进室内,压着嗓子焦急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宴行伸出胳膊就要去搀江湛,却被他一掌震开,一瞬的眩晕过后,江湛脑中已恢复了清明,他径直站起身子,大阔步朝外走去,行至兰画身边,停下瞥她一眼,继而抬脚跨出了门槛,须臾便消失在灰蒙的暮色中。 兰画身子一虚,扶着门框,坐了下来。 她必须要离开王府,越快越好。 * 回到翊和殿,江湛凛凛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冷。 宴行瑟瑟走上前,半蹲着身子,小心翼翼道:“王爷,漱一漱口吧。” 他薄薄的双唇,染了大片的猩红,在晦暗的暮色里,瞧着有些渗人。 江湛伸手接过玉杯,漱去嘴边的血迹,又把杯子递了回去,宴行把杯子转给身边的内侍,又奉了一碗茶在江湛的面前。 江湛随手取过,掀开碗盖喝了一口,拧眉呵斥,“什么茶?” 宴行双膝一软,腿肚子开始打转,惶然解释道:“这还是上好的乌山君眉,只不过不是兰画姑娘亲手制的,而是茶行买的。” “她制的呢?”江湛眸光撇来。 宴行身子一晃,腰又往下弓了弓,“今岁新茶第一盒已经喝完,第二盒还没送来。” “哐啷”一声,骨瓷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震荡,殿内服侍的人噤若寒蝉,“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江湛仰进宽大的蟠兽木椅里,缓缓闭上了眼睛,舌尖的痛一点一点刺进心里。 她是真的要和他划清界限。 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他自己,一夜之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十岁进宫那夜知道了炼狱般的真相,那么她呢,她又为何转变的如此决然? 没弄清楚之前,他绝不会让她离开。 “宴行,拿京都舆图来。”江湛冷冷道。 * 翌日,午时兰画收到朱桓的消息,商铺租客已经搬走,她随时可以过去查看。 兰画默然片刻,心里又燃起一丝火苗,只要先离了这誉王府,总能好好的喘口气,她当下决定,午膳后去铺子走一趟。 太阳落西,当兰画双脚踏进空荡荡的铺子,心中升腾出从未有过的安定,她四面环顾,想象如何把空荡荡的屋子布置成雅致温馨的甜品食肆,眉眼不自觉就舒展开来。 她走到门槛,看着熙熙攘攘的街市,感觉空气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就在她独自神往间,一个华服少妇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定睛一看,觉得有些面熟,对方也正仔细打量她。 “华坊主。” “兰画姑娘。” 两人同时认出了对方。 相视一笑后,华春风先开了口,她指指兰画身后的铺子,问:“准备自己做点事?” 兰画点点头,不想深聊,转话头问华春风,“坊主出来采买?” 华春风见她不欲多聊,也不再打探,爽朗道:“是啊,坊里姑娘多,这种地方自然是来的勤。” 说着她指了指旁边的秀楼,兰画颔首。丽嘉 两人又接着说了几句,华春风欲辞别,临行之前,她笑嫣嫣对着兰画道:“你今日神采照人,和那日在吴福楼完全不同,同为女子,瞧见你这样,我真心实意的为你高兴,我在这里祝妹妹得偿所愿。” 兰画眼睛一热,又一种遇到知己的感觉,忙福身道:“谢谢姐姐。” 一番话,两人的称呼也热络起来。 送走华春风,兰画又回到了铺子里,和朱桓夫妇商议室内装潢、购置陈设等一系列问题,直至太阳落山才坐马车离去。 王府的马车离开后,主管京都造建的官差,悄然进了这两间临街的商铺。 第15章 他定是想补偿你 从坊市回来,兰画想去禄安堂看太夫人。 老王爷去世后,就数祖母最疼她,离开王府,她唯一割舍不下的也是祖母。 刚走到垂花门,就见王妃的步辇停在门外,兰画心生奇怪。 王府人少,也没那晨昏定省的规矩,王妃和祖母关系淡漠,几乎不来禄安堂,今日合该无事不登三宝殿。 思忖间,她已经走到屋门外,听到里面王妃正在说话。 为免打断里面的叙话,脱下薄棉披风后,兰画在门厅侍立等候。 王妃期期艾艾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外人都看我这誉王妃的名头响亮,但母亲知道我嫁进王府过的是什么日子,等嫣儿出阁,这偌大的王府我又是孤苦一人,凌霜这孩子是我妹妹的亲骨肉,原本想着把她给湛儿,好留在王府陪我,可今日李家来下聘,指名点姓要凌霜嫁过去,我是没办法了,才来找母亲,湛儿一向最听您的,您帮我在他眼前说个话。” 太夫人声音清冷,“你想我跟湛儿说什么?” 王妃声音微顿,继而回道:“画画年纪也不小了,之前府里就张罗着给她说亲,这正好有现成的,倒是不用母亲费心了。” “噔”的一声脆响,屋里传来一阵瓷器与木几碰撞的声音。 “你打的一手好算盘!”太夫人的声音微微带着些颤抖,“那李勋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这足不出户的老婆子都有耳闻,你们自己戳下的火窟窿,却让我画儿去跳,是嫌我活的太久,存着心思来气死我?” 兰画眼睛一热,心里暖流乱涌,祖母养尊处优多年,早就没了脾气,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听她说重话。 估计王妃也没料到太夫人反应这么大,登时慌了神,“母亲,不是,儿媳不是那个意思。” 兰画听屋里这种情况,自己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堪堪退到门口,迎头撞上刚掀开门帘的江嫣和蒋凌霜。 江嫣先惊呼出声,“兰画姐姐,你这是刚来就要走么?” 兰画伸手把江嫣拉进屋里,“外面冷,快进来暖暖身子。” 江嫣一双小手使劲往兰画袖里蹭,眉眼笑的弯弯,“母亲和祖母有话要说,让我和凌霜姐姐去后院看兔儿了,姐姐想不想看,我带你去?” 蒋凌霜顺手一甩,身后的挡风棉帘发出一声闷响,“我可不要再看那群傻兔子。” 江嫣被气的吹胡子瞪眼,兰画却压根没接蒋凌霜的话,安慰了江嫣几句,正欲离开,却见花嬷嬷从内堂走出来,和颜道:“太夫人请几位小姐进去。” 内堂气氛压抑,王妃刚被驳了面子,正乌眉耷眼的坐着,见兰画进来,面上的端庄终于维持不住,起身向太夫人告辞。 三个姑娘刚走了一半就见王妃迎面往外走,俱都停下了脚步。 蒋凌霜唤了一声“姨母”,但见王妃一脸盛怒,就知道事情没成,她恶狠狠的拿眼剜着兰画,压低声音道:“昨日表哥刚去了你的院子,今日李家就改变主意,是不是你用了什么龌龊的法子?” 兰画嘴角沁出一丝冷笑,眼睛都不带夹一下她,“并非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不择手段想留在王府。” 蒋凌霜被她怼的面色发白,小手不自觉就握成了拳,可感受到上首太夫人凌厉的目光,她也只能冷哼一声,转身追着王妃出了门。 这里面只有江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双杏眼骨碌碌的,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蹙眉不解。 见王妃和蒋凌霜消失在门外,太夫人脸色稍霁,招手道:“画儿、嫣儿,快到祖母身边来。” 两人忙走上前,一左一右坐在了太夫人的两边。 兰画挽着太夫人的胳膊,把头轻轻搁在她的肩上,想努力多汲取一些温存。 她没有亲人,小小年纪就突兀的进了陌生的誉王府,故而旁人投过来的一点点暖意,宛若救命稻草,她就紧抓住不放。 这第一根稻草是江湛,因着少小无猜的依赖,她眼里没有别人,只想牢牢的抓住他,为此,上一世她没名没分的跟了他三年,当信仰彻底崩塌的那一刻,她甚至都没有挣扎,而是选择在他面前结束生命。 何其没有自我。 这第二根稻草就是太夫人,她虽深居寡出,对兰画却不可谓不上心,在她的庇护下,兰画才得以在王府体面的长大,也是太夫人让兰画感受到了亲人般的温情。 即将离开王府,兰画心里有愧疚,她记得上一世祖母在她和亲前就去世了,前世今生她感受到的所有爱意,都是这个老人给的,最后的三年,她却不能承欢膝下,想着想着她不觉落下泪来。 感受到肩上微凉,太夫人偏过头来,拍拍兰画的手道:“画儿放心,咱不嫁李勋,等过了这阵子,祖母再给你挑一个好人家。” 兰画努力平静道:“画画不想离开祖母。” 太夫人故作轻松逗她,“傻孩子,你还能一辈子不嫁人,永远住在王府?” 兰画撇撇嘴,“画画不孝,祖母养育了我,我却不能永远伴在膝下。” 太夫人抬眼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人啊,相识一场就是缘分,谁都不能保证能相伴到最后。” 兰画心里一揪,抬起了头,“祖母,您又想义父了。” 太夫人就老王爷这一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中的痛可想而知,老王爷去世后,太夫人就过起了吃斋念佛的生活。 太夫人收回视线,看着兰画,语重心长道:“世事多变,人要为自己而活,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如此变故来的时候才不会沉湎其中走不出来,祖母用了一辈子才参透这个道理,希望你们也明白,祖母唯一的愿望,就是你们心无所累,过得自在。” 说完,太夫人又转脸看向江嫣,这话也是说给她听,江嫣听的似懂非懂,只能重重的点头。 “好了,你们玩吧,我该去佛堂了。”太夫人说完,花嬷嬷忙扶着她,往后堂走去。 送走祖母后,江嫣扳过兰画的身子,看着她润湿的眼睛,一脸凝重道:“你难受,是不是因为昨晚哥哥批评你?” 兰画牵了牵嘴角,“不是。” “哼!”江嫣不相信,“那好好的你哭什么,昨晚哥哥的脸色太吓人了,我从没见他这样过,他到底为什么生气呀?” 兰画眸光一沉,男人侵略性的气息仿佛又压在她的五观六感,那种窒息感让她心尖跟着颤了颤。 见她整个人都低沉下来,江嫣一脸着急,“画画姐姐,你不要怪哥哥,他应该也后悔了,告诉你吧,今日李家下聘的人说,让凌霜姐姐嫁给李勋,是哥哥的意思,我琢磨着,他定是想补偿你呢。” 兰画心里一冷,终于知道他昨晚为何刻意提起李勋,原来他一早就有所行动,要把她留在王府,像上一世那样,白天做他的义妹,晚上做他的帐中人。 可惜,兰画已经不像以前,视他为救命稻草,她有一个带商铺的小院子,还有一份规划中的事业,她即将有新的生活,身和心都不再依附任何一个人。 所以她不会领他这份情,即便没有他的帮助,她也不会嫁给李勋。 冲江嫣淡然一笑,兰画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小孩子,不要瞎猜大人的心思。” 江嫣不服气的嚷嚷,“真的,哥哥以前从不过问后宅的事...” * 坚定了心意后,兰画觉得这京都第一王府简直就是个四四方方的牢笼,她的心早就飞到了自己的那一方小院。 翌日,刚用过早膳,兰画打算去坊市挑几套雅致的餐具用在甜品铺子,让云翘备了马车,从后门出去。 她刚踏出后门,猝不及防,一个清俊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云翘悚然一惊,挺身挡在兰画身前,瞪着眼睛道:“光天化日,你想干什么?” 那人一拱手,有礼有节的作了一揖,“在下冯霁安,有话想和兰画姑娘单独说。” 兰画淡淡道:“我和公子之间,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必再多费口舌。” 说着,她提裙朝马车走去。 “姑娘!”话音未落,冯霁安一把拽住了兰画的广袖,“我后悔了。” 兰画顿住脚步,垂睫看向自己被拉住的袖口,冯霁安突然感觉到自己行为冒犯,忙松了手,手足无措的把胳膊背到身后。 连番道歉后,他又道:“那日姑娘找来,霁安一时愚蒙,有负姑娘深情,回去之后,我心里煎熬,寝食难安,最终决定来问姑娘一声,我可以接受你的全部,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兰画径直朝车厢走去,决然撂下一句,“不愿意。” 云翘伸手,扶着兰画进了车厢。 冯霁安怔在原地,这句话仿佛一盆冰水,浇进他的心里,他紧蹙着眉,清隽的脸上肌理在抽搐,车辕缓缓启动,他突然抛去斯文的做派,小跑着扒在车窗上,失声问:“为什么?” 兰画让车夫停车,而后撩开车帘,心平气和对他道:“公子那天点醒了我,不要妄想通过嫁人摆脱现实的窘境,我已决定终身不嫁,公子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心思。” 冯霁安绝望的站在原处,看着那辆马车转眼消失在巷口。 巷道另一边的拐角处,宴行隔着马车车窗,小心翼翼的问:“王爷,要不要奴才去警告一下那位冯世子?” “不用管他。”江湛坐在一片阴影里,面色清冷,他揉了揉眉心,吩咐道:“先派一个身手好的侍卫,暗中保护她。” 他声音波澜不惊,但冷潭般的长眸中,暗涌着冷厉的锋芒。 兰画全然不知,她的身后多了一双暗中跟着她的眼睛,兴致盎然的选了几套餐具后,她带着战利品,来到自己的铺子。 拐进熟悉的街道,远远的她就看见铺门紧闭,上面交叉贴着两个长长的纸条,待走近了看,那硕大的“封”字震得她一阵眩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急声问颓然坐在一旁的朱桓。 第16章 跟我回府 兰画瞠目看着朱桓,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朱桓缓缓抬眼,看着兰画,这个在战场流血都没流泪的汉子,眼角滑过一滴泪水。他胸脯剧烈起伏,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道: “官差老爷说,工部要在坊市新辟一条路,正好经过咱们的铺子,他们要...” “他们要干什么?”兰画声音发抖。 “他们要把我们的铺子连带院子都拆除。”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话一说完,朱桓抱着头一屁股坐在地上。 兰画身子一晃,后退了半步,云翘忙伸手扶住了她。 她感觉天都塌了,心中描绘的未来一片晦暗。 这个小院子于她是多么的珍贵,是她抗争命运枷锁的底气,是她开始新生的依托。 可是,现在都没了,官老爷一句话,抹杀了她所有的希冀。 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冷铁,四肢已经失去了抬起来的力量,兰画倚着云翘的胳膊,失魂落魄的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允许自己颓废那么一会。 她脸色白的像一张纸,红唇早已没了血色,整个人单薄的仿佛是风雨飘摇中的落叶,随时会被碾进泥中。 但是,纵然几乎被击垮,她却没有落一滴泪,片刻的沉湎过后,她勉力从痛苦中抽离,目光灼灼问朱桓,“修路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你一直住在这里,之前有没有听说过?” 朱桓努力回忆,“修路好像有人提起,但却不是我们这一块。” 略一思忖,兰画抬脚往马车走,“我们去趟府衙。” * 京都工部府衙坐落在坊市背后的玄武大街上,与热闹喧嚣的坊市不同,这里端肃而安静。 一辆豪华的马车稳稳行驶在玄武大街,祁王宫惟懒倦的靠在车壁上,脚下散落着几张宣纸,他神情颓然,“黎叔,我们在南堰这十年,会不会是白费功夫?” 车厢另一侧,坐着一个虬髯男子,他弯腰捡起落在车厢的纸张,沉声道:“公子不要灰心,既然有人看到小小姐被带到南堰,我们就一定能找到她。” 宫惟叹了一口气,“十年来,我拿到南堰所有年龄和她相仿女子的名单,细细查了每一个人的出身,却一无所获,你说她是不是已经...” 嘴唇轻轻阖动,他没忍心往下说。 黎广下意识回道,“不会的,小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宫惟慢慢阖上眼帘,秀眉拢成一团,“最近我常常会梦见母亲带着我们东躲西藏的画面,那时候日子虽颠簸,心里却踏实,母亲脸上永远挂着温婉的笑,而那个小不点...” 他眼尾不自觉漏出浅浅的笑意,“总是黏着我又哭又闹,烦死了。” 他顿住话头,眉头一点点舒展,好像陷入到儿时的回忆当中,片刻他又缓缓道:“她现在有十七岁了吧。” 仿佛忍受不了自己的多愁善感,宫惟“哗啦”一声拉开车帘,让亮光照射进来,马车辚辚驶过工部府衙,他看到大门口仿佛有人在争论着什么。 人群中一道靛青的身影,看着分外眼熟,等到走近了他才看清,竟是江湛那个很生分的妹妹。 宫惟让马车停下,“顾荣,去问问发生了什么?” 顾荣很快去了又回,禀告道:“那位姑娘想看看城改诏令,可是衙役连门都不让她进。” “城改诏令?”宫惟疑问,这不应是她一个闺阁女子该管的事,他又看了一眼女子单薄的身影,道了一句,“把那位姑娘请过来一叙。” 顾荣给兰画传话的时候,她立时就认出了他是祁王身边的人,工部这两个看门的衙役,油盐不进,如何都不让她进门,祁王长期游走在政商两界,说不定可以请他支个招。 这样想着,兰画未加推辞就钻进了宫惟的马车。 黎广已经下去,车厢里奢华宽敞,两人同处一个空间,彼此都觉得很自在,并没有狭促之感。 听兰画讲述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宫惟眸光一闪,却也并没问她一个王府千金为何要开食肆讨生活。他挑开车帘,对顾荣吩咐了两句,复又放下车帘。 兰画试探着问,“殿下可是有法子?” 宫惟一耸肩,“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情。” “所以他们一直推三阻四,其实是想要银子?”兰画恍然大悟,继而懊恼道:“早知道给他们得了。” 宫惟笑着摇摇头,“外面这两个小鬼好应付,私下塞点碎银子就打发了,但想要拿到你要的东西,里面还有几道坎,那塞银子可就有讲究了,你没和他们打过交道,必然应付不来。” 兰画第一次听说里面的弯弯绕绕,才知道这事不像看着那么简单,忙抱拳一揖,“谢殿下出手相助。” 宫惟回了一礼,“姑娘不要客气,看在誉王爷的面子上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听到这个名字,兰画眸光一暗,转了别的话头,“殿下这马车,雅致舒适,想必颇费了一番心思装潢。” 宫惟嘴角上扬,“那是自然,我孤身生活在异国他乡,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说着他按了手边的一个机关,“咔哒”一声,车厢中间缓缓升起一个小方桌,方桌四围的小屉呈莲花状打来,里面盛着干果、糕点、肉脯各不相同。 宫惟又变戏法似的拎出一套精巧的茶具,摆在中间的方桌上,伸手对兰画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打探估计需要一些时间,来尝尝我北楚的吃食。” 人和人之间的磁场真的很奇怪,兰画第一眼看见宫惟就莫名很想和他接近,如今两人尚且不熟,她竟欣然接受他的帮助,吃他的东西也毫不扭捏。 其实她没心思吃喝,本来只想礼貌性的尝一口,谁知这些伴嘴意外合她的胃口,这一张口,竟然吃了不少。 宫惟颇感意外,“没想到兰画姑娘竟吃得惯我家乡的小食。” 兰画手下一顿,讪然笑了,“女子大多爱吃这种小零嘴。” 宫惟撇嘴,“不是,我请过不少女子品尝,她们无一例外都吃不惯,害的本王一直很寂寞。” 说着他还故作深沉的扶额,兰画被他逗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的愁闷也暂时放到了一边。 半个时辰之后,盛荣从衙门出来,交给宫惟一张手绘的京都舆图。 宫惟迅速上下上下扫了几眼,而后把舆图交给兰画。 兰画忐忑的接过图纸,一眼看到一条蜿蜒的红线穿自己铺子而过,脑中一黑,整个人变得木然,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指,沿着那条红线描绘,指尖在自己铺面前停住,视线慢慢模糊,只余那根红线,醒目又扭曲,仿佛一枚利剑,扎在她的心窝。 “你先别伤心,”见兰画眼睛里有水珠在打转,宫惟顿时慌了手脚,“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兰画偏过脸,使劲眨巴眼睛,把快要挤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定了定心神,她转脸看向宫惟,“如何转圜?” 宫惟脸上难得肃然,他恳切道:“你看这舆图是昨日才颁发的,如若这条路上的所有商家联合起来上书,说不定线路还能改道。” 兰画眼前一亮,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还可以这样?” 宫惟心知希望渺茫,可能让兰画暂时走出悲伤也是好的,故而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盛荣补充,“殿下说的不无道理,姑娘请看红线旁边的那条灰线,那是之前的筑路方案,不知什么原因才换成现在的方案。” 兰画倏而睁大了眼睛,果然见红线不远处有一条灰线,远远的绕过了她的铺子,她心里奇怪,好好的工部为何突然改了路线。 宫惟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这规划好的路线并不是不能改嘛,你还是有希望拿回铺子的。” 兰画心情舒展,开始研究手里的规划图,看看有没有什么突破点。 突然又瞥见日期,她心里一咯噔,突然抬起头问宫惟,“朝中谁主管造建?” 这个宫惟太清楚了,“工部归秦尚书管,秦尚书的顶头上司是誉王爷江湛。” 江湛?! 手里的舆图猝然掉落,兰画整个人开始发抖,声音喃喃充满绝望,“我的铺子...拿不回来了。” 江湛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改了修筑路线,目的就是让她开不了铺子,一辈子离不开王府。 他控制欲极强,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上一世成为他的房中人后,她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控制之下,三年的时间,她彻底变成了一只金丝雀,离了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活。 没想到重来一世,他还是同样的手段。 兰画手指内扣,生生把掌心抠出了血,难道她永远逃不出他的手心,要生生世世和他纠缠? 她恨啊! “有酒么?”兰画怒极反笑,大声问宫惟。 宫惟虽不知其中的原委,但见兰画听到江湛的名字,眼中登时充满了惊惧,他大概猜到此事必然是江湛从中作梗。 江湛果然不是好人,连小姑娘都欺负,宫惟眉尾一挑,骄矜道:“本王别的没有,酒倒是很多。” 宫惟带着兰画来到吴福楼后院雅间,二人坐下后,他再一次向兰画确认:“你一个姑娘,真的要和我一起喝酒?” 兰画心里压抑,无法纾解,她只想大醉一场,把这百念皆灰的现实暂且忘到一旁。 她虽意志消沉,却也不傻,指着包厢门道:“外面站着我的管家,他可是上战场杀过人的,殿下最好把心思全放在喝酒上。” 战场? 宫惟眸光微晃,脱口而出,“哪个战场?” 兰画心中登时想起警铃,宫惟毕竟是楚国皇子,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朱桓的身世,遂躲了他的目光,含糊道:“他跟在老誉王身边,自然去过很多战场。” 宫惟看了她一眼,不再追问,伸手招来掌柜,“把我存在贵店最好的女儿红搬来两坛。” 兰画第一次喝酒,清酒入喉,呛的她嗓子火辣辣的疼,她却浑然不在乎,大口大口的吞咽,只觉胃部灼烧的感觉酣畅淋漓。 酒气上涌,一点一点蚕食她的神识,脑中的沉郁被飘飘然取代,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一张中年妇人的脸,五官明艳,和她有几分肖想,她伸出手想拼命去抓,却见那夫人轻叹一声,慢慢隐去,消失不见。 “阿娘——”她喃喃道,这是有记忆后,她第一次喊出这个称呼。 忽然一双冰凉的手拉住了她的皓腕,她小脸涨红,正热的难受,故而反客为主的拉起那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醉眼迷离道:“你是哪位?” 顿了几息,对方咬牙道:“我是你逸之哥哥。” “逸之哥哥?”纵然醉的没了意识,她还是避之不及的甩掉那双手,惊叫道,“不要逸之哥哥,不要逸之哥哥。” 江湛整个人堵在兰画面前,凛如霜雪,他眼风如刀划过宫惟,而后一把抱起兰画,声音仿佛淬了碎冰: “跟我回府!” 第17章 兰画姑娘她...她不见…… 兰画脸色绯红,像煮熟的虾子,鼻息还冒着热气。 男人的墨色蟒袍光滑冰冷,她呓语了一声,小脑袋使劲往那一片清冷里蹭,江湛乌着眉朝自己怀里看了一眼,拉过衣襟,把她严严实实罩在自己大氅里。 江湛抬腿欲走,忽见一把玉骨扇挡住了去路,他掀起薄薄的眼皮,冷嗤一声,“宫惟,本王没问你的罪,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和平时的散漫不羁不同,宫惟难得一脸端肃,“没想到堂堂的摄政王爷,为了对付一个小姑娘,朝令夕改,劳民伤财,她是你的妹妹,这件事我本没立场插手,但既然小姑娘请我带她借酒消愁,我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你这个罪魁祸首,趁她不省人事的时候带走她?” 江湛抬起手掌风一推,那玉骨扇登时裂成两段,“本王想做的事情,无人能拦住,再者——” 他狭长的凤目压成两条线,仿佛一双薄薄的刀片,戳到对方身上,“对付小姑娘,本王还不至于劳民伤财。” 宫惟握住被震麻的手臂,冷哼,“那临时更改筑路方案,你怎么解释。” 江湛阔步朝门外走去,“我需要和你解释?” 宫惟愤怒,飞脚欲追,黎广突然从门外窜出,堵在了他面前,冷冷道:“殿下,您越矩了。” 宫惟一怔,颓然垂首,心里划过沉沉的失落感,今日的行事风格确实不像他,他一个敌国质子,在南堰政商两界混的如鱼得水,靠的就是各取所需,绝不越矩。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惜得罪誉王爷,也要帮兰画。 见他神情委顿,黎广道:“殿下还是要以正事为重,而且,属下今天似乎看到当年保护夫人的那个故人。” 宫惟倏然抬眼,“真的?” * 江湛抱着兰画上了誉王府的马车,径直从后门离开了吴福楼。 车厢里燃着银骨炭,暖气四溢,江湛坐在后座,眼里仿佛有化不开的冰。怀里的女子吐息均匀,显然已经睡着。 他掀开大氅,果然见她睡的正香,稠浓的眼睫像两把蒲扇,低阖着,在下眼皮拢出两道淡淡的乌影,小嘴微张,殷红的唇瓣随着车厢的颠簸微微阖动。 她面色越来越红,从脖颈蔓延到衣下看不见的地方,江湛收回视线,喉结不动声色的滚了滚。 “把炭盆取走。”江湛突然吩咐道。 没了炭火,车厢的燥热慢慢冷却下来,兰画面色放松,一路睡到誉王府。 夜色渐浓,誉王府的正门大敞着,门前的台阶处摆着两排垫木,马车一刻不停直接驶进王府内院。 到了翊和殿,江湛搂着兰画进了自己的寝宫。 怀中的女子软若无骨,吐息有微微的酒香,江湛坐在榻沿,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忘了放她进帐中。 他伸出手,指腹探上那两片唇瓣,轻轻的摩挲,柔腻的触感顺着肌肤传至心尖,他眸光一黯,欲望像贪得无厌的巨兽,想把这一片柔软侵吞,慢慢品味,细细碾磨,邪念一起,手下的力道不自觉就加重了。 似乎美梦被惊扰,兰画微微张开了口,男人修长的手指瞬间滑入,滚烫的舌尖立刻缠绕上来,汲取丝丝凉意。 指尖如被棉絮柔柔的包覆,湿痒激的他眸色更深,眼尾染上一抹红,就在被挑逗的快要失去耐心之时,手指传来一阵剧痛,是那一口小银牙,毫不留情的咬了下去。 “嘶——”江湛低吟了一声。 “呸,不好吃!”手指很快又被抵了出来,兰画胸腹起伏,小嘴一张一合,想缺水的鱼儿,“热,渴...” 说着又去撕扯自己的衣襟,江湛冷眼看着她,“自作自受!” 放兰画躺进帐中,江湛拉开槅扇的门,宴行忙小跑过来,躬身笑道:“王爷有何吩咐?” “端一壶凉茶来,再去煮一碗醒酒汤。” 江湛虽然还是沉着脸,却比吴福楼那会瞧着好多了,宴行忙道了一声“是”,转身让人端来早已备好的水壶和汤药,轻问:“要不要找个嬷嬷来伺候?” 江湛睇了他一眼,伸手接过托盘,转身回了屋子。 宴行知趣的悄悄关上门,又屏退了外间所有的内侍。 江湛把托盘放到床头的木几上,抱臂站在榻边,“起来,喝药。” 兰画眼皮动了动,浓睫却还是无动于衷的耷拉着,她索性放弃,呢喃般重复着,“水,水...” 誉王爷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伺候人喝水这一项,况且还是屡屡挑战他耐性的女子,他惩罚般扯住她的手,语气严厉,“自己起来喝。” 借着这点力,兰画摇摇欲坠的起来,又软绵绵的跌下去,江湛眉心一皱,顺势挥出长臂,将她捞了起来,撑着她没有骨头般的细腰,坐到了自己腿上。 兰画软绵绵靠在他的胸前,口鼻吐出的全是热气,仿佛终于失去了耐心,她抡拳捶在他的胸腹,恼道:“水!” 上辈子真是欠她的。 江湛垂眸凝了她一会,先去端了那碗凉茶,对到她的嘴边。 唇边袭来一阵凉意,兰画眉梢一提,就着他的手,粉腮一鼓一鼓,直到喝尽一杯才停了下来。 她头一歪,正想心满意足的睡去,却又被掐着脖子拎了起来,男人的声音不带一丝温情,“醒酒汤。” 鼻尖侵入一股难闻的草药味,她眉头皱成了一疙瘩,拼命的摇头。 “醉成这样,必须得喝。”江湛箍住她,逼着她喝了下去。 被灌了半碗醒酒汤,混沌的脑子暂得一线清明,兰画缓缓掀起眼帘,入目是江湛坚毅的下颚线。 她失魂一瞬,手不受控制的掀飞了药碗,骨瓷碎裂的声音清亮又尖锐。 江湛怔然,垂睫看她,却见那双水漉漉的杏眼已经张开,充满了怨念,他敛目讥嘲,“你还不高兴?” 兰画头晕目眩,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可是却清晰的记得这一眉一眼,这张脸是她两辈子的噩梦。 心里的恨被酒气蒸腾进每一个细胞,她整个人止不住颤抖起来,伸胳膊攀上他的脖颈,跪坐在他的大腿上,视线正好与他齐平。 江湛浑身僵住,女子软软的双臂箍在他的后颈,整个身子倚住他,这姿势,说不出的旖旎。那夜,她也是这个姿势。 只是,同样是美目迷离,今日似乎多了不加掩饰的锋芒。 突然“啪”的一声,她猫爪子似的小手打在他的脸颊,一下一下的贴巴掌,由于手不受控,最后“贴巴掌”索性变成了满脸揉搓,虽不疼,侮辱性却极强。 两人离的不远,鼻尖的距离不过一拳,江湛威胁的目光径直落在她的眼底,警告的意味森森,“放下你的手。” 她眯起醉眼,把他的威胁压的稀碎,一脸蛮横道:“江湛你个大恶人,你是我两辈子见过最坏最坏的坏蛋。” 江湛肺都要气炸了,被揉搓到变形的五官陷进一片乌沉,从没有人敢这样对他。 他虽气极,却也不想和小酒鬼一般见识,只伸手箍住她的双臂,问道:“爷怎么惹你了,就为了一个铺子?” 一听到铺子,兰画恼意横生,使出浑身的蛮力朝他扑去,江湛没防备,两人齐齐跌进床榻内,跌落的那一刻,他伸出胳膊把兰画紧紧护在怀里,平时看着纤瘦的女子,如一个肉团,撞的他心口疼。 兰画可不承他的情,那两间铺子是她心中无法泯灭的痛,她手脚软绵,使不上劲,却恨眼前的人恨的牙痒痒,遂不管不顾的扑到他的脖颈上,像一只撕咬猎物的小兽。 “咯吱”一声,男人圆滚滚的喉结上留下一排血印子。 江湛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文雅的词也冒出来了,“你又不是狮子狗,为何咬人。” 萧太后殿里就有一只狮子狗,江湛小时候被它咬过,可他瞅着,兰画比那狮子狗可狠多了。 兰画晕晕乎乎的,江湛说什么也听不全乎,心里只有报复后的酣畅淋漓。 咯吱咯吱咯吱...... 小姑娘任性的箍住他,他动一动都有些困难,一向杀伐果断的誉王爷竟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除却最开始她下嘴太狠,之后力气越来越轻,跟挠痒似的,他放弃抵抗,任由她在自己喉头磨牙。 忽然脖颈划过一道凉意,继而泪流如小溪洇湿了他的前胸,他心里一揪,猛然抱着她坐起,不解道:“你哭什么?” 被侵犯的可是他。 “为何对我那么残忍?”她上气不接下气的低喃。 江湛神色一顿,双瞳仿佛滴墨般深沉,他抿了抿唇,“小姑娘,讲点良心,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已经嫁给了李勋。” “你,可恶!”兰画双眸红彤彤的,奋力比了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而后无力的垂下脑袋,“我情愿嫁给李勋。” 嫁给李勋,至少还能保住铺子。 仿佛终于忍受不了这奇耻大辱,江湛双手紧紧箍住她薄薄的肩膀,压着力道摇晃,“你给我再说一遍,嗯?” 经这么一晃,嗓音里发出细细的反胃声,兰画腮帮子一鼓,忙用手捂住了嘴,可胃里的酒气还在不断翻涌。 江湛常饮酒,太明白这个反应意味着什么,他瞪大了眼睛,手指点着兰画的鼻尖,警告道:“不许...” 一句话还没说完,秽物铺天,盖住了锦服上那张牙舞爪的大蟒。 * 还不到卯时,宴行已经帮江湛换上崭新的镶金蟒袍。 他一边帮江湛整理衣角,一边低眉耷眼问,“王爷,今日确定要这么早上朝?” 江湛烦躁的“嗯”了一声,眉眼之间充盈着压不住的戾气,被屋里的那个小醉鬼折腾了大半夜,他睡意全无,再不走,还不定被她排揎成什么样子。 “命人候在门外,随时奉茶进去,再吩咐膳房,准备一些清淡易克消的吃食。” 嘱托完,江湛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寝殿。 和吃醉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左右等他上朝回来,这帐再一笔一笔的算。 今日的朝堂颇不平静,誉王爷虽言语不多,可从他睥睨的神态中,是个傻子也看出来这位爷心情不好,皇帝的话都变少了,众大臣在心惊胆战中结束了早朝。 退朝后,江湛照例去祥琉殿处理公事,他前脚刚坐下,小皇帝后脚就跟了进来。 进来后,成康帝也不多话,坐在书案另一侧,眼巴巴看着江湛批阅奏折,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江湛掀起眼皮觑他一眼,“你今日倒是有耐性。” 成康帝耷拉着眼睛道:“我不是看太师今日心情不好么。” 江湛下颚一抬,“什么事,说吧。” 成康帝咽了咽口水,低声问,“就是坊市那条新路,工部昨日收到新的规划图,和原来的不一样。” 江湛手下的笔顿住,抬眼看着小皇帝,“陛下难道不知,昨日颁布的才是最初的规划,只因这条线路上有崔家的几个铺子,你们就背着我私下改了线路图?” 小皇帝自知理亏,小声嘟囔,“不过是个普通的街道,改了就改了呗。” 江湛叹息一声,尽力解释,“这条线路是工部测量计算了一年得出的结果,岂能因为一己之私,说改就改了。” “好好好,就知道我说不过太师。”小皇帝站起身,临走前又不甘心的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江湛面色微动,他原本只是想看看兰画那两间铺子在舆图上的位置,意外发现她的铺子正好在拆除名单,连带着又发现有人在线路上动了手脚。 他忽然理解了兰画的愤怒,这一系列巧合,像他在故意针对她。 铺子没了也好,这样她就能安心待在王府,至于她的伤心,再从别的地方补偿吧,心里这样想着,他加快笔下的动作,待全部忙完,已是暮色四合。 江湛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准备回府,却见宴行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及至到了跟前,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天塌了般喊道: “王爷,不好了,兰画姑娘她...她不见了!” 第18章 亭中两人,莫名有让人脸…… 午后,兰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江湛的寝殿里,头都要炸了。 那间屋子仿佛是囚笼,多待一刻都会窒息,她背着所有人悄悄的溜了。 没了坊市的那间院子,她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带上幂离,在熙攘的大街,随波逐流。 后来她又寻了一间雅致的食肆,点了甜茶饮子和糕点,一个人吃了顿下午茶,看着店内食客在这里悠然消磨午后的时光,她心里突突的疼。 原本她也可以有一间这样的食肆,招待八方来客,现在却像一个孤魂野鬼,不知前路的方向。 可,即便心里已经没了路,那个声音却一直都在:她必须离开王府,离开他。 美好的食物或多或少能让人心情愉悦,食了可口的糕点,喝了温热的茶汤,兰画心里暂得一丝松快。 她信步沿着坊市的大道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夕阳悄悄的落下山。 暮色还未来得及笼罩大地,眼前的街道迫不及待被点亮,怔愣间,兰画已经身处一片灯红酒绿之中。 她从未在外面逗留到这么晚,竟不知夜色下的京都城,是另一番热闹场景。 天光已暗,她索性解下幂离,饶有兴致的左看看,右看看。 这里和别处不一样,街道两边整齐的排着一栋栋秀楼,秀楼装饰的浮艳,透过雕花的窗棂,隐约可见内里轻纱幔帐,瑰丽旖旎。 直到从秀楼里陆续走出穿红戴绿,衣着曝露的曼妙女子,兰画才反应过来这是何处。 她竟无意间来到了京都著名的烟柳巷。 知晓了这一点,她脚步没有退缩,也并不觉得那些顶着寒风招揽客人的女子不堪,她们穿的单薄,在瑟瑟的寒风中,努力摆出最妩媚的笑容,这又何尝不是生命的倔强。 世人皆骂娼妇低贱,若非不得已,谁会拿身体讨饭吃,兰画以前没想过,如今却是能理解她们的选择,孤苦伶仃的女子想在这个社会立足,太难了。 江湛恨恶烟柳之地,原本这烟柳巷比现在大三倍不止,他摄政后,颁布了严苛的政令,这才缩减成现在的规模。 兰画以前觉得他洁身自好,现在却不以为然,让一个女子没名没分的跟在身边三年,跟嫖客有什么区别,嫖客至少光明磊落,只谈钱不谈感情,更不会留虚无缥缈的希望。 许以希望,又亲手扼住,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暮色渐暗,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绣楼里也热闹起来,咿咿呀呀的弹唱声,女子的娇笑声混在一起,空气都变得粘稠,红粉飘香。 兰画继续朝前走了一段,视线顿时开阔起来,眼前是一湾大湖,湖中一幢三层秀楼,灯火辉煌,玲珑剔透,湖中散落着一叶叶画舫,画舫上有女子抚琴奏乐,乐声清远悠扬。 兰画的耳朵被乐音吸引,不自觉朝着水边走去,走的近了,才看到渡口处“春风乐坊”四个大字。 原来是华春风的乐坊,难怪如此雅致,和别的地方氛围完全不同,同样是男子消遣的地方,这里的风月似乎格外高雅,艺女恩客隔琴对坐,在潺潺的乐曲中品赏欢愉。 只是春风乐坊只卖艺不卖身,这样的交流难免寡淡,是以,它虽盘踞在最优越的位置上,却远远没有别的秀楼热闹,也无怪乎堂堂的华坊主,一时竟拿不出三万两现银。 不为银子折腰,辱没坊里的姑娘,这春风坊真真当得起一句“出淤泥而不染”。 站在岸边又听了会琴音,兰画才慢慢离开,掉了个头往回走。 此时烟柳巷内的男子就更多了,四处都是晃动的人头,兰画生的美,这会又没带幂离,在她身上滴溜溜打转的眼睛可是不少,所幸她仿佛自带拒人千里的气质,那些人只敢远远的偷瞄,并未见浮浪之徒上前搭话。 纵然兰画胆子大,可被那么多男子盯着,心里还是不太舒服,她心知应该赶快离开这里,却也不知道应该去哪? 回王府么? 那里对她来说,已经是想奋力挣脱的囚笼。 天大地大,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一时悲从中来,她只觉自己比那些冷风中揽客的妓子还可怜,她们虽零落在泥水里,至少心里盛着拼命挣扎着活下去的勇气。 而她呢,在王府锦衣玉食的生活了十四年,蓦然想重新活过,却没有扑腾的动力。 其实她手里也攒了不小的一笔银子,找个安静的小城郭,买一方小院,也能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 可是,她看不到此举的意义何在,也或许是没有破釜沉舟离开熟悉环境的勇气。 她目不暇接的看看街道两边拼命讨生活的红粉女子,似乎汲取了一点力量,仿佛自失去铺子后,她又看到新的亮光。 她嘴角不自觉弯出好看的弧度,步子也跟着轻盈起来。 她兀自往前走,猝不及防一个妆扮妖艳的老鸨挡住了她的去路,那老鸨拉着她的胳膊就往秀楼走,尖着嗓子道: “姑娘这么好的胚子,可别糟蹋了,进我春香阁来,保你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还有数不完的银子拿。” 兰画没防备,转眼就被她拉到了春香阁的檐下,她心中大骇,忙拼命挣脱,却听那老鸨俯在她的耳边,压着嗓子道:“别动,姑娘你被跟踪了。” 跟踪?兰画心里一颤,声音止不住开始发抖,“何人跟踪我?” 老鸨道:“自你进烟柳巷开始,这人就一直跟在你身后,应该跟踪你很久了。” 兰画浑身肌肉一紧,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颤声问:“他还在么?” 老鸨抬头瞄了一眼,点点头,“你稍微转头,向斜对面的方向看,那一身黑衣的就是。” 兰画缓缓转过头,抬睫看向对面,当那张冷肃的脸映入眼底,她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 那人是江湛身边的第一侍卫,上一世就跟在兰画身边。 她才知道,原来江湛这么早就派人监视她,她突然冷笑出声,枉她刚才还想找个小城郭过安静的生活。 在江湛的眼皮子底下,她根本就插翅难逃。 她怎么忘了,他可是南堰的摄政王爷,只手遮天的人物,除了这他不齿一顾的烟花柳巷,哪里没有他的人,只要他不愿,她永远别想摆脱他的手掌。 这时,又听老鸨轻道:“同为女子,我实在不忍见你无端落入人手,你不要怕,我现在让护院送你回家。” 兰画摇摇头,谢过老鸨的肝胆相助,她哪里需要别人保护,她现在是全天下最安全的人。 快步走出烟柳巷,她在巷口租了一辆马车,直接回了誉王府。 回程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她了解江湛,他决定的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既然他态度坚定,要强留她在王府,她就只能转换策略,以柔克刚。 前世和他朝夕相处了三年,多少知道如何拿捏他的弱点。 兰画眯起眼缝,眸中闪过冷冷的光。 * 听说兰画不见了,江湛未见一丝慌忙,直接回了誉王府,回府后他并不进殿,而是坐到距归晴苑不远的一个凉亭里。 天气寒冷,亭中早就没人来过,宴行慌了神,忙拿袖子擦了石桌石凳,又命人搬来软垫,炭盆,折腾了半晌,最后在石桌上摆上茶具。 自从没了兰画亲手制的乌山君眉,江湛再未碰过茶,只喝清水。 他品着口里没滋没味的白水,心里默默烦躁,他的人生一向诸事尽在掌控,近来失控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他厌恶这种感觉。 可是,脑中挥之不去的那个人,总是做令他始料不及的事,偏他束手无策。 眉头不自觉蹙在一起,紧握水杯的手,指节泛白。 忽而一道倩影穿破黑暗进入他的视线,他眸光一亮,抬头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 蒋凌霜远远的见江湛朝她看来,心砰砰狂跳,脚下的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倒换,她下意识把自己扭的花枝乱颠,红着脸停在凉亭入口处。 江湛早已收回了失望的目光,移目瞥向别处。 蒋凌霜施施然福身后,娇滴滴道:“不知王爷在此休息,请恕凌霜无意冲撞。” 江湛似有似无的“嗯”了一声,也没回头看她一眼,亭内烛光明亮,炭盆兹啦冒着热气,蒋凌霜独自在寒风中默然侍立片刻,终是没有勇气踏进那一方小亭,小小声道:“凌霜告退。” 这回连一个“嗯”字也没得到。 蒋凌霜失落的转过身子,却见兰画走了过来。与她的谨小慎微不同,兰画越过她,径直走进亭子中,对着江湛叫了一声“王爷”,而后在坐到他的对面。 江湛虽然还是“嗯”了一声,可声音里明显多了几丝惊喜。 蒋凌霜目眦欲裂,又不甘心的朝亭中看去,这一眼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男人圆润的喉结上,赫然立着一排小小的牙印,而亭中的那相对而坐的两人之间,莫名有让人脸红心跳的旖旎。 仿佛再多看一眼就要发疯,蒋凌霜迅速离开。 江湛掀起薄薄的眼皮,睇了一眼兰画,声音懒漫,“去哪了?” “王爷何必明知故问?”兰画耷拉着眼皮道。 江湛被气笑了,“本王的旧账还没跟你算完,你这又添新账。” 兰画从袖口拿出一罐新开封的乌山君眉,用茶匙盛进他的茶碗,温声道:“算不完就慢慢算,反正有的是时间。” 江湛神色一凝,“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19章 手指挠住手心,男人缓缓…… 夜色渐浓,月亮挂在飞檐上。 一只纤纤素手提起石桌上的铜壶,滚烫的热水徐徐注入茶碗,升腾起袅袅白烟。 兰画把茶碗朝江湛面前推了推,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而是道:“画画近来愚钝,竟忘了给王爷补新茶,希望王爷不要怪罪。” 江湛垂眸,看茶碗中一片嫩黄的幼芽在水中起起伏伏,最后打着旋沉入碗底,轻笑一声,把视线移到兰画脸上,“为何突然讨好本王?” 兰画神色一顿,垂下了眼睑,“王爷是这王府的主子,画画栖身于此,自当竭力俸迎。” 江湛扬起下颚,身子往后微倾,上下打量她一番,“你之前可不是这个态度。” 跟江湛这样惯察人心者说话,绝对不能藏着掖着,他最善抓话中的漏洞,故而兰画老实回答: “之前打算开个食肆过自由的生活,谁知突遭横祸,这才知道一个女子在外立足的艰难,今日又偶然走到烟花之地,见那些红楼女子为了讨生活,被任意蹂.躏欺辱,恍然觉得自己能在王府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实在是莫大的福气。” 江湛长目一皱,声音里带着严厉,“好好的,为何突然想要自由?” 兰画微露赧然,“画画自视一手好厨艺,以为开个食肆定能把那吴福楼的甜食都比下去。” 江湛抬眼觑她,而后端碗饮了一口茶水,戏道:“改日做来,我品赏品赏。” 兰画衣袖下攥紧的手指慢慢舒展,颔首道了一声“是”。 江湛起身,“外面天凉,回屋里去。” 兰画站起身子,安静的侍立一旁,心里却如擂鼓在敲,这是让跟他回寝殿的意思么? 江湛却也没有明示,径直越过她,朝亭外走去,刚踏下第一级台阶,他猛然转身,和后面魂不守舍的兰画撞了个满怀。 他长臂一挥,堪堪扶着向后跌去的女子,嘴角扬起浅笑,“想什么呢?” 兰画心里惊惧,惶然抬头,视线撞入一双长眸,他眸子依旧冰凉,但因着眼尾一点上翘的弧度,染上些许多情的味道,上一世就是因着这亦真亦假的一点情愫,蛊的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身子仿佛过了雷电,兰画如惊鹿般挣脱他的怀抱,慌不择路的后退了几步。 江湛眼里浮起一层淡淡的不虞,冷着脸朝她逼了一步。见他靠近,兰画下意识后退半步,身子径直抵上了粗圆的亭柱。 她稳了稳心神,低垂螓首轻声致歉,“冲撞了王爷,画画惶恐。” 话音落地,对方久久没有回应,兰画忍不住微微抬头,这一看,她瞳孔陡然缩起,江湛躬起后背,那张俊毅的脸正一点一点朝她压了过来,她木然僵住,藏在衣袖里的双手,轻轻握成了拳。 江湛在距她鼻尖一指宽度的地方停下,直视着她浅浅的双瞳,拧眉问:“我很可怕吗?” 兰画垂下眼睫,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不是?” “哦?”江湛疏懒的应了一声,又向她靠近了些,两人冰凉的鼻尖瞬间贴在一起。 月亮划过房檐,大喇喇的照进凉亭,清辉洒在两人的脸上,勾勒出银色的光晕,落在彼此的眼里,对方都在发光。 两人怔怔然回不了神。 四目相对,呼吸交缠,本只想吓唬吓唬她,这会却有点不想收场,男人滚了滚喉结,缓缓向那娇艳的唇瓣压去,距离只剩一线,眼见着就要占有那片柔软,她脖颈微偏,擦着他的唇角把脸转向一边。 女子的声音轻软:“画画今日身上脂粉味太重,莫要污了王爷。” 江湛勾唇冷笑,讪讪直起了身子,“你今日先回归晴苑。” 说完,他一转身,大踏步走出了凉亭。 兰画暂时松了一口气,心里却阵阵后怕,听这话音,他原本打算今日就让她宿在翊和殿? 膝盖一软,她又坐回到石凳上,脑中一片怅然。 江湛白日清冷自持,夜晚则毫不掩饰蓬勃的野心和汹涌的欲望,一旦宿在翊和殿,她根本保全不了自己,最后只能沦为任他撕扯的猎物。 回想他方才占有欲满满的眼神,她根本逃不掉,早晚得去他的寝殿。 怔想了片刻,兰画起身回了归晴苑。 翌日,兰画正在屋里抚琴,宴行求见。她走出外间,宴行立刻躬身一礼,擎着手里的红漆木盒道:“王爷知道兰画姑娘为失去的院子伤心,命奴才一早去住建司,将他名下的两套庄子过给姑娘,请姑娘过目。” 云翘接过木盒,把里面的地契递到兰画手里,她打开,见一套是皇城脚下的四进宅院,一套是南山脚下的温泉山庄。 这两套院子兰画知道,上一世江湛带着她在这两处都短暂住过,尤其是温泉山庄,是他最喜欢同她闹腾偷欢的地方。 这两处宅子都是顶好的,属于有钱都买不着的,兰画却并没有很感动,心里冷嗤,江湛出手还真是大方,可惜他还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这两套宅子好是好,却只适合消遣居住,开食肆是不可能的。 且除了这誉王府,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养得起这两套宅子,光洒扫和绿植就是一大笔开销,更别提养家奴和平日的维护了。 兰画面色平静的把地契搁回木匣,吩咐云翘收起来。 宴行脸色一松,这次总算完成了王爷交代的任务,他四下瞅着没旁人,又压低声音道:“王爷今晚回府。” 兰画自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压抑住心中的不悦,送宴行出去了。 宴行前脚刚走,蒋凌霜径直走了进来,冷冷的盯着兰画。 兰画和她对视一眼,并不介意她的无理,先开口道:“凌霜妹妹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屋里?” “难怪你不用嫁李勋,你和表哥之间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事?”蒋凌霜眼睛仿佛是刀子,恨不能剜开兰画的心瞧瞧。 兰画淡然,“你可不要信口雌黄。” “别否认了。”蒋凌霜忿忿道:“我观察好几天了,你们两个之间绝对有问题,还有,表哥脖子上的牙印是不是你的?” 兰画不禁重新打量了一番蒋凌霜,没想到她平时粗枝大叶,竟也有细心的一面,果然女人对自己的倾慕对象总是特别敏感,也总能第一时间发现他身边的“莺莺燕燕”。 兰画挑眉,“你都是李家的未婚妻了,还关心别人的事?” 这句话简直就是在蒋凌霜心口上剜刀子,她面色微狞道:“你少来这套,若不是你靠出卖身体,推掉这门亲事,我就是表哥的人,抢占了我的位置,你倒是有脸质问我。” 看来蒋凌霜误会她为了不嫁给李勋,和江湛有了私情,兰画也不着急解释,淡然一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各凭本事,妹妹不是最懂这个道理。” “不要脸。”蒋凌霜目眦欲裂,“信不信,我去告诉姨母,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们的丑事。” 兰画冷笑,“你有证据么?就算有,这件事说到王妃面前,你以为她是替你出气,还是维护王爷的名声,再者,王爷不想让外人知道的消息,就凭你能递得出去?” 一顿话问的蒋凌霜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口无以反驳,只余下眼里的愤恨,“我就不信王爷不会厌了你,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兰画嘴角轻勾,“那也比和纨绔的废物纠缠一辈子强。” 蒋凌霜被戳中了肺管子,伸手就要打人,却被兰画一把挽住皓腕,蒋凌霜猛然甩开兰画的手,气的说话都哆嗦,“不就是狐媚功夫,我就不信,你能做到的,我做不到。” 说完,她转身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兰画眸色深沉,这蒋凌霜,像极了上一世的自己,不得到江湛,她是不会罢休的。 * 晚间,天上就飘起了雪花,到入夜时分,地上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 兰画戴上风帽,挑一盏羊角风灯,朝翊和殿走去,距离上一次走这条夜路,不过月余,心境却是完全不同。 彼时她心中满怀希望,现在却是无力的绝望,而那座寝殿则像是盘踞在誉王府中心的一个巨兽,张着血盆大口,等她自投罗网。 身体一个冷颤,她裹了裹身上的羽缎披风。 当兰画走进外殿的时候,江湛正坐在书案后,低头批阅奏疏,殿内空旷静谧,再无他人,只有一盏盏红烛潺潺跳动。 置身其中,恍然间兰画以为自己又回到前世,那时,每一个夜晚她走近翊和殿,看到的都是这一幕。 她狠狠掐了一下手心,痛感刺的她脑中一个激灵,整个人瞬间恢复了清明。 她会有新的生活,不会重蹈覆辙! 就这么小小的一段路,她仿佛走了两辈子,待走到桌前,微微福了福身子,她轻语道:“王爷。” 江湛抬头,长眸里的两颗瞳孔,闪着黑锆石般的光泽,深邃幽暗,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吞噬进去,看的兰画心尖骤跳。 还好他很快又把目光移到手中的奏疏上,继续手下的笔走龙蛇,“会煮茶么?” 兰画点点头,轻车熟路的走到东厢房的茶室,上一世她就常在这里煮茶,按理说睡前不应喝茶,可江湛偏有这个习惯,还特别要求加一味“醒神叶”,美名其曰助兴。 兰画眉心一皱,偏挑了一味安神助眠的药材加入其中。 磨磨蹭蹭煮好后,端了出去,江湛掀开盖碗喝了一口,眉头轻拢,“什么味道?” “不好喝?”兰画温声道,“王爷若不喜欢,画画下次换一种煮。” “一时还不习惯。”江湛眉头舒展,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抬手把茶碗递给她。 兰画伸手接茶碗,一不小心手指挠到他的手心,男人扬起眉眼看她,嘴角缓缓勾出玩味的弧度。 兰画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端起茶碗就欲转身,却被他一把擒住皓腕,手中的笔一撂,他起身搂住了她的细腰。 兰画心里大骇,手一颤抖茶碗跌落,稀里哗啦摔了个粉碎。 江湛却仿佛没有看见,抱着她往寝屋走去。 第20章 “给我生个孩子”…… 男人身材结实,胸脯硬的如铜墙铁壁,兰画眯着眼,猫儿一样蜷住身体,任他搂着缓缓走进帷帐。 视线顿时暗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都隐入黑夜,整个世界仿佛只剩这一方床帐。 江湛放她躺在床内,自己也欺压过来,方才抱她走了一路都不带一丝喘息,此刻却微微的喘着气。 他的身子贴过来的时候,兰画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块巨石压入水底,快要溺毙的窒息感笼罩心头,她下意识伸胳膊去推,谁知双臂竟然生出了蛮力,将压过来的人掀翻到一边。 “嘶——”江湛猝不及防被摔到床上,后背一阵钻心的疼。 能把江湛摔过去的,整个南堰也找不出几个。 兰画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大力气,慌忙从床上爬起来,挺直了背,怔怔的坐着。 江湛心里升腾起一股躁郁,勉力坐起身子,冷冷道:“解释一下。” 兰画低下头,细着嗓子回答:“我今日葵水,怕冲撞了王爷。” 江湛蹙眉,“这么巧?” 兰画轻轻的“嗯”了一声,小脑袋垂到胸口,仿佛不敢多看他一眼,“待画画身上净了,再来伺候王爷。” 江湛不置可否。 兰画慢慢踱到榻沿,“画画先回去了。” 帐内寂了几息,江湛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缓声道:“别跑了,今日就歇在这里。” 兰画却已出溜下床,义正言辞道:“不行,这样对王爷不好。” 说着她微微福了福身子,慢慢朝外走去。 一出寝门,兰画逃也似的跑出了大殿,江湛听着门外咚咚咚的脚步声,眸光晦暗不明。 * 因着葵水的关系,江湛这几日索性都没回王府,兰画暂得一线喘息。她足不出户,日日窝在房内睡觉,那暗卫也不再跟着她,回到之前的岗位。 躺到第三日,兰画悄悄出了趟门。 再回来时,她把云翘拉进屋子,掩上了门。云翘见她神神秘秘的,不禁纳闷,“姑娘,怎么了?” 兰画面色异常严肃,让云翘坐到桌案对面后,从袖中掏出了一沓子纸卷。 “云翘,你是我身边最稳重的,所以我把这件事交给你来做。” 见兰画郑重其事的样子,云翘忙收敛神色,重重的点了点头,“姑娘,你说。” 兰画把纸卷递到她手里,平静道:“这里有四份田契、四张银票和四张身籍,分别是给你、碧竹、柳叶和朱桓的。从今天起,你们都是自由身,带着这些田产和银票去乡下买一处宅子,再找个老实人过安生日子吧。” 云翘不解,“不是,姑娘,好生生的,你赶我们走做什么?” 兰画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这两天就要找机会,永远的离开这誉王府,不安顿好你们,我不放心。” “为什么呀?” 云翘都要哭了,忽而反应过来,瞪着眼睛道:“难道...是因为王爷?” 兰画点头,语气坚定道:“这屋里属你最能存着气,等我走后,你再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们,现在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否则就是陷我于不义之地。” 云翘哽咽着点点头,想拼命憋住眼泪,又绷不住,抱着兰画的胳膊默默流泪。 兰画拍拍她的胳膊,“别怕,这对我们都是一次新生。” 安排好身边人的出路,剩下的时间,兰画都赖在太夫人的院子里,太夫人笑着打趣,“我怎么感觉跟过荒年似的,瞧瞧你给我存的这一屋子干货。” 兰画站在祖母身后给她捏肩膀,故作轻松道:“我最近在研究新方子,这些存货放在我那占地,索性祖母厨房大,就搁你这呗。” 太夫人笑道:“好好好,给你腾地,我也等着吃你的新方子呢。” 兰画眼睛一热,此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给祖母制吃食。 从祖母院子出来,天色灰蒙,已是暮时,兰画慢慢踱着步子,想再好好看一眼这誉王府。 她在这里生活了两辈子,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甫然离开,还真有点恋恋不舍。 走着走着,就绕到了翊和殿的院墙外,这座于她噩梦般的建筑,此刻安静祥和,像正在打盹的巨兽。 忽然前方出现一个人影,隔着薄薄的暮霭,依稀可见花枝招展的扮相,兰画轻叹,蒋凌霜已经在这等江湛三天了,这是打定主意要步她前世的后尘。 她突然对蒋凌霜有了一丝同病相怜的同情。 许是被三日的枯等磋磨了锐气,蒋凌霜看见兰画,并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自嘲道:“你来看我的笑话?” 兰画摇头,“临时路过。” “你不劝我放弃,别瞎费功夫?”她这话像是问兰画又像是喃喃自语,“表哥那样高不可攀的人,怎么会看上我?可是,不试一试我不甘心,万一呢?” 兰画当然理解她的这种感觉,当年的自己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这人呐,不亲自撞了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兰画问:“若你成功了,发现他和你想象中不是一个人,你会怎样?” 蒋凌霜苦笑,“就像你说的,那也比跟眠花睡柳的李勋纠缠一辈子强,只要能留在这誉王府,我还有姨母,姨母一辈子没得到老王爷的爱,还不是过来了。” 兰画这才发现面前这个女子看似鲁莽,其实把利弊都算清楚了,跟了江湛,以后就算被他冷待,只要有王妃在,她在王府的地位怎么都不会太差,如此看来,属实比嫁给李勋强。 “我可以帮你。”兰画想起江湛那张桀傲的脸,心里突生报复的邪念。 “什么?”蒋凌霜眼圈突然扩大了两圈,不敢置信般看着兰画,“你认真的?” 兰画点点头。 蒋凌霜激动的语无伦次,“我...我...只要能留在王府,决不会跟姐姐争表哥的。” 兰画淡淡一笑,“不必顾虑我。” * 祥琉殿。 江湛批阅完手里的最后一个文书,问宴行,“我们在宫里住几日了?” 宴行恭谨道:“回王爷,五日了。” 五日,江湛暗自思忖,该回府了。 正在这时,殿外走来一个年长的内侍通传,萧太后请江湛去寿延宫走一趟。 江湛面色一僵,宴行忙帮着应下。 南堰皇室有两宫太后,分别是正宫萧太后和成康帝生母崔太后,崔太后因着崔家人的事,和江湛交恶,萧太后倒是不时传江湛去宫里说话。 萧太后不喜奢靡,寿延宫装饰简朴,服侍的宫人也少,江湛走进殿内,朝凤榻上端庄的妇人一礼,恭声道:“微臣见过太后。” 萧太后身着素色的锦衣,发间除了一根玉簪,再无别的饰物,可是简钗素衣更显她气质高雅,她一挥手,弯唇道:“坐下吧。” 江湛在下首的梨木雕花椅上坐下,神色是难得的谨然。 萧太后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老王爷临终前把你的婚事托付给哀家,这么多年我也给你举荐过几位淑女,都被你回绝了,明日你就及冠,这婚事万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江湛避重就轻道:“谢太后还记得微臣的生辰。” 仿佛触动了什么,萧太后面色一白,低声喃喃,“怎么可能忘记...” 江湛眸光晦暗,忽而站起来行礼,“微臣暂时不想成亲,请太后不必再替微臣费心。” 说完他转身欲走。 “湛儿!”萧太后激动的站了起来,“太夫人大限就在这两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王府有后,你难道要让她带着遗憾离开?” 江湛脚下一顿,脑中不自觉闪过兰画那张脸,声音缓慢道:“我尽量满足祖母的心愿。” 萧太后面色一松,微笑道:“我选了几个名单,你...” 话没说完,却见江湛已经抬步往外走,淡淡留了一句,“我已经有人选。” 萧太后一愣,和身边的老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语音激动道:“他...有心上人了?” * 月银如水,洒满一室。 兰画身披雪白的男式寝衣,坐在低掩的床帐内,她之前忐忑,等这一天真的到来,反倒心如止水。 或许因着安顿好了一切吧,她现在心无挂虑,接下来的路,恣清放纵,只为取悦自己。 门“吱呀”响了一声后,未待多久,江湛高大的身躯闯入兰画的视线,一身白色中衣,肩宽腰窄,长身玉立。他的皮相完美,下颚坚毅,轮廊突出,深邃的长眸里,星光点点,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蛊惑进去。 兰画垂下了眼睫。 江湛顿了几息,才在床沿坐下,长臂一揽,把她扯进怀里,兰画顺从的靠在他胸前,细细的胳膊箍住了那一方劲腰。 谁知,还没等她恢复心跳,对方猛然反身,将她压进榻内。 兰画心漏跳了一拍,怔怔然瞪着上方猎豹般锐利的眼睛,小脸隐在黑暗里,红的仿佛要滴血。她身体绷成一条直线,双手抓皱了身下的衾被,薄薄的双肩亦微微颤抖。 她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却还是控住不住心里的惊惧。 江湛轻嗤了一声,长目眯成一条细线,“又不是第一次。” 他声音里已没了白日的疏冷,带着勾魂摄魄的缱绻。 兰画愤然转身,避不看他那张脸,阒静的帐内响起男人浅浅的笑,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位温柔多情的公子呢。 江湛顺势躺在她刚空出的位置上,宽大的胸膛熨着她纤瘦的美背,单手支头,半撑着身子。 他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俄而挑一挑她的秀发,俄而捏一捏她的小下巴,最后停在耳垂,轻轻的碾捏。 兰画耳垂敏感,那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传至四肢百骸,她十根脚趾都忍不住蜷曲起来。 她拼命忍住,可那带着娇音的轻喘还是从咬紧的牙缝中挤出,丝丝缕缕漾在帐间,倏忽之间,男人像山一样坍塌下来,衔住了她的唇瓣。 牙关被撬开,刚欲出口的话被搅碎在舌尖,口鼻灌满他清冽气息,六感都被他强势霸占。 “给我生个孩子。”男人哑声呢喃。 第21章 跑! “江湛, 我要给你生个孩子。” 什么声音?兰画美目倏然瞪大,忽然一段尘封的记忆涌入脑中。 上一世,她和江湛刚在一起不久,他也提出生孩子的要求, 她当时心里甜蜜, 以为他看重自己, 满心欢喜的答应了。 谁知本以为很简单的一件事, 在她这里却历经了千辛万苦,她和江湛房事算频繁, 小半年后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为了怀上属于他的孩子,她开始了漫漫的寻医问药之路, 两年左右的时间她不知灌下多少苦药。 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她终于怀孕了,当她雀跃着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江湛的时候,他情绪平淡,低低的“嗯”了一声,未见一丝喜悦。 她没受影响,完全沉浸到即将身为人母的幸福中去, 她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自己的身子,满心期待肚子里那个小不点快快长大。 谁知,胎儿三个月大的时候, 他端来一碗落胎药, 让她把孩子打掉。 这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问为什么,他闭口不提,只是命令她照做, 她一把打翻了那碗药水,声嘶力竭的吼道:“打掉孩子,除非我死。” 他面无表情道:“别逼我。” 她瞬间陷入绝望,江湛掌管昭狱,有的是法子让人听话,她不敢保证他不会对自己用强。 可,那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啊,三个月来她日日同“他”说话,已经当“他”是自己的骨血,她没有办法亲手扼杀掉。 她百般推脱,用尽了方法拖延,在江湛失去耐心之前,逃出了王府。 她东躲西藏,吃尽了苦头,最后还是被寻了回来,江湛一旦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改变,于是,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生生从她体内剥离。 五个月大的孩子,已经是个鲜活的小生命,会隔着肚皮踢她,她还没来得及见“他”一面,就已经天人永隔,这种身心的疼痛,她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 可能就是因为太痛太苦,重生后她选择抹去这一段记忆,否则重生之后的她,就像上一世一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记忆如重锤,一记一记砸进兰画的脑中,她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硬石板,不会思考,连呼吸仿佛也停了下来。 发现她的异样,江湛放开她,眉头微拧,“你怎么了?” 兰画动了动眼珠子,看到江湛那张脸的一刹那,倏的回魂,仇恨如疯长的藤蔓,紧紧箍住心脏,她想杀人。 江湛被她的眼神骇到,慢慢抽出箍在她身下的胳膊,坐直了身子,清冷道:“不愿意就说出来,本王还没到强要的地步。” 兰画胸脯剧烈起伏,整个身子都在发抖,面前的这个人杀了她的孩子,如果一重生就记起这件事,她可能都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落胎距和亲的时间不久,不过二个月而已,如此看来,她在月阴关外自杀,并不是因为江湛对她薄情,而是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才白念俱灰,一心求死。 一滴豆大的清泪自眼角掉落,她当日以为脱离现实世界,可以和她那未出世的孩子在另一个世界相见,重续母子之情。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老天爷,你没有心! 眼泪争先恐后的往外涌,瞬间就洇湿了头下的软枕,她一转身,索性把整张脸埋在软衾里。 江湛背对着她在榻沿坐着,并不知她发生了什么,静默片刻,仿佛终于失去了耐心,他趿上鞋履,大阔步离开了寝室。 兰画绞着身下的衾被,无声的流泪,她不知道自己两辈子犯了什么错,要承受这样的煎熬,罪魁祸首就在她的身边,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允许自己放肆的流了一会泪水,兰画慢慢坐起来,停止了哭泣,默默擦干眼泪。 往事虽然沉痛,现在却不是沉湎的时候,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从软枕下取出一枚金手镯,旋开后盖,一阵馥郁的香气扑入鼻中,她倒了数粒药丸含在嘴中,而后下床,朝寝门走去。 上一世她有个疑问,到死都没得到答案,今夜离开之前,她必须要问清楚。 外间,江湛果然坐在书案后办公,在他的眼中,除了夜里的那点欢愉,任何事都不值得浪费他处理政事的时间,果然是一个忠君爱国的好臣子,却是一个薄情的爱人,狠心的父亲。 见兰画也走了出来,江湛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了她一眼,复又落下,继续手里的公务。他善于捕猎,更善于等待。 兰画在他对面坐下,怔怔看着他手下的笔走龙蛇。 寂了几息,江湛紧锁着眉头,先开了口,“为何我总能从你的眼中看到一个十恶不赦的自己?” 兰画往桌边一靠,手撑在书案上支着头,眼睛却仍盯着跳动的笔尖,漫声道:“试问这世间的女子,有不敬畏王爷的么?” 江湛抬睫觑她,少女慵懒的斜倚着,宽大的袖子堆在书案,漏出一截光滑的小臂,莹白似雪,纤柔好看。 反驳的话一时说不出口,罢了,江湛不欲和她争辩,继续埋首案牍。 素手拿过桌上的砚台,细细的研磨,直到墨汁变得滑润清亮,兰画状若无意的问:“王爷为何突然想要孩子?” “嗯?”江湛用笔尖沾了沾研好的墨汁,疑问道:“有何不妥?” 兰画轻轻耸了耸肩,“也没什么不妥,就是王爷正妃还没进门,就随便找人生孩子,这不合常理。” 江湛停下笔,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不是随便的人,誉王府以后也不会有王妃进门。” 以兰画对江湛两辈子的了解,这已经算是最深情的情话了,若是上辈子听到,她一定会幸福的找不到北,可现在的听起来,她只觉得他所谓的深情是利剑,是杀人于无形的武器。 “为什么非现在要孩子呢?”上一世他也是这个时间附近突然提起的,照他后来的绝情行为来看,他应是不喜孩子的,那为什么要提,这里面一定她不知道的原因。 江湛也没想瞒着,据实回道:“祖母身体不好,她老人家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下一代。” 原来如此。 兰画心里忍不住呵呵苦笑起来,她上辈子苦苦寻求的真相就这么简单? 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了,她有孕的时候,正好祖母病逝, 因为祖母想要孩子,故而不由分说的要她生,祖母去世,就毫不留情的抛弃了自己的骨肉。 是她上一世太自负了,以为他心里有她,才想要两个人骨血交缠的结晶,甚至在孩子被打掉后,她还自欺欺人的为他找借口,以为他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此刻看来,她的想法实在是太过荒谬。 没有任何挣扎的必要,眼前这个人,是这世间最无情的人,两辈子都是。 “想什么呢?”江湛突然问,兰画眼神空洞,面如纸灰,失魂落魄的样子引起他一阵狐疑。 “想王爷会是怎样的一个父亲。”兰画面带浅笑,笑意不达眼底。 手下的笔一顿,江湛抬睫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有什么想法,直白的说出来,不要让我猜。” 兰画怔愣,当下没反应过来,江湛睇了她一眼,不悦道:“自己去睡吧。” 兰画这才明白他上一句话的意思,所以这个人两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父亲,她随口一问,竟被他理解成暧昧的试探。 何其可笑。 “哦,”兰画怏怏的回了声,收拾好心情后,她又在桌前拖延了会,而后软着嗓子问:“王爷不睡么?” 这应该够直白了吧。 闻言江湛抬起头来,眼睛眯成长缝,眉尾上挑,声音疏懒:“不怕我了?” 兰画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弯唇低下了头。 “过来。”他面色还是清冷,上翘的眉尾却染着浓浓的情.欲,暴露出夜色下他真实的一面。 兰画绕过宽大的书案,慢慢踱到他的跟前。 男人淡然一笑,伸手扯她进怀,仿佛终于等到送上门的猎物,低头去嘬她的唇角,缱绻而缠绵。 兰画有一点点闪躲,像个娇羞的女子,忽而江湛停下动作,提起眉梢:“好香?” 兰画心理一惊,伸手搡他,而后挣扎着坐直了身子,恼道:“我身上一无所饰,这件寝衣还是你的,你若再怀疑,难不成我把迷香含在嘴里?” 江湛压了压眉,戏道:“只是一句随口的夸赞,你倒是能联想。” 兰画面色微僵,佯嗔道:“谁让你总揪着这个错处吓唬我。” 江湛从身后搂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像上次那样,倒也不错。” 男人像大山一样,瞬间把她围的密不透风,兰画一动不动,咬牙控制住身体的本能排斥,任他在耳边厮磨,一脸漠然。 江湛伸手震灭书案上的红烛,牵着她的手往寝屋走,黑暗中,兰画抿了抿唇,拖着步子跟上。 拉着她坐在床边,江湛两指挑开她身上宽大的衣襟,一片雪腻在昏暗的夜色里白的晃眼,他微粝的大手覆在锁骨上浅浅的两窝。 兰画背过脸,强忍住心里的抵抗,任那酥酥麻麻的感觉在脖颈间游移,忽然他指腹用力,骨头上传来一阵被白蚁啃噬的刺痛感,她回头,忍不住蹙眉道:“疼。” 他垂眼看她,眼中闪着邪肆的光,“不用怕,给你身上留下属于本王的印迹。” 兰画脑中一阵眩晕,瞬间知道他对自己做了什么,他精通武学,能在不流血的情况下,在人身上留下印痕,上辈子和亲前一夜,他就在她的胸前留了一个奇怪的图腾,没想到这一世他更加狂狷,直接印在了锁骨上,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她心里滞住,没有办法再多呆一刻,不愿和眼前的人再虚与委蛇下去。她倏然坐直了身子,攀着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薄唇。 男人猝不及防被封住了唇,眼中的漾起一阵异样,他嗓音发出一阵清浅的笑,而后低下头,反客为主的衔住了那两瓣娇唇,丝丝缕缕的香甜顺着牙缝渡过来,带着醉人的芬芳,他全部接受,尽数占有。身体燥热,血气上涌,整个人昏昏沉沉,如坠云间。 慢慢地,他脑子越来越昏,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支撑不住,阖上了眼睑。 兰画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把压在肩头的男人卸下,一把拉上了床帐。 * “王爷,醒醒,您醒醒呀。”宴行带着哭腔的声音隐隐传来,江湛缓缓张开了眼睛,入目是浅色的纱帐,如此看来他还在自己的寝殿,方才不过是噩梦一场。 他好像沉沉的睡了一觉,怎么都醒不过来,睡梦中他见到许多支离破碎的图像: 先帝拿剑指着地上的男子,阴鸷道:“天下是我的,欢娘也是我的,你和你的儿子必须永世效忠我谢家江山,否则朕要你们被万古唾弃,永世不得翻身。” 女子捧着一摊刚成型的血肉,哭的撕心裂肺,“你不配做一个父亲!” 月阴关外,一身红衣的女子胸口插着一只匕首,血流如注,汩汩的往外冒,她声音凄怨,“若有来生,我必负你。” 最后的一副画面是他慢慢走出皇宫,手中的长剑抵着地面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迹,皇宫内尸横遍地,哭声震天。 他刚张开的眼睛又缓缓阖上,到今天他在世间整整活了二十年,二十年来他从不知道怕为何物,只有两次例外,一是十年前先帝驾崩的那个夜里,再一个就是此刻。 梦里每一副画面都扭曲恐惧,却又仿佛真实存在过,那种身临其境的震撼在他脑中久久不散。 “王爷,王爷,您快睁眼瞧瞧吧。”宴行的哀嚎又在耳边响起。 怎么是宴行,昨夜他不是和.... 他心里一沉,猛然睁开了眼,宴行大喜过望,忙扶着他坐起,他这才看清了周围的情况。 只见床帐内衾被皱成一片,他衣领大敞着,而床角瑟缩着一个女子,衣不蔽体,掩面背着他小声啜泣。 “她是谁?”江湛大声质问。 那背影一看就不是兰画。 “是...是表姑娘。”宴行颤颤巍巍道。 “她呢?”他声色俱厉,吓得蒋凌霜单薄的身子战栗不停。 怔愣一息,宴行随即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扑通一声跪在床边,整个人抖如筛糠,“奴才...奴才也不知道。” 仿佛想到了可怕的真相,江湛愤然挥掌,带起一阵掌风把宴行摔出一丈开外,目眦欲裂,“废物!” 王妃在寝室门外早已等的不耐烦,听见里面喧哗,一把推开了门,身后跟了一堆伺候的嬷嬷。 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江湛已经系好了衣襟,走下床坐到桌边,他胸口微微起伏,眼底带着对来人的厌烦,但良好的教养让他只是端坐着。 王妃一改平日的端庄大气,瞥了江湛一眼,而后又看向帐内,双眼仿佛有火在烧,她径直走到蒋凌霜面前,恶狠狠的剜着她,怒叱一声:“你做的好事!” 蒋凌霜方才还嘤嘤哭泣,这会倒是没了眼泪,目光坚决看着王妃,“求姨母成全。” 王妃一口银牙咬碎了往肚子里咽,余光瞟一眼江湛的方向,没好气道:“此事哪由我说了算。” 她身后跟着的嬷嬷眼尖,从被子下抽出一方白布,大惊失色道:“呀,都落红了。” 其他几个嬷嬷都凑过头来看,轻啧道:“这女子失了贞洁,没法嫁人了。” 王妃伸手把带血的白布扔到蒋凌霜脚下,恶狠狠道:“我看你怎么跟李家解释。” 宴行早已从地上爬了起来,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茶水,小心翼翼推到江湛面前,江湛眉头紧锁,阴厉的眸光压成一线,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没看见床榻那边的表演。 五指慢慢摩挲着碗盖,江湛半个身子转向宴行,淡声问:“她是怎么在你眼皮子底下逃跑的?” 宴行慌忙跪下,哆哆嗦嗦的解释,“子时刚过,兰画姑娘打开门说要回院拿样东西,奴才本想替她跑一趟,可她说非得亲自去不可,奴才想着可能是女儿家的东西,不方便假他人之手,就没坚持,半个时辰后,姑娘如约回来了,夜里雾重,回来时她用风帽遮脸,奴才哪能想到,这出去的和回来的不是一个人呀。” 听到江湛说话,床榻那边的人早已噤了声。 江湛转眼朝帐内望过去,蒋凌霜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头几乎要埋在胸前。 “你们怎么约定的?”江湛声音不大,可任谁都听出了里面的冰渣子。 蒋凌霜突然匍匐跪在床上,哭着哀求道:“此事与兰画姐姐无关,全是凌霜一个人的主意,凌霜爱慕表哥多年,就算在表哥面前自轻自贱,也不想嫁离王府。” 江湛冷笑,“与她无关?就你的脑子,能走到我面前?” 