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连波(出书版)》作者:千寻千寻【完结】 【内容简介】 三年前,连波不告而别,朝夕饱受被抛弃的羞rǔ和痛楚。再见他时,她早已将心底曾有的爱恋磨成了针芒,不吝啬一切残忍的方式,不在乎会伤了自己。然而,爱恨燃成灰烬之际,朝夕明白她不过是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是梦终究会醒,索xing她终于敞开心扉,蝎子爱上青蛙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男女之间的爱qíng,也许真的敌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当樊疏桐以为他终于可以和朝夕相偎相依时,连波突遭意外陷入险境,亲qíng和爱qíng的抉择从未如此残酷,他该何去何从?是本能,也是必然,哪怕生还无望,樊疏桐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跟命运进行殊死搏斗,这一次他能赢吗? 【编辑推荐】 本年度最震撼的有关青chūn、记忆、爱的纪念小说 《如果可以这样爱》《爱盛开》作者千寻千寻 十年磨一剑,打造不可复制的巅峰之作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导演胡意涓、著名演员huáng觉、 《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作者张雅文联袂推荐!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qíng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1) 为什么回忆起往事总是这么悲伤? 连波看着窗外庭院无边的秋色愣自出神,一进入初秋,日头就短了许多,还只六点夕阳就已经落到西山那边去了。 远处的青山在暮色中呈现出一抹紫灰色的影子,五彩的霞光甚是绚目。靶场那边的山坡上种着一排高大的银杏树,落了一地的叶子,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那些叶子金灿灿的,衬得整个山坡都是一片耀眼的金huáng。 连波不由想起聿市大院围墙外的后山,不知道何年何月种的银杏树,有很多株,一到秋天漫天漫地都飞舞着金色的小扇子。朝夕最喜欢那些小扇子,经常拉他去后山捡,放到书页中夹着做成标本。无论是课本,还是她喜欢阅读的小说和诗集,只要翻开书页总能见到那样的小扇子,枯huáng的叶面上,依稀还可以触摸到脆弱的纹路,有时候朝夕还会在上面写上很小很小的字……这些事回忆起来就像是昨天,可是却又那么久远,远到他此生再也无法触及。 三年了吧,他离开聿市离开大院已经三年。这三年里他到过很多地方,最后还是选择了在G省一个边陲小镇青州落脚,那里虽然偏僻了点,但因为靠近海岸视野非常开阔,每天看海听海,生活平静没有波澜。 樊世荣几次派人去接他回聿市,都被他拒绝。事实上,除了跟哥哥樊疏桐偶尔有些联络,他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行踪。樊疏桐曾经去钦州找过他,见了面,兄弟俩竟然无话可说,也就是那次会面,他才得知朝夕下落不明。樊疏桐发了疯似的找她,至今无果。连波倒是劝樊疏桐,不用找了,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当你丢失某个人或者某段qíng缘后,任凭你寻到天涯海角也是寻不回来的。 "早知这样,就让你们在一起了。"樊疏桐那次去见他,在海边的huáng昏下散步时,突然冒出一句这样的话。 连波倒是一笑:"都过去了,还说这些gān什么。" 当时正是涨cháo时分,落日照在海面上,漾起碎碎的金làng。宝蓝色的天幕上,一缕缕,一抹抹,全是绚烂的云霞。不时有海鸥鸣叫着掠过海面,在天空划下一道透明的印痕。连波望向天空,目光虚空,仿佛什么都可以进入他的眼睛,又仿佛什么都进入不了他的眼睛,还有心。樊疏桐微微抬头,久久凝视着他:"你还恨我是吧?" 连波回避他的目光,别过脸:"哥,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樊疏桐点点头,嘴角漾出一丝悲凉的冷笑:"你倒是跟老头子一样,都惟愿我活着,可是你们不明白,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找她,带她回家。"他掏出烟和火柴,点上,火柴的光亮在他指间渐渐熄灭,他的声音莫名变得沙哑,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瓮瓮似有回音。他说:"朝夕,我要带你回家。" …… 已经huáng昏了,还不见樊世荣回来。 连波并不想在山庄过夜,如果不是樊世荣打电话给他,要他来取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根本不会上这来。 这里,是著名的疗养胜地,但不对外开放,是军队内部的疗养地。自然生态保护得非常好,群山围绕,山庄就掩映在一片幽深寂静的老林中,仅有一条道路通向山庄,且沿途都设有岗哨,外人绝难进入。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进入山庄领地后,最先看到的是一个超大的靶场,据说以前是个训练场,专门训练特种兵的,山庄建立后改建成了靶场,用以军队内部演武练兵。经过靶场,翻过一个山坡,就是樊世荣所住的枫桥山庄了,这里依山傍水,空气清新,山庄后面还有一个天然的温泉池,很适合疗养身心。无论是清晨还是huáng昏,深藏在密密山林中的山庄都笼罩着薄雾,总有小鸟轻盈地在雾中掠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鸟鸣,仿如仙境。难怪樊世荣一住就是三年不走。 连波打量四周,他所处的客厅比聿市大院的那个宅子更为宽敞,进门的左侧就是整面的落地长窗,轻盈的白色纱帘在风中微微拂动。沙发对面有个红木搁架,放的多是各类文选及军事书籍,中间摆着一尊白色的伟人雕塑,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就肃穆起来。再看墙上,也都挂着周总理和一些名将的肖像,跟聿市大院的宅子里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茶几上摆着的一瓶鲜花,很让人误会时空还停留在六七十年代。连波盯着那花,心想应该是珍姨cha的吧。 正想着,珍姨捧着一盘糕点从厨房里出来了,笑吟吟地搁到茶几上,她习惯xing地用白围裙擦着手说:"别站着啊,都赶了一天的车,不累啊?快过来吃枣糕,以前你特爱吃了,刚做的,又软又香。" 三年不见,珍姨好像更年轻了,可能跟长住山庄有关,作为樊世荣的贴身保姆,也跟着疗养了三年。而事实是,珍姨现在已不单单是保姆,她在半年前和樊世荣领了证,成为樊世荣的第四任妻子。 陆蓁去世后,樊世荣曾表过态不再续弦,但现实由不得他,珍姨到底是女人,跟他同吃同住,长年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难免让人不往坏处想,最后索xing以夫妻之名生活在一起。这还是常惠茹提议的,说人老了总要有个伴,阿珍虽说没文化,可毕竟伺候了樊世荣这么多年,知根知底,形如一家人,还不如把婚结了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免得被人嚼舌根。樊世荣开始还不同意,说他发誓不再续弦的,他命里克妻,不想再作孽。偏巧那阵子他大病,阿珍不分昼夜地伺候在chuáng边,端屎端尿,给他擦身子,给他熬汤煲粥,他纵然是铁石心肠也被感动,而且他现在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如果他撒手走了,阿珍必定无依无靠,给她一个名分,日后她也好安度晚年。 事qíng就这么定了下来,但樊世荣没有举行婚礼,很低调地在山庄摆了桌酒席,蔻振洲夫妇作证婚人,他和阿珍就这么成了夫妻。婚后的生活跟婚前没有任何区别,阿珍依然尽心尽力地照顾者樊世荣的饮食起居,她朴实惯了,纵然成为首长夫人也没有觉得她的生活该有什么改变,因为两个人在一起这么多年,在感qíng上早就是一家人了。她还是整日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盯着樊世荣准时吃药,不准他抽烟,不准他晚睡,每天早上还会陪他到院子里散散步什么的。 这样的生活,阿珍觉得很满足。 唯一不适应的是,每次樊世荣的部下过来探望,见着阿珍就敬礼,报告前报告后的,让阿珍战兢不已。 当惯了老百姓,突然成了首长夫人,阿珍觉得很不自在,诚惶诚恐。 "珍姨,首长还要多久回来?"连波眉头紧蹙地在沙发上坐下,随意地拿起一块枣糕,闻着就觉得香,吃起来更是甜软无比。 阿珍在连波对面的沙发坐下,仿佛闲不着,随手就拿起一件毛衣织起来:"甭急,会回来的,今儿几个老战友过来,你爸带着他们去靶场了。你爸呀,几天不摸枪就不舒坦,去靶场比去医院还勤,huáng医生打了几个电话来要他过去复检,他就是置之不理。你也别急着走,你爸已经叮嘱我了,要留你下来住……" "不,珍姨,我还有事呢。"连波一听这话就急了。 "能有什么事啊?难得来一趟,多住几天走。"阿珍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慈爱地看着连波说,"你该知道的,你爸老了,身边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桐桐……一次也没来过,你来了,就多陪陪他几天吧。"说着放下毛衣,深深地叹口气,"人老了,总是希望儿女都在身边,你爸已经到了这岁数,多体谅下他吧,将来你们也到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会跟他一样日日夜夜盼着孩子过来看看……" 连波低下头,没有说话。 "桐桐……还好吧?"见连波不吭声,阿珍犹豫着终于还是开了这个口,到底是自己拉扯大的孩子,她最惦记的就是樊疏桐。 连波抬起头,表qíng淡淡的,透着不露痕迹的冷漠:"我也很久没见他了,应该还好吧,哥那么有本事的人,在哪都不成问题的。" "那就好,那就好。"珍姨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2) 暮色越来越重,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将窗外的树影也拉了进来,印在乌亮的木地板上,轻轻摆动。 满屋似乎都有飒飒的风声。 珍姨轻柔的絮语忽近忽远,连波并没有很认真地去听。只觉无限温软的微风中,四周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空气中有冷冽的花香,是jú花,抑或是桂花,分辨不出来。连波茫然四顾,莫名有些神思恍惚,心里像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起身就走。 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儿。 他是真不想来见樊世荣,说不清缘由,就是不想见到他。可是他又知道父子间始终是避免不了这场面对面的谈话的,他当然更知道他就是跑到到天涯海角,也逃脱不了老爷子的目光,世界这么大,首长的目光无处不及,三年前他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曾中途私自下车,试图甩开那些人,可是未能成功,很快他就被军部的人盯上了。 连波至今仍很难形容当时的qíng景,他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待遇,军部为免他再次逃跑,竟用专机将他直接"护送"到北京,并且二十四小时派人跟着他。本来公派出国是很正常的事,可是那般兴师动众,让连波觉得他是个囚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陷入如此境地!他一直不能去想,那些天他是怎么过来的,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些模糊的、零乱的碎片,仿佛海啸,排山倒海而来。不,不,那不是海啸,而是地震,是一次天崩地裂的地震,这世上所有的信念和真理都垮塌下来,把他埋在yīn暗的废墟底下,永世不得翻身。他的自尊被碾得粉碎,他的灵魂永远被囚禁,没有光明,没有未来,仿佛这世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再也看不到一丝一缕的光明和希望,他什么都不剩了,他还剩下什么? 而今,首长要跟他面谈,还有什么好谈的? 他自知不是首长的亲生子,所以在关键时刻,首长bī他放弃,bī他远走,从前首长对他的百般宠溺瞬间化成了虚无。 关键时刻,首长还是只顾着亲生子。 其实这无可厚非,当年生父蒙冤不就是因为救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吗?纵然是军人,抑或者首长,血脉这个东西是根深蒂固的,假不了的,所以无论是生父还是养父,都会那么选择。换作连波自己,他也会这么选择。所以他并不恨樊世荣,即便有恨,也不是因为这件事,他只是不想跟这个家再有什么牵连,他本就不属于这个家,是母亲当年将他带过来的,母亲去了这么些年,他跟这个家早已没什么牵绊。 三年前他被军部的人带去机场,准备护送他上飞机飞往国外,他们没有走常规通道候机,而是直接将他送到了登机口。 连波显然有准备,趁着他们疏忽夺过警卫腰间的枪,直接对准自己的太阳xué,他一点都不慌。真的,不慌。 "回去告诉首长,如果他执意送我走,我就死在这枪口下。我答应了不去找朝夕,我答应了他为什么还bī我?如果我死了他才放心的话,那么我现在就可以死,你们把我的尸体抬回聿市,看他还放不放心!" "连波同志,请冷静!" "让开!我不想伤着人,我只想安静地去我想去的地方!"连波额上的青筋一根根bào起老高,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样,他从未如此凶悍,从未如此绝望,一个人也唯有被bī到了绝境,已经无路可走了,他才会那么拼死地挣扎。 军部的人试图靠近他:"连波同志,首长是为您好。" "滚开!"连波怒吼着,只觉心里腾起炽烈的火焰,他整个人都似成了灰烬,全身却是冰冷的,再无一丝暖意。这个世界如此冷漠,不会有人给他一丝的暖意!他一手拿抢抵着太阳xué,一手指着那些人:"让开,不然我就开枪!" 没有人敢拦着他的道。 他是首长的儿子,若有半点闪失,不是那些人可以承担得起的。那一刻真是惊心动魄,连波已经做好了扣动扳机的准备。虽然他是文艺兵出身,以前极少摸到枪,对枪的概念远不及他对笔的了解,他也知道扣动扳机的后果,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死。想死! 僵持了十来分钟,连机场保安都被惊动了。黑压压的人群包围住了连波,军部的人忙出面跟机场方面协调,连波才得以安然离开机场,他将枪还给警卫时说:"别跟着我,如果让我发现你们还跟着,我随时都可以死!" "连波,你还恨着我吧?" 三年后的此刻,樊世荣在书房开门见山地问连波。那语气和神态跟他的儿子樊疏桐如出一辙,不愧是父子。 从樊世荣进门到现在,晚饭也一起吃了,无论樊世荣怎么没话找话,嘘寒问暖,连波的表qíng始终是淡淡的,连笑都很勉qiáng,而且始终回避着他的目光。樊世荣显然从连波的脸上看到了隔阂,沉默片刻,终于说:"到我书房来吧。" 说着自顾起身,背着手进了书房。 到底是军人出身,不喜欢拐弯抹角,樊世荣直截了当地问连波是否还恨他,连波脸上保持着无风无làng的平静:"我谁都不恨。" "可你进门到现在,没有喊我一声'爸爸'。"樊世荣盯着连波,目光悲凉而痛楚,他曾经视同己出的养子竟然也是这般冷漠地对待他。 连波说:"我爸爸很多年前就死了,首长您知道的。" 樊世荣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仿佛中了一枪。 这话再明白不过,这个孩子已经没有再把他当作父亲。他那么爱他,他对他的爱一点也不比桐桐少,可是到头来还是落到父子相离的地步。樊世荣喘着气,眼眶慕地通红:"这么说,你不会再叫我'爸爸'了?"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爸爸早就死了。" 恩断义绝! 樊世荣嗫嚅着嘴唇,语不成句:"连……连波,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纵然爸爸自私过,可你哥当时那个样子,你要我怎……怎么做?"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你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从小你跟桐桐的感qíng就好,跟亲兄弟没区别,难道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哥受刺激然后死掉?作为一个父亲,还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孩子死掉更痛苦的事……" "别说了,首长。"连波扭过脸去,闭上眼睛。 四下里很安静,窗外风声轻微。连波听着那风声,深层的痛楚从未如此清晰,连波听到自己的声音疲惫而无力:"为什么还要说这些,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好不容易才都忘了的。" "好,我不说,我不说。"樊世荣是真的老了,两行清泪顺着眼角凄凉地淌下,"可是连波,爸爸宁愿你恨我,也不愿你将来恨自己,我是说如果桐桐真的……真的去了的话。孩子,你还年轻,你不会知道一个人痛恨自己是什么感觉,那种恨,那种恨……"他再次指着自己的胸口,"就像是恨不得一枪把自己结果了,我就是把自己结果了都不能赎完我对桐桐犯下的罪,是我作的孽该我承担,我不怨任何人。但我不能让你走爸爸的老路,尽管你也喜欢朝夕,可是你们已经闹到了那份上,总要有一个人退出,如果不让你退出,将来你会恨死自己的,你明不明白?" "你永远不知道我因为什么而恨你。"连波突然冒出一句。 "……" "不是因为哥的事,不是,"连波恍惚着摇头,"我知道您当时那么做没有错,我不是一个不明是非的人,您不知道,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孩子,爸爸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你不能直说吗?" 连波的眼睛盯着墙壁,不吭声。 樊世荣蹙起两道浓眉,目光探照灯似的在儿子脸上扫来扫去:"连波,你有什么事qíng是爸爸不知道的吗?" 米huáng色的空白墙壁仿佛能慑人灵魂,连波盯着墙壁,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不知道落哪去了。他冷着脸还是沉默不语。 "咱父子俩都谈到这份上了,你有什么不能说的?"樊世荣几乎是在哀求。他这一生铁骨铮铮,从来没有对谁低三下四过,可是临到晚年却在儿子们面前再三低下自己高傲的头,如若将父子较量比喻战场,他是彻底败了这场仗。 空气在父子间无声的较量中膨胀开来…… (3) 连波的深思回来了,直视着樊世荣:"你真的想知道?" 樊世荣点头:"就算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你叫我爸爸,至少应该让我知道原因吧,你枪都掏了,还怕扣动扳机吗?" "你是怎么得到我妈妈的?" "什么?" "我问你是怎么得到我妈妈的,你心里该有数吧?" "连波……" "所以我恨你。" …… 樊世荣哑然,半晌不知道怎么应答。 "连波,我想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樊世荣上下打量着儿子,他非常的诧异,从来不知道连波会因为母亲而记恨他,任缪玉去世多年,连波该恨了他多少年啊?可是他外表上从来没有表露过……樊世荣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连波的表qíng倒是很平静,可能是恨了这么多年,已经心如止水,他淡然道:"我看过妈妈的日记,在她还没有去世之前就看了,不是有意,是无意看到的。你怎么得到我妈妈的,一定要我在这里说出来吗?" 樊世荣表qíng坦然:"你可以说,我樊世荣自认一生光明磊落,没有什么不可以摆在桌面上说的。" "是吗?"连波拖长着声音,语气极端的不屑,"那我父亲为什么蒙冤那么多年不能翻案?您当时就是我父亲所在部队的首长,而我妈妈又是同一个部队文工团的演员,您不可能不知道我父亲的事,明知道他是冤枉的,为什么压着他的报告,不还给他清白?我就直说吧,您是故意的!" "故意的?"樊世荣愕然,不明所以。 "是的!妈妈在日记里都说了,我父亲出事,是您亲自批的请示将他逐出部队,我妈妈去找过您,结果您避而不见,就传了一句话,公事公办。可是明明那么大的冤qíng,你们也派人去调查过,为什么不能还我父亲清白?太难听的话我说不出口,首长,在我父亲出事前您跟我妈妈有过什么样的接触我并不知qíng,妈妈在日记里没有jiāo代,但我知道的是,我父亲的冤案是在我妈妈答应嫁给您后被平反的,这说明什么?" 连波素来温和,文质彬彬,甚少这般咄咄bī人,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原来我以为是我在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起了作用,看了母亲的日记后才恍然大悟,首长,对此您有什么解释?我妈妈因为什么嫁给您的,您真的以为可以隐瞒到底?" 樊世荣终于听明白了,瞪大眼睛,好像连呼吸都要停止:"连波,你妈妈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误会我,我是这样的人吗?虽然你父亲的事的确是在我跟你妈妈结婚前夕翻案的,但这不能说明我以此作为jiāo易来让你妈妈嫁给我,连波,你不能这么误会我,我跟你妈妈结婚是蔻海的妈妈常惠茹牵的线,这个你可以去问她……" "我不需要问!你怎么娶的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得到她后并没有珍惜,你对她的冷漠我全看在眼里,在她临终的头两天你还在外地开会,后事一办完你又出门,不到两年你又娶了陆阿姨!你不爱她,还害了她,所以我恨你!只是妈妈从小就教育我,要学会爱和宽容,不要跟人记仇,否则就会活得很孤独。可是我错了,我纵然把你当父亲,你也没有把我当儿子,否则你不会那么bī我,我都答应了退出,你还非要把送到国外去,如果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会这么做吗?你会吗?!" "天哪!"樊世荣捶着膝盖,样子痛不yù生,不停地摆着头,"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连波,我有没有把你当儿子,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你来我们家也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视你为己出的啊,天地良心,连波,你怎么可以这么误会我……" "是误会吗?如果不是因为三年前你那么bī我,我原本不会提起这些事,是妈妈不要我放在心里的,她不希望我因此过得不开心,她希望我能对你宽容,可是我对你宽容的后果竟然是你要把我往死里bī,首长,换作是我,您会恨吗?" "不,不,连波,这是误会!我承认跟你妈妈结婚后,因为忙于工作忽略了她,但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没有用你说的那种手段让你妈妈嫁给我,我是一名军人,战场上从尸体堆里爬过来的,我懂得什么是尊严!你这么误会我,不仅是对我人格的侮rǔ,也是对我身为军人的侮rǔ……" "可你置我的尊严不顾!"连波打断樊世荣,深陷的眼窝里迸she出对自我的悲悯和对面前这个人的不可宽恕,"您把我当囚犯一样的押到北京,如果不是我反抗,可能我已经被押到国外去了,这辈子都回不来了,试问我的尊严又在哪里?我也是军人出身,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您却把我的尊严践踏成泥,您还好意思跟我谈尊严?" 直到这一刻,樊世荣终于明白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抖抖地抬起手,跟连波解释:"我当时送你去国外只是想等事qíng平息后,再接你回来的,并没有打算把你永远留在外面,我答应你母亲,要对你负责的,连波你要相信我!" "不要提起我妈妈!"连波仿佛胸口憋着一口气,突然扬高声音,"您不配提起她!您娶了她又不珍惜,您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您有什么资格提起她?" "连波!我对你妈妈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咄咄bī人?该说我的我都说了,你理智点行不行?"樊世荣的脾气也来了。 "您自己心里有数!"连波的狠劲这时已表露无遗,从小到大他就是个温顺的孩子,跟长辈说话从来就是恭敬有礼,他何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樊世荣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仿佛成了一尊千年化石,连眼珠都不动了,像是死了。他宁愿自己死了,也比面对突然变得陌生的儿子要qiáng,他还是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这个从小温顺如羔羊的孩子何以捅他最深的一刀? 桐桐的恨都写在脸上,连波的恨却藏在心里。一藏就藏了这么多年。樊世荣只觉背心冷汗涔涔,深层的寒意直达指尖。 "连波,算我低估了你,我一直以为你心底善良,心胸开阔,不想你是个这么会隐藏的人。你是个人才,如果你在安全部门工作,你绝对是个人才。" "别把我说得跟个特务似的,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您bī的!" "那你到底还知道什么?"姜到底是老的辣,樊世荣历经战场,很会分析形势,他料定连波还知道些事qíng,不然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跟他对抗。 果然,连波嘴角牵出一丝冷笑:"首长,看来您还是心里有数的,这已经很不容易了,那我就直说好了,您只是把我妈妈当替代,对不对?" "替代?"樊世荣吓一跳。 "是的,因为她长得很像您的一个故人,这就是您娶她的原因。而您后来跟陆阿姨结婚也是因为她长得像那个女人,您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因为没有人见过那个人,可是我妈妈见过,是一张您私藏的照片,就是因为那张照片让您对我妈妈翻了脸,一直到她闭眼您都没给过她好脸色,而且……" 樊世荣怒极反笑:"而且什么?" 连波不说话了,直直地看着他。 "说啊,而且什么?" "您真要我说?" "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樊世荣瞧着连波,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般,父子间走到这一步,他知道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连波回答道:"我怕您听了,承受不住。" "谢谢,你还算有点孝心,不过你还是说出来吧。"樊世荣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过神,喘着气,拉起两道浓眉,"今天你不说出来,早晚你还是会说,早晚都是一枪,我樊世荣戎马一生,活了这么大把年纪,难道还怕了你一个后辈'举枪'不成?" 连波忽然就释然了,目光凝成火星似的一点,在樊世荣的脸上来回上下的跳动,他笑了笑,终于扣动了扳机: "您好像不止疏桐一个亲生儿子吧?" (1) 回市区的时候,天已擦黑。连波坐在军部的专车上,一句话也不说,只出神的看着前方。因为路两侧都是森森的密林,光线非常暗,路灯早早地就亮起来了。透过车窗玻璃,那些路灯仿如流星般迎面扑来,在车窗玻璃上划过一道道奇怪的光影,迅疾又呼啸而过。 连波拒绝在山庄过夜,执意要住军部设在市区的招待所。 樊世荣也没有留他,随他去。 一直到连波走出山庄,樊世荣都没有再朝他看。阿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泪汪汪的看着连波消失在山庄的暮色中,又不敢问樊世荣,只能撩起围裙不停的拭泪,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阿珍小心翼翼地敲门进去,轻声说:"你们爷俩有话好好说,都这么久没见面了……" "他已经不是我儿子了,阿珍。"书房就开了盏壁灯,灯光昏暗,樊世荣整个人陷在黑暗中,看不到脸上什么表qíng。 末了,又补充一句:"他从来就不是我儿子,是我错了。" "你们不用这么麻烦的,首长不是我父亲。" 连波也这么跟送他回市区招待所的军官说。因为军官觉得委屈首长的儿子住招待所很怠慢,想安排他住市区最好的酒店。连波拒绝了,他绕着房间走了圈,觉得很满意。房子虽说年代久远,壁纸都褪色了,但是很宽敞,房间里配着简单的家具,窗帘像是新换的,绿色的格子条纹面料,一下就让屋子里"绿意昂然"。 这已经很好了,比起他曾经在旅途中住过的地下室和大通铺,这都算奢华了。自从经历三年前流亡一样的生活,他对生活的要求已经降到了最低,有地方睡,能吃饱饭就很满足了。他现在在广西那边的小镇教书,是所民办小学,工资少得可怜,每月才两百来块钱,可是看着孩子们天真的笑脸,他很满足。 镇上的人包括学校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当时学校刚好贴了告示招教师,他看到告示就毛遂自荐去学校应聘,校长姓杨,只看了他填的一份表格就录用了他,因为他的字太漂亮了,写得这么一手漂亮的字,说没文化那就是假话。因为是民办学校,待遇低,很多当地有点文化的年轻人宁愿去外地打工,也不愿意留下来教书,连波能主动送上门,杨校长真是喜出望外。 全校的教职工,包括厨房烧火的老刘,总共才五个人,连波不仅教语文,还教数学、美术、音乐、体育等好几门课,而且还是教一到五年级,非常辛苦。杨校长和另外两个年轻教师也兼了好几门的课,大家似乎都不是为着两百来块工资留下来,而是因为喜欢这群孩子,孩子们求知的眼光让他们舍不得走。 只是慢慢的学校的人发现,连波的来头可能不小,因为经常有部队上的人开着小车来找他,最奇怪的是,自从连波来学校后,学校经常收到上头莫名下拨的经费,没告诉是什么钱,只知道是省里直拨,每次都是通知杨校长去县里领。连县教委的人都纳闷,一个小小的民办学校,怎么会被省厅直拨专属经费。 每次杨校长领了钱,就会购买大量的教学用具和给孩子们用的文具,学校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当地渔民的孩子,非常穷,杨校长希望能通过减少家长的负担多留住些学生,没有文化这些孩子将来就只能跟他们的父辈一样打渔为生。 连波心里当然是有数的,但他不作声。有钱拨下来是好事,学校太缺钱了,至于是因为什么拨的钱,他才懒得想。 很多的事他都不愿意去想,一想就失眠。 就如从枫桥山庄回市区的这个晚上,他睁眼到凌晨都毫无睡意,一个人在招待所的院子里来回踱步。他举头望向天空,只见天上一轮圆月,衬着薄薄几缕淡云,那银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仿如流淌的水银。院子里有株桂花树,月色下树影婆娑,散发着清淡的芬芳,只是那晚风颇有些寒意,chuī得人发凛。 连波背着手仰望那轮明月,月光一丝一毫都照不进他的心,他从未觉得人生如此灰暗,就如这漫漫长夜,怎么也望不到天明。他本不是一个颓废的人,自母亲去世,他一直积极地活着,就像母亲教育他的那样,用爱和宽容对待周围的人。母亲知道他可能知晓一些事,非常的不放心,一再叮嘱他要放下怨恨,生活在阳光下,那样人生才有希望。而连波的确是知道些事的,自从无意中看到母亲的日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内心也挣扎了很久,那个过程非常痛苦,但最后他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劝告,因为母亲说,人生难得糊涂,能糊涂的时候就糊涂吧,太清醒只会受伤。 所以多年来,连波一直在装糊涂。 他对首长毕恭毕敬,亲如父子,是因为首长确实对他很好,偏爱他,宠溺他,慢慢的他也建立了感qíng,于是很多事他就不去想了。他知道母亲希望他过得开心,虽然母亲去世多年,但他知道母亲一直就在身边,慈爱地看着他,他不想让母亲难过。 任缪玉也一直没有跟儿子正面谈起过那些敏感的话题,也就是在去世的头几天,稍微跟连波点了下而已。 当时任缪玉已经很虚弱了,她患的是rǔ腺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腿部,她无法走路只能靠轮椅。她原本可以活下去的,在发现自己患rǔ腺癌时,医生建议她做切除手术,遭到她的断然拒绝。因为她是舞蹈演员出身,一生追求完美,决不容许自己的身体残缺,哪怕是死,她也不要那样的残缺。樊世荣劝她做手术,周围的人也都劝,她就是置之不理,结果僵持了一段时间,癌细胞扩散了,最后只能是面临死亡。任缪玉对此似乎很坦然,她跟儿子说,人终归有一死,对于一个生活在回忆中的人来说,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即如此她就更不会带着残缺死,她要带着最初的美好去地下见连晋池,也就是连波的爸爸。 任缪玉心里一直放不下对连晋池的思念,这也是她选择死亡的原因。她似乎还很高兴,那天连波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笑着跟连波说:"就快看到你爸爸了,你有什么要跟爸爸说的吗?我可以帮你捎话……" 连波当时看着回光返照般的母亲,半晌无语。 从来没有人会像母亲那样,对死亡如此平静淡然,好像闭上眼睛的刹那不是死亡,是某种意义上的重生。她厌弃了这人世的一切,像是迫不及待地想去另一个世界跟自己思念的人相守,当时的连波并不能理解母亲的这种思念,在推着母亲在医院的花园晒太阳时,他忍不住问母亲:"妈妈,你既然这么不开心,为什么嫁给他?" "他"指的是樊世荣。 任缪玉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歪着头,笑了笑:"傻孩子,人这辈子,总是有qíng非得已的时候,没有谁可以完全照着自己的意思生活。不过妈妈不后悔,既然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就不会后悔。" "为什么不后悔?他那样待你……"连波顿了下,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都这样了,他还在外地开会。" 任缪玉马上说:"连波,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知道你肯定知道了什么,不过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是晚辈,你不要介入进来,这样对你不好。" "可是妈妈,你究竟因为什么嫁给他?是为了什么,让你过得这样言不由衷?他对你一直不冷不热,我都感觉得出来,你会没感觉?"以连波当时的年纪,他不能理解母亲的委曲求全,不能理解母亲的忍气吞声,他心里有恨,有恨! 任缪玉当时虚弱地仰起脸,看着一手抚养大的儿子,泪眼婆娑:"孩子,无论是你,还是你爸爸,都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妈妈受再大的委屈也心甘qíng愿。" "那个女人是谁?"连波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他不要听这样软弱无力的话,他只想知道真相。 任缪玉断没有想到儿子问得这么直接,一下没了声音,愣愣地看着儿子。 "妈妈,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你跟首长因为她的照片大吵过,我都知道,就因为那张照片,首长至今都睡书房……" "连波!"任缪玉惊惧万分地打断儿子,浑身不能自控地战栗起来,"这是我们大人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好好读书就行了。" "看到妈妈这么不幸福,我书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连波也叫起来,他当时站在藤廊的花架下,阳光透过花叶漏在他脸上,印出两道清晰的泪痕,"妈妈,妈妈,"他蹲下身子,将头埋在母亲的膝上,"儿子没用,让你这么不幸福,我们又不是没饭吃,为什么一定要寄人篱下?他不爱你,你还这么维护他,这究竟是为什么?一张照片就把你打入地狱,你凭什么能忍到现在?妈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任缪玉抚摸着儿子黑亮的头发,叹口气:"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我问过你常阿姨,她也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妈妈又怎么会知道呢?"这么说着,任缪玉的眼底渗出泪水,她竟然还笑了笑,"但这无可厚非,因为妈妈心里也一直只有你爸爸,那我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心里有我呢?我们走到一起,本就不是因为爱qíng,我们都经历过各自的婚姻,没那么容易爱起来的。" "那你为什么嫁给他?"连波仰起脸,再次问到这个问题。 "因为你呀,我想你在一个好点的环境中生活,接受最好的教育,何况我始终还是喜欢部队这个环境,我不希望你离开这个环境。" "就为这个你委屈自己嫁给他?"连波霍地站起来,两只手握成拳头,嘴角剧烈地颤抖着,"如果不是他,爸爸怎么会临死都翻不了案,妈妈,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这么骗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连波!"任缪玉再次打断儿子,"你樊伯伯很爱你,他对我是不是真心我不知道,他对你是没有假心的,你不能这么不尊敬他!"说着任缪玉噙着泪地拉过儿子的手,"我们大人的很多事,你们做晚辈的不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我嫁给首长是自愿的,没人bī我,因为本身我也是仰慕尊敬他的。他对一个女人有那么长的qíng可见他是个专qíng的人,虽然对象不是我,但我不介意,因为我对你爸爸也是一心无二,爱上他就没有办法再接受别人,我能理解这种感qíng,所以我能宽容首长对那个女人的长qíng。连波,你还太小,不懂得什么是爱qíng,到你将来真的爱上某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你心里有了她就再也爱不了别人,你会心甘qíng愿地把所有的爱都给她,什么都不剩……" (2)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连波时常在jīng神恍惚的时候听到母亲的呢喃絮语,他当时并不能理解,也不懂得,可是现在他懂了,当一个人的爱都给了某个人,就再也给不了别人。无论他怎么挣扎着把那段过往从心里剥离出去,剥得鲜血淋漓,仍是徒劳,他爱着的那个人一直就在他的心里,血ròu相连,所以他剥离不了。 此刻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的桂花树愈发的寒香袭人,连波伫立在院中央,仰望天空,看着墨黑天幕上闪闪的星光,泪水自心底渗了出来。 朝夕,他不能不想到她…… 她该是多么恨他,才把自己藏进人海里,他今生只怕都见不到她了。他是那么爱她,连他自己都不信会毁了自己最珍爱的她,可他还是那么做了。他两次抛下她,那么狠心那么决然,她不会原谅他的! 可是他想念她啊,挖空心思的想,搜肠刮肚的想,拼命把那些碎了的记忆一点点的拼起来,结果拼出来的记忆已经面目全非,他认不出她,她也不认得他,两个人就那么相距着站在记忆的时空里,彼此张望,彼此怀疑,然后漠然的转身离去。他经常梦到那样的梦境,朝夕在一片迷雾中留给他一个背影,还是那么纤瘦,默默的消失在雾中,任凭他怎么呼喊,怎么靠近,他就是到不了她的身边。 这就是他和她的宿命。 此生他们都只能隔岸相望,他到不了她的岸,她也来不了他这边。于是他们只能是把自己站成了岸,就像张晓风在一首诗里写到的: "我们总是聚少离多,如两岸。如两岸——只因我们之间恒流着一条莽莽苍苍的河。我们太爱那条河,太爱太爱,以致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我不知我们为什么只因坚持要一条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两岸,岁岁年年相向而绿,任地老天荒,我们合力撑住一条河,死命地呵护那千里烟波……" 连波使劲捶着树gān,心里千万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好像这么唤着她,她就会回到他身边一样。天上冷冷的星光照在院子里,寒风刮着地上的枯叶飞旋地打着转,就如同他的命运,从来就身不由己。今生来世,他还可以见到她吗? 早上醒来的时候,连波发现军部的人已经在楼下等着他了。他以为他们是来送他去机场的,忙说:"你们不用送了,我自己去。" "不是的,我们是来给您送份东西的。"为首的军官是老爷子的秘书小刘,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个文件袋,"这是首长要我务必jiāo给您的,说是昨天就想给你,忘了。这不一大早我就过来了,请您收下。" "这是什么?"连波疑惑着接过文件袋,拆开来看。 刘秘书说:"听首长说,这是从匈牙利大使馆转过来的,说是您海外有亲戚在找您,费了很多周折,才找到您……" "海外亲戚?"连波愕然,一脸懵懂,"我没有海外亲戚啊,是不是搞错了?"说着从文件袋里掏出文件……全是英文原件,附着各个机构的中文批示,一路从匈牙利批到首都,再批到他原来住的老家,再然后到聿市…… "首长这次叫您过来,就是要把这个jiāo给您的,希望你尽快去北京跟您的这个亲戚会面,从时间上推算,您的亲戚应该已经回国了,因为大使馆的人说,您亲戚在匈牙利那边得知您的下落后,已经迫不及待地飞回国了。首长很高兴,说要好好安排你们见面,您要是同意,我们这就护送您去北京……首长,首长他身体不大好,本来是要亲自送您的,昨晚不知道为什么,又进了医院……" 连波本来在看文件,这才抬起眼,"进了医院?" "是的,凌晨送过去的,您不去看看吗?"刘秘书迟疑着,yù言又止,"首长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很多病qíng我们都是瞒着他的。特别是他的心脏病,非常严重,我们一直没敢跟他说……" "……" 樊世荣的病房在医院南楼顶层的最里边,过厅整面墙都是落地大窗,窗外花园中的树木一览无余,大部分树叶都huáng了,秋的缤纷一点点的渗透进来。大理石的地板光亮可鉴,照得出人影来,走廊两边摆着大盆的绿色植物,显得生机勃勃。病房是个套间,布置得非常舒适,地上铺着素雅的地毯,沙发电视一应俱全,如果不是空气中弥漫苏打水的味道,根本就感觉不到是在医院里。 只不过一夜未见,樊世荣就苍老了十岁都不止,躺在病chuáng上显得非常虚弱,还cha着氧气管子。看到连波进来,竟然还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到底是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比我亲生的儿子孝顺多了……" 连波手里还拿着那份文件,站在老爷子chuáng边,没有搭话,像是在走神,"首长,这份文件到您这有多久了?" "哦,有两个多月了吧。" "那您怎么才给我?" "我给你打了电话,要你过来,你不是一直不肯来嘛,怎么了?"樊世荣打量着神色恍惚的连波,蹙起眉头,"出什么事了吗?" 连波若有所思地叹口气:"原来,我还有亲人。" "哦,我听说了,是你海外的一个叔叔来找你了吧,他文革前去的海外,真不容易,居然还找到你了。" "我跟他通了电话,他要我去北京见他。" "那你去吧,我给你安排。" 连波不置可否,他只觉伤感,自母亲去世他以为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不想叔叔还活着,真没想到他还活着。关于这个叔叔,小时候倒是经常听父亲提起,还看过他的照片,只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连波印象已经很模糊。只知道叔叔当年是追随恋人(后来成为他妻子)去的海外,后来文革爆发,叔叔没办法回来,而连波跟随父母辗转迁移,先后居住过几座城市,于是就失去了联系。亲人久别重逢原本是很喜悦的事,可是连波却难掩哀伤,因为叔叔这次回来找他是因为身患绝症,已经无药可治,而婶婶几年前去世,叔叔膝下无儿无女,巨额财产无人继承……连波对金钱一向没概念,他难过的是,刚刚找到的亲人又将面临离别,他这一生注定要孤苦到死吧。 连波没有在樊世荣病房待太久就离开了,临到出门,樊世荣突然叫住他,"连波,你不想问朝夕的下落吗?" 当时连波正握着门把手,身子僵住,却没有回头。 "如果你想知道,我把她地址告诉你。" "首长,没有用的。"连波挺直脊背,长长地叹口气,"太晚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太晚了。只此一句。 樊世荣看着被轻轻带上的门,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绝望,老泪纵横……是的,太晚了,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去弥补,都太晚了…… 我们因为什么记住一个人?是爱,是恨,是眷恋,是错过,还是迷失?很难说清我们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记住一个人,原本拼命想忘掉,当真的快忘了的时候,又拼命的去抓牢那些记忆,紧紧地抓住,一点一滴都唯恐漏掉。是舍不得啊,当过往的一切被时间慢慢冲淡,当青chūn的光影所剩无几,我们还怎么舍得忘记? 那爱qíng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樊疏桐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只能在无数个夜晚,不开灯,就那么在黑暗中默默的祭奠死了的爱qíng,抽根烟,放首许美静的《城里的月光》,然后慢慢的泪流满面…… 樊疏桐觉得,他比那些狗血的文艺片中的男主角还无耻,白天人模狗样的,到哪都威风凛凛,看人不拿正眼,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德xing,可是一到晚上,在没有人的角落,他就会现了原型,就会陷入那样的哀恸不能自拔。 实在是很狗血! 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所以他从来不让别人看到卸下面具的自己,这是他从不留女人在公寓过夜的原因,要风流在外面风流。三年来,他换女伴跟换衣裳似的,最长的不过半年,后来是三个月,后来一个月,到现在基本上一个星期就玩完。反正名声已经坏了,他愈发的肆无忌惮,他甚至直截了当地跟那些女伴们说,跟他谈什么都可以,包括谈钱谈价码都OK,但就是不要跟他谈什么见鬼的爱qíng,否则他就一个字:滚。 他把自己曾经当过三年太监的事告诉蔻海听,结果蔻海回了句,那是你玩过火了的原因,遭天谴了。 末了,又问句,你现在还是太监吗? 樊疏桐骂过去,你丫的很希望老子当太监是吧,滚! 一大早,樊疏桐还没起chuáng就接到蔻海的电话,说要他中午到云雾山打高尔夫,顺便在云雾山庄用午餐,唐三公子请客,要他务必捧场。樊疏桐说,他什么时候没请过客?蔻海一想,也是啊,这小子一天到晚就是请客,没办法,丫钱太多了,寂寞无聊。 唐三,本名叫啥极少被人提起,老子是某某部的头,家世显赫,他在家排行老三,所以一帮狐朋狗友都叫他唐三,或唐三公子。丫就是一公子哥儿,北京玩厌了,就跑到聿市来玩,在聿市投资做地产,大把的人买他的帐,确切的说是买他老子的面子,不用他怎么费神,生意就做得风生水起,钱更是滚滚如流水进账。别人是为怎么赚钱劳心,唐三公子是为怎么花钱cao心,据他自己说,他每天早上醒来都要为这天gān什么犯愁,公司都是家族的人在打理,他不用坐班,一个星期去晃下就不错了。所以唐三公子最热衷请客,朋友遍天下,来聿市没一年,上上下下,圈里圈外,都混得滚熟了,连樊疏桐这样低调的人,都被他搭上了关系。 樊疏桐对唐三此类公子哥儿是不排斥的,唐三这人很简单,除了吃喝玩乐基本不会跟人有利益冲突,而且待人也很真诚,挺讲义气的,何况他背后的家世实在太招眼,对任何一个做生意的人都是有备用价值的。一说是谁谁谁的儿子,甭管哪条道上的人,都会买他几分帐。刚好最近码头上有些麻烦事,樊疏桐烦得要命,想尽快摆平,也许唐三能派上点用场。蔻海在海关,就是管码头管进出口的,也知道这事,暗示过他,"其实你有比唐三更大的面子。"樊疏桐当即翻脸,当时两人在酒吧喝酒,樊疏桐把杯子都摔了,指着蔻海的鼻子,"以后你要是再提什么面子不面子,我他妈废了你!" 蔻海骇得再不敢多嘴,连忙举起手:"我说错话了,我投降还不成?" 一直就是这样,每触及到某个敏感话题,樊疏桐就翻脸不认人。他连姓都改了,这是众人皆知的事,谁敢捅马蜂窝谁就是找死。所以朋友们在他面前都很小心,免得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即便如此,他樊疏桐是谁的儿子,也是众人皆知的事。jiāo游甚广的唐三公子在还没认识樊疏桐之前,就已经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了,对于樊氏父子的恩怨,唐三公子经常摇头叹息说,"这俩父子,早晚有一个要死在对方手里,唉,可惜了……" (3) 樊疏桐答应去赴唐三的约,问蔻海去不去,蔻海说:"我去,细毛和黑皮也都去,对了,黑皮说他最近又找了个赚钱的营生,要拉我们入伙呢。" 樊疏桐就两个字:"扯淡!"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帮兄弟这几年都发展得不错,就黑皮兄弟起色不大,当然钱也赚了些,可跟起樊疏桐和细毛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提起黑皮的创业经历,那可是滔滔长江水,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婚介所早就没开了,先前办了个婚庆公司,办得还不错,可黑皮嫌来钱太慢,两年前改行做中介公司,就是租售房子那类的,没gān几天又倒卖起海鲜和野味,本来小赚了笔,结果因为倒卖国家保护动物,被罚了一大笔钱不说,还被刑拘了半个月,最后还是樊疏桐出面把他捞出来的。 二进宫出来后,黑皮老实了一阵,可还是想着赚钱,有阵子学英语的人很多,他就拉了几个老师办了个英语培训学校。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我们的黑皮兄弟自己连ABC都不认得,还好意思去教别人ABC,结果没gān几天又转行去电子市场买了个摊位卖水货手机,折腾来折腾去的,黑皮得了个外号"倒爷"。他实在是太能倒腾了,什么赚钱就去倒腾什么,每次还拾掇着樊疏桐和蔻海他们入伙,有一次他谋划着想开个当铺,要拉樊疏桐入伙,樊疏桐投了十万块钱进去,结果当铺因涉嫌非法经营被工商部门查封,那十万块钱也打了水漂。所以听到蔻海说黑皮又在拉人入伙,他就骂了句"扯淡",蔻海在电话哈哈大笑,问:"你不对他这次倒腾什么感兴趣吗?" "他当鸭子我都没兴趣。" "扯淡!"蔻海也学他的话,笑道,"他那身皮相能当鸭子?要说你倒是够资本,天生一副好皮相……" 樊疏桐接过话:"我要是鸭子,你还泡我不成?" 蔻海答:"我不会泡你,我妹妹有这可能。" "滚!"樊疏桐啪的一下就挂了电话,在chuáng上翻了个身,一翻身刚好压住了一只藕段似的白玉胳膊。"樊哥!"对方也翻身抱住了他,香奈儿的甜香很撩拨人,樊疏桐的手很放肆地在她身上游走,"讨厌啦"那女孩嘴上这么说,可是却很顺从地任由着他抚摸,然后和他翻滚在一起…… 可是从浴室冲凉出来,樊疏桐却马上换了副面孔,看见女孩还坐在chuáng沿,很诧异地抬起眉毛:"你怎么还没走?"那脸上的冷酷让刚刚还沉浸在激qíng中的女孩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的说:"我,我等你啊……" "等我gān什么?"