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有月亮 作者:枕庸 文案: [占有欲极强偏执少爷攻×缺爱型人格清冷主播受] 季声一直活得苍白且破碎。 他缺爱,孤独,无依无靠,像是夜空里一轮清冷的月亮。 直到有一天,那个颐指气使的谢少爷在天台上发现了他。 谢知津在闷热的夏夜亲手给季声做了一顿饭,在孤寂茕然的岁月里第一次对季声说喜欢。 季声心动了。 他就像生长在荒漠里的植被,只要看到一丁点儿水源,就会试探着想要碰一碰。 可谢知津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无数个浓密的夜色里,他被谢知津蒙住眼睛,腐烂的言语肆意刺破他的耳膜。 谢知津说:“别真把自己当成个东西,想爬老子的床的人,你数都数不清。” 他偏执地妄图占有他,早已经不记得季声是一轮干净的月亮。 那天晚上,季声和谢知津交换了条件,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开。 —— 谢知津在失去季声以后才明白自己有多爱他。 巨大的思念几乎压垮了这个偏执的男人,他开始幻听、生病、发了疯一样的后悔。 直到他得知季声因车祸而失明。 高高在上的男人悔得肝肠寸断,红着眼睛同季声道歉。 “可你是我的声声。”他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可不可以……让我重新爱你。” 季声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淡笑着推开他:“你如果真的觉得你错了,就请放过我。” “再也不要来了。” 那一天,骄傲的小少爷蹲在楼梯间,无助的样子像一只被主人遗弃在路边的狗。 —— “我不会再试图占有你,我将永远守护你。” 【食用指南+高亮排雷】 1、眼睛会复明; 2、双向救赎,HE,1V1,追妻火葬场; 3、渣攻心洁身不洁!前半段虐受后半段虐攻,结局最甜; 4、开篇从两个人的感情已经出现严重问题开始; 内容标签: 强强 都市情缘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声,谢知津 ┃ 配角:阎迟,顾临,林春晚 ┃ 其它: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渣攻今天追妻火葬场了吗? 立意:即便陷在泥沼里,也应有拔足而出的力量。 第1章 酥耳 黎江市的公路总是在堵车。 三点钟,川流不息。 四点钟,水泄不通。 五点钟,寸步难行。 盛夏酷暑,天气闷热,谢知津开着那辆黑色的迈巴赫,冷峻的眉眼添了些无端的火气,明显被堵得有些烦躁。 他抬头看了看尽头晃眼的红灯,伸手点开车载广播。 舒缓的背景音乐和温柔的男声一并响起: “现在是北京时间17:23分,大家好,欢迎继续收听黎江市有声电台酥耳FM,我是主持人,季声。” ——这是黎江市最知名的情感电台。 男人的声音像是被小火慢温着的一壶桃花酒,温柔醇厚,带着一股暖流闯入人的耳蜗。 一直到心里。 “我曾看过许多次日落,其中最难忘的一次,是你在我身边时,那一天的余辉格外亮,像你眼中温柔的光。我们穷其一生,总要找到一片温柔的光晕,或是照亮左右心房,或是照亮整片胸腔,如此生命才会勃发,余生才能明朗。今天我们要讲的这个故事,有关日落,也有关温暖……” 实在是太温柔,温柔到透露出一些难以言明的信念。 谢知津觉得自己的胸腔都跟着颤了颤,他忍不住想,温柔的光晕,是说人还是说日落? 车窗外,红日正落。 夏天的太阳落得很晚,六点钟的时候才堪堪擦过了黎江市最高的传媒大厦,金色的余辉透过高楼上的玻璃折射到路面上,光斑影影绰绰,明灭晃动。 光污染,其实是因为玻璃太耀眼,而非那赤诚浓烈的光。 谢知津的车和人一样,心不在焉地穿过最拥堵的路口,停在了鑫源酒楼预留的停车位上。 他来赴宴,请客吃饭的人叫白誉,英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现在是航宜传媒的总经理。今天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在黎江市有头有脸的人物。 “哎呦,谢少您来了!” “谢少,就等您啦!” “谢少,天气热,快到包厢里坐着。” 谢知津前脚迈进鑫源酒楼的大厅,后脚就有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迎了出来,谢知津含笑颔首,冲着巴结自己的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高贵上流。 等到谢知津进到包厢里坐下,又有人继续围着他寒暄。 “天气这么热,谢少怎么自己开车来了,您的司机也没来送您?” 谢知津淡淡看了说话的人一眼,他记得应该是航宜传媒广告部门的一个经理,好像是姓刘来着。 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鄙夷,却是回答了刘经理的话,“我的司机么,他腿断了。” …… 刘经理险些被自己的一口唾沫给呛死,心说这人是不把人怼死不痛快吗。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黎江市的谢知津谢少爷,真正意义上的权贵子弟,从小到大把谁放在眼里过啊。 刘经理吃瘪后,整个包厢都静了下来,没过多久,有人举杯。 “早就听闻谢少年轻有为,今天一见我可算是见到人了,谢少,我敬您一杯,一会儿亲自送您回去。” 谢知津没去动面前的酒杯,而是抬头看了那人一眼。 只见是个穿法式衬衫的男人,长得很年轻,一双眼睛透着精明世故,笑容既不显得奉承,也不显得生疏。 看年纪的话,二十四五吧。 谢知津扬了扬眼睛,笑:“这就是白总?” 点头,“白誉。” 白家的小少爷,十二岁出国,两个月前留学归来,飞机落地的第一天就有二十多个保镖去接人,然而白少爷只是颇为嫌弃地摆了摆手,自己打了个车回家。 白家家大业大,在黎江市有十几家公司,白誉如果做董事,会成为黎江市年轻一代中唯一一个有能力与谢知津相较的人。然而白誉挑挑拣拣选了一家航宜传媒,跑去当了个总经理,白老爷子甚至为这事儿气得进了趟医院。 谢知津对白誉这个人一直很感兴趣,今天算是第一次见。 这种人应当是能入谢知津眼的,然而他只是把酒杯推了推,说:“我一会儿还有事,不方便让白总送,这酒就不喝了。” 白誉顺势也放下酒杯,却不显得窘迫,依旧笑着说:“谢少不喝了这酒,我怎么好意思开口谈事啊。” 倒是很直白。 谢知津眯了眯眼睛,饶有兴趣,“没事,不喝酒,咱们也可以谈事。” “那我可就直说了。” 航宜传媒的主要业务是有声漫画,白誉进公司以后扩展了一项漫播剧的业务,和黎江市的多家公司都有合作,两个月来敲定了不少项目,最近在招配音演员,俗称CV。 谢知津听完佯装不懂地敲了敲桌子。 “什么意思,白总想从禾信传媒挖人?” 禾信传媒,黎江市最大的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是谢知津的父亲,谢明洵。 白誉摇摇头:“谢少说笑了,我只想着和您谈合作,怎么会从您手里挖人呢,要真是那样的话,谢董也不会同意啊。” “那白总是什么意思?” 陪酒的人听着谢知津语气有些呛,连忙上前打圆场。 “谢少,您看您说的,想找个CV,那电视台不就有现成的吗,就是白总看上的这位有些不领情,谈了两回,没谈妥。” 谢知津有些意外地看了白誉一眼:“没谈妥?难道是白总的薪酬给少了?” 白誉没否认,但说:“不是薪酬的事,是这个人有点脾气。” “哦?”谢知津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明白了白誉请今天这顿饭的目的。 果然便听刚才那个刘经理说:“这人也是不识好歹,航宜传媒天大地大,什么好处给不了他,可他就是待在电视台那破地儿不愿意动弹,白总亲自找他聊了两次,可他连个好脸色都没给。” 谢知津若有所思地问:“你们找我说这些事,是想让我帮忙?” “谢少您一语中的,谁不知道谢家权大势大,您与电视台的那个高台长关系又不错,有您一句话,他必然得放人,到时候事儿不就成了吗?” 白誉一直没说话,此时见谢知津没有拒绝的意思,才张了口:“谢少放心,您要是帮了我们这个忙,航宜传媒的股份,我分您这个数。” 他两根食指一搭,十。 看到这里,谢知津有些好奇了,如果说谢家在黎江市权势滔天,那白家也算得上是家大业大。 白誉想要什么人要不到,居然求来求去,求到了他这里,还一出手就是十个点的股份? 他心里隐隐生出一种猜测,脸色随之暗了下来。 “和高学屹打个招呼倒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白总,你总得让我知道这个人是谁吧?” 白誉看了刘经理一眼,后者就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一份计划书。谢知津接过去,飞快地找到了意料之中的名字。 ——拟合作:季声。 谢知津“嗤”地笑出声来,把计划书往桌子上一拍,酒杯碗筷都晃了晃。 刘经理会错了意,以为谢知津是怪他们小题大做,上赶着解释:“谢少您不知道,季声这个人真是油盐不进,白总好话都说尽了,他就是不情愿,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求到您这里来的……” “别的事都好说。”谢知津打断他:“但季声这个人,你们想都不要想。” 所有人都是一愣。 谢少爷刚才还笑盈盈地愿意帮这个忙呢,怎么这么一会儿功夫就黑了整张脸,难道说让他不快的是“季声”这个名字? 白誉忍不住问出口:“谢少,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谢知津黑着一张脸,不愿意与这屋里的人再多说什么,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撂下了一句话。 “季声,是我的人。” —— 七点半,已经过了黎江市的晚高峰,公路上顺畅了许多。 谢知津心头憋着一股怒火,把车停在了黎江市广播电视台的对面的广场上,然后步行过去。 不是楼下没有停车位,而是谢知津那辆迈巴赫太显眼,有一次他开车来接季声,耀武扬威地把车停在了电视台楼下,气得季声半个多月没和他说话。 谢知津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从那以后就都把车停在对面了。 电视台的职员已经陆陆续续下了班,但仍有不少人在加班熬夜写稿子剪音频,安静的办公楼依旧灯火通明。 谢知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厅里的季声。 四周寂静无人,桌椅素雅洁净,季声一身衬衣西裤,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看一份播音稿,时不时还用浅色的记号笔标标画画。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一双眼睛认真注视着稿件上的字句,纤长的睫毛在灯下投出一片光影,薄唇偶尔轻张,发出一两句温柔的话语。 整个人沐在光里,身形修长,是如玉的身量。 谢知津远远看着就已经滚了滚喉结,这人实在长得太好,以至于让他每看一眼,心就沉沦一分。 见色起意,有时候真不能全怪他。 “我来晚了,你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就这么干等着?” 谢知津自己拉开椅子在季声对面坐下,看着眼前的人在等自己,心里的憋闷顿时消散了不少。 然而季声看都没看他一眼,始终盯着手里那份播音稿,语气淡淡地说:“你看我像是在等你吗?” 一句话,谢知津憋了一晚上的火又烧起来了。 他烦躁地踹了一脚桌子,顺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掐着腰瞪季声,后者却连头都不带抬一下的,认真的程度令人不容置疑。 谢知津看着季声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不是在等自己。 “那你在等谁?” 话一出口,不远处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季声抬头,礼节性地冲着来人笑了笑。 “徐编辑,请坐。”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感谢大家的支持。推推下一本预收《小侍卫他又在哄王爷了》,是甜甜的古耽哦,感兴趣的宝贝可以去专栏收藏一下! 第2章 徒劳 黎江市有声电台酥耳FM的文案编辑徐阳,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此时应该是刚下班,手里还抱着一摞播音稿。 他愣了愣,看了一旁站着的谢知津一眼,然后迟疑着坐在了季声对面。 谢知津目不转睛地盯着徐阳坐在自己刚才的位置上,后槽牙被自己磨得咯吱作响。 妈的,季声就是等这个人等了一个多小时? 徐阳大概也在疑惑这个问题,他问:“小季啊,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上班说,这可都八点多了。” 季声仍是笑,“等不到明天,今晚必须说清楚。” “什么事?” 季声从自己手里那摞播音稿里抽出来一份,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记号笔标画过的痕迹。 他将这份播音稿推到徐阳面前,示意徐阳看。 不知道是不是谢知津的错觉,他觉得季声脸上温柔的笑意似乎淡了许多。 徐阳只看了一眼就抬头,“哦,这不是明天要录的稿子么,怎么了?” “没怎么。”季声微微仰了仰头,一双眼睛透出些许淡漠,开口却又是温柔至极的声音:“只是我认为这份稿子,不该录。” 徐阳隐约发现了问题所在,试探着问:“你是觉得这份稿子写得不好?那我可以再改改。” “不是写得好不好的问题,徐编辑,咱们做传媒的,总得有自己的底线,你的底线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的底线……就是这个。” 季声伸手点了点那份干净的播音稿,语气里却有了些鄙夷。 徐阳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气坏了,开口就变了一个调:“我说季声你还真是不识好歹,人家航宜传媒的白总都找你谈了两回了,你也不是没见过,这稿子哪不合适了,不都是实话实说吗?” 季声的态度也冷硬起来,冷笑着又点了点那份播音稿,说:“白誉、名牌大学高材生、世家大族年少有为、传媒行业的一颗新星……徐编辑,酥耳FM是情感电台,你全篇稿子都在巴结这一个人,合适么?” 话说到这里,一直站在边上生闷气的谢知津算是听明白了。 白誉回了黎江市,上赶着巴结的人实在是不少,这徐阳也是其中一个,想利用职务之便在电台里把人夸一顿,结果季声不配合。 笑话,季声怎么会配合? 黎江市广播电视台的主持人季声,物欲横流中的一股清流,白誉挖了两回他都不为所动,会干巴结人的事? 季声说得对,每个人的底线不同,但这就是他的底线。 谢知津看到这里,轻轻“哼”了一声,弯腰把桌面上摊开的播音稿拿起来,对折,撕成两半,再对折,撕成碎片。 纸张的碎裂声冲击鼓膜,在寂静的广播大厅尤为刺耳。 徐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他不认识谢知津,还以为他是季声的朋友。 “你这个人有病吧!” 谢知津把手里的碎纸往徐阳脸上一甩,拉起季声就往外走,徐阳还要追,谢知津脚步一停,声音在酷暑的夜里散发出一股寒意。 “别急,高学屹会和你聊聊的。” 高学屹是台长的名字,那这个人…… 徐阳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哆嗦。 —— 谢知津已经拉着季声出了电视台,季声的手腕被他攥得难受,斜眉扬了扬,说:“你别拉着我!” 谢知津没理他,笑了一声:“咱们季主播可真是受欢迎啊,白誉那样的人都来找了你两回,该说你什么好呢,魅力太大?” 身后的人一顿,“你认识白誉?” 谢知津抿着唇“嗯”了声,跟他解释:“两个小时前我们还一起吃了饭,他找我,是想让我和高学屹打个招呼好把你给挖过去,这是还对你不死心呢。” 谢知津以为季声总会说点什么,然而他回过头,对上的却是季声一脸淡漠的神情,对他见了谁、和谁吃了饭、谈了什么事没有丝毫的关心。 谢知津气得一笑,攥着季声手腕的力道猛地加大,疼得季声皱了皱眉。 “季声,你不愿意巴结白誉,却能和我在一起,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话音一落,季声被他攥住的手腕开始奋力挣扎,瓷白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泛红,那双温眸只剩下泄不出的怒火。 声音都跟着冷了下来:“谢知津,你放开我,这是在外面!” 谢知津不为所动,饶有兴致地看着季声在自己手下挣扎,无助的样子像是一尾搁浅的河鱼,清透干净,使劲浑身解数却回不到自己的水域。 他喜欢看他这样。 现在已经过了九点钟,黎江市很繁华,人来人往的公路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挪移而显得冷清。两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不断有路人好奇的目光看过来。 那探究的目光像是要把白纸烧透的火苗,烧得季声耳朵都红了。 渐渐地,挣扎的力度就小了下来。 谢知津满意地笑了一下,攥着季声手腕的力道却一点都没有减,一路拉着人过了马路,上车,关门。 季声被摔在副驾驶上,眼尾泛红,但那股倔强的神情却一点没藏着掖着。 谢知津开着车,驶过人海车流,心口本就憋着的一口气在季声不情不愿的眼神下愈演愈烈,良久,他嘲弄地笑了笑。 “有什么好气的呢季声,你又躲不掉。” 季声被他说得一颤。 空调的冷风很很快扑出来,与外面闷热的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灯红酒绿的夏夜并不安宁,古诗里的“蛙声一片”被车鸣阵阵毫不留情地取代,便利店门口的小女孩看着掉在地面上的冰激凌嚎啕大哭,十字路口,暴躁的司机指着横穿马路的行人破口大骂。 季声侧头看着,他想说,别哭了,别骂了,我们总能走到那片温柔的黄昏下,太阳会越来越温暖啊。 哪怕是陷在泥泞地狱,也是能拔足而出的。 专心开车的谢知津感受到身旁人长久的沉默,禁不住看了一眼,却被季声眼神里的那份向往惹得心头一动。 “想什么呢?” 季声没答,沉默着闭上了眼睛。 —— 从黎江市广播电视台到谢知津家,开车只需要二十分钟。 谢知津把车停下,依旧拉着季声下车,红肿的手腕再度被牢牢禁锢,徒劳而奋力的挣扎下已经有些扭伤。 电梯上到二十一楼,大平层的私密性极好。 谢知津把季声按在沙发上,直起身子松了松领带,脖颈间都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衬衣的扣子被一个一个解开,露出男人精健的肌肉。 他极其看重身材管理,身上的肌肉匀称有力,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男性的阳刚气。 与他一比,季声就显得瘦了些,衬衣下的肩胛骨鲜明可见,下颌线锋利好看而清秀。谢知津伸手去钳季声的下巴,却被季声极其厌恶地一掌拍开。 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洗澡!” 谢知津一愣,随即冷笑一声:“也就我惯着你。” 说罢转身去了浴室。 季声有着近乎变态的洁癖,桌椅家具必须纤尘不染,衣物领带必须没有褶皱,上床之前……必须洗澡。 搬来谢知津家以后他强硬地固守着这些习惯,就像是不肯弯下的那根脊椎骨,任凭风霜雨雪摧残,依旧挺立不折。 好在,谢知津还肯施舍给他这一点点的固执。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季声把自己陷在客厅柔软的沙发里,手腕上的痛感越来越明显,他却像是感受不到一样,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板,薄薄的胸腔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陷在沙发里,像是一尾黏在砧板上的鱼,不想死,但别无选择。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谢知津擦着头发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浴袍,胸前的肌肉袒露出来更多。 “是在这里,还是去卧室?” 季声坐在沙发上,呼吸猛地错乱了一瞬,他抬眼看向谢知津,一双清正温和的眼睛里多了一抹慌乱。 有些事情他总是不太习惯。 谢知津看季声没动,顺势就去解他的领口,又被季声仰头避开。 “谢知津,我明天还有新的稿子要录,你能不能……” 他试图与谢知津讲道理,但显然是徒劳的。 “你哪天不需要录稿子?”谢知津把擦头发用的毛巾随手放在茶几上,脸色阴沉下来,“季声,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今天心情很不好。” 谢知津心情不好是因为白誉,因为徐阳,和季声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而那些无端的怒火却只能由他来承受。 季声苦笑,这世道是怎么了。 “去……卧室。” 谢知津根本没有耐心等季声自己起来,伸手就把人抱进了卧室。 季声扭伤的手腕被压到,疼得冒出了冷汗。 厚重的窗帘阻隔了清朗的月光,只剩下客厅里一盏落地灯还亮着,没开灯的卧室就像是沉沦在暗夜里的一方骨灰匣,外面方方正正,内里纠缠错乱。 床板与墙壁碰擦,紧迫又急切的声音不停地折磨着季声头脑中最后一丝清明。 他猛地翻身抵住谢知津的肩膀,咬住牙根:“谢知津!” 谢知津的浴袍已经脱了,此时倒是不着急,只是看着季声那副倔强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季声啊,咱们在一起有一年了吧,你每次都别别扭扭的,到底是在别扭什么?” 两个人之间一直是这样,季声对谢知津总是很别扭,可说到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别扭什么。总要到最后被折腾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才算罢休,季声累,谢知津也累。 累有累的好处。 谢知津拿掉季声的手,按着季声的肩膀把他反压在床上,抬手捏上了他的腰椎。 映着微弱的光,那根腰显得极其纤细,薄薄一层肌肉遮掩不住细瘦的腰骨,似乎稍一用力就可以将其彻底折断。 谢知津掐着季声的一节腰椎骨,手上一用力,激得季声浑身都颤了颤,额头上瞬间有冷汗冒出来,再也没了翻身的力气。 谢知津弯了弯腰,贴在季声后背上轻声笑:“瞎扑腾什么?季主播要是不想叫破了你那宝贵的嗓子,今晚就别动。” 季声还要再抬头,谢知津却又使劲掐了他的腰,季声忍不住皱眉,腰上传来的除了酥麻和酸软,还有彻骨铭心的疼。 谢知津已经有些难受,喘了两口粗气,伸手掰开了季声的腿。 “你早这么老实不就行了。” 啄木鸟盯上了漆黑的棺材,坚硬的鸟喙不知对错,亦不知疲惫,亡灵受到侵扰,无助地躺在棺材里叩问自身:这算不算是尸骨无存。 “老子对你还不够好吗。” 棺材里只剩下一截白骨,一半埋进了黄土,另一半坠入了地域,滚烫的岩浆灼烧着胸腔,只剩下难以言明的声响。 “季声。” 季声已经回答不了他。 第3章 喜欢 不管这座城市里的人经历了怎样撕心裂肺的夜晚,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这一点,亘古不变。 谢知津早起做了早餐,是简单的三明治面包和牛奶,他知道季声不喜欢芝士,还特意换成了牛油果酱。 季声起床后没和谢知津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吃了早餐,喝完了那杯温度刚好的牛奶。 谢知津突然开口,目光落在季声红肿的手腕上。 “需不需要上点药?” 季声没理他,转身去卧室换了衣服。 已经是蝉鸣愈燥的盛夏,他穿的却还是板板正正的长袖衬衣,领口的扣子全部扣上,遮住了脖颈,袖口垂到手背上,又遮住了手腕。 什么都看不出来。 季声从卧室里出来,侧脸逆着窗外的光,谢知津只能看到他清瘦的下巴和纤长的睫毛,而不知道那双温和从容的眼睛里装的是什么情绪。 谢知津看着这样的季声,冷硬的心里也泛起一点酸涩,抬手拉住了准备出门的人。 “今天请个假吧,我给高学屹打个电话。” 季声默默拂开了他的手,忽然哂笑一声:“谢知津,你给我留点脸。” 嗓子还是哑了。 谢知津收回了手,沉默着看着季声出门上班,还是给高学屹打了电话,却没提季声。 “学屹啊,有个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 季声打车去了电视台。 他以前在电视台附近租房子,步行十分钟就能到单位。搬去谢知津那里以后,多半是谢知津亲自开车接送他,像今天这种情况比较少见。 他不觉得谢知津对自己有多好,反倒觉得谢知津的占有欲强得可怕。 用谢知津的话:老子不时时刻刻盯着你,你跑了怎么办? 季声跟谢知津吵架跑过两次,报过一次警,警察把纸杯递到他手里:“年强人火气旺,你看你这一跑,害得谢少满市找你,朋友之间吵个架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能说谢少这是非法限制人身自由呢。” 谢知津坐在旁边,含笑递给警察一根烟。 那个时候季声就知道了,在黎江市,自己摆脱不掉谢知津了。 好在谢知津没把手伸到电视台里,除了台长高学屹和谢知津是朋友,其余人并不知道季声和谢知津的关系,自然也不知道他们的季主播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哑了嗓子。 技术部的小伙子好心替季声接了杯温水:“季主播,您这嗓子今天能录吗?” 季声淡淡地:“下午就好了。” 小伙子“哦哦”两声,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来找季声的目的,一拍脑袋:“我差点忘了,刚才碰见台长了,他说让您过去一趟。” 季声放下手里的稿子。 “台长找我?” 高学屹今年三十多岁,虽是谢知津的朋友,却是个很正派的人,但自从知道了他是谢知津的朋友后,季声对他就再也没了好脸色。 两人是同属一个单位,是上下级的同事,关系仅限于此。 季声敲了敲台长办公室的门,听到“请进”后才进去。 高学屹带着一副银框眼镜,正在仔仔细细地看一份合同,他示意季声稍等,季声就沉默地坐在了办公室的沙发上,并不主动开口。 大概五分钟,高学屹长长地叹了口气:“徐阳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季声并不意外,只是挑了挑眉:“谢知津告诉您的?” “嗯。”高学屹看了季声一眼,识趣地没问他的嗓子,只是把手里的合同推到了季声面前,说:“我已经让徐阳去办离职了。” 此时被季声拿在手里的,正是徐阳的解聘合同。 季声皱眉,觉得这样的处置有些武断,说:“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高学屹却摇了摇头:“徐阳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还背着台里给好几家公司送过礼,小季,这事跟你、跟知津都没关系,台里也有台里的规定,法不容情。” 季声抬头看了高学屹一眼,眼神里有些意外,谢知津的朋友,也会说出“法不容情”这样的话吗? 高学屹没给他太多意外的时间,而是叹了口气:“小季啊,我知道你心气高,看不上徐阳这种做派的人,所以也看不上我,但你刚来台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季声毕业于黎江市传媒大学,学的是播音主持专业,大四的时候在电视台实习了半年,深受同事们喜爱,毕业以后直接转正。 那个时候的季声,还是一个温柔又不失活力的少年,见到台长还会笑着问好,台里的小姑娘看到他都会脸红。 如果没有遇到谢知津。 高学屹推了推眼睛,接着说:“今天找你来,主要还是想和你聊聊工作上的事。你们栏目的人本来就少,徐阳一走,就没有负责的编辑了。很巧,有个小姑娘昨天投了简历,我让她下午过来试试,就是刚毕业可能没什么经验。” 季声坐正了些,笑笑:“经验可以慢慢积累,只要心思纯正,工作态度好,就没什么大问题。” 高学屹说的小姑娘叫林春晚,是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初入社会的女孩子总会有些腼腆,面试的时候脸都是红的。好在她能力不错,现场写了两篇稿子,高学屹都还算满意。 “试用期一个月。” 林春晚频频道谢,很快就在录播室见到了季声。 “请问是……季声学长吗?” 很久没有被人这么称呼过,季声愣了愣,“你是?” 林春晚的脸颊顿时又变得红扑扑的,冲着季声弯腰鞠了一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叫林春晚,也是从黎江市传媒大学毕业的,我在大一的时候参加过一个演讲比赛,学长是当时的主持人,学长还记得吗?” 季声看着眼前十分腼腆的小姑娘,有些久远的记忆被拉回来,目光都随着柔和起来,他笑了笑:“有印象,我记得你是学……广播电视编导的?” 林春晚连连点头。 “哦,那算是我的亲学妹了。” 季声的嗓子已经恢复了,说话的声音清润温和,像是三四月份和煦的春风,风过之处,绿柳拂堤,姹紫嫣红。 配上那好看到有些过分的样貌,小姑娘多半是招架不住的,红着脸把手里的两份稿子递了出去。 “学长,这是我刚写的稿子,台长说让我拿给您看看。” 季声很有耐心地看了起来,一手拿笔细细标画了几处,然后停在了最后一页纸上,抬头。 “为温柔而发声。”他笔尖点了点,问:“为什么会写这句话?” 林春晚的脸又红了些,有些小声地说:“大三的时候,在公交车的广播里第一次听到酥耳FM,学长在电台里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一句。”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了,期待明天同一时间与大家再次相约,我是主持人季声,将为温柔而发声。 那是季声最喜欢的结束语。 林春晚看季声一直在出神,忍不住出声问:“学长,您后来为什么改了结束语呢?”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了,期待明天同一时间与大家再次相约,我是主持人季声,如果有幸,将继续发声。 季声没有回答。 他最热爱的职业,因为某些事情,而变得若即若离。 —— 与此同时,黎江市的最高层建筑——禾信传媒,走进了一位西装革履贵公子。 三十多度的天硬是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三件套,头上的发胶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气,就连皮鞋都是澳大利亚进口的鳄鱼鱼皮。 如果不是走路有些一瘸一拐,那应该是一朵极其惹眼的人家富贵花。 至于瘸了腿的富贵花,那就更惹眼了。 前台的小姑娘已经挪不开眼睛了,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叫了声:“阎,阎秘书!” 阎迟抛了个媚眼,从一帮目瞪口呆的小姑娘面前飘过去,留下经久不散的玫瑰香。 “阿嚏!” 阎迟走后,憋了好久的一个喷嚏终于响起来,一群小姑娘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 “你们说,这个阎秘书的品味还能再差一点吗?” “不能再差了。” “听说他就是边开车边照镜子才被人给追尾了。” “那他会有容貌焦虑吗?” …… 阎迟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现已经成为了今天禾信传媒最热议的话题,所以当他敲开谢知津办公室的门时,对上的就是谢知津一脸嫌弃的目光。 “阎迟,你能不能买一瓶好一点的发胶?” 阎迟有些愕然地抬头闻了闻空气里的玫瑰花香,一本正经:“这可是德国进口!” 谢知津懒得和他掰扯这些事,挑挑眉看了他的左腿一眼,问:“腿怎么样了?” 阎迟动了动脚腕,竟然还有点自豪。 “昨天才拆的石膏,今天我就来上班了,怎么样,敬不敬业!” 谢知津看他无所谓的模样,拿起手机大手一挥给他划了五十万。 语气不近人情:“再回家待一个月,没事儿别来公司。” 阎迟一听这话急得要跳脚,一瘸一拐地围着谢知津乱转,口中喋喋不休。 “知津,谢少爷,谢总,您就饶了我吧,我都躺了两个月了,我实在是太想来上班了!” “阎迟。”谢知津被他吵得头疼,抬手揉了揉额头,一脸无奈地说:“你到底是想来上班,还是想公司里的小姑娘?” “都想还不行么。”阎迟诺诺的,少了几分盛气凌人,“你要是觉得我是想你,那我也可以接受!” “我不接受!” “我错了我错了。”阎迟怕谢知津真的让自己回去再躺一个月,已经全然不顾原则,开始疯狂安抚:“我知道你有季声嘛,你把人家当成心尖上的宝贝,为着人家守身如玉,连酒吧都不怎么去了,那看得我可是目瞪口呆呦,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谢知津被他这莫名其妙的提问搞得一头雾水。 阎迟倒是兴致勃勃,转了两圈就在谢知津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然后一脸好奇地问:“你跟季主播在一起都这么久了,季主播还是对你爱答不理的吗?” 阎迟这么一问,谢知津倒是真的愣了愣,总算把脑袋从一堆文件里拔了出来,他想起今天早晨季声出门前对自己冷冰冰的神色,忍不住又开始磨后槽牙。 边磨牙边对阎迟说:“怎么会,他很喜欢我。” 黑得像墨一样的夜色里,滚烫的雨点泼在春草花丛,难熬的耸动中,他钳住他的下巴,季声,说你喜欢我。 字符错乱,混杂不堪,沙哑的声音不再和煦。 我,喜,欢,你。 喜是不喜欢的喜,欢是不喜欢的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呀! 第4章 误会 阎迟显然不相信谢知津的话,晃晃悠悠地从沙发上起来,伸手在谢知津的抽屉里翻了翻,很快就摸出一盒烟来,自己给自己点上。 “得了吧谢少爷,就说为了那个季主播你连烟都不抽了,不就是怕人家生气嘛,这么小心翼翼地哄着,他要是真有那么喜欢你,还能不领情?” 浓白的烟雾弥漫在眼前,尼古丁的味道掩盖了玫瑰花香。 谢知津看着那团烟雾,脑子里想的却是一会儿要换一件衬衫再回家,季声不喜欢闻到烟草的味道。 叹口气,把气往阎迟身上撒。 “你到底有完没完,我看你不是想上班也不是想姑娘,是躺了两个月太无聊,惦记外头的八卦呢。” “你这么说也行吧。”阎迟毫不在意,抽完了烟又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坐下。 谢知津的脾气终于上来了,伸手把面前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拍,怒气冲冲地:“阎迟,你赶紧滚回家去,别在我这儿碍眼。” “喂!”阎迟是铁了心不想走的,恨不得在谢知津的办公室里撒泼打滚,“谢总,我是你的秘书兼司机诶,我得在这上班。” 谢知津被他气笑了,掰着手指头开始算:“你在我这上班的第一个月,搞砸了两个业务,害得我赔了对方公司三百多万。你在我这上班的第二个月,车跑到半路抛锚了,我半夜十一点开车去高速路上接你。你在我这上班的第三个月,边开车边照镜子,被人追尾把腿撞骨折了。” 阎迟有些局促地摸了摸打满发胶的头发,略显尴尬:“这个……好几个月之前的事,就不用提了吧?” 谢知津挑了挑眉毛,问:“阎迟,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 这俩人,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发小。 谢知津有出息,读完大学就回来接手了家族企业,二十六岁把禾信传媒做得风生水起,成为了黎江市无人不巴结的谢少爷。 阎迟没出息,人如其名,高考迟到了一个半小时,与提前交卷的同学擦肩而过,顺利地没考上大学,混吃混喝好几年,半年前不知道为什么抽了风,死缠烂打地给谢知津当了秘书和司机。 阎迟死活不肯走,硬是在谢知津办公室磨到了下班的点。 谢知津把车钥匙牢牢握在自己手里,“阎迟,你这个腿还不能开车吧?” 那肯定是不能的,但是阎迟显然赖上了谢知津。 “那个,知津啊,你要去接季主播是不是,我和你一起去呗,我请你们吃饭怎么样?” 谢知津下意识就要拒绝,然而想到季声还在和自己冷战,如果有阎迟陪着吃个饭,季声总不好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甩脸子。 他忽然觉得这倒是个能让他们有所缓和的机会。 僵了一天的脸总算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希望而缓和了一瞬,沉吟着说:“那行吧。” 阎迟喜笑颜开,一瘸一拐地跟上他。 —— 黎江市有声电台酥耳FM是下午五点开始广播,谢知津在去接季声的路上可以准时收听。 阎迟坐在副驾驶上由衷地感慨:“季主播这个声音啊,也实在是太好听了。” 谢知津瞥他一眼,心里有些暗暗地自豪,却还是冷着脸说:“你最好把耳朵闭上。” 私人财产,切勿偷听。 阎迟识趣地“闭上了耳朵。” 晚高峰堵车半个小时,五点半,刚好是季声下班的时间。 谢知津依旧把车停在电视台对面的广场上,拖着腿脚不太灵便的阎迟坐在电视台的大厅里等季声。 往常只需要等五分钟,就可以等到季声下电梯。 然而这一天,谢知津和阎迟足足等了二十分钟。 阎迟几次犹豫,最后还是张了张口:“知津,季主播不会已经走了吧?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谢知津按了按口袋里的手机,却还是摇了摇头,有些笃定地说“他不敢。” 果然,谢知津的话音刚落下,阎迟就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电梯口。 谢知津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看到电梯门正在缓缓打开,刚好一些的脸色却在看到季声身边的小姑娘时又黑了下去。 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一脸腼腆纯真,仰着头与季声说话的时候还有些脸红。 而季声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正耐心地与她说着什么,小姑娘听得连连点头,眼睛里的崇拜怎么都遮掩不住。 那样温柔的神情和语气,谢知津从未在季声身上见过。 许多人知道季声都是因为他的BaN声音,有人说季主播的声音温柔醇厚,有人说季主播的声音纯净动听,谢知津听完只是一笑。 “你们只是听过他的声音,又没见过他的人,你们不知道他啊,脾气又倔又硬,冷冰冰的像块石头。” 原来不是季声不温柔,是季声的温柔从来没给过自己。 谢知津不由地双手握拳,指甲掐到手心里,手心冒了汗。 “季声。” 谢知津的声音不算大,却还是让走在电梯口的季声颤了一下,他脚步一顿,猛地抬头,对上的就是谢知津那双烧着火的眼睛。 季声脸上的那份温柔在一瞬间荡然无存。 电视台的大厅里一向没什么人,此时的这份寂静就显得极其诡异。 林春晚有些不自在地问:“学长,这是你……” “朋友。”季声的语气毫无波澜。 林春晚松了口气,在想是不是应该和他们打招呼,却听见季声说:“学妹,你先走吧。” “哦,好。” 林春晚弯了弯腰,抱紧自己的包就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学长的那位朋友有些古怪。 脸色阴沉的谢知津只死死盯着季声,一句话都不肯说,结果还是阎迟走过来打的圆场。 “好久不见啊,季主播,知津可都等你半天了。” 季声淡淡看他一眼,见他走路还有点跛,却也没关心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很冷:“我没让他等我。” 阎迟感觉谢知津快把那颗后槽牙磨掉了,赶紧换了个话题:“那什么,刚才那个小姑娘,我听季主播喊她学妹?” 如果只是学妹的话,谢知津的火气应该能降一降。 然而季声有一说一:“现在也是我的同事了。” 阎迟嘴角一僵,觉得现在的局面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够调解的范围,硬是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回头对谢知津说:“知津,那你和季主播回家,我就……先走了。” 谢知津眼皮都没抬,“不请我们吃饭了?” “改天,改天吧!” 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电视台,只剩下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站在路边打车。 谢知津终于站起身来,比季声高半个头的身高优势令他的话非常有压迫感,冷笑着问:“季声,我来接你,是不是耽误你的事儿了?” 季声的气势半点都不输他,他站在离谢知津两步远的地方,微微抬着头,下颌线的线条锋利清晰,那双清润的眼睛直视着谢知津。 语气冷冷的,甚至与广播里温柔醇厚的声音判若两人:“你误会了,那是我的同事。” 季声不想与谢知津在电视台里起冲突,所以才少有地解释了一句,然而谢知津更误会了,他在想:季声是不是怕自己为难那个小姑娘,所以上赶着替她说话? 这场冲突终究还是没能避免,谢知津再一次钳住季声的手腕,季声尚未消肿的韧带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登时疼得冷汗频频。 谢知津全当没看见,和昨天一样的画面再次上演。 谢知津把季声按在了副驾驶上,自己又转到另一侧坐下,车门关上,车却没开。 车窗外的天一点点黑下去。 谢知津就那样憋着一股火气,竭力忍住自己想要抽根烟的冲动,过了很久才开口:“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他不是毫无理智不讲道理的人,有的时候会和季声聊一聊。 季声从来不屑于和他聊,每当谢知津开口说这话,季声就会冷笑一声,问他想听什么。 这次也是一样。 “哦?谢少爷想要什么解释?” 极不耐烦的语气。 谢知津压了很久的火气终于被季声这一句话激了出来,他抬手掐住季声的下巴,咬牙:“说说看,你和那个小姑娘发展到哪一步了?” 电梯门打开时的那一幕还萦绕在谢知津的脑海里,他总觉得那样温柔的神情只会出现在情侣身上,全然不知道季声骨子里是一个多么温柔的人。 更不知道,季声的那份温柔是被自己亲手掐灭的。 季声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抬起没受伤的手使劲掰开了谢知津的手指,细嫩的下巴上已经是泛红的指印。 季声眼含怒意地看着他说:“她今天刚入职,你觉得我和她能发展到哪一步?” 谢知津倒是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两个人总得认识了一年半载的,可居然是刚入职么? 他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沉默了一会儿就换了一个话题:“怎么,你们台里招新人了?”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就看到季声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今天的心情也不好,不只是因为昨晚,还有上午在高学屹办公室的事。 “谢知津,徐阳离职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5章 争执 谢知津挑挑眉毛,心说原来是为了徐阳离职的事。 他倒是有些自傲地抱了抱胳膊,看着公路尽头渐渐落下去的太阳,说:“他不是上赶着巴结白誉么?那就给他个机会让他好好巴结,赖在你们台里算是怎么回事啊,还不如离职了好去巴结别人呢。” 手腕疼得厉害,季声觉得身上的虚汗冒个不停,却还是咬牙说:“你答应过我不会插手我的工作!” 谢知津有理有据:“让高学屹开个人就算是插手你的工作了?高学屹没告诉你,是那个徐阳自己的问题么?” 这话高学屹是说过的,但季声在意的不是徐阳离不离职,而是谢知津对他过于强烈的占有欲。 占有他出行的时间,打听他的社交,干涉他的同事,甚至企图掌控他所有的自由时间…… 过去一年里的记忆再次翻涌上了季声的脑海,那张温和的脸一时间变得红一阵白一阵,就这么静了很久,季声抬手按上了车门。 严格一点算的话,这是季声第三次试图从谢知津身边一走了之。 自然,没能成功。 几乎是季声刚下车就被谢知津一把扯住了衣领,脖子被勒住的感觉并不好受,开阔的广场上,季声的眼前开始发黑。 强烈的窒息感。 两个大男人撕扯扭打的动作终究是十分引人注目的,不多时就有路过的行人侧首看过来,还有好心的阿姨过来劝架。 “哎呦,有话好好说嘛,两个小伙子打什么架嘛,你都快把他勒死了啊!” 谢知津的手这才松开了。 季声衬衣领口的口子被扯开了两颗,露出脖子上青紫的伤痕,幸而他此时被憋得满脸通红,又仗着天黑,并没人注意到什么。 谢知津对着那几个劝架的好心人笑了笑:“朋友吵架,没什么事,我们这就回去了。” 又是这样的说辞。 季声头昏脑涨,再一次被谢知津推到车上的时候,失去了打开车门的能力。 ——谢知津用领带绑住了他的手腕。 扭伤的手腕被领带紧紧捆住,刺痛的摩擦感在汽车急速的行驶中不断传来,季声浑身都在冒汗,冷汗湿透了后背。 然而他眼前昏昏沉沉,连路都有些看不清楚,也不知道看不清楚的是哪一条路。 —— 谢知津依旧把车停在车库,拉着季声下车的时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儿。 “季声?” 季声还在竭力抗拒他的拉拽,然而那微弱的力气约等于零,谢知津拉住他的胳膊,即便隔着一层衬衣都能感受到那片皮肤的滚烫。 谢知津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季声泛红的脖颈,少有地生出几分愧疚来,然而也只是一瞬。 下一瞬,他就弯腰把缠在季声手腕上的领带解开,看了那只肿得不成样子的手腕一眼,然后把季声打横抱回了家。 季声高烧,但还有意识,推拒着不想让谢知津这样抱他,嘴里吐出来的音节低不可闻:“谢知津,你滚……” 谢知津的语气很阴沉:“省点力气吧,季声。” 把近乎昏迷的人放在床上,谢知津转身去卫生间拧了块凉毛巾回来,又喂季声喝了些温水。 他侧身坐在床边上,看着唇色惨白的季声,心里生出了一丝心疼,原本狠厉的眼神也温和了一些。 他不太会照顾人,但照顾季声却很有耐心,尽管季声并不知情。 喂完水,谢知津才掏出手机来打电话。 “喂,顾临,抓紧时间来我家一趟。” 顾临是阎迟的高中同学,后来去了外地学医,半年前才回了黎江市,现在在黎江市的一所医院做医生。 因为阎迟的关系,谢知津与顾临走得也很近,季声生病不肯去医院的时候,都是谢知津请顾临到家里来。 如果说阎迟是拽天拽地的人间富贵花,那顾临就是高冷斯文的禁欲系美男。 美男一副金丝框眼睛,顶着一丝不乱的头发,白大褂都没脱就拎着医药箱进了谢知津的家。 “什么事这么着急?我还在值班呢。” 谢知津有些心虚地指了指卧室,声音也低了两个度:“那个,季声发烧了,你去看看。” 顾临回来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就已经前前后后跑了谢知津家数次,再次听见类似的言语,他不由地挑了挑眉,有些愕然:“你不会又是……” 又是什么他没有说下去,而谢知津也没有接他的话。 顾临脸色阴沉地进了卧室,但没出十分钟就怒气冲冲地从卧室冲了出来,高冷斯文的医生抬起手,一把攥住了谢知津的衣领。 “谢少爷,你想让他死就直说,我直接给他开一整瓶安眠药让他安安稳稳睡死过去算了,这是作践谁呢?” 谢知津梗着脖子没说话。 他这个人脾气不好,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但脾气这个东西就是控制不住,刚才是太过分了,现在冷静下来,不禁有些后悔。 梗了半天,谢知津忍不住问:“他……很严重吗?” 顾临一听这话又是火冒三丈,“腾”地一声把谢知津的衣领松开了,别过脸冷笑了一下,说:“窒息、发炎、手腕韧带扭伤,高烧三十九度,谢少爷自己说严不严重?” 谢知津懵了一瞬,完全没想到会这样,也顾不上说别的,推了顾临一把,急道:“那你快去给他治啊,要送医院吗?” 谢知津说着就要翻车钥匙。 顾临的眉头跳了跳,到底还是比谢知津冷静一些,抬手制止了谢知津找车钥匙的动作。 “不用,我已经给他打上消炎针了,先打一瓶看看吧。” 话一出口,谢知津悬着的心才总算是放了下来,他看着一脸冷漠的顾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转身就进了卧室去看季声。 天气热,卧室里的空调开到二十六度,季声身上盖的是一床薄薄的夏凉被,整个人都陷在松软的床褥里,脸色比纯白的被单还要白,胸膛的起伏几不可查,像是没什么气息的玩物。 虚弱到不能再虚弱了。 谢知津嘴唇颤了颤,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被顾临推了一把。 “麻烦谢少爷让一让,我要给他上药。” 谢知津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季声身上的伤很多,有下巴上的红肿,脖子上的勒痕,手腕上的扭伤,以及。 谢知津只给前三处上了药,就直起身,面不改色地问谢知津:“几次?” 明人也说暗话,顾临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谢知津却毫不意外地听懂了,他咽了咽口水:“四次。” 顾临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要说能有什么人把冷静自持的顾医生气得炸毛,多半只有谢知津了,他暴躁地把手上带着的医用手套往地上一扔。 “我他妈还是去开安眠药吧!” 谢知津当然知道他这是在说气话,然而他耸了耸肩,觉得自己昨晚还不算太过火。 顾临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想要撒手不管的冲动,在心里默念了十几遍季声是无辜的季声是无辜的季声是无辜的…… “谢少爷,按理说我不该管这么多,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一句,你费尽心思地把他追到手,可现在又把他当什么?”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但谢知津没答出来。 他把季声当什么呢? 闯入了自己生活的一束白月光,被自己捧在手心里的金丝雀,宁死都不肯折颈的一只孤高鹤鸟…… 至于情人? 过了很久,谢知津都没有说话。 顾临冷笑了下,也没指望谢知津能回答什么,他掐着腰呼了两口气,等自己不那么生气了才开口:“谢少爷,你这是在把他当兔子。” “觉得喜欢就把他捉过来关到笼子里,高兴了就喂块萝卜,不高兴了就拎出来揍一顿,欲望上来了就按住发泄发泄。”他顿了顿,语气冰冷:“这年头玩个MB还得给钱呢,你喜欢他,好不容易把他追到手,结果就这么作弄他?” 言外之意,这本就是一段不正常的关系。 谢知津愣住了。 顾临也不理他,转身又去给季声量体温,两瓶消炎针下去,季声的体温才勉强降到了三十七度九,顾临掏出手机来一看,已经半夜十点多。 “我明天早上有一台手术,今晚不能待了,明天来给他换药。” 顾临收拾了东西就要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想起一件事来,默默退回来。 “话说……” 谢知津正弯着腰用毛巾给季声擦脸,被他冷不丁地声音吓了一跳,很快又听见顾临说:“话说我今天上午去阎迟那里,家里没人,电话也打不通,他是不是跑到你公司去了?” “嗯。”谢知津点点头,实话实说:“他去公司上班来着。” 顾临一听这话却急了,音量直接翻了一倍,把谢知津吓了一跳。 “他的腿还瘸着呢!是能跑腿还是能开车啊,你着急忙慌地把他叫回去干什么!” “你小声点!”谢知津慌里慌张地就把他往客厅里拉,生怕这嗓门会吵到季声,等卧室门关上以后才压低了声音说:“那是我叫他去公司的吗,是他自己跑去的,我轰了,就是赖着不走!” 顾临的脸色白了白,气势也小了许多:“他……自己跑去的?” “是啊。” 顾临不说话了,金丝框的眼镜下流露出一丝莫名的情绪,似乎有些颓丧,又有些懊恼。 没等谢知津开口问什么,顾临就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去照顾季主播吧。” 然后转过身走了。 门轻轻关上,这次是真的走了。 谢知津盯着客厅里的那扇门,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却没空去管他们的事,转身又推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影朦朦胧胧的,墙上挂钟的指针、床头上放着的温水、窗外稀疏点点的夜星和那轮皎洁的月亮都有些看不清楚。 然而谢知津的心还是猛地跳了一下,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季声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明天见! 第6章 月亮 季声消瘦的身形依旧陷在床褥里,薄薄一床被子盖住了起伏的胸膛,他脸色惨白,呼吸还是很微弱,但眼睛是睁开的。 那双眼睛看向谢知津的时候,即便载着温和的光晕,也依旧冷傲孤高。 季声被谢知津折腾成这个样子,再加上顾临那一番杀人诛心的话,要说谢知津一点不心虚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盛气凌人惯了,实在不愿意在季声面前让步。 “什么时候醒的?”没什么温度的语气,但音量不高。 季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谢知津以为他又想睡,连忙快走两步走到床前,端起了那杯温水,又拿起了顾临留下的药。 “把药吃了再睡吧。” 季声像是已经睡着了,闭着眼睛一动也没动,谢知津心想就让他这么睡了算了,转眼却又瞥见了他干裂的嘴唇和苍白的脸色。 谢知津把水杯放下,坐在床边晃了晃他,声音不易察觉地带上了些关切:“季声,起来把药吃了。” 季声本来也没睡着,被他晃着晃着就睁开了眼睛,只是在谢知津手里的水杯递到嘴边的那一刻冷冷笑了一下,抬手就把杯子打开了。 温水撒了一床,玻璃杯在床上滚了两圈,然后毫无征兆地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在寂静的卧室里炸开。等回过神来,只剩下透明的玻璃碎片折射着台灯的光。 其实挺无辜的。 谢知津似乎被那玻璃碎片刺了一下,手心刚要握成拳,就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握着药片。 顾临的话又在耳边想起来:谢少爷,你这是在把他当兔子。 谢知津定了定神,把手里的药片放回到床头柜上,然后起身,掀开了季声身上盖着的夏凉被。 空调的温度不算很低,天气又实在太热,按说不盖什么也没事,可身体虚弱的季声还是在那床薄薄的被子被掀开的时候瑟缩了一下,鸡皮疙瘩从前胸一路蔓延到脖子上。 谢知津看了他一眼,抱起那床被子就推门出去了,季声刚要自嘲地笑一笑,却看见谢知津抱着一床新的被子又回来了。 季声的嘴角就僵住了。 谢知津把被子给他盖好,还贴心地掖了掖,有些僵硬地解释:“那床被子湿了,盖这床吧,哦,这是新的。” 他还记得他有洁癖。 季声纤长的睫毛一眨一眨,他沉默着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谢知津却忙前忙后,又去倒来了一杯温水。 “顾临说你这次病得挺厉害,还是把药吃了吧。” 床头柜上的药片被谢知津一片一片拾到手心里,他依旧坐在床边上,用一只手揽起了季声,把药片喂到季声嘴边,另一只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温水。 季声这次没有再抗拒,靠着他吃了药喝了水,水温正合适。 发炎的喉咙像是久经暴晒的沙漠,一旦得到一点水分,就会萌发出对生命的渴求。 谢知津耐心地等季声喝完了一整杯水,才又把他放回到床上。 “快十一点了,你睡吧,明天我给你请假,病好之前就好好在家养病。” 季声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听见这句话,微微侧了侧身体,把脸朝向谢知津看不见的那一边,视线刚好能够看见窗外的一轮月亮。 他盯着那轮月亮看了很久,久到谢知津以为他睡着了。 然而季声的眼睛看着窗外,声音低低地问:“谢知津,你又让我在家待着?” 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因为这一句话再度降到了冰点。 坐在床边的谢知津脸色一沉,忽然翻身,毫无征兆地压着季声狠狠地亲了一口,直亲得季声又开始喘不过来气,黏腻的唾液不受控制地留下来。 季声死命挣扎才算是把他推开,眼角已经开始泛红,抬起手用力地擦自己下巴上的唾液。 厌恶之态,像是要把那块皮肉擦破才肯罢休。 谢知津却满意地笑了笑,起身收拾了水杯和药盒推门出去,还没忘了给季声留下一句话:“季声,老子这是疼你。” 季声躺在床上一动没动,倒是比较冷静地转过了头,看着那轮月亮的眼神带上了一丝遥不可及的奢望。 谢知津这样明目张胆地关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刚认识谢知津的时候,就被谢知津缠着在这间屋子里待了整整一个月,那个时候谢知津还不知道他有洁癖,来不及收拾出去的碗筷、时不时传过来的尼古丁气味、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的纱窗险些把季声逼疯。 谢知津那时候就死命亲他,一边亲一边问。 “季声,答不答应和我在一起?” 季声咬破了嘴唇,却在唾液顺着嘴角流出来的那一刻服了软。 再后来,是他第一次试图从谢知津身边一走了之的时候,被谢知津从公安局拖到了自己家里,威胁的条件变了。 “季声,搬到我家里住吧,搬到我家我就让你出门。” 季声被绑在自己家的床头上,每天面对的除了惨白的天花板,就是谢知津无休止的折磨,不分白天和黑夜。 他常常强迫自己胡思乱想,想的最多的,就是要把天花板刷成黑色的。 季声记得很清楚,那一次,他只坚持了六天,然后妥协。 季声躺在床上,空荡荡的房间里只能听见自己虚弱的呼吸声,他愣了好一会儿,很久之前就想要自嘲一笑的嘴角终于勾了起来。 月亮明明那么清冷,为什么还是会有人喜欢月亮。 如果是我的话,会去喜欢木栅栏里明媚的向日葵,会去喜欢山坡上漫舞的蝴蝶,会去喜欢墙角不断攀爬的绿植,断断是不会去喜欢月亮的。 月亮太高,太洁净,也太远了。 除非它不是月亮,或者你就是月光,否则你有什么资格去追求月亮? 可这世界上,总有人觉得自己是伟大的宇宙,别说小小一轮月亮,就算是水金木火海王星,都能被他轻而易举地握在手里。 宇宙不知道,月亮永远高悬,但那捧细微的月光是会散的。 一旦散了,可就不能像捡药片一样把它能捡起来,需要把自己烧干净了,用滚烫的灰烬把月亮的心重新捂热,只有这样,才勉强能算得上是情有独钟。 浩瀚的宇宙之间,明月苍茫,人间早已经是灯火阑珊。 —— 顾临从谢知津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对于一个极其看重睡眠质量的医生来说,这个时间他应该火速回家睡觉。 但在顾临把车开到阎迟家附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拐了弯。 阎迟养了两个月的伤,已经无所事事惯了,今天跑了一趟公司算是把他累得够呛,九点多就趴下睡了。 十一点半,刚好是他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顾临足足按了十分钟的门铃才把他吵醒。 阎迟顶着一头炸毛的头发开了门,然后眼都不睁地就回到客厅的沙发里坐下,不用睁眼他都知道来的人是谁。 偏执禁欲的疯子。 已经被拟成的“疯子”的顾临慢悠悠地走进来,进门后还不忘把客厅的门关上,然后才上上下下打量了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阎迟一眼,有些好笑地说:“可以啊小阎少爷,睡得挺早?” 清冷的音线让阎迟困意全无,他伸手抓了抓自己杂乱的头发,暴躁地说:“我他妈几点睡觉你也要管!” 顾临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抱着胳膊站在阎迟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我是医生,有责任也有义务了解你的睡眠时间。” 阎迟几欲抓狂,恨不得一拳把自己捶死,悔不当初。 “我错了,顾临,顾先生,顾医生!我的腿已经好了,您现在可以去忙您自己的工作了吗?” 顾临的职业素养特别好,摇了摇头,说:“稳定横断骨折,保守治疗需要三个月才可以脱拐走路,小阎少爷,我以一名职业医生的身份奉劝你一句,最好再躺一个月。” 阎迟现在看到床就烦。 看到顾临,更烦。 他气急败坏地起身围着茶几转了两圈,完全忽视掉顾临打量自己伤腿的目光,然后硬着头皮说:“可以,我可以再躺一个月,但你能别再来了吗?” 顾临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不行,小阎少爷,当初可是你先招惹我的。” 当初,可是你先招惹我的。 阎迟恨不得给半年前的自己打个电话告诉他:你他妈千万千万别去招惹顾临,也别说他长得像一只高贵优雅的浣熊,更别说想要上他。 孽缘。 高贵优雅的浣熊托了托眼镜坐到沙发上,毫无征兆地换了一个话题:“我刚从谢知津家过来。” 阎迟像是有些意外,思路连忙跟了上去:“知津找你干什么?” 顾临提起这事就来气,冷哼了一声才说:“他差点把季主播给掐死。” 阎迟呆了呆,也不管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不是顾临,凑上去就问:“不会吧,下午的时候看着还没什么事啊……” 他想起在电视台看到季声的那一幕,又想起谢知津阴沉到不像话的脸色,忍不住噎了声,好像下午的时候就有事了。 顾临由衷地感慨了一句:“有的时候我就在想,季主播上辈子到底是造了多大的孽,才会在这辈子遇上谢知津啊。” “那季主播他……没什么事吧?” 顾临摇了摇头,没忍心说季声的情况,过了很久才说:“小阎少爷,千万别作死,不作死就不会死。” 阎迟大概是被吓住了,这天晚上果真没有再作死,老老实实让顾临又检查了一遍腿,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天刚亮顾临就走了,他今早有台手术,怕自己精神不好,临出门前还用阎迟的咖啡机给自己煮了杯咖啡。 阎迟说那是印尼原装进口的麝香猫猫屎咖啡,顾临差点没咽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7章 俱伤 顾临下手术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刚打算进休息室眯一会儿,谢知津的电话就来了。 “顾临,季声他又烧起来了,要不要送医院?” 电话挂段前,顾临还清楚地听见季声声音沙哑地在那头骂了一个“滚”,顾临在心里同样把谢知津骂了百八十遍,然后跟同事调了班,匆匆赶往谢知津家。 顾临给季声量上体温,然后把谢知津从卧室里拉出来压低了声音问:“他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吃东西吗?” “没,他不吃。” 面对谢知津的霸道和强势,季声选择了绝食。 只是一上午的时间就打翻了两碗粥,掀翻了三杯水,摔碎了一瓶药。 季声硬气,谢知津也硬气,手腕肿着不能绑就绑脚腕,把人绑结实了就按在床上又做了一次。 几乎是刚一开始,季声就昏昏沉沉地要晕过去。等结束的时候,季声的身上已经又有些烫手,谢知津这才慌了神,拿起手机给顾临打了电话。 顾临听完谢知津的话,生生忍住想一拳挥上去的冲动,指着厨房对谢知津说:“你去做点清淡的东西,我劝他吃点。” 谢知津沉着脸就往厨房去了。 顾临看着紧闭的卧室门,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才推门进去。 “季主播,醒着么?” 季声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住脚,身上的疼痛让他难以入睡,他其实是醒着的,但闻言也只是颤了颤眼皮,没睁眼。 顾临看着那张苍白的脸,竟觉得举步维艰。 他与季声并不熟,相比之下,谢知津才是他的朋友,可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差点为了季声和谢知津打起来了,是个人都看不下去,更何况他还是个医生。 救死扶伤的医生。 顾临最终还是走到了季声床前,弯下腰去掀他身上的那床被子,手刚搭上,季声就猛地瑟缩了一下。 睁开眼睛,声音低到听不清:“顾医生。” 顾临点点头,有些犹豫地松开了手里攥着的被子一角,朝季声伸出手,“体温计先给我看看吧。” 季声没抗拒,拿出体温计就递给了他,手腕上的红肿极其显眼。 顾临接过来看了一眼,已经有三十八度六。 他把体温计收起来,叹了口气,说:“季主播,我知道这件事是知津不对,但你认识他那么久了,不会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你这样折腾自己,他也不会心疼的。” “我没折腾自己。”季声摇了摇头,居然还扯着嘴角笑了笑,“顾医生,我是觉得这么活下去也没意思,要不就算了吧。” 绝食饿死也行,发烧病死也行,做|爱做死……也行。 顾临在医院里见过太多求死不求生的患者,但没有一个人像眼前的季声这样淡漠,好像走到这个份上,活着还是死了已经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你恨知津,但在黎江市有谁拗得过他呢,你就把他当成一块臭烘烘的石头,和他硬碰硬,头破血流的能有什么好?” 季声笑了笑:“顾医生,你是他的朋友,有些东西你很难体会。” “我知道我是他的朋友,所以我没什么立场说这些话,但我也是个医生,所以总得劝一句,能活着就别去想死的事。季主播,稍微软一点,你也能好过一点啊,你在黎江市虽没有家人,在别的城市也没有吗,他们要是知道了不得心疼死?” 像是最后这一句话有些用处,季声闻言沉默了。 顾临又是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有些左右不是人,然后起身说:“还是再打个消炎针吧。” 直到冰冷的针头扎进脆弱的血管,季声都没再说一句话,顾临见他没有抗拒打针,估计也不那么抗拒活着了。 “季主播,一会儿吃点东西吧,你不是想去上班吗,身体好不了也上不了班啊。” 季声沉默地盯着惨白的墙壁不出声,顾临觉得他应该是听进去了,就收拾了东西出去,走到客厅的时候刚好看到谢知津端着一碗粥从厨房出来。 顾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知津,你要是真喜欢他,就对他好点吧。” 你要是真喜欢他,就对他好点吧。 这句话在谢知津的耳边回荡了很久,直到顾临推开门走了,直到手里的粥都温了下来,他才勉强回过神。 屋里,消炎针已经打了一半,季声依旧侧躺着,似乎毫无翻身的力气。 谢知津没急着喂他喝粥,而是看了那床盖住季声脚面的被子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像个忽然泄了气的皮球。 季声的脚腕被他绑了两个多小时了。 谢知津在外面绑他,大多是用领带,在家里,大多是用密封食品包装袋的塑料拉条,越拉越紧的那种。 谢知津把粥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沉默着掀开了被子的一角,就看到了季声肿胀充血的脚踝。 因为挣扎得太厉害,被塑料拉条勒住的地方都磨破了一层皮,血液流通不畅,两只脚都开始泛红。 季声感受到脚上传来的一阵凉意,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眼睛里的屈辱越发明显。 当然,谢知津没看到他的眼神。 “季声。”谢知津伸手捏住那细细的塑料条,语气很平常地说:“我给你熬了粥,冰箱里还有蒸饺,你想不想吃一点?想吃的话,是吃玉米虾仁的,还是白菜猪肉的?” 他每说一个字,手上的力道就加重一分,到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塑料拉条就应声而断了,谢知津的手指被勒出了血。 客厅的抽屉里就有剪刀,但谢知津没有去拿,就像是两个人的关系,非要弄得两败俱伤才肯罢休。 季声看了他的手指一眼,神色淡淡的,说:“玉米虾仁吧。” —— 这天以后,季声没那么犟了,或许是顾临的话起了作用,或许是他自己想明白了,总之他开始正常吃饭正常吃药,有时候还会和谢知津说想吃个什么水果。 只要季声软下来,谢知津的脾气就会好很多,不可一世的谢少爷可以心甘情愿给季声下厨做饭,水果也都是洗好了送到季声手里。 季声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过来,连顾临来看的时候都说了一句:恢复得挺不错的。 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季声就已经能下床了。 这些日子谢知津一直在家里陪着他,公司里的事情都是在线解决,就连董事会都是在企业微信上开的,他不让季声出门,自己也不出门。 但谢知津到底是个忙人,总有不得不出门的时候,比如这天早晨他爸谢明洵一个电话打过来,让他立马“滚”去公司。 谢知津挂了电话,面色如常地看了季声一眼,后者正坐在餐桌前喝豆浆。 “我今天得去公司一趟,你自己待在家里,别乱跑。” 季声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闻言淡淡地“嗯”了声,然后就不说话了。 谢知津觉得自己心里有点堵得慌,上次闹了那么一出之后,季声虽然不那么犟了,但对他的态度没有任何改观,依旧冷言冷语,冷漠得像个陌生人。 谢知津忍住想要把他抓过来亲一口的冲动,自己去卧室换了衣服,拿上车钥匙准备出门的时候,季声忽然对他说:“谢知津,我不出门,你可以把手机给我吗?” 季声的手机一直被谢知津收着。 谢知津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回到卧室打开了锁着的抽屉,把手机递给了季声。 谢知津走了,门被反锁了两下,季声忽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他放下手里喝了一半的豆浆,起身冲到卫生间吐了起来。 他吐了很久,长时间低头的动作令他有些眩晕,那架势像是要把这几天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胃顿时就空了。 他按下马桶的冲水按钮,伏到洗手台上漱了好几遍的口才算罢休。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一双眼睛神色很淡,瞳孔的颜色是浅浅的棕色。 季声垂下眼睛,扶着墙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这才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开机。 页面干干净净,只有一些微信消息。 顾临说的对,他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消失一个星期也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最多只有几个同事会出于礼节发几句问候。 季声点开微信看了看,眼神倒是一变。 林春晚发了十多条消息。 “学长,今天您没来上班,高台长说您请假了,请问是身体不适吗?” “学长要注意休息,多喝热水嗷!” “学长,我写稿子遇到创作瓶颈了,非常期待学长早日回来上班!” “学长,您能看到消息嘛,您都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啦,我可以去探望您吗?” 通过文字发出来的消息似乎少了些许腼腆,洋溢着年轻女孩子的青春与活力。 按理说,一个人在深渊泥沼里待久了,突然遇到一个温暖的小太阳,应该会陷在一片柔软里,心里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可季声却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心里古水无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羡慕月亮还是渴慕月光。 他只是仰头看了看太阳,说算了吧。 抬手输入文字:“谢谢关心,身体已无大碍,不日就回去上班。” 末了又加了一句:“稿子可以发给我看一下。” 林春晚发来一个可爱的表情包,紧接着是Word文件的播音稿。 季声手指轻点,妙语连珠的文字映入眼帘,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手机,像是在捧着一方珍贵的香坛。 季声微微张嘴,一字一句读起来,连空气都沉浸在了温柔的声音里。 季声不知道,他自己就是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8章 质问 与静谧的氛围不同,谢知津是火急火燎赶到公司的,一进门就有公司的前台凑上来,眼巴巴地让他走快点。 “谢总,董事长在办公室等您。” 谢知津站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谢明洵的声音立刻响起来。 “进。” 谢明洵今年五十多岁,有心脏病,因为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最近几年都不怎么到公司来,如果没有什么大事,也不会过问公司里的事情。 谢知津躬了躬:“爸,您怎么过来了。” 谢明洵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抬手就赏了谢知津一个耳光。 脾气这种东西是会遗传的,谢家的人可能都有些暴力倾向。 “啪”的一声脆响在耳畔炸开,谢知津的左脸瞬间就红了。 他缓了一会儿,等脸上的刺痛消下去一些才回过神来,却只是又冲着谢明洵弯了弯腰,“爸,您消消气。” 谢明洵冷哼了一声,然后才走到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顶着巴掌印的儿子,问:“我听说你在外面养了个男人?”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 谢知津一面在心里琢磨着这事是怎么捅到自己老子耳朵里的,一面又冲着谢明洵笑了笑:“是有个男人,但他一分钱都不花我的,应该不能叫‘养’。” 话音落下,脸上又挨了一耳光。 这一巴掌比前一巴掌力道还要大,谢知津身体晃了晃,嘴唇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捂着脸抬起头,对上的是谢明洵怒火中烧的目光。 正所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谢知津的左脸被扇红了,谢明洵的右手也不可避免地有些哆嗦。他把手握成拳,恨不得再扇自己儿子一巴掌,忍了忍,最后忍住了。 “我还以为是有人看不惯谢家树大招风,故意添油加醋地往你身上泼脏水,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谢知津,你真的和一个男人搞上了?” 谢知津捂着脸站得笔直,这次连腰也不肯弯了,只说:“是,这有什么好添油加醋的?我又不是不承认。” 他坦然得有些过分,以至于谢明洵都忍不住怔了怔,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等谢明洵说什么,谢知津就又开口了:“爸,您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没必要为了别人两句话就气成这个样子。您身体不好,消消气。” 谢明洵也知道自己心脏不好,闻言定了定神,怒气消下去一些,脸色却还是阴沉着,有些怅然地说:“你是为了玩玩,还是上了心的?” 谢知津这几天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自己一开始喜欢季声,的确没有多少认真的心思,但现在在让他答这话…… “爸,对别人我不敢说,但对他,我是上了心的。” 谢知津答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沉默地等待着下一个耳光,然而等了许久,谢明洵那边都没有一点动静。 谢知津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谢明洵的眼睛有点泛红。 谢明洵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谢知津说:“这要是你妈还活着,你妈得被你气成什么样!” “要是我妈还活着……”谢知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我妈只会为我高兴。” 谢明洵叹了口气,两鬓的白发忽然就有些显眼,他说:“知津,你这是在怪我让你回来接管公司。” 谢知津抿了抿唇,没说话。 许多像谢知津一样的富家子弟大多都会回来接手家族企业,成功一些的像白誉,失败一点的像阎迟。 但谢知津有时候觉得,他自己才是最失败的。 他小时候喜欢的是音乐,想学的是钢琴,然而当谢明洵提着扳手把他的钢琴敲成一堆废铁的时候,最纯真的梦就彻底破碎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看什么都像是一堆废铁。 “知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禾信是我打拼了一辈子的心血,我不把他交给你,还能交给谁啊?” 其中道理,谢知津都知道,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不想让这么沉重的话题继续下去,谢知津在谢明洵身边的沙发上坐下,问:“爸,您是听谁说的?” 他和季声的事。 谢明洵侧过头看他:“你白叔叔的儿子前阵子从国外回来了,你知道么?” 谢知津一愣,“白誉?” 谢明洵点点头,接着说:“昨天你白叔叔请我吃饭,白誉那孩子也去了,聊着聊着就说起了你的事。他说他请你帮忙,被你拒绝了?” 谢知津皱了皱眉。 上次白誉找自己帮忙,想从电视台挖季声,已经被自己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他难不成还不死心? 谢知津当即就想要掏出手机来找白誉理论理论,问问他为什么要把季声的事情捅出去,结果手机还没掏出来,就被谢明洵制止了。 “你别急着给他打电话,人家本来没想多说什么,是我主动问的。咱们禾信和航宜一直都有合作在,你突然给白誉下了个没脸,股东们知道了会怎么样!” 谢知津收起手机,有些无所谓地笑了笑,说:“不就是个航宜传媒么,只要白誉还想在黎江市发展,他就别想从我手里要人。” 这已经是有些猖狂的言语了,但谢明洵只是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黎江市,谁还能比自己儿子更猖狂呢? “知津。”谢明洵好言好语地说:“这两年禾信越做越大,少不了与航宜传媒打交道,你就算是不给白誉面子,也得给你白叔叔面子,下次白誉再来找你,你可不能再那么下人家的面子了。” 谢知津活像一头炸了毛的刺猬,“腾”地一下站起来说:“他下次再打我的人的主意,我还能眼巴巴地把人给他送过去吗!” 谢明洵的脸色又沉下来,冷声道:“你给我坐下!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我要说是这件事吗?” “那是什么事?”谢知津坐下来。 谢明洵看了他一眼,随即站起身来,走到办公桌上拿了一个文件递过去,示意谢知津自己看。 谢知津只看个封面就知道是什么,沉吟一声:“白誉想和禾信合作?” 白誉的漫播剧发展得很好,BaN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已经成立了单独的分公司,前景很不错,就是资金链有些短缺,所以白誉想要和禾信传媒合作。合同都已经拟好了,现在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谢知津一个点头。 谢明洵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面前,俯瞰脚下的城市,悠悠说:“谢家在黎江市已经可以说是一家独大,想要和禾信分一杯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与其分给别人,不如分给航宜。” 其中道理,谢知津自然也明白。 “我知道了,爸。” 他拿着合同就要回去详细看一看,却又被谢明洵叫住了。 “那个男人……” 谢知津依旧不肯让步,躬了躬身说:“爸,公司的事我会管理好,我生活上的私事……您就别管了。” 谢明洵又是攥了攥拳,强压下心脏的不适感,指着谢知津说:“别让我知道你在外面搞出什么缺德事来。” 这就是松了口了,但谢知津并不领情,笑了笑说:“他又不是女人,我再怎么搞也搞不出孩子来,您放心吧。” 说完这话,谢知津顶着自己泛红的左脸扬长而去。 谢明洵望着儿子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谢知津从谢明洵的办公室出来,完完全全地忽视掉一路好奇的打量自己左脸的目光,神色淡定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然而当他看着自己桌子上那薄薄一层灰尘的时候,终于怒不可遏地喊了声:“阎迟!” 总裁办的小姑娘畏首畏尾地探了个脑袋进来,支支吾吾地说:“谢总,阎秘书他还没回来呢。” 谢知津捏了捏眉心,不假思索地问:“他上次不是死缠烂打地要回来上班吗?” “是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阎秘书就又请假了,说是自己要再躺一个月。” 谢知津皱了皱眉,上次阎迟来过以后自己确实再也没到公司来,难不成阎迟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老老实实回家养病了? 他是全然没往顾临身上想的。 谢知津满脸嫌弃地盯着自己地办公桌看了会儿,然后嘱咐眼前一脸怯生生的小姑娘:“你以后每天都叫个保洁来给我收拾办公室!” 有些事情,不能指望阎迟。 —— 随着保洁阿姨工作的顺利开展,办公室里顿时变得尘土漫天。 谢知津也没有了多待的欲望,匆匆处理了几分文件就开车回了家,半路还打包了两份小馄饨,到家的时候刚好是中午十一点。 客厅里正落满了正午的阳光,电视柜旁边两盆散尾葵尽数沐在光影里,另一侧的墙面上投下叶片的影子,白墙墨影,像是水墨画一样,整个房间都透露着一种静谧的美好。 谢知津把手里拎着的馄饨提到厨房里热上,然后转身进了卧室。 卧室里,季声还睡着。 季声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是精神一直不太好,上午睡个回笼觉也是常有的事。 谢知津就站在卧室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季声侧躺在床上浅浅睡着,身上穿的是一身米白色的家居服,他没盖被子,光洁的胳膊露出来搭在一侧,微微有些卷的头发一半沐在光里,侧脸清润温和,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谢知津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上午的风尘仆仆瞬间化为了虚无,脸颊上肿胀的刺痛也渐渐消失不见。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家的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呆呆地站了多久,直到微波炉传来“叮”的一声,馄饨热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9章 馄饨 谢知津连忙出去端馄饨,等馄饨端到了餐桌上,卧室的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谢知津抬头一看,是季声起来了。 “你起来得正好,我从外面买了馄饨,是从你爱吃的那一家买的。” 季声不会做饭,但吃饭很挑,又因为有洁癖,所以从来不会去吃路边摊,就算是点外卖也都是从餐厅定。 眼前的馄饨,就是谢知津从季声为数不多爱吃的一家馄饨店里买的。 季声淡淡地“嗯”了声,踩着拖鞋到餐桌前坐下,看着那碗冒热气的馄饨微微发呆。 刚睡醒的他与平日里淡漠清冷的样子不太一样,微微泛着卷的头发垂了一缕在额前,透出些许慵懒。 谢知津同样拉开椅子在季声对面坐下,递给季声一只汤匙。 季声接过去,抬眸的瞬间就看到了谢知津泛红的左脸。 有些迟疑地问:“你的脸……” 谢知津压根没打算回答,只是用下巴点了点那两碗馄饨,道:“趁热吃啊。” 季声又是“嗯”了一声,没有追问什么,他本来也没有多关心谢知津,便开始捏着汤匙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和自己碗里的馄饨。 皮儿很薄,可以说得上是晶莹剔透,在清亮的骨汤下甚至可以看见里面大个儿的虾仁。 季声舀起一只馄饨来细嚼慢咽地吃,对面的谢知津狼吞虎咽,已经吃了小半碗。 季声看着同样清亮的两碗馄饨汤,不易察觉地晃了个神儿。 他是不吃香菜的。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被谢知津带到这里的时候,他看着炸酱面里的香菜皱了皱眉,谢知津立刻就问了一句:“你不吃香菜啊?” 后来的菜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香菜,不只季声的菜里没有,谢知津也陪着他不吃了。 又过了很久,季声才在谢知津与阎迟聊天的时候得知:谢知津是一个很爱吃香菜的人,爱吃到什么程度呢,他曾经恨不得把全世界不爱吃香菜的人都抓去种香菜。 季声的思绪跑得很远,想着想着就笑了一下。 谢知津刚好吃完自己碗里的最后一个馄饨,抬头猛地看见季声这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险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惊讶之下说话都结巴了:“你……你笑什么?” “没什么。”季声迅速回神,把汤匙里端着的半个馄饨填入口中,细细咀嚼几下,才感慨般地说:“我是在想,明明你可以事事周全,为什么就是不能顾及我的感受呢?” 谢知津很快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却不回答季声的话,只是慢悠悠地把自己手里的汤匙舀了口汤喝,说:“怎么,现在知道老子对你有多好了?” 季声又笑了,谢知津这才看清了他刚才的笑容是怎样的。 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温和的唇线下还带着一起不易察觉的嘲讽。 季声无所谓地说:“如果谢少爷觉得这就算是对一个人好的话,那我也无话可说。” 如果放在平时,谢知津听到这种冷嘲热讽的话,多半会激得上来脾气,而今天上午谢明洵扇的那两个耳光还在自己脸上挂着,谢知津罕见地没说话。 他看了季声一眼,把手里的汤匙扔在碗里,然后颓然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季声,你还想让我怎么对你啊。”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那季声会觉得自己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怎么会有人脸皮厚到这种程度的? 那么多混账事情都干过一遍以后,万分无奈地说:你还想让我怎么对你啊。 可也正是因为此时此刻说这句话的人是谢知津,季声微微摇了摇头,试着踩在自己心里那道底线上,尽量放平身态。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谢知津,明天你送我去上班吧。” 他没说“谢知津,你放我走吧。” 也没说“谢知津,你让我去上班吧。” 而是说“谢知津,明天你送我去上班吧。” 你,送,我。 这是一句很巧妙的话,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依赖感恰到好处。 谢知津那双精明的眼睛闪了闪,一时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季声这种突如其来的软和,竟然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最终还是抬起头来看向季声,却见后者正慢条斯理地吃剩下的馄饨,正午的阳光洒满了他的后背,令人生出一种这就是岁月静好的错觉来。 过了很久,谢知津点了点头,说:“好。” —— 谢知津说话算话,第二天就亲自开车送季声去上班,只不过极为猖狂地在季声准备下车的时候把人按住留下了一个深情满满的吻。 季声冷着脸走近了电视台,先去高学屹那里报了个到,然后就去了录播室。 一进门,险些与林春晚撞了个满怀。 季声堪堪避开,还善意地扶了林春晚一把,林春晚站定以后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走太快了是我走太快了!” 季声松开扶着她的手,看着眼前连头都不抬的小姑娘,忍不住皱了皱眉:“走这么快做什么?” 熟悉且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春晚讶然抬起头,看向季声的时候却是满脸喜色,“呀!是学长,您回来了!” 季声含笑点点头,又看了林春晚一眼,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提了一个饮水桶,最大容量的那种。 想起小姑娘刚才急急慌慌要出门的样子,季声不免有些愕然地问:“你自己去换水?” 林春晚点了点头。 季声一哂,弯腰就要去接林春晚手上的饮水桶,却又被林春晚一侧身躲开了。 小姑娘笑得十分甜美:“学长,听高台长说您这是大病初愈,还是我去吧,这几天录播室的水都是我换的!” 说到最后,竟生出几分无端的自豪来,初入职场的腼腆少女已经彻底褪去了那层局促和不安,在这片对她来说尚有些新奇的工作环境里,显出了几分原有的活泼与开朗。 季声笑着打趣她:“看来学妹是女大力士啊。” “女大力士”满意地扛了一桶水回来,然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投入到了工作里。 季声坐在录音设备前抬头瞥了她一眼,竟然史无前例地有了一些失落感。 他都扛不动这么大桶的水! 被自己学长羡慕着的林春晚全然没有发觉事情有什么不妥,把手头上的一份播音稿修改完以后就交给了季声。 “学长,这是我这几天绞尽脑汁写的一篇稿子,我觉得很适合用在咱们电台的晚间播报里,您看看。” 季声接过去,入眼的第一句就让他心头一动。 ——大家好,欢迎收听黎江市有声电台酥耳FM,我是主持人,季声。 ——这是一个有温度的电台,在这里,你会听到世界上最美好的故事,也会听到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 ——但我最想让你听到的,是那些负重前行的努力,身在泥沼地里却还能奋力向上攀爬的勇气,遇到挫折也能百折不挠的决心,以及永远向着光走的信念。 ——至于今天要讲的故事,与重逢有关。 季声的笔尖顿了顿,薄唇轻轻抿起来,一时连出声都忘了,只是聚精会神地去看下面的文字。 故事是这么说的: 或许大家都以为,男孩是这个世界上最开朗活泼的生物。他们似乎永远没心没肺,会在课堂上肆无忌惮地把年轻的女老师气哭,会明目张胆地违反学校规定翻墙出去打游戏,会恃宠而骄地与父母大吵一架然后骑着山地自行车跋涉上百公里。 但其实,男孩这种生物,更像是刺猬。 它们表面上坚不可摧,长了一身让人碰都不敢碰的锐刺,但那层锐刺背后,却是比谁都柔软的内里。他们渴望母亲温柔的安慰,渴望父亲英雄般的陪伴,渴望得到老师和同学由衷的夸赞。 叛逆的男孩跋涉数千里,也许只是在寻觅自己的母亲。 男孩小野,就是一只这样的小刺猬,他在自己六岁生日的那一天与母亲走散。过后的十一年里,他去过渺无人烟的撒哈拉沙漠,去过山清水秀的东南沿海,翻过了祖国的每一片大好河山。 十一年,他从祖国的南端走到冰海雪原,从世界的尽头走向下一个宇宙,没有一刻不在寻找自己的母亲。 有听众朋友会问了,小野找到自己的母亲了吗? 回答是找到了。 他跋涉十一年风霜雨雪,却在自己的家乡找到了母亲。 他问母亲:您为什么一走就是十一年?您为什么半句话也不给我留下?您为什么可以这么狠心? 母亲说:小野啊,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十七岁的小野哭着爬向母亲的墓碑,哭得像十一年前那个声泪俱下的孩子,他把脸紧紧埋在黄土之中,试图让母亲看清自己的脸。 小野的母亲死在小野六岁生日的那一天,临终前的最后一句遗言是:就和小野说,他的妈妈是去看草原了,去看沙漠了,去看宇宙了,他的妈妈没有死,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多数人都害怕死亡,因为死后有青山绿草,有期盼已久的安宁,而只有活着,才能有勇气去看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黄沙漫天的沙漠,只有活着,才能重逢。 所以,请永远怀揣着希望,去追寻生命里的那束光。 我们期待相遇,也期待重逢。 …… 季声录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带上了哽咽,而一旁的林春晚眼眶已红。 录音师“啪”地按下了暂停键,看着面前嘴唇轻颤的季声,小心翼翼地问:“季主播,最后这一段你看是不是……”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电台导演就摇了摇头:“不用重录,这样很好。” 只有感同身受,才会如鲠在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10章 了解 这天中午,季声的午饭是和几个同事一起在单位的餐厅吃的。 林春晚被季声的那段录音感动到痛哭流涕,红着眼睛姗姗来迟,一落座就在几个同事友善的目光里再度红了脸。 “呃,大家,大家看我干什么?” 季声笑笑,问她:“还没来得及问问学妹,今天播音稿里的那个故事是怎么想到的?” 林春晚红着脸笑了笑,并不怎么扭捏,只是回答:“其实不是凭空想到的啦,是我邻居家的孩子,从小就和妈妈走散了,真的找了自己的妈妈很多年。” “哦?”季声问:“那他找到了吗?” “找到了。”林春晚的眼眶又红起来了,眼泪全都积聚在眼眶里,稍有不慎就要落下来。她忍着泪说:“但是他的妈妈改嫁了,又生了一个孩子,他的妈妈不认他了……” 季声提着筷子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随即说:“如果是那样,也很好。” 如果是那样,也很好,好过阴阳两相隔,好过死后再相逢。 只要一想到在千山万水之后,还有那么一双漂亮的眼睛在看着这个世界,似乎心中的那些不平与遗恨,也能够变得不值一提。 饭桌上被一股淡淡的愁绪所笼罩着,从餐厅门口处传来的脚步声就显得极为清晰,坐在季声对面的同事“诶”了声,“高台长怎么这个点才来吃饭?” 他们一群人是录完音才过来的,这时候都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林春晚闻言抬起头去看,脸色却骤然一变,积聚在眼眶里的泪水不受控地落下来,小声说:“高台长旁边的那个人是,是……” 她看向了季声,那不是学长的那位“朋友”么? 电光火石间,季声好像透过林春晚的眼睛看到了谢知津的身影,只觉得那个瞬间自己的心脏都停了一瞬。 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在这里看到谢知津,在众多同事面前。 饭桌上的人都齐刷刷地转过头去看高学屹和谢知津,唯独季声僵着没动。 而另一侧的谢知津越走越近,皮鞋踩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有力的声响。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季声孤傲挺拔的后背,和微微泛卷的头发。 “季声。” 季声的脸色已经僵硬到不能再僵硬了,终于慢慢转过身子来,嘴唇都有些苍白。 他实在是害怕谢知津会在这种公共场合做什么,也永远忘不了上一次被谢知津看到自己和林春晚走在一起的时候引发了怎样的后果。 然而谢知津只是微笑着和高学屹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快步走到了季声面前,神色自若地说:“季主播,我有几句话想找你聊聊,方便?” 客套得像个普通朋友。 季声悬着的一颗心稍微定了定,与身旁的同事们致歉过后又与高学屹匆匆打了招呼,然后才冷着脸和谢知津出去。 谢知津对电视台的构造简直可以说是轻车熟路,自己就往会客室去了。 季声倒是像个客人一样慢了半步在后面。 直到会客室的门关上,谢知津才转过身看着季声笑了笑:“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会当着你同事的面亲你。” 季声皱了皱眉,压下想要与谢知津理论的冲动,问他:“你又想要干什么,有什么事非得到电视台找我?” 谢知津自己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两手搭在沙发背上,做出一副懒散而又高高在上的傲倨姿态,他问季声:“你今天吃药了吗?” 季声一愣,尚未反应过来的功夫,就看见谢知津沉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一板药片来。 ——季声手腕的扭伤还没有完全好,那是他最近在吃的消炎药。 像是自问自答一般,谢知津冷笑着说:“肯定没吃,你看看,药都没带。” 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药片,神色笃定又轻狂。 季声看着谢知津手里的那板药片,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是……来送药的?” 谢知津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起身到引水机边上拿了个纸杯接了水,然后把水和药片一起递给了季声。 季声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药来混着水吞服了。 谢知津随手接的这杯水,温度合适得恰到好处,大约是七分热水兑了三分凉水,温热的水流一直暖到胃里,让季声在这暑热的午后产生了一种错觉。 是错觉吗,他竟然会觉得谢知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季声也说不清楚这种“不太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大概就像是此时此刻自己手里剩下的半杯温水,分明在七月份的天气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可却又是这杯烫手的温水,暖了自己半片胸腔。 季声抿了抿微润的唇,然后说:“谢谢。” 谢知津正准备再回到沙发上坐下,突然听见季声嘴里蹦出来这两个字,着实懵了一把,脚下一滑险些跌到沙发上。 试问他认识季声这一年多,别说谢谢了,就连一个温柔点的眼神都没有得到过。 此时此刻,在这间没什么温度的会客室里,两个人的心境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奇怪到有些诡异。 