蒋凌霜身子一抖,诺诺不敢言,衣不蔽体的趴在床上,瑟缩成一团,像被风雨击打过的鹌鹑。 王妃看着不忍,开口道:“湛儿,念在...”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江湛无情打断,“你们都出去。” 王妃脸色惨白,冲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其中两人忙上前架着蒋凌霜下床,有一个嬷嬷还不忘在后面拿走了那块染血的白布。 “母亲相信你会给凌霜一个交代。”说完这句话,王妃带人离开。 江湛五指一用力,手下的碗盖被磨成了齑粉,宴行脸上的肉猛然一跳。 “你怎么发现屋里换人的?” 宴行忙道:“回王爷,奴才见您比平时晚起了一个时辰,觉得不对劲,奴才跟了您这么多年,就没见您晚起过,放心不下,这才推开门缝朝里瞧。” 江湛甩过来一记眼风,宴行忙嗫喏道:“奴才...奴才又不算个男人,当时太过担心王爷,才唐突了。” 江湛没时间追究这个,又问,“派人去找了么?” “一早就派人出去了。”宴行总算找到立功的机会,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一早就让侍卫带着兰画姑娘的画像去城门守着,只要出不了城,这京都到处是王爷的眼线,迟早能把姑娘找出来。” 江湛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兰画的性格他虽了解不多,但知道她不是鲁莽之人,没有十成把握,她不会破釜沉舟,把自己置于没有退路的境地。 “她屋里那几个人问了么?” 宴行点头,“问了,主要问了云翘姑娘,起先她不说,昭狱那套一亮,她就全部招了,说是兰画姑娘两天前把几个贴身侍女的身籍还给她们,又给了田契和一大笔银子,让她们去乡下过日子。” “她倒是会安排。”江湛鼻息轻哼,她果然早就准备离开王府,其实之前她的意图就很明显,终归是自己大意了,以为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只要把利弊摆在她的面前,她自然会选择留在王府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而不是去外面一个人艰辛的讨生活。 他真是低估了她的决心。 原来这几日的温顺就是让他放松警惕,撤下暗卫,尤其昨夜,一手欲拒还迎玩的可真是炉火纯真。 江湛静坐着,久久未动,他双手握成了拳,遒劲的骨指节节分明,向外凸起,泛着青白。跪在一边的宴行后背冷汗涔涔,王爷这一拳若是朝他打来,怕是能把他穿入地心。 他寻了个借口,远远的躲开,去收拾那凌乱的床帐。 看着这寝被揉搓的程度,昨夜应该是发生了什么,难道王爷真的和表姑娘...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瞧着王爷一点也不在乎,满心满眼都在兰画姑娘身上,唉,也不知道表姑娘会不会成为这翊和殿的主人。 宴行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默默腹诽,突然他看到枕头下面有一个金黄色的手镯,这手镯样式精美,可一看就是镀金,王府哪来的这种廉价之物? 他忙把手镯捧到江湛面前,低声道:“王爷,软枕下压着一个手镯,您看是兰画姑娘的还是表姑娘的?” 江湛伸手接过,在眼前一比,就知道这不是装饰之物,用力一旋,果然有蹊跷,内里竟是中空的,可惜里面已空无一物,放到鼻尖轻闻,他的脸立刻变了颜色,简直比寺里的罗刹还要恐怖。 “啪”的一声,那手镯被他徒手折断,折出的锐利尖角又生生刺进他的手指,鲜血顺着手指往下淌,他却仿佛没有感受到,手握的越来越紧,仿佛要把它嵌进肉里。 好狠的女子! 原来昨夜她唇上的香气并非偶然,竟是吃了这瓶中之物,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她刻意的俸迎,主动索吻,就是为了趁他失去防范之时,把迷药渡进他的口中。 难怪他一觉睡的这么沉,连身边换了人都不知道。 呵呵呵呵,江湛连着失笑了几声,他自进宫起,十年来在前朝后宫躲过了多少次算计,没想到竟栽到一个女子手中。 还栽的如此彻底。 他浑身都在向外散发煞人的怒气。 宴行垂头不敢看江湛的脸,那几声笑听的他毛骨悚然,王爷很少笑出声音,一旦如此,必然有人要倒大霉,他心里悄悄浮起一丝恶念,第一次站到了王爷的对面,希望那可怜的姑娘能逃出升天。 瞧着那血水越流越多,宴行终是忍受不了,壮着胆子劝谏,“王爷,松手吧。” 他一抬头,撞入一张支离破碎的脸,江湛面色白的像一张纸,两颊紧绷仿佛刀削,眼睛通红像充了血,他跟在王爷身边二十年,从来没见王爷这般脆弱过,仿佛整个人被抽去了魂魄。 “王爷——”宴行哽着嗓子走到他的面前,颤巍巍伸手去夺那只镯子,掰了半天,却纹丝未动,仿佛已经镶进了他的骨血。 宴行心疼的留下了眼泪,一根一根扳开他血肉模糊的五指,“王爷,求求你,就把它给老奴吧。” 等宴行拿到镯子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形,而江湛的手血肉模糊成一片,宴行忙扯下一片中衣,捂在伤口上,宴行活了大半辈子,无论在哪都是个体面人,这会却第一次哭的没有任何形象。 他看不得一向高高在上的王爷作践自己。 “王爷,您要是生气,您就打奴才出气。”说完也不等江湛动手,他自己扇自己巴掌,这一手下去,白净无须的脸上登时出现五个血印子,“叫你眼瞎,叫你腿懒,连个人都看不住!” 宫里出来的人,可真舍得对自己下狠手,“啪啪”几声震天响之后,宴行的双颊立刻肿成了白面馒头。 “好了。”江湛终于开口,哑着嗓子道:“她存心要走,本王都防不住,更何况是你。” 宴行慢慢止住了巴掌,声音恸然,“奴才就是看着您这样,心里害怕,自从进了宫,您所有的苦都藏在心里,从来不显出来,可之前那些您都走出来了,而这次...” 对上江湛冷若冰霜的眸子,他没敢往下说,只道:“您千万别憋着,要不杀几个人玩玩,再不然把归晴苑那几个知情不报的婢女处置掉,发配边关也行,卖给人牙子也行...” “本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江湛脸色依然清冷,却随手递给宴行一个干帕子。 宴行忙接过来,边拭眼角的泪水,边自嘲着笑道,“王爷小的时候,奴才一说杀几个人玩玩,就能逗得您捧腹大笑,奴才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想到这一招。” 江湛挥手,“你出去吧,我自己待一会,另外——” 他垂眸,“她院里的那几个婢女和朱桓,随他们走,不要难为。” 这终究只是他和她之间的恩怨,不必牵涉其他人。 誉王爷把自己关在房里,慢慢回忆两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从少时的两小无猜到长大后的渐渐疏离又到肌肤相亲后的生涩别扭,他怎么想都想不透,哪里招惹了她,何来那么大的愁怨,让她如此孤注一掷的逃离自己。 分不清是怨恨还是不甘,他心里激愤难平,发誓哪怕把南堰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抓回来,把所有的账,一笔一笔算清楚。 * 三年后。 吴福楼大堂,人声鼎沸。 “唉,你们听说了么,小皇帝撤去了摄政王,独揽大权了。” “摄政王?是不是誉王府的那位小王爷?” “是呀,是呀,他以前可威风啦,皇帝全听他的,只可惜,今时不比往日啊。” “他怎么了?犯事了?” “这话呀,还得从三年前说起,当时誉王府有一位表小姐,原本和李尚书,也就是当今的李丞相的嫡孙李勋定了亲,谁知当这位表小姐在誉王府守孝的时候,竟然和誉王爷有了首尾,被立为侧妃,此举可是直接在李府脸上贴巴掌呀,可胳膊扳不过大腿,李家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哎,要不说这风水轮流转,后来李丞相交接上国舅爷,步步高升,而这誉王爷,不知为何,反而走了下坡路。” 众人恍然大悟,在“女人都是祸水”的结论中结束了这场交流。 二楼的一间包厢,宫惟伸手关上窗牖,斜倚在椅背上,目有所思,“江湛还在私下找人?” 黎广点头,“整个南堰都寻遍了,看状况他下一步应该打算去临边的几个国家找。” “按道理来说,我们属于同病相怜,而且,说不定找的还是同一个人。”宫惟转眼看着黎广,神色端肃,“黎叔,你确定三年前陪兰画姑娘来吴福楼的那个管家,就是当年母亲身边的护卫么?” 黎广道:“十几年没见了,我也不能完全确定,单看面相我只有七分的把握。” 宫惟凝神深思,“我们和母亲走散的时候,老誉王爷正好在北楚,而兰画姑娘和江湛又非亲生兄妹,若再加上这两条,就有九分的把握了。” 黎广面有愧色,“若我当年早一点发现,公子就不会又错过三年。” 宫惟叹了一口气,“或许上天故意考验我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吧,不过留给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催我回国的密函已经来了一沓了。” 黎广道:“自从誉王爷卸权后,南堰皇宫不堪一击,陛下可能觉得没必要在这里耗时间。” 宫惟点头,“陛下是这个意思,但我总觉得江湛没这么容易对付,摄政十年,他的人脉盘根错节,岂是崔国舅和李贤忠那两个废物可以轻易扳倒的?” 黎广道:“或许誉王爷志不在此吧。” 宫惟眸光深晦,略一思忖,吩咐道:“继续盯紧了江湛身边的人,我们一定要在他之前,先找到兰画姑娘。” 黎广恭声应下。 与此同时,昔日繁华的誉王府,死气沉沉。 太夫人斜倚在罗汉床上,问花嬷嬷,“湛儿多久没踏进王府了?” 花嬷嬷一边帮太夫人按腿,一边道:“三年了,自那件事发生后,王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太夫人怅然,“画儿不知所踪,嫣儿嫁人了,湛儿又不回来,就属我这老婆子活的长,我最近啊,总觉得佛祖在对我笑,你说我是不是要去极乐世界了?” “呸呸呸。”花嬷嬷啐道,“夫人您健朗着呢,肯定能长命百岁的。” 太夫人面皮笑笑,“我们去湛儿那瞧瞧吧,再把凌霜那孩子也叫上,自己纳了人家进门,却不管不问的,像怎么回事啊。” 花嬷嬷乐呵呵的应下,而后一边命人备马车,一边让人通知蒋侧妃。 未待多久,誉王府的马车在皇宫脚下一座四进的院门前停下,宴行候在车外,抬胳膊扶着太夫人下马车,躬身道:“太夫人、蒋侧妃里面请。” 闻言,蒋凌霜脸不自然的抽了抽,三年了,她似乎还未习惯这个称呼。 太夫人把手虚搭在宴行的胳膊上走进了院门,她一边打量着这个别致清雅的庭院,一边问:“我记得这个院子早先就在湛儿名下,怎么听说他又花了一大笔银子买回来了呢。” 宴行尴尬的低下了头,他自然不敢告诉老夫人,这个院子三年前转到了兰画姑娘的名下,她转手就卖了,后来王爷又辗转买回来了。 为此,王爷心里又多添了一道郁结。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嗯,只是正常的一些手续倒换。” “哦,”太夫人似懂非懂,也没再追问,转头问蒋凌霜,“你喜欢这个院子么?” 蒋凌霜正在兀自发呆,听太夫人问她,忙小跑上前,低声回道:“这院子虽没有王府大,但匠心独特,别有一番韵味,凌霜喜欢。” 太夫人微嗔,“喜欢就争取搬过来住,你当年自荐枕席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蒋凌霜面色红到了耳后根,声若蚊呐道:“是的,祖母。” 其实,她何尝不想搬过来,可是三年前那件事之后,江湛虽然纳了她,却仿佛和她再没有一丝关系,他也不恨她,就是漠视。 她情愿他恨她,这样至少在他心里能占得一丝空间,但江湛太无情了,连恨都不屑于分她。 可是她知道,他恨兰画,恨到了他的每一寸骨血里。 没有极致的爱,哪来极致的恨,他们才是生生世世应该纠缠在一起的人,而自己,不过是可怜的跳梁小丑。 她根本就没有争取的资格。 道理虽知道的很清楚,可是她爱那个人啊,满心满眼都是他,明知送上门只会讨嫌,祖母一叫,她立刻跟上来了。 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江湛办公的地方在第二进院子,绕过一道莲花照壁,几人走了进来,蒋凌霜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江湛。 只见他身着素锦长袍,手里握着一把金剪刀,正摆弄满院子的银雪建兰。 以前他常着墨色蟒袍,给人威势凛然的感觉,现在换上常服,反倒像一个端方清雅的公子,看一眼就心潮澎湃。 蒋凌霜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变粉的耳尖。 听见脚步声,江湛抬头,一双狭长的凤目,仿佛两片柳叶,飞入双鬓,好看的过分,可惜眸子里仿佛覆盖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只肖看一眼,就能凉透了心。 简单的见完礼后,太夫人拉着江湛坐在正堂的连榻上,问他,“你还真打算以后当个闲散王爷?” 江湛摩挲着手里的小金剪刀,面上波澜不惊,“祖母还操心政事?” 太夫人摇头,“我都黄土埋身的人了,才不关心你是摄政王还是平民百姓,我心里真正关心什么,你还能不知道?” 这几年,太夫人和江湛见面不多,见了面提的也都是子嗣的事,今日又把蒋凌霜带来,目的不言而喻。 见江湛不接话,太夫人见好就收,转了别的话头,只是没说几句,就嚷着让宴行带她出去观赏满院子的兰花,独留了江湛和蒋凌霜在屋内。 江湛乐得清闲,垂眸喝茶,蒋凌霜坐在不远处,手心的汗打湿了帕子。 她心里忐忑,如坐针毡,但见江湛坐了半晌没有离去的意思,心想他是不是也没那么不待见自己,试探着开口道:“王爷...”。 室内空气陡然转冷,蒋凌霜心里一个激灵,小心翼翼的抬睫望去,江湛还是原来的姿势,斜靠在软塌上,姿态慵懒,只是周身散发着“勿扰”的凛然之气。 蒋凌霜心知今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以后就别想有机会在他面前开口,原本要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鬼使神差的改口道: “我好像见到兰画姐姐了。” 斜躺着的男人如猎豹般瞬间坐直了身子,目光如炬灼在她的脸上,仿佛想在上面洞穿两个火窟窿,声音如利剑般划过她的耳郭,“在哪?” 蒋凌霜心里一阵绝望,果然还是那个名字能挑动他的情绪波动,她压抑住内心的愤恨,尽量平静道:“我看背影很像姐姐,但不太确...” “直接说在哪!”男人根本就没有一丝耐心,突然喝断她的话,声音如平地惊雷,震耳发聩。 第22章 春风乐坊 坊市新筑了一条官道, 走这条道的话,从江湛住的君溪小筑到坊市只需半柱香的时间。 江湛端正的坐在马车上,眸光晦暗,不辨悲喜。 宴行坐在车厢的另一侧, 递茶碗给江湛, “会不会是表姑娘眼花了, 三年来京都所有的年轻女子我们筛查数遍了, 都一无所获,所以兰画姑娘要么不在京都, 要么就藏在后宅足不出户,怎么可能堂而皇之的去银楼呢?” “我们应该转换一下思路,说不定她正是反其道而行。”江湛揭开碗盖, 缓缓吹开水面漂浮的一根叶芽,浅饮了一口就递回宴行,“涩了。” 宴行慌忙接过来,歉声道:“王爷恕罪,奴才回去再多派几个人研究这乌山君眉的制茶方法。” 江湛挥手,“不用了,制茶的方法千篇一律, 是个人就会,这其中的区别在于制茶人的心思,除了她, 没人能制出那样的茶了。” 宴行端着茶碗小声应“是”。 马车骨碌碌走了一会, 车窗外开始喧闹起来, 这就是进了坊市。 又前行了一段路,车窗外传来敲击声,宴行拉开车帘, 朝外张望,“什么事?” 跟车侍卫道:“银楼前马车多,又正好有一辆往外出,请王爷在车内稍等片刻。” 因为来银楼是临时起意,来不及提前开道,谁知竟碰上这档子事,宴行知道江湛心里焦急,恼道:“给前面的马车塞银子,让他们都原地等着,我们先过去。” 侍卫还未领命,江湛却已撩帘下了马车,宴行被唬了一跳,忙对侍卫摆手道,“算了,你们原地待命。” 蒋凌霜在后面的马车上,见江湛下车,自己也跟着下来,提起裙角追他,谁知江湛走的急,直到昌记银楼的正门,她才堪堪追上。 进了大堂,掌柜一看来人高大威武,又见身边跟着一个白净无须的宦官,身后是美艳的小娘子,就知道来的必是皇家贵族,忙请入二楼,又叫来自己的夫人亲自伺候。 二楼的贵客室,私密且安静,掌柜夫人长袖善舞,一进来先命人给江湛上茶,又命人送来银楼上好的金钗玉器供蒋凌霜挑选。 江湛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神情凝肃。 蒋凌霜被满桌子金灿灿的首饰闪花了眼,可是她哪里敢真的挑选,江湛带她来银楼是有任务的。 她试着和掌柜夫人套近乎,“您这银楼的生意可真好,门口马车排成了队,我们都驶不进来。” 掌柜夫人连声道:“罪过,罪过,下次贵主提前给我打声招呼,我让跑堂接你们从后门进来,要说起来呀,还是我们原来的位置宽敞。” 说着她朝窗外指了指,“喏,就是旁边那家。” 江湛掀起长睫,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了窗外那套二进的院子,怔怔然回不了神。 蒋凌霜见江湛似乎对这个话题有兴趣,顺着话问:“那为何后来您搬了呢?” 掌柜夫人笑的眉眼弯弯,“因为后面来了一个大主顾,开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价格将我们那块地买下,而我们又用了很少的银子买了现在这间商铺,一墙之隔,价格差了数倍,这笔交易划得来。” 蒋凌霜眉头一皱,“那人图啥?” 掌柜夫人也一脸茫然,“我们也奇怪,那人买下我们的铺子后,盖了两间新铺子,后面带一个二进的小院,我瞧着跟之前修路拆除的那家格局很像,而且这新铺子建成,也没见做买卖,就那么搁置着,估计是哪个败家子买来玩玩吧,哎,可惜了那么好的位置。” 宴行耷拉着眼皮,默默瞟了掌柜夫人口中的“败家子”一眼。 “哦,确实可惜。”蒋凌霜对这些生意经并不感兴趣,随口应付了一句,转了话头道:“三日前我在旁边的秀楼买新衣,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紫衣女子从这个银楼出去,她当时带着一个白色的幂离,个子很高,身条也挺好,不知夫人是否还有印象?” 掌柜夫人在银楼待了半辈子,识人的功夫了得,光听蒋凌霜这么三言两语的笼统描述,她转了转眼珠子,就想起这么个人来,“是不是一个小娘子,约莫二十岁上下。” 蒋凌霜余光感觉江湛身子颤抖了一下,眼风如刀刮了过来,她不敢怠慢,忙重重的点了点头,“是的,她真的来过?” 掌柜夫人回忆道:“三日前有这么一个女子,因见她气质高雅又带着说不出的风情,故而我多看了两眼,纵然隔着幂离,依稀也能看到里面的花容月貌。” 她这样夸兰画,蒋凌霜是有一点不舒服的,尤其是感受到窗边那个男人灼灼的目光,可她又不得不捧场道:“夫人说的正是,我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对她的印象就颇为深刻,只是不知她是哪家的娘子?” 掌柜夫人摇摇头,“我也是第一次见。” 蒋凌霜又问:“她在银楼买了什么?” “她在本店订做了十把翠玉金钗,是...” 掌柜夫人的话没说完,只听坐在窗边一直未说话的男子突然打断她,“即是订做,就一定会来取?” 掌柜夫人一进屋就被他一身的凛然浩气震慑住,此刻回话更是谨慎,“回大人,正是如此,那位娘子要的急,付了两倍的银子,约定三日后取货。” “三日后,那不就是...”宴行失声道。 江湛径直对掌柜夫人道:“去着人查一下,货取走了没有?” 这声音不高不低,却明显带着不耐。 照理说顾客的订货信息是银楼的隐私,且这人更没有权利在银楼下命令,但不知为何,掌柜夫人没有一丝犹疑,立刻招办,仿佛这人天生就该被臣服。 须臾,库房主管小跑着上来,说起那十个金钗,他立刻回道:“已经取走了,那人前脚刚走,你们就进来了。” 江湛倏然站了起来,坐着不显,他这一站,身上自带的威压在空气中扩散,那库管小腿肚子直打转,满心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是不是紫色车帘的马车?”江湛问。 库管惶然点头,见那女子举止优雅,他亲自送出了门。 “哦,”宴行也想起来了,“我们到的时候,那辆马车正往出走,哎呀,太可惜了。” 江湛瞥了一眼宴行,宴行立刻严肃道,“这就去办。” 说完,他匆忙朝楼下跑去。 江湛转眼,又看向掌柜夫人,“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 掌柜夫人摇头,“她这是第一次来我们这买东西,人瞧着也谨慎,没有透露丁点个人信息,就给了我们一张她自己设计的金钗图样。” “拿来。”江湛命令道。 “我这就去取。”库管很快去了又回,把一张花笺纸交到了江湛的手中,递过去的那一刹那,库管以为自己眼花,面前这个人气度不凡,仿佛能号令江山,但在接花笺的瞬间,手竟然是颤抖的。 江湛缓缓打来那张薄薄的笺纸,入目是线笔勾勒出的金钗轮廊,样式精巧又不失华丽,好看归好看,却不是她以前会带的款式。 印象中,她很少带饰物,青丝素髻间顶多插一只玉簪。 难道说,三年的时间,她也变了,还是说,这金钗的主人并不是她,江湛抬手揉了揉眉心。 抬头看江湛一眼,蒋凌霜客气对掌柜夫人道:“我想自己慢慢选,夫人不必一直在此陪我。” 掌柜夫人和管家识趣的离开。 蒋凌霜走到江湛面前,接过那张花笺,仔细打量了会,肯定道:“这花样瞧着不是姐姐以前惯画的,但笔迹是她的没错。” 江湛转眼看她,眼圈明显扩了许多,“你确定?” 他的目光坚毅而灼热,虽不是为着自己,蒋凌霜还是被盯的心砰砰直跳,耳郭也不觉泛起了浅浅的红,她从没有像这一刻那样嫉妒兰画,被这样的一个人念念不忘,躲个什么劲呀。 心里愤恨,面上却温婉,她含羞点了点头,“以前在王府,姐姐经常给嫣儿妹妹描花样,我见的多了,自然记得。” 江湛双手捏成了拳,骨指都泛着青白,而那双古井无波的长眸,亦漾起了波澜,只是悲喜难辨。 江湛从蒋凌霜手中抽出花笺,抬腿欲走,却听蒋凌霜在身后喊了一声,“王爷。” 江湛顿住脚步,蒋凌霜用手捂住砰砰乱跳的心脏,小心翼翼的道:“祖母让我今天留在...留在王爷的君溪小筑。” 江湛没有因为她帮了忙而心生感激,语音还是一贯的疏冷,“别忘了王妃用什么换你一个侧妃的名头,这屋里的东西你随便挑,其它的不要肖想。” 说完,他大阔步离开了雅间。 蒋凌霜瞬间被打入冰窖,颓然跌坐到地上。 * 君溪小筑。 外面已然天光大亮,寝室内晦暗混沌,宴行轻手轻脚的走到窗前,把窗牖支开了一条缝,太阳光漏进来,室内的也逐渐清晰。 江湛躺在帐内,眉头轻拧,双眼紧闭,还没有醒来,而他垂在榻沿的手上,依然握着那张金钗图样。 床边的木几上,隔着一壶一盏,宴行叹了口气,王爷昨夜又喝酒了。 自打没了兰画制的乌山君眉茶,王爷就改了喝酒,宴行瞧着心疼,怕他喝坏了胃,寻遍京都的茶师,都制不出合王爷口味的茶。到现在宴行也算是明白了,这哪是茶不对,是人不对。 “王爷,得起床了,邢将军和孙尚书已经在来的路上。”宴行俯在床边轻声换道。 长眸依然闭着,他声音苍哑道:“昨日搜城有消息了?” 宴行面上一晒,惴惴道:“还没音信呢,紫色车帘的马车满大街都是,一时也不好找呀。” 江湛嗡嗡的“嗯”了一声,胳膊撑在床上坐起,“京都所有的银楼、秀坊都安排人蹲守,一有消息马上通报。” 宴行应下,而后宽慰道:“左右确定了兰画姑娘就在这京都城,这就是天大的好消息,若真是去了境外,那真是要大海捞针了。” 江湛没回话,眼睛倒是清亮了几分。 穿戴整齐,江湛走进书房,邢将军和孙尚书忙起身迎他,简单的行礼问安过后,三人在木椅上坐了下来。 邢将军先道:“王爷您不知道,现在我南堰的朝堂简直就像个笑话,陛下像个稚儿,任由崔国舅胡闹,您知道今日早朝有多荒唐么,崔平那厮,竟然说想试试龙椅舒坦不舒坦,而后当着众人的面,和陛下并排坐在了龙椅上,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嘛。” 江湛冷笑一声,“崔平的胆子养的够肥了。” 孙尚书接话,“崔平整日给陛下后宫寻美人,陛下沉湎在莺歌燕舞里,根本无心朝政,现在朝中他就是一言堂,偏他什么都不懂,还喜欢瞎指挥,每日上朝都是乌烟瘴气,人心思变,时间久了,我南堰就垮了呀。” “是呀,王爷。”邢将军是个糙汉子,说话直接,“末将听说北楚、西戎以及周边的一些番国已经蠢蠢欲动,这南堰江山可是老誉王爷辛辛苦苦打回来的,您可不能看着它断送在崔家人的手里。” 江湛安抚两位老臣,“成康帝我了解,他就是有点沉溺女色,玩物尚志,人心倒是不坏,但他耳根子软,易受蛊惑,你们不要怕他烦,经常耳提面命着就是,诸位毕竟长他一辈,又是先帝功臣,他不会把你们怎么样,至于崔平——” 江湛眼底浮起一丝狠厉,“阴狠毒辣,狡猾多端,虽没什么真本事,却最会捏别人软肋,又巧言善辩,对于他,你们不妨先静观其变,暗中收集线索,待证据确凿,重拳出击,让他没有回旋的余地。” 孙尚书点头,“好,微臣们照办,只是王爷不在,这朝中没有主心骨,一盘散沙,您什么时候回来上朝?” 孙尚书话音刚落,邢将军就迫不及待道:“王爷,您不要有顾忌,若李丞相再拿当年蒋侧妃和他孙子的婚约说事,微臣就把李勋绑来问清楚,这其中定有什么隐情,王爷您金尊玉贵,想要什么样的人得不到,怎么会屑于强抢他的未婚妻。” 说着,他又不免叹了一口气,“王爷您一生的清誉都被这件事给毁了,只要您一句话,我立刻帮您查出当年的真相。” 江湛眉眼乌沉,嘴角勾出一抹冷笑,“谢将军好意,这件事本王自会处理。” 他当然会处理,三年来从没有一刻想过要放弃。 室内突然陷入静寂,意识到自己表情太过严肃,估计吓着了他二人,江湛故意扯了扯面皮,转回刚才的话题:“上朝再等等,我若回去,崔平反而畏手畏脚,反而不好抓他的把柄,再者,小皇帝也该自己成长了,说起来他也是弱冠之龄了。” 成康帝是江湛看着长大的,是皇宫里为数不多心思纯良的人,对他,江湛总是愿意多给一些耐心。 两位朝臣对视一眼,默默低下了头。 见二人依然愁容不减,江湛按了按眉心,问:“崔平最近喜欢去哪里?” 孙尚书率先反应过来,脸上登时显出喜色,王爷这是打算插手了,忙回答道:“他还是那副德行,喜欢混迹在烟柳巷一带,微臣听说,他最近往一个什么乐坊去的勤,那些伶人妓子花样繁多,尤其最近搞了一个什么十大金钗初次见客的仪式,弄的动静挺大,引得无数风流才子引颈期盼,那崔平更是猴急猴急的。” “十大金钗?”江湛缓缓吐出这四个字,总觉得分外耳熟,“那个乐坊是做什么的?” “说是弹琴唱曲的地方,谁知道背后干的是什么勾当。”邢将军忿忿道。 十大金钗,弹琴唱曲,江湛倏然张大了眼睛,急声问:“乐坊的名字是什么?” 孙尚书挠挠头,努力回忆,“叫什么来着,我想想...” “春风乐坊!” * 夜色静谧,圆魄高悬,本该是花前月下的好时光,烟柳巷的秀楼下却三三两两坐着鲜衣浓妆的女子。 一个女子百无聊赖的搓搓指甲上的丹寇,语气恹恹道:“早知道动动手指就能勾到男人,谁还情愿躺着受罪呀。” 另一个女子朝云湖的方向瞧了一眼,捂嘴笑道:“妹妹才说错了呢,她们那样才要真功夫呢,我们倒是可以偷懒。” “切,都是卖,谁还比谁高贵了,她们呀,平时自诩清高,还不是从我们嘴里扒食。” “唉,也不能这么说,她们再折腾,那喜荤还是得来找咱们,不过我瞅着,最近越来越多的端方文人朝云湖那边跑呢。” “咳咳,我喜欢文人,那小脸一摸就红,就是给的银子少些。” 嘻嘻嘻,哈哈哈... 与这边的自娱自乐不同,今日的云湖河畔人声鼎沸,精彩纷呈。 半个城市的风流才子挤在环湖栈道上,等着一睹美人风采。 据悉,春风乐坊新出的这一批乐女,潜心修练了三年,色艺俱佳,一共十人,故而被称为“十大金钗”。 从今天的阵仗来看,春风乐坊的华坊主也颇看重她们,为了她们的初次登台,煞费苦心。 十艘雕栏玉柱的画舫沿湖岸一字排开,绕湖大半圈,每个画舫内灯火通明,饰以鲜花、锦带,姑娘们在画舫的花台上表演,观众站在沿湖栈道欣赏。 打赏的方式也别具一格,湖边支了一方书案,春风乐坊的账房先生坐在后面,观众可以拿银子在此购买花束,喜欢哪位姑娘,就可以把花束抛到她的船上。 不过买不买,全凭自愿。 话虽这么说,距表演开始尚有一个时辰,账房先生已经命人补了十次鲜花,现在合城的鲜花都在赶来的路上。 比起当着姑娘的面掏银子,抛鲜花实在是雅趣的多。 宴行拿手里的碎银子跟风买了几朵花儿,小声嘟囔,“待会船上若真有兰画姑娘,这几朵花就有主了。” 江湛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落到那一方小招牌上,春风乐坊,呵,他怎么忘了呢,三年前在吴福楼,兰画和这位华坊主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当时华坊主就有邀约的打算,还给兰画留了拜帖。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烟花之地,他甚至想过兰画被掳被卖,也没想过她会沦落到这里,故而这烟柳巷从来就不在他的搜索范围。 没想到近日的证据却指明,她很可能在这里。 这个真相鞭笞着他的内心,难道她宁愿沦落风尘,也不愿留在他的身边? 不可能,这事没有一点可能性。 若非亲眼看见,他永远都不会相信。 忽而,就在他紧盯的方向,驶过来十叶扁舟,扁舟上玉立着十个婀娜的身姿,身披轻纱,面带幂离,头上的金钗在暗夜里,闪闪发光,正是昌记银楼定制的款式。 扁舟顺水而行,缓缓靠近画舫,众人屏住呼吸,看着那一道道倩影,踩着一级一级台阶,缓缓像花台走去。 江湛目如鹰隼盯着台上,双手亦慢慢攥成了拳。 第23章 认出 江湛目力极好, 他没有和众人挤木栈,而是站在湖边不远的一座小山林中,居高临下望去,十艘画舫尽收眼底。 宴行安排好林中的暗卫, 走到江湛身旁, 压着嗓子道:“王爷, 崔国舅和李勋果然都在, 您看,那高台上坐着的两位就是。” 江湛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果然见木栈的其中一段被两排佩刀的侍卫围住,架起了一方高台,崔平和李勋坐在上面, 竟然比画舫还高出不少。 江湛淡淡的瞧了一眼,就撇开了视线,跟他深沉的心思相比,那作妖的二人,还不如一根羽毛的重量。 须臾,十艘画舫的花台上各站上了一个女子,身段玲珑, 裙角飘仙,望一眼就令人浮想联翩,不得不说, 这乐坊留人, 自有它的门道。 十个女子, 用的乐器各不相同,而江湛的目光,则定在那放着古筝的花台上, 古筝旁边站着的绯衣女子,高挑丰腴,傲人的曲线在纱衣下若隐若现,很快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还未开演,脚下已被抛了一层的鲜花。 臻首玉颈一低,少女对着众人盈盈下拜,而后坐到了乐器后面。 不知哪里起了一道清脆的琴音,少女们同时举起纤纤玉手,定在面前的乐器上,待那道琴音干脆的隐去,悠扬的曲调此起彼伏的从湖面上传来,十种乐声各具特色,又莫名和谐,姑娘们姿态恬美,五指轻盈,指下流淌出的音符,婉转空灵,在昏暗的夜色中,扑棱棱往人心口撞。 旋律一出,瞬间虏获人心,原本熙攘的栈台寂寂无声,众人俱都徜徉在曼妙的乐音里,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半晌,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好”,才打破了这份沉静,有人带头鼓掌,有人往画舫抛鲜花,不大一会,十艘画舫被鲜花包围。 宴行顺着江湛的目光看去,低声道:“那弹古筝的女子,个头和兰画姑娘差不多,但气质总觉着不像...” 江湛浓眉朝下一压,宴行忙改口道:“兴许这三年兰画姑娘变了呢,或者学了别的乐器也未可知,咱们再接着往下听,看看撤去幂离后的长相。” 给自己找补完,他默默低下了头,这三年来,王爷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他方才见王爷面露不耐,就知道王爷已经发现那弹古筝的不是兰画姑娘,本想着在王爷面前讨个巧,谁知这马屁拍到了马尾巴上。 明知不是,却还要耗到最后,王爷这是不放过一丝可能性啊。 “咦,李勋要做什么?”宴行再一抬头,就见高台上,李勋正对着弹古筝的画舫指手画脚,大声嚷嚷着什么。 江湛皱眉,对宴行道:“过去看看。” “是。”宴行领命,说话间人已经跃出好远。 而与此同时,李勋也被两个身手好的侍卫架着,飞到了画舫之上,乐声被迫中止。 画舫的司乐一看大事不妙,立刻从后面的画舫上赶过来,伸手拦着了李勋,笑呵呵道:“画舫今日只供表演之用,不接客,还请公子下船。” 李勋之前并不是春风乐坊的主顾,这次也不过是奔着十大金钗的名头才来,是以司乐并不认识他。 李勋一脸的不耐,梗着脖子道:“你们这春风乐坊怎么回事啊,不让摸不让碰就算了,看都不能看,谁稀罕听你那破音乐,你快点让她给爷把面罩摘下来。” 司乐陪着笑脸道:“公子稍安勿躁,面纱肯定会摘的,但时间还未到,我们今日的表演,可都是精心设计过的,这第一曲是轻松的缓曲,到了第二曲就跌宕起伏,亦有歌舞助兴,届时姑娘们露出真容,才有惊喜呀。” “还要等到第二曲?” 李勋瞪直了眼珠子,伸手一指对面高台,傲然道:“坐着的那位看见了么,他可是当今的国舅爷,国舅爷赏脸多看了这位姑娘几眼,你们非但不自觉摘掉幂离,还要让国舅大人等到下一曲?” 司乐忙抱拳恭维,“哦,原来是国舅大人呀,那真是太荣幸了,但今日编排如此,不好临时变更,劳烦小爷跟国舅解释一下。” “给脸不要脸是不是?”李勋眼中瞬间付出戾气,冲一旁的侍卫喊:“按计划行事!” 只见一个黑衣人从湖中跃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泼了那弹古筝的乐女一身水,她身材本就丰满,这被水一泼,透明的薄纱贴在肉身上,内里的春光一览无余。 岸边发出“嘘”的惊呼,那女子羞的抱膝躲到了琴架下面。 李勋贪婪的盯着女子的身子,猫着腰就要钻到架子下去拉人,司乐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无奈被侍卫拦住,眼看着李勋已经钻到架子下面,伸手去拉那抖如筛糠的女子,一条皮带不知从哪里甩来,裹上那女子的细腰,把她拽了出来。 “谁?”李勋扑了个空,转身爬出来,抬头望去,登时目眦欲裂,“我道是谁那么大胆,原来是宴公公。” 宴行收了皮带,挽在手里,掀起眼皮回道:“见过世子。” 李勋目露鄙夷,“你主子都休息了,你还敢出来蹦跶?” “啪”的一声,宴行刚收好的皮带又甩了出来,抽的李勋打了个旋跪在一双革靴前,他仰着头看去,只见那人长身玉立,仿佛可以与天比高,一双黑瞳,仿佛比头顶的夜幕还要深沉。 “王...王爷。”刚才的嚣张气焰顿时消散,李勋整个人抖成了鹌鹑。 这时华春芳终于领着侍从赶到,看到江湛,她眼神一顿,行礼道:“谢王爷出手相救,华某感激不尽。” 江湛转眼看向华春风,他那清淡的目光虽只是淡淡扫来,华春风却浑身一个激灵。 “华坊主,好久不见。” 一瞬的失态过后,华春风立刻恢复了镇静,眉眼染笑客套道:“不知王爷大驾光临,请恕怠慢之罪。” 她话音刚落,一道阴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誉王爷一向洁身自好,竟也有走进这烟花柳巷的一天?” 循声望去,竟是崔平不知何时上了画舫,他洋洋作揖道:“见过誉王爷。” 江湛牵唇一笑,“拜国舅爷在陛下面前说好话,本王才有时间休息,方知京城还有这等趣事,说起来,还有感谢国舅爷才是。” 崔平干笑了几声,目露迟疑,“你这万年的铁树也要开花了?” 江湛睨了他一眼,“人心闲了总会生变。” 崔平对这句话颇为满意,他在红尘混迹了几十年,太知道怎么腐朽一个人的斗志,如果能啃下江湛这根硬骨头,他以后在朝堂就真的是说一不二了,至于那不中用的小皇帝,还不是任他拿捏。 他眼角不觉飞起一丝狡黠,原本兴师问罪的目的也忘了,热情相邀道:“王爷不妨与我一起到高台上,那里视线极佳,且这女子的好处,嘿嘿,可没人比崔某懂的更多,我正好与王爷讲解一番。” 他话音刚落就听木栈上传来呼喊声: “怎么回事呀,还演不演了?” “对啊,一曲都没听完呢,不演就退买花的钱!” “退钱,退钱。” ...... 人群越来越激愤。 江湛伸手对崔平比了一个“请”的姿势,“国舅爷带路吧。” 方才李勋上花台的一刹那,江湛就确定那弹古筝的女子不是兰画,兰画何等胆大妄为,区区李勋能把她吓成缩头鹌鹑? 他出手制止李勋,不过是想让演艺继续下去,只有看到十张幂离下的真面孔,他才能死心。 崔平一听江湛答应了自己的邀约,脸笑的跟朵花一样,对华春风一挥手,“继续。” 江湛和崔平在高台上坐下,中断的乐声得以继续,一切都回归到初始的状态,只是弹古筝的女子另换了一人。 第一个上来弹古筝的女子身着薄纱,身形又妖娆,虽未见其真容,栈台上的男子纷纷把手里的鲜花抛到她的画舫上,而这代替她的女子,相对来说就逊色许多,身上的衣饰繁复,看不出一点身形,满头的金钗红花与烟灰色的幂离,怎么看怎么俗气。 众人很快对她失去了兴趣,这艘画舫也渐渐无人问津,抛花的人更是少的可怜。 崔平看的意兴阑珊,转脸对江湛道:“王爷初来烟柳巷,倒是可以先在乐坊适应适应,等您口味开了,我再给你介绍好货色,荤素搭配着食用,保管这日子赛过活神仙。” 江湛眉心一跳,心里泛起一阵厌恶,在烟柳之地泡了几十年,崔平说话本就不正经,这撕去了伪装,满口全是污言秽语。 他突然有想离开的冲动,若等下面纱揭开,里面真的有一人是兰画,他可能承受不住这种打击,他不忍心见她被无数个如崔平一样的男子私下排揎,即便只是语言凌.辱。 三年来他第一次希望自己空手而归,没有找到她,如果她真的在这种地方,他会发疯。 但是冥冥之中,他又觉得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今日找不到她,他可能这一辈子都找不到她了,那样,他会癫狂。 他早已分不清,这日日折磨他的到底是恨还是思念,余生仿佛只有一个目标,找到她。 他倚在椅背上,任两种矛盾的心声在脑中天人交战,就在他默默烦躁间,耳朵于不同的乐器中,突然捕捉住一股清远的琴音,潺潺流转,如喟似叹,一点点挤走心中的愁烦,整个人缥缈如坠云间。 他倏然睁眼,顺着那道声音,目光落到了那弹古筝的女子身上,湖上的清风徐来,掀起她幂离一角,他这个角度俯瞰下去,隐约可见玉白的脖颈上,一张浓妆的大花脸,脸上跟糊了一层糨子似的,一张红唇像刚喝过婴儿血,看着渗人。 江湛闭上眼睛,还是决定只听音。 但木栈上的男子却慢慢被那婉转清扬的古筝声吸引,刚刚散去的人群又慢慢聚拢,鲜花像雨点一样落入画舫内,他们没看到幂离下的那张脸,对抚琴之人仍充满幻想。 可惜,一曲结束,古筝旁又换了人,方才湿衣的女子回来了,只是变了套衣裳。 第二曲换成了激扬的调子,又有揭面纱这众望所归的节目,现场气氛登时高涨起来,所有人都引颈望着画舫。 江湛却兴致缺缺,以拳支头,晦暗的眸光落到画舫后面那平静的湖边上。 忽而人群沸腾了般,吆喝声四起,崔平唤江湛,“王爷快看,揭面纱了。” 江湛回神,目光在那一个个芙蓉面上扫过去,没有兰画,他吁了一口气,分不清楚是庆幸还是失落。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起身就走。 崔平正滴溜溜的盯着那一张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哈喇子都快留下来了,余光见江湛离开,忙不迭的喊道:“唉,王爷,王爷,这精彩的刚开始,你怎么要走?” 江湛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的走了。 * 春风坊褚秀楼,一个浓妆女子坐在菱花镜前,一只手搁在桌子上支着头,另一只手缓缓的捂住了心口。 忽然,门从外面被打开,她被唬了一跳,下意识拿起搁在一旁的幂离,戴到头上。 “兰倌人,您一个人在屋内,怎么还带着幂离?”秀楼的梳头娘子端着铜盆进来,看到这一幕惊讶道。 此女子正是失踪了三年的兰画,见进来的是梳头娘子,她舒了一口气,讪讪把幂离取下,暗笑自己太过敏感。 梳头娘子一边帮她卸妆,一边啧啧道:“平时也没见您画过这么浓的妆呀,今日临时上台,还带着幂离,怎么把自己抹成这样?” 兰画浅笑,“当时心急,没注意就抹厚了。” 妆卸到一半,华春风走了进来,她接过梳头娘子手里的布巾道:“你先出去。” 当屋内只剩两人,华春风瞪着兰画,切齿道:“你...你胆子也太大了,明知他在台上看着,还敢上台?” 兰画从她手中抽出布巾,自己帮自己擦面,“当时事出紧急,我自己带出来的小徒弟,我不帮她顶上怎么办?再说我穿的臃肿,又化成这个鬼样子,他能认出我才怪。” “那道也是,别说带着幂离,卸下幂离我都认不出你。”华春风看了她一眼,又道:“我当时上画舫看到是他,着实骇了一跳,我在烟柳巷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到誉王爷,你说他怎么来了?” 兰画手下一顿,轻轻摇了摇头。 华春风道:“据他自己说,是闲的没事,我记得三年前他为了一个侧妃,得罪了李丞相和国舅爷,前些时候被罢了摄政之权,因为这个才闲下来的吧。” 兰画对着菱花镜子一点一点卸去脸上的粉脂,漠然的“哦”了一声,仿佛只是听了皇家贵人的一桩风流韵事。 华春风接过她手中的布巾,在铜盆内洗过后,又给她递了过去,叹了一声,“算起来,你来乐坊也三年了,当年在吴福楼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咱们竟真的有姐妹情缘。” 兰画在镜子里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还要谢谢坊主当年收留我。” 当年她打定了主意离开江湛,可这满京都都是他的眼线,她能去哪里呢?那夜误入烟柳巷让她想到这位有风骨的华坊主,那日趁着江湛撤了暗卫,她拿着拜帖来到春风乐坊,问坊主敢不敢收留她,没想到对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就答应了。 有了安全的落脚点,回去之后,她才敢实施那个逃离计划,至于蒋凌霜出现在江湛屋里,原本只是她一时起意,没想到竟然给江湛带来这么大的影响,不仅失了清誉,连摄政之权都丢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没有一丝愧疚,只觉得还不解恨。 兰画默默思忖间,却听华春风又道: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呀?当年你帮我寻回师父的古琴,我正愁不知道怎么报答你呢,且你来了乐坊,为我调.教了一帮子好乐手,乐师不够的时候,你还亲自出场,我春风乐坊才是捡到宝了呢。” “我哪有那么好,坊主快别夸了,否则咱俩互相吹捧起来,就没个头了。”兰画眉眼弯弯,眼中仿佛有星子流转。 她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华春风,在乐坊的这三年,是她两辈子过的最舒心的一段时光,日日以琴为伴的简单生活,慢慢治愈她心里的创伤,往昔且不可回顾,更何况上辈子,这三年她修炼最多的就是放下。 琴音高雅,姑娘漂亮,身边围绕的全是美好,那些蚀心挖骨的痛苦仿佛被抹去,她还意外的收获了一手出神入化的琴艺和几个可爱的小徒弟。 当然,乐坊毕竟是供男人消遣的地方,怎么可能全是美好,只是那些不堪和肮脏都被华坊主挡在外面,不让污了坊内姑娘们的眼,所以兰画把她当做自己的恩人,需要一辈子去报答的人。 过了会,兰画终于把自己捯饬干净了,菱花镜中倒映着一张明若皎月的脸,美目流盼,妩媚动人,眉眼间既有少女的灵秀,一颦一笑中又透露着妇人的雅韵,两种美好兼具,令人忍不住想多望几眼。 虽然见了三年,华春风对着镜中的人,还是看的愣了神,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副骨相真是难得的美人胚子,难怪尊贵如北璟少主都对你另眼相看。” 北璟少主富可敌国,他的真实身份深不可测,兰画唯一知道的是,他是这春风乐坊背后的主人,若没有他,乐坊这块肥肉早都被人吃干刮净了,哪还有她们这些乐女的容身之处。 说是少主,北璟实则比她们都大,已过了而立之年,可能是岁月的沉淀,也可能是历经过沧桑,北璟面容总是温煦,也从不说重话,可又因着天然的矜贵,他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疏离气质,令人望之生畏。 而华坊主口中所谓的“另眼相看”,不过是因为兰画在他面前比旁人多了一丝从容,故而北璟多点了几次她来抚琴。 兰画在江湛身边活了两辈子,对他们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早已是百毒不侵,当然比乐坊那些一见北璟就脸红若怀春的小姑娘们大方些。 这也算不得什么另眼相看,故而兰画只当没听见华坊主的话,把手里的面巾递给她,娇笑道:“请坊主大人再帮我涮涮。” 华春风睇她一眼,笑嫣嫣接过面巾,“坊里这么多姑娘,也就你敢使唤我。” 兰画抿嘴轻笑。 正在这时,负责外堂迎客的柳娘一把推开门,刚探进半个身子,就迫不及待道:“你们知道谁来咱们乐坊了么?” 华春风把拧干的面巾递给兰画,没好气道:“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柳娘跺脚道:“是誉王爷,他说想听琴曲,还特意要锁骨上有桃花纹样的乐师弹奏。” “啪”的一声,兰画手里的面巾掉到地上,江湛认出她了? 她转眼看向镜子,这才发现,刚才上画舫前她只顾着遮脸,却忘了遮住纹身。 江湛在她身上留下印痕的地方,她后来纹了一朵粉色的桃花。 抑制住心中的窒息感,她常常的吁了一口气,面色清冷,眸光晦暗不明。 第24章 见面 春风乐坊的褚秀楼, 前临云湖,后靠梧桐山,这依山傍水的环境在京都城内,可太难得了。 进楼的方式有两种, 可泛舟云湖走水路, 亦可环湖走木栈。 而江湛是飞过来的。 方才江湛离开后, 总觉得自己忽略了哪里, 一时又想不起来,当他快走出云湖木栈时, 一段雪腻的脖颈出现在他的脑海,脖颈上面是僵白的脸,而脖颈的下面—— 虽然只是飞瞥了一眼, 他却清晰的记得,那锁骨轮廓上点着一朵粉红的桃花,桃花一半在骨峰一半在骨窝,位置正好是当年他在兰画锁骨留印记的地方。 他下意识想会不会是巧合。 但是,幂离下刻意的浓妆、锁骨印痕、古筝、金钗,所有的指证加起来,就不会是巧合了。念及于此, 他一个转身,踩水飞到了褚秀楼,开口就提出要听古筝, 而且必须是锁骨有桃花纹的乐倌来弹奏。 柳娘见誉王爷大驾光临, 自然不敢怠慢, 慌慌张张的去后院寻华坊主。 宴行刚追过来,正扶着储秀阁的外门喘粗气,听到王爷这个要求, 属实感到纳闷,走上前斟酌着问道:“王爷,您以前从来没有来过乐坊,怎么会认识坊里的姑娘?” 江湛眉尾舒展,睇了他一眼。 宴行立刻明白了,当下还有什么事值得王爷急切的御空飞过来,必然是跟兰画姑娘有关的了,眼中一震,宴行激动的直搓手,而后又悄悄把头偏到江湛耳边问:“您这样堂而皇之的要人,不是打草惊蛇了么?” 江湛面容微晒,这才反应过来,他确是操之过急了,兰画既然躲了他三年,怎会轻易出来与他相见,应该先私下探查清楚再行动。 他很少有这样失控的时候,不禁蹙起了眉头,转脸问对宴行道:“让暗卫都过来。” 宴行会意,悄无声息的走出去,安排林中的暗卫把褚秀楼围了起来。 宴行很快就回来了,江湛却还是一人坐在前厅里,外面画舫的表演依然在进行,乐坊迎客的姨娘们都去了那边,留守的柳娘又亲自去了后院找坊主,倒是没发现把江湛一个人晾在了前厅。 这时,左手雕花屏风的后面,悄悄伸出了几个小脑袋,一个赛一个的标致,她们是留下练琴的乐女,听到动静出来看看,谁知第一眼看到江湛威凛的气势,又都吓得缩回了身子,光留一个脑袋杵在外面。 都是年龄不大的小姑娘,好奇心强,见厅里坐着的男子器宇不凡,叽叽喳喳的就评论起来: “我还第一次见比北璟少主好看的男子呢。” “我还是觉得北璟少主好看,这个人虽然也不差,可刚进门时皱着眉头的样子,怪吓人的。” “可是刚才柳娘说稍等片刻的时候,我看见他眼角漏了一点笑意,特别勾人。” “嘻嘻嘻,说话就说话,你脸红什么?话说回来,这张脸若是笑起来,没有他得不到的人吧。” “那姐姐去试试,看能不能引得他笑一个。” ...... 姑娘们仗着屏风距离会客的地方远,说话毫无顾忌,哪知江湛和宴行都是习武之人,耳力比寻常人好上许多,她们这番话一字不落的灌进两人耳中。 乐坊的姑娘不比深闺女子,她们见的客多,说话也就大胆轻浮些,好在还不算太露骨,江湛心思不在这里,只当是耳边聒噪的清风,宴行听着却特别不舒服,堂堂一个超品王爷,被一群乐倌评头论足,成何体统。 咳咳,宴行使劲的清了清嗓子,吓的一堆小姑娘做鸟兽散,他面上恼道,“王爷别在这枯坐了,直接叫人搜楼吧,兰画姑娘若真在里面,她定然不会自己出来见您的。” 江湛没开口,淡淡的瞥了宴行一眼,他立马收起脸上的恼意,缩着脑袋不再多言。 江湛垂眸,忽而余光飘进一道女子的倩影,再抬眸,他眼睛倏然放大,放在木几上的手不知不觉捏成了拳,后门处,两个侍女撩开水晶珠帘,那个三年来印在脑中挥之不去的身影正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兰画姑娘!”宴行身子一震,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江湛干咽了一下嗓子,下颚线绷的如刀削般凌厉,两颗黑瞳仿佛要飞出眼眶盯在来人脸上,目光几乎要在她身上穿个窟窿,身子却牢牢盘踞住木椅,纹丝不动。 兰画换了一身曲裾交领长裙,面色素净,头上只有一根玉簪,她娉婷走来,裙摆摇曳,拖出一地迤逦。 兰画目光没看江湛,也没特意躲闪,从容不迫的走到他的面前,脚不带停的微蹲了一下身子后,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朝古筝架的方向移去,一副客人点曲,她尽心服侍的架势。 兰画走过的时候,曳地的裙摆带起一阵风,掀起江湛长袍一角,他蓦然回神,伸手拉住了她的皓腕,“兰画?” 江湛的声音浑哑,含有一丝犹疑,这样的音调伴着他胸腔低沉的震鸣,带着蛊惑人心的缠绵。 宴行惊了个目瞪口呆,缓缓转过脸看着江湛,而后又移到他的手上,忙缩着脑袋耷拉下眼皮,一副恨不能遁地逃了的模样。 大厅里寂寂无声,落针可闻,宴行一动不敢动,生怕饶了这定格般的画面。 在大厅等待的这段时间,江湛想过见到兰画后自己的情绪,是恨?恨她绝情寡义的离开,还给自己留了一个烂摊子,还是释然?他寻寻觅觅三年,那颗无处安放的心终得停下来。 可等她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清晰的脸庞印在他的眼中,他心里震撼,仿佛神游体外,三年来日日折磨他的嗔痴怨瞬间消散,唯有不眨眼的看着她,生怕眼前这一切只是镜花水月,梦一场。 直到那摇曳的裙角带来一股凉气,恍然回神间,他一把抓住那即将离去的人,女子皮肤细腻的触感真实的握在掌中,他还是不敢相信,心中念了三年的名字脱口而出,只有听到她真实的回答,他悬着的一颗心才能落下。 兰画顿住脚步,男人的大手仿佛毒蛇缠在她的手腕,她眼中闪过一瞬的戾气。 方才在后院,柳娘告诉兰画江湛寻来时,华春风建议她不要出去,随便找个会弹古筝的小徒弟,锁骨贴一朵桃花,出去弹一曲打发江湛得了。 兰画下意识也是这样的想的。 可是冷静下来,发现这样不妥,江湛的性格她知道,多年昭阳审犯人的经验让他比常人敏感的多,尤其是他专注的时候,他能凭着幂离下若隐若现的桃花纹样就猜出她来,想必私下也做了别的功夫,与其躲躲藏藏,让他把春风乐坊搅得不得安宁,倒不如大大方方的和他说清楚。 于是,她来见他。 她以为他会威严呵斥,会冷声质问,甚至会恼怒暴戾,没想到他只是带着一丝犹疑叫了她的名字,记忆中,两辈子他都没有这么正式的称呼她,尚是兄妹关系时,他称她一声“妹妹”,成为他的房中人后,他根据心情,“妞子”、“小妖精”的随便唤她,倒是从来没有给过她连名带姓的尊重。 只是现在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兰画只觉得别扭。 她骤然转身,挣脱手腕,对上江湛的视线,“王爷,好久不见。” 软糯的小手从指间滑走,一抬头,兰画好看的脸映在江湛的眼中,不得不承认,这三年她过得很好,面颊白里透红,比以前更饱满,或许是心情舒朗的原因,她五官似乎又张开了点,整个人熠熠发光,大气明艳。 只是她那浅浅的双瞳,在转身的瞬间,没掩好里面的锋芒,如一把尖刺扎在江湛的心上,他凛然一颤,身子止不住往后倾了倾。 声音是她,面相是她,可那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厌烦和漠然,却已不是她。 江湛十岁进宫,面对只手遮天的皇姑母没有怕过,胡搅蛮缠的崔太后没有怕过,咄咄逼人的大臣也没有怕过,唯有此刻,他第一次怕了。 心里有一种要彻底失去某样东西的失落感。 他再度捞起那双手,攥的死紧,像拼命要抓住什么,“跟我回去。” 兰画挣了几下没有挣脱,怒目对着他压低声音道,“王爷想要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强抢民女么?” 江湛神色一顿,没想到她竟说出这般无情的话,沉下嗓子问:“你这是打定主意和我装形同陌路?” 趁着江湛神情松散,兰画终于挣脱了他的桎梏,避之不及的快速走到古筝后面坐下,没直接回他的话,“春风乐坊开门迎客,王爷若想听曲,我手下有几名倌人,尽可满足您的要求,只是我不弹曲,只负责调琴。” 答案不言而喻,他是客人,她是乐倌人,他们是利益交换的陌生人。 话音坠地,她手覆在琴弦上,“叮”的一声拨弄起来。 突然江湛的食指压在兰画正在拨弄的琴弦上,那根手指均匀修长,如冷白的玉管,彰显着手主人的矜贵。 “兰画,”单喊这个名字仿佛就有重锤砸在心上,江湛压住琴弦,目光灼灼和她对视,声音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软了下来,“要怎样你才愿跟我离开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兰画冷眼看他,“哪种地方?” 仿佛终于失去了耐心,江湛一把甩开覆在琴弦上的手,琴声铮铮响彻整个大厅,“就你这春风乐坊,我找了你三年,没想到你离开王府,就是为了来这种供人消遣的地方。” 兰画怒极反而想笑,她知道江湛生平最恨烟柳之地,对这里生活着怎样的一群人更是不屑,他们这种天潢贵胃,仿佛从没有想过,女子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女子也想要过独立自主的生活,哪怕在他们看来不太体面。 “供人消遣的地方又如何?客人听了曲,临走还知道说句好听的,给俩赏钱,总强过在高门金府里成为别人的附庸。”兰画不打磕的脱口而出。 江湛眉峰一挑,看着兰画,“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难道不知?”兰画目光没有一点怯色,径直和他对视。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之时,门外忽的响起一道玉石之声,“来的莫不是誉小王爷?” 老誉王爷在世的时候,为了区分,大家一般都称江湛为小誉王爷,这世上有一人偏称他为誉小王爷,他就是身份神秘的北璟少主。 北璟和老誉王爷有些交情,江湛小的时候,偶尔在誉王府的书阁会见到他,十几年没见,江湛倒是没预料到,他们会在这里遇见。 他掀起眼皮望去,只见对方已经停在不远处,含笑看过来,江湛已经算高,北璟竟看起来比江湛还略高一点,他常年一身月白的锦袍,比这个季节常用的布料稍厚一些,他似乎畏寒,任何季节都不穿单衣。 模样竟也十几年未变,说是和江湛同龄也不过分,只是不同于江湛的棱角分明,五官英挺,北璟面部线条柔和,五官温润,唇角一弯,笑意就绽满整张脸,常常把小姑娘迷的一愣一愣的。 江湛看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华春风,总觉得北璟此时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他警惕的抬了抬眉梢,拱手握拳,客气道:“北璟少主,好久不见。” 北璟落睫看了一眼兰画,复又抬眼,眉眼染笑看着江湛,伸手请道:“和誉小王爷久别重逢,甚是难得,王爷给个面子,与我这个旧人在此共饮几杯,如何?” 江湛哪有心思喝酒,奈何北璟年长他几岁,又是父亲旧友,推辞不得,他用余光看一眼颔首站在一旁的兰画,跟着北璟在上座坐了下来。 北璟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细微处却可见对江湛的热忱,他吩咐华春风,“把你们乐坊酒窖里的陈年好酒搬一坛子过来。” 华春风当即说“好”,而后去了后院。 这春风乐坊不愧是男人消遣的地方,座位宽敞舒适,可卧可坐,江湛斜倚在软包的椅背上,凤目狭成了一条线,眸光玩味,北璟方才和华春风讨酒的时候,说话虽然客气,可听那话音,跟主子一样,最不济也是个老主顾,以北璟的身份,不应该是混迹这种场合的人,还有北璟正好出现在他要带兰画走的当口,这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他又和兰画是什么关系? 思忖间,忽听北璟温声对候在一旁的兰画道:“弹首曲子来听。” 兰画轻垂臻首,恭声道了一声:“好。” 答应的十分自然,没有一丝推拒。 江湛倏的坐直了身子,看着兰画的背影,眸子里仿佛染了重墨。 第25章 心疼 兰画走到摆放古筝的地方, 在蒲团上坐下来,双手覆在琴弦上调试,指下时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的碎音。 江湛收回目光,长睫一落, 掩住内里的情绪。 华春风雷厉风行, 才这么一会的功夫, 就张罗着人抱来两坛好酒, 外加一桌子的下酒菜。 北璟目光落在两个酒坛上,轻笑:“这上好的《玉楼春》, 乐坊一年也开不了几坛,华坊主今日破费了。” “誉王爷是平时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方才画舫上又帮我们解围, 我正不知道怎么感谢呢,能请王爷喝杯酒,是我春风乐坊的荣幸。”说着,华春风先给江湛递了一杯酒。 江湛撩起眼皮觑了华春风一眼,这华春风嘴上说着感谢,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又岂能看不出来, 也是,她既然敢收留兰画,自然是不怕得罪誉王爷的, 而眼下的殷勤, 恐怕也是为兰画打掩护吧。 江湛伸手接过酒杯, 眼睛朝酒液里看了一眼,声音疏懒道:“听闻先皇在世时,夜间喜欢传一位掌乐到寝宫弹琴, 先皇风流多情,掌乐年轻貌美,两人常常同处一室弹琴弄曲,竟然相安无事多年,后来据传这位掌乐会制一种药粉,此药粉入酒,酒更甘醇爽口,但饮一杯就会变得清心寡欲,只想倒头睡觉。” 说完他把手里的酒杯放到木几上,酒液清澈见底,散发着淡淡的醇香。 华春风看了那酒杯一眼,“扑通”一声跪下,义正言辞道:“王爷莫不是信不过华某,以为我在王爷酒里做了手脚不成,若真如此,华某愿意自己帮王爷试酒,并自罚三杯。” 说着拿起酒杯,一口饮下,又从坛内连倒三杯,一口气喝了个光,而后她脸上笑容不减道:“这《玉楼春》稀贵,平日只舍得招待贵客,哪轮得着我喝,不想今个沾王爷的光,多尝了几杯,我还要谢谢王爷。” 说着,她又重新拿了个杯子,为江湛倒满。 “坊主不必客气。”江湛淡然一笑,伸手接过酒杯,仰头饮下,随着咕咚一声,酒液缓缓入喉,灼起腹内一阵温热。 北璟也对饮了一杯,看着江湛道:“小王爷在官场沉浮,多一分谨慎是对的。” 江湛已经把目光投向抚琴的女子,听见北璟的话,又缓缓转回目光,几无可查的牵了牵嘴角,“本王从未冤枉过好人。” “王爷明察秋毫,定然不会冤枉人呐。”华春风面色讪讪,后脊生出涔涔冷汗,待又为他二人各斟一杯,福身道,“二位请慢用,我去叫个小姑娘来斟酒,我这张老脸就不杵在这里打扰二位的雅兴了。” 这句话实在是过谦了,她虽不再年轻,但从风韵犹存的眉眼中,依稀可见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胚子。 华春风进后院之后,脚步匆匆走向自己的厢房,并吩咐候贴身婢女丹凤,“拿把剪刀来。” 一从丹凤手中接过剪刀,她就毫不犹豫的刺向自己的小臂,铁刃划开皮肤的痛感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兰画说的对,江湛的警觉性果然很高,她端酒杯的时候,稍动了一点手脚就被他发现了。 华春风在红尘小半辈子,她心里清楚,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三年意味着什么,见江湛今夜来势汹汹的样子,华春风替兰画着急,故而才铤而走险,想让他睡一觉,先安然度过了今夜。 这一招是她保护坊内姑娘的最后一道防线,乐坊虽说不做皮肉生意,可一旦遇到男人精虫上脑,天皇老子来了也没用,逼不得已她就送他一杯酒,喝完任谁都得熄火,这么多年,她从未失手过,江湛倒是第一个识破她的。 好在江湛并没有拆穿她,给她留了一丝体面。 让丹凤取来纱布,厚厚的缠了一层,她狠狠的舒了一口气,支撑起身子朝外走,画舫还有演绎,褚秀楼又来了这么个煞神,今日事多,她这个坊主都不能缺席。 而褚秀楼大厅,北璟和江湛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北璟虽和老誉王爷是故交,和江湛却算不上亲厚,只是因着年长他几岁,礼节性的问候一番,见他心不在焉,也就不再多言。 不知道是不是江湛方才在琴上抚了一把的原因,今日这古筝似乎格外难调,兰画也颇谨慎,低下头耳朵靠近琴弦,一根一根的听音。 想到方才对自己的敷衍,江湛心中忽然就涌出一股子意难平,他冷眸凝住杯中的清酒,忽而仰面饮下,转眼问北璟,“你和她很熟?” 北璟看了兰画一眼,又转脸问江湛,“你以什么身份问我这个问题?” 江湛落下眼睫,复又抬起,语气坚定,“她的家人。” “家人?”北璟声音里有微微的诧异,不过他一向不喜探听别人的隐私,否则也不会三年还不知道原来兰画和江湛有关系,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轻叹了一口气,“那你一定是个不合格的家人。” “此话怎讲?”江湛脱口而出。 北璟缓缓道:“她刚来乐坊的时候,我没见过几面,给我留下的印象却很深,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像个木头人,形容呆滞,没有生气,一句话都不说,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坊主说她是想起了以前很不好的一些事,才变成这样的。” 北璟转脸看着江湛,表情严肃,“做为家人,你应该知道她想起的是什么事吧?” 江湛面色凝滞,唯有漆黑的瞳孔因震惊微微的收缩,记忆里并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崩溃至此,他抬睫看向恬然坐在琴后的女子,眸光锐利如飕飕的冷箭,仿佛想穿透她的身体,挖出那颗心重新认识一番。 终于调好琴弦,兰画曲指正要弹第一个音符,突然感受到一阵寒光从上首射过来,她顿住手下的动作,掀起眼睫抬眼看去,和江湛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微敛的眼皮压着漆黑的眸子,无情中还带着一点点质疑。 兰画漠然和他对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手下的曲子也从婉转的《月下蕉窗》换成了《铁马冰吟》。 第一个音符一出,北璟被震的眼皮一跳,他看一眼江湛,举杯道:“小王爷,请。” 江湛这才收回眸光,隔空和北璟碰了个杯,他第一次来乐坊,并不知道兰画现在弹的曲子,平时并不会在乐坊出现,乐坊平时待客的都是缠绵抒情的小调,这等大气磅礴、跌宕起伏的曲调更适合发泄愤怒。 耳边虽聒噪,却也附和现下的心境,他有太多的疑问、困惑、愤怒想要和她说,可每每都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被她的漠然消化于无形。 连着灌了自己几杯清酒,江湛半倚在软凳上,阖上了眼,任耳边回荡着战场冲杀般喧嚣的琴音。 北璟掀起眼皮看了兰画一眼,独饮了一杯酒。 突然,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大厅正门外堵了十几个身着彩衣的姑娘,怯怯的朝厅里看,不敢进来。 北璟冲她们招招手,姑娘们见状,小心翼翼的走进大厅,她们第一次听兰画弹这种曲调,边往里走边瞄她,兰倌人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呢。 江湛一早就知道有人进来,他心里躁郁,并不想见客,但骨子里的端方还是迫使自己坐直了身子。 姑娘们以为北璟身边斜倚着的是哪位来乐坊消遣的贵公子,对江湛未加注意,此时他突然坐正,英武的面相露了出来,姑娘们眼睛一亮,均暗暗捂了捂胸口,面上不显,心却怦怦直跳。 这上首一左一右,一个知雅温润一个清冷俊毅,仿佛集了全天下男儿最好的面相。 难怪姑娘们心慌意乱。 待一群人走到上首,兰画一曲古筝也结束了,空气静寂下来,仿佛能听到芳心乱跳的声音。 北璟一指江湛,冲姑娘们道:“给王爷问好。” 待姑娘们半蹲着身子行礼后,他又给江湛介绍,“她们就是方才在画舫表演的十大金钗。” 江湛早已从头上的金钗知道她们是谁,若不是这些金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找到这里,故而他难得没有板着脸,声音也算和气,“都起来吧。” 再起来时,一个个的都羞红了小脸,扭捏的身子带起一片裙摆飘扬,春风乐坊的这十大金钗,果然都是个顶个的人间尤物。 突然人群中走出一个女子,身材丰腴,行走翩翩若柳枝摇曳,她走到距离江湛仅剩三尺的距离,猝然下跪,“小女谢莲,谢王爷救命之恩。” 江湛怔愣一瞬,而后才想起来,这位应该就是在画舫上被李勋调戏的那位女子,救她本是无意,自然也不必领情,遂若有若无的点了点头,淡淡道:“起来吧。” 不知为何江湛突然就想到兰画在花台弹古筝的那一幕,烟灰色的幂离下,脸白的像浆糊,嘴红的像刚喝了血,为了不被他认出来,她可真舍得对自己下手,江湛嘴角止不住向上牵出了一个弧度。 谢莲刚缓缓起身,就看到江湛弯了弯嘴角,她以为王爷在对她笑,心都要化了,又福了福身子道:“王爷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王爷若不嫌弃,莲儿愿日日弹古筝给王爷听。” 江湛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话也多说了一句,“对,你也会弹古筝。” 谢莲道:“回王爷,莲儿弹古筝有三年了。” 江湛“哦”了一声,就再无后续,谢莲留也不是,走又舍不得,就那么尴尬的候着,这时北璟补了一句:“你们手里拿着乐器,该是坊主要你们给王爷演一曲,都准备去吧。” 姑娘们悻悻的离去,散去各自准备,因着谢莲要弹古筝,兰画没了位置,只好走到上首,欲向北璟告辞离开。 北璟却让她坐在一旁的矮几上,而后问江湛,“小王爷喝茶么?” “以前喝,现在不了。” 话音坠地,江湛余光扫一眼兰画,却见她从矮几下端出茶盒,而后轻车熟路的摆开茶叶罐,拿茶匙分别在几个罐子中舀出数丝茶叶,放入盖碗,冲泡三次后,才倒入一个青瓷杯中,递到北璟面前。 江湛心里微微堵得慌,总觉得面前的二人有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北璟刚灌了一口酒,正望着远处若有所思,突然见兰画递茶过来,微微一笑,喉结请滚咽下喉中的酒液,伸手接过茶杯。 兰画眉心一皱,忍不住劝道:“你身上有疾,少喝些酒。” 北璟浅笑不语。 江湛眉宇乌沉,感觉腹中酒气蒸腾出的那股热浪呼呼的往脑门窜,瞬间就涨红了脸,他冲兰画道:“给我泡一碗。” 兰画睇了江湛一眼,刚才是谁说现在不喝茶了,她拿茶匙舀了慢慢一匙茶叶,往盖碗里一倒,冲了水后,递给候在一旁的婢女,“拿给王爷。” 行,真行,敷衍的明目张胆,江湛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本就通红的脸更红了,他看都没看婢女递过来的茶,冷冷看着兰画。 兰画只当未闻,慢条斯理的收拾茶具,她虽刻意穿了件高领的外衣,可低头间锁骨上的那朵桃花时隐时现,不断晃在江湛眼前。 “为什么在那里纹样?”酒气熏蒸着江湛的神识,感性战胜了理性,他的话音里甚至带了一点点负气的意味。 连垂眸喝茶的北璟都微微抬起了头,一脸疑惑,似乎不懂江湛在说什么。 兰画手下一顿,一个小茶匙落到桌上,眼睫黑乌乌压的很低,说话的声音也闷,“因为喜欢桃花。” 话的意思是,不喜欢你留的印迹。 话说到这里,北璟才知道江湛说的是兰画锁骨上的桃花,缓声道:“听说要想在身上留下漂亮的花样十分痛,需先把形状刻在动物骨刺上,而后沾上颜料,用木锤敲骨刺入肤,留在肌肤里数日直至颜料全部渗入肌肤,再将骨刺拔出,而锁骨处,恐怕更痛吧。” 说完,北璟余光看见坐在一旁的江湛整个身子都微微颤动,搁在桌上的手,死死攥成了拳,他甚至能听到骨节咔咔作响的声音,而那张线条俊毅的脸,此刻微微有些变形,耳后、脖颈通红一片,像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 兰画却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没有一丝情绪,仍然不疾不徐的整理满桌的茶具。 江湛目光灼灼瞪着兰画,仿佛不敢相信她对自己的残忍,而这份残忍又是因他而起,他愤怒她的执拗,责怪的话却说不出来。 兰画收起最后一盒茶叶,把茶盒又原样放回到矮几下,她无视江湛的目光,径直福身对北璟道:“后院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说完转身就离开。 江湛霍然起身,他还有很多话没问,兰画怎么就走了,他刚要抬脚,却被北璟一把拉住坐下,“你说过今天要陪我喝酒。” 此刻,十位金钗已经准备就绪,悠扬的乐声在大厅回荡,婉转悠长,沁人心脾。 可惜,江湛没有心情欣赏,这缠绵悱恻的乐音在他耳边聒噪的难受,他静静的坐着,长眸低掩,把一杯一杯清凉的酒液悉数灌进肚腹。 * 春风乐坊住的姑娘多,华春风偏爱兰画,把最好的一间屋子给了她。 这间屋子分内外两间,外间是起居室,门对着院子,内间是寝屋,推开寝屋的后门,连着一个水榭,晚间清风徐来,在此纳凉,看夜景都是不错的享受。 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江湛突然的出现,让兰画措手不及,心里烦闷,从前厅回来后,她一直坐在水榭。 其实,她一直拒绝去想,江湛会不会找她,找到她会怎么样。 讲点道理,江湛没有重生,不知道上辈子的事,这辈子并没有对不起她,反而是她害她清誉尽毁,还丢了官,按说,应该是他恨她才对。 可是,就算是两辈子,他们也是同一个人,那些事都是他江湛做的,所以离开那日,她忍不住报复,甚至报复完还觉得不够,他欠她的是抵命都还不了的债。 初到春风乐坊,她恨也恨过,怨也怨过,哭也哭过。 后来,是北璟对她说,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 一语点醒梦中人。 这三年来,她试着放下,放下那未出世的孩子,放下对江湛的恨,放下上一辈子的耿耿于怀,她在琴音的陪伴下,一点一点解开心结, 她不知自己是真的放下了,还是埋在心底自欺欺人,总之如果江湛晚一点出现,她可以平静的过完这一生,再也不去碰上一世的伤疤。 也许再过个十年八年,她和江湛都会放下更多,在街上见了面说不定还可以相视一笑。 可是,为什么是现在,三年的时间,堪堪足够她平复心情,还不够她忘记怨念。 她不想和他继续纠缠,可是,她能怎么办,再逃一次?南堰恐怕除了烟柳巷,遍地都是江湛的眼线。 越想心里越烦闷,兰画顺手脱下身上繁复的外裳,让云湖吹来的凉风,丝丝缕缕划过她的肌肤,脑中暂得一丝清明。 忽然一道黑影从湖面掠过,风驰电掣般闪进水榭,兰画眼中一惧,那道黑影已站到她的面前,把她拢的密不透风。 男人胸脯微微起伏,轻喘的气息里带着酒的甘醇,那味道兰画也熟悉,是玉楼春的酒香。 不用抬眼,就知道是谁,兰画像触电般连连后退几步,却被对方逼到了水榭的围杆上,退无可退。 “江湛,你要做什么?”兰画怒目视他,连名带姓的唤出了声。 江湛垂下头,敛着长睫看她,因着喝多了酒,他漆黑的双瞳散去了平日的凌厉,如两颗水洗的葡萄,盈盈裹在水目中,竟生出一种玲珑剔透的易碎感。 “兰画。”他呢喃着她的名字,温热的吐息柔柔的飘散在空气中,氤氲在两人之间,“我以为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语音里带着缠绵的温情,仿佛是历经沧桑后终得心中所愿。 若不是亲眼看着那张脸,兰画都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口中发出的,以上一世他对自己浅淡的感情来看,江湛找了她三年,一是因为他嫉恶如仇,想报复回来,再者就是因着他那可怕的占有欲。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般...痴缠? 果然是喝醉了。 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衫,兰画警告道:“这是乐坊后宅,请小王爷速速离开,否则我就喊人了。” 江湛长眉上挑,露出眼尾的一抹红,在昏暗的夜色中,给人一种蛊媚似妖的错觉,声音也桀傲:“本王的名声已经被你毁了,不介意再毁第二次。” 兰画拧眉,正思索脱身之计,忽然江湛高大的身躯贴过来,大手覆上她的锁骨,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那朵桃花纹样。 兰画身子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往后躲,江湛长臂一捞,箍在了她的腰间,两个人距离拉近,鼻尖只隔着一线,四目惶惶然撞在一起,时间静止了般。 男人的目光又落在她的锁骨,眉头紧皱,挤压出满眼细碎的水光,面部的肌肉亦微微抽动。 “疼么?”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第26章 算账 锁骨白皙, 桃花粉嫩,原本应该是很惊艳的纹样,江湛却觉得分外的刺眼。 那嫣红的花瓣仿佛是她皮下渗出的血,引得江湛本就沉重的脑袋一阵眩晕, 他拉起她颈间的衣领盖住了那朵桃花。 兰画趁机推开他, 向一旁踱了两步, 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冷清清的回他,“很久以前的事, 不记得了。” 江湛自诩千杯不醉,没想到今日只喝了半坛子玉楼春,竟熏熏然欲醉, 凉风一吹,头痛的仿佛要炸开。 虽然脑中已经翻江倒海,他面上依旧不显,长身立的笔直,眼睛锐利如鹰隼即将袭击猎物,“狠心的女人。” 对他狠,对自己也狠。 兰画只觉面前这高高在上的王爷, 像极了州官,只许自己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她回道:“彼此彼此。” 江湛被她噎的无语, 若说狠心, 他当之无愧,昭狱多少贪官污吏、乱臣贼子都被他亲自撬开了嘴,以至于现在昭狱, 不必用刑,只要报上誉王爷的大名,嫌疑人就乖乖招供。 他的确狠心,但和兰画的狠心却不是一回事。 “原来的印迹本就不丑,你何苦自己残害身体?”北璟的话还在耳边,江湛眉头拢成了一疙瘩,昭狱有类似的酷刑,把骨刺敲入人的体内,其痛苦常常五大三粗的男人都顶不住,更何况兰画一个女子。 兰画当初根本没考虑自己能不能忍受这切肤之痛,她只是疯狂的想除去他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骨刺钉入她锁骨的时候,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却一点也不后悔,身上痛,心里却是轻松的。 这一切都拜江湛所赐,现在他却理直气壮的问出这个问题,兰画垂眸,“为何残害自己的身体?请问誉王爷,我是一个物品么,你想要就夺来,不由分说盖上自己的印迹。” 凉风从湖面习习吹来,她一头青丝蓬松在两颊,显得妩媚又勾人,三年的时间,她脱去青涩,肆意绽放女子的风韵,只是那微微扬起的小脸,一如往常的倔强。 江湛看她,黑色的瞳仁在眼眶内晃了几晃,“这个印迹也许并不意味着占有?” 或许是喜欢? 那时只是一时起意,他早已忘记当年的想法。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兰画淡淡一笑,“王爷说这句话自己信么?” 酒气慢慢上涌,蒸腾的江湛五脏六腑如在水深火热之中,兰画的这句话却如一盆冷水,浇了他一个透心凉,他睁大了眼睛,内里血丝尽显,声音不觉提高,“我今天带不走你,是么?” “带我走?”兰画仿佛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问他,“把我带回去,然后呢?喜欢了招来,不喜欢就弃如敝履。” 江湛瞠目,“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江湛与生俱来身份尊贵,骨子里就认为身边的一切都可以随意索取,不必费心对待,哪怕对方是个人,看着他不敢置信的表情,兰画突然厌烦这场对话,冷冷道,“不到最后,人往往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她不欲再和江湛纠缠下去,直接道:“王爷怎么飞过来的,就怎么飞回去吧,这里只弹曲不接客,王爷不在乎清誉,乐坊在乎。” 说完,她转身出了水榭,进了寝屋。 江湛提着最后一丝清醒御空飞到这里,却没听到一句舒坦的话,此刻被下逐客令,心口像堵了一团棉花,他三两步跟了上去,在兰画即将关门之前,大手按在门扇上,沉着嗓子问:“我若回不去,你难不成让我在水榭吹一夜冷风?” 兰画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只见他眼神迷离,脸色嫣红直至脖颈,再根据他今日反常的感性,应该是醉了几分,而这间寝屋对着湖心,距岸边最远,他这样醉着飞回去,还真是挺危险的。 见她若有所思,江湛神情一松,朝寝屋里看了一眼,“我还有话和你说。” 兰画扯了扯嘴角,眼睛瞥着他覆在门扇上的大手,“你先把手放开。” 江湛嘴角一勾,放下了手,忽听“哐啷”一声,两扇门扉在他眼前猝然合上,而后是落钥的声音,兰画凉凉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夜里风凉露重,王爷仔细着身子。” 关上门后,兰画径直离开寝室,她根本不相信江湛会在水榭吹一夜凉风,他第一次来春风乐坊就能准确找到她的卧房,必然是因为在乐坊周边安排了很多暗卫,江湛的暗卫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接他出水榭,易如反掌。 而就在此时,云湖边的密林里,一身夜行衣的宴行递给江湛一碗醒酒汤。 江湛揉了揉眉心,伸手接过,抿了两口,复又把碗递给宴行,他看着夜色中的两个黑影,眸中慢慢浮起一丝狠厉,“宫惟的人还跟着本王?” 宴行道:“是的,那两个人已经在林子里埋伏半晌,王爷放心,我们的人已经为您打了掩护,引他们去错误的地方。” “派几个人潜入祁王府,打探一下,宫惟到底在找谁。”说完,江湛又看了一眼湖心的方向,转身离开。 兰画出了自己的屋子,来到前院,见十艘巨大的画舫上已经歌舞升平,表演结束,围湖栈道上的人也四散而去,开始纸醉金迷的夜生活,这其中,有的去了别的秀楼,有的上了自己喜欢的画舫,还有的则包一叶扁舟,和乐倌泛游湖水之上。 在这烟柳巷,消遣的花样可太多了。 兰画看了半天,没见华坊主的身影,心里纳闷,往往这个时候,是她最活跃的时候,春风乐坊对外的大小事都是她在打理,现在客人是最多的时候,她不该缺席的。 转回后院,兰画见坊主屋子里的灯亮着,她走过去试探着敲敲门,华春风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进来吧。” 兰画进门,见华春风正斜倚在屋里的美人靠上,来春风画舫三年,兰画就没见华春风躺过这个美人靠,总是忙的脚不沾地。 兰画瞬间走到她的跟前,蹲下身子,关切道:“你怎么了?” 华春风掀开眼帘,见是兰画,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画妹妹,你怎么来了?” 兰画面上焦急,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怎么了?” 华春风撑起身子,故作轻松道:“没什么,就是身子有些乏。” 兰画扶着她坐起,后背给她塞了一个软枕,“好生生的怎么会身子乏,需不需要叫大夫来看看?” 华春风摇摇头,正在这时,丹凤端着药瓶纱布进来,道:“坊主,我来给您换药。” 换药?