樊疏桐板着脸,一边换衣服一边不耐地说,"你走吧,我还有事呢,自己到酒店门口打个车。"说着想起什么,从上衣口袋掏出钱夹,随便抽出一大叠钞票递给她,"拿去,喜欢什么就买。" 女孩瞪大眼睛,看看钞票又看看樊疏桐,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眼泪刷的一下就涌出来了:"樊哥,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个。" 樊疏桐二话没说,把钱摔地上。他从容不迫地踩着钞票踱步过去,俯身抬起女孩的下颚,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眉目却森冷得令人发颤:"那你说,你是为什么?" 女孩眼泪汪汪的:"我,我喜欢你,一直就喜欢你。" 还好,她不是说"爱",否则樊疏桐极有可能捏碎她的下巴!不过这已经让他很意外了,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说喜欢他,因为没人敢。刹那间,他的瞳仁里迸she出利刃般的寒光,他拍拍女孩的脸,嘴角笑着,瞳孔却在急剧收缩,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是他bào怒的前兆。可是女孩跟他不熟,还傻不拉唧地看着他,以为他会回应她,说出很温qíng的话,结果他附在她耳根呵着气,声音不急不缓,说出的却是:"我数三下,马上从我眼前消失,立刻,马上!" 他清淡的呼吸直扑在女孩脸上。 那是魔鬼的气息。 "樊哥……"女孩开始发抖。 "一。"樊疏桐站直了身子。 女孩还坐着不动,抬起头来看着他,但见他缓缓蹙紧两道浓眉,眸光寒彻入骨,直视着她:"二。"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透着杀气。 "我走,我走,我马上走!"女孩不等他说出"三",就战战兢兢地拿起手袋夺门而出,都到走廊上了,樊疏桐突然又探出头"嗳"的一声叫住她,女孩惊喜地回头,以为有了转机,不想得到的是一句:"不要再打我电话,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说完,怦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关上门了,樊疏桐都还在纳闷,刚才那女孩叫啥名来着? 樊疏桐从酒店驾车往云雾山去的路上,忽然觉得一阵心悸。耳畔响起轰然的雷声,刚才他甩给那女孩钞票的qíng景骤然显现在脑海中,电石火花般,噼里啪啦燃起一片模糊的烟和雾,什么都看不清,却又分明看见了什么,待他努力撩开那些烟雾,某段遗失已久的记忆慢镜头似的拉到了他的面前—— 他分明看见了当年的她,弯着腰在污迹斑斑的地毯上捡起那些钞票,一张张的叠好叠整齐,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然后她仰着一张小脸看着他,眼里闪过迷离的笑意,声音低微,却透着森冷的寒意:"我肯定要这五万块的,我要给妈妈治病给舅舅还债,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不要,怎么能让你有嫖的感觉呢?" 朝夕! 一连串刺耳的紧急刹车。 车子疾速打了个弯横在了路边,差点就撞上隔离栏杆。樊疏桐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太阳xué里仿佛针刺般疼得他抽搐。"咚"、"咚"……他疼得连连用头撞车窗,只觉透不过气,意识亦渐渐模糊。他拼命扯着高领衫的领口,伏在方向盘上喘气,过了半晌他才从上衣的夹层口袋里摸索到一个小药瓶,胡乱倒出一颗药丸来,就着唾沫痛苦地吞了下去。 每次都是这样,一头疼就必须靠吃药才能缓解。 待他呼吸渐渐平稳,仿佛从惊悸的梦中醒来一样,人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而眼前还是黑糊糊的,街上的人流和车辆不断jiāo错重叠,根本无法辨清。 他只能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静等药效渗透到头部。可是他分明感觉到眼角有某种温热的东西滑落下来,他不敢用手去拭,只能任由其滑落……三年了,任凭他如何的醉生梦死,就是无法摆脱她的影子,每次一念及她的名字,心就割裂般的疼,就如此刻,那些依稀的往事,飘零缤纷,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他分明看见她就站在他跟前,如白玉般皎洁的脸庞,透着莹润的迷人光泽。 "朝夕……"他梦呓般地唤出她的名字。 她似乎听到了,抑或者没有,但见她睫毛轻轻扬起,漆黑的瞳仁像是浸在水银里的宝石,清澈得如能让他看见自己;她的模样还是那般清瘦,看上去还是那么哀愁,一语不发地望着他,那凄婉忧伤的眼神叫人心疼得发颤…… "你在哪里,朝夕,告诉我你在哪里?"樊疏桐俯身趴在方向盘上,意识渐渐清明,心却愈发撕裂般地疼起来。 而随着幻觉的消失,他头部的剧痛也慢慢隐去。他已经无药可救了,医生说幻觉属于他头疼的并发症,是正常现象。事实上,折磨他的并非单单是头疼,还有那毒药般慢慢吞噬他意念的幻觉,他害怕头疼,又迷恋那幻觉,因为只有在幻觉中他才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模样。三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huáng昏,他在北京也是出现这样的幻觉,以为在火柴的光亮中看到了她,结果昏迷在街头,如果不是被巡防队员送去医院,那天晚上他就冻死了,如果真冻死了也就好了,至少不用忍受现在这样的折磨。 三年来,他从未在梦境中见到过她,要见她只能是藉由着头疼带来的幻觉,挖心掏肺的思念最后演变成恶xing循环,每一日,每一夜,他都像在地狱的油锅里煎,为什么不让我死啊?!他经常这样诅咒自己,他知道活不了多久了,虽然医生极力隐瞒着病qíng,可他心里明镜似的,三年,两年,甚至更短,上苍不会给他更多的时间了。这也是他万分焦急的原因,他怕自己到死都见不到朝夕了。所以他拼命地放纵自己,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让自己彻底麻醉,让自己彻底腐朽,不能想那些过往,一点点都不能想,因为已经是这样了,就只能这样了。 朝夕,真的只能这样了。 很意外,樊疏桐比蔻海要先到。 大老远的就看见唐三公子从球场边上走过来,一身白衣,衬着茵茵糙地,甚是风流倜傥。唐三单从样貌上看其实很一般,但他胜在气质出众,年轻又多金,一副贵胄公子的派头,站在人堆里也是相当打眼的。都说三代出一个贵族,唐家可不是富了三代了,民国前家族里就有人留洋英吉利,能人辈出,随便说出家族里的一个名字,都可以让人瞠目结舌。 "怎么,蔻海他们还没来吗?"樊疏桐跟唐三很熟了,见面就免了那套繁文缛礼,说话也很随便。 唐三说:"蔻海去医院看细毛的二姐了,刚打电话说晚点过来。" "哦,他二姐……现在怎么样了?我有些日子没去了。"樊疏桐一边说着一边跟着唐三往球场里边走。 唐三直摇头:"怕是捱不了多久了,何夕年再有钱都没办法,钱买不来命啊,所以说钱不是万能的。" 非常不幸,两年前细毛的二姐二毛被确诊患上了淋巴癌,何夕年上天入地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还是没法出现奇迹,只能一日拖一日,进行保守治疗。据说二毛现在的头发都掉光了,连进食都很困难,深爱二毛的何夕年不离不弃,把工作减少到最低,尽可能的多留时间陪伴在二毛身边。细毛每次谈到二毛,就泪眼婆娑地说:"我姐福分太浅了,何夕年那么好的人……唉,她就是没福分……" 何夕年和二毛订婚有三年了,却一没有正式结婚,其实就是二毛的病qíng给耽误下来了,眼见病qíng没有转机,何夕年几次提出举行婚礼,都遭到二毛的婉拒,说是不想连累他,也不想被人怜悯,既然是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就一个人无牵无挂地走吧。 何夕年为此痛苦不堪,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在公司露面,公司现在都jiāo由细毛和其他何氏家族的人在帮忙打理。本来是一段很美好的姻缘突遭不幸,眼看就要天人永隔,从前羡慕朴家的人无不扼腕叹息,唏嘘不已。这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上天从来不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上天总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你最沉重的打击,无论你是平民百姓,还是贵胄豪门。 "要不要打几杆?"唐三问樊疏桐,岔开话题。因为每次说到细毛的二姐,大家的心里都不好受。 樊疏桐推辞:"不了,这几天有些累,改天吧。" "我看你脸色是不好,人也瘦了很多,别太累了,有空多上我这来呼吸下新鲜空气吧,包你神清气慡。" (4) 唐三所说不假,云雾山的确是目前聿市最好的休闲放松之地。虽然山整体不高,但连绵数十里,放眼望去一片云雾缭绕,云雾山也正是因此得名,遍山野花和随处可见的林间小溪绝对让人流连忘返,每逢周末就有很多人驾车来这里呼吸新鲜空气。还有一部分人来这里则是为了打高尔夫,聿市现在很流行打高尔夫。当然,不是在普通人中流行,高尔夫本身就是贵族的运动,俱乐部的年费一般都是好几万,VIP白金卡是几十万,岂是普通人可以问津的。 而聿市目前唯一的高尔夫球场正是唐三公子及其家族开发的,这是他在聿市开发的首个项目,地理位置极佳,坐落在云雾山地段最好的半山腰。本来这里属于重点保护的区域,往常节假日的时候,为了保护自然生态环境还会限制车流,虽然很多地产商早就垂涎这块风水宝地,但谁都知道这种自然保护区是不被允许建楼盘或开发项目的,所以谁都没有提出过要开发,搞不好碰一鼻子灰,还会被政府列入破坏环境的黑名单,再要开发其他的项目就难了,实在得不偿失。 结果,唐三公子成了吃螃蟹的第一人。 他第一次来聿市就看上了这块地,十天后就带了一大帮人马驻扎进聿市,据说是在聿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包了一层楼。从报批,到批文下来,也就花了不过两个月时间,所耗的资金却无从计算,外人问起,唐三公子往往打哈哈,一笑了之。而云雾山即将被开发的消息一传开,立即激起民愤,市民纷纷到政府门前静坐,横幅拉了一条街,qiáng烈抗议无良地产商开发聿市唯一的绿地云雾山。媒体也展开热烈讨论,其他开发商更是煽风点火,唐三公子立即被推到了风头làng尖。后来很多人好奇,唐三公子那段时间在gān嘛,他回答两个字:算钱。算什么钱?算高尔夫球场开发后,可以赚多少钱啊。形势都那样了,你不被聿市人用扫帚追着赶就是好事,还敢算钱?唐三公子哈哈大笑,只笑不语。 高尔夫球场不到一年就建立起来了,全部按照国际化标准规划设计,推平了好几个山头,光园艺就耗资不菲,还修了一条柏油马路从山脚一直通往球场。骂声一直在持续,球场却照建不误,很多开发商不遗余力地要将唐三公子赶出聿市,只有一个人对他伸出橄榄枝,表示愿意合作,希望可以在球场的边上建一个园林式山庄,说是按五星级酒店标准修建,为打球的客人提供休息住宿和商务会谈的场所。 此举立即得到唐三公子的响应,双方一拍即合,球场开发的第二年,云雾山庄也开门营业了。而山庄的老板不是别人,正是伪资本家P先生朴赫,简称细毛。当然,细毛只是小老板,真正出资的是他背后的大老板何夕年先生,也就是细毛的准二姐夫。何夕年应该算是聿市的首富了,他当然不会自己出面,而是指派细毛去跟唐三公子谈判,因为细毛是本地人,唐氏要在聿市站稳脚跟就必须有本地势力支持,否则绝无可能长久。果然,双方的合作非常愉快,尽管细毛因此被聿市众多商人骂做叛徒走狗,但是一点也不影响他的滚滚财源。因为山庄地处环境优美的云雾山,加之旁边又有一流的高尔夫球场,营业半年后就被政府列为外宾专属接待酒店,专门接待外宾和重要客人,一下被抬到了高山仰止的地位,这让很多当初唱反调的开发商肠子都悔青了。 而细毛和唐三公子惺惺相惜,公开拜了把子,两人又先后在聿市联手开发了好几个项目,有钱一起赚有妞一起泡,现在是聿市出了名的两公子哥儿。用黑皮奚落他们的话说,就是两纨绔,从里到外都腐败透了的两纨绔。但是每次细毛打电话要黑皮去山庄玩儿,黑皮却又从不拒绝,见了面又要相互揭底,二十几年的发小,发财了也好,没发财也好,jiāoqíng倒是没见浅,吃喝玩乐从来都少不了兄弟的份。每次细毛见着黑皮就要问:"哟,最近又在卖什么了?"黑皮每每气得发昏,有一次怄不过,甩过去一句:"我卖身行不?" 两人见了面就斗嘴,蔻海自然是一如既往的幸灾乐祸煽风点火,倒是樊疏桐很少参与其中,偶尔在旁边笑笑,不太搭话。唐三公子私底下跟细毛和蔻海说,在聿市最神秘低调的两个人除了何夕年,就是樊疏桐了。何夕年的低调是个xing使然,虽然稳坐首富位置,但为人谦卑行事谨慎,甚少出现在公共场合,特别是二毛病重后,他更是鲜有露面,尽心尽力地陪伴二毛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而跟何夕年的低调不同的是,樊疏桐的低调是刻意的,这些年来,在江湖待得越久他越看透江湖的险恶,所以两年前樊疏桐脱离了雕哥的组织,自立门户开了家贸易公司,虽然做的仍然是码头物流,但都是正经门道的正经生意,他再也不想过那种提心吊胆半夜做梦都吓醒的日子了。经过两年的运营,加之有一帮兄弟的帮衬,樊疏桐的公司已初具规模,发展势头良好,至少在聿市码头这块地盘上他是站稳了脚跟的,对此他很是欣慰,不是欣慰每月的进账,而是欣慰他不走旁门左道一样可以有饭吃。堂堂正正地做人,图的就是个心安。 但樊疏桐一点也不敢张扬,他深知树大招风引火烧身的道理,很多事qíng能不出面他就尽量不出面,毕竟他的过去不是那么光彩,如果哪天被好事者翻出来,他是脱不了gān系的,虽然雕哥也已金盆洗手,现在定居美国颐养天年,可是他手下的人很多都还在码头上混,谁不认识雕哥曾经最器重的樊疏桐? 麻烦就在这里,因为樊疏桐现在只做正经生意,而且还做得风生水起,引得很多过去跟他混过码头的人眼红,其中就有侯勇。侯勇外号"刀疤",过去也是雕哥手下的人,此人蛮横凶狠,在雕哥的组织解散后很快又集结一帮流氓地痞,成立了自己的组织,在码头上成天惹是生非,这次更是格外针对樊疏桐,几次故意挑起冲突,不仅打伤了樊疏桐的手下员工,还抢走了不少生意。樊疏桐不是不敢动他,而是不想跟这种流氓混混打jiāo道,更不愿因此卷入这种乌七八糟的是非,他听说刀疤因为过于嚣张已经被海关盯上了,如果他真跟刀疤gān起来势必也会进入海关的视线,而寇海就是海关缉私队的队长,樊疏桐不想让兄弟为难。 蔻海这个人是这样,兄弟是兄弟,公事是公事,两者他很少混为一谈,别看这小子邪乎的时候很邪乎,混蛋的时候很混蛋,但涉及到原则问题他从不马虎,那股子正气像极了他爹蔻振洲,他自己就经常说,我不会给我爹脸上抹黑。这也是樊疏桐非常烦躁的原因,因为他不想给蔻海添麻烦,于是他想到了身份显赫的唐三公子。 在云雾山庄跟唐三碰了面,樊疏桐犹豫了很久,还是跟唐三谈起了码头上的事,唐三果然很讲义气,拍着胸脯说jiāo给他了,他来当和事佬。 樊疏桐这才放下心,有唐少出面,刀疤再嚣张也要忌惮三分的。两人正站在球场边说着话,细毛跟寇海一前一后地过来了,细毛大老远地就挤兑唐三:"哟,唐少,今儿身边怎么没有佳人啊,改邪归正了?" 唐三回过去:"你还有脸说我,前天我都看见你带一小姑娘在名典喝咖啡,见了我还装作不认识,我呸!重色轻友的家伙!" "嗳,是谁装作不认识啊,你这是恶人先告状!"细毛一点也不相让,cao着手踱过来,"我分明看见你带着那个陈小姐一起进的咖啡厅,我还正准备跟你打招呼呢,结果你丫扭头就上楼上包房了,喝个咖啡还上包房,还是大白天……" "大白天怎么了?大白天就不能谈正事?" "哟,孤男寡女的待在包房里,还能谈正事啊?" "行了,行了,"蔻海没好气地指着他们说,"我看你们谁也甭说谁,都是半斤八两,腐朽堕落的资本家。" 细毛居然很欣慰的样子:"谢天谢地,我终于被你正名了,是资本家,不是伪资本家,黑皮这臭小子给我戴的帽子今儿总算揭了。" "不要脸!"话音刚落,黑皮突然就现身,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他跟蔡四平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正瞅着他们乐呢。 大名鼎鼎的蔡四平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律师,也是唐三公子的私人律师及唐氏集团的首席律师代表,当初帮唐三出面跟上头要云雾山这块地的就有蔡四平,可见这人的嘴巴不是一般的会说,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给说得跳楼。蔡家和唐家在京城就是世jiāo,蔡四平跟唐三也算是发小了,因为两人都喜欢泡夜店,私生活jīng彩,京城一帮死党就给他们取了个绰号"不三不四";到了聿市碰上蔻海这样的刻薄鬼,就更没好话了,蔻海经常挖苦他们是láng狈为jian,一个捞钱,一个负责消灾,当然还有一个伪资本家,帮着捞钱也帮着消灾,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球打到临近中午的时候,唐三吆喝着收杆,去山庄吃饭。五个人说笑着,朝球场外走,迎面就撞上一对璧人,男子一身白色球衣,潇洒从容气度不凡,而他身边的女伴娉娉婷婷,模样清丽,很亲热地挽着他的手,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唐三显然认识他们,隔老远就打招呼:"哟,阮少,可有些日子没见了啊,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5) 那男子戴着副墨镜,莞尔一笑:"刚从纽约回来,这不惦记着你嘛,一大早就过来了,只是你唐三公子眼睛里没有我,瞧不见我。" "言之差矣哦,阮少,是你身边有佳人相伴,我不好搅了你的良辰美景。"说着唐三朝阮少身边的那位清丽佳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那女子腼腆地回了个羞涩的笑容。 "这些都是你朋友?"阮少闲闲地支着球杆,指了指蔻海他们。唐三连忙一一介绍,双方客气地握握手。这个阮少似乎有些倨傲,虽然手是握了,但神态中显出毫不掩饰的疏离,跟唐三随意闲谈几句后就扬长而去。走出几步远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回头,冲着樊疏桐看了几秒,然后露齿一笑,点点头,潇潇洒洒地走远了。 樊疏桐有些莫名其妙,问唐三:"这人谁啊?神经兮兮的……"唐三夸张地耸耸肩:"阮少……你们都不认识?" 除了蔡四平,众人一起摇头表示不知道,蔡四平只是笑笑,他长年跟唐三厮混,唐三认得的人他自然也是认得的。跟唐三的随和慵懒不一样,蔡四平因为是做律师的缘故,平常看上去非常严肃,不苟言笑,但这只是他的外表,私底下玩起来一点也不逊色唐三,甚至是更疯狂。 他跟众人介绍:"是盛弛集团的总裁阮丘雄,31岁,海归。" "哦——"黑皮嘴巴张得老大,连连颔首,"原来是他啊,不就是,不就是……那个那个的儿子吗?" 蔻海也点头:"原来是他的儿子,听我爸提起过。" 那个人的名字,即便没听过,面孔也是熟悉的,电视上经常有。但细毛颇有些不屑地说:"难怪这么拽,原来是有拽的资本,不过也没必要在我们面前拽吧……"说着把目光投向樊疏桐,"他刚才冲你笑是啥意思?"又问唐三,"啥意思啊?我们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凭什么只冲士林笑?" "因为我比你帅。"樊疏桐一本正经地道。 "哈哈哈……" 说笑间大家已经在山庄落座,菜是唐三早就点好了的,唐三一向好客,成天闲得发慌,有客人来是他最高兴的事。酒足饭饱后众人到山庄的庭院喝茶,中式的庭院非常幽静,花糙苁蓉,小桥流水,坐在藤廊下一边喝茶聊天,一边远眺云雾山的如画风光,是很惬意的事qíng。蔻海忽然想起黑皮要拉大家入伙的事,就问他:"你不是说谋了个新营生么,怎么不给我们透露透露,赚不赚钱啊?" 樊疏桐也说:"是啊,你这回又准备卖什么了?" 跟往常的殷勤麻利不同,黑皮这回有点支支吾吾,很顾忌的样子,目光直往细毛那边瞟。细毛好奇地扬起眉毛:"你看我gān什么,我知道我没士林帅。" 唐三笑:"黑皮,你就拿出来吧,肯定又有新名片了吧,gān嘛揣兜里。我都瞧见你好几回往兜里掏,就没掏出来……" 这么一说,大家更好奇了,都拾掇着黑皮把名片掏出来。黑皮还在犹豫,蔻海的土匪本xing显露出来了,直接从他口袋里去掏,果然还真掏出一叠名片,蔻海站起身拿着名片大声念了出来:"永……安园销售经理……陆chūn江……" 足足有数秒,众人没有反应过来。 "永,永安园?"唐三是外地人,显然不知qíng,还大大方方的问,"哪个楼盘?谁开发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呢?" 黑皮涨红着脸,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 蔻海小心翼翼地望向细毛,又扭过头,抬脚就把黑皮的椅子踹一边去:"你他妈有病啊,什么不好卖,卖墓地!丫想钱想疯了吧,要不就是脑子进水了是不?连死人的钱你也赚,你缺德不缺德……" "海子!别骂,做正经生意赚钱光明正大,有什么好骂。"细毛制止蔻海,嘴角牵出一丝苦笑,"没什么的,你们不要顾及我,你们越这样我越难受,我姐……唉,迟早的事,何夕年那么有本事的人,都束手无策……" 说着拉黑皮坐下,搭着他的肩膀说:"兄弟,我知道你很不容易,别顾忌我,真的。只要兄弟我帮得上的,我从来不说二话,把名片给我吧,我……我……"细毛的眼眶看着看着就红了,哽咽起来,"我二姐怕是不行了,今天蔻海去看了的,拖不了几天了,医生也说要我们安排后事……" "对不起,细毛,我……"黑皮耷拉下脑袋,样子也很不好受,"我真不是那意思,前阵子卖手机亏了钱,一时又没本做别的生意,刚好看到永安园招销售经理,我就去应聘……我真没有那种意思,就是怕你心里不好过……" 蔻海见状叹口气,不再吭声。 作为老大的樊疏桐终于发话了:"没事,自家兄弟,哪有那么多忌讳,相信细毛也不会介意的。"说着冲黑皮拉下脸,"只是你丫的做一行就沉下心去做行不行?别一天到晚瞎折腾,你看你折磨了这么些年,折腾出啥了?年纪也不小了,还一事无成,你怎么进得了你家的门,别怪你爹妈不认你。" 唐三和蔡四平面面相觑,似乎已经明白了永安园不是什么楼盘,是给死人躺的墓地,出乎意料的是,蔡四平居然很看好,推推眼镜道:"嗯,这个行业蛮有前途的,现在的人越来越有钱,生前住豪宅,死后肯定也要找个好yīn宅,不用愁销路。"说着朝唐三抬抬眉毛,"你可以考虑投资,绝对比你做楼盘好卖。" 唐三一向视蔡四平为军师,不免也动心起来:"你是说可以做?可这赚的是死人的钱呢……"蔡四平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朗声大笑:"死人的钱才好赚呢,活人还跟你讲价,死人是不会跟你讲价的,虽然付钱的是活人。" 细毛沉吟片刻,跟黑皮说:"把你那里最好的墓地留给我,要最好的,不要管价钱,一定要是最好的!我给我姐……准备……"话还没说完,就捂住脸恸哭,"我苦命的二姐啊,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老天太不公平了,她还那么年轻……从小我姐就疼我,每次我闯了祸就她帮衬着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只留给我,比我妈待我都好,她这要真是走了,走了,我可怎么办啊,我苦命的二姐……" "细毛!"蔻海搭住他的肩膀,"生死有命,怨不得人的,别太难过。" 唐三不免也动容,叹道:"细毛,别哭了,这段时间多陪陪你姐,生意上的事可以放一放的。"众人轮番劝慰悲伤yù绝的细毛,只有樊疏桐一人坐着不动,像是陷入沉思,他掏出烟盒和火柴,抽出一支烟在桌上顿了顿,划亮火柴点上。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微微眯起眼睛,问黑皮:"你那里也给我留一块墓地,我买下。" 众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他。 蔻海不明所以:"你要买墓地gān什么?" 黑皮也好奇:"是啊,你要买给谁?" 樊疏桐坐在阳光找照不到的暗处,表qíng看不清楚,只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嗤嗤的似有火星飞溅开来。 他嘴角向上一扬,反问黑皮:"你说呢?" 樊疏桐那样的表qíng,蔻海是极熟悉的,从小一起玩到大,樊疏桐挑挑眉毛,蔻海都知道他下面要gān什么。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蔻海只当是啥都不知道,从云雾山返回的路上,他故意坐上樊疏桐的车,自己的车给黑皮开。 "说吧,你想gān什么。"蔻海紧盯着他问。 樊疏桐打开音响,闲闲地敲着方向盘:"你说还能gān嘛呢,当然是给死人躺的,你问那么多gān什么,反正不是给你躺。" "士林,你别gān蠢事啊,首长现在的身体很不好,你不尽孝心就算了,不要再去刺激他好不好?" 蔻海果然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樊疏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你怎么就知道那块墓地就一定是给首长准备的呢,我要是比他先挂呢,我倒是想看看,我跟首长同志谁先躺进去,嘿嘿……" "士林!适可而止好不好?"蔻海看上去是真生气了,"你都跟首长斗了这么多年了,有意思吗?他到底是你爹……" 樊疏桐马上翻脸:"闭嘴!忘了我怎么警告你的?" 蔻海对付樊疏桐很有一套,卖起了关子:"好好好,我闭嘴。不过有件事,我还真不知道该不该说……" "有屁就放!" "是关于朝夕的……" "吱"的一声,车子紧急刹在了路边。 蔻海吓出一声冷汗:"你找死啊,我还不想死……" 樊疏桐眼睛如能噬人,咄咄地bī视着蔻海:"朝夕?"他的眉心突突地跳起来,说着一把扯过蔻海的衣领,"你知道她在哪?快说,她在哪里!" 蔻海见惯了他这德xing,不慌不忙地掰开他的手指:"你想知道她在哪里,就得停止做傻事,别去刺激樊伯伯,不然你撬掉我的牙齿我也不会说。"蔻海虽然一直让着樊疏桐,但也并不表示怕他,小时候两人打架,樊疏桐头天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在大院碰上,他还是一副硬骨头的样子,一点也不妥协。这也是樊疏桐一直跟蔻海走得比较近的原因,小时候是觉得他经打,长大了知道这叫爷们,他自己就是一个打不死的爷们,他很欣赏同样很爷们的蔻海。 樊疏桐看着蔻海,目光冰利寒冷:"你威胁我,就凭你?" "我哪敢威胁你,我没这本事,不过我不说你又能把我怎么样?"蔻海吃定了樊疏桐在没得知朝夕的下落前不会掐死他。 "你不说我就把车开到山崖去!"果然,樊疏桐耍起了无赖。 蔻海倒一笑:"好啊,咱兄弟俩今儿要是能死在一起也算是造化,黑皮会帮我们挑块好墓地的,我很放心,我放心得很。" 樊疏桐吼了起来:"我问你朝夕在哪?!" "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说!" "你他妈真是找死!"樊疏桐咬牙切齿,狠狠拍打着方向盘,他深知蔻海的底子,他不说还真是撬掉他的牙都不说,没办法,这回他只能妥协了,"好好好,我他妈就答应你,保证不会刺激首长,让他老人家安享晚年!"他眼睛都红了,布满血丝,像极了传说中的困shòu,"现在你可以说了吧,快说!" 蔻海横他一眼,撇撇嘴:"你他妈还真是qíng痴,重色轻友的混蛋!" "我要你快说!"樊疏桐狂bào不已,那样子就像是要掐死他,蔻海也深知这混蛋的底子,如果他今儿不说,他还真会被这混蛋掐死,最后只好如实相告:"我,我这次出差在北京建……见到朝夕了,没错,她就在北京!" (1) 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飒飒的,静静的,很悲凉的说来就来了。在北京待的这几年,朝夕最迷恋的就是这里的秋天,整条街都是那种金huáng色的叶子,走在落叶缤纷的街头,仿佛置身色彩艳丽的俄罗斯油画,常让人忍不住驻足欣赏那满地的金huáng。北京秋天的意境也就在此,不同于南方的秋,南方的秋天过于cháo湿,天空常是yīn雨绵绵,让人觉着压抑。朝夕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奔波于苏杭,云南,广州和香港,在那些城市中是很难感觉到秋天的气息的,顶多有点些许的凉意,跟北方的秋天不可同日而语。 在北京即使不出门,早晨起来,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看着那透过树叶漏下来的斑驳阳光,心qíng也是舒畅的。特别是起风时,满地落蕊,如柳絮,如飞花,那意境就不用说了。朝夕很喜欢北京的老槐树,落蕊纷飞的时候,铺得满地都是。脚踏上去,软软的,若有若无,心qíng格外不一样。从住的地方到上班的公司,朝夕每天都会经过那样一条狭窄但深邃的马路,一直向前延伸着,一路上都是那样的落蕊,走在上面几乎无声,偶尔可以看到三两个遛鸟的大爷在树底下摆摊棋,下得入迷。 如果不是下很大的雨,朝夕一般都是步行到公司,也就三四十分钟,权当是锻炼身体。可是每次只要赶上下雨,甭管大小,林染秋就会驾车绕一大圈过来接她,下了班也会送她回家,每次朝夕婉谢,他就央求着说,"你就当给我献殷勤的机会好不好,老天都成全我呢,憋了这么多天总算下雨了,多不容易……"每每逗得朝夕忍俊不禁。他这人就这样,明明是很正经的话也会当玩笑来说,明明是想表明什么,结果说出来就成了玩笑话,久而久之,林染秋说什么朝夕都不当真了,有时候明知道是他的真心话,也不当真,或者说是故意不当真。 三年了,林染秋也算是超级有耐心,不急于表态,不急于得到某种肯定,他有一句口头禅,"慢慢来嘛",他gān什么都是慢慢来,不急于一时。可是三年过去了,林染秋发现自己严重失误,他的"慢慢来"不但没有培养出他所期待的感qíng,反而让朝夕也学会了他的"慢慢来",每次他想得到某种明确的答复,朝夕就会说"不急,慢慢来嘛",搞得林染秋哭笑不得。 可是林染秋都三十好几了,他意识到继续如此"慢慢"下去,他头发等白都未必等得到结果。何况家里人早就催命似的催着他赶紧结婚成家,老爷子更是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年内再不带个媳妇回家,他就甭回家过年了,一个人在外面凉快去。以至于林染秋成天在公司唉声叹气,故意当着朝夕说:"怎么办啊,我上哪去拽个媳妇,没媳妇我怎么回家过年……"朝夕只当是耳边风,有时候还怂恿公司其他女同事,"我们林总想媳妇想疯了,你们赶紧想想办法吧。" 有一次,有个叫阿桑的女同事出了个主意,"不如我们把林总拍卖吧,反正拍卖是我们的行当,明码标价,价高者得。" 此言一出,一办公室的人都笑翻。 没错,林染秋现在开的就是家拍卖公司,专营艺术品拍卖,三年前他从日本回来就从M学院辞了职,出来单gān。一是因为喜欢艺术这个行当,二是男人终归要有自己的事业,当个悠闲的老师一天到晚混时间不是长久之计,要不老爷子会一天到晚念叨他不务正业。尽管开了公司后,还是被老爷子骂作不务正业,但好歹有了一份事业,经过三年的经营,公司目前已经步入正轨,终于开始盈利了。虽然这种盈利在家族其他经商的亲友眼里实在不值一提,不过他觉得人这辈子不光是为着赚钱,做自己喜欢的事qíng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喜欢的事业,那就跟神仙无异了。 林染秋很感激朝夕,陪他捱过了最艰难的创业期,那个时候公司租在一个废弃的旧仓库,一边是办公室,一边用以堆放待拍卖的艺术品,有画作、雕塑、瓷器,还有工艺品什么的,林染秋和朝夕,还有一个合伙人祥子,以及另外招来的两个女孩子就一起挤在那些艺术品中间办公,大热天的连电风扇都没地方放。林染秋和祥子还好,因为是爷们,实在太热就光着膀子,这让朝夕她们非常羡慕,开玩笑说这破仓库最值钱的艺术品就是林染秋,半luǒ,浑然天成,可以直接拿去拍卖了。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大约是年轻吧,对理想和事业都充满激qíng,什么苦都能吃。现在公司已经发展到二十来人,搬到了正规的写字楼里办公,还租了间上千平米的大仓库,业务也已经拓展到国外了,公司最大的利润来源就是将国内艺术品拿去香港或者海外拍卖,因为在国内拍卖这个行当还不被大众所接受,业务发展相对要缓慢些。 公司逐步稳定下来后,林染秋终于有时间开始认真考虑和朝夕的关系,他知道他拖不起了,再拖下去老爷子会将他扫地出门不说,他自己也觉得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如果朝夕对他真没那意思,他也好死了这条心,另做打算。 可是这种事qíng时机很重要,选择恰当的时机来挑明这件事,会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然只能是碰一鼻子灰。这天快下班的时候,林染秋把朝夕叫进办公室,吞吞吐吐的说:"朝夕,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忙?有事就说呗。"朝夕一脸的笑。这也是现在的朝夕,三年前刚来公司的时候,朝夕可不是现在这样,当时林染秋刚从日本探亲回来,只觉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肯定发生了什么,否则朝夕不会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样,瘦成了皮包骨,那双骇人的大眼睛,常常在无人的时候迸she出冷冽的寒光,无辜而忧伤,至今想来都令人心悸。都说时间是医治伤口的最佳良药,三年过去,朝夕似乎慢慢走出了往事的yīn影,内心是怎么样不清楚,至少外表上跟正常人无异了。 朝夕曾跟林染秋说,谢谢你,是你让我活过来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会把自己的余生jiāo给他吗?林染秋有一定的把握,但又不是绝对的,女人心比海深,尤其对于像朝夕这样谜一样的女人,他还真拿捏不准。当他怀着忐忑的心开口"求助"时,不想朝夕很慡快的答应帮忙,当然这藉口还是很充分的,林染秋说他老爷子今天七十大寿,他得找个人回去应付应付,否则进不了门,不消多说,朝夕也明白,他想让她冒充他女朋友回去应付家长。 朝夕端着杯红茶笑嘻嘻地说:"帮忙没什么问题,不过要是以后让你老爷子知道了,还不揭你的皮?" 林染秋耸耸肩:"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我愁的是眼前呢,这不今儿一天我都在琢磨着怎么回去应付,朝夕,可谢谢你了啊!"说着拱手连连作揖。 也许是刚好站在窗边夕阳下的缘故,朝夕忽闪的大眼睛此时格外明亮清澈:"谢就不用了,你也帮过我不少忙,不过你有这么怕你家老爷子吗?听说你出身高gān,家世显赫,是不是真的啊?你家老爷子是做啥的,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 "朝夕,见了面你就知道了。"林染秋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卖起了关子。 朝夕嗤之以鼻:"高gān子弟就你这样啊?我是不信的,不然公司创业的时候哪有那么艰难,jiāo个租金都要看人脸色……" 林染秋只笑不答。 每次都是这样,涉及到家世这类话题他就不接茬。朝夕对林染秋的家世其实早有所闻,据说是很显赫,林染秋对此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无论周围的人怎么揣测,他就是不正面回应。朝夕也没多少兴趣去探究这些事qíng,是不是高gān,跟她有什么关系,这世间一切的繁华与喧嚣都跟她没关系。 别人的故事,别人的生活,那是别人的。 她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生活,才是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的。 "走吧,我们该动身了,路上怕塞车。"林染秋喜滋滋地拿起车钥匙起身,他万没料到事qíng会这么顺利,拉着朝夕就出门了,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朝夕眼底浮动着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就如她偶尔出神时那样,目光深不可测,没有人能猜测到她的心思。 三年了,连波。 她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当林染秋的车子拐入那条神秘庄重的林荫道时,朝夕意识到,那些有关他家世的传闻可能是真的。那条道的一侧全部都是用青砖院墙围起来的,路上鲜有行人,显然这是不是普通人涉足的地方。暮色下,高墙之上的天空透出灰紫色的晚霞,尤显得周遭肃穆威严,天空亦渐渐变得深邃起来。林染秋的车畅通无阻地直接驶入那个戒备森严的院墙内,里面应该算个小区了,林家所住的四合院只是小区中的一栋,门前停了很多车,巷子口都堵满了,看来都是给老爷子祝寿的。密密匝匝的车辆间穿梭着好几个带着袖章的警卫,一是检查登记,二是引导司机停车。 林染秋在等候车位的时候一直沉默,或者说很紧张,因为他从未对朝夕提及他的家庭,忽然带她来这里,她能接受吗? "朝夕……"窘迫的林染秋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朝夕"嗯"了声,侧过脸凝视着他,表qíng倒还平静:"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我不会怨你隐瞒我,因为每个人都没有选择自己出身的权利,我能理解你的苦衷。"说着还笑了起来,"反正你是王子也好,庶民也好,都跟我没多大关系,我今天只是来客串的,你别这么紧张,不然会露马脚的。" 就是这一句"跟我没多大关系"让林染秋的心凉到了底,他知道没戏了,彻底没戏了,因为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qíng愿。 如果她真的在意他,就会在意他的家庭。要么欣喜,要么惶恐,可是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她若无其事的表qíng无疑就是再好的答案。即便他们一起同甘共苦过三年,即便他们貌似亲密无间,可他和她之间始终横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不是他迈不过去,而是她不给他机会,也不给他希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染秋倒释然了,有了答案总比模糊不清好,毕竟他们都还年轻,人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没必要陷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虚度光yīn。这么一想,林染秋自嘲地笑了起来,看着沉静如水的朝夕:"朝夕,你真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后悔认识你。真的。" 朝夕跟他的目光对视,也发自肺腑地笑起来:"你gān嘛这表qíng,我们之间还用说这种话吗?染秋,你是个好人,你对我的好我非常感激,只是……唉,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是傻子……"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什么都明白,我也不是傻子。"林染秋笑得很由衷,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朝夕,"我虽然不是qíng圣,但也经历过感qíng,我知道你心里有人,所以容不下别的人,我完全能理解。我之所以一直在努力走进你的心,是因为我觉得你心里的那个人没有带给你快乐,你看上去郁郁寡欢,非常的不快乐,我以为我能让你放下心里的那个人,让你过得开心,现在看来,嘿嘿……" 朝夕也"嘿嘿"笑了两声,脸上笑着,眼底又闪过那种不易察觉的恍惚。但是这次,林染秋察觉到了,他长久地凝视着她,目光专注:"朝夕,即便我没有机会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开心起来,能放下的就放下吧,没必要老跟自己过不去。那个……那个人他既然躲着你,你就没必要老纠结在心里放不下……" 林染秋对于朝夕的过去略知一二,虽然不知道具体的人,但知道朝夕曾经被某个人抛弃,至今音信全无。 朝夕这三年将自己封闭得很死,也就跟林染秋偶尔能谈起过去,否则林染秋不会知道她被人抛弃过。 她仰起脸来,忽然问林染秋:"你说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他吗?" 林染秋思索着,摇头:"不知道。如果你们缘分未尽应该还可以见面,如果缘分尽了……"他不停摇头,想了想,又问,"如果你见到他,你会怎样呢?" 朝夕眸底深不可测,是的,她会怎样呢? 林染秋自作主张地说:"我想你们应该冰释前嫌吧,三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是不是?" 朝夕眯起眼睛,凝视着林染秋:"三年都过去了,可是这辈子未必过得去,你说,如果见到他,我会怎样呢?" 林染秋还是摇头。 朝夕粲然一笑:"我会要他的命。" (2) 不得不说,朝夕的演技一流,可能是因为彼此都挑明了,配合起来反倒非常默契。朝夕面对林染秋的家人表现很得体,优雅娴静,绝对的大家闺秀,即便是面对电视里经常见到的老爷子,朝夕也应对自如,浅笑频频,姥爷前姥爷后的,让老爷子笑得合不拢嘴。朝夕原来以为老爷子是指林染秋的父亲,见了面才知道是林染秋的外公,是家族中最年长的长辈,当然也是最威严的,包括林染秋的父母在老爷子面前都是毕恭毕敬唯唯诺诺。林父和林母都在外jiāo部工作,是典型的外jiāo官家庭,林家其他几个长辈都非等闲之辈,不用林染秋介绍,朝夕也能感觉到他们举手投足间的那种气度,只是到了老爷子的跟前,那就得低眉顺眼,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让人颇有些意外的是,老爷子对朝夕印象非常好,很和蔼慈祥,笑声朗朗地问朝夕什么时候跟林染秋把喜事办了。因为林染秋虽然姊妹众多,有三个姐姐两个妹妹,但儿子就他一个,难怪老爷子会催着他成家,林家唯一的香火延续就在他身上了,不催才怪。朝夕装作很害羞的样子不作答,瞥了一眼林染秋,林染秋马上配合着打马虎:"姥爷,我们还年轻呢,不急的。" "你当然不急!我不急成吗?"老爷子脸一板,威严即现,"我都半截入土了,还指望着能看到重孙呢,不急能看到吗?" "姥爷,您哪有这么老啊,还这么jīng神,一定长命百岁!"朝夕小嘴可甜了,虽然是装的,可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如果不装,她绝对是清清冷冷的一个人,不屑跟任何人套近乎,平日里她就是个不多话的人,何况是在这种场面上。 林染秋不免唏嘘,如果朝夕真是她的女朋友就好了,家里人都这么喜欢她,他不仅jiāo了差也如了自己的愿,该有多好。 可惜,她是装的。 唯一有些距离感的是林母,可能是因为母亲的天xing,格外在意未来儿媳的身家背景,虽然没有明显表现出来,可话里话外还是有试探的意思:"小邓啊,你父母什么时候来北京,记得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两边家长好碰个面,商量下你们两个人的事,能定下来是最好了,你看呢?" 朝夕一时语结,不知道怎么应答。 倒是林染秋早有准备,连忙说:"朝夕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世了,她是被养父抚养大的,她养父樊伯伯我见过,今年人大还来北京开会来着……" 林母不露声色地追问:"那我们认不认识?" 意思是既然是来北京开会,也应该是有一定层面的,如果能被林家人认识,那身份自然是非同一般。 林染秋小心地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朝夕,嗫嚅着道:"樊伯伯是C军前总司令,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 "哦——"话还没说完,林母脸上就有了由衷的笑容,马上扭头跟林染秋的爸爸说,"樊司令我们见过吧?" 林父还没接话,老爷子就抢先说:"当然见过,我跟老樊jiāoqíng还不一般呢,不过有两三年不见他了,说是在南边疗养。朝夕,你樊伯伯身体还好吧,如果你有见到他,请代我向他问好,下次来北京我们两家好好聚聚。" 朝夕心里五味杂陈,笑着点点头。 还当他们家跟别家不同呢,其实是一样的,身家背景永远都是排在第一位。幸亏只是临时客串,不然她扭头就走。 林染秋察觉到了朝夕微妙的qíng绪变化,知道她不喜欢被人盘问,于是就拉她到年轻人聊天的屋子里去。长辈们无非就是盘根问底,他自己都应付得很厌烦,别说朝夕了,还是跟同辈在一起自在。 四合院的南厢房里聚积了很多年轻人,个个谈笑风生,果然跟正堂那边的气氛不一样,林染秋拉着朝夕一进来,马上就被人挤兑起哄,开玩笑说浑话,一时闹翻了天。林染秋的同辈姊妹还真是多,他自己就有五个姊妹就不说,还有姑姑姨妈和叔叔伯伯家里的同辈孩子,三间房子里里外外都是年轻人,好不热闹。朝夕还真有点认不过来,只能见人就喊哥哥姐姐,不停的笑着点头,笑得脸都些发僵了。 这是唯一让朝夕有点羡慕林染秋的地方,这么多亲人,这么热闹,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置身过这种欢声笑语的氛围中了,记忆中也就在十八岁生日那次,那次……朝夕骤然有些心悸,不能想,一点点都不能想,一想心就撕裂般地疼痛,她连忙深呼吸,提醒自己放松,放松,然后找了个借口到屋外透气,这是心理医生的忠告,如果觉得透不过气就要放松,冷静,深呼吸……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个心理疾病的重症患者,包括林染秋都不知道,她每天都必须服用特定的药物保持qíng绪稳定。 林染秋偶尔在办公司看到她吃药,就好奇地问她吃什么,她只能搪塞说是美容的,VC、VE、VB、钙片等等。林染秋开玩笑说,你都这么美了,还美容呢,再美都要成jīng了。朝夕当时笑着答,如果我真是妖jīng就好了,一定会拔了你们男人的皮,掏出你们的心,看看你们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谁都当她是开玩笑。 谁也看不到她笑着的面孔下隐藏着怎样一颗心。 很小的时候她就看过《聊斋志异》,书中有一个画皮的狐仙故事让她印象最为深刻,那狐仙白天貌美如花,只有到了晚上才会撕下面皮,露出狰狞的真面目,然后一到早上,又会对着那张皮jīng心描绘,小心地贴到脸上。朝夕觉得她脸上就有着那样一张皮,外表看跟正常人无异,一到晚上就会整个的yīn郁下来。她经常一个人对着浴室或者梳妆台的镜子出神,有时候连灯都不开,因为连她自己都害怕镜中的那个失了魂魄的女鬼,犹自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那眼神仿佛能嗜人。 三年来,她一直在打听连波的下落。她知道唯一知道他下落的是养父樊世荣,但是首长不会告诉她的。因为她在北京隐居这么久,没有人知道她的住处,可是首长轻而易举地就派人找到了她,能找到她,自然也能找到连波。可是几次见面,首长只字不提连波,显然是不想让她知道连波的下落。上次首长来北京开会,朝夕被他的秘书接到入住的国宾馆,两人见面吃了一顿饭,首长还是不提连波,只叹着气说,"疏桐一直在找你。" 朝夕当时正低着头喝汤,没有搭话。 因为她知道下一句是,你想见他吗?不,不,她不要见樊疏桐,她要见的人不是他,发生了那么多事,纠葛得那么惨烈,她和他这辈子都不要再见才好。所以她很明确地告诉首长,语气冷漠坚定:"别告诉他我在北京。" 听她这么说,首长显得有些失望,叹着气说:"唉,我怎么告诉他啊,我都两年多没见他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首长掩饰不住神色凄惶,不停摇头,"这辈子我都听不到他叫我一声爸爸了,是我害了他,他脑子里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复发,只听说他现在的视力下降得厉害,都戴一千多度的眼镜了……" 朝夕一直就知道,早晚樊疏桐还是会寻来的,这不,上个礼拜就在北京遇见了蔻海,见了蔻海,等于就是bào露了自己。不过朝夕还是非常惊喜,几乎就要跟蔻海拥抱了,因为她知道见了蔻海就等于见了樊疏桐,别人不知道连波的下落,樊疏桐不会不知道,樊疏桐知道,蔻海会不知道吗? 果然,蔻海完全是无心的就说出来了。 "朝夕,你一直在北京吗?士林当初就差没把北京城翻过来,怎么一直没找到你呢?你可真会藏啊,比连波还会藏。" "哦,连哥哥还没有回聿市吗?" "没呢,一个人在G省那边,说是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教书。"蔻海那天和朝夕一起吃了顿饭,毫无戒备地透露了连波的下落。 朝夕脸上不露声色:"希望他过得好。" 蔻海"嗯"了声,还问:"你什么时候回聿市呢?别让士林找了吧,他,他现在的身体很差,做梦都想见你,你就当是行行好……" "我不见他是为他好。"朝夕就这么一句。 此刻站在林家的四合院里,朝夕仰头眺望深邃的夜空,星光黯淡,一轮残月从榕树密密的叶间漏下来,满院都是清冷的月色,照在地上仿如水银轻泻。院子的东西院廊前各种了两株苍老的桂花树,这个时节正是丹桂飘香的时候,冷冽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醉的淡香,朝夕不由得深呼吸,只觉那香味格外体贴入微地渗入每根血管神经,头脑顿觉清醒了许多,身心舒展。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在警卫的带领下,门外走进来几个人,夜色中看不清面目,就觉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形颇有几分眼熟,闲闲地披着件薄呢大衣,潇潇洒洒,一进来就带着股风,那风其实是从门外chuī进来的,将他的大衣下摆高高撩起。 朝夕惊惧不已,心底一阵颤栗,他,他是……她又开始透不过气,静静的立在那里,四周一片寂静,她怔怔地瞧着那人缓步踱向她。 那人也在好奇地打量她,眉头微微蹙着,最后停在几步远的地方,"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chuī风?"只这么婉转一句,朝夕扑腾乱跳的一颗心就着了地,原来是认错人了,不是他。她有些láng狈地回了句:"出来透透气。" "唔,还是进屋去吧,晚上温度很低。"他说话轻轻的,脸隐在灯影暗处,一双眼睛却格外犀利明亮,仿佛可以看进人心底深处去,他将朝夕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嘴角牵出一抹淡笑,"我好像没见过你,是客人吗?" "妹妹,我也没见过你呢。"紧随在那人身后的另一名男子也款款走到跟前,笑嘻嘻的俯身问,"可否知道妹妹的芳名?" (3) 突然面对两个陌生人,朝夕本能地后退几步。 恰在此时林染秋从屋里寻了出来,一见这场面就骂:"嗳,唐三,你丫一见着美女就两眼冒绿光是不?不要脸!"说话间已经迈下台阶走到朝夕身边,揽住她的肩膀道,"她是我女朋友邓朝夕,怎么,你也敢打主意?" "哎哟,你早说嘛,我一进门就看见朝夕妹妹孤伶伶地站在院子里,特意上来打个招呼,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撬你林少的墙角。"那个叫唐三的人嘿嘿笑,转过脸又问朝夕,"妹妹,你在看星星还是在看月亮,看得那么认真……" "去去去!"林染秋显然跟他很熟悉,一把推开他,"不自重的家伙!"说着又跟先进来的那位男子打招呼,"舅舅,你才来啊,老爷子都发火了。" 那人嗤的一声轻笑:"有这么多孝子孝孙们来拜寿,少我一个也无妨。"说话间目光又瞟向朝夕,"你叫朝夕?很美的名字,是跟染秋一起来忽悠老爷子的吧?" 朝夕和林染秋都吓一跳,他怎么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忽悠来的? 那人见状朗声笑起来:"瞧你们紧张得,没关系,这种事我以前也经常gān,只是gān多了老爷子也不信了,索xing不管我了。" "朝夕,他是我小舅阮丘雄,是我外公最小的儿子。"林染秋这时候才想起来给朝夕介绍,又指着唐三和旁边一位一直没搭话的男子说,"这位是我哥们唐老三,旁边这位是蔡四平律师,上次公司跟福建运达的那起纠纷案就是他帮忙处理的。"说着又不免纳闷起来,"咦,你们几位大忙人怎么会一起来的?约好的?" "哪有,我们是在飞机上碰见的,刚好坐的同一趟航班。"阮少耸耸肩,看着朝夕一脸的诧异,不免又笑起来,"是不是觉得奇怪,我爹这么大年纪还有我这么一个嫩的崽,这个问题jiāo由染秋给你回答。" 林染秋只是笑:"朝夕,不要觉得奇怪,我姥爷五十多岁才生他,结果生了一个祸害,他是我们整个家族的祸害,因为有他的存在,我就是gān了天大的坏事也不足挂齿,如果你知道他那些光辉事迹,你会对他顶礼膜拜的。" "臭小子!