似乎谁也不记得一个多星期前那场险些要了季声性命的闹剧,似乎谁也没想起来季声被绑住脚踝的那份屈辱,似乎…… 似乎只要走出那间令人困顿颓丧的囚笼,沐浴到新鲜的阳光,即便还隔着一道围栏站着,也可以忘记过往发生的一切龃龉。 谢知津仿佛又听到了顾临的话:谢少爷,你这是在把他当兔子,你要是真喜欢他,就对他好点吧。 他就这样出了神,呆呆地在沙发上坐了许久,直到敲门声响起来。 “知津,小季还在里面吗?” 是高学屹。 季声转过身去开了门,高学屹随后进来,看到谢知津和季声之间有些疏离的氛围还愣了愣,然后才露出了一个客套的笑容。 “那个,你们聊完了?” 谢知津凝重的思绪被他打断,一时间也细想不了什么,只点了点头:“算是聊完了吧,怎么了?” 高学屹笑了笑,一本正经:“小季上午录的音频剪好了,效果很不错,几个同事都喊他过去听一听。” 还不等谢知津开口,季声就抿了抿唇,语气淡淡地说:“不用了吧,您听着没问题就行,我就不再听一遍了。” 季声一直是这样,如果没有什么必要的话,自己录过的音频不会再听第二遍,他似乎并不喜欢回顾过去的感情。 然而谢知津不。 谢知津只在广播里听过季声的节目,眼前的机会对他来说很难得,竟兴冲冲地催促着高学屹带着自己去听。 季声不想在高学屹面前与他呛起来,又担心谢知津会在同事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只能跟着一起去了。 制作部,一段加了轻柔背景音乐的音频已经被播放了无数次,每每到最后一段,季声略带哽咽的语气就会引得听者心头一动。 实在是太温柔,像是一个明明已经是穷途末路却又满怀希冀的人在追生命里的最后一捧光。 还是那句话,有的人不知道自己就是月亮。 不知道是这一期节目的文案写得太好,还是季声的情绪得到了完全的挥发,又或是背影音乐添加得恰到好处…… 总之谢知津坐在一旁来来回回听了两遍,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变白,最后看了看自己身侧的季声,竟生出一丝心疼来。 这么长时间了,他似乎并不了解季声。 不知道他那副好皮囊下有怎样一身傲骨,也不知道他冷淡的外表下是一颗怎样柔软的心。 更不知道一个人究竟要有怎样的共情能力,才能够将一个故事讲得如此淋漓尽致,将一段感情抒发得如此深入人心。 所谓感同身受,也不过就是这样吧。 —— 这一天谢知津在电视台待到了季声下班的时间,然后照常开车接季声回家。 两人一路上都没什么交流,直到走到黎江北路,谢知津突然猛地一个刹车,季声险些撞上一侧的车门。 谢知津惊魂未定地把季声掰过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幸亏有安全带,季声并没磕着碰着,只是受的惊吓不小。 谢知津问:“你没事儿吧?” 季声摇摇头。 “也不知道前面出什么事了,这条路以前都不怎么堵的啊。” 谢知津气得牙齿咯吱作响,打开车窗探出头去,却在看清了前面的路况时明显地呆了一呆。 “靠……” 堵住这条路的,是一场车祸。 黎江北路上已经堵得水泄不通,红绿灯下闪着交通警察的信号灯,救护车被堵在道路另一侧,医护人员正抬着担架往中间挤。 车群与人群中间,一个满脸是血的女人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旁边有个嚎啕大哭的小男孩。 医护人员拖拽着那个女人上了担架,而女人沾着血的手指却不肯松开自己的儿子。 小男孩攥住那只僵硬的手,然后又突然松开。 “妈妈!” 那是生者不该有的僵硬。 谢知津倚着车窗看了一会儿,打消了想要下车与前面急刹车的车主理论一番的冲动,然后叹了口气坐回到车里,感慨般地说:“不容易啊,这么小的孩子就没了妈。” 有些事情在别人眼里只是一句感慨,但在撕心裂肺的孩子眼里,是一生都挥散不去的记忆。 人声喧杂,远处的夕阳渐渐落下去,车里显得有些昏暗,交警指挥车辆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来。 谢知津跟着前面的车一点一点挪动,大约是怕再有个急刹车,所以谢知津始终注视着前方,以至于他并没有看到季声已经是惨无人色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11章 噩梦 谢知津与季声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两个人都还没有吃饭,谢知津就好脾气地钻进厨房炒了两个菜。 等他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季声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机发呆。 电视机开着,频道是黎江市CCTV,节目是晚间新闻,似乎正在通报一起交通事故。 谢知津把手里的菜放到餐桌上,随口一问:“今天怎么有兴趣看新闻了?” 季声略显牵强地笑了一下,起身关了电视,然后沉默地坐在餐桌前吃完了一顿饭。 大概是谢知津的错觉,他只觉得季声的沉默让他有些不安,但又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心情。他想起白天的事情,有心想和季声聊一聊,却看见季声进了浴室。 季声的神色依旧淡淡的,说:“我今天累了,一会儿可以先睡吗。” 是询问的语气,却没有询问的声调,只是摆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今天累了,今晚不想做。 有洁癖的人一般都有强迫症,季声就是这样。 他严格要求自己早睡早起,后来和谢知津住到了一起,有时候是因为谢知津开始的晚,有时候是因为谢知津不够尽兴,有时候是因为谢知津故意折腾,总之季声早睡早起的习惯被迫变成了晚睡早起。 好在谢知津自从季声上次那一病以后就收敛了许多,当下也没提别的,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更不知道季声有没有看见。 他想着季声大病初愈第一天上班,回来的时候又在黎江北路上堵了两个小时,累一点是正常的,自己还是做个人吧。 难得做了个人的谢知津转头去了书房,开始专心致志地看与白誉的合作项目,这一看就到了晚上十一点多。 谢知津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洗漱,等到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半了。 卧室里的空调依旧开到二十六度,轻薄一层的夏凉被微微有些杂乱。 季声躺在床上,眼睛紧紧闭着,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 “季声?” 谢知津一下子又有些慌神,连忙走上前去摸了摸季声的额头,想看看季声是不是又发烧了。 可他的手刚放上去,就摸到了一手的汗。 季声脸色惨白,眼角却是薄红一片,看着不太像是生病的样子。 谢知津连着喊了好几句,季声都没什么反应,睡得虽然很不安稳,却怎么都叫不醒。 谢知津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季声是做噩梦了。 这一天看似平平无奇,但对季声来说,实在是有些兵荒马乱。 横亘在他面前的不是所谓的坎儿,而是逼迫他走向深渊的台阶,他很容易就可以走过去,很容易就可以陷在那个自己做了无数次的噩梦里。 噩梦摧噬着他的神经。 水泄不通的路口,救护车的长鸣,即将落下去的太阳,手心里夺目的鲜血…… 季声一点一点蹙起眉,觉得好像是有人拿着镊子把经年累月的死皮一层一层拨开,露出来的,是鲜血淋漓的皮肉,严重一点的话还可以看见森森白骨。 想要跑,却寸步难行。 恍惚中他觉得谢知津好像又在捏自己的腰椎骨了,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疼了,疼得他有些直不起腰来。 他就忍着疼一步一步往前走,道路两旁夹杂着月光的玫瑰花落在了身后,湛蓝晴空里舒卷的白云落在了身后,交错的十字路口形形色色的人全部都可以停下脚步。 只有他一直在走。 他有些想哭,他想喊一句。 “妈……” 睡梦中季声的嘴唇似有似无地张开,埋在喉咙里的那个字音眼看就要破土而出,却又好像在极力忍耐什么。他将上下牙生生咬在一起,刚要冲出口的字符被切断在了口腔里。 听着他呜呜咽咽,谢知津不免有些担心,干脆自己也躺到床上,一只手把季声颤抖的身体揽在怀里,另一只手触上他柔软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用的是很轻柔的语气:“季声,你做噩梦了,醒醒……” 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具备安抚的作用,同时穿破了现实与梦境之间的那层阻隔,成功地将季声从惶恐不安里拉了出来。 季声猛地睁开眼睛,初时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他还没有从那个梦里彻底脱离,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到昏黄的床头灯和惨白的天花板。 谢知津摸了摸他被冷汗浸湿的鬓角,又吻了他的额头一下。 “没事了季声,是噩梦。” 季声呆了很久才回过神来,然后才十分不自在地挣开了谢知津的怀抱。 嗓音沙哑地回了一句:“是,是噩梦。” 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冷淡地将那个把他从噩梦里唤醒的男人拒在了千里之外。 卧室里二十六度的空调温度非常合适,季声一身的冷汗终于渐渐消下去。 谢知津躺在床的一侧,他侧躺在另一侧,两人中间隔着十公分的距离,却真的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谢知津原本想要问一问季声到底梦见了什么,可他看着季声的背影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既然是噩梦,那还是不要回忆了吧。 季声觉得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干脆又去洗了个澡,回来的时候谢知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季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躺回了自己那一侧,抬手关上了床头灯。 卧室里一片昏暗,就连窗外不甚清明的月光也渐渐引入云层。 谢知津的睫毛似乎颤了颤,季声却睁眼到天明。 —— 第二天,谢知津起床的时候发现身边空荡荡的,他伸手摸了摸季声那一侧的被褥,已经没什么温度,季声应该起了很久了。 谢知津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患得患失,以至于他连拖鞋都没找到就光着脚出来找季声,结果刚一出卧室门就看到季声正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热气氤氲的浓咖啡,远远地就能闻见苦甜味儿。 季声已经换了衣服,穿的是一如既往的衬衫和西裤,衣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笔挺的身姿沐浴在如水的天光里,微亮的晨光将他的头发照得近乎透明。 单单是看一个背影,谢知津就忍不住滚了滚喉结。 “看什么呢?” 谢知津刚一开口,季声就淡漠地转过身来,目光还有些留恋地看了窗外初升的晨阳一眼,说:“你看,月落日起,又是一天。” 很有韵味的一句话,配合着季声天生温柔的嗓音,让人听得心神俱动。 谢知津猛地想起了季声他们电台的名字,叫酥耳。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季声很少这样没头没尾地和谢知津说什么,呆愣过后就轮到谢知津不自在了,他转回卧室把拖鞋穿上,还顺便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到早晨六点。 谢知津又从卧室出来时的语气变得很矛盾,既生硬又关切:“你吃着药呢,别喝咖啡了,我给你煮牛奶吧。” 茶几上放着的咖啡已经所剩无几,季声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眼下的乌青尤其明显。 他喝咖啡是为了提神,而他自然不会告诉谢知津自己一夜没睡,只点了点头,闷闷地说“嗯”。 谢知津煮了两杯牛奶,又煎了一盘鸡蛋,端出来之前还特意按照季声的口味挤满了番茄酱。 季声喜欢吃酸甜口的。 可季声只往盘子里瞥了一眼,刚恢复了点气色的脸就又白了下来,谢知津给他递盘子的时候发现他有些不对劲,问:“怎么不吃?” 季声尝试着伸手去接,指尖碰到冰凉的瓷器,随即又是一颤。 “哗啦”一声。 白色的陶瓷碎片落得满地都是,金灿灿的鸡蛋被迫摔在地上,番茄酱点缀其间,星星点点。 季声狼狈地从餐椅上站起来,眼神慌乱到竟然有些不敢看谢知津的眼睛,只是抓起一旁的公文包往外走,说:“我先去上班了。” 谢知津没阻止他,也没急着收拾一地的狼藉,只是出神地盯着被季声关上的门,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 季声怎么了? 从带着哽咽的语气的那段录音,到那个令季声冷汗频频的噩梦,再到这个平静得有些诡异的早晨,谢知津恍惚得确认了一件事——他实在是太不了解季声了。 并不是那位不可一世的谢少爷突然良心发现了,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季声的感情,已经在顾临的询问和谢明洵的质问里,翻天覆地。 兔子的死活是不重要。 但他早已经不再把季声当兔子了。 谢知津心神不宁地蹲在地上收拾了碎裂的盘子,期间还不甚划伤了手,左手的大拇指渗出血来,他毫不在意地抽了两张纸巾去擦,低头的时候却看见了满地鲜红的番茄酱。 番茄酱的颜色,有一点像血。 谢知津的一颗心跳了跳,他用渗着血的手指去抿了抿地上的番茄酱,然后豁然抬起头,望着那扇紧闭的客厅门,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有榜了,所以浅改一下文名,后面应该还会再改回来,明天见呀! 第12章 主权 因为心里装着事,谢知津一连好几天都是心不在焉的,股东会迟到,经理会早退,财务报表看也不看就签字。 这样的结果就是险些造成公司的资金周转问题,然后顺利惊动了他爸。 谢明洵一大早就到了公司,当着好几个股东的面儿指着谢知津的鼻子破口大骂。 “谢知津,你老子把这么大的公司交到你手上是让你糟蹋着玩的吗?你是第一天在公司上班吗?财务报表可以看都不看就签字吗?真出了问题怎么办?!” 谢知津一直抿着唇不说话,眼神空荡荡地由着他爸骂,几个股东都赶着上前劝架。 谢明洵在一片劝架声中捂着自己的胸口坐下,呼呼喘着粗气。 而对面的谢知津依旧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又冲着他爸弯了弯腰:“爸,您别生气。” 谢明洵伸手一拍桌子,一点都不像一个心脏不好的人,怒火中烧中气十足:“我他妈怎么能不生气!” 股东又开始劝:“谢总他还年轻,有疏忽是正常的,再说这不是没什么事么,我们也没有撤股的意思啊。” 谢明洵顺手从桌子上抽出一份文件来,几乎是摔在谢知津面前。 反问:“没事?如果这次的合作方换了别人,事情就大了,合同上的问题也可以疏忽?这是多大的项目啊……” 谢明洵还在滔滔不绝,谢知津就自顾自地拿起那份文件看了看,毫不意外地笑了笑。 “你还有脸笑!” 谢知津把文件放下,敛眸:“爸您放心,我这就去找白誉,亲自跟他谈合同。” 出问题的正是与白誉合作的项目合同,因为谢知津这几天对公司里的事都不怎么上心,合同拟好之后看也没看就让人拿给了白誉,结果项目条款与之前谈的出了偏差。 好在合同还没签,白誉就又把合同送回来了。 事情不算严重,但有了谢明洵这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谢知津总算上了点心,当即就带了财务和法律顾问去了航宜传媒。 白誉亲自接待他们进了会客室。 有些日子不见,白誉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意气风发了,身上穿的是名贵的拉夫劳伦男士衬衫,手腕上带了一块百达翡丽,面对面的时候还能闻见若有若无的香水气味,没闻错的话应该是万宝龙的传奇系列。 香水比较便宜,只要两千多,别的就不好说了。 谢知津很自然地和白誉握了握手,开口就打趣:“看这行头,白总手头上的项目发展得不错啊。” 白誉的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一双近似于桃花的眼睛眨了眨:“谢少可真是抬举我了。” “白总,知足吧,在黎江市我也只抬举你一个人。” 白誉笑,是优雅中又带着些世故的表情。 谢知津摆了摆手,让那两个员工出去重新拟合同,然后就在白誉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当着谢明洵的面说的是自己来和白誉谈合同,然而真见到了白誉,又忍不住想要谈点别的。 毕竟他这个人,记仇。 “季声的事,是你捅到我爸跟前的?” 白誉挑了挑眉,没料到谢知津开口提的是这件事,却也只是愣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笑容,道:“那天谢董和我爸吃饭,我也跟着去了,说着说着就提到了业务上的一些事,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也情有可原吧,谢少,您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谢知津右腿搭在左腿上,神态疏懒而又轻狂,他抿唇一笑:“怎么会呢,你也没说错。” 白誉刚要再笑,谢知津就把搭着的腿放了下来,审视般地看着白誉说:“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季声这个人你就别想了,就算以后咱们两家公司合作,我也不会让他参与到任何一个项目里。” “那当然,都按谢少的意思来。”白誉一怔过后才点头,赔笑:“只是我没想到,谢少您这样的人能对一个主播这么上心。” “这就不关白总的事了吧?” 白誉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令他难堪的地方,只是笑着说:“是不关我的事,但不是谢少您自己说的吗,咱们两家公司以后就能长期合作了,我给我的合作伙伴提个醒,谢少总不会也一句话都不听吧?” 实在是太圆滑,一句话说得滴水不漏,饶是谢知津也眯了眯眼睛,忍不住问:“提什么醒?” 白誉的语气悠悠地,透着一丝散漫,说:“我也见过季主播两次,我觉得,人家根本没把谢少您当回事儿呢。” 一句话,谢知津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不是那种没有自知之明的愣头青,也不是那种有直男癌的自恋狂,季声不待见他这件事他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 但自己清楚是一码事儿,被别人当面点出来就是另一码事儿了。 人都是有一定的占有欲的,尤其是谢知津这种有权有势且不可一世的富少爷。想要爬上他的床的人可以间隔一米绕着黎江市转三圈,多少人花钱挤破头都想要得不到的东西,季声却一眼都瞧不上。 谢知津觉得他完全是瞧不上自己。 白誉见谢知津短暂地沉默了一瞬,便又笑了笑,劝解道:“不过这也不能怪季主播,看得出来季主播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大概是因为谢少您是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人家才不愿意攀呢。” “嗯,他是清高。”谢知津又倚回到沙发靠背上,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对白誉说:“但他再怎么清高,那也是我的人。” 过分的宣誓主权,有的时候未必不是因为心里有着太过强烈的不确定性。 白誉勾了勾嘴角,一双桃花眼闪着游离的光,然后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是是是,季主播自然是谢少您的人,也没人敢和您抢不是么?但是人家毕竟是在编人员,严格来说跟咱们可不是一个圈子的,这要是哪天小有名气了,您还敢这么说他是您的人吗?” 谢知津的脸已经阴沉地有些不像话,他倾着身子,直呼其名:“白誉,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誉脸上闪着细微的光,仍是笑着说:“提个醒,提个醒而已啊。” 不知道应该说白誉这个人是太通世故了还是太有分寸了,总之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了,末了还能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这让谢知津这样的人都禁不住有那么一瞬间的诧异,他该不会是真为了我好吧? 谢知津正要再开口说什么,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白誉叫了声“进”,紧接着有个男员工抱着一摞合同推门走了进来。 谢知津抬头一看,却觉得进来送合同的人有点眼熟,他眯起眼睛看了会儿,然后挑了挑眉:“徐阳?” 他记性不错,这个人还真就是季声的前同事,电视台里借助职务之便巴结白誉的那个编辑。 谢知津笑了笑:“还真叫你巴结上了。” 徐阳自然也还记得谢知津,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只是把手里的合同递给了白誉,然后才说:“这不是托您和季声的福吗。” 徐阳就是再蠢也知道自己是怎么丢了工作的,自然不会对谢知津有什么好脸色。 谢知津也压根儿不会对这种人上心,只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一般地说:“挺好的,在白总这儿好好干,不用谢我们。” 徐阳气得牙齿都在响,只是有气不敢出,咬着牙点了点头。 谢知津和白誉顺利签了合同,然后就带着财务和法律顾问回了公司,只是临走之前被白誉叫住了。 白誉一脸春风得意地说:“谢少,刚才我说的那些话,您可别不放在心上啊。” 谢知津看一眼,心头的感觉微异,然后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 不知道该说是白誉的嘴开了光,还是季声命中注定要有“小有名气”的一天。 就在谢知津见过白誉的这天晚上,季声以势不可挡的趋势登上了黎江市的微博同城热搜。 彼时谢知津正躺在沙发上刷手机,而季声正坐在阳台上专心致志地打理他刚买的一小盆月季花。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季声对谢知津依旧冷淡疏离,谢知津对季声却有些游移不定。 他们没产生什么新的矛盾,但也绝对说不上亲密,硬要找个什么词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话,倒是比较像同居的舍友。 就是那种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能半个月说不上一句话的关系。 所以当一条题为“季声是什么神仙主播”的推送弹到谢知津手机屏幕上的时候,谢知津还着实愣了一把。 从发布到现在不过短短二十多分钟,这条话题已经冲上了热搜第一。 谢知津抬头看了那个坐在阳台上专心致志地给月季花揪叶子的身影一眼,然后果断低下头,点进了词条界面。 随着一条熟悉的电台音频缓缓响起,谢知津心中的疑虑顿时化为了虚无,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上热搜的,至少得有个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 吸引了广大黎江市民注意力的,正是不久之前季声录过的那段音频。 ——大多数人都害怕死亡,因为死后有青山绿草,有期盼已久的安宁,而只有活着,才能有勇气去看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黄沙漫天的沙漠,只有活着,才能重逢。 ——所以,请永远怀揣着希望,去追寻生命里的那束光。 ——我们期待相遇,也期待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这文名我已经又改回来了,榜单之耻与大家明天见! 第13章 热搜 温柔的嗓音伴着舒缓的背景音乐就这样响了许久,久到季声从阳台上走出来谢知津都没有发觉。 谢知津那天在电视台就已经听过这段录音了,所以现在再听一遍的时候并没有生出更多的波澜。 他专心致志地低着头,是在看广大网友的评论。 “啊啊啊这个声音也太温柔了吧,九敏我的耳朵!” “破了个大妨家人们!这也太好哭了吧,主播到最后都哭了啊啊啊啊!” “季声的声音真的好温柔啊,有微博账号吗,求求,太想关注他了。” “根据我的经验,声音好听的人一般长得也不会太差,姐妹们,粉了!” ……如此种种。 谢知津饶有兴致地翻看着这些爬墙女生的评论,滑动的手指停在“声音好听的人一般长得也不会太差”那一条上,然后又抬头往阳台上看。 阳台上空空荡荡,只剩下几盆开得热烈的月季花诉说着一片浪漫。 谢知津一怔,这才注意到季声已经端端正正坐在自己旁边的沙发上了。 昏黄的落地灯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下颌线的弧度恰到好处,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来,阴影落在下眼睑上。 那实在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是温柔的棕色,眼白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季声仪态极好,即便是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脊背也总是挺立着。 他身形消瘦,韧拔的骨头似乎可以透过衬衫的布料显露出来。 谢知津克制着自己想要捏他腰椎骨的的欲望,呆呆听着那段带上哽咽的音频走到尾声。 这时候是晚上八点多钟,如果站在阳台上往外看,会看到黎江市繁华的繁华的夜景,川流不息的马路上是闪耀的霓虹灯,林荫道上是步履不停的人群。 而谢知津和季声住的这间大平层就这样隐藏在高楼耸立的尘世里。 或许是因为楼层太高,又或许是因为双层玻璃的隔音效果太好,所以外面的车鸣声、人语声全都传不进来。 这间一百八十多平的居室里,只有那段温柔的电台广播音频在响。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了,期待明天同一时间与大家再次相约,我是主持人季声,如果有幸,将继续发声。 最后一个音符顺利落下,谢知津退出了微博界面,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上午的时候白誉说过的话: “人家毕竟是在编人员,严格来说跟咱们可不是一个圈子的,这要是哪天小有名气了,您还敢这么说他是您的人吗?” 可真是太巧了,偏偏这期打动了黎江市无数人的电台广播排在了今天播放。 谢知津沉寂了一个多星期的心再度泛起惊涛骇浪,不久之前对季声生出的那些难得的歉意以及想要对他好一点的念头,顿时变成了一团杂乱的线。 裹挟住脑海中的清醒,编织成点燃炸药的引线。 迎着客厅里昏黄的灯光,谢知津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就在他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再宣誓一次主权的时候,却听见季声淡淡地问:“能撤吗?” 声音没什么温度,完全没有电台广播里的那份温柔。 谢知津一愣,像是没听清季声的话,然后哑声问:“……你说什么?” 季声就微微侧过身子来坐着,一双清然的眼睛直视谢知津满是疑惑的目光,然后一字一顿地说:“热搜,能帮我撤了吗?” 如果有人问谢知津季声有没有让他帮过什么忙,那么谢知津从今往后就可以一脸骄傲地拍着胸脯回答:怎么没有,季声让我帮他撤了个热搜。 当然,这样的要求在此时此刻的谢知津眼里看来,完全没有任何逻辑可讲。 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问季声:“为什么?” 这条电台广播现在火遍了整个黎江市,收获了网友的亿万点赞,如果季声真的有个微博账号,那么他的粉丝应该已经能够达到四至五位数。 正常人谁会想着要把热搜给撤了? 然而季声神色坦然,微微抿起的薄唇透露出一丝不懈,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我不喜欢,撤了吧。” 我不喜欢,撤了吧。 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砸钱,撤个热搜简直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而谢知津恰恰是黎江市最有钱有势的人之一。 “喂,阎迟,还活着吗?”谢少爷在季声坚定的眼神里拨通了阎迟的电话:“那什么,你给我撤个热搜,对,就是季声那一条。” 电话另一头的阎迟已经可以用暴跳如雷这四个字来形容,“你疯了吧知津,这热搜上的又不是坏事儿,好端端地干嘛要撤了它啊?” 不等谢知津回答,阎迟又开始妄自揣测:“哦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怕季主播借着这条热搜出了名,然后你就留不住人家了吧。知津你可不能这样啊,季主播他还年轻,业务能力又那么强……” 谢知津没好气地打断阎迟的絮絮叨叨:“闭嘴,你懂什么,是季声自己让我撤的。” 阎迟明显不信,在电话那头说:“为什么啊?” 谢知津看着坐在沙发上没什么表情的季声,把他的理由重复了一遍:“他说,他不喜欢。” 相隔不远的一所高档小区里,阎迟呆呆地举着手机与正在研究咖啡的顾临对视了一眼,声音有几分错愕:“搞不懂哦……” —— 热搜最终还是被顺利地撤掉了,然而这件事还是给季声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比如第二天他刚到电视台,高学屹就一脸殷切地找了上来。 “小季啊,昨天的热搜你也看到了,网友们都很喜欢你的声音,你才工作两年就能收获这么多人的喜欢,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啊。” 季声正坐在桌子前面看播音稿,闻言淡淡地抬起头来,对高学屹说:“台长,我今天要录的稿子多,您有话直说。” 高学屹也就不再卖关子,上前拿起季声手里的稿子翻了翻,然后说:“我是想着,让你出镜做新闻主持。” 季声的情绪没什么变化,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直把高学屹看得有些不自在,然后才说:“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应该可以拒绝吧?” 高学屹有些不解,“可以是可以,但是小季,你真不想去做主持?” “不想。” “小季啊,我知道你喜欢播音,可是你这个形象是完全可以去做主持的啊,到时候节目一播出,知名度肯定还能再提。你今年才二十四岁,形象又好,就不想再发展发展?” “形象又好?”季声直视着高学屹,一双浅淡的瞳孔里竟有些冷嘲热讽的颜色,说:“台长,不瞒您说,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形象还行,但现在我看见自己这张脸,就只觉得恶心。” 高学屹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声自嘲地笑了笑:“要不是这张脸,我也不会被他缠上。” 他,谢知津。 季声和谢知津的恩怨纠缠,高学屹大概能知道个七七八八,因为这件事的起因和他有关系。 去年夏天,他请谢知津到电视台谈事情,结果自己被几个文件绊住了,只能劳烦谢知津等自己一会儿。 谢知津越等越烦躁,就想要抽根烟,却被高学屹一把拦住了:“知津,台里不让抽烟,你要抽去天台上抽。” 那天晚上夜色很不错,夜空里高高悬着一轮清冷的月亮。 谢知津揣着烟上到了电梯顶层,黎江市广播电视台的天台干净而广阔,六层楼的高度很适合看月亮。 谢知津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季声。 每每提起这件事高学屹都会有些抱歉,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播音稿放回到季声面前,然后说:“行吧,我尊重你的意见。” 高学屹悻悻地走了,季声看着自己眼前的播音稿,却再也没有了读下去的欲望。 他有些烦躁地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车来车往的公路,一时呼吸都有些急促。 正是上午九点多钟,严格意义上来说,黎江市的早高峰还没有过去,红路灯隐在车流里交替闪烁,形色各异的车辆和人流来来往往。 季声闭上眼睛想,这是多么热闹的人世啊。 谢知津霸道的声音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回响。 “老子不时时刻刻盯着你,你跑了怎么办?” “有什么好气的呢季声,你又躲不掉。” “季声,老子这是疼你。” 季声神情冷淡地望着自己眼前那扇透明的玻璃窗,奢望地想要让时光回溯到一年前,让站在天台上的那个他可以鼓足勇气,在谢知津看到他之前一跃而下。 相较而言,那可真是太好了。 现在的季声,完全是一个被种种互相矛盾的因素堆叠而成的复杂体。 他极度厌倦活着,却又极度奢望光明。 这种时时刻刻都被谢知津管控的生活让他感到窒息,可当谢知津细致周到地把混沌里的香菜全部挑出来的时候,他又觉得这满是泥泞人生也未尝不是没有希望可言。 也是……挺可笑的吧。 季声就这样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炽热的阳光被一团乌云遮住,远处的天空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要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14章 暴雨 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雷声轰隆,狂风卷着青绿的树叶肆无忌惮地叫嚣。雨珠不要命地把自己摔在玻璃窗上,平整顺滑的玻璃不免变得扭曲。 季声睁开眼睛,再往楼下看的时候却蓦地发现,不久之前还欢欣鼓舞的行人,已经在瞬间变得飘摇模糊起来。 夏天就是这样,前一秒你还在叫嚣热,下一秒就能得到一场清凉的雨,似乎普度众生的老天爷总能让人事事如愿。 季声忍不住想,这样瞬息万变的雨,又究竟如了谁的愿呢? 这场雨一直下到傍晚,季声起伏不定的心也不断被雨水冲刷,等到他可以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自己和谢知津的关系的时候,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 林春晚好心来送伞,季声礼貌地推拒了。 他顺着电梯下到一楼广播大厅,然后抬眼看向玻璃门雨幕。 雨水依旧在疯狂地敲击玻璃,天色已经十分暗沉。 季声忽然笑了笑,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他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期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是什么。 然而就在下一秒,季声的手机铃声响了。 谢知津有些着急的声音混杂着雨声传过来:“下班了吗季声?我在电视台外面等你,雨太大了,你们台里有没有伞啊?” 季声没有回答,果断地挂断通话,然后推开了眼前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雨幕之下漆黑一片,谢知津就那样站在雨里,衬衫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他健壮的肌肉。他正侧对着季声,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手机屏幕上那个被挂断的电话。 季声抿了抿唇,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然后轻轻喊了他一句:“谢知津。” 谢知津应声回头。 隔着重重雨幕,两人四目相对,谢知津“唰”地一下就把手机抄到了自己口袋里,然后迈步朝着季声走过来。 “你怎么不打把伞?” 雨滴顺着季声的发梢滑落到脖颈上,他没有回答谢知津,只是反问:“你为什么不打伞?” “艹!”谢知津闻言骂了句,“我记得我车上有伞的,不知道被阎迟扔哪儿了。” 季声敛眸,看着谢知津湿得不像话的头发,说:“先上车吧。” 谢知津说了两声“好”,然后一只手拉着季声,另一只手虚虚抬起来挡在了季声头顶上。 那么大的雨,那么小的一片手掌心,能挡住什么呢? 可谢知津还是挡了。 两人穿过那条马路,顺利坐上了车。 谢知津开了个暖风,预备先自己和季声吹干。 季声沉默地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谢知津翻翻找找,直到对方找到一条毛巾递过来,才终于回了回神。 他伸手接过那条崭新的毛巾,边擦头发边问:“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在车上等我?” 谢知津闻言愣了愣,看向车外的瓢泼大雨,说:“其实我在车上等了你一会儿了,看你一直没出来,有点不放心。” “哦?”季声眼角带上些好笑的神色,悠悠地问:“谢少爷这是怕我又跑了啊。” 不得不感慨,季声挺不会说话的。 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因为昨晚的热搜,也因为今天这场瓢泼的大雨,季声对谢知津的态度处在一个重新认定的状态里。 其实他可以好言好语地与谢知津说几句话,问问他:谢知津,下这么大的雨你也要来接我,你是不是挺在意我的? 然而季声在谢知津面前永远也做不到好声好气地说话。 这其中自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谢知津的暴力,来自于谢知津对季声做过的那些混账事。 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季声自己。 他不是不会说话,他是做不到卑躬屈膝。 谢知津瞥了季声一眼,冷笑道:“你要是还敢跑,我就把你的腿打断了关在家里,让你一辈子也出不了门。” 季声笑了笑,尽管心里一团乱麻,面上却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 他直面谢知津猖狂的威胁,淡定得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是么,那谢少爷可真厉害。” 不会服软的,又何止是季声一个。 —— 谢知津开车载季声回了家,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季声推到浴室里去洗澡。 温热的水流从上而下,氤氲的热气让整个浴室都成了一片朦胧。 季声顺着微微仰起头,湿润的睫毛不由颤了颤。 同样是水流打在脸上,这种感觉又和冰凉的雨水截然不同,哪里不一样呢? 不过是因为水是温的,所以心就是热的。 季声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谢知津不一样了。 如果今天的事放在以前,谢知津会毫不犹豫地扯着自己走进浴室,任凭洗澡水在花洒下肆意飞溅。 而他会被按在冰凉的瓷砖壁上,然后被谢知津无情地扒光衣服。 季声的思绪一时飘飞到很远的地方。 他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可以可以怀揣着那一点希望继续走下去,是不是可以认为早晚有那么一天,谢知津可以放过他? 哪怕是因为过腻了也行啊。 一墙之隔的客厅里,谢知津完全不知道季声在想什么,他只是找出备用吹风机把自己的头发吹干了,边吹边想:今天在车上,季声是不是在关心老子? 然后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谢知津和季声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奇怪。 他们在捉摸不定的心意面前顿兵不进,在难以预料的未来面前踌躇不已。 没人愿意越过那条线。 这天晚上,谢知津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条Calvin Klein内裤。 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一点一点的地勾勒出他的身形,谢知津揽镜自赏对影自怜,细细数过自己的八块腹肌,然后满意地对季声挑了挑下巴。 “来,今晚咱们可以尽尽兴。” 那样的态度在季声看来,就像是封建社会残暴不仁的昏君对着他新得的某个宠妃说:“来,今晚寡人好好宠幸宠幸你。” 季声那股别扭劲儿又上来了。 季声侧坐在床沿上,背对着谢知津,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他紧抿着唇,修长的手指搭在家居服的衣领上,却怎么都解不开领口的那枚扣子。 心里挣扎做久了,指尖就开始微微颤抖,如果卧室里的灯光足够亮,必然可以看到季声那双修长的手指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红。 谢知津的声音就是在这时从背后传过来的:“要我帮你吗?” 季声手上的动作一停,消瘦的肩膀却猛地瑟缩了一下。 他带着细微的恐惧转过头,正对上谢知津那一双满是挑逗的眼睛。 季声太熟悉这样的眼神,每一次他都会在这样的眼神下俯趴到床上,继而承受远远超出他承受力的事情。 到这一刻季声才发现,自己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做的心理建设其实都是无用功。 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季声猛地从床沿上站起来,修长的身影遮住了那盏昏黄的床头灯,他的语气有些发颤,说:“我去洗个澡。” 人还没出卧室的门,谢知津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上前一步拉住了季声。 男人的嘴唇轻轻勾起,变成一个有些锋利的弧度,他贴在季声的耳边说:“半个小时前,你刚洗过澡。” 季声浑身僵硬。 谢知津拉着季声回到床沿上坐下,笑着问:“怎么现在记性这么不好了,嗯?” 也许谢知津是想要故意把语气放得和缓一些,却不想这种略带玩味的语气引得季声泛起一阵恶心。 不久之前因为那场雨而生出的一点点希冀似乎在一瞬间变得荡然无存。 季声的脸色由白转青,冷着一张脸看向谢知津,眼底的屈辱清晰可见,“谢知津,咱们能不这么折腾了吗?” “折腾?”谢知津重复地反问了一句,然后又是一笑:“季声,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为什么还会觉得我们这是在折腾?” 再次反问:“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 谢知津伸手把他按到床上,两个人之间隔着十厘米不到的距离,季声听见谢知津说:“因为老子喜欢你啊。” 季声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炸开,他迎上谢知津的目光,素来温和的声音染上了无端的怒火:“谢知津,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不久之前顾临站在这扇门外的那句质问犹在耳畔,谢知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认真地回答:“如果你愿意我把你当情人的话,我就把你当情人怎么样。” “情人。”季声冷笑了一声,极力想要从谢知津的桎梏下挣脱出去,奈何他使劲浑身解数,也只能把头偏到一边,咬牙说:“谢知津,我他妈是个男人!” “呦?”谢知津有些意外地挑眉笑了,“原来咱们温润儒雅的季主播也会骂人啊,怎么,我把你逼急了?” 季声用力伸手去推谢知津,冰凉的手指推上肩膀上那层肌肉,冷热交替,两个人的心都是一颤。 谢知津根本不为所动,他抬起手掐住季声的下巴,把他侧着的脸一点一点掰过来。 僵硬的脖颈像是什么生了锈的老部件,这么掰迟早要断的。 而谢知津并不心疼,他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季声清秀的下巴,笑得不怀好意:“你是个男人怎么了,老子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你不想要我,难道还想去找你那小学妹么?” 季声喉头动了动,眼尾禁不住有些红了,说:“谢知津,你就是个疯子。” “老子就是个疯子。” 谢知津的牙齿咬上季声的下巴,继而再往上,吞没掉任何可能会从季声嘴里发出来的字音。 卧室陷入了一片死寂。 昏黄的床头灯光影影绰绰,窗外的雨声依旧不要命地敲击玻璃,这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谢知津从床上跪坐起来,伸手擦了擦季声额头上的汗。 “怎么样,尽不尽兴?” 季声眼神空荡荡地看着天花板,即便听清楚了谢知津的问题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口腔里全是咬牙咬出来血腥味,令他几欲作呕。 谢知津往下看了一眼,然后把季声翻过去,一只手压着季声柔软的头发把他摁在枕头上,另一只手捏住季声的腰椎骨,死不松手。 像是雨水疯狂敲击窗户的声音。 季声就在这种窒息的快感里想:谢知津啊,你这样霸道的喜欢,可真是让人痛不欲生。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呀! 第15章 冷战 真正意义上的雨下了三天才停。 这时候已经是八月末,熬过了最热的夏天,大雨过后,天气就渐渐开始转凉了。 大约人的心情真的会受到天气的影响,季声和谢知津也陷入了彻底冷战的局面。 这一次季声软硬不吃,任凭谢知津给多少台阶都不肯和他说一句话。 与以往不同,季声不绝食不发脾气也不和谢知津吵,只是一味地无视谢知津,就连谢知津脾气上来要他与自己做|爱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 谢知津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 这团空气还很不聪明,不仅不知道季声心里是怎么想的,而且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阿嚏!” 不知道是因为心里郁闷,还是因为天气突然转凉,身强体健的谢知津就这样被一场流感打败了。 起初他还强撑着去了公司,结果因为打喷嚏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惊天动地,不到两个小时就被总裁办的小姑娘成功劝返了。 谢知津顶着昏昏沉沉地脑袋自己开车回了家,一百八十多平方的家里空荡荡的,客厅里的每一个分子都在无情地嘲笑他有多么可怜。 谢知津就晕晕乎乎地想:季声呢,为什么不在家里? 他那颗在发烧的脑袋已经想不出“今天是工作日所以季声去上班了”这种称不上多么高级的因果关系了。 谢知津一边坐进沙发里,一边掏出手机来给季声发微信。 “你去哪了?” “老子好像发烧了。” “你赶紧回来。” 谢知津打字的手指顿了顿,十分难以置信地看着最后一句话面前出现的红色感叹号,严重怀疑自己是烧糊涂了。 “艹!” 手机被无情地摔在了茶几上,而伤害手机的罪魁祸首顺势滚下了沙发。 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 季声下班的时候顺利地没有看到谢知津的身影,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还被自己放在黑名单里的谢知津,揣着些惴惴不安打车回了家。 一进门,一种诡异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大概就是流感病毒混杂着鼻涕的味道,季声看了一眼客厅垃圾桶里快要溢出来的餐巾纸,眉头剧烈地跳动了两下。 重度洁癖完全不能忍受这个。 就当季声考虑着要怎么才能在不碰到那堆垃圾的前提下把垃圾扔出去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喷嚏打断了他的思路。 下一秒,谢知津抱着两张餐巾纸从沙发底下坐了起来。 透过皮质的沙发背,季声只能勉强看到谢知津的一颗脑袋,打了发胶的的头发变得一团乱,嘴唇干裂得起了皮,脸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但谢知津看到季声还挺高兴,撑着沙发说:“妈的,爬不起来了。” 这一次是太阳穴跳了两下。 季声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上前去把谢知津拉起来的,只是在谢知津可能沾着鼻涕的手攀上自己衣袖的那一刻,季声在心里咬牙发誓:这件衬衣是绝对不能要了。 有句话说得挺好:舒服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乐善好施,唯有身心疲惫时还能体谅别人的苦,才是深刻到骨子里的善良。 此情此景下,季声能够把谢知津拉起来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可惜谢知津并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坐到沙发上之后竟然还压着嗓子对季声说:“你送我去趟医院吧?” 季声冷冷地瞥了谢知津一眼。 然后在对方一脸殷切的目光里利落地转身走进了卧室,“咔咔”两下把卧室门反锁。 谢知津瘫在沙发上,完全没有站起来的力气,更不要提像往常一样肆无忌惮地发脾气了。他抬手胡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凭直觉来说,他觉得自己快烧死了。 娇生惯养的谢少爷身体素质非常好,从小到大都没生过什么病,就算是生病了也会有一大堆保姆和家庭医生照顾,而且根本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这一次,他算是认栽了。 谢知津在确定季声真的不会管自己以后就抓着沙发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厨房给自己到了一杯水,又从茶几底下摸出两片退烧药来凑活吃了。 然后再次倒在沙发上,一睡不醒。 已经烧晕过去的谢知津并不知道那扇紧闭的卧室门又打开了一次,也不知道那个真的不会管他的季声出来关了一趟空调,更不知道季声还拿起手机拨通了顾临的电话。 “顾医生,在忙吗?” —— 顾临赶到的时候,谢知津还躺在沙发上不省人事,是季声给他开的门。 顾临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把季声打量了一遍,然后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问:“季主播,你身体不舒服?” 季声脸色正常,身形挺俊,眼睛熠熠有神,实在没什么病态。 顾临正疑惑着,就看见季声颇为清傲地朝着沙发扬了扬下巴,然后侧身把顾临让进了客厅。 “我很好,顾医生自便。” 季声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确保顾临已经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谢知津,就又转身回了卧室。 顾临咂摸着季声说的这个“自便”,然后慢悠悠地走到沙发前面,低头一看,大惊失色。 又或者说有点幸灾乐祸:“嗬!谢少爷,你也有今天啊。” 沙发上的谢知津呼吸粗重,烧得昏昏沉沉,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所谓行医者擅长望闻问切,顾临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谢知津病得不轻。 不过说风凉话是一码事,见死不救就是另一码事了。 作为业务能力非常突出的职业医师,顾临优雅地低着头在医药箱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敲响了紧闭着着的卧室门。 “季主播,我没带体温计,家里有吗?” 两分钟过后,卧室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季声修长的手把一支体温计递了出来。 顾临伸手接过来,还十分贴心地替季声把门关上了。 谢知津大概是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个滑铁卢,被一个小小的流感撂倒也就算了,居然还烧到了三十九度。 顾临果断地从随身带来的医药箱里摸出来一堆针管药剂,配好退烧药就往谢知津屁股上扎了一针。 谢知津皱了皱眉,依旧没能醒过来。 就在顾临捏着体温计认真地思考是不是应该叫个120把谢知津送医院的时候,谢知津哼哼两声,总算是醒了。 他烧得眼白泛红,十分艰难地盯着顾临看了好一会儿才把人认出来,嗓子哑得几乎等同作废:“你怎么来了?” 顾临优雅地接了一杯温水递过去,解释说:“季主播打电话叫我过来的,电话里也没说什么事,我还以为是季主播身体不舒服呢,早知道病的是你我就不那么赶了,害得我来的路上闯了一个红灯。” 闯一次红灯记六分罚款两百,在顾临眼里,这两百块钱可真是比谢知津重要多了。 不知道谢知津是不是真的烧傻了,居然罕见地没有计较顾临这句话,而是捉到了另一个重点,哑着嗓子问:“你说什么,是季声打电话叫你来的?” 顾临点头。 “那季声呢?” 顾临抬手推了推眼镜,注视着不远处那扇紧闭着的卧室门,沉默。 得了,谢知津就算是真的烧傻了也明白了,季声多半是怕自己真病死了给他找麻烦才给顾临打的这个电话。 顾临有些好笑地看了谢知津一眼,那眼神大概是在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这会儿知道难受了吧谢少爷。 好在这话他没真说,只是自顾自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走到另外两间卧室门口各推开看了一眼。 谢知津的这处大平层是个标准的三居室,一百八十多平,三室两厅。 顾临却带着满脸的难以置信走回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问谢知津:“我说谢少爷,你把卧室腾出一间来当书房我没意见,为什么另一间卧室里就放了一架钢琴?” 西侧卧室里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对小沙发,就只剩下一架钢琴。 顾临匆匆扫了一眼,觉得那架钢琴的价格至少得有七位数。 活像这间卧室是给钢琴准备的。 这个画面让人想想就觉得诡异,一百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谢知津和季声睡一间卧室,一架价值不菲的钢琴单独睡一间卧室。 嘶…… 顾临咧了咧嘴,更加觉得难以置信。 谢知津头晕得厉害,对顾临的反应完全视而不见,不耐烦地回答:“你懂什么,我那是准备装修呢。” “我不问了还不行么。”顾临又用下巴点了点紧闭着的那扇卧室门,“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在沙发上凑活一晚吧,我去找季主播说说情让他开门?” 谢知津这次也算是病来如山倒,烧得这么厉害,在沙发上睡一晚肯定是不舒服的。 顾临说着就要再去敲季声的房门,却被谢知津叫住了。 “艹,老子就在沙发上睡怎么了,老子稀罕他吗!” 气呼呼的,话外之音大概在说季声你等老子好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这话一出口,竟把顾临说得有些进退两难,他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让季声开门,又在想季声要是开了门两个人会不会再吵起来。 就这么想了三秒钟,“嘎达”一声,眼前的卧室门自己开了。 季声就站在卧室门口,一手还搭在门把手上。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衬衫,身形修长,眉眼清冽,脸颊上是清冷而又柔和的线条。 顾临最先反应过来,与他面对面地打招呼:“季主播。” 季声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本来是径直要出门的,却还是在走到谢知津身边的时候顿了顿。 他看都没看谢知津,只是说:“同事出了点事,我过去帮个忙。” 谢知津的身体状况已经由不得他跳起来拦住季声,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季声开门走了。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邻里安静,实木门关上的声音就显得极其刺耳。 谢知津刚要张嘴,就听见顾临来了一句:“可以啊谢少爷,看不出来你能把季主播给吓成这样,出趟门还得跟你报备?” 顾临的声音冷清,讽刺的语气十分明显。 说来的确可笑,单说季声这样的脾气,如果不是实在怕了谢知津又关又绑的那一套,怎么可能在出门之前记得知会他一声? 还是在两个人冷战的情况下。 谢知津可顾不上想那么多,他懵了一会儿,然后“腾”地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扯着自己沙哑的嗓子吼道:“艹!他是不是要去找他的那个小学妹!” 作者有话要说: “舒服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乐善好施,唯有身心疲惫时还能体谅别人的苦,才是深刻到骨子里的善良。”来源于网络。 第16章 挑事 谢知津浑是浑,但他的直觉有时候挺准的,季声口中这个“出了点事的同事”还真就是林春晚。 季声并没有去电视台,而是一路打车去了黎江北路上的一家西餐厅。 这天是周五,餐厅里人很多,优雅的小提琴声混杂在嘈杂的背景音乐里,一时也分不出来究竟什么是高雅什么是通俗。 季声皱着眉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林春晚,以及林春晚对面坐着的男人。 “学妹!” 林春晚回过头来,看到季声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小姑娘明显是被什么事给吓坏了。 季声沉着脸在林春晚身边坐下,低声安慰了她两句,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坐在他们对面的男人。 语气十分冷静,甚至还带着几分客套:“徐编辑,好久不见。” 对面这个人,居然是徐阳。 —— 半个多小时以前,季声打开卧室门给顾临递出去了一只体温计,然后就发现自己有些心神不宁。 他努力地想要给自己找点事儿干,于是通过微信问林春晚新的播音稿写好了没有,想着如果写好了就先要过来看看。 结果林春晚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学长,今晚有点事,稿子还没写好,您着急要吗?” 季声刚要说不着急,就看见林春晚的下一条消息已经弹了过来:“学长,有个叫徐阳的人,您认识吗?” ……就是这样,林春晚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到餐厅吃饭,结果碰上了电台的前任编辑徐阳。 林春晚不认识徐阳,但不知道为什么,徐阳却认识林春晚。 徐阳应该是喝多了酒,看见林春晚就端着高脚杯凑了过去,点着小姑娘的脸说:“你就是电视台刚去的那个编辑?呦,刚毕业吧,稿子能写得出来吗?” 林春晚还以为自己是碰上了什么流氓,当即就要走,却被徐阳给拦住了。 “你跑什么啊小妹妹,我又不是要吃了你,咱们毕竟也算是同一个岗位上的人,哥哥请你喝个酒吧。” 林春晚颤着嘴唇问他:“您是……哪位啊?” “你不认识我,你们高台长和季主播可认识我,不信你给他们打个电话问问,问问他们还记得徐阳吗!” 林春晚吓得不轻,恰好季声在微信上跟她要稿子,顺嘴就问了一句。 季声怕小姑娘受欺负,问清楚了地址就过来了。 —— 徐阳看到季声,竟然还有些惊喜,他晃晃自己面前的酒杯,眯起眼睛看季声,“哦,原来是小季啊,咱们可不是好久不见了吗。” 从徐阳离职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 季声对徐阳始终没什么好脸色,只是淡淡地说:“徐编辑可以多坐一会儿,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说着拉起林春晚要走,却看见徐阳也跟着站了起来,然后一脸醉态地挡在了他们面前,端着高脚杯问:“呦,小季,这该不会是你的小女朋友吧?” “不是。” 季声冷着脸就要越过他,紧接着就听见林春晚一声惊呼。 季声转回头一看,只见徐阳的手已经搭到林春晚的胳膊上了。 季声迅速反应过来,然后一巴掌拍掉了徐阳的手。 “你干什么!” 徐阳又“呦”了一声,甩着手不断地打量两个人,目光在林春晚和季声之间逛了两个来回,然后十分挑衅地说:“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还说不是小女朋友呢,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啊小季,要不是我离职了,电视台能招这么年轻的小姑娘?” 林春晚担惊受怕了一晚上,这会儿总算听明白徐阳是谁了,她往季声身后缩了缩,说:“徐先生您误会了,我和学长的确只是同事关系。” 徐阳喝得酒气熏天,哪管林春晚说的是什么,转了转酒杯,含糊着说:“你这小姑娘还挺会为他说话,你可不知道你们季主播,那是认理不认人,对同事可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这话已经有些要挑事的意思了,但季声这会儿想着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伸手拨了拨徐阳,冷冰冰地说:“徐编辑,你喝多了,有什么事我们下次见面再聊吧。” “我没喝多!”徐阳当即吼了一声,又伸出手朝着林春晚点了点,刚要说什么,就觉得手里一空。 紧接着杯里的酒就被泼在了自己脸上。 这是一家较为高档的西餐厅,徐阳的杯子里盛的是不算太高档的红葡萄酒。 此时此刻,红色的液体顺着徐阳的脸流得满身都是,可真是狼狈到不能再狼狈了。 徐阳愣了愣,过了好半天才抬手抹了把脸,然后死死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季声,以及季声手里已经空了的高脚杯。 “季声!你想挑事儿是不是!” “今晚到底是谁想挑事?”与徐阳的暴躁截然不同,季声极其淡定地弯腰把手里的高脚杯放在桌子上,直起身子来的时候还带上了一抹优雅的笑意。 他瞥了徐阳一样,不急不慢地说:“徐阳,你一个大男人,找小姑娘的麻烦干什么?” 这一泼一吵,动静闹得着实不小,引得周围好多人都看了过来,还时不时地能收获一些窃窃私语。 大多数人跟徐阳想的一样,以为季声是在为女朋友出头,但季声的“女朋友”却站在一边完全呆住了。 徐阳离职有一个月了,林春晚入职也就有一个月了,她自问从没见过这样的季声:情绪冷到了冰点,下颌的肌肉微微绷起来,沉静的脸上满是清冽,有一种不显张扬但又居高临下的气场。 如果林春晚再了解季声一点,就能知道其实季声在面对谢知津的时候从来都是这样的。 但在当时这种情况下,她也只是在反应过来以后拉了拉季声的袖子,仰头说:“学,学长,咱们快走吧。” 季声与徐阳面对面站着,不为所动,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下一秒,徐阳的拳头就朝着季声砸了过去。 季声退后两步,堪堪避开,徐阳的拳头就咂到了身后的酒架字上,酒瓶子“呼啦”一声碎了一地。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有怕事的着急忙慌往外跑,有好事儿的凑过头来看热闹,再加上餐厅的服务员赶过来劝架,好几拨人撞在一起,局面乱成了一团。 林春晚就站在满地的碎酒瓶面前,吓得脸都白了。 徐阳醉醺醺的,龇牙咧嘴揉着自己的手指头。 只有季声还称得上淡定,似乎他早就看出来徐阳要挑事,也早就预料到了徐阳那一拳会怎么砸过来。 那种戒备的心理和敏锐的察觉,就像是成天都在提防着别人要跟他打架一样。 季声看了看满地的碎酒瓶,抬脚朝着徐阳走近两步,鞋底都沾上了酒水。 声音依旧好听,只是透着难以形容的清冷:“我就说是你先挑事的吧,徐阳?”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还挑了挑眉毛,语调就随着这样细微的表情变化而生出一丝傲气。 在这种乱糟糟的环境里,林春晚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她觉得,也许这才是季声。 不是一味地温柔和缓,更不是简单的清冷沉静,而是这两种情绪复杂的交织体。 他固有的温柔出自本心,而遇事的果决与硬气,一直深藏在骨头里。 徐阳却被季声这句话气得不轻,他本来就喝多了,这会儿只恨不得把季声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刚要抬手去解自己袖口的扣子,就被门口冲进来的保安拦住了。 餐厅经理急得冒汗:“这位先生您冷静一下,这里是公共场合,您再这样我们可就要报警了。” “妈的,我想要打个架你们也要管,我被人二话不说就炒鱿鱼的时候怎么就没人管管啊,什么世道啊,你们滚开,别拉着我!” 季声拉着林春晚就走了,任由徐阳在背后破口大骂。 一直到出了餐厅走到路边打车,林春晚都没回过神儿来,红着眼眶喊了句“学长。” 季声轻柔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安慰她:“别害怕,那是我以前的一个同事,因为一些事情离职了,今晚估计是冲着我来的,跟你没关系的。” “我知道学长,但是,但是……” 林春晚一连说了好几个“但是”,但都没但是出个所以然来。 她其实是有些后怕,想问问这个徐阳以后还会不会再找他们的麻烦,但一看到季声泰然自若的那副神情,又把这话给咽了下去。 季声不怎么会揣摩小姑娘的心思,只当她是被吓坏了,又语气轻柔地安慰了她两句,一直等到他们打的车到了,季声才说:“我送你回家吧?” 林春晚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学长了。” 季声笑了笑,替林春晚打开出租车的后车门,然后自己上了副驾驶。 出租车司机是个说方言的本地人,一看到季声和林春晚这样的小年轻就尤为热心,絮絮叨叨地问了一句:“你们俩在谈恋爱吧,小情侣怎么不坐一起嘞?” 坐在副驾驶上的季声抿着嘴笑了一下,语气谦和:“您误会了,我们只是同事。” 司机大手一挥,一副过来人的经验:“嘿呦,小伙子没谈过恋爱吧,一看就是没经验,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哦,哪有小姑娘追小伙子的,那都是要小伙子主动去追的。” 俩人看起来实在般配,再加上林春晚尚有些泛红的眼眶,也不怪不知情的人会多想了。 季声不想再多解释,嘴角僵硬地点了点头,后座林春晚的脸却红了个彻底。 喋喋不休的出租车司机终于安静下来,车窗外依旧是黎江市该有的车水马龙,微微泛着凉意的晚风拂过人的面颊,带来一阵寒意。 季声就在这微凉的夜色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谢知津。 “因为老子喜欢你啊。” 可喜欢到底是什么呢,是娇羞的姑娘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还是猖狂的少爷肆无忌惮地宣示主权。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17章 出气 季声把头靠在汽车座椅上,忍不住阖上眼睛浅浅睡了一觉。 梦境短暂而复杂,有喧嚣的汽车鸣笛声,有天台上一轮皎洁的月亮,有谢知津把他关在家里的日日夜夜,还有那个男人欺身压上来,不可一世地说:“如果你愿意我把你当情人的话,我就把你当情人怎么样。” 季声偏过头,想要说什么,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身子一颤,人就醒了。 出租车刚好快到林春晚家的小区楼下,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睡醒啦小伙子?” 季声睫毛动了动,歉意一笑,然后抢在林春晚之前付了钱,两个人一起下了车。 “学长,到楼上坐坐吧?” 季声摇头拒绝,本来想问问林春晚自己一个人去西餐厅干什么,却又觉得有些唐突,末了笑笑说:“我就不上去了,学妹早点休息,咱们周一单位见。” 林春晚红着脸点了点头,又连连感谢了季声好几遍,然后才小跑着上了楼。 季声摇头失笑,等小姑娘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又打了车回家,一开门,季声再度愣了愣。 家里没人。 客厅里的垃圾桶干干净净,沙发上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卧室干净整洁,明显是没有人进去过的样子。 那谢知津呢?顾临呢? 季声那双斜眉最大幅度地蹙了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是开始无端地想这想那: 谢知津病得太重所以去医院了? 流感而已,不至于的吧? 那他和顾临干什么去了? 烧成那个样了还能出门吗? 季声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顾临落下的医药箱和那支还没甩下去的水银温度计,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五分钟后,季声拿起手机给顾临打电话,几乎立刻就接通了。 “顾医生。” “喂,季主播啊,怎么了?” “……我看你医药箱没拿。” “哦,没事没事,我和知津出来办了点事,一会儿我还回去呢。” “好。” 季声点了挂断键,通话结束,并无迟疑。 —— 黎江北路喧闹的西餐厅里,顾临握着手机抬眼看向谢知津。 谢知津的烧还没全退,此时此刻嘴角泛白眼白泛红,总之就是该白的地方红该红的地方白。 即便如此狼狈,他身上猖狂霸道的气场都没有减损分毫,枪灰色的牛仔裤随性又贵气,他搭着腿坐在西餐厅的椅子上,错愕地问顾临:“这就挂了?” 顾临优雅地点点头:“挂了。” “他就没提我?” 顾临把手机揣进口袋里,斯文中透出一种懒散,推了推眼镜说:“知足吧谢少爷,季主播能打个电话来问问就不错了。” 谢知津“呼”地吐出来一口气,恹恹歇了火,然后转头把火气往别人身上发。 “就是他,警察同志你们看见了吧,光天化日就想和人打架,咱们黎江市的治安这么差吗,出了这种事你们当警察的难道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警察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上停在十二点的时针,又看了看坐在角落里脸色惨白的徐阳,然后冲着谢知津点了点头:“谢少爷说的对谢少爷说的对。” 谢知津掐着腰指着徐阳骂:“徐阳是吧,你是真挺不知好歹的,白誉都不敢打季声的主意,你敢打?” 一个小时前,季声前脚出了西餐厅,谢知津后脚就冲了进来,把徐阳从保安手里拉过来就是一顿揍,愣是把徐阳给揍清醒了。 谢知津揍了一顿还不解气,一个电话就把警察叫了过来,势必要让警察给徐阳留个案底。 徐阳此时正被两个警察追问姓名年龄,简直欲哭无泪。 谢知津出够了气,总算在顾临的劝说下走了,坐上车的时候还洋洋自得地问顾临:“怎么样,我刚才帅不帅?” 顾临开着车,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帅,谁碰上谢少爷都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今晚谢知津死活要跟着季声出来,顾临无奈只能充当了这个病号的司机,一路跟着季声到了西餐厅,隔着餐厅的透明玻璃窗刚好就看到了徐阳企图朝着季声砸拳头那一幕。 谢知津当时气得差点把顾临的车拆了,好说歹说才等到季声和林春晚走人,然后二话不说冲进去拎起徐阳就是一顿狠揍…… 谢知津对自己今晚的举动很满意,于是又问顾临:“顾临,你说季声要是知道我给他出了气,是不是就更喜欢我了?” 顾临满脸难以置信的侧过头看了谢知津一眼,似乎是想要确定一下谢知津是不是烧魔怔了,过了好半晌才说:“敢问谢少爷,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个‘更’字的?” 谢知津对季声的占有欲已经近乎偏执,尤其是现在两个人处于冷战状态的情况下,谢知津几乎时时刻刻都要宣誓一遍主权。 谢知津有些傲慢地“哼”了一声,自欺欺人:“你觉得季声不喜欢我吗?不是的,他只是不好意思说。” 顾临忍无可忍,刚想要张嘴与谢知津理论两句,下一秒就猛地踩了刹车,那架势像是手术台上与死神争分夺秒一样,尽管做的是个无用功。 顾临那张儒雅斯文的脸迅速黑了下去,活脱脱像一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棉花糖消失在水里的浣熊。 他在心里念叨了好几遍:谁碰上谢少爷都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这其中还包括我自己。 因为需要每天开车上班的顾医生今晚闯了第二个红灯。 谢知津坐在副驾驶上,用力捂着自己被晃晕了的头,渐渐发觉事情好像有些严重。 他动用自己那颗堪称商业经营的脑袋,用最快的速度思考了一下往后用到顾临的可能性有多大,然后赶在顾临炸毛之前笑了笑。 傲慢中夹杂了一点点谄媚:“我把阎迟借给你当司机怎么样?” 一句话,让顾临原本黑透了的脸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回来,他伸出那双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手点了点方向盘,淡定优雅:“成交。” —— 与谢知津想象中的场景不太一样,季声并没有急不可耐地在家里等他,更没有在他进家门的时候难掩关切地问他怎么样了。 谢知津和顾临回家的时候,季声已经睡了。 卧室里弥漫着沐浴露的味道,是季声惯用的柑橘香。 而季声就沐在清淡的香气里沉沉睡着,清秀的眼睛阖着,看不到眸子里或温柔或清冷的眼神。 但重点不是这些,重点是“卧室”。 清楚一点说的话,这次的卧室门不是锁着的也不是关着的,而是很自然地开了一半,像是季声临睡前忘了关一样。 顾临摸着自己精致的下巴沉思,然后感慨地说:“得了,这下子你可以不用睡沙发了。” 谢知津赞同地说:“你说的很对。” “那我走了?” 谢知津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就往浴室走,“你走吧,我先去洗个澡。” 顾临刚迈出去一步的脚硬生生退了回来,然后一把拉住了谢知津,表情简直可以称得上瞠目结舌:“你疯了谢知津,烧都没完全退呢怎么能洗澡?” “不能洗澡吗?”谢知津嘴角苍白,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语气变得确定起来:“但是得洗一个,没事,我这身强体健的。” 因为在谢知津的认知里,季声不能接受不洗澡就睡觉的这种行为。 他们只是同居了一年的时间,这中间的交流少得可怜,季声与谢知津说过的话里还有一半是被谢知津逼着说的。 然而就是在这种毫无温度的日子里,季声的许多习惯已经被谢知津牢牢刻在了脑子里,发烧都烧不掉。 用正常情侣的话来说,他们已经过了所谓的磨合期。 这种想法,顾临暂时还理解不了,他像看傻子一样盯着谢知津看了一会儿,又试图把“谨遵医嘱”四个字灌输到谢知津的脑子里,最终以失败而告终,然后愤然离去。 走之前还没忘了嘱咐谢知津通知阎迟明早去接他。 为了能上床睡觉,谢知津还是冲了这个澡,然后心满意足地贴着季声呼呼进入了梦乡。 —— 有人说不听医嘱是要吃大亏的,谢知津用自己的亲身行动证实了这句话。 身强体健的谢少爷第二天一早就又烧到了三十九度五。 烧到这个程度基本上已经没什么意识了,所以当季声把体温计从他腋窝里拿出来的时候,谢知津也只是哼哼了两声,连趁机拉住季声的手揩个油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看清了体温计上的数字以后,季声那张万年都掀不起什么波澜的脸变得很精彩。 混杂着吃惊、烦闷、错愕、以及一点点担忧这人会不会死了的表情同时出现,他险些摔了手里的体温计,然后转身抓起手机来给顾临打电话,简单说明了谢知津的身体状况。 “……顾医生,像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叫个救护车?” 电话那头的顾临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然而还是没有在停车场等到阎迟,听见季声的话以后愣了好一会儿,浣熊彻底炸毛。 “叫殡仪馆吧!” 半个小时后,谢知津成功躺在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救护车里。 如果此时此刻的画面是季声一脸焦急地坐在身边握着他的手泪眼滂沱地说:谢知津你撑住啊你可千万不要死啊,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那谢知津大概死也甘愿了。 事实上,季声只是坐在救护车里离谢知津最远的那个座位上,干净的衬衫长裤熨帖到没有一丝褶皱,一张好看到有些过分的脸也早就恢复了以往的淡定。 小护士给谢知津扎完针,然后有些好奇地眨眨眼睛,问季声:“您是病人的?” “朋友。” 温柔的嗓子发出淡漠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18章 夏夜 谢知津很少做梦,这次大概是真的烧糊涂了,迷迷糊糊地就梦见了许多过去的事情。 说是过去,其实时间的跨度也并不算太长,大概就是一年多以前吧。 那个夏天实在是太热了,连着闷了好几天,却好几天都是能把人晒焉的大晴天,到了晚上也不见得凉快下来多少。 恰恰是在这样的天气里,高学屹请谢知津到电视台谈一个合作项目。 谢知津和高学屹私交还算不错,就自己开着车去了。 结果他到的时候高学屹手头还有很多没处理完的工作,就只好在办公室里等高学屹。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谢知津着实有些不耐烦了。 “学屹,我抽根烟。” 谢知津掏出一盒金砖细支,另一只手就要去摸打火机,烟还没点上,高学屹就冲过来把他给拦住了。 “知津,台里不让抽烟,你要抽去天台上抽。” 谢知津皱着眉满脸嫌弃地看向高学屹:“你这么大个广播电视台就没个吸烟室吗?” 高学屹笑笑说:“有啊,但是吸烟室不是热么,这个时间天台上可凉快了,我们台里好多员工都喜欢在上面吹风。” 谢知津不是一个怎么接地气的人,自然也不能理解大晚上有空调房不待跑到天台上吹热风这样奇怪的行为。 他其实也并没有多么想抽烟,但就是鬼使神差地,他冲着高学屹点了点头,然后揣着烟和打火机上了电梯。 电梯一路上到六楼,谢知津爬上天台,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夜空中高悬着的那轮月亮,而是站在天台边上仰头看月亮的那个人。 高学屹的话不是很准确,这天晚上并没有多少员工在天台上吹风,只有那么一个人在那里孑然一身地站着。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即便是在梦里,谢知津也记得很清楚。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短袖衬衫,纯白色的布料上没有一丝褶皱,不同于电视台里普通小员工爱穿的衬衫,而是很讲究的做工和面料。他身形修长,脊背笔直,因为微微仰头的动作还可以看到他消瘦的肩胛骨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凸显出来。 不卑不亢,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词最适合他。 从谢知津当时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但仅仅是一张侧脸,就足以让谢知津心头一动。 那张侧脸,像是被月光勾勒出来的。 温和而又清冷的光晕一寸一寸描摹出他光洁的额头,笔挺的鼻梁,浅淡的嘴唇,说不出是锋利还是清润的下颌线,以及那颗让人一看见就要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的喉结。 最好看的,是那双眼睛。 清透干净,温和冷冽,像是盛了两坛清月下的泉水,实在是好看到不像话。 分明不是多么清秀漂亮的样貌,但却凭着那股子清润胜过了世间的千千万万人。 诗意一点说,谢知津觉得季声浑身上下都沐着清盛皎洁的光,远远胜过了天上高悬的月亮。 谢知津那个时候就觉得,不能放过他。 就在谢知津想着应该怎么开口和他打招呼的时候,却看见他突然垫了垫脚,上半身眼看着就要越过天台上的围栏探出去。 谢知津的心猛地揪紧了,一些荒唐的猜测在他不太清明的脑子里蔓延开来,这里可是六楼……他该不会是要跳楼吧? 有些时候,人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要快得多,大约就是这个念头刚想完,谢知津就发现自己已经跨步上前一把揽住了他的腰。 腰椎骨像块硌手的玉,竟然泛着些微凉。 季声最先反应过来,然后一把把谢知津从自己身上推开,一双清润的眼睛染上了些许怒火,他瞪着谢知津,播音生涯里第一次有些结巴:“你,你干什么?” 谢知津也愣了愣,没想到他的声音可以好听到这种程度,怎么形容呢? 那个时候的谢知津顾不上怎么形容,只是对着季声笑了笑,说:“好端端地,干嘛想不开要跳楼啊?” 季声满是不解,再开口时却已经不结巴了,他失笑:“您误会了,我没有想不开,我只是……” 不等他说完,谢知津就又朝着他走近了两步,微微喘着粗气。 如果季声的视线往下挪个几十厘米,就会意识到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有多么危险。 但二十二岁刚毕业不久的季声实在是太彬彬有礼了,他耐心等着谢知津说话,谢知津说…… —— 四处都被白色装潢着的豪华病房里,谢知津缓缓睁开了眼睛,然后就看到他的好兄弟阎迟弯着腰像在看什么稀奇物种一样打量他,不知道又是哪国进口的发胶味道有些刺鼻,谢知津忍不住皱了皱眉。 “醒醒醒了顾临,他醒了他醒了!” 阎迟“腾”地直起身子,然后腿脚灵便地出去找人。 过于激动的语气不由地让谢知津一愣,他盯着被阎迟摔得晃晃悠悠地病房门看了好一会儿,禁不住想:老子这是昏迷了三五年了吗,为什么阎迟的反应那么大? 不等他想明白什么,穿着白大褂的顾临就被阎迟拖进来了。 与阎迟的反应截然不同,顾临神色淡定如常,周身都透露着一股斯文和优雅,看见谢知津醒了也只是点着头说:“嗯,烧都退了,我估摸着也该醒了。” 谢知津看见顾临就问了句:“我睡了多久了?” 顾临悠悠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掐指一算,“不多不少,六个小时。” 是下午三点。 谁知谢知津闻言眉头却蹙得更紧了些,他呆呆地看着顾临给自己量体温,竟有些如梦如幻地问:“才六个小时吗?” 顾临没好气地直起身子,憋了一天的火气总算显露一二,“就是个感冒发烧,你要是昨晚不洗那个澡这会儿都好了,不知道咱们身强体壮的谢少爷还想睡多久?” 人在病中,脾气比从前总是要好上许多,张扬的气势也足足弱了一半,谢知津不知道是没听清楚顾临的话还是故意没接,只是说:“我做了个梦,我还以为,得有好几天了。” 阎迟挤过来坐在谢知津的病床边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问:“什么梦什么梦,知津你做什么梦了?” 谢知津把自己挪了挪,确保不会被阎迟头发上的不知名花香熏死,然后才一脸怔忡地说:“我梦见季声了。” 谢知津的扁桃体发炎了,说话的时候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以至于听得阎迟和顾临都是一愣。 他们自问认识谢知津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听谢知津说过这么一句情谊款款的话。 尽管那句话只有五个字。 紧接着,谢知津又说:“我梦见季声和他那个小学妹在一起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又变了,没有了刚才的如梦初醒和懵懂怔忡,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委屈来。 好像这一年多以来被人绑起来折腾的那个人是他自己,被一言不合关在家里不让出门的人也是他自己。 阎迟和顾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好半天好半天,他们终于又听见谢知津问:“季声呢?” 比起顾临遇事只会点着火痛骂谢知津的行为,阎迟要显得和缓得多,说出来的话更中听,也更管用。 “哦,季主播啊,人家在这照顾了你一个白天,尽心又尽力,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一个小时之前我才勉强把他劝回家去休息!” 谢知津咧嘴一笑,没舍得拆穿他善意的谎言,只是哑着喉咙说:“阎迟,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顾临也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阎迟一眼,然后叹了口气,劝谢知津:“你还是静下心来养养病吧,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明天再住一天院,争取周一就回你公司上班去。” “嗯”。谢知津答应得非常痛快,“我是得赶快好起来。” 顾临看怪物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位少爷莫不是终于意识到医嘱的重要性了,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身强体壮了? 谢少爷永远不会让人失望,他自顾自地点点头,下定决心一般说:“我不能让季声和他的小学妹在一起!” 阎迟呆了呆。 顾临哑口无言。 谢知津夸下海口,然后安心闭上了眼睛,一秒钟以后,呼吸声开始变得均匀。 阎迟戳了戳顾临,低声说:“我觉得我的好兄弟他变了。” 顾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阎迟在说什么,拖着眼镜愣了一会儿,然后才问:“什么意思?” 阎迟摇头叹息,用一副窥破当前迷局的语气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彻底坠入爱河了。” 误入情网与坠入爱河的人大多都不知道:如果是两个同样倔强的人撞在一起,永远都是谁先动心谁就输了,感情里又哪里来的输赢呢。 时光倒回到一年之前,在那个有些闷热的仲夏夜里,在黎江市广播电视台的天台上,一轮月亮皎洁又清冷。 其实,有些人从一开始就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心事 阎迟的话当然是骗谢知津的,季声并没有在医院里照顾谢知津一个白天,更没有尽心尽力到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他只是出于人道主义陪着谢知津上了救护车,很快就在医院门口和顾临阎迟顺利完成了交接仪式。 用顾临的话说,季主播你居然没打电话叫殡仪馆,你可真是个活菩萨。 活菩萨季声自始至终都很淡定,连医院的大门都没进过,扭头就自己打车回了家。 然后埋首到一堆播音稿里一坐就是一天。 季声很热爱自己的工作,但也懂得劳逸结合,晚上六点多的时候就自己出门找地方吃饭了。 他不会做饭,嘴上说不会做饭的人多半并不是一点也不会,煎个鸡蛋煮碗面条总是没问题的。 但因为季声吃饭极其挑嘴,所以坚决不能忍受自己吃那种凑活的食物,他上大学的时候吃食堂,工作以后吃餐厅,遇到谢知津以后……就是谢知津做饭了。 季声还记得他第一次被“哄骗”到谢知津家里的时候,那个高贵上流的男人亲自钻到厨房里炒了一份意大利面端出来,然后笑着对他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简单做了点,尝尝?” 挑剔且有洁癖的季声看了那盘意大利面一眼,然后伸手接过了筷子。 他还记得那盘意大利面的味道,入口是软硬适中的面条和鲜味十足的酱汁,似乎一切都恰到好处,似乎一切都称心如意。 如果在他吃完那盘意大利面以后,谢知津说的不是“今晚留下来吧”就好了。 季声独自一人走在林荫道上,想着这些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过往,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不由地泛上来一丝苦笑。 身旁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沉沉暮色中秋风四起,风里透着凉意,夏天好像彻底走远了。 不知不觉间,他和谢知津已经纠缠了一年多。 眼前的快餐店灯火通明,季声忽然顿住脚,凝视着里面的一对年轻人,眸色渐深,刚要搭上玻璃门的手也收了回去。 快餐店里,临窗而坐的一对年轻人有说有笑,小伙子有些拘谨地推过去一杯奶茶,小姑娘红着脸道了句谢谢。 季声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得温柔起来。 那种眼神,既有些言不由衷的羡慕,又有些词不达意的欣慰。 他没进快餐店,而是转头进了隔壁的便利店,买了两个奶黄包和一杯热牛奶。 这顿饭,最终还是凑活着吃的。 这天晚上,谢知津还独自一人睡在医院的豪华VIP病房里,所以季声难得可以在十点之前上床睡觉。 他躺在宽大的床上,头顶的天花板是渗人的惨白色,卧室显得空空荡荡。没有谢知津贪婪的身影,也没有谢知津威胁的声音。 季声闭上眼睛,却看到惨白的天花板上慢慢洇出一些血迹,触目猩红一片,像是惨绝人寰的车祸现场,也像他身上泥泞一片的湿热。 他太容易做噩梦了。 季声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一双胳膊露在空气里空抓,浑身都在颤抖,他拼命地想要说什么。 有时候说的是“妈”。 有时候说的是“谢知津,你放过我”。 刺耳的车鸣在季声的耳边叫嚣,随后是谢知津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季声冷汗淋漓,再次睁开了眼睛。 入目依旧是惨白的天花板,并没有像梦里一样渗出血来,大平层依旧占据二十一楼的有利高度,完全听不到任何的车鸣声。 全都是噩梦。 季声坐在床上呆了很久才回过神来,紧接着自嘲一笑,起身又去浴室冲了个澡。 告别了盛夏时节的天气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凉爽下来,空调自从那天关了就没再开过。 季声洗完澡,换了一件长袖的家居服,然后又拉开被子躺下。 也就是那一瞬间,被子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和沐浴露的柑橘香混杂在一起,融和成了一种清淡安宁的味道。 季声一手捋了捋自己额前的头发,心里却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烦躁来。 他忽然想起自己上次发烧打翻了水杯的时候,谢知津就是抱了这床被子去洗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香气却还散不了吗? 季声攥着被子的那只手渐渐松开,然后摸摸索索,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显示:23:55。 季声掐了掐眉心,找到谢知津的通话界面拨了过去,全然没管这个时间谢知津是不是已经睡过去了。 果不其然,电话过了半分多钟才被接起来,随即是谢知津没睡醒的声音,沙哑疲惫:“喂?” “是我,季声。” 明显感觉电话那头的人清醒了过来,甚至还晃了晃脑袋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声音就精神了许多,甚至还透着一丝兴奋:“怎么了,是不是今晚我不在家,所以想我了?” 季声明显一顿,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病床上盘腿坐着的谢知津还在絮絮叨叨:“你是自己一个人住不习惯吧季声?没事,我已经好了,顾临说我明天就能出院,等我回去……” 季声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说:“我是想问问,洗衣粉你放在哪里了,我想把被子洗了。” …… 谢知津一肚子话被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险些把自己憋死,磨了很久的后槽牙才说:“在卫生间的柜子里,大半夜你洗什么被子?” 季声没答他,只是冷冷地道了谢,然后挂断了电话。 谢知津盘腿坐在病床上,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已结束”五个大字,满脸困惑,又困又惑。 另一头,季声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放,然后抱起床上的被子走到卫生间,赌气一样地把被子扔进了洗衣机。 他回到卧室,一片黑暗中看着被拉得严丝合缝的窗帘,忽然想起了刚才的噩梦,背上的冷汗又岑岑冒了出来。 他有些游移不定地想:明天去趟墓园吧? —— 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谢知津偏不,他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山塌。 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的时候还是烧到三十九度五的轻度昏迷患者,只过了一天就又生龙活虎起来。 谢知津原本想早点办出院回家,结果一早却被闻讯赶来探望的白誉给绊住了。 白誉这天穿的是一件修身的米色风衣,整个人都散发着世故从容的气息,来的时候拎了不少东西,其中还有一束百合花。 谢知津坐在病床上看着白誉把大箱小箱的东西搬进来,抱着胳膊说:“让白总破费了,就是个流感而已,今天就能出院了,怎么把白总给惊动了。” 他爸可都不知道呢。 白誉把手里的百合花摆到桌子上,然后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抬眼看着谢知津,也笑了笑:“有个合作细节不清楚,我就打电话给阎秘书核对,这一问才知道谢少生病了。这可不是小事,谢少要是病倒了,禾信上上下下的事情谁来管,要是出了乱子可怎么办?” 谢知津在心里把阎迟这个多嘴的骂了一顿,然后才轻笑道:“这个白总尽管放心,禾信是出不了乱子的,不过你们航宜出不出乱子可就不一定了。” 白誉眼睛一眯,瞬间明白谢知津这是意有所指,他笑着问:“谢少是说徐阳的事?” 谢知津不置可否。 “谢少放心,徐阳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是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要是早知道的话,当初说什么都不会用他的。” 谢知津微微点了点头,又挑眉问:“那白总现在知道了,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辞退,我们公司虽然缺人,但是徐阳这种人可用不起,我今早出门之前已经打电话让人事处给他办离职了。”白誉说着说着就感慨起来:“说实在的,徐阳刚来没多久就被辞退,也是挺倒霉的。” 这最后一句话本来就是白誉为了打圆场说的客套话,谁知谢知津闻言竟然皱了皱眉,一脸认真地看着白誉说:“不是他倒霉,是他活该。” 白誉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是是是,招惹了谢少您的人,可不是他活该么。” 谢知津似乎很满意他言语里的“您的人”这三个字,嘴角不由轻轻抿了起来,整个人也放松了些,懒懒说:“白总啊,我看你这个人倒是个混官场的好料子。” 极其通透圆滑,说什么话都能正中人的下怀。 白誉依旧是笑,神色没有因为谢知津的话而显出半点尴尬,只是充分地把他混官场的潜质发挥到了极点,道:“咱们都合作这么长时间了,谢少别叫我白总了,叫名字吧。” 那张嘴好像会蛊惑人心一样,连说话的语气都被拿捏得恰到好处,谢知津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也没理由拒绝他,张嘴就把称呼改了。 “行,白誉。” 白誉笑着答应了一声,一双桃花眼温软好看,说:“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改日到公司拜访。” 谢知津点了点头,却不知“白誉”这两个字一喊,关系可就不只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20章 舒服 白誉从医院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谢知津如愿办理了出院,只是阎迟不放心他自己开车,硬是把他送了回来。 开门,换鞋,到少发上坐下,屋里始终静悄悄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阎迟探头探脑地往卧室和书房看了两眼,在确定了季声真的不在家以后就十分没眼力见地戳了戳谢知津,然后一脸好奇地问:“知津啊,你不是说昨天晚上季主播给你打电话还说想你了吗,季主播人呢?你没告诉他你今天就能出院了?” 谢知津强忍着想要把阎迟扔出去的冲动,掏出手机给季声打了个电话。 “喂,季声,在哪呢?” 电话那头的季声明显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单位,取份稿件。” “哦,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季声那边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已经出院了?” 谢知津就笑了,嘴角勾着的那抹笑意有些意味不明,但当着阎迟的面他只是说:“对啊,我在家里等你。” 这话说得挺温和的,但了解谢知津的阎迟却知道,这必然是装出来的语气。 季声回到家的时候阎迟已经走了,一进门就对上了谢知津满是审视的目光。 他脸上的病态已经几乎没BaN有了,只剩下冲天的戾气和一如往常的张狂。 谢知津坐在沙发上,眯起眼睛看向季声,语气沉沉的:“回来了?” 季声弯腰换鞋,换下来的是一双马丁靴,鞋底沾着些泥。 他略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将马丁靴放在了鞋架上。 但再怎么不动声色,也逃不过谢知津的眼睛。 谢知津盯着季声看了会儿,直到他换完鞋往卧室走的时候才出声:“你去哪儿了?” 季声的背影一顿,迎着客厅里昏黄的落地灯光,好像从脖颈到脊背都僵住了,只有声音还算平淡冷静。 