兰画凝眉看着华春风,见瞒不住,华春风一五一十的向兰画道出了原委。 兰画眼圈殷红,她从丹凤手中接过托盘,低头帮她上药,“是我连累了坊主。” 华春风猛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说这话就生分了,再者我又没有什么大碍,休息一晚上,明天就和正常人没两样了。” 兰画心里不好受,“我看到北璟少主进来,料定是你专门去请了他,哪成想你还备了两手,江湛掌管昭狱,常年和各种迷药暗器打交道,哪有人能成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使小动作。” 兰画突然顿住,她好像成功了,还两次。 但,这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华春风叹了口气,“江湛绝对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你这厢被他发现了,打算怎么办,要不我请北璟少主重新给你找个隐秘的地方。” 兰画看了一眼华春风手上的伤口,摇了摇头,“我不能总麻烦你和北璟少主,也不可能躲他一辈子。” 华春风道:“我知道你一向是有主意的,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只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记住,不许跟我客气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可是我的摇钱树。” 说到这华春风突然兴奋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今天的场景你也看到了,那十艘画舫以后准是好营生,当年若不是你提出这个想法,我可想不出这样好的生钱法子。” 兰画知道华春风想逗她开心,也就顺着话头道:“坊主也给了我丰厚的报酬呀。” 原来当年兰画提出这个想法后,华春风也觉得很好,只是打造十艘华丽的画舫,需要一大笔银子,华春风的家底兰画是知道的,产业有几处,买下“风蝶”古筝后,手里的现银就少之又少了。 彼时兰画刚狠心卖了江湛送她的那个四进院子,外加上多年在王府的积蓄,手里正好有一大笔钱,她让华春风拿去用,华春风哪肯白用她的钱,两人推来搡去,最后还是北璟出了个主意,兰画出钱,春风乐坊出人出地,十艘画舫五五分,挣得纯利,兰画和华春风每人各得一半。 如此既办成了事,又谁都不欠谁,两人当下敲定,故而兰画手里有五艘画舫。 兰画突然若有所思,美眸中闪过一瞬的亮光,她搬了个锦凳坐在华春风对面,肃然道:“坊主,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华春风被她突然的煞有介事吓到,也不禁直了直身子,慎重道:“你说。” “这三年你应该也攒下不少银子,能不能把我手里的五艘画舫全部吃下?”兰画满怀期待的看着她。 华春风被唬了一跳,这十艘画舫是兰画的心血,大到整体布置、乐倌培养,小到地毯花色、几案摆放都亲力亲为,这会怎么突然要转手呢? “画画,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华春风心里一揪,“如果需要用银子,你给我说一声,我有的都可以拿给你,你再不要说转让画舫的话。” 兰画摇摇头,“不行,咱们现在是合作伙伴的关系,账务必须要分明,我手里有五艘画舫,没有拿你银子的道理。” 她坚持道:“你能不能拿下画舫?” 华春风摇摇头,“你也看到,乐坊进项虽多,可每日来的人鱼龙混杂,毕竟是个是非之地,为了维护姑娘们的清誉,难免需要用钱打点黑白两道,除去这些,就剩不下多少银子了。” 兰画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 华春风瞧着不忍,提议道:“要不去问问北璟少主。” 兰画迟疑,“整个乐坊的分成他都不要,能看上画舫挣的这点碎银子么?” 华春风点头,“少主当年买下云湖和梧桐山,创建了这春风乐坊后,从没要过银子,反倒是坊内遇到用银子摆不平的麻烦时,还要他出手相救,或许对他来说,这确实是不值一提的碎银子吧,但是——” 她看着兰画,“你若真的需要,就去试试,现在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的,只有北璟少主。” 略一踌躇,兰画道:“好。” 又不是白讨银子,公平交易,没什么可扭捏的,存着这样的想法,她来到二楼北璟的专属包间。 褚秀楼一楼大厅是挑高设计,打通了三层楼,直达楼顶,而北璟在二楼的这个包厢有一个大露台,可以看到一楼大厅的全貌,他常常坐在这里,置身事外般看着楼下的繁华,眸子里是旁人看不懂的孤冷。 北璟的随侍杜兰引着兰画来到露台,北璟收回视线看她,温煦一笑,“你倒是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北璟长相姣好,富可敌国,又是这春风乐坊的少主,乐坊里的姑娘谁不对他春心萌动,打着各种借口找来的数不胜数,唯独兰画不曾来过。 兰画客客气气的把此次前来的理由说了出来,北璟平视着她,听的很认真,听完也没打听她一个小姑娘突然要这么一大笔银子做什么,略一思忖,回答她: “我可以把你投在这五艘画舫上的银子都给你,只是我只占两艘,剩下三艘还是你的,因为三年的时间,画舫溢价了数倍,如此算来,我还占了你的便宜。” 兰画心里一热,没想到北璟少主不但答应的顺利,还如此仁义,她忙摇头,“不,五艘都是您的,您愿意接手画舫我已经很感激了,不需要算那么清楚。” 北璟眯着眼,月牙一样的眼眶中满是笑意,“好了,别推辞了,我也不是圣人,之所以留给你三艘画舫是想绑住你,你若是走了,十艘画舫岂不是都没人管了。” 北璟劝人很有一套,兰画自然是说不过他的,僵持半天,最后只能接受这个条件,北璟很快命人拿来银票,当面交给了兰画。 兰画接过银票,福身致谢,北璟微微颔首,而后温声问:“你一个人装这么多银票出去若害怕的话,我叫人护送你。” 兰画垂眸道:“谢少主关心,不必了。” 而后,告辞离开。 * 君溪小筑。 江湛在宽大的书案后坐着,手持一卷,宴行站在不远处伺候。 “王爷,要不要去园子里走一走?”见江湛坐了半晌,手里的书还没有翻一页,宴行小声询问道。 江湛把书直接扔到桌上,后背靠进蟠兽椅里,拿手轻揉眉心。 “宴行,”江湛突然沉声喊道,“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我对兰画怎么样?” “王爷对兰画姑娘那自然是...”丽嘉 宴行刚起了个高调,话才说了一半,就听江湛严声道:“实话实说!” 宴行膝下一软,忙诺诺转了口风,“王爷小时候对兰画姑娘可谓是非常好的,后来您进了宫,很少回王府,难免顾不上兰画姑娘,对她就越来越...漠视。” “那她对我呢?”江湛眯着眼问。 “她对您?”宴行斟酌着回答,“小的时候,您就是她的天,一会见不到您就要哭鼻子,后来王爷进宫,每次回王府兰画姑娘都高兴的跟过节似的,对您的事比什么都上心呢。” “那后来怎么成这样了?”江湛声音嗡嗡,似在问宴行,又似在问自己。 这就不是宴行能回答的问题了,他缩起头,没再多言。 室内又陷入死寂,静了几息,江湛突然张开眼,“难道是因为那两间铺子?” 宴行抬起头,瞄了江湛一眼,低声回答,“当年得知铺子没了,兰画小姐确实挺伤心的,还在吴福楼喝醉了,而且她好像还误会是王爷您....” 后面的话宴行没敢说。 江湛眉目舒展,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难怪昨日她话里话外说不想成为别人的附庸,原来她当年就想自立,在外面做个营生,谁知铺子没开成,误以为是他故意搅和的。 他拧眉,就为这么一件小事能跑三年? 他不能理解。 或许女子的心思和男子不一样吧,也或许她和别人不一样。 江湛不愿再猜,对宴行吩咐道:“你去把兰画姑娘接到坊市来。” 根据刚才对话的内容,宴行瞬间就猜到江湛想把兰画带到哪里,他苦着脸道:“可是,兰画姑娘能跟奴才出来么?” 江湛却已开始处理桌上的公文,淡淡回道:“那是你的事情。” 宴行眼前一黑,领命退了出去。 结果和宴行预料的完全不同,进了春风乐坊,他刚对兰画说王爷想见她,还没等他把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说辞抖出,就听兰画道:“好啊。” 直到两人站在坊市新建的那个二进院子前,宴行还没想通,兰画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宴行在前面引着,到了门口,他一把推开大门,候在旁边请兰画先进。 兰画上次来旁边的银楼订金钗就注意到这两间铺子,她当时只以为外面像,没想到进到里面,连院子都和她以前的那套一模一样,这会子又见是宴行领她进来,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果然,没过多久,江湛走了进来,问她:“和你以前的院子一样么?” 今日没有醉酒,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只是那波澜不惊的眸子里隐隐含了一丝期待。 兰画淡声道:“合该是一样的。” 江湛拧眉,想是兰画这不痛不痒的回答没能让他满意,他耐着性子道:“这个院子还是你的。” 兰画敛目垂睫,眼中没有一丝惊喜,“王爷错了,这个院子现在和我没有关系,我今天来——” 她抬头向上看,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缓缓开口道:“我今天来是想和王爷把账彻底算清楚。” 话音坠地,她从袖中掏出厚厚的一沓银票。 第27章 绝情 江湛睨了一眼兰画手中的银票, 抬眸看着她,“算什么账?” 兰画顿了顿,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道:“我三岁进王府,十七岁离开, 这些年吃穿用度皆是你江家所赐, 三年前离开的时候, 我带走了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银子, 认为那都是我该得的,可如今又和小王爷重逢, 才想明白,我虽人离开王府,却用着你江家的银子, 这和寄居王府有什么不同,也是因此,小王爷才对我紧追不放的吧。” 她把那沓银票又往江湛眼前杵了杵,“这些全是我从王府带出来的银子,包括那套你送的四进院子,我给卖了,银票如数也在里面, 温泉山庄不好卖,我把地契夹在里面,哦, 还有——” 兰画不由分说的把银票往江湛怀里一塞, 撩开袖子, 从上面摘下两只玉镯,一青一白,都是顶好的水头, 她把镯子也递了过去,“这是老王爷和祖母分别送我的镯子,太过珍贵了,如今也还给你。” 江湛眉宇乌沉,下颚紧绷,手中的银票被捏的兹啦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在他手里化为齑粉。 他咬牙问,“把江家的银子都还回来,你想做什么?” 答案明明呼之欲出,他却仿佛不敢相信她的绝情,非要问个明白。 兰画迎着他的目光,明明白白的回道:“我母亲救老王爷一命,王府养我十四年,谁也不亏谁,我赤手进王府,如今空手离开,两不相欠,希望王爷就此放过我。” 不想和他黏黏糊糊,这次她要断的彻彻底底。 今个天本就不好,这会浓云像滴了墨般压在院子上方,乌沉沉的,而江湛的脸色比云层还沉,他眼皮压的很低,狭长的眸子如两把冷刀,闪着寒光。 “想划清界限?”他一字一顿,那音调不像疑问,倒像是威慑。 兰画小扇子似的长睫止不住扑棱棱闪了两下,她料想到江湛会生气,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却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激烈,他虽极力压制,可那份冷戾怎么都藏不住,兰画仿佛看到一只猛虎,即将冲破牢笼。 敛起眸子,掩下心中的恐惧,兰画点点头,声音笃定,“还望王爷成全。” “嗖”的响起一阵纸张划破空气的声音,兰画愕然抬眼,只见江湛手中的银票如淡黄色的飞蛾,漫天飞舞,旋即,又都落在两人脚下。 “就为了两间铺子,你绝情至此?”江湛声音不大,明显是刻意压住了情绪,“现在我们站的这个地方,和以前那个院子并无分别,你完全可以拿去,想来小住也行,想开食肆也行。” 盛怒之下,还能心平气和的说这样一番话,这于江湛已是很大的让步,可惜,兰画的离开早已和这两间铺子没有关系,她只想忘记前世的种种,远离他,过轻松的日子。 “我已经不想开食肆了。”兰画语气坚定道。 江湛默然看她半晌,眼里的戾气一点点放大,吞噬掉所有的光,双瞳瞬间变得暗淡。 “兰画,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声音凌厉,带着一丝不解。 兰画并不想和他打太极,既然物质上已两清,感情更没必要拖泥带水,她看着江湛的眼睛,缓声道:“从始至终,我的想法都只有一个,就是远离你,开食肆是,去春风乐坊是,现在归还王府的财物亦是。” 她表达的很清楚,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顿了几息,江湛突然呵呵冷笑了几声,而后收住笑意,眼睫垂下,压住了长眸,“为了躲避我,倒是劳你费心了。” 兰画把玉镯轻轻放在一旁的石凳上,说了句客套话,“王爷雅量,必不会和我这个小女子计较,就此别过。” 顿了顿她又挤出两个字,“祝好。” 说完,转身离开了。上了马车后,兰画颓然靠在车壁上,心里空牢牢的,和王府做这样的决断,她挺难受的。 那是她成长的地方,王府其实都待她不薄,老王爷自不必说,把她当亲女儿一样对待,太夫人庇护着她长大,王妃虽然冷漠,除去李勋那件事,也不曾苛待,就连江湛,也给了她无忧无虑的少小时光。 说出和王府两不相欠那种话,她多少有点羞愧,上一辈恩情不论,王府庇佑着她长大,单这一点,她都应该感恩一辈子。 只是物是人非,再加上前世种种,现在那座院子里,只有祖母让她割舍不下,记忆中,上一世祖母就是在这段时间离世的,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见祖母一面。 她缓缓吁了一口气。 可是,她别无选择,江湛找到了她,要带她离开春风乐坊,她刚开始新的生活,不想被他破坏,她不可能再逃,也不能一直麻烦华春风和北璟少主,唯有斩断和江湛所有的关系,她才能无拘无束的生活。 如此,她不再是王府的“义女”,他也不是她的兄长,下次见面,她就可以理直气壮的把他当陌生人。 江湛虽冷血无情,占有欲也强,偏他掌管昭狱,最是讲公理,没有充分的理由,她也不怕他强抢了她去。 从此以后,他是高高在上的誉王爷,她是凭自己双手讨生活的平头百姓,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生活在同一个京都城,却可以一辈子没有交集。 这也是她希望看到的。 马车驶入烟柳巷,兰画拉开车帘,云湖像一个碧盘,横铺在梧桐山下,恬静又美好,她心胸霍然开朗,眉梢眼角不自觉弯起,整个人宛若新生。 而坊市的院子里,宴行捧着几盒吴福楼的糕点,兴冲冲跨进了院门,一看见里面的情况,登时傻了眼。 江湛坐在石凳上,后脊向后弓起,脑袋微微前倾,低掩的长睫下,双瞳失色,没有焦点,而他的脚下七零八落的散着一层纸张。 宴行忙小跑过来,颤巍巍的道了一声,“王爷,这...” 江湛瞳孔转了半圈,定在他手中的糕点上,宴行忙抬手擎起手里的大包小包,犹疑着问:“兰画姑娘,她?” “扔了吧。”江湛淡淡道。 闻言,宴行脸色一震,这可是王爷特意交代买给兰画姑娘的,这怎么还没送,就扔了呢? 待宴行抬眼,江湛已经起身朝院外走去,那高大的背影似乎带着淡淡的落寂。 * 下了马车,兰画先去画舫看看情况,昨日这里歌舞升平直至深夜,此时婢子们正清理战场。 画舫分两层,上层是“金钗”弹琴奏曲的地方,底层则隔成半敞的包厢,可以饮酒聊天,亦可点些简单的吃食、甜汤,兰画之前的手艺在这里又派上了用场,也算是间接满足了她开食肆的心愿。 兰画叫来画舫的管家问:“昨日可有客满?” 管家眉眼带笑道:“回兰倌人,昨日第一天营业,客人多的都招呼不过来呀,后来还来了几桌女主顾。” 兰画欣慰的点点头,和她料想的差不多,照理说烟柳之地应该是女子最恨的地界,可天下之大,什么人都有,且南堰民风开化已久,也有那性格豁达的,恣意纵情的女子想在晚间找点乐子,画舫正好可以做这门生意。 女子们约上红颜蓝颜知己,在画舫饮酒品茶、聊天听曲,雅俗共赏的消磨一个晚上,也是一件趣事。 其实,兰画也有私心,画舫有女宾在,男子行事也会收敛很多,姑娘们也更安全,至于可能会流失一些揩不到油水的男客,无所谓,反正画舫也没打算做他们的生意。 又观摩了一番,兰画吩咐管家,“今晚告诉女宾,想早来也可以,画舫午膳后就开门迎客。” 管家乐呵呵道:“那太好了,昨日正好有人问可不可以早些来呢。” 在每个画舫都巡视一圈后,兰画才回到褚秀楼,姑娘们现在还没起,一楼大厅空旷静寂,走路都带回音。 兰画兀自向前走,抬眼朝二楼的包间看去,今日事成,多亏了北璟的帮助,她理应正式拜谢一番,见北璟包间的窗户开着,想是他在里面,兰画径直朝二楼走去。 随侍杜兰见兰画来了,客客气气的把她引到北璟身边,北璟正倚着躺椅看书,身上盖着一片白色的狐裘,看见兰画,他放下手中的书,眼睛里染上几分笑意。 兰画福身给他行了个大礼,“感谢少主的出手相助,画画无以为报,请受我一礼。” 北璟心安理得受了她的礼,又问,“都处理妥当了?” 兰画点点头,“故而想好好感谢您,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北璟轻咳了一声,杜兰忙端来茶,兰画从杜兰手中接过茶碗,递给了北璟。 北璟掀开碗盖,浅饮了一口,道:“你昨日来找我的时候,情绪很糟,和刚来乐坊时的状态有些像,不过——” 他抬眼看她,“现在就好多了。” 兰画接过他的茶碗又是一福身子,“若不是少主慷慨解囊,画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少主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否则受您如此大的恩惠,我会常怀愧疚的。” 北璟以拳抵颚,浅笑出了声,“你这小姑娘,还挺执拗,真的想谢我?” 兰画重重的点了点头。 北璟收起脸上的笑意,轻道:“一个月后,帮我做一件事。” 一个月转瞬即逝,这段时间兰画过的忙碌而充实,画舫按着她预想的方式经营的很好,客流如云,甚至在京城盛起一阵风潮,姑娘们都以能在云湖画舫吃上一顿下午茶为“趋时之举”。 不过大多数女子对烟柳巷心存鄙夷,连带着对画舫也颇有微词,不过这世界上就没有一门生意能顾及到所有人,定好目标主顾即可。 兰画心情舒畅,整个人光彩熠熠,越发的明艳起来。 到了和北璟约定的日子,她一早就起床,到厨房亲自做了各色糕点、菓饼以及三盅甜汤,挎个小竹篮,就跟着杜兰上了梧桐山。 梧桐山不高,背靠着云湖,一年四季佳木葱茏,花木竞芳,是难得的好地方,这是北璟的私人领地,平时乐坊的姑娘都很少来。 梧桐山北坡坐落着北璟的府邸,被围的密不透风,不得他的允许,谁都进不去。 是个很神秘的地方。 三个月前,北璟请兰画在他母亲生辰的时候做几样菓饼,兰画本以为北璟让她帮什么大忙,没想到竟是这种小事,爽快的答应了。 没想到做好之后,北璟还让她亲自送到府邸,兰画吃了一惊,要知道北璟的府邸除了华坊主,谁都没有去过。 她不免有点忐忑。 到了山顶,杜兰在石壁上按了一个机关,石壁缓缓打开,变成了一个石门,过了石门,目之所及,霍然开朗。 梧桐山北坡背阴,树木矮小稀疏,地上一层薄薄的草皮,左手边一个高大的门头,该是北璟的府邸。 跨进大门,里面倒也简单,和平常的宅子没啥两样,只是静的可怕,没啥人气。 兰画问杜兰,“少主的母亲喜清静?” 杜兰面露尴尬,“算...算是吧。” 往前又走了几步,就看见北璟一身墨色素袍站在院中,他平素爱穿白,显得温文尔雅,穿上深色衣服,也有几分凛冽的气质。 他面上并未像往常那样挂着笑意,反倒有一种哀默的端肃,他看了一眼兰画,淡淡道:“跟我来。” 两人一起向后院走去,杜兰拿着竹篮远远的缀在后面。穿过两层院子,走到后门处北璟停下脚步,缓声道:“家母生前最爱吃下午茶,还必须是特定的仪式,圆桌铺上素锦桌布,摆上一捧鲜花,几碟糕点,桌旁放个红泥火炉,现煮茶汤。” 而后他转过脸,脸上牵出一丝苦笑,问:“吓着你了?” 兰画美目圆睁,心下确实一惊,她咽了下嗓子,细声问:“令母?” 北璟点点头,“她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却已经二十三年没有喝过热的下午茶了。你忌不忌讳在陵墓前给去世的人煮甜汤,如果忌讳,留在院子的厨房煮也不是不可以。” 兰画一个起死回生的人自然不忌讳这些,她回道:“在厨房煮岂不是缺了仪式,少主前面带路吧。” 北璟眼睛一亮,深深的看了一眼兰画,而后微微点了点头。 推开后院门,兰画才发现这里竟是一个不算小的陵园,有大大小小几十座墓碑。 北璟解释,“这些都是我的家人。” 兰画终于理解了北璟眼里挥之不去的落寂从何而来,所以他的家人都在这里,这世上独剩他一人了? 北璟母亲的陵墓在最中间,修建的富丽堂皇,像个缩小的宫殿,但是这硕大的陵墓似乎只有他母亲一人,周围也没见父亲的名字。 陵墓旁早已按北璟所说的布置好了,兰画接过杜兰递过来的竹篮,先把菓饼摆好,而后用红泥火炉煮茶汤。 北璟则肃然站在陵墓前,像被定了形,良久,他才动了动身子,对着陵墓道:“母亲,你之前托梦说儿子煮的茶汤不好喝,今天我请了个人,她煮的茶汤人人夸赞,这回你不会再埋怨儿子了吧。” 说完,他从兰画手中接过茶碗,把滚烫的茶汤倒在墓碑前的地上。 兰画陪着北璟在墓碑前默立了会,两人才一起往外走,自进入陵园开始,北璟神情阴冷,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兰画也不多言,二人就这么悄然无息的走出了陵园。 回到院子,兰画转身告辞,“我先回去了,还有那个...你放心,今天看到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对第二个人说。” 北璟嘴角终于牵出了一丝笑意,“不碍事,没人能找到这里来。” “哦。”兰画嗡嗡的回了一声,正欲离开,却听北璟道:“我送你下山,去褚秀楼坐会。” 兰画心里暗暗佩服眼前的这个人,她虽不知在他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以那陵园的规模来说,应该类似灭门之灾了,遭遇这么大的痛苦,他却总是谦和温润,在陵园之外,从没有表现出一点戾气,独活于世,没有自怨自艾,这内心得有多坚强啊。 对比自己,好像应该向他学习,没必要总沉湎在上辈子的痛苦里,过好当下,而后朝前看。 下山的时候,北璟仿佛已经丢下了心中的沉重,整个人又和以前一样温和,他问兰画:“你一个王府的大家闺秀,怎会有一手好厨艺?” 兰画轻笑,“家里祖母爱喝甜茶。” 北璟温煦的笑笑,“原来是为了家人练的手艺啊。” 兰画低下头,“我一开始就没有家人,现在更没有。” 北璟若有所思,“我倒情愿像你,一开始就没有家人,如此也不用经历失去的痛苦。” 兰画眸光一闪,鼓着腮帮子嚷嚷,“少主你可不能这样,我刚才还夸你坚强,心里默默把你当成榜样呢,你以后可要常笑,谁让你是我的榜样呢?” 北璟眉梢一提,哈哈大笑起来,兰画从没见他笑的如此开怀,眉眼上弯,压出了满目的星光,真是一个俊美的男子。 北璟收住笑意,眸光清亮看着她,问:“像刚才那样么?” 兰画“噗嗤”乐出了声,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是呀。” 说完,兰画转过脸朝前看去,倏而目光一晃,笑意凝在脸上,只见山下乌压压挤着一群人,正一瞬不瞬看上来,而那为首之人正是江湛。 北璟走上前,问:“誉小王爷好久不见,不知今日前来我梧桐山,所为何事?” 江湛半敛着眼睫,眸光落在兰画脸上,并不看他,反而是后面一个威严的男子道:“昭狱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北璟看了一眼兰画,两人起步往山下走,经过江湛身边时,忽听他冷冷道: “站住。” 第28章 呷醋 听到江湛的喝令, 兰画和北璟一起顿住脚步。 江湛走到二人面前,冷眼看着北璟,完全没有了熟识的感觉。北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先开口道:“小王爷可是有话要问?” 江湛凝神盯着北璟, 仿佛不想错失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锦衣卫今日发现此处有先太子余党的踪迹, 而少主你正好出现在这里, 该不会是巧合吧?” 兰画瞳孔一震,先太子? 先太子的事迹兰画知道一些, 据传正宫萧太后做皇后之前,还有一位徐皇后,育有一个皇子, 先皇虽风流多情,但子嗣绵薄,这个皇子一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享受无上的尊荣,后来徐太后渐渐失宠,最后连皇后的位置也丢了, 被送去冷宫。 又过了三年,突然传出太子意图弑君逼宫的消息,太子被褫夺封号, 赐死, 徐家满门被抄斩, 然徐家当年是京都第一大族,势力遍及朝野,又追随先太子多年, 先太子死后,他们暗中和朝廷做对,誓要替徐家昭雪平反。 兰画心里咯噔一声,脑中浮现那个小小的陵园和宫殿似的墓碑,倏然转脸看向北璟。 北璟长睫轻眨了两下,平静的看着江湛,“小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江湛肃然道:“少主介不介意跟我们走一趟?” 兰画惶然看着江湛,昭狱是什么地方,若查出什么,北璟定然是有去无回,她虽然不懂皇家的恩怨,但徐家整族都殉葬了,事情又过了这么多年,非要对一个独留于世的人赶尽杀绝么。 再者北璟是春风乐坊的主人,他若出了什么事,坊内的姑娘们也别想活了。 想到姑娘们可能的结局,兰画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不待北璟回话,先开口问江湛,“你们凭什么拿人?” 江湛缓缓转过脸看着兰画,一身墨色蟒袍,显得他愈发的凌厉,月余未见,他眉宇间似乎更阴沉了。 四目相撞的一瞬间,兰画心里微窒,他眼眸冷寂深邃,仿佛又把她拖入到不好的记忆里。 就在兰画快要呼吸不上来时,江湛身后的锦衣卫说话了:“先太子余党精于伪装,谁知道他是不是变装的歹徒,这山上出现的男子,若没有正当的理由,一律都要带回去问话。” 兰画见江湛一副要秉公行事的样子,沉了一口气,缓缓问:“若有正当理由呢?” 江湛提眉,“什么理由?” 兰画心里一横,回道:“我亲手做了糕点、甜汤,约少主到这里,想当面送给他。” 江湛瞳孔一缩,目光落在她胳膊挎着的小竹篮上,兰画忙把盖子掀开,里面还剩一碟糕点,两盅甜汤。 兰画指给他看,“都是我今晨刚做的。” 那锦衣卫伸着脖子朝竹篮里看了看,严肃道:“你们这些小情人约会,就想着往无人的树林里钻,万一碰见歹徒怎么办?” 北璟张口刚欲解释,兰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笑盈盈对那锦衣卫道:“谢谢官大人提醒,我们下次保证不会了。” 女子明艳动人,笑起来眉眼弯弯,晃人心神,那锦衣卫看的呆住,教训的话再也说不出,木楞在那里。 另一位年长的锦衣卫接话道:“我们锦衣卫抓恶人,也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平安,你就是方才坊主口中的兰倌人吧,听说你在山上,我们王爷立刻亲自带人来搜山,就是怕你遇到...” 他话说到一半,忽觉一道寒光自脸上划过,忙顿住口,犹疑的望着江湛道:“王爷,我...我多嘴了?” 兰画怔愣住,内心爬上一丝负疚感,可是对上江湛狭长的冷眸,那还未生成的小感激立刻烟消云散,她礼节性的福了福身子,客套道:“王爷心系百姓,是我等的荣幸,民女无以为报,惟愿锦衣卫早日抓到歹人。” 江湛挑眉看着她胳膊上的小竹篮,声音清冷,“怎么无以为报?” 兰画一时没反应过来,拧眉看着他,脸上隐有不耐。 “王爷办案辛苦,请到乐坊吃茶歇歇脚。”华春风连忙走上前解围,她其实已经来了一会了,刚到就见江湛和兰画剑拔弩张的画面,她一时不敢走上来,这才找着机会。 兰画这才明白江湛的意思,她虽不喜,但也不想在此僵持,主动伸手道:“王爷请吧。” 一行人往褚秀楼走,华春风在前面为江湛引路,兰画缀在后面,北璟等了兰画两步,待她走的近了,压着怒气道:“你方才那番言语很是不妥,你这是在自毁清誉。” 兰画淡淡一笑,“只要能保住少主,我的清誉又算什么?” 北璟眼神一晃,看着她怔了片刻。 江湛步子迈的大,须臾就把身后的人拉了很远,华春风小跑着才能跟上。 兰画和北璟出现在褚秀楼大厅的时候,江湛已经坐在上首的软塌上喝茶,他抬眼觑了他二人一眼,“咕咚”一声压下口中的茶水,而后又把眼睛撇开。 北璟坐到江湛旁边的位置上,兰画则在下首坐下,她请人把竹篮里的糕点端到江湛面前,声音难得温软:“民女手艺粗苯,还望王爷不要嫌弃。” 她一句一个“民女”,江湛听的十分刺耳,拿起一块糕点,又仍回盘中。 虽差点进昭狱,北璟兴致却莫名有点高,他和江湛都是善饮之人,遂提议:“喝点酒?” 江湛胸中正闷的慌,爽声道:“好。” 兰画却想到那晚江湛喝完酒后夜闯水榭的事,虽说上次和王府彻底切断关系后,江湛再也没找过她,这次相见也是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但喝了酒就说不好了,她的生活好不容易恢复平静,不想再惹上江湛,忙出言阻止,“王爷有公务在身,喝酒恐会误事。” 江湛掀起眼皮,骄矜道:“无妨。” 兰画蹙眉,腮帮子亦微微鼓起,北璟见状,温和道:“不若喝些甜酒,画舫进了一批西域果酒,味道不错,还不易上头,女子也可尝尝。” 不醉人就行,兰画浅笑道:“待会也给我一杯。” 江湛斜靠在软塌上,冷目眯成了一条线,不置可否。 华春风安排跟着进来的锦衣卫坐下,又去安排助兴的节目。片刻之间,大厅就被她张罗的热闹起来,舞娘们像蝴蝶一样翩然飘进来,在中间的地毯上起舞,华春风知道江湛喜欢听古筝,特意叫了谢莲来奏曲。 乐音悠悠,舞姿曼妙,气氛很是和谐。 江湛和北璟分坐木几两边饮酒,果酒太甜,喝完一杯,江湛就换了白水。 兰画第一次喝西域果酒,琉璃杯中酒香扑鼻,颜色嫣红,味道不错的样子,她端起酒杯一口饮下,酒液入喉,激起她浑身一个激灵,没想到这酒外表好看,酒劲却不小,她一口喝的太多,憋得小脸通红。 北璟看她小狼狈的样子,低头浅笑,余光中见江湛拿起醒酒器,又给自己倒满一杯,独自饮下。 一曲舞罢,江湛懒漫道:“赏。” 舞女们领了银子,对着江湛行礼谢恩后就离开了,谢莲最后上前,先走到兰画面前,问:“师父,可不可以借我一杯酒?” 兰画点点头,递给她一个新的琉璃杯,谢莲斟了满满一杯,走到江湛面前,单膝跪在他的脚下道:“王爷的救命之恩,莲儿没齿难忘,今日有幸又见到王爷,不知道有没有荣幸敬王爷一杯。” 江湛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是她的徒弟?” 谢莲顿了顿,而后反应过来,王爷口中的“她”是谁,忙回道:“是的王爷,莲儿跟着兰倌人学古筝有三年了。” “起来吧。”江湛伸手拎起自己的酒杯。 谢莲大喜过望,王爷这是愿意和她碰杯的意思,她慌忙起身,人还没站稳手就往前擎,身子就势往前靠,谁知她今日穿的纱衣裙摆过长,绊住了脚,这猛一向前,脚下不稳,整个人朝着江湛怀里扑去。 江湛眼疾手快,甩过去一个软枕支撑住了谢莲下落的身子,她后退半步堪堪站稳,只是手里满满的一杯酒,悉数洒在了江湛的蟒袍上。 谢莲吓的花容失色,惶然跪下,娇柔道:“王爷恕罪。” 其他人听见响动,纷纷看过来,只见江湛胸前那张牙舞爪的金蟒被淋了红色的果酒,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颜色。 “大胆!”一个年纪稍长的锦衣卫威声喝道:“王爷的蟒袍乃陛下所赐,玷污一毫都是重罪,现在蟒纹尽毁,尔等是不想活了么?” 谢莲听到这番话,仿佛被吓傻了,整个人呆若木鸡。 兰画赶紧起身,走到江湛面前,睁大了一双美目,仔细看他官袍上的印渍。 少女勾着头,因喝了一碗果酒的缘故,后颈露出的那一片雪腻,染上了浅浅的红,红色一团团洇开,顺着脊柱曼延到衣下看不见的地方,男人喉结缓缓滑动,移开了目光。 谢莲看见兰画仿佛见了救星,抱着她的腿,呜咽道:“师父救我,师父救我。” 谢莲是兰画教的第一个徒弟,虽小心思有点多,品性上却没什么大问题,又是十大金钗之一,画舫需要她,所以无论如何兰画都得保住她。 兰画直起身子,看着江湛的眼睛,缓声问:“这蟒袍,就没有第二件?” 她今日从梧桐山开始,声音温婉,很是和气,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态度,判若两人,江湛审视着她,目光玩味。 兰画被江湛盯的极不舒服,却也只能咬牙忍住,不管是为着北璟的身世,还是为着谢莲,都不能得罪江湛和这些锦衣卫。 见江湛迟迟不回话,宴行小心翼翼搭腔,“这御赐之物,哪来的第二件。” 华春风在一旁着急,出主意道:“我找全京城最好的绣娘,在这衣服上重新绣一个蟒纹是否可行?” 布料上的酒渍洗洗即可,就是这织线里的酒渍难清理,拆下来重绣恐怕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那锦衣卫又喝道:“这蟒纹用的是御供金丝,绣娘好找,你到哪去找这种金丝?” 华春风登时傻了眼,一脸愁容的低下了头。 谢莲连连抽噎,“师父,我不想蹲大牢,你救救我。” 兰画听的揪心,一时也没了主意,踌躇半晌准备再去求求江湛,这时却听北璟对华春风道:“你去找绣娘,御供金线我想办法。” 华春风愕然,江湛亦抬眼看向北璟。 兰画心里一落,北璟十有八九是先太子,皇家出来的人,自然有御供金丝,可如此一来,他不就暴露了自己? “你一个商人,哪来的御供金丝!”兰画瞪着北璟,因着心里慌乱,话音也不觉抬高,“这事你们都别管了,我有的是法子。” 说完,她看向江湛,心里有一点虚,“王爷请跟我来。” 江湛目中一震,敛起长睫,声音漠然,“什么法子,在这说即可。” 兰画低首垂眸,用小指勾住他的袖子,一点一点的往外扯,“王爷还怕我一个小女子不成。” 江湛眸光冷戾,盯着眼前的女子,她绝情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誉王爷生来恃才放旷,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从没想过有人不惜背井离家、散尽金银、沦落风尘只为逃离他,那一刻,他有种自尊被打的稀碎,踩进泥水的感觉。 看着此刻判若两人的女子,他眉眼乌沉,凛若霜雪,那种自尊被辱的感觉一点一点撞向他的心房,煎熬着他。 但,鬼使神差般他被那双小手拉走,跟着她走到后院,进了她的闺房。 阖上门的那一刻,兰画微微舒了一口气,她刚转身,猝然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男人眼瞳乌沉,仿佛是吞噬人心的暗夜,眼波又如冷谭,在看不见的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 兰画下意识捂住了胸口,压住几乎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她刚才只想着帮别人脱困,却没想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罗刹。 “你...你把衣服脱掉。”兰画故作平静道。 “嗯?”惊讶过后,江湛仿佛又瞬间明白了,他提眉,“本王从没自己脱过蟒袍。” 兰画扯了扯嘴角,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有一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悲壮,江湛肩宽体壮,又身着墨色蟒袍,兰画此刻站在他的面前,仿佛被一团乌影拢的密不透风。 她伸胳膊环上他窄窄的劲腰,手绕到背后,“咔哒”一声打开了镶满墨玉的腰封,而后踮着脚去解他颈间的第一颗玉扣,她软糯的小手轻车熟路的一路向下,很快将所有扣子都解开。 江湛冷嗤,“手法挺熟练。” 兰画心里一阵潮涌,上一世她可没少整理这件蟒袍,故而在别人眼里碰不得的御赐之物,在她看来就和普通衣物没有什么区别,这才敢请他到屋里脱下,试试除渍的法子。 兰画就当没听见他的嘲讽,伸手打开衣襟,一阵温热潮润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霸占了她的五感,她脑中一热,微微侧过了脸。 江湛落睫看了她一眼,抬了双臂,任她褪去了外裳,兰画拿到衣服就不管江湛了,她走到桌台前,把带蟒纹那一面整个铺开,琢磨着先怎么弄。 而后她翻箱倒柜,找来香胰、棉布、宣纸,又用铜盆打了水来,一切准备就绪,她绑起襻膊,趴在那金绣蟒纹上,一点一点沾拭。 江湛看着她费心清洗自己衣裳的样子,不但不感激,反而心里烦躁,他拉开后门,去了水榭。 时间一点点在流逝,转眼屋子里变得暗沉,兰画抬起头,扶额缓了会,伏案该有一个时辰了,她现在脑袋里天昏地暗的旋转,几乎站不住脚,那张牙舞爪的大蟒,还剩大半没有清洗。 缓过神,兰画燃上红烛,准备继续,她转脸朝外面看了一眼,江湛还一动不动的坐在水榭,高大身子,仿佛是一道黑色的剪影,风一吹就能支离破碎。 支离破碎,这个词和江湛可太不符了,兰画收回目光,继续开始新一轮的擦拭。 红烛燃的呲啦作响,烛身慢慢变短,兰画眉梢额角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她心里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就可以早点清理干净,请这件衣服和它的主人一起离开。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张白色的绢帕,兰画抬眼,看到男人眉峰紧拢,脸色并不好看。 生怕下一刻就是暴风骤雨,她直起腰身,从他手里接过绢帕,“谢”子还没说出口,脑中一黑,她打了个趔趄就要跌到。 后脊撞到一具坚硬的胸膛,兰画软绵绵的靠在上面,倏然反应过来这是谁的怀抱,她挣扎着要起来。 一双大手撑在她的腰上,扶着她站起,她推了他一把,低头道:“我可以自己来。” 胡乱的擦了一把汗,兰画又拿棉布沾了点儿香胰,按在金蟒上,只是脑子依旧晕沉,她闭眼缓了缓。 “够了。”男人一把拉她站起,伸手扯过蟒袍仍在地上,“你还要不要命了。” 兰画看着自己辛苦的劳动成果被掷在地上,紧绷的神经瞬间子断开,眼泪喷涌而出,她握紧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对方胸口,“你在做什么,我眼看着就要完成。” 江湛两只大手像钳子,牢牢箍住她通红的小手,极力压抑住愤怒,“你看看你的手。” 兰画费劲挣开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你只管蟒袍恢复原样,我的手不需你管。” 仿佛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冲破了牢笼,男人狭长的凤目陡然张开,眼尾绯红如被热血烫过,遒劲精壮的手臂转了半圈,把倔强的女子扣进怀中,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 “为了北璟,你就这么拼命!” 第29章 王府 褪去蟒袍后, 江湛身上只剩薄棉的白色中衣,兰画被他扣在怀里,紧贴着他的胸口,隔着织物, 她的脸被他贲张的肌肉熨的发烫。 兰画脸色涨红, 心里更焦急, 难道她做的太明显, 江湛开始怀疑北璟? 方才兰画把江湛拉走,明面上是替谢莲解围, 实则是怕北璟暴露,北璟若不说御供金丝的事,兰画才不会把江湛招到自己屋里呢。 兰画心里如有鼓槌在敲, 脑子转的飞快,早已忘记了刚的委屈,乖乖伏在男人的胸口,甚至忘了挣脱。 “我这么做是为了我的徒弟,你扯北璟做什么?”略一思忖,又怕江湛提梧桐山那件事,兰画又补充道:“再者, 北璟是乐坊的主人,维护他也是维护我自己的饭碗。” “乐坊主人?”江湛疑声,“北璟生来就富可敌国, 他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营生?” 江湛说的没错, 在烟柳巷开乐坊, 却不做皮肉生意,挣不到银子还得罪人,确实吃力不讨好, 但兰画有那么一点理解北璟,他就是太孤单了,想有一个热闹的去处。 兰画不想把江湛往这方面引,否则前后一联想,太容易猜出北璟的身份,她默默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北璟宅心仁厚,给走投无路的女子一个栖身之所,这是他的慈悲。” “慈悲?你对他的评价倒是挺高。”江湛眼风凛凛,垂了下来,“但是,你对他的人又了解多少?” “不太了解。”她为北璟辩解越多,越会引起江湛怀疑,兰画低头不再多说,手却默默握成拳撑在胸前,两个身体隔开了距离。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江湛蹙眉,箍在兰画后腰的手不自觉收紧,仿佛如此便能抓住什么。 中衣单薄,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女子高挺的峰峦,软软的堵在他的胸膛,血液都跟着滚烫,因为喝了一杯酒的缘故,她面色绯红,像熟透的桃子,轻颤的羽睫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是刚才哭过留下的。 心里又沉又燥,江湛干咽了一下嗓子,喉结跟着上下滚了滚。 看到江湛喉结放大,向外凸起,兰画心尖颤了颤,上一世和他同床共枕三年,她太知道这个男人狩猎前的讯号,他雄性气息最盛的时候就会滚动喉结,他白日看着清贵自持,夜色里龙精虎壮,特能折腾,以前她以为这是他的深情,现在想来不过是人性最本能的欲望罢了,与情爱有什么关系。 “王爷再不放我下来,恐怕天亮也穿不上蟒袍?”兰画语音轻颤,带着一点点急切。 江湛面露桀骜,猛然抱起她,两人视线齐平,四目惶然撞在一起。 兰画心里紧张,喘息不由的加快,鼓着腮帮子怒目瞪他,“王爷失礼了。” 少女的吐息带着酒香,甜甜的使人迷醉,双颊圆鼓鼓,妩媚又可爱,空气中暖意渐起,身体渴的几乎耐不住,而那捧清泉就在嘴边,江湛紧了紧唇线,挥掌震开了通往水榭的后门。 凉风争先恐后的灌进来,冲散了屋里的躁郁,两人同时舒了一口气。 不知哪阵风吹熄了红烛,室内陷入昏暗,江湛黑亮的双瞳闪着幽光,他哑声问:“想不想救你的小徒弟?” 兰画看着地上揉成一团的蟒袍,怒从中来,语气不悦道:“自然想救,王爷有话不妨直讲。” 江湛垂下眼皮,把兰画放到地上,声音压的很沉,“祖母大限快到了,时而昏沉,时而清醒,你回王府陪她几天,蟒袍的事一笔勾销。” “江湛!”兰画声音恸然,嘴唇微微颤抖,“你以为没有蟒袍的事,我就不愿见祖母么?” 江湛愣了片刻,而后回道:“你已经不是王府的人,没有这个责任。” “我要回去,现在就走。”兰画话音未落,泪水已洇湿了脸庞。 * 翌日,一抹残阳还挂在天边,迟迟不愿落下。 寻花问柳的男子已耐不住心思,三三两两出现在烟柳巷,人群之中一个手拿玉骨扇的男子尤为显眼。 常在烟柳巷混的男子,由于纵.欲过度,大多神情恹恹,面相猥琐,而此人则身姿英挺、容颜焕发,引得秀楼门前接客的妓子羞红了脸。 顾荣左右看了两眼,目露鄙夷,“王爷,属下派人在此盯着即可,您又何必亲自来这种地方?” 宫惟牵唇一笑,“你不是查到江湛常来此处么,他能来,本王为何不能来?” 顾荣道:“誉王爷倒是来过几次,但一进入烟柳巷就行踪诡秘,属下无能,没有查到他到底进了哪家秀楼。” 宫惟拿扇子拍拍他的肩膀,挑眉,“所以本王亲自来了,越是刻意隐藏行踪,越是说明这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顾荣低声道:“这里面做的就是不可告人的生意。” 宫惟“噗嗤”一声乐了,“说的也对。” 两人正走着,顾荣突然把头偏到宫惟耳边,压低声音道:“王爷,前面那个清瘦的男子看着眼熟,是不是宫里那位?” 宫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了一眼,就冷笑出声,“一国之君竟到这烟柳之地,这南堰皇室真是没救了。” 顾荣道:“以前有誉王爷摄政,皇帝还收敛些,只敢在后宫胡闹,如今崔国舅把持朝政,这小皇帝就无所顾忌了。” 宫惟看着成康帝鬼鬼祟祟走进玉香楼,目光玩味,“有意思,不知道誉王爷知道了此事,会当如何?” 顾荣问:“要不要属下知会誉王爷...” “不必,”宫惟打断顾荣,眼底划过一丝不屑,“这南堰皇宫烂透了才好。” 宫惟继续向前走,忽而就看到一个大湖,湖边停着几艘画舫,画舫内灯火通明,乐声悠扬,客人很多,坐的满满当当。 “这里倒是雅趣。”宫惟脚步不自觉往湖边走,当看到《春风乐坊》四个大字时,他眼里陡然一惧,转脸瞪着顾荣问:“三年前兰画名下的那把古琴,是不是被这家乐坊的坊主买走?” 顾荣怔愣,凝眉回忆,“好像是叫春风乐坊,那兰画姑娘会不会...” 他话没说完,却见宫惟已经大阔步朝坊内走去。 进了褚秀楼,宫惟扔桌上一张五百两的银票,点了坊内所有会弹古筝的姑娘,可惜并未见到兰画,弹奏水平和三年前的兰画也相差甚远。 宫惟问:“所有弹古筝的姑娘都在这里?” 柳娘含笑走上前,“回贵主,楼里会古筝的姑娘都在这里了,只剩画舫还有一位乐倌没来。” 宫惟眸光一亮,立刻道:“把她叫来。” 柳娘略一踌躇,猛然对上宫惟威凛的目光,身子打了个哆嗦,忙诺诺道:“贵主稍等,奴这就去。” 柳娘走后,宫惟坐立不安,在大厅里不断徘徊,直到看到门外远远的一道倩影缓缓走来,他才顿住脚步,引颈望去,握着的双拳有一点点发抖。 如果黎叔没看错的话,兰画十有八九是他的妹妹,他在南堰寻找妹妹十三年,没放过一村一郭,却独独忘了誉王府。 和妹妹走散那年,老誉王爷正好在北楚,而兰画的年龄和妹妹差不多,再加上她并非老王爷亲生这一条,兰画大概率就是他要找的人。 只可惜,时间太久,宫惟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否则凭兰画的长相也可确认一二,现在只能等见到兰画后亲自问她。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宫惟屏住呼吸,儿时和母亲妹妹在一起的画面又浮现在脑海,那时的生活虽苦,一家人心却在一起,后来回到皇宫,他再也没有感受过那种相融以沫的亲情,故而一想到妹妹还流落在南堰,不知过着怎样的生活,他就没办法和宫里那些兄弟姐妹维持冷漠的手足之情。 此刻,他的执着就要得到回报了么? 宫惟一瞬不瞬的盯着大门,那个身影越来越清晰,他眼里的光却越来越暗,直到那人走到他的跟前,他才死心般闭上了眼,失望道:“去弹首曲子吧。” 来的不是兰画。 宫惟坐进软椅,一杯一杯的喝酒,索性最后来的这个乐倌弹的不错,清幽的琴音安抚了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一曲罢,宫惟道:“赏。” 谢莲接了赏钱,来到宫惟座前谢恩,宫惟抬起迷离的桃花眼,勾唇一笑,“这春风乐坊就属你古筝弹的好。” 和三年前的兰画可以一较高下。 宫惟对盛荣道:“再赏。” 盛荣愕然,叹了一口气,又给了谢莲一锭金子,谢莲喜不自禁,忙道:“谢贵人恩赏,不过乐坊古筝弹的最好的,还是奴的师父,贵人下次来,让师父弹给你听。” 谢莲心想着,这么大方的主顾,一定要劝他常来才行,故而把兰画也搬了出来。 宫惟眼睛一亮,“师父?是男是女?” 谢莲掩嘴轻笑,“贵人说笑了,乐坊哪有男子,自然是女子,虽说是师父,却也没比奴大几岁,古筝弹的真真是极好的。” 宫惟忙问:“她在哪里?” 谢莲道:“师父被一个贵主接走了,兴许过几日就回来了。” 宫惟头靠在椅背上,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好,我等着。” * 誉王府,翊和殿。 江湛坐在书桌后面,批阅手里的文书,桌角的烛火忽明忽暗,他冷峻的侧颜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情绪晦暗不明。 宴行踮着脚走进来,候在一旁,欲言又止。 江湛头也不抬,冷声道:“说。” 宴行慌忙道:“兰画姑娘,她,已经在老夫人的床前坐了一天一夜了,粒米未尽,这就算是个铁人也要倒下呀。” 江湛顿住手下的笔,眸光微不可查的晃了晃,吩咐道:“去告诉她,若再不休息,本王就要请她回乐坊了。” 宴行小声应“是”,略一踌躇又问:“自兰画姑娘走后,归晴苑久未收拾,里面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要不要接她来翊和殿住?” 江湛眼风如刀戳在宴行身上,“不长记性?” 宴行对三年前兰画离开翊和殿的场面还心有余悸,他面色一白,诺诺道:“奴才愚笨,这就带兰画姑娘回归晴苑。” 夜幕深沉,天上稀拉洒着几颗银星星,宴行在前面掌灯,兰画跟在他的身后。 宴行侧着身子,边朝前引路,边对兰画道:“昨个太医说了,太夫人睡个三五天才醒也是有可能的,姑娘不必一直陪在床前,否则太夫人还没醒,你先累坏了身子。” 兰画心情沉重,祖母多雍容华贵的一个人,如今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她瞧着不忍。 “祖母如果醒了,公公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宴行道:“姑娘放心,太夫人上次醒来就说想见您,王爷虽没答应,但奴才瞧着他很是为难,您这终于来了,太夫人只要一醒,奴才保准第一个叫您。今个太晚了,姑娘先在归晴苑凑合一晚,奴才明个找人给您收拾利落了。” 兰画轻道:“公公不必费心,我没有关系的。” 等兰画踏进屋门,里面的落败还是超过她的想象,不过这偌大的誉王府都暮气沉沉,更别提一个“义女”寄居的院子了。 兰画重生后胆子很大,但今夜一个人在这方小院里却莫名有些害怕,她找来火折子点燃一根红烛,抱膝坐在矮几后,眼睛盯着那唯一的亮光,不敢阖眼。 红烛一点点变短,眼皮沉重的仿佛灌了铅,兰画拼命睁着眼,不让自己睡去,仿佛她一阖上眼,整个人就会遁入无际的黑暗,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之时,屋门“吱呀”一声响了。 “谁?”她声音快要哭了出来。 江湛站在黑暗里,一脸肃然,他推开门的一刹那,心猛的揪起,只见凌乱不堪的室内,一个蜷缩的身影,守着一盏烛光,小脸惨白如薄纸,眼里满满都是惊惧。 江湛走到桌前,对她伸手,“跟我去翊和殿。” 兰画惊魂一瞬,见进来的是江湛,心里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她往后缩了缩身子,把头埋在双膝之间,“我答应你来王府只是照顾祖母,不含其他条件。” 江湛拧眉,就知道不该来管她,他气极反笑,“你把本王当成什么人了?” 兰画低头不想理他。 “真的不走?”江湛咬牙,明明一个人怕的要死,却还这般倔强。 兰画摇摇头,嗡嗡的道了句,“翊和殿是我的噩梦。” 江湛腾的一声坐到她的对面,心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面前的女子有着最柔弱的样子,却说着最无情的话,他恨的牙痒痒,竟无言以对,半晌才憋了句: “讲点道理,这话应该我来说吧。 半天无人回话,江湛抬眼看去,见兰画抱膝蜷着,身子一动不动,他坐过去轻轻一碰,女子软若无骨,倒进他的怀里。 第30章 生母 兰画醒来的时候, 屋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睡的很舒服,头枕软硬合适,带着一丝温热, 她转了个身, 脸撞到到什么东西上, 冰冰凉凉的。 她伸手去摸, 触感滑润,像是很多玉石排成一排, 她一个一个摸过去,直到胳膊绕了一圈她才反应过来,她箍在了一方劲腰上, 而她头下枕着的,是男人粗壮的大腿。 脸倏的熟了个透,兰画猛然抽回胳膊,却被一双大手扣住,男人温热的气息从头上洒下来,“主动投怀送抱就罢了,还乱摸?” 凉薄的声音如鬼魅般, 兰画心中一悚,所以,她在江湛怀里睡了半夜? 昨晚她一个人回到归晴苑, 又困又怕, 强撑着眼皮不敢阖眼, 后来江湛进来,没搭两句话,她就睡着了。 她的心可真大呀。 兰画下意识想逃离, 她手脚并用的在他宽大的怀抱里扑腾几下,没爬起来,最后一只大手稳稳撑住了她的腰。 借力坐直身子后,兰画慌忙从他怀里窜出来,默默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夜色里,听到男人轻轻的“嘶”了一下,而后传来骨节“卡兹”作响声。 兰画紧紧抱着身子,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呵,江湛冷笑,“真没良心。” 兰画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是长时间维持一种姿势,身子麻木,他这才活动骨节。 感谢的话说不出口,兰画仗着夜色黑漆,默默的当个隐身人,谁知她肚腹忽然“咕噜”响了一声,在寂静的室内,存在感很强。 “肚子饿?”江湛语音里掩不住戏嘲。 兰画心里发窘,在祖母床边一天一夜,她只顾着伤心,一口都吃不下去,这会睡了一觉,肚子倒真的饿了。 但听到江湛嘲弄的口气,她心里很不爽,恼道:“不要你管。” 可惜她气若游丝,说出口的话软绵无力,像生病的小奶猫。突然江湛站起了身子,下一刻一双遒劲有力的臂膀将她腾空抱起,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落到男人健壮的胸怀。 “江湛,你在做什么?”依然是毫无威慑力的愤怒。 “像小时候一样,带你去膳房找吃的。”说话间,江湛已抱着兰画走到室外。 记忆纷涌而至,兰画想起那时,她刚被接到太夫人的院子住,彼时江湛也住在那里,因着臭水沟的阴影还在,她晚上也寸步不离江湛,祖母没有办法,念他们还小,就让二人同睡在一张床上。 太夫人小厨房饭菜寡淡,兰画又正处在疯长身体的年龄,半夜常常被饿醒,肚子咕噜噜的响,每到这时,江湛就会背着她,到王府膳房找好吃的,待她吃饱喝足,再把她背回来。 那一段披星戴月偷偷觅食的时光,是她成长过程中最直击心房的温暖,后来江湛进宫,不管变得多么冷淡,只要想起趴在他背上的踏实感,兰画都甘愿为他付出一切。 她上一辈子把他当成唯一的依赖,心甘情愿没名没分的跟着他,只是她没想过人是会变的,进宫之后,江湛已经不再是那个陪她走过少小时光的逸之哥哥。 后来,他变得薄情而危险,对她没有温情,只有视为禁脔的占有欲。 想到此,兰画用软绵的手去推他,“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男人的胸膛如铜墙铁壁,岿然不动,他仿佛没听见她的反抗,大阔步往前走。 誉王府的膳房离归晴苑不远,周围有几座独门小院,是有头有脸的下人住的地方。 此时正值夜深,通往膳房的路静悄悄的,兰画窝在江湛怀里,耳边只有他清浅的呼吸,她个头不低,身上也有二两肉,江湛抱着她走的飞快,没有一丝喘息,这个男人,像魔鬼一样有精力。 经过一栋讲究的小院,忽听里面传来女人的娇嗔,语音亲昵中带着欲拒还迎。 忽而又传来男人凶狠的声音,“今天老子就让你尝尝苦头,耐不住寂寞的娘们,早就提醒你江湛那阎王回来了,咱们避着点,谁知你竟连这几天都等不了。” 接着便传来女人凄惨的求饶声。 江湛不自觉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兰画脸羞的仿佛要滴血,不用想都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上演怎样的山崩地裂。 几息之后,男人的凶狠全化成了绕指柔,粗喘着喊道:“奴才的宝贝王妃,你可真是个迷人的老妖精。” “滚,老娘是小妖精。” 不堪入耳的声音落在身后,但是最后的对话却清晰印在兰画的脑中,她猛然抬眼,声音微微颤抖,“是王妃?” 江湛面上波澜不惊,滚了滚喉结,缓缓“嗯”了一声。 兰画眼睛倏然放大,不敢置信的睁圆了眼睛,“那可是你的母亲,你怎么一点也不在乎?” 再冷血也不至于放任自己的母亲和下人厮混在一起吧。 江湛脚下一顿,立住了身子,他仰着头,把深邃的目光投向漆黑的夜幕,声音冷的不似真人:“她不是我的生母。” * 兰画坐在膳房宽大的桌案上,江湛找来几盘菓饼,一碗甜汤,她一边小口小口的啜食,一边消化江湛的话。 王妃不是江湛生母? 她前世到死都不知道这个真相。 怪不得她在王府住了这么多年,总觉得江湛和王妃之间的关系很淡,甚至和江嫣也不太亲厚,而王妃除了誉王府的声誉和嫣儿的婚事,对王府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兰画记得上一世,没有李勋和蒋凌霜订婚这茬,王妃起先对她和这一世一样,不苛待,也不亲近,后来突然有一天王妃开始对她亲热,和她越走越近。 可惜,在兰画和亲前不久,王妃突然暴毙在自己的寝殿,死相及其痛苦,兰画为此还哭了很久,她当时还抱怨江湛冷血,亲生母亲走了不见一丝忧伤,却不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渊源。 王妃不是江湛的生母,那他的生母是谁? 还有江嫣,和江湛长得一点都不像,方才那间独门小院是这誉王府的大管家,钱总管的住处,这么一说,江嫣和这个钱总管长得却有几分相似,难道... 兰画心里一沉,被嗓子里的糕点噎住,她忙用手轻捶胸口。 江湛见状,舀了一勺甜汤递到她嘴里,兰画就着他的手喝下,脸红着道了声,“谢谢。” “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问我?”江湛双手抱在胸前,冷冷看着她,嘴里塞的鼓鼓囊囊,浅浅的眼瞳在眼眶里转过来转过去,心里在想什么,不要太明显。 兰画被猜透了心思,心里暗晒,她确实想问,自己生活了两辈子的地方,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多少有些感情羁绊,突然窥见了这惊天内幕,她脑中有很多疑问,可对着江湛那张冰块脸,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兰画低头抿了一口汤,缓缓咽下后,瓮声道:“那是王爷的家事,我不便操心。” 江湛提眉,眸中闪过一瞬的失望,“你倒是把自己撇的清。” 沉沉的看了她两眼,江湛俯身向前,两人距离瞬间拉近,“虽然你没有问题问我,我倒是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兰画把身子往后倾了倾,执起绢帕擦了擦嘴角,低声道:“什么问题?” 江湛目光锐利,仿佛要洞穿她的内心,“你是不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兰画眼睛一震,惶然抬头,目光撞入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王爷何出此言?” 仿佛印证了自己的话,江湛神情变得意味深长,“小时候是我的小尾巴,长大了夜里来敲我的门,但失身于我之后,不惜舍家弃业,沦落风尘也要离开,你说这前后是不是一个人。” 兰画垂眸,“王爷就当我变了一个人吧。” “理由呢?”江湛眼尾上挑。 兰画冷笑,“王爷十岁入宫之后,回来也像换了一个人,我可不曾问过你理由。” 江湛面相一挂,漆黑的瞳孔下仿佛压抑着惊涛骇浪,他长睫落下,复又掀起,回道:“好,我说一个,然后你说,因为那夜我知道了王妃不是我的生母。” 说一个?那自然是有所保留了。 不过方才兰画是话赶话问到那了,实则她上一世纠结江湛进宫后的改变,这一世却一点都不感兴趣。 兰画以样学样,避重就轻道:“因为我发现你这个人特别薄情,不值得托付。” 江湛被暴击,脸色铁青,他就不该自讨苦吃,人家姑娘行为已经那么明显了,他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他仰面靠在椅背上,心突突的疼。 待兰画慢条斯理的吃完,天色已经粉亮,二人走在微曦的晨光里,都端的是一副古板样。 行至半路,就见宴行慌慌张张的跑来,“王爷,奴才可找着您了,太夫人醒了。” 兰画和江湛对视一眼,忙朝禄安堂赶去。 进了太夫人的屋子,兰画俯在床前,拉着太夫人的手,颤巍巍喊了一句,“祖母,画画来了。” 太夫人睁开浑浊的双眼,看清楚兰画后,眸光倏然亮了一下,继而一滴清泪从眼角低落,她声音苍凉,仿佛刚历经了巨大的痛苦: “画画,我睡了一觉,好像去到前世了。” 第31章 鲜血 前世? 兰画握着祖母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倏而睁大了眼睛,难道祖母也重生了? 太夫人面容枯槁,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闪着波光, 不像昏迷了几天的人, 身上仿佛也恢复了力量, 她半撑着身子道:“湛儿, 扶祖母坐起。” 江湛抱着祖母坐直了身子,兰画忙在她身后垫了厚厚的靠枕, 祖母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笑的和蔼,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 依稀能看到往日雍容端庄的样子。 花嬷嬷搬来锦凳,兰画和江湛挨着祖母坐下。 吁了一口气,祖母看着兰画的眼睛,继续刚才的话头,“我梦见你穿着嫁衣来见我,你说,你要嫁人了, 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郎子家里富贵,性情温和, 堪称良配。” 江湛猛然转脸, 目光如炬看着兰画, 搁在腿上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 兰画轻眨了一下眼睫,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心里却暗暗震惊, 祖母所言确实是前世发生的事情,彼时赐婚的圣旨刚发下来,太医说祖母只剩最后两天,为了让祖母安心离去,兰画穿上御赐的嫁衣,给祖母说了那番话。 这一世兰画却没有能让祖母安心离去的话,反而一消失就是三年,她握紧祖母的手,满脸愧色,“祖母,画画不孝,这三年...” 祖母摆摆手,不在意道:“你是个好孩子,又一向是重感情的,你选择离开王府,一定是承受了巨大的压迫,有非离开不可的理由,祖母不怪你,祖母还是那句话,希望你们年轻人,活的恣意,不要有太多枷锁。” “而你,”太夫人转目看向江湛,眼里都是柔怜,“就是心结太深,放不下上一辈的恩怨。” 江湛从兰画脸上收回视线,垂下眼睑,轻道:“祖母教训的是。” 太夫人摇摇头,“祖母也梦见你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你一直怨恨当年在皇宫,我和你父亲心慈手软,造成后面一系列悲剧,可是先皇他是登基后才露出了真面目,他一直嫉恨你的父亲,所以才疯狂的夺走他的一切,把你的生母囚在皇宫,安在那最高的位子上。” 兰画身心俱震,一转脸,对上江湛紧绷的侧脸,她犹疑道:“是萧太后?” 皇宫有两宫太后,崔太后是成康帝的生母,一直和江湛不对付,自然不可能是江湛的生母,那么只剩下萧太后了,这么说起来,江湛和她还真有几分相似。 所以,江湛十岁进宫那夜,就是知道了这个真相,所以性情大变? 江湛转眸,视线和兰画对在一起,冷俊的面颊线条凌厉如被刀削,“是的,当年我还没出生母亲就被掳到皇宫,三日后被封为皇后。” “那你呢?”兰画眸光一抖,突然猜到了接下来的事情,萧太后进宫前,极有可能只是老誉王爷的妾室,关系不为外人所知,“你出生后就成了先皇要挟皇后和“义父”的把柄。” 太夫人接话,“这就是先皇狠毒的地方,既要夺了老王爷的一切,还要他给皇室卖命,否则湛儿的身世曝露出来,两个家族都会被诛九族,更狠的是,先皇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怕宫中生变,逼着老王爷自尽,又以太后的地位要挟,让湛儿继续辅佐小皇帝。” “我可怜的儿!”太夫人恸哭,泪水滚滚流过干涸的面容,“是我害了你们,先祖当年本有意传位誉王,是我不果断,这一踌躇,就错过了先机。” “祖母不必自责,人的命数自有天定。”兰画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太夫人,掏出绢帕为她拭泪,“您做得已经够好了。” “老天爷是个瞎眼的。”祖母转脸握住了江湛的手,“两辈子都让你承受同样的痛苦,你因顾念着小皇帝生性纯良,忍辱负重辅佐他十几年,湛儿,答应祖母,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陛下不值得你付出,不要像上一世那样用最激烈的方式反抗,你可以名正言顺的拿回这天下。” 江湛倏然掀起眼皮,睁圆了眼睛看着太夫人,这个念头他早已隐藏在内心的最深处,若不是太失望,他自己都快忘记,祖母怎会窥探到他的内心。 难道真的有前世今生? 他心里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是祖母太了解他吧。 “祖母不要为孙儿操心,快别说话了,好好休息。”江湛劝慰。 太夫人喘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你让我说,我怕我今天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祖母!”兰画哽咽,“您不要这样说。” 太夫人牵了牵唇角,无力的笑了,“不用劝我,我的身体我知道。” 太夫人继续道:“当年先祖去世后,传位诏书上写的是誉王,当时还是太子的先皇拉拢传诏的徐丞相,许诺皇后将从徐家出,故而那传位诏书没有出现,先皇顺利登基,他登基后立徐家嫡女为皇后,徐皇后进宫生下先太子,徐家成为京城最鼎盛的家族,富可敌国,谁知七年后皇帝废了徐皇后,立萧氏为皇后,不久后,又传出消息,先太子弑君篡位被当场击杀,徐氏诛九族。” 原来北璟府宅陵园里的那些人是这么死去的,兰画悄然落下长睫,掩住了内里的震惊。 太夫人转目看着江湛,“虽然徐家满门抄斩,宫里却从未停止对其余党的追杀,那是因为他们搜遍了徐府,却没找到那份传位诏书,诏书一日不在,成康帝这皇位就不安稳,你掌管昭狱,若能先他们一步找到徐家后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说完这一段,太夫人气喘连连,江湛扶着她躺下,沉声道:“祖母多虑了。” 太夫人虚弱的阖上眼,“但愿吧,我当年踌躇的原因,就是不想看到南堰皇宫动荡,血流成河。” 江湛身子一顿,突然想起三年来他常常入梦的一个片段:他慢慢走出皇宫,手中的长剑抵着地面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迹,皇宫内尸横遍地,哭声震天。 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这和祖母说的前世又是什么关系? 他心里滞住,脑中铺开一大片一大片的鲜血,猩红的背后,是一张女子的脸,白的像纸,却看不清五官。 “湛儿,你怎么了?”见江湛眉目皱成一团,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太夫人关切的喊他。 江湛后退半步坐回凳子上,揉了揉眉心道:“让祖母担心了,孙儿无碍。” 太夫人刚睁开的眼睛又阖上,手举起来摸索着找兰画,“画儿,祖母虽不知你为何要离开王府,但一个女子在外立身是非常艰难的,祖母帮不了你,就把这么多年积攒的银子都给你吧。” “祖母!”兰画再也控制不住,俯身哭倒在床沿。 上一世,祖母弥留之际也是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兰画做嫁妆,可惜,当时她心如死灰,财富在她眼里如流云,她并没有感受到老人家这份深沉的爱。 重来一世,即使她悄无声息的离开三年,祖母对她还是倾囊相授。 兰画心里畏缩,或许是从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会毫无保留的爱她,她承受不起,呜咽道:“祖母,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好的。” 祖母眼皮沉重,缓缓的掀开了一条缝,抬手抚摸兰画的头发,“傻孩子,这一世,你要按着自己的心意活。” 话音一落,那只手猝然从兰画头顶滑下,落在榻沿上,没有一丝生气。 “祖母——”兰画哭声凄惨,不似真人。 * 祁山陵园,按照太夫人生前的遗愿,她没有葬入皇陵,而是葬在了老誉王爷陵墓的不远处,死后,她只想和儿子安安静静待在一处。 誉王府陵园的祠堂里,兰画跪在蒲团上,手里一串佛珠,为祖母念往生咒。 宴行在一旁焦急的劝道:“兰画姑娘,歇息会吧,您都不吃不喝念了三天三夜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呀,太夫人在天之灵,一定能感受到您的这份孝心的。” 兰画嘴里经文不停,手指一颗一颗碾拨着檀木圆珠,脸色苍白,整个人瘦弱的仿佛风儿一吹就倒。 她意识混沌,四肢僵硬,但是却想多送祖母一程。 江湛站在一旁,拧眉看着执着的兰画,眸光怜爱,隐有不忍。 祠堂不远处的厢房里,王妃坐在椅子上喝茶,神情悠闲,蒋凌霜站在门口看着祠堂里的江湛和兰画,脸色乌青。 当看到江湛蹲在兰画身边和她说着什么时,她终于忍受不住,愤然转身,一屁股坐到王妃身边的凳子上,咬牙道:“姨母,为什么我们两个都不能进誉王府的祠堂,而那个跑了三年的义女却可以堂而皇之的进去。” 王妃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因为现在的誉王府江湛说了算。” 蒋凌霜不服气,“我可是有封位的,他凭什么不让我进?” 王妃无奈的摇摇头,“你呀,还是年轻,嫁进这誉王府,图什么都行,就是别图人,江湛和他老子一样无情,你还是早点想开,到别处找快活吧。” 蒋凌霜第一次对自己的姨母生出了鄙夷之情,撇撇嘴道:“我才不会自降身份,和下人厮混呢。” 王妃冷笑,“有些南墙呀,不亲自撞一下是不会回头的,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蒋凌霜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又走到门口,朝对面的祠堂看去。 江湛蹲在兰画面前,沉下脸唤她,“兰画,别念了,休息一下。” 兰画顿声,掀起薄如蝉翼的眼皮看他,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感情,而后又缓缓闭上,继续诵经。 江湛不忍,粗暴的扯过她手中的佛珠,抬声道:“跟我回去。” 对兰画来说,祖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亲人般的存在,可是,现在祖母走了,她像无根的浮萍,没有归处。 她彻底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如今又听到江湛凉薄的声音,压抑了三天的痛苦和愤怒喷涌而出,“噗”的一口,她吐了一口鲜血,而后身子软绵绵的倒下。 鲜血在江湛眼前散开,他瞳孔倏然阔了两圈,眼睁睁看着兰画倒地而去,他整个人却僵住,一动不能动,鲜血铺天盖地的蔓延,像猩红的曼陀罗花,一朵一朵在他脑中炸开。 他慢慢坠入到另一个世界。 第32章 前世 君溪小筑。 室内光线晦暗, 床帐一半垂地,一半悬在金钩上,床架上挂着一盏风灯,映照着床上躺着女子一身的雪肌冰肤。 江湛隐在黑暗里, 一瞬不瞬的盯着昏睡的女子, 一双黑瞳仿佛被二月的春水泡过, 泛着潋滟的波光。 自那日在陵园晕倒, 兰画已经昏睡了整整七日,换了几波太医来查看, 都道她脉象正常,一直沉睡该是她自己不想醒来。 她躺在那里,薄薄的肩膀微微缩着, 锁骨弯出深深的两窝,桃花纹样粉粉嫩嫩的,仿佛可以任意采撷,没有平日强装的坚强,此刻的她,显得那么柔媚、娇弱。 就像在江湛的梦里。 那日兰画吐血后,江湛也昏了过去, 沉沉睡了两天,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的地点全是翊和殿,梦的内容有关他和兰画。 散朝回来, 他一只脚刚踏进殿门, 寝屋就传出欢悦的声音, “王爷回来了。” 兰画身着薄薄的纱衣,赤足跑了出来,皙白的双足像小兔子在地毯上跳跃, 而后直接撞入他的怀中,细细的双臂勾住他的腰身,仰着小脑袋问,“有没有想画画?” 女子粉唇微微嘟起,眼尾上扬,水光盈盈的眸子里,一半期待,一半妩媚。 “想。”他声音暗哑,一把掐住她的软腰,转身靠在殿中的圆柱子上,低头去咬那两窝锁骨,她锁骨敏感,碰一下就蜷曲了五指,她吐气如兰,他耳边嘤哼,“王爷弄痒画画了。” 贪念像潮水袭来,他伸手剥开透明的纱衣,嘴角噙着一丝狂桀,“这才哪到哪!” 空气热的似火,粗浅的气息溢满空旷的大殿。 翊和殿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宽大的书案上,书籍散落一地,她细白的小手抠住桌角,白皙的手背上,青筋脉络分明,向外凸起。 花开富贵屏风后,木榻上,矮几上,书架上... 撕去白日的清冷自持,夜晚的他像暴露出人性最原始的样子,少女太美好,他总是迫不及待,想要更多。 她的眼睛只在他回殿的那一刻清澈,眉梢染着柔情,像个软乎乎的小猫,往他怀里蹭,蹭的他难受,她就有吃不完的苦头。 吃不下的时候,她捏紧拳头,脸色憋成殷红,俄而低声呜咽,俄而胡乱的喊着“王爷”、“逸之哥哥”,却从不告饶。 他有时会强压抑住自己,俯在她耳边问:“要不要求饶?” 她伸手摩挲他的喉结,媚眼如丝,小喘着调笑,“王爷不行了?” 呵,泰山崩塌,把那朵娇花吞噬的一干二净。 行完房事,不管多累,只要尚存一丝力气,她都会命人送进来一碗汤药,暗色的汤汁不知掺了多少药材,闻着就能作呕,她却毫不犹豫的喝下,日日如此。 他塞她嘴里一颗蜜枣,轻轻拭去残余的药汁,“何必非要苦着自己。” 她原本满是倦色的脸上突然焕发出光彩,两只眼睛弯成细细的月牙,“王爷不是想要个孩子么。” 他眸光一凝,这才想起来,自己确是说过,当时他被祖母和萧皇后催的急了,后来两人云雨,情到浓时,他随口提过。 其实他并不想要孩子,甚至对婚姻都心有恐惧,自小看着父亲和王妃形同陌路的夫妻关系,他心里对婚姻是排斥的。后来得知父亲娶王妃不过是为了给他一个光明长大的身份,他更觉婚姻就是一场交易。 他没有受制于人,不必做这种交易。 而孩子,更是枷锁般的存在,如果不是他的出生,他的父母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而不是一个被无辜赐死,另一个被囚皇宫。 他在朝堂沉浮多年,大权在握,劲敌环肆,当然不会给自己招一个麻烦。 兰画于他已是例外。 他不想在任何人和物上投注感情,成为别人拿捏的把柄,但对这个女人,白日他尚能保持清醒,夜色下却控制不住对她的贪婪。 贪恋归贪恋,孩子他却不想要,若不是太医私下对他说,兰画是不孕体质,那么她现在喝的就不是坐子汤而是避子汤了。 他虽不忍说出真相,但见她为了怀上孩子日日喝这苦药心生怜悯,揽她入怀,“我不是必须要孩子。” 她挣脱他的怀抱,湿漉漉的水眸瞪过来,“可是我想要,我一定要生一个流着我们共同血液的孩子。” 心下一动,他扯下她的衣带,红着眼睛欺压下来,“本王今夜就成全你。” 轻纱幔帐,香风腻雨,夜夜不停。 思绪回拢,江湛负手站立在床前,看着沉睡中和梦里那张一模一样的脸,热血在周身翻腾。 难道真像祖母说的,人有前世今生,还是说那些不堪的画面都是梦一场? 如果是梦,为何细节那么清晰、触感那么真实,仿佛是亲历一样? 如果是前世,兰画对他的态度差距为何那样大,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上一世她温软、乖巧,看他的时候眼里都是柔情,恨不能天天挂在他身上,亦步亦趋做他的小尾巴。 这一世她却坚硬、倔强,看他的眼睛冷漠凉薄,没有一丝感情,对他避之不及,抛弃一切都要离开他。 江湛眉头轻蹙,他一向清醒理智,目标性极强,现在却脑子很乱,心里仿佛有上万只白蚁在啃噬,又痒又刺。 他上前走了两步,静静看着风灯下的那张脸,屈指在脸颊上刮了一下,滑腻的触感让他心尖一颤。 两辈子以来他第一次萌生了一个念头:和她生个孩子也是极好的。 忽然,兰画放在床榻边的手指动了,檀口微微张开了一条缝,发出细细的气音,仿佛在挣扎着说什么。 江湛赶紧冲到床前,把耳朵贴到她的唇边,努力听她说什么。 “水,水...”女子吐息轻柔,带着一丝丝温热,氤氲在他的侧脸。 “要喝水?”江湛转脸看一眼桌上的水壶,轻道:“你等着。” 倒了一杯水回来,江湛坐到床边,一只手环住兰画薄薄的香肩,将她上身微微抬高,一只手把水杯送到她的嘴边,茶水缓缓流入她的口中。 她原本丰盈的粉唇,泛着一层浅浅的白,茶水润湿后,又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娇嫩如多汁的桃肉,忍不住想咬一口。 喝玩半杯,就喂不进去了,入口的茶水又顺着嘴角流出来,一路向下,划过锁骨上的纹样,流进衣领之中。 江湛赶紧停下喂水的动作,他先把水杯放到床头的木几上,而后掏出绢帕去擦她嘴边的茶渍,当擦到锁骨上的那朵桃花,他微微怔住,梦里她锁骨敏感,揉捏两下,她就手软脚软,不知现实中,她是否也是这样。 手里的面巾顿住,男人眼里浮起一丝邪妄,下一刻,面巾被掷在一边,他玉管般的手指探进骨窝,绵腻的触感在在指尖蔓延,指腹不觉加大了向下碾压的力量。 女子薄肩微缩,眉心轻轻蹙起,嗓子浅浅的“嗯”了一声,尾音带着颤儿,像极了梦里被伺候舒坦时候的娇哼。 难道那真的不是梦? 男人眸光聚拢,呼吸不由的急促起来,他食髓知味,知道女子的美好,她看着瘦弱,身上的二两肉却都长得恰到好处,他的目光顺着水渍下移,洇湿的衣襟处,隐约可见内里峰峦秀挺。 他干咽了一下口水,眼尾弯出多情的弧度,玉指轻轻挑开了松散的衣带。 这个女人上辈子是他的房中人,这辈子又主动来撩拨他,招惹完了又是逃跑,又是断绝关系,对他绝情又冷漠,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在怕什么?又在躲避什么? 他脑中盘桓着无数的问题,人却止不住向她靠近,上一世的眷恋似乎被唤醒,心里的热血横冲乱撞,想要寻找一个出口。 他像拆一件封存已久的礼物般,揭开那片衣襟,内里的春光一览无余。 疯狂的占有欲充盈他的大脑,她是他的,两辈子都是。 眸光一暗,想占领那片春光。 这时,兰画陡然睁开了眼,先声夺人道:“江湛,你想做什么?” 江湛脸上的惶然一闪而过,悠悠收手道:“帮你擦水渍。” 兰画刚刚苏醒,没有力气追究他的无礼之举,仿佛刚才那句话已用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阖眼缓了几息,轻声问:“我这是在哪里?” “君溪小筑。”江湛轻飘飘给她盖上衣襟,漆黑的眸子盯着她。 “君溪小筑?”兰画强忍住身体上的不适,躲过他的目光,“君溪小筑不是早就被我卖掉了么?” 江湛俯下身子,两只手分别压在兰画头的两侧,目光锁住她的眼睛,让她的表情无处可藏,“我又花了两倍的价格买回来了。” 兰画眼底露出惊讶的神色,猝然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喃喃道:“你买回来做什么?” 江湛勾唇一笑,伸出两指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声音里带着肆无忌惮的侵犯,“你不是说翊和殿是你的噩梦,住在这里怎么样?” “江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兰画背脊穿过一阵森凉。 “以后,你和我一起住在这里。”江湛不转弯抹角,表达的非常清晰。 “江湛,我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兰画气的浑身发抖,可惜气若游丝的声音仿佛是一吹即散的青烟,没有丝毫威慑力。 江湛缓缓站起身子,狭长的凤目压成漆黑的一道缝,声音里带着势在必得的桀傲。 “上一世可以,这一世自然也一样。” 第33章 孩子 上一世?兰画心里一咯噔, 江湛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也重生了? 祖母临终前能重生,江湛也有重生的可能。 兰画呼吸滞住,本就没有血色的小脸, 白的像纸。 江湛还坐在床头兰画的身后, 维持着方才喂水的姿势, 他看不见兰画的动作, 却感到她身子在微微颤抖。 他心里烦躁,上一世他们明明就一起住在翊和殿, 如胶似漆,这一世她怎么就视自己身边为龙潭虎穴,避之不及。 