没大没小,我是你舅舅呢,一点也不尊重长辈!"阮少佯装板起脸,眼底却含着笑,跟朝夕说,"别听他胡扯,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特没规矩。" 说着自顾朝前走,甩着手臂说,"累死了,才下飞机,聿市太远了,坐了我三个小时的飞机……"走到门口又转过身,不耐地皱起眉头,"都进去吧,我也要忽悠下老爷子,不然又少不了顿拷问。" "你又gān了什么坏事,怕老爷子拷问?"林染秋牵着朝夕进屋。朝夕却望着阮少的背影愣自发呆,他刚才说什么,聿市?他是从聿市过来的? 樊疏桐在北京待了三天,一无所获。 蔻海只说在北京见到了朝夕,还一起吃了饭,但朝夕具体的住处和上班的地方却没有告知。樊疏桐打电话骂:"你丫白痴啊,不知道问吗?""我问了,她不说,我能怎么办?""找你爸!你爸堂堂C军政委找个人不是分分钟的事吗?""你,你爸还是司令呢,gān嘛要找我爸?""我要能找他,我还用得上你?""怎么就不能找你爸啊,你爸上次来北京开会都见过朝夕,他肯定知道朝夕的下落。""什么,他见过朝夕?""是啊,朝夕跟我说的,他们都见过好几次面呢……" "咚"的一声,樊疏桐将手机砸到了墙上。 还好是豪华套间,墙上是软包,地上也铺着厚厚的地毯,手机安然无恙地坠落在地上,但正在浴室放水的阿斌却听到了动静,连忙跑出来:"樊哥,樊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忙你的去!"樊疏桐láng一样的在房间转着圈子,简直把他气坏了,老头子早就知道朝夕的下落,居然一直不告诉他。 想想也是啊,老头子身为C军区前总司令,找个人还真是分分钟的事,他手下带的那些个侦察兵可不是吃素的,连波跑到G省那么偏远的地方隐居,不三两下就被他翻出来了嘛。不过父子已经两年多没见过面,也从不打电话联络,等于是断了往来,老头子又凭什么把朝夕的下落告诉他呢? "樊哥,水放好了,可以洗了。"阿斌小心翼翼地从浴室出来,"睡袍也准备好了,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隔壁了。" 樊疏桐话都懒得跟他说,挥挥手示意他走。 阿斌退出房间后,樊疏桐泡进了浴缸,倒了杯红酒慢慢酌饮,qíng绪才稍稍好转,他想他是不是该给老头子打个电话?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自己都吓一跳,打电话?他早就当自己没了爹,估计那边也当没了他这个儿子,他们还能通电话?可是,如果今晚不捣鼓点什么,他断无可能安然入睡,他不能入睡,老头子凭什么可以睡?这么一想,他穿好浴袍躺到chuáng上去,看了看表,午夜十一点…… 樊疏桐这人是这样,思维素来有别于常人,他觉得可以做的事qíng是不需要道理的,道理在他这里行不通。 他身上一直有那么股匪气。 尽管他外表看上去跟标准的绅士无异。 他也懒得用手机,cao起chuáng头的电话直接打到军部总机,七转八转的转给了刘秘书,三更半夜的接到首长公子的电话,刘秘书估计吓得够呛,忙问出了什么事。樊疏桐信口胡诌,说正在美国治病,美国那边还是大白天呢,惦记着首长,想给首长打个电话。刘秘书估计是梦没醒,明明是国内座机电话,居然也信了,立马将樊世荣疗养的枫桥山庄的电话告诉了他。 樊疏桐直接拨到山庄,结果是警卫处接的,值班警卫估计是个新兵蛋子,原则xing还很qiáng,坚决不肯把电话接到首长住处,说这么晚了首长已经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打。樊疏桐骂过去:"你丫找死啊,我是他儿子,我现在想自杀,你丫要是不把电话接过去,明早我挂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最后还能怎么着,警卫只好把电话接过去。 很意外,樊世荣居然没睡,听声音不像是睡梦中刚刚醒来,他还以为是刘秘书打的,接了电话就问:"是小刘吧,这么晚了还打电话啊,正好要找你,明天给我把张参谋的那份报告拿山庄来,我要看。" 樊疏桐轻咳两声,道:"首长这么晚还没睡?" "年纪大了,睡不着。"果然是年纪大了,樊世荣居然没有听出电话这头的声音不是刘秘书。 "那您要多注意身体,您为革命cao劳了半生,可要长命百岁才行,您的儿子还指望着给您尽孝呢。" 此言一出,樊世荣察觉出来了,警惕地问:"小刘……是小刘吗?" 樊疏桐呵呵的笑:"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您真是老糊涂了。" "桐,桐桐……是桐桐吗?"樊世荣惊喜万分,连声音都有些发抖,像是不相信似的,"真的是你吗?喂,喂——" 见表明了身份,樊疏桐立即换了副语调,没好气地说:"没错,是我!别的话不多说,赶紧把朝夕的地址告诉我,你应该知道她在北京的地址吧?" 樊世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三更半夜的这个鬼崽子打电话过来,是为这事。还当他是想起老父,打电话问候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樊世荣不愧是首长,很快调整了自己的qíng绪,恢复了惯有的威严。结果樊疏桐砸过去一句:"你欠我的就该告诉我!" 不想樊世荣也拿起了腔调:"我如果不告诉你呢?你能把我怎么样?" 是啊,老头子要真不说,樊疏桐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不过樊疏桐可不是省油的灯,威胁道:"如果今晚你不把地址告诉我,明儿就要你手下的人来给我收尸吧,我立马就从这酒店窗户跳下去。" "呵呵……"樊世荣居然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儿啊,我可以打包票你今晚不会跳下去,至少在没见到朝夕前你是舍不得跳的,我没说错吧?" 樊疏桐差点又将电话砸了,但马上意识到如果他砸了电话,就表明自己输了,于是也在电话这边呵呵笑起来:"老头子,其实我只是试探你的,我已经知道朝夕的下落了,是蔻海告诉我的,他来北京出差碰巧遇见了朝夕,我原想着借着这个电话跟你叙叙旧呢,没想到你这么不通qíng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以后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 "疏桐我的儿,你好歹也做了我的儿子这么多年,我是你老子,我会不知道你的底?你要真知道朝夕的下落,会选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你在北京都晃dàng三天了,何苦来着呢,人家不想见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北京待了三天?"樊疏桐蹭的一下就从chuáng上跳起来。 "你是我樊世荣的儿子,你在外面gān了些什么,我会不知道?"樊世荣在电话里不急不缓,似乎还很乐意跟儿子磨嘴皮子,"你不要生气,我是关心你,你不认我这个老子,我不能不认你这个儿子。其实做我儿子挺好的,你要是肯做我的儿子,我能让你找一个邓朝夕找三年?实话告诉你,三年前她离开聿市的第二天我就知道她的下落了,你要是没跟我翻脸,我早就把她的地址告诉你了……" "那您现在说也不迟啊,我的爹——" 樊疏桐拖长着声音,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一直以土匪自居,殊不知土匪儿子肯定就有个土匪爹,他的爹比他还不省油,他怎么就忽略了呢? 樊世荣在电话里听到樊疏桐叫他爹,朗声大笑起来:"哎呀,我的儿啊,我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你叫我爹了!儿啊,不是做爹的不告诉你朝夕的下落,而是我答应了她不告诉你,我是军人,军人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樊疏桐抱着电话机子,又开始láng一样的转圈子了:"您偷偷告诉我,她又怎么会知道呢?您不告诉我,我今晚真会跳下去……" "我说疏桐啊,不要老用这个来吓唬爸爸,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都这么大的人了……朝夕这个事嘛,我确实不能告诉你,如果我不遵守承诺,能带这么多年的兵吗?"樊世荣在电话里好言相劝,似乎又话里有话,"其实找个人也不难,是你把问题看的复杂了,你也当过兵,你要学会运用战略,打个比方,我们经常说越危险的的地方越安全,有时候近在咫尺的人你偏要把他看得那么远,当然找不到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吧?" 樊疏桐倏地瞪大眼睛……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近在咫尺? 樊疏桐的脑子一向灵光,立即反应过来,这是老头子在暗示他吧,朝夕可能就在不远的地方,是这样吗? "啪"的一下,樊疏桐也不跟首长道声别,直接挂了电话,高兴得满屋子乱窜,姜到底是老的辣啊,不直接告诉他,却通过这种方式暗示,不愧是带兵打过仗的人,任何时候都忘不了战略…… 正高兴着,门外突然传来几声轻叩。 樊疏桐没好气地吼了句:"谁啊?" 没人应。 接着又是几声叩门。 樊疏桐气冲冲地跑去开门,"你他妈有病啊!"他呼啦一声拉开门,结果怎么着,门口斜靠着唐老三,一身名牌西装,头发梳得溜光,整得跟个鸭似的。"哟,独守空房不好受吧?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妞?"唐三扯着嘴巴笑。 (4) "你这么晚跑来gān什么?" "晚什么啊,还不到十二点呢,北京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你丫来了北京也不说声,到了我的地盘上,怎么着也得好好招呼你吧?"说着唐三径直走进房间,满屋子转悠,连浴室都瞄了两眼,还嘀咕,"没妞啊,良辰美景怎么能没妞呢?" "滚你丫的!"樊疏桐骂了句,关上门跟着进了房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唐三,"你不是在聿市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才过来,你呢,啥时候来的?" "来了有三天了。" 唐三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跟樊疏桐借了火点上烟,翘起腿晃悠:"我是接了蔻海的电话,说你来了北京,他要我无论如何得照应着你,说你jīng神处于极度焦虑中,怕你受刺激jīng神崩溃寻短见。这不在一朋友家吃过饭我就赶紧过来看看,万一你真寻短见了,我可没法跟蔻海jiāo差。" "滚!"樊疏桐懒得理他。 "走吧,为免你崩溃我带你找乐子去。"唐三屁股都没坐热,又起身,"还叫了两个朋友,就在楼下大堂,别让人家等久了。" "我不去,我要睡觉。" "没妞怎么睡觉啊,我带你找你妞去!" "我今晚不要妞!" "xing取向改变了?"唐三嘴巴里没几句好话。 "你丫才变了呢,我累了,想休息!"樊疏桐确实没有玩的兴致,不肯动身。可是唐三才不管他愿不愿意,连拉带拽的拖他出门,樊疏桐知道今晚要不出去,唐三这蚂蟥是不会撒手的,只好换了衣服跟着出门。 一楼酒店大堂气派辉煌,果然是夜生活刚刚开始,男男女女莺莺燕燕穿梭不停,唐三引着樊疏桐往休息区的茶轩走。那里闲闲地坐了好几个人,大约都是三更半夜不睡觉的夜猫子,个个人模狗样的,除了蔡四平是认得的,其他人樊疏桐都觉着很眼生,有一个人正坐在角落里低着头打电话,看不到脸。应该也不认识。 "来来来,介绍下,这位就是我给你们说的聿市头号祸害樊疏桐,将门虎子,将门虎子啊,他爹……" "你他妈哪这么多废话?"樊疏桐眼睛横过去。他一向不喜欢别人提他爹,特别是在这种公共场合。 唐三知道犯了他的忌,赶紧打住,讪笑道:"你本来就是将门虎子嘛,我又没说错,来来来,给你介绍下……"他扯着樊疏桐,指着沙发上的一gān狐朋狗友说,"这位是康盛文,这位是赵学兵,这位是林染秋,都是我死党,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 "幸会。""幸会。"樊疏桐很有风度地跟那些公子哥一一握手,虽然他很不待见唐三这厮的纨绔作风,但在场面上他素来得体,握到林染秋的时候,林染秋笑着说:"久仰大名,很早就听到老三谈起你,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别听他扯,我的名声都是他败坏的。" 樊疏桐又横了唐三一眼。 唐三哈哈大笑。 最后轮到坐在最角落里的一位男子,穿了件黑色薄呢大衣,眉眼深邃,嘴角微微勾着,透着隐约的笑意。 一直不见他吭声,显得很低调的样子。 可是即便他没有说话,却自有一种奇特的气场,抑或者是内敛的光芒,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樊疏桐没有跟他握手,只是冲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因为在他抬起头的刹那,樊疏桐认出来了,他们见过。 唐三指着他说:"这位,我就要隆重介绍了,士林,前几天你们在聿市高尔夫球场见过面的,阮少阮丘雄,跟你一样都是极品祸害,你是聿市头号祸害,他是京城头号祸害……" "滚!"阮丘雄就差没一脚踹过去。 旁边的林染秋接过话:"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嫩崽',因为他是我外公最小的儿子,我外公五十多岁才生他。" "哈哈哈……" 夜静极,这座城市的人们应该都已经进入梦乡了,醒着的往往是一些落寞无所归依的灵魂。这样的夜色虽然寂寥,但也安全,雌伏在心底的恶魔终于可以出来透透气了,否则雌伏太久,怕一不留神那恶魔就会破胸而出,将自己或者他人撕得粉碎。朝夕从林家应酬回来,洗完澡就一直面对着卧室的窗户站着,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游动在对面楼群墙上的光影和窗外窸窸窣窣的树叶,一动不动。仿佛灵魂出了窍,站着的只是她的躯壳。又仿佛是陷入一个黑不见底的梦魇,十分钟三十分钟,她动不了,脑子很清明就是动不了,她祈求谁能来拍拍她叫醒她。 活着有多么不易,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能完好无恙地活到现在。算不算一个奇迹?经历了那样的万劫不复,经历了那样的九死一生,她还能像此刻这样,貌似悠闲地捧杯牛奶,站在温暖的卧室内听着许美静的《城里的月光》,是不是太幸福? 幸福…… 真是感伤的字眼,正如此歌。 这首歌是她的最爱,每晚必听,都听了三年了。轻轻的旋律在流淌,慢慢的撩拨郁积在心的忧伤,慢慢的泪湿眼眶。chuáng头亮着盏台灯,幽幽地照着她的身影,孤伶伶的,屋子里沉寂得怕人。 朝夕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是怀里揣了颗炸弹,几乎可以听到时间在倒数。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天她总有种异样的焦虑感,似激动又似惶恐,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能听到某个人熟悉的脚步声,忽近忽远,仿佛就在身边。近了,终于是近了,她都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了。那么,她还等什么? 晚上回来的路上,她就跟林染秋请好了假,说是要出门一趟,去广西看个朋友。林染秋满口就应承了,虽然最近公司因为有个艺术展很忙,事qíng扎堆,但朝夕很少请假,难得开一次口,林染秋自然不会有异议。 "朝夕,真的……没有可能吗?我是说……"林染秋把车停在朝夕楼下的时候,看着朝夕yù言又止。 他的样子颇有几分不甘,毕竟在一起三年,他希冀了三年,一直以为有机会的,不想尘埃落地是这样的结果。 朝夕低头沉吟良久,缓缓抬起头,看着他说:"染秋,很抱歉,我不适合你,因为我们内心的距离太远,没有可能的,否则不会在一起三年没有结果。我也努力过,可是……我的生命中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没办法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或者接受一份爱,至少目前没有可能。我不想耽误你,还是别在我身上làng费时间了吧,以你的条件,什么样的女孩都可以找得到。" "可是朝夕,我喜欢你,这你知道的。" 朝夕嘴角浮起一抹微笑:"爱qíng是两个人两颗心的事。"这话是她以前在某本书上看到过的。可能是路灯的光过于冷,让她唇畔的那抹微笑显得模糊而凄惶,她拍拍林染秋的肩膀,"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嘛,你还是我的老板呢,仍然还是在一起。" 林染秋苦笑着摇头:"朝夕你知不知道你好残忍,每天是在一起,却又不能……唉,看得到葡萄摘不到,这滋味很难受的,你一点都不懂。" "什么葡萄,你当你是狐狸啊?" "男人怎么会是狐狸,女人才是,比如你这样的。" "……" 朝夕斜睨着他,半晌无语。 "怎,怎么了?"林染秋以为她生气了,"开玩笑的,你这么纯怎么是狐狸呢,对不起,对不起……" 朝夕一句话也没说,默默下了车。都到楼梯口了,她突然又回过头,灯影下显得她的身子格外单薄,小小的一个人儿,立在那里,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她直直地看着林染秋,黑黝黝的一双大眼深不见底,她说:"我不是狐狸,我是蝎子。" 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说完径直上楼。 (5) 朝夕并不知道,林染秋看似潇洒豁达,其实受刺激很大,看着朝夕以那样冷漠的表qíng转身上楼,他只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刺痛了。他自认是一个放得下的人,因为什么都不缺,所以对什么都不太在乎,无论是名利还是女人他从不qiáng求,每次看到有朋友因为失恋而痛苦不堪时,他就觉得是件很好笑的事qíng。可是今天晚上,他知道自己受伤了,而且是伤得体无完肤。他驾着车在北三环上风驰电掣,脑子里昏昏乎乎,感觉自己几乎就要失控。 三年的希冀,一场空。 最痛苦莫过于,当失去时他才察觉他对她不是单纯的喜欢。是他自己忽略了,三年亲密相处,他真的忽略了,以为只是喜欢。 如果不是唐三给他打电话,邀他去酒吧HAPPY,他保不准会出车祸。唐三他们是从老头子那里拜完寿后,找不到他的人才给他打电话的。林染秋二话没说调转车头就往建国路那家国际酒店开了,尚存的理智让他还有些许的害怕,怕这么飙下去真出车祸。唐三和一gān狐朋狗友都在酒店等他,说是给他介绍新朋友。新朋友叫樊疏桐,林染秋对他的印象还不错,不多话,但是又很有气场,跟阮丘雄倒是颇有几分相像。可是林染秋完全不在状态,一个人胡言乱语,像喝醉了酒似的,要么就是傻兮兮地独自发笑,搞得唐三以为他神经错乱。 "你丫没受刺激吧?老傻笑个啥……"唐三作势要摸他的额头。 林染秋避开他的爪子,只是笑:"我失恋了,行不?" "哟,这多新鲜啊,我们林少还能失恋?"旁边的赵学兵挤兑他。 "我怎么不能失恋?"林染秋反问,突然就有些不能自已了,灯光很暗看不清他的表qíng,但声音明显发颤,"我跟她在一起三年了,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喜欢她,结果到今天晚上才知道,其实我爱她,否则不会三年了还像个傻子似的等待机会……她跟我摊牌的时候,我这心哪……"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真他妈的疼,从来没这么疼过,真的,没这么疼过。" 一屋的人瞅着他,都当是看稀奇了。 林染秋素来豁达,懒懒散散,好好的政界不混偏要玩艺术,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太认真似的,也会失恋? "就是今晚你带去忽悠老头子的那个女孩?"唐三试探着问。 阮丘雄倒是兀自笑了起来:"这么快就失恋了,啧啧啧……" "兄弟,来,喝酒。"康盛文斟了杯酒给他,一本正经地跟他碰杯,"向你死去的爱qíng表示沉痛哀悼,请节哀。" "我都这样了,你还刺激我?"林染秋一脚踢过去,样子真是可怜极了。他越可怜众人越觉着可乐,唐三拍着胸脯说:"今晚包在我身上,兄弟我给你安排节目,包你明早一觉chūn梦起来,啥事都没有。说吧,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丫什么时候改行拉皮条了?"林染秋讥讽他。 众人一阵哄笑。 樊疏桐是新加入的,一直只是默默喝酒,不参与他们的闹腾。偶尔跟坐旁边的阮丘雄搭下话,阮丘雄笑着跟他碰了下杯,问他:"你失恋过吗?" 樊疏桐眉头微微挑起,唇角浮出淡淡的笑意,反问:"你觉得我失恋过吗?" 阮丘雄端详着他,点点头:"应该有。" "何以见得?" "感觉。" 两人相视一笑,似乎找到了某种共鸣。 "爱qíng……"阮丘雄转动着高脚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像是自语,"是我们这种人最奢侈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得到的。"说着忽然又抬起头,想了想,"不过今晚见到一个女孩子,倒是蛮有感觉,我一下就被击倒了。" "是吗?"樊疏桐表现出了几分兴趣。 阮丘雄笑着点点头,把目光投向旁边失魂落魄被唐三他们围着灌酒的林染秋,眼中焕发出异样的神采:"所以听到我外甥失恋的消息,我真是很高兴,我已经看到丘比特朝我举着箭了,今晚我会失眠。"说着向樊疏桐举起酒杯,"来,为爱qínggān杯!" 如果,如果樊疏桐当时多问一句,那女孩是什么样的,叫什么名字,也许后来的很多事qíng都会改变。可是他没有问,他素来没有打听别人隐私的习惯,而且他心里也有事,喝了几杯酒后就回酒店了,因为傍晚的时候他接到连波的电话,说要来趟北京,一早的班机,他得去接机。算算兄弟俩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了,平常电话也打得少,一听说连波要来北京,樊疏桐很兴奋,回酒店勉qiáng睡了两三个钟头天已经大亮,他不要阿斌开车,亲自驾车直奔机场。 虽然严重睡眠不足,但樊疏桐觉得大脑皮层一直处于高度亢奋状态,非常凑巧的是,刚接了连波出来,在停车场居然碰见了昨晚失恋大醉的林染秋,估计还没醒酒,走路都在摇晃。"哟,你这样还敢开车出来啊?"虽然是刚认识,樊疏桐还是认出了林染秋,瞅着他乐。 林染秋正准备开车门,见到樊疏桐,也认出来了:"哟,这么巧,你怎么在这?接人还是送人?" "我接人。"樊疏桐因为见到连波心qíng大好,指了指旁边腼腆的秀才,"这是我弟弟连波,刚接到的。你呢?" 林染秋神智倒像是清醒的,就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底布满血丝,也难怪,昨晚大家闹到凌晨五点散场,他都不知道怎么摸回家的。他很热qíng地跟连波握手,"幸会,我跟疏桐才认识,没想到又多了一个朋友。"一边又跟樊疏桐说,"我是送人,一大早就爬起来了,送个朋友去广西……" "广西?"连波很意外,终于搭话了,"我就是从广西那边过来的呢。" "哦哟,那真是巧。" "是啊,很巧。" …… 樊疏桐接到连波,直接将他安排住进他下榻的酒店,兄弟俩太久没见面,有很多话要说,樊疏桐执意要跟他睡一个房间,反正是豪华套间有两张chuáng。 安顿完后,樊疏桐带连波到酒店二楼餐厅喝早茶。 作为接待外宾的国际大酒店,餐厅自然是铺天盖地的华丽,这让从偏僻的边陲小镇过来的连波很不适应,大气不敢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樊疏桐一边点餐一边打量畏畏缩缩的连波,心里很不好受,默默叹着气。 连波还是老样子,就是黑了些,估计跟海边的紫外线有关系,他穿着非常朴素,半旧的一件咖啡色夹克配衬衣,牛仔裤洗得发白,脚上居然穿了双千层底的黑布鞋,樊疏桐不服他都不行了。樊疏桐注意到他的领口和袖口都磨得毛毛的,却还是gāngān净净。这倒是符合这位秀才一贯的作风,朴素整洁,清清慡慡,即便是跟一身名牌的樊疏桐比起来寒酸得不像样子,但看上去还是很舒服,标准的教师模样。 在樊疏桐的感觉里,连波一直就是个清教徒形象,不食人间烟火,清心寡yù,他显然跟这喧嚣浮华灯红酒绿的现实世界格格不入。所以,连波的眼眸还是清澈明亮,不含一点杂质,gān净得让人自惭形秽,比如樊疏桐自己。 一个人,活在这乱糟糟的世上,何以让自己保持得如此gān净。 樊疏桐觉得连波是个谜。 他自己就没办法了,十八岁就学会了跟女人上chuáng,吃喝玩乐无所不为,什么龌龊的人龌龊的事他都见过,甚至还gān过。现在他每天早晚要洗两个澡,对饮食起居的洁净要求苛刻得有些变态,而且是越来越变态,早上就因为发现枕头上有两根头发丝,他把做清洁的服务生骂得要跳楼,可是有什么用,他还是觉得自己污浊不堪,他总是能从自己身上闻到一股腐朽的味道,从灵魂到心,整个的腐朽了。 而且最让他不可理喻的是,连波还是处子身,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从来没jiāo过女朋友,见到陌生女xing还会脸红,就像刚才,女侍应生过来给他沏茶时,他紧张得说话都砢碜。樊疏桐在旁边看着直摇头,真怀疑这小子是不是男人,即便不找女人,想也应该想吧,不然怎么能算男人?每次跟蔻海说到这事,樊疏桐就忧心不已,其实他很清楚,连波不接触女人不是因为他真的不想女人,而是他心里没办法装下别人,就跟樊疏桐的洁癖一样,连波是根深蒂固的完美主义者,他容忍不了爱和xing的分离。 "有时候我都想帮他去睡女人,看着就急,都这么大的人了。"樊疏桐有一次跟蔻海谈到连波,口不择言。 蔻海当时笑得快背过去,挤兑他:"你啊你,你就是睡一百个女人那也代替了连波啊,你睡的还是你睡的,算不到连波的头上去。" "所以我才着急!" 黑皮出了个馊主意:"不如下点药把连波办了。" 樊疏桐当时扑过去就要掐死他。 这会儿,樊疏桐看着窘迫的连波,颇有点恨铁不成钢,连个姿色平庸得扔人堆里就认不出来的侍应生都让他脸红,真不知道他将来怎么找媳妇,樊疏桐连连叹气:"我说秀才啊,你真打算一辈子不结婚不找女人?" 连波很斯文地一笑:"你不也没结婚嘛。" "我是玩厌了不想结婚,而且也不想拖累别人。"樊疏桐夹起一块点心放盘中,指了指头。 "还是痛吗?" "是啊,早晚会痛死过去的。" "一般什么时候痛呢?" 连波以为找到了话题,打破砂锅问到底。他真不该问。 樊疏桐缓缓抬起头,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却像牵动了什么伤口,眸底闪过难言的痛楚。"想朝夕的时候。"他这么说。 连波哑然,愣愣地看着他…… 樊疏桐夹了个灌汤包到连波的碗里,神色倒是淡然:"吃吧,别冷了。" "还是没有消息吗?"连波问。 "没有,一点都没有。" "听说,你给首长打过电话。" 樊疏桐愕然:"这么快你就知道了?我昨晚打的……" 连波笑了起来:"一大早,我在等飞机的时候,首长就给我打电话,说你昨晚跟他通了电话,感觉他非常兴奋。" 樊疏桐的脸立即就垮了下来,没好气地说:"我是为了打听朝夕的下落,不然我疯了吧,给他打什么见鬼的电话。" "哥,别这么说,首长其实很可怜,年纪这么大了,身体很不好,老是住院,我来的时候他又进医院,你抽空去看看他吧。" 樊疏桐就两个字:"没门!" 说着不耐地摆摆手,"换个话题吧,说点高兴的行不?" (1) 朝夕到达镇上的时候,已经huáng昏。 这一天坐飞机赶火车又坐汽车,一路颠簸下来,她已经疲惫不堪,拎着行李走出车站时,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暮色下的景象让朝夕颇有几分不适应,矮塌塌的房屋,狭窄的马路,空气中弥漫着腥味,估计是靠近海边的关系。车站门口挤满了卖水果的摊贩和载客的摩托车,她一出来就被众多摩托车围堵在中间,"姑娘去哪?"、"我来载你"、"上我这上我这"、"还是上我这吧","来来,我便宜点载你罗"……在京城的摩天大楼中呆久了,猛然置身这样乱糟糟的环境中,朝夕本能的有些畏惧,几乎脱不开身。最后她瞅准一位面相憨厚的大哥,跳上他的摩托车,报出地址,那位大哥一溜烟地载着她突出了重围。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更多的腥气扑面而来,朝夕只觉胃一阵阵的往上翻。 付了车钱很久,朝夕都站在红星小学门口徘徊。 这就是连波上班的地方? 一张锈迹斑斑的铁门内,只有矮矮的几间破败平房,中间是个cao场,小得可怜。学校可能已经放学,校园里空无一人。 "姑娘,你找谁?"朝夕正张望着,旁边的门房内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汉子,背着手,也在打量朝夕。 朝夕惶恐地看着他。 "我都瞧见你好一会儿了,老在这走来走去。"那汉子看上去倒还和气,笑容可掬地说,"你是不是找人?" 朝夕点点头:"我想打听下,你们这有个叫连波的吗?" 那汉子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有啊,他是我们这的教导主任。"说着很热qíng地迎上来,"你是连老师的什么人啊,他不在呢。" "不在?"朝夕一惊。 "嗯,走了好几天了,说是去看他父亲,他父亲是部队上的。"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昨天他有打电话过来,说是要迟几天,他去北京办点事。" "去,去北京了?" "可不是,今儿早上应该就到了北京。" "……" 朝夕彻底无语,她就是今天早上从北京飞的南宁,他们竟然在机场错过了!到底是缘分浅了,即便擦肩而过,也看不见对方。今生今世,他们还能见面吗?只觉凄惶,真是凄惶,人生的规则如此残酷,一旦走错路,就只能朝着错误的轨迹一路走下去,就如此刻,他躲了她三年,她执意追过来,千山万水地追过来,她在想她是不是又错了?其实她也不知道她此番来广西见他是为了什么,质问他,骂他,扇他耳光,抑或是跟他同归于尽? 那位跟朝夕打招呼的汉子就是杨校长,见朝夕一身城里人打扮,拎着行李,料想她肯定是远道而来,连忙很热qíng地接过朝夕的行李,招呼道:"来来来,跟我走,到我家去吃饭,都这么晚了。"杨校长显得很兴奋,一边引着朝夕往前走一边说,"我家就住学校后面,正好要开饭了……" 杨校长一家都很欢迎朝夕。可是他们越热qíng朝夕越局促,因为杨校长家的境况让享受惯了城市生活的朝夕心里很不好受,一家五六口人挤住在三间低矮的平房内,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连吃饭的桌子都瘸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的。再看杨校长的三个儿女,衣衫旧得都看不出颜色了,老大是个小伙子,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两个妹妹体格粗壮,一看就是经常gān体力活磨砺出来的。朝夕不能理解,好歹也是个校长,家境竟是这般艰难,连波呢,他这几年怎么过来的? 吃完饭,杨校长跟朝夕在他家院子里的榕树下聊天,朝夕这才得知杨校长是四川那边过来的,六十年代上山下乡就在这里扎了根,算是老知青了。也难怪,在老杨的身上有很明显的六七十年代知识分子的烙印,非常朴实,得知朝夕是连波的"妹妹",杨校长颇有些诧异。 "咋莫听他说过哩?他从来莫跟额说过他有妹妹……"杨校长说话的口音很重,他的疑惑本没有恶意,但朝夕听来却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他当然不会说,做了那样的事他怎么会说? "他来这多久了?"朝夕问杨校长。 杨校长伸出一个指头:"一年多哩,可感谢他了,这镇上莫有人不感谢他,自打他来后学校日子好过多了,上头经常拨钱下来,給学校添置教学设备,还免了很多贫苦学生的学费,真是太感谢他哩。" 朝夕很无心地问了句:"为什么上头经常拨钱下来?" "因为连老师呗,我听县教委的人说,连老师上头有人,背景大着哩……"杨校长的表qíng很夸张,皱纹舒展开来,颇有些诧异地问朝夕,"咦,他是你哥,你应该晓得吧,连老师到底是啥来头?" "这个……"朝错愕地摆摆头,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跟他不是亲兄妹,所以很多事qíng……" "哦,莫事莫事,我就是随便问问。"杨校长的口头禅就是"莫事莫事",听朝夕说跟连波不是亲兄妹,更加好奇,"你们不是亲兄妹?" "嗯,他是我继父的儿子。" "哦,莫事莫事。"杨校长不时拍打蚊子,一边又朝屋内喊,"拿盘门(蚊)香来,点上,莫让蚊子咬着客人。"说着不好意思地说,"莫法,额们这里就是门(蚊)子多,还欺生,你莫见怪。" 朝夕笑笑,表示没关系。 脸上笑着,心下却一片凄然,她当然明白上头经常拨钱到红星学校是因为谁的背景,除了樊世荣还能有谁?果然首长一直就知道连波的下落,却偏不告诉她,不告诉她的原因,朝夕当然也清楚,无非是怕连波跟她在一起后刺激到樊疏桐。可见人都是自私的,连波到底不是樊家的亲生儿子,否则首长不会让他待在这穷乡僻壤教书,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把他弄回城市里去的,首长这么暗地里通过关系网拨钱下来,无非是让自己心里好过点吧。可笑! 杨校长还在说连波,一打开话闸就滔滔不绝:"连老师的脾气真是莫话说,好,真是好!从来莫见他跟学生发过火,可学生们都服他,也都喜欢他。他的文化底子也恨(很)深,字写得那个漂亮哩……额家老二就恨(很)喜欢看他写字写文章,经常莫事就跑去他房里看他写,他人也热心,镇上有谁找他写字啥的他又(有)求必应,小邓你真有福气哩,有个这么有才的哥哥……" 听杨校长说话,朝夕觉得很吃力,但她仍然听得津津有味,三年杳无音信,突然距离他的生活这么近,朝夕激动异常,一句话都不肯漏过。只是她总听杨校长提到"老二"跟连波如何如何,不免留了心,老二是杨校长的二女儿,二十岁上下,模样还算端正,就是皮肤黑了点,靠近海边紫外线qiáng,皮肤肯定都黑。老杨家都叫这姑娘"阿霞",吃饭的时候朝夕就注意到阿霞老是拿眼光偷偷瞟她,特别是刚才听到朝夕不是连波的亲妹妹时,她在不远处的小桌上切西瓜,差点把切到手…… 恰在此时,阿霞端了切好的西瓜过来,很腼腆地放到朝夕面前的桌子上。朝夕注意到,她的手臂很粗,看得出来她肯定经常帮家里gān活。从傍晚进门到现在,朝夕几乎没有听见她说过话,她好像很喜欢低着头,特别是面对着朝夕的时候,端着盘子的手都有些轻微的抖。 朝夕不免笑起来:"谢谢阿霞,你也坐下来吃吧。" 阿霞瞥了眼她,迅速摇头,逃也似的到一边去了。老杨叫住她:"你把你房里收拾下,朝夕今天晚上就住这了。" "不不不,不麻烦了,我住旅馆。"朝夕连忙摆手。 "你是嫌弃额家吧?"热qíng的杨校长不依,"虽然家里挤点,可总比外边住着踏实,你一个姑娘家的单身住外边出了事咋办,额莫法跟连波jiāo代的。再说镇上哪有什么像样的旅馆,这儿穷……" 朝夕面露难色,她实在没有住陌生人家的习惯。 杨校长见她很为难的样子,想了想,马上又说:"哦,对哩,额这有连老师宿舍的钥匙,他在学校有间宿舍,你要是嫌额家挤可以去他宿舍将就下。" "可以,可以,我住他宿舍!"朝夕忙不迭地点头,继而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怕……怕給您家添麻烦,住我的哥的宿舍就省事多了……" "莫事莫事,你只要不嫌弃额们学校条件简陋就好哩。"杨校长一点也不介意,还招呼女儿,"阿霞,带你朝夕姐去连老师宿舍,带上手电筒,路上小心点。" 阿霞一声不吭地进了屋。 …… 小镇的夜晚非常宁静,夜风带来cháo湿的海腥味,chuī在身上黏糊糊的,估计跟空气中的盐分有关。也许是太静了,偶尔传来突突的摩托车声音和狗吠声时,显得很刺耳。这里的人们似乎都有早睡的习惯,虽然才晚上八九点,镇上大部分人家都已熄了灯,只有路边的南货店偶尔亮着昏huáng的灯,店主多半坐在门口边看着小黑白电视,边啪啪地打蚊子。脚下是历经岁月沧桑的石板路,凹凸不平,但走在上面很踏实,就是没有路灯,四下里黑灯瞎火的,难怪杨校长要阿霞拿手电筒。 阿霞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步伐很快,朝夕穿着高跟鞋磕磕绊绊,有些跟不上。隔着两米的距离,她一路都在观察阿霞,她发现这姑娘虽然不多话,但心眼很好,每到有坑或者格外不好走的地方,阿霞就会停住站在坑边,将手电筒照向朝夕,等朝夕安全走过去后再领着她朝前走。 "这儿离海边有多远啊?"朝夕试图跟阿霞搭讪。 阿霞就两个字:"不远。" "你们平常去海边多吗?" "多。" "明天可以带我去海边看看吗?" "可以。" "你觉得连老师人好不好?" "好。"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莫有。" …… (2) 朝夕彻底泄气,放弃沟通,怏怏地跟着阿霞到了连波的宿舍。很小的一间屋子,灯也不亮,但收拾得很gān净,屋子里就摆了张chuáng和一张桌子,门口的架子上搁了 个大木箱子,不知道装的什么。朝夕注意到靠窗的桌子上还摆着盆仙人掌,这倒有点像连波,到哪都搁不下那点文艺的调调。窗户开了一半,让朝夕惊喜的是,竟然可以听到海水声,凑过去一看,屋外是一片黑森森的树林,她判断树林那边应该就是海,她想明天自己就可以去看海了。正要跟阿霞说呢,扭头一看,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阿霞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外的屋檐下收了衣服进来,默默坐在chuáng沿帮连波叠衣服,她叠的很认真,每叠好一件还要用手压压。甚至,包括连波的底裤。 朝夕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她都没有碰过连波的内衣,从来没碰过。 心里那种五味杂陈很不好受,她很想跟阿霞说不用叠了,由她来叠,阿霞却抱着叠好衣服轻车熟路地放到门口的木箱子里……显然,她很熟悉这里的一切,连波日常起居应该都是她照应着的,因为她准确无误地从chuáng底下摸出一个搪瓷脸盆,又从墙边的毛巾架上取下毛巾,搁脸盆里,然后倒好开水端到朝夕的脚跟前。她的意思是要朝夕洗脚了好睡,朝夕没动,她又忙不迭地整理chuáng铺,摊开被子,还细心地去木箱子里摸出一条gān净的枕巾铺到枕头上。完了,还从桌子的抽屉里找出蚊香,又是准确无误地在桌子上的一个小盒子里摸出打火机…… "够了!"朝夕突然发声,声调很高,连她自己都吓一跳。 阿霞也吓着了,愣愣地瞅着她。 空气顿时有些僵。 朝夕这才意识到有些失态,忙挤出一丝满笑容:"不麻烦你了,我来吧。"说着拿过阿霞手里的蚊香和打火机,自己点上了。她将蚊香放地上,站起身盯着阿霞,眸光一闪,阿霞本能地后退两步。 她倒一笑:"阿霞,谢谢你照顾连波。" 她是笑着的,的确是笑着的。可是注意她的眼睛,朝夕她自己可能没有觉得,因为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大多数时候,她的眼睛跟常人没有两样,但她到底是个内心藏着魔鬼的人,每每qíng绪外露的时候,那黑黝黝的瞳仁,仿佛浸在深海的奇异宝石,冷冽的光芒即便在夜色中也能幻化成妖魔,夺人呼吸,慑人魂魄。 而此刻她虽然笑着,可是眼底迸she出的寒光,足以让怯弱的阿霞战栗,仿佛受惊的小鹿,阿霞几乎就要夺门而出了。 朝夕被她的样子逗乐了,忽然有点喜欢这个憨厚的姑娘了,她伸出手搭住阿霞的肩膀,笑问:"多大了,阿霞。" "二,二十。" "那我比你大呢,我可以叫你妹妹吗?"朝夕随和地笑着,目光中自有一种凛然的气势,因为她自认这丫头对她构不成威胁,她根本没把这丫头放在眼里,但面子上她却表现得很热络,"你很喜欢连波哥哥吧?我很高兴你能喜欢他,因为他会是你未来的姐夫哦,可是他这人很害噪,一定没有跟你说起过我,是不是?" 至此一句,阿霞就低下了头。 "没关系,现在你叫来我姐姐还来得及的,等你连波哥哥回来,我让他给我们拍张照,我要带回北京去。" 阿霞依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然后,她魂不守舍地离开了房间,始终低着头。朝夕站在门口目送她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 连波,我又有一个恨你的理由了。 朝夕在心里说。 早上,林染秋给朝夕打了个电话,询问她在广西那边的qíng况,几乎是有些愠怒地抱怨:"你怎么搞的嘛,昨天晚上就打你电话,一直不通,害我担心了一晚上,不知道你在那边出了什么事。" "我下了飞机手机就一直关机。"朝夕说。 "你多大的人了,该想到我们会担心你啊?即便我不是你男朋友,也是你朋友,是你的老板吧,现在外面这么乱,出了事怎么办?"林染秋一般不唠嗑,一唠嗑起来那就跟娘们似的,颇有点没完没了。朝夕只是在电话里轻笑,转移话题:"今天的展览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你还说呢,明知道今天展览,还一个人往外跑,忙得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林染秋的抱怨又来了。朝夕连忙打断他:"我会尽快回来的,对不起,老板,我确实是有私事等着处理。" "哟,你都叫我老板了,我好不习惯!" "你本来就是我老板啊。" "甭搞得这么生分好不好,我们还是不是朋友啊?" "是是是,我们永远是朋友,这够了吧?" "得,不说了,再说我更受打击,还还还永远朋友呢。朝夕!大清早的你gān嘛这么打击我,待会展览就要开幕,你存心让我出糗是不是?" 朝夕在电话那边咯咯的笑。 "你还笑!" "好了啦,你还是忙展览去吧,别出差错就是。" "行行行,不跟你扯了,我有朋友来了。"林染秋站在展厅门口,远远的就看见唐三的银色跑车很拉风地驶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蔡四平和康盛文他们,"朝夕,一个人在外面小心点,回头再联系,我先挂了。拜拜!" 说着他就挂了电话,朝唐三他们迎过去。 林染秋对于唐三这些公子哥们的大驾光临一点也不意外,因这几个人哪里有热闹总少不了他们,不过跟其他各路神仙过来捧场是看在老爷子面子上不同,唐三他们完全是当作死党聚会过来找乐子的。 "哟,要迎宾也轮不上你吧,你们公司那么多小妹,还用得着我们林总花枝招展地站门口招蜂引蝶啊?"唐三说话从来就没遮拦,一脸坏笑。 林染秋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句话回过去:"那你是蜂呢还是蝶啊,穿得这么这花绿绿,还指不定谁花枝招展呢。" 唐三的确穿得很抢眼,一件糙绿色衬衣就足够扎眼了,还配了条白裤子,头发梳得溜光,整个公子哥儿形象。跟随其后进来的蔡四平拍着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没办法,我们唐三生得如花似玉,他不是蜂也不是蝶,是蜜糖……" "哈哈哈……" "去去去!"唐三一把推开蔡四平。 "嗯嗯,蜜糖这名好!很衬唐三!"这样的场面,康盛文从来就不会忘了煽风点火,旁边的赵学兵当然也要添把柴,马上建议:"得,我们以后就叫唐三蜜糖算了,多甜蜜蜜啊,昨儿电视台的王小姐都跟我说,跟你们一起的那个唐少嘴巴真甜啊……" "唔,这话有两层意思。"连不苟言笑的蔡四平都掺和进来了,他推推眼镜,明明是玩笑话,却说得一本正经,"以我的理解,一是唐三说的话甜,二是他的嘴巴确实甜,至于怎么个甜法,估计只有王小姐知qíng……" 不愧是大律师,很会分析问题的关键。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康盛文凑近唐三,搭住他的肩膀笑问:"是不是啊,唐三,王小姐试过你的嘴巴了?" "那肯定的罗。"赵学兵大笑。 唐三没办法,只好一把拽过林染秋,试图转移矛头,"呃,呃,染秋才是今天的主角啊,你们gān嘛找我的茬?" "欢迎光临!"林染秋做了标准的请的姿势。 大家说笑着正准备进去,蔡四平突然指着马路对面:"哟,你外公的嫩崽来了。"可不是,阮丘雄正在马路对面泊车,林染秋颇感意外,印象中他这个舅舅一向低调,极少出现在人多的场合,所以也没有打电话通知他,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阮丘雄的确很低调,没有把车停在展馆门口,而是停在了马路对面的树影下,一件深灰色大衣很好地衬托了他的高个,戴了副墨镜,不慌不忙地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大衣的下摆扑扑地翻飞在风中。 "你们也太隆重了吧,都站门口迎接我?"阮丘雄cao着手走过来,很奇怪的气场,即便他神色淡然,笑吟吟的,仍给人一种不露痕迹的距离感。林染秋诧异地打量他:"我说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有空过来欣赏艺术?" "我一向很艺术。"阮丘雄看上去心qíng不错。 唐三点头表示认同:"包括恋爱。" "恋爱?" "嗯,你问他自己,每次把别人甩了的时候还让人家姑娘对他感激涕零,我问他什么诀窍,他说这是艺术。" "哈哈哈……" 正说笑着,又一位大神降临展馆,一身黑色便装英气bī人,泊好车拿着车钥匙晃悠悠地朝这边走过来,是樊疏桐。本来林染秋也没想到要请他来,是昨儿在机场碰到他,顺便提了下今天展览的事,樊疏桐当时说"有空我过去看看",林染秋只当当他随便说说的,没想到真的来了。 樊疏桐是这样,并不是很热衷jiāo朋友,相反他对朋友很挑剔,不是谁都可以和他jiāo上朋友的,但若碰上了又觉得投缘,他会很认真地把对方当回事。虽然跟林染秋不过见了两次面,但说不清为什么,樊疏桐觉得林染秋身上有种他很熟悉的气息,吸引着他,好像认识很久似的,一点也不觉陌生。至于这种气息是林染秋本人身上的,还是他身边人的,樊疏桐并没有深想。 "又一个'艺术家'大驾光临!"唐三最爱热闹,人越多越喜欢,瞅见樊疏桐过来笑,脸上开了花。 林染秋忙热qíng地迎上去跟樊疏桐握手:"谢谢捧场,没想到你会来。" "我说了来就肯定会来嘛。"樊疏桐潇潇洒洒地一笑,又觉得纳闷,"你们为什么叫我艺术家?我可是文盲一个。" 唐三一本正经地解释:"你跟阮少都是恋爱的艺术家!" 樊疏桐这才注意到阮丘雄背着手站在旁边,正冲他笑呢,于是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我总没办法把你想象成林老弟的舅舅。" "没办法,谁让他是我外公的嫩崽呢,来来来,快进来,别在门口chuī风了。"林染秋边说边引着他们往里走。阮丘雄瞥他一眼,故作长辈姿态:"没大没小,跟你舅舅就这么说话的?" 林染秋叫苦:"阿雄,辈分上你是比我大,可你要我叫你舅实在太让我为难了吧,这么多兄弟在这里,你让我叫得出口?" 阮丘雄只笑不语,眼睛却四处张望,但见展厅并不大,有点类似于艺术沙龙,布置得非常雅致文艺,而展品多为画作,同时还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些雕塑,有的是明码标价的待售品,有点是非卖品。展厅的灯光非常柔和,亮度恰到好处,将各件艺术品映照得熠熠生辉,置身其中,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参观,男男女女,乍看都非等闲之辈,但都没有顾上看展览,而是忙着跟林染秋和阮丘雄打招呼、寒暄,林染秋因此忙得不亦乐乎,穿梭于各色宾客中□无术。阮丘雄却显得颇有些冷淡,刻意避开人群,别人跟他打招呼,他顶多点个头,不苟言笑。他的注意力显然没有在那些展品上,先是将展厅来来回回溜达了遍,然后瞅准时机将林染秋拉到一边:"问你,朝夕今天没来?" 林染秋一愣,恍然大悟,指着他:"哦,敢qíng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阮丘雄耸耸肩:"问下而已。" 林染秋"哼"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不过我提醒你,朝夕是我的人,不是我女友,也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员工呢,你最好少打她的主意,她可不不是你平素接触到的莺莺燕燕……" "所以——"阮丘雄扬扬眉,露齿一笑,"她在我眼里很特别。" "舅舅——"林染秋难得叫一次舅,双手作揖,"你就收敛点吧,算外甥求你了,朝夕是个苦命的女孩,我不希望她受伤害。" "谁说我会让她受伤害?" "舅——" (3)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扯得不可开jiāo,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樊疏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尊泥塑发呆,表qíng震惊不已…… 那泥塑是个半身人像,雕塑得栩栩如生,连细微的发丝和衣服的褶皱都清晰可辨,问题就出在那脸上,除了脸型的线条是明朗的,脸部的五官却是模糊地雕了个大概,所以根本看不清五官,但脸部的轮廓摆在那里,别人看着可能一眼就带过了,但樊疏桐不会没有感觉……他微微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尊雕像,从小长大的手足,不用看脸,闻味都认得对方,这不是连波吗?! 他骇得冷汗涔涔,目光渐渐下移,在雕塑的旁边搁着块小铭牌,上面标明了这尊雕塑的作者及其作品qíng况: 《消失的脸》 作者:邓朝夕 该作品曾获巴黎蒙尔登艺术展览金奖。非卖品。 樊疏桐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仿佛灵魂出了窍般,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哦,不,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相见,太突然太离奇太悲怆,他满世界兜兜转转,她凭什么可以以如此冷静的姿态来雕刻她的爱qíng?还摆在这里展览?见鬼的爱qíng! 他的目光凝视着那雕塑和铭牌,深层的痛楚,不可遏制地沿着脊椎放she开来,下巴亦可怜地抖着,几乎听得见牙齿咯咯地撞击声,他觉得他真是可怜,太可怜了,三年剜心掏肺的思念,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不想她原来一直就在他的周围……他看不到她,他还没有失明,为什么就是看不到她?上天如此残忍,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隔绝着他和她的世界,他在这边因绞心断肠般的思念每天都饱受煎熬,而她,在他目光之外的角落若无其事地雕刻、雕刻,偏偏……雕刻的是另一个人的脸,没有五官,却分明是那个人的脸,她置他于何地啊! 有风,自遥远的旷野呼啸而来。 他伫立在这荒芜的人世间,除了耳畔呼啸的狂风,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所有爱过的恨过的都已模糊不清,他不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存在,因为这世上没有人真正惦记他,他惦记的人偏不惦记他,还雕刻别人的脸……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悲哀,这般绝望,这般软弱而茫然,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坍塌的一个世界,他被无qíng地掩埋,现在站在这明净光亮的大厅中的只是他腐朽的遗骸…… "怎么,你也喜欢这尊雕塑?"肩上搭过来一只手,是林染秋。 樊疏桐神色恍惚,目光是虚的,仿佛穿透了雕像,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节:"朝夕……" "哦,她是我们公司的员工,这尊雕像就是她的作品,她很喜欢雕塑,也算是我的学生吧,但她只是业余创作。其实她很有天分的,我曾试图引导她走专业创作路线,她一直不怎么上心,她说她只会雕刻脸,可是却从来没有见她雕刻过完整的脸。" 林染秋见樊疏桐好像很喜欢这尊雕塑的样子,喋喋不休地介绍起来,"我问过她,为什么不把整个的脸刻出来呢,她说她不记得了,越是拼凑越是模糊……" "她现在在哪里?"樊疏桐打断他。 "去广西了,说是去看一个朋友。"林染秋不由得叹口气,"她没说去看谁,但我想也想得到是去看谁,昨天去机场就是送的她。" 樊疏桐心里咯噔一下,昨天? 他吸口气,转过脸迷茫地看着林染秋:"送朝夕?" "没错,你不也接了你弟弟嘛。"林染秋一想觉得不对,打量樊疏桐,"你……认识朝夕啊?" 樊疏桐不作答。 沉吟片刻,又问:"这雕塑卖多少钱?" "不卖,你没看是非卖品吗?这是朝夕私人的作品,她讲了不卖的,只是贡献出来给大家欣赏下。" "我要买。" "这我作不了主,嘿嘿。" "我要买!"樊疏桐有双深黑如夜色的眼睛,紧盯着林染秋,"你尽管开价,我一定要买,必须买!" 林染秋诧异地看着他:"我说了我作不了主。" "我——要——买——"樊疏桐的混世样子又显出来了,眉毛拧着,目光坚定毋庸置疑,"我说过的话从来不会重复超过三遍。" 林染秋不免也来了脾气:"我说了不能卖就是不能卖,因为这是别人的私人艺术品,只作欣赏,我作不了主。" "我也要买!"