他答:“单位。” “今天周末,你去单位干什么?”谢知津扬了扬眉毛,把刚才在电话里问过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季声始终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定在那里,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分明已经知道谢知津不会信,但就像是骨子里的那份倔强在作祟似的,他还是说:“取份稿件。” 谢知津始终盯着他的背影,闻言换了个动作,将左腿搭在了右腿上,即便是坐着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场,又问:“那稿件呢?” 季声已经不想再回答,顿了一下就要进卧室。 谢知津的声音却又从背后传过来:“季声,你是想说稿件没找到,还是想说走到半路弄丢了?” 谢知津从沙发上起来,赶在季声进卧室之前拉住了他的胳膊,季声衣袖上的凉气穿过胶着的空气席卷而来,混杂着室外才有的青草气味。 谢知津勾起嘴唇笑了笑,他知道季声去电视台的时候习惯穿衬衫,那现在自己手里攥着的黑丝华夫格外套算怎么回事? “你到底去哪了?”谢知津拽着季声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掰转过来,另一只手钳住季声的肩膀,目光审视而又犀利:“季声,需要我给高学屹打电话吗?” 季声的脸色就在这样的氛围里一寸一寸白下来,从额头到鼻梁,从眼睑到颧骨,从嘴唇到下颌。 一寸一寸。 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下来,客厅里的那盏落地灯显得格外亮,两个人影子透过昏黄的灯光投在墙壁上,是一种争锋交错而又不遑多让的姿势。 季声的情绪已经低到了极点,他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谢知津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盯着他,眼神阴郁声音也阴郁:“你是不是去见你那个小学妹了?” …… 是了,英明神武的谢少爷现在满脑子都是季声和林春晚在一起的画面。 鞋底的泥和衣袖上的凉意明摆在这里,什么去单位取份稿件——全部都是蹩脚的谎言。 季声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眉头就蹙了起来,他有些惊讶地看向谢知津,似乎是在想怎么会有人把事情往这么荒唐的地方猜。 殊不知那种冷淡中透着些错愕的眼神落在谢知津眼里,恰恰像一种心虚,那种奸情被人戳破以后的心虚。 谢知津的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他就着眼前的姿势一把环住了季声的腰,生拉硬拽地就把人往床上拖,口中还骂骂咧咧喋喋不休:“很好,季声你真的很好,老子在医院里挂水,你就在外面和小学妹约会,怎么,就这么饥渴难耐?离了我就得去找别人?” 季声没料到谢知津的火气会来得这么厉害,不免有些猝不及防,一面被他拖着往床边走,一面死命地反抗。 在身强体健的谢知津面前,季声的力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即便谢知津今天刚出院。 “哐”的一声,季声被摔在了床上,劲瘦腰磕在床沿上,一阵钝痛疼得说不出话来。 谢知津的一只手还钳着季声的肩膀,就那么死死地把季声按在了柔软的床褥上。 季声觉得如果对准他的机位拉远一点,会看到自己是被钉在了那张宽大的床上。 可惜他们的身边没有镜头,这也不是剧场。 这是谢知津的醉生梦死,是他的身不由己。 “谢知津你冷静一点……” 谢知津闻言又是勾了勾嘴角,松开了季声的肩膀,手却一直顺着他的脖颈摸上去,停在了他温润的下巴上。 掐住。 语气像是要把季声给吃了:“你背着我和小姑娘约会,还想让我怎么冷静?” 季声的下巴被他掐得生疼,言语字句都是错乱不堪的:“没有,你别发疯。” “没有?那你干什么去了?” 季声不答话。 谢知津又凑近了去看他,四目相对时,两双眼睛不约而同的蕴着一股子倔气。 “你真的是去电视台了吗?” 谢知津惩戒似地咬了季声的喉结一口。 季声浑身一颤,堵在喉咙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不自觉地越过了谢知津的头顶,再度落在了惨白的天花板上。 季声,这就是你的命。 谢知津还在逼问他:“为什么要骗我?” “我不骗你,你就能放过我吗?”季声自嘲地笑了笑,声音都透着一丝缥缈:“你要是现在能从我身上下去,咱们要是面对面地坐着谈,我就告诉你我去哪儿了,怎么样?” “你是在和我谈条件?” 季声仰面躺着,感受到自己的腰带已经被抽了出来,他被顶得有些发懵,缓了口气才又是一笑:“你看,我连谈条件的资格都没有,所以谢知津,你有尊重过我吗?” 谢少爷叱咤风云二十六年,大概只尊重过他爸一个人。 他动作稍微一停,低头看向季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季声垂下眼睛,干脆利落地拽下了自己的牛仔裤,然后在谢知津满是惊喜的目光中说:“就是求谢少爷以后别再说‘情人’这个词了。” 是那样落寞的语气,像是了无生趣的煤炉灰,堆积在冷冰冰的墙角还不够,下雪天的时候还要被扔到雪堆里,和雪一起冻住,僵硬冰冷。 春天根本就不会来,季声想。 —— 季声任由谢知津一次又一次,全程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与其说这是他第一次配合,不如说他有些自暴自弃。 谢知津毫无理由的猜忌和粗俗的言语任谁都接受不了,何况是下午刚从墓园回来的季声? 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季声浑身酸疼,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 那种呆滞的样子让谢知津心里有些不自在。 “还洗吗?”他问季声。 良久,季声的瞳孔才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轻轻张开,发出一丝低不可闻的声音:“洗……” 谢知津并不意外,季声的洁癖程度实在可以用变态来形容。 他还记得第一次亲季声的时候,季声差点嫌弃到把自己的舌头咬断,那次到处都是血,极其狼狈。 好在磨合的次数多了,季声能忍的也就多了,就拿这一次来说,他还不是老老实实无推无拒的全都接受了? 谢知津的神情是满足的,像终于把鹰熬顺了的猎人,像把马顺乖了的将军,也像把把仙鹤的翅膀折断了的暴君。 但最像的,是把月亮拉下了神坛的歹徒。 谢知津看季声实在是累极了的样子,就先去浴室放了水,然后又折回来把季声抱进了浴缸。 浴室里的白炽灯与昏黄的床头灯大不相同,一切明灭隐约不可见的东西都在此刻暴露出来,不管是季声温润如玉的肌肤,还是那些斑斑驳驳的痕迹。 季声把自己的后颈搭在浴缸边缘,头微微朝后仰着,略显躲避地闭上眼睛,任由谢知津替他打沐浴露。 柑橘的清香安静怡人。 谢知津的手指就那样自然地抚过季声的肩膀,一路顺到肋下,然后再探到水里。 季声一缩,睁开眼睛,正对上谢知津一脸餍足的目光。 他听见谢知津问:“怎么样,这次舒服吗?” 昏黄灯影下的一幕幕像是过电影一样涌上季声的脑海,他“嗤”地笑了声,脖颈僵硬地转动了一下。 “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墓园 如果不是浴室里的柑橘香气太过浓郁,谢知津大概就能闻到自己满身的醋味儿了。 但当下他只是把手往水里伸了伸,说:“舒服就别去找别人,别让我知道有下一次。” “哗啦”一声。 季声扑腾了一下,浴缸里的水掀起了不小的浪花,有一半打在了谢知津脸上。 季声坐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谢知津,冷声问:“谢知津,你真的以为我是出去和人约会了?” 谢知津挑了挑眉,竟是不置可否。 季声又是一笑,丧气地倚了回去。 浴缸里的水是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能够感受到背后贴着的浴缸传来的丝丝凉意。 就像有些东西注定捂不热。 “谢知津啊。”季声突然开口,语气突然变了,不太像是他平日里对谢知津冷言冷语的声音,倒有几分像……像广播电台里的声音。 温柔且从容。 他说:“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你真的太把我当回事儿了,你的这种认真曾让我产生过一种游移不定的心情,我甚至觉得那是一种渺茫的希望。” “你……” 季声摇摇头打断他,神色还是淡淡的,透着一丝嘲弄:“但是那种希望又总是会被你一次次打破,其实连我自己都不太愿意相信,我其实是期待过的。” 谢知津手上的动作不由地停了下来,沐浴露拍打出来的泡沫挂在季声身上,他却顾不上去看,只是慢慢抬头对上季声的眼睛,问:“你期待过什么?” “期待过什么?”季声看了他一眼,自问自答,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在某些瞬间,我也会对未来生出所谓的憧憬。在你把香菜从碗里挑出去的时候,在你冒着大雨去接我的时候,在你信誓旦旦地说要把我当情人的时候,我也会想,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能够面对面地坐着说话。” 谢知津忽然想起刚才季声谈的那个条件。 “你想和我面对面地坐着说话?” 季声却摇摇头,没有给谢知津任何理由,只是用一句话同时否定了他们两个人。 “但我不配,你也不配。” 谢知津的脸色突然就暗了下来,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就是听着季声说这些话,心里挺不舒服的。 在他的概念里,金钱和权力就足以让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但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有一些东西是再多的金钱和权力也交换不来的。 比如真情实感,比如情真意切。 这种新的认知一旦萌生出来,就会一点一点摧残人的神经,凝重的思绪压得谢知津一时没有说话。 季声默默地闭上眼睛。 浴缸里的水渐渐温了下去。 谢知津不知想到了什么,浸在水里的那只手猛地往外一缩,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得季声睁眼看过去。 谢知津却站起身来,长时间半蹲的姿势让他的腿有些酸麻,一手扶住墙才算站稳。 他冲着季声摇摇头,目光很坚定,语调也很坚定:“我不会放手的,你想要的那种关系,我也不是不能给你,我们完全可以再试试。” 凌驾于金钱与权利之上的平等关系。 季声坦然看向他:“那我要是说不呢?” 谢知津凝眸看着他,眼睛里的阴鸷清晰可见。 似乎只要季声再多问一个字,他就能弯腰下去狠狠堵住他的唇。 季声没再多说。 或许是亏吃得多了就识趣了,或许是争执得久了就索然无味了,又或许,是他真的身心俱疲了。 他只是惨白着脸苦笑了一下,说:“你看,还是由不得我说‘不’。” 前一秒还在承诺的那种“平等关系”终究只是一纸空谈。 幸好,季声也并没有去相信什么。 就像天气由热转凉,分明早有征兆,可当树叶飘摇的时候还是令人猝不及防。 人也是如此,他们之间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仅仅只是两碗馄饨一场暴雨,仅仅只是一番争吵一场情/事,就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入到了另外一个极端里。 是得过且过,是心灰意冷。 那种潜移默化的改变,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发觉。 季声已经很累了,他倚在浴缸上,温和的眼睛微微眯着,过了很久,突然吐出来两个字:“昨天。” 极其突兀的两个字,可谢知津却浑身一僵,一颗悬在了嗓子眼,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跳得人心慌意乱。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荆轲手里捧着的督亢地图。 “我是去了墓园。” 图穷匕见。 谢知津猛地被这两个字扎了一下,瞳孔也缩了缩,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困惑。 原来竟不是去约会吗? 谢知津又迈了两步到浴缸边蹲下,一只膝盖轻轻放在地面上,伸手试了试浴缸里的水温,觉得稍微有点凉了,又加了些热水。 “去墓园干什么?” 季声自己捧了一把水浇在脸上,温热的水流顺着他的脸颊滑到下颌上,只是凝结了一瞬就滴落下来,落在锁骨上,又滑进浴缸里。 他神色极淡,谈不上什么憎恶,只是单纯得没有波澜。 他自顾自地往自己身上捧着水,洗去那些浮华的泡沫,露出那些青紫的痕迹。 最终苦笑了一下,说:“谢少爷金尊玉贵,大概是没去过墓园这种地方。” 谢知津的脸色黑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谢少爷要是去过墓园,难道会不知道去那里是干什么的?”季声回过头来,讽笑:“你不是一口咬定我是去约会了吗,那就当我是去墓园约会了吧,在我爸坟前约的会。” 坟前。 这两个字,被季声咬得很重。 那一瞬间,谢知津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根穿心莲,苦涩肆意地蔓延在口腔里,从牙床苦到了舌尖。 他想问的话是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眼看着季声自己把自己清理干净,然后抓过一件浴袍穿上,头也不回地出了浴室。 过了很久很久,谢知津才听见自己说。 “季声,我也去过墓园。” 但季声早就进了卧室,两人之间隔着空阔的客厅,隔着两道房门,这句近乎呢喃的低语,终究是没有被他听见。 这错乱不堪的一晚,让两个人之间的那点起起伏伏的温度再度降到了冰点。 —— 周一早晨,季声照常去上班,他穿的是一件棉质白衬衫,罩了件浅蓝色的西装外套,整个人都很温润干净,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个人前一天经历了怎样的晚上。 一进电视台就有人跟他打招呼:“季主播早啊,今天穿得真帅!” 季声礼貌地同人笑了笑,然后走进了录播室,他端端正正坐下,手指却开始发颤,领口下的皮肤滚烫疼痛。 人都是这样的,画虎画皮,知人知面,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 季声已经不愿意再去回忆昨晚的事,只好把自己埋到工作里,到了九点多的时候,林春晚才姗姗来迟。 今天骤然降了温,天气有些冷,小姑娘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一进门就与季声打招呼:“学长好,抱歉,我今天来晚了。” 季声自然不会责怪她,只是随意问:“路上太堵了吧?” “倒,倒也不是,就是有点事耽误了。”林春晚的脸颊又红了几分,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桌前坐下。 季声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声音温柔,“见男朋友?” …… 林春晚“唔”地一声抬起脸,整张脸都红扑扑的。 小姑娘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狐疑地看季声,半晌才说:“学,学长你怎么知道?” 季声又笑了一下,那眼神真的像极了打趣小妹妹的没良心哥哥,他解释:“周六晚上我在快餐店看到你们了。” 那夜初秋的凉意很浓,快餐店灯火明亮,脸颊通红的小姑娘赧着接过一杯奶茶,小姑娘的确就是林春晚。 林春晚有些讶然,似乎没料到季声会看到那一幕,她讪讪低头,说:“其实那天,我是去相亲来着。” 季声嘴角含着的笑意忽然一凝,他与声音打交道,自然很容易听出别人话语里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从林春晚满是歉意的目光里,他已经知道她说的“那天”不是周六,而是周五。 是她在黎江北路的西餐厅里遇到徐阳的那一天。 “那天你是去相亲?” “对的。”林春晚不知道季声的语气为什么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就絮絮叨叨把所有事都说了:“是我妈说她同事的儿子特别优秀,希望能够跟我认识一下,但我觉得自己刚毕业,谈恋爱这种事也不着急,所以一直在推脱他。但是,但是那天他在微信上跟我表白了,我就觉得不见一面的话好像也不太好。” 季声看她支支吾吾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把语气放缓了才说:“你不用和我说这些,我只是想问,那天明明是他约你见面,为什么徐阳出现的时候他却不在?” 如果那天林春晚的男朋友和她在一起,或许就不会出现徐阳的挑事。 “因为……”林春晚皱了皱眉,“因为他说他临时有事,可能会晚一点去。” 季声再次表示不解:“可一直到我们走,他都没有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 季·羡慕别人的爱情·声 第22章 感动 林春晚咬住嘴唇,听着季声关切的言语,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季声压根见不得小姑娘哭,他叫林春晚一声学妹,就是真的把人当成了妹妹,此刻只担心小姑娘会不会被骗。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爽约总是不太好。” “他和我道歉了。”林春晚抬手擦了擦眼泪,紧接着就笑了起来:“他家里有位亲戚开车被追尾了,他去帮忙处理,所以才没赶上和我见面。我本来也想着第一次相亲就被人放了鸽子,肯定是不会原谅他的,可是他第二天就跑到我家楼下等我了,还……还挺让人感动的。” “感动?” 季声有些狐疑地皱了皱眉,好像是第一次接触到“感动”这个词一样。 林春晚以为季声没听明白,又罗里吧嗦地解释了一番,话里话外竟透着一份由衷的歉意。 季声走神,过了好久才抬起头,对着林春晚一笑:“没有,我没有不满的意思,只是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还是在他失信在先的情况下,值得你这么感动么?” “值得,可能这就是喜欢吧,所以愿意把一件小事看得很大,也愿意包容他的疏忽。”林春晚极其坚定地看着季声,一双清亮的眼睛有些泛红,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都变了:“学长,我必须要承认一件事,在认识他之前,我其实对您很有好感,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就是觉得自己和您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春晚无法用言语来形容那种感觉,只是在西餐厅看着季声慷慨解囊的时候,在看着谢知津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季声身边的时候,心里产生了一种极度不安的不确定感。 这种不确定感让她开始自我质问:你对学长到底是仰慕还是爱慕? 当情感双方处在一种仰视与被仰视的地位时,这种情感就不会是单纯的爱慕。 如果说林春晚一开始还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那么在那个男生出现在自己家楼下的那一刻,她就很明白了。 她对季声是仰慕。 “但我对他,应该就是一见钟情。” 林春晚满是憧憬的声音好像还回绕在耳畔,而人早已经去会议室开会了。 季声这一整天的工作状态都很不好,录音师反复播了两遍录音,最后说:“小季,你这个状态是不是再调整一下?” “是该调整一下。”季声歉意一笑,收拾了稿件站起来,冲着电台导演和录音师微微鞠了一躬,“抱歉,耽误大家时间了。”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临近下班的时候,季声一个人乘着电梯上了天台。 晚风清凉,裹挟着莫名的水气从云端俯探下来,掀起他额前两缕错乱的发丝,吹皱他心头一潭古水。 远处高楼林立,一轮红日一点一点落下去,天边全是烂漫的晚霞。 再过一个多小时,天就会彻底黑下去,然后露出皎洁的月亮。 季声攀着天台的栏杆遥遥看向那片晚霞,很难不想起他第一次遇到谢知津的场景。 —— 仲夏夜,明月高悬。 那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猖狂气息的男人一把揽住了他的腰,语气满是惊慌与不解:“好端端地,干嘛想不开要跳楼啊?” 季声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的感觉。 谢知津的指腹灼热,像是烧着一簇火苗,点燃了沉寂多年的火山口,他离月亮有十万八千里,离地面却只有一步之遥。 九天明镜高悬,他攀不到,反而直直地坠落下来。 季声可以指天发誓: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结巴。 “您误会了,我没有想不开,我只是想看看月亮。” 那个时候谢知津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惶然无措的小学生,眼神里有探究,有好奇,但更多的居然是喜欢。 谢知津问他:“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我可以请你到家里坐一坐吗?” 季声犹豫了一下,却没过脑子一样点了点头。 —— 此时此刻,季声还站在那个位置,清凉的晚风让他十分冷静,他不由地想:如果再来一次,如果我知道当初的谢知津想要对我干什么,我还会不会答应到他家里坐一坐? 血淋淋的过往随着这个念头涌上来,季声猛地闭上了眼睛,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都开始疼。 那些藏在衬衣下面,被牙齿咬过的地方,那些掩在袖口下面,曾被领带紧紧捆过的地方…… 他抬起头,恰好看见一轮弯弯的月亮,自嘲一笑:“谁他妈能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 这天晚上季声独自一人在天台上站了很久。 无独有偶,在与之相隔不远的禾信传媒公司里,谢知津也还没有回家。 员工们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谢知津大咧咧地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手指在扶手上一刻不停地敲。 那节奏像是在催命一样,过了没多久,终于把阎迟给敲来了。 阎迟风尘仆仆,自带名贵花香,冲进办公室就端起季声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然后喘着粗气对谢知津说:“知津,这次可不是我故意来晚的啊,你不知道顾临有多折腾人,让我去接他下班也就算了,还非要让我把他送上楼……” “你。”谢知津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和顾临的事能不能别在我眼前说?” 阎迟莫名其妙:“啊喂,什么叫我和顾临的事,不是你把我借给他当司机的吗,我我我!” 谢知津冷漠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阎迟还没说出口的话就被顺利地卡在了嗓子眼,他只听见谢知津问:“我让你查的事儿呢?我等了一天了!” 阎迟瞬间没了脾气,清了清嗓子,然后在谢知津对面坐下。 “不是我说啊,季主播的背景你不是早就查过了吗,怎么现在又要查一遍啊?” 谢知津的脸色很差,但耐心还算有,他的手指细细摩挲着沙发的扶手,像是在盘算什么珍贵的文物。 他轻轻抿了抿唇,眼神有些空洞,不答反问:“他爸葬在芗山公墓?” 阎迟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对,芗山公墓,他爸叫季唯书。” “说来也奇怪,季主播他不是黎江人,我查了他的户口,是南京的。他从小父母离异,一直跟着季唯书,但季唯书在他高中的时候去世了,后来季主播考上了黎江市传媒大学,估计是想以后也在黎江市发展,所以就把季唯书迁到了芗山公墓。但是他妈……” 谢知津抬眼。 阎迟打量着谢知津的脸色,果断换了个说法:“但是他妈妈是黎江人。” “他妈是黎江人?” “对,他妈……”阎迟一顿:“我呸,他妈妈是嫁到南京的,这不奇怪,但你知道奇怪的是什么吗?” 谢知津用那种你再不快点说我就会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那种眼神看着阎迟,阎迟缩了缩脖子,果断说:“他妈妈姓许,叫许欣苹。” “那又怎么了?” “咱们黎江市上一届的副市长你知道吧?” 是一个有些久远且不太熟悉的人,但谢知津愣是从脑子里翻了一个人名出来:“许崇?” “对!”阎迟激动地一拍手,赞道:“你肯定想不到,这位许崇许副市长,就是季主播的外公!” 如同听到惊天秘闻一般,谢知津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脑子里一团浆糊周转不开,最后愕然看向阎迟:“我怎么记得新闻上说,许崇是出车祸死的?” “我正要和你说车祸的事儿。”阎迟的表情认真了许多,对谢知津说:“2002年,许崇要去南京小住,季主播的父母就带着他一起来接老人家。结果在路上出了一起车祸,许崇抢救无效死亡,再后来季主播的父母就离了婚,季主播一直跟着他爸在南京生活,至于他妈……他妈妈!” “他妈怎么了?” 阎迟摇摇头:“不知道,音讯全无。” 话音落下,办公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多画面疯狂地浮现在谢知津眼前。 有他第一次见到季声时的那份孑然孤寂,有那段把季声推上微博热搜的电台录音,有黎江北路那个惨绝人寰的车祸现场,有季声噩梦里紧紧皱起的眉头。 还有今天凌晨,季声倚在浴缸壁上,心灰意冷地对他说:“昨天,我是去了墓园。”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谢知津总以为自己是不了解季声,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过来,他对季声根本就不是不了解,而是——一无所知。 这天晚上,季声回家很晚,谢知津却比他还要晚,他们站在客厅里遥遥看了彼此一眼,然后沉默地各忙各的。 没有共用一顿的晚餐,没有近乎于争执的交谈,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他们谁也没有停下问一句: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晚? 谢知津好像失去了那份偏执的霸道,而季声却像是认了命。 季声洗完澡回到卧室的时候,看到谢知津正沉默地坐在床头上发呆,他放下擦头发的毛巾,垂下眼睛,然后把手搭在睡衣扣子上。 “你要做吗?” 生疏而又冷淡。 谢知津闻言猛地抬起头,透过昏黄的床头灯光看向季声,心里“咯噔”了一下。 季声的气度实在是太好了,即便是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睡衣睡裤,即便头发刚吹干还乱糟糟的,但那张清俊的脸就沐在光里,笔直的身形写满了不卑不亢四个字。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站着的,哪怕修长的手指已经解开了领子上的第一个衣扣。 谢知津想起季声的出身,想起季声的父母,想起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中透露出的那种优雅与清贵。 他“呼”地一下子躺在了床上,背对着季声,声音无情地砸过去:“你真以为老子有多稀罕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冷战啦冷战啦~ 第23章 转变 这种微妙而又冷硬的关系持续了很久,发生转变的契机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 这天阎迟被谢知津一个电话招呼到公司送资料,大概是催得有点急,导致阎迟捏着资料冲进公司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 他一路超速,下车的时候差点把脖子上的围巾给跑掉了,可谓是狼狈至极。 他一进办公室就先冲着谢知津发了一通牢骚:“我的谢少爷,您能不能手下留点情啊,您再这么玩命儿催我,我早晚就要被顾临骂死了。” 谢知津已经沉闷了两个多月了,他闻言缓缓掀起眼皮,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阎迟一眼,然后说:“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我借给顾临的吧?” 阎迟脸上没有一点愧意,反而极度猖狂地跳脚:“你把你的好兄弟送人,你还有理了!” 谢知津眯起眼睛,一句话就让阎迟闭住了嘴:“当初你死缠烂打地要跑来给我当秘书,好像就是为了躲着顾临吧?” 阎迟一噎。 没办法,事实就是如此。 事情要回到大半年之前说,那时候阎迟正游手好闲得要死,一听说自己的老同学顾临回了黎江市当医生,立刻跑到医院堵住顾临“调戏”了一番。 “呦,这不老同学么,真想不到啊,咱们班上最禁欲的学霸都当上医生了。” 当初的顾临给过阎迟机会,冷着脸绕过他就要往外走。 结果阎迟自己不知好歹,非要继续招惹顾临,拉着顾临的胳膊滔滔不绝。 “上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长得有点像浣熊,你知道吧,就干脆面包装上的那个。” 顾临的薄唇轻轻抿了抿,一双眼睛眯了眯,透过金丝眼镜的镜片打量阎迟。 “哦,那小阎少爷现在觉得我像什么?” “还是浣熊啊,不过勉强能算是一只高贵优雅的浣熊了,啧,你这个样子长得啊,我都有点想上你。” 阎迟把顾临堵在医院门口,拉着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发言有多么的危险。 他只记得当时顾临极其优雅地笑了一下:“小阎少爷,这可是你先招惹我的。” 从那以后,顾临每天早晨六点都给阎迟打电话。 “起了吗小阎少爷,从医生的立场来说,我建议你每天早晨六点起床,这样可以保证你一整天都神清气爽。” 这个电话持续了不到一个星期,阎迟彻底忍不了了,抓起电话就怒骂顾临:“顾临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一天天闲的吗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顾临语调沉稳从容:“小阎少爷,我不闲,是看你每天都游手好闲,所以怕你太闲了。” 阎迟就是在那天下午冲到禾信,然后死缠烂打着要给谢知津当秘书的。 他以为谢知津不知道这里面的原因,没想到谢知津居然比谁都清楚。 —— 阎迟由衷地赞叹了一声,然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知津,我不得不承认,这次是我先招惹顾临的,也是我先认栽的。” 谢知津再度眯起眼睛看他,没好气地说:“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过来人的语气和我说话?” 阎迟茫然:“那我应该用什么语气啊,和你相比,我就是过来人啊。” 谢知津的优越感不允许自己在这方面落后于人,眉毛一扬就开始口无遮拦:“你们做过吗?” 阎迟又噎了一下,完全没有料到谢知津的脑回路是这样的,一开口都结巴了:“没,没。” 谢知津白了一眼,虽放过了他,却没忘了冷哼一声,再补一刀:“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阎迟觉得在这段对话里自己应该是占理的,但他的脑子不足以在短时间内把道理想明白。 于是人间富贵花小阎公子煞有介事地围着谢知津的办公室转了七八圈,终于脑瓜子一灵,顺带给自己鼓了个掌。 “不对知津,你这个想法很危险。” “嗯?”谢知津莫名其妙。 阎迟正儿八经地在谢知津对面坐下,开口之前还不忘清了清嗓子,大概说出了他这辈子最有道理的一番话。 “知津啊,这种事情,不能只看做没做过,你得看人家季主播的心离你近不近。有时候灵魂的契合比身体的契合还要重要,人家心里要是接受了你,发展到哪一步都可以说是发展到了最深入的一步,可人家心里要是不接受你,发展到哪一步都可以等同于没有开始。” “知津,你得看看人家的心。” 就这么一句话,谢知津的脑子“哐”地空白了一瞬。 与阎迟和顾临相比,他和季声的纠缠实在复杂了太多。 大概是因为他最开始对季声的态度不太正当,所以在这段感情里,他自然而然地走入了一个误区。 他觉得自己喜欢季声,季声就必须要毫无保留地回应他;他觉得自己的生理需要得到满足,季声就一定也会在那样的情/事里得到快感。 他从没有设身处地地去想一想,季声在这段感情里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 他想起季声看见他时眼里的厌恶,想起季声被自己绑在床头上的那份无助,想起季声谈起平等时的那份渴求。 季声是不情愿的,但未必没有奢望过。 就像是福至心灵一般,谢知津在这一刻觉得自己长达两个月……不,长达一年半的强硬忽然就消散了一大半。 “喂知津,你没事吧?” 阎迟伸手在谢知津面前晃了晃,成功地把谢知津的思绪从十万八千里之外拉了回来。 谢知津凝眸深思,语气成熟老到,有些惆怅地对阎迟说:“阎迟,我想和季声聊聊,但他应该不会搭理我。” 两个月来一直是这样,他和季声同住在一间屋檐下,甚至同躺在一张床上,他们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深入交流,但无情无欲,和充气娃娃没什么两样。 他们最缺的,是一顿应该在同一张桌子上吃的饭。 即便他们从前在饭桌上也会剑拔弩张。 谢知津有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被季声这样的态度逼疯了,但火气一上来,面对的却是更加冷淡的季声。 季声只会掀起眼皮瞥他一眼,然后抬起胳膊挽一挽袖口,问他:“谢少爷是要绑还是要做?” 满是凉薄。 谢知津每次都被晾到没脾气,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现在的季声不会搭理自己。 阎迟听明白了原委,然后大手一挥,说:“这还不简单么,就说我请客吃饭,把季主播喊出来一起,酒桌上就没有说不开的话。” 谢知津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觉得这或许是个办法。 —— 阎迟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计划一敲定,当天下午就打电话约了季声。 用阎迟的话说:知津啊你可谢谢我吧,我可是磨破了嘴皮子才把季主播给约出来! 其实他这话有些夸张了,季声待人宽和有礼,即便是厌恶谢知津,也并不会给他的朋友甩脸子,所以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阎迟。 高学屹如此,顾临如此,阎迟也是如此。 彼时季声正要下班,阎迟就自作主张地要去接他,谢知津自然也跟着去了。 深秋,电视台外面种的银杏树已经开始掉叶子了,金灿灿的叶子铺满了沿途的街道。 谢知津和阎迟就抄着口袋站在银杏树下等季声。 一个冷风卷过来,阎迟缩了缩脖子,伸手拉了拉自己的围巾。 “知津,咱们不能进去等吗?” 谢知津看他一眼,说话的时候呵出来一团白雾气,无情:“不能。” “为什么不能啊!” 阎迟扯着围巾叫苦连天。 谢知津没有说话,因为他不想告诉阎迟有一次他来接季声的时候,季声在电视台里当着好几个同事的面问他:谢少爷这是又怕我跑了? 事到如今,季声似乎已经不在乎自己那点脸面了,他只是一刻不停地想要让谢知津不痛快。 那天以后谢知津就很少会来接季声了,即便是来也是在外面等。 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后果,就是害得阎迟陪他哆哆嗦嗦等了十几分钟,才终于看到季声下班出来。 不得不承认,季声这个人不仅长得好,衣品也相当不错。 他虽然在电视台这种中规中矩的地方工作,却很少会像其他员工一样随随便便穿一件白衬衫就出门,穿的大多都是精致的蚕丝衬衣或是剪裁得当的法式衬衫。 当然还有个大前提——这些衣服必须没有一丝褶皱。 最近的天气都有些冷,季声就在衬衫外面加了一件中长款的毛呢大衣。 精巧的西装领轮廓熨帖,宽松的外套显得他的身形格外修长,深灰色配上白衬衣,随性而又得体,显得整个人都温润从容。 季声远远走过来,神色淡淡地看了谢知津一眼,然后冲着阎迟笑了笑:“原来小阎少爷不是单约了我啊。” 言外之意,原来小阎少爷还约了别人啊。 一旁的谢知津哪里会听不懂季声的话,登时就沉下了脸。 别人,老子怎么能是别人? 这话已经到了嗓子眼了,好在谢知津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和季声好好聊一聊的,所以又硬生生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阎迟客套热络地与季声打招呼,季声自然也没有说别的,很快就被阎迟请上了车。 这次是阎迟开车,季声坐副驾驶,可怜的谢少爷只能四仰八叉地瘫在了后座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饭局 吃饭的地方定在鑫源酒楼。 阎迟十分殷勤地请季声和谢知津进了包厢,然后才自己出来点菜,刚点了几道,手机就响了。 他掏出来一看,嘴角不可控地勾了勾,捧着手机走到外面接电话。 “顾临,才半天没见你就想我了吗?” 电话那头的顾临明显咬了咬牙,却十分优雅地问:“请问小阎少爷,我今天是需要走着回家吗?” 阎迟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六点半,早就到了顾临下班的时间。 他忘了今天要去接顾临下班! 阎迟的求生欲很强,讪笑说:“是这样的顾临,我和知津在一起,知津他……病了。” “病了?” “是。”阎迟本着咒死自己好兄弟的原则,一本正经地说瞎话:“情毒发作,病得很严重,为了救他我不得不把季主播约出来吃个饭,你要一起来吗?” “我怎么去,走着去?” 阎迟一噎,觉得有必要和顾临声明一下自己不是他的专职司机,但还没等开口,就听见顾临在电话那头说:“得了,你们吃吧,今天做了两台手术,我快累死了。” 是沉下来的语气,透着明显的疲惫。 阎迟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决定把自己往枪口上送一回,故作洒脱地说:“那你先回家,我陪知津解完毒就去找你。” 顾临笑了下,似乎很满意他的话,挂断电话之前还不忘嘱咐:“那小阎少爷可控好场,别让他俩再吵起来了,真的,我已经快受不了他们了。” 电话挂断,阎迟看着长达十分钟的通话时长有些懵,后知后觉地听懂了顾临的意思,然后拔腿就往包厢跑。 事实证明,顾临真的有些料事如神。 阎迟只不过出去打了十分钟的电话,包厢里的情况就已经变得非常不容乐观了。 桌子上已经上了两道菜,是油亮亮的糖醋里脊和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然而两道菜一口都没动过。 季声和谢知津分别坐在包厢的两个对角,中间隔着整张桌子。 剑拔弩张。 即便是没读过几天书的阎迟也能轻而易举地想到这个成语。 季声还好,只是冷冰冰地坐在那里,神色很淡,看不出什么别样的情绪。 但谢知津完全不一样,他虽然也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上,但放在桌子上的手掌却已经紧紧攥成了拳,青筋都露出来了。 阎迟看到谢知津的第一眼就觉得:完了,谢少爷要怒了。 阎迟果断打圆场:“哎呦,你俩这是等我呢?不用不用,赶紧动筷子呗。” 季声没动筷子,谢知津也没动筷子,反而冲着阎迟掀了个白眼。 阎迟估算着谢知津的火气,决定先从更加和缓的季声入手,于是又扯着嘴角笑了笑,转头对季声说:“季主播,今天可是我请客,别不给我面子呀。” 季声轻笑了一下,虽然也没抬头看阎迟,但好歹给了他个面子,提起筷子夹了只虾仁放到自己盘子里,没吃。 阎迟看有戏,干脆坐到季声身边替他倒了杯酒,“来来来季主播,今天咱们一块儿喝一杯,认识这么久了,我都没见你喝过酒呢。” 半分钟前还大方地给了阎迟面子的季声摇摇头,冷声道:“不好意思,我酒精过敏。” …… 阎迟隐约觉得自己之前太自信了,什么叫“酒桌上就没有说不开的话”,酒都喝不成好吧! 他硬着头皮还想要再劝,却没想到另一边的谢知津彻底没了耐性。他扬着下巴看阎迟,大有指桑骂槐的架势:“你劝什么劝,人家觉得你是多管闲事呢!” 阎迟悻悻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焦头烂额,但还是坚信人应该做到底,于是瞪了谢知津一眼,“知津,你这又是哪儿来的火气。” 一句话,谢知津彻底火了:“我他妈哪来的火气,你也不问问他说了什么,他说我是故意把他钓出来的,谁他妈钓他了,谁他妈又是鱼了!” 季声不为所动,阎迟却顿时明白过来——合着谢知津生气就是为了季声这么一句话。 阎迟平时虽然没个正形,但与谢知津相比明显要更世故一些,知道什么时候能嬉皮笑脸,也知道什么时候该一本正经。 他咳了两声,成功地把谢知津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语重心长地说:“知津啊,亏你还总和我说人家季主播不搭理你呢,就你这个脾气,一言不合就开始发火,别说季主播了,我都不愿意搭理你。” 谢知津没说话,知道阎迟这是变着法儿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他想撮合着自己和季声把话说开了,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他痛定思痛,最后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低声说:“我也是能好好说话的。” 阎迟还没等说什么,一直沉默着的季声却先抬起眼皮看了谢知津一眼,神色有些意外,但语气依旧带着冷嘲热讽:“谢少爷,你说什么做什么我又不会反抗,实在没必要强迫自己好好说话。” 阎迟在心里叫苦不迭,觉得目前的局面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多了,不由暗自腹诽:知津啊你到底是把人逼成什么样了,温柔和缓的季主播现在说话都能句句带刺了。 谢知津磨着后槽牙与季声对视,耐心性子说:“季声,聊聊,咱们完全可以聊聊。” 季声果真如自己所说,面对谢知津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抱着胳膊点了点头:“好,谢少爷又想聊什么?” “你知道我是不会放你走的,只要我不同意,你这辈子都出不了黎江市。”谢知津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杀人诛心的话,紧接着又说:“季声,咱们都冷战了两个月了,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季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问:“谢少爷的意思,是我必须每天对你都要笑脸相迎,被你剥夺人身自由的时候还要舔着脸说谢谢,被你按在床上的时候还要笑得人比花娇?” 季声说着说着就笑了,笑中满是轻蔑,嘴角勾起的弧度竟也带着那么一丝不可一世。 他温柔和缓,却也清高倔强。 季声这个人,分明就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 温柔有力,生来就被高高挂在九天之上,被衬满天星光,兀自散发明月清辉,哪怕是被人拉入人间,也具备挣扎向上的底气。 挺倔的,可谢知津喜欢的就是他的这份倔。 谢知津竟然真的没再发火,只是看着季声摇了摇头,说:“之前的事是我不好,的确没有给你足够的尊重,但你一天到晚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连了解你都做不到,还怎么尊重你?咱们既然在一起过日子,好歹有个过日子的样子吧。” 这话说得十分有理有据,连阎迟都呆了呆,心里忍不住想要为谢知津呐喊助威,开窍了开窍了,谢知津是不是开窍了! 自然,季声也沉默了一会儿。 他眉目清俊,一双眼睛清亮透彻,只是眉头依旧仅仅皱着,不知道是在思考谢知津这番话的合理性,还是在考虑谢知津这个想法的可行性。 包厢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陆陆续续有服务员进来上菜。 阎迟咽了咽口水,硬是忍住了想要夹一块红烧排骨吃的欲望。 顾临说的对,现在的局势看似平和,实则暗潮汹涌,他得提高注意力,防止这两个人一言不合打起来。 就在阎迟天马行空地想着是不是可以给自己盛碗汤喝的时候,季声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似乎含着一种固有的温柔,哪怕语气冰冷,也能让人感受到那份如同春风拂面般的安然。 他说:“可是谢知津,我不想和你过日子。” 这一句过后,他仰了仰头,让自己的后颈贴在椅背上,同时整张脸都沐在了灯光下。 谢知津忽然想起两个月前他与季声在浴室里的那一番对话,那个时候的季声也是把自己的后颈贴在浴缸壁上,然后和他说了墓园的事。 似乎季声想要说心里话的时候,习惯的就是这样一个动作。 像是折颈的鹤鸟看向九尺高空。 季声就轻轻仰着头说:“我高考考上了黎江市广播大学,学的是播音主持专业,我喜欢黎江市,喜欢播音这份工作,拿着实习期攒下来的工资在电视台附近租了房子,每天步行上班,下了班可以回家看一场电影,或者是读读第二天要录的稿子。” “可能这种生活在你们这些人眼里看来根本就不值一提,但对我来说,它散漫、安稳、没什么动荡也没什么拘束,这就是我理想的生活。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后半辈子可能就这么平平安安的过去了。” 季声忽然笑了下,把脖颈从椅背上挪开,直视谢知津的目光,“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要是能再来一次,我当时就应该真的跳下去。免得和你纠缠不休,谢知津。” 谢知津没有说话,攥成拳的手却再度青筋暴起。 “什么跳下去?”阎迟听了这么一番话,竟觉得有些一头雾水,下意识就问:“季主播,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季声还是笑,语气透着些嘲弄:“很离谱,我站在天台上看月亮,他却以为我要跳楼。” 阎迟被这话吓了一跳,下意识就重复了一句:“跳楼?”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25章 熟人 时间再度被拉回到一年以前的那个夏天,谦和有礼的季声没能拒绝谢知津的“好意”,跟着他回了家,就是现在住的那间大平层。 季声有些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环视四周,诧异问:“您一个人住?” 谢知津松了松领带走到他旁边坐下:“是啊,不然还能和谁一起住?” 季声略表歉意地摇摇头,看着谢知津有些松垮的领带说:“不,我是看您像是事业有成的样子,以为您已经成家了。” “见笑了,我可是孤家寡人一个。”谢知津正这么说着,忽然就转了个话题:“认识这么一会儿了,我还没问你怎么称呼?” “季声。” “季声。”谢知津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对季声说:“我叫谢知津,是禾信传媒的总经理。” 一般人听到“谢知津”这三个字就应该一脸讪笑地站起来了,再不济听到“禾信传媒”这四个字也应该知道谢知津是谁了。 然而当时的季声神色如常,那双清水一样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您好,谢先生。” 他说:您好,谢先生。 不是:您好,谢少爷。 几乎可以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谢知津习惯了别人的追捧,那是他生平头一次遇到这么一个清冷桀骜的人,他看着季声,像是贪婪的人伸手触探那一抹清圣的月光。 像是物欲横流的滩涂遇上了一股干净的清流。 谢知津神色变了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进了厨房。不久之后端出来一盘意大利面,笑着对季声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简单做了点,尝尝?” 面条软硬适中,酱汁鲜味十足,不等不承认,谢知津的手艺真的是很好。 季声放下筷子,礼貌说:“今晚真是太麻烦谢先生了,时间不早了,我今天就先回去了,改天再登门拜访。” “别回去了。”谢知津搭着二郎腿坐在餐桌对面,手上掏出来一根烟,打火机的火苗猛地窜出来。 他对季声说:“今晚留下来吧。” 季声以为自己没听清:“您说什么?” 下一秒,他就被谢知津拉住了手腕。 谢知津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猖狂和霸道,他把季声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然后笑着说:“实话告诉你,我见你的第一眼就挺喜欢你的,咱们可以试试。” 季声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是遇到了一个多么可怕的男人。 季声挣扎了两下,努力让自己不至于失态,然后说:“谢先生,您放开我,这不合适。” 谢知津手上的力道分毫未减,语气却已经有些不满了:“别这么不识趣,你出去打听打听,黎江市想跟着我的人有多少。” 这话贬损人的意味很明显,季声的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开始疯狂地在谢知津手底下挣扎,手腕被攥得生疼,脸也气得通红。 “你放开我!” 谢知津饶有兴趣地看着季声在自己面前挣扎,那一瞬间似乎很有成就感。他不由地抬起另一只手去掰季声的肩膀,谁知季声的反应太激烈,扬起手就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也不知道他当时使了多少力气,谢知津的嘴角立刻就裂开了。 季声也懵了一瞬,紧接着就看见谢知津舔着嘴角笑了笑,不知道是气疯了还是气狠了,磨着后槽牙说:“很好,你很好。” 不等季声反应过来,谢知津就已经拽着他往卧室里走,然后他就被摔在那张柔软的了床上。 谢知津笑了笑,低头咬上了他的锁骨…… —— 已经是有些久远的记忆,可每次想起来都让人觉得记忆犹新,季声看了看阎迟,笑:“是啊,他没和你说过么?” 阎迟一直都没问过谢知津和季声是怎么认识的。 并不是他这个发小做得不称职,反而是因为他太了解谢知津了。 谢知津是谁啊,赫赫有名的谢少爷,在黎江市可以横着走的人物,想要跟他上床的人数不胜数。 谢知津以前也不是没有喜欢过谁,通常是酒吧里见到的,不论是MB还是小白脸,只要随便提一嘴,这人保管能乐开花,屁颠屁颠地就跟着走了。 露水情缘大多好景不长,谢知津也不过就是图个新鲜,最多半个月就又换人了,人来人往,不值一提,所以阎迟也从来没上过什么心。 但阎迟看得出来,谢知津对季声,明显是不一样的。 阎迟摇摇头,又看向谢知津,凭着自己对谢知津的了解,他已经能够想象出来后面的事情是怎样的,也十分深刻地理解了季声口中的那个“荒唐”是什么意思。 “可是季主播。”阎迟斟酌着开口:“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是么,我可从来没见知津对谁这么上心过,他现在是真喜欢你,你就不能考虑考虑给他一个机会?” 季声没急着开口,而是撑着下巴看了阎迟一会儿,半晌才“嗤”得笑了一下:“凭什么?” 他有理有据:“凭什么他可以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把我留在他身边?凭什么他可以耀武扬威地挑着我的下巴一口一个不识好歹?凭什么他一句真心喜欢我就要不计前嫌地给他机会?” 季声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经站起来,虽是俯视阎迟,下巴却微微抬起,露出锋利的下颌线。 “因为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季声忽然想起林春晚对自己说的话: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就是觉得自己和您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谢知津之于季声,也是如此。 季声冷冷地瞥了谢知津一眼,话却依旧是对阎迟说的:“你们这个世界有权有势,大手一挥就能撼动黎江市的整个商界,但我就是个普通人,反抗也反抗不了,行啊,那我就妥协。谢少爷他想干什么都可以,但我这颗心,他得不到!” 他理直气壮地说了这么多,好像忘了话里话外的这个“他”此刻就在旁边坐着。 谢知津的脸色已经不能单单用“阴沉”来形容了,那双冷峻的眼睛里像是燃了一团怒火。他死死盯着季声,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季声,你是要一直跟我杠到底?” “杠?我不敢。”季声轻轻笑了下,然后又转头去看阎迟:“小阎少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咱们今天没的聊了。” 不是和阎迟没的聊,而是和谢知津没的聊。 季声说完这句话就径直走出了包厢,没有再看谢知津和阎迟一眼,留给他们的也只是一个清傲不屈的背影。 他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妥协,可身上的倔强和不甘又那样清晰可见。 —— 季声从酒楼里出来,站在路边吹风。 深秋的夜晚很冷,瑟瑟寒风不要命地往人脖子里吹,但即便如此,季声的脊背也依旧是直立着的。 他似乎并不惧怕这寒凉的风。 马路上是永不止息的车水马龙,季声一个人站了会儿,已经完全不想再回去面对谢知津。 就在他想着是不是要打个车先回去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醉醺醺但十分熟悉的声音。 “呦,真是冤家路窄,在这儿也能碰上你?” 季声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徐编辑?” 徐阳应该是来喝酒的,且一如既往地又喝多了,此时正被两个看起来像他朋友的人架着,站都站不直了。 他身边那两个人醉得也不轻,其中一个伸手戳了戳徐阳:“徐哥,这谁啊?” 徐阳嗤笑一声:“兄弟,你们不认识这位,这可是咱们黎江市广播电视台赫赫有名的季主播,我之前的栏目组知道吧,酥耳FM有声电台,那他妈就是人家季主播的!” 季声蹙了蹙眉,有心想要与徐阳理论两句,但看徐阳醉得实在不成样子,便只是说:“徐编辑,你喝多了,早点回家吧。” “我没喝多!”徐阳一摆手就挣开了架着他的两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到季声跟前,“上次在西餐厅你也说我喝多了,还护着自己的小女朋友,嘿呦,整得自己多见义勇为似的,结果还得靠别的男人来给你收拾摊子!” 谢知津那天晚上跟到西餐厅去的事情季声是一直不知道的,他闻言愣了愣,又问徐阳:“你说什么?什么别的男人?” 可徐阳醉醺醺的,根本没有回答季声的问题,而是转回头冲着他那两个朋友招了招手。 “来来来,我还没给你们介绍完呢,这位季主播可了不起啊,巴结上了禾信传媒的谢少爷,有了那么大的一座靠山,这人也就横起来了。我从电视台离职是因为他,从航宜离职也是因为他!” 他又把头转过来看季声,恶狠狠地说:“你们说他妈的一个靠男人吃饭的玩意,他怎么就那么横呢!” 季声额角青筋暴起,几乎已经忍无可忍。 “徐阳,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呦,这是生气了?”徐阳“哈”地笑了一声,“是生气了还是恼羞成怒了?” 徐阳伸手去碰季声的肩膀,紧接着就被季声一把拍开了。 徐阳愤愤看了他一眼,大约酒劲儿上来了,啐了一口:“你他妈想动手是不是!” 徐阳说着,一拳就朝着季声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呀! 第26章 保护 两个月前在西餐厅里,季声也曾躲过他这么一拳。 但那个时候的徐阳醉得还不是很厉害,那个时候的季声也没有现在这么生气。 情绪一旦得不到控制,身体的敏捷程度也会跟着受到影响,季声堪堪退后两步,硬是没有避开徐阳那一拳。 侧脸传来一阵钝痛。 季声只觉得自己眼前开始冒星星,缓了会儿才抬起手来捂住侧脸,脸上早没了往常的和煦。 夜色阑珊中,季声长身立在路灯下,背衬着身后酒楼大厅里刺目的灯光,收敛了许久的锋芒被再度打开。 他的声音冷冷的,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徐阳,你冷静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徐阳竟觉得深秋的凉风很割人,但酒精早已经麻痹了他的大脑,他抿了抿嘴唇,然后指着季声说:“冷静什么呀冷静,季声我告诉你,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也就是话音刚落下,徐阳再度扑了上来。 季声大约是不想跟一个醉汉动手,只能稳健地又退了几步,后背眼看就要贴到身后的墙上,已经是避无可避。 徐阳步步紧逼,一低头恰好看见墙角有两个被人喝剩下扔在那的酒瓶子,一把抄起一个来就要朝季声砸上去。 “哐”的一声,酒瓶子碎了一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闷哼。 季声的后背抵在冰冷的墙面上,前襟却是一片热切,自己并没有被伤到。 他呆了一瞬,然后把挡在他面前的人拉了起来。 “谢知津?” 谢知津借着季声的手勉强站稳,一只手却还按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不知道谢知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但徐阳那一酒瓶真真切切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酒楼的灯光与昏黄的路灯交织间,季声看到他的指缝里全是血。 谢知津硬气得很,头上开了个口子也能恶狠狠地转过身盯着徐阳,“你他妈疯了?老子的人你也敢动?” 徐阳完全没想到谢知津就在附近,更没想到他会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挡在季声面前。 怎么会…… 徐阳哆嗦着扔了手里的酒瓶碎片,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少爷……” 谢知津又回头上上下下看了季声一眼,在看到他泛红的脸颊时就彻底没了好脸色,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拉起季声就走,路过徐阳身边的时候还不忘对徐阳说:“徐阳,你完了。” 徐阳懵了一瞬,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被自己打伤了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黎江市的谢少爷要是发起火来,那他可不就是完了么? 他下意识就去喊自己的两个朋友,然后身后空荡荡的,那俩人见事不好早就跑没影了。 “妈的……” 大概是被逼急了,又或者是酒壮怂人胆,徐阳这会儿什么都没顾上,拔腿就朝着谢知津和季声追了过去。 季声已经被谢知津拉着走到了停车场,听见脚步声猛地回头,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徐阳冲了过来,那架势明显是还想接着干架。 季声下意识地反应就是甩开谢知津拉着自己的手,可谢知津好不容易松开了他的手,却又挡在了他前面。 他指缝里的血已经开始往脖颈上淌,衣领都已经红了一大片。 “谢知津!” 季声瞳孔猛地一缩,眼睁睁地看着谢知津被徐阳扑倒在了地上。 广阔的人行道上,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扭打在一起,拳脚相加,一时间竟然分不出谁是谁。 谢知津边打边骂:“你他妈找死——” 徐阳的脖子被谢知津抓了一道,此时看见谢知津的拳头也有点发怵,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则,索性两手抓住谢知津的胳膊就往后扯。 像是有什么骨头错位的声音,谢知津没忍住,闷哼声传到了季声的耳朵里。 想起谢知津满脖子的血,季声再也做不到袖手旁观,他沉着脸走过去,试图把谢知津从地上拉起来。 可徐阳就像是发了狠,死死拽着谢知津的另一只胳膊不肯松手,看见季声过来就抬脚往上踹。 谢知津的右胳膊已经动不了了,可他怕徐阳伤着季声,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就抽出左手来薅住了徐阳的头发,拽着他的脑袋使劲往地上碰。 碰了两下徐阳就爬不起来了。 季声眼疾手快地将谢知津拉了起来。 惊魂未定中,他定睛打量谢知津,却只见谢知津脖子下巴上全是血,脸色白到有些透明,嘴唇却紧紧咬着,似乎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 那一瞬间,季声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 “谢知津?”他伸手拽了拽谢知津,谢知津却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季声当机立断,掏出手机来就要打电话。 就在这时候,一声“卧槽”远远地传了过来。 阎迟从酒楼里出来,一手还抓着车钥匙,看到谢知津的时候满脸震惊,自我怀疑地说:“我不就是去结了个账么……” 谢知津伤得不轻,季声脸上也有伤,阎迟虽然不怎么靠谱,好歹还有大是大非的观念,当即就嘱咐酒楼经理报警,然后把徐阳往保安手里一扔,就连忙开车把谢知津往医院送。 —— “阎迟,你再敢碰我一下试试!” 安静的病房里,谢知津的声音透着一丝虚弱,却把阎迟吓得一个激灵。 随后阎迟满脸告饶地缩回了手,又一脸无助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喷雾剂。 劝:“知津,医生说你这胳膊还是得喷点药。” 谢知津这次伤得不轻,除了后脑勺划开了一道口子,右胳膊也脱臼了,刚才阎迟正尝试替他喷药。 谢知津黑着脸摇头:“你劲儿也太大了,怎么不疼死我呢?” 被他这么一说,阎迟反倒有点心虚了,迟疑着问:“那我去叫顾临来?” “叫什么顾临?”谢知津白了他一眼,语气颇为自傲,“我等季声回来。” 短时间内两次住院,身强体健的谢知津算是做到了。 但与上一次相比,这一次又完全不同。 这次季声是全程陪着他的。 阎迟恍然大悟一般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然后往病房门外看过去。 走廊的连椅上,警察耐心地询问着什么,季声正坐在一旁配合做笔录。 这次的事情已经报了警,警察是过来询问情况的,当时谢知津还在处理伤口,所以季声就出去了。 十分钟后,季声推门进来,对上的就是阎迟的一脸讪笑。 “季主播,警察走了?” “走了。” “他们怎么说的啊?” 季声顿了顿,思索说:“醉酒闹事吧,责任全在徐阳。” 阎迟“喔喔”两声,然后就把手里的药剂喷雾递给了季声。 季声莫名其妙:“干什么?” 阎迟伸手往床上一只,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知津说想让季主播给他上药,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可以坐在这里看着他疼。” 季声:??? 谢知津:??? 阎迟说完这话就推开门找顾临去了。 季声手里拿着那瓶喷雾剂,脸色难以言明地看了看谢知津,忽然笑了一下:“有时候我挺怀疑你和小阎少爷的友谊的。” 谢知津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阎迟坑了,又不愿意在季声面前掉面子,只好用左手撑着床往床头上坐了坐。 刚想说点什么,却又扯到了右胳膊,一瞬间就疼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季声眉头一跳,三步并两步上前,把谢知津按回到床上重新躺着。 然后有些难为情地问:“这个药……怎么喷?” 从没有过的尴尬氛围在这间安静的病房里弥漫开来。 过了好半天,谢知津才说:“你要是不愿意帮忙就算了,我不强迫你。” 因为后脑勺的伤口失血过多,谢知津的声音很虚弱,可话里话外的委屈又那么明显。 似乎这个人只要有个台阶下,也可以变得不那么强硬和霸道。 季声晃了一会儿神,然后沉默着起身解开了谢知津衣领的扣子。 谢知津穿的是医院里统一的病号服,宽大而又随意,扣子很容易就能解开。 季声解开他的扣子以后就垂着眼睛把他的衣领往下拉了拉,直到露出红肿不堪的肩膀。 季声抿了抿唇,研究了一下喷雾剂怎么用,之后就抬手把药喷了上去,喷完还不忘用手指轻轻揉开。他手法轻柔,与阎迟的毛手毛脚全然不同。 一片沉默中,季声忽然开口:“是怕徐阳伤了我吗?” 所以才想都不想就挡过来。 “嗯,不过当时也顾不上想那么多。”谢知津也不矫情,季声问他就答了,末了又添一句:“季声,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是认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谢知津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嘴角苍白,病态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霸道和猖狂被收敛起来,与平时那个高高在上的谢少爷大相径庭。 那双偏执的眼睛里,竟也能看出一些所谓的真诚。 季声看着谢知津的眼睛,想着昨天晚上他挡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终于不可避免地意识到: 谢知津口口声声说的那份“喜欢”里,或许真的包含了几分真情。 作者有话要说: 阎迟是挺损的,但是我喜欢哈哈哈哈哈! 第27章 照顾(倒v开始) 谢知津一连在医院里住了三天, 第三天的时候迎来了他爸的探望。 谢明洵揣着一肚子火进了病房,一进门却先看到了坐在沙发上刷手机的季声,他愣了愣, 迟疑道:“你是……” 季声转头看见谢明洵, 第一反应也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 起身, 有礼有节:“谢董您好, 我是季声。” 谢明洵眯起眼睛看他, 只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样貌出挑得不像话的年轻人。 说他出挑, 是因为他与别人不太一样, 谢明洵一时说不上那种感觉是什么,只是觉得季声似乎太干净了,那种不卑不亢的姿态无声地透露出一种倔强, 站得很低,但姿态甚高。 他在商界混了几十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却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人。 “原来你就是季声。”谢明洵同他握了握手, 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说:“的确是一表人才, 怪不得我儿子喜欢。” 季声嘴角的笑意淡淡的, 像是没听见后半句话一样, 然后就让开身后的沙发请谢明洵坐了, 又亲自去倒水。 谢明洵叫住他:“不用忙活了,我就是来看看知津,他人呢?” 病床上空荡荡的, 只有因为季声实在看不下去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季声的语气不急不缓, 淡淡答:“他去做检查了, 顾医生说如果检查结果没问题的话,明天就能出院。” 谢明洵眯眼看向季声,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嘶”了一声问:“他去做检查,你为什么没有陪着?” 季声的背影僵了僵,片刻后倒好了水转过身来,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我为什么要陪着?”季声不答反问,伸手把手里的纸杯递给谢明洵,然后自若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笑道:“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在这里等他。” 谢明洵接过纸杯,有些古怪地看了季声一眼,然后就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季声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说什么,病房一时陷入了沉默当中。 自然,这种沉默的现状没有维持到五分钟就被谢明洵打破了。 “我叫你小季吧?” 季声点点头。 谢明洵接着说:“小季啊,你怎么会跟知津在一起的?” 季声有些好笑的看了谢明洵一眼,仍是不答反问:“您希望听到我怎样的答案?” 谢明洵又是一愣,扪心自问,自己儿子以前养过多少人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来没见过季声这样的。 不只纠缠了一年多,还被谢知津史无前例地放在了心上。 “你的意思我猜不出来,但知津可从没对谁这么上过心,我就知津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不干涉他的感情。”谢明洵像是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也不管季声想不想听,自顾自地就说了起来:“知津这孩子看着有个好出身,其实命不好,他妈在他四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又忙着工作,只有家里的保姆照顾他。他现在长成这么这个性格,也怪我没有多关心他,不然他也不会一年到头都不回家住一次。” “我没别的意思小季,就是想问问你,你对知津到底是什么态度?”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认可同性恋,家大业大的长辈尤其不赞同。 季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很多眼前的事,又忽然觉得过往的许多事情已经变得离他很远。 “很抱歉谢董,您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修长的身影走到病房的窗前,透过窗户往外看,语气怅然而又质疑:“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对他是什么态度。” 窗外的冷风肆虐地席卷枯叶,他也如那旋转漂泊的枯叶一般,心不知所踪,行又无定所。 谢知津回病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奇怪的一幅画面。 他爸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茶几上的温水一口没动,几米开外的窗户边上,季声孑然一身地站着。 从谢知津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沐着光的背影。 谢知津愣了愣,他身后跟着的阎迟也愣了愣。 “爸,您怎么来了?” 谢明洵没有得到季声的答案,心情自然不太好,看见谢知津火气就又上来了一些,没好气地说:“谢知津,你多大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谢知津有些心虚地捂了自己的肩膀一下,笑着说:“就是扭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扭了一下!”谢明洵的音量猛地抬高:“都脱臼了能叫扭了一下?还有你脑袋后面那么大一道口子,你跟我说没什么大事?要不是小阎告诉我你受伤了,我这会儿都没处找你呢!” 猛不丁被卖了的阎迟更加心虚,笑着走过来打圆场,“谢伯伯您消消气,我给您倒水。” 谢明洵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心脏,另一只手冲着阎迟摆了摆,怒气冲冲地:“不用,小季给我倒水了。” 季声早就在谢知津回来的时候就转过身子来了,此时正背靠着窗台饶有兴致地看谢明洵骂谢知津,闻言还浅浅地笑了一下,一贯的温和从容。 谢知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原本想等季声接受了他的时候再带季声回家见谢明洵的,却万万没想到两个人在病房里撞上了,还是在他不在的时候。 他想问问他爸和季声说了什么,却又觉得当前这个情况不太适合问,只能硬着头皮把他爸给劝走。 “爸,让您担心是我不好,但我真没什么事,您先回去吧?” 谢明洵叹了口气,问:“你这胳膊……检查结果怎么样?” 不等谢知津说话阎迟就抢先一步开了口:“谢伯伯您放心吧,知津这伤没什么事的,过上三四个星期就能恢复了。” 阎迟倒真是实话实说,这的确是复查的时候医生说的话。 谢明洵叹了口气,又看了旁边站着的季声一眼,说:“那你回家住吧,都伤成这样了,没人照顾可不行。” “爸,我自己能照顾我自己。”谢知津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犹豫了一下又说:“就是公司那头可能得由您多费心。” 谢明洵倒是没说什么,摆了摆手:“公司那边你不用管,只是你这样住外边能行?” 谢知津愣了一下,却很肯定地说:“能行。” 见谢明洵还是不放心,阎迟又开口了:“谢伯伯您甭担心啦,知津这边不还有我和顾临呢嘛,他这么多年都没在家里住过,回去也住不惯不是?再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么?” 谢知津附和地点了点头。 谢明洵的脾气很快就又上来了,他用那种说不上是关切多一点还是责怪多一点的眼神看着谢知津,恨不得一巴掌把谢知津打醒,声音比一句大,却是对阎迟说的:“他要是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他要是知道怎么照顾自己还能不要命地冲上去给别人挡酒瓶子?还能跟人打架把胳膊打脱臼了?他就是不气死他老子不罢休!” 边上,季声的脸色已经说不上多么好看,他觉得眼前这三个人话里话外都在内涵自己。 只是一句“冲上去给别人挡酒瓶子”就让季声终于忍无可忍,他打断谢明洵的滔滔不绝,果断开口道:“我可以照顾他。” 对上三张诧异的脸,季声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重复一遍:“我和他住在一起,我可以照顾他。” 那语气那神情,活像他是个和谢知津合租的房客。 然而这话落在另外三个人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谢明洵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打量季声,阎迟“昂”了一声,不由地张大了嘴巴。 谢知津的反应最大,他一会儿抿唇一会儿皱眉,用尽全力才把想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咙里:艹,老子这是在做梦吗? 季声他……他说他要照顾我? 殊不知好梦容易醒,季声下一秒就打断了他狂妄的幻想。 “谢知津是因为我受伤的,我有照顾他的义务。”他顿了顿,声音多了一丝淡漠:“毕竟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那好。”不等谢知津反应过来什么,谢明洵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了季声一眼,边往门口走边对谢知津说:“那你就在家好好养伤吧,没事不用到公司来。对了,那个打人的是叫徐阳吧?” 谢知津说是。 谢明洵点点头,无所谓地说:“昨晚进拘留所了。” 意料之中的事,谢知津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的地方,一路送着谢明洵走到病房门口,又听谢明洵嘱咐了几句,就让阎迟把他爹给送了回去。 等到谢知津重新推门回来的时候,不由地再度愣住了。 季声正弯着腰仔仔细细地替他铺病床上的床单被罩,那种仔细的程度大概跟他的洁癖有关系,本就纤尘不染的床单愣是被他铺成了无可挑剔的样子。 等到季声铺好床直起身子的时候,谢知津已经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 四目相对间,季声的神色顿时变得很不自然。 他抿了抿嘴唇,有些迟疑地问:“你要再睡一会儿吗?” 谢知津的脑子就在这一瞬间抽了风,他迎着季声询问的目光,狠了狠心把腿挪向洗手间,“我……先上个厕所。” 直到洗手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上,谢知津的脑子里还全是不真实感。 他站在马桶前,很不灵敏地用左手掏出手机来给阎迟发微信。 “阎迟。” “说出来你都不信。” “季声给我铺床了。” 不等阎迟回复什么,谢知津就听见自己背后洗手间的门被敲了两下,紧接着是季声询问的声音:“谢知津,你上厕所的话……也需要帮忙吗?” “哐——” 谢知津的手机成功地掉进了马桶里。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文案,故事设定不变嗷,明天见宝贝们! 第28章 尴尬 混杂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 季声站在离谢知津五步远的地方,嘴角的弧度略略向下,昭示着主人的不瞒, 而那双清透的眼睛里满是嫌弃。 他对面的谢知津尴尬地想要用脚指头抠出三室一厅,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借你手机给阎迟打个电话?” 如果空气有思维,大概比谢知津还想要逃离这间安静的病房。 季声其实不怎么情愿把自己的手机借给谢知津用, 但他刚才去问了问, 顾临这个时候还在急诊过不来。出于人道主义精神, 季声还是默默替谢知津拨通了阎迟的电话。 另一头的阎迟刚把谢明洵送到公司, 还没来得及看谢知津给自己发的微信, 接到季声的电话时还诧异了一下。 “喂,季主播?” “是我。”谢知津的声音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尴尬。 “知津?怎么了怎么了?” 阎迟在电话那头的声音猛地抬高了,谢知津满脸嫌弃地把手机挪远了十厘米, 然后沉声问:“送完我爸了?” “送完了送完了,我正准备开车回去呢。” “先别急着回来。”谢知津斟酌再三,最终还是说:“去给我买个新手机。” “昂?”阎迟刨根问底:“你手机怎么了?” 谢知津左手握着季声的手机,右手忍不住微微攥拳, 努力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事情的真相。 “让你买你就买!你再多问一句我就跟你算你和我爸告密的账!” “哎——” 电话挂断。 阎迟坐在车上, 脸上写着满满的三个黑人问号, 然后嘟嘟囔囔地说:“这怎么是我跟你爸告密呢, 是谢伯伯去公司的时候没见到你, 然后自己打电话问的啊!” 阎迟:我超委屈! 比起阎迟这点单纯的委屈, 谢知津的心情可谓相当复杂,因为在此时此刻他正躺在病床上,而季声则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 一脸认真地问:“你不睡吗?” 谢知津长长地吸了口气, 然后翻了个身, 把没受伤的左胳膊垫在下面,恰好是背对季声的姿势。 在季声看不见的一面,谢知津的脸少见地有些红了。 正如谢明洵所说的,他这个人脾气差得要命,从小到大都习惯了高高在上耀武扬威,从来没有什么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在黎江市,谢少爷可以横着走。 可他横着走了二十多年,忽然有一天遇见了一轮干净的月亮,他喜欢上了,说他想要摘天上的月亮。 月亮不依他。 月亮怎么会依他? 所以他就和月亮较上了劲儿,用自己的权利和资本将这轮月亮拉下神坛,然后死命消磨。他因与之争锋而生出怒火,也因与之纠缠而生出窃喜。 可忽然有一天,这轮月亮站得离他很近,不需要他说什么就能安安稳稳待在他身边,甚至还主动照顾他,他又觉得奇怪了。 那感觉,既没有他因为制胜了最倔的人间尤物而产生的一种胜利感,也没有他收获了人间最干净温暖的光而产生的满足感。 他得了月亮的魂,还想要月亮的魄,这算什么呢? 人啊,就是不懂得知足。 谢知津微微转了转头,看着季声难为情的样子,心里的那点失落越发明显。 他动了动自己受伤的胳膊,竟开始善解人意地说:“季声,你不用因为我帮了你而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更不用守在这里照顾我,我自己又不是照顾不了自己,什么时候你心里有了我,看我的时候说不定就能不这么碍眼了。” 说到最后还是说出了几分冷嘲热讽。 “谢少爷,你这是在跟我谈感情吗?”季声罕见地没有挤兑他,只是从容地坐正了身子,声音温柔和缓,字字掷地有声:“认识这么久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我这个人一直在过度地追求理性,但对理性的执著,未必不是因为厌恶自己是一个太过感性的人。” “其实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很容易感情用事,你可能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是的,跟你很像,我们是一类人。”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却又是一类人,这是一个很矛盾的概念,可事实又的确如此。 谢知津一僵,只觉得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他从没没听过季声吐露心声,这会儿居然有点紧张。 季声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说:“你曾一度强硬的想要把我绑在你身边,现在终于如愿了,你却又不自在了,为什么?” 谢知津的脑子早就转不动了,此时听见季声在问自己,也完全回答不了什么,为什么?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谢知津不知道,但季声知道。 他不愧是情感电台的主播,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他干净清透,容易被情感左右,却也擅长剖析情感。 季声说:“因为我们的这场纠缠终于从肉|体走到了灵魂,从普通的利益关系上升到了更高一层的道德层面,谢知津,你在试图走进我的内心。” 季声说得很对,谢知津和他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死要面子活受罪说的就是他们这类人。 谢知津被季声戳破心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不自在地转过身背对着季声,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而后忽然“嗤”了一声:“你说的怪好听,我试图走进你的内心,你让把心敞开让我进吗?” 一句质问,恰恰又映照了季声的话。 这到底是不是一场道德绑架,谁也不能说清楚。 季声没有再回答他,只是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轻轻阖上了眼睛,屋里陷入到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谢知津没有手机,又觉得季声在自己背后犹如芒刺在背,忍不住就开始在床上来回翻身,翻了没两下就压到了受伤的胳膊。 “嘶——” 谢知津疼得冒了冷汗,自然也顾不上想东想西了。 季声却是吓了一跳,起身就按了床头上的呼叫铃,谢知津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没……没事。” 季声皱着眉看他,竟不知道是该说什么好。 医生很快就来了,给谢知津检查过后就把目光放在了季声身上,一通嘱咐:“病人现在这个情况还不能乱动,不然很容易造成错位,你们做家属的得好好照看着点。” 季声沉默着点了点头,脸色阴沉沉的,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在看向谢知津的时候多了一丝责备。 他站在谢知津的床边上,一身笔挺的衬衣将整个人衬得修长,眉目清俊,整个人居高临下地问:“你能照顾你自己?” 谢知津抿了抿唇,愣是没敢说话。 季声的声音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好听,是一种非常温柔的嗓音,如果配上的是和煦的声调,那完全可以算得上是天籁了。 可惜他与自己说话的时候永远都不怎么和煦。 谢知津半靠在床上,右肩和后脑勺分别传来两种不同的痛感,提醒着他和季声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那不是简单的一场见义勇为,也不是简单的知恩图报,是他们两人之间纠缠错乱的一场爱情战争。 好一点的话,双方会打成平手,差一点的话,就是两败俱伤。 谢知津沉默了好一会儿,努力用自己隐隐作痛的脑袋把这几天了来莫名其妙的情绪梳理了个大概,心境回到遇上徐阳的那个晚上,他和季声面对面地坐在鑫源酒楼的包厢里,谈的是一个很深刻的话题。 那个时候的季声也是这么居高临下地站在他和阎迟面前,微微抬起的下巴可以露出锋利的下颌线。 他怎么说的来着? “因为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谢知津低下头,不由地扯到了自己后脑勺的伤口,他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对季声说:“季声,我的世界就这样了,除了金钱就是权势,也实在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一直很想走到你的世界里看一看,所以你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得到你的答案之前,我不会再勉强你,季声,我是认真的。” 是的,面对与自己同样强硬的季声,不可一世的谢少爷选择了和他好好商量。 低头、服软、想摘月亮。 截止到此时此刻来说,这场纠缠错乱的战争以谢知津的让步而出现了第一个巨大的转折点。 季声一愣,像是没有预料谢知津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面对谢知津询问的眼神,他没有给出任何一句或同意或否定的答案,就像是谢明洵的那个问题一样,他给不了答案。 混杂着消毒水的空气越发胶着,季声终究没有再回答什么,而是拿起手机走出了病房,他说:“我去看看阎迟回来了没有。” 小阎少爷还在拥堵的公路上烦躁地拍着喇叭,季声也不是真的去看看他什么时候来,他一个人倚在医院走廊的栏杆上,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滑动。 屏幕上只有一句话: 仅仅活着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阳光、自由、和一点花的芬芳。 落款是安徒生。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悟了! 第29章 火锅 谢知津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临走之前被顾临堵在病房门口足足嘱咐了半个小时。 ——关于谢知津的胳膊,顾临说: “平时要注意营养,多喝水, 多吃新鲜的水果蔬菜以及含钙高的食物。” “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要避免上肢的过度运动, 防止再次脱位。” ——关于谢知津的后脑勺,顾临说: “头上的伤口一定不可以沾水, 还好现在天冷了, 出汗不是很多, 但纱布还是要勤换。” “一个星期以后就能拆线了, 到时候让阎迟去接你过来, 你可千万不能开车。” 谢知津听他絮叨了半个小时,早就有些不耐烦了,用眼神示意阎迟快点走, 结果阎迟居然跟顾临是一条线上的! 阎迟摇摇头,往顾临身边一站,那架势居然有几分护犊子,他说:“知津, 你听顾临把话说完啊。” 谢知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阎迟一眼, 然后十分无奈地用左手抚着额头问顾临:“你还没嘱咐完?” 顾临优雅的抬手推了推那副金丝眼镜, 一脸笃定地点了点头。 ——关于季声, 顾临说: “季主播, 他不好伺候, 你能忍就忍,忍不了就把人送医院来,我给他开单间。” 谢知津:“……” 季声冲顾临点了点头, 轻抿的嘴角在看到谢知津铁青的脸色时终究还是带上了一抹笑意。 阎迟将两人送到家的时候正是该吃晚饭的时候, 他还要着急忙慌地赶回去接顾临, 于是推拒了谢知津让他留下来吃饭的好意,一溜烟又跑了个没影。 阎迟倒是可以去蹭顾临的饭,谢知津和季声的晚饭却成了问题。 “点个外卖吧?” 谢知津坐在沙发上,抬头对季声说。 他一只胳膊还吊着,无论如何是下不了厨了,奈何季声不会做饭,这种情况下点外卖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谁知季声竟摇了摇头,“外卖没营养,对你的伤也没好处。” 谢知津显得有些局促,“那怎么办,咱俩饿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季声已经走到了玄关处,拿起谢知津闲置了好几天的车钥匙晃了晃,提议道:“我带你出去吃吧?” 谢知津一愣,第一反应就是问:“你会开车?” “怎么不会。”季声撂下这句话就推门出去了,谢知津跟都跟不上。 不怪谢知津觉得惊讶,因为季声的确没有在他面前开过车,即便是坐在他车上的时候也没有多往路况上瞟一眼,实在是从一开始就给谢知津造成了一种他不会开车的错觉。 此时此刻,谢知津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季声把自己的车开得游刃有余,忍不住开始咂舌。 他一刻都没有放下自己的那个问题,此时却觉得不该那么着急。 季声的世界于他而言,似乎是一片苍白的白雪过境,他现在只探到了冰山一角。 操之过急便会败北。 谢知津默默地叹了口气,把锋芒棱角全部收起来,然后虚心求教一样,问:“那个……什么时候拿的驾照啊?” 季声开车十分专心,眼下并不太想回答谢知津的话,但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终究还是有些心软,所以简洁地抛出了三个字:“高考完。” “嗷,那还挺早。”谢知津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你高考考了多少分?” 季声抿唇,实在不愿意再回答这种无聊至极的问题。 尴尬的氛围一下子弥漫开来,谢知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过了好久总算想出来一个有用的问题,“咱们去吃什么?” 季声一路往商业区开,本来打算去了之后再看看,其实也并没有想好要吃什么,于是又反问谢知津:“你想吃什么?” “火锅吧。” “火锅?”季声实在忍不住侧过脸看了谢知津一眼,目光在他打着石膏的胳膊和缠着绷带的头上各落了一下,笑了下:“谢少爷这样能吃火锅?” 谢知津知道他在说自己不能吃辣,当下也没生气,只抬起左手摸了摸下巴,“吃清汤锅,反正你也不爱吃辣的。” 季声沉默了。 车外是渐渐落下去的夕阳,路灯的光重又给这座城市渡上光亮,而季声心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涩涩发痒,又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谢知津实在太不了解他,连他会开车都不知道,可谢知津又实在是太了解他,知道他的任何一种口味上的偏好。 他们就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一个倾尽所有,一个分文不取,到头来一阶台阶都找不到。 末了是季声开了开车窗,说:“那就吃火锅吧。” —— 季声发誓这是他有史以来吃得最难受的一顿饭,难受到后悔没有点外卖的程度。 火锅腾腾地冒着热气,偌大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食材,雪花肥牛下锅,很快又浮起来,清汤锅一样很香。 季声夹了一筷子放到谢知津碗里,谢知津不太熟练地用左手拿起勺子去舀。 季声有些气闷,不得不正色道:“你这胳膊可能得养几个月,总不能顿顿都这么吃饭,还是练练左手拿筷子吧。” “喔。”谢知津咽下一口肥牛,安稳了几天的眼神又开始不老实,笑着问,“怎么,你信誓旦旦答应我爸会照顾我,这才过了多久就说话不算话了?” 季声脸色一沉,垂下眼又夹了根菠菜给他,冷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谢知津没吃菠菜,而是侧过脸去打量季声。 为了方便季声可以帮他夹菜,两人坐得很近,近到谢知津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季声的腿。 温热的手掌覆上去,季声浑身一僵。 “谢知津你干什么!” 他下意识去看周围,好在两人坐得位置比较偏,并没有人注意到什么。 谢知津没动,手反而往上挪了挪。 “拿开!” 季声已经有些生气,忍着脾气把声音压低,就是生怕别人看见了。 谢知津笑笑,没有像以前一样得寸进尺,而是在季声的大腿上掐了一把之后就收了回去 然后装得没事人一般,用下巴点了点冒着热气的清汤锅,“再帮我夹块肉。” 季声压着火气,没有与他计较这件事,任劳任怨地又用筷子夹了一块肥牛,正要放到谢知津碗里的时候,却见谢知津一弯腰,张嘴叼住那块牛肉卷到了嘴里,末了还用舌尖舔了舔季声手里的筷子。 “嘶,有点烫。”他十分得意地说。 季声整个人彻底愣住了,他十分难以置信地举起手里的筷子看了看,似乎还能看到谢知津故意留下的口水。 “这是……”季声好半晌才说,“这是我的筷子。” 不是公筷。 谢知津佯装不知他在说什么,竟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有你的味道。” 魅力四射。 如果谢知津的聊天对象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说不定就会被他这种故意撩拨的语气迷得神魂颠倒。 好在季声一直是个清醒的人。 他皱了皱眉,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些别的画面。 比如曾经的唇齿之间,那些混杂交织的口水,又比如在他睡得正熟的时候,忽然吻上他耳垂的湿热气息…… 过去的那些记忆似乎永远都抹不掉,正如此时此刻筷子上那一点莹亮的痕迹,黏得那样紧,怎么也干不了。 季声放下筷子,猛地灌了自己一杯茶水,心头的不适刚刚被压下去一些,却又听见谢知津在一边问他:“以前我亲你的时候,你也会这么难以接受吗?是因为洁癖,还是因为亲你的人是我?” “不知道。”季声努力地把那些不好的记忆从大脑里摘出去,然后抬头对谢知津笑了一下,温和道:“我没和别人接过吻,下次可以试试。” 反将一军。 谢知津的脸色意料之中地黑了下去,但没有像以前一样脾气上来就动手动脚。 他们冷战了两个多月,谢知津又因为季声负了伤,态度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 谢知津往椅背上靠了靠,浑不在意地说:“没关系,你尽管逞口舌之快,在你给我答案之前,我不会再跟你犯浑。” 我一直很想走到你的世界里看一看,可以吗? 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黄喉笋片一并下到锅里。 季声沉默着用那双沾着谢知津口水的筷子替他夹菜,自己却没有再吃一口。 当然,也依旧没有给出任何一个答案。 吃完一段别扭的饭,两个人还要面临一个别扭的觉。 大平层大是大,可惜只有一张床,季声便十分大方地把卧室让给谢知津。 “我今晚睡沙发。” 谢知津躺上床,冲着季声的背影说:“哦,上次我在客厅看电影,兴致上来了就在沙发上解决了,沙发套没洗,你不介意吧?” 季声今天第三次僵住。 他猛地转过身来,脸色冷得像是化不开的寒冰,满脸都是对客厅里那张沙发的嫌弃。 季声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洁癖会成为谢知津用来拿捏自己最好用的东西。 他盯着谢知津看了会儿,然后把目光放在他的胳膊上。 “往那边挪一下,我怕不小心会压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知津:拿捏住了。 第30章 讨好 这一夜并没有约定中的井水不犯河水。 谢知津起先睡得还挺好, 睡到半夜就开始不自主地往季声身边凑,像是摸索着他身上的柑橘气味,不舔上一口就不罢休一样。 起初真的只是出于本能, 但他在嗅到季声脖颈间的柑橘气味之后就醒了。 浓浓的夜色被一小簇月光点亮了一角, 谢知津用左手撑着床,凑到季声耳边浅浅地嗅了一口, 然后用舌尖碰了碰他的耳垂。 就只是这么小小的一个动作, 便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谢知津看了季声侧躺着的背影一眼, 见他柔软的头发像是被渡上了一层清亮的月光, 整个人都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不容亵渎的味道。 不容亵渎也亵渎过不少次了。 虽这么想着, 但他身上有伤,的确不方便和季声玩硬的,最后也只是用舌尖碰了碰牙齿, 然后就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 等到细微的鼾声响起来,躺在另一侧的季声睁开眼睛,他呆呆地看着窗户的方向,任凭怎么努力都看不清纱帘后面那轮清亮的月亮。 被谢知津吻过的耳垂像是烧起了一团火, 他抬起手又放下, 最终也没有在那只发烫的耳垂上摸上一把。 —— 日子就过成了这样, 谢知津竭力讨好, 季声却始终没有回应。 就像是化学实验室里的碘伏和维C, 尽管一无所成, 却总是在竭力融和。 谢知津可以因伤在家休息,季声却还需要去单位上班。 眼下这个情况,谢知津是开不了车了, 季声便也不客气, 自己开着那辆迈巴赫去上班。 这在季声看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现在负责照顾谢知津,开一开他的车也是正常的。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会在某个下班的傍晚一拉车门,看到满车的玫瑰花。 