江湛伸手紧紧箍住兰画战栗的薄肩, 仿佛是安抚,又仿佛是警告,“这次你不许再跑。” 兰画感觉肩膀被阴险的毒蛇扼住,上一世那个偏执的占有她,而后又无情抛弃她的江湛仿佛又回来了,上一世她眼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心甘情愿困在他的寝殿, 做他的禁脔,但是这一世,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 她只想离这个男人远远的, 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可, 为什呢这么难! 如果他重生,她真的插翅难飞,下场和上一世一样。 “为什么送我去北楚?”兰画突然问, 她想知道江湛是不是不思悔改。 “送你去北楚?”江湛疑声,“什么意思?” 兰画迷惑,江湛到底是装傻还是其实他并没有重生?略一踌躇她又问:“北楚日益强大,王爷觉得送个公主去北楚拉拢关系如何?” “你昏睡了几天,怎么突然关心朝政了?”江湛莫名其妙,却还是耐心回答了她的问题,“和亲?让一个无辜的女子去承担南堰的生死存亡,只要有我在一天,就绝无可能。” 听他说的义正言辞,若不是兰画前世亲身经历过,还真就信了他,不过这倒是证明江湛没有重生,兰画了解这个男人,他薄情寡义,却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他若知道自己上一辈子亲手送她去和亲,他此番的发言不会这般理直气壮。 江湛在政事上不是一个缩头乌龟,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送自己去和亲呢? 前世的怨念一时又涌上心头,兰画赶紧打住自己的思绪,三年来她已经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前世的恩怨,她已经放下,不想再捡起来折磨自己。 “希望王爷说到做到。”兰画挣脱了肩膀,背对着江湛躺下,有气无力道:“我累了,想休息,王爷请回吧。” 江湛盯着兰画单薄的后背怔了几眼,而后走出了房间。 等江湛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兰画睁开了眼,她心里不安,江湛让她留在君溪小筑,是随口说说,还是执意如此? * 翌日,兰画醒来的时候,室内候着一个眼生的婢女,那婢女见床边有动静,忙先去开了外门,宴行走了进来。 宴行快步走到兰画面前,含笑道:“兰画姑娘,您醒了。” 又介绍道:“这个婢女名叫云莲,以后由她来伺候姑娘,您没来之前,王爷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都是男人,这云莲是专门为您买的。” 兰画听了宴行的话,心里没有一丝感激,反而闷的慌,难道江湛真要让她在这里长住? 久久见兰画没有回话,宴行面上一晒,转了别的话头,“见姑娘醒来,王爷一早就着人去宫里请了太医,现在正在门外候着,奴才这就请他进来,给您看看脉象?” 兰画不置可否。 侯了几息,见兰画没有反对,宴行冲云莲使了个眼色,云莲忙小跑出去,把太医请了进来。 太医把完脉,开了几幅药方交给云莲,云莲忙不迭去小厨房熬药,宴行和太医从兰画的房中退了出来。 从兰画房里出来后,宴行带着太医来到书房,江湛正坐在书案后,处理公务。 太医小心翼翼的走到桌边,恭谨行礼问安。江湛掀起长睫看他一眼,复又落下,问:“她的身子,可有大碍?” 太医道:“姑娘身子并无大碍,只要吃点易克化的食物,出来走动走到,不日即可痊愈,只是——” 见他欲言又止,江湛冷睨了一眼,淡淡道,“说。” 太医膝盖一软,脚下使力才堪堪稳住身子,忙回道:“姑娘心里郁结,忧思过甚,若不能及时纾解,恐怕这身子就废了。” 江湛猛然抬头,睁大了眼睛,他虽知兰画近来心绪不佳,只当她小性,过几日自然就好了,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太医此言当真?” 太医点头,“姑娘身体没有大恙,甚至可以看出,她一贯康健,但急火攻心吐血后就能连睡七天,可见她心里有苦,宁肯睡着也不愿醒来面对,看面相她内心的郁结已经非常严重,长此以往下去,会反噬到身体的。” 江湛的眼睛在太医脸上顿了几许,看得那太医如坐针毡,诺诺不敢再多言。 室内寂了良久,才听江湛轻声道:“你下去吧。” 送太医出门后,宴行蹑手蹑脚走到江湛桌前,踌躇道:“膳房已备好了养生的汤粥,但兰画姑娘不愿起床,这可怎么行,躺那么多天,也没正儿八经吃过饭食,这醒来再不吃,身体能经得住么?” 江湛把笔掷在桌上,霍然站起,走出了书房。 他径直来到兰画的寝室,见她仍背冲外躺着,对婢女的劝说充耳不闻。 江湛走到床前,婢女云莲忙识趣的退到一边,闭口不再说话,江湛盯着床上的曼妙身姿,心中泛起一阵热涌,他弯下腰,伸胳膊将兰画从床上捞了起来,女子的身子软若无骨,瞬间就被他团在胸前。 梦里这具身子夜夜缠在他的身上,他心里早已没了男女大防,下意识觉得可以对兰画做任何亲密的动作。 兰画却从骨子里排斥和他亲近,骤然被他抱在怀里,恨得牙痒痒,她压着怒气道:“江湛,你放我下来。” 她这句话正好落在宴行的耳中,宴行眼神一震,老天爷,他都半辈子没听见有人连名带姓的称呼王爷了。 江湛却已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直呼自己的名讳了,梦里娇音连连的唤他“逸之哥哥”,梦外却大着胆子僭越,他不错眼的盯着她愤怒的小脸,真想在她心上刨个小洞,看看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江湛不由分说的把兰画抱到饭桌前,一只胳膊箍住她坐在自己大腿上,另一只手端过一碗青菜粥,送至她的面前,“自己喝?” 兰画漠然把脸转向一边。 江湛鼻息轻嗤,嗓音里溢出清浅的笑声,“想让我喂?” 他尾音上挑,带着勾子,听的兰画心尖一颤,余光中又见他那张俊毅的脸从后面靠过来,薄唇俯在她的耳边道:“口对口喂?” 兰画见到鬼般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上一世夜间被掏空了身子,她常常要吃一碗夜宵才能缓过来,每每吃夜宵的时候,江湛就过来闹她,要亲自喂她,所谓的“亲自”就是用他的口将食物渡到她的嘴里,可是喂不了两口,她就变成被吃的对象,继而滚成一团。 光天化日之下,江湛必然不敢那么荒唐,可兰画根本不想沾他。 看兰画惊慌失措的样子,江湛抿了抿唇,逗小姑娘还挺好玩的。 小口小口的吃了半碗粥,兰画实在吃不下了,就撂下了汤勺,江湛似乎对她的食量颇了解,也没劝她多吃,只是站起身,很自然的拉着她的手道:“出去走动走动。” 兰画甩开他的手,拧眉,这人什么时候学的毛病,怎么又是抱抱,又是拉手,这么熟稔。 喝了热粥,她身上蓄了一些力气,大阔步往外走,想和江湛拉开距离。 秋高气爽,正是舒服的天气,走到外面被阳光一晒,兰画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江湛从后面跟上来,见兰画脸上焕发了一丝容光,眉头也跟着舒展,他指着满院子的银雪建兰给兰画看,“听宴行说,你在王府的时候,也种了一院子银雪建兰。” 兰画目光虚虚的一瞟,声音淡淡,“我早就不喜欢了。” 江湛眉间生出一丝愕然,但想到太医的话,他又耐着性子问:“那你喜欢什么?” “我和王爷之间的关系,没必要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对话。”说完,兰画下台阶朝那几盆菊花走去。 江湛眸光暗了暗,他揉了揉眉心,大阔步跟上去堵住了她的去路,“太医说你内心郁结,必须尽快纾解,不然会伤身,你告诉我,什么事情能让你开心,我尽力去办。” 上一世,他随手掷给她一个小玩意,她都能开心许久,好像只要是他给的,她就喜欢,现在他却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什么能让她开心。 兰画看着她,认真道:“我的开心,王爷给不了。” 心里仿佛被一记重锤夯过,江湛敛目舒了一口气,又倏而张开眼,两颗漆黑的瞳孔发着幽光,仿佛有摄人心魂的力量,“不然,我们生个孩子。” 兰画原本垂睫站着,闻言,她猛然掀开眼帘,水眸圆瞪,眼眶洇出一圈薄红,浅浅的眼瞳里溢满了愤怒、屈辱、和绝望。 她脸上血色尽失,身体止不住的战栗,整个人像秋风中的落叶,瑟瑟凋零。 江湛记得在梦中,兰画无比渴望有一个孩子,如果有个孩子,她应该会很开心。兰画虽不易孕,他寻来天下名医,总能根治的,上一世她没有怀上孩子,一定很遗憾吧,这一世他倒愿意满足她这个心愿。 这于他已是两辈子能做到最大的让步。 如果这样能治好她心中的郁结,他愿意一试。 只是,兰画的反应骇到了他,她的表情似乎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第34章 妥协 “画画。”江湛心里一颤, 下意识唤她,而后向前走了两步,大手撑在她的后背,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小身板, 问:“有个孩子, 不好?” 他第一次见兰画这样, 有被吓到。 他在她眼里见过冷漠、厌烦、抗拒, 却没有见过这般绝望的神情,仿佛他说的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让她心有余悸。 江湛从未像现在这样无措,她泫然欲泣的模样鞭笞着他,他们之间仿佛横戈着铜墙铁壁, 他永远走不进她的内心。 他薄薄的眼皮下压,凤目敛成了一条直缝,散发着晦暗的冷光。 一瞬的失神过后,兰画默默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去,男人的大手像烙铁熨在她的后背,她朝旁边挪了两步,避开他的手。 “祖母尸骨未寒, 王爷却口出此言,也太不尊重故人了。”兰画低垂臻首,声音不大, 江湛却听出了内里的讥嘲。 他黑眸益发的幽沉, 似乎在努力压制情绪, “枉祖母疼你,你难道不知,她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王府添丁?” 兰画深呼了一口气, 淡然一笑,“这是王爷的家事,于画画并无关系。” 江湛眉眼乌沉看着她,一口气被噎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这个女人惯会见缝插针的撇清自己。他咬着后槽牙道:“我并非有意轻薄你,只因太医说你忧思太甚,我想有个孩子,你或许会开心一些。” 他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对方竟一点也不领情,他心里郁结,这种无力掌控的感觉,他很不习惯。 “我此生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在春风乐坊的三年。”兰画缓缓抬头,眼睛直视着江湛,“王爷若真为我好,请让我回乐坊。” “哼。”仿佛终于压制不住心中的戾气,江湛的眼瞳一点一点变冷,眉宇间像是挂了一层薄霜,“你所谓的开心,就是离开我?” 兰画垂下眼睫,没有否认。 少女身子纤薄,仿佛风儿一吹就倒,肌肤白皙可以看到里面的青筋,缺了血色,她头虽然低着,后脖却梗的笔直,敛眉垂眼也掩不住内心的倔强。 她虽没说话,答案不言而喻,江湛冷冷的觑她,眼底缓缓浮出一丝愤然,他倏然转身,留下“休想”两个字飘散在风中。 兰画在君溪小筑又住了几天,江湛果然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他身边的第一暗卫东陵一直守在她住的小院,东陵的能耐兰画知道,故而她也没什么动作,每日安安静静的待在房里,也不出门,江湛更是拒而不见。 不活动,再加上没什么心思,兰画吃的越来越少,江湛让厨房精心准备的营养膳食,常常怎么端进来又怎么端出去,她一口都不想吃。 困在君溪小筑和上一世困在王府有什么区别,她心如死灰。 被她拒了两次,江湛也不来了,这算是她心头唯一的安慰,见不到他的人,她至少没那么堵得慌。 这一日,宴行亲自带人送来膳房做的吃食,走的时候对候在门外的东陵道:“你今日随王爷进宫一趟。” 兰画看着门边消失的人影,眸光一亮,突然有了胃口。 * 寿延宫,江湛恭谨坐在雕花木椅上。 萧太后眼圈通红,执帕擦拭眼角,“太夫人走的时候可安详?” 江湛低头,“回太后,很是安详。” “太夫人仁爱,没做过一件亏心事,走后定能在西方极乐世界和老王爷相聚的。”说到最后,她声音恸然,不觉又掩面哭泣。 江湛抬眼向上望去,轻声劝慰,“太后...请节哀,不要忧思过度,否则会伤身的。” 萧太后赶紧擦干眼泪,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看着江湛道:“你也会关心人了,你以前从没一口气说这么多关切的话。” 江湛垂眸,他以前真的这么...糟么? 又听萧太后叹了一口气,“太夫人唯一的遗憾恐怕是没见到王府下一代的子嗣吧。” 江湛微微动容,略一踌躇,他问萧太后,“太后是国母,若有子嗣必贵为太子公主,您...为何选择孑然一身?” 若是别人这样问太后,必然是大大的僭越,可在母子之间,不过就是家常问题,萧太后也没扭捏,怅然道:“鬼门关走一趟,女子只愿意为心悦之人生孩子。” 即便宠冠六宫,萧太后心里只有老誉王爷,除了他,她不愿意和任何人生孩子,哪怕是未来的皇帝。 江湛眸光一晃,忍不住握了握拳。 萧太后看了他一眼,问:“三年之前我想为你说亲,你说心里已有人选,现在那个人还在不在?” 江湛敛起狭长的凤目,沉声道:“还在。” 萧太后摇摇头,不再多问,而是转了话头道:“你还不上朝么,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恨,可是成康帝这孩子你不能不管,听说他最近总偷偷往烟柳巷跑,他虽不务正业,心倒是正的,若这大权落到崔平手里,那就是南堰之祸了啊。” 江湛拱手道:“太后提醒的是,微臣这就着人查办。” 从宫里出来后,江湛去了烟柳巷,他站在褚秀楼对面的密林里,看着兰画在乐坊前下了马车,一双美眸熠熠生光,他闭眼揉了揉眉心,果然她离了他才有笑颜,他心里又涌上一丝躁郁。 正在他默默烦躁的时候,宴行小心翼翼走到他跟前,道:“王爷,东陵来了。” 江湛吩咐道:“你留在这里暗中保护她。” 东陵领了命就下去了,宴行看着东陵的背影,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王爷进宫哪里用得着东陵陪护,您这怕不是故意支开他,好给兰画姑娘离开的机会。” 宴行跟在王爷身边半辈子,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他妥协。 江湛眼风如刀,在宴行身上扫过,他忙诺诺闭了嘴,王爷也是要面子的。 直到兰画的身影消失在褚秀楼内,江湛才收回视线,问:“宫惟还是每天都来烟柳巷么?” “是的,几乎每天都来。”宴行恭谨回答,说完他又轻嗤了一声,“真有趣,所有人都聚到这烟花之地来了。” 江湛把目光投向远处的云湖,沉默几息,他又问,“查出来宫惟在找谁了么?” 宴行笑着回道:“奴才正要向王爷汇报这件事呢,据密探来报,这三年祁王一直在找兰画姑娘之前院子里的管家,朱桓。” “朱桓?”江湛凝眉,“帮兰画看铺子的那个人?” 宴行点头,“兰画姑娘离开王府前,给了朱桓一笔银子,他拿着这笔银子和夫人不知去了哪里,祁王找了三年都没找到。” 江湛疑声,“这个朱桓什么来头?” 宴行道:“据说他当年跟着老王爷从北楚来,后来去了兰画姑娘的院子。” 江湛思忖道:“宫惟找这个朱桓,说不定和兰画有关,你多派几个密探,一定要在宫惟之前找到朱桓。” 宴行道“是”。 又看了一眼褚秀楼的方向,江湛转身走了。 * 北璟坐在二楼包厢,手里一杯清酒,缓缓饮了一口,他问杜兰,“誉王府的太夫人过世几日了?” 杜兰道:“有十日了。” 北璟垂眸不再说话,这时忽听一楼大厅传来女子的欢笑声,褚秀楼许久没有如此热闹了,北璟转脸朝下望去,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径直定在兰画的身上。 杜兰欢快道:“少主,是兰画姑娘回来了。” 北璟低头抿了抿唇,整个人仿佛都轻松起来,他放下酒杯站起身,“走,下去下去瞧瞧。” 一楼的大厅里,谢莲搀着兰画的胳膊,娇嗔,“师父,你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画舫我一个人可顶不住了。” 兰画笑嫣嫣的,问她:“我不在的时候吗,画舫生意可好?” 谢莲骄矜道:“那可太好了,午食过后客人就坐满了,来晚的人都没位置,怨声载道的,坊主正在考虑预约的方案呢。” “谁在说我?”华春风满眼含笑的走了出来,她先是问了太夫人的情况,安慰了兰画几句,就拉着她坐到了软椅上,摸着心口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江湛不放你回来呢。” 兰画怔然,她也以为自己没有机会回乐坊了,今晨宴行当着她的面叫走东陵时,她一度以为这是江湛故意设的陷阱,但是哪怕有一丝机会,也比坐着什么都不做强,她就趁着屋里的婢女不备,出了自己住的那个小院。 没想到整个君溪小筑仿佛是一座空院,她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大门,直到她租赁的马车在乐坊门前停下,她还觉得不真实。 江湛故意放她走? 她了解江湛,他一向心思缜密,断然不会犯疏于防漏的错,若不是他故意放水,她根本踏不出院门。 但她也不愿揣测江湛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她现在坐在褚秀楼,看到熟悉的面孔,心里踏实,仿佛前些天袭扰她的愁烦,又潮水般退去了。 “兴许他不想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吧。”兰画轻声对华春风道。 华春风颔首,“但愿如此吧。”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就见北璟从二楼走了下来,北璟一如既往的温润和煦,兰画看着他的目光却有点闪烁。 自从知道他是先太子后,兰画就无法只把他当成乐坊的主人了,原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未来储君,却落得满门抄斩,隐姓埋名的活着,她看着他的眼神不觉都变沉了,这个人,心里已经强大到无敌了吧。 走的近了,北璟抿唇轻咳了一声,兰画从怔然中回神,这才发现,她刚才一直看着人家的脸发呆。 双颊一红,她忙福身道:“见过少主。” 少女雪腮粉红,像喝了新酒,北璟笑着冲她挥手,“起来说话。” 第35章 求子香囊 兰画被簇拥着坐下, 姑娘们围着她热热闹闹的说了一阵子话,就各自忙去了。 座上一时只剩下兰画和北璟,北璟正垂眸饮茶,见姑娘们都走了, 才转目过来, 声音清润, “那日你走的急, 我一直都没机会对你表达感谢。” 那晚兰画拉着江湛去了后院,原本是想给他清洗蟒袍, 后来得知祖母病了,直接就回了誉王府,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跟乐坊的人说, 她歉声道:“少主客气了,那日不打声招呼就走,原是我失礼了。” 北璟肃然,“你孝心至诚,哪有失礼一说,若真要说起来,太夫人是我的长辈, 没能送她一程,我也失礼了。” 兰画心里默默打了一个咯噔,照太夫人的话, 北璟手里应该有江湛要的那份遗诏, 而江湛的生母萧皇后则直接导致北璟的母亲被废去皇后之位, 自此徐家才在朝中失势,也许北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才想着谋逆的吧。 但北璟性格温和,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做出弑父篡位那种事情的人。 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冤屈? 北璟手里到底有没有遗诏? 兰画凝眉, 这些问题像一个个小水泡,在看到北璟的这一刻,咕噜噜全冒出了。 北璟见兰画愣住,浅笑,“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兰画看了北璟一眼,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悲壮,她双手捧起茶碗,朗声道:“以茶代酒,我敬少主一杯。” 北璟微怔,继而以拳抵颚,轻笑出声,“是我要感谢你,怎么反倒要你敬我。” 话虽这么说,北璟还是非常给面子的斟满一杯茶水,仰头喝了个干净,静了几息,他见兰画面有颓色,想她还在为太夫人去世伤心,劝道:“人这一辈子,总要面对无数的生死,不是旁人,就是自己,你也不必太过沉湎。” 如果这句话出自旁人之口,未免有空口扯大道理之嫌,但北璟来说,就带着沉甸甸的说服力,兰画重重的点了点头,严肃道:“谢谢少主安慰,我知道了。” 北璟道:“我看你脸色不好,快回屋休息吧。” 兰画还真的有些累了,也没推辞,站起身子一礼后,朝后院走去。 北璟看着兰画远去的身影,波澜不惊的眸子一点点变黯,漆黑的双瞳掩在长睫下,悲喜难辨。 兰画回屋后,乐坊的人很默契的都没去打扰她,她舒舒服服的睡了好大一个觉,第二天醒来整个人宛若新生。 她去巡视了画舫,问了每日客人的情况,发现她不在的这几天,画舫比她想象的还要好,她心情跟着明媚起来。 午膳过后,兰画接替谢莲,到画舫抚琴,其实画舫一层甜品食肆开场早,二层饮酒听曲却是日暮之后才开始,但兰画手痒,早早坐到古筝旁先弹了一曲。 乐音清幽,如清泉叮咚,有食客循着声音上来,坐下聆听,一曲音罢,台下竟也坐了不少人,乐声停下,也没人离场。 兰画生的美极了,一双巧手又奏出天籁般的音符,听曲的人久久不能回神。 半晌过后,有那大胆的常客高声嚷嚷,“春风乐坊有技艺如此高超的妙音娘子,怎么还藏着今天才第一次见客?” 有人接话,“不是第一次,我记的画舫营业那天,这位乐倌就临时弹奏了一曲,因为记忆太过深刻,我现在还记着。” 又有人附和,“对对对,我当时还遗憾她怎么不多弹一曲呢,没想到今天有幸再次听到。” ...... 众人的议论未罢,一曲又起,大家齐齐噤声,再次沉浸到美妙的乐声里, 忽然一声奸笑打破了这份美好:“哎吆吆,这不是誉王府的兰画姑娘么?” 兰画没抬头,光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李勋,她眉间浮起一丝厌恶。 其实,这之前因为要躲着江湛,也顾忌祖母的感受,兰画从未在乐坊公开露过面,但现在江湛已经找到她,祖母也去世了,她无所顾忌,就大大方方的出来弹曲。 画舫每日来的青年才俊不少,她料想到有人会认出她曾经是王府的义女,但那又怎样,左右她和王府早已脱离了关系,没必要还背着这个枷锁生活。 只是,她没想到第一个认出她的竟是李勋。 李勋如阴毒的蛇,眼睛泛着幽光,他边朝兰画走,边浮笑道:“这太夫人一走,昔日的贵门千金,沦落到风月场卖艺,啧啧,小誉王爷还真是冷酷无情啊。” 兰画抬睫,眼风如刀,刮在他的脸上,眸光轻蔑。 李勋笑容僵在脸上,回想起昔日受的屈辱,他恼羞成怒道:“当年你看不上本世子,可曾想过有这么一天?如今我李家的门楣你是攀不上了,如果你好好伺候,爷收你做个...” 他话未说完,只听兰画手下的琴音一声巨响,如惊涛拍浪,把他后面的话完全盖住。 “好!”人群里有人喝彩,接着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李勋的声音被淹了个结结实实。 李勋身处磅礴的琴声和观众热烈的喝彩声中,显得特别的孤立无援,他面色狰狞看着台下,而后愤然转身,一把拍在兰画的古筝上,目眦欲裂,“都给爷停下。” 台下的声音戛然而止。 底下坐着的人方才借着叫好把李勋的声音压下去,却也没人愿意正面和他对抗,李丞相现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谁敢得罪他的金孙。 兰画冷冷看着李勋,道:“公子是烟柳巷常客,莫不是不知道春风乐坊的规矩。” 春风乐坊卖艺不卖身,这个规矩从未打破过。 李勋哼笑一声,“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小爷不懂,你只需记住,被小爷看上,是你祖上积德。” 兰画五根手指在弦尾一拨,古筝发出咚咚咚的闷响,震得李勋覆在琴弦的手发麻,他“啊呀”一声收回手,疼的跳起了脚,怒道:“来人,来人。” 兰画却看都懒得看他。 李勋吼了半天,见没一个侍卫上来,反而是台下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他涨红了脸,瞪着兰画,伸手就要掐她的脖子。 他动作突然,兰画没有防备,眼看着那兽爪般的手就要挨到她的雪肌,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根银针,径直插入李勋的手掌,他惨叫一声,抱着手掌在地上打滚。 兰画左右四顾,没有看到飞针之人,她心生纳闷,是谁在暗中帮了她? 就在她思忖间,李勋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伸出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兰画道:“好...好你个春风坊,竟敢暗算小爷,看我不...” 他话没说完,被一道婉转的女音打破,“本姑娘好不容易出来吃个下午茶,却被人鬼哭狼嚎的打破,谁啊,这么扫兴。” 兰画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木梯处袅袅走上来一个轻纱曳地的女子,身条纤瘦,移步生香,五官清秀中带着柔媚,即使在这美人遍地走的烟柳巷,也令人眼前一亮。 她神情疏懒,秀眉轻轻皱起,嫣红的丰唇微微撅着,生气的模样都赏心悦目。 “你又算...”李勋猛然转过身,脸黑如霾,可是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忽然断了音,盛怒僵在脸上,膝盖一点一点往下弯,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唇颤抖道:“雉凤姑娘,您...您怎么来了。” 春香阁的雉凤姑娘?兰画心里暗暗一惊,都说春香阁稚凤姑娘有倾城之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但她向来鲜少见外人,兰画在烟柳巷三年都没见过她出过春香阁,今日怎么到画舫来了?且这李勋见到美人,非但没有露出色相,还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倒是稀奇。 稚凤睨了李勋一眼,慢条斯理道:“我道是谁那么能闹呢,原来是李公子。” 李勋身子一抖,“在下该死,打扰了姑娘的清静,请姑娘恕罪。” 稚凤咯咯笑了,檀口轻吐,“知道了还不快滚。” 李勋真的连滚带爬的下楼了。 兰画从古筝后走出来,向稚凤道谢,“谢姑娘出手相助,日后若有机会,兰画必亲自回谢。” 稚凤柔柔回礼道:“兰倌人不必客气,我在下面听琴音心里正高兴,不想被这莽夫打断,实在是气不过。” 兰画灿然一笑,“姑娘请上座,我这就再弹一曲。” 稚凤施施然就坐,台下亦传来热烈的叫好声,三曲罢,兰画才住了手,众人纷纷下楼继续吃茶,稚凤却不走,坐着和调试琴弦的兰画说话。 “兰倌人,你下次什么时候弹琴呀,我还来听,哦,你别怕那个李勋,我保准他以后都不敢踏进你的画舫。” 兰画不由抬睫看了稚凤一眼,这女子真有这么大本事? 虽说她是春香阁头牌,可女子在这烟柳巷不管被捧的再高,说白了还是伺候人的,李家如今在朝堂如日中天,能支使李勋,这女子的背景不容小觑。 不过,不管如何,稚凤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又救了兰画,于情于理兰画都不能薄了她的面子,遂答应道:“我欠姑娘一个恩情,你什么时候想听曲了,我亲自弹给你听。” 稚凤抚掌娇笑,“太好了,太好了,我今天来画舫真是值了。” 兰画随口问,“姑娘一贯不爱出门,今天怎么有闲情来画舫?” 稚凤闷闷,“以前这烟柳巷无聊的很,下楼也没什么地方去,近日总听楼里的姐妹们说在春风画舫吃茶听琴,很是雅趣,今日一来,果然如此,还认识了兰倌人你,若知这么好,我早就来了。” 兰画今日一上画舫就发现了,一楼坐着很多衣着鲜丽的女子,定然是这烟柳巷各个秀楼来的,她哑然失笑,没想到画舫还把生意坐到同行身上了。 “姑娘若是喜欢,可常来玩。”兰家可不忘为自家拉生意。 稚凤点头如捣蒜。 兰画调完琴弦,见稚凤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走下来,坐在她对面和她说话,走近了兰画的目光赫然被对方腰上的香包吸引。 这个香包和时下姑娘们带的刺绣香包不同,它是铜绿色底面,上面画着异域图腾,兰画上一世腰上也挂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兰画指着稚凤腰间的香包,好奇道:“这是?” 稚凤见兰画看着自己腰上的香包出神,伸手就摘了下来,递给她,“你需要么,我可以送你一个。” 兰画接过香包,放在鼻下一闻,熟悉的味道仿佛从上辈子飘过来,她脑中一旋,还给了稚凤,“不需要。” 她当然不需要,因为这是坐子药包,上一世她戴在腰间三个月后就怀了那个孩子。 稚凤见兰画脸色惨白,神情也有点不对劲,关切道:“你是不是闻不惯这香囊的味道,这也可以理解,因为这里面的药草呀,都是来自西域的神女峰,与我们中原的药草味是不一样。” 兰画默然,她倒是第一次听说这里面药草的来历,上一世为了要孩子,她病急乱投医,只要有人说有用,她就不管不顾的拿来,口服或外用,一点也不含糊。 现在想来,真是悲凉。 舒了一口气,她强迫自己从不好的回忆里抽离,找话问稚凤:“你为什么想要孩子?” 在这烟花之地,想要孩子还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毕竟有了孩子,无异于自毁前程。 稚凤娇俏的脸上露出倨傲的神情,“因为我最近伺候的贵主,普天之下,没有女子不愿给他生孩子。” 兰画心里一惊,稚凤口中的那个人,难道是宫里那位? 她心里隐隐开始心疼面前的小姑娘,不被祝福的孩子,能不能出生都是未知,到头来可能只是飞蛾扑火一场。 “你想好了?”兰画忍不住想劝慰,但见姑娘坚定的神情,像极了上一世孤注一掷的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到嘴的话又被她咽了回去。 稚凤点头,“想好了,而且他也默认我这么做。” 兰画缓缓渡了一口浊气,心里默默希望稚凤千万不要像自己一样,遇人不淑。 两人正说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慌慌张张跑上来,对稚凤道:“姑娘,贵主来了,在等你呢。” 稚凤很久没有和情投意合的女子聊天了,意犹未尽,不舍得走,她看看兰画,索性道:“兰倌人同我一道回春香阁吧,你不是欠我一个人情么,帮我弹首曲子就算还了。” 兰画对春香阁还是有好感的,三年前她误入烟柳巷,正是春香阁的老鸨善意提醒她被跟踪了,否则她还不知道这一世江湛也在她身边安插了暗卫。 正好借此机会去给她道声谢,这样一想,她就答应了稚凤。 春香阁真不愧为烟柳巷的第一秀楼,前厅比储秀阁大了不止两倍,饶是如此,内里竟然坐满了大半,莺声燕语,浮浪吟笑充盈在上空,可比乐坊热闹太多。 兰画的脚刚一踏过门槛,一道寒光从二楼正对面的包厢射下来,带着熟悉的冷漠,她心中一栗,抬头向上望去。 猝然之间,和江湛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 第36章 逞强 江湛的目光从二楼落下来, 穿透兰画头上的幂离,带着居高临下的责问,落在她的脸上。 兰画眸光一晃,立刻移开了视线, 心生疑问, 江湛这样都能认出她?还有他来春香阁做什么? 没时间想太多, 兰画被稚凤带着来到大厅上首, 她们在一道半卷的竹帘前停下,竹帘内坐了一个锦衣公子, 纵然只能看到他膝下的衣摆,也不难猜出其显贵的身份。 竹帘外的下首坐着一个稍年长的男子,华服玉冠, 脸盘硕大,面色红润,尤其两颗黑豆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看见稚凤,他眼光一亮,忙起身作揖道:“我的小姑奶奶, 你可算是来了。” 这人穿衣打扮像个官老爷,一开口却像是常年混迹秀楼的浮浪子,对比太明显。 稚凤对他也算不上尊重, 懒洋洋道:“让国舅爷久等了。” 兰画心里一滞, 原来是崔国舅, 这位国舅爷连同崔太后都出身勾栏,难怪出口就是浮言浪语,这么说帘子后面那位应该就是成康帝了。 不知为何, 兰画眼前忽然就浮现出北璟那张脸,他原本是正宫嫡子,若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御座之上的人就是他了吧。 造化弄人,南堰如今掌控在这样一帮子人手下,不知是福是祸。 “过来。”竹帘后的人往前伸了一只手,招呼稚凤。 稚凤抿唇一笑,福了福身子就挑帘走了进去,帘子还未来得及放下,就听她娇嗔着“啊”了一声,整个人贴到了那男子身上,紧接着就传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口水砸吧声。 这小皇帝真够猴急的,像被蛊惑了般。 兰画突然想起,上一世有一次她半夜醒来,听到江湛对宴行说,小皇帝留恋烟花柳巷,是被人下了蛊,迷恋上一个红尘女子。 兰画凝眉,如今看来这小皇帝是迷恋稚凤,可稚凤看着不像是会下蛊之人呀,兰画心里默默摇头,一定不是她。 崔国舅对这种现象倒是见怪不怪,黑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他转过身,目光忽而就落在兰画身上。 他仰起下颌,斜睨过来,“大胆,在贵主面前竟敢掩面,这可是要治罪的。” 竹帘里面,稚凤想帮兰画解释,但被男人堵住了嘴,她几经挣扎,又被按进怀里。 兰画只好自己解释,她施然一礼道:“回大人的话,小女乃春风乐坊的琴倌,今日受稚凤姑娘所邀,来抚琴一曲,至于这幂离,实在不是冒犯,而是乐坊的乐女来秀楼奏曲的规矩。” 春风乐坊的姑娘唱曲抚琴技艺高,有的秀楼来了贵客,为显高雅,会请春风乐坊的乐女来秀楼表演,乐坊开门挣钱,自然不会推拒这种事,只是自家姑娘和秀楼里的红粉还是有区别的,为了加以区分,春风乐坊来秀楼抚琴的姑娘都带着幂离。 崔国舅自然是听说过这个规矩的,但今日竹帘后的人是他的皇帝外甥,且他早看不惯春风乐坊那一套,这会哪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呵,你们春风乐坊惯会假惺惺做表面功夫,既然在烟柳巷做生意,就是伺候人的玩意,不让摸不让看,拿琴做掩护,装的什么清高。” 竹帘里缠在一起的两人终于分开,小皇帝疏懒的声音传出来,“舅舅,什么事让你动那么大气?” 崔国舅忙换了一副表情,谄媚道:“一个弹曲的,在您面前大不敬,还带着幂离,微臣正替您教训她。” 稚凤赶紧替兰画说话,“贵人,这是我特意请来为您弹古筝的,带着幂离是乐坊和秀楼定下的规矩,哪里有国舅爷说的那么严重。” 成康帝透过竹帘看向带着幂离的兰画,眉心轻轻皱起,话虽这么说,可他还是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掩饰真面目。 崔国舅准确捕捉到成康帝眼中的不喜,厉声道:“这普天之下还有什么规矩能越过贵人去,依我看,你们这春风乐坊的规矩早该改改了。” 闻言,兰画心里一落,其实今日抚琴,带着幂离或是去掉幂离,于她自己来说,无所谓,但崔国舅最后那句话太骇人了,其实他早就盯上乐坊那片地了,软硬兼施想让华春风把乐坊卖给他,若不是背后有北璟,估计乐坊早就易主了。 今日她取下幂离容易,可是这改规矩的口子一旦开了,只会有更多的规矩被破坏,乐坊难免陷入无穷无尽的漩涡之中。 她不能开这个口子。 兰画思忖间,只听稚凤又冲皇帝撒娇,“贵人,我告诉你,这兰倌人古筝弹的可太好了,她是个有才情的女子,应该被宽待才是,我听说呀,先皇在世的时候,都允许有才能的臣子坐着上朝呢,我们也应该效仿先皇惜才的遗风。” “哦?”小皇帝刮了一下稚凤的小鼻子,“没想到美人还有这样的高见。” 崔国舅脸霎时就绿了,这不是赤.裸裸说他鼠目寸光么,他斜眼上下打量了兰画一番,鄙夷道:“供人消遣的低劣本事,算得什么才情?” 稚凤气的两手叉腰,“怎么不算啦?” 成康帝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啧啧着呢喃,“若论供人消遣,谁能比得过你,你倒是会为自己脸上贴金。” 闻言,兰画冲着小皇帝一福身,道:“启禀贵主,所谓富贵思淫,是指百姓物质富足了,才会想去消遣,精神消遣和物质享受本无贵贱之分,但喜欢消遣的人多了,反倒说明我南堰皇帝治国有方,国泰民安。” “说的好。”这一番话说到小皇帝心坎里去了,他眸光悠然一亮,仿佛自己来这春香阁也有底气多了。 崔国舅面色讪讪,冲着皇帝谄媚道:“当今陛下英武圣明,治国有方这是南堰的子民有目共睹的。” 他又转眼看向兰画,“竟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你会弹两首曲子,还扯到精神享受去了,我看当前最重要的就是撕去你春风乐坊装清高的假面,让来乐坊的人纵情取乐,这才是消遣。” 这崔国舅还真是恨乐坊,绕了半天又绕回这个话题。 兰画也不看他,对着皇帝道:“启禀贵主,我乐坊不是假装清高,而是单纯的想用乐音抚慰人心。民女不才,亦能用手下的琴弦安抚情绪,使人振奋,甚至引起反思,” 稚凤对着成康帝点头,诚恳道:“她可以。” 崔国舅眯着眼,“说的你能操纵人心不成?” 兰画径直回道:“确能如此。” “哦?”小皇帝来了兴致,抱起稚凤坐直了身子。 暮色降临,廊柱上挂起了一盏盏红灯笼,大厅里不知不觉已坐满了人,在软塌上或躺或卧,和怀里的女子调情聊天。 有那按奈不住的,已经抱着佳人,上了二楼的客房。 不知为何,兰画仰头看了一眼对面二楼的窗口,猝不及防撞入江湛凝视的目光,他狭长的冷目压成薄薄的一条细缝,利剑般飞入两鬓,自有一股摄人心魂的凛然之气。 兰画身心一抖,继而又回了魂,自己又没做亏心事,怕他作甚。 她对着成康帝行了一个深福,而后道:“贵主若有兴趣,民女也不怕献丑,我当众弹四首曲子,分别代表着喜怒哀乐,以大厅里众人的表情为依据,看大家是否随我的琴音变化情绪,若我做不到,任君惩处,若我做到了,请国舅爷许我春风乐坊按原来的方式经营。” 崔国舅脸上一白,刚要开口,却听小皇帝摩拳擦掌道:“好,朕同意了。”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失言,差点漏了身份。 皇帝都同意了,崔国舅也不好再推拒,忿忿道:“我看你有这个本事。” 兰画有礼有矩的对着他一福,“谢国舅爷成全。” 稚凤却猛然从竹帘里冲了出来,把兰画拉到一旁,焦虑道:“控制这么多人的喜怒哀乐,你疯了,这得多难啊,来烟花之地的人大多薄情,你怎么让他们一会喜一会怒啊?” 兰画拍拍她的手,温声安抚,“不用担心,你只需要帮我找一把好琴就行。” 稚凤拧眉看着兰画,一脸的不敢相信,兰画对着她郑重的点了点头,稚凤叹了一口气,“好吧,你古筝弹的确实打动人心,我应该相信你的,只是春香阁哪有好琴呀,也就好床多一些。” 兰画:“......”有点难办。 她不经意抬头,只见对面二楼的两扇窗牖“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是...热闹看完了? 窗牖关上后,江湛坐在一片昏暗里,眼睛像幽不见底的冷谭,他慢慢摩挲拇指上的玉扳指,忽而用力,那通体莹翠的扳指上裂了数条缝子。 那个女人,在他身边就神情恹恹,生无可恋,回到这烟柳巷非但整个人神采奕奕,还斗志满满,他默默捏紧了五指,那玉扳指终于支撑不住,裂成一片片落在地上。 静默半晌,宴行眨了一下眼睫,壮了胆子,斟酌着开口:“安插在崔国舅身边的线人来报,苗疆来的巫医,已经入住了旁边的客房,但是他行事谨慎,只让自己的人跟着进屋,连崔国舅的亲信都拒之门外。” 江湛乌沉的眉头压的很低,略一思忖道:“他应该在等崔平上来,如今崔平在一楼被耽搁住,你让埋伏的人紧盯着巫医的动作,我们倒是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提前摸清楚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宴行恭声应“是”,而后又小心翼翼道:“兰画姑娘耽误了国舅爷的正事,恐怕他怀恨在心,待会兰画姑娘弹琴,他定会横加阻挠的,我们要不要...” 江湛落睫,用拇指揉了揉眉心,冷冷道:“逞强。” 宴行脖子一缩,不再多言,转了别的话头:“那奴才下去传令了。” 他刚走了两步,又听到身后传来江湛凉凉的声音,“去春风乐坊把那把叫风蝶的古筝取来。” 宴行眼前一亮,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惊喜,“这把古筝好,三年前吴福楼奴才听兰画姑娘弹了一曲,惊为天人,自此再也没听到那么深入人心的琴曲了。” 忽而,他又耷拉着脑袋道:“华春风把那把琴当命根子,奴才这贸然去拿,费一番口舌还不知道能不能取信于她,会不会耽误事呀?” 江湛掀起眼皮,声音桀肆:“谁让你明着去拿?” 第37章 巫医 春香阁大厅的男男女女并不知道这里悄然之间进行着一场赌注, 还沉浸在各自的温情乡里。 兰画孤身坐在琴架后,心里有点紧张,面前放着的这把古筝,一看就是应付外行人的, 外表看着花哨, 却发不出好音, 她本想回春风乐坊拿自己的琴来, 崔国舅却不愿再等,否了她的要求。 她十指放在琴弦上, 拨了一串音符,立刻皱起了眉头,声音很闷, 共振弱,势必会影响发挥。 虽然兰画对此琴不满意,可她方才随手一拨,悦扬的声音还是引得几个男子引颈看了过来,见她头戴幂离,又悻悻的收回了目光。 “快点开始吧。”李勋不耐。 兰画停下调弦,心道再怎么折腾, 这朽木也雕不出一枝花来,她调整情绪,手刚刚端起, 门槛处突然想起一声:“且慢!” 一个黑衣男子肩上扛着一把硕大的物件走了进来, 他边往里走边道:“兰画姑娘的琴来了。” 那黑衣人肩负重任, 却三两步就走到了兰画跟前,他把肩上的琴卸下来,揭开外面一层包布, 一个蝴蝶飞翅般的古筝显现出来。 “飞蝶!”兰画惊呼,华春风及其宝贝这件古筝,兰画来春风乐坊三年,弹飞蝶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华春风怎么舍得让这件古筝离开乐坊? 兰画心中一热,难道华春风知道她在这里对赌,特意遣人送了这绝世好琴来? 古筝落在琴架上,古朴典雅,琴弦闪着银光,兰画暗下决心,她此举一定要成功,绝了李勋对春风乐坊的想法。 第一曲要让众人“喜”。 秀楼的男女都是奔着情爱而来,这第一曲兰画选了缠绵悱恻的求欢曲子,第一个音符拨出,直击耳膜,心里骤然升腾起一股酥麻,可谓先声夺人了。 而后,乐曲如暖泉汩汩流出,熨在多情男女的心上,大家徜徉在爱情的美好里,脸上露出喜不自禁的笑容。 一曲终,众人醒神,发现自己咧着嘴,这才知道方才不由自主的沉浸到乐音中。 稚凤从成康帝怀里坐直身子,指着大厅里的人,一个个点过去,“笑了,笑了,也笑了...” 手指转了一圈,她眼睛里敛着波光,激动道:“贵人,这厅里的人嘴角都带着笑。” 成康帝目光穿过竹帘投到兰画身上,嘴角噙着笑意,“好,这局算你赢。” 崔国舅沉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又住了口,他方才被琴音扰的仿佛老树开花,春心萌动,此刻嘴角噙着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那蝶形古筝上,似乎在期待下一曲。 二楼的那扇窗子,却紧紧闭着,再没有打开过。 第二曲的“怒”,兰画选了相爱之人被强行分开后那毁天灭地的力量,山崩地裂,海啸风虐,分离的绝望沉沉笼罩的众人头上,每个人的眉宇之间都拢着两团怒气。 而第三曲的“哀”,兰画则选了被强行分开的男女选择一起自杀的情节,因着前两曲铺垫的好,此时大家俱都沉浸到曲子里的世界,有那眼皮子浅的女子都偷偷抹了泪。 稚凤更是伏在成康帝的胸前,扑簌簌落下的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裳,成康帝心里一揪,冲着兰画摆手,“停下罢,你再弹下去,稚凤都要哭成泪人了。” 兰画手压住琴弦,终止了乐声。 成康帝看一眼周围执帕擦拭眼角的女子,问崔国舅,“舅舅怎么看?” 崔国舅虽心里不服,可总不能睁着眼说瞎话,躬着身子道:“兰画姑娘这三曲确实操控了大家的情绪,但这不是还有第四曲么?” 方才的曲子后劲太大,现在大家都沉浸在哀伤之中,想要“乐”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兰画心里也没把握,她倒是没想到自己选的这个爱情故事能引发如此强烈的共鸣,大家伤心的有点过头了,一时半会很难转换过来。 兰画分神间,忽然看见宴行带着春香阁的老鸨走上二楼,那老鸨正是当年好心提醒过她的那个人,等演奏完她正要寻到这老鸨,当面酬谢一番。 不过这是之后的事了,她回过神,先专心应付当下的局面。 若想让大家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需得活动起来,兰画临时把曲子改成了舞曲,秀楼的妓子多少会跳舞,若跳起来,兰画保证把气氛弄得热热闹闹。 弹奏前,兰画手转着圈圈对稚凤示意,稚凤眼圈通红,还微微的抽泣着,也不知道明白兰画的意思没有。 兰画尽量让手下的琴弦轻快起来,一个个音符仿佛欢乐的精灵,飞扬在厅堂内,方才还落泪的姑娘们纷纷舒展了眉头,神情也放松下来。 但,一曲过半,也没见谁乐,亦没有人想跳舞,心绪缓过来的女子卧进男子的怀里,依旧沉湎在爱情的悲壮里。 崔国舅看着众人平静的表情,嘴角止不住弯了起来,他甚至已经开始畅想如何改造春风乐坊,让它成为南堰最挣银子的销金窟。 兰画手下的曲调依旧有条不紊,但心里却有一丝丝慌乱,她余光瞥到崔国舅倨傲的神情,心里一阵绝望。 突然,三楼漫天飘下红色的纸片,仿佛是下了一场红色的雨,众人引颈看去,只见有的纸片上还写着字,这时三楼传来老鸨中气十足的声音:“有位贵主出手阔绰,包下我春香阁所有的客房,免费送给在场的有缘人,红笺上写着房号,拿到哪个红笺就可以得到对应的房间,大家各凭本事吧。” 众人眸光一亮,纷纷伸手去接红笺,这个贵主可太阔绰了,春香阁的房间是出了名的昂贵,这全部包下得多少银子呀。 眨眼之间,大部分人都动了起来,追着那片片红纸,大厅的客人之所以不上楼,就是因为没银子包客房,只能忍着欲.火抱着美人干吃豆腐,能有一间客房和小美人共度春宵,那还不得高兴疯。 这贵主也确实阔绰,转眼之间,所有人都拿到了客房,耳边欢快的琴音听着可太顺耳了,欢呼声、鼓掌声不绝于耳。 稚凤就喜欢看热闹,这会她被气氛感染,忽然就明白方才兰画手势的意义,她率先冲到台上,在红色的纸片雨里,翩然起舞。 秀楼的姑娘本就活泼大胆,平时也喜欢跳两曲,被情绪感染,此刻都忍不住脚下的步子,拉着身边的雇主舞了起来。 兰画一看大家舞动了起来,终于舒了一口气,这红雨下的可太及时了。 乐音灵动欢快,男男女女们合着调子起舞,热闹程度堪比上元佳节,一曲罢,众人意犹未尽,又央着兰画弹了一曲。 崔国舅脸都绿了,极力在成康帝面前称,大家乐的是红笺上的客房,而非琴声。 成康帝也是个爱玩的性子,他很久没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新奇又喜欢,自然听不进崔国舅的说辞,非但同意兰画之前的要求,还委婉表达,回宫后要赏兰画。 崔国舅着急上楼,也没过多纠缠,横了兰画一眼,就搀着成康帝上楼了,稚凤被小皇帝拉着手,偷偷转身给兰画比了个大拇哥。 大厅瞬间空寂下来,只余兰画和一地的红笺,她捡起一片,见背后恩客名字那一栏,单一个“湛”字。 她转脸看向二楼的那间窗户,依旧严严实实的掩着。 兰画也不愿多想,让那黑衣人把飞蝶原封不动的抱回春风乐坊,而后她撩裙上了二楼,按着堂倌所说的位置,去寻老鸨。 兰画走在二楼的走廊,整个人红了个透,因着那位“贵主”的慷慨,两边客房住了个满满当当,兰画不过晚两步上楼,房间里已经传出此起彼伏的粗喘,她捂紧了耳朵,朝走廊深处走去。 转过一个弯,视线开阔,门也不像先前那样挨着那么紧了,显然这里是宽敞的上房,客人也斯文很多,没有乌七八糟的声音。 兰画不自觉放轻了脚下的步子,慢慢找老鸨所在的那间屋子。 兰画正走着,忽见前面的门开了一条缝,想是进的太着急没有关严,她也没多想,径直朝前走,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崔国舅的声音,“此次麻烦巫医前来,实在是蛊虫没了食物,稚凤姑娘香囊里的药得赶紧更换。” 兰画陡然顿住了脚步,屏住了呼吸,蛊虫?稚凤? 还有上一世她那个跟稚凤腰上一模一样的香囊,也是出于这名巫医? 鬼使神差般,她静静的听里面的对话,只听巫医道:“国舅爷莫急,我这一次研制了蛊虫更爱的食物,保准稚凤姑娘能怀上孩子,且保准那孩子...” 兰画听的正认真,忽然,屋内没了声音,待她反应过来,屋里人的脚步声已经响在门口,她根本来不及躲起来,正在她惊惧间,一道暗色的身影闪电般掳着她闪进了斜前方的一道门。 他们刚闪进门内,就听崔国舅的声音响在走廊,“门外没有人,或是我多疑了。” 而后“咔哒”一声,对面关上了门。 兰画舒了一口气,男人清浅的呼吸扫在她的耳畔,她才猛然发现自己正窝在一个男子的胸膛,且这怀抱很是熟悉。 “江...”她刚喊出声,就被男人的手指封住了嘴唇,她烦躁的拉开那根手指,一转脸,猝然对上江湛那双狭长的冷眸,此刻正闪着银碎的光。 四目怔怔相对,一时都回不了神。 直到屋子的最里面传来女人毫不掩饰的叫声,两人才各自落睫,虽然这声音带着娇的变了形,兰画还是辨出是稚凤的声音。 兰画的脸霎时红了个透,而她紧靠着的胸膛似乎也灼热起来,她看到男人不动声色的滚了滚喉结。 兰画骇了一跳,细着嗓子道:“我先出去。” 女子声若蚊呐,尾音带着勾儿,呼出的气都是热的,江湛干咽了一下嗓子,沉哑道:“现在还不能出去,崔平的人埋伏在走廊上。” 兰画这才知道,崔平方才是假装关门,目的就是引出她,如果冒然出去,定然没好下场。 可,躲在这里也很煎熬,稚凤那小姑娘,白日看着清清纯纯的,怎么叫出来的声音比小曲还婉转,听的兰画头皮一阵子发麻。 还有身后的江湛,像个火炉似的,烘的她整个人仿佛熟透了般,呼吸几乎窒住。 她默默往一旁挪了挪身子,刚站稳,又被江湛长臂捞了回来,紧紧把她护在胸前。 “有人来了。”他用气音在她耳边说到。 第38章 忆起 门厅狭小逼仄, 一览无余,若有人推门进来,兰画和江湛势必会暴露。 不管什么缘由,藏在皇帝和妓子燕好的屋子里, 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兰画心里如有擂鼓在敲, 不自觉在江湛怀里缩了缩身子。 江湛感受到她的紧张, 自己却有点心猿意马,女子的绒发随着她身子小幅的晃动, 轻轻扫着他的喉结,嗓子干痒难耐。 须臾,脚步声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停下, 顿了片刻,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成康帝和稚凤那边似乎也熄了火,当敲门声响到第三下的时候,屋子里面传来小皇帝慵懒的声音,“进来吧。” 似是不忍直面即将到来的事,兰画默默的闭上了眼睛,江湛的眸光从上面垂落下来, 看她小脸皱成一团,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门“吱呀”打开的一瞬间,兰画只觉身子一轻, 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待她睁开眼睛, 见自己身在半空之中,而江湛像个肉垫,斜倚在房梁上, 一手稳稳支撑两人的平衡,一手箍在她的细腰上。 她心里排斥,但身在高处,却也一动不敢动。 推门而入的是崔国舅,他后面跟着异域装扮的苗疆巫医,江湛是趁门响动的时候飞上房梁的,倒是没有引起那两人的注意。 一进屋门,崔国舅就碎着步子朝内快速走去,那苗疆巫医倒是落了后。 兰画看着他衣饰上似曾相识的图腾,心里刺刺的疼,待他走到梁下,身上飘来一阵药香,跟她前世香囊的味道一模一样,兰画身子一软,整个人往下秃噜,江湛复又把她捞了上来。 巫医很快走了过去,留下的药味却久久不散,奇特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江湛忽然想起前世他也闻到过这种味道,似乎是兰画身上的味道,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年才在她身上出现。 自那日他忆起前世,脑中却只有和兰画在翊坤宫生活的片段,他拼命去想,却还是没看到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那样如胶似漆,应该会共度一生,白头偕老吧。 他落睫看怀里的人儿,入眼是她后颈一片雪腻的白,他目光不由自主的顺着衣领,往下蔓延,凭着记忆描摹内里丰饶的曲线,那原本是任他采撷的沃田,他暗暗抿了抿唇角,眸光里带了一丝贪妄。 可是,又见她努力挺直的薄肩和梗着的脖颈,那丝贪妄又化作冷泉,直往他心里灌,濒临如此险境,她还不忘和他保持距离。 是什么让她发生了如此大的改变,是前世冥冥之中留下的心结么? 他眉头紧蹙,努力扒拉前世的记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崔国舅和巫医在外间侯了片刻,寝屋的门打来,小皇帝走了出来,语气算不上好,“一定要在今日换药?” 崔国舅讪讪,“陛下恕罪,今日月朔,乃大潮之日,阴阳交.配最易得子嗣,故而巫医不远万里,特意在今天到达京都,为的就是不耽误陛下的好事。” 成康帝“嗯”了一声,对着屋内道:“你出来吧。” 稚凤很快走了出来,解下身上的香囊递给巫医,而后问:“能不能多给我一个香囊,我新结识的姐妹总盯着我的香囊看,我想送她一个。” 兰画身子一晃。 巫医警惕,“敢问稚凤姑娘,你的这位朋友可曾说过什么?” 稚凤摇头,巫医明显松了一口气道:“此香囊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男女需得对彼此情根深种才能融骨血为新生子,这世上像姑娘和陛下这样的,恐难找出第二对了。” 稚凤失望的“啊”了一声,却被成康帝扯进怀里,当着外人的面耳鬓厮磨起来,“朕真的是爱极了你。” 室内充盈着旖旎,兰画的血液却像凝固了似的,这句话她上一世也听过。 彼时,她求子问药两年半,一无所获,后来王妃送给她一个香囊,说是从江湖神医那里得来的,让她日日挂在腰间,只要她和心爱的人情根深种,一定能怀上孩子。 她当时只顾着高兴,也没深想王妃怎么知道她和江湛的事,就宝贝似的把那个香囊挂在身上,谁知两个月后真的怀孕了,她慢慢开始信任王妃,还叫王妃知道了自己和江湛私下的关系。 怀上孩子的那一刻,她以为江湛对自己用情很深,却不想五个月后,他亲手杀死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怨恨像藤蔓抽丝拔芽,慢慢缠绕住兰画的心脏,神志一点点被入侵,兰画紧紧咬住嘴唇,口中的疼痛和血腥味让她克制住自己没有发疯。 江湛感受到怀里温热的身体一点点变冷,最后僵成了一块硬板,血腥的味道灌入鼻腔,在他的脑中炸开,他仿佛又看到了漫天的鲜血,如带毒的曼陀罗,绵延不绝的绽开。 “血腥味?”巫医对血的味道颇为敏感,第一时间闻到。 稚凤羞红了脸,把头埋在小皇帝的怀里,成康帝猛然咳了一声,崔国舅会意,瞟了一眼寝屋的方向,对巫医道:“年轻气盛,掌握不住分寸也是有的。” 巫医将信将疑,把新的香囊递了过去,两人这就告辞,走到门厅的时候,他脚步顿了一下,兰画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江湛眩晕中这才知道兰画咬破了自己的唇。 略一迟疑,巫医迈步走出了房门,而成康帝则迫不及待的抱着小美人进了寝室。 屋内归于寂静,江湛稳了稳心神,掳着兰画悄然出了房门,回到他的客房。 兰画仿佛没意识到换了房间,她怔怔然,失去了反应的能力,脑子里全是巫医衣饰上诡异的图腾和她那未出世的孩子。 进门后,江湛顾不得自己头晕目眩,翻过身看兰画的唇,少女面白如纸,娇嫩的双唇却红的如烈焰,两种极致的颜色撞在一起,有一种凄美的易碎感。 鲜血还在往外渗透,溢满了她的嘴角,江湛的心脏仿佛被紧紧攥住,不忍用微粝的指腹触碰她的软唇,他俯下身子,用舌去舔砥她嘴角的血液,而后又慢慢去吃她的唇。 血腥味溢满口腔,他脑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你不配当一个父亲!”继而出现了兰画战栗的身影,她脸哭到变形,单薄的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倒,而手中捧着一摊血肉模糊的胎婴。 江湛猛然松开兰画,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拼凑,他忆起了前世那段沉痛的往事。 那一天,兰画轻盈的跑到他的身边,仰着小脑袋看她,湿漉漉的水眸里闪过一瞬的神秘,他低头浅吻了她的唇角,问:“又想到什么歪点子。” 说是“歪点子”,实在是她总是变着花样给他惊喜,只是上一世他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的讨好,还打趣她的心意。 兰画一点也不在乎他言语间的鄙薄,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珍宝般捧到他的面前,“这是王妃从神医那里寻来的坐子香囊,听说很管用的。” 他当时心里划过一丝的疑惑,王妃的相好钱管家侵吞王府财产,刚被他送进昭狱,她怎会好心为兰画寻药,他一向敏锐,在后院之事上却不愿费太多脑子,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哪知过了小半年,兰画突然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他初听,十分震感。 他虽没做好迎接一个孩子的准备,但既然来了,他想着就留下吧。 谁知,暗卫得到消息,这个孩子不能留,兰画之前戴的那个香囊,是苗疆巫医的独门绝学,确实有坐子的效果,但坐住的孩子却是嗜血的胎婴,在腹中一点一点吞食母腹的骨血,生产之日,母亲精血耗尽,婴儿胎死腹中。 江湛必须做出决断。 可是,这何其艰难,兰画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倾注了全部的爱意,给他做小衣裳,小鞋子,眉眼染笑畅想他出生后的样子。 他一向决断,这一刻却迟疑,堕胎药熬了一碗又一碗,他才冷下心端到她的面前。 他尽量表现的冷血,语气也不容置疑,“打掉这个孩子。” 兰画惊愕的表情穿越时光,刺在他的心上,少女美眸睁的浑圆,几乎在一瞬间爬满了血色,瞳孔缩了又放,狐疑的声音里带着颤巍巍的挣扎,“你和我开玩笑对不对?” 她兀自呵呵笑了两声,期期艾艾道:“一点也不好玩。” 他表情凝肃,没有开口,只把手里那碗黑色的药汁又往她面前送了送。 她摇头,泪水喷涌而出,像决了堤的洪水,水光迷蒙的眼底,是放大了的绝望,她的悲伤那么大,以至于美极了的五官,都开始狰狞。 她一手打翻了药碗,第一次冲他发怒,“打掉孩子,除非我死!”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跑走的背影,心如刀绞。 后来的时光,她东躲西藏,他的傻姑娘,这满京都都是他的眼线,她能躲到哪去呢? 不过是他也不忍心,纵着她拖了两个月,看着她渐渐失去血色的面容,他知道不能再耗了,否则两个人的命都保不住,他点了她的穴位,在她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对她用了药,流掉了那个已然成形的孩子。 醒来后,她哭到断气,狠狠的对他说了那句,“你不配当一个父亲。” 记忆戛然而止,江湛以拳抵额,拼命想知道后来怎样,兰画有没有振作起来,他们还能不能向以前一样如胶似漆。 没有答案,他脑中一片混沌。 第39章 真相 江湛抬睫去看兰画, 她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面色惨白,眼神怔忪,整个人仿佛置身在绝望的漩涡里。 她这是被吓着了, 还是...也有前世的记忆? 江湛不敢再想下去, 这一刻之前, 他希冀她忆起前世, 忆起他们曾经是琴瑟和谐的恋人,如此她就不会避他如蛇蝎, 他也不用把她拱手推到这烟花柳巷。 现在他却害怕她知道前世,他逼着她喝了那碗堕胎药,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孩子, 她知道了得多恨他。 兰画静静站在一片晦暗中,面如死灰,仿佛真的想起了什么可恐的事情,但他不敢问,他情愿自欺欺人的相信她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他可能会失去见她的勇气。 “不要怕, 我们在安全的地方。”江湛按住她的肩膀,小声劝慰。 兰画瞳孔一悚,转过肩头避开他的手, 慢慢后退了一步, 和他隔开了距离。 兰画脑中一直闪现前世挂在腰间的那枚异域香囊, 巫医口中的蛊虫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坐子香囊和蛊术又是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在她脑中盘旋不停,而那刚成人形的孩子仿佛正哀戚的看着她, 想要一个真相。 思及于此,她转身往门外跑。 江湛被她突然的动作震了一跳,他眼疾手快,伸胳膊箍着她的腰,将她掳了回来,“你要做什么?” 江湛见她情绪激动,不放心她此刻出门。 兰画鼓着红彤彤的眼睛看他,一字一顿道:“我要去找巫医。” 江湛箍在她腰间手暗暗紧了紧,他压下惴惴的心绪,尽量语气平静道:“你找巫医做什么?苗疆巫医阴毒诡诈,是很危险的人物。” 兰画却不为所惧,“我要问问香囊的事。” 江湛面容一僵,长睫落下,掩住内里的波涛暗涌,口气却不容置疑,“你不能去。” 兰画蔑然看他,愤愤掰开他箍在腰间的大手,冷声道:“江湛,你没资格管我,今日若想拦着我不去找巫医,除非你杀了我。” 江湛整个人一顿,手下不觉卸了力量。 禁锢一松,兰画甩开他的怀抱,就往外冲,刚踏出两步,又被他的长臂给捞了回来,男人微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妥协,“我陪你去。” 江湛带着兰画走到窗户边,推开窗牖,抱着她腾空跳到窗外,一起一落之后,二人置身在另一间客房,屋里萦绕着淡淡的异域药草味。 此处正是苗疆巫医的房间,江湛和兰画跃进来的一瞬间,巫医就察觉到了,他猛的从桌边跳起来,失声喊道:“谁?” 他声音还未坠地,电光火石之间,江湛一只手挥灭了屋内的烛火,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颈,他嗓子暗哑,只能用气音说话,压抑的愤怒如阴毒的蛇,“你们想干什么?” 江湛狭长的冷目浮起一层阴戾,他曲了曲骨指,控制住了脑中想杀人的念头,沉着嗓子道:“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听话,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兰画今日不来,他迟早也会找巫医算账,上一世这个巫医就在成康帝身边活动,想来兰画腰间戴的那个香囊也出自这个巫医之手。 是他直接害兰画承受了骨血剥离的痛苦,江湛恨不得将昭狱全套刑法在他身上走一遍,让他尝尽这人间的切肤之痛。 只是现在不行,兰画有话要问他。 江湛把巫医压到兰画面前,低声道:“你问吧。” 室内昏暗,兰画五官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闪着暗红的薄光,似是稳定了一下紊乱的呼吸,她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而后问:“稚凤姑娘身上的香囊和蛊虫有什么关系?” 巫医双手被江湛反剪在背后,脖颈被一双遒劲的大手扼住,那张开的虎口仿佛是烙红的铁钳,灼的他几乎喘不上气,他哆嗦着嘴唇,断断续续道:“什么...什么蛊虫?我不...” 话未说完,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掐住喉部的五指亦收紧,巫医面色狰狞,嘴大张着却连气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听到嗓音振动的短促声。 如果能发声,那一定是地狱般的惨叫。 卸掉巫医的一条胳膊后,江湛腾出一只手,慢慢抚摸巫医的背脊,声音疏冷,“再不老实回话,你这一身硬骨头就要一块一块化成粉末了。” 巫医一听,吓的浑身战栗,点头如捣蒜,江湛松开了一点他的喉头,巫医大口吸了一嗓子新鲜空气,老实回道:“蛊虫乃是一个小小的飞虱,男子和佩戴香囊的女子交欢后,飞虱寻着味道落入男子的头皮,而后进入人体,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生长,化成津液下次阴阳交合时进入母体,如此母体便能坐住婴胎。” 兰画声音颤抖:“那婴胎是健康的么?” 巫医眼神闪烁,当江湛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胛骨时,他忙急声道:“婴胎在母腹十月,吸干母体的骨血,而后胎死腹中。” 兰画死死盯着巫医,暗夜里她双眸红的骇人,身上的每一寸细胞都在战栗,上一世不是江湛杀死了那个孩子,而是她走火入魔,轻信人言,怀了一个注定不能成活的怪婴? 膝下一软,她几欲跌到。江湛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她。 脖颈上的禁锢一松,巫医漆黑的眼瞳在夜色的掩映下,滴溜溜转了半圈,下一刻他飞掌拍向兰画的后背。 兰画闷不吭声的向前倒去,江湛眸光一凛,松开巫医的脖子,一把抱住了兰画,稳稳的把她接在怀里。 那巫医恢复了自由,从腰间掏出三根银针,对着兰画的后颈扎去,江湛一个转身,把兰画护在胸前,而那三根银针不偏不倚插在他的肩头。 巫医得手后,转身欲逃,却被江湛反腿一脚,踹到对面的墙上,“嘣”的一声,巫医口吐鲜血,经脉尽断。 江湛这才“嘶”了一声,抱着兰画坐下,兰画像软软的面团,没了生气,江湛眼睛一热,伸手封住了她的穴位,而后手掌贴在她的后脊,给她输内力。 男子健魄的内力源源不断送入兰画体中,她慢慢恢复了神识,睁开了眼。 江湛舒了一口气,收手抱着她道,“我们走。” “我还有话问巫医。”兰画手绵绵的压住了江湛的胳膊,而后转目看着巫医,“你为什么害稚凤?” 巫医见识了江湛的狠厉,此刻更是不敢说一句谎言,“因为有人想让龙椅上的那位断子绝孙,男子被植了蛊虱后,再也没有生育的能力,且那吸干母体的胎婴被刨出来后,形容恐怖,是不祥之兆,对圣威是极大的损耗。” 兰画呼吸窒住,她两辈子都想不到,世界上竟有如此狠毒的蛊术,且还用到了她和身边人的身上,所以上一世因为她的妄念,害了自己的孩子,还连累了江湛...一生无子? 江湛见怀里的女子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把她往怀里紧了紧,厉声问巫医,“即是要害陛下,为何选一个红尘女子?” 巫医道:“此蛊若要成功,男女必须对彼此情根深种,小皇帝虽然爱过很多女子,但真正爱他这个人而非皇权的,这世上只有稚凤一人,且正好小皇帝想让稚凤姑娘先怀上龙胎,逼宫里的两个太后接受稚凤入宫。” 情根深种?江湛眸光一晃,上一世他和兰画对彼此都是? 这一世还有可能么? “好毒的计谋。”江湛吐了一口浊气,对着窗外掷出一声响,须臾宴行跳窗进入室内,江湛道:“带他回昭狱,严加看管。” 宴行恭谨应“是”。 江湛站起身,抱着兰画,飞出了窗户。 兰画身心俱疲,脑中混乱,昏沉中她只觉身子凌空飞跃,耳边风声呼啸,她颓然躺着,已经管不了江湛会带她去哪。 几息之后,江湛飞身落地,兰画虚弱的掀起眼睫,发现二人在她卧房后面的水榭,江湛一脚踢开通往卧室的大门,缓缓将她放在床上。 兰画捂胸轻咳了一声,这才发现被巫医击掌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江湛扶着兰画起来,撩袍坐到她的身后,兰画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同江湛讲上一世他中蛊虱这件事。 “那个...”她蓄了一点力气,刚开口,却听江湛斩钉截铁道:“别说话。” 接着兰画感到背上覆上一只温热的大手,股股暖流源源不断的输入她的体内,胸口的痛感一点点消弭,身上也充盈着力量。 江湛将自己的内力输给兰画后,才收了手,倦声道:“什么都别想了,你先修养好身子。” 吸收了江湛的内力后,兰画受的伤不治而愈,她感觉自己已经与常人无异。 她转过身,目光落到江湛肩上时,瞳孔骤然一缩,失声道:“你的肩膀...” 江湛的肩膀上赫然立着三根银针,那银针一半入肉,一半露在外面,闪着雪亮的寒光。 江湛转头瞥向自己的肩头,伸手拔下银针,不以为意道,“区区银针,不碍事的。” 说完,他起身欲走,抬了几次腿都没站起来,又坐回榻内。 兰画见势不妙,伸手扒开他的衣领,只见他肌理紧实的肩膀上,有三个血窟窿,正往外渗血,而血窟窿周边的皮肤变成了暗黑的紫色,那黑紫在皮下缓慢移动,似有扩大的趋势。 江湛唇色变白,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他虚弱的拉起衣襟,勉力冲兰画一笑,“别看了。” 那伤口看着确实恐怖至极。 兰画垂眸,心知那银针定然是被巫医喂了毒,看那毒液蔓延的速度,似乎等不及请大夫了。 略一沉吟,她伸手又扯开了江湛的衣襟。 第40章 共处 肌理贲张的肩膀裸露出来, 江湛大臂一硬,那三个黑窟窿又有血水渗出,而皮下的黑紫已经快遮住整个肩头。 兰画定睛看着江湛的肩膀,眸光迟疑, 刚恢复血色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江湛心猛然一落, 余光朝伤口转了转, 而后嘲笑自己多余担心, 重来一世她何曾对他施展过一丝怜悯,此刻也不过是好奇伤口罢了。 “你...”他话刚起了个头, 就见兰画整个人向他欺近,紧接着温软的唇瓣落在他的肩上。 “呲溜”一声,兰画吸了一口毒血, 而后吐在手中的帕子上。 江湛全身的皮肤微微战栗,他下意识伸胳膊堵在胸前,阻止她下一次的动作,“血里有毒,你不必这样。” 兰画抬睫对上他的视线,态度坚定,“是我非要找巫医的, 你若因此有个好歹,我会觉得欠你的。” 她不想欠他。 江湛眸子一暗,放下了手臂, 她想和他划清关系, 从没变过。 知道上一世那个孩子的存在, 他已经不敢苛责她什么,或许上一世打掉孩子那件事带给她的痛苦太深,即便她没有前世的记忆, 潜意识里她仍要逃离他。 他不后悔上一世没告诉她必须堕胎的真相,如果她知道是自己轻信王妃,怀了一个怪胎,又害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内疚和自责会要了她的命。 他不希望她背负太多,就想让她一辈子简简单单的待在翊和殿,夜夜和他纵欢,他享受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不被任何事干扰。 可是,他低估了一个准母亲对孩子的爱,那件事对她来说太可怕,根本就是无解,他零零星星忆起失去孩子后她的状态,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一丝活气。 江湛眼底陡然变冷,阴戾一点点浮出来,他知道这一切拜谁所赐,这一世他要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揪出来。 见江湛全身绷紧,大臂上的肌肉攥成一块块小鼓包,兰画吐出嘴里的黑血,低声问:“疼么?” 江湛落睫,狭长的冷目浮起涟漪,他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拭去她嘴角的残留的血渍,轻道:“千万小心,不要让毒血入喉。” 兰画下意识撇开脸,自己执干净的帕子按了按嘴角,微不可查的点点头,“知道了。” 他肯定是疼的,说不疼不过是哄她罢了,那银针不仅喂了毒,末端还带着一圈倒刺,她的舌探到伤口里面,有很多半连不连的小肉块,想想都疼得慌。 江湛虽不承认,可身体骗不了人,他脖颈上青筋暴出,如一条条绿色的蚯蚓爬在上面,鬓角濡湿,汗液顺着脖颈流到前胸,那一片紧实的肌肉泛着水光,给人一种潋滟的错觉。 丽嘉 兰画心下一跳,低下头把唇贴上他的肩膀,两具身子离的很近,兰画耳边全是扑通扑通的声音,她一时分不清这心跳声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打湿了两条棉巾,江湛的肩膀终于恢复了红色,兰画去外间漱了口,又端着药箱走过来。 兰画打开药箱,内里各种创伤药一应俱全,选了一个对症的药罐,她用指腹挖出一块,匀匀的在他肩头轻轻按摩。 江湛呼吸一紧,她动作很柔,轻软的衣袖一下一下蹭着他的胸膛,红扑扑的侧脸正对着他,他仿佛又看见前世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姑娘。 兰画余光感受到江湛炙热的目光,心里微微发窘,虽说她单纯只是为他上药,可两人之间的氛围还是微妙的升了温。 对江湛的感觉,她现在脑子有点乱,一时还理不出头绪,最清楚的是他今晚救了她一命,她应该帮他处理伤口。 但她心里有一件事堵得慌,不知该怎么办。 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恨了他两世,锤心刺骨的那种恨,如今看来,也许他执意打掉那个孩子,是知道了真相,就算他不知道真相,她也不能把失去孩子的痛算到他身上。 她不该恨他的,可是现在她也没办法为这些恨意道歉,只能都堵在自己心里。 兰画心里有事,旁边一双眼睛又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她耳根发烫,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氛围。 “今日是你让人在春香阁撒红笺的吧,谢谢你。”她终于想到打破沉默的话头,今日在春香阁和崔国舅对赌的时候,最后若不是那些红笺,说不定她就要输了。 兰画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避着江湛的视线,转头又去药罐里挖了一块药膏,待她转过头来,猝不及防撞入江湛漆黑的眸子,他眼神浓稠,像化不开的墨。 怔愣几息,兰画先回了神,伸手搭在他的肩膀,轻轻的在皮肤上摩挲。 江湛压下眼睫,默默感受她指尖的温度。 原来,她温声软语的同自己说话,会引起他心里轻悸,这一世,他听了太多她冷心冷肺的话,这一句小小的感谢显得弥足珍贵。 其实,在梦里,她的每一句话都比这句要甜,可惜那时他认为她的好是理所应当,对她除了偏执的占有欲,好像就不剩什么了。 失去了才觉得珍惜,他看一眼认真为自己上药的女子,心里没底,他能不能把失去的追回来。 “你和我不必如此客气,你若喜欢弹琴,我可以为你寻来世间所有的名琴,只要你...” “药抹好了。”兰画突然打断他,拿帕子净了手,合上药罐,端起药箱站直了身子,“我在乐坊过的很好,哪儿也不会去。” 说完,兰画端着药箱就走了。 江湛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淌过一股又酸又涩的味道,这一世她的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早已没有他的位置,他揉了揉眉心,压下心里翻腾着的占有欲。 兰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段白纱,帮江湛包扎完伤口,她才舒了一口气,心里像终于完成了任务般轻松。 夜色已深,兰画瞧着水榭思忖片刻,转过身来对江湛道:“你今日就歇在这里吧。” 江湛微微讶异,他看着这室内唯一的床榻,望向兰画的眸子又深又沉,嗓子也不觉染上一丝暗哑,“你确定?” 兰画心里轻嗤,他的短短的三个字怎么听起来像虎狼之词,她忙解释道:“你睡床,我睡外间的软塌。” 江湛眼里飞过一瞬的失落,而后便点头答应。 兰画转身离开,出去后还非常积极的阖上门。 折腾了大半宿,两人都累了,很快就躺下了,江湛耳力极好,待听到隔墙传来女子均匀的呼吸声,他翻身坐在床沿,他耳朵一竖,听到外面水榭传来暗号。 从床上站起来,他立刻感到一阵头昏目眩,想是那残余的毒液在他身子里扩散,他闭眼稳了稳身子,才抬脚往外走。 忽而他脚下顿住,略一踌躇,脚尖掉转方向,他推开了通往外间的门。 室内昏暗,阒静无声,兰画蜷曲在软塌上,小小的一团。 江湛双瞳微缩,聚焦在那张白的发光的小脸上,从上至下描摹她的轮廊,梦里她娇俏妩媚的样子、害怕胆颤的样子、绝望失色的样子在他脑中来回切换,他眉眼乌沉沉的压了下来。 十岁那年进宫,甫然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他恼过父亲的妥协和祖母的不争,让奸人当道,誉王府家宅不宁、骨肉分离。 他又何尝不是呢,明明知道小皇帝周围是那样龌龊的一群人,他却总是纵容,想给他多一点机会,前朝遗老多次暗示他让皇权回归正途,他却总是狠不下心,最后落得个国不国,家不家,自己最在乎的人也保护不了,让她承受那样切肤的痛苦。 既然重来一世,他不会让悲剧重演。 指腹轻轻刮过少女柔腻的脸庞,他低下头在她唇角轻嘬了一下,而后缓缓走出室内。 宴行听到门响,忙上前迎了过去,压着嗓音道:“王爷,那巫医已经押送到...” 话没说完,感觉手臂一沉,是江湛无力的扶住了他的胳膊,宴行眼中一惧,失声道:“王爷,您怎么了?” * 翌日,兰画醒来,寝室中已经没有江湛的身影,这个人在云湖来去自由,她见怪不怪。 简单的匀面挽髻后,兰画走出了房间,乐坊的后院倒是唬了她一跳。 只见院子里堆满了各种乐器和贵重的摆饰,此时本该练曲的姑娘们张惶的跑老跑去,无头苍蝇般搜寻着什么。 兰画拉着一个小徒弟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那小徒弟表情夸张道:“师父,咱们乐坊进贼啦!” 进贼?乐坊的护卫可是北璟精挑细选的武夫,大内高手都很难闯进来,小小的贼人怎么可能? 她找到华春风,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春风一脸谨慎,眼底的恐慌还未散去,“兰画你来的正好,快去检查一下你房里有没有少东西,昨日乐坊进贼了,那贼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飞蝶抱走了。” 兰画拧眉,她昨日不是还弹了飞蝶么,“飞蝶丢了?” “也不能说丢。”华春风心有余悸,“那人把飞蝶抱走,又悄无声息的还回来了,古筝虽然没有丢,但这件事可了不得,证明有人可以到我春风乐坊,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太可怕了。” 兰画忽然想到什么,问:“昨日你没有给我送古筝?” “送古筝?”华春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兰画这下明白了,能不着痕迹的出入春风乐坊,除了江湛的人还有谁,想昨日那古筝是江湛所“送”。 她忙拉住惊魂未定的华春风,温声道:“这件事,或许你可以问问誉王爷。” 华春风摇头,“跟誉王爷能有什么关系,我听说他昨日捉拿要犯的时候,身受重伤,现在还在昏迷,没有醒来呢。” 兰画心下一跳,昏迷?昨日她不是帮他清毒了么?或许是余毒吧,毕竟苗疆巫医用的可都是剧毒。 她低头思索的时候,华春风细细瞧着她的小表情,挑眉问:“怎么,想去看他?” 兰画眸光一晃,“怎么可能呀。” 第41章 宫惟 华春风悬着的心掉了下来, 虽然因着兰画的关系,她心里并不待见那位誉王爷,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令人心动的男子, 若放下身段讨好, 天下没有那个女子能逃脱他的深情。 他对兰画就有刻意讨好的征兆。 华春风在风月场所侵染多年, 男子的心思把握的相当准, 江湛看兰画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仿佛在极力克制疯狂的占有欲。 