话音刚落,旁边一直观战的阮丘雄也加入进来,走到雕塑边仔细打量,尤其是看到刻有作者名的铭牌时他眉开眼笑,转过脸对林染秋说,"你早说这是朝夕的作品嘛,否则我根本不会让你摆出来……" "你来掺和什么,嫌我不够闹心是吧?"林染秋跺脚。 樊疏桐却将视线转移至阮丘雄,目光刀子似的剜过去,bī出一句话:"阮兄……这是什么意思?" 阮丘雄根本不朝他看,直接跟林染秋说:"五十万,我买下了,明天我会让公司会计将钱打到你们的账户。" 林染秋顾不上跟他辩驳,望向樊疏桐…… 周围人也觉察到了这边的火药味,纷纷将目光投向这边。不远处正说笑着的唐三他们面面相觑,赶紧走了过来。 樊疏桐的脸绷得像石膏,双手握成拳状,直视着阮丘雄:"我跟你无冤无仇,阮少。"他没有再叫"阮兄",而是直呼"阮少"。 阮丘雄显然是见惯了场面的人,双手抱臂从容地踱到樊疏桐的跟前,两人的个头不相上下,亦都是颇有气场的人,只不过阮丘雄比樊疏桐更多了份淡定,但说出来的话却霸气十足,他忽而一笑:"你太严重了,不过是尊雕像而已,都扯上冤仇了?我喜欢,仅此而已,对于我喜欢的东西,我从来就是不计代价的。" "那也不必跟我争吧?"樊疏桐丝毫未露怯意。他自小浑球,又在码头上混过来多年,可不是什么善茬,大多时候在场面他还保持着一定的风度和涵养,但若撕下脸皮,收敛多年的混世魔王必会显出原型。 而阮丘雄自小被家族长辈捧在手心长大,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让",他的字典里没有让的概念里,当他听到林染秋和樊疏桐的谈话,得知这尊雕塑是朝夕的作品时,毫不犹豫地就要据为己有。 他想要,就必须得到。 "我只是很想要这尊雕像,没有跟你争的意思。"阮丘雄抬抬眉,笑了笑,不露痕迹地彰显着他的霸气,他拍拍林染秋的肩膀,"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天把雕像送我住处去。"说着拢了拢大衣,不慌不忙地准备离开。 如此的藐视,樊疏桐还从未经历过。 众人看他的样子不免捏着把汗,尤其是唐三,深知樊疏桐的底子,连忙一把拉过他,好言相劝:"士林,走走走,我们喝酒去……" 樊疏桐甩开他的手,目光凛冽如冰雪寒彻,可是嘴角轻轻一扬,倒牵出一丝笑容:"不愧是阮少,做事不留余地的。" 阮丘雄拱手作了个揖,也笑:"改天请你喝酒,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那风度,那气势,很对得起他的王者风范。 所有人都不在他眼里,没有人可以和他争。 樊疏桐也没有输风度,知道他此时面对的不是普通公子哥儿,这样的人他惹不起,京城这地方还轮不上他撒野,所以这回他大约只能让了,哪怕让得极不qíng愿。他真的就让了,退后一步,让阮丘雄从他身边过去,阮丘雄微微颔首,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很感谢的意思。樊疏桐看似无所谓地笑笑,笑得像个大男孩,一脸无邪。 在场的人顿时松了口气,林染秋也松了口气,筹备半年的展览差点就让这两个家伙给搅huáng了。可是,站一边的唐三和蔡四平对视一眼,一丝恐惧浮上唐三的眼底,他太了解樊疏桐了,这魔王在笑着的时候,尤其是还笑得这么无邪的时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qíng。相反,那是狮子发怒前的前兆。 果然,当阮丘雄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猛听到身后"怦"的一声巨响,待他回头一看,目瞪口呆,那尊雕像已经坠落在地,断成了几截。 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樊疏桐…… 但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朝阮丘雄耸耸肩:"抱歉,失手,失手……"说着又朝脸都白了的林染秋摊手,"真是失手,很抱歉。但我还是认赔,明天打五十万到你账户,如何?别生气别生气,我是失手,真的是失手嘛。" 他什么时候下手的,没有一个人看到! 唐三眼皮一翻,知道这浑球的匪气又来了,认识他两三年听闻了他从前的种种劣迹,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他犯浑。可是,他要犯浑也要看对象啊,阮丘雄绝不是在场这些人惹得起的。在京城,只要是在这个圈子里混的,谁不只道阮丘雄的底子,惹了他,那就得自个去八宝山挖好地,自个跳进去吧,等阮公子来埋你,只怕尸骨无存。 阮丘雄盯着樊疏桐足有两分钟没动。 樊疏桐亦望着他,神色自若,一副我是禽shòu我怕谁的浑球劲。 结果,阮丘雄抬起手,冲他指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让在场所有的人鸦雀无声,眼睁睁地看着阮丘雄转身离开展厅。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指了下樊疏桐。 但这比直接跟樊疏桐gān一架要严重得多,那一指,后患无穷。而樊疏桐收回目光,低头望向地上碎成七八块的雕像,可能是灯光的原因,他的半边脸都陷在yīn影里,眼眸深邃如海,喃喃的,似在自语: "碎吧,看谁碎得彻底。" (4) 连波回到酒店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 连波见到了叔叔,聊了很久,还跟他一起吃了晚饭。年迈的叔叔极力劝说连波跟他一起去匈牙利定居,称他的一切都是连波的,如果连波拒绝,那他辛苦半辈子创立的家业就只能被妻舅那边接管,这是叔叔极不qíng愿的。连波很为难,说事qíng太突然,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何况他一不懂外语二不懂经商,过去了也帮不上忙。 连波的叔叔在国外是经营连锁酒店的,生意做得很大,在世界各地都有产业,他和妻子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不幸在14岁那年意外身亡,妻子因此抑郁成疾,几年后也病逝。酒店的生意一直是由叔叔本人和妻子那边的两个兄弟经营,眼见叔叔罹患淋巴癌不久于人世,妻舅那边对叔叔的这份家业虎视眈眈,连波感觉得出来,叔叔跟妻舅的关系很紧张,说他们贪得无厌,在他身上捞够了油水,现在又要霸占他的半辈子心血,他真的不甘心。好在叔叔终于找到了唯一的侄子连波,无论如何也要连波过去继承遗产,否则他死不瞑目。 叔叔现在住的这家酒店就是他旗下的连锁店之一,超豪华的套房内摆满医疗设备,二十四小时有医护人员看护,没办法,叔叔的身体非常虚弱,跟连波谈着这些事时很吃力,中途还吸了半个小时的氧。连波看着叔叔老泪纵横的样子,狠不下心当面拒绝,只好答应说考虑考虑。临走时,叔叔还拉住连波的手托付他,希望连波在他去世后将他和妻儿的骨灰葬回家乡,在海外漂泊半生,叔叔说,他最惦记的就是故土亲人。连波含泪应允,泣不成声。 回到下榻的酒店,连波一个人在酒店外面的喷泉池边抽了好几根烟才稳定qíng绪,他知道他肯定是不会去匈牙利继承遗产的,但叔叔的境况又实在让他心痛,他懊恼得不行,也非常焦虑,出门这么久学校的课已经耽误很多天了,他必须先回去,叔叔这边只能再慢慢想办法了。他想打个电话到学校问问学生们上课的qíng况,但他没有手机,也抗拒用这种时髦的通信设备,他不想被人随时随地掌控行踪。当然,没有手机他也仍被人掌控行踪。他决定回房间给学校打电话。可是上了楼,他连叩了几下门都没人应,以为樊疏桐不在,正准备去大堂等,门却开了,是樊疏桐的助手阿斌开的门,朝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打开门让他进去。 房间里一团漆黑。连波问这是怎么回事,阿斌低声道:"灯被砸了。还不准人来修,也不肯换房间。"说着点燃打火机,举着微弱的火光朝樊疏桐的房间指了指。 连波心想这人,又犯浑了吧?他摸索着走到紧闭的房门前,轻叩两声:"哥,你在里面吗?我是连波啊……" "进来吧。"一个浑浊的声音从房间传出来。 连波这才推开门进去,也是漆黑一片,窗帘是拉着的,他眯着眼睛找了好一会才在墙角的沙发处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小火星。房间内弥漫着烟雾,连波呛得连连咳嗽,摸着墙壁走进去:"哥,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困。"那个浑浊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瓮瓮似有回音。连波站在门口,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哥,出什么事了?" "说了没事。"樊疏桐显得很不耐,声音gān涉而嘶哑,问连波:"秀才,我问你个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就是别说假话,可以吗?" 连波扶着门框站着,有些不知所措,"什么问题?哥,你问吧。" "连波,我很想知道,如果三年前老头子没有介入朝夕的事,你会离开吗?是离开,还是娶了朝夕跟我对立?" "哥,这事都过去了就别了提了吧。"连波不想回答。 "不,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你必须回答。" "为什么?" "现在是我问你。" "我……我都不记得了,真的,那些事太痛苦,我不想去回忆。哥,你也不要去想了吧,那个时候大家都失去理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有一点请你相信,就算我当时没有离开,娶了朝夕,也并不表示是要跟你对立,我只是作为哥哥想保护朝夕,给她安定的生活……" "你就不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吧!"樊疏桐打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火柴,衰弱的火光短暂地映亮他的脸,憔悴不堪,然后瞬间又重归黑暗。 他一直就在黑暗中。 此刻,他毫不掩饰地冷笑:"连波,如果你仅仅是站在哥哥的立场,你会为了她站到我的对立面吗?你明知道她就是我的命,你还要娶她,你爱她,所以才会那么做吧?什么藉口都是假的,你又何苦自欺欺人。爱就爱了,没有谁能管住自己的心,这个我不怪你。只是连波,你我之间终有一日还是会面对那样的对立的,我的意思是,在朝夕和我之间,你必定还要选择一次,无论多么艰难而残忍,你都必须要选择,这是我们三个人逃不了的宿命。" "我永远不要这样的选择!"连波突然扬高声音,斩钉截铁,"我哪怕一辈子单身,都不要这样的选择!哥,如果你爱她你就继续找她,直到找到她为此,我保证我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你想得简单,你不见她,就可以回避得了她?你不选择,她也会bī着你选择的,连波,你根本就不曾真正了解过朝夕!因为你跟她不是同类,她十六岁时就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只蝎子,你想象过她会做出什么事qíng吗?你想象不到的,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这是我跟她之间的共识,很可笑吧,我们居然还有达成共识的时候。原因很简单,我们都不想伤害你,所以才破天荒地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哪怕我们彼此怨恨,势同水火,但在对待你的问题上始终是保留着最原始的善意,而且始终如一……" "十六岁……"连波不知所云,莫名的心慌起来,"哥,你在说什么啊?" "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她也一样。你只需要做好准备,未来的某个时候,你得在我和她之间做出选择,你逃避不了的。三年前你不辞而别,撇下她杳无音信,你以为她会轻易放过你?如果是别人,也许就算了,哪怕心里怨恨也还是一样会嫁作他人妇,但她是邓朝夕,你就等着她把你拽入地狱吧,不是我吓唬你,三年来我疯了似的找她,她也在找你!连波,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她,是她把我拽进的深渊,至今都爬不出来……可能是因为习惯了黑暗,我反倒觉得黑暗让人更有安全感,谁让这个世界这么险恶呢,从来就不会有人顾及我的死活,哪怕是我的亲爹也弃我不顾,而我最疼爱的弟弟,三年前还不是一样站到了我的对立面……" "哥!求你别说了,别说了……"连波捂着脸顺着门蹲下了身子。他只觉虚弱,非常非常的虚弱,三年来他避免自己涉及或谈论那些事,每次触及那个伤口,他就疼得连呼吸都没办法继续。此刻他只觉心上的伤口汩汩地涌出鲜血,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却反倒落到被亲人憎恨的地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樊疏桐大约是被屋子里的烟雾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在黑暗中挪动了下身子,声音愈发的嘶哑浑浊了:"我必须要说,因为她马上就会来到我们中间,我都听到她的脚步声了,所以有些话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我们兄弟是兄弟,但若我面临跟你同样的选择,我会选择她,对不起,连波,我只能选择她……哪怕我跟她走到了这个地步,我恨不得自己死掉,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少想她一点,我就有这么贱!而且,我活不了多久了,兄弟我们来世可以再做,但我跟她,这辈子的恩怨只能这辈子了。如果注定要碎了大家的心,那就碎了吧,一路碎下去,碎个彻底就全结束了。连波,我是真的受够了,让这一切结束吧。" …… 早上连波走的时候,樊疏桐还没有醒。昨晚他絮絮叨叨很久,头疼到最后意识不清,不得已连波只得叫来医生给他打了止疼针,慢慢的他才昏睡过去。连波在他chuáng边守了一夜,凌晨时实在倦了,只得缩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好像才眯了会,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因为惦记着学校的课,他决定赶最早的一趟航班飞G省,再从省城坐车赶回镇上,一路可够得颠簸的。 收拾好东西,连波先给叔叔打了个电话,说会回去好好考虑继承遗产的事,要叔叔安心在北京养病,他过些日子再来北京。叔叔似乎很不放心,再三恳求连波无论如何得去匈牙利定居,叮嘱了又叮嘱,就差没要连波立保证了。 连波原本没有这个打算,想都不愿意去想,可是昨夜跟樊疏桐长谈后,他觉得倒是可以考虑了,远远地离开这里,谁也bī不着他,不用面临那样的选择,也不用害怕伤害到最亲的人,这样哥哥应该放心了吧?只是目前他还只是动了这个念头,真的要定下来,恐怕没那么快,学校里还一堆的事qíng等着他去处理……跟叔叔打完电话,连波又回到樊疏桐的房间,在chuáng边伫立良久,发觉昏睡不醒的哥哥眼角隐约还有泪痕,连波心中一搐,不由心下一片凄然。 "哥,我永远不会和你争的,你放心好了。"这是他的心里话。 连波心想,我有什么资格和你争呢?我卑微懦弱至此,我根本不配拥有朝夕,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我那么无耻地逃开她,躲着不肯见她,我早就没有了勇气站在她面前。哥,不是只有你才有恨的,我心里也有恨,我陷在怎样的黑暗世界里不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父亲屈死,母亲病逝,其实我跟你是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啊。 (5) 从房间里出来,阿斌脸色怪怪的,看着连波yù言又止。 "小伙子,有事吗?"连波问。 阿斌神秘兮兮地说:"楼下大堂有人找你。" "谁啊?" "你下去就知道了。" …… 连波诧异,会是谁到这来找他?于是赶紧拎着行李出门,结果出了电梯,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军官朝他点头微笑,连波当然认得,是樊世荣的秘书小刘。一般qíng况下,见到刘秘书就等于见到首长,连波四顾一张望,果然看见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一侧,樊世荣坐在沙发上跟几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说话。旁边毕恭毕敬地站了好几个酒店工作人员,不用说,首长大驾光临,酒店高层自然不敢怠慢,那个跟樊世荣不停颔首微笑的西装男子不是总经理也是董事长。 樊世荣见到连波,忙起身,背着手踱了过来。到底是显赫人物,哪怕不说话,往大堂中间一站,那种无形的威严和气势足以让人停止喧哗。只是他终究老了,两鬓依然斑白,脸上布满沟沟壑壑,加之长期病痛的折磨,气色其实并不大好。 "连波,你没事吧?"樊世荣走到连波跟前,笑容可掬地打量他。 连波的态度不冷不热:"您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嘛,反正要过来看看两个老战友,顺便就来瞧瞧你。"樊世荣话说得很圆满,丝毫没有破绽。可连波心里却想,不放心的怕不是我吧,不然会找到酒店来?但他不好点破,也笑笑:"谢谢首长挂念,哥还在睡,您现在可以去看看他。" 樊世荣似是而非地点头,目光落在了连波的行李上,"怎么,你就要急着走?" "嗯,学校那边的课耽误了很多,得赶紧回去补上。"连波说着就准备走,他觉得自己留在这是多余的。 果然樊世荣也不留他:"让小刘派司机送你吧。" "不用了,到酒店门口打个车很方便的。" "连波,一定要这样吗?" "……" "我到底还是你的父亲,你认不认我是你的问题,但我跟你母亲始终是夫妻一场,我对她有过承诺,你何苦让我这么难堪?"樊世荣说话的语气很平缓,语调亦不高,却自有一种震慑人的力量。 "首长,这些事qíng就不必在这里说吧。"不提母亲还好,一提母亲连波的脸色就yīn了下来,他抬起眼来,因昨夜未眠,眼睛已经凹陷下去,眼底净是血丝,"我先走了,不麻烦您了,没有别的意思……" 樊世荣直视着连波:"连你都这样了,我还能指望谁?"他深吸一口气,别过脸,"你走吧。" 连波二话没说拎起包就走,可是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背转身看着樊世荣,又道,"对哥好一点吧,您只能指望他了,别人……包括我……就算了吧。" 说完扭头就走。 "连波!"樊世荣跺脚,如果不是在大厅广众之下,他真会失控,但他到底忍了下来,叫住连波,重又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你……就这么恨我吗?" "我已经无爱也无恨了。"此时的连波再也不是昔日那个温良的连波,自三年前被bī得发疯,他就整个的变了,目光中那死灰般的沉寂令人心痛。"首长。"他的声音也很低,近乎耳语,"我会保守秘密的,如果你觉得死人才可以守住秘密,你可以一枪嘣了我……"说着还刻意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xué,不容樊世荣反应,连波大步朝门口走去,门僮殷勤地拉开门,他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刻,樊世荣几乎站立不稳。 "首长!"刘秘书赶忙过来搀扶住他。 "没事,没事,"樊世荣摆摆手,心痛到麻木倒没有感觉了,他虚弱地指了指电梯,"我们上去吧,晚了,他醒来我就见不到他了。" 父子…… 竟沦落到如此地步!父亲要见儿子居然只能等儿子睡着的时候偷偷去看上两眼,而这偷偷的两眼,竟让这个父亲等了快两年。 上一次见到儿子,还是樊世荣回聿市开会时见到的,一下飞机就被蔻振洲接到家中做客,结果一进门就看到在屋里跟蔻海打牌的儿子。父子相见都有些吃惊,但樊世荣更多的是惊喜,非常非常的惊喜,因为自从朝夕的官司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儿子,每次回聿市,知道儿子就住在这座城市,就是没法见上面。而那次蔻家相见,无疑是蔻振洲刻意安排的。谁知樊疏桐见了他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走人,蔻海怎么拉都拉不住,两分钟都不到,他就驾车冲出了蔻家的院子…… 自此以后,樊世荣再也不敢贸然去见他,虽然樊疏桐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对他来说却只能遥望。 这小子连姓都改了,他还能怎样? 而他这次来北京,的确是不放心连波,得知连波没有见到匈牙利的那个亲戚,他也很焦急,怕他做出什么过激反应连夜乘军部专机飞了过来。他不能不担心,三年前连波在机场用枪指着自己头的场景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但手下部将的详细汇报足以让他心惊ròu跳,那时候他才知道连波的温顺只是表面的,这孩子的内心世界绝对不是他这个继父可以窥见的,这一点连波像极了他的母亲任缪玉。对于这场婚姻,樊世荣并不怨连波对他的指责,他的确忽略了当时作为妻子的任缪玉,那个时候他日夜忙工作,夫妻之间沟通极少,加之xing格迥异,夫妻处得跟上下级似的,夫妻间那种相濡以沫的感qíng一直难以建立。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qíng,让原本生疏客气的夫妻关系降至冰点,夫妻间冷漠到连架都吵不起来了,两人对外虽然维持着革命夫妻一样的和睦,但一回到家就谁也不理谁,冷战数年,任缪玉终于郁郁而终。 那个时候其实连波还小,樊世荣即便跟妻子冷淡生疏,但对连波却一直视如己出,他觉得大人间的事不能牵涉到孩子们身上。何况相比无恶不作离经叛道的樊疏桐,连波着实是个温顺听话的孩子,樊世荣是打心眼里喜欢他,也一直把他当作最大的安慰,父子感qíng日积月累,血缘反倒是其次的了。但是樊世荣后来才明白,他跟任缪玉的冷战连波全看在眼里,而且深藏于心,不知道是连波隐藏得太好,还是樊世荣疏忽了,这么多年他对此竟毫无察觉,还庆幸养了这么个孝顺通qíng理的儿子,做梦都没想到连波的内心郁积着对他的憎恨,三年前机场的那一幕,就是连波积怨太深的一次必然爆发而已。 昨晚,樊世荣突然就接到北京这边的电话,说是樊疏桐病发,他急得差点心脏病发作,偏偏昨夜bào雨,飞机被迫取消飞行。他一夜未睡,好在凌晨天气好转,他不顾医生的劝阻执意登上专机直飞北京,到达樊疏桐下榻的酒店,确定樊疏桐还在昏睡后,他才迟疑着上楼,心qíng仍是难以自控地激动,阿斌当然认识樊世荣,很识趣地退出去了。刘秘书先去房间看了看,跟樊世荣点点头,表示没有问题可以进去,樊世荣这才忐忑不安地走进来房间,窗帘只拉开了半边,光线很暗,空气中还残留着呛人的烟味,一定是这孩子昨夜抽烟所致。 但见樊疏桐蜷缩着睡在chuáng上,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昨夜的疼痛让他在睡梦中仍摆脱不了那折磨,而樊世荣自认这折磨是他带给儿子的,这么多年了,每每想到儿子头部的创伤他就不能释怀,此刻看着儿子睡着的样子,他禁不住潸然泪下。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几次伸出手想抚摸儿子的脸,最后还是缩回了手。他不由想起儿子小时候,每次因为闯祸挨揍,晚上睡着的时候樊世荣就会到他房间察看他的伤痕,心里不是不疼痛,他也想好好和儿子相处,可是这小子一次又一次的离经叛道总是让父子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每次他拼命相拉近彼此的距离,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樊世荣觉得他这辈子真是失败,不仅婚姻失败,对儿女的教育上更是一败涂地,无论他在战场上曾有过多么大的功勋,可他终究会老,而且是已经老了,他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颐养天年,过往的显赫只能是属于过往,慕然回首已是过眼烟云。可是现在除了相濡以沫的老伴阿珍,没有一个儿女在身边,亲生的不是亲生的,都没有把他当父亲,就连从小最为疼爱的连波也视他为陌路,他究竟还拥有什么?他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希冀了,纠结于心的只有对自己所犯过错的忏悔,问题是如果忏悔有用的话,这世上就不会有罪孽了。他犯下了多大的罪孽,只有他自己清楚,都到了这把年纪了,还要面临如此残酷的抉择。 他以为可以将那个秘密带进坟墓,孰料天不遂人愿,还是被人知道了,而且还是自己的养子。其实连波孩子心底善良,如果不是三年前受到那样的bī迫,他现在也不会以如此冷漠的姿态对待自己的父亲。可是疏桐当时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如果不让连波退出,还指不定这小子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qíng来,樊世荣以为连波多少会体谅他这个父亲,因为他从小就懂得谦让,知书达礼,不想三年前他让是让了,却翻出了心底郁积多年的怨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樊世荣种下了恶果,他遭了报应了,只能这么理解。 从儿子的房间出来,守候在走廊上的刘秘书给他递过手提电话,"首长,朴总参谋刚刚打来电话……"刘秘书迟疑着,yù言又止,表qíng很悲恸,"他女儿刚刚过世,您回个电话过去吧。" 樊世荣怔住:"过世了?" "是的,就在今天凌晨过世的,朴总参谋长……很悲恸……" "老朴啊!"樊世荣好不容易平复的qíng绪再次崩溃,身子摇摇晃晃,刘秘书赶紧扶住他,他摆摆手,声音哽咽,"我们都这个年纪了,竟然还要白发送黑发,老朴……我们这辈子造的什么孽啊……" "首长,您要保重身体!"刘秘书和旁边两个警卫都过来搀扶住樊世荣,将他扶进电梯。一直到出了酒店,坐上军部的车,他才稍稍缓过来,朝坐旁边的刘秘书伸出手,"电,电话给我。" 刘秘书示意司机开慢点,拨通了号码才将电话递给樊世荣。樊世荣一手捂着脸,一手颤抖着接过电话,话还没说出口就泣不成声,算起来他跟朴远琨也是几十年生死与共的老战友了,年轻的时候一起打仗冲锋陷阵,不想临到半截入土了还要承受老年丧子的悲恸。老朴宠爱儿女在大院里是出了名的,尤其是两个女儿,一直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掌上明珠,二女儿梦欣自犯病,老朴几乎是一夜之间头发就全白了,每次回聿市,几个老战友只要碰上面就会为老朴难过,毕竟孩子太年轻了,都准备结婚了竟然突遭这样的变故,樊世荣一声"老朴,你要节哀啊……"电话那边就传来朴远琨的号啕大哭…… (1) 聿市这边,蔻海和黑皮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二毛停止呼吸都几个小时了,何夕年仍然不准别人碰她的遗体,一个人守在病房内,谁也不准靠近。二毛的双亲悲痛yù绝,她妈罗丽娟当时就哭到休克,直接抬抢救室去了。病房外的走廊一时间被哭声掀翻,站着的蹲着的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朴家的亲友,也有军部过来的高层。大毛朴梓欣是长女,这边刚为妹妹的过世哭得死去活来,那边又要照顾身体虚弱的母亲,两头奔走,心力jiāo瘁。多亏了大毛的丈夫傅阳帮忙cao办后事,细毛蹲在走廊的角落里哭得要背过去,傅阳跟他说: "你不能哭,你是朴家唯一的儿子,你哭,你二姐的后事咋办?" 蔻海听了也去拉细毛:"你出息点行不行?人死不能复生,你爸妈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家就指望你了,你哭瞎了眼二毛姐也活不过来了,还是帮你大姐夫好好cao办二毛姐的后事吧,让她放心地走。" "是啊,细毛,咱们都是兄弟,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坚qiáng点,大男人没有过不去的坎,现在当务之急是办好后事。"黑皮俯身搭住细毛的肩膀,平常两人见面就抬杠,可是这种时候黑皮却显出兄弟本色,"你姐夫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呢,何夕年那样子怕是也扛不住,一堆的事等着我们去做呢,快起来……" 细毛点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只见他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连鼻头都是红的,说话的声音也嘶哑得不行:"嗯,我……我不能哭,我听你们的,我二姐……对我这么好,我,我得送她最后一程……" "这就对了!"蔻海掏出手绢递给他,"先擦把脸,瞧你哭成啥样了。" 傅阳说:"我看我们就分头行动吧,蔻海黑皮你们先去做何夕年的工作,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着也得入土为安吧,劝他赶紧把遗体推太平间,等殡仪馆的车来,再护送到殡仪馆去。细毛,你跟我来,我们和军部的人商量下治丧的具体事宜。"傅阳不愧是做大事的人,任何时候都能保持理智和镇定,细毛很听从姐夫的吩咐,跟蔻海jiāo代道,"好好做何夕年的工作,他现在很难过,一时缓不过来。我劝不了他,我一劝,自己就先扛不住了。" "嗯,放心吧,我们会做通他的工作的。"蔻海点点头。 细毛跟傅阳一走,蔻海就支使黑皮:"你进去劝劝。"当时两人已经站在病房外了,门是虚掩着的,虽然看不到病房内的具体qíng形,但那种凝重悲伤的气氛隔着门都能感觉得到,两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先进去。 黑皮低声道:"凭什么让我进去?" 蔻海给他戴高帽子:"你嘴巴比我会讲啊,你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你自己都讲,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你丫给我闭嘴!"黑皮赶紧将蔻海拉到墙角,"你小声点行不行!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死'啊'死'的,这不是给人家伤口上撒盐嘛,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 蔻海也意识到自己此话不妥,自己掌嘴:"怪我!"说着朝病房那边瞄了瞄,低声道,"他没听到吧?我不是有心的,平常跟你贫惯了,张嘴就没好话。" "你也知道自己没好话,可见你平日待我有多刻薄。"黑皮指着蔻海,哼了声,"这种时候你就拾掇我出面,你自己怎么不出面啊?我嘴巴会说,可我那是在生意场上,面对的不是文盲就是流氓,要么就是jian商,拜托,人家何先生是有身份的人,我要脸面没脸面要事业没事业,我去劝他人家能买账吗?还是你去吧,你比我有脸。" "你,你……"蔻海被黑皮的话气得不行,"你丫嘴巴比我还刻薄,现在知道要脸了,平常你gān嘛尽做些不要脸的事呢?而且让我去劝,我怎么劝啊,你知道我好纯洁的,没有多少感qíng经验,我不懂爱qíng,我拿什么话去劝人家啊?" 黑皮眼睛鼻子嘴巴都挤一块了,极其鄙视他:"你纯洁?我呸!你自己说,这几年你睡了多少个姑娘,还纯洁呢,不要脸!除了连波配得上这两个字,你就下辈子吧,投胎做和尚看能不能洗清你这辈子的罪孽。" 蔻海一脸无辜:"我是真不懂爱qíng!我很不理解别人怎么就爱得那么死去活来,像何夕年这样,像士林那样,我怎么就爱不起来呢?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你丫还说……"黑皮扑过去就要撕他的嘴,都揪着他衣领了,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有没有通知士林啊,他知不知道二毛过了?" "我没说,都乱成这样了,谁想到给他电话啊?你也没打?" "我没打。"黑皮习惯xing地摸摸自己可以当灯泡的秃顶,很纳闷,"他去北京可有几天了吧,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去gān嘛呢?" "不该问的你就别问。"蔻海心里清楚,却不愿多说。 黑皮正要问个究竟,走廊尽头快步走来两个警察,一男一女,男的像是跟班,紧跟着女的后面走,女的放慢脚步,男的就放慢,女的赶男的也赶,但绝对不敢超过女的,哪怕是并肩同行的时候,也不时侧过脸看那女的神色,谨小慎微的样子比个小媳妇还不如……蔻海一瞧见黎伟民这德xing就泄气,堂堂刑侦大队的副队长,在外面威风八面,让犯罪分子闻风丧胆,怎么一跟常英在一起就矮了半截呢?两人也谈了三年了,常英始终是不冷不热,还几次提出分手,黎伟民在聿市也算得上是个人物,怎么就摆平不了一huáng毛丫头呢?每次闹分手,都是全家出动来劝常英回心转意,蔻海就想不通了,爹妈究竟是看中黎伟民哪点了,非得把女儿嫁给他,更让蔻海愤愤不平的是,每次他带女朋友回家,他妈常惠茹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从来就没给过人家好眼色,而且转身就拾掇儿子跟人家姑娘分手。 可怜蔻海至今仍是一个人晃着,有女朋友的时候不能带回家,一带回家就玩完,到真的没了女朋友,他妈就四处张罗给他介绍对象,每次蔻海跟他妈吵:"我又不是剩饭剩菜,至于你这么往外推销吗?"结果他妈来一句,"不推销能行吗?不推销你都馊了,还剩饭剩菜呢,你也太抬高自己了!" 蔻海气得想死的心都有,经常跟黑皮他们诉苦,"我这辈子算是栽我妈手里了,你们等着吧,早晚她给我搬尊菩萨回来。" 蔻海经常形容他妈给他介绍的那些对象一个个像女菩萨,对待长辈恭敬有礼,言行举止那个端庄那个娴淑那个温柔,话不高声,笑不露齿,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是大家闺秀似的。这是跟长辈在一起,如果是两个人私下相处,哎哟喂,那个纯啊,蔻海有时候闲得无聊故意摸人家姑娘的手,结果对方那个躲躲闪闪扭扭捏捏,让蔻海觉得自己是流氓,有时候他气不过就真把自己当流氓,抱住人家姑娘就啃,结果那边娇羞地来句,"我想把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可不可以嘛?"要不就是,"我怕妈妈知道,还是别这样吧。"最最让蔻海吐血的是,有一次他故意使坏,带人家姑娘上宾馆,看对方到底是假正经呢还是装纯,结果还没上chuáng呢,对方含qíng脉脉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说,"你会对我负责吗?我很怕疼的……"蔻海当即气急败坏地甩过去一句:"对不起,我是流氓,我负不了责,你找负得起责的吧。"说完扭头就走,岂料那姑娘又拉住他,支支吾吾来了句,"要不带套吧,那样安全。"……蔻海当时只觉两眼发黑,差点晕死过去,撒腿丫子就跑了。这事后来讲给黑皮他们听,都当笑话了,蔻海不免长吁短叹:"这年头,哪还有什么纯洁的爱qíng啊。" 没有经历过,所以不懂得。 对于爱qíng这玩意,蔻海就像不及格的小学生,始终摸不着门道,他不能理解像何夕年那样,爱一个人怎么会爱到如此痴迷癫狂,恨不能生死与共;也不能理解像妹妹常英那样,心里有了人,为什么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他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蔻海最不能理解的是樊疏桐,爱一个人爱到歇斯底里,爱到连命都不要了,朝夕躲了他三年,他就疯了似的找了她三年,蔻海有时候私下跟黑皮说,"我老怀疑士林的脑子坏了,你说像他这样的浑球,怎么对爱qíng就这么死心眼呢?"黑皮讥讽道,"你懂爱qíng吗?你不懂,就无权揣测别人。" 这会儿,常英得知何夕年还守着二毛的遗体,眼眶慕地就红了,黎伟民傻子似的杵在一边,都不知道怎么劝。黑皮说:"细毛大姐夫要我们俩去劝,我们正商量着这事,怎么去劝啊,人家伤心成那样……" 蔻海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扯扯衣服:"我去吧。" 常英别过脸瞥他一眼:"你去?"她哼了声,上下打量仪表堂堂的哥哥,嘴角牵出一抹冷笑,"你懂爱qíng吗?" 一句话差点把蔻海呛死。 不容他反驳,常英脱下警帽递给黎伟民,"我去吧。"顿了顿,不免又挖苦哥哥一句,"像你这样的公子哥儿,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爱qíng,因为你没有拥有过,所以不懂得失去的痛苦。" 蔻海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公子哥儿?"又指着常英,眼睛瞪得像铜铃,"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公子哥儿了?" 常英才懒得理他,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病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轻轻推门进去,轻轻关上了门……蔻海抓狂得不得了,又扯过黑皮,"你说,我好歹也是人民公仆,形象正派,什么时候成公子哥儿了,啊?" 黑皮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谁让你生了这么一副好皮相呢,除了士林,哥儿几个就你称得上仪表堂堂玉树临风,兄弟我跟你站一块,哪怕穿上金利来那也是个菜贩子,我想当公子哥儿都没资本啊……" "去去去,你就知道说风凉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蔻海被妹妹怄得不行,懊恼地直拿脚踹墙。旁边的黎伟民一声不吭,伸长脖子望病房那边瞄,蔻海瞧他这样子就来气,嚷嚷道:"呃,我说黎队,你跟我妹妹也搞了三年对象了,你怎么到现在都拿不下她呢?你赶紧把她娶回家吧,快马加鞭地娶回家!" 黎伟民回过神,听清楚是在说他,脸上的表qíng就不是跟常英在一起时的那种低眉顺眼了,他背起手,昂首挺胸,人民警察的威风适时地显露出来了,他瞅着蔻海道:"海子啊,你不懂爱qíng,所以就不会理解恋爱的幸福和甜蜜,我很享受现在的恋爱,结婚嘛,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这么说你懂爱qíng?" "我要不懂爱qíng,会追你妹妹三年?"黎伟民拍拍蔻海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说,"我告诉你什么是爱!打个比方,如果你是犯罪分子,当你对英子举起枪扣动扳机的时候,我一定会抢先站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下那颗子弹……我宁愿子弹穿透我的心脏,也不愿意看到她倒在我的面前,从而用一生去忏悔去惦记,明白不?" 蔻海张大嘴巴,像看怪物似的上下扫dàng黎伟民,这厮当警察真是屈才了,他应该去当诗人,一直以为刑侦大队的副队长舞刀弄枪的不在话下,不曾想原来还是个qíng种,这世上的qíng种怎么这么多呢? 不过蔻海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拉下脸怒斥道:"你丫能不能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 (2) 首都国际机场。接机口人头攒动,举牌的,挥手的,喊叫的,将偌大的接机厅搅得沸腾喧嚣,每一张激动的脸上都写着久别重逢的喜悦,抑或是初见时会意的微笑。朝夕拎着简单的行李夹在欢腾的人群中颇为打眼,一袭黑色针织裙,外面套了件米色风衣,跟身边迫不及待涌向出口的人不同,她走得很缓慢,低着头神色恍惚。 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她不住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从前她就看不透他,现在更甚,他瞒了她那样多的事,可见从来就没有用自己的真心对待过她。错的是她,从头到尾错的是她,一厢qíng愿换来的是如此可笑的结局。 三年,她不断用记忆去雕刻他的脸。可是多么奇怪,无论她如何去搜索记忆,去拼凑,那张脸反而愈发的模糊起来,林染秋跟她说,如果哪天你能雕刻出一张清晰的脸,那这个人一定是你命里的人。 朝夕问为什么,林染秋说,潜意识下的创作,一定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意念,然后那天还跟她开玩笑,要不,你照着我的样子雕刻下?朝夕笑着答应了,结果几天后林染秋的办公桌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尊人头猪面的雕塑。全公司的人都涌到林染秋的办公室看热闹,笑翻了。林染秋倒也不生气,堂而皇之地将那尊雕塑摆在了搁架上,逢人就介绍,这是我的前生,敢qíng我是八戒呢。于是有人打趣,那八戒,这辈子你遇到嫦娥没有?林染秋笑答,遇到了,可照样没戏,嫦娥妹妹心里惦记着的不是我…… 朝夕常想,如果她有一半林染秋的乐观豁达,或许就不会这么受苦。可是她心里始终拧着一个结,在她最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就突然人间蒸发,三年杳无音信,连个说法都没有,她从来没觉得这么不值过。没有人可以解开她心中的这个结,除非他亲自来跟她解释,为什么在她将全部希望给予他的时候,他扭头就走弃她不顾,他究竟把她当作什么,是脚下的泥还是包袱累赘? "朝夕……" 恍惚间,人群中似有人唤她。 朝夕停住脚步,迷茫地张望,满眼皆是提着行李的陌生人,谁叫她?兴许是听错了吧,她继续朝前走。 "朝夕……" 这一声如此清晰,似曾相识,仿佛来自久远的从前,她一下就定住了,心没来由地怦怦乱跳起来。她转身急切地四顾搜索,刚扭过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她跟前,她首先看到的是他的下巴,显然刚剃过须,隐约看得到皮肤底下的青根,接着是嘴唇,棱角分明,嘴角勾起,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当他的整张脸进入她的视线中时,她只觉有瞬间的缺氧,身子轻微地战栗起来,行李一下就从手中滑落,砸在了地上…… "是我,朝夕。"樊疏桐比她颤栗得还厉害,拿着墨镜的手都在发抖,不得不掩饰着把手□大衣口袋。他哆哆嗦嗦,眼底闪动的泪光让他显出悲伤,"朝夕,还认得我吧?"他本应该喜悦,缘何如此悲伤? 朝夕深吸口气,总算是缓过来了,不知道作何反应,嘴角抽动得厉害,连声音都在发颤:"怎,怎么是你?疏桐哥哥,你,你怎么……" 听清楚了没?她叫他"疏桐哥哥"!她的声音如此轻柔悦耳,泉水一般地流过他gān涸的心田,让他愈发的不知所措。 他极力稳定自己的qíng绪,手一会拿出来一会伸进口袋,像个蹩脚的演员,搜肠刮肚地想着下面的台词:"我来送个人,没想到会……会碰见你。真的好意外……这也太意外了,朝夕,那个……怎么这么意外啊?" 这台词说得磕磕巴巴,明明打了腹稿的,怎么还说得这么磕巴。其实他甚少撒谎,尤其是面对她,这谎撒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悲哀。一切还和从前一样,无论他对别人怎么qiáng势怎么铁石心肠,只要面对她,什么抵抗和挣扎都不复存在,他整个人就是因她而存在的,一想到这点,他就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太没出息了。 而朝夕并没有深究他话里的真假,或许是来不及深究,她拂了拂额际的碎发,竟然笑了起来:"的确是很意外呢!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居然会在这见到,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来了几天了。"他笑答,总算说了句利索话。 朝夕上下打量他,眼中流露出久别重逢的惊喜,笑得很由衷:"你还是老样子呢,一点都没变,看上去挺jīng神的。" 天啊,这,这是她吗?他设想过种种和她重逢时的状况,唯独没有想到她会以这样的笑容面对他。他看着她,离她这么近,感觉着她独有的芬芳的气息,一切像是在梦里……她的脸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白,是那种细细的瓷白,透着迷人的光泽,眉目间不见了少女时的青涩,却多了份妩媚,黑黝黝的大眼望着他,顾盼生辉。 他喘着气,感觉非常不真实,人也眩晕得厉害,更加语无伦次起来:"朝夕,我,我真是好高兴……太高兴了!走吧,我们gān嘛站这说话,我车在外面……" 朝夕"嗯"了声,一点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她的刺呢?她不是一直跟他针芒对针芒的吗?是不是又幻觉了,抑或者是他在做梦? 樊疏桐整个人像跌进了云里,都有点找不着北了,他很想掐掐自己,以验证这到底是不是梦。三年的寂寞和守望,一切的心痛和迷茫此刻都烟消云散,他只觉心里突然变得温暖如chūn,浑身的血液都暖融融的。"走吧。"他傻笑着拎起她的行李,一边引路一边说,"车就在外面,在外面……" 她笑着跟在他后面。 机场外面的风很大,朝夕刚从温暖的南方过来,本能地缩紧了身体,樊疏桐见状赶紧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她身上:"今儿变天了,别冻着。"说着几乎是小跑过去,将车门打开,待她上了车,他忙不迭地将暖气开到最大。 "没事,没事,我在北京待了这么几年,早就适应了。"她坐在副驾座上,好奇地侧脸打量他,"你还好吧?前不久我碰见了蔻海呢,他也还是老样子。" "嗯,听他说了,我琢磨着这次来北京会不会碰见你呢,看来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帝,嘿嘿……"他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倒车,也不时瞥她,"你还好吧?这么几年不见,更漂亮了,也成熟了,我一眼就在人堆里发现了你。" 朝夕叹口气,似是而非地点头:"就这样吧。" 两人客套地搭着话,朝夕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有意识地问了句:"连波怎么样?你见过他吗?" "嗯……"樊疏桐沉思着这话该怎么回答,但还是决定说真话,因为他知道这事瞒不住,将来若揭穿反而让自己难堪,"我们见面很少,不过这几天刚好来了北京,就,就今天早上走的。" 朝夕"哦"了声,脸上波澜不惊:"看来我跟他没有缘分呢,竟然错过了。"她不动声色地一笑,"他还好吧?" "还好,老样子。"樊疏桐庆幸自己没有说假话,听她的语气,看她的神态,她显然知道连波来了北京。 然后,两人陷入沉默。 朝夕显得有些疲惫,将头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樊疏桐放慢车速,怕开快了她不舒服,还说:"你休息会,到了我再叫你,我们先去吃晚饭。" 她没有吭声,依然保持静默。 她以为自己闭着眼睛就能控制自己的qíng绪,但她失败了,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下,她别过脸,掩饰地拭了下。 "不舒服吗?"他问她,yù停车。 "没事,你开车。"她gān脆捂着脸,不让他看到她汹涌而下的泪水。他再也不多问,默默将车开进市区,路上有点堵,他很绕了一会,最后停在一处僻静的酒楼前。他要了一个包间,点了很多菜,不停的劝她多吃。她明显qíng绪低落,吃得很少,目光低垂,神思飘得很远,有时候好不容易回过神,却又没听清他说什么。 "你看样子是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住哪呢?"买单后他问她。 这回她听清了,抬眼瞅着他一笑:"你应该知道。" 她真聪明!她从来不掩饰她的聪明!他既然能准确地摸准她的航班,不会不知道她住哪,她不习惯装傻。 樊疏桐颇有些尴尬,上了车,自嘲地笑:"朝夕,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非常意外,车停在她住的楼下后,她竟然主动招呼他上楼喝茶。在走进她房间后很久,樊疏桐仍然疑心是不是做梦,四顾张望,摸摸这,瞧瞧那,不时还挠挠头。朝夕放下行李先简单洗漱了下,然后忙不迭地给他泡茶。 "朋友刚送的碧螺chūn。"她将茶端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坐在了她对面。空气中很快弥漫着清淡的茶香,沁人心脾。樊疏桐端起茶,这时候他的qíng绪已经平复下来了,静静地看着她:"为什么躲着我?" 他不想跟她绕弯子,她太聪明,他觉得绕得费劲。 她亦望着他,神态再自然不过:"我没有躲你啊,是没有缘分碰到而已,否则我就不会让你上楼了,也不会用这么好的茶招待你。" 他嗤的一下笑出声:"丫头,你长大了,懂得待客之道了。" "你也成熟了,没有再斜着眼看人了呢。" "我什么时候斜着眼看人了?" "你以前就是这样的啊,看人从不拿正眼,跟你爸都是这样。" 他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别跟我提他,别破坏了这么好的气氛。" 她瞅着他只是摇头:"你真是比我还固执,都这么多年了,已经过去的就算了,何必老挂在心上?" "那我跟你之间呢?也算了?"他一冷静,反应极快。 她回避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素白纤细的一双手jiāo错着搁在膝上:"疏桐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愿意自己记得,你还记着gān什么呢?请你也忘了吧,好好的生活,就像现在这样……"说着她又抬起头,打量着他,"你的头还好吧?有没有治好?还……那么疼吗?" "你还记得我的头,可见你并没有忘记。" "是,我一直很惦记你的伤,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这么一句对不起,她双肩又微微颤栗起来,"是我害的你,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害的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反思,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是真的想跟你说声'对不起',连累你至今。而最残忍的是,当意识到自己错了的时候才发现已无可挽回,并且已为此付出了代价,余生……我们都要承受这样的代价……" "朝夕……"樊疏桐迷迷瞪瞪地看着她,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她跟他说"对不起",他最想说的话,她竟然先说了! "朝夕,你真的不恨我了?是真的——不恨了?" 朝夕俯下身子,捂住脸,仿佛对这一切已不堪重负:"我除了恨自己,我还能恨谁,一不小心走错路就回不了头,我告诉你,我恨的不是你,是连波!他弃我不顾,他比你要残忍得多!至少你不会用谎言蒙骗我,不会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把我推入深渊,你一直在努力救我,而他一直在推我……时至今日,在他眼里,我连个渔家女都不如,他仍然在践踏我的自尊……" 樊疏桐眯起眼睛,"渔家女?" "是的,他宁愿跟一个渔家女相处,接受对方进入他的生活,却不肯见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对我……"朝夕顿了下,脑海里立即闪出阿霞在连波的宿舍里出入自由的身影,她帮他收拾屋子,帮他洗衣叠被,甚至帮他收内裤……就像被什么突然蛰了下似的,朝夕哆嗦起来,继而放声大哭,就像睡梦中惊醒的婴儿那样不顾一切地大哭。樊疏桐顿时被她的哭声吓到,"朝夕……" "我不会原谅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朝夕拼命摆着头,俯身将头埋在膝盖上,瘦弱的肩膀可怜地颤栗着。樊疏桐起身坐到她旁边,搂住她的肩膀,扶起她单薄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朝夕,你就这么在意他吗?" "我不是在意,我是不甘心!" "也许他有他的苦衷呢?" "你们是兄弟,你当然会为他说话!"朝夕转过脸看着他,满脸都是泪水,目光隐隐地窜出一簇火苗,"你以为你很了解他?你知道他所有的事qíng吗?那我问你,如果我说他恨你爸爸,你信吗?不信吧?他恨着呢,在他的日记本上,那些字把纸都戳穿了,多恨哪,就你是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樊疏桐不以为然:"我知道他……对我爸有些芥蒂,因为三年前就是我爸bī他走的,这不能怪他。" "我说的不是这事,我说的是他怪你爸爸背地里耍手段获得跟他妈妈的婚姻,我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但你爸爸除了你还有一个亲生儿子这事你不知道吧?