洋洋洒洒,红的粉的堆满了驾驶座和副驾驶,眼看就要从车窗里漫出来,像是在倾诉着谁的肆虐爱意。 行人不少,季声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更没想到这一幕会被一同下班的同事看见。 “哇,季主播,这是女朋友送你的还是你要送女朋友的啊,好浪漫啊!” 季声勉为其难地冲着同事笑了笑,然后一把接一把地把玫瑰花递过去,嘴角僵硬地说:“就当是我送给大家的。” 他思索了一下日期,祝福语是:“预祝你们周末快乐。” 小姑娘们含羞接下,小伙子们莫名其妙。 这一天实在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五。 有双休日的上班族结束疲惫准备迎接周末,九九六的上班族告诉自己再熬一天,一周无休的上班族活得四平八稳内心生不出一丝波澜。 季声其实是属于第一类人的,可此时的他对即将到来的周末却没有任何的期待。 因为他知道回家就要面对谢知津的软磨硬泡。 黑色迈巴赫穿行在人山海海之间,车窗外是永不停歇的车水马龙,车里,季声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一些细小的划痕。 是炽烈烂漫的玫瑰——茎上的刺。 —— “谢知津,你到底想干什么?” 季声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质问出声。 谁知并没有听到谢知津的解释,因为客厅没人,卧室的门大开着,也没人。 就在季声猜测谢知津是不是出门了的时候,一直闲置着的西侧卧室却传来了一阵悠扬的乐声。 那架钢琴。 季声莫名其妙地推开门。 只见谢知津正坐在那架闲置了许久的钢琴前,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了,右手被绷带吊在胸前,左手却在琴键上肆意跳动。 黑白琴键错落按下,含着款款浓情的曲子便从琴键中传出来。 曲调悠扬而又柔和,即便是单手演奏也丝毫不见生疏。 季声站在门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谢知津冷峻的侧脸轮廓,他只穿了一件家居服,却像个高贵的演奏家。 学传媒的大多涉猎过一些艺术课程,季声倚着门框听了一会儿,微微仰了仰头。 ——是德彪西的《月光》。 一曲终了,谢知津在琴凳上转了半圈,背靠着钢琴冲季声笑了笑,“好听么?” 季声静默了一瞬,然后走过去在闲置的小沙发上坐下,点头:“好听。” 他没有十分惊讶地问“原来你会弹钢琴”,不会弹钢琴的人不会无聊到买一架七位数的钢琴放在家里当闲置品。 “真的好听。”季声又笑着重复了一便,侧首问:“这是营造浪漫的周末吗,谢少爷?” 谢知津左手往后搭着,手指在末端的琴键上信手弹了几下,流淌出一串音符。 他正色道:“示好,花收到了吗?” “谁摆的花,小阎少爷?顾医生干不出这事儿来。” 谢知津“嘶”了一声,打趣一般地问:“阎迟没把事情给我搞砸了吧?” 季声脸色一沉,想起那满座的玫瑰花,只觉得自己被划伤的手指仿佛又在隐隐作痛。 冷声道:“他倒是没搞砸,但谢少爷,我有没有说过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展露在我的同事们面前!” “我们之间的关系?”谢知津很好地捕捉到了自己爱听的重点,他起身走到季声面前,左手撑住沙发扶手,倾下|身看他:“我们之间是什么不能公之于众的关系?” 这样的距离让季声产生了一种压迫感,他十分难受地向后躲,直到自己的后背和沙发靠背紧紧贴在了一起。 他在想是应该否认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还是应该和谢知津再呛几句,又或者…… 没等季声想出什么来,谢知津就十分突然地换了个话题,问他:“我能不能亲你?” “什么?” 谢知津喉结上下一滚,脖颈间泛起一阵潮红,哑着嗓子说:“我刚才又看电影了。” 季声的眼前一下子浮现出许多不该有的画面,他忽然觉得抵着沙发的后背滚烫,一时迫切地想要站起来。 谢知津却用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极缓极缓地说:“没事,不是这个沙发。” 距离实在太近了,季声只能看到谢知津那双泛红的眼睛,他闭上眼不去看,然后努力偏了偏头。 “滚开,谢知津!” 以往这个时候,谢知津早该上手把人按住了,这会儿却十分沉得住气,只是嘴唇离他更近了些,慢条斯理地说:“亲吻是人表达爱意的一种普遍方式,您不要把他想得太极端,也不用这么抗拒。” 季声怕碰着谢知津的胳膊,只是一味地往后缩,可沙发再软也有限度,他很快就再度黏上了沙发靠背。 谢知津却仍在往他身上靠,两人不可避免地有了些肢体基础,熟悉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地涌上季声的脑海。 谢知津只用了一句话就驱散了这片阴霾:“德彪西说听音乐就像是在品尝埋在雪里的粉色糖果,季声,我只是想亲亲你,又不做别的。” 季声抬眼看了看那架钢琴,喘息着问:“你弄这么一出,就是为了亲我?” 他才不信。 “不是。”谢知津果然摇了摇头,舌尖碰上季声的下巴,含糊着重复一开始的答案,“我在示好,真的不试试吗,我亲人很有一套的。” 人是有肌肉记忆的,即便现在的谢知津不再强取豪夺那一套,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是刀刻斧凿一样印在了季声的记忆里。 他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然后浑身都变得僵硬。 谢知津就是在这个时候顺着季声的下巴缠上了他的唇。 他亲人很有一套,这话不是说说的。 他爱吸季声的舌,唾液与牙床一同嘬出声响,时不时吹进去的一口气加重了那点酥麻。处于被动一方的人就正在被剥去白色的软壳的水煮蛋,层层力道都被卸下,僵硬的身体渐渐松了力气。 谢知津的确没做别的,只是身体随着唇舌的动作而离季声越来越近,直到抵了季声一下。 季声“唔”的一声推开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口喘着粗气,薄唇上莹亮亮的。 他没有立刻从沙发上起来,是因为腿脚有些发软。 谢知津是个接吻高手,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眯着眼睛打量季声,笃定道:“你承不承认?” 季声没回答,他觉得自己十分窘迫,尤其是在看到谢知津的家居裤时。 那布料薄薄一层,洇上什么都能透出来。 “我可不会给你洗裤子。”季声仓皇起身,想要越过谢知津出去,却又被他拦住了路。 谢知津步步紧逼,眼睛往下看,“你在面对男人的时候很有感觉,那为什么不能考虑考虑我?” 季声原本涨红着的脸渐渐白下去,他几乎是在赌,看谢知津这次的耐心可以维持多少天。 他赌至少这一次,谢知津不会发疯。 季声绕过他往浴室走,只冷冷地撂下一句,“去找你的沙发。” 浴室门“咔嚓”一声关上,再度将他们隔绝在了两个世界里。 谢知津跟出来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来。 他根本就没看电影,没有电影会比季声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章 探病 毫无疑问, 谢知津的越界惹得季声生了几天的气。 “周六你还去单位?” 季声冷冷地,“我加班。” 谢知津耍无赖一样问:“那谁管我的饭啊?” 他的手还不能下厨,这几天的饭菜都是季声出门买回来, 早晚饭一起吃, 中午也会打电话订餐送到家里。 “谢少爷亲人都那么有水平,几顿饭还能解决不了?” 季声不管, 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了。 眼看着客厅的门在自己面前关上, 谢知津抬起左手摸了摸下巴, 心里竟还有几分得意。 上午十一点, 门铃响了。 彼时谢知津正在厨房里琢磨着给自己煮个粥喝, 乍然听见门铃声,还以为是季声心软给他定了午饭,于是欢天喜地去开门。 一开门却愣住了, “白誉?” 有阵子没见,白誉还是那副随和的样子,脸上挂着笑,手里提着一堆东西。 谢知津扫了一眼, 见都是一些瓜果补品, 心知白誉这是来探病的。 白誉果然笑了笑, 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玄关处, 看了谢知津吊着的胳膊一眼, 然后说:“没想到这个徐阳这么不知好歹, 居然把谢少给伤了,我一听说这件事都吓坏了,赶紧过来看看。” “没什么事, 就是肩膀脱臼, 养几个月就好了。” “那就好, 不然谢董可得担心了。” 谢知津笑笑,让了他进来,“诶等等——” 白誉自己弯腰换鞋的动作一顿,只见谢知津打开鞋柜,挑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来递给他,又指了指他刚才要换的那双,解释说:“那是季声的拖鞋。” “哦。”白誉了然,换了鞋进屋,四处看了看,才又问:“季主播不在啊?” “加班。”谢知津示意白誉在沙发上坐,自己随即也坐下。 白誉却蹙了蹙眉,疑惑道:“广播电视台也加班啊?这我还真没想到,我还以为季主播是有什么事出去了呢。” 电视台周末不加班,谢知津当然是知道的,他只是想起从前季声说过的那些话,开始有意无意地放下了心里的占有欲。 他想对季声更好一些,包括给他更多的自由。 谢知津没接白誉的话,只是靠在沙发上悠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问:“怎么找到我家来的?” 白誉十分会说话:“嗨,徐阳那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半个黎江市都知道了,恰好我昨天去禾信签一份合同,就去找谢董问了问。” 白誉名下的航宜传媒和谢知津公司的合作越来越多,来往也越发密切,这段时间谢知津在家养伤,谢明洵在公司的时间就多了些,白誉能找到谢明洵打听也在常理之中。 “最近公司的合作业务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有谢董坐镇,一切都很顺利,就指着谢少您能早点养好伤,咱们好谈个新的业务。” 总算聊到了谢知津比较感兴趣的话题,他倾了倾身子,左手托着下巴问:“什么新业务?” 白誉明显是有备而来,掏出手机来翻了两个页面,然后把手机递给谢知津看,一面解释:“和加拿大的合作项目,有声读物的跨国投资,这要是谈成了,那就是一本万利的项目。” 谢知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见合同方是一家跨国公司,开出的条件十分诱人。 他有些心动,但这事要问过谢明洵,于是又将手机还给白誉:“这事我得考虑考虑,搞不好还得上会。” “不着急。”白誉接过手机,眼神落在谢知津的手背上,目光陡然一变,“谢少这手是怎么了?” 谢知津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也愣了下。 顿了顿才说:“没事儿,就是烫了一下。” 他刚才在厨房做饭,手背碰到锅沿上烫了一下,当时只觉得稍微有点疼,便没当回事,却不想这会儿竟起了两个水泡。 白誉却抓着他的手看了又看,十分心疼地说:“都起泡了,不处理可不行,家里有药吗?” 谢知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一抬下巴,示意白誉茶几下面有个药箱。 他行动不便,的确不适合翻箱倒柜,白誉却也一点架子都没有,弯下腰就开始在药箱里挑挑拣拣。 一边还说:“现在是季主播在照顾你?你说这肩膀伤成这样,他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做饭的?” 这话听得谢知津不太舒服,皱眉说:“白誉,你管的有点宽了吧?” 白誉赔笑,找到一管烫伤膏拿出来,十分自然地替谢知津上药。 “谢少,不是我多嘴,像你这样的家世。”他环顾四周,看了空荡荡的客厅一眼,略有些踌躇地说:“没有必要啊。” “怎么?”谢知津已经听明白他想要说什么,竟十分好脾气地笑了笑,然后看向白誉正在给自己涂药的手,说:“白总这不是也一点架子都没有么?” 因为涂药的动作,白誉坐得离谢知津很近,他闻言微微抬头,眼睛含着笑看谢知津:“照顾人我还行,季主播要是没空,要不我留下来照顾谢少几天?” 话音还没落下,就听见房门处传来“咔嚓”一声。 季声推开门进来,在看到客厅里一幕的时候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 “呦,有客人啊。” 谢知津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手抽回来,然后才回过头去看站在门口的季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觉得季声脸上的神情泛着冷意。 “……不是加班吗?” 季声换了鞋,没答他的话,冷着脸就进了厨房,谢知津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提了个便利袋。 不到一分钟,季声就又端着一小只小碗从厨房出来。。 他没去餐厅,径直把手里的碗搁在了谢知津面前的茶几上。 “提前回来了。”季声往沙发上一座,答了谢知津好久之前的问题。 谢知津低头去看面前那只碗,见里面盛的是一碗鲜香肆意的排骨汤,还微微冒着热气,一看就是季声特意去餐厅订的。 如果不是他自作多情的话,那么季声很有可能是亲自在餐厅等着这碗汤炖好的。 一时热气蒸腾,迷迷糊糊地闯到了人的心里。 谢知津就这么恍惚了一瞬,半年前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和季声的关系有一天竟然会缓和到这个程度。 一片静默中,倒是白誉先笑了笑,冲着季声伸出手,“季主播,好久不见。” 季声垂眸,盯着眼前这只纤长的手看了会儿,似乎还能看到上面莹亮亮的一点烫伤膏。 他蹙了蹙眉,没有伸手去握,只是点头轻笑:“的确好久不见,白总自便,我还有工作要忙。” 话音落下,不等白誉再说什么,季声就起身进了书房。 白誉的手还伸着,抬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怔了怔又看向谢知津,笑:“谢少,药还没上完呢。” 谢知津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把手递出去,悠悠说:“不抹药了,吃饭不方便。” 那晚排骨汤还冒着热气,就那么一只白瓷碗,放在茶几上略显寒碜。 白誉也是富家子弟,哪顿饭不是保姆佣人伺候上一桌子,还没见过这么接地气的吃法,脸上的笑不由地尴尬了几分。 半晌才说:“那我就不多叨扰了。” 谢知津笑笑,“不送。” 谢知津就那么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出神,一直到白誉走了一会儿了,才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端起碗尝了一口排骨汤,暖融融的汤一直蔓延到胃里。 秋末初冬,养胃养人。 一碗汤喝了几口,谢知津才起身去敲了敲书房的门,没听见回音就推门进去了。 书房里装潢得十分雅致,那张宽大的黄花梨木桌前却没有人,再抬眼看过去,季声正带着耳机倚坐在窗台的藤椅上,闭着眼睛,一副疏懒神态。 分明是在听歌。 谢知津爱看他,便倚在门口看了个餍足,过了许久才抬手敲了敲门框。 “白誉那么圆滑的人都能被你弄得下不来台,不愧是季声。” 不知道季声有没有听见,依旧微仰着头坐在那里,耳机不曾拿下来,眼睛也没有睁开,只是睫毛颤了颤,连带着投在脸上的阴影也动了动。 谢知津便饶有兴致地走过去,声音放得很低,问:“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 季声冷笑一声,耳机依旧没摘,只是终于睁开眼睛看了谢知津一眼。 就说是能听见的。 谢知津也不说破,顺势在季声对面的藤椅上坐下,左手在中间的小茶几上点了点,“白誉来探病,你吃醋了吧。” 是非常笃定的语气。 季声只觉得莫名其妙,抬手将耳机摘了下来,柔软的头发因这个动作而变得杂乱了些,消减了几分他身上的清冷。 又是一声冷笑,季声说:“谢少爷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我跟你又没什么关系,哪儿来的吃醋这回事。” …… “那排骨汤挺好喝的。”谢知津冷不丁地换了个话题,倾身说:“你是怕我没法做饭,特意买回来的吧?幸亏你回来了,不然我还真下不了厨。” 他把左手手背在季声面前晃了晃,“你看看,给我烫伤了。” 季声皱眉,往他手背上看了一眼,起身又去客厅里拿药,“还是涂点药吧。” 谢知津仰倒在藤椅上,看着季声的背影,笑了笑,“好啊,你给我涂。” 作者有话要说: 第32章 失踪 这个冬天真正来临的时候, 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谢知津一直没有到公司去,只是在家里偶尔参加一下视频会议,或是在线上看看合同, 和从前相比不免有些无所事事。 季声把他照顾得不错, 他的伤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连续一个多月的示好并不是徒劳无功,至少现在的季声已经可以赶回来和谢知津安安稳稳地一起吃一顿晚饭。 除了他没有给出谢知津想要的答案,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态势发展。 转眼到了腊月, 再一转眼就要过年了。 这天季声休了年假, 提着两个文件夹的播音稿回了家, 然后一头扎到了书房里。 他极其热爱播音的工作, 所以有个习惯,会抽时间把攒了一年的稿件进行整理,规规整整地放到档案盒里, 再码放到书架一角。 一摞又一摞,是他倾注的心血,也是他赋予这个世界最温柔的言语。 “咚咚——” 谢知津敲了书房门便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新榨的玉米汁。 “季声, 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谢知津将玉米汁放在桌子上, 顺手替他摆正了一个档案盒, 然后才说:“你今年过年有安排吗?” 季声在面对谢知津的时候, 脾气还是显而易见的不好, 他闻言放下手里的稿件, 一手懒懒撑起下巴,笑:“谢少爷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我记得去年过年的时候, 你可是把我拦在家里哪儿都不让去, 怎么今年还要问问?” 谢知津皱了皱眉, 脸色因这话而不太好看,但勉强压住了,思索道:“我爸打电话让我今年回家,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能不能一起?” 不算意外,季声挑了挑眉,依旧笑着问:“我可以拒绝吗?” 季声脾气不好,但性情温和,只要谢知津不跟他犯浑,他便能宽容大度地答应谢知津的一些提议。 比如周末去哪逛逛,晚上去哪吃饭,或是能不能亲一口只亲一下这样的问题。 但毫无疑问,陪谢知津回家这件事,季声并不想答应。 “谢董是想让儿子回家过年,最好还能带个儿媳回去,你带我算什么,咱俩……”季声抬手在两人中间指了个来回,抛出来四个字:“不清不楚。” 这四个词无疑触碰到了谢知津易怒的神经,他一手撑着桌子,眯眼看向季声,“季声,这都多长时间了,陌生人也该培养出感情来了,你非要这么说话吗?” 季声垂下眼睛,脸色有一瞬间的煞白,温瓷一样的嗓音却是不紧不慢,“咱俩要真是陌生人,说不定是能培养出一些感情来,可惜不是。” 这话有言外之意,季声没说出来,只是垂着的眼睛慢慢抬起,扫过书房,又透过书房的门看向客厅,像是在回望之前在这间房子里发生过的那些荒唐事。 谢知津已经在极力弥补,但季声永远也忘不了他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 他再度仰起头,像失了力气一般,对谢知津说:“你就当我是不识抬举吧。” 谢知津恨恨地摇了摇头,手握成拳又松开,即便他再轴也能看出季声今天的情绪不对劲。 他最终还是没有再像从前一样强迫季声,转身撂下一句:“谁敢说季主播的不是啊。” “砰”的一声,客厅门关上了,是谢知津出了门,大概年前都不会再回来。 季声卸了口气,默默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日期,不怪他今天的脾气这么冲,他已经在控制自己了。 快过年了,于千门万户来说是喜气洋洋的日子,于他来说…… 于他来说却绝对称不上喜气。 —— 谢家最多的便是佣人。 进门有司机停车,到家有厨师做饭,上楼有保姆递拖鞋。 谢知津从前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很久,曾一味觉得枯燥乏味,毕业接管公司以后就决定从家里搬出去,如今被谢明洵喊回来过年,依旧觉得烦闷。 他看着谢明洵的生意伙伴在面前侃侃而谈,多年不见的亲戚在一旁阿谀奉承,一时都有些喘不上气来,甚至想要迫切地离开。 而离开以后去做什么,他又全然说不上来,于是只能在沙发上干巴巴地坐着。 谢家门第显赫,临近过年来的人很多,谢明洵忙不过来,谢知津不得已要陪着应酬。 他在家住了几天,没有和季声通过一个电话。 年三十这天,外面阴沉沉的,像是有雪。 大约天气使然,谢知津从早晨起来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被谢明洵叫了好几遍才回过神来。 “知津,看你从回家到现在就没露个笑脸,想什么呢?” 谢知津仓皇地摇了摇头,像是在竭力掩盖什么。 谢明洵眯眼看了他一会儿,笃定道:“你在想那个季声?” 是,他在想季声。 过去几个月的平静生活使得他对季声的情感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像是泛滥而又无处倾诉的爱意。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季声在干什么,是依旧在整理那些杂乱的稿件,还是倚在窗边一个人看外面的张灯结彩? 今天是合家团聚的日子,可是季声没有家。 谢知津心里像是被揪住了一块,低头从沙发缝里摸出手机,给季声发了一条微信。 “在干嘛?” 季声很久都没回。 谢知津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时间每过一秒,他心里的烦躁就莫名地增添一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谢知津从沙发上站起来,对谢明洵说:“爸,我想回去一趟。” “啧。”谢明洵放下手里的报纸,斥他:“大过年的你出去干什么,再过一会儿你姑姑他们就要来了。” 谢明洵这几年身体越发不好,有来往的亲戚登门的次数也就多了些,总是脱不了过年聚一聚。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谢知津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见门铃响了。 佣人请人进来,不出所料是谢家的一众亲朋好友,一个比一个热情,一时绊住了谢知津的脚。 谢明洵客套地招呼人落座,不到五点就吃上了年夜饭。 整座别墅都灯火通明,杯碟碗盏交相碰撞的声音极其刺耳。 谢知津坐在餐桌旁,眼睛却始终盯着手机看。 屏幕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亮一下。 谢姑姑这些年在国外做生意,与谢知津多年没见了,今晚的话便格外多,有钱人家的话题除了谈生意谈业务,其余的也和普通人家差不多。 不多时便聊到了这个话题:“知津今年都二十六了吧,有没有谈恋爱?” 谢知津怔了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到季声时他却笑了笑,“没有,我不结婚。” “哎呦。”谢姑姑倒是十分上心,闻言有些急了,“哪有不结婚的呀,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家世,更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像这逢年过节的,总不能孤零零的一个人过吧。” 这话不知道触动到了谢知津的哪根弦,他原本还带着笑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仰头饮了一杯红酒,一时冲得眼眶都红了。 “爸,我出去一趟。” 他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就出了门,谢明洵拦都拦不住,只剩下一屋子的亲朋好友面面相觑,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谢少爷素来雷厉风行,知情的倒也不算太惊诧。 —— 已经是六点多钟,天黑透了,地上薄薄地落了一层雪,远处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又化成点点星火撒向人间。 这是年,人人都聚在家里和家人团聚。 但季声不在家。 谢知津连外套都没脱,来来回回在家里找了好几圈,这才想起来给季声打电话,然而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季声却始终没有接。 一开始只是不接,后来就关机了。 谢知津没有生气,甚至没有去想季声是不是跑了,只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 他把电话打给了高学屹、阎迟、顾临乃至林春晚……没有人知道季声在哪里。 谢知津在沙发上呆坐了半个多小时,给季声拨过去的电话已经多达二十几个。 他后知后觉地去翻了季声的衣橱,衣服几乎没有少,冰箱里还剩了半碗意大利面,一切都昭示着季声不久之前还在这里,这实在不像是人走楼空的样子。 谢知津没有任何头绪,只是执着地去翻家里的每一寸角落,企图能从洁癖的季声身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直到他从垃圾桶里翻出来一张购物小票。 是同城快递,花店,白雏菊。 很久之前的一件事突然涌现在谢知津的脑海里。 那天季声靠在浴缸里,浑身无力,身上还有打着泡沫的沐浴露,却满是硬气地对他说了自己去过的地方。 谢知津猛地清醒过来,抓过手机就给阎迟拨了过去。 手机的另一面依稀还能听见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阎迟应该是和顾临在一起,他们知道季声不见了之后也很着急,没等谢知津开口就问:“知津,找到季主播了吗?” “没有。”谢知津已经出了电梯,顿了顿才说:“但我应该知道他去哪儿了。” “阎迟,上次你说季声他爸……葬在哪个公墓?”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文名,我还蛮喜欢的,嘿嘿 第33章 年夜 芗山公墓。 七点多钟的黎江市也在大年三十的氛围里趋于平静, 只剩下张灯结彩的公路和时不时炸开的烟花在诉说这座城市的热闹。 雪越下越大,路上已经没什么车了。 谢知津索性一路把油门加到最大,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到了芗山公墓。 山路开不了车, 他只好把车停在山下, 一路冒着雪往上找。 夜晚的公墓十分诡静,连个值班的人都看不见, 谢知津却顾不上许多, 只是一层一层地沿着石阶往上爬。 公墓不算高, 大概爬了一半的时候, 谢知津碰到了一个下山的女人。 有不少人会在大年三十来祭拜, 谢知津也没觉得意外,但还是把人拦住了。 他难得有这么理智和礼貌的时候,“诶您好, 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在墓园里?” 天色已经很晚,公墓这一片只有暗沉的路灯,那女人撑着伞,看不太清楚样貌, 却饶有意味地看了谢知津一眼, 只露出纤瘦的下巴。 不算年轻了, 总得有四五十岁。 谢知津心头的怪异就这么涌升出来, 就当他有些沉不住气的时候, 那女人忽然开了口。 说:“你上去看看吧。” 谢知津看了她一眼, 就见她用伞压住半张脸,然后顺着台阶下了山。 高跟鞋踩得相当稳,每走一步都在雪上戳出一个洞来。 谢知津心里越发不安, 来不及细想什么就三步并两步上了山, 就着墓园昏暗的灯, 他看见了一个人。 孤零零地在一座坟前跪着,头发上衣服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跪着的身形极其消瘦,却也极其坚韧。 像一棵沐雪昂首的竹。 从谢知津的角度看过去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知道——那是季声。 谢知津的身体比大脑反应要快,等他由衷地感到慌乱的时候,已经冲到墓前把季声揽在怀里了。 他只来得及看一眼那墓碑上的名字——季唯书,是季声的父亲。 墓碑旁有一束素净的白雏菊,已经淋湿在了风雪间。 季声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领口帽檐都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他浑身僵硬,身体冷得像冰块一样,嘴唇都有些发紫,也不知道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了多久。 谢知津很急:“你疯了,在这跪着干什么?” 季声骤然被人揽住,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抬头看着谢知津,脑子有些懵,睫毛颤抖着眨了两下,带动睫毛上的结着的一层霜也颤了颤。 他没说话,谢知津却一阵心疼,拽着季声的胳膊就要把他提起来。 “起来,季声。” 季声没动,他起不来,胳膊腿都不像是自己的。 谢知津索性脱了自己的外套把季声裹住,然后弯腰把他抱了起来。 季声挣了挣,没挣开,只好任由谢知津抱着自己,只是始终没有说话。 季声很轻,抱起来没什么重量,谢知津就一路抱着他下了山,然后塞到副驾驶上。 空调打开,车开得像不要命一样快。 季声是在谢知津高速急转弯的时候才猛地回过了神,“谢知津,慢点开。” 他的声音很低,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谢知津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人眼尾鼻头都有些泛红,心中一凛,“你哭过?” 季声没答他,闭上眼睛靠上车BaN座,算是默认了。 雪天路滑,山路更不好走,谢知津载着季声,不敢再高速飙车,只能专心致志去看路。 季声始终闭眼靠着,像是睡着了。 谢知津没问季声到底为什么要在墓园里跪着,但看他脸色惨白,担心他身体出什么问题,就想把人送到医院做个检查。 车刚变了道,季声就睁开了眼睛,没什么情绪地说:“我没事,不用去医院。” 谢知津愣了愣,没有再强求,然后就把车开回了家。 他没让季声自己下车,依旧抱着他回家,进了单元楼还能听见邻里间的欢声笑语。 大年三十呀。 季声已经缓过来一些,此时被谢知津抱着上电梯十分不自在,伸手推了推他,“放我下去,我自己能走。” 谢知津一手横在季声膝弯下,另一手拂了拂季声沾着雪水的头发,语气很轻:“别逞强,听话。” 季声脸色惨白,却因为他这一句话而红了耳垂。 就这么一路无言地到了家,谢知津将季声放在沙发上,然后转头到浴室里去放水。 季声的思绪似乎直到此刻才落回到脑子里,他默默地把谢知津的外套脱了,又把自己那件已经湿乎乎的羽绒服脱下来,只穿着一件奶白色的羊羔毛衣,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破碎感。 谢知津很快又从浴室里出来,见季声抱着腿蜷在沙发上,恍惚中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上前抱了人就往浴室走。 暖气开得很足,浴缸里的水快要漫出来。 谢知津勾着指尖试了试水温,然后才把季声放进去。 “脱衣服,你冻了那么久,不泡个澡不行。” 他怕先脱衣服季声会冷,便让季声在浴缸里脱。 裤子已经完全浸在水里,毛衣也没能幸免于难,季声并不矫情,抬手就要去揭毛衣的下摆。奈何冻僵了的四肢被热水一泡,竟然彻底卸了力气,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把套头的毛衣脱下来。 谢知津帮他脱了毛衣,又脱了打底的T恤。 浴缸里的水温比体温略高一些,热气氤氲,季声的脸被蒸得通红,躲开谢知津的手就往浴缸里沉了沉,上半身已经没在了水里,湿透了的牛仔裤却还穿在腿上。 “季声,你听话,把裤子脱了。” 谢知津大概是惊吓过度,此时对季声要多小心有多小心,一句“听话”说了两遍,竟有了哄孩子的语气。 季声皱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睛说:“你出去,我自己能洗。” “我不放心。”谢知津死活不肯从浴室里出去,就那么半蹲在浴缸旁,一手探到水里替季声解了腰带。 熟悉的记忆涌上来,季声顿时被不适感填满,猛地颤了一下,“谢知津!” 谢知津替他把腰带从水里抽出来,又去解裤腰上的扣子,轻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睡都不知道睡过多少次了。” “……” 季声再度沉默。 从前的他从没有这样的待遇,谢知津什么时候想扒他的衣服,按在床上不由分说就扒了。被撕烂的裤子一条又一条,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哄着脱衣服的先例。 季声闭上眼睛苦笑了一下,由着谢知津颇为熟练地替自己脱了裤子,皮肤终于全部浸泡在温热的水里,被寒风冬雪摧残过的四肢却泛上酥酥麻麻的疼意来。 季声不由自主地抱臂在胸前,两手在肘部搓动,他很冷,浑身都冷,是温热的水不能缓解的那种冷。 谢知津始终蹲在边上盯着他看,此时便问:“是不是很难受?” 季声抬眼看他,眼白都已经泛了红,是谢知津从未见过的仓皇与无力感,他烦躁地捶了一下水面,“谢知津,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好吗?” “我不放心。”谢知津又重复了一便刚才的说辞,没有答应季声,又或是说不放心他再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将手探到水里抚了抚季声的肩膀,感受到水里人一阵颤粟,然后不由分说就探过半个身子攀到了浴缸壁上。 像是把季声完完全全裹在水里一样。 “季声,能不能和我说说你到底怎么了?” 谢知津的动作是标准的俯探,这带给季声巨大的压迫感。 季声红着眼睛看他,然后又把自己往浴缸壁上贴了贴,几乎用了一种近乎于求饶的语气,他说:“谢知津,我冷……” 谢知津心里一疼,撑起腿就翻身进了浴缸,受到压迫的水流哗啦啦地顺着浴缸壁流出来。 他身上的外套早就脱给季声了,此时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衬衣,经水一浸又变得近乎透明。 季声没有料到他会翻进来,浴缸就那么大,两个成年男人挤在里面挪都挪不开。季声费尽力气才把腿蜷起来一些,下一秒却又被谢知津拥在了怀里。 季声徒劳地扑腾了两下,水花四溅。 语气甚至有些惊慌:“你干什么?” 谢知津没动,依旧盘腿坐在浴缸里,一手揽着季声的肩膀将他贴在自己怀里,另一手安慰似地按了按季声的后脑。 他的声音就在季声的耳边响起来,“没事,不冷了。” 季声怔住,前一秒还在推他的手莫名就没了力气。 这样的谢知津他太陌生,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淋了满头风雪,还能被人小心翼翼地拥在怀里。 而这个人居然是谢知津。 男人的胸膛滚烫,一呼一吸间的起伏渐渐平息了季声心中的杂乱和不安,他任由谢知津揽着他,耳畔只剩下“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两个人坐在浴缸里,温热的水漫过一半的身体,暖烘烘的温度熏得头脑都不清醒。 “对不起。”季声忽然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谢知津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晌才确认那是季声在道歉,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季声消瘦的脊背。 “没事,我不问了。”手掌贴上季声的皮肤,又把人往自己心脏的地方按了按,谢知津又开口:“你也是个人,季声,是人都会有难受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34章 醉酒 谢知津就这样一直揽着季声在浴缸里坐着, 直到浴缸里的水由热转温,然后才松开季声,看样子是想要再加些热水。 季声拦住他的动作, “可以了。” 谢知津看他面上的白已经退了下去, 脸色也好了许多,这才放下心来。 “我去给你拿衣服。” 谢知津取了季声的家居服回来, 走到浴室门口的时候, 看见季声已经裹着浴袍出来了。 季声伸手接过了那套家居服, 却又随手搁在了沙发上。 “等会儿换吧。”季声的神色淡淡的, 眉宇间笼罩着一抹愁绪。 谢知津刚想劝他现在换了吧, 就听见季声又说:“你能陪我喝个酒吗?” 老实说,谢知津着实愣了一会儿才确认季声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既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受宠若惊, 半晌才点头应了句“好”。 谢知津转身就想要去酒柜里拿酒,迈了一步却又猛地想起一件事来,“你不是酒精过敏?” 季声露出一个浅淡的笑,随意在茶几旁盘腿坐了, 摇头, “稍微喝一点不要紧。” 他坐在地毯上, 头颈微微往后仰, 还沾着水的头发靠在皮质的沙发上, 水滴从发梢落下来, 又顺着沙发滑入他的脖颈。 浴袍不严实,很容易就露出季声的锁骨,在白皙的皮肤上挂着, 看起来纤细易折, 却又莫名得刚硬不屈。 在谢知津的印象里, 季声这个人从来都是中规中矩,哪怕是在家里坐着也是张肩拔背,仪态端正到挑不出一丝毛病。 他还从未有过这种懒散随意的时候,至少谢知津没见过。 谢知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才去取了一瓶红酒回来。 季声瞥了一眼,是瓦罗耶的黑皮诺干红葡萄酒,他哂笑一声:“这种酒给我喝,太糟践了。” 谢知津看他一眼,也顺势盘腿坐了。 “什么酒配什么人。” 酒醒在高脚杯里,深紫色的液体给玻璃染上一层光泽,有烤面包的气味,又带着黑浆果的果香。 季声只喝酒,不说话。 他嘴唇轻抿着,卸去了平日的那层温和,含水的发丝打缕垂在额前,一条腿屈起来撑住胳膊。 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杯柄,纤细的手腕逆时针均匀打圈,紫红色的浆液微微挂壁又滑落下去,透过透明的玻璃杯。 他优雅,高贵,随意而又散漫,像出身世家的小公子。 谢知津可以看见季声骨节分明的手指。 “季声。” 谢知津与他碰了杯,醇厚的红酒入喉,竟带起丝丝辣味。 季声咽下一口酒,晃动着垂眼看自己手里的高脚杯,笑笑说:“大年三十就这么陪我过了,谢董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 谢知津没应他,反倒问:“我要是不去找你,你要在墓园跪到几点?” “那是我爸。”季声饮尽杯中酒,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说:“我跪死了都行。” 这个话题对他而言似乎格外沉重。 谢知津蹙了蹙眉,看着那张清俊干净的面容,心中竟生出无端的恍惚感。 这是他离季声最近的时候,也是他离季声最远的时候。 眼看着季声又要倒第三杯酒,谢知津忍不住劝他:“季声,别喝了。” 季声笑,“谢少爷家财万贯,舍不得给我喝一瓶酒?” 语气很奇怪。 季声没有骗谢知津,他是真的酒精不耐受,只喝了这么两杯葡萄酒,素白的脸颊上就带上了一抹红,眼睛水汪汪地含着一层水雾,他有点醉了。 谢知津摇了摇头,只觉得心里十分不舒服,虚笑道:“一瓶酒就让你这么感慨?那我送你的袖扣、西装、香水,可以买多少瓶酒?” 那些东西季声连碰都没碰过,幸而他有洁癖,不然搁在橱子里恐怕早就落了灰。 季声有些晕,却不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苦笑一声,总算放下了手里的高脚杯。 他靠在背后的沙发上,骨相分明的下巴微微抬起,是一种苦叹无助的姿态,“谢知津,你想要什么人要不到,为什么就是看上了我呢?” 谢知津眯了眯眼睛,倒是没想到季声会问这个问题。 他生在谢家,从小到大就没有要不到的东西,同龄人永远矮他一头,一路顺风顺水的人生从未遇见过什么挫磨。 唯有一个季声。 一轮被他摘在了手里却仍不属于他的月亮。 他就一路追着月亮,一路迷失自我,又不断在触碰到那轮月光的时候把自己从荆棘丛里拔/出来。 他陷在一团名为温柔的沼泽里,不经意间丢了浑身的刺。 “非要说个原因出来的话……”谢知津晃了晃杯子里的酒,低头笑了:“季声,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 季声愣住,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这算什么,这是什么理由,这怎么能跟感情扯上关系…… 可谢知津没有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起身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附在他耳边说:“可我就是喜欢上你了。” 没道理。 “你动不动的抱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不会走!” 季声身上只穿了一件浴袍,腿弯被谢知津的手心贴着,只觉得那片皮肤滚烫,恨不得一头扎到地上去。 谢知津自然没有放开他,一路将人抱到卧室里,哑着声音说:“我不动你,但你不能再喝了。” 季声的脸颊已经从刚才的薄红变成此刻的嫣红,就连那瓣没什么血色的唇都有些肿胀,眼尾垂着,一呼一吸间全是醇厚的葡萄酒香。 他被谢知津放到床上,惨白的天花板在他眼前泛着白光。 他狠狠地闭上眼睛,却又猝不及防地睁开,抬手空抓了一下,像是要摸一摸那片天花板是不是渗了血。 谢知津恰好取了他的家居服回来,看到这一幕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季声?” 他抬手碰了碰季声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很快透过指尖传了过来。 “你发烧了季声,我带你去医院。” 季声对医院似乎很抗拒,始终不愿意去,转过身子摇头拒绝,“我不去。” “那我叫顾临。” 季声便又转过头来看他,眼尾红着,“这都几点了?我吃点药就行了,没什么事。” 他今晚极其强势,谢知津便没再强求,借口去客厅找药,顺手给顾临打了个电话,依着顾临的嘱咐找齐了药又进屋。 季声呼吸时鼻音已经有些重,他是在冰天雪地里冻感冒了,又喝了些酒,身体才会扛不住。 谢知津将他从床上扶起来揽在怀里,悉心喂了药,然后就拉过被子来给他盖上。 他真的一改往日作风,对待季声添了几分中规中矩,又或是不经意间沾上了季声的那份温柔。 季声埋在被子里,凝着水雾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始终盯着窗外发呆。 今夜的夜空很热闹,四处起伏的烟花或远或近,散开的星火扑朔迷离。 大平层的隔音极好,窗户关上以后基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谢知津担心是烟花太晃眼惹得季声睡不着,便问他;“我去把窗帘拉上。” “不要。”季声没动,依旧侧躺着,眼睛盯着绚烂烟花中的那轮月亮,说:“谢知津,我们说说话吧。” 即便谢知津十分清楚现在的季声需要好好休息,他应该去睡觉,应该蒙上被子发发汗感冒才能好。 可他心动了。 他没能扛住季声愿意与他说说话这件事的诱惑,沉默了一会儿就顺势躺在了床的另一侧,看着季声孤忍的背影,“好啊,你想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要走到我的世界里看看吗?”季声依旧背对着他,带着一点鼻音的声音依旧温和,他说:“我给你开这扇门。” 谢知津的喉结滚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他在紧张。 从他为了季声而被徐阳伤到肩膀脱臼到现在有两三个月了,他和季声的关系完全可以和谐到用“相敬如宾”来形容。 可谢知津想要的不是这个。 他想要的是什么,季声一直都知道。 或许是大年三十这个时间节点给了季声太多触动,或许是他喝了酒发了烧所以有些冲动,但不管怎么说,谢知津想问的、想知道的、想要的,他今天可以给。 季声的声音似乎永远都那么好听,像月光下温着的一小坛酒,酥人耳动人心。 他问谢知津:“你一定查过我的背景了吧?从小父母离异,父亲也已经过世,我家里没人了,就剩我一个。” 如果不是有这一层原因,谢知津一开始对季声巧取豪夺的时候也并不敢那么肆无忌惮。 谢知津的嘴唇颤了颤,险些听不下去。 季声没有回头,却能够感受到谢知津忽然沉下去的呼吸声,他笑了一下,轻松道:“但我仍然觉得十分幸运,至少在我父母离异之前,我也是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没听见谢知津的回音,他便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带出几分轻蔑,“出身好,外公是黎江市的副市长,母亲是舞蹈演员,父亲是高中教师,怎么看都是和睦友善的家庭。” 谢知津终于长长的呼了口气,问出了自始至终困惑着他的一个问题,“你父母……到底为什么会离异?”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说声声是“妙音小子”,我……我……(微笑) 第35章 缺爱 季声沉默了一下, 过了几秒还是回答:“因为一场意外。” 他动了动,改变了侧躺的姿势,在床上平躺下来, 一双眼睛看向惨白的天花板。 “我六岁那年, 与父母一起回黎江市接我外公到南京过年,我爸开车的时候接了一个学生的电话, 我们和一辆大型货车撞了车。车尾和货车相撞, 我的外公被货车掉下来的硬件砸中, 当场身亡。” 藏了多年的往事就这样像讲故事一样被揭开, 谢知津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僵硬地看着季声,忍不住想要伸手抱一抱他。 “我是后来才知道外公过世了的。”季声却忽然闭上眼睛,像是要更仔细地回忆幼年的那场惨祸, 语速被放得很慢:“我当时也被撞到,受伤昏迷,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说不出话来, 每天都面对着这样一面惨白的天花板。” “等我清醒了, 第一件事就是问我爸外公去哪儿了, 我爸说他不在了。我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弄明白人‘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季声。”谢知津听不下去了, 伸手将他揽到自己怀里, 顺势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想让他看那面天花板。 季声苦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谢知津捂着自己眼睛的手,说:“还听吗?” 谢知津心里顿时哽住, 然后将他揽得更紧了一些, “听。” 有些事情不说出来, 他就会埋在心里一辈子,那样太苦了。 他想在对季声好的同时,可以帮他消化一些苦涩的往事。 “别捂我的眼睛。”季声没挣扎,只是又拍了他一下,说:“我不喜欢看不见的感觉,不要拉窗帘,也不要再把我绑在床上,我觉得那像是黑漆漆的前路,我不喜欢。” “……别说了。”谢知津的心都要被他这句话揪起来,松开捂着他的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只说过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对季声,但从没有为以前的事道过歉。 拖欠了太长时间的歉意此时如潮水一般涌上来,谢知津颤着声说:“我不会了,我再也不会那样对你。” “嗯。”季声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又说起以前的事来。 他的嗓子哑了,不像从前那样清润,但语调依旧透露着一种固有的温柔:“后来我出院了,我妈却一直没有出现,我爸说他们离婚了。” 谢知津总算得了答案,语气沉沉地问:“就是因为你外公过世了?” “嗯,因为我妈怪我爸,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我爸,那么我外公就不会出事。我明白离婚是什么意思,但当时还没觉得怎样,可越大就越不行了。” “我爸看见我就烦,像是从我身上可以看到他失败的婚姻。我和他之间的话也开始少得可怜,以至于我上初中的时候办了住宿,半年回一次家,这种冷漠的氛围持续了许多年,一直到我高中的时候,我爸因病过世了。” “胃癌晚期,拖了两年都没去医院治,我却一直都不知道。” 季唯书死后,季声一直把自己禁锢在一种自责的情绪当中,他觉得自己不孝,冷了自己的父亲那么多年。 他自责,懊恼,不肯放过自己,童年的那些经历和那场车祸留下的阴影几乎要压垮了他。 他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从泥沼伸出手,才勉强触碰到一点点皎洁的月光。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从我爸过世的事里走出来,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去找我妈,可是……” 听出来季声的情绪不太对劲,谢知津也顾不上别的,托着他的腋下就把他拉坐起来。 迎着窗外清透的月光和时不时炸开的烟花,他清晰地看到了季声眼角的泪。 谢知津从没见过季声落泪的样子,即便是在他被自己压在床上屈辱到不能自已的时候,他都倔强得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谢知津有些慌了,是什么事情能让季声这样失控,让他在一天之内哭两次? “可是什么季声?说下去。” 季声闭了闭眼睛,不想让谢知津看他,却抵挡不住对面传来的灼灼的目光。 他把话说完了:“可是她回来了。” 那滴泪顺着眼角滑落下去,漫过清秀而略显锋利的下颌,落在衣领下的锁骨上。 谢知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季声口中的这个“她”是谁。 他一手轻轻按上季声的后脑,倾身用嘴唇吻去他眼角的泪渍,等季声被他亲得有些不自在的时候才把人松开。 问:“我看见她了,是那个女人吗?” 那个在芗山公墓撑着伞与谢知津打了个照面的女人,是季声的母亲,许欣苹。 许欣苹与季唯书离婚以后就出了国,再也没有出现在季声面前。 季声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年三十、在季唯书的墓前见到他。 谢知津最关心的却已经不是这些事,他伸手擦了擦季声的眼角,一脸关切地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季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谢知津沉默了一下,便知道不能再问了。 窗外的雪早就停了,月亮不符合自然条件一样挂在天上,烟花止歇,人世在短暂的沸腾过后再度归于平静。 谢知津抚着季声的后背,小心翼翼地将毕生的温柔都拿出来,“没事,都过去了季声,以后我会对你好的,你信我。” 他的言辞十分恳切,季声其实是信的。 他信谢知津早就不把他当个玩意儿了,他信谢知津真的对他上了心,他甚至相信谢知津能和他过一辈子。 可他没说“好”。 季声轻轻躲开谢知津揽着自己的手,慢慢靠到枕头上,酒精过敏令他十分难受,整张脸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轻轻阖了眼睛,声音低到有些听不清,抗拒地说:“别这样,别对我好。” “为什么?”谢知津十分困惑地看着季声,他从来不知道有人会不希望别人对自己好。 季声不介意再解答他的这个困惑,“因为我是典型的缺爱型人格,极其容易被感动,受不了别人对我的一丁点好。哪怕你曾经对我做过那些事,我也很容易就因为你的三言两语而变得不知所措,你这样霸道的爱,会让我变得不是我自己。” “我不想陷进去,谢知津,你别逼我好吗。” …… 谢知津总算明白了季声。 明白了他的别扭,明白了他的不妥协,明白了他在这嘈杂的尘世里,始终坚持的执拗与清醒。 他是那么努力地在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那么拼命地走到月光下,那么温柔地爱着这个世界。 童年的遭际是造成他如今性格的阴影,而自己却还偏执地给他平静的生活一击重捶。 如果许欣苹没有出现在墓园里,如果季声今晚没有喝酒,他这辈子都不会听到季声说这些话。 “我不逼你。”谢知津弯腰吻了吻季声的额头,动作轻柔到有些不像他,微湿的唇碰上季声发热的额头,竟无端地带起一阵灼热。 他生生忍住了。 “你睡吧。” 醉酒加低烧,季声很快就起了困意,在谢知津的安抚下逐渐入眠。 但他睡得并不好,他实在是太容易做梦了。 梦里又是漫天的大雪,他一个人跪在季唯书的墓前,许久之后,有人往他头顶撑了一把伞。 他抬头一看,撑着伞的女人长了一张姣好的脸,却与他偷偷藏了许多年的全家福上的女人一模一样。 他仰着头看许欣苹,良久之后才苦笑了一下,用最平常的语气去化解那份惊愕:“妈,您一点都没老。” 那是踽踽独行数载的季声在见到思念多年的母亲时说的第一句话,含着化不开的苦涩。 许欣苹垂头看着他那双温和而又冷冽的眸子,一秒过后把目光挪开,语气比凛冽的寒风还要冷,“我不是你妈,你妈早死了。” 口腔里呵出来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千姿百态的雪花在鼻息间消融殆尽。 季声沉默了一下,转过头没有再看她,良久过后才自嘲一笑,“原来是我认错人了。” 许欣苹又陪他站了一会儿,那把伞始终都没有挪开,她应该是来祭拜季唯书的,却什么都没有带。 季声已经问不出别的话,所有的情绪都被那一句“你妈早死了”给推了回来。 他曾一度思念母亲,曾一度责怪母亲,曾一度想要当面问一问母亲。 却在这个风雪弥漫的除夕夜里,回避了与母亲最后谈一谈的机会。 十八年,季声在心里默数着这个数字。 良久过后,头顶上撑着的伞被移开了,女人的声音消散在风里:“早点回去吧,你在这跪死,他也活不过来。” 她走了,高跟鞋的“哒哒”声经久不散,纷纷扬扬的大雪淋满了季声的肩膀。 “季声,季声。” 恍惚中有谁在叫他,季声烧糊涂了,心里却很清楚那是谢知津的声音。 他二十四的人生里最恨谢知津,却也只有谢知津。 风平浪静时,他被谢知津一把拽到了泥地中,漫天大雪里,谢知津却陪他过了一个有酒有醉的除夕夜。 作者有话要说: 虚构背景:黎江市可以放烟花。 再熬一熬,会有大肥章的(小狗托腮.jpg) 第36章 尝试(倒v结束) 季声病得厉害, 年后还总是断断续续地发烧,两天下来就瘦了一圈。 顾临到家里看了看,说最好送医院。 季声烧着, 糊里糊涂地说自己不去医院, 谢知津知道他是不喜欢医院,哄着他说:“没事, 我陪着你。” 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顾临都愣了愣。 检查结果是肺炎, 发烧引起的, 好在赶上放年假, 季声就心安理得地在医院住了几天。 谢知津始终陪着他, 几乎没离开过一步。 季声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了也不怎么和谢知津说话,仿佛他能说的已经全部在除夕的那天晚上说完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他耻于那晚的事,耻于面对现在的谢知津。 他从来不肯承认的软弱和无助都在那几杯后劲十足的红酒里吐露出来,于是又有些别扭。 在医院里躺了三四天,季声都烧得昏昏沉沉, 始终没怎么和谢知津说过话。 林春晚来探望的时候, 季声主动和谢知津说话了, “你出去一下, 我和学妹聊聊工作上的事。” 谢知津脸一黑, 转身出去的时候把病房门摔得轰响。 林春晚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了眼, 脸色有些白,“学长,谢先生是不是生气了?” “没事。”季声正靠在床上输液, 笑着招呼她在床边的椅子上落座, 再开口的时候说的却不是工作上的事, 而是温和地问:“要订婚了?” 林春晚红着脸将带着戒指的左手往身后藏了藏,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说:“过几个月就订婚,结婚大概要等明年。” “好啊,到时候给你包红包。”季声脸色泛白,温和一笑的时候便带上了一总憔悴的清俊。 “学长。”林春晚突然叫季声,神色有些踟蹰。 “怎么了?” 林春晚抿了抿唇,青涩的小姑娘也在短时间内成熟起来,她抬眼看向季声,语气有些感慨:“没什么,就是来的路上刚听了一段广播。” 这话实在有些不像她的语气,季声半是好笑地看着她,却怎么也看不破一个小姑娘的心思。 “酥耳吗?” 林春晚点点头,然后才又说:“我又想起了学长以前最爱用的那句结束语。” ——我是主持人季声,将为温柔而发生。 季声沉默下去。 这句话像个咒,一时侵扰着他敏感的神经,像是要把从前的季声、把意气风发的季声、把满心满眼都是温柔的季声推到他面前,使他那颗有些厌世与自厌的心又掀起层层波澜。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一直都在苦苦挣扎,但始终没有变好。 季声倚在病床上,左手的静脉里流进微凉的针液,他顺势抬手捏了一下输液管上的滴壶,针液回流,带出静脉里鲜红的血。 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个愿意为了温柔而发声的季声。 林春晚是什么时候走的季声其实不知道,但谢知津进来的时候他却听见了。 谢知津的嗓门儿太大了:“你跟那小姑娘说什么了?怎么走的时候还瞪了我一眼。” 季声抬眼看他,忽然笑了笑。 “谢知津,那天晚上我说的话,你能不能当没听过。” 谢知津一下子皱了眉,没再纠结林春晚的事,转而到病床边坐下,沉声说:“你说了,我听了,记在心里了,怎么当没听过?” 那双冷峻的眼睛直视着季声,像是要把他盯到妥协。 季声盖在被子下的手下意识攥紧了床单,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一呼一吸间,鼻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那……”季声苦笑,竟在谢知津面前没了脾气,“那不提总可以吧?” 谢知津这人看似有些大条,但遇上季声的事却比谁都心细。 他叹了口气,伸手把季声没输液的那只手从被子里捞出来,然后如视珍宝地握在了手里,不出意料地摸到了一手的汗。 “可以是可以。”谢知津这才答了季声的话,“我可以不提,但不希望你再逃避,过去的事情就摆在那里,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发泄也好报复也好,只有逃避不是办法。” 季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闭上眼睛,换了个话题问:“顾医生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应该还要过两天,怎么了?” 季声睁开眼,正色道:“出院以后,我想去上班。” 谢知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我不希望你再插手我的工作,也别跟高台长打听我在单位忙什么,我除了录稿子也没有别的可忙。” “好。” “不要再送花,尤其是当着我同事的面,更别在费尽心思地讨好我。” “好,我都答应。” 季声每说一个要求谢知津都说好,他表面看起来十分镇定,实则心里也在慌。 他生怕季声会说一句:我想从你家里搬出去。 但他又想:即便是此时的季声想要和他断绝来往,甚至是要离开黎江市,他也得硬着头皮说好。 好在季声并没有。 他一连提了许多要求,大到要求谢知津不能再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小到要求谢知津不能再送花,就是没有提过自己要搬出去的事。 谢知津其实有些欣慰。 ——因为季声在尝试着接受他。 谢知津抬头看了看季声头顶上悬着的输液袋,见里面还有一小半的药液,估计还要滴个二十分钟。 他问季声:“答应了你这么多要求,能亲一口吗?” 季声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后背靠到了枕头上,脸上的苍白被一阵薄红所取代,他拒绝:“我肺炎!” 谢知津抬了抬眼睛,并不能完美地藏住眼底的笑意。 “肺炎会传染吗?”他挑着眉毛问,随即又说:“我想试试。” 他与生俱来的偏执和霸道并不会因为心存的那份柔软而改变,不等季声再回绝就起身坐到了床沿上,一只手按着季声正在输液的那只胳膊不让他动,另一只手攀着季声的后脑就亲了上去。 季声还病着,怎么折腾也没力气,足足被亲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把谢知津推开。 他呼吸粗重,嘴唇被亲得通红,连眼尾都带上了一抹红。 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里水洇洇的,含着些嗔怪的意味,狠狠地盯着谢知津看。 季声有时真的不明白谢知津,明明前一秒还一口一个“好”,下一秒就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把自己按住了亲。 他的语调冷下来:“谢知津,你到底想不想过?” “想啊,怎么不想。”谢知津笑着抬手抹了抹季声的嘴唇,又不怀好意地说:“但是你喜欢这样,别不承认。” 他的目光顺着往下看,被季声一把拉上被子来阻断了。 季声脸上发热,扯住被子侧身躺下,背对着谢知津,语气满是怨愤,有些笃定地说:“我跟你早晚得散。” 谢知津装听不懂,凑在他耳边问他:“季主播这话是什么意思,咱俩现在好了?” 他始终霸道强横,即便说定了会对季声好,也仍然遮盖不住与生俱来的那些少爷脾气,这种蛮不讲理的撩拨总是让季声不知所措。 他若一直用巧取豪夺那一套到还好些,季声还能拼着那份冷硬与他倔到底,可他偏偏要耍地痞流氓的手段…… 季声身上难受,闭着眼睛感受着心里的灼热逐渐蔓延开来,人是有生理机能的,他不得不认。 因为太过缺爱,亲情的缺失造成了他独来独往的性格,清冷的性格导致了他友情上的缺失。 他费拼尽全力用骨子里的温柔来对待这个世界,但始终对从前的事留有芥蒂。 护士进来拔了针,季声还是侧躺在病床上,始终没有再搭理过谢知津。 谢知津就挪到沙发上处理了几份手机里的邮件。刚过完年,公司的事情非常多,他尽量能推就推,推不了的就开线上会议。 总归季声还在住院,他并不想扔下季声跑到公司去。 但好巧不巧地,秘书就在这时候来了电话。 谢知津看了季声一眼,见他没睡着,就在病房里接了。 小秘书挺着急的,“谢总,航宜传媒的白总来找您,说与加拿大合作的那个项目出了问题,招商不顺利,资金跟不上,白总等着与您商量这事儿,您方便吗?” 这种事经常发生,虽说不难解决,但这次的项目太大了,得上会才能定下来。 谢知津沉吟了一下,然后冲着手机问:“白誉呢,还在我们公司?” 小秘书“嗯嗯”地说是,问谢知津能不能过去一趟。 谢知津没有立刻答复他,而是挂了电话走到病床边上去打量季声。 床上的人正躺在床上看手机,脸上的红已经褪了下去,又是那副清俊冷淡的样子,左手手臂上还留着滞留针的针头,时刻提醒着谢知津他还生着病。 谢知津也不说话,就这么站在旁边看季声,终于把季声给看烦了。 季声烦躁地把手机往病床上一扣,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谁说我要走了。” 季声一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然后就看见谢知津慢悠悠地挪回沙发声坐了,拨通白誉的电话:“白誉,我现在走不开,你受累来医院一趟?” 白誉来得很快,带了礼,但季声不想见他,说自己要休息,让谢知津和他出去说。 谢知津就和白誉坐在病房门口的走廊上商量业务,并没有注意到病房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季声站在门后看了他们一会儿,脸上的神情捉摸不定。 似乎有一份动容,又仍存着一些冷冽。 作者有话要说: 嗨嗨宝贝们,明天见! 第37章 三合一 季声出院已经是又一个星期之后。 顾临原本还想劝他再留院观察几天, 季声不依,晃了晃手机给顾临看,屏幕上是同事给他发的截图, “出租车司机说没有广播听, 开车的时候了无生趣。” 季声是在跟顾临开玩笑,急着要回电视台上班, 却把一旁的谢知津说不乐意了, 他“嘁”了声:“听不到季主播的广播就了无生趣的, 都是小姑娘。” 顾临抬手托了托面上的那副金丝眼镜, 尽量让自己不去看谢知津。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他实在是没眼看。 出院手续很快就办好了,谢知津果然如约定所说不再缠着季声,但还是以他身体不好为由坚持送他去了电视台。 车依旧停在电视台对面, 谢知津依依不舍地看着季声过马路,然后拿起手机给他发了条微信。 是反复斟酌才得出来的一句:祝你今天工作愉快。 季声应该是到单位之后才回了消息,是很客套的两个字,也符合他的性格特点:谢谢。 即便如此, 谢知津也餍足地靠在车座上笑了好一会儿。 略显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 是白誉。 “怎么?” 白誉的声音透过手机传过来, 是带着些问候的语气, “谢少, 听说季主播出院了?” “消息怎么这么灵通。”谢知津靠在驾驶座上, 悠悠地笑了笑。 白誉又说:“这不是生怕你没时间么,所以找阎秘书打听了一下。” 谢知津便听出来他是有事,思量了一下, 笃定地猜:“看样子是招商的事儿有进展了。” “要不怎么说是谢少呢, 一猜一个准, 你有时间来航宜一趟?” 谢知津道好,挂了电话就自行去了白誉的公司。 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航宜门口却已经有助理在等着接待。 白誉招待人这方面实在是周到,谢知津不得不服气。 谢知津一路被引进办公室,却见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白誉坐在中间,少见地穿了一身西装,看见谢知津进来就起来迎。 屋里坐着的都是投资方的代表,这种人在商圈里是最趾高气扬的,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奉承,此时看见谢知津却坐不住了。 他们还真没想到白誉这项业务是和谢知津一起合作的。 航宜到底不比禾信,如果能与谢知津合作,那是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毕竟禾信的业务做得广,谢少爷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攀上谢家一条路,就跟抱住了一筐金子是一样的。 谁都想要不动声色地发一笔财,在高额利润的诱惑下,投资时的风险似乎渐渐被人忘在了脑后。 当下就有人开口提签合同的事,那架势像是今天就要把合同签下来。 白誉一直没说话,倒是谢知津抬手指了指,笑着说:“这事儿得上会,老爷子盯着呢。” 他是说谢明洵。 众人恍然大悟地“哦”了声,又连连说合同的事不着急,等禾信那边定下来再说。 谢知津原本也是这个意思,本想要说好,却不想白誉忽然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白誉是很周到的,“合同虽不急着签,但依我看可以先拟着了,你们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一提,进度虽然不着急,但还是趁热打铁更好一些。” 这自然没有什么问题,连谢知津也没什么意见,只是那些投资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提什么条件,便又提议过几天一起吃个饭。 谢知津看了白誉一眼,然后说可以。 —— 坐到谢知津这个位置上,与人吃饭喝酒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等到这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谢知津还是起了几分重视的心思。 不是重视那几个投资方,而是重视季声。 “就是几个投资商,未来有可能发展成股东,他们请客吃饭,我不去不像话。” 谢知津正接季声下班,便开车边说。 季声轻笑了一下,十分通情达理地:“去就去呗,跟我说什么。” 谢知津抿了抿唇,脸上有些不好看,随后又说:“白誉的意思是,吃完饭还要一起去唱歌,这不是今天回来的会晚一些么。” 季声侧了侧头,神色终于因这句话里的某个字眼而透出些波澜。 他看了谢知津一眼,随即又把目光挪开,仍旧是无所谓的语气,“没事,不用怕把我吵醒,我睡得沉。” 谢知津沉默了一下,心说我也不是在说这个事儿,但究竟是在说什么事儿,他又一时说不明白。 似乎就只是给季声交代一声,可用季声的话来说,他们此时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关系,这份交代便又显得有些多余了。 送季声回了家,谢知津坐了不到两分钟就走了。 彼时季声已经又钻到书房里忙工作,一句嘱咐的话也没说。 今天这场酒局虽是投资商撺掇的,到最后却是由白誉来安排,定在了一家名为Brasserie Flo的法式餐厅。 优雅闲致的氛围与一群经理格格不入,好在白誉能说会道,硬是把这场饭局说成了传媒行业中的龙头会晤。 谢知津什么场面没见过,闻言也只是晃着一杯威士忌慢悠悠地笑。 几个投资商都过来敬酒,他仗着自己酒量好,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不少。 氛围一时热络起来,白誉慢慢把话题转到了合作的事情上,那些人也不过分,只稍稍给自己提了些好处。 谢知津带了财务,不需要他记什么,只坐在那里把个关就行。 最后的最后,是谢知津酒劲儿上来了,他从座位上起身,晃晃悠悠地说要走。 也才十点多,在这种场合说走太早了。 按理说没人敢拦谢知津,但众人都有些喝多了,酒壮怂人胆,就有一个投资商上来搭了谢知津的肩膀,醉醺醺地说:“谢少啊,这才,才几点,白总不是说吃完饭还去唱歌么……” 谢知津下意识就想要把他拂开,明显是不太想去。 那人很没有眼力见儿,“谢少这么赶着回家,不是家里人着急了吧。” 一时间众人都哄笑起来,声音在这幽静的法式餐厅里显得有些突兀,只有谢知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谢知津带的财务和助理已经要过来,白誉却适时地把人拦下了。 白誉笑着走过来,声音温软:“谢少,这几位都是仰慕你的大名才愿意与我们合作的,你就给他们个面子,一起去吧,地方我都订好了。” 谢知津蹙了蹙眉,终究是没再拒绝。 —— KTV的包厢里是一派繁弥,桌面上的酒杯里映出醉人的光泽,不断有人举起酒杯碰饮,喧闹的声音伴着持久的歌声弥漫开来。 谢知津懂音乐,但不唱歌,只坐在包间的皮沙发上同白誉喝酒。 他今天实在已经喝了不少,看眼前的光影都有些错乱,但酒这种东西就是越喝越想喝,他晕晕乎乎地靠在沙发上阖了阖眼,再睁眼的时候屋里就多了几个人。 都是清一色的小姑娘,穿得遮遮掩掩,化妆品将一张张脸粉饰地妩媚而青涩,正陪那几个投资商喝酒,一人坐一条腿,画面说不出的萎靡。 谢知津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正想说自己对这些不感兴趣,转眼就看见一个打扮清秀的男孩儿坐到了自己腿边。 男孩儿端起酒杯晃了晃,声音像炸软了的油条,一句话愣是扯出来三个弯:“谢少,我敬您一杯。” 谢知津竟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转头看向白誉:“你叫人来的?” 白誉也喝了不少酒,此时却一点醉态都看不出来,只是脸颊稍稍有些泛红,笑着说:“那几个投资商说只唱歌没意思,我就叫了几个人来,知道谢少对她们没兴趣,还特意找了个男孩儿。” 男孩儿往谢知津身边又靠了靠,身上的香水味道熏得谢知津一阵恶心。 “出去。”谢知津冷冷地说。 他以前是玩过,但遇到季声以后就再也没有过这种事,阎迟用了四个字来形容他,叫做洁身自好。 男孩儿先是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还想往谢知津身边凑。 白誉打量了一下谢知津的脸色,淡笑着对那男孩儿说:“你先出去吧。” 男孩儿这才悻悻地走了。 谢知津的脸色却阴沉地不像话,他看了看不远处喝得正起兴的一帮人,对白誉说:“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谢少!” 白誉叫住他。 谢知津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满腹疑惑地问:“怎么,还有事?” 白誉拉了谢知津一把,笑着问:“你这是生气了?就为着我给你叫了个人。” 谢知津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闻言倒是又安心坐下了,嗤笑一声,“生气犯不上,就是有点……不自在。” 白誉便垂下眼睛,叹了口气说:“是我在国外待的时间太长了么,没赶上谢少爷从前的时候。” 谢知津一听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以前那些事。 “谢少现在不喜欢这些人了,都是因为那个季主播吧?”没等谢知津开口,白誉又说:“知津,那个季声,就有那么好?” 这一句“知津”倒是让谢知津愣了一下,他酒喝多了,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过了一会儿才问:“白誉,你能不能别跟我兜圈子?” 谢知津称得上是个快人快语、雷厉风行的人。 白誉却与他完全相反,一句话要拆成八句来说,说到最后也不会把人给得罪了。 白誉叹了口气,显出几分语重心长来:“知津啊,我和你认识也这么长时间了,有些事情也不想拐弯抹角的说,就一句,我挺为你不值当的。你这样的身份,想要个什么人没有?干嘛非认准了一个不撒手呢。” 他是在说季声。 他似乎特别喜欢在谢知津面前说季声。 “白誉。”谢知津带着些醉意说:“有些事你不明白,在这黎江市,就没有我谢知津得不到的人。” 白誉不知听没听懂,只笑着弯了弯那双桃花眼,迎合道:“他不已经是谢少的人了吗?” 谢知津心里其实知道这是个伪命题,季声现在不是他的人,未来也未必是。只是他隐晦的自尊心在作祟,闻言却是默了默,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白誉的话音却又一转:“但是谢少,你就真的那么喜欢那个季声?” 谢知津一噎。 今天这些话,季声也曾问过他——谢知津,你想要什么人要不到,为什么就是看上了我呢? 谢知津心想,他其实是真的喜欢啊,并不只是嘴上说的那个理由。 或许是酒劲儿实在太大,灼烧了本该清明的思绪,谢知津晕晕乎乎的,任凭白誉说什么也给不出一个回音儿。 直到白誉又喊他知津,“知津,其实你也可以考虑考虑别人,我在国外留学那么多年,是非常开放的。” 他说着说着就伸出手,轻轻搭在了谢知津的手背上。 谢知津就算是再不清醒也不会不明白白誉是什么意思,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然后满眼诧异地看着白誉,“你在开玩笑?” 白誉嘴角的笑悠悠的,没承认。 谢知津的身边可以有很多男人,可以是酒吧夜店里的MB,可以是公司里的下属或是某个知名小鲜肉,甚至可以是与他们这个圈子格格不入的季声。 但不能是白誉。 谢知津深切地知道这一点,不论是从他和季声目前的现状来说,还是谢家和白家多年的交情与合作上来说,白誉今天的话最好是个玩笑。 谢知津站起来,看着满室的奢靡,说:“白誉,你的酒量不行。” 白誉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 谢知津被司机送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他轻轻推门进了屋,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拉开着的窗帘。 月光张扬地洒进来,卧室里一片静谧,季声侧卧在床上,像是早已经入睡多时。 谢知津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起起伏伏的心才总算是得到了那么一丝安定。 良久,谢知津伸手解了自己衬衫的领扣,然后一条腿撑上床边,弯腰去看季声的侧脸。 距离过于近了,灼热的气息带着酒气,就那样喷上季声的耳垂。 季声下一秒就醒了。 他睡得其实也没多熟,甚至还听到了谢知津开门的声音,但委实没有想到谢知津会扑上来。 干什么,撒酒疯吗…… 映着窗外的月色,季声眼睛里的困惑清晰可见,带一点清明透亮,更多的却是他固有的温和。 他冷不丁地被吵醒,有些懵懵懂懂的,却不烦躁,问:“你干什么?” 谢知津没说话,仍醉醺醺地盯着他看,渐渐地生出了些□□。 然后他俯身,把另一条腿也挪上了床,整个人是压在季声身上的姿势。 许是错觉,那一瞬间季声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许多。 “谢知津,你喝多了是不是……” 季声伸手去推谢知津,想要把他从自己身上推下去。 谢知津却一动不动,任凭他使多大的劲儿也没有挪动半分。 季声有些慌了,他相信清醒的谢知津不会对他做什么,但不相信醉酒的这个。 果然,他听见谢知津说:“季声,我好想你。” 季声的呼吸滞了一下,他现在和谢知津同居,两个人每天都能见面,根本就没什么好想的,除非他这个想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想…… 季声加了些力气,一把将谢知津推开,同时自己撑着床坐起来,他其实是想要下床,却被身上盖的被子阻碍住了。 天气还冷,那是一床厚厚的丝绒被,两面的被角正被谢知津死死压住。 “你跑什么?” 酒气喷出来,谢知津的语气竟是恃强凌弱中带一点爱惜的。 季声是最懂声音的人,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一句话里带着这样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 他的思绪错乱了一瞬间,很快就被谢知津压倒在了床上。 手抵着胳膊,膝盖压着胯骨,嘴唇碰上嘴唇,牙齿磕到牙齿。 ——像从前做了无数次的动作一样。 谢知津吻了季声。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季声的大脑一片空白,唇齿间被迫染上了些酒气,他冷眼看像谢知津,口中的话含糊不清,只要求谢知津滚开。 厚厚的丝绒被不知在什么时候滑下了床,卧室里一片混乱。 谢知津松开季声,又一手钳住季声的下巴强迫他看自己,然后咧开嘴唇一笑,声音低哑不可闻,“软都软了……” 季声脸色惨白,呼吸已经找不出节奏。 已经消散了很久的记忆又一次占据他的脑海,如封存的影像再度投放出来,交织在一起的画面一帧一帧闪过:醉酒、混乱、水花四起。 季声终于知道有些事情纯靠忘——是忘不掉的。 他咬着牙说:“去洗澡,我求你。” “一起吧。” 谢知津等不到自己洗完澡再出来,却知道季声的洁癖不会允许自己满身酒气地再靠近他一点。 浴室里满是石楠花的味道。 太久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谢知津明显有些意犹未尽。 季声却没有依着他来,他体力透支得厉害,等不到浴缸里的水放满就一阵反胃。 季声蹲在地上吐,把胃都吐干净了,最后只能呕出来酸水。 谢知津递过来一杯水,然后轻轻拍他的后背,问:“这么受不了吗?” 往常这种时候,季声一定会一脸憎恶地让他滚,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让季声眼不见心不烦的准备,却不想季声摇了摇头,说:“是酒味儿太大了。” 谢知津那个澡洗得有些草率,身上都是未散的酒味儿,而季声根本闻不了这个。 是洁癖,不是别的。 季声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解释的,但他还是对谢知津说了实话,竟让谢知津蹲在那里束手无措起来。 他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对待这样的季声。 一个不冷傲、不孤僻、不抗拒他,而是尝试着接受他的季声,一个……从没有对他温柔过的季声。 谢知津就这么蹲在浴室的地上想东想西,直到季声想要起身时险些滑倒才回过神来,他连忙把季声抱到浴缸里,又调了调水温,然后专心帮季声打沐浴露。 柑橘味的沐浴露是季声最喜欢的,清冽香甜的味道布满了整个浴室,也将谢知津身上残留的酒气遮了个七七八八。 季声很放松的样子,靠在浴缸闭眼小憩,精致的脖颈有一半沐在水里,另一半挂着透明的水珠。 谢知津压下想要往那根脖颈上咬一口的冲动,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季声身上撩水,过了许久才说:“我今晚喝多了,没做到和你的约定。” 想要让谢少爷开口说一句“对不起”实在太难了,但他已经尽可能地放下身段,在和季声赔情道歉。 季声的睫毛颤了一下,但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哑着嗓子说:“没事,今天算我自愿。” 他的确没怎么抗拒,谢知津听见这话不可避免地激动了一下,被酒精摧噬的脑子顿时就清醒了大半,撩着水的手失了力道,一捧水浇到季声脸上,然后就对上了季声缓缓睁开、清眸含怒的眼睛。 “别生气……”谢知津有些心虚地说。 季声倒也没生什么气,只是脸色有些红,向后靠在浴缸上的脖颈也泛着红。 他想再往后靠一下,却不知扯到了哪里,身上到底有些不舒服,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谢知津蓦地警觉,问他:“天都快亮了,给你请个假吧?” 季声摇了摇头说不行,嘴角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说:“一堆稿子要录呢,我不去上班,黎江市的小姑娘听什么?” 这话分明是谢知津自己说的,被季声重复了一遍而已,他却不高兴了,“哼”了声问:“你这嗓子还能录?” 季声嘴角那抹淡淡的笑顿时消下去,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谢知津收敛着脾气哄人,一会儿喂季声蜂蜜水,一会儿又问季声要不要参片,惹得季声差点把他关到卧室外面。 天边都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季声最后实在没力气再说什么,由着谢知津把他揽在怀里就睡下了。 他呼吸匀称,甚至都没关心窗帘是拉着的还是开着的。 借着月光,谢知津一寸一寸地打量季声的眉眼,心中渐渐生出的那种满足感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今晚的酒壮的不是他的胆,而是早已经泛滥不堪的占有欲。 —— 季声有意回避这天晚上的事,任凭谢知津旁敲侧击地问他也不开口。 谢知津就这样在季声沉默的态度中困惑起来,再一次摸不清季声的心意。 若不是他敢肯定那天晚上真的发生了声么,都要以为是自己醉了酒做的春秋大梦。 又一个周末。 季声给谢知津发微信说晚上不回去吃饭了。 谢知津秒回:? 此时季声正坐在录播室里,录音师喊他去补一句词,他看了一眼与谢知津的聊天界面,没回。 于是接下来的录音被季声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三次。 “不好意思,我下次记得静音。” 录音师好脾气,陪笑了几句,“没事没事,季主播你先接电话吧。” 季声揣了手机到走廊上才去看来电显示,不出所料,电话是谢知津打来的。 “怎么了?”季声将通话拨回去,没好气地问。 谢知津的声音从手机另一端传过来:“为什么不回家吃饭?不是说好了吃土豆炖牛腩么,土豆我都买好了。” 季声原本是想要跟他解释的,这会儿却被谢知津那接连不断的几个电话吵得烦躁不堪,语气也不怎么温和了:“你就这么担心我跑了?” 谢知津噎了一下,底气瞬间散了一半,“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谢知津,我有没有说过不希望你干涉我的生活。” 季声这话说得急,等了一会儿都没有再听见谢知津的回音。录音师推门出来问他电话打完了没有,他抱了声歉,然后挂了电话。 等补录完,季声的手机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他竟有些不放心,想了想还是又给谢知津发了消息:林春晚请客吃饭,地点在黎江北路的西餐厅,你不放心可以找人跟着。 可一直到季声下班,谢知津都没有再回复过什么。 西餐厅里,悠扬的小提琴声抚平了人们心中的躁动与不安,简洁的灯光为浓重的夜色添上一抹明亮。 季声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毛呢外套,坐在餐桌前的软皮沙发上有一下每一下地晃着手里的笔。 另一手拿的是一份菜单。 “你们请客,还是你们点。” 他将手里的菜单推到对面,林春晚笑着伸手去接,谁知菜单还没接到手里,就被另一只手接了过去。 林春晚抬头一看,瞳孔都缩了一下,“谢先生……” 谢知津的确不放心季声和林春晚出来吃饭,但也没有找人跟着他,而是眼巴巴地自己过来了。 只是事情的发展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因为季声对面坐着的人除了林春晚,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那人年纪不大,却留着寸头,眉目生得浓密,张扬里又带着些稳重,是属于炙热明媚那一类的。 僵持之际,是季声笑了笑,介绍说:“这是我朋友,谢知津。” 他说着便很自然地往里坐了一个位置,伸手拉了谢知津一把,谢知津才满是不情愿地顺势坐下。 林春晚旁边坐着的青年男人是个欢脱性子,一听见“谢知津”三个字就不由地坐正了些,隔着桌子伸出手与谢知津相握。 “禾信传媒的谢总?你好,我是黎江日报的记者,叫南乔,是春晚的未婚夫。” 谢知津伸了一半的手在听清后半句话以后就悬在了半空,僵硬地与南乔握了握,然后看了南乔一看,又看季声,最后把目光落到了林春晚身上。 诧异:“你结婚了?” 林春晚始终有些畏惧谢知津,闻言竟是琢磨了一下,然后一板一眼地说:“没结婚,订婚了。” 这在谢知津的理解中差不多。 林春晚今天请客吃饭,一来是慰问季声出院,二来是想要介绍季声与南乔认识。 季声对这个学妹多有关照,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谢知津这么冒冒失失地一出现,倒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谢知津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一时有些尴尬,思量了一会儿才说:“哪有让小姑娘请客的,我来了,我请。” 季声坐着没制止,心想反正他有钱。 南乔却不让了,笑着去抢谢知津手里的菜单,“那可不行,相遇就是缘分,这顿饭可不能让谢先生出钱,我们请我们请,我还有事想拜托谢先生呢。” 谢知津本是不请自来,被南乔这么一说,反倒成了却之不恭。 但他没拘束,闻言也没松手,叫来服务生照着最贵的点了一通,然后才眯着眼睛去问南乔:“什么事?” 南乔笑起来眼睛是弯的,迎着几人审视的目光,他十分热络地说:“最近我刚好在做一个传媒业的专栏,缺少一些访谈,禾信传媒在传媒界是鼎鼎有名的,不知道谢先生能不能抽时间接受我的采访?” ……工作狂吗。 林春晚脸上已经有些红,许是暗暗踩了南乔一脚,引得南乔“嗷”了一声,“你踩我干什么?” 林春晚:“……” 谢知津遇到过太多托他办事、求他办事的人。常规的如同那些客户,用一顿酒局作陪;精明的如同白誉,千回百绕地把话说舒服,这个南乔真是……太直白了。 不等谢知津回绝,季声就淡淡开了口:“不方便就算了,你忙你的。” 他不说倒还好,一说竟又谢知津有些拉不下脸来了。 怎么着也算是季声的朋友。 “采访么,好说。”谢知津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喝了口,笑得悠悠然:“就是不知道南记者着不着急?我最近这段时间有些忙,时间上可能……” “那倒不急。”南乔连忙接上,“谢先生要是有时间告诉我一声就行。” 林春晚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就麻烦谢先生了。” 看着南乔和林春晚心满意足的样子,谢知津的心情竟也好了许多,他借着上菜的间隙去看季声,只见后者的嘴角也挂着淡淡的弧度,一时心情大好。 但这顿饭吃得还是有些不自在,季声本来就是个话少的人,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只动筷子不说话,唯有在林春晚和南乔问他的时候才会礼貌性地回几句。 少言寡语的是季声,羞怯拘谨的是林春晚,最能谈天说地的是南乔。 大约是受职业影响,南乔十分健谈,与谢知津沟通了采访时的一些细节,又问起季声与谢知津是怎么认识的。 季声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些事,淡淡一笑,用一句话来总结:“是个很荒唐的故事。” 谢知津低头切牛排,并没有吭声,反倒是林春晚又暗中踩了南乔一脚,才没有让这个不太愉快的话题继续下去。 一段饭吃完,天已经很晚了,林春晚和南乔要去看电影,邀请谢知津和季声一起去。 季声摇摇头,“你们小情侣去看吧,我们就不去了。” 谢知津被这话说得心里发酸,但仍是没有说什么,开了车就与季声一起走了。 西餐厅门口,南乔看着那辆迈巴赫汇入车流之中,语气有些惊诧,问林春晚:“他们……同居啊。” 季声和谢知津的事情,林春晚并不是十分清楚,但女孩子心思细腻,终归是能从两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氛围里看出一些什么来的。 她白了南乔一眼,下结论:“直男。” 车流如织,黎江市的公路堵得一如往昔,红绿灯交错之间掺杂了一闪而过的黄,车轱辘转过的却不过是五六米的距离。 谢知津已经连喇叭都懒得按,季声闭着眼睛坐在副驾驶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车里很安静,车载广播已经自动切换成了晚间电台。 “现在是北京时间22点整,欢迎回到我们的晚间新闻广播,近日有群众反映……” 是个字正腔圆的女主持,谢知津却不耐烦地换了频道。 很快,温润儒雅的男声取而代之。 “大家好,欢迎收听黎江市有声电台酥耳FM,我是主持人,季声。” “我们今天这期节目的主题与选择有关,人生是一条漫长的开阔大路,然而当我们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总会遇到一个又一个的岔路口、面对一个又一个的选择。可人生又像是一张白纸,可供我们洋洋洒洒写下无数个选择,正因如此,未来也就有了无数的可能。” “你很自由,可以尽情地选择当下,也可以毫无顾虑地迈步向前……” “本期节目就到这里,我是主持人季声,愿为温柔而发生。” 季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那双清亮的眸子略带怔忡地看着车里的屏幕,忽然说:“这是前几天刚录的。” 谢知津调弄着车载广播,下意识点头,“我听出来了,结束语都不一样了。” 愿为温柔而发声…… 季声是在出院以后改了结束语,是很细节的地方,他没想到谢知津会听得出来。 “你经常听我的广播?” “嗯。”谢知津收回手,目光落在久不变绿的红灯上,似不经意地说:“每一期都听。” “……” 随着那句结束语的落幕,车载广播里只剩下悠长而又舒缓的轻音乐,季声也就在这样静谧的氛围里,长久地沉默下去。 谢知津并没有发现季声情绪上的变化,依旧和那个堵塞的十字路口作对,忍无可忍地按了两下喇叭才说:“要我说这个堵法,去看个电影再回来都不一定能通。” 季声那头幽幽地,“哦,那就去看个电影吧。” 谢知津按在喇叭上上手忽然僵住。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看电影,深夜十一点的电影院依旧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数不清的情侣并肩而坐。 谢知津去买票,问季声想看什么,季声扫了一眼,“都行,反正就是为了打发时间。” 如果季声事先知道谢知津会挑一部怎样的电影,此时此刻一定会斩钉截铁地指着上映栏上的刑侦片说“看这个。” 可惜他太低估谢知津了。 被带到影厅里坐下,看着屏幕上公投而出的爱情文艺片,季声的脸色直接黑了一个度。 谁要跟他看这种电影。 大半夜来看这种电影的大多都是情侣,季声和谢知津的位置在后排的角落,坐着十分不自在。 许是看季声好说话,有个女生弯腰过来,凑到季声跟前说:“不好意思,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跟您换一个位置吗,我想跟我男朋友坐在一起。” 季声看了他旁边坐着的男生一眼,下意识就想要说好,正要起身的时候却被谢知津拉住了手。 谢知津对那个女孩说:“不好意思,我也想跟我男朋友坐在一起。” 女生瞪大了眼睛看了谢知津和季声一眼,然后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半句话没说就坐去了前排。 如果不是电影恰好开场了的话,谢知津就会如愿看到季声的脸也红了,甚至比那个小女生还要红上几分。 “男朋友”三个字对季声的刺激有些大,使他的心思完全不在电影上,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问谢知津:“你刚才为什么那么说?” “不为什么。”谢知津拉着季声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黑暗中咧嘴一笑,“我实话实说啊。” “……” 季声满脑子都是谢知津说刚才那句话时的语气,电影一点都没看进去,男主角已经把女主角扑倒在床上亲吻,暗沉的画面并没有给影厅带来多少灯光。 一片漆黑中,谢知津忽然把手搭在了季声的裤子。 季声吓了一跳,死命地瞪谢知津。 奈何影厅里实在是太暗了,谢知津连看都没有看他,只是用那只不安分的手表示着他对季声的……在意。 谢知津眼睛注视着电影屏幕,嘴角却勾起一抹笑,那只手摸上来就不肯再撤下去,他的拇指贴着季声的裤子,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章 电影 季声一阵颤栗, 拦住谢知津搭在自己裤子上的手,语气已经冷到不能再冷:“谢知津,你分一分场合行么?” 谢知津果然松了一下, 然后侧着身子凑到季声耳边说话, 话里都是坏笑,“这个场合还不对么?” 电影里的男女主角搂抱在一起, 暧昧的氛围已经被烘托到了极致, 即便影厅里漆黑一片, 也可以想象有些情侣已经不是单纯地在看电影。 季声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把谢知津推开, 他渐渐有些受不了, 就在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要一走了之的时候,谢知津拉着他的手说了一句话: “季声你看,他们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 季声愣了一下, 又被扯着手坐回去。 “你想做什么?”影片的台词压了跃跃而起的心跳声,却还是把季声的这个问句送到了谢知津的耳朵里。 他们看不清彼此,却能够清晰地想象到对方的表情。 谢知津含着深情款款又带一点霸道的笑,附在季声耳边说:“我喜欢你, 季声, 我好喜欢你。” 他的声音很低, 却字字清晰, 像是含着千山飘渺的云, 温热的气息惹得季声外耳道一痒, 竟有些酥酥麻麻的。 酥耳,原来还有这个意思。 季声知道谢知津在等自己一个回应,也知道这个回应他实在拖了太久太久。 但是他, 怎么能, 这不可以…… 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只有电影的声音在响,从男女主角深情款款的台词到逐渐响起来的片尾曲,观众逐渐散场,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影厅很快就只剩下季声和谢知津两个人。 季声用低得听不清的声音说了一句话:“那我,谢谢你的喜欢。” 话音落下,筒灯亮起,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黑暗终于迎来白昼。 谢知津听见了季声的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散场了,你就不能大点声说吗?” 工作人员开始清场,季声再度瞪了谢知津一眼,没有再说话,而是起身朝着出口走去。 他平素稳重的步伐正步履生风,无端生出了几分慌乱,像是在躲逃什么人似的。 被他躲着的谢知津始终跟在他身后,半步也没落下。 一直到两人重新上了车,空调的暖流温和了周身的血液,季声才渐渐回过神来。 没有看几眼的那部爱情片顿时涌上脑海,似乎每一个画面他都清楚地看过,不论是男女主角亲吻的画面,还是他们深情款款的台词。 谢知津很浑,坐到驾驶座上问季声的第一个问题是:“刚才舒服吗?” “……” 季声耳垂上的红已经蔓延到了脖颈,他满是难以置信地看了谢知津一眼,然后就伸手去拉车门。 他真的要脸。 谢知津早料到这一幕,“咔”地一声把车门给锁了,季声拽了两下没拽动,回头,怒气冲冲地看向谢知津,“谢少爷,你是又要搞从前那一套吗!” 谢知津跟没听到似的,垂下眼睛不知在看哪里,半晌说:“好端端地生什么气啊,因为让我说对了?你舒服吧。” 季声怒目瞪着他,神色却已经有些不自在。 谢知津笑着“啧”了声,抬着下巴指了指车窗外面的车水马龙,说:“别等回家了,那路估计还堵着呢,咱们去酒店行不行?” 季声抬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接近凌晨的黎江市还不见疲歇的态势。 “不能……”季声咬了咬牙,含糊道:“不能太过火。” 下车、开房、拿了房卡上电梯、以及被谢知津推到在酒店的双人床上,季声始终都没有回过神儿来。 他的灵魂像是被抽取了一块,鬼使神差地被谢知津拉着手腕,像个提线木偶。 谢知津其实有过想要蒙季声眼睛的冲动,但想到他对黑暗的抗拒,便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只是用领带绑了季声的手腕。 季声在谢知津的手探上来的瞬间闭上了眼睛。 …… “快了。”谢知津说。 季声不记得那一刻是什么感觉了,恍惚里好像不在陆地上,恍惚里又切切实实躺着,他失神了那么一瞬,然后清亮的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在无边无际的羞耻感与沉沦欲中,季声哭了。 谢知津还没忘了季声有洁癖,去洗了手才将季声的手腕解开,然后就被季声推了一把,险些仰头从床上摔下去。 谢知津手脚并用地坐起来,也不生气,只是问他:“这不是还有力气么,你还说你不行。” “……我什么时候说我!”我什么时候说我不行。 谢知津骚话连篇,一手按住季声的肩膀,然后俯下上半身,说:“我手都酸了啊。” 季声眼眶通红,别过脸去,实在不想和谢知津说话。 “季声。”