她清楚的记得兰画初来乐坊的状态,颓废又绝望,她不想兰画和他纠缠, 再次被这个男人伤害。 华春风见兰画语气诚恳,眼里也没有留恋,很是欣慰,“你没那样的心思,我就放心了。” 兰画自然没有那样的心思,江湛晕倒,应该不会有大碍, 昨夜她为了帮他吸毒血,嘬的嘴巴现在还隐隐作痛,伤口处一点黑血没留, 全部清理干净了, 想是那巫毒太凶猛, 在他身体内还残余一些药劲,去宫里请个太医,江湛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 她没有去看他的必要。 虽说因为孩子的事误会了他, 但这种误会大多化成了她内心深处的愤慨,更多伤害的是她自己,于他也没多少损伤,故而她不欠他什么。 上辈子的恩怨,她不愿再想,现在她有了安身之处,身边都是喜欢的人,还有一份小小的营生要顾,不用依附他人,也不用讨好谁,她心里踏实,愿意就这么在乐坊安静度日。 江湛,她自是不会招惹。 “华坊主放心,我知轻重的。” 语毕,兰画又把昨日春香阁发生的事给华春风简单说了一下,又道出了自己的推测,“飞蝶应该是誉王爷手下的人拿的。” 华春风恍然大悟,她没有计较江湛的行为,反而拉着兰画的手,欣喜道:“陛下真的那样许诺么?” 兰画点头,正在这时,从褚秀楼跑过来一个丫鬟,边跑边急着道:“坊主,宫里来人了,要您出去接旨。” 华春风满脸疑窦,她这烟花秀坊和宫里人能扯上什么关系? 她看了一眼兰画,兰画眼里亦蒙上一层讶色,两人对视一眼,忙朝前厅走去。 原来是宫里传圣旨的公公,乐坊的姑娘们从来没见过圣旨,一瞬间都吓傻了,还是华春风有经验,率先跪下,其他姑娘见坊主跪下,也以样学样,须臾之间,大厅跪满一地。 传旨公公这才清了清嗓子,宣读了圣旨,公公读的阴阳顿挫,前面一大堆繁文缛节众人听的云里雾里,但最后一句“特赐御匾一件”都听的清清楚楚。 公公把圣旨交给华春风,又冲着门外喝一声,“抬进来。” 只见门槛处四人合抱着一张大匾,匾上蒙着红绸,待走近了,传旨公公示意华春风揭开红绸。 华春风犹疑着上前,伸手一掀红绸,金光闪闪的八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彭泽横琴,清雅绝尘” 华春风眼睛倏的一亮,有了这块牌匾,就是说她春风乐坊是清雅之地,任谁来了也不敢撒野,她忙从袖口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不着痕迹的塞到传旨公公手里,嘴里还说着客气话,“劳烦公公了。” 送走宫里的人,华春风眉眼染笑走到兰画面前,紧紧握着她的胳膊道:“有了这御赐金匾,以后我再也不用费心应付那些腌臜的人,画画,你可真有本事。” 兰画心里也高兴,昨日小皇帝说回宫后要奖励她,她以为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么快就兑现了。 忽而,她又想到昨夜巫医说的那个阴谋,有人想利用稚凤,给小皇帝诞下怪胎,以损君威。 想到上一世胎婴剥离母体的痛楚,兰画浑身战栗,她虽不懂朝堂阴谋,但既然和稚凤有一面之缘,不想让她也经历这可怕的事。 兰画对着华春风交代了几句,就出门,上岸,朝春香阁走去。 她刚在沿湖栈台走了几步,一个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挡住了她的去路,兰画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江湛安在她身边的那个暗卫东陵。 兰画冷笑,“江湛还让你跟着我?” 东陵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说出江湛交代的任务,“王爷昨夜离开之前,让我在乐坊出口等着姑娘,有句话要带给你。” 兰画警惕道:“什么话?” 东陵道:“昨夜之事,王爷准备彻查,他说请姑娘先不要去找稚凤姑娘,以免打草惊蛇,等查明真相,再告知她。” 兰画拧眉,这事哪能等? 仿佛猜到她的心思,东陵又道:“王爷还说,在调查的这段时间,他保证贵人不会出宫见稚凤姑娘。” 兰画这才放心,又问了东陵几个细节方面的问题,东陵俱都对答如流,想这位誉王爷把小姑娘的心思摸得明明白白,答案都事先准备好的。 兰画这边和东陵说话的时候,有两个男子朝着乐坊的方向走来。 一主一仆,正是每日都来乐坊的宫惟及其副将顾荣,宫惟闲庭信步,正四处打量,眼睛突然定在木栈上正在说话的一男一女身上。 顾荣见他表情骤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眼睛倏然放大,声音止不住的激动,“王爷,是兰画姑娘。” 顾荣虽然见兰画次数不多,却记忆深刻,因着他在心里计较过,比兰画姑娘好看的女子,他还真没见过。 宫惟顿住脚步,眼睛死死定在兰画身上,寻寻觅觅三年,或者说十三年,他以为找到她的那一刻,他会大声喊出她的名字,亦或是激动的狂喜,可惜这些都不是,他的第一反应竟是胆怯,他甚至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仿佛怕惊扰了她,一转眼,又消失不见。 他心里惴惴不安,呼吸都开始絮乱,眼前又浮现了小时候山林里的那间茅草屋,茅草屋虽然破败,却有母亲温煦的笑容和妹妹摇摇欲坠奔跑的身影。 那个小家伙,刚满三岁,就敢和他吹胡子瞪眼,一不如她的愿,立刻扯着嗓子落泪,撒泼打滚来个全套的,若是得逞了,马上破涕而笑,伸出软软的小爪对着他,“哥哥,抱抱。” 软萌的声音能融化人心。 宫惟嘴角轻勾,十几年过去了,他都分不清楚当初的自己是不是故意逗她生气,就为了这一句粘腻的依赖。 他心里一热,望向木栈的目光又殷切了几分。 其实,他还没完全确定,兰画是不是他的妹妹,不知为何,看着她的背影,他脑中自动浮现了与母亲和妹妹生活在一起的画面。 少女娉婷玉立,明媚的像雨后绽放的新荷,让人移不开眼。 她一定是妹妹,宫惟如是想。 驻足间,那黑衣男子和兰画说完了话,行礼后离开,他转身的一霎那,微微抬起了脸。 宫惟方才注意力全在兰画身上,这会看清那黑衣人的长相,不觉皱起了眉头,顾荣也看出了蹊跷,愤愤道:“那个人不是誉王爷身边的第一暗卫东陵么?下官曾和他交过手。” 顾荣挠挠头,“原来誉王爷早就找到兰画姑娘了,那他为什么耍着我们在其他秀楼绕来绕去,他是不是知道我们在找...” 顾荣还在兀自说着,余光瞥见王爷已经丢下他朝前走了,看着王爷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知,这些对王爷都不重要了,王爷心里只有妹妹,根本塞不下别的。 这边,送走了东陵,兰画垂首暗自思忖了会,觉得江湛考虑的也对,若不揪出幕后主使,她也只能提醒稚凤一时,还不知道后面有没有更阴险的招数了呢。 春香阁不用去了,那就去看看画舫吧,兰画抬脚刚欲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撑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兰画被唬了一跳,面上却佯装平静道:“祁王殿下。” 自从她以真面目在画舫弹琴,就做好坦然碰见老熟人的心里准备,但对这个外国皇子,她莫名多了一丝在意,仿佛在内心深处有一点害怕他误会自己堕落风尘。 真奇怪,她面对江湛的时候都没有这种不安。 宫惟眉峰拢起,拼命搜刮记忆力母亲和妹妹的长相,甚至把他皇帝亲爹的脸也搬出来,逐一和兰画的五官对比,寻找是否存在血亲的蛛丝马迹。 见他怔愣半晌,兰画伸手在宫惟眼前挥了挥,一脸疑惑,“祁王殿下,三年未见,您不认识我了,我是...” “兰画姑娘。”宫惟接着她的话道,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她,三年来他每一天都在找她,“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兰画面色一红,下意识解释,“我在春风乐坊教乐倌们弹古筝,自己...偶尔也会弹。” 见兰画脸都红了,宫惟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太冒失,吓着小姑娘了,他默默牵了牵脸上的肌肉,让自己的面相看起来柔和一点,“挺好,弹古筝挺好。” 兰画舒了一口气,眼角往上弯起,客气道:“殿下若有时间,可以来乐坊听曲。” 宫惟点头,“那就请兰画姑娘带路吧。” 兰画一愣,抬睫看他,一句客套话,他还当真了,她只能福了福身子,在前面引路,刚踏出一步,却听宫惟又道: “兰画姑娘以后不必称我殿下,叫我的表字沛然即可。” * 君溪小筑。 江湛昏睡了一天一夜,终于醒来,宴行“哎呀”失声叫了一句,忙招呼下人奉茶,他则亲自扶着江湛从床上坐了起来。 江湛面无血色,唇色发白,捂着心口咳了几声,轻喘,“这苗疆巫医的毒有两下子。” 宴行期期艾艾道:“王爷醒来就好,老奴快吓死了,不过太医说,幸亏您中的毒及时清理干净了,若拖延太久,怕是神丹妙药也回天乏术了。” 江湛想到兰画软软的唇瓣一口一口在他肩头吸毒血的情景,心脏仿佛被温水烫过,酥酥麻麻的。 “我晕过去这一天,有没有人来看过我?”江湛忽然莫名其妙的问。 宴行低声道:“没有。” 江湛低落的“嗯”了一声,好像还挺不高兴的。 宴行纳闷,王爷什么时候开始在乎有没有人探病,他不是一贯烦人扰他么,谁还敢来?为了安抚江湛,宴行讨好道:“午后北璟少主着人送来了雪山灵芝,华坊主送了一根老山参。” 江湛眉头轻蹙,“春风乐坊的人...知道我昏迷?” “知道。”宴行脸色一白,仿佛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江湛五指聚拢,紧紧攥着床下的被褥,眼睛压成了薄薄的一条缝,他气息一沉,莫名烦躁。 第42章 失魂 江湛身上余毒不多, 但巫毒凶猛,即便喝了太医的药方,咳疾还要缠伴一些时候。 宴行见他面相虚弱,正准备退出去让他好生休息, 管家来报, 说锦衣卫指挥使吕中求见。 江湛毫不犹豫道:“让他在正厅等着。” 宴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只好伺候江湛更衣, 束发,而后一起朝正厅走去。 吕中身着暗蓝色飞鱼服在厅内站着, 自带逼人的气势,等他看到江湛跨过门槛走来,忙微弓着身子迎上来, 行礼道:“吕中见过王爷。” 江湛请他入座,自己又撩袍在上首坐下,轻咳了一声。 吕中昨日夜里就听说江湛中毒晕倒了,若是有眼色,此刻应该关心一下王爷的病情,可是他和江湛共事十来年,知道江湛带着病躯见他, 可不是想听他嘘寒问暖的。 “经过一天一夜的审问,巫医招供了。”宫中简单明了的陈述案情,“是崔平将他从苗疆请来, 目的就是为崔平炼制蛊虫, 除却稚凤姑娘身上的香囊, 崔平手里还有五种蛊虫,皆出自这个巫医之手。” 江湛手握住杯盏,骨指发白, 青筋暴出,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五种蛊虫有一只是留给他的,上一世他就着了道。 江湛沉声下令,“派人暗中盯紧了崔平,看他把蛊虫都用到谁的身上。” “是。”吕中先应下,而后挠头,“证据确凿,不把崔国舅抓起来么?” 江湛眸光一冷,轻哼出声,“崔平虽居心不良,却也不是拎不清的人,没有成康帝,他岂能安享国舅爷的名头,他不可能蠢到损害亲侄子的皇位,除非有人给他更诱惑的条件,所以暂时还不能动他,待背后之人浮出水面,再一网打尽。” “王爷分析的对。”吕中重重的点头,“但,朝中哪有人能开出比国舅爷的身份更大的条件?” 江湛面沉如水,问:“东厂的大太监吴越最近在做什么?” 吕中道:“明着他是在崔太后面前奉茶,私下就不知道了。” 吕中眼中露出鄙薄,这吴越以前是先帝身边的大太监,掌管东厂,先帝驾崩后,他把持朝政、独断专行了三年,后来誉王爷削了他的权,连带着东厂的影响力也减弱,形同虚设。 要知道,能爬到大太监的位置,都是人精,这吴越被削权后,非但没有沉寂下去,还把崔太后变成了自己的对食,也是有能耐。 只要不涉及前朝,后宫的那些事,江湛也懒得管,这么多年也就纵着他们在后宫□□,现在看来这人又想把手伸到前朝来了。 “去查查东厂那边有没有动静。”江湛下令。 吕中领命后就下去了。 吕中前脚刚走,宴行紧跟着进来,他偷偷瞅一眼江湛苍白的面色,欲言又止。 江湛端起茶碗,抬眸冷瞟了他一眼,宴行腿肚子打了个转,忙躬下身子道:“王爷,东陵来消息说祁王在春风乐坊见着兰画姑娘了。” 江湛覆在茶碗上的手一顿,瞳孔骤然收紧,自兰画不再躲藏,正大光明的在乐坊出现,他就知道宫惟迟早会和她见面,他们是老朋友,见面倒也无妨,但不知为何,江湛心里却隐有不安。 宫惟为何同他一样,孜孜不倦的找了兰画三年? 江湛把茶碗往木几上一撂,语气不悦,“这么多天了,你们还没有找到一个朱桓?” 宴行后脊一凉,急声道:“王爷恕罪,奴才已经派出去五路人马在找,朱桓来南堰后改过名,户部正在逐一排查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子。” 江湛默然片刻,而后道:“先查查兰画身边那几个丫鬟去了哪里。” 宴行眼神一亮,欣喜的失了声,“对呀,奴才怎么没想到,他们之间应该有互通消息。” * 宫惟和兰画走到褚秀楼的时候,华春风正指挥下人把御赐牌匾挂到正厅最显眼的地方。 “彭泽横琴,清雅绝尘”宫惟不禁赞叹,“这个题词很适合乐坊,只是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宫惟最近都在乐坊,是以早就知道春风乐坊不做皮肉生意,很是尊重乐坊的姑娘们。 华春风笑盈盈回答,“这可是皇帝御赐的金匾,整个烟柳巷独一份,是画画的一双妙手为乐坊争得的。” 宫惟顺势看了一下兰画的手,挑起狭长的桃花眼,夸道:“我们画画真厉害呢。” 他心里跟兰画亲昵,顺着华春风的话音,自然而然和她一样称呼兰画。 兰画眉心一跳,一时还无法适应这样的称呼,忽而想到方才宫惟说的表字,不禁哑然失笑,三年没见,她可叫不出口。 兰画还是客客气气道:“殿下里面请。” 宫惟眼里闪过一瞬的失落。 在雅座入座后,兰画亲自给宫惟泡茶,宫惟斜倚在软塌上,目光落在兰画面前的茶具上,思索着怎么开口才不会把小姑娘吓跑。 直到兰画泡好一杯上好的“秋月白”,宫惟都没开口,兰画把茶碗递过去,抿唇一笑,“殿下是不是想问我为何放着王府的贵女不做,却流落到这烟花之地。” 一般人都会想问这个问题,宫惟却摇头,“江湛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不会介意在王府多养一个妹妹,你离开王府,必然是因为心里在乎的东西比荣华富贵重要的多,某种程度来说,我和你一样,放弃皇子的身份,流落异乡,只因心愿未了。” 宫惟这样说其实有安慰兰画的意思,他内心还是挺想知道江湛做了什么,才逼得一个弱女子隐姓埋名三年,只是,这必然会涉及到不好的往事,他不想兰画难堪,等认了妹妹,他肯定要把其中的真相调查个清楚,然后再一笔一笔和江湛算账。 兰画可不知宫惟心里的弯弯绕绕,只觉他说话熨烫,不禁弯唇一笑,突然和这位皇子又多了一份惺惺相惜的感觉。 轻抿了一口茶水,宫惟状若无意的问,“你对我北楚,可有什么印象?” 兰画脸色一白,不知宫惟为何问这个,说实话她对北楚的印象不算好,虽知自己是北楚人,但上一世江湛那句冷冰冰的“你从北楚来,自然要回北楚去”像刀子扎在她的心间,她常常麻痹自己,刻意不去想这个国家。 这一世,她没有告诉江湛自己的身世,知道她来自北楚的人都去世了,她打算把这个秘密一直守下去,谁都不告诉。 一瞬的失神过后,她面色迅速恢复如常,但声音还是冷了下来,“我自小生活在南堰,对北楚的了解仅限于那是殿下的国都。” 宫惟暗自懊恼自己沉不住气,问的太过突兀,不过,兰画说的也有可能是实话,她若真是妹妹,三岁之前的事必然是记不住的。 现在唯有找到朱桓,才能确定她的身世。 不想第一次见面就惹兰画不高兴,宫惟立刻转了话头,聊一些古筝相关的话题,兰画顿时来了兴致,两人相谈甚欢。 气氛正好的时候,谢莲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兰画不在的时候,宫惟总是点她弹古筝,曲罢也会和她闲聊几句,宫惟长得好看,出手又阔绰,谢莲的这番待遇,羡煞了乐坊的一帮小姐妹。 谢莲福身和兰画打过招呼后,柔柔的扭着腰肢跪蹲到宫惟腿前,举起酒杯道:“殿下昨日怎的没来,奴家可是等了您一天呢。” 宫惟从她手中接过酒杯,长眉一挑,妖艳又风流,“昨日有事耽搁,倒是枉费了姑娘的一片苦心。” 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谢莲,他虽然嘴角含着笑意,眼睛却没分给她一分,颇有打发人的嫌疑。 宫惟把那杯酒随手放到木几上,接着刚才的话头冲兰画道:“我对你的琴艺倾慕已久,改日你可要好好给我弹上一曲。” 兰画道:“殿下若想听,现在也可。” 宫惟摇头,“今日算了,你陪我坐着说话就好。” 谢莲还蹲跪在地上,宫惟仿佛完全忘记她的存在,她去也不是,留也尴尬,话更是一个字也插不进去,她握拳,丹寇抠破了手心。 还是兰画提醒,“谢莲,你怎么还蹲着,快起来吧。” 谢莲这才找到台阶起身,她颤颤巍巍的冲宫惟福了福身子,怏怏的离去,刚走了两步,又听宫惟的声音从后面飘来,“我在京城有一座空置的小院,无人居住,你若哪天不喜欢这儿了,可以借你住。” 兰画说什么她已不想听了,紧着步子走回屏风后乐女们休息的地方。 她刚找个空位坐下,正暗自伤神,又听到旁边两个闲来无事的师妹在聊天: “我看着那祁王殿下好像很喜欢师父的样子。” “是呀,我也发现了,你说师父咋那么讨人喜欢,少主对她另眼相看,祁王也喜欢她,还有高高在上的誉王爷,看她的眼神也跟别人不一样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师父长得美,人还好,又弹得一手妙琴,我若是男子,也稀罕她。” “咯咯咯,我也是。” ...... 坐在一旁生闷气的谢莲气红了眼。 与此同时,在二楼的包间里,北璟眯起眼缝,斜睨着一楼大厅的方向,对兰若吩咐道:“通知下去,为了庆祝我春风乐坊得御赐金匾,今日乐坊关门半日。” 兰若唬了一跳,这关门休息的命令来的可谓是猝不及防。 虽说是出其不意,乐坊能关门休息,大家可太开心了,华春风心情好,请来吴福楼的厨子做菜,又搬来几坛好酒在大厅开了宴席,姑娘们不用伺候人,还有美食佳酿,一时都玩开了,抚琴唱曲跳舞,褚秀楼热闹极了。 兰画知道自己不胜酒力,只和北璟浅饮了两口,就停了杯,北璟也不劝她。 大厅气氛正热烈,忽然空中传来“轰隆”的一声惊雷,兰画瞳孔一惊,身体绷的笔直。 厅内寂了一瞬,不知谁喊了声,“我的乖乖,这是要下大暴雨呀。” “暴雨怕什么,反正我们都住在后院。”有人打趣。 姑娘们哈哈笑起来,热闹继续。 宫惟凝神看着兰画,轻问:“你怎么了?” 兰画稳了稳心神,勉力一笑,“许是酒喝多了,身子有点不稳。” 宫惟瞥了一眼旁边还剩大半的酒杯,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 * 君溪小筑,江湛正在翻阅巫医的口供,突听到外面一声惊雷,紧接着窗外晃了几道白光。 宴行拿着一件墨色大氅紧步走了过来,轻轻披在江湛的背上,“京城多年未见这么响的雷电了。” 江湛手一抖,突然想起上一世那夜,也是这般电闪雷鸣,兰画瑟缩在他的怀中,小脸吓的没有一滴血色,失了魂般。 心里一栗,他扔下供纸,冲进了雨幕。 第43章 醉夜 伴着轰隆隆的雷声, 下起瓢泼大雨,雨点落到湖面上,砸出好大的水花。 南堰很久没见到这么大的暴雨了,褚秀楼的姑娘们欢呼着冲到窗边, 欣赏云湖上的雨幕, 桌边一时竟只剩兰画和北璟。 北璟刚想问问小姑娘怎么不去凑热闹, 但见她突然端起手边的酒杯, 一口干了,她勾着头, 羽睫下压,与厅内热烈的气氛很是违和。 酒渍浸润着她的红唇,丰盈潋滟, 北璟移开目光,不动声色的饮了一杯酒。 突然一只素手勾走了面前的青玉酒瓶,北璟转过脸,看见兰画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北璟凝眉,“方才你的小徒弟轮番来敬酒,你一滴为沾,这会怎么还自己喝起来了?” 兰画嘴角极力上牵, “都说喝酒壮胆,我试试。” 北璟看看外面的雨幕,又转目回来, 疑问:“害怕打雷?” 说话间, 兰画已经又饮了一杯, 闻言她下意识摇了摇头,北璟眉峰一蹙,她心中一怂, 又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两个手指比出一条细缝,找补道:“一点点。” 北璟无奈的睇着她,语气却温煦,“散了宴,要不要找个人陪你?” 兰画摇头,她对雷雨的害怕更像是一种心病,再多人陪在身边也缓解不了那种内心深处的恐惧,潜意识始终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往常的小雷雨她瑟缩在漆黑的被筒里,尚能应付,今日的雷声特别响,震在她心口惴惴的疼,她心惶神乱,坐立难安。 喝了酒也没用。 看了一会雨,姑娘们又陆陆续续回来了,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胆子变大,都围在北璟身边叽叽喳喳的说话。 突然,一阵剧烈的雷声从天上劈下来,闪电如银蛇在湖面乱舞,兰画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谢莲翻了个白眼,娇嗔,“师父怎么胆小的像三岁孩童?” 众人的目光都移了过来,兰画慢慢放下手,惊魂未定道:“你们还要玩么,雷声怪吓人的。” “肯定玩呀,这雷电就当给我们助兴了。”谢莲忙接话,很多姑娘点着头附和。 兰画脸色一白,忽而听北璟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想玩的可以继续留下来,想休息的就可以回去了。” 众人一愣,脸上俱都带着惋惜。 兰画几乎是第一时间站起身,跟北璟打了个招呼就夺步出了褚秀楼。 * 江湛赶到水榭的时候,浑身湿透,他本就有咳疾,这又灌了满胸的潮气,破门进屋前,他以拳抵唇重重的咳了几声。 咳完,他推开了那扇门,眸光盯着紧掩的床帐,一步一步走过去。 上一世,兰画特别怕雷雨夜,每听到雷响,就往他怀里钻,像个软乎乎的奶猫,手脚并用的攀住他的腰身,扒拉不下来。 一次夜里,也是这样的雷雨交加,他在宫里逗留的晚了,回到翊和殿时,兰画像失了魂般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嘴里含含糊糊说着听不懂的话,整夜都不敢闭眼,第二天终于坚持不住,晕倒过去,接着大病了一场。 前世他陪在身边尚且如此,江湛不知道,这一世兰画将如何独自面对这样的雷声。 因而他不顾自己的病躯,冒雨赶来。 他走到床前,修长的大手猛然拉开床帐,往床上一看,眉头倏然竖起。 床上没人? 方才进水榭前,他刻意去秀楼看过,大厅里只剩了了几人,没有兰画。 她会在哪呢?前世只要是雷雨天,她就喜欢藏在黑暗里,屋里连个烛火都不让点,仿佛隐在黑暗里才安全。 江湛凝神思索,突然他眼神一晃,迅速移步到外间,目光如炬在房内搜索,而后定在那半人高的木柜上,他三两步移过去,猛然拉开了柜门,一双小鹿般受惊的美瞳撞入他的眼。 她果然躲在柜子里,和上一世一样。 小姑娘蜷成一团,躲在逼仄的空间,周身隐在黑暗里,唯有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白的晃眼,望着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泪水仿佛流光在眼眶内打着圈儿转,鼻头红扑扑的,轻喘的鼻息中还带着淡淡的酒香。 江湛面上恸然,眼圈瞬间浮起一层似有似无的薄红,他颤巍巍伸出手,声音也变了调,“画画,出来。” 兰画五官皱成一团,目露惊惧,伸手就去拉柜门,“你是坏人,我不要出来。” 她声音恐慌中带着稚气,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 江湛心如刀绞,他舒了一口气,用尽量温和的语调道:“别怕,我是哥哥。” 哥哥两个字仿佛有魔力,兰画抬睫看他,眼里的惊惧一点点褪去,委屈道:“真的是哥哥?” 江湛点点头,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如果可以,他只想做她的逸之哥哥,而不是令她生畏的誉王爷。 兰画紧紧抱住江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把小脸埋在他的胸前,嗡嗡道:“坏人都走了么?” 江湛不会和一个小醉鬼理论她口中的坏人是谁,只是轻声安抚,“都走了。” 怀里的姑娘明显松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把脑袋往他脖子里蹭,小嘴半张着,轻吐出缕缕酒香,江湛不觉加快了呼吸声。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惊雷,银白色的闪电向远处黑黝黝的山林劈了下去,狰狞可恐。 兰画身子猛然战栗,手死死扯着江湛的衣襟,整个人僵住了般一动不动,小声喃喃道:“岚岚打雷也不动。” 兰兰?不该是画画么?江湛心里闪过一瞬的疑惑,而后又想,醉酒的人哪有什么逻辑可言。 江湛刚抱起兰画,刚欲去床帐,突然听到门外有敲门声,须臾,一个小心翼翼的男子声音传了进来,“兰画姑娘,您睡了么?少主不放心您,想问问您是否害怕?” 兰画听到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睁开眼,哽着嗓子道:“怕...” 一个“怕”字还没落地,两瓣薄唇封住了她的口,男人清冽的气息不由分说的霸占了她的口鼻。 门外寂了几息,兰若掀起长睫看了北璟少主一眼,又对门内喊:“兰画姑娘...” 北璟冲兰若摆了摆手,温声道:“可能睡下了,别打扰她了。” 兰若点点头,走在前面为北璟掌灯,北璟又忘了一眼紧闭的门扇,转身离开,刚抬起脚,门内传来一声咳嗽。 粗重克制,像是男音,北璟瞬间瞪圆了眼睛。 屋内,江湛松开兰画,转脸沉沉的咳了一声,咳完他迅速抱着兰画朝寝屋走去,他方才唯恐兰画说怕,引着旁人进来,情急之下,便吻住了她的口,谁知他用力太猛,抽干了两人唇齿间的空气,自己倒忍不住咳嗽起来,也不知道外面的人听见没有。 他被人看见倒无所谓,只是不想污了兰画的清白。 这厢抱着兰画进了寝室,坐在床上,他才敢又轻轻的咳了两声。 嗓子舒坦了,江湛转过脸,一抬眸,见小姑娘美眸圆睁,水光盈盈的看着他,当两人视线对在一起,她唇角一弯,晕陶陶的冲着他撒娇,“还要。” 江湛一时没反应过来,垂下头靠她近一些,“嗯?” 兰画柔软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凑到他的面前,水眸波光潋滟,“不够。” 说完,两片娇唇贴上了他的薄唇,江湛心都要化了,大手撑在她的脑后,反客为主的叼住了她。 唇齿相依,呼吸交缠,芙蓉花的暖帐,温热四起,满帐旖旎,屋外电闪雷鸣肆虐,却根本吓不着谁。 夜深,室内昏暗,暖帐生香,江湛抿了抿肿涩的唇瓣,眼睛拢着一层绯红,久久没从那张熟睡的脸上移开。他暗暗捏了捏拳头,压下心中的热涌。 他一向了解自己,白日不显,深夜的时候,这具身子对他有致命的诱惑,上一世他夜夜沉沦,餍足不满,可惜沉迷归沉迷,他当时对她心里只有占有,并未想着用心呵护珍惜。 重来一世,她对他只有推拒逃离,他才知道这求而不得的滋味有多难受,尤其是重生后,前世欢好的画面每晚入梦,醒来后怅然若失的痛苦几乎快要把他逼疯。 他真的想不顾一切的把她虏到身边,像上一世一样当他的房中人。 可是,她倔强、冰凉,和上一世的明媚娇软完全不一样。 他见过她心如死灰的样子,那是天地失色的窒息感,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他不想强迫她,只想护着她,争取她,让她心甘情愿的回到自己的怀抱。 他能做到么? 江湛一向自负,两辈子他第一次心中有这样的疑问。 温热的指腹在兰画软腻的小脸上摩挲,继而又移到锁骨,指腹熨在那朵桃花纹样上,留恋半山,而后他站起身,掩好床帐,轻轻走出了寝屋的门。 暴雨已停,天地之间是水洗了般的纯净,江湛脚尖点水,连夜去了护国寺。 * 翌日醒来,兰画头晕唇胀,头晕她可以理解,这双唇刺刺的疼是怎么回事? 她忙跑到菱花铜镜前,镜中她的唇瓣仿佛被摧残的娇花,红肿着。 她眼睛瞪圆,脑中转的飞快,忽而就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呼吸一窒,几乎羞愤欲绝。 虽说她喝醉了燥热难耐,可深更半夜江湛一个大男人也不该闯她的闺房呀。 兰画嘴肿着,不能出去见人,她一直躲在房中迟迟不出去,正午时分,婢女在门外敲门,声音带着哭腔: “兰倌人您快出来吧,北璟少主陪着誉王爷和祁王殿下都等您好久啦。” 第44章 羞赧 褚秀楼前厅, 宫惟和北璟在雅座坐着,婢女端来茶水,宫惟心情好,并未因昨日半途被北璟赶走而生气, 反而意态懒漫道:“好茶。” 北璟掀起眼皮看了一下兰画惯常坐着泡茶的地方, 复又垂眸敛目, 没接他的话。 宫惟热情不减, 嘴角的弧度掩都掩不住,他放下茶碗, 正欲开口问话,突见门外走进来一个挺拔的身姿,轮廊俊美, 眉眼疏冷。 宫惟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腾的一下站起身,大阔步迎着来人走去,江湛亦面不改色的对着他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当只剩两步之遥时,宫惟后脚飞起, 拳头毫不留情的向对方砸去。 江湛灵敏的偏头,错过这一记重拳,宫惟眼底狠厉, 一击不成又来一击, 转瞬之间, 两人已经拆了十几招。 在屏风前练琴的小姑娘们听见动静,惊慌失措的做鸟兽散,而后又悄悄从屏风后探出了头, 这二人都是一等一的气度,打起架来行云流水,好看极了,完全不似那抓衣服薅辫子的泼皮,有辱斯文。 北璟慢悠悠喝完一盏茶,这才走上前,执一把羽扇挡在两人中间,劝道:“两位王爷在此斗殴,万一有个好歹,衙门还不来把我乐坊封了。” 宫惟横了江湛一眼,一拂袖转身先走,北璟看着他的背影,面色一晒,伸手给江湛比了个“请”的姿势。 江湛微微颔首,狭长的冷眸无波无澜,转脚也往前走去,北璟在后面跟上。 姑娘们正惋惜美男子打架结束了,这会又见三个英挺的男子排成一排,在褚秀楼织金地毯上阔步走来,俱都屏住了呼吸,眼睛贪恋的享受这一场视觉盛宴。 三人都是天容琼姿,一时竟分不出谁比谁更好看,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们只觉脸色越来越烧,转瞬之间,那一张张小脸盘都变成了熟透的红果。 宫惟坐回原来的位置,端起一旁的茶饮了一口,眉头蹙起,声音里带着不悦,“什么茶,没滋没味的,换酒来。” 北璟也没臊他刚才还夸茶好,冲身后扬了扬手,“拿酒来。” 兰若转身去办,北璟又问江湛,“王爷喝茶还是酒?” 江湛撩袍坐在一边的位置上,淡淡道:“少主不必麻烦,我送个东西就走,可否把兰画姑娘叫出来?” 北璟心里刚压下去的火又蹭的一下又冒了出来,听兰画的名字从江湛嘴里说出来,咋就那么不爽呢,他“啪”的一声合上碗盖,骨瓷相碰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躲在屏风后的姑娘们身子一颤。 “请问誉王爷,好好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生生被你逼出家门,这会子又来装的哪门子深情?”宫惟问的毫不客气。 江湛下颚紧绷,脸上的肌肉牵了牵,心里涌起一股酸涩,宫惟的话虽然难听,但理不糙,是啊,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被他弄成这样。 见他不回话,宫惟只觉得拳头打到了棉花上,一点也不解气。 在此之前,宫惟以为凭着自己和江湛多年的交情,在搞清楚兰画为何离开王府之前,他可以忍着江湛,谁知方才第一眼看到那张冷脸,他下意识就想在上面抡个几拳,就算有天大的理由,堂堂王爷,连自己的妹妹都照顾不好,就该吃他几拳。 宫惟轻嗤了一声,背过脸不看江湛,转而问北璟,“画画妹妹,平日也起这么晚?” 画画妹妹,旁边的两个男子听到这个称呼心里俱是一惊,叫的可真自然。 北璟面上依旧温润,轻笑道:“搁在平日这会她早就起来抚琴了,昨日许是被雷电吓得睡的晚了。” 宫惟眼睛陡然一晃,喃喃道:“岚岚妹妹也怕打雷。” 江湛手顿住,低垂的眸子微暗,昨夜到今日,他已经两次听到“兰兰”这个名字了。 北璟问:“岚岚是谁?” 宫惟这才回神,怅然若失道,“岚岚是家妹,她小的时候最怕打雷,遇到打雷就缩成软软的一团往我怀里钻,扒都扒不下来。” 江湛悄然转目,看向宫惟,脑中浮现出兰画昨晚钻到他怀中的画面,心里划过一丝犹疑,还带着莫名其妙的不虞。 宫惟却不知道他这句话在江湛心里引起这么大的波澜,他自顾陷入那段回忆,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多年来一直不敢去碰。 十七年前,那夜的北楚也像昨晚电闪雷鸣,母亲在厨房忙碌,他哄蜷在怀里的小团子睡觉,突然门外刀剑声四起,而后母亲惊惶失措的跑进来,急声道:“窦后的人找到这里,你和黎叔先走。” 说着,母亲去抱他怀里的妹妹,妹妹睡的迷迷糊糊,手脚并用的攀着他的身子,嘴里道:“岚岚害怕,要哥哥。” 母亲心里焦急,没时间哄劝妹妹,一把将她抱了过来,那小团子拼命挣扎,伸出嫩藕似的小胳膊,稚气的嚷嚷,“要哥哥,要哥哥。” 兵刃相接的声音越来越近,母亲不由分说的把妹妹藏到门后的矮柜里,厉色道:“躲在这里,不许哭。” 母亲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小姑娘直接吓傻了。 他心里不忍,蹲在她的面前,握上她软糯的小手,攥的紧紧,温声安抚,“岚岚乖,坐在里面不要出声,等哥哥打跑坏人来抱你出来,好么?” 刚满三岁的小孩,眼睛瞪的圆鼓鼓,泪水在眼眶滴溜溜打转,却拼命闭起嘴巴,用稚气的动作向哥哥保证她可以做到。 那是他见妹妹最后一面。 后来,他重回皇室,成了北楚万人敬仰的大皇子,这世上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就连皇位父亲都给他留着,但是一想到那最后一眼,妹妹怕的要命,却坚信哥哥会来救他的模样,他的心就如在滚烫的热油中烹煎,找不到妹妹,他此生不得安宁。 此时,谢莲正好端着酒上来,她慢条斯理的拿起酒壶正要给宫惟斟酒,却见他一把抢过酒壶,抱壶直接喝了起来,谢莲骇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连声唤着,“殿下,殿下,可是奴家做错了什么?” 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整壶酒,宫惟才放下酒壶,多情的长眸眯成一条缝,目光深邃没有定焦,声音里带着暗哑,“本王只是想喝酒,跟你无关。” 谢莲诺诺,赶紧撩裙下去了。 宫惟缓缓抬头,黑色的眼瞳沉的像滴了墨,喃声道:“经过那夜,她应该更怕雷声了。” 北璟蹙眉,并不懂宫惟这句没来由的话,但他见宫惟面色颓然,并不打算探听别人的伤心事。 北璟听不明白,这句话在江湛心里却激起了波澜,宫惟在南堰整整十三年,一直在找人,找的还是年轻的女子,没猜错的话,这个年轻的女子应该就是他的妹妹,这跟兰画又有什么关系? 江湛瞳孔骤缩,猛然咳了几声。 北璟抬睫,目光在江湛脸上定了几息,而后递给他一杯清茶,“怎么突然咳起来了。” 江湛浅饮了一口茶水压了压嗓子,慢声道:“前几日办案伤了身子,昨夜大雨又灌了湿气,就被咳疾缠住了。” 北璟面色依然平静,只是那岿然不动的黑眼珠里,似有细微的锋芒。 就在三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婢女悄然打起了后门的水晶珠帘,一袭淡紫色襦裙的女子跨门槛走了进来。 “兰画。”话音还未坠地,江湛就起身朝着来人走去。 兰画脚下一顿,面色有一点点不自然,她方才在屋内给自己做了一大堆心里按摩,却还是没稳住心神。 两人在相隔不到一步的距离同时停下,兰画微微福了福身子,恭恭敬敬道:“见过誉王爷。” 大厅人多,前面端坐着两个大男人,屏风边还有两排小脑袋,纵然兰画心里赧然,面上仍端的是八风不动,客客气气的行了礼。 江湛微微咳了两声,轻问,“现在感觉怎样?” 兰画耳根倏然涨红,她刻意营造的疏离感被这句话击了个粉碎,她狠瞪了江湛一眼,又迅速压下眼睫,不清不楚的“嗯”了一声。 江湛脑中浮现她昨夜攀着自己的身子,胡乱的在他脸上落下点点细吻,彼时她多热情,呼出的气息又香又热,撩的他血脉贲张,几欲发狂,现在又见她冷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他喉结一滚,嗓子里溢出了清浅的笑声。 兰画立刻就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昨夜她虽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脑中还留有一线清明,她本就不胜酒力,江湛进来的时候,她心里又怕又躁,后来不知怎的贴上江湛的身子,她贪恋他皮肉的冰凉,忍不住想和他靠近,想解心里的渴。 只是后来,那具身子越来越烫,像个装满红碳的炉子,比她身上的温度更高,他烙铁般火热的唇反客为主的欺到她的身上,激的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两个人熨在一起,酒气慢慢蒸腾,她累得晕了过去。 清晨醒来,忆起昨夜发生了什么,她忙检查了自己的衣服,还好除了前襟蹦断了一颗盘扣,其他地方都完好如初,只是那盘扣下面掩着的地方,被他种了朵朵红梅。 思及此,兰画忍不住又剜了一眼江湛。 江湛身形高大,越过头顶,看到少女耳后浅浅的红,眼里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他向前走了半步,宽大的胸怀把兰画的视线遮的密不透风,背脊微弓,俊毅的面庞靠向她的耳窝,声音温软带着一丝戏谑,“想起来了?” 第45章 失落 江湛离兰画很近, 唇边几乎靠上她的耳尖,他若不是南堰要风得风的誉王爷,旁人定以为这是那个呷醋的小男人在向别人宣誓主权。 宫惟倏而坐直了身子,北璟握杯的手亦轻轻一顿。 兰画被江湛温热的吐息弄得耳窝泛痒, 她俏然偏过头, 视线径直和宫惟失望的目光对个正着, 她的心忽然就乱了, 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 兰画莫名在乎宫惟对自己的看法,怕他误解, 怕他失望。 但这种在乎又非情爱,仿佛是来自骨血里的休戚与共。 片刻的惶然过后,兰画眉心一皱, 没有理会江湛的戏谑,径直越过他,朝那坐着的二人走去。 江湛站在原地怔愣,他方才明显感觉到小姑娘向对面看了一眼后,失神了,他胸中涌起一股酸涩,是谁一个眼神就能让她乱了心绪? 他缓缓转身, 眸光追着兰画的身影看了过去。 兰画先走到北璟身边,轻轻福了福身子,道:“见过少主。” 北璟掀起长睫, 看了她一眼, 微微颔首, 抬手免了她的礼。 兰画默默走到宫惟身边,脑袋低垂着,她刚想依礼问安, 忽然看到他搁在木几上的手,骨节殷红,仿佛有血水渗出来。 “你的手受伤了。”不假思索,兰画执起手中的绢帕,去擦拭宫惟的手背。 宫惟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手背处红了一大片,骨指处似乎擦破了皮,但见兰画大惊小怪,他抽了抽板着的嘴角,“这算什么受伤,连血都没流。” 兰画在最红处轻轻沾了沾,绢帕上果然没有血迹,想是宫惟皮肤细白,皮下一红跟渗出血似的。 兰画舒了一口气,把绢帕折成长条,平摊在木几上,对宫惟命令道:“殿下把手放上去。” 宫惟不明所以,“为什么?” 嘴里虽然这么说,手还是老老实实的递了过去,兰画揪住绢帕的两头在他手上一绕,而后打了个结。 宫惟心中的郁结早就不见了踪影,眉眼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仿佛炫耀什么似的,抬高了那么一点点音量,“不至于吧。” 兰画满意的看看宫惟手上的包扎,一本正经道:“你手背快渗出血了,必须得包住。” 江湛刚坐回自己的位置,伸手摸了摸自己下颚一道红痕,眸色暗了暗。 包好宫惟,兰画走去旁边的小矮几煮茶,走前还不忘好奇,“殿下为何受伤?” 宫惟抬起手翻来覆去看兰画给他弄的包扎,漫声道:“本王就是看不惯,有些人自诩高门大户,却连个女子都容不下。” 兰画瞬间明白,宫惟应是和江湛在这里切磋了几下,她抬睫看了江湛一眼。 江湛感受到她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抬高了下巴,兰画的目光在他脸上一顿,就移开了,仿佛没有发现他也是“受伤”之人。 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兰画撩起裙角坐下,柔声劝宫惟,“我现在过的很快活,没必要为以前的人和事置气。” 她说的是心里话,不管是以前的誉王府还是上一辈子的江湛,都不值得枉费她的情绪,她要恣意的过接下来的生活。 宫惟眼睛一亮,没想到兰画有这般豁达的心胸,忍不住为她高兴,他挑眉睇了一眼江湛,附和道:“你说的太对了,不愧是我...” 宫惟声音忽然顿住,他差点脱口而出,不愧是我的妹妹。 江湛正默默烦躁,闻言,两道冷光倏然射到宫惟的脸上。 快要出口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宫惟面色一晒,继续道:“不愧是我认识的兰画姑娘。” 北璟浅笑出声,而后温言道:“这话应该由我来说,不愧是我春风画舫的姑娘。” 兰画正在专心煮茶,听他们夸自己,偷偷的抿了抿唇。 * 华春风从外面急匆匆的走进来,绕到屏风后面,见一众乐倌都不好好练琴,挤着小脑袋看向雅座的方向,她顿时来气,当当当几个响枣弹在小姑娘们的头上。 小脑袋瞬间四散开,挨敲的姑娘们抱着头哀怨道:“坊主,干嘛弹我?” 华春风双手叉腰,剜着她们道:“不好好练琴,瞎看什么呢?” 姑娘们嘿嘿一笑,手指向雅座上的四人,小嘴七嘴八舌就说了起来: “看大戏呀,天底下最优秀的三个男子都在抢师父呢。” “哪有哪有,少主可没参与。” “少主那样清贵的人,待着不走就算参与啦。” “哈哈哈,是呀,不过我看师父最喜欢的是祁王殿下。” “可是师父和祁王之间不像男女之情呀,他们互动太自然啦,我看誉王爷靠近师父的时候,她耳朵都红啦。” “哎呀,三个都是顶好的男子,师父可怎么选呢,我若得到其中任意一个就满足了。” “我也是。” “我也是。” ...... 小姑娘们点头如捣蒜,纷纷附和。 华春风揉了揉眉心,呵斥,“停停停,你们一个个的都别做梦了,快练琴去。” 姑娘们嬉笑着,推推搡搡的走了。 华春风这才朝对面看去,见兰画在三人的注视下一脸恬静,悠然泡茶,华春风苦笑了一下,不知该替她发愁还是欢喜。 华春风迅速走过去,礼节周到后,帮着兰画把煮好的茶端到三位面前,而后抓住她的皓腕道:“画画,你得赶紧跟我去画舫。” 兰画凝眉,“画舫怎么了?” “画舫一下子涌来好多人,说是慕名来听你弹古筝。”华春风抬眼看了一下御赐的金匾,满面喜色,“估计是它的原因。” 皇帝给烟柳巷赐金匾,南堰开国来这还是头一份,京城那些惯爱附庸风雅的才俊公子这下可找着借口来烟柳巷了,这金匾昨日才挂上,画舫今日就被踩破了门。 兰画心里高兴,画舫开门做生意,客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左右有这金匾护体,乐坊的姑娘们只管发挥才艺就好,不用担心泼皮无赖,这于乐坊实在是好事一件。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抬脚就要跟着华春风走,又听宫惟在身后道:“我来乐坊这么些天,还没听到画画妹妹弹琴呢,这下正好,我和你们一起去。” 兰画微笑着冲他点点头,声音轻快道:“殿下请。” 宫惟应了一声就跟上来,兰画笑意嫣嫣的往出走,路过江湛身边时,被他伸胳膊挡住了去路。 “等一等。”他眉头乌沉,好似有点不高兴,只见他从袖口掏出一条黑色的面纱,递给兰画,“外面人多,把这个戴上。” 他记得上次在春香阁她就戴着幂离。 那是在秀楼,底下都是色眯眯的浮浪子,故而兰画遮面,在自己的画舫她可不用遮遮掩掩,她斜乜了一眼江湛手中的面纱,冷淡道:“不需要。” 江湛眉峰耸起,嗓音不悦,“这是新的,我没用过。” 他以为她嫌弃他。 兰画神情一顿,弯唇轻笑了一声,柳眉上挑,“我又不是见不得人,戴这做什么?” 宫惟一把从江湛手里抽走黑纱,嫌弃的掷在桌上,冷哼道:“画画妹妹是受邀出去抚琴,不会给你誉王府丢人的。” 说话间兰画已经越过江湛向外走去,只听她又道:“我已经和誉王府脱离关系了。” 宫惟跟在她的身边,疏散道:“此举甚好。”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江湛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眸光黯淡,看不出深浅。 北璟看了江湛一眼,端起桌边的酒盏问江湛,“喝点?” 江湛摇头,拱手对他欠欠一礼,转身出了褚秀楼。 * 御书房,成康帝有气无力的坐在御案后,忿忿瞪着坐在不远处的老御史邢柯,“邢老头,你白天黑夜的守在我御书房,也不怕早死。” 邢柯垂首,恭声道:“只要陛下把上奏的折子都批了,老臣死不足惜。” 成康帝恨的牙痒痒,“我南堰有你这样忠君爱国之臣,何愁不万世隆昌。” 邢柯身子一颤,忙道:“南堰昌盛乃陛下恩阴,老臣岂敢居功,但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现在北楚越来越强盛,四境有几个小国已经越过我南堰,与其攀交,陛下当对边关的奏折有个快速论断。” 成康帝觑了一眼候在身旁的崔国舅,声音不觉提高,“边关就知道要钱,要钱,国库都快被他们掏空了。” 邢柯目光如炬盯着真正掏空国库的崔国舅,刚欲开口,谁知崔国舅先声夺人道:“邢大人就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了,北楚再强盛,还不是乖乖给我南堰岁贡?” 邢柯摇头,深叹了一口气道:“这才是北楚可怕的地方,明明已是猛虎,却谦卑像绵羊,你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起攻击,一旦...” “行了,行了。”成康帝烦躁,他看一眼摞到地上的奏折,咬牙道:“天天都是这一套,朕的耳朵都要出茧子了。废这么大劲,你的目的朕知道,不就是想让誉王爷回朝么?” 成康帝喘了口气,闭眼朝邢柯挥手,无奈道:“朕准了。” * 江湛多留了几个暗卫在画舫保护兰画,自己则回了君溪小筑。 甫一进门,管家就报告他两个消息,其一是近日北楚国主派皇室的人亲自送来今年的岁贡,成康帝请他回朝主持工作。 江湛并未放在心上,仿佛早就预知了一样。 第二个消息则是,兰画身边的那个老管家朱桓找到了。 江湛面色一惊,转身往院外走,下令道:“立刻去昭狱。” 去昭狱的路上,宴行简短报告了情况:“锦衣卫亮了全套刑具,没想到那朱桓忠心护主,愣是没透露关于兰画姑娘的一个字。” 江湛面色冷肃,声音仿佛啐了冰,“他不说也得说。” 第46章 痴缠 江湛出现在昭狱的时候, 正在审问朱桓的锦衣卫忙垂首闪到一旁。 誉王爷一来,就没有不开口的疑犯。 江湛径直走到木架前,看一眼绑在上面的朱桓,又看一眼地上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刑具, 冷哼, “看来我昭狱的家伙事没吓唬着你?” 朱桓面色平静, “小人没有犯法, 你们凭什么抓我?” 江湛斜睨了他一眼,“犯法归刑部管, 你在誉王府多年,难道不知道昭狱主要是审问有损皇权的疑犯。” “那就更不干小人的事了。”朱桓回道。 江湛面色肃然,“我没记错的话, 你和兰画同时进的誉王府,你来自北楚,那么兰画来自哪里?” 兰画在誉王府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过她的身世,只知道是父亲故友的遗孤,最近他派人查父亲生前的故友,并没有发现父亲哪个故友在世上留下了遗孤, 兰画是老王爷从北楚战场上回来后带进府的,她来自北楚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若来自北楚,宫惟正好在南堰找人—— 江湛不敢想下去, 不敢想, 却又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应该没那么巧吧, 他正自我安慰,又听朱桓回道:“小人不知道兰画姑娘来自哪里。” “哦?”江湛凤目眯的狭长,一瞬不瞬盯在朱桓的脸上, 薄薄眼皮下露出的两颗黑瞳仿佛能透视,看穿人心,朱桓被他看的心里发毛,面上却一点不落下风。 “岚岚是谁?”在两人视线僵持不下时,江湛突然问道。 朱桓怔住,眼中掠过一丝惊慌,不过一息的时间,他面上立刻恢复了波澜不惊,垂睫道:“小人不认识。” “好,本王知道了。”江湛勾唇,一转身出了牢房。 朱桓后脊森凉,喃喃道:“我什么都没说啊。” 旁边的锦衣卫轻嗤,“誉王爷善捕人心,你一个微表情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出了昭狱,江湛步履沉重,脑中不断浮现那夜兰画醉酒时说的话:“岚岚打雷也不怕。” 朱桓方才的惊惶证明他知道岚岚是谁,宫惟的妹妹也叫岚岚... 他再想自欺欺人,也不得不面对现实,脚下一顿,他问宴行,“宫惟的身世是什么?” 宴行回道:“宫惟是北楚王室的大皇子,他出生的时候,北楚国主还只是被发配边疆的破落王爷,其母乃秦氏,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宫惟,据说,北楚和南堰混战那几年,当时的窦王妃趁王爷不在,逼的秦氏带着一儿一女千里寻夫,还没找到王爷,秦氏和三岁的女儿双双身亡,只剩宫惟一人。” 江湛的脸色一点点暗下去,宫惟在南堰找的人,很可能就是这个妹妹,而他妹妹失踪的时候,老誉王爷正好在北楚战场。 江湛心里一颤,宫惟天天和兰画在一起,他是不是知道了兰画的身世? 江湛又很快摇了摇头,他了解宫惟,如果宫惟确定兰画就是自己找了十几年的妹妹,今晨他们不会只是过了几招,宫惟肯定会砸了誉王府,然后带着兰画消失不见。 那兰画呢? 宫惟手上一点小伤,兰画就小心翼翼的帮他包扎,江湛无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颚,心里一落。 和宫惟相比,他在兰画心里彻彻底底就是一个外人,如果她知道宫惟是哥哥,会毫不犹豫的抛下他,跟着宫惟回...北楚? 江湛高大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宴行以为自己眼花,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再看过去,王爷紧绷的下颚线真的在微微颤栗。 “王爷。”宴行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希冀把他从绝望的情绪里拉出来,“朱桓怎么处置?” 江湛稍稍收回了一点心神,默然片刻道:“他对兰画也算忠心,找个好的院子让他和妻子落脚,但是一定不能让旁人发现他。” 尤其是宫惟。 而此刻,宫惟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南堰誉王爷列入危险人物的名单,他刚回到祁王府,斜倚在木椅上,苦思冥想,黎广候在一旁。 “朱桓还没找到?”宫惟问。 黎广忙抱拳请罪,“启禀王爷,本来我们的暗桩已经找到朱桓住的那个小村庄,似乎又去晚了一步,他们夫妻刚搬走。” 宫惟凝眉,“这么巧?” 黎广满面愧色,“是属下办事不利,请王爷责罚。” 宫惟摇头,“这事不怪你,总感觉有人和我们一样在找朱桓,会是谁对兰画这么感兴趣呢?” 黎广一愣,随即道:“应该很多人对兰画姑娘感兴趣吧,属下瞧着今日画舫上,那些个平日里端方自持的青年才俊,看她抚琴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想起今日兰画在画舫抚琴的景象,宫惟不自觉弯起了嘴角,“画画抚琴像九天下凡的仙子,指尖一拨,就能洗涤人心,就是那群男子太疯狂了,好想把他们的眼睛都挖下来。” 宫惟变脸就在一刻之间,说起兰画的时候一脸宠溺,说到男子脸上的狠厉就浮了出来。 黎广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讪讪道:“兰画姑娘在乐坊抚琴,有男子倾慕在所难免,王爷还是看开的好。” “只要画画高兴,她做什么我都支持,只是...”宫惟拧眉,一脸的不放心,“带几个高手,我们再去乐坊一趟。” 黎广讶然,王爷这不是刚从乐坊回来么? * 兰画下了画舫,坐上一叶小桨朝褚秀楼划去。 暮色四合,画舫上的烛火洒在潺潺的湖面上,漾出满目的金光灿烂,她虽累极了,心里却舒畅,今日画舫虽人流如织,却没见寻衅滋事的浮浪子,那御赐金匾果然威慑极强。 故而她也没扫大伙的兴致,连着弹到半晚上,直到谢莲去接应,她才得空下来休息。 这艘画舫在她名下,按照如今的势头,她应该很快就能积攒一笔银子,以后弹不动了,买一处小院,安享天年。 买在哪里呢? 离了乐坊,她就是孤家寡人,没有亲人,没有故乡,如浮萍般找不到自己的根。 小桨划着水纹,缓缓前行,前头的秀楼和身后的画舫灯红酒绿,依旧热闹,兰画却觉得自己如一片树叶漂凌在这云湖上。 不觉就到了岸边,兰画也收拾好了心情,扶着婢女的手刚踏上岸,面前突然出现一个清隽的身影,一身素白色的锦袍,贵气且雅致,她抬头,看到那张脸,心里一惊,竟是冯霁安。 冯霁安眼睛如两团火,定在她的身上,说话的声音有点颤儿,“兰画姑娘,真的是你?” 算起来他们也三年没见了,兰画都快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不过既然在乐坊遇见了,他就是客,兰画客客气气的一礼,“冯世子,别来无恙。” 冯霁安脸上悲戚,“我那日听说烟柳巷有一位才情绝绝的琴倌也姓兰,我还不相信是你,即便今日在画舫连听你弹了数首曲子,还是不敢相信,你是个好姑娘,就算...” 他顿了一下,脸憋得涨红,“就算那样,也没必要沦落到这种地方。” 冯霁安出生在京都最重礼教的世家,即便褚秀楼上高挂着御赐金匾,他也无法理解兰画的行为。 兰画也不需要他理解,静静的听他说完,她轻道:“让贵主费心了。” 说完她欠身一礼,转头走了。 贵主?冯霁安气的牙齿打颤,他念了她三年,也暗暗找了她三年,当听到她的消息时,他激动的几欲发狂,不顾家门永生不得踏入烟柳巷的祖训,来寻她,他看她在台上抚琴,美的不似真人,悔恨鞭笞着他的内心,明明可以得到她的,当年他为什么退缩。 现在勇敢还来得及么? 冯霁安大跨步跟上去,转身挡在兰画的前面,眼尾涨红,面色恸然,完全没了世家公子的端方,声音里甚至带了一丝哀求,“画画我们去船上好不好,我有话对你说。” 兰画知道冯霁安是个板正的君子,不想耽搁他,斩钉截铁道:“我和公子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说清楚,早已无话可说,再者,和乐倌游湖,是要收银子的。” 兰画拒绝的冷冷冰冰,不拖泥带水,说完她就进了秀楼,留冯霁安一个人在门外怔愣半晌。 华春风见兰画进来,亲昵的挽着她的胳膊,下巴一抬指向门外失落的身影,笑道:“第一天就招蜂引蝶了?” 兰画摇头笑笑,拉着华春风朝里走,两人刚朝前走了两步,忽听身后一道破釜沉舟般的声音,“掏银子就可以请乐坊的姑娘游湖?” 华春风不明所以,看了一眼兰画,而后转身道:“是的。” 冯霁安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咬牙道:“这里是八百两银子,够不够请兰画姑娘在湖上抚琴一曲?” “这?”华春风迟疑,她看了一眼兰画,刚欲拒绝,兰画忽然拉住了她的胳膊,转身对冯霁安道:“乐坊开门做生意,贵主出银子,我自会尽心尽力。” 冯霁安若执意死缠烂打,一味回避当然解决不了问题,不如和他说清楚,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一叶扁舟悠然离岸,兰画坐在船尾,面前摆着一个古筝,冯霁安坐在船中,一动不动的看着兰画,他胸中有千言万语,一时都堵在嗓门,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满腔的柔情俱都化作眼里的波光,如熊熊燃烧的火炬,炙热的投射在兰画身上。 兰画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样多情的君子,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自有锦绣的一生,偏在她这个断情之人身上浪费时间,真是可惜。 她暗自摇了摇头,拨弦刚要弹出第一个音符,忽然看见对面水上立着一个人,一身墨色锦袍几乎隐进漆黑的夜色里,可那黑锆石般的眼瞳,钉子一样定在她的身上。 兰画心下一骇,是江湛。 第47章 告白 兰画只看了江湛一眼就迅速收回视线。 云湖水深,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立在湖面上的,余光中似乎看到他脚下有一排竹筏。 她操心这个干什么呀,兰画自嘲,现在最紧要的是离他远一点, 她放下手上端起的准备姿势, 十指又歇在琴弦上, 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 和冯霁安商量:“这里光暗,我们划去别的方向行不行?” 冯霁安受宠若惊, 一激动抬起了身子,躬着腰冲兰画点头,舌头打结, 嘴里倒不过话头,“自...自然没问题,都听您...兰画姑娘的。” 兰画自上船就一副不欲和他说话的表情,没料到她竟主动开口,冯霁安那颗冻僵的心里缓缓流过一股暖流,小船越划越远,他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兰画余光见那高大的黑影变成了一个小点, 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她垂眸调试琴弦,想要继续抚琴。 “画画, 随我离开这里好不好?”深呼了几口气, 冯霁安哆哆嗦嗦问, “我来养...” 冯霁安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只听扑通一声,他整个人跌入水中, 兰画目瞪口呆,云湖水波平静,橹夫划的平稳,端端正正坐在船上的人怎么就忽然掉进水里了呢。 她一口气没喘完,只听又一声扑通,船尾划桨的橹夫也掉进水中。 忽然,兰画整个人晃了个趔趄,身下的船飞速向后倒,一路劈波,回到原处,船身“哐啷”一声碰到水下的竹筏。 江湛足下点水,轻轻一跃,跳到船上,相对着兰画坐了下来。 兰画惊魂未定,都快吓哭了,看到江湛那张冷脸,她生生把眼底的泪水逼回去,眼眶周围憋出了一圈薄红。 江湛心里躁郁,原本冷着脸,可看到小姑娘透明的眼皮下洇着点点绯红,他紧绷的脸色立刻柔和下来。 “画画,我是不是吓着你了?”许是他的嗓子被云湖上蒸腾的水气浸润过,音色碎玉般清澄。 兰画冷眼瞪他,一副这还用问么的表情。 “为了一己私欲,随性残害我的恩客,誉王爷是要草菅人命么?” 兰画话音刚坠地,只见冯霁安和橹夫落水的地方飞去两个黑衣人,捞起人又往岸边飞去。 瞥一眼黑衣人消失的背影,江湛看向兰画,眼里有一丝淡淡不悦,“恩客?” 虽无人划桨,小船却在继续前行,兰画气的咬牙,恨不能直接跳进这水里,“江湛,你今天发什么疯。” 小船慢慢隐入云湖后面的密林里,停在岸边,岸上是高大的古木,枝干蜿蜒,伸向湖面,仿佛是亭亭华盖,遮在小船上面,月辉穿过层层叠叠的密叶,星星点点洒在二人身上,这一船两人,莫名旖旎。 江湛向前跨了一步,蹲在兰画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方古筝,四目相对。 嗡—— 兰画覆在古筝上的手不自觉用了力,琴弦发出一声闷响,兰画借机垂眸,错开了他的视线,却听到男人沉哑的声音: “我确实疯了,画画,在你心里,是不是任何人都比我强,没记错的话,冯霁安也曾伤害过你,为什么你可以自若的和他谈笑抚琴,却唯独避我如蛇蝎?” 她前世明明那么爱他,即便重活一世,那些刻骨铭心的深情都没有在她内心留一点痕迹么? 难道她忘记了所有,心里只留下失去孩子后对他的恨了么? 前世的后半生,他都没有向她解释打掉孩子的原因么,他们就这样在误会中度过了一生? 思及此,他不禁毛骨悚然,整个人如坠冰窟。 兰画抬睫,看到江湛的眼睛时她心里一怔,她从没有见江湛这种表情,他愤怒的眼神背后是深深的绝望。 实话说,自重生以来,她对江湛说过太多的重话,也有许多更无情的举动,他以前有惊讶、愤怒、甚至难过,但眼底一直有一股自信在,仿佛他是耐心等待的猎人,而她永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这次不同,他怕了。 密林里光线晦暗,他身子半隐在夜色里,一双狭长的凤眸,盛满了不安,漆黑的瞳孔里又暗涌着化不开的深情,摄人心魂。 没人能逃脱这双眼睛的蛊惑,兰画缓缓阖上羽睫,上一世她就被这双眼睛迷惑,无论白日她有多少的怨念,昏暗的床帐里只肖被他瞧这么一眼,她的心立刻化成柔情蜜水,身子软成一摊,任他为所欲为。 这一世她有了另一种生活,不愿再过那种悲欢喜乐寄托在旁人身上的日子。 兰画羽睫像小扇子,耷拉下来盖住水眸,声音冷冷道:“我跟王爷的关系,早已断的清清楚楚,王爷为何不肯放过我,又来纠缠。” 她这句声讨,像一块冷石猛然砸到江湛心口,他呼吸一窒,敛下了目光。 他知道她冷待自己,原本以为假以时日定能把她争取回来,可是甫然知道她的身世,他慌了,他相信,一旦兰画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撇下他,一如三年前那样绝情。 他恨这个女人对他绝情,却又食髓知味的想占有她。 他怎么可能会放过她,他只想知道怎样才能留住她。 蓦然之间,江湛一把推开横戈在两人之间的古筝,古筝“咕咚”一声落水,溅起好大一朵水花。 兰画看一眼沉到水底的古筝,怒目瞪他,“你...” 一句话没说出口,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按住了肩头,江湛的俊毅的脸瞬间杵到她的眼前,男人侵略性的气息氤氲在这一叶扁舟之上。 江湛看着兰画的眼睛,两辈子没这样紧张过。 “画画,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说这句话,今天却非说不可。”他眼瞳微微外扩,漾起细碎的清辉,“我倾慕你已久,到底有多久,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可能是三年,或者更久,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接受我,甚至...” 男人微微垂首,声调也低了下来,“甚至厌弃我,但是你愿不愿意试试和我交往,也许你就能发现自己真实的内心?” 兰画被江湛突如其来的表白吓了一跳,她的心慌成了一团乱麻,男人的目光热的像两团火,烫的她快喘不上气,她默默的往后蹭了蹭,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吁了一口气后脑袋瞬间清醒很多,面无表情的回道:“谢王爷抬爱,但我们之间没必要浪费时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内心。” “你的内心是什么?”江湛逼问,眼尾挑起一抹淡淡的红。 兰画睁大眼睛,直视着他的目光,回答:“我的内心对王爷毫无倾慕之情。” “真的么?”江湛红着眼睨她,语音里带着不可一世的桀傲,“我不信。” 兰画心里一咯噔,下一刻,男人长臂一伸,把她箍在怀里,她未及反应,就被封上了唇,对方仿佛急于证明什么,雄性霸道的气息把她的五官六感堵得密不透风,贝齿被撬开,唇壁遭侵蚀,他像久渴之人,恨不能把她吸食干净。 兰画脑中一黑,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 * 宫惟大跨步走进褚秀楼,刚进门就问,“兰画在哪里?” 华春风脑仁一突突,忙端着笑脸迎上去,装的云淡风轻道:“哎呀,殿下,看到您又来可太好了,您请里面稍坐,兰画陪贵主游湖去,待会就回来了。” “什么?”宫惟目眦欲裂,“兰画和男子单独游湖?” 单舟游湖,是春风乐坊的常规节目,怎么被这位祁王说的多么十恶不赦似的,华春风讪笑,“这游湖也是有的,但是公子放心,我看那郎君温文尔雅,定不会行出轨之举的。” 说话间,宫惟已经转身离去,“给本王备船。” 须臾,云湖上就多了三条小船,船上的人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睛,一一排查云湖上散落的游湖小舟,可是搜寻了半天也没见兰画的影子,这下华春风不免也慌了。 宫惟举目望去,指着密林的方向道:“去那边看看。” 三条小船边往前划边喊兰画的名字,徐徐朝那一片幽深驶去。 这厢,兰画被江湛吻的手软脚软,忽然听到远处隐隐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她脸腾的一下红了个透,这要是被人看见,她有口也说不清。 江湛的胳膊像两条火链,箍的她动弹不得,她奋力攥起了小拳头,拼力捶在他的胸膛。 可惜她的手软绵无力,小拳头抵上他坚硬的胸脯仿佛在调情,他嗓子里发出清浅的笑声,吃她更紧,仿佛没有听到渐行渐近的呼喊声。 兰画又急又羞,像个小火龙,呼出的气息都是热的,男人心里一动,仿佛被电流击过,皮下的细胞酥酥麻麻的,更不舍得丢开怀里的人儿。 寻人的声音越来越亮,几乎就在耳边。 “往那边划,快点,快点,我看到岸边停着一艘小船。” “兰画,兰画,是你么?” 宫惟的声音如鬼魅之音传入耳中,兰画瞬间瞪圆了眼睛,一颗心仿佛沉入深渊。 怎么是宫惟! 第48章 怨忿 兰画心里最怕宫惟撞见她和江湛在一处。 兰画又羞又急, 余光穿过低垂的树梢,甚至可以看到掉转过来的船头,可她被江湛牢牢摁在怀里,双唇堵的密不透风。 “再划快一点。”宫惟急促的声音就在耳边, 兰画不敢想象他看到自己和江湛厮混在一起, 会是多么失望。 江湛是存心不放过她, 硬来是不行了, 兰画松开攥紧的拳头,沿着男人的胸脯往上, 柔柔滑过他的脖颈,停在他突出的喉结上,她咬了咬后槽牙, 轻轻的揉搓起来。 她记得上一世,喉结是江湛最敏感的地方,根本抵抗不住她的把弄。 江湛整个人一怔,离了她的唇,缓缓咽了一下嗓子,喉结亦跟着兰画揉搓的方向滚了滚,他眼眸仿佛被二月的春水侵染过, 闪着潋滟的光华。 江湛嗓子沙哑,声音沉的像噙满了蜜水,“画画, 你心里有我。” 语毕, 他吻了一下她滴血的耳尖。 一句话把兰画瞬间惊醒, 她眼中的迷蒙顷刻散去,失去禁锢后,她一把推开江湛, 沉着声音道:“我并不想和你有过多牵扯,有人来了,只想请你速速离开。” 江湛怔愣,看着面前瞬间变得冷心冷肺的女子,他眼里的蜜意一点点消弭,被她揉过的喉结还在发痒。 宫惟的船头已经进入密林,兰画心里焦急,怒视着江湛,打着口型示意他赶紧离开,江湛定定看着兰画,纹丝未动,眼里渐渐浮起一丝阴厉。 小船慢慢向前渡,船头已在密林内,宫惟等不及,低下身子朝密林看去,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头顶的柳枝微微晃了晃,他也看到了停在里面的那条小船。 空无一人。 三条小船陆陆续续进入密林,围在那条空船边,宫惟拧眉,问华春风:“这条船是不是兰画的?” 华春风摇头,“船身瞧着像,但船上没有古筝,应该不是兰画和冯公子坐的那条。” 毕竟乐坊的这种小舟都长一个样。 宫惟脸上一落,又冲四围打量了下,什么都没看见,他心里郁结,猛然将手中的木桨扔到那艘空船上,小船应声沉入水底,他咬牙低吼,“人到底去了哪里?” 华春风也顾不上心疼乐坊的小船,忙轻声安慰,“云湖广阔,游湖的小船散的又开,殿下莫急,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三艘小船又缓缓划出了密林。 密林的上方,江湛抱着兰画坐在一条粗壮的树干上,他狭长的冷目看着那三条小船越走越远又彼此分开,才转目回来。 甫然看到兰画的脸,他的心骤然一缩。 她的小脸瓷白.粉嫩,在月辉的映照下,晕着一圈银白色的光,但就在这张摄人心魄的面魇上,悄然流着两行清泪,像无声无息的小河。 他下意识抬手帮她擦眼泪,却被对方一掌甩开,兰画转过脸避不看他。 江湛眼里一阵惊慌,他从未面对过这种场面,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他情愿她打他、斥责他,也不忍见她这般默默垂泪。 “画画,你别哭了行不行?”话一出口,他瞬间感到语言的苍白,很想把她揉进怀里,可她像个刺猬浑身带刺,身处高空,他不敢轻举妄动。 “画画,我不是存心冒犯,我只是想让你想起,我们曾是...” “我们没有曾经!”兰画无情打断他,“江湛,是不是因为我在这世上孤苦无依,就该被你随意欺辱?” 她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止都止不住,“如果当年我没被老王爷带回王府,我活的会不会轻松一些,如果我的父母亲人还在,有人护着,你是不是就不会这般肆无忌惮?” 泪水从她脸上滑下,在下颚处汇聚成豆大的水珠往下落,一滴一滴仿佛闷雷,砸在江湛的心口。 他只怪她这一世忘记了自己,却从没想过,她一个小姑娘,自小就没有亲人,如何面对心里的孤寂。 亲人是多么重要,他十岁那年进宫就体验到,当得知父亲被逼自杀,母亲被囚皇宫的时候,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仇恨伴随着他成长。 他是男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兰画一个女子,她应该更渴望亲情的保护吧。 隐瞒她的身世,偏执的想占有她。 他是不是做错了。 看着女子泣不成声的样子,他伸手想环住她的腰身,“画画,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没想伤害你,以后让我来保护你,嗯?” “走开。”兰画像受惊的小鹿,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肩,“你不要碰我。” 江湛下颚线绷的笔直,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爆出,他束手无策,无论做什么好像只会把事情推向更糟。 他真的不会哄小姑娘。 缓缓的舒了一口气,江湛把目光投向漆黑的云湖,他两指摘下一片树叶,朝宫惟的那尾小舟掷去,随着“嗖”的一声空气划裂的声音,小船猛然掉头,风驰电掣般划过来。 江湛收回目光,看着兰画,喉结滚了几滚,终是没有说出那个秘密。 他做不到。 他怕她头也不回的离开南堰。 “宫惟来接你了。”江湛声音终是软了下来,从怀中掏出布巾帮她擦干眼泪,而后抱着她轻轻跃到地上。 双脚甫一落地,兰画立刻和江湛拉开了距离,沿湖岸迎着宫惟而去。 看着她迫不及待的身影,江湛整个人被绝望笼罩,他还有机会要回她么? 宫惟远远的看到湖岸边有一个黑影,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兰画,忙命橹夫加快摇桨,待船一靠岸,两人默契的同时伸出手,宫惟轻轻一拉,兰画从岸边跃到船上。 “画画,到底发生了什么?”宫惟双手自然的按到兰画肩头。 兰画并没有觉得他举止轻浮,肩头沉甸甸的反倒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她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水又蒙上了眼眶,“殿下,别问了。” “好,不问,咱们回去。”宫惟拉着兰画坐下,末了狠狠瞪了一眼密林的方向,兰画不说,他也知道方才和她在一起的男子是谁,用一片小小的树叶就能将“隔空打牛”运用的如此娴熟,在南堰除了那不可一世的小誉王爷,并无二人。 这会没时间管他,宫惟蹲下身子坐在兰画身边。 木桨波动水纹,哗哗的离去,江湛看着渐行渐远的小舟,面色比湖水还要冷。 兰画抱肩坐在船舱里,不发一语,宫惟越看心里越难受,忍不住问:“画画,需不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只要兰画开口,他拼尽全力也要把江湛绑来,凭她出口恶气。 兰画摇头,“殿下来寻我,画画感激不尽,其他的事就不劳烦殿下了,我自己能处理。” 她和宫惟不过是点头之交,自己的私事怎可能麻烦他,再者她和江湛之间的事,旁人也插不了手。 宫惟听她说话客气,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冥冥之中认定兰画是他妹妹,偏没有证据,他又不敢轻举妄动,怕吓跑了兰画,如此这般不上不下的关系,真是令他抓耳挠腮。 他若直接干涉她的私事,对小姑娘的名声也不好,他心里躁郁,却找不到纾解的方法,只恨不能立刻和江湛打一架。 船上岸后,宫惟让兰画直接回了房间,他留下来帮她善后。 兰画离开前对宫惟浅声致谢,第一次感觉有人罩着的感觉真好。 回到后院,兰画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找到华春风,有一件事,她必须连夜做,半刻都等不及。 兰画离开后,江湛沉着心情回到君溪小筑,明日就要上朝,成康帝当下着人给他送了几摞子奏折,他甩开心思,把自己投入到案牍之中。 等全部忙完已是子夜,忙起来不显,这一停下来,江湛满脑子都是兰画泪水涟涟的样子,他心里不安,不知道她情绪有没有好一点。 略一思忖,他披上黑色的大氅,大阔步朝外走去,宴行候在门外,见王爷一身夜行衣,唬了一跳,忙跟上去,焦急道:“王爷,王爷,这么晚了您去哪啊,明早还要上朝呢。” 江湛没有理他,转眼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须臾,他就来到云湖,脚下点水朝水榭飞去,等他到了原来的地方,登时傻了眼—— 水榭不见了! 那么大一座水榭,连夜不见了! 他踩着水飞到通往水榭的那扇小门,差点没气晕过去,门扇上密密麻麻封钉着木板,别说人了,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 防贼不过如此,江湛气的牙痒痒。 好,很好。 这姑娘可真够记仇的。 * 翌日,江湛去上朝,阔别朝堂多日,王者归来,朝臣们以为他定然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谁知这位誉王爷面色清冷,眼下似乎有一圈若隐若现的乌影。 兴奋的一夜没睡? 虽然外表有些颓废,誉王爷的脑袋依旧灵光,这些时日政务惫懒之人回话的时候俱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被他抓住把柄。 成康帝其实对江湛没有意见,之前听信舅舅谗言,让江湛回去休息,他疲于应付政事,见江湛回来,他舒了一口气,对于这位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太师,他的依赖大于忌惮。 “太师回来摄政,朕很高兴,朝中现今有一件大事,正好交由太师处理,素闻您和北楚的祁王交好,正好不日他的襄王皇叔亲自来南堰纳岁贡,太师和祁王商议接待事宜吧。” 江湛应下。 退朝后,江湛又回到自己的祥琉殿办公,甫一坐下,宫惟就来拜见。 江湛勾唇,“呵,他倒挺积极的。” 第49章 锋芒 宫惟径直走到江湛面前, 两只眼睛死死瞪着他,仿佛要在他身上戳两个血窟窿。 江湛自然知道宫惟气从何来,昨晚决定把兰画交给他,就没打算隐瞒自己对她的感情, 甚至想隐隐宣告什么。 “往年岁贡皆是使臣送来, 如今襄皇叔亲自出马, 你北楚是何动机?”宫惟是聪明人, 江湛和他说话从来不拐外抹角。 宫惟冷嗤,“誉王爷莫不是忘了, 我在你南堰为质十三年,对于北楚国主的决定,我和你一样, 一概不知。” 十三年这个数字像一块大石头落在江湛的心上,宫惟为了找妹妹,放弃北楚储君的位置,在南堰一待就是十三年,若让他知道兰画就是他要找的人,这个疯子肯定会不顾一切的带她走。 江湛心里被私事烦扰,面上仍端的是波澜不惊, “本王猜,襄皇叔不远万里来我南堰,不过为两件事, 其一是这维持了多年的岁贡, 其二嘛, 必然是祁王你了。” 听闻北楚国主迟迟不立太子,一直在等嫡长子宫惟回国,近两年国主身子渐微, 估计是等不下去,此次趁机派襄皇叔来接人了。 宫惟若能跟着襄王爷回北楚,江湛的心就能彻底放下来,只是想到昨日兰画哭着说她没有亲人在世,孤孤单单任人欺辱的画面,他的心又隐隐作痛。 如果兰画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这么疼她的哥哥,她心里得有多安慰。 江湛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在是否让他们兄妹相认这件事上,他也没纠结多少,他打算永远埋藏这个秘密,不让兰画知道,宫惟能给她的爱,他以后会加倍偿还她,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找不到她的那三年,他过的太苦,不想再冒失去她的风险。 宫惟可不知道江湛心里的弯弯绕绕,他看着江湛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就来气,冲道:“誉王爷如此神机妙算,可曾想过自己对一个弱女子先弃之如敝履,而后又不依不饶,堪称十足的伪君子。” 江湛面皮涨红,怒目,“这里是祥琉殿,本王在和你谈正事。” 宫惟仿若没听见他的威胁,嘴角弯出一丝讥嘲,“是不是被戳了肺管子,无言以对才搬出正事打掩护,告诉你,我才不管你们两边皇室怎么谋求,不带走我想找的人,我绝不离开南堰。” 宫惟心里警惕,眼看着就要找到妹妹了,临门一脚,江湛却旁敲侧击想让他回北楚,是不是江湛已经知道了什么。 宫惟的话让江湛心里一寒,他早该想到的,宫惟能在南堰找妹妹十三年,绝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江湛敛目,压下眸中的桀肆:谁又不是呢,他也不会轻易放弃兰画。 “回不回去的话,祁王不必同本王说,到时候和你的襄皇叔说即可。”江湛继续批阅手里的奏疏,给宫惟递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宫惟看了一眼江湛,语气难得肃然,“你若保护不好她,就交给我来保护。” 说完,他也不等江湛回话,转身朝殿外走去。 这句话却若平地惊雷,在江湛耳边炸开,他眼前一黑,脑子跟着刺刺的疼,记忆的最深处,他好像听过这句话。 难道上一世宫惟带走了兰画? 江湛骇然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愿相信这个猜想。 而走下汉白玉石阶的宫惟,则立刻吩咐黎广:“查查朱桓是不是落到江湛手里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入秋。 自那日之后,宫惟护兰画很紧,江湛政务缠身,闲来到春风乐坊,也只能远远的看着她,一个人喝闷酒,根本找不到和兰画独处的机会。 也得亏有宫惟护着,兰画自从在画舫弹古筝后,名声大噪,每天都有大批公子才俊专为兰画而来,虽说慑于金匾的威力没人敢硬来,可围追堵截,想和她递两句话的大有人在,有宫惟在身边就好多了,大家一看见祁王远远的就走开了,毕竟这位祁王身份特殊,没人愿意在北楚越来越强势的时候,得罪这位皇子。 兰画和祁王相处越来越自然,像认识很久的老朋友,对他亦产生了微妙的依赖感。 这一日,兰画正在雅座给宫惟泡茶,皇帝身边的康公公带着一队人进了储秀阁,给兰画带来了一道圣旨。 原来明日北楚的襄皇叔就要进京了,成康帝特下旨让兰画进宫抚琴助兴。 兰画一脸茫然的接过圣旨,心里纳闷,她凝眉看向宫惟,“襄皇叔是贵宾,让烟柳之地的乐倌去抚琴,这合适么?” 宫惟提眉一笑,“为什么不合适,襄皇叔那老头有机会听到画画抚琴,是他幸运,你大胆去,皇叔很和善的。” 兰画心里还是不舒服,就算因着宫惟的缘故,襄皇叔不说什么,可接待外国使臣,她去还是不妥,这小皇帝怎么想的呀。 就在兰画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稚凤风风火火的进了褚秀楼。 她雀跃着蹦到兰画身边,对着她的耳朵神秘道:“兰倌人,我明日和你一起进宫,我们这次进宫,可是要住上几日哦。” 稚凤说完脸上还红扑扑的,娇羞的表情藏都藏不住,兰画瞬间明白成康帝为何做这样的安排。 小皇帝来不了烟柳巷,是寻摸着这个机会,让她带稚凤进宫呢。 兰画垂睫看一眼稚凤腰上挂着的香囊,又勾起了心酸的往事,不过她很快平复了心情。 