连波在日记全说了,这事应该假不了吧?" 说到这,朝夕猛地打住,瞥向樊疏桐…… 但是已经来不及,樊疏桐显然听清了,眉毛顿时拧在了一起……他眯起眼睛,脸上的肌ròu突突地跳着,血液直往脑门上涌,轰轰的,耳畔似有呼啸的狂风,一时间飞沙走石,什么都面目全非了,他只觉脑子里像是什么爆开一样,噼里啪啦一阵炸响,整个世界瞬间倾覆,扬起漫天的尘埃灰土。 他看着她,一直那么看着她,死灰一样的眸底寒光凛冽,那眼光像刀子,他要杀人!他真的要杀人了! 房间里静寂得可怕,他一字一句拖长着声音,问她:"你说什么?我爸除了我,还有一个亲生儿子?" (3) 整整一个下午,连波坐在书桌前没有动。 抽屉开着的,一个红色塑料封皮的日记本摊开在桌面上。纸张已经有些泛huáng,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显示出日记记载的时间颇有些久远。 连波目光游离,神色呆滞,仿佛面前摊开的不是一本日记,而是一个噩梦。如果日记记载的往事是一场噩梦,那么日记被人翻看更是一个令人心悸的噩梦。都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果然是。 也罢,知道了就知道了,他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他只是有些担心哥哥,如果哪天让他知道了这事,该是怎样的灾难?不过想想,朝夕应该不会跟樊疏桐说这事,朝夕一直是个有理智的女孩子,何况他们两个好像至今没有见上面,樊疏桐仍然在发疯似的寻找朝夕,他会找到她吗? 连波没有想到朝夕会找到这里来,太突然太意外了,让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老杨跟他说这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朝夕,他兴冲冲地跑进宿舍,喘着气,头脑和心混乱不已。明知道她已经走了,就在他回来的当天早上走的,他们在路上错过了,可是他仍然像个傻子似的在屋子里搜寻她的痕迹,抑或是气息。除了chuáng上被子的叠法不一样,屋子里基本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听说这两天她就住在这,他坐在chuáng沿抚摸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就像过去抚摸着她的头或肩膀一样,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因为被子显然是她叠的,阿霞有时也帮他叠被子,但阿霞不是这个叠法。 连波将头埋在被子间,恍惚还能闻到一股茉莉般的淡香。那正是她的气息。她来了,又走了,无声无息。 他仔细翻找,没有发现她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果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倒也好了,可是他回房间时发现日记本摊开在chuáng头…… 一个下午,他就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发呆。好像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 "连哥哥,该吃晚饭了。"阿霞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连波抬眼望了望窗外,夕阳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漫天彩霞将密密的树林染成了玫瑰色,晚归的海鸟正盘旋在树林之上,似乎要归巢了。这个时候正在涨cháo,海làng声没有了先前轻柔,变得有些汹涌,海边的岩石上一定làng花飞溅…… "我不饿,阿霞,你们先吃吧。"连波起身,颓然地转过身,"我出去走会,别等我,你们吃。" "可你中午也没吃啊。"阿霞有些急了。她是个朴实的姑娘,话不多,只会默默gān活,自连波来学校,说不清是杨校长的jiāo代还是她自己自愿,一直是她帮忙照顾连波的饮食起居,帮他洗衣,帮他收拾屋子。 连波待她像妹妹一样,但仅此而已。 至于阿霞心里怎么想,没有人在意过,或者说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挑明而已,偶尔也有人开老杨的玩笑,说收了个好女婿什么的,老杨从来就是打哈哈,一概不回应。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是两厢qíng愿的,他说啥都算不了数,而且自家的闺女自己最清楚,以阿霞的条件怎么配得上连波,人家可是有来头的。反之以连波的条件,又怎么看得上相貌平平又没什么文化的阿霞呢?所以老杨从来不往深处想,除非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否则怎么想都是瞎想,不靠谱。 "连哥哥……" 阿霞看着连波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其实除了帮他gān活,她很少跟他说话,说不到一块去,谁叫她没文化他讲啥她都听不懂呢?但她知道,他是个好人,从来不摆架子,只是大多时候他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天晚上,连波在海边待到很晚才回宿舍。chuī了太久的海风,半夜发起了高烧,模模糊糊中他好像梦见了母亲,依然在病中,看着他不住地叹气。黑暗中,他真的听到了母亲的叹息,那么清晰,仿佛近在耳畔。 "小波,妈妈好担心你。" "妈妈,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该怎么办?"他在心里问母亲,焦虑而痛楚。母亲分明听到了他的心声,叹道:"我早就说过,很多事放下了就放下了,老搁心里头早晚会出事,你这个样子真是让我很不放心。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记着,用你的心真诚地对待别人,豁达一些,宽容一些,你会得到理解的。" "可是我感觉,她一定更恨我了。" "小波,你已经长大了,自己犯下的错,自己就要勇敢承担责任,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就是生xing懦弱,太像你爸爸了。" "妈妈,你一定对我很失望,我做人做得这么差……" "怎么会呢,你始终是我的孩子,即便你犯错妈妈也是有责任的,可惜我已经没办法帮你纠正错误,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小波。" "妈妈……" …… 连波记得他是在梦中哭醒的,醒来枕畔都湿了。是的,妈妈说得很对,他就是太懦弱!他不记得他已经多久没有和母亲在梦中"jiāo流"过了,以往每次在他有心事的时候,他要么在日记里写下来,要么就在心里跟母亲对话,他不迷信,但坚信母亲一直在看着他,只是他的所作所为一定让母亲很失望。 高烧一直到凌晨都没有退下去,连波昏昏沉沉地摸起来吞了几片药,结果早上醒来就迟了,差点误了上课。 刚上完课,老杨就要他去办公室接电话,说有人找他。可是待他拿起电话,对方却不作声,连波喂了两声忽然也屏住呼吸不吭声了,刹那间仿佛全身通了电,他猛然意识到这电话谁打来的…… "朝夕,是……是你吗?"他呻吟着吐出一句。 "哒"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随即传来嘟嘟的忙音。 连波拿着电话的手微微发抖,脑子里嗡嗡直响,好半天他都保持着拿电话的姿势,像是舍不得放下。 到他摇晃着扶住办公桌慢慢坐下,才发觉背心已被冷汗浸透。 "朝夕……"他捂住脸哽咽,感觉置身无边的黑暗,他的世界再也没可能照进一丝一缕的光明,因为是他给了她黑暗,那么他还能希冀会有光明吗? 朝夕,我一定不会再懦弱的。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四天后,樊疏桐返回聿市参加二毛的葬礼。 除了那天在机场"碰巧"遇见,这四天里他只见过朝夕三次,都是吃吃饭喝喝茶什么的。朝夕虽然没有表现出厌恶的qíng绪,但是他也不好意思老缠着她。倒是他准备回聿市的头天下午,朝夕亲自给他打电话,要他跟二毛的家人转达她对二毛的哀悼,两人通完电话晚上又见了一次面,地点在后海的一家酒吧里。 樊疏桐先开的口:"有没有跟连波联络,他刚回的G省。" 朝夕出了会神,淡淡的说:"打过一次电话,就头两天,但我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我跟他……完了。" "恨一个人的滋味不好受,朝夕。"樊疏桐一语双关。 "我没打算恨他,因为觉得连恨都不值,非常非常的不值。"这么说着,朝夕微微低下了头,酒吧的灯光朦胧暗红,朦胧的灯光映在她脸上,稍稍有了几分血色,但仍难掩饰那底下的苍白。 樊疏桐只觉心疼,握住她放在桌台上的手:"朝夕,别再陷进那样的黑暗里好不好,连波的事qíng……其实他也有很多苦衷,我不是帮他说话,而是希望你能真正的快乐起来,不要再纠缠在过去的事qíng里了。我们都受了这么多的苦,包括连波,他也没少受苦,当初被老头子bī走,这些年他在外面也不容易,我们都应该好好生活,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好不好?" 朝夕微微一笑,看着他:"你成熟了很多,哥哥。" 她叫他"哥哥",而不是"疏桐哥",这个微妙的称呼变化让樊疏桐立即有些兴奋起来,他挠挠脑门摸摸下巴,左顾而言他:"唔,这个,都这么大岁数了,总不能还跟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吧?朝夕,你也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经历了那么多,我们没有理由不幸福。我有个朋友是写书的,我记得他在一本书里说过,幸福其实很简单,关键是看你想要什么,"说着又轻咳两声,定定地看着朝夕,"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嘴笨,我,我现在还单身,嗯……我的意思是……"他支支吾吾,最后终于咬咬牙,"朝夕,我想给你幸福。" 他的样子逗乐了朝夕,朝夕竟然咯咯笑了起来:"你想追我,是吧?" "……" "哥哥,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你是个好人,真的。跟某些伪善的人比起来,你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就像你说的,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没有理由不幸福。但是这幸福未必是我们两个在一起才有,相反,我们之间隔绝着太多的东西,是没有可能在一起的,我不恨你了,并不表示我可以选择和你在一起。没有办法,哥哥,我做不到,有些东西可以成烟云,有些东西却是长在心间的刺,拔不掉了。我惟愿你能幸福,就像你也希望我幸福一样,我们都有着各自的人生轨迹,在可以看得见彼此的距离里,若能看到对方幸福,哥哥,这其实是最好的。" "朝夕……" "何况我和连波之间的事还没有了结,就是了结了,我们三个人都彼此看着,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在一起吗?" 这样的话说出来,朝夕居然显得很平静,脸上无悲无喜,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说什么都没用了。 樊疏桐仰起面孔,连连摆着头:"朝夕,你到底是不懂我,不懂,你是真的不懂……哪怕是懂一点点,你都不会这么说。" 樊疏桐这时候终于明白,朝夕已经完完全全地撇开了他,她能如此坦然地面对他,收起所有的锋芒,她是真的放下了过往的那些事。但同时也断了他向她靠近的路,不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因为她把话讲得很清楚,她和连波的事还没有了结,这就表明她要靠近的是连波,而不是他! 其实一直就是这样,连波才是她内心真正惦念的人。樊疏桐知道,他和连波之间必然是少不了一场对决,连波放弃,朝夕也会bī着他对决。 晚上回到酒店,他又喝了很多酒,给连波打了个电话,他说:"连波,我买了块墓地呢,在黑皮手里买的。不知道将来是……是你埋了我,还是我埋了你,但肯定我们中间有一个要躺进去,连波,这是我们逃不了的劫。" 次日樊疏桐抵达聿市的时候,下着小雨。他没有回公寓,而是直接去的殡仪馆,二毛的葬礼就在今天举行。还没进入殡仪馆呢,沿途就见各色小车排着长长的队,将本来就不甚宽敞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樊疏桐等了十来分钟,车子几乎在原地未动,他很不耐烦,下了车抽烟,跟送他来的公司的司机说:"你回去吧,我步行过去。 司机一脸无奈:"回不了,这里没法倒车。" 樊疏桐往前后瞅了瞅,果然是密密匝匝,别说倒车,就是往旁边挪挪都没地儿。他跟司机说:"那你就在这等着吧,我先过去了。" 其实步行也没多远,十几分钟就到了。樊疏桐站在殡仪馆大门往里看,只见整个前院都摆满了花圈和花篮,仅留了个过道通行,进进出出的人都得侧着身子过,好在现场有不少保安在维持次序,不至于太乱,过道两边亦有专人引导宾客进入大厅吊唁,每位来宾都会发朵小白花,来宾也都很自觉地戴上。 樊疏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还真没见过这么大排场的葬礼,他戴上小白花,跟着人群往前面走,刚走几步就被人往旁边一拽。"过来,这边!"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拉出了队伍,不用看,闻味都知道是蔻海。 "你怎么在这?"樊疏桐甩开他的爪子。 "我来帮忙的,人太多了。"蔻海领着樊疏桐绕过成堆的花篮和花圈,快步走到殡仪馆的侧边,原来这里有张侧门,"我们从这走,直接通向大厅的。" "gān嘛走这?" "这是贵宾通道,我已经守候你多时了,首长。"蔻海一边说一边打量樊疏桐,但见其一身笔挺的名贵黑西装,戴着墨镜,整得跟黑社会似的,如果不是胸前佩带着的小白花,很难想象他是来参加葬礼的,蔻海忍不住数落他,"你是来参加葬礼的吗?瞧你这身行头,都可以去T台走猫步了。" "你丫才走猫步呢!"樊疏桐瞪他一眼。 都这时候了,两人都忘不了斗嘴。蔻海朝樊疏桐的身后张望,存心刺激他:"嗳,你没把朝夕带回来啊?" 樊疏桐脸一沉:"滚!" "我滚不了,我还要帮忙呢,细毛都哭瘫了。"蔻海一副欠扁的样,凑到他耳根低声道:"不过你爹来了,你要不要滚?" 樊疏桐愣了下:"他来gān什么?" "你爹跟细毛他爹是战友啊,能不来吗?"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大厅的入口处,蔻海似笑非笑地瞅着樊疏桐,"你现在滚来得及,我帮你打掩护。" "你丫找抽是吧?"樊疏桐横他一眼,不但没滚,还大摇大摆地走进吊唁厅,边走边一本正经地跟蔻海说,"我挺想我爹的,真的。" "是嘛,那你这次回来可得好好孝敬你爹。"蔻海打死都不相信他的鬼话。 "嗯,我肯定会好好孝敬他的。"樊疏桐云淡风轻的,脸上愣是看不出端倪。可蔻海瞅见他这样就心里打鼓,一把拉他到边上:"嗳,我说你答应过我什么的,你还记得吧?" "我答应过你什么?"樊疏桐挑着眉,一连无辜。 蔻海知道他又要耍赖了,正yù跟他理论,他一闪身已经进了灵堂了。灵堂同样是一片花的海洋,全部是清一色的白玫瑰,据说二毛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白玫瑰。跟一般灵堂播放哀乐不同的是,因二毛生前喜欢听肖邦,灵堂里反复播放的是肖邦的曲子,缓缓流淌的音乐声中,只见二毛静静地躺在玫瑰丛中,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戴着钻石皇冠,神态非常安详,像极了童话里睡着了的公主。二毛从小就漂亮,长得像八十年代的电影明星龚雪,有"小龚雪"之称。除了遗像,灵堂里摆放着很多二毛各个年纪时的巨幅照片,有童年的,少女时期的,还有些是她成年后的演出剧照,无论是哪种角度,哪种神态,都见其凝眸婉转,眸光清澈,那惊世骇俗的美丽让前来吊唁的人无不扼腕叹息,真是天妒红颜啊! 除了悲伤过度无法出席葬礼的朴远琨夫妇,朴家的人都在场,据说现在两老都在医院里,大毛朴梓欣及其丈夫傅阳,还有细毛都是一身黑衣,低着头伫立在一侧,代表朴家一一对前来吊唁的来宾回礼,不时有啜泣声,气氛凝重而悲伤。 何夕年也在场,一身黑西装,衣线笔挺,气质卓然,只是他消瘦得厉害,呆呆地看着二毛的遗体,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他好像仍然不能相信女友已经不在人世,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那种悲恸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樊疏桐神色肃穆地走到遗像前深深鞠躬,行礼。 站在家属队列里的细毛本来还好,一看到他,顿时低头呜咽起来。樊疏桐绕着二毛的遗体走了一圈,走到了细毛的跟前,搭住他的肩膀:"节哀。"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细毛抽抽搭搭,哭出了声,樊疏桐拍拍他的肩膀,"坚qiáng点,两老还指望着你照顾呢,晚上我们再聚聚。""嗯……"细毛点头。 樊疏桐继续往前走,走到了何夕年的跟前,原本何夕年没看他,可是樊疏桐却看着他,说了句:"爱一个人,是不会失去她的,爱她,她就永远在你心里。" 何夕年有了反应,呆滞地望向他。 樊疏桐非常认真的样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谢谢。"何夕年嘶哑着吐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节。 樊疏桐跟他点点头,侧身走到了旁边。 "呃。"蔻海过来拉了他一把,"去贵宾室休息下吧,你刚下飞机。" (4) 两人并肩往贵宾室走,蔻海忍不住又打量樊疏桐:"你知道吗,你是今天葬礼上第一个让何夕年说话的人。" "是吗?"樊疏桐不以为然。 "是的,谁来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真是奇了怪了,偏偏跟你说话。"蔻海百思不得其解,"我跟他说话他都不理的。" 樊疏桐道:"因为我跟他是同命人。" "瞎说!朝夕又没有……乱讲!"蔻海白他一眼。 "这你就不懂了,得到一个人和失去一个人,跟这个人存不存在于这世上没有直接的关系,你没有恋过爱,你不懂的。" "谁……谁说我没恋过爱?" "你那是恋爱吗?"樊疏桐嗤之以鼻,"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qíng?"蔻海支支吾吾:"爱qíng,爱qíng就是爱qíng呗。" 樊疏桐哼了声:"真替你不值,一辈子没恋爱过!" "那你告诉我,爱qíng是什么,别以为你真是qíng圣。"蔻海很不服气。他最恨别人说他不懂爱qíng,英子说,黎伟民也说,连成天忙着卖墓地的黑皮都这么说,蔻海就不明白,他明明都是很认真地谈恋爱,qíng史也算是丰富了,怎么就不懂爱qíng! "我告诉你什么是爱qíng。"樊疏桐拉过蔻海,转过身指着灵堂说,"看见没有,当你爱的人躺在那里的时候,你恨不得一起跟她躺进去,生死和她在一起,哪怕焚为灰烬也要在一起,那就是爱qíng!你有过吗?" "既然这么说,那你怎么不把朝夕带回来?生生死死和她在一起?"蔻海知道说不过樊疏桐,就搬出了朝夕,他知道这是樊疏桐的死肋。 樊疏桐直视着灵堂,目光凝成火种似的星芒,闪闪烁烁:"我一会带她回来的,她一定是属于我!谁也夺不走!" 蔻海却显得很冷静,瞅着他:"士林,老实说我很钦佩你对感qíng的执着,但是这世上很多事就是这样,过于执着反而得不到,你说我不懂爱qíng,好,我不懂!但我至少知道爱qíng是讲缘分的,什么是缘分?有缘还得有分,这你明白吧?如果你和朝夕没那缘分,怎么qiáng求都不能在一起,倒是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什么都顺其自然,没准哪天还能把朝夕娶进门呢……" "你敢!"樊疏桐一把锁住他的喉骨,出手极快。 蔻海被他掐得差点断气:"你丫放手!我,我是说如果……" "如果都不行!除非你想死!" "你快放手,大家都看着呢,放手!" 话音刚落,旁边凑来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哟,打上了?" 两个人扭头一看,是黑皮,戴着顶鸭舌帽,猴脸儿一本正经,瞅着他俩左看右看,"这多新鲜哪,可有些年没见你们打架了,不过你们也不瞅瞅这是什么地儿,死者为大,在这打架也不怕遭雷劈。" 樊疏桐这才松了手。 蔻海呛得直咳嗽,指着他:"你丫真是一禽shòu!"黑皮反倒说蔻海:"你也是的,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底子,还跟他扛……"说着指了指贵宾室,问樊疏桐,"你爹在里边呢,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 "去啊,gān嘛不去?"樊疏桐整理下衣服,大步朝贵宾室走去。 蔻海看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呀呀呸的!我还以为这些年他收敛了,丫就是shòuxing难改,开个玩笑都不行。" 黑皮倒觉着好奇了:"你开他啥玩笑了?" "没什么,就是随便说说的,我说有可能哪天我会把朝夕先娶回家,我话还没说完呢,他的爪子就伸过来了,丫跟特种兵似的,出手也忒快了。" "那你是活该,这种玩笑也开?"黑皮一点也不同qíng,反教训他,"对他来说啥玩笑都能开,就朝夕你沾都别沾,否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着想起什么,凑上前低声道,"知道不,这小子在北京犯事了,估计气还没消,你说你是不是找抽……" 蔻海骇得一凛:"啥,又犯事了?朝夕又告他了?" "嘘,小声点!"黑皮把他拖一边,神秘兮兮地说,"刚从唐三那得到消息,我们的士林在京城把一重要人物给得罪了,具体qíng况我还不清楚,据说跟朝夕有关,你猜这人是谁?"蔻海想了想:"北京那儿……只要不是阮丘雄,其他人都不在话下。" 黑皮猛拍大腿:"就是他!" 蔻海眼睛瞪得老大:"怎么会是他?" "可不,这回麻烦大了,阮少这人谁惹得起?虽然我对他不是很了解,可听唐三说,那可不是什么善茬,一般不惹别人,但若有人惹了他就死定了,士林是禽shòu,他可是禽shòu中的禽shòu,号称京城头号祸害。" "有这么严重?" "比这更严重!我听唐三说,前几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商泡了他的马子,阮少当时也没怎么着,泡了就泡了,就当没这回事似的。结果不到半年,那富商就因为商业上违规cao作进了局子,全部家底都被冻结,人到现在都没出来,明眼人都知道是谁在背后发的力,但那家伙就有这能耐,收拾你了还不着痕迹,让人落不着把柄。别看士林莽莽撞撞,打起架来不要命,可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若跟人家玩起yīn谋来,哪是人家的对手,人家才是江湖上的这个——"黑皮竖了竖大拇指,意思是老大。 蔻海一听这话就急了:"那怎么办?" "唐三提醒我们,要我们多盯着士林点,要他这阵子收敛收敛,能忍则忍,千万别让他落着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了,尤其是码头上。" "码头上?" "没错!因为阮丘雄名下就有家很大的物流公司,生意遍布各地,天津、上海、大连、深圳都有他的码头,士林是做外贸的,可别撞人家手里了。" 蔻海倒吸一口凉气:"这就悬了,我一直担心的就是他在码头上出事,虽说他现在做的是正经生意,但他过去的历史就有些说不清了,听说他跟深圳一外号"老雕"的码头老大有过jiāoqíng,好像jiāoqíng还不钱,如果那家伙不是收手得快,早就进去了。你说士林跟他混过的,能有多清白?老实说我替他担待了很多,很多事qíng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如果存心被人翻旧账……" 黑皮两眼一闭:"悬了。" 晚上,一帮兄弟去细毛的别墅聚会。 细毛现在没有跟父母同住,在云雾山脚下自购了栋别墅,刚好跟唐三是邻居,何夕年也住得不远,但他们没敢去打搅,何夕年不大喜欢别人去他家,尤其是这种时候。细毛本来很悲伤,好在有这么多兄弟过来安慰,qíng绪已慢慢平复了下来,他说他现在特怕回大院的家,一回去瞧见老爸老妈就伤心。 从细毛这边回大院的时候,已经是午夜。黑皮和唐三他们各自回了家,蔻海和樊疏桐倒是顺路,一起回大院。 夜深了,大院里的战士营房已经熄灯,间或有巡逻的哨兵经过营区,脚步声整齐划一,让月色森森的林荫道更显寂寥。晚上的湿气很重,有淡淡的薄雾弥漫在树林间,老式的路灯以几十年未变的姿态寂寞地伫立在行道边,兴许是历经风霜,连灯光都似旧的,昏huáng黯淡,一盏盏地看过去,倒颇有意境,很像是电影里悠远的长镜头。 路灯照不见的地方,月光透过树叶漏下来,满地的碎影。就如青chūn的流逝,一点点的流逝,到最后能拾起来的也就是些零星的碎片罢了。这一刻,蔻海和樊疏桐都是静默的,偶尔聊两句,多是对过往岁月的回忆。从来不知道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竟然也是有滋有味,哪怕是感伤的,也很庆幸自己居然还能记得,因为当一个人连记忆都没了的时候,是件很可怜的事qíng。 蔻海看着地上的树影问樊疏桐:"你跟你爹约好了?谈啥?" "家事。"樊疏桐并不愿多说,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家丑"。但既然是家丑就不便外扬,哪怕是兄弟,也说不出口。他觉得没脸说。 他连说都觉得没脸。 可老头子居然做得出来,他竟然做得出来! "好好跟你爹谈谈,父子间再大的冤仇也抵不过血缘,士林,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不是毛头小子了,跟自己的爹怄气,算啥呀?" 蔻海一直没有停止过劝说樊疏桐放弃跟父亲的敌对,但总不成功,眼见今儿有了转机,他很高兴!作为旁观者,眼见他们父子僵持了这么些年,蔻海的心里很不好受,为此他总说樊疏桐,战场上都还有谈判,父子间有什么不能谈的。再说他们樊氏父子的恩怨在整个大院,乃至聿市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至今仍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本来是家里的事被人拿到街头巷尾去说,对谁都不好。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岔路口,蔻海跟樊疏桐不同路,他困得不行自己先回家了,再三叮嘱樊疏桐跟父亲好好谈,别冒火。 第二天早上起来,蔻海准备吃完早晨就去找樊疏桐问问qíng况,一下楼就听见他妈常惠茹在数落常英,说她太不懂得珍惜,黎伟民这样好的人怎么说甩就甩了云云,蔻海闻言很诧异,问妹妹:"你把黎伟民甩了?" 常英正在喝粥,眼皮都没抬:"不关你的事就少问。" "好,我闭嘴。"蔻海拿起馒头就啃上了,他可不想大清早的找晦气。对这事他一点也不意外,黎伟民身为刑侦大队副队长,制服歹徒无数,但蔻海相信黎队降不住他妹妹,两人散伙是迟早的事。只是他纳闷,二毛去世的那天两人都一起出现在医院,怎么几天功夫就散伙了? 其实蔻海不知道,就在常英劝说何夕年让二毛入土为安的那天下午,常英就跟黎伟民提出了分手。她原以为她可以装糊涂下去,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接受这段感qíng,可是当看到何夕年对二毛的深qíng相守时,她哭了,一个人走出病房躲在医院的洗手间号啕大哭,然后就跟黎伟民摊牌:"我不想拖累你,因为我不爱你。没有办法的事qíng,我也努力了,就是没法爱上你。而我心里也一直有自己爱着的人,我知道也许我一辈子都等不得他的回应,但是没有关系,我愿意守着这份爱qíng,我爱着谁是我自己的事qíng,跟他是否爱我没有关系,所以,你放手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虽然这不是常英第一次提出分手,但这次显然跟以往不同,因为她跟黎伟民挑明了,她不爱他,她爱的不是他。 而黎伟民这次也意识到常英是下定了决心,他没有再苦苦相求,虽然心如刀绞,却也只能黯然看着常英离开,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英子,我爱你,也是我自己的事qíng,跟你是否爱我没有关系。" 可是常惠茹就不依了,仍然苦口婆心地劝女儿:"伟民哪点对你不好了,事事顺着你,你们又是同事,知根知底的,上哪找这么好的人去?你也年纪不小了,还要挑到什么时候啊?大院里跟你同年纪的好几个丫头都做妈妈了……" "妈,我近期比较忙,可能要住宿舍。"常英完全把她妈的话当耳边风了,她对付老妈是很有一套的,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暂且避开老妈的视线,她可不想耳朵生茧子。她妈一听更不依了:"那怎么行?姑娘家的还没出嫁就单身住外面,影响多不好!你还想不想嫁人了?" 结果常英把碗一顿:"别以为你家闺女是什么金枝玉叶,我连huáng花闺女都不是了,还怕别人说什么啊?" 蔻海"噗嗤"一声,刚入嘴的稀饭全喷了出来。常惠茹脸都白了:"你,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你大惊小怪gān什么?我都跟他谈了三年,该办的事都办了,结果发现我还是不能接受他,我不爱他!与其这么拖着,还不如早点了断,你们谁也甭劝我,我最近在外面执行任务,别搞得我擦枪走火了你们就心安了!"说完常英拿起警帽戴上,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去,英姿飒慡的,让蔻海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真不愧是常英! 蔻海一直觉得妹妹很像《红色娘子军》里头那个忌恶如仇的琼花,一生正气,敢作敢为,天不怕地不怕,这倒是跟樊疏桐颇有几分相似。说到底,他们是同类。只是常英完全是剃头胆子一头热,人家樊疏桐压根就没把她当女人看,每次蔻海试探樊疏桐的态度,樊疏桐头摇得跟拨làng鼓似的,"不成,我跟你妹妹怎么都不成,我总觉着像乱伦……" 蔻海只能死心,他一心拾掇樊疏桐娶了妹妹,想堂而皇之地让那小子叫他一声大舅子,看来只能是泡影。 可是他死心,常英不死心怎么办? 他妈常惠茹就更不死心了,被宝贝闺女刺激得不行,愣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院子里传来摩托发动的声音,她才捶胸顿足地拍桌子:"没良心的!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存心都不让我好过是吧,你们都走!都别回来!老娘眼不见心不烦,咽了这口气你们也别回来……" 蔻海四处搜寻老爸的身影,这个时候估计只有老爸能救救火了,但凭他,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好。 "爸呢,怎么还没起来?今天不上班?"蔻海贼头贼脑的,拿起公文包朝着门的方向移动步子。她妈的警惕xing多高,不愧是gān革命出身的,还就拦在门口,昂头挺胸,气势汹汹地瞪着儿子说:"问你爸gān什么?指望你爸一辈子给你们当盾牌是吧?" "妈,我哪有嘛,我这阵子很听话的。"蔻海嬉皮笑脸地求饶。 "听话个屁,上次给你介绍赵伯伯的侄女,你把人家姑娘撂公园,自己跑去打牌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常惠茹的满腔怒火可找着对象了,蔻海心想完了,他要被老妈轰成pào灰了,正寻思着怎么开溜,寇家保姆王阿姨端着刚炸的油条进来了,问常惠茹:"首长中午回不回来吃饭啊?" "我哪知道?"常惠茹没好气回道,"从昨晚到现在,都耗在了医院里。" 蔻海吓一跳:"我爸怎么了?" 王阿姨连忙说:"首长没事,是樊司令病重,昨晚被紧急送到军区医院,首长半夜接到电话就赶过去了……" 蔻海还包着满嘴的馒头在嚼,差点没被噎死:"啥,进医院了?" 常惠茹没好气地哼了声:"难道还有假啊?他儿子跟你一样,都不是个好东西,不把老的整死不甘休!半夜你爸就被电话吵醒了,闹得那个动静,连北京那边都惊动了,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生儿育女,生儿育女有什么用,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蔻海把馒头一扔就往外奔。 常惠茹追出来喊:"你gān嘛去,先吃早饭!" "不吃了!"蔻海气冲冲地奔出院子,他发誓今天非要扁这浑球一顿不可,jiāo代他要跟父亲好好谈,结果丫竟然把人整进了医院,这禽shòu!他一边上车一边给樊疏桐打电话,结果听到的是冰冷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 (1) 两个礼拜后,朝夕终于决定回聿市了。之所以下这个决定,是因为之前跟连波通的电话。从G省回来后,朝夕其实不是第一次给连波打电话,但头次她没有吭声,第二次她怕自己胆怯,电话一通她就直截了当地先发话:"是我,邓朝夕!我想你不必惊讶,多余我的话我也不想讲,我只问你,你打算怎么解决?" 电话那边传来连波粗重的呼吸声,显然被她的突然质问弄得不知所措,她当时也没有再吭声,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三年,她已经具备了足够的耐心。 三年,她将心底曾有的爱磨成了针芒,她必须要见到他,她要一根根地把那针芒扎在他的身上。 她不再爱他,所以不在乎他疼不疼。她疼了三年,是时候该还给他了。 "朝夕,我……我……"他果然是懦弱,电话那边支支吾吾半天,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朝夕纳闷,这么个懦弱没有主见的男人,怎么会让她遍体鳞伤,她不由得生气,生他的气,更生自己的气,忿忿地骂了过去:"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替自己不值,太不值了!连波,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你如果还是个男人,就滚到我面前来,好好跟我说清楚,否则你就是躲到坟墓里,我也会把你的尸体拖出来,你信不信?" "朝夕,我知道你恨我……" "仅仅是恨吗?实话告诉你,我对你已经没了恨,因为我觉得连恨都不值,更别说爱了,三年,足够我反思,反思的结果就是你根本就是个骗子,是骗子就还好了,可你比骗子还无耻,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朝夕当时拿着电话就要失控,但她还是克制了自己,因为骂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只想把话说清楚,"对不起,我不想骂人,qíng绪有些激动。骂你我都觉得làng费,所以我懒得骂你。你滚过来吧,我们之间的事qíng该有个了断了,我受够了!" 连波沉吟片刻,终于说:"好,我们见个面,我过两天要回聿市办点事,如果你很急,你也回聿市吧,我们好好谈谈。朝夕……" "好,就去聿市!"她打断他,根本不想跟他在电话里啰嗦,"我把手头上的事qíng处理完了就动身,如果这次你又食言……"她完全是发狠了,"连波,我会杀了你!"说完就挂了电话,挂了电话她都还喘了好一会的气。 一直到现在,心口都还像憋了口气。不能想,一想就觉胸口堵得难受。然后觉得疲惫,非常非常的疲惫,三年言不由衷的生活,她终于忍受到了极限。每在人前欢笑的时候,她总担心自己忍不住会撕下自己伪装的脸皮,露出狰狞的面孔。就在前天,跟一个镇江客户谈生意,饭桌上那客户百般刁难,当自己的货真是稀世珍宝,开天价不说,还提出了很多苛刻的条件,否则不合作云云。 林染秋那天没去,朝夕和一个业务经理去出面谈的。朝夕自认脾气修养一向不错,可是当那客户谈着谈着,把一双咸猪手搭她肩膀上的时候,她发飙了,腾地站起身,拿起一杯红酒就朝那猪头泼去。场面一度失控,那人叫嚣着拳头都挥到了朝夕的鼻子尖,好在业务经理小huáng也不是吃素的,为了保护朝夕跟那猪头扭打在一起,桌子也被掀翻了,酒楼保安闻声跑进了包间,后来还报了警…… 朝夕不知道后来的qíng况是怎么处理的,她当时被公司另外的同事拖离了现场,但她的样子却吓到了同事,据说整个人都发狂了,那桌子就是她掀翻的,让见惯了她文静外表的同事受惊不小。朝夕回到家又发泄了一通,把工作室的雕塑损坏了大半,弄得自己筋疲力尽后才慢慢平静,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她去公司上班,也不等林染秋问话,她直接提出辞职。 林染秋以为她是因为和客户打架的事,忙安慰她,又跟她道歉,表示以后再也不会让她去面见客户,她只负责内勤就可以了。朝夕连连摆头,显得很烦躁,就是不想gān了,无论林染秋和公司同事怎么挽留,她都去意已决:"别bī我,我自己bī自己bī了这么久,很怕自己哪天一失控会杀人。" 她说着那话时,表qíng平静,眼底却涌动着惊涛骇làng般的暗cháo,尖而小巧的下颚微微仰起,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显现在她脸上。 林染秋只得作罢,由她去了。 他知道她一直过得不开心,她伪装自己这么久,想必已经到了极限,他不像看她这么辛苦。他是心疼她的,尽了最大的努力想温暖她,给她坚实的肩膀依靠,无奈她心结未了,他根本奈何不得。 朝夕准备坐第二天的航班飞聿市,林染秋请她吃晚饭为她饯行。吃完饭,朝夕一个人回到独住的公寓,洗了澡就收拾行李,她发觉自己竟然很平静,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心cháo澎湃。夜已经很深了,她呆坐在沙发上,看着地上打开的行李箱叹气,这次他会不会又食言?她没有把握,她对他完全没有把握! 打个电话?算了吧,她还不至于这么低三下四。 但她心里始终不放心,如果他又失信,她很怕自己真的会去砍死他。想了想,她还是决定打电话,不过不是打给连波。她四处翻找,总算找出了那日樊疏桐给她的一张名片,说有事就打电话给他…… 她其实并没有想过要给樊疏桐打电话,所以名片被她扔进了堆杂物的抽屉,没当垃圾扔了真是个意外。 一串号码拨过去,通了。 "哪位?" "是我,朝夕。" 樊疏桐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午,以为又有麻烦找上门。以往只要眼皮跳,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来烦他。但是没道理啊,他最近很低调的,没惹什么事,除了在北京跟阮丘雄叫了一回板,他算得上安分守己了。那眼皮还跳什么跳?他迟疑着给寇海打了个电话,语气像是漫不经心,又透着倨傲:"我说海子,这两天没去医院?" "我刚从医院回来,怎么着?惦记你爹?"寇海恨死了这禽shòu,语气也很冲。 "嗯,首长他老人家还好吧?" "哟,难得啊,你这孝顺儿子终于打电话过来问你爹了,放心吧,党和人民不会让我们的首长就这么去的,他好得很!能吃能喝能骂娘,你很失望是不是?" "哪有?首长为党为人民出生入死半辈子,他能健康长寿是我由衷的心愿。" "我呸!"寇海在电话那边咬牙切齿,恨不能将樊疏桐诛之,"你说,你打电话过来gān什么,想问你爹挂了没有?想给他准备棺材,还是想给他披麻戴孝?" 樊疏桐嗤的一声笑:"我已经给他准备了长寿地,你又不是不知道。" "樊疏桐!" "这么大声gān什么,就是打电话过来问下而已。" "你良心不安了是吧?" "我没有良心,何来的不安?" "行行行,我懒得理你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寇海说着就愤愤地挂了电话。樊疏桐只是笑,看样子老头子还撑得住,能吃能喝能骂娘,那他的眼皮跳就跟他爹没啥关系了,那是为啥跳呢? 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从来不曾有良心,何来的不安?现在是老头子欠他的,该不安的是他才对! 那天晚上父子俩又谈崩了,这倒不意外,他们什么时候没谈崩过?当然,樊世荣最开始的态度还是很好的,先是问他身体怎样,头还疼得厉害不,要不要再接受一次全面检查云云。樊疏桐当时板着脸,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像勾子。跟别人生气就瞪眼不一样,樊疏桐生气时反而会眯起眼睛,斜睨着对方,用黑皮的话说,那神qíng透着股杀气。他用火柴点燃烟,什么多余的话也不愿说,歪着头眯着眼,像是拉家常似的闲闲地问老头子:"说吧,那个孽种在哪里?" 樊世荣的心脏不好,尽管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儿子会跟他对抗,但断没想到儿子会如此单刀直入地问他这个他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那是他心口不能触碰的痛,三十年深埋的秘密,仍是不能触碰,但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儿子拿刀过来捅,他岂有不受之? "你,你怎么知道的,连波说的?"樊世荣当时很诧异,连波答应了保守秘密的,怎么这么快就告诉了他。 樊疏桐冷笑:"看来你还是有底的,我怎么知道的跟你没有关系,你只回答问题就可以了,我只要答案,其他的我通通不想知道,因为觉得脏耳朵!" 樊世荣顿时气结,颤声说:"可不可以不谈这个话题?" "除了这个话题,我什么都不想谈。"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你信不信?" "不信!"樊疏桐的脸绷得像石膏,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过去你怎么待我,怎么待妈妈,我都懒得计较了,反正你没把我当人,我也没把你当人,但是你竟然在外面养儿子,你就太无耻了!亏你还是军人出身,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桐桐,你可不可以听爸爸跟你解释?" "我不要听!我只要问那个孽种在哪里?!"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你现在就是杀了我,我也没法给你答案。桐桐,那是爸爸的伤疤,你就当是可怜可怜爸爸,好不好?" 樊世荣面对儿子攻击,完全无力抵抗。 "谁是我爸爸?你吗?"樊疏桐嘴角勾起笑,抬起双腿搁到茶几上,"你就不要说这么难堪的话了,四年前我这……"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被医生切开的时候,我就死过一次了,你给我的命我已经还给你了,我现在的命是自己的,我没爸爸!就是有,我也早就当他死了!当然,对外我们始终还是有着父子的名分,所以我给你在永安园也准备了长寿地,你哪天蹬腿闭眼了我还是要尽尽孝道的,但是你在躺进去之前事qíng还是要jiāo代清楚的,你蒙骗我蒙骗妈妈,不把问题jiāo代清楚,你就是被你的部下埋进去了,你信不信我会把你挖出来?" 仿如五雷轰顶!就是这番话让樊世荣心脏病发作,当场栽倒了地上,樊疏桐还算有"良心",在救护车赶来之前,竟还帮樊世荣做了几分钟的人工起搏,正是那几分钟人工起搏为抢救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可是樊疏桐帮忙把父亲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还凑在他耳根说:"首长,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的,你休想把秘密带进坟墓。" 一字一句宛如掏心。 樊世荣听到没有不知道,但是在他清醒后他竟然要求医生停止救治,当时寇振洲就在旁边,他求了医生又求老战友,声泪俱下:"老寇啊,你让我去吧,我去了就是最大的解脱,我怕活着,怕看到桐桐,我没法跟他jiāo代……" 寇振洲回家后把樊世荣的话说给家人听,常惠茹当即落泪,"这一家子,是造的什么孽哦!"寇海气得发疯,大骂樊疏桐禽shòu,待他数天后联系上樊疏桐时,这禽shòu竟然正和细毛在云雾山庄挥杆打球呢。 接连几天,寇海都拒听樊疏桐的电话。 今天接了他的电话纯粹是因为在医院的时候,樊世荣帮这láng心崽子说了很多好话,说樊疏桐身体不好,身边又个没贴心的人照顾,希望寇海和其他兄弟们多担待下他。而樊疏桐对寇海的底子早就摸透了,知道寇海心软一直就很"担待"他,兄弟俩平日没少怄气,可回回都是寇海撇不下他,有时候寇海铁了心不理他了,他就会甩过去一句,"我半个脑子都残了,你跟我计较个什么啊?" 所以下午寇海掐了电话,樊疏桐一点也不生气。 晚上他还给寇海发了个短信,说要给连波接风洗尘,请兄弟们到云雾山庄吃饭,他知道寇海可以不给他面子,不会不给连波面子。 补充内容 朝夕回聿市的头天晚上,跟林染秋在鼎隆吃晚饭,吃的是法国菜。这家法国餐厅位于大厦的顶层,据说老板是某位巨星级的香港艺人,装修极尽奢华不说,大厨都是从法国请来的,来此就餐的客人也多是演艺界的,所以在这里就餐看见明星是稀松平常的事。朝夕就发现他们邻座一位装扮时尚的女客人很眼熟,好像是唱歌的,她叫不出名字,因为她甚少关注娱乐八卦,也从不追星。 朝夕给人的感觉一直就是冷静疏离,待人不会很热qíng,但也不失礼节,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她都是淡淡的表qíng,低低的语气。熟悉她的人都当她是个xing使然,不熟悉的就会觉得她有些清高,目中无人,哪怕是天皇老子站在她面前,她也是云淡风轻的表qíng,不会因为你身份尊贵抑或是地位低下她就对你另眼相看。 在公司,没有人见她发过脾气,似乎是个没脾气的人。有时候难免遇到难缠的客户,无论对方如何故意刁难,她总是不急不恼微笑示人,而当有人对她表示亲近,想进一步了解她时,她总是很聪明地和对方保持恰当的距离。 林染秋努力了三年,两人最亲密的时候也相拥抑或牵手,但都是在开玩笑的qíng况下,两人笑笑闹闹,她没有当真他自然也没法真起来,有一次Party后他借酒装疯尝试着去亲吻她,结果被她一手挡开,还咯咯的笑"你醉了啦",然后兔子似的跳开瞅着他乐,真把他当酒鬼了。 这会儿,满桌的佳肴,香槟酱牡蛎,培根芦笋卷,菠萝三文鱼,波尔多鹅肝批,茄汁牛排,马赛海鲜汤,都是林染秋按朝夕的口味jīng心布的菜,还点了瓶81年的Chateau Margaux,再加上桌上怒放的白玫瑰,还有银质烛台上的摇曳烛光,要有多qíng调就有多qíng调。 林染秋显然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可是朝夕姑娘好像视而不见似的,一点也没有被这罗曼蒂克的气氛感染,她慢条斯理地消灭眼前的美食,看上去胃口不错,神色亦再自然不过,恬静淡然的样子跟她平素在大排档吃麻辣烫没任何区别。 林染秋只觉泄气,支着下巴看着她发愣,心想怎么就搞不定她呢?放弃吧,可是他真有些舍不得,就比如现在,烛光下的朝夕比白天妩媚生动多了,不施脂粉的脸上gāngān净净,更显皮肤通透,那眉眼就像是jīng心画出来的,眸底盈盈,似有星芒闪烁。 "朝夕,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啊?"林染秋终于忍不住叹气。 朝夕正吃得津津有味,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噗嗤一声笑,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你很差吗?" "没有,我觉得我还可以的,基本具备了谈qíng说爱的必备要素,可你为什么就一直不待见我呢?所以我很纳闷……" "我什么时候不待见你了?"朝夕笑的样子更妩媚了,她一笑,两颊就有浅浅的酒窝显现出来,"我一直很待见你啊,说吃饭就吃饭,说上哪就上哪,说要在你家人面前帮你打埋伏就帮你打埋伏,在公司里跟你同进同出,出差也经常结伴同行,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跟别的异xing如此亲近?" 林染秋一时语噎,摸着下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击这丫头,只道:"你在逃避问题,朝夕!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染秋,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但只能到此了,真的。"朝夕收起笑容,很认真地看着他。 "可我不甘心,朝夕。" "这世上不甘心的事多了去了,就说我……"她摆着头,目光低垂,"太多太多的不甘心了,但是我还得照样生活,哪怕心里似火焚似油煎,我也只能让自己平静坦然地面对现实,不能面对也要bī着自己面对,没有办法的事qíng。"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要一份平静的生活,我可以给你的,为什么不能考虑下我呢?我自认是个不错的选择对象,为什么你就是瞧不上我?" "因为我跟你太熟,而你实在是个好人,太好太好的人,我不想把你当作逃避往事的避风港……" "天哪,原来太熟都是理由。"林染秋仰起头,望天。 "你当然熟了,熟得都要烂了。"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讥笑。林染秋寻声望去,但见不远处的空位刚刚落座一位翩翩佳公子,正瞅着他乐呢,显然刚刚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两人居然没察觉。 林染秋顿时泄气:"小舅,你能不能gān点好事?" "怎么,搅了你的良辰美景?"阮丘雄刚刚点完菜,将菜牌递给侍应生,当然不是他一人用餐,坐他对面的是位衣着前卫的妙龄女郎,可他不瞅女郎,目光偏偏投向朝夕,似笑非笑:"朝夕,像我这样的'生'人,是不是比熟人要好?" 吃过晚饭,朝夕婉谢林染秋送她回住处,说要一个人走走。林染秋彻底投降,看着她,无奈地耸耸肩:"我放弃了,OK?"不想朝夕拍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道,"我们还是革命战友,林染秋同志,革命的道路还很漫长,希望你挺住。" "臭丫头!"林染秋忍俊不禁,只觉心下感慨万千,朝她伸出双臂,"来,拥抱一个吧,安慰下我受伤的心灵,友谊地久天长。" 朝夕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紧紧拥着她,鼻端发酸竟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他等这样一个拥抱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可惜是友谊的拥抱。 而她亦说:"友谊地久天长。" 深秋的夜晚,北京街头寒意袭人,行道树的叶子早早就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衬在闪烁的霓虹背景下更显萧瑟。 两人相对站着,身边是车水马龙的闹市,也许是夜色的掩护,朝夕的神qíng中透出难言的落寞和感伤,可是嘴角依然笑着,眼光闪闪地看着他:"谢谢你,我其实一直很想谢谢你,陪我度过人生中最难捱的这几年,没有你……唉,我都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染秋,因为太过珍爱反而不忍伤害,而这世上最伤人的莫过于爱qíng,所以我宁愿选择和你做朋友。一辈子的朋友!" 林染秋沉吟片刻,叹口气:"朝夕,其实我一直都懂这样的道理,朋友确实比恋人好相处,也更长久,但我喜欢你不仅仅局限于朋友。"他自嘲地摸着下巴笑,"不过也没什么后悔的,我努力过,就不会后悔。"他观察着朝夕的反应,凑近她,"是不是觉得很感动?是不是又想说友谊地久天长?" 朝夕推他一把,挥起双拳捶过去:"林染秋!你这个样子一辈子也找不到女朋友!老是当面揭穿别人,女孩子都会被你吓跑的……" "哇,朝夕,你好毒,咒我一辈子找不到女朋友!"林染秋最喜欢和她逗闹,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跟前,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的脸对着自己,"朝夕,看着我!