谢知津挑衅地伸手抹了抹季声泛红的眼角,眼眶中尚存的几滴清泪就流了出来,他柔声问:“舒服吗?” 谢知津以前也常常问季声这个问题,季声多是不答,又或是恨极了才回一句,这会儿却不知道要怎么答。 让他掉这个面子…… 索性谢知津也没有再问下去,他只是端详着季声那双清亮的眸子问:“你委屈了?” 季声嗤笑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这句话却是答了:“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委屈的。” 听出来这话里有气,谢知津笑了笑: “明天我请你吃饭行不行?我跟你赔罪。”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早九点更新,后天夹子晚十一点更新,之后正常晚九点~ 第39章 告白 谢知津说请季声吃饭, 竟不是说着玩的。 第二天是个周五,谢知津接了季声下班就开车往订好的餐厅去。 是中餐,烤鱼。 一顿饭吃得季声心满意足, 回家的路上还冲谢知津露了几个笑脸。 谁知谢知津开车开到半路看了眼时间, 竟在中途停了车,然后指着道旁的公园说想去逛逛。 才九点, 公园里尚且有不少人, 喷泉映着霓虹灯闪出来, 嬉闹的孩子在喷泉上上来回打转。 季声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会有闲心想去逛公园?” 谢知津下了车, 又替季声拉开另一面的车门, 解了安全带,伸手拉人下车。 他有些心神不定的,只是说:“你就当是陪我逛一逛, 总不能那么小气吧。” 季声莫名其妙,却还是没有拒绝这位高高在上的谢少爷近乎平常的请求。 他觉得谢知津今夜似乎有些不太一样,喝的不是洋酒,吃的不是西餐, 饭后散步的地方也不是酒吧和KTV。 就像是多了些烟火气, 反倒让季声变得自在了一些。 开了春的晚风已经带上了暖意, 吹拂到脖颈里也不觉得冷。 两人一路沿着公园的石子路走, 光滑的鹅软石微微有些硌脚, 却没人提议要换一条路。 他们之间隔了几公分的距离, 谢知津的目光就穿过这几公分去看季声。 修身的长风衣拢在他的身上,领口围了一条暗色的方格围巾,系法是韩系的小蝴蝶结, 并没有那么中规中矩。 谢知津就恍恍惚惚地想, 季声本来也不是个多么中规中矩的人啊。 “你在看什么?”季声注意到了谢知津的目光, 忽然问他。 谢知津回过神来,对上那双清冷又温和的眼睛,随即一笑,说:“我看你哪儿都好看,身材也好,真是个衣架子。” 他很少这么直白地夸季声,一句话滔滔不绝地宣之于口,像炙热明媚的爱意在出由衷的赞美,竟把季声说得一阵脸红。 季声没有吭声,半晌把脸转过去,淡道:“你知道就行了。” 谢知津眉梢一挑,不动声色地掩下笑意。 石子路尽头是开阔的人民广场,远处的空地上有跳广场舞的老太太,近处有跑跳的孩子绕着喷泉转,最多的是手拉手坐在长椅上的小情侣。 就像谢知津在电影院的时候附在季声耳边说的那句话——他们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 季声以前没怎么来过公园,转了一圈连个坐的地方都没看到,还说了一句“原来现在的情侣都喜欢逛公园。” 谢知津心里有计较,没接季声的话,拉着他的手去看喷泉。 水很凉,站得近了甚至觉得有些冷,水流一股一股地从地面涌出来,和灯光与音乐活在一起,然后蹿得老高。 水流“哗哗”的,莫名地让人生出一种一种仓促感,两人就站在喷泉边上,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谢知津慢慢挪开了,再靠过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样东西。 往季声手里一塞,季声懵了。 ? 一个氢气球,最寻常的红爱心形状,塑料绳是浅蓝色的,被谢知津塞到了季声手里。 季声看着悬在夜空中的一团红色,一时都有些哭笑不得,“你买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是小朋友。” 谢知津笑着看他:“不是只有小朋友才可以被送气球的。” 他这话里明显有深意,季声顺着他的目光往周边看了一眼,不出所料地看到几个年轻女生也拽着一样的气球,旁边是她们的男朋友。 季声的脸再度红了,但也没有把手里的绳线还给谢知津,就任由那颗红色爱心在头顶上悬着。 气球随风一扽一扽地,像是急于逃离什么。 季声便问谢知津:“你逛够了吗,我想回去了。” 谢知津便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十点了,“那就回去吧。” 上车时那气球有些无处安放,季声便将他放在后座,随着车辆的起步,气球也不断刮擦着汽车内壁,发出“噗通噗通”的声响。 季声的心随着那只气球的频率跳动,他不敢放松,直觉告诉他今晚还有什么事会发生。 事实证明,季声的直觉很准。 准到在他率先打开房门进入客厅的时候笃定地点了点头。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捧硕大的玫瑰花,周围是贴到屋顶的红色爱心气球,昏黄的落地灯开着,玫瑰花旁还有一圈一闪一闪的灯球。 季声走进去,手里的气球一松,飘飘悠悠挤到屋顶,和那成群结队的红色爱心撞到一起,分不清哪颗是哪颗。 谢知津越过季声关门进屋,站在那捧硕大的玫瑰花面前满意地点了点头,欣赏了一会儿出自某位阎姓朋友的杰作,然后说:“阎迟这次还挺靠谱的。” 季声顿住,像是忽然像明白了什么,问:“你拉着我去逛公园,就是为了给小阎少爷布置这些留时间?” 谢知津对此不置可否,弯腰抱起茶几上的那捧玫瑰花,然后郑重其事地递给季声。 季声眼皮一跳,莫名其妙地伸手接了,然后就看到谢知津埋头开始在那捧玫瑰花里翻翻找找。 找什么? 季声在这些事上实在有些迟钝,见谢知津找了半天都不抬头,还好心提醒了一句:“你小心点,有刺。” 他上次就被玫瑰花的刺划伤过。 谢知津跟没听见似的,翻了半天,然后从花丛里找出来一个酒红色的小丝绒盒子。 打开,是一对戒指。 客厅里的灯光有些暗,到处都是红色的装饰物,玫瑰花、气球、戒指盒,都给那对戒指渡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光。 其实那是银色的,是最普通不过的男士对戒。 季声长长地吸了口气,没说话,而是看着谢知津,那双清亮的眼睛有些不愿意去看谢知津手里捧着的戒指。 直到谢知津说:“季声,今天整这么一出,是我想要向你表白。” “我喜欢你,不管你信不信,我从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强势了二十六年,却头一回遇上一个这么喜欢的人。” “之前我对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改;我知道了你的过去,我想陪着你;我不清楚你的态度,那么我问——季声,你愿意让我当你的男朋友吗?” 抱着一捧玫瑰花,季声久久无言。 在回来的路上,季声其实想过谢知津又逛公园又送气球的是为什么什么? 讨好吧,为了昨晚的事,又或者是先把自己哄好了今晚好再做点什么。 但是他想错了,谢知津原来只是想——告白。 是这样清楚的、简单的、甚至是有些直白的告白。 这彻底打破了季声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维持的和平心境,给他刚刚适应了正常同居生活的心情盖上一层浪花,使得局面不得不推进了一步。 从——你愿意让我走到你的世界看一看吗? 到——你愿意让我当你的男朋友吗? 季声心里其实是很慌乱的,但表面上仍装着那份镇定,除了掩盖在衣服和皮肉下面起伏不定的那颗心脏,没有任何东西还能出卖他。 这沉默的一瞬间季声其实只想了两句话: 谢知津从前那么渣,我凭什么给他这个机会? 可他现在又这么努力的在对我好,我又为什么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这件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事情的发展不外乎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人从一开始就不会抗拒谢知津,另一种在经历了谢知津做的那些混账事之后一脚将他踹开。 唯独季声不一样。 这一个过于缺爱、过于敏感、活得非常不易的季声。 这些年他最渴望的,也不过就是有一个人能够对他好。 即便那个人是曾经一脚将他踩到泥潭里的谢知津。 他那样孤傲,却又近乎卑微地想要留住一点什么。 于是季声看向那两枚戒指,说:“我们……重新试试看,但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真的合适,我也并不一定能对你多好,如果不合适,我们也许还会分手……” 这话听在谢知津耳朵里其实就是三个字:我愿意。 “哐”地一下,是谢知津打横抱起季声进了卧室,硕大的一捧玫瑰花掉落在地面的声音。 谢知津凑在季声耳边上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周五。” 季声在心里掐算着,又是周五,他从前最讨厌的、谢知津最容易无所顾忌的周五。 “不。”谢知津笑了笑,牙齿离那耳垂又近了些,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是情人节。” 2月14日,一个小情侣们都会出门去公园溜达溜达、而单身的人并不怎么在意的日子。 等季声反应过来的时候,谢知津已经抽了腰带。 “情人节诶……”谢知津说。 季声算得上是史无前例地配合了,但中途还是把谢知津推开了一次,意识不怎么清楚地问:“你洗澡了吗?” “洗了洗了洗了。”谢知津又往他身上凑。 “真的洗了?” “真的,我发誓。” 季声事后清醒,伏在浴缸壁上犯恶心,“你骗我,明天就分手。” “明天不行,明天咱们得约会去。” 季声还想再说什么,谢知津却已经将他吻得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嗨嗨!明天夹子晚十一点更新~ 第40章 约会 阳光透过薄薄的一层纱帘垂落到房间里, 客厅里的玫瑰花被谢知津找了个花瓶插起来,摆在了电视柜旁边最显眼的位置。 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浪漫的花香。 一切都在提醒谢知津,这不是梦, 季声真的答应跟他在一起了, 而且是正正经经地收了戒指的那种答应。 他就一个人站在电视柜边上欣赏那捧玫瑰花,心说漂亮, 老子的魅力真他娘的大! 季声醒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一看, 上午十点。 他从来没有睡到这个时候, 谢知津昨晚真的是……太能折腾了。 他转头一看, 罪魁祸首已经不在卧室里,而是正抱着一摞刚洗好的衣服从外面进来,见季声醒了就问:“今天穿这身行不行?” 季声眯眼看过去, 见谢知津手里拿的是一件棕色的复古翻领大衣,是去年秋天他亲自跑到商场给季声抢的最新款,但季声一次都没穿过。 季声“嗯”了声,心想那时候是因为不愿意接受谢知津的好意, 现在答应了两个人在一起, 穿他买的衣服倒也不会多别扭了。 谢知津却不知道季声是又在想以前的事, 还以为他不说话是太累了, 忙凑到床边问:“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季声摇摇头, 撑着床坐起来, 抬起下巴一指那件衣服,问:“这是要去哪里?” 谢知津昨晚说要带季声去约会,却并没有说去哪里, 主要是季声当时也没来得及问。 谢知津的神色是有些郑重的, “我想带你……去我公司转转。” 大概是看出季声神色有异, 他说完以后还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你不适应,你放心,我不跟公司里的那些人介绍你。就是想带你去看看,你还没去过我公司呢。” 男人大概都有炫耀欲,财大气粗的谢知津尤其是这样。 拥有黎江市最高的一座写字楼,领导黎江市职员人数最多的一所公司,签着随随便便就收入过百万的合同,也不怪谢知津是这么一副作天作地的性格。 钱,代表着资本、名誉、地位,以及呼风唤雨的能力。 但即便是季声已经和他纠缠了两年多,却也一次都没有踏入过这座黎江市最高的传媒大厦,今天算是头一回。 季声身修体正,身高只逊谢知津五公分,那件翻领大衣穿在他身上极合身,大衣里面搭的是一件白色的针织高领毛衣,配一条黑色的紧身牛仔裤,整个人都显得干净挺俊,是那种世家小公子的仪态。 为免自惭形秽,谢知津也罕见地收拾了一番,规整的套装却遮不住他身上的那点乖张,于是还破天荒地喷了香水。 季声都忍了那味道一路了,终于还是在禾信传媒的公司大厅略显突兀地打了个喷嚏,“这到底是什么香水?” 谢知津抬起手腕闻了闻,也觉得有些不适应,“阎迟送的,说是一款苦调的中式香。” 季声嫌弃,“人参味儿。” 谢知津在心里把阎迟骂了一通,嘴上却是不肯吃亏,压低了声音问季声:“这么熟悉,看样子是没少吃人参?” ……他很快就如愿以偿地看到季声那张温润的脸黑了下来。 这天的禾信的职工间多了些闲话,说谢总最近在和一位新客户谈合作,那客户大概是相当有背景,因他们从没见过谢总低声下气对人赔笑的样子。 此时的季声自然是预见不到这些的,谢知津带他在公司转了一圈,然后又带他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整洁异常,一看就是提前打扫过的。 季声倒是很给面子,参观一般地围着谢知津的办公室转了一圈,然后目光落在茶水台上,久久没移开。 “看什么呢?”谢知津在一旁顺手看着一份秘书刚送进来的合同。 季声随意在沙发上坐下,似不经意地问:“你的办公室平时都有谁来啊?” 谢知津连思考都没有,信口就答:“我、阎迟、总裁办的秘书,还有我爸。” 季声拖着腮把玩茶几上的一套茶具,又问:“白誉没来过吗?” “白誉?”谢知津警觉了那么一瞬。 自从上次被白誉那番话给惊到之后,谢知津与他的往来便少了许多,仅有的两次见面也是为着生意上的事。 白誉是很知趣的,那天晚上的事一个字都没再提过,就好像那真的是醉酒后的玩笑话。 “他倒是来过,不过就只是谈合同,我上次和你说过的,我们合作了一个跨国项目。”谢知津说完,见季声始终垂着眼睛,不由得又问:“你问他做什么?” 公司里的事情谢知津其实不怎么跟季声提,但他最近讨好季声尤其明显,季声又是个少言寡语的,他便只能聒噪地将那些鸡毛蒜皮一样的事情一桩桩地说给季声听。 至于季声听没听? 应该是没听。 因为他过了几秒钟才“哦” 了一声,侧着脸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在不经意间流过的时光里,连谢知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是如此地了解季声,了解到只需要看到季声一个侧脸,听到季声一句波澜平平的话,就知道这不是一句心里话。 谢知津放下手里那份看了一份的文件,起身走到季声身边坐下,胳膊便很自然地搭在了季声的后颈上,季声僵了一瞬,但并没有躲开。 谢知津觑着季声的神色,笑问:“怎么了,一提到白誉你就不高兴?” 季声竟是没来由地一阵烦躁,情绪冷了不只一个度,“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高兴了。” 连个疑问的语气都没有。 “两只眼睛。”谢知津仍是笑着,像个撒泼打诨的无赖,说完还伸手去碰季声的侧脸。 季声一偏头,下巴却落在了谢知津手里。 他被迫看向谢知津,一双清透的眼睛里隐隐含着怒气。 怎么就生气了呢? 季声心里隐隐知道触发他不快情绪的源头与导火索,谢知津却是真的一头雾水,只能松开他的下巴小心求证:“你怎么那么不喜欢白誉,是因为他从前要挖你的事儿吗?” 季声摇头否认,轻笑一声:“想挖我的人那么多,我难道每个都不待见吗。” “……” 谢知津一时语塞,不知道这是季声有意的打趣还是无意的嫌恶。 但他意识到季声是真的不待见白誉,原因不明。 就这么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没等到谢知津再开口,季声就略显疲惫地抬手按了按额头,“回去吧。” 谢知津见他对自己的公司没什么兴趣,不免有些失落,却也不好强求,收拾了东西就要陪他回去。 周六,他们其实都不需要上班,但公司里总是有人在忙碌。 禾信像是有一种生意场上的魔力,吸引着许多不用在周六上班的人仍然来到公司。 这些人里甚至包括谢明洵。 谢知津和季声刚下公司电梯就撞见了匆匆赶过来的谢明洵,谢知津诧异了一下:“爸,您怎么过来了?” 谢明洵脸色不太好,阴沉沉地像是压着什么火气,他只是扫了季声一眼,然后就对谢知津说:“跟我来办公室。” 谢知津下意识就想说自己要先把季声送回去,季声赶在他前面开口:“我打车回去就行。” 自己爹的气压实在是有些低,谢知津担心是有什么要紧事,只好让季声先走,转身跟着谢明洵又进了电梯。 令他意外的是谢明洵压根儿没去董事长办公室,而是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停下了,沉吟了一下说:“你跟那个季声……” “我们在一起了。”谢知津脸上带着笑,回答地干脆又果断。 谢明洵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沉着脸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有说别的,只是推门进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下了。 他伸手点了点茶几:“把你和航宜签的招商合同拿给我看看。” 谢知津这才知道他爸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谢明洵翻看着合同,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呢?这个项目风险太大了。” 谢知津抿了抿唇,在谢明洵对面坐下,思量道:“之前不是给您看过草拟的合同了吗,也上了会,股东们都说可行的。” 谢明洵将手里的一沓合同往茶几上一拍,“可你没说是这几家投资商,这些可都是和白家有过多年合作的。” 谢知津挑眉,意识到他爸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这项目是我和白誉合作的,就算亏了也有他们家一份,您和白叔叔关系不是最好的么?” “我和你白叔叔的确是交情匪浅,但他儿子是什么路数我可不清楚。” 他是说白誉。 谢知津心里隐隐有些发堵,最终一笑,“做什么没有风险,您别太担心。” 他说着起身给谢明洵倒茶,刚拆开一包茶叶就被茶台上一块什么东西晃了眼。 定睛一看,是白誉成日戴在手腕上的那块百达翡丽,应该是不久之前白誉到公司来签合同的时候随手摘了忘在这里的。 谢知津盯着那块表,登时就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知津:漂亮,老子真他娘的大! 感谢大家的支持呀,本章的评论区会有红包掉落~ 第41章 退步 如果上一次在客厅见到白誉让季声生出了一种隐晦的烦闷与不适, 那么这一次在谢知津的办公室看到白誉的那块腕表,季声心里便真的装满了明晃晃的醋意。 即便嘴上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明白, 他看到那块腕表的时候十分不舒服。 季声从来不是一个多么随性洒脱的人, 童年的创伤与阴影注定养成了他小心翼翼的性格。 在无数次习惯孤独的过程中,他学会了用温柔对待身边的人, 但一旦有人强硬地把他从那只孤独的壳子里拽出来, 他便又开始患得患失。 他缺爱, 他一直都知道。 这天下午变了天, 阴沉沉得像是要下雨。 谢知津到家的时候, 季声正一个人靠在床上刷手机,脸色有些白,衬着窗外轰闷的雨声, 情绪显得恹恹的。 谢知津猜测季声是不喜欢这样的天气,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摸季声的额头,惹得季声一个激灵,“呼”地一声就侧头将他的手打开了。 “你别一回来就动手动脚的。” 冷冰冰的。 谢知津看他忽然有了精神, 眼睛里的笑意反倒多了起来, 慢悠悠地往床沿上一坐, 像问家常一样:“吃饭了吗?” 季声瞥过那条压在床单上犹带尘土的裤子, 神情越发有些不愉快。 天冷, 他伸手扯过被子盖了, 还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显得沉闷许多:“不想吃了。” “啧。”谢知津一看,已经接近下午一点了, 他送谢明洵回家的时候吃过了, 没想到季声还没吃。 “不吃饭怎么行呢, 我去给你做,煎鲈鱼,再拌个木耳行不行?” 隐隐约约地听见被子里传来一声“嗯”,谢知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床单,起身就去厨房做饭了。 他竟然没提白誉的事…… 谢知津的厨艺一向不错,鲈鱼煎得金黄冒油,腻了再吃两口木耳清口,实在很合季声的口味,而这顿饭却在一种莫名其妙地氛围里变得食不知味。 季声心里越发烦闷,一整天都没和谢知津说几句话。 酝酿了一个中午的雨终于肆无忌惮地落下来,不过下午四点多,窗外就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春天的雨大多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春雨惊雷,倒也有些瓢泼的态势。透过客厅里的落地窗,可以从二十一层的高度俯瞰到小半个黎江市。 季声的目光从玻璃上那些细小的雨珠挪到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又落在那些根本看不真切的车辆上,恍惚中看到了雨刮器来来回回地晃。 季声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又是一片飘摇的雨世。 除了淅沥的雨声,客厅里很静。 谢知津说有文件要处理,午饭后就去了书房。季声不管他,自己一个人靠在沙发上打瞌睡,门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季声朋友不多,来人多半是找谢知津的,雨声有些大,书房的门又关着,谢知津应该是没有听见。 季声想去叫他,门铃又一声迭一声,无奈起身先去开了门。 他心里想着左不过就是阎迟或顾临,应该也不会有别人,但一开门还是愣住了。 白誉。 季声一时就僵在了门口,他看着门外衣冠楚楚的白誉,又看了看自己身上随意套的家居服,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是白誉先笑了笑:“季主播在家呀,知津在吗?” 季声侧身将他让进来,语气没什么温度,“你找他?” 明知故问。 “哦,不是。”白誉却否认了,将手里拎着的一份水果往玄关处一放,笑着说:“是知津打电话让我过来,说有个什么东西要给我,也不说是什么东西。我说改天我去公司找他拿啊,他不肯,下着雨也要让我过来。” 他伸手捋了捋被雨水淋到的衣袖,语气十分随和。 季声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什么情绪上的变化,沉声说:“我去叫他。” “诶。”白誉不等在沙发上坐下便又站起来,笑着问:“知津他是在书房吗,我进去吧,估计是工作上的事儿。” “嗯,那你随意。”季声颇有些莫名其妙,闻言却也没有再说什么,点头就往卧室去。 谁知还没等季声进卧室,书房的门就“咔哒”一声开了。 谢知津明显是听见了两人的说话声,所以推门出来的。 他手里似乎是拿了个什么东西,季声瞥了一眼,然后就怎么也不想进卧室了。 季声此时就站在卧室边上,离书房门很近,谢知津一伸手就拉住了他,半推半就地拉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谢知津冲着白誉打了个招呼,“你来得倒是挺快的。” 白誉下意识地看了坐在旁边的季声一眼,脸色略有些不自然,但被他掩饰得很好,随即又笑着对谢知津说:“这不是看你电话里着急么,什么东西不能等到我去禾信拿?非得今天给我。” 话音落下,谢知津手里的东西就被搁到了茶几上。 借着客厅里略有些昏暗的灯光,季声和白誉都看清楚了,那是一块腕表。 白誉的百达翡丽。 季声靠在沙发上没有说话,白誉的表情却惊诧了一瞬,随即将腕表拿起来端详,惊喜道:“这表我丢了好一段时间了,怎么在你这里?” “这得问你自己。”谢知津一笑,“以后小心点,这么贵重的东西落在我办公室算怎么回事?” 白誉的表情说不上来是怎么的,但一定不是那种失而复得的欢喜,他随手把腕表扣到手腕上,然后问谢知津还有没有别的事。 谢知津摊手,“没别的事了,这雨恐怕要越下越大,你早点回去吧。” 季声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很敏锐,已经察觉到了谢知津故意让白誉冒雨跑这一趟的缘由,但心里还是有些不上不下地,直到白誉同他们告辞。 季声修养好,起身从沙发上站起来,客套了一下:“慢走。” 白誉转身就走了,关门的声音甚至有些大。 雷声轰隆隆地落下来,季声的声音竟也透出几分寒意:“你是故意让我看的?” “什么?”谢知津佯装不懂。 季声失笑,却并没有多少笑意,只是弯了弯嘴角,把话说得更清楚了一些:“你叫白誉来拿腕表,就是为了让我看的?” 谢知津倚在沙发上,双腿交叠,一副上位者的普遍姿态,用眼神表示了不置可否,随即笑着说:“你在我办公室看见白誉的腕表,不高兴跟我闹脾气,我理解,当然也要解决这件事。” “……” 季声对他的解决是服气的,谢少爷不愧是谢少爷,即便是处理这种生活上的私事也带着他独有的商业气息,果断干脆,甚至有些让人猝不及防。 季声沉默着回了房间,抬手看着昨晚谢知津亲手给他戴上的戒指,心里五味杂陈。 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谢知津看待问题、处理问题、解决问题的态度和方法完全不一样。 今天的事情,谢知津明明已经意识到季声是在吃醋了,但他只是觉得有趣、满足,却并没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要紧的事。 尽管谢知津在用事实说话,但白誉的存在仍然让他心里觉得十分不舒服。 季声莫名地开始生出烦躁的情绪,连他自己都没想过会如此在意这些事情,好像的确如他说过的,像他这样生性敏感的人,实在是太容易会动摇和沦陷。 他站在卧室的窗前看外面凄厉的雨,偶尔划破雨幕的闪电会将窗外的景象照得恍如白昼,一切都清晰可见:飘摇的枯树、将死的玫瑰和沉沦不前的月亮。 季声伸手碰了一下那块冰凉的玻璃,随即又收回了手,他正努力地把自己拉出来。 不能陷进去,一步都不可以。 谢知津似乎是去书房开了一个视频会议,很晚才结束,洗了澡进屋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边的季声。 谢知津对季声是有一种刻板印象的,他常私心将季声拟作一轮月亮,清透明净地悬在夜幕里,又或是如他们初见时一般,靠在天台边上仰着头看月亮。 季声应该是与月亮搭边的,但此时春雨雷霆一片,天上没有月亮,季声的影子经过光影的折射反衬在玻璃上,莫名地有些孤寂。 谢知津便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卧室里的那扇窗户打开了,季声就站在雨幕里,他们离得很近,却隔着千万根雨丝。 这样的念头让谢知津一阵慌乱,半晌后走到季声身边,问:“怎么不早点休息?” 季声回过神来一笑,说:“雨声很大。” 雨声很大,所以睡不着。 “哦。”谢知津认可了这个答案,然后身后去抱季声的腰,舔着嘴唇问:“要不要亲一个?” 季声躲了一下,垂着眼睛摇摇头:“我今晚不想。” 季声睡前摘了戒指,说戴着太招摇了,在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二天,他选择往回退了一步。 他心里想的是:或许他不该奢望那么多。 事后想想,这真的是一件小事,在称得上江涛骇浪的人生中显得极其微不足道。 但哪一处载物容人的江堤,不是毁于微不足道的蚁穴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42章 距离 天气回暖, 谢知津越发忙起来。 他并没有察觉到季声情绪上的转变,仍然无可避免地要和白誉凑在一起谈工作上的事,甚至在三月初的时候飞了一趟加拿大, 也是和白誉一起。 他忙, 季声也忙。 谢知津出国半个多月,两人之间的联系少得可怜, 每每都是谢知津打电话过去, 说不上几句话就会被季声挂断。 “我要去录音了。” “对, 今天加班。” “你回国再说吧。” 简短精要, 诸如此类。 谢知津挂了这通不算漫长的国际长途, 躺在酒店的床上反复听酥耳以前的节目,听得昏昏沉沉,勉强暂时排解相思之苦, 第二天还要去和那几个拗得讲不清楚道理的外国人谈生意。 季声的忙与谢知津理解中的不太一样。 电视台推出了一部小型的纪录片,高学屹无论如何也要让季声去录制旁白,因为大家一致认为季主播的音色最适合录制这种娓娓道来的台词。 季声实在推脱不掉,勉强录了一期, 结果得到了观众的一致好评, 高学屹就怎么也不肯放人了。 也不是他不愿意搭理谢知津, 而是他真要录的稿子实在太多, 以至于周末也要在电视台加班。 “这个春天, 我么一定可以看到万物复苏, 也一定可以等到春光明媚。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 ——这是电台。 “穿梭于城市的洪流之中,寻找时光的记忆,讲述生活的只言片语终会倾盖入耳, 给我们忙碌的生活以小憩的时光……” ——这是纪录片。 录播室里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季声时常录到口干舌燥, 连平时对播音的热情都少了许多。 生活似乎总是在与他们作对。 这天季声录完音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一下电梯就看到谢知津坐在大厅里等着。 谢知津懒洋洋地坐着,看见季声过来才笑了笑,满脸倦容地说:“怎么这么多稿子要录?” 季声没回答,而是有些意外的走过去坐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知津打了个哈切:“就今天下午,一下飞机我就过来了,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来着。” 季声看出来他在这等了不少时间了,心里略感抱歉,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两个人就这么回了家,非但没有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反倒有些说不上话,因为谢知津絮絮叨叨,说来说去也就是他在工作上的事。 季声从来都不关心他的工作,听了小半晚上,却还是忍不住蹙了蹙眉,问:“传媒业这一块我不太懂,但对有声读物了解得还算比较多,现在国内外的有声读物业态发展明显向好,可你们这个项目怎么进展得这么不顺利?” 谢知津抬手去按自己的太阳穴,“资金一直跟不上,全靠白誉那边撑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还得再招商。” 大约是又提到白誉,谢知津自觉说错了话,连忙换了笑脸问:“不过……你要是能参加这个项目,那我们可就皆大欢喜了。” 季声侧过脸不去看他,“我不去,但凡和商业利益沾边的,我都不喜欢。” 这大概就是季声不喜白誉的原因,因为他觉得白誉把利益看得太重了,商业上的利益,人情世故中的圆滑,家世优渥的高高在自动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线。 季声绝不会把白誉这样的人当朋友。 但谢知津是会的,谢知津原本也是这样的人。 季声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谢知津回国儿产生太多的波澜,他们依旧各自忙各自的工作,相敬如宾的态势让人浑身难受。 直到有一天季声回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林春晚正坐在桌边偷偷掉眼泪。 “怎么了春晚,哭什么?” 小姑娘哭得眼睛通红,连忙抬手去擦眼泪,断了线的珍珠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到最后彻底放弃挣扎,趴到桌子上哭起来。 季声没怎么见过小姑娘哭,更不会哄,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安慰了一会儿,替林春晚扯了几张纸巾,“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可以跟我说说吗?” 林春晚扑闪着一双泪花花的眼睛,抽搭了一声说:“学长,我和南乔吵架了。” 季声一愣,“你们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林春晚用纸巾擦着眼泪,鼻头红红的,闻言糯糯说:“订婚了也会吵架啊。” 季声“嘶”了声,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马上下班了,你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去吃个饭?” 林春哇犹豫了一下,“谢先生不来接你吗?” “管他做什么。” “那……”林春晚思量了一下,“那就谢谢学长了。” —— 初春时节,晚风温柔而宁静,季声请林春晚吃了晚饭,两个人就沿着黎江北路的江边缓缓散步。 柳树已经抽了牙,过多的年岁使其根部扎生到了橙黄色的盲道上,林春晚绕开一颗树,找话题一样,“这树都把盲道占了,真有个眼疾人士多不方便。” 季声笑笑:“这得找哪个部门处理?” 林春晚摇头,鼻头仍旧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季声也没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聊,只是心里想着过后可以向园林部门反映一下。 “南乔他……一直没有联系你吗?” 林春晚红着眼睛摇了摇头,倒不是多么委屈,而是有些女生的小脾气,思索片刻就把自己和南乔吵架的原因告诉了季声:“他和她们单位的一个女同事一起出差,出差就出差吧,我说了我不介意的,可他硬是说我心里没有他、不在意他。” 小姑娘抬手擦了擦眼泪:“两句话没说到点子上就吵起来了,都一整天了也没发个消息过来,我要是不在意他能跟他订婚吗。” 季声倒是听得一愣,怎么人世间的感情纠葛都如此类似吗? 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脑子里浮现出来的“谢知津”三个字扔出去,然后微笑着问林春晚:“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和女同事出差,你真的不介意?” 林春晚脸一红,伴随着逐渐下山的太阳并不明显,她微微叹了口气,然后闪着泪花说:“当然是……介意的。” 自己的未婚夫和别的女人一起出差,同吃同住的,当然是介意的。 林春晚默默转着自己无名指上的那枚婚戒,说话有些犹犹豫豫地:“可我想着他平时工作就挺忙的,出趟差就有升职加薪的机会,我也不想给他太大的压力,就算心里不舒服也没有说出来。” 晚霞的余韵散开,炙热明媚的太阳已经隐藏在了高楼之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季声就在这样的晚风里驻足回首,似乎要从一段人潮人海的街市里寻觅一段说不清的情绪。 “学长,你在看什么?” 季声回头,对林春晚歉意一笑:“我在想一件事。” “酥耳FM算是我们一同苦心经营的栏目,现在已经是黎江市知名的情感电台,几乎每一个听过电台的人都会从中掌握一些情感上的逻辑,可你写了那么多稿子,我录了那么多音,可我们两个……”季声自嘲一笑:“谁都处理不好感情上的事。” 林春晚懵懵的,过了半晌才说:“所以,这叫理论没能应用于实践?” 季声笑:“可以这么总结。” 话题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林春晚便也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鼻头却还泛着红晕,似乎和南乔吵架的事也不那么烦心了。 季声不怎么会安慰人,但每逢说上那么两句,总让人觉得舒心。 后来他送林春晚上了车,又嘱咐了一句:“或许你可以和南乔聊聊你的真实想法,这不是什么大事,南乔不会和你一直吵下去的。” 林春晚轻轻“哼”了声,“谁要和他和好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季声便知道她心里已经原谅南乔了。 感情里的纠葛似乎就是这样,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要有一个人低头,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季声一个人倚在江边的护栏上看平静的江水,心里却不那么平静。 如果真是吵一架倒还好,偏偏他和谢知津根本就无架可吵。 这种立足于世俗之外的感情终究显得不同寻常,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经营,有那么一个瞬间,季声身在在想自己答应和谢知津交往这件事是不是错的。 还没有等他想明白,谢知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今天又加班?”谢知津问,听语气像是已经到家了。 季声没瞒着他,说自己这就回去了,又问:“你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早?” 谢知津最近忙着各种应酬,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是常有的事,且都是醉醺醺的,季声都已经习惯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有点不舒服,就先回来了。” 季声这才听出来谢知津话音里的无力感,以及字句间含糊不清的醉意。 他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就攥紧了,划了两下打开手机里的打车软件,皱了皱眉,然后径直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打车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挑拨 如果季声事先知道家里是怎样一副情景, 一定不会这么着急回来。 谢知津喝多了,是被白誉送回来的。 季声进门的时候只见谢知津躺在床上,白誉正坐在床沿上给他喂药。 谢知津给季声打完那通电话就睡过去了, 白誉喂他药, 他就晕晕乎乎地就着白誉的手把药吃了。被酒烧红了的嘴唇碰到白誉的手指,胶囊就那样被吞入腹中。 季声看见这一幕, 竟泛起一阵恶心。 “白总。” 白誉刚喂下一杯水, 听见声音才回头, 笑道:“季主播回来了, 那正好, 你照顾知津吧,我这就走了。” 季声不动声色地瞥了床上的谢知津一眼,又问白誉:“他怎么了?” “喝多了呗。”白誉轻笑着摇了摇头, 继而皱起眉,忧心忡忡地说:“知津这几天忙着陪客户,喝得多了点儿,今天就闹胃疼。” 尽管心里并不愿意多想, 但季声还是赶在白誉出门之前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你们这几天一直在一起?” 白誉摊手, 不知有没有听出季声话外的意思, 只是无奈道:“可不是么, 季主播应该也知道, 客户一个跟一个的, 我们最近特别忙。” 季声便没再说话。 白誉走后,季声站在床边盯着谢知津看了一会儿,心里泛起一阵不安, 左思右想还是没有把人叫醒。 有什么话也等他身体好了再问吧。 季声刚打开衣橱想替谢知津换一身衣服, 就听见门铃响起来, 开门一看,竟是白誉去而复返。 “怎么?” 白誉没有要进门的意思,而是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样东西,“你看我这记性,知津的东西落在我这儿了,季主播帮他收好吧。” 门关上,季声摊开手心,一枚铂金戒指摊在掌心。 是谢知津向季声表白的那天送的戒指,季声摘了,但谢知津一直戴着。 季声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那枚戒指,似乎还带着白誉手指的温度,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躺在床上的谢知津,从被子里露出来的手指空空如也,只剩一小圈被戒指压出来的痕迹。 腕表随意摘下也就算了,戒指也是可以随意摘下的吗? 季声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又觉得自己笑得没理由。 他心里烦乱不堪,实在很想把谢知津叫醒,可走到床边看到谢知津满头的细汗,终究还是没忍心。 谢知津是在半夜被疼醒的,胃疼,火烧火燎一般。 他在床上忍痛,大约是不想吵到季声,硬是连翻身都没敢,整个人缩成一团,脸色白了不止一个度。 这样的疼法坚持不了多久,谢知津很快就开始发抖。 季声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反手按开台灯,看到谢知津的样子吓了一跳。 “谢知津?” 谢知津没能回答他,季声摸起手机打了120。 —— “胃出血。”顾临说。 谢知津输着液睡了,顾临把季声拉到单人病房外面,厚厚的一沓化验单就被塞到了季声怀里。 顾临抬手托了托金丝眼镜,一脸惆怅,“主治医生说得住几天院看看,但你也别太担心,情况不算很严重。” 纵使是性格冷傲的顾临也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季主播,他这是得喝了多少酒啊?好好的胃糟蹋成那样。” 这话本没有责怪的意思,季声心里却莫名有些烦躁,叹了口气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坐了,说:“他最近很忙,天天陪客户应酬。” 顾临欲言又止。 季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踌躇,然后温和地笑了一下,侧首:“顾医生,我把你当朋友,你有话可以直说。” 顾临叹了一下,在季声身边坐了,叹道:“我听阎迟说,知津公司最近谈的这个新业务是和航宜合作的?” 航宜就是白誉的公司,季声点了点头。 顾临琢磨了一下又说:“航宜的那个白誉我见过,我总觉得他心思不太单纯,尤其是对知津。” 心思不单纯,这话说得可太对了。 季声何尝不知道白誉心思不单纯,但他们没人知道白誉到底图什么。 季声没说话,理了理手里厚厚的一沓化验单站起来往病房走。 “季主播?”顾临在后面叫他。 季声“嗯”了声,“等他身体好了,我会和他好好谈一谈。” 喝酒误事,有时误的是谈情说爱,有时误的是身体。 谢知津这一病还真不轻,足足在医院里躺了四五天,身体才略略恢复了些。 期间季声和阎迟轮着照顾他,阎迟还算清闲,季声却要医院单位两头跑,想说的话压了又压,并没有让谢知津察觉出什么来。 这几天来探病的人络绎不绝,除了一天来一趟的白誉,还有许多客户,谢明洵也来过。 有人来的时候季声通常都会避出去,取了餐再回来。 谢知津是胃病,只能吃些清淡的,季声这天给他定的是蔬菜粥,外卖送到医院楼下,季声拿了粥又坐电梯上楼,刚好遇上从病房里出来的白誉。 天气已经明显见热,白誉只穿了一件长袖T恤,整个人显得随性而又从容。 他看见季声就迎上来打招呼:“季主播。” 这几天白誉往医院跑得很勤,季声与他时常打照面,见了面却不会多说一句话,只冷淡地点个头算打招呼。 季声这次也点了点头,越过白誉就想要往病房走,胳膊却被他拉住了。 “知津在输液。”白誉说着把季声拉到长椅上坐下,笑了笑:“季主播等会儿再进去也行。” 凭季声的敏锐已经看出来白誉是有话要和自己说,但又一时猜不出他想说什么,索性拎着那盒蔬菜粥静静坐着,等白誉开口。 白誉抬起一只手点在长椅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敲击,良久才感叹了一声:“知津这一病,公司的事全耽误了,股东等着上会,客户等着见人,可真是麻烦。” 季声有些不悦,不知道白誉跟他说这个做什么,皱了皱眉说:“也不是他想病的。” “是啊,身体这个事儿谁说得准呢。”白誉语气和缓,依旧笑着说:“现在禾信和航宜两家公司都等着知津赶紧好起来,好多工作都暂缓了。季主播,这是个好时候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莫名其妙,季声思量了一下,并不打算和白誉兜圈子,干脆说:“白总,你索性把话说明白些。” “季主播快人快语,那我可就直说了。我和知津合作的这个项目现在缺人,有声读物么,缺的是季主播这样的人才。” 季声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眯了眯眼睛说:“原来你还在打我的主意。” “知津也希望你能加入……” 季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也已经拒绝过他很多次了。” 他起身就要去推病房的门,白誉的声音就从身后又传过来:“季主播,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你想清楚,别到最后人财两空。” 季声即将搭上门把手的手顿了一下,回头,“人财两空……什么意思?” 白誉冷笑了一声,没有再解释什么,转身走了,背影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季声看着他,心里竟生出一阵胆寒。 “你在门口站着干什么?怎么不进来。” 季声闻声回过神来,一转头,正看见谢知津坐在病床上饶有兴致地看他。 “和白总说了几句话。”季声走进来关门,将手里的粥放下,“现在喝吗?” 谢知津还在输液,手上不方便,摇头说:“等等吧。” 季声便不说话了,沉默着坐到一旁的小沙发上,拿出手机来随意刷,眼神却空荡荡的,明显不是在看手机。 谢知津盯着他看了会儿才觉得不对劲儿,“季声,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季声沉默了一下,觉得有些事情听听谢知津的想法也好,于是思索着开口:“你对白誉……到底是什么态度?” 谢知津警觉地眯起眼睛,一瞬间想到的是白誉在KTV里说过的那些话,他未免有些心虚,生怕季声会多想,反问季声:“白誉跟你说什么了?” 不答反问,季声蹙了蹙眉。 他审视一般地看着谢知津,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充斥着猜疑,良久后自嘲一笑,这问题问了也是白问。 季声烦躁地捏了一下眉心,没再说话,转头就出了病房。 第二天白誉又来了,季声心里存疑,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留了一小道门缝。 透过窄小的门缝里,他看到谢知津背对着门躺在床上,看不出睡着的还是醒着的。 但接下来的一幕还是让季声脸色大变。 因为他看到一旁的白誉站起来走到床边,然后弯腰吻了谢知津。 “季主播,怎么不进去?”顾临的声音传过来,季声手忙脚乱地收回了视线。 顾临自然不知道病房里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季声脸色不好,于是不解地问:“季主播,怎么了这是?” 季声牵强一笑,勉强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依旧温和地说:“我就是想看看谢知津这几天的粥都喝没喝,别是偷着给我倒了。” 顾临不疑有他,与季声开玩笑:“那你不用担心,只要是你送的粥,他一口都不带剩的。” 季声闻言沉默了一下,良久又是一笑。 他最终没有再进病房,而是借口有事回了家。 卧室里的灯开着,季声躺在床上久久未眠,他盯着那面天花板,眼前影影绰绰。 从他与谢知津荒唐的初遇,到谢知津对他坦诚的告白,再到白誉横插一脚…… 是不合适的吧,季声想。 他觉得自己都有些不像自己了,曾经他说过的,不愿意泥足深陷,不愿意就此沉沦,不愿意摔在泥地里,不愿卑微如乞狗。 ——如今都在一一应验。 季声掏出手机,从一年多前的通话记录里翻出一个电话号码,拨通,声音清润:“白誉,我们见一面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44章 求全 季声和谢知津说电视台要加班, 要等自己下了班再去医院,好在谢知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并不需要人时时照顾。 加班自然是个说辞, 他下了班就去了和白誉约见的咖啡厅, 白誉已经在等。 白誉应该也是从公司过来,穿的是较为正式的白衬衣, 但依旧掩盖不住身上的那股从容与圆滑。 季声的脸色很冷, 随意点了一杯咖啡就坐在了白誉对面。 “你亲他的时候, 我在门外看见了。”季声开门见山地说。 白誉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随即又端起自己面前的拿铁抿了一口, 悠悠地说:“我倒是没想到,你对知津还挺在意的。” “你好像很理直气壮?”季声反问:“我本来以为你和我之间不过只有工作上的分歧,没想到还有感情上的争端。” 白誉适应了季声的快人快语, 微微沉吟了一下,也收起了自己一贯的作风,摸着下巴说:“你早该想到了,我和知津家世相当, 两家又是世交, 商界里也算是强强联手, 哪一点不合适?” 季声都被他气笑了。 “谢知津对你……” 季声没有问下去, 白誉也只是笑了笑, 用原本拖着下巴的那只手若有若无地拂了一下胸前的衬衣口袋, 像在掸灰似的。 季声这才想起来,这是白誉送谢知津回家的那天穿的衬衣,也是白誉用来装谢知津手上戒指的那个口袋。 如果今天的事放在以前, 季声不仅不会有什么不快的情绪, 反倒会如释重负地谢谢白誉。 可人这种生物就是很奇怪, 厌恶的时候厌恶至极,一旦接受了又有些患得患失,到头来还要质问一句为什么要塞给我。 季声沉默地坐着,醇厚的咖啡泛着苦香,像不得苦而无甘的生活。 他心里曾经萌生过的自厌情绪在一瞬间肆意生长,他是多么高傲的一个人,如今竟在这里做委曲求全的事。 何必呢,本来也没有抱期待的不是么? 他就不该来见白誉。 季声自嘲一笑,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起身走到咖啡厅门口的时候却又回头看了白誉一眼,声音十分清冷:“白誉,你到底是图他的人,还是图他的利?” 白誉笑了笑,端起咖啡来悠悠抿了一口,一双颇有韵味的桃花眼眨了眨,完全没有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 季声呼了口气,开门离去。 如果说季声原本的打算是等谢知津出院以后再和他谈一谈,那么白誉插的这一脚就让他决定把这个时间提前。 这是他愿意给谢知津的最后一个机会。 季声到医院的时候天都擦黑了,阎迟正坐在病房里打瞌睡,谢知津靠在床上看文件。 “小阎少爷。”季声叫阎迟。 阎迟打了个哈切,伸手揉揉眼睛,含糊道:“季主播来啦。” 季声点点头,看了沉默着的谢知津一眼,又说:“小阎少爷先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 “那行,那我就先回去了。”阎迟睡得迷迷糊糊,站起身答应了一声,还不忘和谢知津打招呼:“知津,有事儿喊我啊,走了。” 谢知津靠在床上头都没抬,低低地“嗯”了声。 阎迟被季声催促着走了,而被季声从病房里推出来,成为了阎迟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悔的事。 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朝着另一个极端发展—— 谢知津一直等到阎迟出去才放下了手里在看的文件,语气沉沉地对季声说:“刚才高学屹来了,他说你没加班。” “季声,你去哪了?” ……季声的心一瞬间凉下来。 他抱着最后一丝求和的想法,试图看一看谢知津的态度,可还不等开口说话,谢知津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季声抬起下巴看着他,脸上是一贯的清冷,说:“你还是不放心我吗?” 季声问得十分直白,谢知津不由地一阵心虚。 借着病房里的白织灯,他打量起季声的那张脸。 睫毛下的一双眼睛干净透亮,浅棕色的瞳孔略显冷冽,下颌线的弧度又露出锋芒。 谢知津摩挲着自己手上的那枚铂金戒指,盯着季声空荡荡的手指说:“你现在是我的人,我不知道你去干什么了,问一句还不行了?” 季声被他言语里的轻狂激得一阵恶心。 他不是不知道谢知津过于强烈的占有欲,也不是不知道谢知津身上永远也改不掉的偏执。 他收下了谢知津的戒指,只是因为他愿意相信谢知津口中说的喜欢是真的喜欢。 那不只是给谢知津的机会,也是给他自己的机会。 但直到此刻,季声才发觉自己有多天真。 他侧过脸一笑,已经彻底放弃了多说一句的想法,“我从来不是你的人,没有谁会是你的人。” 谢知津拧着眉看他,气压越来越低。 季声继续说:“人人独立而平等,没有谁会成为你的掌中物,我肯接受你不是因为我甘于妥协,而是因为我以为在经过那么多事之后,我们之间会是平等的,会有足够的信任。” 季声笑了一下,“显然只是我以为。” “你什么意思?”谢知津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只是心里突然生出一阵强烈的不安。 季声直视他的目光,薄唇轻轻地抿了一下,说出了那句早已经被他翻来覆去嚼烂了的话:“谢知津,我们分手吧。” “……你开什么玩笑!” 谢知津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绕过季声将他堵在了病床边上,像是生怕他会跑了一样。 季声已经是耐着性子在说话:“我没有跟你开玩笑,这是我这段时间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谢知津,或许我们真的不合适。” 谢知津听见这话,竟觉得手脚发凉,那一瞬间的惶恐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手足无措的看着季声,苦心经营的心理建设又回到了与季声相对的时候,他在想如果此时此刻自己跟季声道个歉赔个不是,事情的发展会不会就不会那么惨烈? 没人知道。 因为谢知津不懂得如何道歉。 他猛地伸手钳住季声的手腕,质问:“到底是为什么,就因为我多问了一句你去干什么了?” 他们已经心平气和地相处了太长时间了,谢知津钳住季声手腕的动作就像是猛然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不大,但足够带起一个巨大的漩涡。 季声努力地将自己的手腕往外抽,却怎么也抽不出谢知津的桎梏。 “你冷静一点,不要这样。” 谢知津根本就听不进他的话,他一步一步把季声推到病床上坐着,带着莫名的笑意俯视他:“还是因为白誉?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和他根本没什么,你醋性怎么那么大?” 季声冷笑:“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谢知津没得到自己想听的答案,霸道强势的本性又开始显露出来,他拽着季声的手腕把他拉坐到病床上,低下头看着他:“说你是因为吃醋。” 季声根本不知道他又是在发什么疯,烦躁地将他往外推,却怎么也推不开那只攥着自己手腕的手,他气急了:“不是吃醋,你别在这发疯行吗?” 谢知津索性伸手钳住季声的下巴,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说你是因为吃白誉的醋才跟我提分手的。” “说!” 季声说不太出话来,咬着舌头才挤出两个字:“你滚……” “季主播又骂人了。”谢知津松开他的下巴,忽然冷笑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让我滚?你知不知道老子有多喜欢你。” 季声终于把自己的手腕挣脱回来,人也气狠了,几乎是指着谢知津的额鼻子说:“我可承受不起,在我眼里你的喜欢就是个屁!谢知津,我们现在立马分手,一秒钟我都不想跟你多待下去。” “啪——” 疼痛在耳边炸开,季声只觉得眼前一黑,足足半分钟听不见声音,等到反应过来,才觉得整个脸颊都是麻的。 血液在脸颊上稍作停留,继而涌入牙关,齿床胀痛,瑟缩间牵连到上颚舌根,眼眶也就开始疼。 季声抬手缓缓抚上去,连手都是抖的。 静。 难以形容的静。 季声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耳光。”季声的声音抖着,抬头看着谢知津,“谢知津,你给了我一耳光,你说你喜欢我,就是这么喜欢我的?” 竟是连个屁都算不上。 不等季声从那种炸裂的疼痛中缓过来,谢知津就已经转过身反锁了病房的门,然后舔了舔嘴唇说,盯着季声说:“还有比这更狠的。” 季声反应了一下,站起来就要去拧门锁。 谢知津却在这时候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然后半拖半拽地把他拉到了病床上。 谢知津跪坐在床上,用膝盖压住季声的脚腕,然后一手贴着季声的后腰摸过去,狠狠地捏上了季声的腰椎骨。 季声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的腰很敏感,一碰就受不了,谢知津捏的这一下使了十成十的力道,季声已经开始发抖。 那些曾经被遗忘的、曾经释怀了的、曾经认为绝不会再发生了的记忆都重新一帧一帧地堆积上季声的脑海。 原来没有遗忘、没有释怀、也仍然会再度上演。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火葬场啦!十二月的第一天决定加更,所以今天两更,晚九点还有一更~ 第45章 声声 季声说不了话, 因为谢知津正在用手指抠挖他的口腔内壁。 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擦过喉舌,季声被迫张着嘴,口水控制不住地顺着嘴角流出来。 这是羞辱人的玩法, 季声几欲作呕, 眼睛里似乎含着水气,而眼眶已然红了。 谢知津却仍没有打算放过他, 他用手指一边撑着他的牙关, 一边言辞狠厉地问:“你还要分手吗?” 季声颤抖着去掰他的手, 呼吸已经不太顺畅, 大约是这副样子实在可怜, 谢知津总算抽出了手。 季声牙齿颤抖,半张脸上的麻木还没有消下去,整个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喘着粗气缓了会儿, 感觉能说话了,才忍着恶心说:“……分。” 分手。 谢知津被气得笑了一下,伸手去拉自己的腰带,他一点都不像个正在住院的人, 力气大得很, 季声被压在床上动都动不了。 谢知津齿带锋芒:“这里是医院, 你尽可能出声, 反正我是不怕。”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鼻腔间, 似乎伴随着浓烈的硝烟和战火, 刮擦磨碰汇中又裹挟着强烈的报复和占有欲望。 恍惚中天花板在晃,季声只觉得胃里直泛酸水,像是要冲破食道呕出来。 季声气坏了, 羞耻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听见自己的颤抖的声音。 “谢知津,饶了我。” 借着晃眼的白织灯,谢知津停下来看他。 “说你不走。” “说你不分手。” “你说了我就饶了你。” 季声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答应什么了,应该是没有的。 因为他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腕正被一根止血带绑在病床的围栏上。 很紧,怎么也挣不开,手指已经开始充血。 谢知津答应过不会再绑自己的,他食言了。 罪魁祸首不不知道去哪里了,整个病房里静悄悄的。 季声仰面看着惨白的天花板出了好一会儿的神,然后才又苦笑着转头看了一眼病房里的电子钟,才凌晨两点,离天亮还远着。 门“咔”的响了一声,季声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然后就看到谢知津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热水壶,是去打水了。 谢知津又顺手将病房门反锁上,对上季声的视线,“嗤”地笑了一声,问:“还分吗?” 季声失焦的目光渐渐恢复,他隐忍愤懑地看着谢知津,答案不曾更改:“分。” 强权可以消磨人的气性,却不会消磨人的气血。 季声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在谢知津面前低头,他已经与谢知津纠缠了这么久,细细算起来,中间竟没有妥协过一次。 这次也是一样。 如果没有人将他拉出深渊,那他就自己做那个人。 因为这世上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 谢知津并不意外季声会这样说,他只是站在床边眯起眼睛来审视季声,半晌后伸手解了他手腕上的束缚。 季声从床上坐起来,还没能明白谢知津的意思,就看到谢知津将热水壶放到一边,拿出一个纸杯倒满水,又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小瓶漱口水。 “干什么?”季声整理好衣服站起来,十分警惕地看着他,心下已经有些打鼓。 “你想走也不是不可以。”谢知津收了刚才的那股狠劲儿,语气十分平常,顺势在床边坐下,拉下拉链,“你要是愿意,我就放你走。” 在谢知津看来,这是对季声明晃晃的侮辱,自然也是季声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事。 他其实有很多种办法可以留住季声,但他偏偏用了最为偏激的一种,妄图以这种强硬的手段逼迫季声认输。 谢知津心里想着,无论是从季声洁癖的程度来说,还是从他不肯低头的傲劲儿来说,他都不可能接受。 但他想错了。 季声的骨头是够硬,哪怕被被人按到泥地里都会仰着头去够微薄的空气。 但他对自己也够狠,已经陷在泥地里了,还谈什么清高自爱。 这么久了,谢知津都没有真正看透他。 在季声红着眼睛贴着地板跪下的时候,谢知津心里忽然生出一个令他惶恐万分的想法:他留不住他了。 …… 床头柜上放着的漱口水没动,季声在卫生间吐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吐到最后胃里只剩下酸水。 马桶冲水声、漱口声、干呕声接连响起,然后洗手间的门开了。 谢知津坐在床沿上,还是刚才那个动作,只是在听到季声的脚步声时攥紧了手指。 他很慌。 在黎江市呼风唤雨了二十六年的谢少爷终于在这一刻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无力感,那种感觉就像是手里握了一捧沙,握得越紧,沙流得越快,且怎么都抓不住。 季声再度清清然然地站在谢知津面前,又是干净整洁的模样,似乎刚才那一幕从来没发生过,唯有那副哑了的嗓子出卖了他。 “谢少爷说话算话吗?” 谢知津嘴唇翕动了一下,话音竟有些抖:“……算。” 季声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气,轻轻抿起的嘴角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是他平日里温和从容的样子, “那就好。”季声点点头,留给谢知津最后一个眼神,带着所剩不多的欣慰,然后转身就走出了病房。 医院的走廊里漆黑一片,季声打开门,彻夜的黑一瞬间席卷了他,他半张脸沉浸在黑夜里,后背是刺目的白炽灯光。 灯影交错间勾勒出季声如玉的身形,精致的侧脸,略瘦的肩胛,整个人清润不容亵渎。 谢知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阵强烈的不安。 “季声。” 季声一只脚已经迈出了病房门,他闻声顿了一下,却并没有转头。 这一刻,谢知津心里有千句话万句话想要说。 他想说季声你太不知好歹了,老子那么喜欢你你居然还是要走。 他想说季声你脾气怎么这么大,不就是为着一个白誉至于的吗。 他想说季声你别走行不行,你收了我的戒指现在怎么又反悔呢。 谢知津忽然又想起了那枚早就被季声摘下的戒指。 自嘲一笑,他咬着牙说:“季声,你今天走了,以后就再也别回来。” 季声微微侧过脸,只用余光扫视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就彻底出了门。 仅仅是一声冷笑,谢知津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四字以蔽——如你所愿。 季声真的走了。 夜空里零零星星地落了雨丝,暮春时节,被夜风夹杂着的雨丝仍然带着十足的凉意。 季声只穿了一件衬衫,微微觉得有些冷。 他从医院里出来,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谢知津那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了,虽然还有不少行李,不过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季声在黎江市本来就是孤零零一个人,如今与谢知津纠缠了两年,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回来,仍然是一个人。 其实在谢知津答应放他走的时候,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屈辱,而是解脱。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产生了束缚,那终究是不得长久的吧。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人们穷其一生,其实就是在寻找自己。 季声漫无目的地沿着黎江北路一直走,路上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凌晨三点才是一座城市最安静的时候。 安静到只有车轮碾过柏油路的声音,安静到静谧的雨丝在江水里打出涟漪,安静到他回头看过去,就可以看到黎江市最高的传媒大厦。 恍惚中灯光点点。 季声的思绪很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刺耳的车鸣声就在此刻传过来。 季声猛地抬头,见迎面驶过来的是一辆灰色轿车,细雨朦胧中看不太清楚司机的样子,但季声竟觉得略有些眼熟。 不等季声想到什么,那辆车便突然开始加速,像是刹车失灵一般,直直地冲着他飞过来—— 凭借人的本能反应,季声原本可以躲过那辆车,可轮胎与地面摩擦出来的刺耳声一瞬间冻结了他。 季唯书惊恐地挂断电话,许欣苹坐在副驾驶上发出了一声尖叫,许崇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 “声声。” 车撞上来。 “砰——” 天黑地暗。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完。下一章追妻火葬场!明天不见不散呀! 第46章 逃避 又是一个夏天。 谢知津下了回国的飞机, 酸胀的脖颈让他十分疲惫,他却没急着回家,而是让来接机的阎迟直接载他去禾信。 阎迟看见谢知津自然十分高兴, 一路上都在说这说那。 “可算回来了, 这去一趟加拿大就待了大半年,连谢伯伯都念叨你了。” 谢知津满脸倦容, 靠在座椅上疲惫地闭着眼睛, 听阎迟扯东扯西了半天, 嘴角也终于露出来一点笑意, 最后才问:“你和顾临怎么样了?” 阎迟开着车, 脸上不由地泛上来一阵红,说话都结巴了:“就,就那样呗。” 谢知津闭着眼笑了笑, 没再说话。 自从一年前季声离开,谢知津整个人就像是被抽掉了一股劲儿,不只精气神儿少了许多,竟连脾气也日渐消磨。 连阎迟都打趣他, 说你要是早这样, 季主播哪儿能跟你分手啊。 不过这话阎迟也就只说了一次, 因为那时候谢知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了下去, 像要杀人。 季声似乎成了谢知津不能提的禁忌。 没人知道谢知津心里是怎么想的, 只知道他开始不要命一样把自己扑到工作里, 一天三场会,拿下了一个又一个项目,四处出差, 忙得没有任何闲暇去想别的事。 就在阎迟怀疑谢知津这样会不会把自己累得猝死的时候, 他飞了一趟加拿大。 谢知津和白誉合作的项目进展得越来越顺利, 但资金仍然跟不上,谢知津不得已亲自过去盯着,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阎迟透过后视镜看着坐在后面瘦了一圈的人,最后也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谢知津去公司将这段时间的财务都理了一遍,见各项目运转的都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才算是勉强放下了心。 又给谢明洵打了个电话,然后让阎迟送自己回了家。 谢知津磨磨蹭蹭的,不是这个家他不想回,而是回了也没什么意思。 季声走了,把这家里仅存的一点人气也给带走了。 分明是刚过立夏的天气,谢知津却觉得这间大平层里冰凉彻骨。 窗户半开着,似乎有蒙蒙的细雨打在玻璃上,湿润雨气透过纱窗蔓延进来,像迟迟悔已的离人清泪。 谢知津站在窗前仰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除了密布的阴云什么也看不见,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轮满载着清霜的月亮。 他在加拿大的时候也常常这样仰头看月,可异国他乡哪有月。 谢知津苦笑一声,摇头拉上了窗帘,将窗外本就不可闻的雨声和埋在阴云后的月亮彻底隔绝在外。 月亮就被牢牢抓在手里的时候,人是不懂得珍惜的,总觉得来日方长,又或是地久天长,一辈子遥遥望不见尽头。 可只有当月亮不在自己手里了,远得再也够不到了,才会知道那东西的可贵。 不要试图去抓月亮,抓到的只有镜花水月一场。 一年了,谢知津自季声走后就不停地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起季声,他一开始只是再劝自己,说怕自己想起季声会生气。 可直到有一天他因为股东会临时取消而提前回家的时候,才在那个寂静无声的晚上想起了季声。 想季声脸红着接了他的红气球,想季声带上他送的戒指说试一试,想季声为了和他分手受的屈含的辱…… 谢知津那个时候才知道,他所有关乎于季声的情绪之中,根本就没有生气这一项。 他没有去查季声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黎江市,是不是已经换了工作,是不是谈了新的恋爱…… 谢知津全都不知道,他放季声走了,就真的放季声走了。 可之后的时间才是最要命的,谢知津躺在那张双人床上,抬手就能碰到一侧的床头柜,里面有两枚载着记忆的铂金戒指。 他苦笑一声,反手关了台灯,卧室里彻底淹入夜色。 谢知津回国之后更不敢再让自己有闲暇的时候,他照旧见客户谈生意,把公司里的事打理地井井有条。 白誉与他一直往来频繁,没过几天就亲自到禾信去找谢知津。 白誉还是那个样子,一双桃花眼看过来的时候盈盈有光,笑起来含蓄热络。 “知津你可太不够意思了啊,回国了都不跟我说一声,我还是听公司的员工说起来才知道的。” 谢知津靠在办公椅上捏着脖颈笑:“白总现在可是大忙人啊,我这不是怕耽误你的时间么。” 白誉抬手告饶:“可别,再忙也忙不过你。” 谢知津听见这话脸色稍微沉了沉,白誉很快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古怪分子,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你好不容易回来了,今晚我请客吃饭?” 谢知津自然不会不给白誉这个面子,他将桌面上的一堆文件仔细整理好,起身:“行,咱们这就走?” 去的路上有些堵,谢知津靠在副驾驶上醒盹儿,余光不知道扫到什么,忽然说要下车买瓶水。 白誉便将车靠在一边,莫名其妙地看着谢知津下了车。 谢知津径直走进便利店,随手拿了一瓶气泡水,然后掏出手机扫码付款,眼神却不自觉地往他门口那个正在与售货员理论的人身上瞟。 那人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肩上背了个双肩包,手里牵着一只硕大的金毛犬,正与售货员争执不下。 “先生,我们有规定,宠物真的不可以带进去的。” 那人能言善辩地:“我就进去买瓶水,马上就出来了,要不你帮我拿一瓶?” 售货员一时走不开,所以十分犹豫。 “这瓶可以吗?”谢知津见状将手里的气泡水推到收银台上。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冲着谢知津道谢,“谢……” 眼睛募地睁大,腔调一变:“谢先生?!” 谢知津点头,“南记者,好久不见。” 这个牵着狗的男人是南乔。 南乔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谢知津一眼,原本还与售货员说话时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不见,一张活泼明朗的脸上也布满敌意。 他牵着手里的金毛犬往后退了一步,没有接谢知津递过去的水,反而颇为警惕地看着谢知津。 他们之间本也应该算是旧友相逢,如果忽视掉夹在中间的季声。 谢知津被南乔看得心里发慌,勉强笑了一下,问:“这是怎么了,南记着见了我怎么跟见了敌人似的?” 他说着就弯腰去摸南乔手里牵着的金毛犬,“这是你养的狗?” 南乔又退了两步避开,谢知津的指尖只堪堪摸到狗耳朵上的一簇毛,酥酥痒痒的,极为柔顺。 南乔态度很不好,冷着脸说:“我带它出来洗澡,谢少爷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谢知津刚要再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白誉见他一直没回去,所以打电话来问。 谢知津思索了一下,接起电话:“白誉,我这边临时出了点事,咱们改天再约吧,你先回去。” “嗯,改天,改天我请你。” 电话挂断,站在远处的南乔冷笑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牵着狗出了便利店。 谢知津在后面扬了扬那瓶气泡水:“南乔,你的水不要了?” “谢少爷的东西,我们可消受不起——” 谢知津拿着那瓶水站在路边,冷静过后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见南乔就一定要下车来打个招呼,是想要单纯地和南乔叙个旧,还是……还是想要从南乔口中听到什么人的什么消息。 谢知津最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晚霞慵懒地舒卷在天边,被禾信传媒的写字楼切割出一个严密周方的缺口。 那出租车司机是个话很少的人,看谢知津沉默着不说话自己,就伸手打开了车载广播。 电流驶过耳道的那一瞬间,谢知津浑身一个激灵,“腾”地一下就坐直了身体,连声问那个出租车司机:“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司机被吓了一跳,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谢知津一眼,回答说:“电台啊,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听吗?” “不是。”谢知津这才觉出尴尬了,抿了抿嘴唇又坐回去,靠在座椅上说:“我以为这个电台应该换主持人了呢。” 司机这才了然一笑,回过头去边开车边说:“主持人倒是一直没换,不过去年的时候这个电台停播了两个多月,我当时还以为是彻底停了呢,没想到后来又继续播了。这不,一直到现在都没换主持人。” 谢知津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能再问下去,却仍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嘴比脑子快,还没等下定决心就已经问出了口:“那是什么时候停播的?” “应该是去年的五六月份吧?刚要入夏的时候。” 谢知津沉默了一下,然后一路无话。 像是一切都在与他作对一样,硬是要把那个他不愿意提起的人推到他的面前,让他躲都没处躲。 车载广播里的信号不太好,电台的刺啦音断断续续的,但谢知津永远也不可能听错。 那就是季声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思念 “愿我从此再不提起, 再不提起过去,痛苦与幸福,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 惟黄昏华美而无上。” “这是海子的《秋日黄昏》。” 男人的声音依旧温柔和缓,却又藏着一种极其坚定的力量, 是华美无上的黄昏中永不可埋没的风景。 谢知津像是得了什么病, 他甚至一度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因为自从那天之后, 季声的声音便一刻不停地萦绕在他的耳边。 一句又一句, 都是温柔而有力的语句。 他竭力想要捂住耳朵不去听那些声音, 又忍不住在手掌与耳廓间悄悄留一个间隙让那些声音泄进来。 就像苟且地藏了一个秘密。 谢知津在人前掩藏得很好,晚上回家却忍不住拿出床头柜里的戒指开始摩挲,似乎只要摸一下那两枚戒指, 就能够想起他向季声表白的那个晚上。 红色爱心气球挤满了天花板,硕大的一捧玫瑰花映衬在昏黄的灯光下,季声对他说—— 你小心点,有刺。 谢知津就会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有一天谢知津突然从梦里惊醒, 耳边是季声曾经骂过他的话, 并不难听, 但谢知津却觉得心脏疼, 像个犯了大错然后被长辈骂哭了的顽劣少年。 他捂着心口冲到书房里, 想要把季声留下来的那些播音稿全部撕掉。 都撕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恶狠狠地想:这是季声自找的。 可是当档案盒摔到地上,里面的稿件散落了一地的时候,他又不由自主地蹲下将它们一份一份地捡了起来。 每一份播音稿都注明了日期, 条条框框的勾画旁, 是季声随手做的批注。 这还是谢知津第一次注意到季声的字。 真好看, 明明清秀随意,却又力透纸背,明明方圆兼备,却又无乖无戾。 提按分明,字字清润。 好像能透过这些字从而看到那个人。 谢知津于是就坐在地上,一张一张地看那些播音稿,看到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然后再也撕不下去。 那是季声最热爱的东西。 幻听终究是病,就算谢知津装得再好也有被人知晓的可能。 这天阎迟去给谢知津送文件,办公室的门敲了好几下也没人应,阎迟以为谢知津不在,就想着给他把文件放桌上。 结果阎迟刚一拉开门,就看到谢知津靠在办公椅上,脸上挂着一抹怅然若失的笑,眼神飘飘忽忽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知津?” 阎迟一连叫了好几声才把谢知津的魂儿叫回来。 “知津,你没事儿吧?” 谢知津的脸色一时又沉下去,揉揉耳朵,“没事。” 阎迟点点头就要出去,却又听见谢知津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 谢知津欲言又止,反而又说了一句“没事。” 阎迟叹了口气,已经搭上了门把手的手又收回来,语重心长地说:“知津,你最近情绪好像不太对,是不是因为季主播?” 谢知津抿着唇僵持了一下,然后讽笑着摇头:“你说谁?我都不记得他了。” …… 谢知津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异样与季声有关,直到他在公司听一档新投资的有声节目,那个旁白的声音有点像季声。 只是尾音拉长的时候有一点像而已。 谢知津当即就摔了手里的平板,下一秒却又十分懊悔地弯腰去捡。 碎裂的屏幕划伤了他的手指,他却不知疼似的,将早已经碎裂的屏幕拍了又拍,疯狂地想要再听一听刚才的那段音频。 从言辞到动作,都像极了他蹲在书房里一张又一张地捡拾季声的播音稿。 这一幕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阎迟最先反应过来,冲过去将谢知津拿在手里的平板抢过来,安慰道:“知津,只是尾音有点像而已,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谢知津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全是狠厉偏执,却又在一瞬间露出几分无助,他说:“连你都听得出来像。” 阎迟再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因为当着办公室里所有人的面,谢知津的眼眶红了。 谢知津不再逃避了,当即就出了办公室,一路下电梯到地下车库坐到了车里,急不可耐地点开车载广播。 刚好是下午五点,他可以听到酥耳电台的直播。 舒缓的轻音乐显得格外漫长,谢知津攥紧了拳,急得开始敲方向盘,然后他终于听到了—— “现在是北京时间17点整,大家好,欢迎收听黎江市有声电台酥耳FM,我是主持人,季声……” 谢知津捶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松开了,这一段时间以来持续不断的幻听似乎也得到了缓解,像是缺氧濒死的人终于呼吸到了那一口空气。 原来想要治好幻听,听一听他的声音就好了。 车窗被敲了两下,是阎迟不放心,眼巴巴地追了下来。 谢知津给他开了门,阎迟就钻到副驾驶坐下,然后看着车载电台的播放界面,心下一片愕然,“知津?” “你听。”谢知津挑了挑下巴,不再吝啬地藏着季声的声音,对阎迟说:“他还在黎江市,他根本就没走。” 谢知津伸手捂住脸,“可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阎迟竟是半晌无言,谢知津和季声的事他插不上话,最后只能问:“知津,你又幻听了?” “嗯。”谢知津疲惫地往座椅上靠了一下,捏着眉心说:“去约医生吧。” 谢知津终于承认了——这是一种名为思念的东西在心里疯长。 他其实,是想季声了。 这种磨人的思念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 季声刚与谢知津分手的那个雨夜他不觉得;谢知津把自己投入到工作中的那段时间也不觉得;他逃避似的去国外待了大半年仍然不觉得。 可人一回来就都不一样了。 回家摸到床头柜里的戒指,他想季声;看见南乔,他想季声;听到季声的声音,他想季声…… 谢知津觉得自己像是疯了。 如果不是每天都会准时响起的电台广播,谢知津都不知道季声还留在黎江市,甚至连工作都没有换。 可就是在这小小的一座黎江市,他们竟然一次都没有偶遇过。 他责怪季声不肯回来,却已经忘了,当初是他指着季声的背影说:你今天走了,以后就再也别回来。 天之大,人何其渺,哪有那么多缘分由得人糟蹋,只要是分开了就再也遇不到。 —— 顾临接到阎迟电话的时候刚准备下班,“幻听?他什么时候有这毛病了。” “行,你周五陪他过来,我提前给他预约。” “嗯,我这就回家,昨天的饺子还剩没剩?” 顾临站在医院的走廊上,说完这句话后忽然一顿,视线定格在了走廊尽头的某个人影身上。 电话那头的阎迟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什么,顾临却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走廊尽头,一个清瘦的男人坐在在科室外面的长椅上,淡笑着和站在旁边的小姑娘说话。 “它很乖,就是我给它洗澡实在不方便。” “那没事儿,南乔说以后每周都带它去宠物店洗。” “实在是太麻烦你们了。” 小姑娘张口就要说什么,忽然科室外的屏幕叫号了,她就伸手扶起男人,慢慢地走进了科室。 顾临看着这一幕,呆滞的视线怎么都收不回来,他几乎是克制了又克制,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跟过去看一眼。 但他不会不清楚那是哪个科。 ……怎么会。 电话另一端的阎迟在疯狂叫他:“顾临,顾临,你听没听我说话啊,饺子昨天就吃完啦!” 顾临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与阎迟的通话界面,又托了托眼镜重新将手机贴到耳朵边上,问:“知津他……为什么会幻听?” 谢知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第二天早上被顾临赌在医院的停车场。 阎迟慢吞吞地停好车下来,看到站在车旁面面相觑的两个人,当下就觉得有些古怪。 “顾临你怎么下来了,你不是说在科室门口等我们吗?” 顾临瞥了阎迟一眼,没说话,然后抬手就给了谢知津一拳。 斯斯文文的人打起人来一点力气都不留,谢知津差点就被他这一拳带到地上,勉强扶住阎迟的胳膊才稳住了,尽管如此,被拳头带到的脸颊也顿顿地疼。 谢知津耳边一阵轰鸣。 他愕然抬头看向顾临:“我招你惹你了?” 谢知津着实是有些懵,他这段时间的精神状态本来就不好,又不肯拉下脸来去打听季声的消息,只好在阎迟的劝说下来看医生。 可谁能想到会一下车就被顾临堵住,二话不说就挨了一拳? 要不是看在阎迟的面子上,谢知津这一拳定然是要还回去的。 阎迟也吓坏了,他昨天公司的事太多就没去接顾临,也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电话里还好好的啊? 谁知顾临伸手就扯住了谢知津的衣领,带着他踉跄了几步,满是不平地说:“谢知津你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兄弟,你和季主播分手以后不愿意听到人提起他,我和阎迟就一句话都不说一句话都不问,那你呢,你自己打听过他吗?” 谢知津伸手去揪自己的衣领,谁知顾临的力气大得出奇,一时间竟争执不下,他听见自己问:“你跟我提他干什么,这么久了,你难不成还要为了他再跟我打一架?” 顾临倏地就把他的衣领松开了,金丝眼镜下的瞳孔里是一片索然。 “你要是打听过季主播一句,今天就不会这么问我。” 作者有话要说: 谢知津:是我想季声了,但我不说。 第48章 认输 谢知津最后还是没有去做检查, 因为顾临说他昨天在医院看到的人是季声。 谢知津不信,甩手就要走。 “开玩笑,我还不知道他吗, 再怎么样都不愿意往医院跑。” 顾临却又把他叫住了, 只问了一句话:“知津,你到底是不信, 还是不愿意信?” 谢知津沉默了一下, 没回头, 转身就上了车。 阎迟不放心地要跟着, 却被谢知津撵了下来。 迈巴赫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顾临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阎迟:“让他静静吧。” 谢知津开车开得心烦意乱,幻听之下开始耳鸣, 不得已才放慢了车速。 他一路都在恍恍惚惚地想:季声病了吗,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生了什么病一定要到医院来做检查。 他转念又想:谢知津你想他干什么呢,当初是他跟你提分手的不是吗, 他就算是死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吗。 可季声要是真的病得要死了呢? 大约是这个字触碰到了谢知津的神经, 恍惚中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心里的那份恐惧来源于何处。 其实就是顾临的那句话:你到底是不信, 还是不敢信。 他是不敢信。 季声为什么去医院、做了什么检查、检查结果是怎么样的, 谢知津一律都不知道。 可仅仅是想到季声有可能身体不舒服, 有可能过得不好, 他就紧张地连握方向盘的手都在抖。 谢知津有些掩饰地在路边停了车,看了一眼路况,然后满是愕然地抬头。 难以置信。 他居然把车停在了电视台的对面、从前他接季声时一贯爱停的那个公园边上。 谢知津下意识地就透过车窗往电视台的方向看过去。 门口人来人往, 正是上午八九点钟, 职工陆陆续续上班的时间。 谢知津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开了车就走, 要么去公司要么回家,总之不能留在这里。 可他手都碰到了方向盘,却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在这里坐一会儿又怎么了,又不是为了看季声。 现实总是会无情地给人一记耳光,却也会慷慨地满足心里藏着掖着的那点私欲。 当谢知津真的看到了季声的那一刻,视线就怎么也挪不开了。 人头攒动,车流阵阵,从谢知津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掩在人群里的背影。 谢知津贪婪地按下了车窗。 他看到季声从人行道的另一边走过来,穿着一件款式简单的短袖衬衫,头发似乎是剪短了些,显得更干净利落了。 与往常不同的是,季声手里牵了一条的金毛犬,拐过路口,然后一路迈上了电视台门前的台阶。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个台阶,几乎是由那条金毛犬拉着往前走,走了几步就没入建筑内,彻底看不见了。 谢知津看不清季声的脸,看不清季声的表情,但仅仅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他就知道那是季声。 那是他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他不可能会认错。 谢知津意犹未尽地盯着那个路口看了会儿,然后发现自己发颤的手停了,耳边的幻听也散了。 原来想念一个人,去见他就好了。 —— 连续一个星期,谢知津每天都在电视台对面等着。 他从小到大养成的优越感也让他不可能拉下脸来主动去找季声,所以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只是想躲在车里看一看。 想要透过早高峰的人流,透过那条车来车往的公路,看一看那个早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的人。 哪怕只是一个模糊到看不清脸的背影。 权当治幻听吧,谢知津这样安慰自己。 谢知津每天都能在八点半的时候看到季声从路口拐到他的视线里。 季声到得不算早,几乎都是踩着点进电视台。 虽然只有一个远远的背影,谢知津却也能看得出来他跟从前一点都没变,穿得干干净净,身形挺拔清俊,走起路来不急不躁。 唯有一点,季声好像养了条狗,且每天都牵着狗上班。 就是那条金毛犬,谢知津一开始以为那是季声某个同事的狗,后来又猜测那可能是南乔那天牵着的狗。 直到两天前,他远远地看着那条金毛犬对着季声摇头摆尾的样子,才终于确认——那就是季声的狗。 谢知津起初觉得有些惊讶,后来越想越觉得诧异。 季声怎么会养狗呢? 他有那么严重的洁癖,就连床单上有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忍受,怎么可能忍受家里有狗的存在? 更何况还是金毛——这种极容易掉毛的犬类。 谢知津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就多看了那条狗一眼,就这么一眼,他心里便满是说不出的诧异。 直觉告诉谢知津这条狗和别的狗不太一样,但究竟是哪儿不一样,他却又说不上来。 谢知津就这么揣着满肚子的疑惑熬到了下一个周一。 这天的天气不太好,雷阵雨,早上八点钟的雨下得正大,像是要从天上泼下来一样。 迈巴赫的雨刷器疯狂摆动,刮擦着那面随时又会被雨淋湿的玻璃,像是要猖狂地浇灭人心中的一捧火,无休无止一般。 谢知津透过被雨水模糊了的玻璃看向车外,忽然就想起了他曾经来接季声的一个雨天。 季声看他浑身都被雨淋湿了,还问他为什么不在车里等…… 那个时候的季声对他还是抱有希望的吧,可是他做了什么呢,他做了什么呢—— 谢知津想着想着就又走了神,一面懊悔自责,一面又开始担心季声。 从这几天的观察来看,季声都是步行来上班的,那么他现在住的地方应该离电视台不远。 这么大的雨,他一路走过来会不会湿了鞋子呢,他还会牵着那条金毛犬吗,他有没有多穿件衣服呢…… 等到谢知津被天边的一道闷雷吓得回过神来,电视台门口早已经空空荡荡了。 八点半了,员工都到齐了。 可是谢知津没有看到季声。 他的心忽然又慌乱起来,很久没有犯过的耳鸣也开始重新叫嚣,一时间头痛欲裂,可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想法:季声呢,为什么没有看到季声? 季声为什么没来上班,是请假了,生病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 其实距离季声没有准时来上班也只不过过去了六七分钟而已,谢知津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慌乱,可他就是觉得呼吸都困难,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撕扯着他,催动着他拉开车门,下车去看一眼—— 这是一种内在驱动力。 谢知津始终不肯放下自己的身段主动去见季声,如此一来他似乎有了一个台阶——老子来找季声。 想他?怎么可能,老子只是想看看他为什么没来上班。 所以当谢知津把高学屹拉到电视台的走廊上问季声为什么没来上班的时候,高学屹切切实实地懵住了。 “知津你……回国了?” 谢知津不敢将自己地急切表现地太过明显,只能故作冷静地点了点头,“刚回来半个月。” 高学屹“喔喔”地点了点头,开口却又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和加拿大合作的那个项目顺利吗?现在有声读物这一块儿的发展前景怎么样。” 谢知津的耐心都快要被耗尽了,闻言也只能按着脾气点了点头,“还不错。” “那挺好啊,上次我就想给你打电话,结果……” 谢知津终于打断了高学屹的话,“学屹,我来找你是想问问季声。” 高学屹嘴角的笑意在听到“季声”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凝住了,饶是他也忍不住多嘴问一句:“这么长时间了,你就一次也没联系过小季吗?” 他说“小季”的时候,似乎多了一丝不忍。 谢知津心中的怪异感越来越严重,他终于忍不住将心里积压了太长时间的疑惑问出来:“季声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高学屹张了张嘴,还不等回答什么,就听见他们身后宣传部的小职员同人打招呼。 “哎呦,季主播,你这怎么摔了一跤?” 随即是男人温柔清润的声音,有礼有节:“雨天路上有点滑,没事。” 谢知津在听到这句话以后就迅速转过身,然后看到了一个站在他十步开外的人。 与这些天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相比,这十步实在是太近了,近到谢知津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的人。 一件撞色的条纹短袖衬衫,一条宽松的咖色牛仔裤,一双沾了泥水的驼色帆布鞋,手里果然还牵着那条金毛犬。 这一身不太像季声平日里爱穿的风格,却又说不出得好看。 季声的身形还是那样笔直纤瘦,一张脸玉石一样清润,下颌线的弧度温和又不掩锋芒,就像他这个人——不卑不亢。 他应该是在路上摔了一跤,微卷的头发泛着水气,袖口和膝盖处都湿了水,手里牵着的金毛犬也湿漉漉的。 而谢知津却有些失落,因为季声看都没看他一眼,那双眼睛掩在睫毛下,没有半点情绪。 许是他没有看过来,谢知津竟觉得季声的浅色瞳孔也没什么神采,灰蒙蒙的。 就在谢知津想着用一套什么说辞才能缓解这场怎么看都不像偶遇的尴尬时,一件让他更为惊讶的事发生了。 季声由着那条金毛犬拉着自己往前走,很快就朝着谢知津和高学屹走过来,沾了水的帆布鞋在走廊的瓷砖上留下浅浅的痕迹,然后季声脚下一滑,肩膀贴着谢知津的胳膊撞了上去。 谢知津被季声带得踉跄了一下,还不等他伸手去扶,季声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退了一步,十分熟练地挂上一个浅笑。 抱歉道:“不好意思,撞到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季声:今天在单位撞到了一个人,比我高五公分,有点像谢知津,我当时就想呕! 第49章 重逢 谢知津事后回忆了很多次才确认了自己在与季声重逢的那一刻是一种什么感觉。 尴尬?紧张?困惑? 都不是。 是停滞。 一切都停滞了、时间、人、他和季声, 还有季声牵着的那条金毛犬。 似乎在场的所有人和事物都在为他们这场荒唐的重逢行注目礼,把这场闹剧当成了什么历史性的画面。 “季声……”是谢知津先开口说话的,他的语气有些发颤, 惊愕失色地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季声不是不看他, 季声是看不见他。 那双清透干净的眼睛里一丝波澜也没有,浅棕色的瞳孔透露出一丝懵懂, 因为找不到音源而略显迷茫和无助。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季声在听到谢知津的声音之后很明显地僵了一下, 片刻的惊愕过后却又是他一贯的从容, 只是牵着狗的手却越发收紧。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 没答谢知津的话, 而是对他的金毛犬说:“季多福,撞到人了。” 季多福晃了晃尾巴,又扯着季声往前走。 ——季声的狗, 叫季多福? 谢知津这才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那条金毛犬的样子,的确和普通的狗不一样,除了脖子上的牵引绳,还多了一套导盲鞍。 这是导盲犬。 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数日以来的困惑、长久的踌躇与不安都在这一刻画上句号, 谢知津只觉得自己喉咙发紧, 像是吞下了一根穿心莲。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 那个温柔明朗光风霁月一样的季声啊。 “知津……”高学屹在旁边不忍地叫了谢知津一声。 等到谢知津反应过来的时候, 季声已经越过他和高学屹往录播室走了。 背影端端正正的, 和一年前走出医院时又有什么两样。 谢知津发了疯一样地追上去, 只追了两步就把季声拦下了。 录播室门外的走廊上,两个人局促地面对面站着,季多福横在他们中间, 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季声察觉到什么, 略一思索也知道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谢知津, 他吸了口气,然后唇角弯了弯,很温和地笑:“谢先生,麻烦让一让,我看不见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怨怼的情绪,从容得好像天生如此,坦坦荡荡又随遇而安。 原来他已经不挣扎了。 在经历了那么多不平的对待,发生了那么多磨人的事情后,他奋起挣扎过,竭力反抗过,倾其所有地为了心里的那点的信念努力过。 最后却像是一块被磨平了棱角的玉,不得已收敛了所有的脾气。 …… 谢知津下意识就把路让开了,只让开了一步却又伸手攥到了季声湿哒哒的袖口,他看着他的眼睛,哽道:“怎么会这样?” 季声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脸上的笑没变,淡淡答:“出了点儿意外。” 生疏客套,像是在和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说话,又好像在他失明的这段时间里已经用这样的语气同人解释了无数次。 