巫医被江湛秘密控制在昭狱,蛊虱也已召回,稚凤的这个香囊和平常的香囊无异,她想戴就让她戴着吧。 虽然知道皇帝拿自己当幌子,兰画也无可奈何,左右自己习惯了当众抚琴,在哪里都无所谓。 翌日,一辆皇室的马车悄然将兰画和稚凤接进皇宫,与此同时,北楚襄王带着北楚使团也进了京城。 白日前朝隆重的迎宾仪式结束,晚上后宫的晚宴就相对随意的多。 皇帝高坐上首,左右分别坐着两宫太后,台下出席的都是天子近臣,左边首位坐着的正是襄皇叔,江湛坐在他的正对面,宫惟则坐在襄皇叔的下首。 酒菜上桌之后,丝竹管弦声起,又有歌舞助兴,宾主尽欢,甚是热闹。 酒过半巡,成康帝忽然想到自己还请了春风乐坊的乐倌弹古筝,命人传唤兰画入场。 古筝抬进来,放在江湛斜上方的屏风前,兰画施然坐下,正对着今日的主宾—襄皇叔。 江湛近几日忙的脱不开身,直到兰画走进来,他才知道成康帝还安排了这么一出,眼神止不住黯了黯。 兰画坐在江湛的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余光见他周身散发着冷气,想是这位誉王爷心情不好。 兰画也没在意,专心手下的琴弦,第一个音符一出,众人的耳朵被轻灵的乐音紧紧抓住,不约而同的转目过来,崔太后笑盈盈看着成康帝,嗔道:“你从哪里找的这位乐倌,曲弹的好,人也俊俏。” 成康帝暗暗得意,嘴上谦虚道:“承蒙母后夸奖,儿臣听很多人说兰倌人弹的一手妙音,这才千方百计的请来为襄王爷助兴。” 崔太后顺着话头望向襄王爷,想顺势说几句漂亮话,这转眼看去,心下暗暗一惊,只见那一把年纪的襄王爷目不转睛的看着抚琴的小姑娘,眼睛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崔太后默默和身边站着的大太监吴越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嘴角俱都沁出一丝狡黠的笑。 这边宫惟也发现皇叔不对劲,襄王一生未娶,从来都是不近女色的,他何曾用这般如狼似虎的眼神看过哪一个女子。 兰画容貌昳丽,抚琴的动作行云流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仿佛是九天下凡的仙女,确实令人心动,可襄皇叔是出了名的镇静,一个好看的女子怎可能让他失态到如此地步? 宫惟心里大为震撼,可对方毕竟是长辈,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出言提醒,一抬睫正好撞上江湛狭长的冷目,内面充满了质询,仿佛在问他这皇叔是怎么回事。 宫惟轻飘飘移开了眼,懒得理他。 兰画一曲终,余音绕梁,众人还未回神。大太监吴越倒是这里面最清醒的,他给坐在江湛下首的崔国舅递了个眼色,崔国舅看一眼襄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兰画顿了几息,见成康帝没有别的吩咐,福身正要下去,忽听崔国舅道:“等等。” 崔国舅站起身子,端了桌上的酒盏,高举着冲襄王说了几句奉承话,而后话锋一转,道:“襄王爷奔波辛苦,这春风乐坊的兰倌人有一双妙手,待下了宴席,请她去王爷房里再款几曲,为王爷解乏。” 襄王爷年逾四十,身形高大,五官立体,依稀可见年轻时也是丰神俊朗的长相。 崔国舅话音坠地,他才缓缓回过神,见众人的神色他才知道自己失态了,他刚欲开口,就听侄子宫惟在他一侧咬牙低吼,“小老头子,你刚才在做什么?” 襄王侧过脸先回了宫惟的话,“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人。” 大太监吴越眼睛亮,他见襄王和宫惟咬耳朵,生怕宫惟坏了好事,忙走过去一把拉住兰画的皓腕,谄笑道:“快过来让襄王爷仔细看看。” 兰画整个人都是懵的,万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木然被吴越拖行了两步,忽听吴越触电般松开了她的手,顷刻一个高大的身子将她紧紧护在身后。 “江湛,你想做什么?”吴越咬着牙低吼。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江湛音色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几欲杀人的锋芒。 第50章 妹妹 江湛身子挺的笔直, 挡在兰画面前,完全阻隔了襄王爷的视线。 见襄王爷看着兰画怔神,江湛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到,或许襄王爷认出兰画和她母亲长的像。 母亲离世时, 宫惟毕竟还小, 他看不出兰画和母亲长相一样的地方, 这很正常, 但襄王爷不同,传闻他和兰画的母亲青梅竹马, 自小一起长大,他认出兰画的可能性极大。 江湛手心一紧,不自觉挺了挺肩头, 把兰画严严实实的护在身后。 大太监吴越被当众驳了面子,脸色很不好看,可见誉王爷凛若冰霜的样子,他垂首敛目,放低声音无力的为自己狡辩,“襄王爷是贵客...” 谁知,话未说完就被江湛打断, “襄王爷是北楚第一端方君子,吴总管方才的言行若传出去,是想坏了襄王爷的清誉么?” 这么一顶大帽子罩下来, 吴越白口莫辨, 忙对着襄王行礼道:“是奴才考虑不周, 请襄王爷治罪。” 襄王朝江湛肩后的方向扫了一眼,淡淡道:“虚名而已,吴公公不必放在心上。” 就在他们俩交涉的时候, 江湛侧首,对兰画道:“你先下去。” 他声音很轻,喁喁私语,只有两人听得清,兰画心里一怔,抬睫对上一双水眸,深邃幽暗,一眼看不到底,没时间多想,她对着江湛微一颔首,撩裙转到屏风后面。 江湛余光见那道倩影消失,垂下长睫,他方才在小姑娘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一丝感激,令他心里一虚。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宴厅里又恢复了宾主尽欢的喧闹,只是上首坐着的几位,笑意不达眼底,各怀心思。 兰画转到屏风后,才敢大喘了一口气,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方才弹琴的时候,她就感受到襄王投过来的目光,他虽盯着自己看,却并没有冒犯的意思,更像在缅怀故人,是以她并没有不适的感觉,反倒是吴公公那句话让一切都变了味,让她心里有了一点点的害怕。 最后幸亏江湛替她解了围。 这人还真是怕比较,说起来在这冰冷的皇家宫苑,江湛貌似比那帮子皇亲贵胄有温度些。 兰画回到偏殿临时休息的地方,早已没有了稚凤的影子,她应该已经被秘密接到皇帝的寝宫了,兰画百无聊赖的坐着,稚凤说她们要在宫里住几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来安排她的住处。 正默默思忖间,一个小监低头走了进来,自我介绍负责安排兰画住处,请兰画跟他走。 兰画并未多想,跟着他出了偏殿,一通七拐八拐后,越走越偏僻,兰画心知不妙,佯装落了簪子在偏殿,要回头拿,那小监阴恻恻道:“姑娘不必在乎这等身外之物,过了今夜,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兰画一听这话整个人如坠冰窟,她转身就往回跑,那小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从怀中掏出一个四方面巾就往她嘴上捂。 兰画被面巾上刺鼻的药味呛的嗓子干痒,她双手拼力扒开小监的五指,胳膊肘一顶挣脱了他的辖制,落荒朝前跑去。 那小监任务已经完成,不慌不忙的跟在她的后面,等着药物发作。 兰画慌不择路的朝前跑,身子渐渐变得燥热,血液沸腾了般把一股股热浪冲到脑门,她意识逐渐模糊,身子突然一软,冲着面前高大的黑影跌了过去。 江湛一把搂住又软又热的女子,戾目看着跟上来的小监,那小监看见江湛,面上一悚,转身要跑,被宴行一脚踢在膝盖,扑通一声跪在江湛面前。 跪下的一瞬间他磕头如捣蒜,“王爷饶...” “是谁?” 江湛显然没有耐心和他周旋,声音狠厉仿佛来自阴间的罗刹。 “是吴公公。”那小监脱口而出,根本没有一丝挣扎。 “压入昭狱。”话音还未坠地,江湛抱着怀里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兰画整个人陷入混沌,她热的要命,迷离的视线上方是一张线条完美的下颚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银光。 那一定很凉。 她素手一勾,攀上那修长的脖颈,稍一使力,小脸贴住那一片冰凉,她舒了一口气,低喃:“好舒服呀。” 江湛脸面一僵,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兰画像个小火炉,面皮滚烫,鼻息灼人,她很快就把江湛的脸熨热,又去寻别的冰凉,他的脸被她一寸寸占尽,而后安静卧在他的颈窝。 回到祥琉殿的时候,江湛浑身已没有一处冰凉,他一脚踢开寝屋的大门,想把怀里的女子放入床帐,哪知女子如八爪鱼缠着他,他稍一卸力,就被对方拉着滚进软衾里。 兰画脸蛋红扑扑的,小嘴一张一合轻吐热气,那双软若无骨的小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抓开了江湛的中衣,江湛身上的血仿佛被烫过,他目眦欲裂看着怀里胆大而不自知的女子,上一世两人夜夜缠欢的画面侵蚀他的理智,感觉下一刻就能把她拆骨头吞噬的一干二净。 “好热呀。”仿佛终于抑制不住体内的翻涌,兰画痛苦的喊出声。 江湛眸光一暗,伸胳膊将她按入怀中,“嘶拉”一声衣襟撕裂的声响过后,她后背雪腻的肌肤露了出来。 江湛大手覆上她的脊背,徐徐输送内里,顷刻之间,她的雪肤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脑中的混沌一点点消弭,她眼睛渐渐清明。 兰画抬睫对上江湛俊毅的侧颜,线条绷的笔直,鬓角挂住一层小水珠。 搞清楚两人的姿势,兰画的脸又红了个透,他大掌覆住的地方,热辣辣的,她曲身想要抽离。 “别动。”江湛的声音又沉又哑,这昏暗的床帐内,听的人心神轻颤。 兰画一动不动的僵在他的怀里,感受体内的燥热随着汗液一点点排出,当她精疲力尽之时,背上的大手终于离去。 江湛轻轻扶她躺下,而后下了床。 “谢谢。”兰画嗡声道。 她忆起失去神志之前被一个小监用迷药捂了嘴,自然联想到之后发生了什么,照目前的形式看,江湛没有趁人之危,而是帮她把迷药逼了出来。 如果江湛没来,后果不堪设想,今日他替她解了两次围,值得一声谢谢。 江湛曲了曲手指,掌心还留有女子的体温,他咬牙咽下内心的翻涌,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就快步离开了寝屋。 到了外间他缓缓舒了一口气,不知道这身心的煎熬什么时候才能得偿所愿。 忽而殿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宴行慌张的跑进来,他走到江湛身前,对着他的耳朵低语:“宫惟的人发现朱桓了。” * 宫惟跟着襄王回到他住的四夷馆,拧眉问:“皇叔一向不近女色,今日为何在兰画姑娘面前失态?” “兰画...”襄王轻道,“她的名字叫兰画?” 宫惟点头,“皇叔到底怎么了?” 襄王看着宫惟,郑重道:“看到她,令我想起了你的母亲。” 宫惟漆黑的瞳孔倏然放大,即刻道:“她和母亲长的像么?” 襄王摇摇头,“比一般母亲要不像的多,但若细细观察,眉梢眼尾有诸多相像之处。” 那个女子夜夜入他的梦,她五官的每一处细微都深深印在他的脑中,兰画哪里和她肖像,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宫惟眼底闪过流光,激动难掩,襄皇叔和母亲自小一起长大,他说的话准没错,难道兰画真的是他的妹妹。 就在宫惟惶惶然的时候,黎广走了进来,禀道:“属下今夜潜入誉王爷一处常年无人居住的私产,发现里面关的正是我们一直在找的朱桓,属下确认过很多遍,朱桓就是当年跟在夫人旁边的春盛。” 宫惟听完,嘴角慢慢沁出笑意,那笑意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哈哈大笑,他笑的弯腰流下了眼泪,十三年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他要找的妹妹就在眼皮底下,离他最近的地方。 襄王爷知道这个侄子留在南堰就是为了寻找当年走丢的妹妹,今日两个线索相互印证,解了宫惟多年的执念,他忍不住眼中一热,握住侄子的双肩道:“叔叔这次来,带你和岚岚一起回家。” 宫惟抬头望天,他终于可以带着妹妹回家了。 * 翌日清晨,萧太后刚从佛堂出来,贴身伺候的嬷嬷就来报告,“誉王爷在大殿等您多时了。” 萧太后眼中一喜,忙抬步朝大殿走去。 远远的看见儿子如松如竹的坐在那里,她心里一热,嗔道:“你明知我每日清晨礼佛,何苦早来在这里枯等。” 江湛起身一礼,轻道:“微臣有要事拜托太后,多等一会也是应该的。” 萧太后头一次见江湛煞有介事的请她帮忙,面色不由的郑重起来,“你我不必客气,快快说来。” 江湛道:“微臣想在太后宫中放一个人,不知太后能否答应?” 萧太后看了他一眼,音色平静道:“是不是昨日晚宴弹古筝的那个姑娘?” 第51章 联手 翌日, 兰画在祥琉殿醒来,没看到江湛的身影。 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今日见不到江湛的面,兰画不由的心里一松, 幸亏他不在, 否则自己非得窘死。 听见寝殿有动静, 一个手脚伶俐的宫女走进来, 伺候着兰画洗漱挽髻后,才道:“萧太后请姑娘去寿延宫用早膳。” 萧太后, 兰画心里一咯噔,江湛的生母? 兰画随着宫女走进寿延宫的大殿,看见上首坐着一位娴雅的妇人, 她衣饰简单,气度雍容,仔细看和江湛却有几分肖像,兰画又往前走了几步,依礼拜道:“民女兰画见过太后。” 萧太后看着兰画,眼里掬着笑意,“快起来, 在本宫这里不必多礼。” 说着命身后的嬷嬷给兰画搬来一个锦凳,却之不恭,兰画小心翼翼的坐下, 屁股只挂了个椅子边。 两人坐的很近, 萧太后这才细细打量兰画, 她目光温柔,兰画没有感到一丝不舒服,反倒觉得像家里长辈久别重逢后欣慰的打量。 兰画这样想也没错, 某种意义上,这位萧太后才是她的“义母”。 “我昨个才知道,原来你就是老王爷养在王府的义女。”萧太后一脸慈爱,“第一次听他说起你的时候,还只是个三岁的孩子,没想到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兰画欠了欠身子,有礼有节道:“承蒙太后记得,不胜感激。” 太后见她一脸的小严肃,拿帕子压了压嘴唇,轻笑道:“你别拘着,我昨日听你抚琴好听,想请你在我宫里住几天,弹曲解闷,你可愿意?” 兰画颇感意外,那么巧,她昨晚在宫里遭遇歹人,今日萧太后就邀请她住到寿延宫? 其实她脑子略一转弯就想到,这一定是江湛的主意,她一个乐倌肯定不能一直住在祥琉殿,住客房又不安全,这寿延宫无疑是她最好的庇护所。 面前的这位太后,是江湛的生母,义父的挚爱,此刻却放下身段,以待客之道邀她小住,眼中一热,兰画放下戒备,柔声道:“谢太后宽仁。” * 御坤殿,成康帝携大臣再次宴请北楚来使,北楚副参就岁贡一事转达了国主的意见,待他说完,南堰大臣坐着的地方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小皇帝也拧起了眉头。 他虽然不懂政事,但人话还是能听懂的,北楚国主的意思是从明年开始非但不给南堰岁贡,南堰反倒要将出售至北楚的商货降价两成,这不是变着法子让南堰给北楚上贡的意思么? 这是赤.裸裸打他的脸呀。 成康帝下意识去看江湛,见他沉默不语,“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御座,梗着脖子道:“朕不答应。” 北楚副参低头去看襄王爷,见他神思不属,只好硬着头皮道:“那我们只好拿回属于北楚的边贸双城。” 南堰文武百官一片哗然,边贸两城可是当年老誉王爷亲自打下来的,怎可轻言放弃。 小皇帝呼的一声站起身,旋即又被崔国舅按着坐下,崔国舅催宫人,“上菜,快点上菜。” 珍馐佳肴一一摆上桌,剑拔弩张的氛围稍稍缓和,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今日南堰和北楚的主谈都心不在焉,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再论也出不了结果,不如享受美食。 宫惟眼风如刀,剜着江湛,闷头喝了一杯酒,襄王看看侄儿,问:“没有兰画的消息?” 宫惟面色一冷,喃喃道:“昨晚就派人去宫里找了,所有的客房都没找到她。” 襄王略一沉吟,转过身子,遥遥冲皇帝身边的吴越举了举杯子,吴越黑豆眼一亮,谄笑着走了过来,“襄王可是在找咱家。” 襄王点头,开门见山问:“昨晚那个抚琴的姑娘...” 吴越一听,猛拍大腿,而后把嘴凑到襄王耳边,邀功道:“昨日咱家本想把人绑来,送到王爷床上的,谁知刚把她迷晕,不知是谁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劫走了,可惜呀可惜。” “什么?”宫惟瞪大眼睛,声音失去了控制。 在皇宫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劫走?宫惟抬睫望向江湛,这南堰除了他没别人了吧。 江湛仿佛感受到宫惟阴恻恻的目光,转眼过来,和他视线来了个对撞,江湛轻举手里的酒杯,挑眉看他。 宫惟乌着脸,暗暗捏了捏拳头。 小皇帝急着回寝宫和稚凤颠鸾倒凤,没心思和一堆粗老爷们吃饭,宴席刚开,他径直问江湛:“对于北楚国主的要求,太师可有高见?” 江湛转了转手里的酒杯,淡然道:“答应他。” 满殿哗然,却见江湛把酒杯往食案上一掷,抬睫直视襄王道:“如此,北楚销往我南堰的商品同样降价两成。” 北楚和南堰边贸往来体量差不多,同时降两层,各方都不吃亏,且这个提议两国算是各让了一步。 众人把目光投向襄王爷,他佯装喝酒,并不接话,对江湛的提议,不置可否。 成康帝没有耐心,一看谈不下去,草草结束宴席,他刚一离开,就有人迫不及待的冲出大殿。 江湛在一处宫墙下站着,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宫道,周身散发着凛然之气,突然宫惟出现在他的面前,冷着脸问:“兰画在哪里?” 江湛抬睫觑他一眼,伸手拨开了他的脖子,下颚一挑对着远方道:“不如先解决了他,再谈我们之间的恩怨。” 宫惟转过身,看见吴越正坐在车辇上,从前面的宫道经过,他眼睛一黯,立刻跟了上去。 吴越坐在辇车上唉声叹气,“就差一点点,咱家昨日若是能把那姑娘绑到襄王爷的床上,今日在朝上那襄王爷还不得卖咱家一个面子,哎呦,多好的重回前朝的机会呀,平白无故没了。” 辇车转入一道僻静的宫道,正当他还在啧啧不停的时候,身下的辇车“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抬辇车的四个壮汉以及随车的八大侍卫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身子一软,俱都栽倒在地。 吴越目中一惧,缩小的瞳孔里看见江湛像个玉面罗刹立在他的面前。 “救...”他才喊出一个字,就被江湛扼住了喉头,脖子上瞬间出现两个血窟窿。 江湛眸光狠厉,修长的手指一截一截捏断了他的喉管,吴越瞪着血眼珠子,嗓子撕裂了般,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磨蹭什么,直接要了这个狗阉人的命。”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一声轻嗤。 “要他的命。”江湛嘴角沁出一丝冷笑,“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不人不鬼的活着才是对野心勃勃上位者最大的惩罚。 宫惟眼中一戾,手掌一翻,手中多了一根银针,他走到吴越身侧,回江湛的话,“不能更同意。” 只听“嗖”的一声,银针从吴越左耳朵进右耳朵飞了出来,吴越奄奄一息的身子,痉挛着抽动起来,江湛手一松,吴越立刻像一摊烂泥,歪在地上。 江湛嫌弃的看了看手上的血渍,一转身不见了踪影。 宫惟追着他离去的方向奔了一段,没有跟上,他气的一拳头砸在赤红的宫墙上。 江湛洗了手又换了一身衣裳,又在寿延宫院外散了一会残留的血腥味,这才进了正殿。 隔着镂空的雕花槅扇,他看到东暖阁里,兰画和萧太后正围在茶台煮茶,萧太后举着小金称,兰画一点一点往上添茶叶,两人配合默契,相处自然,江湛看的心里一暖,他静静站在槅扇外,不忍心打扰。 兰画自早晨来到太后身边,跟着她用早膳,去福堂,到这会一起煮茶,两人的相处已然十分融洽,话也越说越多。 萧太后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说这么些话了,对兰画感慨,“真想把你留在宫里常陪我说话。” 祖母去世那夜,兰画知道萧太后的遭遇,心里很不是滋味,“太后本有自己的家人,却被生生分来,很苦吧?” 萧太后一愣,没想到兰画知道这么多,苦笑,“因为我有希望啊,若不是湛儿,我哪能坚持到现在,早随老王爷走了。” 兰画又往金称里添了一匙茶芽,冲萧太后抿唇一笑,“太后比画画强多了,至少还有骨亲挂牵,我孜然一身,如无根的浮萍。” 萧太后知道她存心安慰自己,放下手里的金称,拉起兰画的手道:“好孩子,你的亲人要知道他们在世上还有你这么个孩子,该多欣慰呀。” 兰画垂睫,喃喃:“应该不会有那么一天吧。” 槅扇外,江湛透过菱花窗格看着兰画失落的表情,默默抿了抿唇,仿佛终于忍受不了室内越来越低的气压,他推门走了进来。 萧太后看见儿子,笑盈盈的迎了上去,“湛儿来的正好,茶汤沸了三次,可以装杯了。” 江湛对萧太后行了一礼,转目看向兰画,小姑娘似乎还没从低沉的情绪里走出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茶叶罐里的茶叶。 江湛径直坐到她的对面,没来由的问了一句,“骨亲真的那么重要么?” 第52章 带走 江湛身形高大, 坐到兰画对面后,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她低垂臻首,敛着眼睫, 还在拨弄茶罐里的叶芽, 没有回江湛的话。 从她有记忆起, 就是誉王府的义女, 对骨血亲人没有概念,可是她曾孕育过一个小生命, 感受过骨肉相连的奇妙,所以骨亲当然重要,只是她不想谈这个话题。 江湛颇有耐心的盯着兰画, 不想错过她的任何表情,也期待答案。 看二人陷入僵持,萧太后接话,“画画是个女子,独自一个人在世上多艰难,如果身边有个亲人自然是好的,不过除了骨血之亲, 这世上还有一种亲密关系更可贵。” 兰画抬头,好奇道:“什么关系?” 丽嘉 太后笑笑,“等你嫁人自然就懂了。” 兰画一下就知道太后说的是什么了, 她复又低头, 这种关系她更不奢望。 江湛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兰画。 虽然是自己的宫殿, 萧太后竟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她站起身,道:“我午后礼佛的时间到了, 画画帮我招待湛儿用茶。” 说完,她带着宫人们走了出去。 殿内瞬间归寂,只余茶汤沸腾的咕噜声,兰画取过木勺,撇去茶鼎表层的浮沫,将清澄的茶汤舀进青花瓷盖碗。她雪缎的袖口微向上捋起,露出一段藕白色的皓腕,氤氲在袅袅雾气里,仿佛能掐出水来。 江湛干咽了一下嗓子,喉结跟着滚了滚,昨夜这截手腕灵巧的箍在他的脖颈,软肉像游蛇钻进衣领到处乱撞,他浑身的血管几近爆裂。 他想占有她,从来没有动摇过。 即便是用了点手段,隐瞒了她的身世,他会给她比骨血更亲密的关系,给她很多很多的爱,多到血肉亲情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坚信自己可以做到。只要尽快让襄王带着宫惟回北楚。 宫惟的人见过朱桓,再结合宫惟今日的表现,他一定知道兰画就是自己要找的妹妹,还不知道这个疯子接下来会做什么,兰画现下只有待在寿延宫才是最安全的。 故而今日在朝堂,他没有心思和襄王周旋,直接亮出了南堰的底线。 两国商贸同时降价两成,看是南堰退了一步,其实北楚也退了,以北楚现在强大,可以随意拿捏不成器的南堰皇室,若同意降价,实则是进一步开放了两国边贸,如此至少可以维持微妙的对等关系。 这件事他有私心,亦是识时务。 江湛尚在思忖,兰画已把沏好的茶汤推到他的面前,而后坐在对面的蒲团上,为自己舀了一碗。 “住在这里习惯么?”江湛明知故问。 兰画抱着手里的茶碗,垂眸点了点头,“太后很好相处。” 昨夜的凶险惊魂,今日却能安然坐在这里品茶,兰画咕咚咽下口中的茶水,心尖一软,小声道:“谢谢。” 江湛一怔,漆黑的眸子定在她瓷白的小脸上。 兰画被他盯的不自在,掀起小扇子般的长睫,不安道:“我说错什么了?” 江湛眸光凝了凝,落在沸腾的茶水上,“我希望有一天你习惯我的帮助,就像习惯喝水吃饭,不必说谢。” 兰画面色一松,嗡嗡的“哦”了一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水。 “昨夜为什么有人想害我?”兰画忽然想起这件事,眉头皱成了一疙瘩。 江湛觑了她一眼,脑中突然蹦出“红颜多祸水”的感慨,“有人看上你的长相,想把你绑了献给北楚来的襄王爷。” 兰画心里一骇,不自觉抱紧手里的茶碗,脸涨的通红,“还有这样的事!” 本来说的是一件令人气愤的事,江湛见小姑娘气鼓鼓的腮帮子泛着微微的粉,眼尾勾出一抹笑,声音也是难得一见的温煦,“你不用怕,我已经捏碎了他的喉骨,他再也说不了话。” 兰画嗓子一痒,轻轻的“啊”出了声,水波盈盈的美眸里,满是不忍。 江湛笑眼看她,嗓子被茶水沁过一遍,显得特别的温润,“怎么,还同情起恶人来了?” 兰画放下茶碗,连连摆手,“没有,不是,那个...谢谢你。” 谢谢你昨夜救我。 谢谢你护我清誉。 谢谢你安排我住在太后宫里。 谢谢你为我报仇。 她眼睛清澈,神色坚定,是真的想谢谢他。 江湛轻轻放下茶碗,心里莫名涌起一丝不安,他知道自己承受不起她这一句干净的谢谢。 如果他没有救她,她已经和亲人相认,如果不是把她藏在寿延宫,宫惟已经找到她,她应该恨他的,而不是谢他。 见江湛面色渐渐变得沉郁,兰画以为自己感谢的太敷衍了,她拿过江湛的茶碗,斟满一杯,而后郑重其事的端到他的面前,正色道:“谢...” 她刚说了一个谢字,江湛眉头倏然一蹙,她立刻噤声,吞下了后半句话。 “刚说过不要对我说谢谢。”江湛声音里有一丝丝烦躁,觑了兰画一眼,而后去接她递过来的茶碗。 兰画面色一囧,轻轻把茶碗放到江湛的手心,收手的时候,突然被江湛勾住了小指,兰画神色顿住,抬睫看他。 江湛顺势捉住兰画的手,握在手心,声音里带着一丝祈求,“画画,让我一辈子保护你好不好?” 心甘情愿的跟在他身边,没有欺骗。 他大手温热,兰画的小手被他捂在掌心,很快沁出了一层薄汗,她心里慌乱,甩开手他的手就往禅室跑,“我去帮太后敲木鱼。”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身影,江湛心里皱成一团。 快用晚膳时,兰画才扶着萧太后从禅室走出来,出来后江湛还在茶台边,慢悠悠的喝茶,神情萧肃。 看见江湛,萧太后眼里闪着晶光,“湛儿从未在我宫里待这么就。” 江湛又在寿延宫用完晚膳,才离开,萧太后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拉起兰画的手,眉眼染笑,“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让你常伴身边。” * 翌日清晨,兰画正和萧太后在禅房礼佛,嬷嬷慌慌张张的走进来说陛下在御书房等她。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亲自来请,萧太后本想拖延时间,让人去通知江湛,兰画不想让萧太后为难,直接跟着大太监来到御书房。 兰画离开的时候利索,踏进了御书房心里不免忐忑,御书房可是皇帝办公的地方,通常连皇后都禁止踏入,叫她来,应该不是简单的事。 转过两道宫门,兰画跨进御书房的门槛,她低垂着头,余光中看见正对面一张宽大的明黄色书案,书案后面坐着的正是成康帝,而书案的两侧站着两排人,右手边身着宝蓝色南堰朝服,应是朝中大臣,左手一侧衣饰就随意的多,大多她都不认识,但前头最高的那位,瞧着像宫惟的身形。 兰画默默舒了一口气,宫惟在,她心里莫名踏实的多。 行至距书案两步远的地方,兰画停下脚步,屈膝就要下拜,成康帝急忙道:“兰画姑娘不必多礼,快快平身。” 兰画曲下去的膝盖又直了起来,轻垂臻首,亭亭立在人群中间。 离的近了,兰画确认方才那个身影正是宫惟,他看到她显然很激动,目光正定定的落在她的身上。 成康帝问襄王:“王爷要的人,可是她?” 兰画心里一悸,昨晚听江湛的意思是襄王爷看上了她,故而有人想把她迷晕送给襄王,现在是什么情况? 只听襄王朗声道:“正是她。” 成康帝愉悦道:“好,朕现在就把她赐给你。” 她又不是物品,怎么就赐来赐去,兰画目中一惧,顾不得礼仪,抬眼去看小皇帝,小皇帝眉开眼笑,兰画转目去看宫惟,却见宫惟也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她心里一阵绝望。 崔国舅立刻拿出一份起草好的文书,谄笑着递一支笔给襄王,“那就如誉王爷昨日所言,北楚不再向南堰岁贡,两国边贸商品各降两成价格。” “不。”襄王摇头。 成康帝和崔国舅眼珠子一瞪,怒气冲冲的看着襄王。 又听襄王道:“不必签新的协议,继续延用原来的,北楚继续给南堰岁贡。” 成康帝张着嘴,几乎惊掉了下巴,襄王爷的话让他如坐针毡,他知道北楚现在比南堰强盛,强国给弱国岁贡,不等于病猫在老虎嘴里拔牙么? “王爷...何出此言?”崔国舅帮成康帝问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兰画,又道:“难道人您不满意?” “非也。”襄王解释,“这位姑娘正是本王要找的人,陛下帮了大忙,故而北楚继续岁贡聊表心意,但,这位姑娘并非物品,我拿出这么大的诚意,不过是换的和她说句话的机会,陛下也不能把她任意赐给谁。” 兰画一怔,满头雾水,她看看襄王爷,又看看宫惟,宫惟含笑看着她,重重的点了点头。 御书房的朝臣们面面相觑,不禁抬眼高看了兰画几眼,这女子有什么能耐,襄王爷给她如此高的礼遇。 成康帝自然点头如捣蒜,叫来御辇送兰画去宫惟的祁王府。 兰画前脚刚走,江湛冲进了御书房,他径直走到成康帝面前,脸色黑沉如来自阴间的罗刹。 他戾声质问:“她人呢?” 第53章 兄妹 兰画坐在御辇上, 直到出了宫门,才忍不住喊住宫惟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宫惟转身看她,眼神都是抖的,他压下心中万千情绪, 扯着她往马车疾走, “上车说。” 襄王已在马车边等着, 他回头看了兰画一眼, 抬脚先进了车厢,宫惟扶着兰画紧跟着进去。 车辕转动, 马车辚辚朝祁王府走去,宫惟的马车宽大舒适,里面坐三个人, 丝毫没有逼仄的感觉,兰画坐在车厢对门的正位上,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宫惟和襄王。 兰画瞧了一眼宫惟,只见他面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呼吸忽急忽轻,仿佛在努力平复情绪。 她又把目光转到襄王爷这边,两人猛然视线相交, 襄王爷大大方方的冲她会心一笑,全然没有盯着女子看被当场抓包的囧相,轻声叹道:“像, 真的像。” 兰画一头雾水, 她看不懂这位襄王爷, 大家都说他看上自己,她却没有这种感觉,还有方才在御书房他那番话什么意思, 给成康帝优厚的待遇,就为了拉她出来说话? 说实话当时听到这句话,感激之外,她还是颇为震惊的,她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女子,怎么突然就成了搅动政局的人了。 兰画拧眉看了自己一眼,她何德何能。 就在她暗自腹诽间,宫惟终于平复了心情,他缓缓转过脸,薄唇微微颤抖,一双深情眼染着薄薄的一层红。 “画画。”他情绪激动,声音里带了一丝沉哑。 兰画整个身子被激了一跳,宫惟一向恣意潇洒,何曾这般郑重叫过她的名字,郑重中又带着浓的化不开的深情,预感到他接下来的话很重要,兰画陡然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你是我的妹妹。”话刚出口,宫惟眼眶里一片水泽,他嗓音顿住,仿佛是噎住了喉头,半晌才又道:“你是我找了十三年的妹妹。” 宫惟这句话明明很简单,兰画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什么妹妹,什么十三年? 见侄儿情绪激动,恐怕没有办法说清楚这件事,襄王接话道:“孩子...” 襄王话没说完,却听到车窗外传来急促的敲击声,顾荣惊惶的声音传进来,“王爷,后面有一个人单马疾驰追来,属下瞧着像誉王爷。” 车内三人登时愣住,宫惟忙撩帘朝外看,果然看到江湛飞马奔来,宫惟剑眉一竖,戾气从眼中溢出,这么多天憋着一口气,早想暴揍他一顿,没想到他还自己凑上来了。 宫惟猛然掀开门帘走出车厢,一把夺过车夫手中的缰绳,挥臂一震,两匹高头大马沿街狂奔而去。 江湛眼见着就要追上宫惟的马车,那马车又突然加速,拉开了距离,他俯低了身子,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儿发疯了般向前奔。 一追一赶,转眼双方来到郊外的一处林子里,宫惟猝然停下了马车,他先撩开车帘冲兰画道:“你和皇叔在车里待着,哥哥去替你出气。” 兰画茫然点点头,虽然她还没明白宫惟口中的“哥哥”是几个意思。 宫惟一跃下了马车,站在路中间等江湛,江湛一拉缰绳,飞奔的马堪堪在宫惟面前停下,江湛没看宫惟,转脸望向马车。 “别看了。”宫惟怒目视他,“江湛,你听着,只要我在一天,你休想再碰我妹妹一根手指头。” “妹妹?”江湛转过脸来,狭长的凤目睨向宫惟,“你改口挺快。” 宫惟被戳了痛处,他一跃踢向马肚子,低吼,“要不是你,我能更快。” 宫惟这一脚可没客气,马儿凄惨的嘶吼一声,朝天抬起了前蹄,在马背后倾之前,江湛轻轻一跃,跳到地上。 马的鸣叫传进车厢,兰画心口一颤,她掀开车帘朝外望去,只见江湛和宫惟正在拆招,两个人的招式一个比一个很,拳拳到肉。 兰画坐不住,起身要下车,襄王爷阻止道:“画画不要下去,这两人都憋着一股火,让他们自己消解。” 兰画满面疑惑的坐回原位。 襄王爷随手按开车内的机关,马车中间升起一个圆台,上面放着各种北楚小食和茶具,兰画以前吃过这些小食,很是合她的口,但现在她却没有心思,扭脸望向窗外。 襄王爷淡然一笑,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兰画,“这是咱们北楚有名的茯酥茶,试试你还喝不喝得惯。” 这句话顿时提醒了兰画,宫惟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她缓缓接过茶杯,抱在手里,轻声问襄王爷,“方才祁王殿下说什么妹妹、十三年,这些和我有关系么?” 襄王看着她,眼神意味深长,说起了一段往事,“十三年前北楚和南堰混战,当时国主还未登基,宫惟还不是皇子,他和母亲还有妹妹住在山上的茅草屋,一个雷雨夜,刺客突然而至,他和母亲妹妹走散,第二天找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母亲已经身亡,而妹妹则被一个军兵带回南堰,国主登基后,这孩子自愿为质子,潜入南堰寻找妹妹,这一找就是十三年。” 兰画整个人怔住,许多细枝末节在心里连成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她眸光惶然,颤着声音试探,“我...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 襄王爷点点头。 兰画脑子轰的一声炸开。 宫惟是她的哥哥?! 在南堰找了她十三年! 她睁圆了眼睛,漆眸一动不动的看着襄王爷,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打颤,“有...有什么证据么?” 看兰画失魂落魄的样子,襄王面皮跟着抽了抽,“你还记不记得朱桓,他在北楚时是你母亲身边的侍卫,负责保护你,而当年负责保护宫惟的侍卫名叫黎广,是他认出了朱桓,这才确认了你的身份。” “你们找到了朱桓?”兰画惊讶。 襄王突然愤慨,“江湛先找到的,然后还把朱桓藏了起来,让宫惟又费了一番波折才找到。” “啪”的一声,兰画手中的茶杯跌落到地板上,茶渍溅满她的衣襟、绣鞋,她浑然不觉,整个人怔愣住。 江湛早就知道她的身世? 他为什么阻止她和哥哥相认? 下一刻,兰画已经冲出了车外,她站在车上,看着仍在争斗的二人,不管不顾的喊道:“江湛!” 江湛正和宫惟打的不分上下,听到兰画的声音,他手下一顿,转脸看过来,宫惟的一记重拳已经打出,他没有防备,径直落在前胸,他往后一个趔趄,吐了一大口血。 宫惟骇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想扶他,忽而又想到他做的事,立刻把手甩到身后,冷眼看着他痛的弯下了腰。 而此时,兰画已经跃下马车,走到二人跟前,江湛缓缓直起身子,迎向她站着,嘴唇沾着血迹,邪肆类妖。 兰画仰头看着他,胸脯一起一伏,玉脂般白净的脸上透着殷红,她眼睛瞪着江湛,黑瞳里的失措令人心疼。 江湛心里一慌,沉沉的朝她走了一步,“画画——” 兰画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宫惟一个箭步挡在两人中间,把兰画紧紧护在身后,冷声道:“不许接近我妹妹。” 江湛没睬宫惟,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到兰画的身上。 兰画在身后轻轻拽了一下宫惟的衣襟,温声道:“我有话要亲自问他。” 宫惟朝后转脸看了一下兰画,他虽心里不愿,却也尊重她,他回头横了江湛一眼,而后退到距两人数步远的地方。 秋风渐凉,吹的树叶沙沙作响,兰画止不住打了个冷颤,她平复了一下乱糟糟的心绪,掀起眼睫,对上江湛急切的目光,缓声问道:“朱桓是你藏起来的?” “是。” 兰画听见体内“轰”的一声怒火乱窜的声音,她阖眼压下眼中的愤慨,复又睁开眼,“住在萧太后宫里,也是你刻意安排?” “是。” 兰画冷笑出声,光洁的额头微微狰狞,“为什么啊,江湛,为什么啊?” 她小脸高高仰起,眼中水光粼粼,却拼命不让盈满眼眶的泪水挤出来,只低声喃喃,“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我在这世上明明有亲人,为什么让我以为自己孤苦伶仃,独活于世。” 江湛面色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没料到知道真相后兰画这么伤心,他独活惯了,没有办法体会有一个哥哥对一个女子多重要。 “画画,我这么做是因为怕失去你,我怕你会跟着宫惟回北楚。”他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低声问:“你会回北楚么?” 兰画怒气反笑,“誉王爷,请您明白一件事,不管回不回北楚,我们之间都用不到失去这个词,我们早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了。” 江湛胸口痛的厉害,内疚和心疼煎熬的他透不过气,血气翻江倒海般争着往外涌,他咬牙压下喉间的血腥,声音沉的像坠了铅,“你和我怎么可能是陌生人。” 话音未落,只见他长臂揽过兰画的身子,瞬间消失在密林的上方。 第54章 醒悟 慈宁殿。 吴越脖颈、头颅缠着厚厚的纱布, 只露出白净无须的一张脸,他静静躺在太后的凤榻上,绝望的看着拔步床顶,眼珠子久久未动。 崔太后坐在床前, 握着大太监吴越的手, 心疼的掉眼泪, “你跟了哀家这么些年, 还没坐上九千岁的位子,怎么就哑了, 聋了呢。” 崔平侍立在一旁,重重的“唉”了一声,“早给你说誉王爷放在陛下身边, 就是养虎为患,你倒好,整日纵情男色,完全不管前朝,如今被架空,连最疼爱的小白脸都护不住。” 弟弟这番话无疑是在崔太后的伤口上撒盐,她一向没有主意, 这会子问道:“吴郎的罪不能白受啊。”她望向崔平,眼里一点一点溢出狠厉,“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崔平等这一刻很久了, 他低下头, 对着太后的耳朵道:“先把萧太后抓起来, 那个秘密该见光了。” 崔太后身子一抖,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犹疑, “可是,先太子手中的遗诏还没找到,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先帝临终前,为了防止誉王府谋逆,带走了老誉王爷,又留给崔太后一封密函,密函揭露萧皇后和老誉王爷私通,生下一个私生子,这个私生子就是江湛,若江湛死心塌地的辅佐幼帝,这封密函永不见天日,若江湛有二心,密函昭告天下,萧太后和誉王府诛九族。 誉王爷自然不愿意看妻儿任人宰割,临终也留了一手,他暗示先祖皇帝的传位诏书尚在京城,如此谁动了誉王府的人,一旦传位诏书现世,就有可能冠上弑君的罪名。 成康帝继位后,江湛辅佐幼帝尽心,崔太后守着这两个秘密,平平安安的过了十几年,她没有野心,更没有未雨绸缪的能力,只要自己在后宫过的快活,儿子还在皇位上,她本打算把这两个秘密带到坟墓里,谁知,江湛动了她的心头肉,她心里有一丝动摇。 崔平恼怒,“谁知道那玩意是不是老誉王爷随口一说,锦衣卫找了这么多年,别说诏书,连先太子的影子都没见到,我们没必要被它裹住手脚,如今拿捏住萧太后,牵制住江湛,为吴公公报仇才是啊。” 躺在床上的吴越懂一点唇语,崔平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想,他不顾脑袋脖颈痛的炸开,使劲捏了捏崔太后的手心,目光写满了恳求。 崔平趁机添柴火,“姐姐你看,吴公公也同意这么做。” 崔太后看着吴越的眼睛,读懂了他的期待,她狠狠的点头,泪水不知不觉划出了眼眶,“好,哀家替你报仇,且那萧太后凭什么是正宫太后,压哀家一头,哀家早就咽不下这口气。” 崔平眨了两下眼睛,他又拉过太后的手,在她手心写下“古筝”两个字。 崔太后疑惑间,崔平立刻就明白过来,“对,吴公公提醒的很对,吴公公这次遇害,和那个叫兰画的乐倌脱不开干系,江湛和她在春风乐坊就认识,此番行为,八成是为那姑娘出气呢。” “兰画。”太后咬着牙缓缓道出这个名字,“哀家记下了。” * 江湛离开的速度太快,等宫惟反应过来,他已经带着兰画消失在密林的后面。 宫惟大喊一声,追了过去,坐在马车内的襄王爷听到响动,忙窜出车厢,朝宫惟的背影奔去。 身子腾空而起的那一刻,兰画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就见江湛抱着她在树叶上飞,耳边是飕飕的风声和江湛紊乱的喘息,血腥味一股一股钻进她的鼻息。 伤的很重还带着她御空飞行,这个人简直是疯了。 片刻之后,两个人停落在一座华丽的山庄,甫一落地,江湛径直摔坐在山岩铺筑的小道上,他以手支地,垂首,大口的喘息,有血一滴一滴掉下来。 兰画并没有同情他的心思,暗恼他为何带自己来这里,她平白无故的消失,宫惟和襄王定然在四处找她。 她环顾四周,眼睛倏而瞪的浑圆,这里难道是那个温泉山庄,位置是原来的位置,只是内里的环境和上一世完全不同。 看见她眼中的讶然,江湛抹了一把口中的血,仰头问:“喜欢这里么?” 他记得上一世,兰画最喜欢这个温泉山庄,他不用上朝的日子,她总会软声央他到山庄泡温泉,温泉的水温润养人,出水后她整个身子粉红水润,像熟透的蜜桃,他永远禁不住那一刻的诱惑,狠狠把她压进床帐,香风腻雨之后,她皱着眉头嫌弃道:“身上黏黏的,不舒服。” 他抱着她去温泉冲洗,温热的矿水蒸腾着最原始的欲望,往往还没洗干净,他又拉着她胡闹,掀起一池涟漪。那时他们是彼此生命中最亲密的人,唇齿相依。 重来一世,他贪恋那样的情爱,不敢相信失去她后怎样度过余生。 可是,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兰画像换了一个人。 他生来就是贵胄,父亲又用生命把他放在帝师的位置上,他从不用取悦任何人,连皇帝都不用,现在才开始学。 “画画。”他指着山庄里的花海,“知道你喜欢院中种满鲜花,我将市面上所有的品种都移植了,我还记得你不喜欢兰花了,你看,这院里没有一株。” “还有,你看远处,山庄所有的亭台我都让人围上纱幔,风簌簌吹起来的时候,特别浪漫。” 这些都是上一世兰画的要求,彼时他未放在心上,觉得她的话矫情,没有满足她。 他这一世做了,很用心的根据她的喜好布置好了,他迫不及待的想和她分享,想挽回她的心,他知道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兰画刚找到哥哥,哪有心思和他在这里欣赏园艺。 可是,他慌了,他必须这么做,他必须现在立刻告诉她,他有多在乎她,否则他怕再也没有机会。 他一向高高在上,睥睨众人,此刻他俊毅的下颚微微仰起,敛着凤目一瞬不瞬的看着兰画,像做了好事等待夸赞的小孩。 方才一瞥兰画已经看到山庄的改变,此时却不想再看一眼,上一世她喜欢在这里泡温泉,也曾希冀庄子装扮成自己喜欢的模样,现在却只想逃离。 因为站在这里,只会让她想到上一世和他厮缠的身影,一台一木都是见证,这让她耻辱。 上一世的欢愉,现在看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他只想占有她的身子,却不顾她的感受,这一世也一样。 没有在兰画脸上看到预想中的欣喜,江湛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他勉力站起身子,握住兰画的手,轻道:“我带你去里面瞧瞧。” 兰画像触电般甩开他的手,转身往门外走,“我该回去了。” “画画。”江湛向前疾走了两步,一把抓住兰画的肩膀,而后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才道:“我做的这些,你一点都看不到么?” 兰画不想说话,只往前挣了挣身子,简短道:“王爷请放手。” 江湛使力,把兰画的肩膀板正,沉着眼去捉她的眼神,“兰画,犯过错的人,就没有一点赎罪的机会么?” 兰画摇摇头,心里很想笑,她提眉正视着江湛,问:“赎罪?阻碍我和兄长相认,当着兄长的面把我掳走,这就是你的赎罪?你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你怎么赎罪?心里只顾自己,从不为别人考虑,你的赎罪也太廉价了吧。” 江湛目不转睛的看着兰画,漆黑的瞳孔一点一点放大,他第一次听兰画如此鄙薄的说话,心尖热血都在翻涌,偏她说的都在理,他没有办法反驳。 “我以为你会喜欢。”江湛声音很低,没有一点底气。 兰画冷冷道,“别说这里,就算是瑶台仙境,也抵不上我和哥哥相认。” “江湛。”兰画垂睫,缓缓渡了一口气,复又掀起眼帘,对上他的眼睛,“我现在要去找我的亲人,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良心,就不要阻止我。” 说完,她拂袖转身,不带一丝留恋的往山庄大门走去。 江湛一口气没喘上来,弯腰,捂胸猛咳了几口,待他趔趄了半步站直身子,兰画已经拉开院门跨过门槛。 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心里突突的疼,第一次感受到绝望的滋味。 他感觉自己没招了,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兰画回心。 他从来不用揣度别人的爱好,现在更不知道怎样讨小姑娘欢心。 记忆中兰画太好哄,根本不用他费心思,他本能的认为她就是他的,对她只有偏执的占有欲,似乎真的从未站在她的角度考虑过,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在乎什么。 就如现在,他想取悦她,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笨拙的想展示自己的真心,却挑了个最坏的时间。 秋风吹来,落英缤纷,这满园的好颜色,却无人欣赏。 江湛抿了抿唇,感觉喉间又有血腥味溢出,他暗压下五脏六腑的翻涌,眺目望去,宫惟和襄王已经找过来,兰画如雀跃的小鸟,扑进兄长的怀里。 江湛长目眯成一条线,看着那本该扑进自己怀里的姑娘,俯在别的男子身上,肩膀一动一动的抽抽。 他眼热极了。 第55章 公主 从温泉山庄下来, 江湛去了寿延宫。 萧太后一脸焦急,“湛儿,兰画突然被陛下招了去,现在又跟北楚来的襄王爷走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萧太后只知道兰画人是从她宫里走的, 之后和江湛的一番曲折却是不知。 江湛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 面色罕见的挂着一丝颓然, 他没有给自己疗伤,任由胸腔里的甜腥丝丝缕缕氤氲到喉头, 刺激他麻痹的神经。 “我想喝浓茶。”江湛径直道,声音带着一丝沉哑。 萧太后面色一震,眼眶立刻热了起来, “好,好,我现在就给你煮。” 萧太后第一次听江湛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以往即便殿内没人,他也恪守君臣的规矩,客客气气的称她一声“太后”,不曾这般直白, 像寻常人家,儿子朝母亲讨茶喝。 萧太后一时也忘了追讨兰画的下落,忙不迭的走到茶台前。 江湛也跟着走了过去, 盘腿坐在茶台前的蒲团上, 昨日兰画就在他的对面煮茶汤, 彼时她对自己温声软语,再想到方才在温泉山庄她冷心冷肺的样子,江湛悠悠闭上眼睛。 萧太后正拿着小金称量茶叶, 余光见江湛面如死灰的坐在对面,温声问:“可是兰画遇到什么麻烦?” 江湛心里憋得慌,娓娓向萧太后道出了原委。 他从来不对着别人诉苦,诉苦是弱者的行为,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的倾诉欲开了一条缝,在萧太后面前把自己的烦闷说了出来。 萧太后静静听完,眉心皱成一团,“昨晚我瞧着,那孩子心里对你是有一丝情意的。” 江湛垂眸,昨晚茶台边,她两次对他说“谢谢”,也曾向他走近了一点点,可这微如点星的好感被他亲手打破,他怎么没看到她对亲人的渴望,竟百般阻挠她认亲。 她说的对,他就是自私,脑中只想着不能让她离开自己,却没考虑她的感受。 “我不会爱人,伤了她的心。”江湛声音很低,眸光定在红泥火炉袅袅升起的白烟上,沉的像幽潭。 茶水沸腾,咕噜噜顶着壶盖,萧太后却没去管它,看着江湛,脸上全是心疼,“是我的错。” 江湛倏然回神,目露疑惑。 萧太后声音悲戚,“是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当年悄悄生下你后,从没管过你一天,因着自小无人教你怎么去爱人,长大了自然比正常人家的孩子薄情一些,更遑论十岁进宫,让你承受那样的真相。” 萧太后背过身,轻拭眼角,江湛看了她一眼,劝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不必苛责自己。” 萧太后摇头,“先帝在的时候我避不见你也就罢了,可你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我禁锢在太后的头衔里,不敢接近你,现今看来,这就是一个错误,如果我当年多给你一些温暖,也许你就知道怎样去争取自己爱的人。” 江湛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是个成人,不愿意把自己的问题转嫁到生母的身上,他安慰萧太后,“先帝手段卑劣,你也是受害者,为了保护我们都活下来,你的选择是对的,不要再说自责的话。” 江湛语气诚恳,萧太后心里一暖,第一次从儿子身上汲取到力量,面色稍霁。 江湛见萧太后面容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心里放松下来,睇了一眼茶壶,问:“我的茶呢。” 萧太后这才想起正事,赶紧去泡茶,茶泡好后,她给江湛倒了一杯,一脸欣慰的看着儿子喝下:“其实哄小姑娘很简单的,多站在她的立场考虑即可,兰画是个好姑娘,值得你费心思。” 江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一杯茶喝完,江湛也该走了,萧太后送他到殿门外,临行前,她目光慈爱,“湛儿,有时间多来和我像今天这样说说话,好么?” 江湛看着她的眼睛,低低的“嗯”了一声。 * 宫惟在温泉山庄外面找到兰画的时候,很是气愤,他本想冲进去找江湛算账,被兰画阻止:“何必在不喜欢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宫惟觉得兰画说的对,他们兄妹好不容易相认,他有太多的话想和妹妹说,没时间浪费。 兰画跟着宫惟回到祁王府,黎广带着府里的下人们侍立在院子里迎接,宫惟拉过兰画,自豪的冲大家道:“这是我的亲妹妹,以后她就是王府的小主子了。” 兰画转脸瞪着宫惟,“我们的关系还没最终确定,你怎么就...” 虽说有证据证明他们的关系,但毕竟都是道听途说,好像也没有什么有力的物件证明她就是宫惟失散多年的妹妹。 宫惟看着她,语气笃定:“你肯定是我的妹妹,等我把朱桓从江湛别院救出来,你最后一丝怀疑也会打消。” 兰画重重的点点头,她信宫惟。 “见过...”下人们挠挠头,该怎么称呼呢,按说祁王的亲妹妹,那可是楚国皇室的公主,但又没封号。 “叫我兰画姑娘就好。”兰画见大家为难,忙解围。 “什么兰画姑娘,来南堰前,我就找父皇给你讨了封号。”宫惟转脸朝向众人,郑重道:“这是我们北楚的岚宁长公主,你们定要尽心伺候,见她如见我。” 满院的仆从纷纷下跪,齐声道:“见过岚宁公主。” 兰画登时一愣,对新身份还怪别扭的。 挥退了下人,宫惟又带着兰画看她的房间,那是王府最好的一个院子,山石嶙峋,佳木成荫,房间装饰的富丽清雅,珍宝玉玩不计其数。 黎广感慨,“十三年来,王爷只要见到适合女孩子的物件,都买回来存着,这一存就存了这么多。” 兰画看着琳琅满目的摆件,心里愧疚,“哥哥每天都想着我,我的记忆里却没有一点哥哥的影子。” 宫惟拍拍她的头,还没说话嗓子先哽住了,“哪有比这个的,当年你那么小,藏在黑暗的柜子里,哥哥答应来救你,哪知迟了十三年,是哥哥没用,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哥哥心疼。” 兰画转身抱住了宫惟的大臂,轻轻摇了摇,“哥哥不要自责,这世上除了你,没用人能做到在异国漂泊十三年,大海捞针般找人,上天待我总算不薄,让我拥有你这样的绝世好哥哥。” “绝世好哥哥。”宫惟眼尾上挑,轻啧了一声,“这称呼我喜欢。” 兰画抿唇,把头靠在宫惟胳膊上,抱他更紧,感受着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宫惟带着兰画回到正殿的时候,襄王爷已经张罗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厨子和原料都是他从北楚带来的,“画画快坐下,看看你这北楚胃还适不适应家乡的美食。” 兰画张大眼睛,像个小馋猫似的一一看过桌上的食碟,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就被勾了出来。 她刚坐定,襄王爷就指挥着布菜娘子伺候着进食,折腾了一天,兰画确实也饿了,她每盘菜都要尝,小嘴就没停过。 宫惟和襄王爷含笑望着她吃,第一次发现看着别人吃饭竟然有这么大的满足感。 吃饱喝足,兰画给襄王爷比了个大拇哥,“北楚的菜太和我的胃口了。” 襄王爷心里畅快,哈哈大笑。 用完晚膳,三人移到茶室,下人准备了北楚著名的茯酥茶,那日在马车上襄王爷就请兰画喝过,当时她心不在焉,品的没滋没味,这会倒咂摸出味道来,她连讨着喝了两杯。 兰画同哥哥、皇叔坐在一处喝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悠闲又自在。 这就是骨肉血亲,十三年的分离也阻不断那份自然的亲近感。 聊着聊着就说到北楚当下的局势,襄王爷也不避着兰画,径直道:“现在北楚越来越强大,依附的番国越来越多,你不在这些年,窦后出的二皇子、贵妃的三皇子一手攀交朝臣,一手接触番国,都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襄王转目看着宫惟,“就剩你,这么多年不在北楚,和国内朝臣生疏,而南堰这边,似乎也没见你和他们达成同盟,如此回国后你可就落下乘了。” “那些皇子爱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去,至于南堰皇室...”宫惟目露鄙夷,“没有一个值得我攀交的。” 襄王摇头,“他们折腾来折腾去,还是要折腾你,国主打定主意要把皇位传给你,你就是他们最大的眼中钉。大家都以为我这次来是为岁贡而来,其实那点贡物哪值得我亲自走一趟,我这次来的目的是把你带回北楚。” 襄王也看了一眼兰画,眉眼染笑,“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又带个公主回去。” 兰画面色赧然,这公主的头衔她总觉得有点虚。 很奇怪,她可以坦然接受宫惟是她的哥哥,对公主的称呼,总是心有不安,生怕自己是个假冒的。 宫惟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轻笑,“还不相信自己是公主?” 兰画小小声“嗯”了一下。 宫惟摊手。 就在这时,顾荣走了进来,禀道:“誉王爷在外面求见。” 兰画面色一僵,只听顾荣又道:“他还带了朱桓。” 第56章 决然 江湛站在誉王府正门前, 长目半敛,形容萧沉,朱桓站在他的身边。 来的马车上,江湛从朱桓嘴里听到兰画三岁前在北楚的生活, 心里堵得发闷。 朱桓会点三脚猫的功夫, 当年在北楚被黎广买来贴身保护兰画他们母子三人, 朱桓不知主家的来历, 可凭着他们的行为举止,可知是贵门豪族无疑, 他本以为得了一份肥差,可以挣点小钱,哪知这主家得罪了狠人, 常有黑衣刺客来索命,无论他们藏在哪里,总是很快就被找到。 他们只能不停的变换住的地方,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那时小兰画刚满三岁,小脸圆嘟嘟的,玉雪可爱, 东躲西藏的日子虽苦,在小兰画面前,夫人和大公子却从不展露愁容, 温声软语的哄她玩, 小姑娘笑的没心没肺。 小兰画最喜欢黏着哥哥, 大公子也惯着她,任她长在自己身上,逃难的时候, 他亲自抱着她,背着她,一刻不撒手,他不放心把妹妹交给别人,生怕弄丢了她。 可,还是丢了。 那夜雷电交加,暴雨倾盆,刺客人数太多,黎广护着大公子先走,朱桓和几个侍卫保护夫人和小小姐,他们一直逃到山下,正当寡不敌众之时,老誉王爷领兵经过,救下夫人和小小姐,众人刚松了一口气,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箭矢,射向誉王爷,站在一边的夫人知道箭是冲她来的,不想连累无辜的救命恩人,就替誉王爷挡下了这一箭,临终前请誉王爷照顾她的女儿。 就这样,朱桓和兰画跟着誉王爷来到南堰,隐姓埋名生活这么多年。 江湛听完朱桓的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没想到兰画的童年竟然如此坎坷,他想到兰画刚到王府的时候也是寸步不离的黏着他,像一个小尾巴,那时她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了吧,所以她依赖他,不愿离开他,当得知必须要嫁人时,孤注一掷的把自己的贞洁献给他。 他迟钝,进宫后被仇恨和责任裹挟,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心思,对她冷淡寡情。 即便是上一世他们夜夜宿在一起,他也不曾了解她的过往,揣度她的心思,对她只有欲海沉沦的偏执。 江湛的心突然皱起,他阻止兰画和宫惟相认,自认为可以给她比哥哥好百倍千倍的宠爱,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给不起。 宫惟孜孜不倦找了她十三年,这份爱太厚重,弥足珍贵。 纵使江湛可以像眼珠子一样宠她,也无法代替她和哥哥的骨血亲情。 禁锢朱桓,隐藏她的身份,这件事他错的离谱,故而他今天带着朱桓亲自上门给兰画赔罪,希冀能补偿一二。 江湛站在祁王府朱漆的大门外,很想知道一墙之隔的兰画此刻的模样。 “吱呀”一声,沉重的门扇被拉开,两鬓斑白的黎广先走了出来,他看见朱桓,眼里溢出激动的泪花,三两步走到朱桓跟前,失声道:“兄弟,快快里面请。” 朱桓忍着奔涌的心绪,只会点头,两人搀着胳膊就准备往里走,余光瞥到江湛,朱桓顿住脚步,面色尴尬道:“这...这...” 黎广对江湛是有气的,但他毕竟贵为王爷,且宫惟也没说不让他进门的话。 “誉王爷请。”黎广恭恭敬敬道。 黎广领路,三人一起来到正殿,兰画和宫惟正站在门槛处等着。 看见江湛,宫惟霍然起身,问黎广,“为什么让他进来?” 黎广低头默然。 扑通一声,朱桓对着宫惟跪下,双手抱拳,身子微微颤抖,“是...大公子么?” 宫惟收回江湛身上的目光,对朱桓抱拳一礼,“是我,谢谢你这些年一直照顾舍妹。” 话未说完,就见兰画已经走过去搀着朱桓起身,宫惟也紧赶着上去搭把手。 四人站在一团,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东躲西藏的时光,黎广握住朱桓的手,两鬓花白的男子,眼睛润湿,“当年,我护着大公子先走,待甩开刺客,回头漫山遍野都找不见你们,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会在这里相见。” 朱桓嗓子哽住,“可是,老奴没用,没护住夫人啊。” 这是他一生的痛。 宫惟劝慰,“不必自责,这件事不怪你,你做的已经够好了。” 宫惟一转脸,见兰画正无声的落泪,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哄道,“妹妹别哭。” 宫惟一开口,兰画愈发忍不住了,泪水喷涌而出,她转过身子,把头埋在宫惟胸前,呜咽道:“如果母亲还在,多好。” 宫惟挺直了身子,任妹妹倚在他的胸前,一双大手轻轻抚在她的后背,劝慰的话却不知怎么说。 是啊,若母亲还在,该多好。 朱桓和黎广亦低下了头。 江湛是个局外人,可他的心情却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重,锐利的目光定定看着宫惟怀里的兰画,神情复杂。 他走到兰画身边,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手举到一半又放下,宫惟瞥见他的动作,立刻警惕道:“江湛,你想干什么?” 江湛敛目,头微微垂向兰画的侧脸,嗓音略沉,“还生我的气么?” 兰画肩头一抖,把脸转向另外一边,避不理他。 宫惟伸胳膊护住兰画,鄙薄道:“江湛,识趣的话就自己离开,别让本王亲自赶人。” 江湛却仿佛没有听见宫惟的警告,目光落在兰画露在外面的耳垂,“朱桓这件事,是我错了,今日特地来向你道歉。” 兰画没吭声,身子往宫惟怀里缩了缩。 “你就这件事错了么?”宫惟语气愤慨,质问:“你最大的错误在于,让一个小姑娘放着王府小姐不当,去乐坊那种地方?” 当年在王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兰画没说,宫惟怕触及她的伤心事,也一直没问,今天见江湛一副不思悔改的样子,宫惟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忙低头去看兰画。 兰画离开宫惟的怀抱,她哭红了双眼,背对着众人,轻声道:“哥哥,离开王府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他无关。” 她离开誉王府的原因复杂,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就这一世来说,确实和江湛关系不大,她也不想什么罪名都往他身上扣,这一世她不需要他弥补上一世的伤害,只求两人离得远远的,没有牵连。 江湛却不这么想,他眼中升腾出一道亮光,是不是兰画对他也没那么绝情? “画画,我是不是还有机会...” 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兰画打断,“没有!” 江湛面色一僵。 “好,不愧是我宫惟的妹妹。”宫惟眉尾一挑,忍不住抚掌,他转眼斜乜江湛,“誉王殿下,本王郑重为您介绍,这是我北楚的岚宁公主,以后和你誉王府没有任何关系了,至于她在誉王府这些年的吃穿用度,我会奉上千两黄金,以示感谢,也请王爷您不要再来打扰她。” 岚宁公主。 这四个字如千金重锤砸在江湛心脏,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是北楚公主,他要如何才能留住她? 撂下这句话,宫惟揽过兰画的肩头,“我们走。” 兰画跟着宫惟离开,江湛一个人怔在原地。 兄妹俩转个弯,跨过槅扇的门槛,宫惟转脸看向江湛的方向,眼皮陡然一跳,心里讶然。 他从没见如此挫败的江湛。 宫惟和江湛相识于少时,对他这个人再了解不过,他生来矜贵,又自恃才高,仿佛天下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放在眼里,他的腰杆比谁都硬,从不低头。 可是此刻,他躬着脊背,头无力的垂在胸前,仿佛是一身傲骨尽折,低垂的长睫掩不住眸中深深的无力感。 宫惟非常没出息的有一丝丝心疼。 老实说,除去对兰画的残忍,江湛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令宫惟折服的人,在他的心里,江湛就应该是持才傲物,意气方遒的模样,而不该是现在这般,如丧考妣。 宫惟怔神间,余光瞥见兰画垂下了长睫,他心里一个激灵,立刻收起心里的那点惜才之情。 他有负妹妹,就是个混蛋。 他搂着兰画,快步走出了江湛的视线。 江湛看着消失在门内的二人,心里刺刺的疼。 就这么放弃么? 他摇摇头,北楚公主又如何,她恨恶自己又如何,她是他的,两世都不会改变。 眼里的绝望一点点消弭,漆黑的双瞳一点点溢出偏执的疯狂。 半晌,他慢慢站直身子,英挺的身姿,如在暴雪中淬炼过的松竹,重新傲然直立在天地之间。 第57章 和亲 晨光微曦, 东方的天空翻出一线鱼肚白。 宴行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进誉王爷的寝屋,室内昏暗,他摸黑朝窗户走去, 手刚摸上窗帘, 忽然身后一声暗哑, “先别开。” 宴行脊背一僵, 缓缓转过身来,望着桌边坐着的宽大轮廊, 心想,王爷莫不是整夜没睡? “今日上朝,奴才命人进来伺候王爷洗漱。”宴行小声提议。 “嗯。”江湛嗓音里明显带着干哑, “把我的金蟒袍拿来。” 宴行又是暗暗一惊,掀起眼皮偷偷看王爷,金蟒袍和龙袍一色,制式也一样,只少一个龙爪,是最高摄政的象征,王爷只授冠那日穿过, 后来压在箱底,再也没拿出来过。 思及此,宴行不敢掉以轻心, 亲自去取金蟒袍。 红日终于从天边蹦出, 金灿灿的曦光洒满大殿, 满堂文武百官垂首,余光紧紧盯住高台上那一抹明黄,神经紧绷。 江湛身穿明黄色的蟒袍, 坐在皇帝下首左边的瑞兽雕纹连榻金椅上,他肩膀挺阔,金袍穿在他的身上威气凛凛,不怒自威的浩然之气在大殿蔓延,龙椅上的成康帝仿佛成了陪衬。 朝臣们手持笏板立在下面,神情有些恍惚,竟分不清应该效忠台上哪位。 成康帝清了一下嗓子,打破殿内的静寂,他身子下倾,朝向江湛的方向,低声问:“太师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台下的文武百官俱都竖起耳朵,打起精神聆听,誉王爷的金蟒袍,可不会白穿。 江湛抬手冲小皇帝一礼,而后从袖口抽出一张状纸递给宴行,道:“念。” 宴行洪生朗读,上面竟然全都是崔国舅的罪状,宴行一条一条的念,崔国舅的脸一寸一寸变白,末了他怒吼道:“空口白牙,你们有证据么?” “证据多的是,进昭狱你就知道了。”江湛不疾不徐道:“崔国舅摄政期间,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割去摄政一职,关进昭狱。” 他话音刚落,进来几个锦衣卫,径直把崔国舅拖了出去。 崔国舅挣扎着冲成康帝喊,“陛下救我。” 成康帝傻了眼,脸上白一块,黑一块,他再笨,听完这一条条罪状,也知道舅舅背着他做了许多龌龊事,几十双眼睛看着他,他歪过头没看国舅爷。 崔国舅凄惨的求救声越来越远,殿内众人心有余悸,站的远的官员不禁小声交流,“崔国舅的恶行,誉王爷早有耳闻,为何今日忽然...” 同僚低着头冲他摆手,“别说了,别说了,小心惹祸上身。” 殿内寂了一瞬,江湛浑厚的声音响彻大殿,“如今皆传我南堰朝堂混乱,外戚专权,周边小国蠢蠢欲动,滋扰边关居民,除了清查崔氏一族的罪证,现各派一支王师分别赶赴羌、苗、回纥边境镇守,而我南堰和北楚边境绵长,派玄鹰师大部前去镇守,即日出发。” 玄鹰师是南堰铁骑,当年老誉王爷正是率领鹰师大部深入北楚,生擒前国主,边境的番邦诸国听到玄鹰的名字都瑟瑟发抖。 邢将军忙率领众将领出列,恭声领命,蛮夷在边关放肆,军士们早就看不惯,大家等这一天很久了,领了命均摩拳擦掌,恨不能立赴边关。 邢将军向江湛保证,“王爷放心,微臣定然会率领玄鹰大部的兄弟们,守卫好月阴关。” 月阴关!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地理上再熟悉不过的地名,江湛心里一悸,脑中闪过大片的血红,他倏然睁大了眼睛,绽放的血色又迅速消弭。 江湛抱拳,“有劳将军。” 退朝后,文武百官如流水般泄出大殿,小皇帝急不可耐的回了后宫,江湛独自坐在高台,深邃的目光虚置在空旷的大殿。 权利真是个好东西,不但可以保护在乎的人,也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 他自小就是南堰说一不二的人,故而对权利没有太多的贪恋,只要他们不动他的生母萧皇后,他并不留恋摄政王这个位置。 可是昨日从祁王府回来,密探来报,崔国舅打算先抓了萧太后,再用他和萧太后的关系要挟他,萧太后是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人之一,崔平此举触及了他的底线。 故而,他先拿崔平开刀。 至于插手边关事务,则是为了另一个他最在乎的人。 “宴行。”江湛转脸,下令道:“给祁王府递个帖子,就说宫里备了晚宴招待北楚使臣一行,还要带上刚寻回的岚宁公主。” * 红日西沉,暮色给宫墙殿宇披上一层轻纱。 宴厅里,小皇帝耷拉这脑袋,脸上写着不情不愿,他好久没见稚凤,就这么几天颠龙倒凤的机会,江湛偏要让他接待北楚使臣。 有什么好接待的,不是接待好几次了嘛。 小皇帝索性闭起眼睛,养足精神等着回去伺候小美人,至于江湛和北楚使臣谈什么,他不管。 宴厅的席位上,襄王爷坐在上首,挨着他依次是宫惟和兰画,而江湛坐在他们对面。 江湛余光扫向兰画,心里酸涩,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成了对立分坐的人。 兰画感受到江湛的目光,低头假意摆弄茶盏,看小皇帝事不关己的酣睡,她就猜到,这场晚宴是江湛设的鸿门宴。 他做事目标性极强,今天的邀约定是冲她而来。 说实话,她有点累了,好不容易找到亲哥哥的肩膀依靠,她希望江湛知难而退,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防卫。 江湛收回目光,此后很长的时间,他没有再向兰画这边看一眼,而是有来有往的和襄王爷聊政事。 除去对立的关系,这两个人还是彼此欣赏的,聊的正和谐,江湛话音一转,问:“襄王爷此次回北楚,可是要把祁王殿下带回国?” 襄王道:“本王正想和誉王爷提及此事,岁贡上北楚已经表达了诚意,还望南堰顺个人情,准允祁王回国。” 江湛勾唇笑了,“你我都知,这些年北楚的供奉额一削再削,几近于无,岁贡流于形式,而留在南堰的北楚质子,可是实打实的筹码,王爷开口要的这个人情,可太重了。” “啪”的一声,宫惟将银箸拍到桌上,咬牙道:“你以为若非本王自愿,你南堰能拘我十三年。” 江湛挑眉,“你以为若非你在南堰十三年,我南堰边贸双城任由你北楚商贾流窜。” 襄王爷拉了拉宫惟,示意他冷静,来赴宴之前,他听探子来报,南堰玄鹰大部已拔寨向月阴关进发,虽说现在北楚越来越强大,但当年老誉王爷带着玄鹰铁骑横扫北楚国都的阴影还在,没有人想和这支部队硬碰硬,且北楚商人在两国边贸中挣的盆满钵满,若南堰关闭边贸双城,北楚到哪找这么大的市场。 襄王爷一向冷静,又善于分析利弊,此刻脑袋一转,他就知道不能和江湛硬来,遂和缓道:“宫惟乃我北楚皇室的嫡长子,在南堰为质十三年,足以彰显北楚的诚意,如今国主思念儿子,想在有生之年享天伦之乐,誉王爷才情过人,应当理解这份犬儒之情。” 江湛凤目眯的狭长,纵然襄王爷说的感人,他却不为所动,淡淡道:“祁王何以在南堰这么多年,你我心知肚明,襄王爷果然舌灿莲花,说的本王都快信了。” 此话一出,襄王爷和宫惟的脸都变了颜色,一时激愤难平。 兰画置身事外,小口小口的品尝食物,整个大殿也就她一人专心吃饭。 顿了几息,襄王爷按住宫惟,音色平静道:“誉王爷若不信北楚的诚意,此厢我先带祁王回去,换个皇子为质可好?” “北楚若有此番打算,皇子为何没有随你而来?”江湛轻笑。 襄王爷讪讪,宫惟不在的这段时间,二皇子和三皇子野心勃勃,手里势力都不小,怎会有人甘心来南堰为质,可眼下的困局又不能不解,他咬牙问:“公主和亲可否?” 江湛点头,“可。” 襄王爷暗舒了一口气,想着回去随便找个宗室子女送过来和亲。 忽而又听江湛道:“南堰和北楚生活习性相差悬殊,长于北楚的公主过来恐怕服侍不周,既然你们有现成的公主,不若就让她来和亲。” 宫惟终于忍不住了,一拳捶在食案上,人跟着站了起来,指着江湛怒斥,“江湛,能不能做个人,你忍心把兰画给这个人糟蹋!” 成康帝被一声怒喝震醒,晕乎乎睁开眼,就见宫惟的食指赫然指向自己,他下意识往回缩了缩身子。 空气凝固了般,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成康帝,他眼底乌青,精神萎靡,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唯有兰画没有抬头,慢条斯理的喝甜汤。 江湛看着兰画,声音清亮,“谁说北楚公主嫁他?” 不是嫁给成康帝? 众人又把目光投向江湛。 宫惟沉不住气,怒目问他,“少卖关子,不嫁皇帝,嫁谁?” 江湛眉尾轻提,宠溺的眸光落在兰画身上,“嫁本王。” 第58章 惊变 江湛话音一落, 四座皆静。 宫惟都愣住了,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他知道江湛一直缠着兰画,以为那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愧疚, 没想到江湛对兰画竟然存着这样的心思。 太可恶了。 他怒目眦着江湛, 脸憋得通红, 若不是顾忌着成康帝, 他的拳头已经抡到江湛脸上。 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各自精彩,只有成康帝满脸懊丧, 他睡的迷迷糊糊,只听到北楚公主嫁来南堰和亲,嫁的不是他, 而是江湛,他不是很高兴。 气氛正诡异,兰画突然站了起来,朝成康帝福了福身子,转身出了宴厅。 江湛眉心一皱,起身跟了出去,宫惟见状也站起来, 刚欲抬脚,却被成康帝叫住:“祁王啊,北楚来和亲的是哪位公主?芳龄几许?” * 兰画快步离开宴厅, 朝御花园走去, 花园里凉风袭来, 吹散她心里的躁郁。 方才在宴厅,江湛提到和亲的时候,前世所有不好的记忆瞬间从记忆的深处涌了出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释然,可当命运再次逃不开“和亲”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内心又一次崩溃。 两辈子,她不知道自己是逃不开“和亲”,还是逃不开江湛。 她心里烦乱,脚下步子倒的也快,不知不觉就走到湖边的一座假山边,她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 她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听到后面有厚重的脚步声传来,循声望去,那黑影宽肩窄腰,身条修长,只肖一瞥,她就知道来人是谁。 兰画秀眉紧蹙,起身转到假山后面。 她躲在假山里嶙峋的怪石间,屏住呼吸,听对方的脚步声,就在她闪进后山的一瞬,那脚步声仿佛顿了一下,又往前走了几步,就消失不见。 兰画多等了一会,确定脚步声没有再响起,她才颓然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缓缓的渡了一口浊气。 “躲着我?”江湛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兰画下意识直起身子,地上怪石不平,脚下一个趔趄,她一头扎进他僵硬的胸膛,脑门震的生疼。 江湛顺势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绕到另一个肩头,箍住她站稳。 兰画一手揉脑门,一手推开了江湛,声音里的愤慨难掩,“你既知道,还出现在我面前,岂不是上杆子讨人嫌?” 江湛慢慢松开环在她身上的手臂,见她站稳了才完全抽离。 江湛虽已习惯她的冷言冷语,可那些冰冷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心上的时候,还是泛起阵阵酸楚。 “画画,不管你怎么看,方才我在大殿说的话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江湛看着兰画的目光炽热,自说自话中带着没着没落的焦急,“如果你愿意,我会用南堰最隆重的仪式迎娶你,如果你想哥哥,我亲自送你回北楚见他,你也不要怕在南堰没有家人,我是你的丈夫,也是你的兄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变成一家人,好么?” 江湛说完这一大通话,却见兰画的脸颊有一颗清泪划过,他心下一跳,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兰画垂首,手交叉抱在胸前,下意识做出防御的姿势,“江湛,你是只手遮天的誉王爷,却说话不算话。” 江湛抬睫,疑惑中带着一丝疼惜,“画画为何这样说?” “你说过,只要你在南堰一天,绝不会让任何女子承担国家的兴衰,不会和亲。”兰画声音慢慢抬高,最后变成控诉,“你没做到,你从来都没做到。”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一次都没做到。 “我以前说的和亲,是被逼被牺牲的和亲,我和你不...”江湛突然顿声,看着兰画,眸光微晃,“你是被逼的?” 明知故问。 “不然呢?”兰画声音凉薄,“我是烟柳之地的乐倌时,尚且不想嫁,如今是公主,为什么要嫁?” 江湛薄唇抿成一条线,怔怔望着兰画,气势一点点弱下来,心里第一次觉得,他这誉王爷的身份确实配不上北楚的长公主。 心底有一道压抑的声音在叫嚣:那就把这江山拿来送她。 可她脸上一派恬然,仿佛无论他拿出什么,她都不会回头。 “画画。”他只低喃了她的名字,就顿声,长睫垂下盖住漆黑的眼瞳。 他想说,画画,我还有机会么? 画画,我该怎么做? 画画,我舍不得。 但他发现此刻语言是最苍白的,他说的越多,除了证明他心虚,挽回不了什么。 在这个女人面前,他骨子里的骄傲被一次次打碎,他笨拙的粘起来,又再次遭受暴击。 是不是,他不适合去爱一个人。 身处险恶的朝堂,又亲历父母的悲剧,他本就薄情,是打算孜然一身,度过这一生的。 可是,两辈子,眼前这个女人让他食髓知味,他放不下情.欲的贪婪,每一个夜里都想占有她,看她被热汗染红了眼。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冷冷冰冰,总是把他拒在千里之外。 