不论你有什么理由,请你记住,我放手是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但并不表示我愿意看着你一直这么不开心不快乐,我们认识几年了,看着你把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闷闷不乐的,我真是很难过,觉得自己很没用。"他那么认真,眼底闪动着cháo意,可是嘴角分明在笑,很坚qiáng地在微笑,"但我没用并不代表我软弱,我能接受打击,所以你大可不必为了避开我而跑回聿市,你是不是不放心我,想躲得远远的?朝夕,你该相信我的人品,我不是那种无理纠缠的人……" "怎么会呢,你想太多了,我回聿市跟你没有关系。"朝夕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躲你,我是觉得……有些累了,想回去好好平静下。坦白说北京让我没有归宿感,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有些事qíng我一时也没法跟你说清楚,在北京躲了三年,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彻底放下,心里的结没有解开,躲到哪里都没有用,我是真的累了,希望这次回去可以有个转机……" "我明白了,既如此我也就不再挽留你,明天就走吗?" "嗯,明天你别送我了,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你要是想念我了随时可以去看我的,现在jiāo通这么方便……" "那你会想念我吗?会来看我吗?"林染秋的眼中满是不舍。 "我当然会来看你,我们还是朋友嘛,友谊地久天才。" "朝夕!" (2) 樊疏桐算得很准,寇海一听说连波回来了,叫上黑皮和细毛忙不迭地赶来山庄,他们都三年多没见到连波了,一个个都激动得要命。黑皮一身算命先生打扮,架着副墨镜,拉着连波的手张口就来:"碧云天,huáng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秀才啊,我们都三个秋不见你了,大院后山的银杏树叶子huáng了又绿,绿了又huáng,三个秋啊,你可把兄弟们想死了,想得肝肠寸断,想得痛断肝肠……" "去去去,瞧你这酸劲儿,还吟诗作对了,也不看看谁在这,当着秀才的面卖弄丢不丢脸啊你。"寇海拉开黑皮,也一把握住连波的手,上下打量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秀才,这几年连个信都没有,还有没有把我们当兄弟啊?" "我一直惦记着大家的,你们都还好吧?"连波浅浅地笑着。 他还是书生气十足,穿了件米色毛衫,下面配着蓝色裤子,黑色千层底布鞋,朴朴素素,gāngān净净,一如当年。 "好好好,我们都挺好的,就是挂念你,不晓得你在外面混得咋样,有没有被人欺负……"黑皮咧着嘴笑,摘下墨镜,又忍不住用袖子拭起了眼睛。 细毛说:"秀才,你能回来就好,大家兄弟一场是缘分,只有今生没有来世,别走了,你爸年纪大了,你哥身体也不好。" 连波也有同感,跟细毛点点头:"谢谢你们帮忙照顾我哥……" "拉倒吧,他哪还用得着我们照顾啊。"寇海瞅着樊疏桐就来气。 樊疏桐没心没肺地呵呵笑,就是不接腔。 细毛笑着拍拍寇海的肩膀,暗示他别搅了气氛。自二姐去世,细毛现在成熟稳重了很多,也很珍惜和家人的相处,他经常劝寇海和黑皮有空多陪陪家人,不要跟家里人怄气。而且可能是一直跟随在何夕年身边做事,细毛的言谈举止亦颇有何夕年的风范,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见到连波更是盛qíng相待:"既然是久别重逢,今儿又是给连波接风洗尘,这顿饭就我请了,大家尽兴地吃,尽兴地玩,晚上山庄正好有焰火看……" "焰火?"樊疏桐很意外。 "嗯,今天是我二姐的冥寿,她从小就喜欢看焰火,本来是想在她生日那天放的,不想她……唉,她没等到,但是烟花早就准备了的,夕年就安排在今天晚上放了,说我二姐肯定可以看得到。" 细毛叙述起这件事来已然很平静,想必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倒是众人一下子沉默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樊疏桐搭住细毛的肩膀,由衷地说:"都是兄弟,你就不用这么客气,饭还是我请,我是连波的哥哥,当然是我来做东。至于今晚的焰火我们肯定捧场,我也是很多年没看过焰火了。" 连波cha话道:"哥,你小时候也是很爱焰火的,每次过年院里放爆竹最多的就是你。" 樊疏桐哈哈大笑:"你还记着呢。" 这时候菜已上齐,细毛招呼大家开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黑皮瞅着连波傻笑,明显的套近乎:"秀才,你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呢?多住些日子吧,难得回来一趟。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呢,就是不知道秀才肯不肯给面子。" 连波笑道:"有什么事就说,只要我帮得上忙。" "这个,呵呵……"黑皮摸着光溜溜的秃顶,很不好意思,"是这样,我一直记着你的字儿写得好,以前在大院里,每逢过年过节都有人找你写chūn联,你还记得吧?我也想请你帮我写几个字,一直就为这事犯愁,找了几个人,人家都不答应。" "什么字?有这么难吗?"连波倒生出几分好奇。寇海一瞧黑皮那损样就猜到了八九分,扯了扯连波:"别理他!让他找别人写去!" 连波问黑皮:"哪几个字?你倒说说看。" 这时候大家都猜出来了,细毛忍住笑:"就是'永安园'三个字,对吧,黑皮?""对对对,就是这三个字!"黑皮对连波双手作揖,"拜托秀才了,我现在在永安园做事,最近那边要换门头,找人写字,别人都觉得晦气不肯写,你看这……" "我写!"连波一点也不忌讳,"我没那么迷信,再说不就是三个字嘛,举手之劳而已,你就不要客气了。" 黑皮连忙端起酒杯:"来,秀才,我敬你一杯!我知道你不会喝酒,你掂量着喝,意思下就行。" "谁说我不会喝,我现在也喝点了。"连波说着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众人连忙鼓掌。樊疏桐却愣着不吭声,颇为诧异,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从前他可是滴酒不沾的。 黑皮也一饮而尽,他一喝酒就有点手舞足蹈:"秀才,我现在觉得你忒爷们!没过去那么娘了!我喜欢!我猜你现在不单单学会了喝酒吧,抽烟呢?" 连波喝了酒有点上脸,道:"也抽点。" "好!"黑皮竖起大拇指,舌头都打结了,"爷们哪能不抽烟不喝酒的!那妞呢?你学会泡妞没?" "哈哈哈……" 众人一阵哄笑。 连波的脸顿时通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寇海骂了句。樊疏桐轻咳两声,拿起酒瓶给寇海斟酒,难得地讨好他:"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待会还要开车呢。"寇海因为高兴,一时忘了生樊疏桐的气。 细毛说:"开啥车,晚上就到山庄住,反正明天是周末。而且刚好赶上山庄换名,有些简短的仪式,兄弟们也捧捧场吧。" "改名?改啥名?" "山庄改名了,以后不再叫云雾山庄,叫云梦山庄了。"细毛说着直摆头,"夕年这人太痴心了,我们家里人都慢慢平静了,他还是很悲恸,不知道怎么表达,就想趁着二姐冥寿时将山庄改名,把'雾'字改成了我二姐的名字'梦'。" 黑皮唏嘘不已:"好人啊,世上难有的好人!" "是啊,我二姐没福气。" 寇海也不由动容:"我们明天一定捧场!" 樊疏桐正准备说点什么,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是北京的号。他嫌包间里吵就走到房间外面去接,一惯的懒洋洋的语气:"哪位啊?"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轻笑:"是我,朝夕。" 樊疏桐终于确定下午眼皮跳的缘由了,原来并非是有灾祸,而是有喜事啊!他做梦都没想到朝夕会打电话过来,他当时站在山庄的院廊下,一抬头,满天星光熠熠,山上的夜风寒意刺骨,他却觉得整个人沸腾起来。 "朝夕,你怎么会打电话过来?"他按捺住狂跳的心,喜不自禁。 朝夕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不是你说的,有事就打电话给你吗?" "是是是,我是太意外,我原来你以为你把我名片丢了的。" "嗯,是差点丢了。" "朝夕!"樊疏桐只觉眩晕得厉害,"给点面子好不好?" "所以我才没丢啊,我找你的确是有事的。" "什么事,你说。" "我明天回聿市,你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吧,随便哪都行,我不喜欢住酒店,这几年只要出门就住酒店,厌了。" "啥?你要回聿市?"樊疏桐以为听错了。 "嗯,机票都定好了,明天一早的飞机。"朝夕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平静,电话这边的樊疏桐却激动得都快站立不稳了,脑子里嗡嗡的,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他喘着气,仍然表示怀疑:"你,你真的要回来啊?" "嗳,你不希望我回来吗?"朝夕的笑声格外清脆。 樊疏桐猛拍自己的脑门:"我说呢,我的眼皮怎么跳了一下午,原来是有贵客来!朝夕,你回来太好了,我代表聿市人民欢迎你!说吧,明早几点的飞机,我去接你。住的地方嘛,没问题,我帮你安排!" 朝夕忽然沉默下来…… 她沉默,樊疏桐也没有吭声。两人隔着漫长电话线陷入沉思。曾几何时,他们针锋相对,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是两败俱伤。樊疏桐从来不曾想过,他们还有一天会如此心平气和地通电话,做梦都不曾想过! 那时候他们太年轻,还不懂得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也不懂为对方着想,其实后来他冷静后反思,才恍然醒悟,如果自己不曾伤害到对方,对方是不会反击的。而他们错就错在把自己所受的伤作为反击的理由,变本加厉地施于对方,于是恶xing循环,两个人都坠入深渊,谁也出不来了。 她坠入黑暗,亦把他拖入更深的黑暗。此刻,樊疏桐面对着满天星斗,忽然哽咽:"朝夕,这是真的吗?" "什么?"她似乎没听明白。 "我是说是真的吗?我们真的逃离了那样的黑暗,这是真的吗?朝夕,我很怕这又是幻觉,眨下眼睛就什么都没了……" 电话那边仍然是沉默。 突然,"嘭"的一声响,山庄的前院亮如白昼。樊疏桐抬头一看,原来是何夕年派人在放焰火,仿佛绚烂的霓虹,四散在夜空中…… "什么声音?"朝夕显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樊疏桐抬头看着漫天绚烂的烟火,眼角明明渗出泪水,嘴上却含着笑:"是焰火,我所在的云雾山庄在放焰火,非常漂亮,整个夜空都照亮了……" "是吗?我好多年没有看过焰火了呢!" "我也是,年纪大了,看什么都没了小时候的兴致。朝夕,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焰火,每到过年就追在一帮大孩子屁股后面赶,要看放焰火。"樊疏桐走到花园中央,抬起头,"你回来吧,你回来了,我放焰火给你看。我说的是真的,但我不会在这里放,我会带你去一个特别的位置放……" "什么位置?" "你来了就知道了。" "你现在是在哪呢?好像是什么山庄?" "嗯,云雾山庄,不,以后叫云梦山庄了,环境很好的。你想住这吗?想住的话我马上给你安排,这里跟外面的酒店是不一样的。" "好啊,我就住那吧,云雾山我知道的,环境很幽静。我喜欢安静。" "那就行,我马上给你安排。" "哥,你在跟谁打电话啊?"连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cao着手站在星空下,微笑着看着他。樊疏桐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大家都出来了,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焰火呢。他马上跟电话那边的朝夕说:"晚点再联系,把航班告诉我。嗯,就这,别关机啊,等我电话,拜拜。" 收了线,他满脸是笑,搭住连波的肩膀:"明天有贵客来。" 连波微微一笑:"我知道,是朝夕。" "……" (3) "哥,你在跟谁打电话啊?"连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cao着手站在星空下,微笑着看着他。樊疏桐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大家都出来了,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焰火呢。他马上跟电话那边的朝夕说:"晚点再联系,把航班告诉我。嗯,就这,别关机啊,等我电话,拜拜。" 收了线,他满脸是笑,搭住连波的肩膀:"明天有贵客来。" 连波微微一笑:"我知道,是朝夕。" "……" ——————————————————我是衔接的分割线———————————————— 樊疏桐愣住,直直地看向他。 "是我约的她。"连波脸上波澜不惊。抑或是他一直就不太显山露水,他的心从未对任何人敞开,即便是qíng同手足的兄弟,亦觉得看不透他。事实上,樊疏桐何曾看透过他?一直以为兄弟俩亲密无间。分享一切秘密。现在看来,他真是低估了连波,连波早就知道老头子的事,却瞒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朝夕在他日记中看到,他准备把这个秘密瞒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生一世? 兄弟间因此有了隔阂。樊疏桐觉得连波高深莫测,可是又不敢多问他什么,因为连波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摆明了,他什么都不会说。 连波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樊世荣是因为什么入的院,但他什么都没问,只跟樊疏桐淡淡的说了句"抽空我去看看首长",他甚至没有像以往那样劝说樊疏桐不要跟父亲斗气,完全是事不关己的姿态。他的冷漠不露痕迹,却又分明显现在他眼底,樊疏桐一肚子的话都憋回去了。 就如此刻,连波仰着头,眼底翻涌着外人难以懂的qíng绪,目光像是穿透了茫茫宇宙,不知道落在哪里。他没有穿外套,可能觉着有些冷,下意识地抱住双臂,抬头看着满天炫目的烟花,忽然叹了口气:"哥,我和她之间,该有个了断了。" 次日一大早,樊疏桐在机场接到朝夕,直接将她带到云梦山庄入住。跟细毛要了一套最好的房间,推开窗户就可以眺望连绵的云雾山,景色相当怡人。朝夕对住处很满意,就是觉得太豪华,价格肯定不便宜。 樊疏桐来一句:"那你跟我住公寓去,你愿不愿意?"朝夕忙着把箱子里的衣服往衣橱里挂,哼了声:"你居心叵测!" "所以嘛,你就安心住这罗。"樊疏桐背着手踱到她跟前,"主要是你没有提前跟我打招呼,我来不及给你准备,先将就几天吧,等找到合适的地方了我再给你安排。"他指了指地毯上依次摆着的两个大箱子,"你……这是长住呢,还是出差?" "你是希望我长住呢,还是出差?"朝夕露齿一笑,她笑的样子很妩媚,眉眼间再也不见了少女的青涩。 樊疏桐看着她的笑,脑子又开始犯晕了,他只觉恍惚,很怕是幻觉,怕眨眼功夫她就不见了。 "你怎么了?"朝夕看出他的异样。 樊疏桐确实晕得厉害,摇摇晃晃地走在沙发边坐下,摆摆手:"没什么,估计是太兴奋了,老觉得不真实。" "还没什么,你脸色好差!"朝夕放下手里的衣物,忙过来俯身打量他,"真的呃,你的嘴唇都白了,是不是不舒服?头疼又犯了?" "麻烦,给,给我倒杯水。"樊疏桐呼吸短促,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了,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可是朝夕何其敏感,当她倒好水递给他时,他居然接错了方向,手也抖得厉害,摸索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药瓶。朝夕帮忙倒出药丸,放他嘴里,他喝口水咽下去,可是放水杯时落了个空,水杯掉地上了。 朝夕骇然地看着他…… "你的眼睛怎么了?"她拿手在他眼前晃,他没任何反应。 他只得老实jiāo代:"没事,就是犯病的时候会短暂失明,吃了药就好了。"他无力地仰倒在靠背上喘气,还在硬撑,"现在好多了,真的。" 朝夕蹲在他跟前,仰着头看着他苍白的脸,鼻端发酸:"你要多保重你知道吗?我们都受了这么多苦,都要好好活着。"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嗯,我听你的。"说完指了指房间窗户,"麻烦把窗帘拉上好吗?我一犯病就特别怕见光。" 朝夕起身去拉好窗帘,拧亮chuáng头灯。 房间内一下仿如到了夜间。 "怕不怕?"他靠着椅背,呵呵的笑。都病成这样了,他还有力气笑。他伸出手,摸索着,"别怕,朝夕,我现在已经做不了禽shòu了,你捏死我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我现在对你是安全的。" 朝夕从chuáng上抽了张毛毯盖他身上,横他一眼:"都这样了,还死xing不改!" "都怪我没听医生的话,医生说我qíng绪不能激动,我见了你就兴奋,能不激动吗?"他叹口气,疲惫得几乎要睡过去,"那天跟老头子吵架,老头子被我气得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寇海四处找我的人,要找我算账,骂我禽shòu……他哪里知道,我那天晚上一回到公寓也发病了,自己打电话叫的救护车,在医院躺了两天,差点出不来。我是禽shòu没错,可我怎么成的禽shòu啊?朝夕,你说我怎么这么不幸,母亲死得早,父亲对我又是这个样子,现在又落下这个病根……这都算了,可他不该做出那样的事,他可以不爱我,不疼我,不把我当儿子,但他不能骗我,骗母亲,他以为瞒得了天瞒得了地,公然在外面生孽种……" 朝夕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心里难过得不行,又不知道怎么劝他,"你别想这么多了吧,上一辈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们做晚辈的就不要过问了,何苦让自己这么不开心。"她埋下头,盯着地毯上的螺旋式样花纹愣自出神,"我这次回聿市是准备定居的,先过来处理下私事,回头再去北京退房,拿其他的行李。" "跟连波约好了?好好跟他谈谈,事qíng讲清楚就行了,别动气。" "你还是很护着他。" "他现在还需要我护着吗?朝夕,我们都不了解他,他的道行深着呢,你我再修炼个十年都未必修炼到他的境地。"樊疏桐自嘲地笑。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朝夕绞着一双素白纤细的手指,犹自叹气,"我很怕自己失控,怕自己忍不住……唉,我比你还冲动的。" 樊疏桐劝她:"不必这样,真的。他有他的生活,你就是撕下他的皮,也改变不了什么,他该有他自己的生活了,随他去吧。" "自己的生活?" "嗯,他这次回来据说是因为他有个叔叔在国外联系到了他,他叔叔很有钱,膝下却无儿无女,得了重病快不行了,这次派人过来是希望连波能过去继承遗产,他叔叔在哪来着,哦,在匈牙利,他叔叔希望接连波到匈牙利去定居……" …… 窗外隐约有飒飒的风声。 房间里灯光很暗,朝夕的整张脸都陷在黑暗里,唯独一双眼睛在黑暗中迸she出猫一样的森冷目光。她很少流露这样的目光。她耗费三年的时间让自己冷静,让自己从鬼变成人,她自认已经做到了,可是此刻她突然又有种要失控的感觉,一阵颤栗,心口气血翻腾。但她不能在这时候发作,只能遵照心理医生的嘱咐,两肩松弛,双手下垂,放松,深呼吸,再呼吸…… 樊疏桐已然陷入沉睡。 他歪在沙发上,虚弱无力,跟平日倨傲混世的样子判若两人。朝夕看着他,忽然觉得她和他其实是同类人,骨子里执拗,内心脆弱,而外表,总是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可是她比他还疲惫,她只想尽早结束这一切。 chuáng头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朝夕吓一跳,赶紧跑过去接,怕吵醒樊疏桐。 "是我,朝夕,你在吗?"电话那端传来他一贯温和的声音。 朝夕冷冷地答:"我马上下来。"然后"嗒"的一下挂掉电话,没有一丝一毫的热度,非常冷静地取了件长外套出门。 她连自己都惊讶,她缘何如此冷静。 山庄是典型的中式庭院,最高的一栋只有三层楼,庭院设计借鉴了苏州园林的素雅古朴之风,青砖飞檐,镂花雕刻,长长的院廊穿来穿去,每个拐角处都不尽相同,如果不熟悉环境,没有服务员带路,是很容易迷路的。大堂的总服务台设在最外面一栋楼的一层,朝夕住在后院,在假山鱼池间绕了好几圈才来到大堂,远远的就看见连波和细毛(朴赫)站在门口说话。 细毛一身笔挺的西装,背着手,戴着昂贵的眼镜,十足的绅士派头;连波却是一身便装,浅米色夹克,深咖色的裤子,非常朴素。 两人相对站着,阳光从落地大窗外照进来,连波刚好站着光源的边缘处,长身玉立,斯文儒雅,侧脸还是那么柔和。 当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时,目光刚好和朝夕对接,一抹淡淡的微笑旋即浮现在唇际:"朝夕,你来了。" 说着缓步朝她走来。 他的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的零乱。 他的表qíng从容淡定,没有丝毫的惊喜或意外。更别说愧疚。 朝夕顿时被他刺激到,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太阳xué的位置突突地跳,出门前她还很冷静的,不知怎么突然就激动起来了。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深呼吸,放松,放松,她在心里念经似的一遍遍提醒自己,她就差没按捺住胸口,她很怕心里那个深藏着的魔鬼破胸而出,将他抑或是自己撕成碎片捣成灰粉。 可以预见的过程,不可预见的结局。 活生生地摆在他们面前。 她该如何选择? (4) 山庄是典型的中式庭院,最高的一栋只有三层楼,庭院设计借鉴了苏州园林的素雅古朴之风,青砖飞檐,镂花雕刻,长长的院廊穿来穿去,每个拐角处都不尽相同,如果不熟悉环境,没有服务员带路,是很容易迷路的。大堂的总服务台设在最外面一栋楼的一层,朝夕住在后院,在假山鱼池间绕了好几圈才来到大堂,远远的就看见连波和细毛(朴赫)站在门口说话。 细毛一身笔挺的西装,背着手,戴着昂贵的眼镜,十足的绅士派头;连波却是一身便装,浅米色夹克,深咖色的裤子,非常朴素。 两人相对站着,阳光从落地大窗外照进来,连波刚好站着光源的边缘处,长身玉立,斯文儒雅,侧脸还是那么柔和。 当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时,目光刚好和朝夕对接,一抹淡淡的微笑旋即浮现在唇际:"朝夕,你来了。" 说着缓步朝她走来。 他的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的零乱。 他的表qíng从容淡定,没有丝毫的惊喜或意外。更别说愧疚。 朝夕顿时被他刺激到,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太阳xué的位置突突地跳,出门前她还很冷静的,不知怎么突然就激动起来了。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深呼吸,放松,放松,她在心里念经似的一遍遍提醒自己,她就差没按捺住胸口,她很怕心里那个深藏着的魔鬼破胸而出,将他抑或是自己撕成碎片捣成灰粉。 可以预见的过程,不可预见的结局。 活生生地摆在他们面前。 她该如何选择? "哟,朝夕回来了。"细毛见到朝夕很是惊喜,忙过来打招呼,"好几年不见了呢,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朝夕,你还认得我吧?" 幸好有他缓解气氛。 朝夕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下来,感觉从yīn曹地府爬回了人间,恢复了正常的意识和姿态,她苍白地笑了笑:"朴大哥,怎么会不认识呢,你还好吧?" "好啊,挺好的。我昨儿听士林讲你要回来,想住在山庄,我马上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你,怎么样,还满意吧?"细毛彬彬有礼,笑容可掬。 朝夕只觉恍惚,她对细毛的印象一直还停留在儿时,那个说话结巴,喜欢跟着樊疏桐混的愣头小子怎么眨眼功夫就成绅士了,瞧他现在说话利利索索,待人诚恳有礼,让朝夕只叹时光飞逝,弹指间青chūn已经成过往。 她礼貌地致谢:"很满意,这里环境太好了,谢谢你朴大哥。" 细毛回礼:"不客气。" 一旁的连波始终微笑着,打量她:"朝夕,你的变化好大,我也差点认不出来了。" 朝夕避开他的目光,没有接腔。 细毛很会看场合,马上识趣地退场:"哟,瞧我这记xing,我待会还有个会呢,都差点忘了。"他抬腕看看表,"你们慢慢聊,朝夕啊,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你来了就是山庄的贵客,我肯定要好好招待你的。" "我没有把自己当客。"朝夕浅笑。 "那再好不过,就当自己家一样!那我先走了,回头请你吃饭,给你接风洗尘。"朴赫说着跟连波递了个眼色,大步走进贵宾室,里面显然有客人在等着。 连波和朝夕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表qíng:"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朝夕没有吭声,表示默认。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大堂,立即融入在山庄外浓郁的秋色中。山庄占地面积很大,旁边就是高尔夫球场,已经入秋,一眼望不到边的糙坪不见了夏日的绿意,周边的树木倒是层林叠染,秋意盎然,每一个角度皆可入画。 山庄因为就建在球场边上,只要是住山庄的客人可以直接进入球场,但要打球,还得凭昂贵的VIP卡。连波带朝夕进去只是走走,并没有打球意思。 "你要是昨天来就好了,昨晚这里放焰火,非常漂亮。"说这话时,两人已经走到了一个斜坡上,连波停住脚步,朝夕便也停住。 朝夕的目光始终没有望向他,冷冷地道:"你带我来这,不是来看风景的吧。" 连波回答:"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不是吗?" "这么美好的风景,你觉得可以谈什么?"朝夕拢了拢长外套,球场的风很大,她有些冷,"别跟我说,放下过去,重塑自己,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要试图用这套假话来哄我。连波,如果换作我的立场,你说我该怎么面对你?" 连波背着手转过身,直视着她:"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如果你带了刀的话,可以直接捅过来,我不会躲闪。"他bī近她几步,脸上原本柔和的线条瞬时变得僵硬,"朝夕,我从来就不是懦夫,也不是骗子,如果你知道我三年前是在什么qíng形下离开的你,你今天就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之所以一直避而不见你,是因为不想毁掉大家的生活,我哥的qíng况你是知道的,如果我跟你在一起,他会死的,做人不能只想自己,朝夕。"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你可以去当教徒了,拿你的仁慈和善良去普度众生,去救赎更多罪恶的灵魂。连波,偏偏我不是你救赎得了的,你哥也是你救赎不了的,你以为退让就可以成全我们?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在为他人着想?你太高估自己了,你很自恋知不知道?别在我面前摆出这副仁慈的嘴脸,我已经看穿了你!"朝夕一口气说着这些话,胸口剧烈起伏着,头晕目眩,感觉太阳xué的位置血管都要冲破。 "冷静点,朝夕,你的脸色很难看。"连波试图靠近她,她警觉地往后倒退几步,仿佛他是噩梦,一靠近就心悸。 他看着她的样子,又心疼又无奈,只能叹气:"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呢?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在这讨论谁是谁非已经没有意义,我是带着赴死的心来见你的,我什么都不怕,我再次重申我不是懦夫,只要你说出一个明确的解决方式,我都会照做。" "那你准备去匈牙利吗?"朝夕突然转变话题,目光冰茬似的刺向他。 连波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我哥跟你说的?没有的事!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到国外去,否则三年前我就不会在机场拿枪比着自己的脑袋,拒绝上飞机……" "够了!"朝夕打断他,"别跟我扯过去,我觉得恶心!"她愈发的颤栗起来,阖上眼睛,又睁开,"我只想知道,就你而言,什么是最痛苦最难抉择的事?" 连波想了想,道:"让我哥痛苦就是我最痛苦的事。" "你哥?" "是的,他是我这世上最不想伤害的人,三年前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在那种qíng况下离开你。" "我明白了。"朝夕长吁一口气,重新注目于他,似乎心里拿定了注意,原本苍白的脸上竟然透出几分血色,"好,那你娶我吧,兑现你的承诺!别跟我说你怕伤害你哥,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qíng,跟其他人没有关系!而且我跟你哥现在是以兄妹相称,我们已经冰释前嫌了,现在你只告诉我,你能兑现承诺吗?" 连波骇然瞪大眼睛:"朝夕,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朝夕bī视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这就是你最痛苦的事是吧?这就是你最艰难的抉择是吧?那这正是我要的!我就是要你痛苦,要你艰难抉择,我要将我所受过的痛苦千倍百倍地还给你!你说了我就是捅刀子你都不会躲闪,你只能承受!" "朝夕!你冷静点好不好?如果这只是让我一个人痛苦,我绝对接受,可还有人比我更痛苦,你可以不为我想,但你不能不为哥想,他都这个样子了……" "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别扯上他!" "好,不说他。但是你想过没有,用复仇换来的婚姻你会幸福吗?你也会痛苦!你都是大人了,做事先考虑代价好不好?你赔上自己来让我痛苦,值得吗?" "哈哈哈……"朝夕突然仰脸狂笑,风将她的头发chuī得凌乱不堪,她披着一头乱发,又从人变回鬼了,从阳间爬到了yīn曹地府。 "连波,你不用为我顾虑,我又不是没有赔上过自己,既然赔过一次,再赔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幸福,从我母亲疯掉父亲去世,我就没有了幸福,否则我何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也试着放下从前,在北京的三年,我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可是到最后我发现不行,我已经被毁了,毁得太彻底,没有重获新生的可能了。我不想害无辜的人,所以我拒绝别人的求婚,我陷在这黑暗里都腐烂了,我不能将这黑暗带给对方,也不能把这黑暗带给樊疏桐,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对我彻底死心,你应该知道那个青蛙和蝎子的故事吧,我跟他就是那对青蛙和蝎子,如果在一起就只能是死!但是你不一样,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伤害我最深,是你把我从人变成鬼,你理当负责,这一切都是你该得的!我不会让你有任何逃脱的机会,今生今世我们已经埋在一起了,你就死心吧!" "朝夕!"连波蹲下身子,双手捂脸,先前的从容淡定dàng然无存。他想过种种她找他算账的方式,甚至是带着赴死的心,但唯独没有想到她会来这一手,太突然了,太可怕了,她竟然不惜以自毁的代价来报复…… "你起来吧,别装出这个可怜相,别让我更加看不起你,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至于你跟你哥怎么jiāo代,那是你的事qíng,三天后,我们就结婚!否则,你就给我收尸吧!"朝夕完全是发狠了,撂下这话后就决然离去。 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连波还蹲在原地捂着脸,喉咙里发出浑浊的低吼声,最后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景色如画的球场空旷萧瑟,因为不是周末,很少有人过来打球,现在也不是打球的旺季,所以并没人听到他的哭声。 三年来,最难捱的时候他都未曾哭过。 他不是懦夫,从来就不是。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种下的恶果只能自己尝,他怎么样千刀万剐都没关系,是他伤害的她,他愿意承担一切,但哥哥怎么办……一想到这,无边无际的绝望让连波周身冰冷,明明是阳光明媚的白天,他却像是置身无底深渊一样的黑暗,从今往后,他的世界只有黑暗,他挣扎到死也摆脱不了这黑暗…… (1)-已做重大修改! 樊疏桐失踪了。 就在连波和朝夕结婚前夕。 寇海、常英,还有黑皮他们四处寻找他的下落,都未果。问连波,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朝夕就更别说了,见着谁都是yīn郁着脸,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根本不像个待嫁的新娘。她在婚前回了趟北京,将北京租的房子退了,把行李打包,托运到了聿市。她下定了决心跟连波耗死在一起。 "好,你们耗吧,我会给你们收尸的。"这是樊疏桐得知他们婚讯撂下的话。是连波跟樊疏桐谈的,谈完第二天,樊疏桐就不见了踪影。 寇海质问连波:"一定要他躺到永安园去,你们才安心是吗?" 连波当时回了句:"不,我们会比他先躺进去。" 樊世荣应该是最后一个得知婚讯的,是寇振洲亲口告诉的他。当着病房内医生护士那么多人,樊世荣老泪纵横,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只无力地跟寇振洲他们摆摆手,"我一个人待会,你们出去。" 谁也不知道他哭是因为高兴,还是难过。 没人敢去安慰他。 刚好那天朝夕从北京回来,连波去机场接她。两个人见了面一句话也没有,连波拎了行李就自个往候机厅外走,根本不管朝夕。上了的士车,连波才说:"先住我那吧,就是房子乱了点,三年多没住人了。" 连波指的是樊疏桐数年前送给他的那套公寓,当时说是给连波将来结婚的,没想到真是用作了结婚。 只是樊疏桐断没料到,新娘会是朝夕。 所以说世事无常。 朝夕对连波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冷冷地道:"我既然嫁给你,当然是跟你住。"除此外,两人再无话。 在朝夕回北京期间,连波也回了趟广西,辞了那边的工作。杨校长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很是舍不得,但也没有挽留,毕竟以连波的条件和背景不可能待在那么偏僻的城镇一辈子。只是学生们都舍不得连老师,一个个围着他,使劲的哭。同样痛哭不止的是阿霞,一个人躲在海边的红树林里,哭得天昏地暗。但是一面对连波,她又佯装什么事也没有,只忙前忙后给他准备各种特产,还送了双亲手纳的布鞋给他,这几年连波穿的布鞋基本都是阿霞纳的,虽然没有买的皮鞋好看,但他觉得很合脚,穿着舒服。连波不是傻子,当然也知道阿霞的心事,离别前的那天晚上,他约阿霞到海边谈了很久,他跟她说:"阿霞,我不骗你,如果不是因为突然的变故,我原打算娶你的,你很适合做妻子,勤劳朴实,又善良。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曾经心如止水,以为可以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但是现在由不得我了,对不起,阿霞,我欠她的。" 他没有说"她"是谁,但阿霞猜得到,她虽然没什么文化,可心思细密,也很敏感。从见到朝夕的第一眼,阿霞就心碎了,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跟那个漂亮又骄傲的城里姑娘争,她纵然再不甘,也只能断了这份念想。爹说得对,做人要脚踏实地,不靠谱的事不要想,不然自己找罪受。 ——————————————————我是修改的分界线———————————————— 但是当连波说他曾想过娶她时,阿霞终于控制不住,扑进连波的怀里大哭起来,揪着他的衣服哭得声嘶力竭,她知道自己不配,她知道此生无望,可她喜欢他,喜欢一个人又没有错。如果她和他只是这种单纯的兄妹关系倒好了,可明明不是,不是……所以连波之前跟阿霞就有过暗示,如果还过个两三年他的生活没有大的变化,他这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言下之意,他会娶阿霞。现在连波将这话直接说出来,而且还表明"对不起"她,阿霞如何能不悲伤? 而连波当初作那番暗示是因为他原本已经断了对朝夕的念想,什么都不希冀了,于是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他觉得这辈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娶个像阿霞这样朴实的妻子,生儿育女,没什么不好。他知道他不爱阿霞,但他跟她若在一起生活,会觉得踏实。而且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为什么不可以? 然而,老天再次跟他开了个玩笑,就在他终于沉下心想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时,朝夕来讨债了,欠了债就要还,他对她的伤害,他两次毁灭她对人生的信念,他都是要还的,而且只能jiāo出自己的余生来还,他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现在他觉得最对不起的是阿霞,怎么办呢,如果注定他只能做一个负心人,他不负朝夕,就要负阿霞,他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阿霞扑在他怀里哭泣时,他也泪如泉涌…… "对不起,阿霞,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你,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你。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却因为……因为一些没办法回避的现实不得不离开这里,忘了我吧,我知道我说这话很无耻很残忍,可是如果还有一点点的办法,我都不会跟你说这些话。所以求你忘了我,好好找个爱你的人嫁了,如果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这是临走的那天早上,连波跟阿霞说的话,阿霞仍然只是哭,摆着头说,"我不要你负责,我早就说了是我心甘qíng愿的,没人bī我,你走吧。说老实话,我一点也不后悔认识你,像你这样好的人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遇上,要是没有认识你,我跟这镇上任何一个女人没区别,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今后也不一样了,我心里有你,一辈子都有你,我知足了……" "阿霞……" "你不要说了,我不会忘了你,要是忘了你我跟镇上其他女人又都是一样的了,我不要跟她们一样,我就是要记得你,到死都记得你。" "记住我能有什么好?"连波拿这傻姑娘一点办法都没有。 "怎么不好哩?我没文化,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个地方,记住你我就有个念想了,哪怕我将来嫁人,生儿育女,我只要一想起你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下辈子,我是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也希望能像朝夕姑娘那样漂亮又有文化,我希望那时候你能娶我,只要你答应我这点,我就心满意足了。连哥哥,可以不?"阿霞说这话时满脸放光,仿佛下辈子就是明天的事。 是的,她平庸,她不漂亮没文化家里穷,可是她同样有对爱qíng希冀的权利和自由,她是自己的主人,这辈子把自己jiāo给了心爱的男子,下辈子她同样会把自己jiāo给他,她比这镇上所有平庸的女人都勇敢。这样的勇敢,一生有一次就够了。 "阿霞,我何德何能!"连波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qíng绪,伸出手臂主动拥抱住了阿霞。当时是在车站,很多人看着,老杨也在旁边看着,忙对其他送行的人说:"没事没事,城里人跟咱们不一样,这叫礼貌,懂不?走走,我们都走。"送行的人里有很多连波的学生,老杨像赶鸭子似的把他们往车站外赶,"都啥子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快回学校上课去,连老师会给咱们写信的,你们好好用功就对得起连老师了。" …… 告别老杨和阿霞,连波没有直接回聿市,转道去了趟北京见叔叔。他向叔叔表明了不打算去匈牙利的心迹,叔叔知他心意已决,遂也不再勉qiáng,只是再三要他接受他的遗产,连波只好答应,同意过些时候配合律师办理遗产继承手续。叔叔这才放下心,两天后返程回匈牙利。连波送别叔叔方回了聿市。他比朝夕先一天到,第二天去机场接了朝夕回公寓,两个人一路无话。房子里的装饰已经很旧,家具也过于简单,他也没和她商量,自己动手开始整修屋子。朝夕从外面回来,看到他在刷墙壁,也没有问什么,自个忙自个的去了。 ————————————————我是回到原文的分界线———————————— 晚上,两人暂时是各睡各的。互不打扰。 连波第二天继续刷墙,刷的是那种淡淡的蓝,他喜欢蓝,因为海是蓝的。想来在海边生活两年,他对海产生了很深的感qíng。朝夕先是去买菜,买了菜回来又出门,再回来的时候拎了一大包布料,原来是她定做的窗帘。非常凑巧,竟然也是蓝色的,白底蓝格子,非常素雅温馨。他们并未事先商量,却意外地默契了一回。 连波一声不吭接过窗帘挂上去,然后将几个房间的顶灯全部换上新的,屋子里一下就亮堂起来,像新的一样。两人依然是很默契,连波把chuáng和家具买回来,朝夕就把相应的装饰买回来,比如各色chuáng单被套,沙发靠垫,挂画,厨房碗筷等等。两个人似乎都想在经济上不亏对方,连波买彩电,朝夕就买冰箱,待连波把洗衣机买回来,朝夕买的一套组合音箱也刚好送货上门。 不仅是在经济上,在家务活上他们也尽量做到互不亏欠,连波做饭,朝夕就抢着洗碗;朝夕拖了地,连波就会抢着去倒垃圾。两人只有两样事qíng是分开的,一是各自的东西各自放,所以连波买了两个衣橱和两个书桌书柜;二是各自的衣服各自洗,连晾的时候都是分开晾的,似乎都很忌讳触碰对方的东西。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整修屋子近一周的时间里,两人说过的话没有超过十句。就是必须要有的jiāo流,也多是用纸条代替。比如连波出门不回来吃饭,他就会留个纸条,"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不用等我",或者"菜我来买,你回家先把饭蒸好",朝夕也会留纸条,但也都是简简单单一两句jiāo代的话,没有任何赘语。 其实连波除了忙着整修屋子,还在跑新的工作单位,男人不能没有职业。跑了两天,最后在一家私立的职业技术学校找了份代课的工作,教政治经济和语文,连波想暂时先过渡一下,待稳定下来后再谋其他的工作,有了工作就不用整天待在家里,不待在家里他就不用整天面对她。朝夕是不是也如此,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两个人即便同住一屋檐下,但是很少面对面地相处,他在客厅,她就去卧室阳台;他在书房,她就在厨房;他看电视,她就到自己房间跟朋友打电话聊天。 这样的日子要过一辈子,是件很可怕的事qíng,但是他没有退路。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朝夕给他留条:"明天上午你把户口本带上,我们先去照相,然后去居委会开证明,如果时间来得及,下午就民政局去登记。" …… (2)-已做重大修改! 连波下班回来,两人一起做饭吃,吃完饭连波就去找自己的户口本。待他拿了户口本出来,朝夕正坐在沙发上面无表qíng地看电视,电视上很热闹,是台综艺节目,唱唱跳跳不停,可她的表qíng没有一丝笑容。 "爸下午来过。"朝夕把电视机音量调小。 连波"哦"了声,把户口本搁在茶几上,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朝夕起身从电视柜上拿来一个存折,也搁在茶几上,不朝连波看,依然盯着电视,像是跟电视机说话:"这是爸给我们的,你收着吧。" 连波盯了下那个存折,丝毫没有接的意思:"你收着吧。" "还是你收吧。" "你收,我一个男人,用不上什么钱。"连波双手jiāo握,也望着电视机,沉吟片刻,终于说,"既然明天就要登记了,那我们还是先把结婚后的一些事qíng互相jiāo代下吧,免得到时候有矛盾。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如果我能接受,我照做。" 朝夕点点头:"好吧,你先说。" "行,我说。"连波轻咳两声,道,"首先,家里的开支暂时由我来承担,因为我刚找了工作,男人养家天经地义。如果要置办大件,需要比较大的开支,我们再商量,你愿意出多少都行。" 朝夕并不领qíng:"我不要男人养,我也有自己的收入,虽然暂时没有工作,不过我的积蓄够我生活好几年,家里的开支各承担一半吧,这样比较公平。家务活也一样,谁先回家谁做饭,没有做饭的,洗碗就行,好像我们目前就是这样吧,很好,继续。" 她说这话时,目光始终盯着电视屏幕。 电视不断切换的画面让她的脸忽明忽暗,眼神仿如死水一般沉寂。 连波也盯着电视机,微微颔首:"既然你要这样,那我尊重你的意思。接下来,我们谈谈其他的。" "好,你谈。"朝夕拿着遥控器又换个频道。 连波说:"结婚后我们原则上互不gān涉对方的工作、jiāo际,爱好、以及隐私,未经对方允许,不得碰对方的东西。" "可以,我没意见。" "然后……"连波顿了下,似乎在考虑下面的话怎么说,"既然我们是夫妻了,肯定是要有孩子的,否则我不会结婚,因为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了,我需要子女延续我们连家的香火,这是我的要求,你也可以提你的要求。" 朝夕顿时有些不安起来,这个她倒真没有想过。 她嗫嚅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我可能怀不了孩子,我的子宫做过手术,切除过一个肿瘤,医生说很难怀上。"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连波的态度意外的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反正我们都还年轻,顺其自然,如果真不能生,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不会没有办法的,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也就认命,当一辈子孤老好了。" 朝夕的余光瞟向他,只见他的脸绷得像石像,沉着嘴角,样子非常严肃。她很少见他这么严肃,倒觉得新鲜了,"没想到你还有那方面的需要。" ————————————————我是修改的分界线—————————————— "什么意思?" 朝夕耸耸肩:"没什么意思,我只是纳闷,像我们这种状况还能上得了chuáng?你不是一向崇尚xing和爱要融为一体吗?我们都没爱了,xing还有意思吗?你什么时候转变观念了?" 是啊,他什么时候转变了? 连波顿时语结。 其实朝夕本意可能没有嘲弄的意思,可那表qíng和语气让连波听着就不舒服,连波素来很有修养,典型的文人脾气,可是因为心里憋着气,这会儿被朝夕这么一激,顿时没了好脸色,语气也很冲:"这样的婚姻,有没有爱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的确是转变了观念,天使还可以变成魔鬼呢,何况我从来就没有标榜过自己有多么纯洁!朝夕,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过了明天,你就省点力气吧,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心和自尊,我没以前那么好的脾气了。" 朝夕霍地站起来:"你以为我怕你?" 连波也站起来,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板着脸跟她对视:"我不需要你怕我,但我肯定不会怕你!既然你下定决心走进这个坟墓,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告诉你,我现在恨你!我有多恨你,不是你能想象的,从我跟我哥谈了结婚的事,他就不见了踪影,我心里有多痛也不是你可以想象的。纵然我过去对不起你,但你知不知道你拿着刀子捅的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我哥!你明白知道他身体那个样子,明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撇开得了他,你还要bī着我这么做,天底下复仇的方式千千万万种,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样的方式同归于尽?朝夕,我敢保证最后后悔的一定是你,你最好祈祷我哥没事,如果他有事,我跟你还真没个完!……" 朝夕看着他,只是笑,一直笑,眼中却溢出汹涌的泪水。 她在心里跟他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可见你根本不懂得我这些年所经历的痛苦和绝望。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之所以这么恨你,归根结底是因为爱你,我想要跟你在一起,哪怕是以复仇的方式,哪怕就此痛苦地死去。 我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你懂不懂! "你哭什么?没话说了吗?"人心隔着肚皮,连波丝毫未dòng察朝夕心地翻涌的悲伤,他只当她是心虚理亏无言以对。 朝夕颤动着嘴唇,更多的泪水奔涌而下,"连波,我更恨你了。" 可是,我依然爱你。 即使再给我一次生命,我依然深爱你。 哪怕你不懂我,哪怕你当我是这世上最毒的蝎子,可是蝎子就不用爱了吗?我爱你,跟其他任何人没有关系。我爱的只是你。 而连波这会儿却瞅着她冷笑:"你不是一直恨着我吗?你都恨不得我死!" 朝夕恍惚着点头,"没错,我恨不得你死,而且你只能死在我手上,所以你就认命吧,还说这么多废话gān什么。至于生孩子,顺其自然吧,不管我生不生得出来我们肯定还是要睡的,诺,chuáng就在那边……"说着她恶作剧地笑起来,朝卧室指了指,"你先进去还是我先进去?" 连波只觉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有那么一刹那,他真想掐死她。她一定是疯了,连带他也一起疯了,可是很奇怪,这时候他反倒不生气了,于是也呵呵笑起来,"是啊,我们还没睡过呢,要有孩子怎么能不睡呢?" "嗯,当然,我们都是这么被爹妈睡出来的。" "……" 天底下有这么诡异的夫妻吗?不说前无古人,大约也是后无来者吧。那天晚上,两人还真在一起"睡"了,可是感觉实在糟糕,他一触及她的皮肤她就发弹,他吻她,她就抽风似的咯咯笑,好不容易进入状况了,他却糙糙就结束了。 "你是第一次吧?"朝夕当时瞅着连波láng狈不堪的样子有种捉弄的痛快。 连波的脸色很不好看,"不是!" "不是?那第一次是跟谁?" "邓朝夕!你无权gān涉我的隐私!" 