谢知津站在原地一动都动不了,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季声拉起导盲鞍,牵着金毛犬进了录播室。 门关上,是“咔哒”一声。 “刚出事的时候,我以为你是知道的。”台长办公室里,高学屹给谢知津沏了壶茶,语重心长地说:“后来他回来上班,跟我说你们已经分手了,我也就没跟你说,我还以为……” 高学屹的话终究还是被谢知津打断了,他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按着眉心,竟是重复了一遍高学屹一开始的话,“怎么就出了车祸?” 高学屹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出事的时候还是凌晨三四点,黎江北路根本就没什么车,可那车偏偏就冲着小季去了。” “肇事的司机呢?” “撞了人就跑了。”高学屹摇摇头,“也是赶巧,那天下了点雨,整个片区都停电,监控也看不了,到现在都没查到是谁。” “小季……也是倒霉啊。” 不知哪句话点醒了谢知津,他忽地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盯着高学屹,却半晌才问:“我听说酥耳电台的广播停了两个月,那季声出车祸是什么时候?” 高学屹怔了怔,起身到办公桌旁打开电脑,上面有员工的考勤表。 “是……去年的5月9号。” 谢知津“腾”地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又问了一遍:“ 5月9号?” “怎么了知津?” 那是季声和他分手的日子。 谢知津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揣着一肚子怒气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季声正在同一家医院的抢救室里与死神做殊死挣扎。 季声出车祸的时候撞到头,压迫到了视神经。 原本是可以做手术的,但季声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连续昏迷了半个多月,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是动眼神经受损,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于是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谢知津想起季声对黑暗的恐惧,又想起卧室里一直要开着的窗帘和窗外那轮冷清清的月亮,心口就一阵一阵地发疼。 这一年,他该是怎么过的呢? 他一个人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会不会很害怕,适应不了黑暗的时候会不会惶恐,反复到医院看眼睛的时候会不会心灰意冷…… 他要做多少心理建设,才能全身心地去依赖一条导盲犬? 谢知津不知道答案。 他怕迫切地想要再见一见季声,走到录播室门口的时候却又僵住了。 录播室里的设备正在回放季声刚刚路过的一段音频。 “但我始终相信,无论前一天经历了怎样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们都仍然可以期待一个明天,因为没有什么会比明天更有希望,哪怕是被扔在泥沼中,我们仍然要有向往微光的勇气。”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了,我是季声,将为温柔而发声。” 谢知津放在门把手上的手迟迟没有拧下去。 原来这才是季声,即便不在泥泞中挣扎,也永远温柔有力。 许是录音师说没问题,所以季声很快就从录播室里出来了,一开门险些与门口的谢知津撞个面对面。 眼看着季声又要道歉,谢知津一阵心疼,连忙赶在他之前开口:“季声,是我。” 季声张了张嘴,果然没有再道歉。 他的眼睛看不见,不能读稿子,只能借助电子文档转音频边听边录,所以耳朵里还戴着没摘下的耳麦。 像是为了表示尊重,季声抬手将耳麦摘下,微微一笑,竟然在与谢知津开玩笑:“谢先生似乎格外喜欢挡我的路,是欺负我眼睛看不见?” 谢知津一点都不觉得这个玩笑有多么好笑,他眼眶发酸,实在不忍再看季声,不由地退后一步,转开了目光。 季声是看不见他的表情的,只是感觉到谢知津让开了一步,于是就牵着季多福一点一点往前走,不出三步就又听见了谢知津的声音。 “我能不能和你……聊一聊?” “不用了。”季声顿了一下,没回头,“我们已经没关系了,我也要下班了。” 刚到中午,季声去找高学屹请假,说下午要给季多福洗澡。 高学屹看了那条脏兮兮的金毛犬一眼,很痛快地批了假。 从高学屹的办公室出来,季声发觉谢知津竟然还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 谢知津现在是一种很混乱的状态。 长时间对季声的思念让他明白季声对自己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可在看到季声的现状之后,他又忍不住觉得愧疚、亏欠、后悔。 趾高气扬了二十多年的谢少爷第一次有些唯唯诺诺。 他跟在季声后面,想和季声多说两句话,想问问季声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就只是手足无措地跟着。 季声失明以后听力就变得敏锐了许多,自然知道谢知津还在自己身后跟着。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再搭理谢知津。 现在说什么还有用呢。 外面的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雨声清丽干脆,穿破人耳膜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 季声在门口撑了伞,一手拉着导盲鞍出门,季多福晃晃身上沾着的雨水,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冲到雨中。 导盲犬的任务,是把主人安全带回家。 季声走得不算快,有盲道的路段就沿着盲道走,没有盲道的路段就全依靠季多福。 雨水带着泥点甩到浅咖色的裤腿上,然后又顺着牛仔裤的纹理渗到更深一层,谢知津看在眼里,心里止不住地一阵难受。 这要是以前的季声,大概一分钟都忍不了吧。 谢知津没有伞,就那么淋着,身上穿的T恤都被雨水淋透,湿乎乎地贴在皮肤上,将腹部的肌肉一点一点勾勒出来。 在这些流离失所一般的日子里,他其实也瘦了一些。 谢知津之前猜的没错,季声住的地方的确离电视台不远,转过十字路口再过一条马路就到了。 是一个略显陈旧的小区,因为大雨,门口连保安都没有。 谢知津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跟着季声进了小区,他心虚,所以像做贼一样。 季声一路走走停停,很快就进了一栋单元楼,他没上电梯,顺着楼梯走了两层就停下了。 他伸手去掏钥匙,然后与身后已经淋成了落汤鸡的谢知津说了这一路以来的第一句话:“谢先生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让小谢后悔去吧! 关于声声视觉神经受损的症状以及后续的治疗措施,我查阅资料后仍然一知半解。所以……非专业人士,相关情节仅为剧情服务,如有不够专业或夸大其词的地方还请大家不要当真! 第50章 愧疚 “没……我……”谢知津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张了张嘴,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太愧疚了,心疼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季声的脸色温和浅淡, 一手捏着钥匙去开门, 说:“没什么事就回去吧,我们真的已经没有关系了。” 季声的话说得有些急, 因为他手里的钥匙怎么都找不到锁眼, 从雨伞上滴下来的雨水已经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小片。 一个对别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于此时的季声而来却像是难如登天。 谢知津实在看不下去, 伸手轻轻托着季声的手指开了门。 季声僵了一下, 脸色不太好。 “我这就走。”谢知津退后一步说。 季声点点头,不愿意与他说太多,又像是知道现在的谢知津不会硬闯一样, 先大大方方地牵着季多福进去,然后才扶着门框反手关了门。 失明对季声而言实在太不方便,他其实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生活,但也只能尽力去适应。 谢知津果然没跟进去, 他站在楼梯间眼睁睁地看着季声关门, 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想说的话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他想问季声过得好不好, 可答案显然易见。 雨越下越大了, 天阴得一片漆黑, 轰闷的雷声像急促的鼓点,一声又一声地敲击在人的灵魂深处,很久都没有止歇的态势。 谢知津在楼宇门外站了一会儿, 湿泞的衣服一点都没干, 他很狼狈, 却浑然不觉。 谢知津想:季声摔在雨里的时候又该有多狼狈呢,膝盖和袖口都被雨水浸透,湿滑的人行道让他难以分辨哪一条是盲道,他摔在路上又爬起来的时候,会不会连方向也分辨不清楚呢。 谢知津颤抖着抬手捂上脸,伴随着凄厉的雨声,指缝间终于泄露出一丝呜咽。 谢知津转身又上了楼。 他还是想弥补。 即便知道季声不会再给他任何的机会,他也愿意全心全意、竭尽所能地弥补。 谢知津毫不讲究地坐在了季声家门口的楼梯上,隔着一扇古旧的防盗门,他能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是在做饭。 季声连做饭都学会了吗? 谢知津闭上眼睛,疲惫地伸手捏住鼻梁,波澜起伏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心绪似乎就在这小小一座楼梯间归于平静。 他的胸口还是隐隐作痛,哪儿哪儿都难受。 季声没有让他等太久,也就半个多小时,那扇防盗门开了。 谢知津迅速抬头看过去。 只见季声摸索着门框探出半边身子,一手提着一个垃圾袋放在了门口,里面装的是些瓶瓶罐罐,好像是沐浴露一类的。 “季声?” 谢知津站起来,蹲坐了太久的腿十分酸麻,几乎是踉踉跄跄才走到季声门前。 季声正要关门的手再度停住,原本还算温和的脸在听清了谢知津的声音后彻底变了颜色,他拧着眉问谢知津:“你不是说你走了吗?” 谢知津结巴了一下,“我,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没有。”季声连那份从容也不愿意再装下去,干脆果断地给谢知津下逐客令:“我现在过得很好。” 谢知津看着他微微散开的瞳孔,心口一揪一揪地疼。 真的是很好吗? “季声……” 季声正要再开口打断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到地上的声音。 季声正在给季多福洗澡,听声音就知道是季多福从浴室里跑出来了。 “季多福!”季声呵斥了一声,然后顺利地听见两声犬吠,紧接着是更为惊天动地的桌椅倒地声 。 季多福很乖,业务能力也过硬,唯独不爱洗澡,季声每次给他洗澡都能去半条命。 半条人命半条狗命。 季声顾不上再和谢知津说什么,回头就往屋里走,想要去把倒地的椅子扶起来。 人总是有惯性的,他一时间忘了要慢点儿走,拖鞋沾了沐浴露和水,一个没稳住就滑了一跤。 客厅的门还没关上,门外的谢知津眼睁睁地看着季声摔在地上,他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三步并两步就进去要把季声从地上扶起来。 季多福知道自己闯了祸,甩着身上的水一脸戒备地冲谢知津呲牙。 “季声,没事吧?” 季声脸色发白,挣扎着从谢知津怀里出来,想要扶着地板站起来,动了一下却又跌回去。 谢知津吓了一跳,又不敢直接抱他,只好慢慢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 季声的脚压在地面上,疼得“嘶”了一声,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 “扭到脚了。”谢知津手忙脚乱地扶着季声到沙发上坐下,亲眼看到季声袜子下的脚踝肿了起来。 季声十分不自在,一面努力说服自己把谢知津当成个路过的邻居,一面尝试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谁知脚踝伤得有些重,他竟连站都站不起来。 谢知津心里一阵慌乱,强迫自己不去看季声的眼睛,然后轻声细语地:“我帮你看一下好不好?我保证不会趁人之危。” 这个“保证”显然比他之前的任何保证都可信。 季声犹豫了一下,再次尝试着转了转脚腕,然后垂着眼睛说:“其实也不用麻烦,你帮我把手机拿过来就行了,我打个电话。” 那电话不是要打给林春晚就是要打给南乔,谢知津呼了口气,在季声面前蹲下,小心地措辞:“外面还下着雨,别人过来得有一会儿,别拖出什么毛病来。” 季声的眼睛就是因为没有及时治才耽误了,这话对他实在很有杀伤力,他果然没再开口,由着谢知津屏住呼吸替自己脱下袜子。 谢知津倒吸了一口凉气。 季声的脚腕很白,白皙中透着一种瘦弱的纤细,此时脚踝处红肿的地方却泛着青紫,看着有些渗人。 谢知津将他的脚轻轻托在手里,指腹在肿起来的踝骨上按了一下,确认没有伤到骨头才稍微松了口气。 “应该是韧带拉伤,家里有药吗?” 季声正抿唇忍痛,闻言微微抬起下巴:“抽屉里有。” 谢知津便依言拉开茶几下的抽屉,从一堆乱七八糟的药盒里找到一瓶喷雾剂,拿在手里摇了摇,是空的。 “用完了,我去买吧。” 眼看着季声张嘴就要说什么,谢知津匆忙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急慌慌地出了门,像是怕多耽搁一会儿季声就又会拒绝他一样。 季声凭听觉分辨出谢知津已经出去了,他眼神空洞地朝着客厅门的方向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客厅里一下子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季多福在身边来回转圈的声音。 季声心说,我其实只是想让你拿把伞。 小区门口就有药店,谢知津只去了十几分钟就回来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身上都已经湿透了,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十分狼狈。 他走的时候没关门,却还是敲了门才进屋,季声还是谢知津走时的样子,坐在沙发上一动也没动。 隔得老远就能看到季声肿起来的脚踝,谢知津心里一紧,迅速走过去蹲下,将季声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谢知津将买回来的喷雾剂喷到手心里,然后才用手掌捂住季声的脚踝替他上药,动作轻柔而小心,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 感受到谢知津指尖上的水气,季声明显地缩了一下,脸上虽不显,心里却莫名地一阵心安。 “麻烦你了。”季声说。 谢知津上完药,又慢慢地将季声的脚放回到沙发上,人却还蹲在地上,半晌才苦笑了一声:“顾临以前说谁遇上我都像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看来是真的。” 季声竟然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含蓄一笑,“跟你没关系,是季多福太闹了,每次给他洗澡都人仰马翻的。” 罪魁祸首季多福趴在不远处的沙发边上“呜呜”叫了声,竟然十分委屈。 谢知津这才分出些视线来给季多福,见它身上的沐浴露还没被冲干净,毛都被粘在一起,比自己还要狼狈。 “一会儿我帮它洗。” 季多福如临大敌,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往卧室里跑,谢知津眼疾手快地将它拖住,拽着后颈就提到了卫生间。 五六十斤的金毛犬被谢知津提在手里竟像个鸡崽一样。 季声用“人仰马翻”来形容季多福洗澡实在是太恰当了,好在谢知津身上本来也是湿的,倒是不在乎季多福把水都甩到自己身上。 浴室里水声哗哗,比窗外的雨点还要热闹。 谢知津气势很足,把季多福按在花洒下面,一面给它冲水一面说:“你可不是一般的狗,你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狗!” “你主人都把脚扭伤了!” 季多福:“汪!” 等到谢知津终于关了花洒把季多福从浴室拖出来的时候,季声已经扶着墙站在浴室门口等着了。 谢知津接过季声递过来的毛巾,坐在地上给季多福擦毛,忍不住想要找个话题:“怎么给它取名叫季多福?” 季声笑:“林春晚取的。” 谢知津又是一阵沉默。 如果说这名字是季声自己取的,那他或许还会好奇这是为什么,可林春晚…… 谢知津想起那个小姑娘,忽然就明白了这个名字的含义。 多福多福,季声要多福呀。 作者有话要说: 谢知津看向季多福:你可不是一般的狗,你是王维诗里的狗! 第51章 弥补 谢知津撒开早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逃离魔掌的季多福, 抬头问季声:“你还没吃饭吧?” 季声轻轻“嗯”了一声。 他其实并没有学会做饭,刚才那阵叮叮咚咚的声音是在给季多福倒狗粮。 谢知津站起来,环视四周, 确认了厨房的位置, “这天气也不好点外卖,我去给你做点儿。” “谢知津。”季声下意识地去摸墙, 他的方向感很差, 即便在自己家里也时常要摸着走, 他寻着谢知津的脚步声转身, 说:“真的不用这么麻烦。” 听到季声不再一口一个“谢先生” 了, 谢知津竟然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回身将季声扶住,慢慢走到沙发边上坐下,然后缓慢地问:“这一年来, 你是不是很怕麻烦到别人?” ……季声抿着唇苦笑了一下,神色温和,“一开始的确有许多做不到的事,但现在已经适应一些了, 不用时时都麻烦别人。” 他顿了顿, 早已经没了神采的眼睛里露出一抹痛色:“我已经是个麻烦了。” “不是麻烦。”谢知津眼圈红着, 发梢上还没干的水珠滴落下来, 像蹩脚又不值钱的眼泪。 “不是麻烦。”谢知津站起来, 一边往厨房走, 一边又重复了一遍:“是我对不起你。” 季声着实愣了一下,这么久了,他第一次在谢知津口中听到“对不起”三个字。 这三个字像是有一种无端的魔力, 让季声游移不定地猜想:谢知津过得也并不好。 他如今的小心翼翼与竭力弥补, 其实并不全是因为可怜和愧疚。 还有想念。 总有人要通过分别以后的痛苦来确定爱的程度。 可是早知如此, 又何必当初呢? 季声租的是一间两居室,不大,从客厅到沙发只有几步路的距离。 他就那样坐在沙发上,可以清楚地听到谢知津起锅烧水的声音,天然气嘶嘶地蹿出火苗,火舌肆无忌惮地灼烧锅底,炙热且无畏。 季声的心似乎也被那火苗烧热了,速冻饺子一个又一个地落到水里,谢知津站在厨房里找碗筷,热热闹闹的,那是季声一年来从未再听到过的声音。 谢知津的饺子煮得很快,等到他端着饺子从厨房出来,却发现客厅里没人了。 “季声?”谢知津竟一下子慌了,手忙手乱地将碗筷放到茶几上,一回头,看见季声正一瘸一拐地扶着墙从卧室里出来,垂下来的手上拿了一件衣服。 “换一下吧,我听着外面是还在下雨。” 季声将手里的衣服递给谢知津,然后又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 他一直都知道谢知津身上还湿着。 谢知津受宠若惊地接过那件衣服,却没急着换,而是将饺子往季声面前推了推,又拿起筷子递给他,说:“你这儿怎么什么菜都没有,平时怎么吃饭,外卖?” 季声点头默认了,他右手拿着筷子,左手不自然地在茶几上摸索,手指碰到灼热的碗壁时却又缩了一下。 “小心烫。”谢知津忍住想要伸手帮忙的冲动,一脸心疼地说。 季声很感激谢知津没有帮这个忙,他不能连吃饭都让人喂,于是轻轻端起那碗饺子,用筷子夹了一只饺子填到嘴里。 有点烫,季声仰头张嘴吸了几口凉气,纤长的脖颈从衬衣领中露出来,一双眸子也因此显得水气盈盈。 谢知津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把拽下湿乎乎的T恤换衣服。 季声的衬衫,再怎么宽松对谢知津来说也还是有些小,但勉强能穿,谢知津换好衣服以后就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季声吃饭。 等到季声一碗饺子吃了小一半,谢知津终于忍不住再开口:“你这样不行。” 季声放下碗,下意识地抬头看他,一抬头才想起来自己看不见,又有些失落地低下去。 谢知津说:“总吃外卖不行,我……我来给你做饭行不行?” “咔”的一声,季声手里的筷子也被放到了碗沿上,他苦笑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无奈,“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怜我?” 谢知津是坐在茶几旁的小沙发上的,闻言倏地坐直了身体,“我没有。” “那就用不着。”季声嘴角抿了抿,似笑非笑,态度却十分坚决:“我现在这样又不是因为你,你今天帮了我很多忙,我很感激,以后要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我也一定尽力,除此之外……” 谢知津在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脸色怯怯地,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知道了,是我打扰你了。” 他们终究是回不到从前的状态的,且不说从前也没什么好回味的。 谢知津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让季声不舒服,当即就想要走,看到季声面前那半碗饺子的时候却还是不忍心:“饺子你吃完吧,吃完我把碗洗了。” “我吃饱了。”季声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起身端着碗进了厨房,将半碗饺子放到冰箱里,说:“剩下的晚上再吃。” 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一顿饭只吃半碗饺子,谢知津几乎是忍了又忍,才没有强行留下来照顾他。 “那我走了。”谢知津拿起自己的T恤就要走,回头又说:“衣服我洗了还给你。” “不用了,扔了吧。” 谢知津咬牙说了句好,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嘱咐:“你的脚踝要记得喷药,走路,走路要小心些。” 季声失笑,依旧是那副谦和有礼的样子,说“谢谢。” 谢知津事后想想,竟也觉得十分佩服季声。 一个人被逼到生活的泥沼里,被伤得遍体鳞寻,却还能竭力保持优雅与风度,对伤害自己最深的那个人温和地说“谢谢。” 他究竟是被生活磨平了刺,还是本就如此温润? 谢知津当时是没有想到这些的,他只是在那个暴雨如注的中午从季声家出来,又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斥重金租下了与季声同一单元的一户空房。 五楼,拎包入住。 房东看着手机里的转账记录,激动地打电话给谢知津,问他要不要添置点什么家具,谢知津就回了一句:“你家厨房能正常用吧?” 谢知津从此承包了季声的一日三餐。 他思来想去都觉得不能让季声这么天天吃外卖,却又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在饭点儿的时候下楼到季声门前蹲守,等到外卖被放到门口的时候再冲上去阻止外卖员敲门。 他知道季声点外卖的习惯,不开门,通常都是让外卖员放门口。 这很好地给谢知津制造了一个机会,他每次都用最快的速度拎起季声的外卖冲上五楼,然后照着快餐盒里的菜式再重新做一份。 季声的口味没怎么变,几天下来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个菜。 清炒小菜、盖浇饭、炒面炒饭…… 因为是季声喜欢的,所以也是谢知津最拿手的。 季声再怎么要强也是失明的人,即便手机可以语音输入,即便家里有智能家电,可他用起来也会有些束手束脚。 连点外卖时加一句“不要香菜”都很难做到。 谢知津在五楼的厨房里准备了一堆食材,每次都能在三十分钟之内依照季声的口味把饭做好,再打包装好提到楼下。 “咚咚咚……” 然后赶在季声开门之前消失。 一连数日都是这样,外卖员习惯了季先生门前会有一个奇怪的男人在蹲守,禾信传媒的员工习惯了谢总一到饭点儿就开溜,阎迟也习惯了谢知津一点一点活过来的样子。 就连季声……也习惯了那份每次都会晚半个小时,但又异常可口的外卖。 生活就在这样的光影律动间挪移不觉,暴雨晴天,暑气炎炎,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好像从未生出过什么波澜。 谢知津再也没有与季声打过照面,就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 除了一日三餐被放在门口的外卖,以及季声上班路上远远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 但人只要纠缠上了,就一定会有新的转机,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天傍晚,谢知津照旧在季声门外蹲守外卖,结果等到的不是那个外卖员,而是南乔。 南乔的嗓门儿比谁都大,看见谢知津就像是看见敌人一样,“嗷”地叫了一声,说话快得拦都拦不住。 “谢先生?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你小声点。”谢知津从楼梯上站起来,蹙着眉毛示意南乔不要嚷嚷,“别一惊一乍的。” 然而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晚了,他们身后的那扇防盗门已经被“咔嚓”打开,季声探出半边身体,十分不解地分辨着眼前的局面。 谢知津从没那么慌乱过,几乎想要扭头就跑,最后是季声笑了笑,对南乔说:“季多福在阳台玩球。” 南乔是来接季多福去宠物店洗澡的,闻言错愕地回头看了一眼谢知津,又看了看脸色如常毫不意外的季声,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得,你们聊,我带季多福去洗澡。” 季声侧身让开门,南乔进去,不到半分钟就拖着一只十分不情愿的季多福出来了。 当记者的嘴皮子利索,南乔临走的时候念念有词: “季多福你这狗怎么当的啊,你主人都被人惦记上了,你还在阳台玩球,这是你作为导盲犬应该具备的专业素养吗?” 谢知津忍无可忍:“你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南乔充耳不闻,低着头对季多福说:“炖狗肉吧。” 谢知津:“……” 作者有话要说: 季多福:你是不是指桑骂槐呢? 第52章 伤痕 “进来吧。”季声笑着, 语气像是在与一个约好了要见面的老朋友说话。 于是谢知津这位不速之客就鬼使神差地进了屋,又很快在季声失神的“注视”下坐到了沙发上。 季声不太熟练地给他倒了一杯水,谢知津连忙将水杯接过来捧着, 温热的杯壁覆在手心里, 烧得一阵燥热。 谢知津措了一下辞,欲盖弥彰地说:“我就是路过, 过来看看。” “我知道是你。”季声坐下, 并没有接他的话, 而是唇角带笑、十分和煦地说。 “嗯, 啊……什么?”谢知津猛地转过头, 看见季声正清润地笑着,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一种被人揭了老底的心虚感。 季声又点了点头, 睫毛垂着,盖住了那双开始扩散的瞳孔,说:“外卖,我知道是你做的。” 谢知津的手指不自觉地攥住了腿边的布面沙发套, 纵使他知道季声压根儿看不见, 却也不敢再直视季声。 他太心虚了, 生怕自己苦心经营了半个月的事情会被季声一口驳回。 没人知道谢知津这半个月有多么乐在其中。 他蹲在季声门前, 像是在和过去的事情做告别;他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给季声做饭, 像是在填补他心里的空缺;他看着季声打开门拿外卖的拿小小一截指尖, 像看到了救赎自己的那一束希望。 他……他不要别的,不靠近不打扰,只是远远地看着季声就已经心满意足。 “你是怎么……怎么知道的?”谢知津结结巴巴地问。 季声坐在沙发上, 身形笔直, 语气从容和缓, 仍是笑着说:“从那天开始,外卖里就没有香菜了。” “……” “一开始我以为是你把香菜挑出来的,渐渐才觉得那些菜的味道莫名熟悉。”季声忽然歉意一笑,“抱歉,我没有一开始就尝出来,实在是我太久没吃过了。后来我开始怀疑是你,还特意点了一份香菜炒鸡蛋……” 季声无奈地笑:“你把香菜换成了茴香。” 谢知津将手里的水杯放到茶几上,手指十分焦躁地插到自己的头发里,半晌才说:“季声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没人照顾不行,我只是想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多照顾你一点。” 这只是个说辞,在黎江市,哪里有在谢少爷的能力范围之外的事呢。 季声低头笑了一下,似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不行的。” 他说着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茶几的一角蹭到宽松的家居裤腿,季声避了避,继续说:“我自己一个人也很好,我可以养活自己,不需要你的施舍和同情,更何况……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 这些话谢知津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从季声站起来的时候就在盯着季声的脚踝看。 白皙的脚踝上依稀还有些红肿,即便被家居裤的裤腿盖住了一半,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泛着的青紫。 季声的脚踝伤了有半个多月了吧? 怎么还…… 谢知津像个行动不由衷的怪物,即便他已经告诫了自己千百遍,不可以再冒犯季声,可还是会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去碰季声的脚踝。 带着一些热水余温的手指碰上去,季声显然吓了一跳,踉跄了一下又坐到沙发上。 “你……” “怎么还没好呢?”谢知津再一次郑重地蹲在季声面前,手指轻轻抚着他脚踝上的那处伤,一双锐利的眼睛里满是心疼。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并不是半个月前的旧伤。 是新伤。 季声又受伤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看不见的某个路口处,在他不知道的某层台阶上。 谢知津的心再次揉成一团 ,皱巴巴地像一团废纸,每一个棱角都戳得他胸腔泛疼。 许是听到了谢知津粗重的呼吸声,季声那些卡在喉咙里的话竟也说不出口了,甚至在谢知津伸手去撩他裤腿的时候都没有动。 宽松的家居裤被细致地卷到季声的膝盖上方。 谢知津目不转睛地盯着季声的小腿看,从来争强好胜的人竟也红了眼眶。 他总算明白季声家里治跌打损伤的药为什么用得那么快了。 只见季声的脚踝、小腿、膝盖,乃至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 那些伤有些青了,有些还肿着,有些擦破了皮,还有一些是旧疤。 “怎么弄的?”谢知津心疼得嘴唇都在发颤。 季声的腿还疼着,自然知道那些伤还没有褪,他始终温柔清冷,不是那种掩耳盗铃的人,闻言也只是苦笑了一下,答:“摔的。” 谢知津即将碰到季声膝盖的手指停在半空,耳边清冷和煦的声音却像是打在他脸上的一张判决书。 “看不见总是有许多不便,有时候上楼梯会摔,有时候平地会摔,更多的时候在家里也会摔。”季声伸手想要将自己的裤腿放下去,语气无所谓般:“没事,已经习惯了。” 谢知津忽地挡住季声的手,悬着手指一狠心摸到了季声小腿内侧的一道长条形疤痕。 那道疤已经很旧了,看着像是再也去不掉的样子。 谢知津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轻轻抚摸上去,问:“这道疤呢,也是摔的?” 季声不说话了,那是车祸的时候留下的伤。 灰色轿车毫无征兆地将他撞倒在地,碎裂的保险杠从他的小腿上碾过去。 季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意识早已经回不拢,只剩下浑身上下无边无际的疼。 谢知津看到的,只是腿上的一道疤。 可是季声的腰、背、肩膀……那些掩盖在衣服下面不容易看到的地方,也都有这样的疤。 他温润清朗、坦坦荡荡地走在人行道上,到最后却伤痕累累,只剩一身支离破碎。 季声不是没有怨过。 他活了二十多年,努力、上进,纵使因为童年的阴影而惶恐,也从未改过初衷。 他如此温柔地爱这个世界,世界却给了他致命一刀。 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那个晚上,他一路摸着墙走到医院的病房门口,听见一向腼腆的林春晚在和医生据理力争。 “我学长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医生在旁边叹气,说能治。 不是没有复明的希望。 那天季声把林春晚拉回去,笑着安抚小姑娘:“能治就行。” 自那以后,季声的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再也看不见,白天和黑夜于他而言没有分毫的差别,睁开眼是漆黑一片,闭上眼是一片漆黑,可他仍然期待光明。 理疗很疼,可季声始终没有放弃过,再不喜欢医院也会定期去复查。 失明以后他总是保有以前的习惯,即便看不见,也能够想象得出眼前的画面,诸如此刻:谢知津蹲跪在自己面前,一脸凄然地望着自己,目光里满是同情与不解。 季声便又笑了:“车祸以后,我在一点一点地适应现状,虽然并没有什么能让我彻底好起来,但我一直在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所以你不用觉得不解,我只是不再埋怨了,却并没有与现实妥协,人嘛,即便是陷在泥沼里,也应该有拔足而出的力量。” 生如芥子,心藏须弥,这话说的其实就是季声。 他对生活永远怀揣着最美好的希冀,即便生活弃他敝履。 就像是一个抱了一捧温柔玫瑰的小王子,总是被花茎上的刺扎得鲜血淋漓,却仍愿意将花束高高举起,向世人诉说那一腔炽热澄明。 谢知津被季声说得心里一阵难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满身淤青的人坚强地追求来路,竟会让人听来一痛? 人们的确已经习惯了生活的蝇营狗苟,在糟乱的现实面前低下头颅,以委曲求全的姿态劝解自己:就是这样了。 所以当这样倔强的季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才会让人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这就是季声所说的力量。 谢知津仰头看着他,似乎要从那张瘦弱苍白的脸上看到从前意气风发的季声,要从那双微微扩散的瞳孔里看见那个不卑不亢的季声。 “我明白。”谢知津终于开口,打定了主意似的,“但就像你说的,你想要好好生活,多个人照顾不是更好吗?” 季声摇了摇头,自动与谢知津拉开一些距离,“我不是介意自己不能完全独立,而是介意你,我真的不想和你再有什么牵扯了。” “嗡”的一声,谢知津只觉得自己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季声这句直白到不会再有第二个意思的话,彻底打碎了他的幻境。 “可是,可是……”谢知津忽然有些哽咽,抬头看着季声说:“可是我想弥补,我知道我以前错了,你这么好的一个人肯跟我在一起,我却压根不懂得珍惜,是我错了。” “季声,我没脸让你原谅我,也不奢望你能原谅,但……你现在需要我。” 季声蹙了蹙眉,神色因此而变得有些怔忡。 其实谢知津说的没错,抛开所有的前尘过往不谈,他的确需要一个人来照顾。 哪怕只是接杯水、找片药,或是给季多福洗澡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他不想。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俺真的很喜欢! 第53章 道歉 季声摇头笑了笑, 说:“如果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这样对我,我只会感动。” “如果是我们冷战的时候, 你这样对我, 我也可能很快就能回心转意。” “哪怕是我向你提分手的那天晚上你和我说这样一番话,我也能将心里的话全部咽下去。” “可是太晚了。”季声叹了口气, 像是在感慨这一年来的物是人非。 谢知津终于在无尽的思念里明白了季声有多好, 而季声却已经在生活的磋磨中彻底失去了对谢知津的期待。 “你……”季声那双无神的眼睛微微垂下, 像是在看谢知津的样子, 说话时顿了一下, 眼眶忽然就红了,“你逼我的事,我永远也忘不了。” 他们两人兜兜转转纠缠到现在, 季声最在意的不是谢知津曾经对他的胁迫,也是不谢知津把他当玩意儿的态度。 而是他提分手的那个晚上,谢知津将他彻底碾入尘埃的那一脚。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现如今面对面地同处于一间屋子里,却像分外眼红的仇人相见。 屋里静了很久, 然后是突如其来的一声脆响。 “啪”的一声, 是谢知津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巴掌一点力气也没留, 如果季声能看见的话, 就会发现谢知津的嘴角已经渗了血。 “那天我打了你, 这算是还回来。”谢知津浑然不觉, 而是颤着嘴唇说:“季声,我真心实意向你道歉。” 他诚心诚意,像忏悔的囚徒。 空气就这么凝滞了足足两分钟的时间, 季声的脸上始终平静无波, 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看不出来。 但谢知津了解季声, 知道他不说话的时候就是在思考。 谢知津就想,季声这样仁慈,或许会给我一个机会。 ——但季声没有。 迟来的醒悟太晚了,季声虽不怨怼,但这不代表他就会原谅。 “没有必要。”季声坐在沙发上,脸色虚白,露出来的脚踝和手腕伤痕累累,可他却以弱者的姿态不畏强者言:“你如果真的觉得你错了,就请放过我。” “再也不要来了。” 谢知津咬着牙看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伤心。 报应吧。 就在两人胶着不下的时候,门铃响了。 南乔略显急躁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季声,你没事儿吧!” 谢知津闭上眼叹了口气,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然后撑着沙发从地上起来,“我去开门。” 南乔拖着洗完澡的季多福进来,上上下下将谢知津一通打量。 “我没把他怎么样。”谢知津苦笑:“我还能把他怎么样呢。” 南乔脸上也有些尴尬,伸手摸了摸鼻子,不愿意直视谢知津,说“哦。” 看着南乔没有要走的意思,谢知津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待了。 他转过身又看了季声一眼,嗓音干涩,含着浓浓的不舍,“那我走了。” 季声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侧影清润不容指摘。 夏夜,晚风欲烧欲燎。 谢知津从季声家里出来的时候宛若一只丧家之犬。 小区楼下的路很安静,只有稀稀散散几个散步的人,谢知津失了魂一样地走在他们中间,除了脸上的刺痛什么都感受不到。 如果一年前季声从医院愤然离去的时候他觉得无比愤怒,那么此时此刻,他便觉得无比后悔。 “混蛋。”谢知津骂自己。 前路一片漆黑,昏黄的路灯点不亮漫漫长夜,谢知津竟不敢再去想季声。 再怎么想,他都想不出能让季声回心转意的办法。 “谢先生!”就在谢知津即将要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南乔的声音又从身后传过来。 谢知津脚步停下,回头去看急急追上来的人,皱眉:“怎么?” 南乔好不容易才追上谢知津,第一件事就是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弯腰用手撑住膝盖,气喘吁吁地:“我想,我想和你聊聊……” 谢知津微一颔首,“好。” 大约是晚上八九点,谢知津和南乔就近找了一家酒吧,音乐嘈杂吵闹,谢知津仰头灌了一口白兰地。 南乔欲言又止,“谢先生,我来找你,是为了季声。” “嗯。”谢知津嗓音沙哑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你是想来劝我以后离他远远的。” 那头南乔幽幽地叹了口气,开朗健谈的人也支支吾吾了好久,然后才意味深长地说:“本来我和春晚的确是那么想的,最好让季声这辈子都别再遇见你。” 谢知津的眼睛就因为他这句“本来”而亮了一下。 “可是……”南乔拧眉,“可是不能这么下去。” “什么意思?” “他很不好。”南乔将手里的玻璃杯紧紧握住,扼腕叹息一般:“上次春晚陪他去医院复查的结果早就出来了,我们没敢告诉他,他的眼睛……复明的希望可能不太大。” “医生说如果出国治,或许还能治好,但这也得看他自己。季声他现在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也就靠这么点念头活着,再没个人照顾他,他就会这么孤零零地一直走下去。” 谢知津沉浸在南乔的这番话里,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季声的状态他不是没有看到,他不是不知道季声这么一个人不行,可是…… “谢先生?”南乔唤他。 谢知津仰头将杯子里剩下的半杯酒饮下,声音颤抖,带着一点心灰意冷的语气说:“可是他对我非常抗拒。” “不说季声,连我对你也是非常有成见的。”南乔便又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谢知津说:“可是除了你,再也没有人能帮他了,因为你是季声的生命里,唯一一个给过他希望的人。” 这话听起来是多么的可笑,可是事实却又的确如此。 季声如今有多么厌恶谢知津,曾经就对谢知津产生过多么大的希望。 就像那个满是风雪的除夕夜,能够在墓园找到季声且陪着他喝一杯酒的人,只会是谢知津,也只有谢知津。 在褪去了多邦胺的假象之后,他们始终不曾释怀过,这场纠缠,似乎从没有因为他们“分手”而止息过。 谢知津已经有些醉意,他靠在酒吧的座椅上,侧过脸去看窗外的夜色,漆黑一片中,点点灯火。 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强硬地将季声关在车里的时候,季声看向窗外的那种眼神。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无尽的期待,以及对绝处逢生的期盼。 —— 谢知津再一次见到季声是半个月之后,在南乔和林春晚的婚礼上。 那天在酒吧,南乔走的时候特意邀请了谢知津,谢知津心里明白,那是在给他一个和季声见面的机会。 刚下过一场大雨,天气没有之前那样燥热了,但仍然是朗日清空的夏天,风中还卷着凌霄花的味道,肆意浓烈。 是草坪婚礼。 绿意盎然中点缀着清新的白,仿真花和鲜花杂糅在一起,挂毯与轻纱随风舞动,正如这场婚礼的主题——纯净。 很耐人寻味的词。 谢知津出门前特意整饬了一番,穿的是定制西装,船型胸兜高端绅士,整个人显得十分贵气。 可惜他坐到车上的时候才想起来,季声是看不见的。 谢知津到得还算早,彼时季声正坐在甜品台旁边和几个同事说话,季多福趴在他脚边要多乖有多乖。 南乔应该没有告诉季声谢知津会来,谢知津怕惹他不高兴,也就没有急着过去打招呼,而是在后面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好可以看到季声的侧影。 他就那么远远地看着他。 浅色的休闲衬衣配西装裤,身形笔直修长,侧脸逆着光,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到脸颊上透明的绒毛。 但可能是怕光,季声今天带了墨镜,遮住了那双清润异常、却并无神采的眼睛。 今天是工作日,季声应该是和同事从电视台一起过来的,那一小圈都是他在电视台的同事,高学屹也在一旁搭话。 谢知津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概能猜到是在说林春晚和南乔“郎才女貌”一类的。 林春晚和南乔在陪两家的父母招待宾客,眼看天近正午,宾客越来越多,十分热闹。 婚礼进行曲很快响起来,小花童将新人带入场内,伴郎伴娘跟在后面,洒下来的花瓣纷纷扬扬。 谢知津恍惚地想:如果季声的眼睛没事,应该是会给南乔做伴郎的。 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季声的侧影上,连婚礼上的致辞都没有听清楚,只是在新郎新娘交换戒指的时候回过了神。 南乔将林春晚拥在怀里亲吻,雪白的婚纱像炸开的花,新娘子羞羞答答红了脸。 这世上的人啊,各有各的归宿。 香槟酒喝完就到了婚宴环节,切蛋糕、新人敬酒,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谢知津眼前人影晃动,他一时间看不到季声的身影,心里忽然生起一阵强烈的不安,站起来就往季声所在的方向走。 谢知津无比庆幸自己去找了。 因为他找到甜品台那边的时候,有人正在找季声的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嘲弄 说来很巧, 这个人谢知津认识,是白誉的助理,叫林先宥。 黎江市说到底不算大, 各行各业的人都有来往打交道, 林先宥之前和南乔有过工作上的接洽,所以他今天也来参加婚礼。 林先宥大概是还想着季声从前拒绝与嘉行合作的事, 对季声敌意很大, 一见面就开始冷嘲热讽, 话说得很难听: “哎呦, 这不是赫赫有名的季主播吗, 我说怎么好一段时间没瞧见您,原来是出事故了。” “你这眼睛是怎么着啊,瞎啦?看不见啦?哎呦, 可惜了了。” 季声坐在原处,身体僵直,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拳,肩膀忍不住微微颤抖, 墨镜下的皮肤已经毫无血色。 屈辱且难堪。 青天白日的被人这样讥讽, 可到头来连面前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要他如何不委屈。 季多福早已经察觉到来者非善, 挡在季声面前呲着牙齿冲林先宥犬吠。 这自然引来了许多人, 季声的那些同事又一起凑上来, 七嘴八舌地与林先宥理论。 “你谁啊,我们季主播招你惹你了,嘴上还有没有点德啊?” 林先宥猛地瞪大了眼睛, 故作意外地说:“哦?这就叫嘴上不留德了呀, 那我还没说季主播他跟着禾信谢总的那时候了, 那时候谁不知道呀——” “林先宥。”谢知津的声音从林先宥身后传过来,林先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还不等他看清楚喊自己的人是谁,一杯香槟酒就被泼了上来。 一身西装被稀稀拉拉地浇了个彻底。 林先宥张嘴就要骂:“艹!谁这么——” 他看请了身后的人,话音陡然一转:“谢,谢总!?” 边上看热闹的人都有些胆怯,季声仍然坐在那里,胸口随着主人情绪的波动而微微起伏,他自然也听得出来谢知津的声音。 谢知津好整以暇地看着林先宥,口中吐出来的声音却能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林先宥,要是活得不难烦了,你直说。” 林先宥狠狠地打了个哆嗦,顾不上自己此时有多么狼狈,着急忙慌地就开始向谢知津赔情道歉:“谢总您误会了不是,我没别的意思,这不是好一阵子没见着季主播了,就过来打个招呼……” “招呼?”谢知津打断他,嘴角的笑像是凝着冰,说:“你重新打个招呼来我听听看。” 林先宥哪敢说个“不”字,当着众人的面,他低头理了理衣服,又回头笑着对季声说:“那个,季主播啊,我刚才说话没过脑子,你,你别放在心上啊。” 众人都静静地等着季声说话,季声脸上的白却始终没有褪下去,他抿着唇,过了很久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是拉起季多福就要走。 只是在越过林先宥的时候停下说了一句话:“林先生,我记得我是没有得罪过你。” 林先宥百口莫辩,他今天本来就存了心思要羞辱季声,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可谁能知道谢知津会在这里,还……还替季声出头。 南乔和林春晚很快闻讯赶来,林春晚还一头雾水:“学长,怎么了这是,和人起争执了吗?” 季声不愿意让林春晚担心,勉强挤了个笑出来,“没事,我先走了。” 南乔还要再劝,被谢知津抬手拦了,“你们该去陪客人就去陪客人,没什么事,一会儿我送他回去。” 南乔和林春晚便一齐止住了想要说的话。 另一头的林先宥还在被高学屹他们挤兑,季声没有停留的意思,拉着季多福就走了,谢知津二话不说地跟了上去。 “季声,你慢点走,别摔了。”季声走得很快,没多久就将身后的婚礼现场遗落在后,谢知津真怕他会被草丛里的石子儿绊了脚,快走两步将人追上,气喘吁吁地:“慢点走,别着急。” 季声干脆不走了,空旷的草坪上,他停下脚步,胸腔因为情绪的波动还在微微发颤。 “我就那么没用吗?”季声问得自叹而不甘。 谢知津掐腰站定,一身高定西装有点发皱,眼睛里只剩下对季声的心疼,他放轻了声音说:“你别放在心上,白誉手底下这些人都被他养坏了,你就当他是在放屁。” 季声却苦笑一声,“可他说的是实话。” 暖风熏得人眼眶发酸,季声轻轻仰头,喉结哏了一下。 难受。 只不过是两句讥讽的话而已,可是戳在季声的心里,就像是打在了他的脸上。 将他引以为傲的贬为齑粉。 将他视如珍宝的比作尘垢。 将他竭力隐藏的剖白明了。 将他不愿面对的撕扯昭然。 墨镜下,那双眼睛用力闭上,锁起的眉头透露出一种无力感。 谢知津再也看不下去了。 数日来的胆怯终于在看到今天这一幕的时候被激愤取代,谢知津上前两步,一把将季声——抱了起来! 季声自然没有预料到他敢抱自己,身体腾空的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谢知津打横抱在怀里了。 曾经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再度纷纷扰扰纠缠而上。 季声吓了一跳,挣扎着去推谢知津,“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季多福感受到主人的惊慌,也开始去咬谢知津的裤腿。 好在他们已经离婚礼现场足够远,空旷无垠的草坪上,这一幕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谢知津不为所动地将季声往自己怀里拥了拥,感受着季声那没二两肉的体重,心里又是一阵心疼。他将人抱得稳稳当当,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季多福的牵引绳,大踏步就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我送你回家。”谢知津说。 季声被迫靠在他怀里,一颗起起伏伏的心剧烈跳动,而刚才几欲让他自怨的情绪却又渐渐消散不见了。 因为他感受到了那么一丝,只有一丝的安全感。 就像南乔说的,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以更强硬的手段将季声护在怀里的人,其实只有谢知津一个。 依旧是那辆迈巴赫。 谢知津没把季声放到副驾驶,而是一路抱着他上了后座,又从车里翻出来一条小毯子给他盖上。 “你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季声的墨镜已经摘了,季多福正趴在车里咬他的鞋子,他半张脸埋在毯子里,睫毛几乎要盖住眼睑,一张脸泛着虚弱的白。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对谢知津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抗拒了。 谢知津关了车门就要到前面开车,忽然听见季声细弱的声音又传过来:“是去我家。” 谢知津失笑,答应都答应不迭:“去你家,当然是去你家。” 借他多少个胆子,他都不敢再把人往自己那处大平层带了。 空调的风清清凉凉,带着一点薄荷的香气,季声裹着毯子,竟真的靠在后座上睡着了。 梦里除了季多福在咬他的鞋子,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直到谢知津轻柔地将他叫醒:“季声,到了。” 那双眼睛很快睁开,瞳孔无神,却透着些懵懂的倦色,季声反映了一下,然后有些意外地问:“到了?” 他自从车祸以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每都会被噩梦惊醒,这次却踏踏实实睡了一觉,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嗯,到了。”谢知津却不知道季声在想什么,下意识地要伸手扶他,又怕再惹他不高兴,只好把手小心翼翼地又缩回去,问:“你自己走?” 季声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一手摸索着将趴在车里的季多福叫醒,然后扶着车门下了车。 下午一两点,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 谢知津的车就停在季声的小区门口,灼热的阳光打在他们身上,发丝似乎都变得透亮,带着一点午后才会有的慵懒。 谢知津抬手遮了遮太阳,问:“要戴墨镜吗?” 季声的眼睛是有光感的,此时也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墨镜就被他拿在手里,他却摇了摇头:“不戴了。” 很久没感受到这样的太阳了。 谢知津又犹豫了一下,“那我送你上去吧。” 眼看着季声张口要说不用,谢知津火速将后半句话添上:“我有话想跟你说。” 季声张了张嘴,略显冷漠地点了点头,答应了。 “你想说什么?” 客厅里,谢知津坐在沙发上,季声从冰箱里摸出一瓶饮用水递给他,然后坐在了沙发另一侧。 冰镇过的矿泉水瓶被拿在手里,水雾化在手掌间,湿漉且凉。 谢知津摩挲了两下手心,沉吟道:“那个林先宥是故意找茬,你不要放在心上。” 季声才刚缓和了没多久的脸色又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沉了下来。 他皮肤白皙,唇薄骨轻,每当情绪不好的时候就会露出一种一种虚弱的易碎感。 “可我没有得罪过他呀。”季声的后颈靠上沙发,又是那个微微仰头的姿势,苦笑道:“我甚至都不认识他。” “我……”他没再说下去。 眼睑苍白,尾部却有些泛红了。 谢知津实在太明白今天的事对季声来说意味着什么,骄傲如季声,矜贵也如季声,林先宥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揭他的短处。 就像是按住季声的肩膀让他伏跪在泥地里,打破他所有表面平静的假象,将那些无助、软弱、糟污不堪的过往一点一点的展露在外人面前。 杀人诛心是最狠的一招,偏偏林先宥就用了这一招。 矿泉水瓶上的水珠从谢知津掌心滑落出来,滴答滴答地落在木地板上,谢知津拿脚尖撵了撵,只剩下一道水痕。 他盯着那道水痕,良久才又开口: “季声,不认识他不是你的错,但如果因为他的话而自怨自怜,就是你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55章 守护 在所有人都告诉季声“季主播, 这事儿不怪你,别跟那种人一般见识”的时候,谢知津却对他说:季声, 这就是你的错。 季声心里顿了一下, 还不等他听明白谢知津到底在说什么,谢知津已经又开口接了下去:“我一直觉得, 我认识的那个季声, 是压不垮、打不倒的季声。” “他会在努力走出自己童年的阴影, 用最温柔的声音爱这个世界, 他不畏强权也不攀附权贵, 他甚至敢骂黎江市的谢少爷。” “……” “分手以后,我非常想念你。”谢知津放下了全部的架子,心平气和地吐露心迹:“但直到我在异国他乡和那群商人逢场作戏的时候, 才明白你到底有多么可贵。你的干净、你的倔强,你不屈于这俗世的蝇营狗苟,是大多数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眼睛失明不是你的本意,被我缠上也不是你的本意, 你从未因为失明而失去你最珍贵的东西, 所以不要因为这些事而怨怪你自己。因为你首先是你自己, 而后才能言其他。” 平心而论, 这大概是季声认识谢知津以来听他说过的最拗口的一番话了。 谢知津竟真的敢明明白白地当着季声的面将这番话给说出来, 不怕会伤着季声, 不怕会被季声扫地出门,而是这样直白大胆又无畏,就好像他知道季声是讲道理的人。 季声曾经最想要的就是和他心平气和的讲道理, 如今终于做到了, 而他们心境却早已经不同于当时。 季声低头凝思了一下, 几秒钟后又哂笑一声,抬头问:“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想告诉你。”谢知津将手里的那瓶矿泉水放到茶几上,竟是有些紧张,又仗着季声看不见,干脆抿了抿唇角。 他说:“我不会再试图占有你,我将永远守护你。” 季声一怔,这次彻底愣住。 谢知津说过的话大多都是算数的,季声也大多都是信的。 季声禁不住开始想,这要是放在以前,该有多好啊。 可…… “可我真的不想了。”季声摇摇头,语气有些失落,却依旧很温和:“经过这么多事,或许我根本就不值得别人全心全意待我。” 他太矛盾了。 一面努力释怀,一面却又难以宽心,他努力寻找自身的价值,却又难免觉得自己是个麻烦。 即便谢知津说了这么多,他也并不觉得接受谢知津的道歉会是一件正确的事。 谢知津看着季声,长久的沉默过后才又下定决心一般开口:“没关系,什么都得慢慢来,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别那么抗拒我。” 像是丢了面子又要找回来一样,谢知津痞痞地笑了一下:“你说我是个混账也不为过,但现在可以保护你的,只有我这个混账。” 谢知津在尽量委婉地让季声明白一件事——他是需要帮助的人。 人处在社会这个大圈子里,总会有这样一段时期的,一个人走得太辛苦,实在难以继续走下去,便需要另一个人来搭把手。 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道理,但季声始终不太认可,他太傲了,不愿低头也不肯认输。 现在的他似乎懂了那么一点,所以在谢知津的话说完以后,季声长久地沉默了。 后颈又靠回到沙发上,眼睛无神地睁着,像是要把天花板盯出一个洞来。 谢知津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季声面前,然后伸手捂上了季声的眼睛。 季声的睫毛颤了颤,没有挣扎,很快就顺从地将眼睛闭上了。 这一捂一闭,就像是他们都默认季声还能看见一样。 谢知津也的确是这个意思,他感受着季声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轻颤,温声说:“害怕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是你闭上眼睛所以才看见黑,而不是因为看见黑才闭上眼。” “我们永远是主动的那一方。” 主动迎接黑暗,才会不畏惧黑暗。 “……嗯。”季声低低地应了声,是有那么点儿不情愿,但又反驳不了什么的语气。 谢知津心情大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这会儿才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 都下午两点了,他们还什么东西都没吃。 “我去做饭,你要不要去卧室睡一会儿?” 季声的确有些困,刚才在车上睡的那一觉很踏实,导致他这会儿还有些怀念,于是又“嗯”了一声,从谢知津的手心里躲出来,然后又扶着沙发站起来。 谢知津看着季声清润的背影,生生忍下想要上前去抱他的欲望,任由季声自己走进了卧室。 自从上次把谢知津撵出去之后,季声家里就多了很多食材。 大多都是季声下班的时候顺路买的,有不太新鲜的西兰花、即将腐烂的小油菜、以及从没被主人临幸过所以已经发芽了的土豆。 季声做是不会做的,平时还是点外卖,买这些菜回来也只是图个心理安慰。 就好像是在证明:我也不是只吃外卖,家里还是有新鲜蔬菜的,虽然我还没学会怎么做。 谢知津站在厨房里掰那颗还能吃的西兰花,心里越发觉得季声有些可爱。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季声这么可爱呢? 谢知津边笑边做完了菜,季声租的房子小,没有单独的餐厅,谢知津就把菜端到茶几上,又把煮好的粥盛出来,然后才进到卧室里去叫季声。 季声果然已经睡着了。 卧室里亮堂堂的,午后的阳光城从窗外洒进来,季声侧蜷在床上,从衣襟到发丝都被阳光渡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 床褥是白色的,他埋在其中,脸色清润而苍白,眉间微微透着一丝懒意。 和从前是一样的,一丝一毫的改变都不曾有。 谢知津站在床边看他,忽然就不忍将他叫醒了,这种肆意打量季声的时间于他而言实在难得,他也就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从那张浅淡的薄唇、到精致的下颌、再到蜷起的身体,一路停在季声的趾尖。 谢知津的目光顿了一下,旋即转身拉开季声的床头柜翻翻找找,动作轻柔小心,像是生怕把熟睡的人吵醒了一样。 但季声还是被吵醒了。 耳边是“啪嗒啪嗒”的声音,季声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很快就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脚。 紧跟着是谢知津的声音:“别动。” 谢知津强有力地将季声的脚托在手里,另一只手正拿了一个小巧的指甲刀,聚精会神地替季声剪指甲。 他没忘了季声有洁癖,即便现在失明看不见,也到底是爱干净的人,于是又把剪下来的指甲屑细细扫到手心里,转身扔进垃圾桶。 等到谢知津再转过身来,刚好看到季声伸手在自己的甲缘上摸了一下,像怕被谢知津看到似的,又很快将手收回去。 那双眼睛睁着,呆呆地朝谢知津的方向“看”过来,像是真的能看到一样。 “都剪好了。”谢知津这会儿才觉得有点心虚,怕季声会误会,又赶快补了一句解释:“你的指甲有点长了。” “嗯,谢谢。”季声不紧不慢地答了声,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手上却不住地摩挲着指腹。 那是刚才碰过甲缘的地方,手感圆润干净,像是被细细地打磨过,没有留下一点参差。 谢知津后来问过季声很多次:到底为什么忽然就愿意让我照顾你了? 就是因为中午说的那番话吗? 季声没有告诉他,其实就是这个时候——他躺在床上,被谢知津握过的脚面微微泛热,指甲的边缘平滑舒适。 就是这个时候。 他的眼睛失明以后遇到了太多小麻烦,而这些小麻烦却是从前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可以拜托南乔带季多福去洗澡,可以麻烦林春晚陪自己去医院复查,却不能麻烦别人帮助自己剪指甲、刮胡子、又或是把微波炉的加热时间精准地调成五分钟。 他剪指甲伤过手指,刮胡子伤过下巴,热牛奶的时候差点炸了厨房…… 季声的心里已经是一片波澜,他仿佛终于明白了谢知津说的那句话,也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做过刚易折。 “好香,做了什么菜?”季声忽然问,语气比先前轻松了许多。 谢知津也猛地回神,扶着季声从床上起来,又替他拿好拖鞋,“炒了个西蓝花,我看冰箱里有冻虾,就也拿出来煮了,还煮了一小锅粥。” 谢知津絮絮叨叨的,全然不知季声的心态已经于倏忽间发生了转变,只是让季声在沙发上坐下,又任劳任怨地去厨房拿碗筷。 “季声,那个什么……粥加不加糖?” 季声笑了一下,点点头,“加吧。” 一碗加了糖的玉米粥被捧到面前,香甜浓郁的味道扑面而来,季声也就在这氤氲的热气里生了恍惚,他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一顿热气腾腾的家常菜了? 他的眼睛看不见,但又好像能够真切地看见桌子上的粥和菜。 玉米粥黄橙橙的,还没有融化的糖粒还浮在表面,被谢知津拿了勺子轻轻搅开,然后彻底化成丝丝缕缕的甜腻。 西蓝花是绿色的,葱葱郁郁的一盘像是盎然的春树,谢知津放下勺子,又拿起筷子一点一点挑拣里面的蒜瓣。 然后是被剥好的了的虾仁,被放到了他面前的碗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有和好,只是同意谢少爷可以出入家门做一些烧水做饭扫地擦桌子的粗活儿啦! 为庆祝这一喜事,本章评论区有红包掉落! 第56章 疑心 一顿饭吃完, 谢知津又帮季声刷了碗,给季多福倒好了狗粮。 然后蹲在旁边欲言又止:“没什么事儿那我就,我就……” 季声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整个人显得闷闷的。 谢知津摸着正在吃饭的季多福的脑袋, “那我就走了啊。” 季声这才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他其实是想说一些感谢的话, 但话到嘴边又被谢知津给打断了。 “那什么, 我就在五楼, 你有事儿一个电话, 我立马下来。”谢知津支支吾吾地:“我的手机号你没删吧?” 季声终于失笑,“应该是没有。” 谢知津于是心满意足地走了,等到他回了五楼的居室, 又立刻给阎迟去了一个电话。 今天的事让谢知津心里多多少少存了疑,季声说的没错,他甚至都不认识林先宥,林先宥为什么要去找他的茬? 就因为白誉? 可是白誉都不敢去找季声的麻烦。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 “阎迟, 之前我让你去查季声车祸的事, 有进展了吗?” “呃, 知津……”电话那头的阎迟吞吞吐吐的。 谢知津敏锐地皱起眉, “怎么了, 有线索了?” 阎迟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只好从头解释了一遍:“我按你的意思动用了谢家的私家侦探,就在刚刚,他们还真查出了一些东西。” “你最好亲自来一趟。” 细细想来, 这场让季声失明的车祸的确来得很蹊跷, 偏偏是他们闹分手的那个凌晨, 偏偏是人少车少的黎江北路,又偏偏赶在整个片区都停电的时候。 肇事司机逃逸了,南乔他们虽替季声报了警,但这么长时间下来却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谢知津心头的诧异越发严重,他给季声留了语音,然后就开车去了禾信。 阎迟说在公司等他。 “怎么回事?”谢知津坐到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顺手把空调调低了几度。 他刚才来得太着急,衣服都被汗浸透了。 阎迟踌躇地坐在谢知津对面,嘴里叼着根烟在抽,像是愁坏了的样子。 谢知津更不耐烦了些,他跟阎迟认识了这么多年,从来就没见过阎迟这个样子。 直觉告诉谢知津事情一定不简单。 阎迟抽完烟,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才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外加一个黑色u盘。 阎迟将u盘插到电脑上,利用电脑开机的这十几秒时间简单地开了个头: “我们找到了停在季主播出车祸的那个路口处的汽车车主,他起初并不配合,声称自己的车没有行车记录仪。” “后来我们出了十万块,他才终于松了口,提供了这段监控视频。” 阎迟说完就点开了那段被加了密的视频,示意谢知津自己看。 方方正正的笔记本屏幕上很快就出现了当天晚上的画面—— 5月9日,凌晨03:36分。 路上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传媒大厦有灯光打过来,让人能够分辨出细密的雨丝,以及季声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的背影。 行车记录仪的画面不甚清楚,但仍可以看到季声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时不时抬头往远处看一眼,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说不出的孤寂。 屏幕忽然亮了一下,谢知津不由地倾身去看,只见远处开过来一辆灰色轿车。 “这就是肇事车辆。”阎迟在一旁补充。 灰色轿车开得绝不算快,却在阎迟的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陡然加速,毫无征兆地冲着季声撞过去。 面对面,不到十米的距离。 画面里的季声就像是被施了什么定身术一样,身体僵硬地迈不了一步,刺眼的车灯让他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挡眼睛。 而就是在季声抬手的那一刻,车再度加速,彻底撞了上去。 薄弱的身躯与车辆相撞,无声的画面似乎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谢知津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颤了一下,好像那辆车是撞在了他身上一样。 疼。 他看着季声被撞在地上,在车辆的巨大推动作用下被迫滑移了小一米的距离,保险杠变得四分五裂,毫无章法地落在季声身上。 而人早已经是失去意识的状态,只剩下因为疼痛而发出的痉挛。 似乎就能看见季声的衬衣上沾染的雨水,白皙的皮肤上裂开的伤痕,过了一年都仍然没有消下去的旧疤。 阎迟觑着谢知津的脸色,生怕他下一秒就要上手将这台笔记本撕成两截,于是慢慢伸手想要将电脑拿远些。 谢知津抬手将笔记本按住。 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但仍然有理智,指着屏幕上那辆模糊到根本看不出车牌号和车主的灰色轿车说:“这车有点眼熟。” 阎迟哑然,抿着唇才点了点头:“我也觉得眼熟。” 他掰开谢知津按着笔记本的手指,总算将那台电脑抢救过来。 “已经在查了,你耐心等一等,今天就能有结果。” 在等结果的这段时间里,谢知津又将笔记本从阎迟手机夺回来,抱着那段视频反反复复地看。 从季声走在路上的那个孑然背影,到季声变得伤痕遍布的那一刻,无数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过,心一遍又一遍地疼。 早已经不再发作的耳鸣又开始嗡嗡作响,像能听到无情的车鸣声,也像撞在季声身上的声音。 谢知津看到最后眼角猩红,终于在一便又一遍的反复观看中确认了一件事:所有的一切都太过巧合,而所有的巧合加起来,只有一个原因—— 这起车祸不是意外。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了,谢知津终于肯放下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屏住呼吸示意阎迟去开门。 私家侦探那边的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是递进来一份文件。 车牌号:黎A·9472V。 车主:林先宥。 谢知津将那张薄薄的A4打印纸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却犹不解气,粗粗地喘了几口气之后又将那团纸揉扯撕烂。 这是谢知津愤怒到极致的表现。 林先宥。 好样的。 怪不得他和阎迟都觉得那辆车眼熟,在嘉行传媒、在林先宥作为白誉的助理来禾信取合同送文件的时候,他们都曾见过那辆车。 可恰恰就是那辆车,险些要了季声的命。 —— 谢知津赶在晚饭前回了季声家。 季声十分大度地给他留了一把备用钥匙。 谢知津开门进屋的时候像个没事人一样,手里还拎着在楼下便利店买的新鲜蔬菜,全然看不出他半个小时以前险些把传媒大厦给拆了。 季声正坐在茶几边上摘豆角,听见谢知津进门的声音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笑着问:“买菜了吗?” 塑料袋随着谢知津的动作发出“沙沙”的声响。 谢知津魂不守舍地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走到厨房里把菜放好,一面回答说:“是啊,买了几个番茄,本来想给你煮面吃。” 可季声已经在摘豆角了,番茄只好留到明天再做。 谢知津洗好手从厨房出来,拖了一只矮凳坐到季声旁边帮他摘豆角,摘着摘着就走了神。 他看着季声极不熟练地伸手从塑料袋里把豆角摸出来,然后两只手摸摸索索地找到豆角的两端,要用指尖确定一下才能勉强把那根细长的丝摘下来。 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他却需要确认再三。 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这一幕,是他们从前不敢奢望的相处模式。 从前的谢知津不会全心全意地赶回来只为了给季声做一顿饭,从前的季声也不会安安静静地坐在茶几旁边给他打下手。 这样家常而又温馨的画面,此刻却充溢了难言的苦涩。 谢知津看着看着就红了眼,那段被他看了无数次的监控视频又开始在眼前重演,心悸的感觉一阵大过一阵。 恍惚中谢知津听到季声在问自己:“你下午做什么去了?” “去……”谢知津回过神,眼疾手快地抢了最后几根豆角去摘,顿了顿才说:“去了一趟公司,阎迟找我有点事儿。” 季声“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收回手,然后在沙发上坐正。 不过几个小时,他就已经完全调整好了情绪,又是那副有礼有节的样子,淡淡说:“你公司里忙,不用每天都过来,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 即便季声同意让谢知津帮自己,也只是把谢知津归到了“朋友”那一类,他既然不执着与过往,也就不会主动再提起他们之前的关系。 扪心自问,季声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了。 可谢知津还是因他的话而感到心里发闷。 不是他还想对季声如何如何,而是在他查到肇事车主是林先宥以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或许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那个致使季声遭遇车祸、双目失明的罪魁祸首。 季声坐在沙发上眨着眼睛等谢知津的回复,清冷的样子不失温和,于一片静谧中露出些懵懂的情绪。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谢知津不甚将手里的最后一截豆角掰成了两段,红着眼睛回绝了季声的话。 理由是这样的:“可我实在是……亏欠你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季声:买菜了吗? 谢知津:是啊,买了几个番茄,本来想下面给你吃。 第57章 算账 “看看这个吧。” 航宜传媒的总经理办公室里, 谢知津锁了门,坐下以后将手机推到白誉面前。 白誉莫名其妙地将已经调好的视频点开,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 视频里的人是林先宥。 昏暗的房间里, 林先宥被谢知津的人逼到墙角, 吞咽口水的动作一下接着一下,脸色被吓到发白。 “我说, 我说……” “不是我要去撞季声的, 是, 是我们白总让我去的……” “白总还说, 能撞死他是最好。” 谢知津昨天在得知肇事车主是林先宥的时候就打了电话, 让谢家的保镖直接把林先宥堵在了家里。 在谢知津陪季声摘豆角的时候,林先宥就什么都招了。 他承认了季声是他开车撞的,还说这一切都是听了白誉的安排。 至于原因…… “为什么?”谢知津一手点上手机屏幕, 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白誉:“为什么要指使林先宥去害季声?” 白誉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又被他游刃有余地遮掩住,一双桃花眼看过来,笑:“知津你开什么玩笑, 我怎么可能去害季主播?” 白誉这个人, 太周全也太圆满, 他每每都能把一句说拆成八句来说, 说得人不相信他都不行。 在季声与自己分手以后, 谢知津其实问过白誉有没有去找季声。 白誉当时说没, 也是这样的说辞:“知津你开什么玩笑,你那时候生着病,我心里只记挂着你了, 闲得没事去找季主播说三道四做什么?” 谢知津当时在气头上, 还真的没有再多问, 但今天显然不一样。 谢知津眯眼看向白誉,似乎要从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看到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半晌,谢知津开口:“很久之前,你说你喜欢我,是这样吗?” 谢知津说的是在KTV里那一次,他以为白誉不是认真的,或者是当晚真的喝多了,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人在喝多了的时候说的往往才是真话。 白誉没承认也没否认,只在谢知津的质问下悠悠笑着,似乎答案已经没那么重要。 谢知津竟被他的眼神看得一阵胆寒,在这一刻,他似乎已经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白誉是个标准的利己主义者,他不像谢知津,喜欢的东西不一定要得到手,但他一定要进去插一脚,让别人也不好过。 他想要让季声参与自己公司的业务,季声不肯,他就几次三番挑拨谢知津和季声的关系。 他想要和谢知津在一起——或为感情或为利益,谢知津因为季声拒绝了他,他就把报复的目标放到了季声身上。 试想这一年,谢知津和白誉的合作越做越大,就因为季声这个阻力不在了,白誉从谢知津身上捞到了不知多少好处。 谢知津猛地站起来,又弯腰去看白誉,“季声当时已经跟我分手了,他还能碍着你什么,白誉,你怎么那么狠的心?” “我狠心?”白誉挑眉,然后“嗤”地笑了一声:“知津呐,从前是谁对季声动辄欺凌,是谁把人追到手却又不当回事儿,要是你和季声坚如磐石,我再怎么挑拨,又能有什么用?知津,这事儿说白了,你不也有责任吗?” 这下轮到谢知津一愣。 他今天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势必要给季声讨一个公道,却不想被白誉倒打一耙,逼得没了话。 是,错在他。 是他没有在一开始给季声最起码的尊重,没有在季声收了他的戒指以后消了季声的顾虑,没有在季声和他提分手的那天晚上哄着人问一问到底是怎么了。 谢知津像失了力气一样又坐回到沙发上,半晌,他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对白誉说:“林先宥已经认了,季声因车祸而失明,你这就是教唆犯罪。” “哦,教唆犯罪。”白誉搓了搓手指,舌尖抿着唇角,“有证据吗?” “……” 白誉倚在沙发上,彻底收起了那副笑容,“林先宥说是我教唆的就是我教唆的?空口白牙,我们白家的律师也不是白养的。” “会有证据的。”谢知津眯着眼看他,语气不紧不慢地:“违法的事情,当然是交给法律去解决。” 谢知津说完就要走,快中午了,他说好了要去接季声回家吃饭。 白誉却又将谢知津拦住,最后抛出来一个话题:“知津,你真要为了季声跟我翻脸,那咱们两家的合作还要不要了?” 谢知津脚步顿了一下,闻言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明天我让阎迟带财务过来,咱们好好清清帐。” 言外之意,禾信与航宜的合作也就到此为止了。 白誉倒是没有想到谢知津能够为了季声做到这个份儿上,闻言微微愣了一下,像是要再说好话,“知津,白家和谢家是多少年的交情,你就不怕现在抽手会把禾信给搭进去?” 谢知津转过身来看他,凝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要是那样,我也认了。” 办公室的门“咔”地一声关上,白誉坐在沙发上还有些没回过神儿来,谢知津是来真的? 谢知津坐电梯下楼,一双烧红了的眼睛隐在暗色里,心里难受。 他又像之前一样迫切地想要见到季声。 然而电梯门一开,眼前却站了个人。 “李董?” 白誉的舅舅李明储。 谢知津从电梯间出来,与站在大厅里的李明储面面相觑,脸色略有些诧异。 李明储在商界手段强硬,在国外的时候却是黑白通吃的人物。 谢知津和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人心狠手辣,回国以后一直尽量避免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不想今天会在航宜见到他。 李明储的长相是那种很有魅力的中年男人,穿一身黑西装,领带是浓郁的墨蓝色,显得整个人气场很足。 他嘴角微微勾起来,挑眉看向谢知津,眼神也有一瞬间的意外。 但这点儿意外很快就在他们短暂的对视里一晃而过,李明储笑着伸出手与谢知津相握:“真是巧啊,这不是谢总么。” “来找白誉聊点事儿。”谢知津与他回握。 “哦,聊事儿。”李明储的脸上挂着笑,那笑是带着阴郁和腹黑的,他在国外混得太过风生水起,是以走到哪里都有些目中无人。 但他十分含蓄,似随口一问:“谢总与航宜合作的项目都准备撤资了,还有什么事情可聊吗?” 不怪李明储为难,谢知津回国之后的确有了撤资的想法。 他从前太过信任白誉,在加拿大的业务有一多半都被白誉握在手里,随着业务越做越大,谢知津才发觉想要收手已经来不及。 而禾信的资金又都搭在了这上面,兜兜转转也进了白誉的口袋。 就算不为季声,谢知津也不打算再和白誉合作下去。 谢知津嘴角勾了勾,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别的情绪,只是说:“李董这是赶回来替白誉出头的?” 李明储对此不置可否,越过谢知津转身上了电梯,站定以后才又说了一句话:“谢总还年轻,别忘了,生意场上的事儿,永远没有定数。” 话音未落电梯门就已经关上,谢知津脸上的阴郁神情一瞬间蔓延开来,咬牙骂一句:“老奸巨猾。” —— 谢知津到电视台的时候刚好撞见季声出来,季多福跟在季声脚边,遇到台阶就停一下,季声在它的示意下一步一步迈下来。 大多数人都不会无聊到去数脚下的台阶有多少层,但季声却是需要数的。 谢知津没有去扶季声,就站在台阶下面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来。 他看见季声步伐稳重,并没有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忽然觉得自己心头笼罩着的那层阴霾消散了不少。 季声似乎从来都是这样,不怨愤也不报复,始终都在走自己的路。 谢知津忽然就想,如果把车祸的真相告诉季声会是怎样的? 季声多半也只是会苦笑一声,无所谓地说:“那看来还是我倒霉。” 十二层,季声站到平地上,循着声音问:“谢知津?” 谢知津回过神来,明知道季声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收起了脸上的哀戚,挂上笑点了点头:“嗯,是我。” 季声虽走路不太方便,但不喜欢事事都依靠别人。 谢知津知道自己能照顾他的机会来得十分难得,所以不敢太献殷勤,生怕会物极必反,反倒会让季声心里不舒服。 电视台到季声小区的距离太近了,谢知津没开车,一路陪着季声步行。 季多福仍然记恨着这个拎着它脖子给它洗澡的古怪男人,路上不停地朝谢知津甩尾巴,黑色西装裤上全是狗毛。 谢知津倒是不怎么在意,闲散地问季声:“中午吃乌冬面怎么样?昨天的番茄还没吃。” 季声闻言点了点头,很随和的样子,“可以啊,你决定就行。” 在谢知津动用煽情、道歉、死缠烂打等一系列操作来表示自己不喜欢季声说“麻烦你”之后,季声终于能够把他当个粗使丫鬟看待了。 谢知津乐在其中,恨不得上前去把季声搂搂抱抱。 可还不等他的手伸过去,季声就被盲道上的一块凸出来的树根绊了一跤。 谢知津眼疾手快地揽住他,好在没有摔到地上,只是两个人贴得极近,可以听到对方“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季多福呜咽一声表示失职。 季声是最快回过神来的,他轻轻将自己从谢知津怀里抽出来,礼节一笑:“谢谢。” 谢知津语气自然地说“没事。” 可季声这辈子都不知道,在他习惯性地蹲下/身去摸盲道的时候,一旁的谢知津早已经是泪流满脸。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事儿肯定不能全怪谢知津,但他显然已经开始自责了,没办法,白誉太会蛊惑人心(翻白眼) 第58章 变故 谢知津最终还是没有同季声说车祸的真相, 只是更为竭力地想要替季声治好那双眼睛。 因着心里的歉意。 谢知津对此很上心,亲自陪季声又去医院做了两次检查,得到的结果和之前一样:需要一段更为系统化的治疗之后, 才能进行手术。 总归不是没有希望。 谢知津没有再像南乔他们一样瞒着季声, 而是挑了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拉着季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准备将治疗计划和盘托出。 早一天治疗, 希望就会大一分, 但前提是季声要配合。 为此, 谢知津熬了两个大夜打了两千字的腹稿, 只等起承转合、欲扬先抑、托物言志一番。 谁知还没等他开口,季声就先笑了笑,一手摸着季多福油光水滑的脑袋, 一边问:“不好治是么?” “……” “前天从医院做完检查出来你就不对劲儿,说话支支吾吾的,我就知道是不好治。” 谢知津泄气一笑,抬手搓了自己的头发一把, 说:“你真是……” 你真是遇上什么事儿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季声的嘴角仍然噙着一抹笑, 若有若无的, 淡淡说:“都拖了那么久了, 治不好也是正常的, 没关系。” “能治!”谢知津“腾”地一下子从长椅上站起来, 语气十分焦灼:“医生说去国外做几项常规治疗,只要各项指标符合标准了,就可以回国做手术。” 两千字腹稿一句都没用上, 谢知津又悻悻地坐回去, 声音比刚才低了几个度:“季声, 会好的。” 另一侧的季声沉默了。 消瘦的身形坐在长椅上,一双眼睛空荡荡地注视着前方,一只手仍然在摸季多福的脑袋。 这样的沉默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季多福不满地哼唧两声趴在了季声脚边。 季声手底下空了,一时有些尴尬,只好再同谢知津说话:“到国外啊……” 他眼尾微垂,神情略显失落:“我不太方便。” 季声不是天生的视障人士,至今都不能适应这种失明的生活,连上下班都会时不时地摔跤,更不要提出远门。 要是能出远门,他早就不会待在黎江市了。 如果以他现在的状态出国,势必要有人陪着,他知道这个人十有八/九会是谢知津,谢知津也一定乐在其中。 可季声心里不舒服。 在他看来,自己现在与谢知津没有任何的关系,最能接受的也不过就是“朋友”两个字,又要让他以什么让的立场看待谢知津陪自己跑前跑后? 何况谢知津还有工作、还有公司,还有许许多多应该忙的事。 谢知津一听就知道季声心里想的是什么,其实这个时候只要把车祸的真相说出来就可以了,只要说一句“你会出车祸都是因为我”就都说清楚了。 可是他手指蜷起来又伸直,最后都快把自己的裤缝搓烂了,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喉咙了像是长了一颗穿心莲,一张嘴就又苦又疼。 谢知津心里很清楚,这句话说出来,季声恨自己一辈子是应该的,可他怕季声会因此不让自己带他去看眼睛。 他像披着羊皮的恶狼,像未得宣判的杀人凶手,像一切世故的始作俑者…… 可说白了责任也不在他,偏偏白誉的一句“你也有责任”就让他方寸大乱,畏首畏尾不敢言他。 谢知津的这点犹豫倒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当他看到季声因为摸不到季多福的牵引绳而险些被绊倒的时候,所有的畏惧就全部消散了。 季声恨他也好,一辈子不原谅他也行,他只想让季声好好的。 “季声。”谢知津叫住他。 季声正牵了季多福想要往回走,闻言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考虑一下吧。” 考虑一下,那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谢知津的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到了肚子里,想要说出口的话也随之一并咽下。 再等一等,也是可以的吧。 殊不知等待是这世上最磨人的事,他们两人一个在挣扎的泥淖里等希望,一个在思念的漩涡里等悔改,都没有明白一个道理——迟则生变。 谢知津接到谢明洵电话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上午,那时候他刚给季声做完早饭,想着问一问季声考虑得怎么样了。 谁知谢明洵在电话里的语气非常严肃,让谢知津立刻回家一趟。 谢知津回国以后只在公司见过谢明洵两次,还没有回过家,谢明洵的身体越发不好了,电话里又没说什么事,他也有些担心。 倒是季声在一旁十分善解人意,“别是有什么急事儿,你快去吧,不用记挂着我这边。” 谢知津有些犹豫:“那中午……” “中午我约了顾医生来家里。”季声扒拉着面前的煎蛋,又续上一句:“我想咨询他一些关于治疗的事情。” 谢知津了然,季声无论对待什么事都非常认真,他说了要考虑一下出国做治疗的事,就认认真真地在考虑。 “那好,那太好了。”谢知津忽然放下心来,心想让顾临带午餐过来就行。 谢知津于是放心回了谢家的别墅,一进门却发现整栋别墅都静悄悄的,家里的佣人都不在,只剩下门卫守在外面。 谢明洵正坐在阳台上抽烟。 “爸?郑叔张姨他们呢?” “我让他们都下班了。”谢明洵背对谢知津坐着,闻言幽幽吐出来一口烟,沉声说:“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谢知津心觉不妙,只得走到谢明洵面前,也没敢坐,而是先问了一句:“您怎么又抽烟了?医生说您的身体不能再抽……”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完全说完,他就眼看着谢明洵站起来,抬手就落下来一个巴掌。 谢知津被扇得一个踉跄,险些撞上身后的藤椅,扶着阳台的栏杆才堪堪站稳。 他记忆里是没挨过这么重的耳光,此时半边脸都发麻,嘴唇一颤,唇齿间竟有一股血腥气。 这是干什么?喊我回家挨打的? 谢知津一头雾水,缓了足足半分钟才能开口说话:“爸,您这是干什么?” “你还有脸质问你老子了?”谢明洵脸色阴沉,将手里还燃着的半根烟碾在花盆里,不知道说的是谢知津问他抽烟的那一句,还是问的眼前这一句。 谢知津更是不解,记忆里谢明洵脾气是不太好,但毕竟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他迟疑着问:“爸,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谢明洵沉声问:“公司的邮件看了吗?” 谢知津脑子里“嗡”的一声。 最近他满脑子都在琢磨怎么带季声去做治疗的事情,公司都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去了,更不要提邮箱里的邮件。 谢明洵看他的反应就知道是没看,恨不得扬起手来再扇谢知津一巴掌,瞥见他嘴角的血迹终究还是没再打,而是转身从藤桌上拿了一份文件递过去。 “谢知津,我把公司交到你手上,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 这句话说得实在严重,谢知津也顾不上考虑太多,接过文件就低头去看,这一看却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一份财务报表,禾信传媒这个月的亏空足足高达两个亿。 谢明洵的声音就随着那些字眼一并传入谢知津的脑海:“三家股东合并,高层携款潜逃,所有的项目都被迫中止,谢知津,你到底在干什么?” 谢知津难以置信地将那份文件来来回回翻看了好几遍,确定谢明洵没有无聊到拿这种事来骗他。 “怎么可能……” 谢知津从没有过这样慌乱的时候,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给那几个和自己作对的股东打电话,谢明洵拦住他,“我问过了。” 谢明洵说到底也是商界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遇事比谢知津更有经验一些,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罪了航宜,这件事居然是李明储的手笔。” 哪里是谢知津得罪了航宜,分明是他和白誉撕破了脸。 林先宥早已经被谢知津手下的人扭送到了公安局,但不知李明储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又让他闭了嘴,这场火到现在都没有烧到白誉身上。 令谢知津更加难以想象的是,白誉竟然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手伸到了禾信内部,以至于李明储出手造成今天的局面来显得易如反掌。 谢明洵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那个在公司里动手脚的赵经理我已经去查了,早在一年前就是白誉的人了,知津,这次是你大意了。” 谢知津攥着手里的那张A4纸,像失了力气一样往藤椅上一坐,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和白誉合作以来的事情。 似乎一切都在这种近乎诡异的静默中寻得了答案。 白誉如何年轻有为,白誉如何示好,白誉如何撺掇他参与那个跨国项目…… 饶是在黎江市只手遮天的谢知津也慌乱起来,喃喃说:“他从一开始就在打禾信的主意。” 他说着就要起身,那架势是要去找白誉。 谢明洵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再次伸手将谢知津拦下,“现在有李明储在黎江市,不是什么事都能谈拢的,好在你白叔叔是明事理的人,这件事我已经跟他说了。” “咱们现在能做的,是稳住那几个股东。” 作者有话要说: 谢知津:耶,回家挨打去喽! 第59章 录音 谢明洵说的自然有道理, 谢知津冷静下来以后终于抬手将嘴角挂着的一点血迹抹去。 “好,我这就去。” 他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迎面却碰上走进来的门卫。 “少爷。” 谢知津点了点头, 问:“什么事?” 门外假装没看到谢知津脸上的指痕, 探头看了谢明洵一眼,还是将手里拿着的信封递了过去, “刚才有人送了这个信封过来, 但没看清是什么人。” 谢明洵已经听见声音走过来, 盯着那个信封看了两眼, 下巴一抬, 对谢知津说:“打开看看。” 谢知津并没有搞清楚眼前的情况,但也没当回事儿,还是应声将信封撕开, 却见里面只有一个U盘。 他前不久刚从阎迟的U盘上看到季声车祸的真相,短时间内再看到这个东西明显有些打怵。 信封没有署名,别墅门口也没有监控,根本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谢知津将U盘插到电脑上, 发现这是一段录音, 开头第一句就是谢知津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有钱摆不平的事吗, 股东算什么, 在黎江市还不是我谢家独大?” 紧接着是白誉的附和声:“知津,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啊。” “这都好说, 只要业务谈成了,资金链续上,就算是高层携款跑路也没什么。” ……不清不楚的对话, 但鲜明地将谢知津拟作了仗势欺人、职务侵占一类的高层。 即便是谢知津本人也顿时懵住了, 他确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但又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那些话。 怎么可能? 谢明洵在一旁已经恨不得再扇他一巴掌,最后死死咬着牙问:“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敢说这种话,还被人录下来了?” “爸,我没有……” 谢明洵也很快想明白这是有人故意算计,他“哐”地一拍桌子,震得电脑显示屏都晃了晃,担切道:“这要是传出去了,禾信就真的完了。” 依着禾信目前的状况,随随便便几句谣言就可以将整个公司都风口浪尖,公司实在没有闲钱来应对这种事情了。 公司亏损不算什么,但如果真的因为这段录音而引起舆论,那就如谢明洵说的——真的完了。 谢知津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件事仍然是白誉和李明储的手笔,第二个念头是…… 这段录音会不会以已经被传播出去了? 他手忙脚乱地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给秘书办的电话还没有播出去,就被一条同城热搜吸引去了全部的目光。 #禾信传媒高管携款私逃,谢氏集团只手遮天# 点进去一看,文字下方配着的恰恰是这段录音。 此时词条的浏览量已经高达15万,而词条发布的时间不过才过去十几分钟。 也就是从U盘被放到谢家的别墅门口开始。 不需要多说什么,网络舆论完全可以将整个公司几十年的基业瞬间摧垮,而此时的舆论导向已经到了不可控的地步。 谢知津手上一松,手机“砰”地摔在了地毯上,虽不至于粉身碎骨,但沉闷的声响依旧让人心神一凛。 “怎么了?”谢明洵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弯下腰去将谢知津的手机捡了起来,然而只看了一眼,他就踉跄两步坐回到了椅子上。 谢明洵哆嗦着将手机举起来试图再将界面上的内容看得清楚一些,可他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再抬手的时候就是捂住胸口,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心脏病发作了。 “爸!”谢知津和那门卫都吓坏了,门卫最先反应过来去打120。 “爸,药呢?药放在哪儿了!” 谢明洵说不出话来,哆嗦着伸手指了指谢知津,不是告诉他药在哪儿,像是有话要跟他说。 谢知津满头大汗地凑过去,到最后也只勉强听到了几个气音。 “知……” 知津。 —— 顾临给季声带的是饺子,说是阎迟亲手包的,一定要季声尝一尝。 季声自从与谢知津分手之后也就再也没联系过顾临和阎迟,今天算是第一次见。 “很好吃。”季声尝了口饺子,温温和和地笑,居然也有一些八卦和好奇地问:“你们同居了?” 