假山后的空间逼仄,阒静无声,两人站的很近,脚尖碰着脚尖,呼吸丝丝缕缕交缠,氤氲着二人,为这一方空间增添几许旖旎。 兰画眉心跳了跳,那声小小的“兰画”后,江湛再未开口,看着她的目光却慢慢变浓,带着侵略性,见他喉结一滚,兰画下意识向后退,结果一屁股坐到冰凉的巨石上,她下意识“嘶”了一声。 江湛忙伸手去扶她,小姑娘却撑着石块,向一旁躲了一下,他的手僵在半空,待回过神,兰画已经避之不及的跑开了。 胸中仿佛被一记闷拳,江湛无奈跟上。 兰画和江湛一前一后回到宴厅。 宫惟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成康帝,看见兰画走进来,眼前一亮,看见后面跟着的江湛,乌眉又一沉。 兰画踱回到食案边,和宫惟交头聊了几句,请他放心。 江湛面无表情的入座,神情间的失落掩都掩不住。 成康帝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两眼,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太师真的要帮朕娶北楚公主么?其实,朕自己可以的。” 江湛脑仁疼。 * 祁王府的马车辚辚行驶在御街,宫惟看了一眼兰画,欲言又止。 兰画垂首敛目道:“哥哥是不是有话问我?” 宫惟身子向她靠了靠,压低声音问:“江湛真的想娶你?” 兰画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江湛的心思,若说江湛对她有几分真情,从上一世的表现来看,少的可怜。 按说,她主动离开,他应该眼睛都不会眨,他这个人做事目的性极强,绝对不会拖泥带水。 为何这一世,他拖拖拉拉就是不放过她呢? 兰画叹了一口气,也许正应了那句话,轻易得到的不珍惜,得不到的反而一直蠢蠢欲动,或许就是不甘心吧,不甘心她一个围着他打转的小女子凭什么抛弃矜贵的誉王爷。 宫惟从兰画这一声叹息里得到了答案,他双手不自觉攥成了拳,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脸色如冷铁一般,“江湛做梦,当他妹妹的时候都照顾不好你,别的更是痴心妄想。” 发泄了心中的愤怒,宫惟又安慰妹妹,“你不要担心,等回北楚就好了,此生再也不会和他相见。” 兰画心里一咯噔,不觉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回北楚? 她只顾着和宫惟相认心里欢喜,倒没有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知道世上还有宫惟这个哥哥,她心里很安慰,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可她一直在南堰生活,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北楚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国度。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抛下熟悉的地方,去适应另一种生活。 对于南堰,她心里总有一股隐隐的不舍。 “你怎么了?”宫惟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问:“还没做好准备?” 兰画老实的点了点头。 宫惟目光温柔,忍不住拍了怕她的头顶,“你可是北楚的长公主,肯定要回去的。” 长公主这个身份兰画就更难适应了,她心里乱糟糟的,索性撩开车帘往窗外看。 马车行过坊市的时候,兰画突然回头,问宫惟:“我今晚想回乐坊。” 宫惟深情顿了片刻,而后点头道:“好。” 马车拐进烟柳巷,兰画下车,又掀开车帘同宫惟告别,“哥哥快回去吧,我明天再去王府看你。” 宫惟冲她挥挥手,笑的温煦。 待兰画的身影消失在褚秀楼,襄王爷的马车赶上来,他扣了扣宫惟的车窗,问:“北楚的公主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 宫惟吁了一口气,沉声道:“皇叔,妹妹她会不会不想回北楚?” * 翌日,踩着最后一丝夕阳,兰画踏进祁王府。 昨日回到乐坊,见到熟悉的人,兰画心里的阴郁一扫而光,画舫生意很好,很多人守了几天等着听她弹琴,她也正好手痒,这一曲又一曲的,弹到第二天日暮才想起答应宫惟回王府看他。 她带着画舫师傅做的甜品,准备让襄皇叔也尝尝南堰的特色。 “哥哥、皇叔。”还没跨过门槛,兰画就快活的喊了起来,“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好吃的。” 她轻盈的越过院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迎面扑来,她睁大眼睛一看,失魂一瞬。 院子里到处是血,仆从倒了一地。 第59章 相许 崔平被人抬进慈宁宫, 他身上仍穿着昭狱的囚服,整个人奄奄一息,崔太后扶着小太监走上来,只瞧了一眼, 就落下眼泪, “哀家还是慢了, 让哥哥平白受苦。” 崔平呻.吟几声, 悲戚道:“誉王爷手握大量证据,为何会放了我?” 崔太后抹抹眼泪, 咬牙叹息了一声,“我把密函给江湛了,换你一命。” “哎呀!”崔平直拍大腿, 目眦欲裂,“那封密函可是我们拿捏江湛母子的罪证,给了他,侄儿的皇位可没那么稳妥了。” 崔太后冷哼,“没了密函,我们还能找旁的靠山,总归不能被那见不得光的母子捏死。” 崔平的一双黑豆眼在眼眶滴溜溜转了两圈, 恍然大悟,压着嗓子问,“你和那边的合作了?” 太后眼睛直视着哥哥, 没有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 崔平眼睛瞪得浑圆, 伸手对着自己的颈部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太后摇头,轻道:“送去皇陵了,那位的亲卫要自己验完人, 才能...” 太后冲崔平挑了挑眉,也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崔平了然,面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 兰画坐在进宫的马车上,面色苍白,身子颤抖,她睁着恐惧的双眼,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 祁王府阖府没留一个活人,宫惟和襄皇叔不见了踪影,他们的日常用物都在,应该是着了暗算,生死未卜。 一瞬的失魂落魄过后,兰画仓惶的跑出祁王府,她茫然四顾,这天地之大,哥哥到底在哪里? 哥哥为了找她,在南堰十三年,他们兄妹好不容易相认,却只在一起两天,哥哥不能出事,她还有好多话没同他说呢。 太阳收起最后一丝余晖,天色渐渐黑下来,兰画跌跌撞撞的在街道上搜寻,可是黑暗的角落那么多,她到哪里找啊。 眼中蒙上一层雾气,她脚下的步子不听使唤的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不敢停,仿佛她一停下,哥哥就在某个角落悄无声息的失去生命。 她越想越害怕,整个人像离开水的鱼,快要溺毙。 凭着最后一丝清明,她知道不能这样没头脑的找下去,她得找人帮助。 思及此,她猛然顿住脚步,对着无边的夜幕思考了一会,而后她毫不犹豫叫来马车,朝皇宫的方向驶去。 因为稚凤还在皇宫,兰画身上还有进宫文书,宫门很快放行,走进宫墙,兰画撩起裙角碎步跑了起来,她顾不上规矩礼仪,飞快的朝皇帝的寝宫奔去。 以前不觉,现在才发现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啊,兰画跑的头晕眼花,过金门水桥的时候,一不小心从汉白玉的台阶上摔了下来,双膝传来刺骨的疼,她顾不得管,继续往前。 到了皇帝的寝宫,她精疲力尽,一手扶着旁边的雕栏,一边挣扎着对看门的太监道:“我要见陛下。” 看门太监宛若没听见她的话。 没时间耽搁,兰画从袖中掏出钱袋,整个塞到看门太监的手中,她嗓子一时发不出声音,美目圆睁示意公公。 小公公又把钱袋放回她的手中,“陛下和稚凤姑娘在一起,没人敢打扰啊。” 听稚凤也在,兰画眼里顿时闪过一道亮光,她扑通一声跪在殿门外,对着门洞朝里喊,“陛下,稚凤,兰画有要事求见。” 小公公被唬了一跳,鬓角立刻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时又摸不清面前女子和里面那位的关系,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索性对着兰画跪下来小声哀求,“姑娘,姑娘,您别喊了,陛下怪罪下来,奴才担待不起呀。” 兰画置若罔闻,一声接一声的喊,陛下早点出来,哥哥就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这时,康公公走了出来,他认得兰画,知道陛下也待见她,可若打扰了屋内的好事,他们可是会掉脑袋的,他见兰画不听劝,稍一踌躇,对着身后挥了挥手。 两个壮年婆子走过来,把兰画驾到汉白玉阶之下,兰画拼命挣扎,无奈那婆子身子壮,她早已没了力气,反抗的毫无作用。 “放下她!”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冷厉的呵斥,两个嬷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兰画转脸,看见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大阔步走来,他的五官慢慢清晰。 “江湛。”她下意识喊出他的名字,喉头一哽。 江湛长臂一挥,把她捞到自己怀中,长目压成一线,眉宇乌沉,“出了什么事?” 他边说边抱着她往祥琉殿走。 兰画嗓子已经喊哑,说出的话都是气音,“救...” 江湛猛然顿住脚步,垂首,把耳朵贴在兰画的唇边,仔细分辨她的声音。 男人清冽的气息沉沉的压下来,怔怔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兰画那颗无助的心瞬间安静下来,“救哥哥,救救我的哥哥。” 江湛眸光一凛,立刻传令宴行,“去祁王府看看发生了什么,再问京城所有的暗桩,今天可有异动。” 他话一说完,宴行就消失在黑夜里。 吩咐完,江湛低头,正对上兰画的目光,一双美眸里俱是惊魂未定,他眼睛不由自主的柔和下来,又看到她鲜血洇湿的膝盖,心里一冷,他健步如飞,回了祥琉殿。 进了殿门,江湛把兰画放到软塌上,嫌叫太医慢,他蹲下身子,亲手脱下她脚上的绣鞋,露出一只玲珑足,撩开裙角,小心翼翼的挽起裤管,看见膝盖那里血肉模糊成一片。 方才只顾着着急,没想到膝盖竟磕成这样,“嘶”的一声,兰画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会才觉得疼。 江湛睇她一眼,胸口剧烈起伏,他从袖中掏出药膏,用指腹化开,往她膝盖处涂抹。 兰画往软塌里瑟缩身子,呜咽道:“疼。” 江湛垂睫敛目,声音有一点凶,“你还知道疼?” 兰画垂头,使劲眨了眨眼睛,抿紧双唇,止住呜咽。 小姑娘变得乖巧又安静,江湛手下一顿,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她,认命的叹了一口气。 他转身坐到塌上,抬过她的腿搁自己膝上,俯下身子,一点一点把药膏抹在她的伤口。 女子皮肤娇嫩,哪受过这样的罪,虽然江湛的动作轻的像羽毛,她还是疼的咬紧牙关,偶一抬眼,看到江湛后颈一层薄薄的汗珠。 上完药,江湛又在她的双膝处缠上白布,他耐心的缠了一层又一层,仿佛怎么包扎都不放心。 刚包扎好,宴行飞快的闪了进来,兰画看到宴行,下意识想抽回搁在江湛膝上的双腿,她小腿刚要抬,被江湛伸手按下,他面色如常问宴行,“查到什么了?” 宴行道:“日暮时有刺客闯入祁王府杀了府中下人,抓走了祁王和襄王,我们埋伏在城外的暗桩发现,今晚有一批神秘人去了皇陵。” “非节非庆的,怎么会去皇陵?”稍一思忖,江湛下令,“集中人马跟去皇陵,不惜一切代价救出祁王和襄王。” “奴才这就安排。”宴行自始至终也没朝软塌的方向看一眼,快步退了出去。 兰画咽了一下嗓子,小小声问:“哥哥能救?” 江湛转眸,看着她的眼睛,郑重的点了点头,“对方要把人带到皇陵,而不是立刻取命,我们就有机会。” 见兰画依然拧着小眉头,江湛耐心安慰,“皇陵附近有很多暗道都是锦衣卫设的,可以这么说,在皇陵就没有锦衣卫救不了的人,这下放心了么?” 兰画咬唇不语,眉头解开了一点点。 “兰画。”江湛忽然大声叫她的名字,声调里隐隐压着怒气。 兰画小扇子似的睫毛一颤,而后轻轻掀开,水眸波光盈盈,无辜的对上他的视线。 江湛气势顿时减半,怒气仿佛是强撑着的,“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兰画移开视线,面色讪讪,刚开始就发现他心情不好,原来是在生气这个,她揪着腰带上的丝绦,嗡嗡解释,“我...我昨晚气你了。” 小姑娘两腮鼓鼓囊囊的,声音含糊不清,不过江湛还是听清楚了,漆眸中强撑的严厉瞬间化为柔情,隔着绫袜捏捏她的脚趾,“昨晚我也不该用和亲的借口留下你。” “留下你”三个字,他说的很轻,带着扯不开的缱绻。 他指腹的温度隔着绫袜渡过来,兰画五趾痉挛,牵的她心里一栗,而后默默从他手中拨开了脚。 “只要王爷帮我找回哥哥,您开什么条件都可以,嫁你——”兰画无声的闭上眼,几息之后才轻声道:“也可以。” 江湛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眸中消散的怒意又一点一点聚拢回来。 这个女人,心可真狠。 嫁他有那么可怕么,看她的表情,完全是就义的样子。 他扳开她的双腿,霍然站起身子,声音里充满心灰意冷,“你不必舍身取义,宫惟是你的哥哥,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他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说完,他径直向外走。 “你去哪?”兰画问。 “以防你对别人以身相许,本王亲自去救你的哥哥。”话音坠地,江湛的身影隐进黑夜。 第60章 偿还 江湛追到皇陵脚下, 见前面黑暗中有刀光剑影。 是宴行带着锦衣卫和一伙黑衣人交战,对方还真看得起宫惟,来了不少人,锦衣卫寡不敌众, 勉力支撑, 等待后援。 江湛飞身过去, 加入混战。 锦衣卫见誉王爷来了, 浑身充满了力量,以一敌十向对方杀去, 宴行始终跟在江湛身边,边和黑衣人缠斗,边伺机保护王爷。 江湛杀出一条血路, 飞身进了车厢,马已经倒在血泊中,车厢向前倾斜,宫惟和襄王爷被捆成了大粽子,滚落到地板上,挤压在车厢前壁。 江湛上前扶起二人,拔下他们口中的棉布, 而后先去解宫惟身上的绳子。 宫惟啐了一口,晒道:“没想到是你来救我。” “我可不是为你。”江湛为了谁,不言而喻。 宫惟心里憋了一口浊气, 轻嗤了一声, 愤怒的转过脸, 并未看出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 扯了半天绳子没扯开,江湛眉心一厉,袖口伸出一把匕首, “别晃身子。” 宫惟身子一僵,只见江湛手起刀落,捆在身上的绳子断成一截截,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对方“嘶”的一声,狠抽了一口冷气。 宫惟转脸,一道明晃晃的长剑破车壁而入,刺在江湛的大臂上,血腥味扑鼻而来。 江湛一挥手,方才削绳子的匕首飞出车框,“啊——”外面一声嘶吼,紧接着是身子坠地的声音。 宫惟从江湛胳膊上拔出剑,怒目杀了出去,几乎在同一刻江湛也飞出车厢,两人并肩而行,杀得对方仓皇而逃。 遍野横尸,空气中都是血的味道。 宴行这才看见江湛整条胳膊都泡在血水中,他哀嚎一声,忙撕了一截中衣,包在他的大臂上。 江湛对自己的伤口毫不介意,任由宴行哭爹喊娘的包扎,他看向宫惟,“你何时招惹了崔太后?” 锦衣卫抓了几个活口,这些人虽说都是死士,但锦衣卫有的是法子让死人开口。 宫惟从地上捡起一把兵器,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不光太后,还有北楚刺客。” 他转过身,面朝着江湛,郑重做了个长揖,“方才我听说背后的主子的皇陵等着验我,誉王爷可否借我几人,假扮黑衣人进皇陵,我想搞清楚到底是谁要置我于死地。” 江湛没有犹豫,转脸对宴行道:“从那几个活口嘴里问清楚皇陵交接情况,再带几个人陪祁王殿下一起去。” 宴行立刻吩咐下去。 江湛手臂受伤,没跟着去,而是在山下等锦衣卫调来大夫给他包扎伤口。 江湛伤口不深,只是碰到了血管,血有点多而已,大夫上完药,嘱咐,“王爷这只胳膊切勿有大动作。” 一个时辰之后,宫惟带着人回来,后面还押解几人,他面色乌青,撩帘坐进了江湛的马车。 人员开始撤退,马车咕噜咕噜前行,江湛挑眉,“是认识的人要害你?” 宫惟冷哼,“岂止是认识,还是骨肉之亲,没想到要杀我的,是我的好二哥。” 江湛并没有很惊讶,宫惟是北楚质子,背后若不是有强大的同盟诱以重利,沉迷于犬马声色的崔太后不可能动宫惟。 若这个同盟来自北楚皇室,就说的通了。 北楚皇室的事,江湛不便多言,宫惟也没再说,两人一路无语直到祁王府。 江湛下山之前就派人把祁王府收拾干净,兰画也第一时间得到好消息,在祁王府等他们。 马车刚停在正门,早已心急如焚的兰画燕儿一样飞奔到宫惟怀里,小脑袋在他胸口使劲蹭,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洇湿了衣袍,宫惟柔柔的抚着她的秀发,低声安慰,“画画不哭,没事了,没事了。” 兰画停止呜咽,抬起头前后打量宫惟的身子,又上下摸了摸他的手臂,“哥哥有没有受伤?” 宫惟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手臂环过她的双肩抱着她往院子走,“哥哥好的很,没有受一点伤。” 跟着一起下车的江湛看着那对亲昵的身影,大臂上的伤隐隐作痛。 江湛默默随众人在大厅就坐,兰画命下人们端上茶点小食,暂时充饥。 宫惟嚼了两口肉脯,突然“嘭”的一声拳头重重捶在桌上,“平时都是老三蹦跶,老二装的不争不抢,没想到却是最狠的,一出手就买我的命。” 兰画正在给大家分食物,闻言,她转过身,见宫惟目眦欲裂,脖子上青筋暴出,气的不轻。 和哥哥相认以来,从襄皇叔的只言片语里,兰画知道宫惟在北楚皇宫孤立无援,和那几个皇子都不亲厚。 从今日的事件看来,他们的关系远远不止“不亲厚”那么简单。 心里一揪,兰画放下手中的食物,走过来,蹲在宫惟身前,抓住他的手道:“哥哥消消气,如今你拿到证据,回去让父皇为你做主。” “父皇?”宫惟冷声,“若不是父皇偏听那个女人的话,母亲怎么会死,你又何至于流落他国,遭这么多苦。” 江湛坐在一桌之隔的木椅上,漆眸半敛着,握在青玉茶盏上的长指,骨节突出,微微泛着白。 兰画还在安慰宫惟,“我知道你难受,我也难受,可是母亲在天上,一定不愿意看到你含恨度过此生,哥哥,你想开点。” 紧绷的神经突然断弦,仇恨的种子又开始萌芽,宫惟俊美的脸上,肌肉线条开始扭曲,“我想不开,父皇既然深爱着母亲,为何又娶那个老太婆,还生了一堆孩子,他们是一家人,而我在皇宫就是个外人。” 兰画仰头看着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可是,哥哥,你还有我呀。” 宫惟摸摸兰画的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凄哀,“你属于南堰。” 妹妹虽没有明说,他却越来越强烈的感受到,她离不开南堰,她的心在这里。 兰画下意识落睫,她抿了抿嘴角,复又掀起眼睑,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我陪哥哥回北楚。” 她是北楚人,哥哥找了她十三年,她是哥哥唯一的亲人,她自然是要回北楚的,她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 此言一出,宫惟眼圈倏然阔大,不敢相信道:“真的,你愿意和我回北楚?” 兰画重重的点头,“我陪着哥哥,这样你就不孤单了。” 宫惟身上的颓然瞬间消失,拉着兰画的手站了起来,连连道“好”,襄皇叔也走过来,眼里是赞许的笑,“你不知道,宫惟为这个事纠结好几天了,这下好了,我们一起回北楚。” 兰画也跟着笑,哥哥开心,她就开心。 气氛正好的时候,兰画不经意回头,看到一个落寂的身影,隐在夜色里。 * 君溪小筑。 月色透过雕花的窗棂,洒了一室清辉,江湛坐在桌边,一杯一杯的把酒液往腹中灌。 她真的要走了。 他却不能把她留下。 他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 曾经他坚定的以为,她一定是他的,他们有前世深情,又有今生羁绊,纵然两人之间有误解,最后必然要走到一起。 直到此刻,他才醒悟,这一世,她心里没有给他预留一丁点位置。 或许,他活该吧,前世除了床笫之间的缠绵,他似乎没有给她任何额外的温存,又怎么妄求她这一世还记得他呢。 他又灌了一大口酒,希冀借助冷液冲刷走心里的郁结。 夜幕将尽,天地间拢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屋子里灰蒙蒙的,酒壶已空,江湛依然挺直的坐在桌边,没有睡意。 笃笃笃,寝屋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江湛揉了揉眉心,不耐道:“说。” “我是画画。” 门外传来日日萦绕在心头的声音,江湛怔愣,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他猛然起身,大阔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门扇,女子身穿墨色披风,静静站在门外,瓷白的小脸在风帽里,白的发光。 他僵住,问:“你怎么在这里。” 兰画仰着小脸看他,声音清棱棱的,“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江湛移开身子,兰画抬脚进屋,甫一踏过门槛,酒气扑面而来,她微微蹙起了眉心。 捕捉到她的表情,江湛走到窗前,打来了窗牖,外面的空气涌进室内,冲淡酒气。 兰画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壶,又默默移开目光,江湛从窗口走过来,垂首看她,声音苍哑,“画画,你想确认什么?” 他目光软软的洒下来,兰画勾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带着一丝赧然,“昨晚我说过,你救回哥哥,我就,我就——” 她顿声,在这里磨蹭了会,似乎想等对方接话。 “嗯?”江湛声音带着小勾子,听的她心神一颤。 她胡乱的收起心思,硬着头皮继续,“你救回哥哥,我就嫁给你,这个话还作不作数?” 小姑娘轻糯糯的问他,嫁给他的话还作不作数,他当然想作数,可...... 江湛半晌无言,兰画以为他生气了,忙慌乱的解释,“哥哥在北楚孤苦无依,北楚皇宫的皇子们都暗暗的算计他,我不忍心他独自面对,答应回北楚陪他,我昨晚虽先答应了你,可我记得你最后说不用我舍身取义,我就是想确认...是不是这样的。” 她语速极快,一口气说完,最后还闹了个面红耳赤。 空气突然凝滞,室内落针可闻,兰画受刑般站了半晌,悄悄掀起眼帘去看对方,两人目光在半空中对撞,江湛的漆眸如有化不开的浓墨在奔涌。 “我也是哥哥。”江湛动了动嘴唇,半晌才喃出这么一句。 他也是哥哥,也需要人陪。 兰画怔忪,抬头望他,“我们早就做不成兄妹了。” 是啊,那夜荒唐之后,他们早就做不成兄妹了,江湛眸光一闪,喉结不由自主的滚了滚。 兰画猝然低下了头,知道江湛在想什么,她是女子,怎么会看不见他目光的炙热,又怎会感受不到他对自己的渴望。 他救了她的哥哥,她答应嫁给他,如今却不能,他虽不会强迫她,她心里却不安,她不想带着对他的歉意离开南堰。 思及此,她伸手解开衣带,轻衫落地,堆在脚边。 第61章 缠绵 兰画衣裙坠地, 只留一件薄纱的小衣,朦胧的夜色打在她的身上,勾勒出波峦起伏的身姿。 江湛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漆眸牢牢瞪着她的眼睛不敢下移, 声音微微打颤, “你这是做什么?” “报答王爷。”她牺牲自己的身子, 救哥哥一命, 划得来。 “报答”两个字特别刺耳,小王爷生来矜贵, 何以用这种方式得到女人。 江湛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兰画,请她立刻出去,可他根本抵不住她的诱惑。 已过了深夜, 天色带亮不亮,女子的肌肤在一片灰蒙里,莹白如美玉,仿佛一掐就能挤出水来,江湛心里一燥,嗓子跟着痒起来,两人离得很近, 他垂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鼻尖萦绕着女子如兰的吐息, 轻柔柔的, 带着醉人的香气, 他吐息紊乱,喘息越来越粗重。 兰画余光瞥见男人爆裂的血管和来回滑动的喉结,心里有一点害怕, 指尖抠进手心。 窗外一阵寒风吹来,兰画纤软的身子瑟缩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动作仿佛抖在了江湛的心尖上,热血骤然沸腾,他伸出长臂捞她到怀里,揉成小小一团,抱起就往床榻走。 酒真是个好东西,能模糊神识,消解克制,纵然按照理性来说他不该—— 可理性是什么? 他不知道。 两人瞬间滚进被衾,厚厚的床帐落下,把二人的空间掩的密不透风。 云癫雨泄,持久绵长。 雨歇的时候,两人仿佛在水里泡过,肌肤粘腻的难受。 “要水?”男人低沉的哑音闷在嗓子里,随着粗喘溢出,性感的致命。 “嗯。”兰画把头埋在软衾里,嗡嗡的应了一声,就在江湛起身的时候,她又突然抬头,叫了一声,“等等。” 方才她被压的天昏地暗,整个人几乎陷进软塌内,没有办法抬头看,这才想起,帐内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他似乎流了很多血。 她扯着软被坐起来,有力无气的问,“你受伤了?” 江湛这才想起自己的伤口,他瞥了一眼大臂,血洇透了纱布,染红了整条胳膊,他倒吸了一口气,还怪疼的。 兰画顺着他的眼光,就看到他大臂上缠着一圈纱布,全湿透了,跟在血水里泡过一样,她小声惊呼,“你流了好多血。” 江湛勾唇一笑,“我忘了,大夫说这条胳膊不能剧烈运动。” “那你还...”那么多花样,翻来覆去的折腾她。话说了一半兰画顿声,刚才二人的行为有点羞耻,她不想提了。 江湛抿唇,闷闷的笑,“你这报恩,却害我二次受伤。” 兰画横了他一眼,明明是你不知节制,她心知这伤必是救哥哥事留下的,不愿和他计较,劝道,“让宴行找大夫来包扎一下吧。” 江湛俯身过来,去啄她的唇,声音像小孩一样倔强,“不要,谁都不能进来打扰你我。” 兰画偏过头,啧他,“那也不能让血就这么流呀。” 他不听,烫人的气息洒在她的脖颈,像小兽般啃噬她耳垂上的软肉,酥酥麻麻的,勾的人心颤,兰画一把推开他,身子朝床下秃噜,无奈道:“我帮你简单包扎一下。” 她撩开床帐,下去找棉巾和纱布,江湛斜倚在床榻看她,黑漆漆的眸子里暗涌着生啖其肉的疯狂。 她一丝未挂,美背线条润直,两瓣圆滚滚的月亮像熟透的蜜桃,蜜桃上红印斑驳,他舔了舔牙齿,后悔吃的太少了。 兰画很快走回来,江湛慵懒的倚在床榻,看着她的目光如狼似虎,她忙把找到的帕子捂在胸前,她一时疏忽,忘了外面不像床帐里那么黑,这会被看了个干干净净。 兰画迅速上床,又伸手把床帐拉紧,摸黑解开江湛大臂上带血的绷带,拿湿棉巾一点一点擦拭留在手臂上的血渍,而后拿起一条形状不规则的软布盖在伤口上。 “这是什么?”江湛问。 “我的小衣。”感受到江湛玩味的目光,兰画忙小声解释,“我没找见纱布,这屋里就属这件小衣最软。” “哦?”江湛提眉,“我喜欢。” 兰画脸上发烧,好想不管他了。 小姑娘轻垂臻首,专注的把小衣缠到他的胳膊上,那两个座傲然挺立的峰峦随着她的动作,轻蹭男人的小臂,他血色翻涌,身子如大山轰然倒塌,把那两团碾压变形。 兰画刚包好伤口,正要打个结,猝不及防被压进软衾里,心中怒意横生,“不要闹,让我打个结。” 男人才管不了那么多,凶猛如狩猎的雄狮,大有拆骨入腹的侵略性。 兰画忍着身子的痉挛,嘴里还在挣扎,“就差一点,差一点我就包好了,江湛,你停停,呜呜呜,你这个疯子。” “聒噪。”男人蹙眉,伸手扯过胳膊上缠绕的小衣,一把扔到床下。 他是疯了,疯狂的和她在云端飘摇,共赴沉沦。 几度沉浮,兰画终于奄奄一息,软成了一个面人,嗓子发不出一个字,她快累死了。 终是不舍得再折腾,江湛饶了她,抱着她软塌塌的身子去浴房清洗,小姑娘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又乖顺又安静,恍惚间,他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前世的梦境。 她变了?就因为他救了她的哥哥? 这变化快的江湛不敢相信,他抱紧怀里的女子,不愿细想。 兰画整个人浸在水里,温热的清水柔柔的围着她的皮肤,冲刷掉那个人的气味,她闭着眼,心里默道:“这下不欠他了。” 在水中静置片刻,兰画出水,江湛拿着浴巾候在浴桶旁,迎上去把她整个身子包裹在浴巾里,声音温润,“待会我帮你绞干头发。” 兰画没有回话,从他手中拿过浴巾,裹紧了身子,朝寝屋走,江湛作势去抱她,她伸胳膊一档,“别。” 她像换了一个人,声音里带着僵硬的疏离。 兰画径直走到桌边,从地上捡起昨夜脱掉的衣服,一层层穿上。 江湛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拉着她的手道:“先别穿了,这衣服繁复,穿着躺在床上不舒服。” 兰画挣开他的手,系上衣带,“我该走了。” 江湛隐隐感觉不对,声音带着不解,“为什么?” 兰画穿好衣服,抬头直视着江湛,道:“大恩已报,不该走么?” 江湛脑中一旋,伸手压了压眉心,“今夜你曲意奉承,仅仅为报恩?” 兰画点头,“我今夜来,一是谢谢你救了哥哥,二是回北楚前不想欠你什么,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南堰,希望誉王爷念在今夜欢愉,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江湛如遭五雷轰顶,怔在原地,连兰画已经走出房间都没有发现。 所以一切都是假象? 她在用这种委屈求全的方式求他放过,她知道就算回到北楚,他也会像三年前一样找到她,挽回她。 狠心的女人。 她的心从来就没为他柔软过。 天色放亮,晨曦一点点洒进室内,江湛却像跌入无底的深渊,黑黝黝,见不到一点光亮。 * 从君溪小筑出来,兰画没有回祁王府,而是去了春风乐坊,离开南堰,她最舍不得这里。 乐坊的女子昼夜颠倒,她走近褚秀楼的时候,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下人在打扫昨夜笙歌曼舞后的战场。 绕过前厅,她走到后院,推门进了华春风的屋子,华坊主觉少,已经醒来,正对着铜镜理云鬓。 看见兰画进来,她吃了一惊,忙拉着她坐到桌前,佯嗔,“你这姑娘,跟着稚凤进趟宫,心就野了是不是,最近见你一面可难。” 兰画伸手搂住华春风,头轻轻搁在她的肩头,倦声道:“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 华春风本是和她开个玩笑,没想到她如此严肃,担忧的看了肩头的女子一眼,这一望,她差点没把自己吓死,只见小姑娘雪白的后颈上,密密麻麻全是牙印,紫红一片。 心里一惊,华春风一把将兰画扶起,去看她的脸,兰画不明所以,怔怔然和她四目相对。 华春风连连摇头,声音有一点颤,“画画,你是不是和男子...” 兰画面如花蕾,唇色嫣红,眼中带着新妇的慵懒,再加上她后颈的点点红梅,华春风在烟柳巷待了半辈子,怎会不知道这些代表着什么。 兰画点点头,华春风像她的姐姐,没什么可隐瞒的。 知道那男子是江湛,华春风连道:“孽缘,真是孽缘呀。” 兰画不想再深究这件事,握住她的手,转了别的话头,“我要离开南堰了,祁王宫惟是我的哥哥,过几天我随他回北楚。” 今天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惊爆,华春风的嘴就没合拢过,她结结巴巴道:“祁王...是你的哥哥,那你不就是北楚公主么?” 兰画点头,虽然她觉得这个头衔和自己很不搭。 华春风眼里突然就翻出泪花,小心翼翼的问:“那...你舍得南堰么?” 兰画脑中突然就闪现出夜里江湛那张潋滟的脸,她轻吐了一口浊气,低声道:“虽然我舍不得乐坊,但离开南堰,某种程度来说,也挺好的。” 第62章 明枪 翌日, 江湛走进御书房。 朝中一品重臣都在,就连久不摄政的崔国舅,也站在成康帝的身边。 众人面红耳赤,义愤填膺, 只有呆坐在御座上的成康帝耷拉着脑袋, 萎靡不振。 江湛的身影甫一出现, 引起人群中不小的骚动, 他还未站定,一个白须老臣就忍不住向他禀告, “誉王爷您可算来了,北楚欺人太甚,襄王爷方才派人来说, 之前口头盟约不算数,两国要签订新的盟约。” 说着,他将盟约草书递到江湛面前,“您看看,这像话么,不但要我南堰给他北楚上贡,还让我们派人去和亲。” 江湛一目十行浏览完草书, 问:“这盟约什么时候递过来的?” 白须老臣回话,“一个时辰之前。” 江湛嘴角一牵,心里暗嘲, 宫惟还挺小肚鸡肠, 昨晚刚在崔太后那吃了亏, 一早就开始在朝政上报复,可惜他用错了方法,无论是崔太后还是小皇帝都不是把朝政放在心上的人, 给北楚上点贡,送个公主,于这些人不过就是丢点脸面的事,反倒是前朝老臣闹的厉害。 江湛把盟约递回去,“两国邦交,事关重大,南堰突然改口,定然是有人动了人家的底线。” 众人纷纷议论,“谁啊?”,“做了什么?” 崔国舅如坐针毡,他怵江湛,本不欲发言,可眼见着形式被带偏,他忙开口拉回来,声音激昂,“十三年来我南堰以礼相待祁王,这又把襄王奉为座上宾,哪有人敢动他们,我看呀,是祁王回国前想讨好国主,拿我南堰的岁贡回去邀功,为立储做准备。” 江湛眼风扫过来,崔国舅忙住口,往回缩了缩脑袋。 但是崔国舅这席话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谴责,有人不信。 成康帝置身事外的迷瞪着眼,恹恹的神色和威武的御座格格不入,崔国舅清了三下嗓子,小皇帝方如梦初醒,慌忙端起脑袋,一本正经道:“近日北楚二皇子有意和我北楚示好,许诺他荣登大宝之后,必和北楚世代睦交,不但岁贡不变,还让出北地两城给我南堰。” 这个条件可太诱人了,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 李丞相接话道:“听闻这二皇子文才武略皆是翘楚,在北楚的支持者甚多,原本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无奈北楚国主念祁王是第一任皇后生的嫡长子,不好把储君之位传给二皇子,如果我们帮二皇子解决了这个困扰,那岂不是更显我们的诚心。” 李丞相所谓的解决困扰指的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提议属实大胆,一时间无人敢接话,而是默默把目光投到江湛身上,等着听他的定夺。 江湛面沉如水,不置可否。 崔国舅看着心急,呵呵轻笑了两声,道:“这祁王有了襄王爷撑腰,行事越发的乖张,连誉王爷都不放在眼里,听闻誉王爷在春风乐坊有一红颜知己,谁知竟被襄王爷看上,祁王为了帮襄王得到此女子,弄出个什么失散妹妹的说辞,我南堰土生土长的姑娘转眼变成北楚公主,嘴上说的公主,等到了他北楚,是搓是揉谁知道呢?” 崔国舅这一番话算是把江湛划到祁王的对立面,大臣们心里起了微妙的变化。 江湛波澜不惊的那张脸终于有了变化,他眉头慢慢蹙起,周身升腾出的压迫感让崔国舅两股战战,几欲跪下。 “国舅爷真是心系政事,才从昭狱出来几天,比本王知道的细枝末节还多。”江湛声音也不大,说的慢条斯理。 崔国舅额角渗出了密密的汗,一边诺诺,一边拼命给侄子使眼色。 成康帝对政事不感兴趣,可听到祁王要带走江湛的红颜知己,他可不乐意,太师好不容易铁树开花,怎么能放走他的心上人呢。 他忙流利的把崔太后交他说的话,学了一遍,“传朕的令,三日后北楚使臣出城门后,御林军和锦衣卫在第一个驿站进行截杀。” 说完后,他又感觉不妥,忙改口,“不对,不对,旁人可以杀,公主要活口。” 仿佛终于完成了差事,成康帝迫不及待的回了后宫,众大臣面面相觑,只觉这关系两国邦交的重大决定,儿戏般走个过场就定了下来,纷纷无奈的摇头,他们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去看誉王爷,却见誉王爷眸子里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江湛带头离开御书房,须臾,明黄色的御座前只剩下崔国舅和李丞相,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笑的意味深长。 李丞相给崔国舅竖了个大拇指,“高招,高招,国舅爷把誉王爷牵涉进来,来日万一北楚国主追究起来,只道冲冠一怒为红颜,悉数推到誉王身上即可。” 崔国舅贪婪的看着雕龙宝座,目露狡黠。 江湛走在汉白玉阶上,不远处的宫道上,成康帝的御辇经过,小皇帝孱弱的歪在软座上,还不忘催促快点回后宫。 江湛从没有像此刻般绝望过,他看着这个少年皇帝长大,也看着皇室一点点败落下去,他是帝师,有时候也会自责,可是这人若是朽木,从芯子里就烂,神仙也救不了。 方才在御书房江湛没有阻止他们的计谋,是因为他知道,崔太后打定主意投靠北楚的二皇子,他说什么都没用,宫惟躲过了这次的明枪,以后的暗箭,更难防。 北楚皇室的夺嫡之争,他不感兴趣,但宫惟是兰画最在乎的人,宫惟若出事,他不敢想象兰画会有多伤心。 如果太后的计划得逞,兰画回不了北楚,说不定还能回到他的身边。 这是他想要的么? * 襄王爷和南堰皇宫的盟约签的很顺利,甚至有些太顺利了。 明日就要回北楚了,兰画近几日都待在春风乐坊,一来收拾她的行装,二来和乐坊的人告别。 兰画走上二楼,来到北璟的包厢前,敲了敲门,兰若从里面拉开门扇,伸手请她进来。 北璟一个人坐在露台,背对着她,几日未见,他的背影更孤寂了。 兰画抬脚跨进室内,北璟转过身子,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你回来了。” 北璟请兰画在茶台边坐下,入座后,兰画直述了来意,北璟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眼波的细微处藏着看不见的波澜。 “这几日见你忙上忙下处理后事,我已猜晓了大概。” 兰画面露赧然,“本以为会在少主搭建的避风港弹一辈子琴,谁知世事无常,这么快就要和这里永别。” 北璟似乎想到了什么,瞳孔一缩,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于私,你走了对乐坊是损失,但认回宫惟这个亲人,对你却是好事一桩。” 兰画心里沉重,说到亲人,不知道北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他原本坐拥繁华,如今却落得孜然一身,隐姓埋名。 “蒙少主庇佑三年,兰画无以为报,只有手里的几艘画舫,完璧归赵,还与少主。” 这几艘画舫她原本找北璟换了银子,现在还给他,也是理所应当。 “好。”北璟直接答应,又补充道:“你若不回来,我就一直帮你代持。” 兰画怔愣,她...应该永远不会回南堰了。 饮完一杯茶水,兰画起身,准备向北璟告别,偶一转眼,看到一楼大厅的正门处,江湛正走了进来,纵然隔着两层的高空,二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的撞在一起。 江湛仰脸看上来,俊毅的下颚线清晰明利,长目又清又亮。 兰画下楼的时候,江湛已经在雅座上灌了自己几杯酒,她没有停留,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毕竟她也不欠他什么,没必要和他虚与委蛇。 江湛余光瞥见兰画从北璟的包厢下来,又从眼前一闪而过,心里涌起一股悲凉,她走的最后一天,诸事安排妥当,却唯独把他晾在一旁。 他一口饮下杯中酒,笑自己痴心妄想,那夜她决绝的行为说的还不明白么,她要回北楚,还担心他纠缠。没准她义无反顾的离开南堰,还有他的功劳呢。 他就应该让她安安静静、平平安安的离开,可是,他的腿不听使唤,得知她在春风乐坊,不知怎的就走了进来。 看她和别的男子站在一起,虽然明知道没什么,他的心撕裂了般疼,将来的某一天,她会以公主的名义嫁出嫁,身边站着一个如玉的郎君。 这一世,他们注定是无缘了。 心里的不甘像发狂的猛兽,呼啸着把他的心脉撕成一块块碎片,他想放纵这原始的欲望,坐享其成的把她扣在身边,夜夜占有她。 前两日忙碌政事,他尚且能保持理性,方才四目相对的一霎那,欲望一瞬间似乎又战胜了理智。 他心里天人交战,脑子快要炸裂。 伸手抓起酒壶,他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液入口,喉结一滚,辛辣从嗓子一直烧进肚腹,热浪翻涌,一点点麻痹神经,心里才好受一点。 “画画,等一等。”兰画身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他才缓缓开口,“明日就要走了,都不和我说个再见?” 兰画转身,远远的冲他福了福身子,“王爷再也不见。” 第63章 并肩 兰画果然没有好话。 江湛胸口一闷, 阖眼缓了一息,而后他起身走到兰画对面。 小姑娘垂手站着,半敛着长睫,面无表情, 江湛不计较她的冷心冷肺, 语气疏懒, 带着似有似无的委屈, “最后一面了,就不能给我留一个好脸色?” 明日, 他应该不去送行,他怕自己舍不得放手。 兰画牵了牵嘴角,一时间确实挤不出笑意, 嘴唇动了动就作罢。 江湛见她又绷起了一张脸,自嘲的勾了勾唇,他因着心底隐隐的意难平揶揄两句,也不指望人家真的展颜。 他面色突然变得严肃,俯身在兰画耳边轻道:“我来是有重要的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兰画掀起长睫,瞪着美目看他, 眉头紧锁,双颊缓缓晕上两团薄红。 “想什么呢?”江湛咬牙,曲指在她光洁的脑门上敲了一下, 他沉着脸看看四周, 有点气急败坏, “我要和你说明日出城的事。” 兰画恍然大悟,小声“哦”了一下,转身把江湛带到自己的住处。 江湛进屋后又转身关上门, 他定定看着兰画,眼里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你非走不可?”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样问,知道和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有关,兰画坚定的点了点头,她要陪着哥哥回北楚。 眼里那点微光消弭,江湛简扼把崔太后的意图说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叠文书递给兰画,“这是我给你们造的新身籍,明日你们化装成商客出城。” 虽然江湛说的云淡风轻,兰画还是感到处境的凶险,她和哥哥万没想到太后给他们刨了这么大一个坑,若不是江湛,后果不堪想象。 “这事会不会牵涉到你?”兰画秀眉拧到一起,又担忧道,“即便我们出了城门,出关尚需几日,崔太后的人迟早会追杀过来。” 江湛早已考虑过这种情况,“我可以替你们拖延三日,一旦出城你们立刻快马加鞭通过月阴关,到了北楚地界,就安全了。” 听到月阴关三个字,兰画的瞳孔不自觉缩了缩,上一世月阴关的惨烈犹在眼前,凄凉的穹苍,染血的嫁衣,在她心里这个地方仿佛“魔咒”般的存在,她不知道这一世能不能平安离开。 兰画面无血色,仿佛失魂,江湛深深看了她一眼,安慰道:“至月阴关的路上我都安排了人,不出意外,你们可以平安出关。” 兰画默默点了点头。 见她情绪依然低落,忍了几忍,江湛终是一把将她按在怀里,在她耳边轻语,“画画别怕,我一定会护住你。” 兰画心里一颤,小小的身子在江湛怀里抖了抖,这句话耳熟,她在哪里听过。 上一世,和亲使臣交接前,她走出花轿,来到他的面前,想最后一次抱他,他弓下高大的脊背,当她的手环到他的腰间时,他把薄唇压在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喟叹,正是这句,“画画别怕,我一定会护住你。” 思绪回拢,她一把推开他,眼睛里有恐惧,有疑惑。 江湛向后趔趄了半步,目光却一直落在她的脸上,深沉如不见底的碧潭。 两人默默怔愣间,门外响起敲击声,宴行的声音从门缝传进来,“王爷,萧太后...她被陛下带走了。” 江湛眸光猝然变冷,兰画清晰的感受到他瞳孔撑大了几圈。 他一把拉开门,问宴行,“他为什么抓太后?” 宴行带着哭腔,“好像是因为...因为王爷来了春风乐坊。” 他话音未落,江湛就大跨步走出门外,宴行抹了一把眼泪忙碎步子跟上,兰画怔在原地,用一点时间消化这个消息,也追了上去。 江湛脚下不停,侧目看她,“你跟来做什么?” 兰画问,“太后被带走,和我们离开南堰有关?” 江湛顿住脚步,转身看她,“你只管拿着我给你的文书,明日准时出城,剩下的事交给我。” 兰画怔住,直到江湛转身离开还没有回神。 上马车后,江湛叫宴行进车厢,仔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崔太后本以为江湛和他们是一伙的,盼着宫惟和襄王爷回不了北楚,可今日一听说江湛去了春风乐坊,他们立刻逼成康帝下令软禁萧太后,宣称事成之后,再放了萧太后。 江湛头靠在车厢上,神情疲倦,小皇帝荒淫软弱,没有害人之心,也不曾行过龌龊之事,国泰民安时,这种君主辅以能臣,国家尚能勉力支撑,多事之秋,则容易偏信谗言,置国家臣民于危险之地。 宫惟此事,且不论江湛和兰画的关系,单从邦交层面,也不能任由崔太后被人利用,让南堰成为他国储位之争的牺牲品。 那日在御书房崔国舅和李丞相有备而来,江湛并未多言,私下他去找了成康帝,费劲口舌道出其中的利害关系,请他收回成命,小皇帝似懂非懂的看着他,半晌才挠腮道:“朕去试试说服母后。” 如此看来,他不仅没说服崔太后,还出卖了江湛。 他本来也不相信成康帝能说服崔太后,故而从皇帝的寝宫出来后,他命人办了那些文书,安排好宫惟和兰画暗中离开南堰的行程。 如果离开南堰,离开他,是兰画此生的执念,他愿意穷尽自己的手腕,助她平安离开。 江湛嘴角上牵,自嘲,没想到自己还有甘当“君子”的一天,只是这“成人之美”属实怄的他心里酸涩。 马车辚辚行走在御街,江湛头靠车厢思索对策,忽然,车厢透进来一道光亮,兰画撩车帘坐了进来。 江湛和宴行唬了一跳,登时坐直了身子,宴行看看和自己一样怔愣的王爷,又看看若无其事坐进来的兰画,默默爬出了车厢,坐在外面的车辕上。 江湛语气不悦,“你怎么上来的?” 兰画指了指车厢外,“马车还没开始走的时候我就坐在车辕上了。” 江湛沉着脸,对外面的车夫道:“拐道去祁王府。” “不要。”兰画抬声抗议,对上江湛的冷眸,又小声祈求,“太后娘娘曾短暂的庇佑过我,现在又因我被软禁,回北楚之前如果不能亲眼看着她平安无事,我后半辈子都没法心安。” 江湛默然片刻,看了看她那张招摇的脸,轻嗤,“我进宫办事,你跟着反倒碍事。” 兰画皱着眉头,嫌弃的看着自己身上繁复的霓裳,声音失落,“那怎么办呀。” 江湛任命般叹了一口气,对车外的宴行道:“进宫前弄套小太监的衣服给她换上。” * 进宫之后,江湛先命人找出萧太后被软禁的地点,确认她平安无事后,带着宴行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来到皇帝的寝宫。 仿佛知道他会来,崔太后和崔平也在,另有几位皇室宗亲。 江湛开门见山,直接问成康帝:“陛下为何软禁萧太后。” 他声音虽然依旧恭敬,但周身散发着浩然之气,淡淡的威压让御座上的小皇帝身子抖了抖,诺诺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崔太后乜了一眼不争气的儿子,尖着嗓子呵斥,“大胆誉王爷,你把持前朝就算了,现在手还伸到后宫?” 江湛掀起薄薄的眼皮,漆黑的瞳孔射出一道寒光,崔太后不自觉捂了捂心口,眼中划过一丝惶然,“誉王爷你...你想干什么?” 江湛懒得打哑谜,“你们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就别给本王安染指后宫的罪名,本王若想清理后宫,你以为你还能安然坐在这里?” 他对太后全然不用敬语,可谓气极了。 太后霍然起身,用戴着宝钿黄金护甲的长指颤巍巍的指着他,脸却看着皇帝,厉声道:“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太师,听听他是怎么和你的母亲说话,这狼子野心还不明显么?” “太师!”小皇帝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枉朕这么信任你,没想到你真的是这种人。” “哪种人?”江湛倒是奇怪,这些人又给成康帝灌了什么迷魂药,否则以他的品性,不会软禁萧太后。 “誉王爷这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呢。”崔平懒洋洋接过话头,又突然怒目对着门外喝道:“把人抬进来。” 殿外立刻进来两个太监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兰画跟着江湛转过身子,几乎是第一眼,她就认出那人是苗疆巫医。 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引得江湛微微侧目。 及至把人拖到大殿正中,崔平奸笑,“此人,誉王爷很熟吧,他被你关在昭狱,药哑了嗓子,又折磨的不成人形,啧啧,誉王爷这招过河拆桥,玩的真是炉火纯青。” 江湛面上闪过一丝疑惑,转眼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扬起下巴看着崔平,听他把戏怎么演下去。 崔平冷笑了一声,目眦欲裂,“我们忠君事主的誉王爷,竟让苗疆巫医给陛下下蛊,令他终身不育,意欲何为?” 兰画站在江湛身后,心里一惊,看着崔平义正言辞的模样,暗叹此人果然脸皮厚,栽赃嫁祸的这么彻底,面皮一点都不见红。 她担忧的朝江湛看去,他半敛着眼皮,长睫隐映下的眸子,看不出深浅。 第64章 救她 “本王给陛下施蛊?”江湛淡淡扫了一眼浑身是血的苗疆巫医, “若没记错,这巫医是国舅爷从苗疆请来的。” 崔平重重的哼了一声,切齿道:“这正是你歹毒的地方,利用陛下求子心切, 把我们信任的巫医扣在昭狱, 逼他换了求子香囊的药方, 一旦蛊虫入脑, 陛下的爱妃不仅会诞下怪胎,陛下还会终身不孕。” “荒谬!”崔太后气的整个人都在发抖, 成康帝面色惨白,看着江湛的目光充满了愤恨。 崔平对现场效果很满意,又转目望向屏风, “出来吧。” 稚凤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她拿眼睛剜着江湛,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 兰画心里轻轻打了个寒颤,稚凤天真烂漫,爱说看笑,没想到心狠起来, 看着挺渗人,这种单纯的小姑娘,爱恨来的简单。 稚凤走到江湛身边, 啪的一声, 把香囊掷到他的脚下, 面色狰狞,“你为什么要害奴家?” 江湛目光越过她,盯住成康帝, “就凭这些臆想,陛下就相信他们的话?” 成康帝目光一怔,似在思考。 “怎么是臆想?”崔平大声嚷嚷,“不是你存了歹心,好好的巫医怎么在你昭狱折磨成这个样子?” “昭狱的人,国舅爷怎么带出来的?”江湛眼风如刀刮过崔平的脸庞,崔平膝盖一软,背脊生出一层凉汗。 这世上,能支使昭狱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成康帝,另一个是江湛,旁人连昭狱的外院都进不去。 “朕把昭狱的腰牌给国舅爷了。”成康帝不自然道。 江湛移目看向成康帝,似乎明白了什么,昭狱是南堰朝廷的机密处,这么多年来,成康帝一直放心让江湛独掌这一权利的核心,如今把国舅爷牵扯进来,想是小皇帝对他这个太师,早就起了疑心。 心里的失落转瞬即逝,江湛淡然一笑,“如此,请陛下容我一天时间,查清楚苗疆巫医受伤的来龙去脉,还陛下一个真相。” 成康帝转过脸看崔平,似在等他定夺,崔平知道江湛的手段,哪肯答应,他飞快的朝江湛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你现在就去死。”稚凤尖利的声音突然充斥整个大殿,眨眼间的功夫,她已经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着江湛的脖颈刺去。 江湛正侧身背对着稚凤,且他对女子毫无防备,眼看着刀尖就要刺破动脉,江湛全然无反应,就在这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音:“稚凤,不要啊。” 稚凤手下一顿,刀尖堪堪在江湛的颈部停住,宴行眼疾手快,挥臂夺过稚凤的匕首。 空气陡然凝固,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稚凤目光如炬瞪着江湛身后白净的小太监,声音颤抖,“是你?” 兰画心知暴露了身份,感觉低下头,江湛后退一步,将她的身子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但是稚凤这一声还是引起大家的注意,崔平瞬间猜出江湛护住的人是谁,他看情况不对,大喝一声,“大胆誉王爷,竟敢带北楚王室的人进后宫,你是不是想造反?” 他故意夸大说辞吸引众人的注意,待他话音坠地,一只短小的匕首早已从他手中飞出,刺向对面。 听到身后“啊”的一声,江湛转身,只见兰画锁骨上插着一只匕首,鲜红的血汩汩流出,瞬间淹没那朵粉嫩的桃花纹样。 江湛强忍着脑中的天旋地转,伸胳膊把兰画揽进怀里,小姑娘吓坏了,面色白的像一张纸,她身子止不住瑟缩,咬紧下唇,抵御锁骨处撕裂般的疼痛。 江湛眼睛仿佛充血,他拉过大氅把兰画包进怀里,抱起她就往外走。 刚走了几步,就听他身后嗖嗖两声,崔平两边锁骨各插了两把匕首,匕首整个刀刃入肉,外面只余一截刀柄,下一刻,大殿里回荡着国舅爷撕心裂肺的喊声。 江湛心急如焚,脚下生风,须臾就抱着兰画回到君溪小筑,与此同时,宴行也带着昭狱最好的大夫赶到。 兰画一路上很安静,缩在江湛的大氅里动都不动,及至揭开大氅把她放到榻上,江湛脑中炸开,几乎要昏倒。 小姑娘疼的满身大汗,仿佛在水里洗过,胸前已经被血液染成殷红,脖颈、下颚都蹭上了血迹,下唇也被咬破,嘴角红的潋滟。 江湛克制住脑中的翻江倒海,俯下身子,眼里的心疼难掩,“画画,坚持一下。” 兰画面色苍白,虚脱无力,她没有回话,只轻轻眨了眨眼睛。 江湛拧眉,兰画锁骨上的那把匕首仿佛扎在他的心上,他一把拽过大夫,怒吼,“救不活她,提你的头来见我。” 杨大夫第一次见誉王爷发这么大火,脚下一软,扑通跪在床边,仔细查验伤口,他在昭狱办事多年,处理这种刀剑外伤,游刃有余,饶是如此,他不敢有一丝马虎,拔刀、止血一气呵成。 江湛清楚那匕首没入不深,外加杨大夫有一只回春妙手,兰画应无大碍,可他不忍兰画受皮肉之苦,焦躁的在旁边转来转去,又命令宴行,“开昭狱的药仓,把世上最好的外伤药膏都拿来。” 宴行领命下去。 杨大夫汗颜,这位受伤的小娘在在誉王爷心里的地位可真高,其实,以他处理无数外伤的经验来看,她受的伤不重,只是恰好在锁骨的位置,比较疼而已。 昭狱的药仓,藏着世间最珍稀的名贵药材,传说人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能救活,用来治这种外伤,暴殄天物了。 不过,杨大夫也就敢在心里这么想,救起人来,可是吊着十二分的精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誉王爷护这位姑娘,跟护眼珠子似的。 杨大夫刚指挥着跟来的女医帮兰画擦干净身上的血迹,又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宴行就带来整个昭狱最好的金疮药,杨大夫看着满桌子的金瓶宝罐,选了一瓶质量最好的给兰画敷上。 药香扑鼻而来,凉凉刺刺的感觉沿着伤口渗进骨头缝里,兰画感觉身体舒服多了,灼热的痛感缓轻许多。 女医刚一包扎完,江湛就迫不及待的冲到榻沿,去看兰画,见她面上恢复了血色,眼神也清明,紧绷的神经倏然放下。 江湛终于露出舒心的笑容,他转身,语音里的喜色掩都掩不住,“杨大夫,重重有赏。” 自觉受之有愧的杨大夫忙跪拜谢恩。 而后,宴行带着众人退出屋子。 江湛坐在床沿,看着兰画纱衣下面厚厚的纱布,嗓音沉重,“为了本王,你受苦了。” 兰画头皮一麻,并不想代入江湛“救命恩人”的角色,仿佛先前疼的咬破嘴唇不是她似的,大气道:“王爷别放在心上,伤口一点都不疼。” 江湛看穿她的口是心非,并不揭穿她,“你老老实实躺着,待会再喝三副汤药,明天兴许真的不疼了。” “嗯。”兰画嘴头嗡嗡应着,心里却想着这是什么神仙药草,一日就能止痛,她偶一抬睫,看到江湛的面色,骇了一跳。 江湛眼神迷离,面色一会白一会红,额头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兰画下意识反应,“你也中刀了?” 江湛单手撑着床沿,缓缓摇了摇头,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多了,他心里早有预感,也许他晕兰画的血。 方才在皇帝寝宫他第一眼看到兰画流血时,脑子就嗡的一声,眼前黑了几息,待回到君溪小筑,看到兰画胸前大片大片的鲜血,他脑袋疼的几乎要炸开,血液仿佛猩红的花瓣,在他眼前一朵朵绽放,向着寒寂的高空蔓延。 因着太担心兰画,焦急的情绪暂时压下脑中的眩晕,这会放松下来,那刺眼的红又一拥而上,仿佛要将他吞噬,心也突然沉的像灌满了寒冰,缀着他仿佛跌入无底的深渊。 他呼吸紊乱,大颗大颗的冒冷汗。 兰画见他越来越虚弱,忙冲着门外喊人,宴行应声进来,看见王爷的样子,哎呀一声跑过来,扶着江湛往外走,边走边吼,“把杨大夫叫回来。” 江湛却已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压在宴行的身上。 寝室里,宴行焦急的看着床帐,杨大夫正帮江湛把脉,他试探了很久,换了两只手,都没找到症结。 “王爷脉象正常,身上又无外伤,怎么会突然昏迷?”医术精湛的杨大夫第一次觉得行医之路道阻且长。 宴行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吼了起来,“这应该是我问你的话!” 杨大夫被吓的六神无主,“兴许是兰画姑娘受伤,王爷太过心急,邪火攻心也说不定。” 这说法倒是合理,别人不知道,宴行可是门清,王爷多在乎兰画姑娘。他顿脚,点点头,拉着杨大夫就往外走,“那就让王爷好好睡一觉,为了姑娘的事,他都几天没阖眼了。” “难怪...”杨大夫摇头。 寝门阖上,一室昏暗,江湛静静的躺在床上,脑中不断蔓延的血渍散去,他置身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月阴关外,秋风猎猎,十里长的送亲队伍,整装待发。 第65章 重生 君溪小筑正厅, 邢将军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走来走去。 孙尚书坐在木椅上凝眉沉思,他睇一眼邢将军,“你能不能坐下, 不要晃来晃去, 我脑仁疼。” 邢将军气呼呼的坐下, “小皇帝越来越不像话了, 软禁萧太后,又把王爷气晕, 我这暴脾气是忍不下去了。” 宴行候在一旁待客,闻言默默腹诽,王爷可不是被小皇帝气晕的。 孙尚书揉揉眉心, “咱们王爷整治前朝杀伐果断,唯独对小皇帝太过心软,他若是愿意被我等拥护,龙椅上的那位还能放肆这般久?” 邢将军以拳捶桌,忿忿道:“我也是这么想啊,孙兄,只要王爷一句话, 我立马提了那人的头来见他。” 宴行见这对话越来越没边,忙道:“王爷此番做法自有深意,他早就知道龙椅上的那位不堪重任, 但念他没有坏心思, 朝廷有诸位能臣良将辅佐, 南堰尚能保持安稳,若出师无名的情况下,皇室大乱, 江山易主,势必会激起朝堂震荡,番国骚动,内外夹击之下,受苦的还是南堰的百姓。” 孙尚书颔首,“两代誉王爷都是深谋远虑,以江山社稷为首之人,这也是吾等誓死效忠的原因。” 邢将军嚯的一声站起来,瞪着眼睛,“你们说的都对,可是,现在小皇帝起坏心思了啊。” 这话不错,宴行和孙尚书垂睫不语。 * 昏沉的寝屋,床幔轻掩,江湛阖眼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神情焦躁不安。 脑中的鲜血一点点消弭,秋风猎猎的月阴关出现在眼前。 他来送兰画去北楚和亲。 十里长的送亲队伍都身穿喜服,红的刺眼,他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那一方红轿上。 里面坐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想保护的人。 他生来薄情,又位居风口浪尖上,愿意亲近的人不多。他有意克制自己的情感,与生母疏离,和兰画冷淡。 压抑的深情更疯狂,白日不显,他所有的克制在入夜后土崩瓦解,翊和殿的寝宫,他总要卸去她全身的力气,都不得满足。 只有这时,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多情,将所有的爱意倾注到她的身上。 他变得偏执,想一辈子这样占有她,不敢给她名分,不舍得让她暴露在众人面前,他自私的让她困在誉王府,白日是她的妹妹,晚上是他的房中人。 可是,深情从眉梢嘴角流露,哪里能掩得住,最先发现的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誉王妃,王妃当年嫁进誉王府是一场交易,她帮老王爷隐瞒儿子的真实出身,老王爷许她王妃的尊荣。 大家各有所需,誉王府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人都有贪念,王妃一边享受显赫的身份,一边和府里的管家打的水深火热,后来又把手伸手他的后院,想把自己的侄女送进去。 彼时,兰画占据他全部身心,根本容不下任何人,他义正言辞的拒绝,并发落了和王妃苟且的管家。 王妃的报复来的很快,她和崔太后勾结,利用兰画求子心切,给她种了蛊虫,让兰画承受了母子剥离的痛苦。 兰画大病一场,整个人憔悴的像折颈的花朵,没有一丝生气。 他亲手送王妃上路,捏断了主谋吴越的喉骨,又把崔国舅送进昭狱,他凌冽的恨意藏都藏不住。 崔太后反扑,怂恿小皇帝软禁他的生母萧太后,派人暗查兰画的下落,又勾结外敌,企图压上整个南堰,换自己太平。 他终于对皇室失去耐心,不能忍受自己最在乎的两个女子受伤害,亦不愿看到整个南堰的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找到宫惟,请他把兰画带回北楚。 彼时宫惟已经知道誉王府有一个义女,对她很感兴趣,暗暗在查她的身世,只因兰画被江湛保护的太好,宫惟一直没机会接触,听到江湛的提议,宫惟自然不会错过查探兰画身世的机会,欣然答应。 但,宫惟正受制于二皇子的暗害,自己都很难能回北楚,如何带兰画走呢? 江湛提出和亲的方式,宫惟听到的一瞬间表情有一点点别扭,但江湛接下来的话才让他安心: “你和我有同样的图谋,我们的敌人捆成了一团,现在我们的目标也一致,兰画是我的挚爱,送她与你和亲,是保护她,也是我的投名状,待我斩除异己,必助你荣登大宝,只是到时候请把兰画还给我,否则我南堰的铁骑会踏平北楚。” 他了解宫惟,才敢有此托付。 宫惟痛快的赞成了这个提议,兰画很快被封为南堰公主,和亲程序亦很仓促。 他看着十里长的送亲队伍,心里暗暗立誓,待尘埃落定,他会迎娶她,用最隆重的仪式,给足她荣宠。 忽然,轿帘被掀开,兰画走出轿厢,她雪肌乌发,一身红衣随风摇曳,美的不似真人。 她缓缓向他走来,眼睛如钉子戳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兰画恨他,自从没了那个孩子,她像个刺猬,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让他靠近。他一边心痛,一边又觉得这样很好,她只有对自己心硬心冷,才会离开。 但她终究不像他那般薄情,得知和亲的那一刻,她死寂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瞬间的惊诧过后,她颤巍巍问:“为什么是我去和亲?” 这句话直穿他的心房,把他压抑的感情搅得波涛汹涌,他想告诉她,他要复仇,誉王府两辈子的憋屈需要他伸冤,南堰维持了二十年的盛世需要他匡扶,他只是暂时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心无挂虑,他才敢让双手沾满鲜血。 可是,他不能这样说,他需要她有一点点心硬,这样她才能走的不带一丝留恋,他冷冷回她,“你从北楚来,自然要回北楚去。” 她的愤恨不会太久,待他收回本属于誉王府的一切,他自会携万里河山,请她回来,献上自己的所有补偿她。 看着兰画一点点走近,迎着她的目光,他神情坚毅,心里笃定:她一定会像以前一样,乖巧等他。 果然,她临行前下轿,不管不顾的走过来,只为问一声,“王爷,我可以最后一次抱你么?” 声音清婉,悲戚中带着孤注一掷的执着,她永远都是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兰画,当着这么多使臣提出这个要求,纵然他们是兄妹的关系,也不合规矩。 可是,他根本拒绝不了她的这个要求,甚至,他更想把她揉进怀中,他满口答应,“好。” 她上前勾住了他的脖子,他双手自然的扶住她的细腰,女子软软的身子贴着他,如轻羽划过心尖,心下一动,他贴着她的耳朵道:“画画别怕,我一定会护住你。” 他一向沉得住气,这一刻却失态的提前泄露了计划。 兰画嘴角轻勾,似乎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回道,“江湛,你好狠的心呐,若有来生,一定是我负你。” 若有来生?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兰画扯开他的白玉腰带,取出内侧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刺入自己的心脏。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他的身上,恐惧像厉鬼扼住他的身子,他石化了般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兰画如一团红影,倒在血泊中。 他整个身子都是麻的,内心拼命嘶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如同一头怒兽,经脉爆裂和僵硬的四肢对抗,最后心力憔悴,向地上栽去。 闭眼的那一刻,他终于能驱动手指,牵住了兰画的手。 再醒来,他躺在誉王府。 “她呢,她呢?”他对着门外嘶吼。 宴行推门进来,哽着嗓子道:“王爷,您醒了,吓死老奴,您都睡了七天七夜了。” “本王问你她呢?”他双目如同灌满了鲜血,看的宴行身子一颤。 “兰画姑娘被祁王带回北楚了。”宴行双手擎着一把利剑送到江湛面前,“祁王说,您欠兰画姑娘的,请您用这把剑刺穿所有害她之人的心脏,血祭兰画的灵魂,在此期间,他会将兰画的遗体供奉在北楚圣地-万魔窟。” 江湛接过那把剑,雪亮的剑刃映出他目中的怒火。 宴行瞄了他一眼,吞吞吐吐道:“那个,王爷...萧太后殁了。” 江湛面色一尘未变,他已经痛苦到不成人形,心已冰封万里,再大的打击也不可能碰撞出涟漪。 他提剑就往外走。 什么筹谋,什么规矩,什么长久之计,都见鬼吧。 他这一生,顾忌生母的名誉,对烂透了的崔太后隐忍不发,顾忌朝堂稳固,兢兢业业匡扶一事无成的幼帝,怕保不住心爱的人,处心积虑设计和亲之策,让她暂避风头。 结果呢,皇帝一天比一天荒唐,母亲没了,爱人也没了。 他的筹谋就是一场笑话。 他现在才明白过来,他所谓的筹谋就是懦弱的挡箭牌,他和当年的父亲一样,一时之仁,铸成大祸,而承担这一切的,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涉及到江山社稷,受害者还有黎明百姓。 成康帝及崔氏一党,多在位一天,南堰的不幸就多一天。 没有一丝犹豫,他握紧手中的剑,召集锦衣卫即刻杀进皇宫,宫惟送他的这把神器,削铁如泥,见血封喉,从宫门至御坤殿他见鬼杀鬼,遇佛斩佛。 当滴血的刀尖对准成康帝的胸口,小皇帝释然一笑,亲手把剑刃刺穿自己的心脏,“太师,朕心惊胆战,每天都在等这一天,父皇做的恶,朕替他还了。” 元光26年,成康帝薨,没有留下子嗣,众臣当庭跪下,高呼“万岁”,欲拥护誉王爷为新帝,一转眼却见他提剑走出大殿,身后留下一道笔直的血迹,而御龙宝座上,赫然放着一道密函,内书:春风乐坊,太子真龙。 从此,人们在南堰再未见过威名赫赫的誉王爷。 他去了北楚。 万魔窟兰画的灵位前,供奉着他带回来的那把长剑。 木鱼声止,睺罗菩陀法师缓缓睁开眼,问:“九九八十一劫已受,施主确定要渡死者轮回?” 他浑身缠满纱布,无一处完好,所谓八十一劫,全靠他肉躯相搏,旁人看一眼都要吓死,他却从未流露出一丝惧色,和内心的痛苦相比,肉.体的疼痛反倒是救赎。 经受如此劫难,他声音却依然浑厚有力,“求法师成全。” 睺罗菩陀法师从未见过心性如此坚定之人,微微动容,“施主乃死而复生的催发者,可为死者转运换命,不知有无此意?” 他轻笑,“愿她心志坚毅,不再为情所困,重来一世,让我为她痴情不渝。” 法师点点头,拿起嗜血的利剑,准备催动法.轮。 “等等,这剑上还差一个人的血。”说着,他拿起利剑,径直插入自己的心脏。 冰凉的剑刃刺穿身体,五脏六腑跟着悸动,江湛痛的满头冷汗,忽然在黑夜中睁开了眼睛。 第66章 回头 江湛睁大眼睛, 惊恐的看着床帐。 梦中的景象一点点回拢,他看到了上一世的结局,记忆定格在兰画胸前插着匕首,倒在血泊里的画面。 他胸脯剧烈起伏, 吐息紊乱, 几乎窒息。 兰画当着他的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啊—— 他想发泄, 想把胸中的不解、愤恨、无助、懊悔吼出来。 可他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像前世一样,他整个人僵住, 汹涌的情绪堵在胸口,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房。 自己种的恶果,他必须要一点一滴的亲自体味。 兰画到底有多绝望, 才会把尖刀对准自己的心脏? 她一向简单,要的也不多,从第一天进王府到殒身月阴关,追求的也不过是他身边的一点温存而已。 她自幼无父无母,因着少小时他一点短暂的庇护,捧着一颗真心把所有都给了他。 她不争不抢,乖巧承欢, 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即便后来他强硬的打掉了那个孩子,她也没有哭闹, 而是像个刺猬, 把遍体鳞伤的自己包裹起来。 她没有亲人, 没有朋友,整个世界唯有他一人。 受了伤,无人倾诉, 只能一个人躲起来舔舐伤口。 可是,他又做了什么? 和亲? 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把她像个物品一样送来送去? 即便这只是权宜之计,却也暴露了他从未真正尊重她的事实,他偏执的以为她就是他的附属,无论把她送到哪里,只要他挥挥手,她就会飞奔到他身边。 可是,她不是他身上的物件,她是一个人,纵然对他的爱满到溢出来,单方面没有反馈,她也会累,也会受伤,也会心死。 失去那个孩子是重创,和亲是最后一根稻草,她看不到光明,绝望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是罪魁祸首。 或许他可以摸着良心说,做这一切都是为她好,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根层的原因呢? 难道不是因为他理所当然的享受她的爱意,从未想过要呵护,要珍惜,他以为无论他做了什么,她永远是那个在翊和殿等他的小姑娘,却没想过她也是肉躯凡胎,一颗心被伤的千疮百孔,她只能走上绝路。 他生来显贵,习惯了武断的下命令,他的行为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他需要的只有服从。 他不知道,兰画是个女子,是他的枕边人,她想听甜言蜜语,想听那些无意义的偶偶私语,至于他的无理行径,她想听到解释。 可是,他没有,他习惯了被动,习惯了克制,他背后安排好一切,却没有一句让她安心的话。 他的冷漠,扼杀了她的希望。 江湛头痛难忍,心撕裂了般,彼时如果他放下骄矜,给兰画多一点安抚,事情会不会好一点,悲剧也不会发生。 时间一点一滴走的很慢,煎熬着他的内心,当窗边露出一线粉亮,他僵硬的身子才有所缓解,他双手不由自主握成拳头,攥进手心的衾帛被捏碎揉烂。 他心中有强烈的冲动要见到兰画。 顾不上酥麻的身子,他猛然从床上坐起,踉跄着朝兰画住的屋子走去。 天还未亮,屋里灰蒙蒙的,兰画安静的躺在软帐内,睡的正甜。 想是昭狱名贵的金疮药发挥了作用,她恢复的很好,白皙的肌肤下透着淡淡的粉,唇色也娇艳。 这一世,她很聪明,早早的避开他,没有被他摧残,也没经受堕胎之苦,她像初妍的花朵,正在盛放。 她懂得自保,又学会自爱,这样很好。 他上一世用八十一道劫难渡她轮回,就是想还她恣意的一生。 只可惜,他能渡人却不能渡己,重来一世,纵然他忘记了所有,却没有忘记对她偏执的占有欲,故而对她几番纠缠,不忍放弃。 江湛一瞬不瞬的盯着兰画的脸,用眼睛一点一点描摹她的五官,他怎会舍得放弃? 晨曦薄薄的透进来,她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 “咔嗒”门栓轻动,宴行带着医女进来给兰画换药,看到床帐外高大的身影,他骇了一跳,转身就催着身后跟着的医女往外走。 宴行离开的很轻,可还是吵醒了兰画,她睁开眼,就见江湛岿然不动的站在床头,“唰”的一下,她又阖上眼睫。 这一定是做梦。 不对,她做梦怎么会梦到江湛? 兰画复又掀开长睫,对上他毫不避讳的目光,嘴角一牵,不客气道:“誉王爷这是什么癖好?” 兰画还没有完全醒来,再加上心里不高兴,说话的声音有点闷,但落在江湛心里,皆是欢喜。 她还好好的,有着平凡的喜怒哀乐,生气了就表达出来,不像前世那样,活的没有自我,所有的情绪都围绕他这个冷心冷肺的家伙。 看着兰画圆鼓鼓的腮帮子,江湛嘴角一弯,兀自笑了起来。 兰画蹙起眉头,小声嘀咕,有什么好笑的?她觉得今日的江湛像换了一个人,怪怪的,尤其是看着她的目光,仿佛一夜之间化去了青涩的莽动,带着岁月积淀下来的沉静。 兰画一时还无法适应这份陌生的深沉,勾着头默默坐起身子。 江湛向前一步,大手撑在她的背后,扶着她坐直,“你身上有伤,动作不宜太大。” 他的声音也温煦,落在耳中很舒服。 他这般柔和,兰画也不便和他置气,擅闯闺房这样的小事亦不好追究,毕竟这是人家的住所。 兰画嗡嗡道一声“哦”。 江湛看她别别扭扭的样子,心里又好笑,又酸涩,他活了两辈子,兜兜转转,却还没有机会好好呵护她。 他眼神突然变冷,笑容僵在嘴角,这其中的错过,纵然有他的傲慢,却也是因着有人从中作梗,皇宫里那群人,尸位素餐,罔顾人命,前一世兰画的悲剧多少和他们有关,没想到这一世也没有变得收敛一点。 这荒唐的皇室也该结束了。 兰画感受到江湛的神色冷下来,仿佛猜到什么,问:“萧太后是否安全?” 一句话点醒了江湛,他目光又转回兰画身上,“太后那边有人看着,一旦有变,会第一时间来报。” 兰画心里却安定不下来,“照昨晚的情况看,陛下恨极了你,他们会不会对太后不利?” 江湛安慰她,“太后乃国母,他们再疯,也不敢随意动太后,你别担心这些,只管和宫惟尽快离开南堰。” 他不提醒,兰画差点忘了这茬,“你和陛下关系闹的这么僵,若被他发现你私下放了我们,你的处境岂不危险?我和哥哥说说,想其他的办法离开。” 兰画说着,掀起盖在身上的被子,就要下床,江湛一把按住了她,看向她的眼睛里,有波光在盈动,“你在关心我?” 兰画落睫,忽然就有点不好意思,“我...我不想害任何人。” 江湛提眉会心一笑,而后认真的劝慰她,“小皇帝是我带大的,他动不了我,至于你们的离开,我早已安排的天衣无缝,没人能发现。” 江湛弯下腰,向她靠近了些,两人视线齐平,额头几乎顶在一起。 “所以,你还有什么担心?”他问。 兰画怔愣,男人好看的长睫几乎刮到她的脸,第一次江湛距她这么近,她却没有感到压迫感,反而带着淡淡的宠溺? 想什么呢!两辈子了,你还不知道眼前这人有多薄情?兰画默默向后挒了挒身子。 * 祁王府的朱漆大门缓缓合上,门口停着两辆马车,上车前,宫惟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三年的祁王府,又对着君溪小筑的方向鞠了一躬,而后撩帘进了马车。 兰画坐在车厢里,身穿布衣,一副平常小娘子打扮。 宫惟坐在妹妹身边,又问一句:“江湛真心帮我们?” 兰画懒得给他再解释一遍,把身籍文书砸在他的身上,宫惟笑嘻嘻接过,讪讪道:“别怪哥哥怀疑,江湛这个人薄情的很,从不多管闲事。” 合上文书,宫惟把心放到肚子里,他在南堰多年,三教九流、各种文件见的多,这份身籍比真的还真。 这一路他们果然畅行无阻,没有引起一丝的怀疑,出城入店都很顺利。 第三日,马车辚辚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离京都越远,路越难走,过了前方最后一个边陲小城,他们就要通过月阴关了。 兰画头靠在厢壁上,一脸倦色,这一路风尘仆仆,赶路很紧,她没走过远路,身子难免受不住。 宫惟心疼妹妹,给她打气,“过了月阴关,到了北楚的地界,咱们先在离宫修整两天再继续赶路。” 兰画点点头。 又走了一阵,马车进入小城郭,边关人豪放,又喜热闹,今日车厢外却安静的异常,宫惟撩开车帘,诧异道:“怎么城里到处都挂着白幡?” 兰画缓缓睁开眼,顺着帘缝朝外看去,只见家家户户的门头上都高悬着白色的丧幡,她心里一惊,急忙把头探出车窗,抓住一个路人就问:“南堰发生了什么?” 那人回:“宫里的萧太后薨了,陛下下令,整个南堰为太后守国丧三日。” 兰画猝然坐回车厢,目光没有焦点,不知在想什么。 宫惟疑惑,正要开口询问,忽见兰画转身看他,语气不容置疑: “我要回去。” 第67章 见面 宫惟撂下车帘, 眼睛瞪的浑圆,“为什么突然要回去?” 兰画对上哥哥惊诧的目光,诚恳的解释,“萧太后薨, 江湛很有可能会走极端, 我得回去阻止他。” 兰画记得, 祖母临终前忆起前世, 说看见皇宫流了很多血,也曾言辞恳切的劝阻江湛, 千万不要再用最激烈的方式解决和皇室的恩怨。 兰画前世走的早,并不知道江湛和宫里发生冲突的原因,现在想来必然是因为萧太后, 萧太后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在成康帝身边隐忍十几年,一是考虑社稷永固,另一个原因则是为了生母萧太后。 如今萧太后薨,必然是成康帝和崔氏一行所为,江湛为母报仇,合情合理。 兰画不知道江湛报复到什么程度, 但照祖母生前的话来看,他的行径不会比逼宫弑君好多少。 逼宫,意味着他要杀人, 弑君, 他将会被后代万民钉在耻辱柱上。 兰画不忍看到这一切。 虽然重生后她极力和江湛撇清关系, 而且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可是她却不能眼见着他下地狱而不管不顾。 毕竟誉王爷是她的义父,祖母细心教养了她, 而萧太后亦在危难时对她施以援手。江湛是他们最在乎的人,九泉之下,他们也不愿看到江湛被万民唾弃,誉王府声名狼藉。 誉王府是她长大的地方,她没有办法眼看着悲剧就要发生,一走了之。 “萧太后和江湛什么关系?”宫惟敏锐的问道。 兰画老老实实的回答:“萧太后是江湛的生母。” 宫惟恍然大悟,多年的迷惑瞬间得到答案,他一直不理解两代誉王爷有勇有谋,民心所向,为何甘于辅佐庸君,原来背后藏着这么一段密辛。 宫惟想到自己回北楚后第一件要做的事,眸光变得阴戾,他一点都不怀疑江湛的动机,儿子替母复仇,天经地义。 “你确定要回去?”他一脸严肃的问兰画。 兰画眼神坚定,点了点头。 “好。”宫惟眼中带着赞许,他拉开车帘,对外面道:“速去备两匹快马。” “两匹?”