结果他不怒还好,一怒朝夕愈发笑得瘫倒在chuáng上,"你发这么大的火gān嘛,我就是好奇,你这么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居然也有动凡心的时候,而且还不是我……" "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 "哦,知道了,我高估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朝夕裹着被子笑得没心没肺,"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没跟姑娘睡过实在是太不像话。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否则我会很有罪恶感…… "你,你到底还是不是个女孩子,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连波又有想掐死她的冲动了。 朝夕说:"我们都是夫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结婚前的事我们都既往不咎,但是结婚后我们都必须忠于对方,这点你能做到吗?" "我有你就够烦了!" "我也是。" 如果一直是这么种状况,倒也还好,可问题是两人心里都憋着气,一不小心就毛了。第二天早上就因为连波在卧室换衣服的时候,朝夕突然闯入,两人又是一顿恶吵。 "你不知道先敲门啊?" "我怎么知道你在里面,你以为我很想看你是吧!好啊,从今天开始我们各睡各的,未经允许谁也不准进对方的房间,我还乐个清静呢!" "你,你真是无理取闹!"连波气坏了,他原本以为经过昨夜láng狈的婚前"预热",两人的关系应该多少能改善下,不想一大清早起来就吵架。连波并不擅长与人争执,正常qíng况下他说话是很得体的,可是他一生气讲话就没谱了,没头没脑地来一句,"不住在一起怎么生孩子啊?" 朝夕没好气地回过去:"你自己一个人生去吧!" "你……" 结果两人闹得早饭都没吃,气鼓鼓地去照相馆拍结婚照。照相的师傅几乎对他们失去耐心,无论他怎么教他们调整姿势和表qíng,两人就是无动于衷,脸上板得像石膏。 "笑一笑,gān吗都板着脸啊,结婚是件大喜事,怎么搞得跟哭丧似的。"照相师傅看着他们直摇头,最后只好随便按了两张。 因为照的是加急照,两个人等了半个小时就拿到了照片。连波看都没看照片就丢给朝夕,自顾走出了照相馆。 朝夕瞪了他一眼,忿忿地跟在了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马路边上。连波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自己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座。显然,他并不愿意跟朝夕坐在后排。 车子在繁华的街上兜兜转转,朝夕将头靠在车窗上,面无表qíng。 到了民政局,领证的人很多,有结婚的,也有离婚的,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几排椅子坐得满满当当。左边的过道是等候领结婚证的,右边是办离婚的,跟左边的新人卿卿我我不同,右边的夫妻们大多冷着脸,谁也不理谁。两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朝夕和连波坐在一排打qíng骂俏的新人中间,显得格外扎眼,因为他们的表qíng更像是办离婚的,脸上冷得结了冰。 不时有人打量他们,大约是怀疑他们坐错了地方。 终于轮到他们了,办证的是位胖胖的中年妇女,一脸的公事公办,拿了两张表格要他们填。两人很快各自填好表格,把户口本、居委会证明和照片一并jiāo上去,办事员拿着证件左看又看,就是瞧着他们不对劲,皱着眉头问:"你们是自愿结婚的吗?" "是。""是。"两人老实回答。 办事员极端的不信任:"那怎么板着脸啊?" 朝夕忙说:"同志,请给我们办吧,我们是自愿的。没人bī我,也没人……bī他,而且我们保证一辈子不分开,生生死死都在一起。"这话的弦外之音,大约只有连波听得出来,他笑了笑,一脸决然地点头:"是的,我们死都在一起。" "什么死不死的,结婚这么喜庆的事,怎么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办事员白他们一眼,很不放心地把证件又审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了,才勉勉qiángqiáng地给办了证,盖了钢印。两人领了证起身离开的时候,办事员还是忍不住说他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多般配的一对,十年修得同渡船,百年修得共枕眠!"(这部分修改主要为删减) —————————————————我是回到原文的分界线———————————— 到了民政局,领证的人很多,有结婚的,也有离婚的,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几排椅子坐得满满当当。左边的过道是等候领结婚证的,右边是办离婚的,跟左边的新人卿卿我我不同,右边的夫妻们大多冷着脸,谁也不理谁。两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朝夕和连波坐在一排打qíng骂俏的新人中间,显得格外扎眼,因为他们的表qíng更像是办离婚的,脸上冷得结了冰。 不时有人打量他们,大约是怀疑他们坐错了地方。 终于轮到他们了,办证的是位胖胖的中年妇女,一脸的公事公办,拿了两张表格要他们填。两人很快各自填好表格,把户口本、居委会证明和照片一并jiāo上去,办事员拿着证件左看又看,就是瞧着他们不对劲,皱着眉头问:"你们是自愿结婚的吗?" "是。""是。"两人老实回答。 办事员极端的不信任:"那怎么板着脸啊?" 朝夕忙说:"同志,请给我们办吧,我们是自愿的。没人bī我,也没人……bī他,而且我们保证一辈子不分开,生生死死都在一起。"这话的弦外之音,大约只有连波听得出来,他笑了笑,一脸决然地点头:"是的,我们死都在一起。" "什么死不死的,结婚这么喜庆的事,怎么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办事员白他们一眼,很不放心地把证件又审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了,才勉勉qiángqiáng地给办了证,盖了钢印。两人领了证起身离开的时候,办事员还是忍不住说他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多般配的一对,十年修得同渡船,百年修得共枕眠!" (3) 重要提示:请务必回头看完前面两章的修改内容再来,务必务必! 从民政局出来,已经是傍晚。 连波不耐地跟朝夕说:"你先回去吧,我到寇海那里去趟,看看我哥有消息没有。"说完头也不回地拦辆车,绝尘而去。 朝夕木然地站在川流不息的街头,看看手里的结婚证,鲜红的两个本本,她心里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很不是滋味。因为她知道木已成舟势必会伤害到樊疏桐,都这么多天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法让人不着急。所以朝夕这些天其实是很不安的,但她始终觉得她和连波的事樊疏桐不应该介入进来,如果有伤害到他,她也没办法,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街上华灯初上,路灯像一串串珠子,在暗紫色的天幕下发出夺目的光晕,朝夕一路数着那些"珠子",一路走回家。路边各色橱窗灯火辉煌,朝夕一家家地看着,只觉自己像个疲惫的旅人,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她觉得很冷,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像针刺般的疼。走到一家婚纱店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 橱窗内的塑胶模特身上穿着件rǔ白色的婚纱,纱裙上缀满珍珠和水钻,在灯光的映she下灿烂夺目。朝夕盯着那件婚纱看了很久,最后被店员小姐请进了店里,朝夕近乎麻木地付了一大笔钱,预定下了那件婚纱。每个女人一生最期待的就是自己的婚礼,她无所谓期待,但至少得让自己穿上婚纱步入这场诡异的婚姻吧,哪怕因此被他嘲笑。 她不知道走了几个小时,回到连波住的小区的时候,已经累得脚底发软。雨一直在下,虽然不大,但她的头发和长风衣都淋湿了,额头的发梢似乎还在滴水。她还没有吃晚饭,又累又饿,虚弱得几乎要晕厥。她在楼下抬头看了看自家窗户,还没有灯。连波显然还没有回来。 因为是老式公寓,没有电梯,她必须爬上楼。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坐在花圃边的长椅上休息,等缓过来后再上楼。 "朝夕……"黑暗中似有人叫她。 她有些迟钝地扭头,看到凉亭那边走过一个人,看不清脸,但他指间燃着烟,他夹烟的姿势很独特,朝夕一下就认出了他:"哥?" 果然是他,他缓步走到她跟前,漫不经心吸了口烟:"我等了你一个下午,打你电话关机,上哪去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你这几天到哪去了,寇海他们到处找你。" "放心,我暂时死不了的。"他戏谑地瞅着她,深黑如夜色的眼眸翻涌着巨làng,"我要死了,谁来给你们收尸呢?" 朝夕别过脸,不吭声。 "你真的打算这么做?这伎俩你对付我就可以了,何苦来为难他?"樊疏桐穿了件深蓝色的薄大衣,周身透着寒气。他的qíng绪看上去似乎还不是太激动,可能是已经激动过了,现在回归了平静。他看着她:"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们证都领了,来不及了。"她呵呵笑了下。 "你果然是蝎子!"他这么说她的时候,语气仍是平静的,但那神qíng却透着令人心悸的绝望, "朝夕,你蛰我吧,放过连波好不好?" 朝夕说:"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qíng,跟你没有关系。哥,如果这件事qíng伤害到你,我很抱歉,但这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qíng,谁介入都解决不了问题。你的身体不好,不要再为我忧心,好好保重,我和你总要有一个好好活着。"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一定要这么作践自己!" "我没有作践自己,我一直在试图好好活着,我只是放不下这怨念,也许,还是放不下他吧。坦白说无论我有多么恨他,跟他在一起生活始终是我的愿望。你可以说我没骨气,也可以说我不知廉耻,但我心甘qíng愿想要跟他在一起的,他痛苦,抑或是我痛苦,都是我们自己的事qíng,哥你就不要管了。"朝夕冻得发抖,抱紧双臂看着樊疏桐,"找个爱你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吧,你若能生活得好,我多少也会欣慰点,如果我们三个人只能有一个人幸福,我希望这个人是你。" 樊疏桐无力地别过脸,声音暗哑:"没有你,我一个人怎么幸福,朝夕,你终究是不懂我。"他缓步走到椅子上坐下,似乎也很疲惫,所以他纵然要发作,也没有力气。他抬头看着雨夜中的她,目光透着非人类的哀伤,"这些日子我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当我得知你要跟连波结婚的消息时,我居然一点也bào躁不起来,像是到了弥留之际,连吼一声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我知道我所剩的日子不多了,纵然你不跟连波结婚,我也给不了你未来,所以你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完全无力反对。我原来还以为我跟连波之间还有场较量的,现在看来我是真的不行了,这几天我没有躲起来,我是头疼又发作了,住进了医院……" "那你现在怎么样了?"朝夕yù过来。 "别过来!"他叫住她,双手不停揉着太阳xué,俯身撑着膝盖,样子看上去非常难受,"听我把话说完,朝夕。既然你选择跟连波结婚,而且你本身也爱他,你就跟他好好过日子吧,他纵然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原谅一个人并没有那么难,你不是连我都原谅了吗,怎么就不能原谅他呢?我现在也想通了,把你jiāo给他,其实也是我最好的选择,我不怪你们,真的。所以你不要有顾虑,你们本身就是一对儿,是我不自量力,老想介入你们中间,现在你们已经是夫妻,证也领了,我也该死心了。 "我不否认我还是很不甘心,但是没有办法,人这辈子总有得不到的东西,不属于你的怎么要都要不到,想不认命都不行。 "朝夕,到了这分上,我回想过去,居然一点也不后悔当初跟你……那样……方式是不耻,但我到底拥有过你,虽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付出代价就可以得到的,所以我从来不后悔拥有过你,朝夕! "我容忍你跟连波结婚也好,尊重你个人的选择也好,朝夕你必须明白,不是我有多么大度,不是我有多么高姿态,只是因为……因为我爱你。 "我一直爱着你,朝夕。 ……"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声音越来越低,整个人都伏在了膝盖上,肩膀颤抖不已。他已经竭力在她面前不要表露自己的痛苦,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可该死的头疼偏偏这时候发作,他捱不住了,直起身子拼命将头撞向椅子的靠背。 "哥——"朝夕几步奔过去,一把按住他,"你怎么了?头又疼了吗?我送你去医院,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他还在硬撑,摆着手:"没事,我只是视力又不行了,眼睛啥都看不见了,每次都是这样,要命!"他闭着眼睛,拼命用手捶打自己的头,朝夕一边抱住他的头,一边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偏偏手机没有电了,她决定去向保安求助,"你在这等会儿,我马上去叫人!" 可是她刚松手,樊疏桐就整个人从椅子上栽倒在地,还在下雨,地上全是水,朝夕哭叫起来,扶起他:"你别这样,我马上叫人!" 她嘶哑着嗓音放声喊了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帮帮忙……" 樊疏桐已经没有了意识,闭着眼睛,脸色煞白。马上有邻居推开窗户往楼下看,也大叫:"哟,真出事了,快下去看看!" 邻居们很快聚集过来,打电话的,喊保安的,场面一时混乱不已,樊疏桐被人抬到椅子上,朝夕抱住他只是哭。 恰在这时,围观的人群外冲进来一人,是连波。 "哥!"他几步奔到樊疏桐的跟前,一看这状况,一把揪起朝夕,抓住她瘦弱的肩膀拼命摇,"你怎么这么狠心!我哥都这样了,你还刺激他,你不整死他不甘心是吧!" 连波显然是误会了朝夕,以为樊疏桐发病是被朝夕刺激到的缘故,朝夕被他摇得头晕目眩,辩驳道:"没有,我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不承认!你就是想要我哥痛苦,然后让我痛苦,你现在满意了吧?邓朝夕,你真是让我失望,你怎么对我我都认了,可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哥仁慈点,他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着啊?你说啊,是不是要我死在你面前你才肯放过我哥……"连波眼眶通红,从未如此失控。如果不是救护车这个时候赶来,朝夕只怕会被他摇得散架。众人手忙脚乱地将陷入昏迷的樊疏桐抬上担架,连波跟着上救护车,朝夕也要跟上去,结果被连波狠狠推开:"走开!—" 朝夕被推得倒退几步,差点跌倒在地,她看着救护车呼啸着驶离小区门口,号啕大哭,无论谁来劝她,她都没办法停止哭泣。 今天是他们领证结婚的日子,他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她又吼又叫,他存心让她难堪。而她最伤心的不是他误会她刺激了樊疏桐,而是他误会了她选择这场婚姻的本意,天知道当那两个鲜红的本本递到她手上时她有多激动,她恨不得掐一把自己,生怕是做梦。 她记得,还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当他还是她的连哥哥的时候,她经常箍着他的脖子问:"连哥哥,我将来要做你媳妇的呢,你拿什么给我做嫁妆啊?" 连波乐呵呵的笑,刮她的小鼻头,纠正她:"不是嫁妆,是聘礼。" 于是朝夕一脸天真地又问:"那你拿什么给我做聘礼呢?" "嗯,让我想想……"连波当时抱她坐膝上,歪着头装模作样地想了半天,终于说,"爱,我用一生一世的爱给你做聘礼如何?" "爱是什么呀?" 这话把连波难倒了,"爱就是……就是……"连波大约没想到会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绕晕,最后只好胡诌,又绕了回去,"爱就是我娶你做媳妇儿。" "哦,明白了!那我也爱连波哥哥,我也娶你做媳妇儿吧,你想要什么聘礼?" "……" "我也很喜欢大哥哥,我也想娶大哥哥做媳妇儿,可是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聘礼,等他回来了我问问他,我可以把我画得最好的画送给他!" "……" 连波当时可能要抽风,听到这样的话。但他很理解小孩子的单纯世界,在他看来,娶对方做媳妇儿大约是小朝夕表达自己的一种方式,就像她喜欢跟哪个小伙伴玩就会把糖分给对方吃一样,于是连波想了下,也顺着小朝夕的话问下去:"那如果在我跟大哥哥之间你只能选一个做媳妇儿,你想选哪个呢?" 朝夕多年后回想,连波当时问那个问题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的,难道那个时候他潜意识下就已经存了那样的心,他希冀着未来的某种可能?对此朝夕不得而知,她只记得她当时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选连哥哥!" "为什么呢?" "因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聘礼!" "哦,那你说我想要什么聘礼?"连波当时脸上都笑开了花。 当时还不到九岁的小朝夕脆生生地答:"是我一生一世的爱呀,就像连哥哥会把你一生一世的爱给我一样,连哥哥喜欢我才会给我,我喜欢连哥哥也会给你。" "……" 成年后的朝夕每每想起那一幕,常忍不住泪湿眼眶,那时候的她尚且年幼,并不理解什么是爱和喜欢,可是她对他的心从来就没变过。儿时的心愿如今终于实现,却是以彼此怨恨的方式,大约也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么多年了,她一度对这个人对这段感qíng灰心到绝望,可是她没办法骗自己,她以报复的藉口bī迫他结婚不过是给懦弱的自己以勇气,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屈服。多么可悲又可怜的爱qíng……可是他不懂,他一点点都不懂,还如此误会她,让她当众出丑,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他是真的恨她…… 雨越下越大,朝夕哭了很久,浑身都湿透了,邻居们也不再劝她,由她去。最后她一个人踉踉跄跄地摸上楼,也不开灯,一个人在黑暗中睁眼到天亮…… 连波,你终于娶了我,可是你当初答应的聘礼呢? 一生一世的爱,在哪里? (4) 然而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误会加误会,就再也没办法辩驳得清了。连波认定朝夕故意刺激樊疏桐,故意折磨他,这让他心里的恨愈发的盘根错节,再也没有拔去的可能了。无论樊疏桐在医院里如何跟连波解释,说这事跟朝夕没有关系,连波就是听不进去,他始终觉得自己对不起哥哥,是他把事qíng弄成了今天这个局面,在樊疏桐的面前自责不已。 "你们两个啊,真是让人不省心。"樊疏桐只是叹息,他已经非常虚弱,脑部的瘀血压迫着神经,导致经常昏迷不说,视力也已严重受损,随时可能永久xing失明。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单,称如果不做手术,肯定捱不了多久。可是手术的风险非常大,樊疏桐之前已经开过两次颅,第三次开颅,可能又要去国外,而且还要尽快。 樊世荣去医院看望儿子,可能是知道自己不行了,樊疏桐对父亲的态度没有那么激烈,还自嘲地跟老爷子说:"首长,我在永安园买的那块地,估计我得自个躺进去了,对不起啊,我不能给您送终了。"说这话时,他脸上依然有着不可磨灭的隔阂。 樊世荣眼眶通红,看着儿子说:"你要是个男子汉,就跟我好好地活着,你不是要跟我对抗到底吗?战斗还没结束,你就投降了?" 樊疏桐躺在病chuáng上只是笑:"首长,您甭激我,生死有命,您这辈子造多了孽,该您白发送黑发,认命吧您!" 当时连波和朝夕也在场,连波说:"哥,都这时候了,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多留点jīng神养病。" "养什么病,我都养了三四年了,还不是这样。"樊疏桐还cha着氧气管子,目光扫过连波,落在朝夕的身上,"朝夕,你瘦多了,可别这样啊,太瘦了怎么做新娘,会很难看的。对了,你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赶上。" 朝夕低下头没有吭声。 连波说:"哥,我们不举行婚礼,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安心举行婚礼?" "那怎么可以?这样会委屈朝夕的,我也不答应,女孩子一辈子就一次婚礼,不说隆重,简单的婚礼总要有个吧。"樊疏桐看了看连波,又看了看朝夕,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两个人哪有半点新婚的喜气,互不理睬,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就别过脸,像是真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朝夕这时候说话了:"哥,不用你费心,我们自己的事qíng自己安排。婚礼嘛,以后再说吧,现在先照顾你的身体要紧……" "我们不举行婚礼。"连波抢过话,一脸决然,"已经商量过了,婚礼只是个形式而已,我们都不弄那一套。" 他根本就没有跟她商量! 他就是存心不让她好过,所以连"以后再说"这样的许诺都不给她。他原来还想跟她好好过日子的,否则不会动手整修房子,不会抢着做家务,不会和她诚恳相谈,但那天看到樊疏桐倒在她身边,他彻底断了好好过的念头,因为她压根就没想要好好过…… 樊世荣不明内qíng,既然他们都不打算举行婚礼,他也就不勉qiáng,但他很关心连波的工作问题,问他:"你的工作是怎么安排的?听说你在职高教书?" "嗯,暂时当当代课老师。"连波对此心里早有打算,"不过只是过渡一下而已,我准备报考公务员,不知道行不行,试试看吧。" 樊世荣当即表示赞同:"怎么不行?我支持你!连波,你也该有份像样的职业了,现在你已经成家,肩上的担子也重了,何况你年纪已经不小,男人成家立业,怎么能没有自己的事业呢?" 连波点头:"知道了,首长,我会努力的。" 一家人又聊了会儿,樊疏桐看见朝夕很疲惫的样子,就要连波带朝夕回去。樊世荣跟医生jiāo待了几句,也要走,樊疏桐叫住他:"首长,请留步,我有话想跟您单独说。" "哦,好的。"樊世荣以为儿子终于放下了芥蒂,想跟他多聊会儿,不想等连波和朝夕一走,樊疏桐马上就换了副面孔,目光像刀子,剜向父亲:"首长,您还不打算说出来吗?" 樊世荣一时愣住:"说什么?" 樊疏桐嗤的一下笑出声来:"您可真会装!在连波和朝夕他们面前装就算了,还在我面前装,您不觉得很可笑吗?" 樊世荣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没了底气:"我说了我不知道,你怎么问我都不知道。" "是吗?"樊疏桐可不是吃素的,混世的底子又显露无遗,他嘴角笑着,眼神却透着狠劲,"那我告诉你,如果你今天不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拔了这氧气管子,反正我也活不长久了……" 说着真的伸手要扯氧气管。 "桐桐!" "你说还是不说?" "我真的不知道啊,桐桐!" "那我数到三,如果你还不说,我就拔!"樊疏桐脸上带着誓死的决心,他现在必须要更多的氧气来维持生命,否则大脑供氧不足会加重病qíng,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他已经坦然面对死亡,但他必须要知道真相,否则死不瞑目。 病房里的空气紧张得像要爆了。樊疏桐盯着父亲,一边扯着氧气管子,一边数:"一……二……" (1) 两年后。 仿佛一夜之间,几场chūn雨一下,chūn天来了,聿市湖滨顿觉换了个天似的,褪掉了冬日的枯huáng萧瑟,披上了翠玉般的外衣。即便天空是蓝的,可湖水却泛着绿,因为湖岸的苇丛正在蓬勃地疯长,一起风,糙làng一làng高过一làng,置身其中仿佛置身一幕唯美的电影画面。白色的水鸟在湖边的沼泽地嬉戏盘旋,不时发出清脆的鸟鸣,有了鸟的飞翔,愈发显得天空的高远,白云悠闲地飘浮在空中,在碧波dàng漾的湖面投下美妙的倒影,这个时候在湖上划船是件很惬意的事。远处山脚下的农户种着的桃花和梨花也开了,而且是成片成片地开,隔远看仿佛从天空坠落的烟霞。 樊疏桐一直为建在湖岸的这栋宅子取个什么名而犯愁,取了很多个名字都觉得不理想,也征求过朋友们的意见,要么太文绉绉,要么就是太俗。比如寇海,就取了个"水云间"的名字,樊疏桐开始觉得还不错,就是听着很耳熟,后来才知道是一部琼瑶剧的剧名,气得樊疏桐大骂寇海文盲,自己不会想,偷别人的名字。 其实他觉得自己也是文盲,对于取名这类的事完全没概念。 黑皮建议:"问秀才啊,他满肚子墨水,取个名字还不是小菜一碟。" 樊疏桐立即不吭声了,因为他从未带连波来过这里,说是跟他说过,在这建了栋房子,连波当时也只"哦"了声,没有任何反应。既没说要来看看,也没问建得怎么样,他不问,樊疏桐也不大愿意跟他说。 没有意义了,他是原原本本按照朝夕的理想家园建造的,可是她成了弟弟的妻子,现在是他的弟媳,他完全理解连波回避的态度。 所以,他没有邀请过连波到这来,连朝夕他都没带来过,因为怕连波会有想法。知道这个地方的也就是几个死党,寇海、黑皮和细毛他们自然是这的常客,唐三和蔡四平也来,但相对来得较少。除此外,没有任何人来过这个地方。 两年前樊疏桐又赴美做了一次手术,因为医治方案得当,侥幸又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也就是那次手术后,他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觉得这辈子总要给自己留点什么,于是开始筹建这个宅子,为此专门去香港请来名设计师,工程竣工只花了几个月,内部装修却耗时一年,去年chūn节他才搬进来。平常他工作很忙,除了周末,他没法来这里,因为距离市区还是有点远的,高速公路修起来后也要一个多小时。 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抑或是身体状况不佳,樊疏桐现在不怎么往人多的地方凑,他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独处,连以前很喜欢的酒吧夜店都很少去泡了,所以这几年他基本没有固定的女友,偶尔jiāo上个,也是绝不可能带到这来的。 用黑皮的话说,他现在在修身养xing。 樊疏桐发现,人静下来后,心境反倒开阔了许多。看人看事不似从前那般极端,人变得淡泊了,xing格也沉稳内敛起来,很少再为某件事冲动。喧嚣繁华的现实世界现在对他来说,已经颇有些距离,他的社jiāo活动亦减到了最少,若非万不得已的应酬,他一般不会亲自出面,都由公司的骨gān代劳了。所以很多人都说,现在的樊疏桐比以前好打jiāo道多了,生意上赚多赚少他都无所谓,而且从来不怕别人落好处。慢慢地,他的人缘好了起来,只要跟他打上jiāo道,都愿意跟他做朋友。 问题是,跟他jiāo上朋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随和友善并不代表他随便,骨子里,他始终是挑剔的。只不过相对于年轻时候的冲动易怒锋芒毕露,他收敛了许多,就像一把入了鞘的剑,再不见往日的杀气。 这天是周末,chūn光明媚,连下了几天的雨到这天终于晴了,樊疏桐拿上渔具在宅子前面的观景台钓鱼。观景台是他花了一大笔钱建造的,呈T字型,从院子门前一直延伸到湖面,用材都是从吉林那边运过来的,非常考究。他没事就喜欢坐在观景台上钓鱼,晚上如果有月亮,他会出来赏月看星星,其实以他的视力他啥都看不清,但可以感受到月光的抚慰,日子是过得相当惬意的。只是这观景台是私人领地,两边都用护栏围了起来,很让周边的居民嫉妒,也让一些到湖滨来观景的游人非常眼红,偶尔有攀爬现象,樊疏桐也没有太过计较。 他不得不承认,连波当初选中的这块地是个风水宝地,正介于居民区和湖岸之间的一块高地上,既没有在湿地保护区的红线内,又没有跟山坡上的居民混居在一起,独占一方,尽揽湖光山色,也难怪别人会眼红。 再过两个月,院子里的紫藤萝应该开花了。往年花开的时候,总有游客拿了相机到他家门前拍照。因为实在太美了,满目的紫色,仿佛瀑布,仿佛流云,层层叠叠铺满整个院子。可是花开花落两个chūn秋,朝夕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为她建了这么大的一个宅院,为她种了满院的紫藤萝。她不知道,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朝夕,我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 樊疏桐仰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只觉悲伤,纵然面对chūn意盎然的湖光山色,他亦觉得心底一片荒凉。茫茫人海,身边的人走走停停,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他撑着一口气没咽,一个人守着这满院的紫藤萝,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么一想,不由得悲从中来,他放下鱼竿,点了根烟。还是用的火柴,已经是根深蒂固的习惯了,改不了了。就像他对她的眷恋,即便她已是他人的妻,他还是放不下这份惦念,而痛苦的是,每次见到她,他都要装出一副哥哥的姿态,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开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冷玩笑。现在他还真跟她处得跟兄妹似的,她有什么事都喜欢跟他说,跟连波吵了架,也只找他来诉苦,他搞不明白怎么就弄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心里的那份惦念,他什么都不敢想了,想什么都没有了可能。 "哟,士林哥兴致好啊,居然躲在家里钓鱼。"正胡思乱想着,身后突然传来慡朗的笑声,樊疏桐吓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常英!他惊讶得不行,他印象中好像从未把常英带到这来过,她怎么知道这? "英子,怎么是你?"樊疏桐摘下墨镜,确认身后站着的英姿飒慡的女警官就是常英姑娘。 "哟,瞧瞧你是什么表qíng,我来得很不是时候吗?"常英一头短发,笑吟吟的。 樊疏桐指着钓竿说:"是来得不是时候,鱼都被你吓跑了。" "鱼为什么会被我吓跑呢?它们又不是毒贩子?"常英打着哈哈,开口闭口不离她的本行。她现在是聿市缉毒大队的骨gān,成天不是跟毒贩捉迷藏,就是跟瘾君子打jiāo道,立了不少功,在圈内颇有名望。 樊疏桐起身一边收着鱼竿,一边说:"我也不是毒贩子啊,怎么有劳常警官上这来?难道是附近有qíng况?"说着故意四处瞄,逗得常英吃吃地笑,樊疏桐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我好像没带你来过吧?" "我哥他们能来,我就不能来?"常英一屁股坐下,晃着腿,"呃,你gān吗收起来,继续钓啊?" "我钓你啊?鱼早就跑了……"樊疏桐收好鱼竿,也陪着坐下。 "你真的想钓我?"常英立即瞪大眼睛,"不用你放饵,我立马上钩!" 樊疏桐朗声大笑,指着她:"臭丫头,越来越不学好,你是毒贩闻风丧胆的女警官,我就算不是毒贩,也不敢钓你吧?" "当然,谁让我没长张朝夕那样的脸蛋儿呢。"常英低下头,依然在笑,目光却明显在躲闪。 这么多年了,她也就是偶尔开开这样的玩笑。按理她早就死心了,可是常常又觉得不甘心。不甘心也没有办法,因为她始终走不进他的心。 一提朝夕,樊疏桐就收起了笑容:"好些日子没看到她了,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 常英说:"我刚路过花店,朝夕又跟连波吵架了,一个人在花店里哭呢。"朝夕现在没有上班,自己开了家花店打发时间。跟连波的关系也是时好时坏,经常吵架,有时候还动手,搞得别别扭扭,樊疏桐一点办法都没有。 "怎么又吵架了呢?"樊疏桐很恼火,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搞的,没结婚时心心念念地想着对方,结了婚又要死要活地吵架。真不知道他们当初为什么结婚!樊疏桐一想起这事就很烦,他们若过得好,他多少能欣慰些,他当初选择退出就是希望他们过得好,早知道是这样,他gān吗要退出。 常英见他脸色变坏,忙说:"两口子过日子嘛,哪有不吵架的,结婚可不是恋爱,柴米油盐的事烦着呢。" "你又没结过婚,你怎么知道?"樊疏桐侧脸看着常英,还是觉得很好奇,"对了,英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天来找我到底为啥事?不会就为了告诉我,他们两口子又吵架了吧?" 常英猛拍一下头:"瞧我这记xing!我来就是问你些事的,说公也是公,说私也是私,希望你能提供些qíng况。" 樊疏桐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常英:"什么事你尽管问,只要我帮得上忙。"他心里却在想,希望不是跟老雕有关,听说最近老雕被盯上了。其实老雕数年前就金盆洗手,但他的摊子还在,手下的人接的舵,结果一时不慎进入了警方的视线。 …… (2) 果然,樊疏桐猜中了,常英正是来打听老雕的事!她话倒是说得很委婉:"是这样,最近聿市的毒品市场很嚣张,我们也掌握了一些线索,毒品的来源是码头那边,目标基本锁定,这个人外号叫刀疤,听说以前跟你在一起做过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但我们怀疑他还不是最大的头目,他的背后一定有更大的背景,否则不会突破我们的重重防线,把毒品弄到聿市来。根据我们掌握的qíng况,你和他以前一起共事的时候,幕后老板是个叫刁平的人,你认识他吗?" 樊疏桐老老实实点头:"知道,我们都叫他老雕。" "没错,他就是老雕,在江湖上很有点势力,以前我们就盯过他,后来不知怎么销声匿迹了,当时又没有确切的证据,这事就不了了之,现在他手下的人又冒出头了,我们怀疑……" "不可能!"樊疏桐打断常英,"老雕几年前就退出江湖了,好像是身体不大好,把摊子jiāo给了他的手下,他不可能再回来的。" "你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 "你确定?" "……"樊疏桐顿觉诧异,盯着常英,脸色一下就yīn沉下来:"英子,你这是在审犯人吗?" 常英忙笑着摆头:"没有没有,就是随便问问,你不要想太多,我们知道你现在从事的是合法生意,案子跟你没有关系……" "我们?"樊疏桐抓住了关键的字眼,"这么说,你们也摸过我的底?你们怀疑我跟老雕还有牵连?没错,我以前是在他手下做过事,但是早在几年前我就离开了,我离开不久,老雕也退出了,我们早就断了一切联络,当时就讲好了的,谁也不要联系谁,就当从来不认识彼此,你现在问我是啥意思啊?" 常英耐心解释:"你误会了,士林……" "我没误会!英子,我虽然脑子开过两次颅,但我还不至于是傻子,你来这的目的就是把我也当作嫌犯之一了,至少你知道我过去做的生意不怎么见得了光,但你们没有证据,所以你还是很'客气'地来找我谈,是这样的吧?" "士林哥,你一定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我可以肯定地跟你说,没有你想象的这么严重,每个公民都有协助司法机构调查的义务,我只是公事公办,如果让你觉得心里不舒服,我很抱歉。" "哟,上这来给我做普法教育了,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樊疏桐没有动怒,他现在的修养好多了,但是语气已经很不客气,"英子,看来你还是不懂江湖的规矩,纵然我真的跟老雕gān过见不得人的勾当,但那都属于过去,对此我从没有想要洗清,因为一个人一旦沾上污点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所以我很少为自己辩解,既然是自己做的事就理应承担责任,我不怕你们调查,如果你们查到了确切的证据,大可以把我铐上。可就算是你们把我铐上,对于老雕的事qíng我也不会吐露一个字,虽然我人已不在江湖,但我毕竟在江湖上混过,我就得遵守江湖上的规矩。而江湖的规矩只有一个字——'义',仁义的义,仗义的义,你懂吗?你是白道上的人,站在正义的一方,所以你肯定是不屑这些规矩的,但这是事实,我跟你一个院里长大的,你对我多少应该有所了解,我是那种不仁不义、贪生怕死的人吗?" "士林哥……" "好了,你不用说了,回去吧。老雕的事你不要再来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会说。你给我做普法教育也好,讲道理也好,都没用,我就是一文盲,如果能被教育好,我爸当初也不会要崩了我。" 说着樊疏桐起身,拿起渔具头也不回地往自家院子走。 他踏在木板桥上的脚步声铿锵有力。 常英看着他的背影只觉想哭,眼眶顷刻间蓄满了泪,她冲着他的背影喊:"士林哥,无论你做过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看法!" 樊疏桐没有回头,只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 花店下午没什么生意,朝夕跟小美说早点关门。小美是她雇的帮手,才十九岁,古灵jīng怪的,一听会早点关门,立即兴奋不已,显然是跟男友有约会。小美小小年纪就jiāo了男友,是体校长跑的,长得很魁梧,来过店里几次。朝夕每次看到小美甜甜蜜蜜地跟男友打电话,就觉得自己老了,真是老了。 "朝夕姐,晚上我要去看电影《泰坦尼克号》,听说很好看,电影院都排着队买票,你去不去看?"还不到五点,小美就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了。朝夕坐在一个鱼缸边发愣,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我已经很久没看过电影了,很久了。" 记忆中好像还是大学的时候看过,之后再也没有进过影院。那时候她不大合群,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坐在学校的电影院看到通宵,从周星驰的无厘头,到王祖贤的鬼片,张艺谋的片子她也看,然后是各类奥斯卡电影,一路看下去,不带任何感qíng地去看,偶尔被感动,出了电影院被冷风一chuī,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大学读了一年她就退学,其间想都没想过要重新去考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因为她发现大学是个让青chūn放纵灵魂腐朽的地方,她的青chūn本来就支离破碎,她不想把自己埋在那个毫无好感的地方。 那么现在呢? 她倒是如愿把自己埋了,埋进了这段极其诡异的婚姻。 朝夕很难形容她和连波现在的关系,说是夫妻吧,经常闹得跟仇人似的(可能一开始就是仇人),说是仇人吧,他们又分明同chuáng共枕。非常的诡异!白天哪怕吵架吵得喉咙都哑了,可是一到晚上,他照旧会从被窝里伸出手拥抱住她,该怎样还是怎样,极尽缠绵。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又是那副百年不变的表qíng,匆匆忙忙地收拾公文包去上班,看都不朝她看,也不管她什么时候起chuáng,吃不吃早餐。他果然是说到就做到了,他再也不会以从前那样的态度对她,他当时说要她想都别想,她就真的不想了。 朝夕最痛恨他的就是这点,如果真的不想理她,为什么还要和她睡一张chuáng?如果真的厌恶这场婚姻,gān吗不搬出去一个人住?他现在仕途得意,平步青云,哪里没有他睡觉的地方?可是非常奇怪,除了出差,连波很少在外面逗留,下了班就直接回家,他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他的应酬其实应该非常多的,经常不是陪这个领导到下面视察,就是接待上面来的某某领导,吃饭是避免不了的,可他很少陪领导吃饭,也不知道他是以什么理由推脱的,慢慢地,大凡有应酬都不叫他了。 是朝夕做的饭菜很好吃吗?未必。 朝夕偶尔也叫几个要好的姐妹到家吃饭,可是大家尝了她做的饭菜后,就差没当面吐出来,宝芝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哇噻,你就是用这饭菜喂你老公的啊?"朝夕当然也知道自己做的饭菜不怎么好吃,但也不至于这么难吃吧,她没好气地说:"这饭菜怎么了?难道还毒死人不成?" 宝芝扑哧一笑:"告诉你,朝夕,如果我是你老公,我宁愿吃毒药也不吃这样的饭菜,毒药吃一次就挂了,不会再吃了,可你这饭菜是天天要吃的啊,我真是服了你老公,居然能忍受这种非人类的食物。" 说着大家一起哄笑。 朝夕面红耳赤,她开始还以为姐妹们是故意笑话她的,后来她到别人家做过几次客,尝了别人做的饭菜后,她就再也不邀请客人到家里来吃饭了。因为确实很难吃。宝芝一点也没夸张,的确是非人类的食物。 所以每天看着连波一脸平静地吃她做的饭菜,朝夕几乎有些同qíng他了,有一次还跟他提议,"要不请个保姆吧,帮忙做下饭菜。"连波当时瞥她一眼,依然是百年不变的表qíng:"我不喜欢家里住个陌生人。" "那就请个钟点工,不住家的。" "那我娶你gān什么?"意思是,连饭都不做了,他还要她这个妻子gān什么。朝夕只觉这人太奇怪了,试探他:"你,不觉得我做的饭菜难吃?" 他当时眼皮都没抬,夹了块烧得焦黑的茄子放嘴里:"习惯了。" 三个字:习惯了。 朝夕现在觉得,她好像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无休无止地吵架、冷战,然后继续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当然,两个人也有"好"的时候,但最好也不过是她跟他发火,不慎把自己弄伤,最后他来给她包扎伤口;抑或是她生病的时候,半夜发烧,外面下着雪,他会送她去医院打点滴,在观察室陪她一夜,结果自己也冻得发烧。除此外,朝夕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他们还怎么"好"过,有时候实在过不下去了,她也试过放他自由,有一次跟他说:"算了,我不想跟你过了,你走吧,或者我走,咱们两不亏欠了,散伙!" 连波反唇相讥:"怎么这么快就过不下去了?当初不是你咬牙切齿地要跟我结婚的吗?后悔了?告诉你,门都没有!过不下去也要过,你认命吧!" 于是朝夕再也不提散伙的话,因为确实是她自找的,过不下去也要过。结婚两年,同chuáng共枕,朝夕发现她对连波越来越不了解,她根本没法把他跟过去那个斯文和气与世无争的连波联系在一起,虽然xingqíng上大体没有变,他还是文人气十足,一样喜欢古诗词喜欢书法,待人也还是彬彬有礼,见着邻居会主动打招呼笑脸相迎的,可朝夕觉得他骨子里变了,看人看事不似从前那般美好天真,他原来是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但他现在变得非常现实。比如他现在的工作,自两年前他考上公务员,先是在政协办公室当主任,后调入市委宣传部,不久又调入市委机关,直接跟市长书记等头头们打jiāo道,朝夕没有在官场上混过,但她大体知道官场是个什么地方,连波短短两年就混得风生水起,说得上是平步青云,凭的是什么?当然,他是有才气有能力,但有才华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他就能在官场游刃有余? …… (3) 朝夕一向对官场上的人没好感,以前在北京工作的时候,她跟着林染秋见识过不少官场上的大小人物,个个势利jian诈得很,跟这些人打jiāo道必须把自己变得更势利更jian诈才行,否则就只能被人踩被人踢。连波两年就从一个普通的公务员爬到了市委机关,他即便没有变得势利jian诈,肯定比以前要狠多了,官场上没有谁可以平步青云,除非是踩在别人的肩膀上。 朝夕真是对连波刮目相看了。但很快她意识到,连波的家世背景在他的仕途上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因为朝夕好几次看他陪樊世荣去出席各种各样的场合,就凭樊世荣的养子身份,多的是人买连波的账,或者是自动让道。樊世荣的身份太显赫,即便现在已经退下,余威犹在。连波对此欣然接受,不是变得现实是什么?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男人总要有自己的事业,丈夫升官发达,她这个做妻子的又不会吃亏。自从连波进了市委,经常有人登门拜访,送礼的人络绎不绝,有时候早上打开门,门口就堆着各色礼盒,连名都没留。连波这点倒还好,从来不收礼,多大的礼都不收,也jiāo待朝夕不要收,如果有送到门口的礼品,他都会要秘书过来拿走,他自己碰都不碰。连波对金钱的淡漠还是一如从前,对物质生活的要求也很低,如果不是为了避免被人打扰,他也不会换房子。 连波年前在市中心买了套商品房,小气得很,才两居室,原来他们住的那套还是三居室呢。他并非没有钱,他匈牙利的那个叔叔给他留了大笔遗产,十几家连锁饭店的产权都归了他,每年的分红都不得了,但连波因对经商不感兴趣,继承遗产后将饭店生意委托给了何夕年帮忙打理,这中间好像还是樊疏桐牵的线,因为何夕年的家族就有经营酒店生意(在海外),何先生以控股的形式并购了连波叔叔的连锁饭店,连波仍然是最大股东,却并不参与经营,只享受分红。这些事qíng连波从未跟朝夕商量过,谈都很少谈,朝夕也懒得问,免得让他以为她惦记着他的钱。可是他明明很有钱,连套宽敞的房子都舍不得买,也不晓得他心里怎么想的。 事实上,可能连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朝夕倒是在书房看到过几次连锁饭店的收益报表,何夕年家族企业总部设在加拿大多伦多,每个月都有报表从多伦多寄过来,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英文,朝夕估摸着连波可能看着头晕,因为她看了也觉得晕,一数那些零就晕。在连波眼里可能那些零只是代表数字,跟他丝毫关系都没有,那是叔叔留下来的,他不过是代为管理。所以他从来不去查自己的账户,他想都没想过让这些数字改变自己的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安分守己地拿工资生活,在他看来没什么不好,钱财太多只会让自己受累。 从这点来讲连波无疑是个常人难以理解的怪人,他唯一做过一件大手笔的事就是捐了五十万给老杨的学校,让他们建了新校舍还添置了很多新设施,据说那所学校已经成为青州的重点小学,落成典礼的时候那边政府曾邀连波过去揭幕,被连波婉拒,他实在是低调得可以了,这点倒颇像以低调著称的何夕年,不显山露水,却自有做人的准则。 再说房子的事,从买房到装修,连波没有征求过朝夕的任何意见,朝夕也懒得问,他的事她从来不过问。一直到房子装修好了,连波才通知她收拾自己的东西,第二天搬家。可是等搬进去朝夕才发现,房子里就一间卧室,还有一间做了书房,她里里外外转个遍都没有找到自己睡的地方,于是质问连波:"我的房间呢,你让我睡哪?" 连波当时在沙发上看报纸,眼皮都没抬:"又不是没有chuáng。" 朝夕这才明白他的险恶用心,他故意选了套两居室,目的就是不让她单独睡,而在原来那套房子里朝夕就有自己的卧室,两个人经常为睡在哪边吵架。因为结婚之初两人曾有过协商,每周约定时间同房,这还是连波提出来的。哪知规矩是他定的,他自己却经常不遵守,总是随着xing子来,不到约定时间也爬到朝夕的chuáng上去睡。即便如此,有自己的房间总归多份私密,吵了架还可以关进自己房间生闷气,现在好了,就一间卧室,她悲伤的时候连躲着掉眼泪的地方都没有了。他真是居心叵测! 朝夕当时气急了,嚷嚷道:"我要回原来的地方住!" 连波跷着腿,一边端着杯子喝茶,一边看报纸:"那房子已经卖了。" "那,那我睡沙发!"朝夕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连波还是不朝她看,闲闲地翻着报纸,云淡风轻:"你睡地板都没关系,只要你喜欢。" 现在朝夕回忆起他当时的表qíng,仍是气结得不行。这一整天她眼泪都没gān,更是恨他恨得牙根直痒。昨晚两人又吵架了,起因是林染秋来聿市出差,朝夕当然要尽地主之谊请他吃饭,连波起先并不想一同前去,结果一听说是林染秋来了,马上换好衣服陪朝夕出门,吃饭的时候他表现得还是不错的,跟林染秋有说有笑,礼貌周全,看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可是一回到家他就醋意大发,指责朝夕跟林染秋不清不白,朝夕气坏了,她不过是很久没有见到林染秋,聊得忘形了些,说笑间拍了拍林染秋的肩膀而已,没想到连波看在眼里,回家就找她"算账"…… 其实朝夕一直当林染秋是哥们,在他面前她很放得开,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两人一起创业的时候,在办公室里说笑嬉闹,吃泡面,熬通宵的时光。朝夕觉得很奇怪,上班的时候心生厌倦,真的没班上了她又觉得很无趣,闲得发慌。婚后她也试着出去找过工作,凭借她的容貌和资质,找工作倒是没遇到太大的困难,可是每次总是遇到居心不良的老板,工作没几天就对她动手动脚。有一次下雨,连波驾车去接她下班,亲眼见到朝夕的上司对她举止不雅,执意要送她回家。连波当时冲下车,差点跟那个老板打起来,拽着朝夕就走,回到家就跟她大吵一架,从此坚决不同意她上班。 可是一个人在家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朝夕每天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很怕自己疯掉,就自己开了家花店打发时间。连波这次倒是没有反对,因为是自己当老板,不用担心被人骚扰。花店开起来后,朝夕发现她竟然很喜欢,不说赚钱如何,每天面对那些花花糙糙,她就会觉得心qíng愉悦。而且花店所在的这条街本身是条jīng品街,当地人管这条街叫女人街,因为沿街开了很多jīng品店,都是卖衣服、化妆品、首饰,以及各色女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朝夕因此认识了很多年轻女孩子,生意不忙的时候,她就挨家去串门儿,分享各种八卦,还有零食。 每天也有人到她的店里来串门,隔壁的宝芝和沐沐来得最勤。宝芝开的是玩具店,卖的是毛茸茸的维尼小熊,生意非常红火,朝夕也很喜欢小熊,宝芝没少送她,她都给摆在了店里头,堆在花花朵朵里给店内平添了很多温馨。沐沐的店是卖服装的,每到了新货就拿到朝夕这来比划,问朝夕喜不喜欢。朝夕穿衣一向朴素,对那种很cháo很前卫的衣服不大感冒,不是露肩就是露腿的,要么就是肚脐都露出来了。朝夕从来不敢穿那种衣服,不单单是不喜欢,连波盯得很紧也是一方面,有时候衣服稍微穿得紧了点或者短了点,他就会旁敲侧击地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意思是,她现在结婚了,穿衣打扮不能太招摇,朝夕为此没少跟他怄气。 连波的古怪可见一斑,朝夕原来不觉得,现在跟他生活在一起,越来越觉得他很怪,比如穿衣,出门在外他倒是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有款有型,一回了家就赶紧脱掉西装换上便装,好像穿西装对他来说跟受刑似的。特别是穿鞋子,只要不上班,连波在家一直都是穿着布鞋,是那种手工纳的布鞋,市面上应该没有买的,谁给他纳的呢?朝夕一直不解,但也没有问起过,因为不关她的事。 下午小美走后,宝芝又到她店里来串门。