顾临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季声率先问出的会是这个问题。 他掩饰性地抬手托了托面上的那副金丝眼镜,然后才想起来季声已经看不见了。 冷清清的那么一个人就这样没了脾气,任谁都会不习惯。 顾临叹了口气,转头说:“那天林小姐陪你去医院复查的时候,我看见你们了。” 季声吃饺子的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抬头,然后笃定道:“是你告诉谢知津的。” 顾临那边仍然没有做声,同之前同居与否的那个问题一起默认了。 静默片刻,季声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放下筷子,说:“我之前还在想谢知津为什么突然会到电视台找我,原来是这样。” 这些事情提起来多多少少还是会别扭,顾临思索片刻,觉得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如索性说个明白。 “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顾临的语速很慢:“知津那天其实是要去医院做检查的。” 季声拧眉,对此有些不解:“他病了?” 顾临习惯性地点头,发觉对面没有回应后才又出声,“是的,那时候他已经患有很严重的幻听,且伴有一定的抑郁倾向,是长时间的精神紧张造成的。” “本来以为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和心理咨询才能有所改善,但没想到的是……他去见过你之后,这些症状就全都不明显了。” 在此之前,季声并没有在意过谢知津说的那句“想念”,甚至以为谢知津对自己的“想念”和他从前对自己的“喜欢”是差不多的概念。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谢知津对自己究竟有着多么深的执念。 恍惚中,季声好像能看到谢知津一脸郑重地说:我不会再试图占有你,我将永远守护你。 季声叹了口气,心里的那些苦闷和屈辱似乎在一瞬间卸下了大半。 “过后我会再劝他去检查一下的。” 顾临坐在对面失笑不已,“你怎么这么……” “怎么?”季声反问。 顾临笑,把嗓子里的那句“你怎么这么善良”咽回去,又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他再怎么着都是活该,你管他做什么,倒是你自己……我来之前特意咨询了眼科的专家。” 季声叫顾临到家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闻言不由地又抬了抬头,是倾听的姿势。 顾临说:“知津没有骗你,你的眼睛是因外部创伤造成的视神经萎缩,并伴有轻微的缺血性视神经病变,视盘颜色变淡是明显的病症。国内普遍认为中医能够起到一定的治疗效果,但是太慢,如果采取手术的方式成功几率则会大许多,前提是要消除眼底血循环障碍,去国外做治疗会比较顺利。” 季声微微颔首,倒是没有太过抵触这件事情,如果可以,他怎么会不希望能够重见光明呢。 只是…… 只是在这件事上,除了谢知津,他似乎真的没有可以再依靠的人。 顾临隐约猜到季声心里在顾虑什么,正想要开口再劝一劝,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 顾临只好致歉去阳台接了电话,整个过程不过半分钟,再回来的时候整张脸却都变了颜色。 即便季声看不见顾临异样的神情,却也能听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匆忙的脚步声和略显错乱的呼吸声。 季声关切道:“怎么了,是医院那边有事吗?” “不是。”顾临没有再坐,整个人显得惶惶不安,犹豫了一下还是与季声说了:“是阎迟的电话。” “知津的父亲……过世了。” 谢明洵本来就有心脏病,在看到网络上的舆论后瞬间引发心梗,甚至都没有等到去医院,救护车到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 阎迟是最先得到消息的,顾临接到电话以后也马上要过去,却不想季声叫住了他。 “顾医生,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季声说这话的时候还坐在沙发上,距离听到谢明洵过世的消息不过只有两分钟,而他的神情却已经从最开始的惊讶变回了一贯的温和。 若不是不合时宜,顾临实在想要感叹一下他对情绪的调节能力。 顾临没说话,季声便又游移不定地添了一句:“谢董过世,我应该过去吊唁一下。” 顾临站在门边托了一下眼镜,试图从季声的眼睛里窥探到一丝担心,虽然最后失败了,却也好像松了口气似的,点头说好。 路上是顾临开车,季声便忍不住问:“谢董上午还给谢知津打了电话,怎么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出事了?” 他隐下“谢董打电话的时候还中气十足的”没说。 顾临叹了口气,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阎迟说好像是禾信出了问题,知津被人算计了,现在网络上有很多……很多不好的舆论,可能会导致禾信的股东集体撤资。” 季声坐在后座上,抓着季多福牵引绳的手指收紧了一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要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来看一看微博。 当然,因为看不见,所以他并没有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这一章可以抱抱小谢~ 第60章 安慰 这是一个略带着初秋暖阳的下午, 一切都沉浸在微凉的秋风里,静谧的氛围时而晃过。 明明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可此时的谢家别墅早已经是一派嘈乱。 顾临扶着季声下了车, 还没进别墅就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的争论声, 他皱了皱眉,小声对季声说:“应该是谢家的亲戚都到了。” 谢知津从前不愿意多提自己家里的事情, 季声知道的不多, 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 谢家的门卫认识顾临, 直接请两人进了屋。 偌大的别墅并没有因为主人的过世而显得冷清, 谢知津的姑姑、姑父、几个堂亲姊妹正在客厅里争执不下。 阎迟已经到了, 此时正在一旁劝说,而谢知津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季声搞不清状况,顾临也就没有急着进去, 就与季声站在玄关处听了片刻。 在场的人多是在指责谢知津的。 “要我说你爸就不该把公司交到你手机,现在倒好,公司都给你败光了,你爸人也没了, 什么都没剩下。” “你爸他辛辛苦苦一辈子, 到最后就这么走了, 一句好话都没落下, 这是被你活活气死的!” “你爸都没了, 你还坐在这跟个没事人一样, 也不知道你这儿子是怎么当的!” 最后是谢知津的姑姑哭起来,那架势让阎迟劝都劝不住,场面一片混乱。 谢知津却像是没听到一样, 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起又松开, 不断搓捻裤腿上的那一小块布料。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身依旧是上午穿的那条西装裤,此时已经被谢知津揉得发皱。 如果季声看得见,就会发现现在的谢知津满眼都是灰败,与上午接了电话出门的那个人大相径庭。 午后的时间分明很长,但倏忽之间就已经是人世消磨。 谢姑姑对谢知津这种坐视不理的态度十分不满,哭着上前让谢知津给一个解释。 高跟鞋与瓷砖地面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季声吓了一跳,意识到这是什么声音之后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出声。 “谢女士。” 异常清润的一道声音,像是止息躁动的一场沁凉雨,又像是于干涸荒漠中洒下最后一丝甘霖。 客厅里或坐或站的人一齐回头看过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谢知津。 “你怎么来了?”谢知津在看到季声的那一刻瞬间回过神来,起身越过顾临,径直走过去拉季声。 季声没有回避,淡淡笑着侧首“看”过去,循着谢姑姑等人的方向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不如让谢董好好安息吧。” 他神态如常,一时让人看不出视力有碍。 谢姑姑自然也没发觉,扬眉问:“你是谁?” “我是知津的朋友。” 季声答得自然,一旁的谢知津却浑身都绷了起来,拉着季声手腕的手出了一层汗。 不过就是一句话,谢知津却像是找到了丢失的魂,他彻彻底底地忽略掉季声口中的“朋友”两个字,只一声“知津”就让他如处云雾之间。 季声并不知道谢知津的情绪已经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变化,只感到自己手腕上生出了一种灼热的温度,像是谢知津出了很多汗。 季声的洁癖让他试图将手腕抽出来,想了想却还是忍住了,任由谢知津那么汗津津地握着。 阎迟见状又想开口劝什么,被顾临一个眼神及时制止,果然又听到季声说: “出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意看到,但指责无用,你们来了应该想想办法,而不是一味指责谢知津。” 季声说这番话是出于公道,所以他并不知道,这番简短的话竟彻底扯断了谢知津心里绷着的那根弦。 谢少爷声名赫赫二十多年,从没有被谁维护过。 谢知津赶在他姑姑、姑父再度开口前说:“我爸的遗体已经送到殡仪馆了,追悼会的事情有阎迟安排,其他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他拉着季声的手腕,另一手扯过季多福的牵引绳,又说:“我先带他上楼休息,你们自便。” 谢知津亲手牵着季声上了楼,把气急败坏的一帮亲戚留给阎迟和顾临去应付。 当然,顾临只是坐在边上看热闹,掏心掏肺的还是阎迟。 谢家的别墅很大,客房不少,谢知津却鬼使神差地带季声回了自己从前的房间。 季声隐约能猜出来这不是客房,他不挑剔,谢知津让他坐就在床沿上坐了,由着季多福凶巴巴地去咬谢知津的拖鞋。 他知道现在需要休息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谢知津。 谢知津弯腰揉了揉季多福的脑袋,状似无意地拽着它脖子上的项圈挪了几步,然后自己也在床沿上坐了。 谢知津搓着手指,良久才把手心里的汗搓下去,他嘴角挤出来一抹笑,竟又是问了季声刚才的那个问题:“你怎么也过来了?” 季声不好回答,想了想还是说:“顾医生接到电话的时候刚好在我家,我就一起过来了。” “哦。” 良久的沉默。 谢知津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谢明洵的过世给了他巨大的冲击,以至于他破碎不堪的思维至今都没有回拢。 他心里悲恸,脸上却表现不出来。 他只知道季声的到来让他找回了那么一点儿自我。 近乎诡异的静默里,季声忽然开口:“我爸过世的时候,我才上高一,那天的天气很好,班主任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和班里的同学在篮球场打球。” 谢知津知道季声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宽慰他,所以没接话,静静听着。 季声的声音温柔,像在陈述一段老旧的故事:“电话是我爸的同事打来的,那时候他正在医院抢救,我没打到车,跑了半个小时去医院,肺都要跑炸了。” “我到医院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医生说他中间醒来过,叫了什么人的名字。” “说是‘声声’。” 季声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苍白的笑,那双浅淡无神的眼睛却略微有些泛红。 谢知津盯着他看了几秒,不知道是想要安慰他还是想要寻求安慰,竟轻轻侧身,试探着将头枕在了季声的腿上,像是累极了的样子。 这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举动。 可就是在这种戚哀过重的情境下,谢知津枕得坦然,季声也并没有躲开。 季声微微仰头叹了口气,再开口的时候轻轻将手抚在了谢知津背上,带这些怀念意味地说:“那时候我后悔极了,恨我自己为什么跟我爸一疏远就是那么多年,以至于他临死前都没去见上一面。” “但我也没有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哭不出来。” “后来才知道,人在最悲伤的时候往往是哭不出来的,真正难受的时候,是在静下来之后接受现实的那些瞬间。” 那些瞬间对季声来说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对谢知津来说却正发生在此刻。 窗外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暗了下来,卧室里一片昏沉。 谢知津轻轻趴在季声的腿上,终于在人生最低谷的这个夜晚,发出了一声隐忍多时的啜泣。 是暑气未消的时节,季声穿的是一条很薄的牛仔裤,湿热的眼泪很快就在布料间蔓延开来。 季声感觉到了,放在谢知津背上的手轻轻抚动,是安慰的意思。 “谢知津。”过了很久,季声才又叫他,“现在的窗外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就面朝窗户坐在一侧的床沿上,谢知津不知道季声为什么要这么问,却还是掩饰性地擦了擦眼泪,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天快黑了,外面是落日。” 一轮红日正落。 稀薄的云层遮挡不住炙热的光线,红橙交织的光晕弥漫出一片晚霞,远处泛黄的树叶、鳞次栉比的建筑,都在一片朦胧里诉说着它们对这个人世的爱意。 谢知津第一次注意到落日也可以这样好看,他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季声却又抚了抚他的背,示意他安心躺着。 浓郁的橙色光线落在季声的眼睫上,他凭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光感猜想窗外的景画。 季声说:“就像日落月起,没有什么不会过去,地上的人一个一个走,天上的人一个一个接,最终都会重逢。” 他的声音好听,又字字都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谢知津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似乎他这二十多年来呼风唤雨,却终于在这一刻寻得了浪静风平。 薄暮将近,谢知津枕在季声腿上,恍惚中想起了许久之前,自己第一次见到白誉的那一天。 也是这样一个红日正落的傍晚,他开着车去赴宴,嘈杂的车鸣声令他无暇欣赏车窗外的落日,只是在异常烦躁的时候伸手点开了车载广播。 广播里是黎江市有声电台酥耳FM。 那是谢知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温柔男声: “我们穷其一生,总要找到一片温柔的光晕,或是照亮左右心房,或是照亮整片胸腔,如此生命才会勃发,余生才能明朗……” 作者有话要说: 谢知津:救命,媳妇叫我“知津”了呜呜呜。 季声:你高贵,你枕我大腿(微笑)。 第61章 坦白 夜幕很快降临, 别墅里的争吵声也终于归于平静。 谢知津靠着季声浅浅睡过去,季声摸索着将他挪到床上,又轻手轻脚地牵着季多福从卧室里出来。 他一路扶着墙走, 想要下楼, 却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实在太过陌生,他既不熟悉路况, 也摸不清楚方向。 好在阎迟及时发现了季声, 他三步并两步爬上圆梯, “季主播。” “小阎少爷。”季声分辨出阎迟的声音, 松了口气似的, 含笑问:“都安置好了?” 他是问谢家的那些亲戚。 “顾临送他们回去了,说等追悼会的时候再过去。”阎迟摇头叹了声,看季声是一个人从屋里出来, 探了探头又问:“知津呢?” “他睡着了。”季声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大腿还在发热,稍稍有些不自在。 阎迟粗枝大叶的,自然是发现不了季声这点异样,只是在听到谢知津睡了之后松了口气, 捂着胸口说“那就好那就好。” “小阎少爷。”季声却又抿唇叫他, “公司到底出了什么事?” 如果放在以前, 季声绝不会过问谢知津公司里的任何事, 但这次谢明洵因此而导致心脏病发作, 使他不得不怀疑事情背后的严重性。 阎迟盯着季声看了几秒, 见他神色坚定,也就很快妥协。 “去客厅说吧。”阎迟顺手扶了季声一把,“季主播, 小心楼梯。” 坐在沙发上, 阎迟打开手机, 将热搜上的内容念给季声听。 “从中午到现在,已经过了六个多小时,这条热搜还是第一。” 季声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回事,却也拧眉表示不解:“这种事情无凭无据,即便禾信的高管携款潜逃,又怎么能一口咬定是谢知津授意的?” 阎迟叹了口气,悬在空中的手指最终还是点上了那段音频。 “偏偏他们有证据。” 一段音频不到两分钟,季声听完却僵坐了很久。 阎迟自问自答一般:“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留下的这段录音,是趁着知津喝醉了套的话?可这听着也不像喝多了啊。” “不是套话。”季声紧抿着的薄唇轻轻张开,笃定道:“是最简单的AU剪辑。” 阎迟一呆,“什么?” 季声循着阎迟说话的方向冲他点了一下头,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是最简单的AU剪辑。” 阎迟再怎么不务正业也跟着谢知津处理了多项传媒业务,不会听不懂季声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在所有人都在做最坏打算的时候,只有季声在想补救的办法;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时候,只有季声始终清醒。 季声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思绪,随即又问阎迟:“这是白誉做的手脚?” “是,那几个想要反水的股东和携款潜逃的高管,都是白誉的人。” 季声再度表示不解:“白誉为什么要这么做?禾信垮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阎迟忽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 季声太通透,即便不是商圈的人也能很快想明白其中的原因,果然见他又皱了眉,“谢知津和白誉闹掰了?” “……” “为什么?” 阎迟跟哑巴了似的,谢知津千叮咛万嘱咐过他,车祸的事儿现在还不能跟季声说。 可再被季声这么问下去他就兜不住了。 “季主播你就别问了。”阎迟搓着头发说:“谁知道白誉那孙子是什么想的。” 季声沉默地坐着,失去神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阎迟。 有那么一个瞬间,阎迟竟然生出一种季声其实能看见的错觉来,他一阵心虚,在沙发上挪了挪。 好在这只是一种错觉,季声的眼睛并没有追寻着阎迟挪过去。 他只是坐在那里,脑子里翻涌而过的全部都是之前的事。 白誉刻意挑拨他和谢知津之间的关系,在病房里亲了谢知津,以及在咖啡厅里说的那番话…… 阎迟越不愿意说,季声就越确信事情和自己有关。 他微微仰头,后颈靠在沙发上,又是从前一贯的清冷动作。 “小阎少爷,你不肯告诉我,我也会去问谢知津,你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会骗我。” 阎迟一噎,“季主播,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商圈里的事儿……” “阎迟。” 阎迟的话正说到一半,忽然被二楼传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他讪讪地住了嘴,然后就听见二楼卧房的门“咔”地一声开了。 谢知津从里面走出来,脸色比下午的时候好了许多,但整个人仍然透着说不出的颓丧意味。 他扶着栏杆站在二楼,刚好可以将季声的神态收入眼底,也刚好能够听清季声和阎迟的对话。 “是怪我。”谢知津没有再打算瞒季声,他就站在那里,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一年前,开车撞你的那个肇事司机是林先宥,白誉指使他做的。” “是因为我,白誉才会去妒恨你。” 在季声抚着他的后背温声安慰的时候,谢知津就决定不会再瞒他任何事。 他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坦白说出来,因为季声始终清醒理智,不管季声做什么决定,他都他不能、也不应该再瞒着他。 一旁的阎迟直接愣住,第一反应就是偏过头去看季声的脸色,完了完了,知津怎么全说出来了,那季主播岂不是要…… 然而季声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哦,我知道了。” …… 该怎么形容那种稀松平常的语气呢,就像是谢知津对季声说:季声,我一会儿去买豆腐,咱们晚饭吃虾仁豆腐羹。 季声点头:哦,我知道了。 谢知津也完全没有料到季声会是这个反应。 他一连踌躇了数日都没敢说出来的真相,在季声听来竟然如此是不值一提。 又或是说他早有预料。 谢知津心里“咯噔”一声,扶着二楼的栏杆低头看向季声,他早有预料…… “季主播,你……没什么要说的吗?”阎迟试探着问。 “没什么好说的。”季声轻缓地摇了摇头,在谢知津和阎迟两道目光的注视下起身,淡淡地说:“季多福,我们走了。” 金毛犬“哼唧”一声,终于捡起他久违的工作,引导着季声往门口的方向走。 谢知津没有追下来,倒是阎迟挽留了一下,但季声的态度很坚定,并没有要留下来的意思,头都不回地就越过了他。 谢知津始终站在别墅二楼的楼梯旁,表面看起来云淡风轻,只是眼眶微微有些酸涩。 不知道是因为刚才哭过,还是因为季声的离去再度让他泪意泛涌。 别墅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季声要怎么离开,或许会打车。 但他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回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 一个小时前他还枕在季声的腿上看日落,现在又要失去他了吗……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季声已经走到别墅门口的身影微微顿了一下。 他像是想要回头,侧首时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只远远地抛下了最后一句话:“谢知津,人可以摔到,但不能爬不起来。” 说完这句话,季声就真的出了门。 谢知津呼吸粗重,一时竟分辨不出季声话中的意思,他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前翻来覆去都是当初在医院里季声离开的那一幕。 季声脸色惨白,站在病床前要跟他分手。 他要走,他要走,他要走…… 站在一旁干着急的阎迟很疑惑谢知津为什么没有下楼,等到别墅的感应门自动关上的时候,他才得到了答案。 那个时候季声的背影已经彻底被阻隔在门外,没入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了。 而谢知津顺着栏杆滑倒在地,浑身都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他手软腿软,压根下不了楼。 急性焦虑发作。 主要表现为胸闷心悸,易出现短暂性的颤抖和手足发麻,并通常伴有一定的窒息感、濒死感和失控感。 心里医生刚走没多久,顾临将桌子上的一堆抗抑郁药物一瓶一瓶做好标记,然后抬头看着靠在床上的谢知津,恨铁不成钢一样:“让我说你什么好。” 谢知津刚打过镇定剂,此时已经没那么难受了,只是许久都没再发作过的幻听越来越厉害,仿佛季声就在他耳边念广播稿一样。 他闷着不说话,顾临便又叹了口气:“这药先吃三个月看看,李医生说你的症状还不算太严重,及时治疗,可以控制。” 谢知津终于有反应了,却是拉开抽屉找出一根烟来点上,吸了一口又吐出来,闷声说:“不想治。” 顾临正恨不得开口骂他,却又听他语气十分落寞地说:“治好了就听不到了。” 心理类疾病的发作通常与心理因素与社会因素相关,这种症状放到谢知津身上,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季声再度离开这件事。 他就像是上了什么瘾,从那一年在电视台的天台上见到了季声,整个人就坠入了一张被温柔字符编织成的网。 他需要看到季声的人,需要听到季声的声音,哪怕是早已破碎的季声,哪怕是幻听里的声音。 自以为强势地占有了许久,谢知津到最后才知道,拔足难出的哪里是季声,分明是他自己。 因为季声不喜欢,所以谢知津遇到季声以后就再也没抽过烟,但这一次他却抽了一支又一支。 他尝试用一层又一层的尼古丁麻痹自己,让自己不要想起任何关于季声的企图。 或是走,或是留,或是这辈子都不再见。 到谢明洵追悼会的那一天,阳台上的烟蒂已经堆成了狼藉遍地。 上了瘾的囚徒,戒一桩要用另一桩来赎。 作者有话要说: 腱鞘炎手腕疼,按N键的时候用不上力,谢知津总打成蟹汁鸡,没吃过,很想尝尝。 第62章 发声 仗着谢明洵生前的影响力, 这场追悼会足可谓声势浩大。 与谢明洵合作过的商界前辈几乎全数出席,但这些人对谢知津都无一例外地没有好脸色,禾信现在不知道被泼了多少脏水, 扣在谢知津头上的帽子也越来越高。 万恶的资本家, 资本界的法外狂徒,这种人怎么还不被带去调查……热搜挂了三天不下。 谢知津精神不好, 这几天阎迟和顾临尽量避免让他接触到这些负面新闻, 公司里的事情他也已经没有精力去处理。 谢知津甚至开始躲避, 脏水也好污名也好, 他烂了也没关系。 但有些东西光靠躲是躲不过的。 一场追悼会下来, 谢知津承受了太多人的讥讽,其中包括他的亲姑姑和与谢家合作了多年的前辈。 不得不佩服谢知津在除了季声以外的事情上有着较为理智的处理方式,他全把这些话当成了耳旁风, 再难听的话也只是轻轻冲着来人一鞠躬。 “不劳您费心。” 但即便他再怎么镇定自若,众人心里也都跟明镜一样。 舆论已经闹成了这个样子,谢明洵的追悼会一过,就再也不会有人愿意与谢知津合作, 禾信要彻底垮了。 应付完前来追悼的人, 谢知津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他左胳膊上带着孝, 一身黑色西装略微发皱。 他问身边的阎迟:“白誉没来?” 阎迟摇摇头, “都跟你闹成那样了, 还能有脸来?” “季声……”季声也没来? 谢知津张了张嘴,后半句话却没说出来,他自顾地想:季声怎么还会来呢。 可是阎迟却抿着唇欲言又止了好半天, 最后拉了拉谢知津的胳膊说:“知津, 季主播来了……” 谢知津的呼吸都滞了一下, 猛地抬眼看过去,一时间只觉得自己那颗连着三天都没吸到一口氧气的肺忽然充盈起来。 背后一列花圈与松柏,季声正将手里的花篮献到谢明洵的遗体旁边,微微鞠躬以后又拉着季多福朝谢知津他们走过来。 哀乐的尾音还弥漫在礼堂上空,季声脚下皮鞋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 他很久不穿皮鞋了,今天却也是西装笔挺。 谢知津甚至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季声是什么时候了,只知道他在自己面前站定,嘴角微微抿着,是含着恭敬与哀婉的神情。 是今天这场追悼会上,体态最为得仪的一个人。 阎迟愣愣地与季声打了个招呼,季声却循着谢知津的方向问:“有时间吗?南乔想要采访你。” 在谢知津避免与互联网接触的七十二小时里,针对谢知津的网络舆论已经出现了一轮新的倒戈。 原因是有一位较为知名的博主发布了一条微博,将之前白誉用来声讨谢知津的那段录音做了拆分,并用详有力的专业术语证明这段录音的确是后期剪辑的。 在一片讨伐声中,这成为了唯一一条为谢知津洗白的声明。 网络上的人总是固执己见的,在没有人发声的时候便随大流,用合力讨伐的声音将自己武装成法律之外的正义之刃,而一旦有了与既定现实相悖的说辞,他们又会立刻溃不成军。 很快就有专业团队发出声明:日前针对禾信传媒有限公司谢先生的音频系恶意伪造,禾信传媒财务问题有待进一步考证。 禾信的公关团队抓住时机发出新一轮的公告,将矛盾的源头直指航宜传媒。 在谢知津一脸懵然地随季声去见南乔的时候,律师函已经被送到了白誉手里。 谢知津坐在车里反复地刷着手机,目光却始终没有从第一个替他发声的那条微博上挪开。 他疑心是自己又犯病出现了幻觉,阎迟在前面不停地咳嗽,他才终于回神看清楚这个知名博主的ID——主持人季声。 这个从不计较粉丝多少,甚至上了热搜还动主要求把自己撤下来的人,用他多年来积攒下的人气,渐渐将局面挽回。 阎迟开车,季声与谢知津都坐在后座上,季声却把季多福抱到了自己腿上,硕大的金毛犬黏在季声身上哼哼唧唧,黑西装上沾了一声狗毛。 谢知津看着那双被自己枕过又被狗踩过的腿,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难受。 他知道季声洁癖,即便看不见也不会允许狗踩在自己的裤子上,但季声还是把季多福抱上来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季多福的尾巴左右摆动,在他与季声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 使得他连靠近都不能。 谢知津一路都没敢说话,最后还是季声主动解释,像是生怕谢知津会误会一样:“录音拆分是制作部的同事做的,微博是林春晚发的,我并没帮上什么忙。” 谢知津却急不可耐地问:“为什么肯相信我?”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还能是为什么,不过是因为季声信公平,信正义,听得出来那段录音暗藏玄机…… 可是季声笑了一下,无神的眼睛被遮翳在睫毛下,嘴角的弧度透出一丝苍白。 季声说:“谢知津,我眼盲,但心不瞎。” 谢知津的手指缩了缩,他不敢再去看季声,只能又开始手足无措地揉自己的裤子,他竭力忍住眼前的一阵眩晕,接下来的车程里只剩下耳边来来回回的幻听。 谢知津,我眼盲,但心不瞎。 谢知津不知道季声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季声是怎么做到在知道了车祸的真相之后还能气定神闲地去扒录音。 若是以前倒还好,季声看得见,会用AU,可以发微博。 可季声现在看不见,便要拜托同事去帮忙,要耗费比之前更多的精力去做一件十分容易的事,要在最不愿意欠人情的时候去麻烦别人。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谢知津,漫长的时光里,伤害他最深的那个人。 谢知津熬过那段最强烈的眩晕之后终于能够出声说话,嗓音却有些哑了,他近乎无力地:“可是是我把你害成现在这样的。” “撞我的人是林先宥,指使林先宥的人是白誉,跟你没关系。”季声摇了摇头,缓缓说:“你如果非要说跟你有关系的话,那么你为了我跟白誉撕破脸皮,把整个公司推上风口浪尖,我们两清了。” ……开车的阎迟沉默得像块石头,谢知津反应了一会儿,侧首看向季声,而后艰难地笑了。 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人。 至纯至善,永远揣着善意鼓舞人心。 舆论压力过大,谢知津如果出现在公共场合恐怕会惹人注目,为免冲突,南乔直接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了报社。 用季声的话说,现在网络上的舆论良莠不齐,谢知津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出面做出说明,但仅仅靠禾信的公关团队是不够的,最好是有权威人士对这件事进行报道。 ——南乔愿意帮这个忙。 阎迟没上楼,在车里等他们,季声沉默地牵着季多福走在前面,谢知津跟在后面,几乎是忍了又忍才没有上前去扶他。 南乔已经在报社里等着了。 在季声还没有与谢知津决裂的时候,谢知津就曾答应过南乔有时间接受他的采访,只不过那时候是看在季声的面子上帮南乔的忙,如今是看在季声的面子上让南乔帮自己的忙。 谢知津说服自己,虽然这两件事概念不一样,但中间都牵扯到了一个季声,也算是本质相同。 也是在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比起自己的名誉、比起禾信偌大的公司、比起他父亲死前的遗憾,都没有和季声之间的那一丝牵连重要。 孰轻孰重,他早已经分不清楚。 这场针对禾信传媒谢少爷的采访十分正式,季声他们到的时候屋里正在架机位,等到采访设备都调试好了,南乔请谢知津进去。 谢知津却小心翼翼地看了季声一眼,“能陪我进去吗?” 那种语气像是一个独自要去牙科诊所拔牙的小学生。 季声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他实在温柔十足,温和而坚韧,即便从未对现实妥协,但永远多了一份容人之度。 等到谢知津和季声都坐在报社的办公室里,南乔的采访正式开始。 “谢先生,日前网络上有许多针对您的言论,请问您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并不属实。”谢知津不动声色地看向坐在镜头之外的季声,力求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而不辜负季声的一片苦心,“相信大家也都看到了,那段录音是有人恶意合成的,至于对方是谁,相信不用我多说了吧?” 他轻轻往背后的沙发上靠了一下,双手交握,一瞬间又是那个呼风唤雨的谢少爷,“希望大家以后还是不要听信这些片面之词,生意场上的事情,从来都不能只看表面就下定论。” 南乔继续问:“如您所说,禾信传媒资金链的问题并不是由您授意的?” “当然不是。” “可为什么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天,您却迟迟没有给出答复呢?” 谢知津张了张胳膊,让左臂上的孝可以暴露在镜头里,“如你们所见,我的父亲因病去世,实在没有心情应对网络上的舆论。” 南乔满意地点了一下头,开始升华这场采访的格调:“那么谢先生,在您看来,资本与名利哪个更重要?” “都不重要。”谢知津回答:“现时段的资本难以消除,世俗永远有名利场,就像钱钟书先生的《围城》,有人想要挤进去,有人想要跳出来,但这两种方式我都不是很认可。” “那您认可的是什么呢?” 谢知津便笑了,他静静地凝视着角落里坐着的季声,徐徐道:“我只需要赚够给我的爱人买玫瑰花的钱就可以了。” “贪心不足的话,我想再送他一只气球。” 作者有话要说: 第63章 搬家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采访结束后, 季声站在电梯口问谢知津。 谢知津有些心虚地抬手摸了摸鼻子,仍不敢离季声太近,只回答:“我实话实说。” 季声清俊的眉心蹙起来, 对这个回答明显有些不满, 不依不饶地问:“什么叫给你的爱人买玫瑰花?还,还送气球?” 他心里不太舒服, 觉得谢知津在媒体面前这样说, 就像是在把他们曾经有过的关系宣之于众。 即便根本不会有人多想什么。 谢知津大无畏似地与季声一前一后上了电梯, 伸手按下电梯键, 低声说:“不是都买过吗, 你还收了的。” “?” 季声的第一反应是去听电梯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好在除了他自己和谢知津的呼吸声外并没有别的声响。 季声侧首,下颌线又扬起来, 锋芒毕露地强调:“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谢知津又在一旁低下头去,语气落寞,“我记得的。” 季声还想要再说什么,电梯门却在这个时候开了, 他怕被别人听到什么, 只好拉起季多福沉默地往马路边走。 看那架势是没打算再让阎迟送, 是要去打车。 “季声。”谢知津不敢再碰他, 而是拦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 惹得季多福又开始低声呜呜。 季声绕不开, 不得不停下脚步,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又有什么事?” 谢知津在得知季声替他发声的时候就像是缓过来了一口气,虽然不敢碰季声, 但到底有了争取的想法。 “你答应过让我照顾你的。” 季声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一抹意外的表情, 他此时真痛恨自己的眼睛看不见, 以至于看不出谢知津到底是怎样的大言不惭,才能继续说这件事。 他没提车祸的事情,只是道:“我们已经两清了。” 这话他在车上就说过了。 季声自始至终都很清醒,分手之后他就不愿意再与谢知津算从前的那些旧账,即便是答应了谢知津的帮助,也只是将他归到了“朋友”那一类人当中。 可的确如谢知津顾虑的一样,车祸的真相一旦说出来,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季声没有将自己失明的责任归结到谢知津身上,但这并不代表他还愿意接受谢知津的帮助。 可是谢知津不是这么想的。 他十分诚恳地将季声拦住,说:“白家有权有势,白誉又是他们家的独子,这件事就算有警方介入也未必能够动得了他。” 季声倒是有些意外他会突然说这个,语气也缓和了些:“你担心他会报复我?” “不是担心。”谢知津往前迈了一步,又说:“他只不过是妒恨你就能让人开车去要你的命,这次你出面替我做澄清,他一定会报复你。” 季声深深吸了一口气,谢知津说的他不是没有想过,闻言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报复就报复吧,反正我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怕的。” “不行。”谢知津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再也恢复不了方才的游刃有余,“你不能再回去自己住,保不齐那栋楼里现在就埋伏了白誉的人。” 他将季多福的牵引绳拉过来攥到手里,像是生怕季声会走一样,语气又急了两分:“季声,跟我回去吧,家里安全。” 他固执地将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大平层称为“家”。 路边生长着茂盛的银杏树,金黄色的鸭掌形叶片被风吹散,飘飘摇摇地落在两人的黑色西装上。 季声只觉得十分烦躁,烦躁到开始怀疑帮谢知津这件事是错的。 “谢知津,你别逼我。” “我不逼你。”即便季声看不见,谢知津的表情也是从未有过的恳切:“我求你行不行。” 季声愣了一下,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从谢知津的口中听到“求”这个字。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就要松口了,但残存的理智还是让他拽过季多福的牵引绳,转身离开。 这一次谢知津没有再拦,而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季声打了辆车,谢知津也打了辆车,没有一个人记得还在停车场等得昏昏欲睡的阎迟。 进小区,上楼,季声一直都知道谢知津在自己身后跟着,站在防盗门前,他打开一条门缝,问:“要跟进来吗?” “不进去。”谢知津在楼梯间里站定,摇头说:“我就在门外。” 季声没有同意他进去,他就不进去,可他不放心季声,所以就在门外守着。 季声知道他什么意思,却不愿意再说什么,打开门就牵着季多福进了屋。只是关门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但谢知津果真没跟进去,所以那扇门还是被缓慢地关上了。 从这天开始,谢知津就守在了季声家门口,没有再离开过。 第一天,谢知津盯着外卖员送过来的西红柿炒鸡蛋盖饭,掏出手机来也给自己订了一份,然后蹲在季声家门口吃完了,狼狈得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季声给物业打了电话,让他们帮忙看看自己门口的男人还在不在。 第二天,谢知津晚上不敢睡,只能在白天坐在楼梯上靠着墙眯一会儿,上楼看孙子的大爷不小心踢他了一脚,“小伙子,跟媳妇儿吵架了?” 谢知津的眼白里全是红血丝,西装乱得不成样子,胡子也长了,他抬头虚虚一笑,说“是啊。” 季声多叫了一份外卖。 第三天,楼梯间的烟蒂堆了满满一地,滚烫的烟头像是要将大理石地板融成一滩池水。清洁工阿姨扫那些烟蒂的时候忍不住骂骂咧咧,谢知津确信她的声音可以透过防盗门传到季声的耳朵里。 季声一直没去上班,连门都不出,家里的垃圾都发出了霉味儿。 第四天,邻居已经开始对这个胳膊上带着孝的男人指指点点,怀疑他是个什么危险分子。 谢知津哑着喉咙说:“不是,我在这儿守媳妇。” 季声数不清第几次把已经搭到门把上的手收回来,心里还是在挣扎,可季多福的狗粮快没了,门外的谢知津也快撑不下去了。 第五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季声打开门,一只手拉着季多福,另一只手将手里的行李箱推到谢知津面前。 言简意赅,“走吧。” 谢知津如梦初醒,疲惫至极的身体却已经不能支撑他做出什么愉悦的表情,他踉跄着站起来去接那个行李箱,又顺着行李箱的惯性摔回到地上,手指开始使不上力气,扶着楼梯大口喘气。 他太久没吃药了。 “你怎么了?”季声察觉到不对劲,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知津拉着楼梯扶手站起来,手还在打哆嗦,却压住粗重的呼吸声说:“没事,就是站起来有点晕。” “真没事?”季声不太信。 谢知津勉力冲季声笑了笑,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真没事。” 季声不再说什么了,一路沉默地与谢知津离开了这栋二居室,回到了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那间大平层。 他搬家了,又一次。 这里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家具布置还是从前的样子,季声之前没带走的东西更是挪都没挪过。 季声趁着谢知津帮他拿拖鞋的功夫摸了摸玄关上摆着的那盆鹿角海棠,那还是他和谢知津分手之前买回来的,如今过了这么久,即便是多肉也长高了许多。 谢知津蹲下帮季声换鞋,余光里瞥见季声的动作,便主动开口解释:“你养的花都在阳台上呢,我不在家的时候会让人过来浇水,一棵也没死。” 季声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却还是说:“你费心了。” 他太客气了,客气得让人心生愧疚。 谢知津让季声在沙发上坐着休息,自己先拖着行李箱进卧室去收拾。 季声的东西少得出奇,一小叠衬衣,三两件外套,几条裤子,连鞋子都没有多带。 行李箱里一半是季声的衣服,另一半是季多福的狗粮和玩具,还有一套季声几乎没用过的导盲鞍。 季声的确如他自己所说——孑然一身。 谢知津蹲在地上看着那个摊开的行李箱,看着看着竟又觉得胸口一阵气闷,他意识到自己这是要犯病,撑着床站起来的时候却已经是一阵眩晕。 卧室的门开着,季声就坐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季多福的脑袋,眼神空荡荡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知津竭力压制住自己越发粗重的喘息声,生怕季声会听见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为什么这样严重,或许是不人不鬼地在季声家门口守了五天,或许是心理障碍的病因——担心季声不久之后又会离开。 谢知津没有时间去细纠这个原因,只是踉跄着去拿抽屉里的药,但他手抖拿不稳,白色药片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谢知津抬头,耳边又忽然传来了季声的声音,季声说要分手,说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他。 他眨眨眼睛,好像看到季声站在门口,头都不转地就要离开。 “怎么了?”季声的声音打断了他眼前的幻像。 谢知津的反应迟钝了许多,等到他听到从季声口中传来的这句“怎么了”的时候,瞳孔才骤缩了一下——季声没走,已经站在卧室门口了。 毕竟在这里住了几年,季声对这所房子的熟悉程度远远胜过他租住的那间二居室,他甚至不需要扶墙,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从客厅走到卧室。 不过这时候的季声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茫然地找寻谢知津的方向,隐隐担切地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露馅。 第64章 晚安 谢知津半靠在床边, 粗重的呼吸声彻底遮掩不住,断断续续地对季声说:“帮我拿一下……” “拿一下药。” 季声一时听不懂谢知津的意思,但结合刚才听到的那阵声音, 也能猜出来是谢知津把药弄撒了。 身体不舒服吗? 这可难为了季声, 他不知道药瓶落在哪里,只能扶着门框蹲下, 用双手在地板上试探着摸索。 “在哪里, 谢知津?” 谢知津勉强唤回了一点神智, “在……左前方。” 话音落下, 季声终于摸到了那只小药瓶, 凑到耳边晃一晃,估摸着瓶子里还剩下一半的药。 季声的方向感此时有些错乱,他又唤了一声谢知津的名字, 听到对方微弱的一声回应之后才循着方向把药拿过去。 足下踉跄。 季声摸出两片药来递到谢知津嘴边,因为看不见,手指不可避免地沾到了一些谢知津的口水,他倒也顾不上嫌弃, 忍着不适起来去倒水。 水杯和饮水机放置的位置都没有变过, 季声不需要费多少功夫就倒了水回来, 而这时候的谢知津已经就着唾液将药片咽了下去。 他切实体会了一把心理医生说的濒死感是什么意思, 他刚才怀疑自己不把那药咽下去就要死了。 季声却还是重新蹲下将水杯递过去, 让谢知津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 总得过了十多分钟, 季声扶着谢知津的胳膊都酸了的时候,谢知津才终于缓过来了一些。 然而让季声没有想到的是,谢知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回手将季声紧紧拥住, 用了最大的力气将他按在自己怀里。 贴在季声背后的手指还有一些哆嗦, 像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似的。 季声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就开始挣扎,挣扎了两下却又听到自己头顶上传来的粗重呼吸声。 谢知津的语气充盈着一种虚无感:“太好了,你没走,太好了……” 季声愣了一下,缓缓地将自己从谢知津怀里抽出来,两个人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 联系起顾临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季声笃定道:“看过心理医生了?” ……那双眼睛温润干净,偏偏审视的意味越来越足。 谢知津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最终点头承认了,“嗯,没什么事,吃药就能控制。” 季声没有再问到底是哪一类的心理疾病,看谢知津的反应他也能猜出来一些。 如此沉默了许久,还是季声又开口说话:“为什么突然发病了,是守了我几天没吃药吗?还是觉得我又会离开?” 当然是两者都有。 这话谢知津没有说出口,他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来牵绊住季声。 但这种情况下谢知津说与不说都一样,季声已经将两种答案全部默认。 谁都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情,总之季声给了谢知津一个承诺:“我既然答应了跟你回来住,就先不走了。” 两秒后又补了一句:“你病好之前,我都不走了。” 谢知津张了张嘴,忽然觉得心里空着的那一块被填上了,所以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他就是这样的人,没有季声大度,没有季声看得开,哪怕只是空口无凭的一句承诺,他也想要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像抓住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这天晚上,谢知津让季声睡卧室,自己抱着被子出去睡沙发。 同塌而眠这种事季声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但他觉得这里毕竟是谢知津的房子,让他去睡沙发好像不太好,于是又主动提议:“要不还是我睡沙发吧。” 谢知津压根没理这话,而是很自然地将季声搭在床沿上的腿推到被子里,又将被子掖好,转过身去拉开了窗帘。 今夜是一轮圆月。 即便季声已经不能看见那轮月亮,但谢知津还是固执地替他保留了之前的所有习惯。 就像失明并不会改变一个人。 “你睡沙发摔了怎么办,还是睡卧室吧。” 谢知津含笑说完这句话就出了卧室,替季声轻轻掩上房门,恰好错过了季声侧身向窗的那个动作。 一直到谢知津在沙发上躺下,他才逐渐把自己从那种不切实际中抽离出来,他居然真的又和季声共处在一所房子里了,他们之间甚至只隔了一扇卧室门。 他默念着季声的名字入睡,如同爱人就在眼前。 原以为这会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至少不会睁眼到天明,但谢知津还是迷迷糊糊地听到卧室里传来一些声音。 谢知津一下子就醒了,听了几秒钟后迅速拧开卧室门走进去,慌到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 季声做噩梦了。 谢知津打开灯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破裂易碎的人半陷在柔软的床褥间,映在白炽灯下的脸色却比床单还要白,被子被紧紧攥在手里,额头上都是吓出来的冷汗,整个人是蜷缩着的姿势,像一只受了惊的猫。 “季声!”谢知津快走两步坐到床沿上,伸手去拍季声的肩膀。 然而季声却开始微微发抖,仔细听甚至还可以听到牙关作响的声音,谢知津一搭手才察觉到他的睡衣湿乎乎的,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谢知津不知道季声做了什么梦被吓成这样,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叫醒。 想起他们之前相处时的那些画面,他一时也顾不上许多,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季声的额头。 拭去了一点汗渍,入口微咸。 “做噩梦了季声,醒一醒。” 季声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应声睁开了眼睛。 卧室里的灯非常亮,可季声至多也只能感受到一些光感,他迟钝地眨了两下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从刚才的那个噩梦里抽离出来。 谢知津见他醒了,轻柔地将他从被褥间捞出来,抱到自己怀里哄了哄。 “别害怕,噩梦都是吓唬小朋友的。”谢知津轻轻拍他的肩,真的像哄孩子一样,“梦见什么了?” 季声的第一反应不是把谢知津推开,而是整个人僵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他说忘了。 纵使急促的呼吸声彰显着他浑身上下有多么不自在,但他仍然靠在谢知津怀里,谢知津便知道他这是害怕了。 一个会因为噩梦而害怕的季声? 谢知津显然觉得有些新奇,他腾出手来拨了拨季声额前被汗水浸透的头发,然后又像刚才一样,低头亲了亲季声的额头。 这个吻一触即分,就在季声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谢知津又顺着鼻梁去亲他的眼睛。 季声的睫毛颤了颤,眼皮闭上又睁开,仍是一片黑暗。 此时此刻,季声终于顿悟般地反应过来今晚发生了什么,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适应这种黑暗的生活,但显然是他高估了自己。 “别这样。”季声推开谢知津,又把自己重新埋到被子里,背对着谢知津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像是要睡着了。 身后的床似乎空了一块,很快就响起谢知津光脚踩在地上的声音,继而是细微的关门声。 季声确认谢知津已经出去了。 他轻缓地睁开眼睛,睫毛上似乎还残存着一滴水珠,不知道是梦里的眼泪还是谢知津的口水。 季声抬手揉了揉眼睛,安静到没有声音的卧室和漆黑一片的视野又让心里开始发慌,才刚刚消散开的梦境又再度聚拢而来。 他没骗谢知津。 那个梦是真的有些记不清了。 但不管他记不记得梦里的情景,不管他晚上有没有做梦,一些画面总会准时准点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有疾驰而过的车辆,有碎裂的保险杠压上他的腿骨,有他在昏过去之前看到的鲜红的血。 失明最大的一桩坏处,就是闭上眼睛是一片黑,睁开眼睛仍然如此。 而黑暗带给人的除了孤独,就是惊恐。 季声攥紧被子,想让自己放松一些,可那个噩梦带来的恐惧就像是在心底里扎了根,凭他翻来覆去都难以再入睡。 他打算放弃了,想着就这么睁眼到天明。 可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舒缓的钢琴声。 季声攥着被子的手微微松开。 音符缓缓地流泻开来,细腻柔和的曲调像温和的月光,在漫长的黑夜里层层氤氲开来,那些流畅的曲调就在光里延伸舒展,钻过门缝、浸透石墙,一缕一缕地串联起来。 是谢知津在隔壁弹琴。 他坐在琴凳上,熟练地将每个音符都敲到季声的心里。 季声听得清清楚楚,这是《Evening Star》。 昏沉的星星,你走了好远好远。 宇宙浩瀚,你漫游其中,会不会觉得害怕和孤单。 别害怕。 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同你说—— 晚安。 季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这是的的确确是他在一年多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噩梦,没有张开眼就让他恐惧到毛孔发凉的黑暗,没有安静到可以将他完全吞噬的空气。 只有舒缓的琴键来回跳动,一点一点驱散他的怕、他眼前的黑、他不敢入睡的苦郁心结。 分开这么久,有心理障碍的人,又何止是谢知津一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 季声:你病好之前,我都不走了。 谢知津:请让我病得更严重一些吧! 第65章 结果 季声第二天醒得不算早, 起床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一出卧室门就被季多福缠住了腿。 “乖,给你倒狗粮。” 季声不知道谢知津把狗粮放在哪儿了, 本来想喊他问一问, 还没等张口就听到了客厅沙发上传来的呼吸声。 他实在太熟悉这声音,是谢知津还在睡。 晨阳刺眼, 肆无忌惮地透过落地窗映照进来, 饶是季声也能感觉出来时间不早了。 昨晚的钢琴声不知道响到了几点, 但那些音符还在他的脑子里打转。 经久不散似的。 季声没去叫谢知津, 依着谢知津从前放东西的习惯去阳台上找狗粮, 果然在第二个柜子里找到了。 他也是在倒狗粮的一瞬间才恍了个神儿,惊觉自己竟然对谢知津的习惯也这样了解。 谢知津是被季多福哼唧的声音吵醒的,他揉着眼睛坐起来, 一睁眼就看到正坐在脚凳上发呆的季声。 “在做什么?”昨天睡得实在太晚,谢知津一张嘴才发觉自己嗓音沙哑。 好在季声没有提昨夜的事情,只是循着方向侧过身来,一笑:“在听季多福吃饭。” 埋头干饭的季多福又哼哼了两声。 他们谁都没有提昨夜的噩梦和钢琴,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了几秒钟。 秋天的阳光还是暖融融的, 窗帘微微晃动, 光影绰绰。 季声整个人都沐在光里, 侧影清润挺俊, 翘起来的发丝也透着亮光。 什么都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样子。 谢知津从沙发上爬起来去洗漱, 路过季声身边的时候顺手撸了一下他的头发。 “头发真乱。” 季声茫然抬头,紧抿的嘴角过了一会儿才微微张开,然后迅速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他侧首, 听见谢知津已经进了浴室, 不由地蹙了蹙眉。 没睡醒吧? “在洗什么?”季声听着谢知津刷完了牙也磨磨唧唧地不出来, 便走过去问问。 结果恰好听见了谢知津搓洗衣物的声音。 谢知津却不答反问:“季声,之前你的衣服是怎么洗?” 季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愣了一下才答:“洗衣机。” 这本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他看不见,又有很严重的洁癖,如果不用洗衣机很难把衣服洗干净。 但没想到谢知津在意的不是这个点,他搓了搓手里的衣物,又笑着问:“内裤也用洗衣机洗?” 季声的脸顿时红了,他隐约猜到什么,摸索着往盥洗池里一探。 摸到了自己打着泡沫的内裤。 “……” 饶是季声再怎么淡定,此时的脸却也红了个彻底。 就在他想着是不是应该赶紧把那条内裤从谢知津手里接过来的时候,谢知津已经甩甩手,洗完了。 他将洗好的内裤晾到衣架上,转过头来又问季声:“袜子还要不要洗?” 那语气实在太过寻常,让季声说什么都显得矫情。 “……不用了。”最终他说。 谢知津说好,洗了手又去厨房热牛奶。 季声便循着声音跟他到了厨房。 “法院那边有消息吗?”季声走过去,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问谢知津。 他对这个家真的是很熟悉。 谢知津将牛奶从冰箱里拿出来,摇了摇头说:“还没有。” 季声的表情便又有些不愉快的样子,眉心微微皱起来,“这都快一个星期了。” “白誉那边请了律师在交涉。”谢知津将牛奶倒在杯子里,又说:“白誉的舅舅李明储还在黎江市,他的手段太狠了,恐怕会有些麻烦。” 季声便有些意外地抬脸,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没有听谢知津这样忌惮过什么人。 他犹豫了一下,更多的问题还是没有问出口。 没理由,也没有立场。 利用互联网替谢知津发声已经是他能够插手最多的一件事,其他的都是谢知津的私事,问多了不合适。 时至今日,他们之间的距离仍旧十分疏远。 即便谢知津已经可以泰然自若地帮他洗内裤。 但谢知津却看出了他的犹豫,问:“怎么看你有些着急?” “哦。”季声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说:“我好几天都没去上班了,这件事拖着没有结果,好像有点不方便。” 谢知津笑着打趣说:“季主播这么急着去上班,是又怕黎江市的小姑娘没有广播听?” “……” 季声真想看看谢知津此刻是什么表情。 他并不认为他们现在的关系适合这样开玩笑,即便那是他们曾经互相开过的玩笑。 季声转身就要走。 谢知津“哐”地将微波炉合上,追过去拉他的手腕,赔笑道:“别生气,我没睡醒。” “我看你也是没睡醒。”季声抽出手,有了个台阶下,僵硬的语气却终于轻松了一些。 不多时谢知津就端着两杯牛奶放到餐桌上,看季声闷声坐着,便又说:“还是再跟高学屹请几天假吧,不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有些担心。” 季声挑眉,想起谢知津提到过的李明储,也就不再多问,只是说:“但我得出去一趟,季多福的狗粮没有了。” “我叫人去买。” 季声捧着牛奶不说话,明显是不高兴的样子。 谢知津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无奈只好叹了口气,妥协:“好吧,那我陪你去。” —— 谢知津陪季声去了临近的一家商场,两个人逛了一个多小时,最后选了一堆宠物用品。 谢知津一手拉着季声的手腕,一边看着购物车里的小山丘,皱眉。 “它好歹也是一条导盲犬,你给他买磨牙棒干什么?” 季声还在给季多福选更柔软的垫子,闻言沉思了一会儿,十分认真地回答:“可它只有一岁半。” 谢知津脸色一僵,把手里的磨牙棒和季声手里的两张垫子全放到了购物车里。 “好吧,看在它还是个小朋友的面子上。” 季声被谢知津拉着手腕走,越走却越觉得不对劲儿,好像“小朋友”三个字在哪儿听到过一样。 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耳后已经悄悄红了一层。 结完账,谢知津将两大袋的宠物用品都放到后备箱里,然后回身钻进驾驶座。 季声坐在后座上,原本是不太想搭理他的样子,沉默了几秒却还是说:“刚才你的手机响了。” 谢知津没怎么在意,顺手拿起手机来查看,脸色却陡然一遍。 “谁啊?”季声在后座似不经意地问。 “不认识,推销电话吧。” 即便是在许久之后,谢知津都不明白自己这个谎到底哪里没撒好,他只记得当时自己从后视镜看了季声一眼,后者弯了弯嘴角,笃定道:“是白誉吧。” 谢知津看着季声清冷却又不失温润的那张脸,忽然就没了瞒他的心思,只能闷声“嗯”了一声。 话音落下,他同时按下拨通键和免提键,将这通电话当着季声的面拨了回去。 他和季声之间有过太多的争执和误会,所以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还瞒着季声。 大约响了两三声,电话被接通了,听筒里传来白誉的声音。 “知津呐,我还以为你是故意不接我电话呢。” 言谈交际上,白誉实在有着过于良好的修养,即便是已经与谢知津撕破脸皮,又在背地里企图搞垮禾信,他说这些客套话的时候也能这样稀松平常。 谢知津的视线盯着后视镜里的季声,语气冷冷的:“白誉,你最好不要再跟我卖关子。” 白誉幽幽地笑了两声,“行,不卖关子,就是想跟你说,你赢了。” 谢知津一怔,随即了然,问:“法院的判定下来了?” 电话那头“嗯”了一声,白誉的语气略显失落:“我玩不过你,不玩了还不行吗?” “你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说这些?” 对面沉默了两面钟,随即又是白誉的笑声:“知津呐,季声和你在一起吧?” 谢知津猛地一屏息,下意识地就回头去看后座上的季声。 季声大约也能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于是抬头笑了一下,十分淡然的样子。 “我在。”季声对着手机的方向说。 白誉的声音也是毫不意外,他笑了一笑,了然:“我说呢,派人去你家,居然已经人去楼空了。” 话音落下,谢知津竟瞬间起了一身冷汗,他迅速转头看向季声,却见季声的脸色还是淡淡的,只是顺着问白誉:“你找我做什么,又想来报复我?” “报复不成了,我十分钟之后的航班。”白誉道:“知津,希望你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不等谢知津和季声再说话,通话界面就显示结束了。 谢知津没听懂白誉最后那句话的意思,立刻又把电话拨过去,却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不会再打通了。”季声靠在后座上垂着眼睛说。 谢知津也清楚白誉这一走大概就再也联系不上了,他沉吟了一下,很快又联系了阎迟。 阎迟正从一堆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里抽出来,接电话的时候嗓音是哑的。 事情的结果和他们猜想的差不多,阎迟这边证据充足,林先宥也在审问之下招供,交代了季声车祸的真相。法院下了判定书,但白誉却直接一纸机票出了国。 至于要不要继续追究白誉的责任,要看季声这个受害人的意思。 季声在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下意识地沉默了,他对眼前的生活拾不起希望,又本就是个不会怨天尤人的人,是要把事情闹到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的地步,还是以白誉出国而就此息事宁人,他决定不了。 但谢知津可以。 他看了季声一眼,然后关了免提,将手机放到自己嘴边,以一贯雷厉风行的态度对阎迟说:“继续向法院提起诉讼,不要就这么放过他。” 针对谢知津的那些舆论虽都已经得到澄清,但禾信仍然损失惨大,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已经算是两败俱伤了。 季声沉默地闭上眼睛,知道这又是一场打不完的官司。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相处 谢知津一路沉默, 到家以后仍一言不发。 他想发脾气,要不是顾虑着季声在旁边,估计早就一脚油门去拆了机场。 季声倒是没说什么, 一回来就蹲在阳台上陪季多福玩新买的磨牙棒, 等季多福玩得昏昏欲睡的时候才从阳台出来,悄无声息地给谢知津倒了一杯水。 谢知津接过那杯水, 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听见季声说:“意料之中的事, 没什么好生气的。” “意料之中?” 季声点了点头, 笑着在沙发上坐下, 说:“白誉家世显赫,又就是个利己主义者,这件事的罪名又可大可小, 他会在这种时候选择抛下国内的产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一点谢知津也知道,可他还是觉得愤怒,“可你的眼睛就是被他害的。” “所以才说, 我自认倒霉。”季声笑着, 声音温柔和缓, 却莫名坚定有力。 谢知津缓缓地苦笑了一声, 心道果然。 自己之前猜的果然没错。 谢知津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么, 竟略过这个话题又问季声:“你跟我说实话, 你和我提分手之前,白誉到底有没有找过你?” 季声倒是没有想到谢知津会突然问这个,沉默了一下还是承认了, “他找过我, 他说喜欢你。” 许是季声太过坦诚, 竟让谢知津有一瞬间的脱力。 心口闷闷的不太舒服。 他端起那杯温热的水喝了一口,等身体上的不适略微消下去一些才叹了口气,说:“怪我吗?那天我如果肯耐下性子来问一问你,或许就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他说的是季声在医院同他提分手的那个晚上。 在过去的许多个瞬间,谢知津曾不止一次地想要问一问季声:怪我吗? 他畏畏缩缩不敢问出口,是生怕季声会说一个“怪”字。 如今谢知津终于将这句话问出了口,可季声的回答却是模棱两可的,他淡淡地抿唇笑着,声线清润:“现在再说这些,似乎没有太大的意义。” 谢知津便失落地低下头,强撑着用平常的语气说:“没事,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谈不上怪你。”季声从沙发上起身,扶着沙发走到饮水机旁,也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又说:“过去的那些事情,我希望它们是真的过去了,逝者如斯夫么,别困在牛角尖里出不来。” 那么多说多说不清的陈年恩怨,在季声嘴里,就只是孔老夫子的一句话。 谢知津愣了一下,忽然就了悟了。 季声就是在这时候叹了口气,笑着继续说:“如果谢董没有出事,那么禾信如今的损失也不会太大,你和白誉家世背景相仿,正因如此,所以你才会觉得无端愤怒。因为在你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无助。” “但我和你立场不同,我从不畏惧强权,也永远不屑于与强权为伍,只要人活得清白干净,就永远有推倒重来的勇气。” 季声就是这样的人,不怨怼也不憎恨,只要看得见着世上的公平与正义,就能够活得坦然而自若。 他不是不怕强权,他是不把强权放在眼里。 恍惚中是谢明洵过世的那个夜晚,季声站在别墅门口侧首说:人可以摔到,但不能爬不起来。 谢知津就这样出神地想着季声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地应了声:“你说的也不全对。” “哪里不对?” 谢知津啜着那杯温热的水,目光在季声身上游转了一个来回,“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才是我最无助的时候。” 季声眉心一蹙:“我在和你说正事。” “我也在和你说正事。” 谢知津笑着低头抿了一口谁,唇纹印在玻璃杯的杯沿上,如同在清净白瓷上落下一吻…… 他心里想:是因为有你在我面前,我才不会沦为与白誉一般的强权泥淖。 月迷津渡。 —— 与白誉的官司就这样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里,任凭他们再怎样义愤填膺,都难以把白誉从国外揪回来。 谢知津颓了两天,总算在季声的劝说下回公司上班了。 禾信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曾经让黎江市的无数人梦寐以求。 经此一遭,人们只会感慨一句: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 在谢明洵的积威与庞大的产业链条下,这座公司仍然踉踉跄跄地运转着。 但即便如此,禾信上上下下也还有不少问题,如今谢明洵又已经过世,股东会和董事会都有一堆事情等着谢知津去处理。 谢知津每天都公司家里两头跑,也就半个月,整个人就又瘦了一圈儿。 季声不用再担心白誉的报复,不日也重新回到电视台上班。 但谢知津还是不放心季声一个人去单位,每每都要亲自开车接送,贴心到电视台里都有了些流言,说季主播可能谈了个有钱的女朋友。 开迈巴赫呢。 这要是放在从前,季声多半要冷着脸解释一番,又或者警告谢知津以后不许再来接自己。 但这次他却罕见地没有多说什么,就任凭谢知津接他上下班,除了不再让谢知津洗他的内裤,其余的一切都好。 他们和谐地找不出一丝龃龉,就像真的如同季声所说——过去的那些事情,就真的过去了。 这段日子里,谢知津与季声之间总有些舍不掉的牵绊,比如那首每晚都会被准时弹奏的钢琴曲。 谢知津怕季声再做噩梦,又舍不得他吃安眠药,便在洗漱完之后让他卧室躺着,然后自己坐到钢琴前,用哆啦咪发同他说晚安。 曾经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人,也终于对着琴键吐露自己的款款深情。 就像是他本就可以一往情深,只是一不小心被扳手敲碎了梦想,所以才会误入歧途。 泰戈尔说:不要试图填满生命的空白,因为音乐就在那空白深处。 琴音伴耳,季声果真没有再做过噩梦。 晚安,谢知津。 他们彼此生命里残缺的、空白的,曾经以为永远都不可弥补的,都在一个又一个寂静安静的夜晚,被舒缓的钢琴声一一填平。 可没人比他们自己清楚,现在的这种状态注定要有结束的一天。 因为可以预见结局,所以才愿意给彼此多留一些周全的时间。 谢知津的病还没有好。 他虽然还在吃药,但身体的不适都已经几乎没有了,正常得看不出一丝端倪。 他会好,那么季声就会走。 眼前只不过是季声在兑现给谢知津的承诺。 一切都在缓缓复苏,一切也都在走向更快地消亡。 这天是周末,谢知津在公司处理了一些事情,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擦黑了。 他记挂着季声还没有吃饭,换了鞋就往厨房钻。 下一秒就愣住了。 锅里有米饭,空气炸锅里还烤着两根火腿肠。 家里来人了? 谢知津狐疑地回头往客厅里看了一眼,没看见季声,只有季多福趴在沙发边上晚磨牙棒。 “季多福,你爸爸呢?” 季多福没理谢知津。 谢知津只好自己去找季声,他原本以为季声在屋里睡觉,所以还特意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谁知卧室和书房里竟都没有人。 季声不在? 谢知津下意识觉得不可能,以季声现在的状态,出门必须要带导盲犬。 “我本来想煎个蛋。” 还没等谢知津找到手机给季声打电话,西侧卧室的门就开了。 季声倚在门框边,笑着说:“但是失败了,冰箱里只剩烤肠了,你尝尝能不能吃。” 即便季声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谢知津还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你做的?” 季声点头。 “米饭也是你蒸的?” 或许是质疑的语气太过明显,所以谢知津很快就看到季声的脸色黑了一下,季声蹙着眉,略有些迷茫的样子,“真的很失败吗……” 呸。 谢知津急忙改口:“你吃了吗?” 季声又笑了一下,语气很温和:“吃过了,你吃吧。” 谢知津二话不说,转过头就要去厨房里自己盛米饭,准备以此证明季声的厨艺首秀绝对非常成功。 谁知倚在门框边上的季声竟又冲着他的背影来了一句:“谢知津,吃完饭可以教我弹钢琴吗?” 谢知津回过头看他。 男人眉目清俊,神态稀松平常。 谢知津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了句“好”,可等到他端着米饭坐在餐桌前的时候却已经笑都笑不出来。 不是米饭不好吃。 相反,季声第一次下厨蒸出来的这锅米饭,软硬适中,入口甘甜,实在是很成功。 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季声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蒸出这样一锅米饭要花费多少功夫? 淘米、添水、控制时长,甚至还要尽善尽美地烤两根火腿肠…… 谢知津味同嚼蜡地吃着那碗米饭,吃着吃着就红了眼。 经过了这么多事,发生了这么多转变,他实在已经很明白季声。 明白季声的孤傲,明白季声的善良,明白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一件事——谢知津,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 他想让他放心。 谢知津其实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能留季声到今天,不过是仗着自己那随时都可能会发作的病。 季声留下来了,他的病再也没有发作过。 健健康康,无病无恙。 所以…… 季声是真的要走了吗? 谢知津放下碗,推开西侧卧室的门唤他:“季声,我来教你弹钢琴。” 作者有话要说: 第67章 要走 天色渐晚, 衬着窗外柔云之后尚未消散的那一缕晚霞,万物静谧。 季声就坐在谢知津平时喜欢坐的琴凳上,细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过黑白琴键, 时不时地便会有细碎的音符流泻出来。 那是一架三角钢琴, 极其名贵。 而季声这样摩挲片刻,却也可以分清调号。 “学过钢琴?” 谢知津的声音由远及近。 季声知道他进来了, 便撑着琴凳往左侧挪了一下。 谢知津跨过来, 坐在他旁边, 两个人是并肩的姿势。 “嗯。”季声这才浅浅地应了声, 回答了谢知津刚才的问题, “小时候我妈给我请过老师,但没过多久,家里就出事了, 所以没学下去。” 略显落寞的语气自然能让谢知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他也没出声安慰,只是顺手在琴键上敲击了一串音符,异常宛转。 “那现在怎么又想学?”谢知津偏过头问。 季声偏头“看”了那些琴键一会儿, 缓缓笑了:“看到很多盲人也能弹琴, 挺羡慕的, 所以想学。” “季声……” 谢知津只开口说了两个字, 后面的就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哽住, 刚刚恢复正常的眼眶又开始泛红。 如果刚才吃到季声蒸的米饭让他心头存疑, 那么此刻听到这句话,他就可以确信——季声是真的觉得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他甚至已经放弃了继续治疗的想法,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 谢知津忽然觉得一阵无助。 “要走吗?”他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红着眼睛问:“可是你答应过我, 我病好之前你不会走的。” 季声料到他会挽留, 弯了弯唇角说:“你最近已经把药停了,不是么?” 谢知津哑然。 许是季声这个人看重承诺,此时倒也没有那么心狠地告诉谢知津自己要走的打算,顿了顿又说:“明天我陪你再去做个心里咨询吧。” 言外之意,检查结果如果没事,那我就真的要走了。 谢知津觉得他还不如直说。 他想要去拽一拽季声的袖子,揉一揉季声的头发,亲一亲季声的嘴唇。 然后温声细语地说:我们现在过得不是也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但最终还是全部忍住了。 因为季声劝他认清现实。 季声说:“谢知津,这是我们东拉西扯,硬凑出来的日子。” 没有为什么。 谢知津没说话,拉过季声纤长的手指,继而两手相覆按在琴键上。 “弹琴吧,我教你弹琴。” 季声便也不再说什么,任凭谢知津拉着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挪动。 谢知津手心的温度灼热,覆上来的时候像一团炽热的火。 手指轻轻触按一指和弦,指腹在交错的黑白键上撞击,恍惚中琴音流转,曲动成章。 季声从始至终都在走神,压根没有注意谢知津教他弹了一首什么曲子。 等到季声回过神来的时候,谢知津已经起身站到他身后,弯腰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带着他弹了第二遍。 季声听着熟悉的音律陷入了沉思…… 《两只老虎》? 在这个静谧祥和的傍晚,他们四手联弹了一首《两只老虎》? 方才的沉闷的气氛似乎被这些充满童趣的曲调冲散了,季声甚至还能回想起一群小学生坐在教室里唱儿歌的画面。 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或许是察觉到季声的不自在,谢知津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 “初学者都是从《两只老虎》开始的。”他凑在季声耳边,悠悠地说:“我学钢琴的时候谈了两个月的《两只老虎》,你可别想一口吃成个胖子。” 这话听在季声的耳朵里只有一个意思:你还是个小朋友,现在只适合学《两只老虎》。 似乎从谢知津发现季声会做噩梦开始,就总爱用这三个字打趣他。 季声没心思开玩笑,他将放在琴键上的手抽回来,转了个身面向谢知津。 谢知津站直了身体,低头看他。 季声抬头,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问:“你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弹钢琴?” 那显然是谢知津不愿意回忆的一些往事,但因为问他这个问题的人是季声,他竟觉得回忆起来也没有那么不堪。 “我从记事起就会弹钢琴。”谢知津笑了笑说:“那时候我以为自己长大了会成为音乐家。” 季声茫然地仰着头,喉结微微动了一下,似乎从谢知津的语气里听出了莫名的熟稔。 他曾将也是这样。 出身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如果没有那场令他家破人亡的车祸…… 季声没有再想下去,很快又问谢知津:“后来怎么没有学音乐?” “后来么……”谢知津叹了口气,终于将埋在心里二十多年的一番话说给了眼前的人听:“后来我妈就过世了,有一天我在家里弹钢琴,我爸从公司回来,嫌我烦,拎起扳手就把我的钢琴砸了。” 谢知津抱着双臂笑了一下:“那时候我还很小呢,但我却已经知道,我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去学音乐了。”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吧,我爸把我养大不容易,唯一的心愿就是让我接管公司,我也不能那么不知好歹。” 季声沉默地听着,心里竟也泛起了些酸涩。 纠缠了这么久,他一直都很清楚谢知津是个什么样的人,强势、霸道、偏执,可他这样的性格未必跟家庭没有关系。 是谢明洵将他逼得太紧,又没有教会他该如何去爱。 “怪过他吗?”季声问。 谢知津怔了一下,像是头一回这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很快他摇了摇头,又想到季声看不见,才说:“老爷子人都没了,怪不怪的还有什么用啊。”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他又一次明白了季声。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之后,季声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责怪”与“埋怨”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谢知津弯腰,两手撑在季声的肩膀上,认认真真看过去。 季声整个人都僵住,即便看不见,却也知道谢知津此时在盯着他看什么。 他的眼睛。 这几个月,那对瞳孔扩散的程度已经越来越严重,如果任凭它们再这样拖下去,最后一丝复明的希望也可能会消失殆尽。 谢知津盯着季声看了很久,最后竟也没有再劝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松开他,说:“不早了,先睡吧。” 季声听话地去洗澡准备睡觉,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发觉客厅没人。 谢知津好像出门了。 季声问智能家电几点了,机械女音说是晚上十一点十分。 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 季声原本想打个电话问一问,想了想还是把手机放下了。 谢知津去做什么都是他自己的事,而他快要走了,不该再过问这么多。 季声把自己蜷缩到被褥里,心想今晚大概率不会再听到那首熟悉的《Evening Star》了。 他探手去摸放在床头柜里的安眠药,摸来摸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干脆掀了被子下床,光脚蹲在床头柜面前仔仔细细地摸索。 却怎么都摸不到那盒药片。 大平层里空无一人,季声的眼前一片漆黑,寂静无人的夜晚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竟然觉得心里一阵空洞。 忽然就有些憎恶此刻的自己。 明明乏善可陈,却还要在人前人后装出一副体面的样子。 季声,你说你这是不是虚伪? 季声蹲在床头柜面前久久无言,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直到他拉开第二层抽屉继续找安眠药。 安眠药没找到,却摸到了一个丝绒质地的小盒子。 季声手指一颤,那是…… “咔——” 客厅的门开了,早已经被零食罐头收买了的季多福欢欢喜喜地将谢知津迎进来。 谢知津拍了拍它的脑袋,一眼就看到了卧室里的季声。 “怎么在地上蹲着?” 季声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人没动,却将手里的那个小盒子掖到了袖口里。 谢知津自然没看到他的这个小动作,而是快步走过去将他从地上抱起来,打眼一看就皱起了眉,“也不穿鞋?” 卧室里灯光昏暗,可以清楚地看到季声纤细白幼的脚踝。 季声被他拦着膝弯抱着,下意识地想要推拒,谢知津这次却没依着他,而是又问:“你在找什么?” 季声不说话。 从谢知津进门到现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谢知津看了那扇敞开的抽屉一眼,登时了然,笃定道:“安眠药?” 迎着谢知津的视线,季声脸色泛白,抿起来的唇角透露出一种被人戳破秘密的情绪。 “嗯,我困了。”季声在谢知津的怀里动了一下,有些不安。 谢知津这次没有再执意抱着他,而是弯腰将他轻柔地放到床上,“安眠药被我收起来了。” 不等季声做出什么反应,谢知津又伸手摸了一下他鬓角的头发,十分怜爱地说:“先别睡好吗,等我一会儿,有东西要给你看。” 重音放在了那个“看”上。 季声的袖口还掩着那个丝绒小盒子,此时不由地心里发紧,犹豫过后还是点了头。 问:“什么……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烟花 谢知津没有回答是什么, 而是捞过一只枕头来让季声靠着,像是真的怕他会睡过去一样。 “等我一会儿。”说完这句话,谢知津转身出了卧室。 他本想亲一亲季声的发顶, 最后也还是没有。 季声就靠在床头上等着, 膝盖上搭着一层薄薄的被子,他的手指在蚕丝被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然后将袖口里藏着的小盒子拿了出来。 他摸索着打开盒盖, 又毫不意外地摸到了那两枚戒指。 其中一枚是他自己的, 曾在自己的右手的无名指上戴过一段时间。 但季声没有想到的是:谢知津竟然一直留着它们。 他将那枚曾经短暂地属于过自己的戒指拿出来, 在手指上比了一下, 很快又放回到盒子里,然后将盒子放回到床头柜的抽屉里。 原封原样。 做完这一切,季声重新靠到床头上, 感受到身后是柔软的蚕丝枕头,他苦闷地闭上了眼睛。 如今的谢知津对他,真是妥帖到了有些过分的地步。 季声于是又杂七杂八地想,你口上说着与他两清, 现在却得寸进尺地拥有这一切。 这是不是欲壑难填? 该走了, 该与他说再见了, 季声在心里第一万遍地做决定。 他觉得再也不会有什么还能令他崩溃, 更不会有什么还能令他改变主意。 但他并不知道, 他如此、如此周转地做着这些决定, 恰恰是因为他不够坚定。 这段日子过得太好了,纵使是季声这样理智清醒的人,也一样会舍不得。 谢知津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见季声真的靠在床头上等他, 脸上不由地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好乖呀—— 谢知津走过去, 依旧和刚才一样, 弯腰将季声从床上抱起来。 季声不明白谢知津今晚为什么总爱这么抱来抱去的。 他是瞎了,但不是瘸了。 “我自己可以走。”季声下意识地就去推谢知津。 百依百顺的谢知津这次却没松手,就看着他的发顶说:“客厅被我弄得一团乱,我抱你过去,免得你摔了。” 季声自动略过前一句话,问他:“去哪里?” 阳台。 这处大平层的阳台上有一扇硕大的落地窗,从落地窗往外看,可以俯瞰到小半个黎江市。 视野相当不错。 季声以前还能看见的时候,就很喜欢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风景,所以他对这座阳台异常熟悉,以至于谢知津刚一走近他就知道是哪里了。 谢知津将季声放下,一手拎着拖鞋替他穿上。 “来阳台做什么?”季声低着头,神情称不上多么愉快,冷冷地问:“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看不见吗?”谢知津站直身体,含笑看着他,冷不丁地问:“我想送你的礼物就在这里,你看不见吗?” 季声清俊的眉心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蹙起来。 如果不是他已经足够了解谢知津,那么多半会觉得谢知津此刻是在羞辱他。 谁都知道他看不见,任凭眼前是鲜花遍地还是烂漫晚霞,他都看不见。 季声不知道谢知津想要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谢知津的解释。 可谢知津什么都没有说,也同他静静地站着。 就是在这样安静到有些诡异的氛围里,季声紧蹙的眉心微微舒展了一些。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阳台的窗户开着,秋夜风大,微凉的风拂面而来,带起一阵奇怪的触动。 失明的人嗅觉和听觉通常会更好一些,所以秋风起落间,季声已经猜出了谢知津口口声声说要送给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了。 杂糅在风里的,是新鲜玫瑰花的味道。 被风吹得颤动而与墙壁摩擦出声响的,是飘在天花板上的氢气球。 狭窄的一方阳台上,一捧又一捧的玫瑰花堆满了阳台的各个角落,红色的爱心气球悬在头顶……不管怎么看都足够浪漫,像是家大业大的纨绔子弟在同心上人炫耀的资本。 季声忽然想起谢知津那天被南乔采访的时候说过的话: ——我只需要赚够给我的爱人买玫瑰花的钱就可以了。 ——贪心不足的话,我想再送他一只气球。 意识到这一切之后,季声的第一反应是对着谢知津苦笑了一声,“这是做什么?” 谢知津的声音很低沉,像是也揉碎在了风里,他说:“你说你想走,所以我准备了礼物送给你,当做是临别礼物也可以。” 他转到季声身后,伸手揽住他的腰,带着他转了个身,将那捧炙热灿烂的玫瑰花呈现在眼前。 季声的呼吸急促了一瞬。 谢知津抬起手,从背后捂住季声的眼睛,声音轻柔地问他:“季声,你能看见吗?” 季声当然是看不见的。 但语文里有一种修辞手法,叫做通感。 是利用诸种感觉相互交通的心理现象,以一种感觉来描述表现另一种感觉的修辞方式。 谢知津此刻将季声的眼睛捂住,只凑在他耳边用柔和的语调描述眼前的景象。 “这一捧花里有九十九朵玫瑰,每一朵都圆满盛开,花心是嫩黄色的,花瓣是微微膨胀卷起来的,红色的气球悬在上空,很漂亮。” “季声你看。”谢知津将他箍得很紧,缓缓地说:“玫瑰花和气球都是红色的,是说不尽的爱意的象征,窗户开着,晚风擦过它们的头顶,这声音像不像人的心脏在跳动?” “季声,但并不是只有血才是红色的。” “还有爱。” 季声的睫毛一眨一眨地,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似乎真的以为自己还能看见。 谢知津描述的这幅画面,他其实是看到过的。 在他一度不愿回忆的曾经,谢知津也曾给他准备过这样的惊喜,也是玫瑰花,也是气球,所有的浪漫因子都弥漫在房间里,一点一点融化在那个夜晚。 季声就是在那一天收了谢知津的戒指。 而那个丝绒盒子不久前刚被他放回到了抽屉里。 谢知津曾用这一幕打动过季声,如今他故伎重演,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再一次动摇季声的决心。 即便这等同于蜉蝣撼大树。 季声就是在这样的静谧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谢谢你的礼物。”他轻轻拂开谢知津的手,再次睁开眼睛,笑着说:“但我看不见,所以不太喜欢。” 他以为自己推拒的意味很明显了,却不想谢知津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看不见。 谢知津伸手揽住季声的肩膀,用强有力的势头带着他退后两步,直到季声的腰腹抵在了落地窗前的围栏上。 “你想看见吗?”谢知津问。 季声实在不知道谢知津到底想要做什么,他烦躁地想要离开这座阳台,可谢知津却将他死死拦住。 一些不太好的记忆似乎又要破壳,季声微挑着下巴,态度强硬:“我不想。” 可谢知津竟比季声还要强硬,他干脆将季声拥到怀里,迫使他“看”向窗外,说:“那你听窗外是什么声音。” 焰火四溅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季声愣住。 他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球,呆滞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落地窗。 似乎要催动那根早已固化的视觉神经跳动起来,竭力透过窗户像外“看”。 凌晨十二点的钟声响了。 漫天星火在黎江市的上空炸开,一场烟花灿烂无比。 或成团、或成簇、或成捧,然后又散成满天星辰。 金色的焰火被阻隔在玻璃窗外,却在季声的眼睛里炸开一瞬的火花,恍如星子坠人间。 人活一辈子到最后,都要像烟花一样变成灰烬,区别在于有的人像烟花一样绽放过。 五彩斑斓,光明夺目。 这才是谢知津想要送给季声的礼物。 叱咤风云的谢少爷在这天晚上,放了一场整个黎江市都能看到的盛大烟花。 只为了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这个世界这么漂亮。”谢知津拥着季声,问:“季声,你难道真的不想看见吗?” 季声眼睫颤动,良久才僵硬地眨了一下。 他侧首想继续听窗外的动静,而瞬息万变的烟花早已经趋于平静,阳台上静悄悄的,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剩下谢知津不依不饶的问:“告诉我,你想不想看见?” 季声真的被他逼急了。 他的眼前一会儿浮现出漫天的烟花,一会儿又是鲜艳的玫瑰和气球。等他再眨眼一看,却仍是一片漆黑。 季声清醒理智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样失控的时候,他像是被谢知津逼到了一个逼仄的角落,四周都是光亮,唯独他陷在黑暗里。 他太想迈步从这个角落里走出来,以至于不久前还反复告诫过自己的那些话也溃不成军。 季声被谢知津拥在怀里,耳边是哪个霸道的男人一声又一声的询问与催促。 “季声,说话。” “只要你想,我们就去治眼睛。” “你想不想看见?” 季声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呼吸间胸膛起伏,而暴露在昏沉光线中的眼眶却早已经涨红一片。 人原本是可以忍受黑暗的。 前提是他不曾见过光明。 过了许久,季声才终于哽咽道:“我想……” “我想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谢知津看媳妇的发顶:斯哈斯哈,好想亲好想亲好想亲。 (再说一遍,背景虚构,黎江市是可以放烟花的!) 第69章 治疗 自从那天晚上被谢知津逼着说出了心里话, 季声就彻底放下了长久以来心口梗着的那份芥蒂。 怪只怪谢知津这次专挑人的弱处下手,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他也终于全部妥协,答应了让谢知津带自己去治眼睛。 一场险些冲上热搜的烟花盛宴过后, 黎江市的北风起了。 秋风扫落叶, 再从窗外望下去的时候甚至能看到树梢上的一片枯黄。 是秋风四起的寒秋。 季声站在卧室的窗前,手指抵着凝了寒霜的玻璃, 似乎正竭力从指尖的水雾中感知这个寒凉的时节。 谢知津在卧室门外叫了他两声, 没听见回音才推门进了屋。 一眼就看见季声怔怔出神的背影。 “为什么又不穿鞋?”谢知津皱着眉走过去, 顺着膝弯将季声抱起来, 然后放到床上, 蹲下/身替他穿拖鞋。 季声乖乖地没动,任由他将柔软的拖鞋套到自己脚上。 “想什么呢?”谢知津笑着问他,“叫你你也听不见。” 季声这才回过神似的, 抿了一下嘴唇,犹豫着问:“你说会不会有点晚了?” 很突兀的一句话,但谢知津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自从季声同意去国外治眼睛,谢知津就开始着手联系国外的医院和专家, 等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们很快就会出国。 在这种关头, 季声竟然害怕了。 他怕拖了这么长时间, 早已经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期。 “不晚, 就算是晚了, 我们也要试一试。”谢知津笑着拢了拢他额前的头发,恳切地说:“那句话怎么说的,当你觉得为时已晚的时候, 恰恰是最早的时候。你不是从不轻言放弃的吗?” 季声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却仍心有余悸似的:“要是治不好……” “要是治不好, 我就照顾你一辈子。”谢知津果断地将后半句话接过来,“季声,不管你怎么说,这都是我欠你的。” 季声哑然,琢磨了半天也只说出一句:“我犟不过你。” 当他认输了吧。 谢知津又满是笑意地碰了碰他的发梢,抬眼往卧室里的挂钟上扫了一眼。 早晨八点多了。 “起来吃早饭,我特意出去买的小馄饨。” 季声“嗯”了一声,任由谢知津拉着他的手一路走到餐厅坐下。 小馄饨早已经摆在了餐桌上,季声接过谢知津递过来的勺子,然后闭上眼,眼前是那碗热气蒸腾的馄饨。 他清楚地知道,他、他和谢知津、他和谢知津之间纠缠不清的感情……都会在不久的将来发生巨大的转变。 即便他此刻并不知道转变的结果会是什么。 —— 一周后,谢知津处理好公司的琐碎事务,与季声一起登上了前往波士顿的飞机。 黎江市还是秋意正浓的时节,远在马萨诸塞州的城市却已经是寒风凛冽。 季节与气候的变化似乎时刻都在提醒异国他乡的旅人,永远不要忘记家乡的一包热板栗。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谢知津陪季声在波士顿进行了长达两个多月的保守治疗。 这期间季声进行过一次手术,成功减少了视神经周围的大部分血肿。 波士顿的医生说治疗很成功,复明的希望非常大。 谢知津高兴地拉着季声跑到波士顿的街上闲逛。 那一天是西方的平安夜。 纽布瑞大街上空无一人,家家灯火温馨明亮。 没过多久,这座城市就下起了雪,迎着飘飘扬扬的雪花往远处看,甚至还能看到著名的三一堂。 谢知津就一句一句地给季声讲,说雪是银白色的,建筑的屋顶上有精致的老虎窗,墙砖是红褐色的…… 季声不耐烦地打断他的絮絮不止,嘴角的弧度带一些往日的傲气,“我修过世界建筑艺术史,结课成绩是满分。” 谢知津:哇哦—— 谢知津暗暗伸出手勾住季声的手指,赶在季声做出反应之前说:“我给你暖和暖和手,考满分的大学霸。” 季声似乎是轻轻“哼”了一声,但也没把手抽回来。 纷纷扬扬的大雪将人的头发都淋白了。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寂静的雪夜散步,手拉着手,彼此感知到对方手心传来的温度,温馨得像异国街头最普通不过的一对爱人。 过了好一会儿,谢知津才又偏过头去问:“季声,你说是我好还是季多福好?” 季声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拿自己跟狗比,但还是点点头,十分认真地回答:“你好。” 谢知津却开心得几乎要找不着北。