兰画疑惑,瞳孔倏然扩大,似乎想到什么,连声道:“不不不,哥哥陪襄皇叔尽快回北楚,我一个人去京都即可,你的处境危险,有两派人马想要杀你,万不可回头,错失这次逃离的机会。” 宫惟眉梢上扬,轻轻的笑了,“傻妹妹,你真的以为没有江湛,哥哥就离不开南堰了,不过有他帮忙倒是少了很多麻烦,于情于理我也应该还他这个人情,更主要的是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兰画无奈应下,她知道宫惟执着,否则也不可能在南堰找了她十三年。 兄妹两人安顿好襄皇叔,打马离去,他们日夜兼程,三天的路程,一日半就走完。 进城后,二人打听到江湛在北山皇陵操持萧太后的喪仪,直奔皇陵而去。 宫惟上次被劫的时候,跟着锦衣卫走过皇陵密道,故而这次他带着兰画轻车熟路找到江湛的据点。 密道直通江湛临时休憩的院子,当兰画从密道走出来的时候,江湛正在室内和心腹大臣议事,他一改往日的淡薄,盘踞在上首,目光如炬听属臣建言献策。 听到有人从密道进来,他移目过来淡淡一瞥,兰画登时心惊肉跳,即便江湛最刻薄的时候,她也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冷酷、桀骜,带着挥灭一切的苍凉。 但是看到兰画的一刹那,他眼中所有的暴戾化作温煦,仿佛冰雪上初绽的骄阳,灿烂的异乎寻常。 江湛“腾”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目光仿佛钉子,戳在兰画脸上,他三两步走过来,在相距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薄唇轻轻抖了抖,“兰画,真的是你么?” 兰画被他炽热的目光烧的面皮有一点点红,她垂首,点了点头。 江湛心里激动,不自觉又往前走了一步,宫惟早就对江湛直白的目光有意见,见他过来,一把将兰画拉到身后,挺直胸膛挡在两人中间,质问江湛,“你发什么疯,报仇何须急于一时?” 江湛歪头看一眼宫惟身后的兰画,“你们都猜到了?” 宫惟和兰画默认,江湛揉了揉眉心,掩饰悲恸。 兰画拉过宫惟,直接面对着江湛,温声劝慰,“我知道萧太后离开,你伤心欲绝,想替她讨回公道,可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江湛一瞬不瞬的盯着兰画的眼睛,突然悲凉的笑了,“画画还是了解我的。” 他避重就轻,完全不提重点,兰画心里焦急,却没有心情和他打哑谜,不觉抬高了声音,“江湛,你忘了祖母临终前的叮嘱么?” 室内陡然静下来,空气凝固了般,方才还和江湛议事的人纷纷低下头,只敢动眼珠子,他们活了这么久,还第一次听人直呼誉王爷的大名。 江湛脸色也冷了下来,祖母去世前看到他前世血洗皇宫的画面,故而有了那番劝谏,但是他上一世做的没错,如今带着两世的怨念,他出师更有理由。 他知道兰画和祖母担心什么,可是生前身后的骂名,于他一文不值。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他故作冷冷道。 “江湛。”兰画又叫了他的名字,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和他平等对话,“我知道你一向看重江山社稷,看重南堰百姓,否则你不会隐忍十年,为什么最后关头反而不忍了?我相信,只要你冷静下来,会有一百种法子帮太后讨回公道。” “忍?”江湛捏紧拳头,骨指“咔咔”作响,“对德不配位之人的忍耐,就是对他人的残忍,我对宫里那群人,已经耗尽了耐心。” 他没有时间和那群人完谋略游戏,兰画和誉王府上辈子承受的冤屈要尽早清算,每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人,都要得到应有的报应。 兰画就要回北楚,他没有时间磨耗,他要夺回属于他,属于誉王府的一切,而后去争取她—— 北楚的岚宁公主。 只有君王的身份才配得上。 这一世,他不想再和她错过。 兰画见江湛眉眼乌沉,面色也变得阴戾,她知道江湛现在想法有点偏执,不能硬激他,放缓语气道:“这可是一条不归路,不管你的理由多么合理,狼子野心的大帽子会追随你一辈子。” 江湛面色稍霁,缓缓道:“所以,你还是关心我?” 兰画蹙眉看她,又气又恼,一拂袖半转过身子,乜一眼宫惟,“哥哥,你也不帮我说话。” 宫惟见到江湛觊觎妹妹的眼神,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对他那点感激早就荡然无存,才懒得管他,“我负责保护你,其他的事与我无关。” 江湛双手抱拳,给了宫惟一礼,“有劳。” 宫惟轻嗤,“兰画是我的妹妹,保护她是我的职责,用得着你承情。” 兰画见宫惟和江湛对峙起来,心里一阵绝望,她拉了拉哥哥的袖子,示意他别说了,而后拧眉看着江湛,没来由的一句,“反正,我不让你去。” 她负气的样子娇憨又可爱,江湛扯了扯嘴角,晦涩一笑,却根本没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 邢将军在一旁看着,焦急万分,生怕誉王爷被这小娘子带偏,真的放弃他们共同商议的计划,他看了看不发一言的众同僚,叹了一口气,而后霍然站起来,朗声道:“小娘子莫担心,吾等誓死效忠王爷,这皇宫内外存想归顺王爷的不在少数,你的那些思虑呀,在本将军看来,都是关心太甚的表现。” 兰画眼皮跳了几跳,不可思议的看着邢将军,使劲摆手,“将军严重了。” 江湛深深的看了兰画一眼,唇角一勾,下令,“宴行,你负责把他二人送到安全的地方。” 而后他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回座位后对大家道:“我们继续。” 宴行碎着步子走到兰画跟前,讪讪伸手道:“兰画姑娘,请。” 兰画自知多说无益,跟着宴行走出门外,满脸懊丧,“他一向不是鲁莽之人,这么大的事为何偏要操之过急?” 宴行低眉顺眼的跟在后面,随口道:“王爷最近像变了一个人,奴才总觉得整顿皇宫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小事,他心里似乎有更大的事等着去完成。” “天底下还能有比改朝换代更大的事么?”宫惟不怀好意的嘲笑。 兰画瞪了宫惟一眼,伸出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小声点。” 三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兰画突然站住,“我怎么忘了!” 宫惟和宴行同时转头,问,“忘了什么?” “忘了遗诏。”兰画兴奋的摇着宫惟的胳膊,“北璟手里有先帝的遗诏。” 第68章 遗诏 寿康宫。 成康帝手里握着一把剑, 颤颤巍巍的指向崔平,眼睛殷红,“是你,是你杀了萧太后。” 崔平两指捏住剑刃, 手腕一转, “啪嗒”一声脆响, 剑落在地上, 成康帝踉跄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崔平眼睛眯成一条线, 语气疏淡,“圣旨是您写的,毒酒是您赐的, 陛下这会怎么能血口喷人呢?” 成康帝呆若木鸡,连连摇头,“她是太师的生母,朕不想杀她,是你,是你撺掇的朕。” 崔平捡起地上的剑,一道雪亮的明光, 晃在他的脸上,狰狞可恐,“在这个世界上, 誉王爷的软肋不多, 不杀他的生母, 怎会激起他的反骨,不暴露反骨,就让他这样稳稳的辅佐你?” 成康帝已失去思考能力, 如一摊烂泥躺在椅子上,他忆起江湛看到萧太后尸身后望向他的眼神,不可置信中带着深深的绝望。 成康帝六岁登基,这一年年仅十岁的江湛进宫,端着小古板样,做了他的帝师,两人同食同寝,一起长大,他习惯了自己在朝政方面的笨拙,把所有的政务丢给江湛,安心耍完。江湛于他亦师亦友,尽心辅佐,从未有一句怨言,而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缕缕听信谗言,给江湛找麻烦,可是江湛从来都是不以为意的,轻而易举的解决,从不曾记恨他。 可是这一次不同,他动了太师的逆鳞。 他看到了江湛眼中的盛怒,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毁天灭地的疯狂。 成康帝如一团烂肉,挂在紫檀木椅上,他想,这一天终于来了,太师终于对他忍无可忍,也好,他也解脱了。 崔太后见儿子丧气,又听崔平对皇帝不敬,斜乜了他一眼,严厉道:“哥哥此话怎讲,你之前说杀了萧太后是震慑誉王爷,什么叫逼出他的反骨,难道你还想故意叫他谋反?” 话赶到这里,崔太后自己都吓了一跳,眼睛瞪的浑圆向哥哥要一个解释。 崔平狡黠一笑,缓缓走向皇帝常坐的螭龙御座,崔太后仿佛明白了什么,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声音犹疑又带着一丝警告,“你...你...你不能啊!” 崔平在御座前停下,伸手一点一点抚摸那明黄色的雕饰,轻“啧”了一声,“急什么,等造反的人来了,太后再说这句话也不迟。” 太后瞪圆了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哥哥。 * 宫惟和宴行陪兰画来到春风乐坊,故地重回,兰画没时间唏嘘,直接上二楼找北璟,而宫惟和宴行也被华春风留在二楼喝茶。 和华春风的大呼小叫不同,北璟看到兰画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也许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事能挑起他的心绪。 兰画突然觉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很不地道,可是她别无选择,不管成功与否,她都得试一试。 “我此次回来,是有事要求少主。”兰画开门见山。 “你说。”北璟声音依旧温煦,给兰画一种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错觉。 兰画心里更内疚了,却还是平静道:“听闻当年京都最大的世家是徐家,在萧皇后之前,徐家还出了一位皇后,徐皇后的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正当徐家皇恩隆盛之时,传出太子弑父篡位的消息,龙颜大怒,太子赐死,皇后囚禁,徐家满门抄斩,圣旨颁布后,太子却和先帝留给徐家的一道遗诏一同消失,皇室追查至今,一无所获。” 北璟沉静的看着兰画,面上波澜不惊,仿佛听的是别人的故事。 兰画顿了顿,她知道揭人伤疤不好,却不得不继续,“少主就是先太子?” 北璟点头,“我是。” 兰画虽然料到北璟不会否认,却还是惊讶他的冷静,稳了稳心神,她没有先说借遗诏的事,先把萧太后的去世和江湛的想做的事给北璟描述了一番,而后才小心翼翼的问:“少主愿不愿意拿出遗诏,帮誉王爷度过这个坎?” 北璟看着兰画,回答的很干脆,“不愿意?” 兰画怔愣几息,很快找到原因,低声劝道:“少主是不是恨萧太后当年夺了您母亲皇后的位置,其实这件事错在先皇,徐皇后和萧皇后,甚至您和誉王爷都是受害者。” 北璟冷淡一笑,“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兰画迷惑,“那少主介意的是什么?” 北璟面容微动,漆眸漾起一丝涟漪,他目光落在兰画脸上,神情难得郑重:“我给你遗诏,你能不能忘记江湛,以后都留在我身边?” 兰画目中一惧,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瞬间的反应骗不了人,她眼里第一时间出现的是戒备和抗拒。 北璟嘴角溢出苦笑,“这就是我介意的。” 介意她的爱恨全围绕着江湛,介意她回到他面前还是为了江湛。他是隐藏情绪的高手,可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离开,却无法面对她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回来。 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说了出格的话。 他用舌尖舔了舔牙齿,比起将一切隐忍在心里,说出来似乎轻松许多。 兰画心里却沉的像压了一块石板,纵然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此番对话下来,她也明白了北璟的心意。 可是她没有办法回应。 北璟以毒攻毒般饶有兴致的欣赏了一会兰画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嗓子里突然溢出清浅的笑声,挑眉,“怎么?拒绝的话都不愿给我留一句?” 兰画都快哭了,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强人所难,冲着北璟福了福身子,闷闷道:“谢少主抬爱,画画有负深情,还请见谅,多有打扰,就此作别。” 说完她转身向外走,艰难的跨过门槛后,她又转过身子去关门,两扇门页阖上的瞬间,一个明黄色的卷轴从门缝伸了出来,兰画大喜,忙推开门,只见北璟的随侍兰若双手奉上她梦寐以求的密诏。 兰画从兰若手中接过密诏后,手都是抖的,她抬眼看一眼屋内,北璟已背过身子,目光看向露台外的一楼大厅,她识趣的不再打扰,对着他的后背深深一拜,而后转身下楼。 等兰画走后,兰若阖上门,走到北璟身边,怏怏道:“少主为何要把遗诏给出去,您就应该让誉王爷和皇室斗个两败俱伤,而后拿回属于您的一切。” 北璟轻笑,“我永远坐不到那个位置,我早就被养废了,小的时候被所有人捧在天上,后来又被全世界踩进泥水,这种落差足以侵蚀人心,故而我富可敌国,却自怨自艾,想为徐家复仇,又胆战怯懦,我这样的人注定成不了大事,但是江湛不一样,我以前鄙薄他和我一样胆怯,实则他比我果敢,他做了我不敢做的事,今日就算兰画不来,我也会亲自奉上遗诏,助他一臂之力。” 兰若虽然听懂了北璟的苦心,嘴里却小声嘟囔,“少主宽仁,哪有你自己说的那么差。” 北璟笑而不语,目光落在刚走出一楼大门的三人身上。 兰画拿到遗诏后,迅速上了候在乐坊前面的一辆马车,宴行快马加鞭,三人很快回到皇陵,从密道匆忙进入屋子,却见内里空无一人,宴行问留守的亲卫得知,江湛已带人去了皇城。 宴行大惊,“王爷提前了计划。” 兰画二话不说又钻进了马车,宫惟没有阻拦,贴身侍卫般跟着进去,宴行却焦急的喊,“现在宫里肯定乱起来了,兰画姑娘且先等我安排人马陪您...” 宴行话没说完,只见马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兰画的声音远远传来,“来不及了。” * 巍峨的皇宫,红墙黄瓦,鲜亮的刺目。 江湛一身银雪甲衣,凛然走在宫道上。 他的身后,锦衣卫和西北军身披战甲,一手持盾,一手握剑,如猎食的迅兽,浩浩荡荡的挺进皇宫,守卫在宫道两旁的御林军被江湛浩然的威压震慑,手持利刃,两股战战不敢上前。 江湛手不刃血的走到寿康宫,崔平训练的亲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在宫门前。 江湛目露寒光,这些人都是死士,杀人不眨眼,上一世他轻敌,带来的人在这里损伤大半,这一世他命锦衣卫和西北军全副武装,列阵智取,且不可做无谓的牺牲。 江湛从对方骤缩的瞳孔里,看到心里崩溃,他趁势而为,一招手,“哐啷啷”身后的军士齐齐拔剑,寒冽的金属碰撞声绕着飞檐碧瓦震颤。 对面的死士顿时慌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江湛的人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寿康宫门外的汉白玉阶瞬间被染成红色。 殿内的崔国舅甚至还没来得及听几下死人的声音,江湛就拎着带血的长剑走了进来。 第69章 分别 殿外杀打声凄烈, 殿内却静的可怕。 空旷的殿宇放大了江湛皮靴落地的声音,一步一步仿佛砸在上首三人的心口。 成康帝不觉坐直了身子,崔太后攥紧手中的丝帕,只有崔国舅面色无恙, 黑瞳流窜的眸子里, 隐隐带着期待。 江湛越走越近, 右手下垂的剑尖滴答滴答的流着血水, 在杏黄色的地毯上划出一道猩红。 崔太后神情紧张,脖下丰腴的赘肉潺潺晃动, 她看看颓废的儿子,又看看装模作样的哥哥,颤巍巍指着江湛道:“誉王爷, 你想干什么,你快停下,否则本宫治你个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江湛无声的笑了,“纵容你崔家人继续残害忠良,鱼肉百姓才是大逆不道。” 崔太后恼羞成怒,“江湛,你以为你是谁, 皇家亲眷岂容你随口诬陷?” 江湛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掌心稍一用力,卷轴向空中抛出, 长长的纸卷在殿内展开, 一端飞落在御座前, 另一端握在江湛手里。 纸卷上密密麻麻全是字,没有留一点空隙,写了足有十尺长, 卷轴的最后是百人签名。 江湛什么都没说,成康帝伸着脖子瞄了一眼那长卷,脸上霎时没了一滴血色,他在帝位上过得浑浑噩噩,自知行了许多荒唐事,没想到崔氏更甚,罪大之恶极,令人发指,他目眦欲裂看向舅舅。 崔国舅原本胸有成竹,猝不及防看到百人签名的状书,面上露出一丝惶然,他忙拾起地上的卷轴,手忙脚乱的往一起卷,边卷边嚷嚷,“状书谁不会写,罪名谁不能安,江湛,你这是为泄私愤,蓄意报复。” 江湛冷眼看着狼狈的崔平,声音凛然,“崔平,别白费功夫了,你就算烧了这份状书,本王手里还有很多会说话的证据。” 崔平动作倏然顿住,卷了一半的卷轴“哐啷”一声坠地,他缓缓抬眼,看向江湛的目光想杀人,几息之后,他嘴角一牵,面色归于平静,“江湛,你以为你今天能活着离开?” “哦?”江湛抬眼看崔平,目光鄙夷,“国舅爷还有埋伏?” “我可不敢在誉王爷面前设埋伏,那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么。”崔平看了一眼殿外的方向,冷笑着拉过呆若木鸡的小皇帝,推到江湛面前,“誉王爷,您可看清楚喽,这是南堰的皇帝,御前持剑,诛九族都不为过。” 成康帝身体早已被女人掏空,此刻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过的鹌鹑,瑟缩着身子,怯怯的看着江湛,目光凄哀。 崔太后看不下去,先骂哥哥,“崔平,你好歹毒啊,明知誉王爷要造反,还把我儿推到他的剑下,是嫌我儿死的不够快么?” 又转脸威胁江湛,“誉王爷,你和陛下从小一起长大,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虎毒还不食子啊!” 江湛不想和崔太后纠缠,他抬起剑尖,指向成康帝,“你乃一国之君,掌控南堰的江山社稷,却不事君王之道,整日淫.乱后宫,任人唯亲,听信谗言,残害忠良,最后竟做出弑母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别人不敢动你,今日就让为师清理门户,还南堰政治清明。” 此言一出,崔太后立刻炸毛,仿佛一只护崽的老母鸡,提着繁复的宫装,跌跌撞撞的朝江湛冲过来,张牙舞爪的就要打人,江湛眸光一戾,紧了紧手里的剑柄。 成康帝眼睛突然清明,他伸胳膊拦住母亲,拼力把她甩向一旁的紫檀木凤椅。 崔太后一个趔趄撞在椅腿上,顿时眼冒金星,她怒不可遏的看着儿子,失声喊,“母后可是为你好啊,你怎么偏向外人。” 成康帝大口喘气,用手指颤巍巍指着母亲道:“你若真为朕好,就不该拉着我沉迷声色,让我什么都不管,一切听舅舅的。” 崔太后大声呜咽,“我...我想着你还小,权利不要落了旁人之手,可我万万没想到你舅舅他的心比外人还歹毒啊!” “晚了,一切都晚了。”成康帝耷拉着脑袋,低声喃喃,忽而他抬高头,强撑着和江湛对视几眼,而后扬天长笑,“说起来,朕不应该怪母后,也不应该怪舅舅,最该怪的是自己。” 成康帝止住笑声,望着江湛,脸上的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肃然,“太师,我知道你对我失望,认为我烂泥扶不上墙,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颓废么?因为我知道我穷尽几辈子也比不上你,我们明明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屋,识一样的字,可是你博学明理,百事通达,我却浑浑噩噩,云里雾里,我嫉妒你,却又不得不依赖你,更可笑的是,我的皇位是父皇偷来的,这个位置本该是你的,但我不是君子,我是阴暗角落里的小人,我做不到把皇位还给你,为了求心安,我把权利都给你,然后自己像个缩头乌龟,沉迷酒色,不愿醒来,没想到终究没逃过这一天,太师,你杀了我吧,也许死了我就解脱了。” 话音刚落,成康帝身子朝江湛手中的剑上挺去。 这一世江湛有防备,他伸出手掌抵在成康帝的胸脯,成康帝的身子在距离剑尖一指宽的地方堪堪停下。 崔国舅眼中划过一丝失望,却还是抱着成康帝往后退了两步。 崔太后疯狂大笑,眼泪都流出来了,“江湛,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你和你那老子爹一样,没有皇帝命,你们啊,注定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 她知道江湛不和女人一般见识,危在关头,还是忍不住心中的郁结,说风凉话。 这时,殿外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众人回头,只见一群身着墨兰官袍的大臣走了进来。 崔国舅面色一松,喜上眉梢,他精心策划了这一切,就是想在众大臣面前,揭露江湛的罪行,让他永远翻不了身,到时候那纸糊的侄子皇帝,还不是任他拿捏。 大臣们慢慢走近,待看清楚来人,崔国舅心生不妙,怎么打头的几位不是他安排的心腹,反而是老誉王爷当年的部下,他眼睛越过众人寻觅李丞相的身影,当两人的目光穿过人群撞在一起,李丞相默默偏过头。 崔国舅感觉天都要塌了,心里暗骂这些势力小人,为今之计只有牢牢把意图弑君的帽子扣到江湛头上,只要有了这个罪名,江湛不死也得扒层皮。 江湛可不在乎崔平想什么,他本打算自己处理誉王府和皇室的恩怨,见这么多人进来,心生不悦,他蹙眉道:“邢将军!” 邢将军忙从人群中走出来,抱拳告罪,“王爷恕罪,末将原本谨遵您的吩咐,守住殿门,不放一个人进来,但...孙丞相有更重要的事宣布。” 孙丞相是孙尚书的父亲,三朝元老。 崔平知道孙丞相是出了名的老古板,最看重君权传承,忙对着老丞相拜了拜,凄凄惨惨道:“请丞相为陛下做主啊,堂堂一国之君...” “够了。”孙丞相喝住崔平的哭诉,“先搞清楚谁是国君再说。” 孙丞相懒得多看崔平一样,转身冲着殿外喊,“请先祖遗诏。” 殿中的大臣自动分出一条道,宴行高举着一个明黄色的圣旨缓缓走来,所过之处众人纷纷下跪,及至走到上首,殿内已跪满一片。 宴行本就出自宫中,这会手拿圣旨,自有掌印大太监的威势,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圣旨。 先祖皇帝是个喜文弄墨的,传位诏书洋洋洒洒数百字,唯最后那句“三子誉王江诚,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震耳发聩。 宴行宣读完毕,殿内众人都怔在原地,忘记起身,一时无法消克心中的震撼。 崔平喃喃呓语,突然发疯了般去抢遗诏,“我不信,这圣旨一定是假的。” 崔太后才反应过来,捶胸哭诉,“这是哪个瞎眼毒心的烂肺子要害我皇儿,想出这么个损招,我告诉你们,谁要敢动我儿的皇位,我一头撞死化成厉鬼缠死他。” 殿里的人都是出自正经人家,第一次听见这么腌臜的言语,还是出自太后之口,其震惊程度不亚于听完遗诏。 但没人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仍低头跪着,听孙丞相裁决。 宴行把遗诏递给江湛,江湛亦微微震惊,祖母临终前提过,当年先帝遗诏和先太子一起失踪,重生后他虽想起先太子就是北璟,却从没有打过遗诏的主意,没成想遗诏自己出现在皇宫。 他掂了掂这导致两代人不同命运的东西,转手递给孙丞相。 孙丞相颤巍巍接过诏书,只看了一眼,就老泪纵横,他高举遗诏,大声呼吁,“誉王府乃先祖亲封的国君,老誉王既已去世,即遵古瑜,子承父业。” 旋即,孙丞相朝着江湛匍匐下拜,高呼“万岁”,其他人亦纷纷下拜,齐喊“万岁”。 江湛并不拘泥,虚扶着宴行的小臂走上御座,沉声道:“平身。” 崔平和崔太后趴在地上,抖如筛糠,心如死灰,成康帝却一脸释然,喃声道:“早该如此。” 孙丞相上前一步道,“现在宫中大乱,急需重振皇威,微臣提议,请陛下即刻登基,主持宫中事务,以免有人趁乱谋反,祸害宫廷。” 其他人亦跟着复议。 略一沉吟,江湛应下,礼部尚书立刻小跑着去准备仪制,其他人簇拥着新帝移驾御坤殿。 临行前,江湛命锦衣卫把崔平压入昭狱,而成康帝和崔太后则先软禁在城郊的行宫。 而后,江湛又转身对宴行道:“你命人把兰画接到宫里来。” 宴行蓦然抬睫,刚要说什么,江湛就被一行人簇拥着离开了大殿。 * 御坤殿暖阁,江湛伸展双臂,宫人伺候着他穿戴衮冕。 宴行双眼润湿,默默帮新帝打理吉服,江湛突然问:“我记得你和北璟并无交集,怎么拿到遗诏的?” 宴行忙用袖口擦干泪水,默了默,轻轻道:“遗诏是兰画姑娘求来的。” 江湛身子明显一震,他伸手挥退众人,双目盯着宴行问:“怎么回事?” 宴行勾着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江湛压住怒气问,“她现在人呢?” 宴行扑通一声跪下,“兰画姑娘把遗诏交给奴才,又带奴才一一说服李丞相等一帮老臣后,就和祁王策马出城了,她说这又耽搁了几天,必须尽快和祁王回北楚,奴才也想留她,可又不能耽搁祁王的大业,就...就让她走了。” “备马,要最快的。”江湛一把扯下繁琐的冕冠,扔在桌上,而后大阔步朝门外走去。 候在门外的臣子见新帝披着头发走出来,唬了一跳,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宴行飞奔而出,冲着邢将军急声道:“将军,备马,最快的战马。” 须臾,殿前牵来几匹高头大马,江湛一跃而上,在宫道上飞奔,宴行、邢将军紧跟其后。 众大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待反应过来,纷纷逃窜,边跑边命令自家小厮:“牵马来!”、“赶马车过来!”、“看看陛下朝哪个方向去了。” 御街上车马狂肆,尘土飞扬。 江湛纵马驰骋,如离弦的箭矢,顷刻之间就奔至郊外,他不停挥鞭,手上勒出了血迹,还不愿停手,心里只想着快点,再快一点。 而此时兰画和宫惟也没停下手中的鞭子,马儿在夕阳的余晖中跑的飞快。 忽然,兰画听到身后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她略一转头,吓得差点没从马上跌下来。 身后那个发丝飞扬,邪肆狂狷的人怎么好像是江湛?! 他的身后,还有一众人策马奔腾,滚滚而来。 一勒缰绳,马儿缓缓停下,兰画转过马身,与来人相向而立。宫惟已跑出数丈远,见妹妹回头,也忙停下,转过身来。 就这一会的功夫,江湛的坐骑已停在他们面前,他身穿玄色衮冕,矜贵而庄重,方才随风飞扬的发丝垂在两肩,庄重之外更显俊美。 江湛眼中满是血丝,目光死死定在兰画脸上,带着无声的缠绵,看得兰画心头一颤。 兰画下意识垂睫,一息之后复又抬起,疲倦的小脸上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伸出食指,指了指他的吉服,“很适合你。” 他自带君王气度,雍容吉服加身,可与日月争辉,西边天空那一抹余晖都被他衬的黯然失色。 他早该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 江湛顺着兰画的手指,垂首看了一眼身上的华服,而后缓缓松开带血的缰绳,双手抱拳,郑重朝兰画一礼,“岚宁公主大恩,无以言谢。” 兰画怔了一下,听到他口中生疏的称谓,心里无端生出一片潮润。 这时,宫惟打马过来,拧眉,“誉王...哦,不,应该叫你南堰国主了,请问您不辞辛劳追来,可是要阻挡我兄妹二人回国?” 江湛看着兰画,而后移开眼,转脸问刚跟上来的朝臣:“礼部尚书可在?” 礼部尚书为了登基大典忙的焦头烂额,方才在宫中见新帝离开,也手忙脚乱的跟了上来,此时听见唤他,忙出列应道:“回陛下,臣在。” 江湛道:“北楚的祁王殿下和岚宁公主归国,你现在就去安排最隆重的送别仪仗,夜晚安排在行宫休息。” 这其实于礼不合,礼部尚书面露难色,可对上江湛不容置喙的深眸,他麻溜的应下,当场安排下去。 “邢将军。”江湛又唤,“你派一队精骑,务必保证祁王和公主安全到达北楚皇城。” 一应安排妥当,江湛才掉转马头,看着兰画,轻道:“一路珍重。” 兰画轻垂臻首,简单一礼,“谢陛下。” 江湛掉转马头,转身离开,没有回看一眼。 第70章 寻她 江湛走的决绝, 速度很快,直到身后“嘚嘚”离去的马蹄声没了一点音,他才勒了一把马缰,让自己缓慢下来。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落下, 天地昏蒙, 没有光亮。 华装的新帝, 坐在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 腰板笔挺,威仪浑然天成。 随行的官员, 谨慎的跟在后方,除了马蹄落地的声音,不敢折腾出一丁点声响, 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们五感通敏,这回程的路看似平静,实则谁都知道,上头那位心情不好,故而众人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小心触怒了龙颜。 宴行自然是感触最深的一个,踌躇半晌, 他才打马跟上江湛,轻道:“陛下,天色见黑, 恐路中生变, 请移驾马车。” 江湛抬头看一眼灰蒙蒙的天色, 沉着嗓子问:“最近的行宫还有多远?” 宴行脑筋一转就知道江湛在担忧什么,忙回复,“启禀陛下, 最近的行宫只肖半个时辰的车程,若是打马而行,估摸着一炷香的时间即可,礼部尚书已经快马加鞭,令人安排下去了。” 江湛眉头微微舒展。 宴行实在忍不住,低低的喃道:“陛下明明不舍,为何不留她?” 江湛下颚一紧,瞳孔微微收缩,是啊,明明想让她留下,为何就是不敢开口? 以前,以及以前的以前,他高高在上,冷酷薄情,睥睨众生,仿佛围在他身边的人不该有喜好,不配做选择,他需要的是完全的占有和绝对的臣服。 现在,整个南堰都臣服在他的脚下,拾整军队后,收服周边小国也不在话下,包括北楚。 他若强行留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否则他将彻底失去她,就像上一世在月阴关。 原来,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在他和兰画的关系中,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一直是兰画。 上一世,她选择毫无保留的爱他,当他想当然的推开她时,她毫不留恋的斩断情牵。 这一世,她选择波澜不惊的疏远他,他每一次自以为是的挣扎,都把她推得更远。 他不想强迫她,上一世他用鲜血和劫难才换来她的重生,就是希望她过好这一生。 她值得最好的对待。 江湛勾唇,深邃的目光落进无边的夜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未逑,何以留?” 宴行转脸,默默瞥一眼兰画消失的方向,心里暗想:人都没了,还怎么逑? * 元光二十六年,成康帝禅位,三个月后病逝于行宫,同年顺康帝江湛继位。 顺康帝登基后,清理后宫,整肃朝政,一举将前朝尸位素餐的蛀虫尽数拔除,又发兵边关,恩威并重镇压蠢蠢欲动的番国,短短半年的时间,南堰海晏河清,边关稳定。 这一日,有从龙之功的孙丞相再度出山,带着一帮老臣长跪御书房,年轻的新帝坐在螭龙御座上,皱眉看着手里的奏折,“爱卿请起,立后的事,改日再议。” 孙丞相跪的无动于衷,视若命根的长须拖到地上也在所不惜,声音恸然,“陛下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南堰国泰丰裕,百姓安居乐业,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后宫虚置,皇室后继无人,此乃不祥之兆啊,吾等多次上书,都无功而返,今日陛下若不立后,微臣这把老骨头绝不离开此处。” 江湛捏了捏眉心,自登基以来,再棘手的政务他都不怕,就怕这帮子含饴弄孙的老臣逼他选秀女,立皇后。 他看一眼匍匐在地的众臣,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们,给宴行递了个眼色,悄悄离开龙椅转到屏风后面。 待江湛从后门离开,宴行清了清嗓子,道:“陛下起驾。” 大臣们顿时慌了,待抬头,御案后已空无一人,孙丞相不甘的喊道:“陛下,立后事关江山社稷,不可拖延啊。” 半个时辰之后,一辆宽大的马车停在云湖的后岸,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威严玉庭的脸,他的目光穿过碧波粼粼的湖面,落在湖中心的一个窗户上。 那是春风乐坊的后院,乐倌们住宿的地方。 宴行坐在车厢另一边,正专心煮茶,他看了一眼凝神不语的顺康帝,微微摇了摇头。 陛下一来这里,准是想兰画姑娘了,他不是个完整的人,不懂男女之爱,直到现在还想不通,陛下既知会受思念的煎熬,当年放走兰画是何苦来着,现在天天被那群老头子围剿,真是自讨苦吃。 宴行一向对顺康帝俯首帖耳,偏就这件事始终意难平,这会子对他的痴情一点都不感动,暗搓搓的挖他的心窝子,“宫里来报,孙丞相和那几个老臣还跪在御书房,看起来陛下今日若不立后,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江湛收回目光,瞥了宴行一眼,轻道:“朕确实该有一个皇后了。” * 北楚皇室,照玉宫,兰画坐在廊下抚琴,引得一群宫人驻足欣赏。 “公主弹古筝的时候,真美,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是啊,公主弹的曲也好听,就是调子听着陌生,和咱们北楚的不一样,有点像南边的韵律。” “你忘了,公主是南堰找回来的,总弹那边的曲子,应该是想故人了。” “我同意,我同意,我听公主弹曲的时候,也想自己的家人呢。” 兰画距这些小宫女远,只见她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说的什么自然是听不清的,不过她虽贵为嫡公主,宫里却没什么规矩,反倒乐于见到伺候的宫人聚在一起嬉笑聊天,就像看见春风乐坊的姑娘们一样。 一晃她来北楚已经半载,早已认祖归宗,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岚宁公主,宫惟被立为太子,正式监国,当年害了他们母子分离的窦太后被打进冷宫,其下的二皇子、三皇子皆被封到边关苦寒之地,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兰画在皇宫的日子,平静而自在,简单来说,就是想干啥干啥。 突然之间,天底下最好的都摆在面前任她挑选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爱好一直很简单,不过是烹茶、抚琴和做甜点。 可惜的是,她在北楚熟识的人仅限于哥哥和襄皇叔,而这俩人又常常政务缠身,几日都不得见面,渐渐的茶和甜点她都不做了,只能抚琴。 一曲琴音停下,小宫女们嬉笑着四处散开,兰画看着她们散开的方向,目光虚置半晌。 又过了一会,一个宫人小跑着走过来,见礼后,道:“公主,南堰来人和亲,太子请您过去一趟。” 和亲?兰画拧眉,虽然她早已释然,听到这个字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再者,南堰为何要来和亲? 被宫人伺候着梳妆的时候,兰画突然想起来,他们从南堰回来之前,襄皇叔迫使成康帝签订了一份契约,要求南堰每年给北楚上供,另外还要和亲。 现在南堰的国主换成了顺康帝,按理说他完全可以作废这张契约,没想到北楚不提,他倒主动把人送过来了。 兰画心里莫名一动,江湛,是顾念旧情吧,毕竟他和哥哥相识一场,多少卖点面子。 这样也好,至少可以保证两个大国友好相处,百姓免受战乱之灾。 就是不知道派哪个公主和亲,又想与谁和亲,这样一声不吭直接塞人过来和亲,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收拾停当,兰画坐着御辇来到乾清殿。 兰画跨过宫殿漆红的门槛,层叠的宫装如花瓣逶迤在墨蓝色的金丝地毯上,她抬起头,就见哥哥穿着明黄色蟒袍高坐在上首,而他的对面站着一个男子,身形高大,后脊英挺,虽穿着一身暗青色常服,气度却丝毫不输宫惟。 本是随意一瞥,兰画心里一咯噔,脚下的步子突然乱了。 怎会是他? 对面的人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身子,她看清了他的长相: 薄唇性感,琼鼻高悬,一双凤目狭长多情,微微上翘的眼尾,清雅之外更添上位者的威凛,可当那道威凛撞进她的视线,立刻幻化成缕缕缱绻。 真的...是江湛? 隔着长长的地毯,两个人视线相接,怔怔望着对方。 周遭的一切隐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这一方长毯,兰画的绣鞋一下一下落在上面,每一步都踩在江湛的心跳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还没来得及掩下情绪,兰画就走到了江湛的面前,不由的顿住脚步。 她是北楚公主,礼仪已经学的熟稔,照理说,殿内觐见外使,她只需颔首示意,不必停步。 她却在他的面前停下,半掩着水眸,犹疑:“你为何会来?” 即便是仇人,他乡遇故知,问候一句,也是应该的吧,她暂时忘却自己北楚公主的身份,如是想。 江湛垂眸,目光洒在她的脸上,纵然她穿金戴银,一身皆是华服,眉眼却一点没变,还是那个他念了两辈子的姑娘。 而他放下君主的身份,跨越山水,正是为她而来。 “我来和亲,求娶北楚嫡公主。”江湛缓缓道。 第71章 彩礼 男方来和亲?还是一国之君? 简直闻所未闻。 江湛却毫不介意, 他声音很大,殿内的人都听到了,空气静了一瞬,随后人群开始骚动。 兰画脑子里嗡嗡, 整个人都是懵的, 江湛自己来北楚, 与她和亲? 他是不是疯了? 她张大瞳孔看着对方, 希冀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戏谑,但他目光清澄又坚定, 认真的过分,兰画的心突然收紧。 “画画,过来。”一道冷冷的声音从上首飘下来, 打破四目怔愣的两人。 兰画垂首,脚尖转了个弯,朝哥哥走去,江湛跟着转过身子,余光随着她落座。 宫惟知道江湛早就觊觎自己的妹妹,倒是没料到他到现在还没死心,身为南堰国君, 能屈尊降贵的跑来北楚和亲,宫惟一时间不知道该气愤还是高兴。 宫惟这边理不清,殿内北楚的众臣可高兴坏了, 要知道最近半年来, 南堰这位新帝可是闻风丧胆般的存在, 周边番国震慑于他的雷霆手腕,纷纷俯首称臣,北楚虽不至于像这些小番国一样低头, 可现在的南堰毕竟是块硬骨头,他们的国主亲自来求娶北楚公主,不说别的,至少不用和它硬碰硬了,这真是天降的好事呀。 人群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老臣眉眼染笑的走出来,对着宫惟和江湛深深一礼,朗声道:“素闻南堰国主英武果敢,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为两国联姻,亲自深入他国腹地,一见雄心胆略,二显赤子诚心,我北楚上下感怀涕零,公主托付给这样的男子,是北楚的荣幸。” 怎么就托付了?兰画怒视着正感恩戴德的老臣,余光瞥见江湛嘴角眼尾都在上扬,她气鼓鼓的收回目光,心里很不舒服他的得意。 宫惟和妹妹站一条线上,沉着脸:“这就荣幸了,我北楚的岚宁公主,可不是亲自登个门就能娶走的。” 江湛点头认可,“我和南堰绝对诚意满满。” 他话音刚落地,宴行提着一个三层木屉疾步走进来,宫惟瞥了一眼,轻嗤,“金钗宝石那一套,皇妹可不稀罕。” 闻言,老臣的白须抖三抖,人家国主亲自登门提亲已属难得,有东西送,还能挑三拣四?这太子还是稚嫩啊。 江湛没理宫惟的挑剔,冲宴行点了点头,宴行得令,朝兰画走去,走到半路一个眉眼清隽的侍卫挡在宴行的前面,向他伸手。 宴行忙把木屉递过去,侍卫接过,转身当着兰画的面打开抽屉,众人引颈望去,当看到里面的东西,俱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原来里面并非什么稀世珍宝,而是各式糕点。 宴行解释,“陛下知道兰...岚宁公主爱吃吴福楼的糕点,特意带上吴福楼主厨和本地食材来北楚,今日进宫前命主厨赶制了几种公主爱吃的菓子,现在还温着呢,正适合入口。” 宴行说的花里胡哨,殿内的北楚众臣却面无表情,堂堂南堰国君,这...这也太寒酸了吧。 兰画瞥了一眼木屉,又故作镇静的移开,菓子而已,她才不稀罕,就是香味勾的她鼻子痒痒。 宫惟睇了江湛一眼,难得摆出一丝好脸色,“嗯,你也算用心。” 太子发话,其他人也不好再多言,襄皇叔却看不下去了,对着江湛道:“本王看不到国主您的诚意在哪里,区区几块菓子,也能拿得出手,真是好笑。” 闻言,殿内果然有很多人配合的笑了。 兰画虽然觉得糕点也不错,至少比金玉宝石好多了,但她闭口不言,不准备帮江湛说话。 “襄王爷说的对,糕点只是给公主垫腹用的,我诚心求娶,当然带了彩礼来。”江湛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兰画,继续道:“其一,开放南堰和北楚交界处的边贸双城为自由货贸区,两国货物在此交换,零关津税,其二,南堰的桑蚕、耕作、制窑技术无条件传授北楚,可互派巧匠交流学习,第三,南堰和北楚签订睦邻友好契约,百年之内,南堰的铁骑永不踏入北楚境内。” 众臣听的都傻了眼,北楚物产丰富,南堰技术先进,若以上条件达成,必将成就两个盛世大国,这是几代国主跃跃欲试,却没人敢做的事,这条件,他们也就做梦想想。 “最后——”江湛顿了顿,视线落在兰画身上,“我若娶了公主,她将是南堰唯一的皇后,我可以对天地诸神百灵起誓,一生一世独宠她一人。” “好。”江湛前面说了一大堆宫惟面色都算平静,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出声,“江湛,一生一世只宠一人,这话说的漂亮,你敢到我北楚的万魔窟发誓么?” 江湛嘴角轻牵,万魔窟,上一世他历劫的地方,就算宫惟不说,他也要去一趟。 “当然敢。”江湛答应的很轻松。 此言一出,兰画终于抬眼看向江湛,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冲他皱了皱眉头,江湛不明所以,挑眉看她。 看这两人对上眼了,宫惟叹了一口气,道:“顺康帝诚意很足,但去不去南堰,还是公主自己做决定。” 众臣不约而同的看向兰画,江湛亦微微扬起下颌,想听她的答案。 哥哥这就松口了?兰画一惊,想是哥哥以为她被江湛的回答感动到,其实她只是想问问,他知不知道北楚的万魔窟很灵验,做不到的话永世别想超生。 不过,这个问题其实没必要纠结,现在重要的并不是他敢不敢去万魔窟。 顶着众人殷切的目光,兰画缓缓站起,看着江湛,眼神疏离:“顺康帝开出的条件如此诱人,真是令人感动,只是你许诺的时候,是否想过,我若不答应这本亲事,会承受怎样的恶名?” 江湛的许诺一旦达成,既能极大的活跃两国经贸,又能把整个北楚的生产技术提升到新的台阶,若因她的一己之私,悉数作废的话,她将成为北楚历史进程中的罪人。 他这一番话说的轻飘飘,这么大的帽子扣在头上,她有拒绝的余地么? 他这不是看重,明明是绑架。 果然,兰画此言一出,殿里立刻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宫惟一脸郑重的对兰画道:“画画,你不用管这些,你若不想答应,他把整个南堰送过来也没用。” 殿内登时像炸开了锅,北楚的臣子们都快坐不住了,频频摇头,这南堰国主,才干仪表都是一顶一的好,周边多少番国想把公主送进去,都没有门路,更何况还附带了足可以改变北楚国势的条件,这...这公主想什么呢? 江湛仿佛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命宴行把一份南堰宫制的文书递给宫惟,宫惟打开,是一份签字盖印的契约。 “这份彩礼只是表达我的诚意,并非要挟,无论结果如何,我方才的许诺,一个都不会收回。”他直视着兰画,仿佛这句话只对她一个人说,“所以画画,嫁我好么?” 大庭广众之下,他的求娶直白而热烈,不带私心。 刚才为利益而面红耳赤的北楚臣子,不觉低下了头,暗羡这位年轻国主的纯粹深情。 正当众人被江湛的话打动,恨不能按头让俩人原地成亲的时候,兰画的肺都快被气炸了,江湛这是以退为进,她若不答应,就是不仁不义。 认识江湛两辈子,她才不会掉他坑里,对他屈膝一礼道:“本宫先替北楚的百姓谢谢顺康帝的大义,至于两国联姻,皇室还有其他公主,凭您选择。” 说完兰画也不管江湛的反应,冲宫惟颔首道:“画画累了,先下去休息。” 她一个女子,婚事像政事一样被这么多人当面议论,活了两辈子也受不住,她气嘟嘟的走了。 走也没走多远,她还有事和宫惟说,出了正殿她转个弯进了偏殿暖阁等着。 侍卫冬青跟着进来,手里提着那个木屉,兰画乜他一眼,“你拿这个干嘛?” 冬青笑盈盈,“看着怪好吃的,属下怕公主待会肚子饿。” 不用待会,她现在就饿,瞥了一眼食盒,她烦躁道,“搁一边去。” 兰画百无聊赖的坐着,熟悉的香味悠悠飘进她的鼻子,勾的她肚子里馋虫作怪,咽了咽口水,她眉头一拧,对冬青道:“拿过来。” 反正吃了又不用嫁人,不吃白不吃。 冬青笑嫣嫣把糕点端过来,兰画迫不及待的小咬了一口,吴福楼糕点独有的甜糯溢满唇齿之间,她脸上立刻绽开笑颜。 突然,暖阁的门哐啷一声从外面打开,宫惟一脚踏了进来,后面跟着江湛。 兰画的笑意僵在脸上,手里的糕点“啪”的一声落到地上。 第72章 答案 江湛的目光晶亮, 越过宫惟的肩头落在兰画脸上,刺的她小脸通红。 宫惟哪壶不开提哪壶,边朝里走边轻轻一啧,“看你, 都吃成小花猫了, 吴福楼的糕点你自己不是也会做?” 兰画别过脸去, 慌乱的拿帕子拭了拭嘴角, 而后不满的冲哥哥嚷嚷,“北楚的食材和南堰不同, 我做出来的和吴福楼的味道自然大相径庭。” 宫惟转过头,对着江湛竖了个大拇哥,“果然还是你了解她刁钻的口味。” 江湛不但带了厨子、食材, 甚至碳火都出自吴福楼,做出来的糕点,可谓真正的原汁原味了。 江湛提眉,“太子过誉。” 兰画偷吃被发现,又被左一句右一句的揶揄,心里闷闷,这俩人什么时候跑到一条道上去了。 宫惟本来有事找兰画, 见她神思不属,也不愿硬待在这屋里,让随行的公公提上木屉, 道:“我突然想起来, 太子妃也爱吃糕点, 我这就给她送去。” 江湛蹙眉,面色有点不甘,“这才半年, 你已娶妻?” 宫惟故作无奈道:“没有办法,一大堆人盯着我的婚事,这就是储君的烦恼。” 话音坠地,他人已经走出门外,兰画看到室内只剩她和江湛两人,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引颈冲外面喊,“皇兄,你不是找我有事,怎么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宫惟遥遥的冲兰画摆了摆手,转过廊庑,消失在门外。 听身后没有动静,宫惟才降慢了步子,他没想到,自己还有撮合江湛和妹妹的一天。 今日之前,他一直认为,江湛绝对不是兰画的良配,他一定要给妹妹配北楚最好的男儿郎,这半年,全国的青年才俊潮水一样涌到她的面前,她都无动于衷,反倒是今日江湛一出现,就拨动了她的情绪。 只要妹妹喜欢,他定会撮合,哪怕那个人是江湛。 回北楚后,兰画面上看似平静,可宫惟能看得出来,她眼里无光,过的不快乐,和春风乐坊明艳恣意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的心在南堰,不属于北楚。 江湛那家伙,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做了国君后对妹妹初心不改,不,是更用心,或许,兜兜转转以后,他才是最适合妹妹的。 想到这里,宫惟心里一阵轻松,为妹妹高兴。 * 见宫惟头也不回的走了,兰画对哥哥的行为瞬间迷惑,他这是什么意思?而屋里微妙的气氛,又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兰画勾着头,乖巧的站着,两双手紧捏着袖子,手指不由自主抠袖沿烫金的花边,不情不愿的小情绪昭然若是。 江湛嘴角微微上扬,他走到兰画对面,俯下身子说话,语气很轻,“我和贵国储君有同样的烦恼。” 兰画一怔,掀起眼睫看他,“什么烦恼?” 话刚问出口,她就意识到江湛的答案,“啪嗒”又垂下眼睫,懒得理他。 自古以来,国主登基以后必须尽快立后,宫惟尚是储君,就被朝中的那帮子老臣逼着尽快选太子妃,更遑论江湛这个皇帝了,只怕他的烦恼比宫惟更大。 但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呀。 江湛离兰画很近,目光沉沉的压下来,仿佛要将人吞噬,兰画悄悄往后蹭了半步。 谁知她向后退了半步,江湛跟着欺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男人清冽的气息铺天盖地的洒下来,兰画呼吸有点乱。 “兰画,”他的声音低哑淳厚,只喊了个名字,兰画登时头皮一麻,很想逃。 江湛继续,声音带着诚恳,“你愿不愿意为我解忧?”顿了顿,他又加一句,“只有你能帮我。” 这声音莫名蛊惑,兰画心里仿佛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慌慌的,回话声若蚊呐,“不...” 她一个字还没说完,双唇突然一阵温热,猝然张开眼睫,就见江湛食指贴在她的唇瓣上,他指腹一转,从她上唇划过,漾起异样的缠绵。兰画呆若木鸡,立刻噤声。 “是糕点碎屑。”江湛摊开手指给她看,上面果然零星几点碎渣。 兰画忙拿起绢帕,在唇上轻拭,江湛道,“已经没了。” 兰画垂手,微敛着眼皮,犹疑是否该继续刚才的话头。江湛似乎有些烦躁,又仿佛要逃避什么,不等她再度开口,就抱拳一礼,“今日打扰你太多,我先告辞了。” 话一说完,江湛转身,阔步离开。 兰画抬起头,男人身形如松,后背挺阔,但离去的背影,莫名带着一丝落寂。 兰画心里一揪,她也没说什么呀,方才被问急了,那句未说完的话也不过是“不知道。” * 江湛这次来北楚其实并不是以国主的名义来的,故而北楚君臣并没大肆宴请,且他的目的是迎娶岚宁公主,如今求亲未成,北楚这边就更不敢声张了,只盼着岚宁公主早点答应。 江湛没什么行程,第二日就出现在兰画宫中的院子里。 “你怎么来了?”兰画想到昨日江湛的失落,对他说话还算客气。 江湛面色沉静,仿佛已经忘记了昨日的那段小插曲,目光深邃看着兰画,“宫惟令你陪我去万魔窟。” 万魔窟?兰画诧然,江湛似乎特别执着于这个地方,他不像是求神拜佛之人,照理不应该对万魔窟感兴趣,不过兰画没过多追究,哥哥这样说了,她陪江湛走一趟就是了。 这万魔窟名字听着可怕,本身却是翠山青林,香雾缭绕,它也不是什么魔神邪.教,而是由一个个小庙宇组成,供奉着北楚子民不同的信仰。 北楚毗邻龟兹、大宛、波斯等古国,国内一度兴起众多佛道两家的教派,支派繁杂,不利于管理,后来北楚某任国主封释摩鸠一派为正统国教,其余教派赶至人迹罕至的青崖山,任其自生自灭。 没想到多年过后,原本寸草不生的青崖山长出佳木奇卉,常常有佛光笼罩,再加上这里祈福灵验,香客越来越多,倒是名门正教慢慢落寂了。 兰画刚回北楚的时候,来过万魔窟一次,那种深山禅寂的心境让她久久没能忘怀,她也理解百姓喜欢往这跑的原因了。 但江湛这么积极她倒是没有料到。 因为是私下出行,兰画带的人不多,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江湛更干脆,只带了宴行一人。 进了山门,兰画正想尽地主之谊,为江湛介绍一番,哪知他自进山开始就一脸肃穆,兰画对上他冰封般的冷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江湛不愿说话,进了门就径直朝里走,竟然轻车熟路的走到万魔窟香火最盛的庙宇,睺罗菩陀法师的师菩堂。 兰画久闻师菩堂的大名,倒是第一次进来,内里庄肃瑞祥,梵音萦绕,身处其间,有一种灵魂涤炼的恍然。 江湛不知和迎门的小沙弥说了什么,小沙弥疾步去了后院,江湛这才转身看着兰画,同她说了进山之后的第一句话,“画画,你可愿意陪我到佛祖面前起誓?” 兰画怔愣,下意识摇了摇头,又惶然点头,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 江湛抿了抿唇,淡然一笑,“我就当你答应了。” 须臾那小沙弥就回来了,引着他们去了后院,江湛把兰画安置在一间幽静的禅室喝茶,而他则去找睺罗菩陀法师,最后再去面见佛祖。 兰画一个人坐在禅室,很是无聊,茶都煮了两壶,江湛还没回来,她起身到师菩堂后院转转。 师菩堂虽闻名遐迩,内里的建筑却和别的庙宇无甚区别,只是随着香火越来越盛,往后山续建了很多小建筑。 不知不觉,兰画朝后走得很深了,越往里人越少,只偶尔一两个洒扫的小沙弥,他们见兰画穿戴讲究,又生着玉人之姿,知她身份贵重,也无人拦阻她继续往里走。 兰画只觉得越往前走,建筑物越精巧,最后她停在一座飞檐金塔前,这座小塔掩映在高大的苍柏中,有三层那么高,风格和周边的建筑完全不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她探着头朝里张望,好奇这座瑰丽小塔里供奉着什么,可惜门窗严丝合缝的闭着,什么都看不见。 兰画问一旁洒扫的小沙弥,“这是做什么的地方?” 那小沙弥早就看见兰画,心里正嘀咕,这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吧,又见兰画问他问题,欣喜之外,更是知无不言,他双手合十,道:“这是六道轮回的地方。” 兰画心里一咯噔。 她问过身边人是否知道前世,无一例外全说不知,也就是说,这世间只有她重生了。她心里隐隐有疑惑,她为何能再世轮回? 若说大善,她上世浑浑噩噩,眼里只有江湛一人,岂敢称善。 若说深怨,上辈子死的时候,她确实恨江湛,只是她的委屈,若放到众生皆苦的尘世间,也不过是个人的爱恨情仇,激不起一丝浪花。 为何偏偏是她重生了呢? 兰画站在金塔前,久久不能回神,前世今生的画面在她脑中不断闪现。 突然,一位白须老僧出现在她的面前,慈眉善目,像是故友:“姑娘,请随我进塔,在里面,你心中所想,皆有答案。” 第73章 渡劫 兰画跟在高僧身后进入金塔。 塔内挑空极高, 环境却暗,依稀可见四壁、穹顶有许多浮雕神像,黑黝黝的辨不清面容,置身其间, 只觉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压过来, 令人头皮发麻。 兰画不由自主的抱起双臂。 她心里虽不安, 步子却没有犹豫,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早晚会引着她来到这个地方。 高僧走到一处类似坐禅的地方, 他坐在一边,伸手请兰画坐在对面。 兰画不疑有他,双腿一曲, 盘坐在蒲团上,无师自通的阖上双目,闭眼的一刹那,耳边响起悠远的梵音,和着笃笃的木鱼声。 她脑中混沌,慢慢坠入黑暗。 再一睁眼,兰画看到了秋风萧瑟的月阴关, 十里长的送亲队伍如火龙蜿蜒,突然一声撕裂的怒吼划破寒空,“画画——” 她看到红衣的自己倒进血泊里。 而对面的江湛, 那一声嘶吼之后, 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 像一块冷石定在原地,瞬间爆发出来的错愕、惊惧、悲恸僵在脸上,他那张俊毅的脸变得狰狞可恐。 他脸上, 身上都是血,目眦欲裂,伸手拼命想去抓地上的人,但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许是用力太过,他身子往前栽,重重的落在血染的土地上,和她躺在一起,他勾着小指,嘴角沁出一点笑意。 一群人疯了似的涌过来,瞬间把两人分开,而后,她的尸身被宫惟带回万魔窟,而江湛则拿着宫惟留给他的剑,屠了南堰皇宫。 原来送她到北楚和亲不过是江湛的权宜之计,彼时崔平狼子野心,想除掉江湛独揽朝政,他知道江湛有两个软肋,一个是萧太后,一个是她,崔平利用苗疆巫医行邪蛊之术,杀了萧太后,又来寻她。 江湛只好请宫惟先带她离开北楚,肃清皇宫,再接她,谁知造化弄人,她竟当着他的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当他拿着染满鲜血的剑来到万魔窟,她已经在冰棺里躺了四十九天,他满眼充血,疲惫的已没有人形,缓缓走到冰棺前,一向高挺的背脊佝偻着,定定看着她的脸。 江湛站了一天一夜,也看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他找到睺罗菩陀法师,自愿渡她入轮回,给她新生。 法师一脸严肃,问:“渡人成功要遭受九九八十一道天劫,每一道都凶险无比,得道高僧都挺不过最后,遑论肉身凡胎,你可想好了?” 江湛坚决,“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都要试。” 睺罗菩陀法师带他步入金塔,助他入劫。 江湛坐在穹顶的正下方,四壁屋顶上雕刻的神像顷刻变成地狱来的罗刹,眦目咬牙,跃跃欲试。 水、火、冰、寒,嗔、痴、恐、诱...... 每个神像就是一道劫数,法阵一开,群魔咆哮,金塔变成人间炼狱,身处其间经受煎熬的那个人,仿佛是随时会被碾成粉末的蝼蚁。 兰画眼睁睁看着江湛被烈火烤炙,深水淹没,寒冰贯体,被七情六欲炼心熬肺...... 他青筋暴涨,血肉腐烂,骨头被一寸寸打散,他承受诛心的试探、引诱、恐吓,脸上没有血色,肌理条件反射式痉挛,肉躯不堪忍受折磨,扭曲成最狰狞的形状。 兰画的心仿佛被一双利爪紧紧攥住,抠出了千疮百孔,她声嘶力竭大喊,“停下,停下,我不要重生!” 可是她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不想面对这残酷的一幕,却无法闭上眼睛,她拿手捂眼,十根手指却是透明的,她眼睁睁的看着他遭受一道道劫难。 他痛苦到整个人变形,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但是那双眼睛,却始终清亮,闪着一线希冀的光。 仿佛比两辈子还要久,兰画心血流干,疼到麻木,失去五感六觉,只一双空洞的眼睛穿越时空,落在那忍受试炼的男子身上。 整整八十一难,他熬过了前八十,最后一难是情劫。 顷刻,所有的罗刹浮雕退回到墙壁上,加注在他身体上的痛苦随之消失,塔里恢复了旷寂,江湛下颚绷紧,目光灼灼等着迎接最后一难。 寂静之后,室内响起一道道女声: “逸之哥哥,画画要做你一辈子的小尾巴。” “画画不想嫁人,也不想离开王爷。” “江湛,你不配做父亲。” “江湛,若有来生,我必负你。” “江湛,若有来生,我必负你。” “江湛,若有来生,我必负你。” ...... 兰画临死前的那句话咒语般一遍遍重复,回声仿若要把塔顶震裂。 江湛满面痛苦,双手抱头,身子一点一点蹲下去,最后终于不支,整个人倒在地上,抱着胳膊蜷缩在一起。 睺罗菩陀法师的声音从暗处传来,“死者怨念太深,轮回之后必然带着巨大的恨意重生,下一世她非但不会和你共续前缘,还恨你、憎你,如此,你还要渡她么?” 江湛缓缓撑开身子,用手支地,半蹲着站起,他目光如两条火龙,穿破满室的黑暗,落到睺罗菩陀法师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道:“我渡她不是不是为自己,而是希望她纵情恣意的过一回,不再被我的薄情所累。” 睺罗菩陀法师从黑暗中走出,看着江湛的眼睛,“施主已经渡过八十一劫,可以助死者进轮回重生。” 说完,法师拿起香案上的一把寒剑,准备做法。 “等等,这剑上还差一个人的血。”江湛从法师手中夺过长剑,毫不犹豫的刺入自己的胸膛,就像月阴关外的她一样。 兰画心口一窒,猛然从梦境中醒来,她还坐在蒲团上,耳中梵音清悦,木鱼笃笃。 她紧闭着眼,不愿睁开,仿佛这样,就不用面对残酷的现实,可是泪水汩汩如决了堤的洪水,撬开她的眼帘,水光中,她看到壁画上那一张张狰狞的脸。 她心如刀割,不敢相信上一世自己死后,江湛承受了什么。 兰画站起身子,走到墙壁边,目光冷戾看着这些吃人的恶魔,她突然发疯了般,抓起香案上的铜鼎朝着浮雕砸去,她不管不顾,拿起手边一切能拿到的东西狠狠的往墙上掷,香果、铜鼎滚落一地,叮铃哐啷,打破一室的安宁。 兰画愤恨太盛,对着墙壁控诉: “都说佛祖慈悲,请问慈悲在哪里?你们高高在上,为什么非要愚弄苍生?” “什么重生轮回,我情愿不要,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 ...... 睺罗菩陀法师置身事外,仍闭目敲木鱼,但女子的哭诉声太过悲戚,打乱了犍槌的节奏,他似乎明白为何千百年来,只有这二人度过劫难,浴火重生。 他以前只道男方多情,现在看来,女方也不逞多让,这二人情牵太深,注定要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所有激烈的爱恨,都来自于忠贞不渝的痴情,他们早已情根深种,生死又怎能让他们分开。 参悟其中的道理,睺罗菩陀法师收起木鱼,朝塔外走,那位男施主,应该还完愿了吧。 * 听了睺罗菩陀法师的话,江湛冲进金塔,一眼就看见兰画,她颓然坐在满地的狼藉中,泪流满面。 江湛已经听法师道出事情的原委,知道在兰画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三两步走到她的跟前,蹲下身子。 兰画抬头,泪眼朦胧中就看到江湛那张脸,她心口一缩,颤巍巍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低声呜咽,“疼死了,江湛,我疼死了。” 江湛按住她的柔夷小手,让它紧紧贴着自己的肌肤,“画画,都过去了,不要再想。” “啊——”兰画失声喊了出来,连同心里郁结的怨念一起冲上穹顶,震飞了屋顶上的几只乌雀。 而后她身子一软,跌落到江湛的怀里。 兰画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简单的木床上,她还未睁开眼睛,朦胧中感觉自己的一只手被捂在两片掌心,踏实又温暖。 她手指一动,立刻惊动了床边的人,那人俯下身子,五官在她眼中逐渐清晰,舒眼俊眉,琼鼻薄唇,是爱恨中和她纠缠了两辈子的人。 江湛见兰画慢慢睁开眼睛,这才舒了一口气,方才她急火攻心,晕倒过去的时候,可把他吓坏了。 他一颗心刚放到肚子里,眼见着兰画眼里又包了一汪泪花子,他心知幻境中看见的事对她冲击太大,边帮她擦眼泪,边劝,“画画,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可是我身处其间,并不觉得痛苦,想到可以弥补自己犯的错误,于我反而是轻松,是解脱,所以,我们都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好么?” “不好!”兰画喉头哽住,秀眉挤出一疙瘩,“是我的错,我误会了你两世,是我太偏激了,我不该...” 江湛用食指压住她的唇瓣,打断她的自责,“画画,不是你的错,究根到底还是怨我,我傲慢又不懂珍惜你,从没平等的和你沟通,害你把所有的心事都压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承担,直至最后,你小小的心脏承受不住这些负荷,才走了绝路,画画,想到这些,我都恨不能回到前世,狠狠的揍自己一顿,所以,你不要负疚,我承受的那些痛苦,根本不足以恕罪,我只是身痛,而你是心苦,对不起,画画,我为前世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 江湛无疑是一个好的说客,兰画虽然知道他在刻意揽责,可焦灼的内心还是得到一丝放松。 江湛轻轻沾干兰画眼角的最后一滴清泪,拉着她坐起,温声问:“休息好了么,若休息好了我们就赶紧下山,我怕再耽搁下去,宫惟会认为我拐跑了他的妹妹。” 兰画破涕为笑,又赧然的低下了头,“你俩明明就是一丘之貉。” 江湛曲指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被你看出来了。” 兰画头埋的更低了,慌乱的跑下床,清冷的禅房变得旖旎。 江湛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闭目享受这难得的温存,“我们现在去面见佛祖,兑现我昨日在大殿上的许诺。” 兰画的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不去,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 江湛眼睛一亮,把怀里的女子抱得更紧,“画画,相信我,不管有多少辈子,我都只要你一人。” 兰画嗡嗡的“嗯”了一声,她相信。 * 一行人告别睺罗菩陀法师的时候,已是午后,下了山,江湛和兰画同坐一辆车厢。 进车厢后,江湛伸胳膊把兰画捞进怀里,原来,把一切说开两个人的心可以贴的这么近,“画画,以后,你心里有什么不要闷着,对我说出来,好么?” 兰画趴在他的胸口,略一踌躇,问:“真的什么都可以说?” 江湛亲了亲她的脑袋瓜子,干脆道:“当然。” 兰画伸手去扯江湛的衣领,猝不及防的主动,吓得他往后一个趔趄,警惕道:“有点着急了吧。” 兰画乜他一眼,“想歪的人是你吧。” 说完又在他胸前扒拉,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朝他衣服里面看: “方才我在幻境中,看到一团火柱直接撞在你胸前,就这里,疼不疼,有没有留疤呀?” “还有那个冰柱子,棱角尖的像刺一样,径直扎你心口了,呜呜呜,那群没心没肺的罗刹。” “还有,我看见你脖子......” 小姑娘小嘴越说越声音越小,眼见着就要带上哭腔,江湛叹了一口气,后悔自己方才那句话,他故作无奈的俯下身子,堵上她的双唇。 再不制止,她非得把自己说哭不可。 兰画正发泄闷在心中的不满,男人好看的眉眼突然压下来,封住了她的唇,震颤过后,她心里的愤怒顷刻土崩瓦解,化成绕指柔。 她软哒哒的偎在男人坚硬的胸膛,仰着脑袋迎合他的吮吸。 头钗七零八落的掉进车厢的地板,绣鞋也不知什么时候被蹬掉,兰画感觉自己像落入虎口的小羊,被啃的没个样子,她推一把身上的人,胡乱的系腋下的衣带,佯嗔,“到了宫里,我怎么下车呀。” 江湛额角生汗,眼尾一抹淡淡的红,他舔舐了一下手指,接过她手中的衣带,慢条斯理的帮她打了个花结。 第74章 大结局 兰画眼睛定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脸蛋红了个透,身上过电般激起一阵酥麻。 江湛系好衣带又帮她挽发、穿鞋,收拾的差不离,才捏捏她红扑扑的小脸, “公主被伺候的可还舒服?” “手法不错。”兰画本意是想夸他梳发的手法, 可话一出口突觉不对劲, 她抬睫, 正好对上江湛呷笑,她的脸“腾”的一下红到脖子根。 可恶, 又中了他的圈套。 兰画冷哼一声,愤然转过身子,背对着江湛而坐, 不想理他。 江湛俯身过来,下巴压在她的肩头,幽幽叹道:“画画惯爱想歪,还总怨别人。” “明明是你引诱...”这样说也怪,兰画讪讪顿声,江湛太狡猾了,总是给她挖坑, 她越说越错,索性闭口不理他。 江湛嗓音发出清浅的笑声,他抱起气鼓鼓的女子, 团成圆子按到怀里, 嘴上却还是忍不住想逗她, “到底谁引诱谁,咱们好好掰扯掰扯。” 车辕吱呀作响,朱钗绣鞋又落了一地。 载这江湛和兰画的马车停在宫门外, 久久没有动静,宫惟站在汉白玉阶梯上,等的不耐烦,眉心一蹙,他径直冲下来,走到车厢前,伸手就要去掀车帘。 宫惟还没碰到帘布,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车帘开了一条缝,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首先露了出来,未语先笑,风流倜傥。 宫惟晃了会神,和江湛相识十四年,从未见过他这番模样,这铁树甫然开花,眉眼潋滟,激起他满身鸡皮疙瘩。 再看跟着下来的妹妹,面红如酥,妩媚慵懒,宫惟一时间不知道该忧还是该喜。 兰画扶着哥哥的小臂下车后,心虚的问他,“哥哥怎么在这?” 宫惟白了一眼江湛,没好气道:“也不知道是谁,昨夜患得患失,生怕自己被抛弃,拉着我喝了一宿的酒,现在看来人家昨晚只是客气,我还站这吹半天冷风等着为他说话,当真是自作多情。” 听哥哥这么说,兰画突然想到昨天江湛离开时落寞的背影,原来他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强大,也有脆弱的时候,心里一揪,她扯了扯江湛的袖子,声音低低道:“昨日我没想拒绝你。” 江湛眸光一亮,手腕轻转抓住她靠过来的小手,“真的么,我以为你会果断拒绝,以至于都不敢听你说话。” “没有,我只是还没想好。”兰画顺势朝江湛靠了靠,小脸若有若无的蹭在他的衣袖上。 两人只顾着彼此安慰,拉着小手不觉就走进了宫门,直到身后响起一声充满怨气的“唉——”,他们才想起把宫惟拉在后面了。 兰画心里一咯噔,她和江湛在一起两辈子,误会解开后,肌肤之亲变得自然而然,就不知道这番亲密落在哥哥眼里,会是怎样的惊天动地,有悖伦常。 她瑟缩着身子不敢回头,破罐子破摔的又往江湛身边躲了躲。 江湛勾勾兰画的手心,抿唇轻笑,而后转脸瞥了一眼宫惟,宫惟此刻一脸乌青,吐着怒气,配上他那身红色的蟠龙衮衣,十足一个炸毛的花公鸡。 “怎么,还呷醋?”江湛长眸一敛,给他一个别闹的表情,“别杵着了,快进来。” 宫惟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拳头攥的“嘎嘎”作响,他几个阔步追上去,咬着牙道:“江湛,你搞清楚,这是北楚皇宫,我妹妹的门,还轮不到你请我进。” 江湛有点后悔招惹宫惟,因为之前的那点小怨气,进门后,宫惟仿佛一只护崽的老母鸡,阻隔在他和兰画中间,赶都赶不走,直到太子妃派人来请了三次,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 终于安静了。 兰画送走哥哥,一转头,就对上江湛深不可探的眼睛,她心里一悸,瞪他,“这里可是公主寝宫。” “所以呢?”江湛垂首问她。 兰画一把甩开他,“所以院里的宫人都会和哥哥打小报告,做什么都不方便呀。” 她可记得宫惟走的时警告的眼神。 “确实不方便。”江湛蹙眉,而后躬下身子,乌漆的双目鹰隼般锁住她的眼神,声音缠绵似蛊,“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 翌日,大清早宫惟就要朝妹妹殿里去,太子妃拦他,“年轻人情浓,你这么早过去万一撞破什么,画画多没面啊。” 宫惟想到自己第一次和太子妃在一起时的画面,顿时热血奋涌,气的跺脚,“我必须立刻赶过去,江湛若是敢在我北楚皇宫不轨,南堰就等着换皇帝吧。” 太子妃睇他一眼,“你昨天说江湛是最适合画画的,还绞尽脑汁撮合他们。” 宫惟顿声,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理智告诉他,江湛和妹妹在一起他应该高兴,可是一想到江湛那张桀骜的冷脸,他就莫名不舒服,总觉得妹妹变成了恶龙利爪下的小白兔。 “你不懂。”宫惟拂袖坐在软塌上,烦躁的饮了一口茶水。 就在这时,兰画宫里值守的侍卫求见,进来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启禀太子殿下,公主不见了。” 说完,他忙递给宫惟一封信,是兰画留下的。 宫惟看完信,“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咬牙道:“果然是年轻人,呵,会玩的很呐。” 太子妃犹疑的拿起信,看完后忍不住掩唇轻笑,“画画这是和南堰国主游山玩水去了,顺道回南堰。” “女大不中留,走了就走了,眼不见为净。”宫惟起身离开。 * 不中留的兰画此刻正在北楚边陲一幢精致的庄园里,推开窗,可见苍茫的雪山。 微曦的晨光照在绯红色的床帐上,帐内被镀上一层粉红色,更显春色旖旎。 江湛嘬了一下兰画耳垂上的软肉,慢条斯理解开她身上的薄绢,兰画睡的迷迷糊糊,听见身上悉悉索索的响动,嘟了嘟红唇,不悦道:“还来!” 男人清浅的笑声在耳边漾开,她耳根过电般激起一阵酥麻,懒懒的讨扰,“江湛,让我睡会吧。” 赶了半夜的路,又折腾了半宿,几乎没阖眼,江湛依然龙精虎壮,可是她不行了呀。 江湛显然不想放过她,拉起她软成面团的身子又闹了一回春。 大地渴了太久,仿佛再多的春露都不够润泽。 兰画被折腾的昏昏沉沉,心里又如灌了蜜糖,他们因着各自的性格、背负的枷锁误会了两辈子,耽搁了两辈子,不过还算幸运,此后余生都可以用来弥补。 她一直认为江湛薄情,自己是一往情深的那一个,现在看来,真正薄情的是她,当年月阴关孤注一掷的刺穿自己的胸膛,是因为脆弱、因为心死,因为绝望,也有一点是因为想惩罚他吧,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心真狠呀。 她以为自己一无所有,掌握不了控制权,只能以这种决绝的方式留在他的心里。 可她并非一无所有,她早就掌控了他的心,因为寄人篱下的那点自怜自哀,她并不相信除了床上的那点热情,他还能念她什么。 她不懂自爱,因而不相信他会爱她。 直到入幻境看到她死后,江湛一瞬疯魔自愿入劫渡她新生,她才知道,她一直被爱着,只是上一世他的爱外面包着厚厚的钝壳。 江湛的爱深沉、厚重,带着毁天灭地的孤勇。 他们不是完人,稚嫩的相爱,激烈的碰撞,最后两败俱伤。 多么幸运,他们有机会重生,又因着彼此之间深深的眷恋,可以化解误会,身心互通。 虽然很累,但她沉迷和他坦诚相拥,两种肌肤之间激起细小的酥麻,如火电蔓延,瞬间把她代入云巅,又重重摔进暗海,一起一落之间,皆是极致的欢愉。 “逸之哥哥,逸之哥哥,好累哇。”可男女终归有别,她已品尽最甜的欢快,想从天上下来,他却刚尝到甜头,天外还有天,可天有九层,他的索求却没有穷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湛实在怕兰画承受不住,才歇了雨,捞起她去洗。 兰画觉得自己是面团捏成的,挂在浴桶上任江湛搓圆捏扁的伺候,温热的蒸汽氤氲,在她红梅斑驳的雪肌上点出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你说,皇兄会不会被我气死?”兰画趴在桶沿上,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都怪你一来北楚就把我拐跑。” 江湛正在兰画脚腕的穴位上按摩,见她有力气说话,看来是被按舒服了,他牵牵嘴角,狡黠一笑,“不会,宫惟很大度。” 大度?牵牵小手都快被他的眼睛戳出血窟窿,像这样在他面前耳鬓厮磨,还能保住小命?江湛暗暗庆幸他们跑得快。 兰画没发现江湛的表里不一,稍稍安下心来,舒展身子浮在水中,肩胛骨弯出绝美的弧度,“你虽答应回南堰这一路要带我看遍列国美景,但是会不会太耽搁时间,你才登基半年,国不可一日无主呀。” “啧,有一国之母的样子了。”挑逗完兰画,江湛又赶紧出言安抚,“登基之后,我宵衣旰食,半年做了旁人三年的事,为的就是偷得时间,和你在回程的路上慢慢消耗。” “你早就吃定我会跟你回来?”兰画气鼓鼓的转过身子,怒视江湛,她这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早就输了。 江湛有恃无恐,狭长的凤目上挑出迷人的长弧,斜睨着兰画,“不然你以为这漂亮的山庄是临时找的?沿途各国还有无数这样的庄子等你去住,早就命人安排好了,我可不舍得你受苦。” 兰画小脸皱成一团,怎么感觉被偷换了话题,“我说的是这件事么,我是想问,你江湛何来的自信,好像笃定人家非你不可似的。” “是我非你不可。”江湛飘到兰画眼前,激起水浪拍打木桶。 兰画只觉眼前一黑,被按进了水里。 混账,刚才还说不舍得她受苦呢。 接下来的行程,果然都有人提前安排,江湛带着兰画吃遍各国美食,看尽名川大山,恣意潇洒,好似神仙眷侣。 进入南堰境内,已是三个月之后,兰画坐在奢华舒适的马车里,呼一口家乡的空气,两眼弯弯,“终于回家了。” 走过那么多地方,她才发现,最喜欢的还是南堰。 江湛掀起眼皮看她,眉头慢慢拢起,兰画立刻收笑,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了?” 江湛伸手捏捏她的腮帮子,疑惑,“你这一路吃吃喝喝,又不爱动,怎么没见涨一点肉,还跟以前一样瘦?” 兰画一把撇开他的手,转过身子,不想理他。 谁说她不动,她每晚动的都快累死了,能长肉才怪。 回到京城,进宫之前,江湛先带兰画回到誉王府,半年没见,誉王府门庭冷寂,昔日最繁华的超品王府,仿佛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没有一丝生机。 走进大门,庭院荒芜,瓦墙剥落,不见人影。 “还有谁住在王府?”兰画问管家。她离开南堰的时候,王府的主子只剩王妃和蒋凌霜了,按理说,江湛登基后,王妃应该封为太后,而蒋凌霜作为江湛挂名的侧妃,也应该晋为妃子,如此她们应该都搬到皇宫去了。 管家还未来得及回话,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跑出来,咿咿呀呀的手足舞蹈。 “姨母,你慢点跑,等等我。”蒋凌霜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看到江湛和兰画的瞬间,步子僵在地上。 兰画看着眼前的情况,心里讶然。 管家忙让两个嬷嬷带王妃下去,又引着剩下三人到正厅坐下。 蒋凌霜讲了王妃疯癫的来龙去脉,原来自从那日江湛处置了钱管家,王妃就恨上江湛,她暗中勾结崔太后,说愿意揭发萧太后和江湛的关系,哪知她这枚棋子还没用上,萧太后一行就倒台了,王妃害怕自己被供出来,担惊受怕中,就疯了。 “她是被自己吓疯的。”蒋凌霜苦笑,“枉我还以姨母为榜样,以为占个名头就有好日子,岂不知这独守空房的寂寂岁月,足可以扭曲一个人的心态,即便有泼天的富贵也享受不起。” 兰画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蒋凌霜,有些“南墙”非得亲自撞一回才知道疼,此番看来,蒋凌霜领悟不少,或许她已看明前路,不需要安慰。 江湛垂眸坐着,似乎也不打算开口。 蒋凌霜起身跪到江湛面前,低眉敛目道:“求陛下恩准妾身带着姨母去静月庵出家,为南堰祈福。” 江湛提眉看她,“难得你有此等觉悟,朕准了。” 离开正厅,江湛牵着兰画的手来到翊和殿,这座庄肃的巨大殿宇,承载了他们两辈子的悲欢离合,曾经那些浓烈的爱,激烈的痛,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造化弄人的过眼云烟。 江湛紧紧攥着兰画的手,捏的她掌心生疼,他缓缓转脸,躬下身子,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问:“画画,我会用后半生弥补你之前所有的痛,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么?” 人都被你拐回来了,这不是废话么,可此情此景之下,面对着自己深爱之人的表白,兰画说不出戏谑的话,她重重的点头,哽着嗓子道:“我愿意,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愿意。” 江湛灿然一笑,水眸里仿佛盛满了星辰,深情的含上她的唇。 * 很多年之后,南堰还流传着顺康帝和敬淑皇后的传说,他们对彼此忠贞不渝,对百姓宽仁厚德,携手开创了一代盛世,彼时南堰国富民强,商贸发达,是盘踞东方的一条巨龙,接受万国来朝。 帝后相融以沫生活了五十年,共孕育了三个孩子,两个皇子像江湛一样聪敏,小公主跟兰画一样漂亮,他们继承父皇母后的贤德,将南堰的盛世一代一代传下去。 兰画和江湛同一天离开这个世界,他们生同衾死同穴。 以后的以后,不管几辈子,他们都还会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