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季声裹着一条红色的方格围巾,清俊的下巴被围巾藏来,只露出半张温润的脸,以及那双温和清贵的眼睛。 他说他好。 —— 因为手术的原因,季声的头发剪短了一些,额前的发梢垂落下来只有两寸,他不适应,在医院的时候总是动不动就捋自己的头发。 谢知津说好看,“我们季声怎么都好看。” 季声便较劲儿地翻过身躺在床上,任凭谢知津再说多少好话也不再搭理一句。 他听着谢知津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最后才冷不丁地开口:“今天是晴天吧?” 谢知津一下子没听懂,愣了一下才看向窗外晴朗的日头,认真答道:“是晴天,好久没有这么好的天了。” 季声便转动眼珠笑了笑,浅棕色的瞳孔里映出一些细微的光晕。 他的光感已经越来越强烈了。 谢知津大约也意识到这一点,与季声聊起病情的时候总是往好的方向谈。 他问季声愿不愿意在波士顿做最后的复明手术,季声不太想,说想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国内的月亮。 谢知津便笑着说好,“那我们就回国做手术。” —— 等到季声在国外的基础治疗全部结束,医生说可以回国再做进一步的手术时,波士顿早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 谢知津和季声赶在十二月底回了国。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就在他们横跨国境、冲破云层回到故土的那一天,国内的天空也飘起了碎雪。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冬天。 机场里人声鼎沸,谢知津还像过往的几个月一样拉着季声的手,边走边说:“国内的医生已经安排好了,再过十天就可以进行手术,顾临亲自去交涉的,非常顺利,你只要等着做手术就行了。” 季声沉默地点了点头,这些事情谢知津已经在回过之前同他说过一遍了。 感受到身侧人的欲言又止,谢知津才迟疑着说:“手术后……” “手术后……”季声打断了他,同时把后半句话接上,果断干脆地笑了一下:“手术后,你可就真的不欠我的了。” 不知道是不是季声的错觉,他竟觉得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哽了一下。 但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他与谢知津之间早就不存在谁欠了谁,季声从未计较过这些事情,是谢知津心里觉得愧疚,所以才套用了这些说辞。 他说谢知津不欠他的了,意思就是说希望谢知津不要再纠缠他了。 季声觉得自己有些心狠,但还是把这句话说给谢知津听了。 直白、坦荡、无遮无拦。 截止到现在,他与谢知津已经纠缠了四年,从开始的期待到后来的心灰意冷,从暗无天日又到萌生希望…… 谢知津几乎左右了他全部的生活。 人来人往的机场里,谢知津没有立刻回答,但他忽然停下脚步,拉住了季声。 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季声,黑色的羽绒服反衬在那双浅色瞳孔之中,隐隐含着些光晕。 谢知津看着这个一度支离破碎,但总算被他拼拼补补恢复了些原样的季声,笑了。 他十分慷慨地说:“就当是我还一个健健康康的你,等你能看见了,如果要走,我就真的……” 喉头还是哽了一下:“我就真的不留你了。” 季声点点头,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在几个月前他答应谢知津出国治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料想到了会有这一天。 他从前最想要的就是和谢知津撇清干系,可真到了谢知津愿意和他撇清干系的时候,他竟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像盛满了水的玻璃杯忽然漏了一角。 他能够鲜明地感知到谢知津变了,真的变了。 在这段他们彼此都不太愿意去回忆的时光里,不可一世的谢少爷,终于饱经挫折地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 从机场里出来,平整的路面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碎雪。 一声“知津”打断了他们两人共同的思绪。 季声循声偏过头,谢知津抬头看过去。 “哟,阎迟和顾临一起来接咱们了。” 阎迟略显殷勤地迎上来接他们的行李箱。 顾临在一边默默跟着,他抬手托了托眼镜,看向季声的时候明显欲言又止。 他其实是想要问一问季声治疗的情况,但看到谢知津的动作以后还是暂且按下了。 谢知津将行李箱交给阎迟,一手拉过季声的手腕,极其自然地带着他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仿佛不久之前那个沉重的话题压根就不存在似的。 天气很冷,但季声却觉得自己被谢知津手心微微出了汗,他动了动手指,就任由谢知津那么拉着他。 似乎这是他们可以牵着手一起走的最后一段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be的不会be的不会be的! 第70章 明储 他们就这么回了家, 房间很干净,是提前打扫过的。 谢知津让季声先去休息,季声也没和他客套, 自己钻到卧室里去收拾行李。 没过多久, 谢知津接到了部门经理的电话,临时决定去公司一趟。 他临出门前问季声:“你今天就要去南乔那里接季多福吗?要不等我明天和你一起去吧。” 季声正坐在床边上摸索着叠衣服, 闻言抬起头, “还是早一点去, 春晚怀孕了, 我怕季多福在他们家太闹。” “那……” “我自己去就行。”季声笑了笑, “我去过他们家,不远的。” 谢知津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又嘱咐了几句打车的时候要注意安全, 下车给南乔打电话之类的,便依依不舍地出了门。 这样的日子,几乎是过一天少一天。 —— 谢知津到公司以后先开了两个会,然后才详细问起公司这段时间的状况。 谁知部门经理战战兢兢, 张口却说李董找了他们不少麻烦。 “李董, 哪个李董?”谢知津刚一问这话, 眉心就紧跟着蹙了起来, 用略带一丝诧异的语气问:“李明储?” 部门经理额头上的的汗都快要掉下来, 呜呼哀哉了好几声:“可不就是那位吗, 你不在的这段日子,他可没少插手咱们禾信的事。” 站在旁边当木头的阎迟适时地将一小沓文件推到谢知津面前,谢知津扫了一眼, 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禾信之前因为白誉亏损巨大, 谢知津已经尽最大努力挽救了一部分资金, 但禾信的项目发展远远比不上从前。 谢知津走之前与几家上市公司签了合同,事情原本进展得很顺利,但这几个合作项目却都被李明储横插一脚,形式忽然急转而下。 在谢知津与季声在国外的这段日子里,公司上下可谓兵荒马乱。 谢知津人虽在国外,但并不是一点都不知情,只是没想到李明储居然会这么猖狂,居然敢这么明明白白地和自己抢生意。 “李明储现在在黎江市?”谢知津问。 阎迟点了点头,“半个月前刚回来。” 自从白誉做的事情被揭开,航宜名誉受损,就在不久之前,白誉教唆犯罪一案终于顺利开庭,白誉回国服刑,白老爷子觉得愧对谢明洵,没多久就出了国,发誓再也不回黎江市了。 谢知津原本以为他与白誉的纠纷就这样尘埃落定了,但他却忘了白誉的这个舅舅。 李明储…… 这是要和谢知津争到底了。 谢知津让阎迟给李明储的秘书打了电话,约好下午在航宜见一面。 时间一晃就到了下午,谢知津又处理了几份零碎的文件,想着给季声打个电话,问问他有没有去接季多福。 可电话打了两三个,季声那头都没有接。 季声自失明以后,手机就从来没有调过静音,也很少有打不通电话的时候。 谢知津心里这样想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就在他准备给南乔打电话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阎迟“哐”地撞开。 “知津,车都准备好了,咱们这就走吧?你不是急着要见李董吗。” 谢知津“嗯”了声,将手机揣到口袋里,“那就走吧。” —— 与李明储的会面绝称不上愉快。 自从谢明洵过世以后,从前许多一直与谢家合作的公司都转而与李明储合作,谢知津此次就是想要说这件事。 “李董,白誉人都已经到了国外,我不也是没说什么吗,你却回头倒打一耙?生意没有你这样做的。” 对面的男人搭腿坐在皮质沙发上,一身高定西装笔挺板直,嘴角含着一根烟,神色晦暗不明。 “生意?”李明储缓缓吐出来一口烟,“我记得我好像跟谢总说过,生意场上的事情,从来都是没有定数的。” 两根烟都下去了,谢知津的耐心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他倾了倾上半身,满眼狠戾地问:“你到底想要图什么?” “呵呵——”李明储幽幽地笑了声,伸手将半根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抬头看着谢知津,“谢家在黎江市一家独大了这么多年,现在谢明洵不在了,这大包大揽的生意也该让让主了。” “你要和我争?” 李明储摇头失笑:“我倒也不想和谢总闹得太难看,你要是愿意把手里的那几个跨国项目让给我,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禾信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谢知津手上仅存的那几个项目也不值一提,他不知道李明储为什么一定要全部揽过去。 谢知津伸手敲了敲面前的茶几:“李董,贪多嚼不烂啊。” 李明储却笑着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嚼不嚼得烂,那是我说了算的,谢总啊,现在的黎江市不是你们谢家的天下了,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一些。” 谢知津自然不会把手头上的资源让给别人,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神情阴郁地说:“咱们不如走着瞧。” “哦?那可有的玩了。”李明储应该是料到了谢知津会这么说,此时的神态十分放松,就像是今天见谢知津这一面不过是走个过场一样。 谢知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谢知津,咱们打个赌怎么样?”李明储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谢知津偏过头,余光里瞥见他仍是笑吟吟地坐在沙发上,说话的语气如成竹在胸:“今天你从我办公室的门出去,过不了多久,就得再从这扇门进来求我。” 谢知津冷冷地“哼”了一声,迈步就出了门。 如果他知道这一声冷哼将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一定会放下架子再和李明储谈一谈。 可惜并没有如果。 停车场,阎迟已经在车里等得昏昏欲睡。 大约是谢知津身上的气压实在太低了,以至于阎迟远远地就觉出一阵寒意。 那股寒意很快上了车,从驾驶座旁边找出一根烟来,又管阎迟要火机。 阎迟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除了季声不在的那段日子,谢知津就几乎没抽过烟。 阎迟不情不愿地替他把烟点上,“怎么着啊,李明储他说什么了?” 谢知津心里烦躁,捡着要紧的和阎迟说了。 阎迟听完先骂了一句,继而又忧心忡忡起来:“李明储如果真跟你杠上了,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怎么就惹上他了,他手上恐怕连人命都出过。” 应该是阎迟的最后一句话起到了作用,谢知津一手搭在车门上,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理清思绪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再给季声打电话。 铃声响到三十秒,没人接,他就主动挂了。 季声真的不会这么长时间都不接电话。 眼看着谢知津的脸色一层白过一层,阎迟也渐渐觉出不妥来,“怎,怎么了知津?” 谢知津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果断地将手里的烟按到车载烟灰缸里熄灭,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南乔的号码。 这次很快就通了,南乔的声音显得有些意外。 “谢先生?” 谢知津像是松了一口气,可他紧绷的嘴角还在昭显着他的紧张与不安。 谢知津停顿了两秒才问:“南乔,季声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啊?” 谢知津猛地握住手机,将免提键点开,音量也陡然提高了一倍:“他不是说要去你家接季多福?” 这次连一旁的阎迟都能听清楚南乔的声音。 “没有啊,我陪春晚在产检呢……” 谢知津的手上忽然失了力气,手机“哐”地一声落在车的缝隙里,还能听见南乔在通话另一头的询问。 “谢先生,季声到底怎么了啊?” 谢知津甚至都顾不上将手机从缝隙里捡出来,心慌意乱地就要去开车。 他的情绪有些失控,险些蹭上停车场里的另一辆车。 阎迟看得出来他状况不对,连忙将他即将搭上方向盘的手拦住:“知津,去哪儿?” 谢知津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几秒后才清晰地说出目的地:“回家。” “我开,我开。”阎迟让谢知津到后座上坐着,自己坐到前面开车。他表面看起来比谢知津镇定不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慌了。 谢知津觉得心口不太舒服,靠在后车座上把药吃了,然后就紧紧抿着唇盯着车窗外面看,恨不得一脚油门就能直接到家。 谢明洵活着的时候他没觉得怎样,如今谢明洵不在了,他才感受到一种无力感。 一种捅了娄子没人帮他收拾烂摊子的无力感。 李明储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他从没这么害怕过。 只要一想到李明储可能会去报复季声,他就慌得连心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阎迟一边开车,一边不忘劝他:“会不会是在哪儿迷了路,又或者是不愿意跟你住在一起了……” “你不是说他想走吗……” 谢知津抿着唇没有答话,而阎迟的声音却已经渐渐地低了下去,他已经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而下面的话也越来越不敢想下去,“不会吧……这好歹是法治社会。” 谢知津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冷眼看着车窗外零零散散的雪花,话虽是同阎迟说的,却更像是自言自语:“你自己说的,他手上连人命都出过。” 作者有话要说: 嗯,声声被绑架了哼哼…… 第71章 绑架 谢知津这一路都在祈祷季声是在家里睡觉, 那么他所担心都一切都是杞人忧天,同样的,一切都将平安无虞。 偏偏他和阎迟赶回去的时候, 家里空荡荡的空无一人。 事情似乎正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极其顺利, 也极其残酷。 衣柜里,季声的衣服都已经叠放整齐, 拖鞋也在玄关处整整齐齐地放着, 一时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阎迟先是松了口气:“或许季主播是自己出门了呢, 你别着急, 咱们再等等, 不一定就跟李明储有关系。” 谢知津坐到沙发上,烦躁地抬手捏了一下眉心。 他没跟阎迟说李明储最后的那几句话,此时再回忆起来, 却是控制不住地把事情往更糟糕的局面想。 “阎迟,你去警察局调监控,再试试看能不能定位季声的手机。” 阎迟“哦”了一声,“那你呢?” 谢知津抓起车钥匙就又出了门, “我去找李明储。” 谢知津离开航宜没超过三个小时就又回来了。 冷静过后的他没有急着上楼, 而是将车停在路边等了一会儿。 很快就等到了阎迟的消息。 聊天界面发过来的是两段监控视频, 谢知津颤抖着手, 将它们一一点开。 那是谢知津家楼下的监控, 时间是下午三点多, 依稀还能看出天空中飘着一层薄薄的碎雪。 季声很快就出现在画面里,他大约没想到雪竟然一直在下,下楼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略显单薄的灰色毛呢外套, 脖子上围的还是那条红色的格子围巾。 他像是有些冷, 伸手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 但并没有回去换衣服。 因为他叫的车已经到了。 那是一辆橘黄色的出租车,停在楼下非常显眼。 季声自然不是看到的,他循着声音走过去,然后站在车窗外弯腰同司机说了几句话。 ——谢知津已经可以想象到他说了什么:抱歉,我的眼睛看不见,可以麻烦您帮我开一下车门吗? 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中年男人很快就从驾驶座上下来,背转过身替季声拉开了车门。 虽然只能看到那个司机的背影,但谢知津还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鸭舌帽扣得那么低,像是生怕别人看到他长什么样子似的。 看着就不像好人。 谢知津顺手又点开第二个视频,监控画面显示的是通往南乔家的那个路口。 出租车在路口处停了停,但并没有停车,而是载着季声一路上了高速,然后再也捕捉不到踪迹。 果然是出事了。 谢知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压下心头的慌乱的,总之当他揣着一只录音笔敲开李明储的办公室时,还可以称得上十分冷静。 李明储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瞧瞧,来求我了吧。” 这话不是同谢知津说的,而是同他办公室里的人。 谢知津这才注意到他的办公室里还站着两个人,都穿着一身黑色工装,其中一个嘴里还叼了根烟。 谢知津的目光扫过他们手背上的纹身,隐约猜出来他们是什么身份,他也并无惧色,冷着脸往李明储对面一坐。 “季声到现在都没回去,你干的?” “哦?”李明储又呵呵地笑了几声,转头与他旁边站着的那两个人说话:“看样子让你们说对了,咱们这位谢少爷,还真是个会疼人的。” 其中一人笑了笑,“早就给您打听好了,这个叫季声的主持人,就是谢少爷心尖上的人。” 就这么一来一往两句话,等于承认了季声的失联跟他们有关。 谢知津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才压下了心头的紧张。 他不能露怯。 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点上,烟雾遮住视线,谢知津靠在沙发上问:“你们把人给我弄哪儿去了?” 李明储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观察谢知津的反应,他大概也没有想到都到这时候了谢知津还能吃沉得住气。 不愧是在黎江市横行了二十多年的谢少爷啊。 “阿彪。”李明储侧首看了一眼,正抽着烟的那个人就点点头,掏出手机走到谢知津面前。 阿彪走过来之后就反手拨通了一个电话,然后把手机凑到了谢知津耳边。 他阴森森地笑了一下,“让他自己跟谢少爷说吧。” 最开始的几秒钟里,电话那头什么都没有。 但谢知津的脸色很快就变了。 因为他听到了一道清脆的耳光声,紧接着是有人厉声喝问:“说话啊,让谢少爷听听你的动静。” 没人出声。 有人又啐了一句:“还挺硬气。” 李明储手下的人不断催促,季声却始终没有说话。 通话另一头的谢知津眼睛里已经全是猩红。 正因为那人隐忍着不肯出声,他反而才确认那就是季声。 “妈的,老子的人你们也敢动。” 谢知津抬手将附在自己耳边的手机打落,起身就要去拽李明储的衣领,却被阿彪和另一个人拦住了。 他被钳制住胳膊,只剩下双眼猩红一片,死死地盯住李明储。 李明储却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搭着腿坐在办公室的皮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与谢知津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幽幽一笑:“年轻人,火气就是太旺,有话不知道好好说吗?” 谢知津浑身戾气,眼睛恨恨地看着李明储,竭力地想要挣开那两个人。 “李明储,你他妈混蛋!” 李明储看热闹地“啧”了一声,终于舍得从沙发上站起来,缓步走到谢知津面前站定:“谢知津,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打的那个赌?” 他越过谢知津看向自己办公室的门,笑着复述:“今天你从我办公室的门出去,过不了多久,就得再从这扇门进来求我。” “白誉是我亲外甥,你们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谢知津早已经满头是汗,却还撑着最后一点气性不愿低头。 即便他知道今天这局棋他注定会输。 他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最重要的是季声在李明储手里。 季声就是他的软肋。 李明储自然是摸清楚了这一点才敢让手下的人去绑季声的,他此时再度看向谢知津,神情中含着一点老谋深算的笑,他问谢知津:“怎么,决定不了啊?那我来帮你。” 他说着就弯下腰,半点架子也没有地捡起了地上的那块手机。 通话还在继续。 李明储阴沉的嗓音就通过听筒传过去,“听见了么,帮帮咱们谢少爷。” 伴随着又一声耳光,隐约还传来了季声的闷哼,谢知津浑身一凛,“住手!” 李明储应声按断了通话。 他笑吟吟地看向谢知津,问:“想好了?” 谢知津已经十分狼狈,被发胶固定过的头发垂落在额前,颤动的发丝在主人剧烈的心跳中微微晃动。 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将自己从刚才那种惊魂未定的情绪里捞出来,然后点了点头,“都给你。” 他迎上李明储欣慰的目光,自言自语似的:“你想要什么,公司、资源、项目都给你,你别动季声。” 阿彪很快就在李明储的示意下将谢知津放开了。 李明储满意地笑了一下,按着谢知津的肩膀示意他坐回到沙发上,意犹未尽地搓着手说:“你说你,早这么快人快语,我还费这些功夫做什么呢?” 谢知津依旧恶狠狠地盯着他。 李明储一哂:“行了,我不动你的人,这就让他们撤出来,人你自己去接?” —— 李明储给谢知津留了一个地址,非常偏僻,是城郊的一处废弃工厂。 李明储的话谢知津并不全信,他起初是觉得不可思议:李明储大费周章地闹这么一出,却不等钱到手就把人给放了? 似乎太容易了些。 谢知津知道自己晚一刻见到季声,季声就多一分危险。 他让阎迟暗中联系了警察,自己却一路开车过去,几乎要将那辆车开出生死时速。 此时已经临近深夜十一点,荒凉的郊区几乎没什么人影,路两旁是白雪皑皑,诉说着一片萧索。 靠近那处废弃工厂的路变得狭窄起来,谢知津的车过不去,他只能将车停在路边,自己徒步走过去。 这一带实在是太过荒凉,环境阴冷得吓人,谢知津一路摸着黑走,凛冽的寒风似乎要将他的面颊割开血淋淋的口子。 可他却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额头上还全都是急出来的汗,一颗心被担忧和恐惧完完全全地填满。 想到季声挨的那两个耳光,谢知津心里就像针扎一样疼,他今天已经不知道吃了多少药、抽了多少烟,但那种担惊受怕的情绪是压不下去的。 也不可能压下去。 谢知津一路都在祈求季声不要有什么事。 如果真的…… 他不敢想下去。 荒路很快就延展到了尽头,皑皑白雪里,谢知津看见了一道刺眼的白光。 那是挂在废旧铁门上的手电筒。 谢知津取下手电筒,推开眼前虚掩着的铁门,生锈的部件在悄寂无人的雪夜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打着手电筒走进去。 “季声?” 很快就传来一阵什么声音,像是有人在动,布料与器械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谢知津猛地转身,手电筒的灯光打过去,眼前是不满灰尘的的陈旧器械,铁锈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无一不在告诉谢知津这是个怎样的环境。 灰尘遍地的废旧工厂里,季声就靠坐在角落的暖气管道旁,听见谢知津的声音以后缓慢地动了动。 “谢知津?”他试探着问。 季声的声音还带着说不出的惊慌,而谢知津却忽然松了口气,弥漫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恐怖氛围渐渐消散。 他终于找到了季声。 作者有话要说: 找到声声啦,明天解救声声! 第72章 生死 “谢知津, 是你吗?”季声嗓音沙哑,问这句话的时候透着一种虚弱。 他已经缺食少水地被绑在这里近八个小时。 谢知津顾不上想太多,抬腿迈过地面上的废弃物, 匆忙地走过去, “季声,别害怕, 是我。” 并没有几步路的距离, 谢知津每走一步就会把季声的样子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他还穿着出门时的那件毛呢外套, 脖子上的红色围巾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露出来的脸颊惨白至极, 左脸还带着几道指痕。 手电筒的光激得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空洞的瞳孔里浮现出一瞬间的茫然。 对于那个永远都是那么清透温润的季主播来说,现在绝对称得上是最狼狈的时候。 他什么都看不见, 又那样怕黑,怎么就遭这份罪呢…… 谢知津心里一阵心疼,却见季声正在偏头听什么。 “在找什么?” 季声回过头来,扬起下巴问谢知津:“你自己来的?” “是啊。”谢知津此时已经走到季声对面, 他蹲下去想要将季声拉起来, 一边回答说:“阎迟和警察都在后面, 应该也快到了。” 本意是想要让季声安心的话, 却不想季声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神色又变了几变, 涨红的指印下是近乎透明的脸色, 他屈膝靠着暖气管道坐在地上,脸上的惊慌被一瞬间放大。 “只有你一个人?”季声又问了一遍。 谢知津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儿,他用一手拿着手电筒, 另一手去揽季声:“怎么了?” 也就是手掌刚刚搭上季声的肩膀, 谢知津就感受到季声一阵强烈的瑟缩。 他已经拼命在忍受那种从骨头里散发出来的惧意了, 但当眼前的黑暗和心里的惶恐被无限放大的时候,还是难以克制那种颤抖。 “你快走,别在这儿。”季声用靠近谢知津的左手去推他,声音也开始发颤:“他们没撤,是冲着你来的。” 谢知津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季声在说什么。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李明储想要的压根就不是谢知津手里的业务,而是谢知津和季声的命。 他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犯,觉得谢知津和季声对白誉不留情面,又或是觉得季声之前替谢知津发声的做法惹恼了他,于是便千方百计设计了这么一出。 ——一场以绑架为名义的请君入瓮。 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位者。 这样令人心惊胆战的情况下,谢知津竟觉得一阵庆幸,他心想自己赶过来果然是对的,李明储压根就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他要是不来,季声就真的危险了。 谢知津伸手穿过季声腋下,想要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季声却还是僵坐在那里,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拼命地推拒着谢知津。 他从前最强硬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抗拒过。 谢知津不由地愣住,不敢再用力拉他,很快,他听到季声急切地说:“我走不了,你快点走!” 谢知津猜到季声的右手可能被束缚住了,于是用手电筒照着弯腰去解。 他原本还没有那么着急,可直到他摸到季声的手腕,才觉得触手冰凉。 不是绳子。 那是一副手铐。 陈旧废弃的工厂里,季声的右手腕被拷在了早已经失去温度的暖气管道上,所以他才只能维持这种屈膝靠坐的姿势,整整一个晚上。 他看不见,甚至不知道绑架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子,只是被拷在这里,耳边是那些绑匪的恐吓和威胁,眼前却是怎么也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害怕吗? 他连睡觉的时候拉上窗帘都会怕。 手电筒的光经由手铐的亮面又折射出来,使得谢知津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季声手腕上被磨出来的点点血渍。 他一定也是奋力挣扎过的。 谢知津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在季声看不见的重重黑暗里,那双狠厉的眼睛再度猩红起来。 季声压根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只是觉得耳边没声音了,但他清楚谢知津就蹲在自己面前。 “谢知津?” 他想要让谢知津别管自己,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铁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阎迟他们没这么快到,算来算去,这多半是李明储手下的人。 季声贴在谢知津右肩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慌乱过,以为是自己惊慌之下没有把话说清楚,于是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谢知津,他们想要的是你的命,你快点走,别把命丢在这儿。” 谢知津侧首往门外的方向看了几眼,似乎是在判断脚步声的距离和来人的数量。 总得有八/九个人的样子,靠硬拼是拼不过的。 时间被无限拉长,一切都在雪夜中归于寂静,只剩下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响。 来不及了。 谢知津并没有犹豫多长时间,就在老旧的铁门已经被人彻底推开的时候,他张开两条手臂—— 牢牢地将季声抱在了怀里! 季声先是僵了一瞬,等他反应过来谢知津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的时候,数道手电筒的光已经毫无征兆地投射过来。 早已经老化废置的电闸“咔”地一声恢复原位,工厂顶层悬着的白炽灯又按部就班地工作起来,一时间恍如白昼。 原来这里是有电的。 季声看不见,但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些刺眼的白炽灯光,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用尚且自由的左手去推谢知津,却怎么都不能把他推开,束缚着右手的手铐与暖气管道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扯动那根青紫交加的手腕越发斑驳。 季声这辈子都没这么着急过,情急之下,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谢知津你别管我,快点儿走,别跟他们硬碰硬。” 谢知津始终不为所动,也根本没想和那些人硬碰硬。 他只是半跪着将季声抱在怀里,一手按着后脑勺柔软的头发,使季声的脸能够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膛。 像一面强硬如山的盾,将他想要保护的人牢牢护在怀里。 “别害怕。”谢知津说。 如果他现在走了,那么死的人就是季声。 或许这就是李明储想见到的,他们两个一个都走不成,可即便已经预料到了他的意图,谢知津还是选择了把季声护在怀里。 时至今日,他已经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看到怀里这个人受到一点点的伤害了。 脚步声已经很近了,谢知津并没有回头,但他听到李明储手下的人说话了。 “谢少爷,兄弟们拿钱办事,办不好事就交不了差,今天算是得罪您了。” 谢知津没有回答,只不过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就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 紧接着,他感受到自己的后背传来一阵钝痛。 谢知津从小到大挨过不少打,小时候犯了错被谢明洵按在凳子上抽,长大了跟班里同学在学校后门约架,但大大小小的打加起来都没有这次这么疼。 李明储找的这些人明显是有备而来,用来打人的是粗重的木棍,此时毫无章法地往谢知津背上落,活生生是冲着要他命去的。 可谢知津没躲,没反抗,甚至没有伸手去挡一下。 他就那样把仍在挣扎的季声箍住怀里,用自己的后背去承受身后疾风暴雨的棍杖,并没有让季声伤到一分一毫。 他的嘴唇依旧凑在季声耳边,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季声,别害怕……” 提分手的那个晚上,季声被谢知津按着后脑给他咬。 那时谢知津手上的力道就是这样的,强劲、有力,像是要把他按到他的骨血里。 季声以为这个动作于他而言将会永远代表屈辱与不堪。 但此时此刻,他被谢知津如当时一样按在怀里,后脑勺可以感知到他手掌的力度,肩膀被他的胳膊抵着,心里早已经是一片惊涛骇浪。 季声的呼吸已经有些困难,耳边只剩下木棍砸在谢知津身上的闷响,以及谢知津附在自己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季声,别害怕。 “谢知津……”季声眼眶酸胀,眼泪洇在谢知津的外套上。 季声叫他名字的时候鼻音很重,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终于露出了一种少见的易碎和可怜模样。 “谢知津!” 木棍没有停,谢知津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起初还能清楚地唤季声的名字,后来就只能发出几声隐忍的闷哼。 大约是太疼了,疼到意识都有些不清醒。 可他环住季声的两条胳膊却自始至终没有松动分毫。 季声忽然觉得额头上落了一滴什么温热的东西,他在一片混乱中抬手一摸,摸到了谢知津嘴角呕出来的血。 可他甚至不能看一看谢知津的样子。 那一瞬间,季声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能,他满眼是泪,嘴唇无意识地颤动着,似乎每一声由木棍带来的闷响都落在了他的心里。 上天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 要用这种最残酷、最无情的方式,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剖开自己的心脏看一眼。 看看那颗心里究竟是空空荡荡,还是早就已经装了一个人。 就在谢知津早已经失去意识,而季声也打算彻底放弃的时候,铁门再一次被“哐”地撞开,更为刺眼的红蓝/灯光交替打过来,季声不适地闭了闭眼。 是阎迟还是警察谁的:“不许动!” 季声没太听清楚,总之有人束手待擒。 作者有话要说: 谢知津:不过是替媳妇挡棍子,我其实还可以替媳妇挡刀子! 第73章 很疼 又黑又冷。 季声把自己蜷成一团, 两手无措地环住小腿,又将下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金毛犬的牵引绳被他攥在手里,而他的肩膀却还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很疼。 在出租车上被迫吸入大量的乙/醚, 他头痛欲裂。 被手铐拷住手腕, 剧烈的挣扎之下,他整只右手都近乎失去知觉。 清脆的耳光扇在脸上, 恶劣的言语划破空气, 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一切, 他骨节发寒。 听着谢知津隐忍到极致而不慎流露出的痛呼, 他的心像是被谁狠狠地划开了一刀。 一刀过后是鲜血淋淋, 如同谢知津嘴角温热的血。 有人指着那道血淋淋的口子逼迫他睁开眼睛——你看看呐,里面装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季声便再也忍不住,他慌乱地从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站起来, 一手拉着季多福,另一手摸着墙想要去做什么。 有人及时拦住了他。 是顾临的声音:“季主播,你要去哪儿?” “他……”季声喉咙发哑,还带着没有消散的哽咽, 却浑然不觉地偏头去“看”抢救室那扇紧闭着的门。 顾临将他拉回到长椅上重新坐下, 安抚道:“在做手术了, 在做手术了。” 如果不是情况太过危急, 素来以冷静著称的顾医生大概不会将一句话重复两遍说。 季声深谙这一点, 刚刚缓过来一点的脸色又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 顾临递给他一杯水:“耐心等一等,院里的主任医师都已经叫过来了。” 季声接过那杯水,很快又陷入到长时间的沉默里。 从那所废弃工厂到医院的事情他不太记得了, 护士在救护车上给他打了一针苯巴/比妥, 他在药物作用下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在医院了。 这期间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团乱,期间南乔和林春晚闻讯赶过来,把季多福也带过来了。 顾临怕林春晚怀着孩子会受惊,好说歹说才把两口子劝走。 那时候谢知津已经在抢救室里了。 季声醒来以后就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问:谢知津呢? 第二句是问:谢知津怎么样了? 然后就固执地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一动不动,有意识的时候就抱一抱季多福,没意识的时候就坐在那里发呆,任凭阎迟和顾临怎么劝都不肯回病房里休息。 谁都说不清楚他这样的固执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并不是被人救了一命就感激涕零,也不是因为恩人躺在抢救室里就心怀歉意,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心疼。 在无数个朝夕间,季声竟不知道自己对谢知津的感情已经如此复杂。 在他被谢知津牢牢护在怀里的时候,那种矛盾到极致的情绪终于在一瞬间爆发。 细分拆拓,条目分明。 他终于明白,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谢知津更爱他。 季声分不太清楚时间,但从医院的安静程度和自己身体的疲惫程度来看,估计天都快要亮了。 这一夜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场噩梦,唯有手腕上被勒出来的伤口证明着这一切的真实性。 他动了一下手腕,尚未凝固的血迹透过纱布露出来,疼痛在一瞬间袭来。 “嘶”,顾临蹙眉看了一眼,立刻叫边上的小护士去拿纱布,又问季声:“季主播,疼不疼?” “很疼。”季声思索了一下,认真回答。 浅淡无神的眼睛里含着一颗清亮的泪。 —— 谢知津被从抢救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他趴在手术床上,被单盖到腰下,露出整片裹着纱布的后背。 是活着的,没有在狠厉的棍杖之下丢了命。 可季声甚至没有到近前去碰一碰他,谢知津就被立刻转入了重症监护室。 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季声和顾临默默地听主治医生陈述谢知津的伤情:“病人左侧的肋骨骨折了两根,肝脏出现轻微破裂,背部肌肉出现大面积的损伤……这种情况还是要再多观察一段时间。” 顾临默默点头表示理解,季声却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主治医生看着季声的眼睛诧异了一瞬,但很快答应了:“可以,但只能隔着门。” 季声就随着顾临一起到了重症监护室,他没有自欺欺人地垫脚隔着玻璃往里看,只是试探着将手指按到那扇玻璃门上。像是要透过那扇冰凉的门,感知到里面尚有余力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季声闭上眼睛,他还记得谢知津说过的话: ——害怕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是你闭上眼睛所以才看见黑,而不是因为看见黑才闭上眼。 ——我们永远是主动的那一方。 “谢知津呐……”季声用低得听不见的声音说:“你怎么这么傻。” 顾临从始至终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季主播,你身上也有伤,回去休息吧,知津没事了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季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回病房,而是问:“阎迟还没回来?” 昨夜警察赶到以后,绑架季声的那些人全部被捕。 凌晨时分,李明储被带走立案调查,阎迟就是去配合处理这些事情了。 顾临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应该也快了。” 不知道该不该说阎迟不经念叨,顾临这话说了没过几分钟,他就气喘吁吁地从楼梯间爬上来了。 一上来就呵着白气问:“知津怎么样了啊?” 顾临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好心去护士站倒了一杯热水回来,然后才把主治医生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阎迟听完也是忧心忡忡,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张望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季声裹着纱布的手腕,然后才气氛地敲了一下墙壁,“李明储这个王八蛋!” 季声回了回神,问:“李明储呢?” “已经被刑事拘留了。”说到这里,阎迟的火气才终于下去了一点儿,“他大概也没想到知津会录音,证据摆在那里,这次他和他手底下的那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季声听完又是沉默,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就在顾临又要开口劝他回病房休息的时候,季声忽然弯腰摸了摸季多福。 伴随着金毛犬的季声哼唧,季声说:“我想出去一趟。” —— 季声不方便,这趟门是阎迟陪他出的。 阎迟开着车,在听到季声说要去电视台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而季声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座上,一只手在季多福耳朵的长毛上较劲地打转。 他已经换了衣服,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颗粒绒外套,苍白的面颊从直立的衣领间透出来,带着一种清润的易碎感。 他又是那副安静寡言的样子,脸上的伤几乎看不出来了,手腕上的纱布也被宽松的袖口遮掩住,早已经想象不出他几个小时前还被拷在废弃工厂里狼狈与不堪。 “季主播,我陪你上去吧?”阎迟将车停在电视台楼下,问季声。 季声却自己开了车门,拉着季多福摇了摇头,“不用了,你先回医院吧,我这边结束了自己回去就行。” “我先回去也行。”阎迟笑:“但你这边结束了一定给我打电话,现在还不算完全安全,我得来接你。” 季声想要摇头拒绝,却听见阎迟抢在他开口之前又补了一句:“要不然知津醒了能杀了我。” 季声便忽然失笑,在阎迟半是玩笑的语气之下点了点头,“那好。” 阎迟没有问季声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来电视台,如果他问了,大概会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季声走进单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敲响了高学屹办公室的门。 高学屹看到他满脸惊讶:“小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绑架的事情被李明储做得十分隐晦,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黎江市发生了这样一起令人惊心动魄的案件,所以高学屹此时见到季声十分意外。 季声在高学屹的示意下坐到沙发上,清俊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十分温和地:“台长之前说想要让我出镜做新闻,这话还算数吗?” 高学屹一愣。 季声知道他在难为什么,于是善解人意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以我现在的状态,如果出镜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但我保证不给台里添麻烦,台本我会提前背,耳麦有导播提醒,也省了提词器。” “至于镜头感。”季声微微抬起下巴“看”像高学屹,那双浅棕色的瞳孔泛着莫名的光泽,“我尽量适应,应该也看不出异常来。” 高学屹仍然迟疑地看着他,或许是这段时间有些长了,让季声忍不住说了下一句话:“如果实在不行……出采访也可以,总之我想出镜。” “这有什么不行的,咱们季主播肯出镜,是我们求之不来的。”高学屹十分大方地答应了季声的请求,但想了想还是又问了一句:“但我真的很好奇啊,为什么你之前死活都不愿意,现在却突然愿意了。” 季声坐在那里,神色莫名得坚定,他出声和缓温柔,却又满是锋芒地说:“因为我想亲口讨一份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74章 新闻 人可以被温柔所折服, 但温柔不是软弱,坚定中应有韧性,就像生于荆棘丛中的浪漫玫瑰, 本身也长满了锐刺。 这才是季声。 他永远会向温柔低头, 但永远不会对强权妥协。 如果说白誉的怨恨让季声愿意割舍过去,那么李明储的报复则让他愿意直面未来。 对于这次的事情, 季声想要亲口播报。 高学屹在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少见地爆了句粗口, “妈的, 这个李明储, 不判他个十年八年的都过不去!” 刑期或许比这个时间还要长。 由李明储一手操纵的绑架案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 以南乔为代表的记者群体紧跟时事,各大媒体将这起刑事案件接连播报。 #传媒界风云人物李明储被捕入狱# #黎江市商界胜手今令人大跌眼镜# #绑架案与天之骄子白誉或有牵连# 一时间闹得整座黎江市都人心惶惶。 网络舆论压力太大,调查结果很快就有了进展。 商界的事情暂且不提,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明储涉毒。 事情似乎正在朝着更为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 一周后,季声作为黎江市广播电视台新闻栏目的主持人出镜,亲口报道了这场闹得满城风雨的刑事案件。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今天的新闻, 我是主持人, 季声。” 他穿着一套浅蓝色的西装外套, 端端正正坐在演播室里, 与直播镜头相对而望的, 是一双浅色的瞳孔, 和瞳孔里清正温和的光晕。 “近日,黎江市有关白氏集团掌权人李某某涉嫌犯罪一案引发热议。据警方调查,李某某涉嫌指使策划绑架案, 意图对黎江市禾信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进行吞并, 更有甚者, 涉嫌毒品走私案。经公安部门审理,案件情况属实。” “在此我们提醒广大市民,世上不存在法外之地,任何侵犯他人生命和财产安全的行为都不能被容忍,在面对邪恶的时候,我们应该坚强拿起手中的法律武器,坚决维护自身权益,敢于向强权势力说‘不’。” “人之资性,各有短长。愿我们走在蝇营狗苟的人世间,不会被欲望磨灭本心,哪怕污泥就在脚下,但我们仍然可以抬头仰望月亮,哪怕周围荆棘丛生,但我们仍然可以高举手中的红玫瑰……” 季声下节目后发了一条微博:将红玫瑰送给我们最爱的人。 是林春晚替他打的字,发完的时候泪眼汪汪地说:“学长,我觉得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季声不解其意,“我觉得你是孕期太容易多愁善感。” 林春晚抹了抹眼泪,“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哪里不一样了,但就是不一样了。” “……” 季声这天一直在电视台待到新闻播出才离开。 令人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一定称得上是个出色的主持人。 凭着多年来积攒下来的人气,凭着绑架案中受害者的身份,凭着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播音腔,将李明储一手操纵的绑架案推上了白热化的阶段。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不说李明储再无报复的可能,就连白誉想翻身都是天方夜谭。 新闻一播出,警察局和电视台门口很快就挤满了人,季声最后是从后门抄小路回的医院,刚到医院楼下却又被人群挡住了去路。 是想要来采访谢知津的记者。 原本还算游刃有余的季声终于在拥堵不堪的人群面前显出几分束手无策来,最后还是阎迟听见消息,叫了几个保安把那群记者赶走了才算完事。 “新闻我们都看到了。”阎迟引着季声上电梯,又把磨磨蹭蹭的季多福抱进去,对季声说:“季主播,这次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出面,李明储就算从牢里出来也有可能卷土重来。” “现在的舆论闹得这么大,他是彻底没指望了。” 季声靠在电梯内侧,一手拉着季多福,闻言苦笑了一下:“谢我做什么。” 还不等阎迟再开口,季声又问:“他怎么样了?” 自然是在问谢知津。 几天前,谢知津的生命体征已经得到稳定,便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但仍处于昏迷的状态。 “他醒了。”阎迟有些迟疑地说。 季声闻言抬头,眼底的笑意不加遮掩地露出来,“那我去看看他。” 说话的时候电梯到了五楼,阎迟和季声一起从电梯里出来,却不是往谢知津病房的方向走。 “怎么了?”季声察觉到不对。 阎迟应声停下脚步,与季声一同站在住院部的走廊上,叹了口气才说:“可是知津他……不想让你去。” …… 季声愣了一下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诧异道:“他不想见我?” 即便是犹豫了又犹豫,阎迟还是极为不忍地“嗯”了一声,将谢知津的话转述给季声听。 “知津说,既然你说你们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东拼西凑硬生生凑出来的,那不如就到这里吧。快到你手术的时间了,他这个人说话算话,答应过等你做完手术就不再纠缠你了,那就真的……不纠缠了。” “季声。”阎迟的眼眶忽然红了,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角,又模仿者谢知津的语气说:“他祝你以后,平平安安。” 季声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反应。 原来这就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吗? 他不是不记得自己在机场里跟谢知津说过的话,但没有想到谢知津一醒过来就会提这个。 季声忽然觉得心里忽然空了一角,那个曾经在天台上拉住他的谢知津、在路边替他挡酒瓶的谢知津、抱着一捧硕大的玫瑰花殷切地笑的谢知津,都在一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他眼前只剩下一个将他牢牢抱在怀里,然后又笑着推开的谢知津。 即便他都没有亲眼看到过。 人都是这样的,在一种现状中总想着逃离,可真到了那个分割的临界点时,又会觉得万分不适应。 季声甚至想想要越过阎迟冲到谢知津的病房里问一句,谢知津你—— 谢知津你怎样呢,谢知津你好像什么都没再做错。 你已经很努力了。 你已经在用尽全力地弥补了。 你把一个支离破碎的季声小心翼翼地缝补完整,你把一个早就心灰意冷的季声亲手推到光明坦途上。 然后你就要放手了。 季声想起不久之前的那个平安夜,谢知津拉着他漫步在波士顿的街头,纷纷扬扬的雪花淋白了头发,而他们也坦然地在纽布瑞大街上走出了天荒地老的架势。 才几天呢,就已经是再也不敢回想的往事了。 谢知津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放了季声,不再纠缠。 季声在一瞬间想了很多事情,可最终也只是站在走廊上茫然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扯了扯僵硬的唇角,淡笑着对阎迟说:“我想听他自己跟我说。” 不等阎迟答应,季声拉着季多福转身,缓慢地往自己的病房去了。 走廊上没什么人,安静的空气里只剩下季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阎迟长久地凝视着季声的背影,眼前似乎还残存着季声那最后一抹笑。 阎迟见过他太多太多的笑,淡然的、不甘的,甚至是羞赧的。 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季声,似乎语气里含着不易察觉的苦涩,明明并不情愿,却还是极为和缓地抿唇笑着。 想必谢知津也是没有见过的。 就连阎迟都明白,在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季声与谢知津之间的感情已经不能够再用简简单单的“爱”或者“恨”来涵盖了。 他们争锋不让过、分外眼红过、互相救赎过、分崩离析过,竟然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知津呐,阎迟望着医院走廊的天花板叹了口气,你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阎迟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回病房,一进门正撞见谢知津正坐在床边吃药。 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宽松的领口露出层层纱布,一张脸上全然没有什么血色,平日里总是精心打理的头发也垂落在额前,只剩下那双冷峻的眉眼透着几分活气。 饶是如此,也已经与从前盛气凌人的样子大相径庭。 “听见了?”阎迟看他脸色不太好,于是皱着眉问。 谢知津抬手将一小捧药片就水吞服,仰头咽下以后才“嗯”了一声。 他现在需要吃很多药,除了消炎药止疼药,还有抗抑郁的药。 他的病又有复发的趋势。 阎迟却不见心疼,只是闷闷不乐地替谢知津又倒了杯水,说:“你满意了?” 谢知津会想起自己刚才站在病房门口看到的那一幕,神情也略显郁闷,只是再开口的时候还是“嗯”了一声。 让阎迟去找季声说那些话,并不是他临时起意,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在那所废弃工厂里被人往死里打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要是他就那样死了,他只希望季声不要被牵连;要是他还能活下去,那他和季声也就到这里了。 还能再进一步吗? 一种无力感蔓延到四肢百骸,谢知津竟然感到了一种史无前例的疲惫。 他后来就想明白了,像季声那样的人,注定是要当一轮夜空里高高悬挂着的月亮,他不能把月亮永远绑在自己身边。 这次的事情让他彻底明白——他护不住季声。 谢知津不想让季声因为自己救了他而心生歉意,更不想让季声看到这样狼狈的自己。 就算到了现在,他仍然没忘了自己的少爷脾气,也仍然喜欢那个不卑不亢的季声。 但谢知津并没有意识到,那个很久很久之前触不可及的属于季声的世界,其实他已经走进去了。 且难以再割舍。 病房里很安静,只剩下阎迟还在喋喋不休的声音:“你真的就……不再与他告个别?季主播那个脾气你可是清楚的,搞不好他又要想不开自己钻牛角尖。” 谢知津捧着杯子苦笑,“他怎么会想不开,这都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离开我,我就和他说再见。 他想要走,我就祝他好。 “知津,季主播想要什么我不清楚,但这一定不是你想要的。”阎迟却摇了摇头,“你也听见了,季主播想听你自己去跟他说,你有话自己去啊,我可不会再帮你传第二遍了。” 谢知津竟破天荒地被阎迟说沉默了。 他一时间也没想明白,季声怎么就犹豫了呢,他不是应该听见这些话就欢天喜地地说好吗? 他怎么就…… 谢知津想了想,还是从衣架上取了件外套,动作小心地披在身上,起身道:“好,那我自己去和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人之资性,各有短长。”出自袁枚《子不语》,特此标明。 第75章 狼狈 季声今天只不过是抽时间出去录了个节目, 他本来也在留院观察的阶段,此时自然还在他自己的病房里。 谢知津问了阎迟才知道他的病房号,然后就自己一路扶着墙边栏杆走到了走廊的另一头。 他与季声在同一个科室, 两个病房离得并不远。 谢知津身上的伤还疼着, 这一路走得十分缓慢,慢到他可以十分清楚地回忆起与季声走来的这一路。 从四年前的那个仲夏夜, 到如今的这场纷扬雪。 从季声懵懂温和的那一句“谢先生”, 到他被自己揽在怀里撕心裂肺的那一声“谢知津。” 谢知津走到最后竟想要扪心自问一句: 放弃季声, 你真的就舍得吗? 可这个简短的问句还没有被想完全, 他就已经抬手敲了敲眼前的病房门。 是傍晚时分, 整条走廊都极为安静,这一声敲门声就显得略有些突兀。 谢知津等了几秒,并没有听见回声, 但他觉得季声一定听见了。 于是他自作主张地伸手推开了门。 房间很宽敞,是顾临特意安排的单间。 带有一丝余韵的夕阳不急不躁地从玻璃窗透进来,替素白的床单添了一抹橘黄色的光晕。 冷风在窗外呼啸着,卷着云层晃动挪移, 连那床单上的光影也微微晃动起来。 季声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上, 背靠着那扇满载余晖的窗户, 晃动的光晕就在他的发梢上打出微弱的余韵。 他没换病号服, 但外套已经脱了, 此时穿的是一件柔软的高领白色毛衣, 下颌线被掩盖在领口之下,并无神采的眼睛呆呆地盯着谢知津走过来的方向,似乎已经这样“看”了很久。 不知道是不是谢知津的错觉, 他竟觉得眼前的季声忽然少了些冷硬, 在冬日的夕阳间透出一种慵懒的气质。 他深吸了一口气, 似乎还能闻见藏在消毒水气味背后的柑橘味道。 他就那样看着季声出神,看他的完整,也看他的温柔。 谢知津虽然没有急着开口说话,但季声显然知道是他。 从敲门声、脚步声、呼吸声中,从他们不经意流失掉的过往岁月里,他已经可以不用眼睛就能确认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不是谢知津。 就像他被拷在废弃工厂里即将熬不住的那一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只会是谢知津。 “汪!” 一声犬吠募地将他们之间的这种静谧打破,谢知津这才低头,见季多福正十分亲密地围着他的裤腿打转。 还记得他呢。 谢知津肋骨疼,不太方便弯腰,便抬起脚尖逗了逗它,依旧没有说话。 “你什么意思?”是季声先开口的,清润的声音在这样的气氛里显得十分突兀。 谢知津倒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什么什么意思?” 季声坐在床沿上,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神情,他没笑,只是冷冷地问:“你让阎迟跟我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谢知津这才想起自己来见季声的目的。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即便知道季声看不见自己,谢知津也不太敢去看他的眼睛,说话的时候还下意识地摸了摸鼻梁,“不是你说的吗,等你的手术做完,我就不欠你的了。我也答应过你的,不会再缠着你了。” 季声就坐在床沿上较劲儿地攥着自己的手指,脸色绝对说不上有多么开怀,他抿着唇僵了半天,才又闷声说:“可我还没有做手术。” “嗯?”谢知津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竟还一本正经的回答:“今天是8号,你的手术约的是9号吧?也快了。” 季声显然不是在说几号做手术的问题,蹙了蹙眉说:“那万一手术失败了呢,万一就是治不好呢,万一我……” 万一我死在手术台上了呢? “瞎说什么呢?”像是猜到季声要说什么,谢知津连忙开口打断了他,“医生都说了,手术不会有什么风险,况且你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一定不会有事。” 季声不知道怎么就是跟他杠上了,沉默了几秒竟然又说:“万一呢……” “没有这个万一。” 谢知津终于意识到季声其实就是在和自己抬杠,他不知道季声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并太想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微微抬头看向季声,说:“阎迟说你想让我过来,我过来了,该说的也说了。” “季声,如你所愿,咱们……好聚好散。” 自从踏进这间病房,谢知津就始终站在门边的位置,微微一转身就可以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该说的话都说完,他就静静地站在门边等季声开口。 可季声始终都没有再开口。 他坐在床沿上,头低着,半张脸都埋到毛衣领子里。 从谢知津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头微微泛着卷的头发,以及清俊的额角轮廓。 季声没有说话,甚至没有问问谢知津身上的伤还疼不疼,不久之前那个惊心动魄险些让他们丧命的夜晚,似乎已经被谢知津干脆的诀别冲淡得几不可寻。 就只是沉默。 谢知津曾一度觉得自己很懂季声,可这一刻他竟觉得无端茫然,任凭他怎么猜都猜不出季声在想什么。 是觉得他从此以后终于不会再被自己缠着了? 还是在想复明以后要去哪座城市生活? 又或是在心里暗暗叫好,觉得这样收场也算圆满? 谢知津哑然苦笑,正想要再说几句体面的话,却忽然听见季声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大约是因为病房里太过安静,又或是因为谢知津实在太熟悉季声说这几个字时候的口型,尽管这句话的声音实在太小,谢知津也还是分辨出来了。 只有三个字,是他自己的名字。 ——谢知津。 有那么一个瞬间,谢知津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原来那段漫长的沉默里,季声想的是这三个字。 是谢知津。 季声这一句呢喃之后没有听到回音,很快又把头抬起来,茫然地循着门口的方向问了一句:“你还在吗?” 原来是谢知津太长时间没有出声,以至于季声已经不确定他还在不在房间里了。 谢知津下意识地就想说“我在”,可他哑着嗓子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再回应。 我在不在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不是不想让我缠着你吗。 那双锐利的眉眼垂落下去,嘴角有了些郁郁寡欢的神态。 除了季多福偶尔发出的哼唧声,病房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门没关,谢知津知道自己该走了,他只需要转过身,轻轻迈出去,就可以彻底结束今天的这场交流。 甚至可以彻底结束与季声之间的全部纠缠。 可他就是想要再看一看季声。 于是他沉默地站在门边,不出声也不说话,不转身也不迈步,活活站出了风烛残年的意味。 然后他就看到季声摔了一跤。 季声没听见谢知津的回音,又觉得他不应该就这么走了,所以想要走过去看一看。 可他有些着急,对病房里的布置又不算熟悉,刚一下床就被床边的一只暖水瓶绊倒了。 “哗啦”一声,暖水瓶碎了一地,好在暖水瓶里的水已经凉了,并没有烫到季声。 水流在瓷砖地上蔓延开来,像是下一秒就能结成冰雪。 谢知津已经出于本能地迈了两步想要去把季声扶起来,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僵在了那里。 他沉默地看着—— 季声半坐在地上,裤腿和毛衣都被水流洇湿了大半,发丝也垂下来盖住了半只耳朵。他似乎十分苦闷,不自觉地抬头往门口的方向看,像是生怕自己这副狼狈样子会被别人看到一样。 他一手扯着床单想要站起来,还缠着绷带的手腕却使不上力气,挣扎了两下却还是无果。 谢知津清楚地看到季声的眼圈红了。 一片狼藉里,他就那样颓然地在地上坐着,衣角和袖口全是滴答的水渍,眼眶红通通的,像一只被欺负惨了的小白兔。 他想站起来,又怕自己被暖水瓶的碎片扎到,就只能用手指试探性地顺着地面摸索,摸到的却是一摊又一摊冰凉的水渍。 这大概比他因车祸而失明、比他被拷在废弃工厂里的时候还要狼狈。 因为他孤零零地坐在地上,却并没有人上前去扶一把。 这个时候的季声已经十分确定,谢知津是不在病房里的,不然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样无助。 而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了的谢知津此时已经站在了医院的走廊上,眼前还浮现着季声狼狈地摔在地上那一幕。 他好像甚至能听到季声在耳边叫自己的名字。 谢知津惶恐地摇了摇头,知道是自己又开始幻听了。 他不顾医嘱地从外套里摸了根烟点上,却仍然缓解不了心口处传来的钝痛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寂静多时的医院走廊又传来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值晚班的护士提醒谢知津不要在走廊上抽烟。 谢知津掐灭了手里剩下的半根烟,然后看着走廊的尽头,再度久久无言。 他刚才在想,只要季声再喊一遍他的名字,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把季声扶起来。 可季声为什么不喊呀? 作者有话要说: 祝宝贝们新年快乐! 不用着急,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就是咱们谢少爷在较真儿而已,现在两个人的状态就像是两个幼稚的初中生在吵架,吵上两天就又和好了。 第76章 欣苹 冬天的夜很长。 浅淡的月光藏匿在阴云之间, 不曾消融的积雪映射出月光点点,医院走廊的声控灯忽明忽暗,病房里的白炽灯却还在忘我地工作着。 季声一个人坐在病房里的小凳子上, 郁闷地抱着季多福不肯撒手。 他在揪季多福耳朵上的浮毛。 一根、两根、一根、两根…… 每揪一根就问季多福一句: “招他惹他了, 听风就是雨,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季多福委屈地“吭叽”了一声。 季声假装没听到, 自己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又笃定道:“他就是有病。” 季多福自然是听不懂他主人的这些话, 但再温顺的狗也有表示不满的权利, 它哼哼唧唧地把自己的耳朵从季声手里抽出来,然后一脸哀怨地看着季声。 季声看不到,但大概能想象它的反应。 他坐在那里苦笑了一声, 伸手扯过了季多福背上的导盲鞍。 季声确信阎迟已经不在医院了,于是轻手轻脚地出现在了谢知津的病房里。 夜晚和白天对他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即便病房里漆黑一片也碍不着他走路,季声凭着印象一路走到谢知津的病床前, 侧首去听声音。 他想着, 如果谢知津被自己吵醒了, 他就让他把白天的话再说一遍。 他不信他还能再气定神闲地说一遍。 可是谢知津似乎睡得很沉,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透过空气传到了季声的耳朵里。 季声蹙眉。 他太熟悉谢知津的呼吸声, 他睡得再沉也不会这样沉闷。 眼下明显不正常。 “谢知津?”季声弯腰, 低低地唤了一声。 谢知津意料之中的没什么反应。 是不是发烧了? 季声伸手摸索了一下,顺利搭上了谢知津的额头,触手果真觉得微微有些发烫。 谢知津身上有伤, 夜里发热是正常的, 倒是不值得大惊小怪。 季声心想你怎么就这么爱逞强呢, 肋骨断了两根还不让阎迟守着,发烧烧糊涂了就高兴了? 然而他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随后就要出去叫医生来给他打退烧针,但还没等直起身子,就听见谢知津嘟囔了一句什么。 “李明储你个王八蛋!” 季声顿时僵住。 他又弯了弯腰,试图将谢知津的梦话听得更加清楚一些,然后就听到了…… “你他妈把季声给老子放开!” “季声,我在这呢。” “别害怕,季声,别害怕……” 他竟是又梦到了那一天。 原本只是因为好奇想听听谢知津梦话的季声沉默了,他再度伸手碰了碰谢知津的额头,这次却摸到了一手泥泞的汗。 季声自己经常做噩梦,自然知道被梦魇困住的感觉有多难受,可此时叫了几声都没有把谢知津叫醒,他想了想,然后又弯下腰。 学着谢知津的样子,将嘴唇贴上了谢知津满是冷汗的额头。 “谢知津,做噩梦了……” 极温柔的一声,很轻松地就将谢知津从噩梦里拽了出来,但人依旧沉沉睡着。 季声松了口气,刚转身要去叫医生,却听见谢知津又说了另一句话。 等到季声听清楚这句话是什么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僵硬到不像话。 谢知津烧得迷迷糊糊,梦话说起来却是一点都不含糊。 大概是因为发着烧,所以谢知津觉得什么都是热的,他说:“季声,你里面好热。” 三分钟后,季声脸色铁青地敲开了值班医生的门,“医生您好,16床的病人有点低烧,而且还做春梦,这种情况严重吗?” 医生:“……” —— 除了最擅长守口如瓶的医生和护士,季声去见过谢知津的事情并没有被别人知道。 他生平第一次主动落下去的那个吻,也终究在寂静的长夜里变得悄无声息。 第二天一早,季声如约进了手术室。 他的前额被划开了一道小口子,已经出现萎缩征兆的视神经在这场手术中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手术非常顺利,季声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从纱布的缝隙出处看到外面清晰的世界。 可惜怕强光刺激到眼睛,眼睛上贴着的纱布要过几天才能摘。 季声很担心自己眉心的位置上留疤,好在顾临说并不会。 “过几天结痂了就好了,你要相信我们做医生的。” 季声这才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在医院里养病。 这样的日子眨眼就是一个星期,这期间谢知津一次都没有来过,季声也再没有打听过谢知津的消息。 直到一天下午,阎迟突然闯了进来,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总之他说露了嘴,把谢知津出院的消息当着季声的面儿给说出来了。 季声诧异,到底还是没有憋住:“他的伤都好了?” 阎迟越说越来气:“谁知道他啊,明明还疼得不敢走路,却非要闹着办出院,跟哪根筋抽了似的。” 季声哑然,侧首的时候明显是想要说点什么的,但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他心里觉得自己和谢知津已经没有关系了,所以谢知津出院也好,不出院也好,都跟他没有关系。 阎迟却终究没有忍住,在顾临一脸无奈的表情里开了个口:“季主播,知津他……” —— 与此同时,谢知津正穿着一身休闲服坐在距离医院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厅里。 冬天的太阳像冰箱里的灯,咖啡厅的玻璃上升起了一层蒙蒙的水雾,冰得谢知津的心泛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两个小时以前,有一个陌生女人进了谢知津的病房,问他有没有时间和自己聊一聊。 女人形容枯槁,却穿着一件宝蓝色的水貂毛外套,脚上还踩着一双精致的高跟皮靴,越过纤细孱弱的下巴,谢知津清楚地看到了一副略显熟稔的面容。 谢知津看了她一会儿,点头说可以,随即让阎迟给自己办了出院,和女人一路来到了这家咖啡厅。 他们没有选择在医院里交流,显然是默契地知道即将要谈的事情关系着什么。 谢知津点了两杯咖啡,然后在女人对面坐下,含笑问候了一句:“许女士?” 许欣苹应声点了点头,随手将头上的毛线帽子摘下来,露出了那张消瘦至极的脸。 她有着一双和季声非常相似的眼睛,眼角却已经生出了不少皱纹,精致多年的女人就在此刻显出一种疲态。 谢知津还记得季声说过,他妈妈是芭蕾舞演员,在他的记忆里,舞蹈演员应该都十分注重保养,而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第一反应是许欣苹病了。 可还不等他开口问什么,许欣苹就已经笑了笑,先说:“看来谢先生还记得我。” 谢知津怔了一下,随即答:“是,那一年除夕,我去芗山公墓找季声,在那里见过您。” 许欣苹又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反倒是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欣慰地笑道:“是啊,那一年你找到声声了。” “唯书过世以后,声声每年除夕都会到墓园去,有时候跪几个小时,有时候跪整整一宿。这么多年了,你是唯一一个能找到他的人。” 谢知津蹙眉,一时不能明白许欣苹到底想要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她的话说:“季声这些年,都是他自己一个人,以后交了女朋友或许会好些。” “女朋友?”许欣苹抬头看了谢知津一眼,摇头说:“声声喜欢男孩子的。” 她像是没注意谢知津紧抿的嘴角,又自顾自地捧着咖啡问:“我今天突然来见你,谢先生好像并不意外?” 谢知津这才回神,冲着许欣苹点了点头,“是。不瞒您说,在得知季声出了那场车祸以后我就一直有一个疑问,是谁第一时间替季声垫付了那笔不小的手术费的?起初我以为是季声的朋友,又或者是哪个路过的好心人,但调查一番下来,都不是。” “是我。”许欣苹承认得非常爽快,笑容里透着一种从容娴雅的气度。 谢知津哑笑:“其实我也查到是您了,但是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季声说,主要还是怕……” 主要还是怕季声不愿意接受。 要怎么才能接受呢,将近二十年都对自己不闻不问的母亲,却忽然出面替他垫付了一笔手术费。 就算是季声那样冷静清醒的人恐怕都要找到许欣苹,然后质问一声为什么。 许欣苹将这个答案说给了谢知津听。 “声声这些年,过得十分不容易。” “自从我和唯书离婚以后,声声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意再与别人交流,在他的那个小世界里,没有父亲,更没有母亲。” “不过不知道声声有没有同你讲过?小时候最疼他的人,其实是他的外公。” “没有。”谢知津怔了一下,却并没有找到季声说这件事的记忆,“他没说过这个。” 许欣苹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不紧不慢地说:“声声小时候就是外公看大的,也是一直住在黎江市的,直到六岁那年上小学,才被我和唯书接回了南京。” “因为这个原因,声声十分想念外公,一放寒假就央求着我们带他来黎江市接外公。可也就是那一天,那场车祸发生了,声声的外公将他抱在怀里,自己却当场身亡。” 谢知津讶然,“所以季声这些年……一直在自责?” “自责。”许欣苹默默地啜了一口咖啡,“他自责的事情太多了,他外公、他父亲、还有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带给他圆满的开端,每一个人也都没能逃过惨败的结局。我们做父母的只知道逃避,却要一个孩子来面对这一切,也是非常可笑。” “声声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从小被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像小王子一样,开心、快乐、健康、幸福,但有一天却不得不因为家庭的原因陷在泥地里,这种感觉,想必谢先生现在深有体会?” 谢知津深深地看了许欣苹一眼,一方面是诧异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另一方面又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自从谢明洵过世之后,他也算是墙倒众人推,见惯了从前没有过的白眼,也险些在白誉和李明储的算计里丢了身家性命。 所以他更能理解季声,也更能体会那种世家小公子一夜之间被碾入泥潭的挫败感。 谢知津沉默了很久,一直等到肋骨处泛起丝丝凉凉的疼痛时才又开口:“您今天来找我,不只是为了给我讲季声的过去吧?” 许欣苹点了点头:“当然,我说这些,只不过是想要让你看到一个更为完整的声声。” “声声随我,脾气又倔又傲,心里明明已经后悔了,但嘴上就是不愿意说出来,他就是这样的人,再怎么改也改不了了。” “我对他虽称不上关切,却也十分了解他这些年的心境,十几二十几的孩子,却非常少年老成。谢先生,我要谢谢你,因为他直到遇到了你,所以才变得会哭、会笑、会爱人。” 谢知津已经隐约猜到许欣苹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他想要开口打断,可在抬头看到女人的满脸病容时,终究还是没忍心开口。 他听见许欣苹说: “谢先生,我以母亲的立场恳求你,请你在对待声声的时候,多给他一些机会吧。” “他的心其实很软,像他父亲一样,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嗯。”谢知津轻轻地应了一声,语气十分寻常,像是在答应别人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可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心愿。 在他没有选择阻止许欣苹说出这个请求的时候,他就已经答应了。 许欣苹欣慰地笑了一下,起身从座位上站起来,桌子上的咖啡她只喝了两口,还在冬日的午后氤氲着热气。 这场交谈并不长,却足以改变他们的往后余生。 许欣苹重新带上那顶毛线帽子,淡笑着同谢知津告辞:“我还希望谢先生不要把今天见过我的事情告诉声声,因为我已经时日无多。” 谢知津猜到她是生病了,“是什么病?如果需要钱的话,我这里……” 许欣苹淡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不需要,只是别告诉声声就行了,我不想他殷殷勤勤地找过来,听到的却是我的临终遗言。” “毕竟我没有那么爱他。”她抬脚离去,高跟鞋的声音带起一串余韵,“这个世界上最爱声声的人,只会是你。” 许欣苹走了,决绝得像是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一样。 但她的出现就想冬日午后的一杯浓咖啡,纵使十分苦涩,却也足以让一个畏惧寒冷的人寻得温暖的源泉。 谢知津在咖啡厅里沉默地坐了许久,然后起身问店员讨要纸笔。 店员问他要什么纸。 谢知津思考了一下,笑道:“最好是漂亮一点的信纸。” 作者有话要说: 妈妈没有PUA,只是让把一个更加完整的声声呈现在了小谢面前,小谢想明白啦,他们要真的和好啦,正文也快完结啦。 第77章 重圆 医生说季声可以摘纱布的时候, 恰好是这天的黄昏。 冬天的太阳不温不火,分明连外面的积雪都融化不了,却还是执意地要在即将消亡的前一刻肆意散发/浪漫。 窗外是火烧火燎的云红色晚霞, 蔓延到街角楼层, 给建筑物的反光玻璃渡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季声想看,但医生不让。 “你的眼睛现在还不能适应这样强烈的光线, 最近一定要注意, 对眼睛有刺激的都不能看, 阳光太强的时候也不要出门。” 离窗户最近的阎迟一听这话就勤快地把窗帘拉上了, 末了还和另一侧的顾临挤眉弄眼。 季声自然不会抽出时间来理会他们两个, 只是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显然是遗憾自己不能看窗外的晚霞,但还是对医生道了谢。 “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明天早上再做一个检查, 然后就可以出院了。” 医生将季声眼睛上的纱布完全取下来,又替他擦去了眼皮上残留的一点胶痕,露出那双温和清亮的眼睛。 “看一下。” 季声便在医生的示意下去看他手里的检测仪器,微小的数字显示在屏幕上, 季声虽然不太适应, 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他收回视线, 笑着对医生说:“看得到, 很清楚。” 在场的所有人都随着这句话松了一口气, 情绪激动的林春晚甚至抬手抹了抹眼泪, “太好了,我学长终于看见了。” 季声也在笑。 他看着这间素净的病房,看着面前颇有成就感的主治医生, 看着站在旁边的林春晚、顾临和阎迟, 以及趴在角落里乖巧到不像话的的金毛犬, 竟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平心而论,在自己失明的那段日子里,他真的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这辈子就看不见了。 他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 一个已经接受了自己要瞎一辈子这种可能的人,竟然又重新获得了光明。 他抬起头,清润的侧脸显露在落地灯的光线中,纤长的睫毛盖住大半眼眸,而那双原本空洞无神的瞳孔却已经恢复了神采。 睫毛颤动,清楚地看到了空气里的尘埃,正缓缓地在灯光下晃动,像是喜悦的因子在肆意舞动。 季声的思绪忽然跑得很远,恍惚中想起了谢知津强硬地让他“看”烟花的那个晚上,谢知津问他:这个世界这么漂亮,季声,你难道真的不想看见吗? 我看见了。 谢知津,我看见了,这个世界真的很漂亮。 他在心里呢喃着这句话,然后就地抬头扫视了一圈,略显失望的目光透过门口看出去,走廊上是影影绰绰的人,却并没有谢知津。 顾临最先意识到他在看什么。 他拉着阎迟同季声打掩护:“嗨,知津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这么重要的时候也不来看一眼,我和阎迟去他公司找找去啊。” 阎迟“唔”地一声被顾临拉着走了,临走之前还对季声说:“季主播,那你早点休息啊,明天我们来接你出院。” 还没等季声反应过来,林春晚就莫名其妙地冲着他们两个点了点头,像是在对什么暗号似的。 等到主治医生也告辞出去,病房里就只剩下季声和林春晚了。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屋里暗沉沉的,季声抬手按开了床头的落地灯。 算不上明亮,是昏昏沉沉的暖调灯光。 季声不愿意在林春晚面前表现出什么,于是看了看林春晚隆起的腹部,淡笑着问:“小朋友不闹腾吧?” 林春晚坐在椅子上“哼”了声,否认道:“闹腾死人了,一看就是随了南乔,我可没有这么活泼。” 季声没说她自从怀孕之后其实也活泼多了,而是把话题岔开,又问:“我怎么好几天都没见到南乔了?” “还说呢。”林春晚明显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谢先生出院以后就开始整顿公司,现在全黎江市的记者都在忙着做实时报道,鉴于南乔曾经为谢先生做过专访,所以每天都心甘情愿地在报社加班。” 说完还感叹了一句:“他真的是个工作狂。” 季声对此略感抱歉,但安慰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自己的情绪就已经率先低沉下去。 怎么这些人句句都不离谢知津? 觑见季声的神色有变,林春晚沉吟了一声,似不经意道:“学长,你说谢先生他也是的,今天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居然连面儿都不露一下,之前可还是他眼巴巴地费尽心思地劝你去国外做治疗呢。” 这话应该是没什么漏洞,但季声还是听出了什么,他敏锐地看了林春晚一眼:“你们怎么知道他劝我治眼睛的?” “哦,你说这个。”林春晚低头,心虚地抬手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还是把事情给交代了:“大概就是从我和南乔结婚的时候,谢先生就开始频繁地问我们要你过去的检查结果,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在联系国外的医生了。” 这个时间点倒是比季声所知道的要早上许多。 他当然没有忘记林春晚和南乔婚礼上发生的事情,那一天他被林先宥羞辱,还在谢知津面前失了态。 谢知津是怎么说的来着? ——季声,不认识他不是你的错,但如果因为他的话而自怨自怜,就是你的错。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鬼使神差地接受了谢知津投回来的第一份好意。 季声靠在床上沉默地想,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谢知津就已经决定要带自己去治眼睛了吗? 林春晚仍然在一旁观察季声的神色,见他听见谢知津的名字以后并没有反感的表情,才又继续说:“谢先生所拥有的那些人脉和资源,我和南乔都是触及不到的,学长,你也别怪我们把你交给他,如果不是他……” 季声很快就摇头失笑:“我怎么会怪你们,我知道,如果不是他,我这双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说着抬起手,将手指放在自己眼前微微曲张了一下,眼底再度流露出一些笑意。 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地将自己从那种不切实际感中抽离出来一样。 他是真的又能看见了。 林春晚便又把刚才的那个话题捡了起来:“是啊,所以我才说嘛,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谢先生他应该来看看的。” “他不会来的。”季声冷不丁地开口,十分笃定地说:“他说他不会再缠着我了。” 即便他已经很努力在控制自己的语气了,但林春晚还是轻而易举地听出了季声这话里的失落感。 她低头琢磨了一下,然后又抬头问:“那要是他反悔了呢?” 季声看过去。 林春晚抱着自己的包坐在椅子上一脸兴奋地问:“要是他暗戳戳地给你写了情书,想要跟你求复合呢?” 季声不知道林春晚为什么会这么问,一愣过后却是苦笑了一声:“怎么可能……” 那双眼睛里的落寞终于清晰可见:“他其实是个很守承诺的人,这次说放手了,应该就是真的放手了。” “那如果呢,如果他就是反悔了呢?” “如果……”季声怔怔地盯着素白的被罩出神。 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想过。 他曾觉得谢知津不懂得如何爱人,其实他自己也不懂,所以每当自己被情感的漩涡困扰住的时候,他就会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并不是怕越陷越深。 而是怕自己那份隐隐的期待又会落空。 “我不知道。”季声最后回答,“但他应该不会。” 季声一直到此刻都没有看破林春晚的小心思,林春晚看他这样,一时也不忍心再瞒着他了。 她叹了一口气,“得了。” 说着就不怎么情愿地从自己随身带的包里摸出来一个小信封,是明亮灿烂的橘黄色,边角处还绘制着一小簇向日葵。 季声眼前一亮。 林春晚将信封递给季声:“诺,本来没打算帮他送信的,但看那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还挺让人心疼的,就好心帮他送一趟吧。” 林春晚并没有说“他”是谁,但季声一听就能从她着略带着一点埋怨和嫌弃的语气里听出来三个字:谢知津。 她从前就不怎么喜欢谢知津,但那时候碍着季声的面子,又加上她有点儿怕谢知津,所以还是一口一个“谢先生”的叫。 现在的林春晚不一样了,怀孕果然能够让女人增加底气。 “学长,这信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给扔了,我帮你扔也行。” 季声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自己扔。” “那行。”林春晚大概知道季声是在开玩笑,却还是十分配合地拎起包走了。 似乎所有人都在给他们制造这个机会。 病房里又陷入了一片安静,落地灯昏昏沉沉,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都在无声地吐露一种静谧的气息。 季多福趴在季声的床边,吐着舌头满是好奇地看自己的主人。 季声半靠在床上,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封橙黄色的信封,过了将近半分钟的时间才后知后觉地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林春晚早就已经没影儿了。 这是套我话呢。 季声皱了皱眉,手指轻轻摩挲着信封上的向日葵,视线也随着手指的动作在上面落了很久,一双清亮的眼睛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薄薄的一张信封看。 竟然真的有…… 不对,这是情书还是告别信? 季声不由地错开了目光,却又恰好瞥见了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这是他恢复视力的第一天,最先看到的一轮光晕。 夜色深沉,月亮爬上来了。 季声侧首看过去,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错觉。 他竟觉得这天晚上的月光比过往的每一个时刻都亮。 大约是那缕月光将季声心里一直空着的那一角点亮了,他最后并没有再犹豫,纤长的手指在信封的向日葵上轻轻一捻,从里面取出来一张十分漂亮的渐变色信纸,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展开了它。 入眼是一行工整大气的抬头: “亲爱的季声……” —— “好久不见。 很抱歉在今天给你写信,顾临说今天是你重见光明的日子,按理说不应该过度用眼,但我一时没有忍不住,我的私心实在是太想太想让你在今天看到这封信了。 因为我对你的满腔爱意急需倾诉,已经不能再多等一天。 又或者说,我想要让你一睁眼看到的第一封信,就是我写的。 或许你不知道,自从你上次在那档新闻栏目中出镜之后,你的粉丝涨得比黎江市的股票波动还要快,在你住院的这段日子里,你的微博粉丝数已经翻了整整一倍。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为我发声的那一期新闻。 那些小姑娘最近在疯狂地给你写信,高学屹说电视台的信箱都要被塞满了。我把信从他那儿要过来看了,果不其然,都是情书。 对不起,我把那些情书都撕了,你已经见不到它们了,要看就只能看我的这一封了。 我给你写这封信…… 是想再跟你道个歉,不是说情书的事儿(撕情书这件事我永不后悔!) 我是想说……我之前不应该跟你闹别扭的。 那天你在病房里摔了一跤,我其实看见了,但我没有扶你,好吧,我承认我是个渣男,但我只是想看看你能不能自己站起来。 声声小朋友,你太弱了,怎么站都站不起来~( ̄▽ ̄~)~ 不过没关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都不会再让你摔倒。 因为爱你这件事,我是认真的,不只认真,还非常坚定。 既然你不肯挽留我,那么只有让我来当这个不要脸的人了。 季声,我反悔了。 那天在医院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当没听过行不行?那天我还有点低烧,脑子真的不清楚。 什么‘我就不欠你的了’,什么‘我就不再缠着你了’,你当我在放屁吧。 直到不久之前我才明白,原来我从没有哪一刻想要真的和你分开,我那样说,是因为我想看看你会不会挽留我。 如果你不会,那就让我来挽留你。 我明明那么爱你,怎么舍得和你分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缠你一辈子。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就守你一辈子。 早就说过了的:我不会再试图占有你,我将永远守护你。 我是个混蛋,但我是真的爱你。 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浪荡子弟,没有人教过我要怎样真心实意地去对待一个人,所以我之前对你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甚至一度误会你、辜负了你的心意。 让你失望、将你从神坛上拉下来,是我的错,我责无旁贷。 所以我该做的不应该只是将你缝补完整,更应该用余生来守护你。 因为我还要感谢你,是你在这个蝇营狗苟的人世间赠给我一捧清圣的月光,让我不至于失去本心,让我永远都能看得见前路。 季声,我的前路是你。 我没有读过普希金和海涅的爱情诗,但我可以为你演奏理查德的钢琴曲。 就像海涅说的:‘我的□□在旅行,我的心却总是休憩在爱人的怀里。’ 季声,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爱你。 还有,我刚刚回了一趟家,本来是想去取我们的戒指,但不知道为什么,戒指居然不见了,我记得我明明把它们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的。 你不要生气,戒指不见了,但我爱你的心永远不会变,我可以再给你买新的。 如果你肯答应重新跟我在一起的话,就请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就在医院楼下等你,带着你最喜欢的红气球和红玫瑰。 ——想要永远爱你的谢知津” 季声将信纸合上。 他看过太多文采飞扬的文字,或是读书时的名人名言,或是林春晚的情感稿件。不得不说,谢知津的文笔真是差劲,前言不搭后语,还妄图寻章摘句。 “那是歌德的情诗,不是海涅的。”季声又摸了摸信封上的向日葵,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傻不傻呀。” 可即便这封信写得再不堪卒度,季声也都读懂了。 读懂了谢知津温柔缱绻的爱意,读懂了谢知津永远爱他的决心。 季声顺手摸出口袋里放着的两样东西,将它们放到掌心里摊开看。 ——映着昏沉的落地灯,那是谢知津还在昏迷的时候就被他回家带走的两枚铂金戒指。 季声笑了笑,将其中一枚带到自己的无名指上,另一枚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他站起来,顺手摸了一下季多福的脑袋,然后缓缓地走到窗前,伸手拉开了那面素色的窗帘。 先看到的其实是那轮悬在夜空中的月亮。 一切都温柔得不像话,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坛此时像童话里载着萤萤星火的灰姑娘舞池,路边的积雪、昏暗的路灯、行色匆匆的人流……都被月亮蒙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光晕。 除了那只扎眼的红色爱心气球。 季声用这双重获光明的眼睛看过去,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牵着气球的男人。 天气很冷,残雪未消,谢知津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正站在花坛边局促地搓着手,冷风将他的脸颊都吹红了,呵出来的热气像温柔的云朵。 大概是天气太冷了,他并没有买到玫瑰花,但仍然揣着一腔爱意站在那里。 揣着一腔爱意,等他爱的人。 他们在医院里分崩离析,也将在医院里破镜重圆。 季声自我感动般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后给谢知津拨了个电话。 他一手托着手机,懒散地倚在病房的窗边,透过带有浮尘的玻璃看向窗外。 新月初升,揉碎的月光斑驳一片,像黎明破晓时的明镜圆缺,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站在清辉月光下的,是那个牵着红色爱心气球的男人。 电话很快就谢知津被接通了,季声笑了笑,一双眼睛温和明亮。 他说: “谢知津,你上来找我吧。” “趁护士不注意,我们偷着跑出去。” “去看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到这里戛然而止啦,但是大家放心,预计会有五万字的番外,关于声声对谢知津的回应,关于谢知津吃酸醋,关于声声妈妈的后续,还有不定时能出场的阎顾,保证好看保证甜!咱们还是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