宝芝跟她混得很熟了,一看她的脸色就猜到了八九分:"又跟老公吵架了?" 朝夕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但经不住宝芝的循循善诱,最后她还是把昨晚发生的事qíng说了出来,原以为宝芝会帮她说两句公道话,不想宝芝瞪大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个遍:"嗳,朝夕,我怎么觉得你老公很在乎你呢?" "在乎我?你从哪看出他在乎我了?"朝夕一听这话就来气。 宝芝说:"不,不,朝夕,别说我旁观者清哦,我真觉得你老公很在乎你。别的不说,他能忍受你那么难吃的饭菜,而且从不抱怨,这就很难得了。再讲你说的昨天晚上的事,我觉得那是你老公在吃醋呢,一个男人在乎一个女人的时候才吃醋,否则你就是跟别的男人抱成一团,他也会无所谓的。" 朝夕哼了声,不屑道:"那是你的看法吧,他对我怎么样,他自己心里有数!" "这就不对啊,按你说的,你老公一不赌博,二不到外面寻花问柳,下了班就准时回家,这样的男人现在太稀罕了好不好。"宝芝平素是最爱八卦的,这会儿端着杯奶茶,分析得头头是道,"别说我没提醒你啊,朝夕,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就说对面那个阿红,结婚不到半年老公就在外面牵小姑娘,我都看到过好几回,你老公不是这样的人吧?长得又帅,又在政府部门工作,多的是女人往他身上贴,可他不还是规规矩矩守着你嘛……" 朝夕不吭声了,因为她找不到话来辩驳。如果按宝芝的说法,连波确实是很检点,没有不良嗜好,按时归家,可是日子怎么就这么难捱呢? 宝芝又八卦了一阵就回自己店里忙了,朝夕心qíng不佳,一看天色已晚,就准备关店回家。刚收拾好店面准备走,突然门帘一响,走进来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年约三十四五,店外已经暮色沉沉了,各色霓虹闪闪烁烁,那男子从那流光溢彩的背景中走进来,就像是披着一身霞光,室内顿觉熠熠生辉起来。朝夕只觉愕然,这男人好生面熟,可是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但见他眉目柔和,举止儒雅,非常礼貌地问她:"你好,请问还有白玫瑰吗?" 朝夕展颜一笑:"有啊,请问先生您要多少?" "来一打,要最新鲜的。" "好的,没问题,请稍等。"朝夕熟练地从花丛中挑出一打白玫瑰,然后细心地用玻璃纸打包,她一直面带微笑,"这玫瑰是今天中午刚刚送到的,先生要是晚来一会儿就买不到了,店都要关门了。" "哦,是吗,那我很幸运。"那人非常感激的样子,"我刚下飞机,也是很担心,怕买不到花了。" "送给女朋友的吧?" "是。" "您女朋友真幸福!"朝夕包花的手艺可是出了名的,大凡店里有熟客来,都点名要她包,只见她素白的一双手蝴蝶似的轻盈灵巧,柔美的指尖在花带间来回穿梭,很快就将花包好,淡紫色的玻璃纸配着粉色的蝴蝶结,非常漂亮,她顺手抽了两枝洁白的马蹄莲□去,"这两枝花送您,希望您女朋友喜欢。" "谢谢!"那人接过花爱不释手。 朝夕又道:"马蹄莲代表了纯洁和永恒,祝福你们的爱qíng永远幸福。" 那人愣愣地看着朝夕,忽然很感动,声音都几乎哽咽:"谢谢你,我也相信我和我女朋友的爱qíng会永恒。"说完掏出钱夹,抽出一张钞票给朝夕:"真的非常谢谢你!" 朝夕拿过钞票一看,顿时有些愕然,是张美元,她尴尬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店里暂时不收外币,您看这……" "很抱歉,我刚从国外回来,身上没有人民币,那……那怎么办呢?"那人放下花窘迫不已,上下摸着口袋。 朝夕索xing好人做到底,笑道:"那这花我送给您吧,就为了您的这份心,一下飞机就给女朋友送花,真是很难得。" "这,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呢?花有价,qíng无价!"朝夕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美,明眸皓齿,不由得让那人久久注目。朝夕将花重又递给他,把那张美元也塞到他手里,"您要是还记得小店,以后多多光临也是一样的。" "谢谢!" "不客气。" (4) 刚关上店门,樊疏桐驾着车来了。他的那辆进口吉普车在聿市很罕见,停哪都是一片艳羡的目光,人就更不用说了,很随便的装束穿他身上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这会儿他穿了件皮夹克,配着条牛仔裤,头上戴着顶鸭舌帽,然后还架了副墨镜,往他那辆锃亮的豪车边一靠,很有汤姆克鲁斯的范儿。因为他经常来看朝夕,街上的女人们都认得他,私底下管他叫"阿汤哥",每次一来,就有人跟朝夕报信,"朝夕,你的阿汤哥来啦!"朝夕有时候瞅着他也觉得像,从前不觉得他长得有多好看,但是现在她觉得他还真是有点帅,可能是放下了芥蒂,不帅也会顺眼多了。 "上车啊,还愣着gān什么。"樊疏桐嘴上叼了根烟,拍拍车门,示意朝夕上车。朝夕猜他可能知道了她和连波吵架的事,因为白天碰到了常英,她当时说是要去找樊疏桐问些事,朝夕当时正一个人在店里掉眼泪呢,常英肯定会把这事告诉他的。果然,一上车他就不耐烦地问:"怎么老是吵啊,就不能好好过日子?" "不要跟我谈这事好不好?"朝夕的qíng绪也很不好,歪着头靠着车窗,无jīng打采的。樊疏桐就没有再问,只说:"我送你回家。" "不,我不回家,你请我吃饭吧。"朝夕在樊疏桐面前有点耍小xing子,因为樊疏桐现在很宠她,什么都由着她。 "想吃什么?" "随便,别吃火锅就行,我现在很上火。" 樊疏桐反倒笑了,瞥她一眼:"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只是淡淡的一眼,眼神中尽是宠溺。 两个人现在相处得很好,樊疏桐有空就会过来看看她,请她吃饭,或者带她到市区兜风,飙车,但完全是哥哥带妹妹的样子,没有半点非分之举。朝夕渐渐地有些依赖他,心qíng不好的时候就会给他打电话,有时候还会给他介绍女朋友,樊疏桐对此很反感,又不好明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能是经历了这么多事,两人都懂得了该怎么相处,那就是避免有感qíng上的瓜葛,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这样的相处方式很安全,也很无奈。 樊疏桐知道,其实朝夕并不是什么都不明白,她只是装作不明白而已,因为她已经给自己选了一条前途未卜的路,她回不了头了。 他们每个人都回不了头了。 包括连波。 吃完饭,朝夕嚷嚷着要去看电影,拽着樊疏桐不放:"很好看的,小美都去看了,《泰坦尼克号》,听说很感人。" 樊疏桐有些为难:"连波还在家里等着呢。" 吃饭的途中,连波打过一个电话给樊疏桐,问他是不是跟朝夕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不信任,连波一直把朝夕看得挺紧的,平常稍微晚点回家,朝夕的手机就会有追问的信息。有时候两个人吵架,朝夕就要连波别管她,连波怒极时说的话也很刻薄,"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祸害我就可以了,我不会让你去祸害别人。"每每气得朝夕要吐血,所以今天她故意关了手机,不理他。樊疏桐接了连波的电话,答应吃完饭就送朝夕回家,朝夕很不乐意。 "我现在不想回家!"朝夕耍起横来,眼睛就瞪得老大,鼓着嘴巴,那样子像极了她小时候要不到玩具时的表qíng。 樊疏桐没办法,只得打个电话给连波:"我带她去看电影,她想看,看完我就送她回去。"然后故意板起脸,跟朝夕说,"看了电影就老实回家,别再提过分要求,否则我把你丢大街上,让叫花子把你捡走。" 樊疏桐以为朝夕听了会笑,可是朝夕突然敛了表qíng,长睫微微颤动,眸底闪闪烁烁,暗哑地说:"你不会再把我丢了的。" 当时他们刚出了酒楼,站在酒楼门前的街边上。 起风了,她的头发被chuī得零乱飞散,刚好有路灯照着她,让她整个人罩上了一层冷冷的光辉,她静默着,又像是灵魂出了窍。 而他面对着她站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大哥哥,带我走—" 稚嫩的哭声撕心肺裂,穿越时光的隧道呼啸而来,他们仿佛又置身在当年离别的站台,他把她丢给她的父亲,自己下了车。她哭叫着扑在车窗上,拼命想往外爬,她不要他把她丢下,他可以不喜欢她,但是不能丢下她!撕心肺裂的哭声又在他耳畔响起,他颤抖着伸出手,抚上她的脸。 他的声音低得仿如叹息:"朝夕,我再也不会丢下你。" 这么说着,他将她揽入怀中。 "朝夕!"他紧紧搂着她,嗅着她发间的芬芳,悲伤得无以复加。如果可以,如果时光能倒流,他绝不会把她丢在那辆火车上,那场面十几年来成了他心头不可触碰的痛,他常常在火车刺耳的长鸣声中醒来,满头大汗,满脸是泪,他在黑暗中呼唤她的名字,朝夕,朝夕,回来,你回来…… 现在,他拥她在怀里,抛开过往的爱和恨,他只想她好好的,完完整整的,他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她,如果哪天他失明,他也要伸手可以触摸到她。 除此,他别无所求。 "好好地过。"他只能这么说。 可是朝夕今晚的qíng绪显然失常,看电影的时候,她就一直在哭,特别到了尾声,男主人公杰克沉入大海时,她哭到几乎失控。电影自然是感人的,周围也有很多观众在哭,但没有一个哭得像朝夕那样,以至于电影还没放完,他就把她拖出了影院。出来了她还在哭,蹲在路边上哭得声堵气噎,樊疏桐拉都拉不起来,只好说:"如果真想哭,到我车上去哭吧,别人都看着呢。" 好不容易把她劝上车,她又不哭了,疲惫地靠着车窗发呆。 樊疏桐发动车,送她回家。 "如果他能像杰克爱露丝那样爱我,我愿意沉入大海,死而无怨。"她闭着眼睛,像是进入梦境,喃喃自语,"可是他爱我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从他嘴里听到过爱字,也许,他爱的人不是我吧……" 她一路都在神神叨叨,jīng神状况非常糟糕。 樊疏桐送她到家门口,走的时候跟连波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着一起下楼。连波跟着进了电梯,樊疏桐说:"她今晚qíng绪有些反常,别惹她。" "她哭了?"连波一打开门就看到朝夕红肿的眼睛。 "看电影的时候哭的,差点崩溃。"樊疏桐板起脸,盯着连波,语气非常严厉,"秀才,别说我没有提醒你,如果你让朝夕受委屈,不想跟她过了,我立马就把她带走。我当初让步,不是让你来欺负她让她受气的,她身体不好,你就不能让着点吗?"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兄弟俩一前一后地走出来,连波低着头不吭声。 "我真不明白,你们千辛万苦地走到一起,怎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呢?"樊疏桐心qíng烦躁,并不想教训他,"你多关心下她吧,多照顾下她的qíng绪,我听林染秋说过,朝夕的jīng神状况一直有问题,好像还在吃药,现在还有没有吃我不知道,但今天晚上在影院她的状况让我很担忧……" "吃药?"连波蹙起眉头。 "嗯,我也是听林染秋说的。"樊疏桐盯着连波,语气有些发狠了,"你不知道吗?在你躲起来的那三年里,朝夕的jīng神受到了很大的摧残,连波,是你欠她的,既然你要还就好好地还!如果继续让她受折磨,她有个什么闪失,我第一个不饶你!" 连波送走樊疏桐,进门的时候,朝夕正在沙发上铺被子。她眼睛都没抬,冷冷地说:"今晚我睡沙发。" 可能是哭得很厉害,她的嗓音有些嘶哑。连波叹口气:"我等了你一晚上,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结果你没回来。" "我现在不爱吃了。"铺好被子,朝夕又回房拿枕头。连波跟着进去:"我睡沙发吧,你睡chuáng。"朝夕不理他,拿起枕头就往客厅走。 "朝夕!"连波拉住她,将她按在chuáng边坐下,"我们谈谈吧,老这样生闷气对身体不好。"朝夕抱着枕头,冷笑:"我不担心,反正我死了你会埋我。" 连波顿时气结:"你觉得这样斗嘴皮子有意思吗?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摊开来讲,昨晚是我不对,话说得刺耳了点,但你自己没有觉得,你跟林染秋露出的笑脸,从来没有对我露出过,我心理是不平衡。" "连波,你别得寸进尺,我跟你同chuáng共枕就算了,你还要求我qiáng颜欢笑?" "你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呢?" "算了,我不想讲了!我累了,要睡!"朝夕抱着枕头就睡沙发上去了,然后啪的一下,关掉了客厅的灯。 半夜,连波像是听到低低的饮泣声,仿佛是细雨,断断续续,淅淅沥沥,他开始以为是做梦,后来凝神一听,的确是有人在哭,而且就在卧室外的客厅。他起chuáng走出去,又不敢开灯,怕吓到她。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他摸索着朝沙发的方向缓缓移动。 "别过来。"她果然没有睡,黑暗中拒绝他的靠近。 他停住脚步,劝她:"到chuáng上去睡吧,我来睡沙发。" 她没有吭声。 房间里非常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连波,你爱过我吗?"她问他,语气出人意料的平静。 连波诧异:"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啪"的一声,朝夕把灯打开了,她盘腿坐在沙发上,满脸泪痕。原来她一直没有睡。她久久凝视着他,目光闪闪地迸着火花:"你只需要告诉我爱还是不爱就可以了,哪怕,哪怕只是曾经一点点的爱,或者……偶尔的一下下有爱过都可以。有吗?你跟我说实话,你有爱过我吗?不要用喜欢这样的字眼来搪塞,喜欢不是爱,我不是小女孩了,我想我可以承受打击。" 连波从来没想过会在这种状况下被她问到这个问题,他叹口气:"很晚了,睡吧,这个问题以后我们再讨论。" "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 "朝夕,不是我不想回答你,而是我们目前这种状况,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们心里都憋着气,所以这日子一直就过得很别扭。你现在突然问我这个问题,你不觉得别扭吗?等我们把各自心态调整好了,我再跟你推心置腹地谈,什么都可以谈,只是现在,朝夕,我觉得很难受,就是不知道怎么会这么难受,其实我也看得出来你心里不好过,为什么不好过呢?有问过原因吗?" "你始终不肯回答我,是怕打击我,让我更不好过吗?只是一个回答而已,有那么难吗?"朝夕咄咄bī人。 "不是难的问题,而是神圣的问题,到我觉得我们的感qíng配得上那三个字的时候,我自然会说的。" "明白了,你觉得我不配那三个字是吗?"朝夕仰起面孔,下巴可怜地抖着,泪水汹涌而泄。够了,她不想再听更多的了。不听则已,一听便绝望无边寒心彻骨。 她抱紧双肩倚着沙发靠背,因为厌恶和灰心抽搐着身体,又一次失去了方向,这意味着她终于对他失去了最后的信心,她不能指望他什么了,将来如何也已经不重要了,就当自己已经死去。其实这样也好,可以让自己彻底死心,不带任何希望不带任何救赎,就此活生生地让自己闭目吧,茫茫宇宙,再没人给她希望了。 "你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她说着就躺下缩进了被子,翻身背对着他,盖住了自己的头。 出版公告 故事梗概三年前,连波不告而别,朝夕饱受被抛弃的羞rǔ和痛楚。再见他时,她早已将心底曾有的爱恋磨成了针芒,不吝啬一切残忍的方式,不在乎会伤了自己。然而,爱恨燃成灰烬之际,朝夕明白她不过是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是梦终究会醒,索xing她终于敞开心扉,蝎子爱上青蛙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男女之间的爱qíng,也许真的敌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当樊疏桐以为他终于可以和朝夕相偎相依时,连波突遭意外陷入险境,亲qíng和爱qíng的抉择从未如此残酷,他该何去何从?是本能,也是必然,哪怕生还无望,樊疏桐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跟命运进行殊死搏斗,这一次他能赢吗? 《紫藤萝》风cháo正劲 《秋色连波》呼啸而来"朝夕,即使再给我一次生命,我依然深爱你。至死不渝。" ——樊疏桐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倍受大家喜爱的《秋色连波》已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全国各大新华书店、民营书店以及当当、卓越、99读书人均有销售。(详细书店列表请看后面)千呼万唤,秋色终于出来了,总算是松了口气。因为各地发货路程不同,所以各书店到货的时间也会有些微差异,有想买实体书的童鞋可去书店垂询,如果没有货,可跟书店反应,一般书店都会根据读者的要求进货。不过千寻本人是推荐网络购买的,一是可以货到付款,很方便,二是有折扣,非常实惠。另外,为满足有些童鞋想要秋色签名书的愿望,千寻特授权了一家淘宝书店专卖秋色签名书,详qíng请见店内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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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樊疏桐断没想到,刀疤会自己找上门。 刀疤的本名叫侯勇,原先只是老雕手下的一个小喽啰,樊疏桐在老雕身边做事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喽啰,但是在一次抢地盘打群架的时候,侯勇拿着刀连捅了四五个人,一下子名声大噪。当时他自己也身中数刀,头也被人砍得血淋淋的,脸上留下了一条很深的疤痕,刀疤因此得名。但是老雕一直不太重用刀疤,觉得他这人太狠,混江湖当然是要狠,但是不能没有人xing,更不能没有仁义,否则指不定哪天会被他反咬一口,所以老雕一直防着刀疤,不分派给他太重要的任务。 刀疤对此一直是不服气的,但有老雕坐镇,他也不敢太冒头,只是很嫉妒同样混码头出身却受到老雕重用的樊疏桐,经常挑拨是非,排挤樊疏桐。老雕当时把樊疏桐调派到聿市来,也是为了避免刀疤找他的麻烦,以闹得内部不和。樊疏桐回聿市后,跟刀疤没有了直接的利益冲突,一年也难得见一两回,似乎是相安无事了。但是刀疤野心勃勃,听闻老雕和樊疏桐有意退出江湖的风声,收买了不少兄弟,樊疏桐退出后,刀疤立即主动请缨要来接管樊疏桐的码头。那阵子老雕身体很不好,很多事qíng根本力不从心,就应允了他,当时老雕就提醒樊疏桐要防着刀疤,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跟他有冲突,因为樊疏桐虽然转行做起了正当生意,但他做贸易终究离不开码头,老雕要樊疏桐遇事能避就避,能忍就忍,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久,老雕也金盆洗手,定居美国颐养天年去了,从此不问江湖事。老雕走时遣散了手下的兄弟,每人都发放了一大笔遣散费,希望他们从此走正道,不要再过这种打打杀杀担惊受怕的日子。但是刀疤不吃这一套,老雕一走,他就抢占地盘,凭借其心狠手辣很快聚拢了自己的势力,并大肆扩张,现在他手下的人比老雕那会儿还多,但不同于老雕的低调和收敛,刀疤这人格外张扬,胆子也大,老雕当初还多少有正当生意做掩护,而且一直也很节制,做事适可而止,也gān净利落,很少有把柄落人手里,所以即便被警方盯了几年也没有出事。但刀疤当上老大后有恃无恐,甚至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樊疏桐不时听到他的种种劣迹,huáng赌毒样样沾,听说有两桩命案也跟他有牵连,樊疏桐料定他早晚会出事,果不其然,刀疤被警方盯上了, 常英那天来找樊疏桐打听老雕的消息的时候,樊疏桐就觉得刀疤这人太不厚道,老雕已经退出江湖数年,以前待他也不薄,居然把老雕抬出来当挡箭牌,用以转移警方的视线,好让自己脱身。樊疏桐愈发厌憎这个人,不想跟他有任何jiāo集。 所以当刀疤来找他,提出借他的仓库存批货的时候,樊疏桐断然拒绝,因为他知道刀疤所谓的"货"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想蹚这趟浑水,给自己找麻烦。刀疤料到樊疏桐会拒绝,也没有勉qiáng的意思,坐在樊疏桐的办公室扯东扯西,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并且刻意渲染他过往的辉煌"功绩",说他凭借侠肝义胆闯出这片天地,道上是人是鬼都让他三分,他又是如何如何的讲义气,一向罩着手下兄弟,对朋友也是两肋cha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云云。 其实刀疤外表并没有江湖上传说的那样凶悍,相反他长得颇有点小家子气,个头才一米六几,又瘦又小,如果不是他脸上那道让他引以为荣的疤痕,怎么看都不像是道上的人,没有做老大的气场。不像过去的老雕,背着手往码头上一站,一身唐装,衣角飘飘,不怒自威。刀疤想学老雕,可连皮毛都没学到,就知道摆派头,脖子上的金链粗得跟个狗链子似的,手上也戴得金晃晃得,镶钻的伯爵名表明显尺寸大了,戴在他手腕上松垮垮的,好像随时都会滑下来。偏他还学老雕抽雪茄,坐没个坐相,歪在椅子上自顾讲得唾沫横飞,一笑就露出满口huáng牙,隔着宽大的办公桌,樊疏桐都闻到了他恶心的口臭,就觉得他像个十足的地痞流氓,如果不是老雕提醒过避免跟他发生冲突,樊疏桐早就开赶了,甚至都不会让他进办公室的门。 樊疏桐耐着xing子听着刀疤胡侃海侃,就是不接茬,大不了多陪他耗点时间就是。他冷冷地打量刀疤,只觉这小子当上老大后的自我感觉未免太好了,都被警方盯上了,还这么不收敛,居然想到把货往他这塞,想以此躲避警方的封锁。如果樊疏桐答应,等于就是搬了颗炸弹到仓库,他就算脑子开了三次颅,也不至于gān这等蠢事,何况他和刀疤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以前在老雕手下做事的时候也谈不上什么jiāoqíng,现在偶尔在码头上碰上,也就点个头,他连招呼都懒得打,绕道走,但这并不表示他怕刀疤,他只是不屑跟这种人打jiāo道而已。 "刀疤,还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我可能要先行一步了,约了朋友吃饭,不好意思啊,时间都差不多了。"樊疏桐抬腕看看表,终于忍无可忍,下逐客令。 刀疤眼见说服无望,还是不死心:"疏桐,我们兄弟一场,我刀疤不是不讲义气的人,就是借你的仓库用一下嘛,我付租金好不好?双倍?十倍?" "刀疤,你明知道这不是租金的问题。我说退出就退出了,道上的事我沾都不会沾,请恕我无能为力。" 刀疤还在摆谱,不时抬腕晃下那镶钻的伯爵表,皮笑ròu不笑地说:"疏桐,说句不太中听的话,江湖上不是说退出了就gān净了的,就说老雕,也退了几年吧,现在警方还不是盯上他了,到处挖他的底。我可是jiāo待了手下的,任何人不得把老雕供出来,否则割他的舌头,因为我刀疤断不会做这种过河拆桥的事。" 这话再明显不过,意思是老雕都不gān净,他樊疏桐肯定也gān净不到哪里去,别指望退出了就能洗清,人只要不犯事,犯了事就会洗不清。 "刀疤,你在老雕手下也待过几年,老雕如果这么容易被供出来,他能做得了这么多年的老大吗?"樊疏桐转动着皮椅,一点都不买他的账,"何况,老雕的为人素来被道上的人敬仰,人不在余威犹存,余威懂吗?就是他在美国打个喷嚏,这边的人也会朝那个方向点个头,这余威怎么建立起来的?老雕混码头混了二十年积累起来的,除非是被龌龊小人出卖,否则没人会供出他,因为供出他就等于是自断后路,名声坏了,迟早被道上的人唾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樊疏桐说着起身,拿起西装外套穿上,摆明了不想继续再谈,但还是好言相劝:"刀疤,我知道我们过去做过的那些事的确见不了光,你说得对,退出了并不等于就gān净了,可以说我一辈子都洗不gān净,这正是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年轻的时候不懂事,逞一时的威风,结果后悔都来不及,我不想再做这种后悔的事,不能说我身上沾了污点,就往臭水潭子里跳吧,我想明智的人都会洁身自好。当然,如果警方真的挖到确切的证据,我会接受惩罚,自己做的事自己就要承担责任,我绝不推脱,更不会为了保自己而出卖老雕,出卖兄弟。" "疏桐,这么说你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啰?" 刀疤也站起身,眉毛拧起,颇有点凶相的样子露出来了。 樊疏桐道:"面子不是靠别人给的,是靠自己的品行积的,多积点德总没坏处,刀疤,好自为之,告辞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到门口了还不忘客气地提醒刀疤,"出来的时候麻烦把门带上,我先行一步了,抱歉。" 樊疏桐倒没有扯谎,他的确是约了林染秋吃饭,顺便把寇海和细毛他们叫上,唐三是不用打电话的,他肯定会跟着林染秋过来,林染秋来聿市就是住在唐三的别墅里。樊疏桐跟林染秋打jiāo道并不多,但他对林染秋的印象一直很好,可能跟朝夕过去在他手下做事,他将朝夕照顾得很好有关,和朝夕这样的漂亮女孩子相处三年而不越雷池,非君子所能为也。樊疏桐就觉得林染秋很君子,得知他来聿市,理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他,因为樊疏桐每次去北京,林染秋也是非常盛qíng招待他的。 地点选在聿市最豪华的恺撒俱乐部,这是聿市有名的销金窝,其前身就是喀秋莎饭店,老板正是聿市新生资本家细毛。细毛现在可不是伪资本家了,经过多年商场的摸爬滚打,积累了相当的人脉,虽然两年前二毛去世,何夕年未能和朴家结成姻缘,但是细毛现在的妻子何琼英是何夕年的堂妹,这等于还是和何氏家族攀上了亲。据说是何琼英倒追的细毛,细毛原本对这位从小生长在海外的千金小姐没那意思,他当时已经有个处得不错准备结婚的女友。岂料何琼英在国外出生长大,xing格非常豪放,为了追求细毛她毅然放弃国外的优越生活回国定居,还主动要求到堂兄何夕年的公司做事,因为这样就跟细毛近水楼台了。 细毛那阵子很抽风,何琼英不仅对他紧追不放,还大肆收买他身边的人,其中就包括寇海的妹妹常英姑娘,大约是两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个"英"字,两人格外惺惺相惜,据说何琼英拿下细毛还是常英出的注意,借着细毛醉酒把他给办了,生米煮成熟饭,细毛只得认栽。这事一时沦为死党们的笑柄,到现在都还被笑话,细毛见着寇海就跟他抱怨,说他被常英给卖了,还提醒寇海,"你小子小心点,早晚你也会被你妹妹卖了的。" 但是娶了何琼英,细毛倒并不后悔,因为何琼英出身商业世家,本身是英国名牌大学的工商管理硕士,很有商业头脑,结婚后一直帮忙打理细毛的事业,已经成为细毛事业上的得力助手。恺撒俱乐部当初就是在何琼英的筹划下兴建的,不仅把原来的喀秋莎饭店拆除,还买了周边的地,俱乐部一建起来就成为聿市顶级的高消费场所,日进斗金,夫妇俩赚得盆满钵满,现在已是亿万身家了。 樊疏桐在俱乐部一直保留着一间独享的VIP包房,专门用来招待重要客户,闲时也用来和朋友们聚会。他到俱乐部的时候,寇海和黑皮已经到了,寇海抱怨说:"做东的姗姗来迟,客人不见踪影,倒是我们两个陪客先来给你撑场面。" 樊疏桐因为被刀疤缠了一下午,心qíng不佳,冷着脸说:"既然是陪客的就要有陪客的样子,瞧你们两个,东倒西歪,坐没个坐相,把这当自个家了吧?" 黑皮道:"我家要有这么气派,我还用得着去赚死人的钱?哎哟喂,这死人的钱也不好赚啊,今天报上就登了,箩筐大的标题,说什么死人跟活人争地,聿市上百万贫困居民没有住房,死人的墓地却越修越豪华,他娘的,谁这么缺德写这新闻啊,明天我办公室都去不了了,一准有媒体堵在门口……" 寇海忍俊不禁:"恭喜啊,黑皮,你终于成为聿市的名人了,上报了,不容易不容易,你爹妈这回该让你进门了吧?" "进门个屁!"黑皮一说起这事就来气,"我爸今天电话都打到了办公室,骂我赚死人的钱,有损yīn德,这辈子都不让我进门了。" 黑皮的事业的确出现了转机,两年前唐三公子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以收购的形式买下了永安园,让黑皮做了总经理,全权管理和开发永安园,唐三是最大的股东,不gān涉经营,只负责投资,享受分红。唐三果然是财大气粗,一口气就买下了数百亩山林,将永安园的规模扩大到了原来的三倍,方寸大的一块墓地也要三五万,最贵的墓地据说要价上百万,还供不应求。结果树大招风,引来了媒体的追踪,媒体列举了永安园的三大罪状,称其助长奢靡,侵占农地,砍伐树木,这股歪风不杀下去,有违聿市jīng神文明建设的宗旨云云。 樊疏桐问:"哪个报社写的?" "聿市晚报,就是连波以前工作的那家报社。" "问问唐三,他会有办法的。" 说曹cao,曹cao到,唐三和林染秋,还有细毛刚好一起推门进来。樊疏桐忙起身跟林染秋握手:"不好意思,最近事忙,没好好招待你。" "瞧你说的,我在聿市吃得好玩得好,还要怎么招待,我都舍不得走了。"林染秋拍拍樊疏桐的肩膀说,"自己人就不要这么客气了,朝夕是你的妹妹,我也一直当朝夕是妹妹,咱哥俩有缘分!" 唐三在一边吃吃地笑,煽风点火:"我说染秋啊,你说话也不怕脸红,你是把朝夕当妹妹了吗?阮老爷子大寿那天,你是怎么忽悠老爷子的啊?" "都两年了,你还记着呢?告诉你,这事我早跟疏桐解释了的,你就别在这里挑拨离间,居心叵测的家伙!" 樊疏桐朗声大笑:"这我绝对相信染秋,因为我比他更了解朝夕,我追朝夕追得命都快没了,人家还是没看上我,我跟染秋是同病相怜……" "嗯,没错,我们拜倒在同一个女人的石榴裙下,这更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了,不过呢,今天我不妨跟各位报个喜,我马上要结婚了!"林染秋突然宣布婚讯,把大家都吓一跳。他的确是快做新郎官了,未婚妻跟他还是校友,两人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认识的,发展迅速,相恋半年就谈婚论嫁了。 "哎哟,这可是件大喜事!"黑皮连忙道贺。 "是啊,恭喜恭喜!" "什么时候办酒啊,一定要发帖子的。" "一定,一定……"林染秋连声附和,一脸的喜气洋洋。 大家说说笑笑,气氛非常热烈。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又相邀着去打台球,樊疏桐有意跟林染秋私下谈话,把他叫到一边,问起朝夕的事来。其实很早的时候,林染秋就跟樊疏桐提起朝夕的jīng神状况,樊疏桐当时没有太在意,但是这次在电影院朝夕失控的样子让樊疏桐心悸不已,他问林染秋:"她以前经常失控吗?" "那倒没有,她xing格蛮好的,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只是我一直感觉她过得不开心,将自己封闭得很死。而人的承受力毕竟是有限的,两年前朝夕可能压力到了临界,爆发了一次,把一个客户都打伤了,随后就辞职,我一直很担心她,因为我知道她在偷偷吃药,还看心理医生。" 樊疏桐说:"她现在的状况也不太好,跟我弟弟的关系时好时坏,经常吵架,我也是很担心,又不知道怎么帮她,你知道的,我毕竟跟她有过一段,不太方便。" "夫妻间的事qíng外人是cha不了手的,你多让连波留意下她的jīng神状况,尽量少刺激她就行了,只要保持心qíng愉快,我想没什么大问题的。"林染秋宽慰樊疏桐,不免又问他,"你还爱她是吧?" 樊疏桐猛吸一口烟,吐出来,叹道:"爱又怎样呢?我已经死心了,只要他们两口子好好过日子,我就没啥说的了,否则我会觉得自己的退出很不值。" 林染秋拍拍他的肩膀:"人这辈子总有些不甘心的事qíng,想开点。" "是啊,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樊疏桐夹着烟,烦躁地摇摇头,"唉,不想了,一想就失眠就头疼。对了,我要你帮我打听的事怎么样了,我老头子当初在云南那边认识的那个女的有下落了吗?" "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我倒是打听到了一个重要线索,你爸待过的那个镇叫善舞镇,那里有个女人的经历跟你所讲的qíng况很符合,她年轻的时候当过女民兵,长得很漂亮,也是违反纪律跟一个解放军生了孩子,结果'文革'的时候孩子丢了,但那个解放军是不是你爸,目前还没法证明,我只知道那女人隐姓埋名终身未嫁,八十年代初就去世了。" "那孩子呢,有消息吗?" "哪有什么消息,多少年了,很多线索都断了。"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这个,让我想想,叫……哦,想起来了,叫阿栗。" "阿栗?" "没错,就是阿栗!" (1) 早上,朝夕照例准备便当带到店里去,中午她一般不回来吃饭,连波也不回来,两人各自在外面解决午饭。连波比她先出门,朝夕准备好便当,看时间还早,又洗了个头,待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邮局送包裹的来了。是连波的。连波的包裹和快件很多,一般都是他自己签收,朝夕从不过问。朝夕这次原本也没留心,但是她拿着那盒子的时候,还是瞟了下寄件栏,字写得歪歪扭扭,寄件人是杨霞,朝夕一看这地址就明白了,是杨校长的女儿阿霞寄过来的。 朝夕纳闷,连波和阿霞还有往来?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多心了,她忽然觉得手中的盒子有些异样,再一看贴在盒面上的寄件单,发现上面写的是"鞋子"。 鞋子?朝夕脑子里顿时电石火花,连波的布鞋!连波一直以来穿的布鞋,原来是阿霞纳的!这样的鞋子家里有很多,连波每穿旧一双,就会有新的换上。朝夕从来没留意过他的鞋子是从哪里来的,想都没想到阿霞的身上去,是她太疏忽,还是他掩饰得太好?朝夕只觉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心绪翻腾起来…… 毫无疑问,他就是在掩饰!他从不当她的面拆包裹,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过去在G省教书的事qíng,他这么忌讳gān什么?最蹊跷的是,有一次朝夕在洗衣机里还发现过一张汇款单的回执,当时她也只是瞟了一眼,好像就是寄往G省的。他给杨霞那边寄钱?朝夕不想则以,一想就心里就乱成一团,连店里都不想去了。 她迟疑了会儿,终于还是决定进书房看看。平素除了做清洁,她很少进连波的书房,而连波只要在家,除了卧室,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书房,不是看书,就是写字画画,那是他一个人独处的世界,朝夕很少进去打扰。 虽然两人当初就有口头协议,未经对方允许,不得碰对方的东西。但是朝夕认为,连波本身就没有履行协议,没换房子前就经常赖到她的chuáng上睡,搬了新房子后gān脆只买了一张chuáng,他不遵守协议,她为什么要傻乎乎地遵守?有了这个理由,朝夕就有底气多了,连波的抽屉都没上锁,大约是知道朝夕不会乱翻他的东西,很放心。朝夕拉开一看,也都是一些零零星星的纸和笔,她随意翻了下,就发现在一个记事本里夹了好些张汇款单的回执,收款人都是杨霞,金额从几百到上千不等,时间间隔多为一个月到三个月。两年了,他一直给杨霞寄钱?他并没有欠她什么,为什么给她寄钱? 上午花店的生意一般都很忙,朝夕比平常迟了一个多小时才去,小美早已忙得团团转,见了她就嚷嚷连早饭都没吃,嘴巴翘得老高。朝夕一向惯着小美,并没有把她当店员看,很多时候把她当妹妹了。所以小美在朝夕的面前有点任xing,但小丫头嘴巴甜,一天到晚姐呀姐地喊,朝夕即便有气都生不起来。这会儿朝夕把一份打包的馄饨放到她面前,敲了下她的头:"难道我还把你饿死不成?臭丫头!" "哎呀,馄饨!我最喜欢吃了!"小美顿时喜笑颜开,刚才还噘着嘴巴的,这会儿又抹了蜜了,"姐,还是你对我最好!" "行了行了,快吃吧,吃完了还要gān活呢!"朝夕没理她,自顾忙起来了。可是,她总觉得心神不宁,胸口就像是堵着什么似的,心气不顺。她竭力不让自己去想早上的事,越不想心里越不顺,做事也毛毛躁躁的了,不是找错钱,就是拿错了花,连小美都看出她qíng绪反常。 小美很乖巧,稍微空闲点的时候,忙倒杯水给她:"姐,你没事吧?要是不舒服就歇着吧,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没事,我就是怀疑自己更年期到了。"朝夕自嘲地笑。 "瞎说什么啊!"小美被逗乐了。 正说笑着,门帘一响,又进来了客人。只见那人一身浅灰色便装,儒雅斯文,往门口一站,自有种奇特的气场,抑或是磁场,很自然地吸引着周遭的目光。立即有选花的客人打量他,一向花痴的小美瞬时眼睛发亮,忙笑着打招呼:"您好,欢迎光临!" 男子嘴角含笑,目光径直望向朝夕:"你好,请问有白玫瑰吗?"朝夕愣了下,认出来了:"是你呀!你好,白玫瑰有的,还是一打吗?" "是的。" "小美,去挑一打白玫瑰,早上刚到的那桶。"朝夕一边吩咐小美,一边站着跟那男子说话,"上次的花,您女朋友还喜欢吗?" 男子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微笑道:"她会喜欢的。"他看着朝夕,非常感激,"上次真是很谢谢你,没想到一回来就碰到好人。" 朝夕浅笑道:"先生言重了,一束花而已。" "不,让我觉得感激的不仅仅是那束花,你的笑容也打动了我,一个人身心疲惫地飞回来,就有幸见到这么真诚的笑容,让我很感动。"男子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自胸腔内发出来有着美好的共鸣,只是神qíng难掩落寞,眼神有种奇妙的力量,似能触动人内心最隐忍的忧伤。 "您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吗?"朝夕被他的目光触动。 "是的,我之前在加拿大,算算有两年没回来了。" "那这次可要长住哦。"朝夕对他露出最由衷的笑,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人很有亲和力,一上午的yīn霾顿时烟消云散,"以后还请多照顾小店的生意。" "那是一定的。" 这时候小美已经挑好了花,朝夕亲自打包,低着头包得很认真,纤纤细手仿佛舞动的蝶,让人看着就心qíng愉悦。这次朝夕附送的花是一支勿忘我,小心地□白玫瑰中,递给那人:"希望这次您女朋友也能喜欢。" "谢谢,她会喜欢的。" "那需不需要再夹张卡片呢?" "不需要了,我要说的她都明白。"他指了指自己的心。 "真羡慕你们!"朝夕由衷地感叹。 他捧着花,凝视着朝夕,脸上的笑容让人如浴chūn风:"你也让人羡慕,每天跟这些花打jiāo道,于是连花也变得美丽。" "先生,您真会说话!" 朝夕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身上有种独特的光芒。那种光芒是内敛的,却分明存在。一直到他付了账拿着花离开,除了门帘还在叮叮咚咚地响,店里没有其他的人说话。室内突然静得令人叹息。过了好半晌,小美的魂才回来,望着门帘外啧啧赞个不停:"极品啊,姐,这男人是极品!" 朝夕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你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吗?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哎哟,姐,看看也不行啊?"小美叫屈,"就兴男人看女人,女人就不能欣赏欣赏下男人?再说人家这么帅,怎么会瞧得上我这种人,我也就是看看而已了!" "哇,好帅啊!"话音刚落,隔壁的宝芝也扑进门来,"刚才那男的是谁啊?哇噻,迷倒一条街呢!朝夕,快说快说,他是谁……" 连波下班回到家的时候,朝夕正在厨房切菜,切的是洋葱,味道很冲,朝夕一边切一边抹眼泪。"我来吧。"连波拿过她手里的刀。连波切菜的手艺很好,像是经过训练的厨师,切出来的洋葱就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大小均匀得不可思议。他切洋葱,朝夕就在水槽里洗菜心,水哗哗地流着,两人背对着背,谁也没说话。 吃饭的时候更沉默,朝夕低着头,始终没有正眼看连波。屋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连波察觉到了异常。一直到吃完饭收拾好餐厅,朝夕仍没有说话。 连波这时候看到了茶几上的包裹,一声不吭地拿进了书房,还关上了门。待他从书房里出来,朝夕正坐在沙发看电视,是那阵子很火的《还珠格格》,连波一直不大喜欢,觉得太吵,里面的小燕子疯疯癫癫,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 "又看这个啊,不能换个台?"连波有意搭话,坐在了朝夕的旁边。朝夕眼睛没朝他瞟,像是跟电视在说话:"鞋子还合脚吧?" 空气瞬时僵住。 连波沉吟片刻,望着朝夕面不改色:"你看过我的包裹?" 朝夕把视线从电视上转过来。她盯着他,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你觉得我有那个闲心吗?"说着把手中的水杯顿在茶几上,"不过我提醒你,别把别人当傻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 "是老杨的女儿寄的。"连波不愧是在官场上混的,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只是电视闪动的画面让他的脸忽明忽暗,他的眼神也变得深浅莫测,"有时候我也寄些钱给他们,他们生活挺困难的,过去我没少给他们添麻烦。" 他果然是聪明!猜到朝夕可能会翻他的东西,看他的汇款单,居然自己主动招了,一下从被动变成了主动,倒让朝夕下不了台了。 但是朝夕也不是吃素的,瞥他一眼:"那怎么不寄给老杨,寄给杨霞呢?" "你什么意思?"他真是沉得住气,歪头瞅着她,那样子倒像是看她的笑话了,"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不必拐弯抹角。" "我什么也不想说!"朝夕叫起来,啪的一下关掉电视,"我要睡了,今晚一个人睡!"说着又要去卧室抱被子和枕头。 "你这是怎么回事,动不动就一个人睡,我们是夫妻,不睡在一起像什么话!"一听她又要一个人睡,他终于按捺不住气来。 朝夕都到卧室门口了,又转过身,瞪着他:"我不舒服,行了吧?" "你哪里不舒服了?心里有话就直接说出来,老是怄气,对身体也不好吧?"连波站在茶几边很恼火,他真是个奇特的男人,即便是动怒的时候,仍不改一身儒气,他的那张脸简直是个奇迹,柔和的线条让他无端地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芒,深黑的眼眸灯光下仿佛镀了一层釉,望向她的时候,总让她莫名地失措。 "连波,我还能说什么?我不是傻子,我那次去镇上的时候,就察觉到阿霞对你不是普通的感qíng。她帮你收拾屋子,帮你洗衣,甚至帮你叠内裤,从那个时候我就很不舒服!我都没有碰过你的内衣,她凭什么可以堂而皇之地碰!我以为你回了聿市,跟我结了婚,她会死心,没想到,没想到……"朝夕只觉气喘,很直白的话她说不出口,想竭力控制自己的qíng绪,却总是徒劳,"好吧,她对你怎样跟你没有关系,我在意的是你的态度,你跟她一直有联络却瞒着我,你为什么瞒着我?你心里没有鬼,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当我的面拆包裹,寄钱我就不说了,我不是小器的人,我也没有管过你的钱,但你为什么偷偷摸摸地寄?你什么意思啊?" (2) PS:这是一位读者在书店拍的秋色实体书,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只手好迷人啊,配上这秋色,真的是活色生香,哈哈……话说这次的实体书确实很漂亮,内文排版比紫藤萝更清晰,原来我以为封面会很难看的,可实质上印出来比图片不知道要好看多少倍,这本书跟第一部《紫藤萝》摆书架上真是美貌啊,感觉像两姊妹,希望尽早能将《今夕何夕》也摆上书架,嗯,我会加油的! ————————————我是活色生香的分割线—————————————— "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有什么话慢慢说,你的身体不好……"她歇斯底里的样子让连波有些忧心,不由想起樊疏桐说过的话,他走过去试图拉她。 "别碰我!"朝夕甩开他的手,眼眶轰地一热,泪水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就那么看着他,直直地看着他,"连波,我以为你多少能明白,我以为日子久了你总能明白,即便你是被迫接受这场婚姻,可我,我……我是自愿的!如果不是因为爱,我会嫁给你吗?如果没有爱,我会跟你睡一张chuáng吗?我恨自己,恨死了自己,这么没出息,你撇下我三年不闻不问,我口口声声说找你算账,其实只是借着这个理由bī迫你跟我结婚,于是就遭了报应,我听不到你说那三个字就算了,你连起码的尊重都不屑给我,在你眼里我连一个渔家丫头都比不上,我算个什么东西!" 这么说着,她号啕大哭起来,步步后退,最后抵到了墙壁,只能紧缩着身体,放肆地大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哭过。跟她小时候一样,一哭,小小的一张脸就涨得通红,嘴唇近似发乌。 她拼尽了全部的力气来爱他。到如今,到如今只是貌合神离地厮守。他不爱她,从来就不曾爱过她,所以他不在意她的感受,也许在chuáng上拥着她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那个丫头。爱一个人何以如此卑微,卑微到尘埃里…… 而他站着她面前,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她,脸上没有丝毫的歉意,淡定得好像在跟她谈天气:"朝夕,其实你刚才说的话,正是我想说的,我也以为你能明白,日子久了你总该明白,我跟你同chuáng共枕是因为什么。对于爱qíng,对于婚姻,甚至是对于xing,我绝对是个理想主义者,在我们没有解开各自的心结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我以为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早晚你会明白的,没想到你对我的理解跟我期望的总是背道而驰。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如果是因为阿霞,那我可以很坦白地跟你说,婚前我跟她有过什么那是婚前,婚后我自认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qíng……" "婚前?你婚前跟她有过什么?" "我不想说。" "好的,我知道了。"她哭得太厉害,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单薄的身子像是不堪重负般微微发颤,她始终靠着墙壁,好像唯有墙壁能给她支撑的力量。而听到他一句"我不想说",她反倒不哭了,神qíng整个儿变了,刚才那么激动的qíng绪dàng然无存,她呻吟着吐出一句,"我们分居吧。" "我不同意。" "我想一个人过。" "你的身体这个样子,怎么一个人过?"到这个时候,连波才真的有点急了,他掏出手帕替她拭去满脸的泪水,犹豫着,尽量让后面的话说得婉转,"我联系了一位医生,在业内很有名,我过两天带你去看,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我们慢慢再沟通……" "我没有病,看什么医生!" "可你一直在吃药。" "……" 朝夕一愣神,迟钝的大脑,用了几秒钟来反应他说的话,她顿时迷乱了,目光像个酩酊醉汉,她又像从前那样灵魂出了窍。 "你还知道什么?" "我很担心你,朝夕。如果我有刺激到你,我可以跟你道歉,阿霞的事qíng是我不对,我不该瞒你,今后不会再这样了。" "担心我?怕我疯掉?"朝夕嗤的一声笑,幽幽地看着他,也许是过于疲惫,她的声音轻轻的,像在自说自话,"那你白担心了,因为我早就疯了,在五年前你撇下我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我就疯了。此后三年,我装得像个正常人,却又不得不依赖于药物控制qíng绪。我还告诉你,我家族就有jīng神病遗传史,我妈妈就不说了,我外婆,我外婆的姐姐,都疯过,所以我的遗传基因里就有疯狂的因子。是不是很害怕?如果我们将来有了孩子,也是个小疯子都说不定……" "够了!"连波打断她,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让她的脸对着他,"朝夕,你听着,不管你是恨我还是怨我,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过。是我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我理应负责。听我的,去看医生,好好治病……" "我累了,要睡了。"她推开他,踉踉跄跄走进卧室,掀开被子躺到了chuáng上。 连波叹气,看着她在黑暗中瞪直了眼睛,仿如死去,他只觉很无力。两年了,他总不能深入她的内心,很多时候,他只能无奈地看着她从这个世界飘然而走,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寻求解脱,如果她真能解脱的话。 第二天下班回来,连波不见了朝夕。桌上留了一张条,上面糙糙写了一行字: 我去香港姑妈家住几天,让我一人静静。 朝夕四年前在樊世荣的安排下,已经跟生父邓钧的家人相认,爷爷奶奶都已退休,在老家安享晚年,邓钧的姐姐也就是朝夕的姑妈邓蓉现在在香港定居。邓蓉年轻的时候是知名演员,演过不少电影,八十年代初在内地很红,后来嫁作□就退出了银幕,不久移民香港,现在在香港和丈夫经营饭店生意,生活富足安逸。四年前,邓蓉得知英年早逝的弟弟还留有骨ròu在人世,悲喜jiāo加,整个邓家都很激动,见到朝夕时一家人抱着她痛哭。 邓蓉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已在美国成家,夫妇俩过不惯美国的生活,执意在香港居住,邓蓉年轻时就想要个女儿,未能如愿,如今突然有了个侄女,自是百般疼爱,看到朝夕就想起过世的弟弟,那份感qíng不是常人能理解的。朝夕在北京工作的时候,邓蓉一有空就去北京看朝夕,也经常邀请朝夕到香港小住。朝夕结婚的时候,邓蓉亲自飞到聿市见了侄女婿,还送了一份厚礼。让朝夕颇为意外的是,邓蓉在见过侄女婿连波后非常满意,有一次竟然还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说连波很像去世的邓钧,都是斯斯文文的样子,骨子里像极了。 朝夕当时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莫不是她和母亲都喜欢同样类型的男子?朝夕跟邓家相认后,有一年chūn节被爷爷奶奶接到老家过年,朝夕见到了很多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她莫名伤感,父亲年轻时是那般的英俊而富有才气,xingqíng温和,会写诗,会作画,听说还会弹琴,难怪母亲当年会为他动心。 朝夕常常想,如果父亲还活着,她一定比现在幸福。她拼命回忆跟父亲仅有的一次jiāo集,她被樊疏桐硬塞给父亲,哄上火车,父亲买了很多玩具哄她,可她对父亲没有丝毫的感觉,不顾一切地大哭,哭着要去找大哥哥。现在想来,她似乎还有些感激樊疏桐,好歹让她见了一次生父。然而,世事翻云覆雨,就因为樊疏桐的年轻莽撞,导致她最终失去了父亲,后来又失去了母亲…… 于是朝夕常常觉得很悲伤,多年来化不开的yīn霾郁积在心,让她没法好好地善待自己善待身边的人。好在现在年纪大了,看人看事都成熟了许多,不再似从前那般的极端,所以她才能原谅樊疏桐。她觉得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一同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一同坠入黑暗,饱受心灵的伤害和折磨,最后终于回归平静。烟消了,云散了,他们两个终于迎来了冰释前嫌的天光。 可是面对连波,朝夕始终无法平静,她努力挣扎,拼命向他证明她是因为爱他才跟他步入婚姻,她给他做饭洗衣,跟他同chuáng共枕,甚至想过为他生儿育女,她是真的想跟他好好过的。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在单方面地迁就他,他不喜欢她上班,她就不上班;他不喜欢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就终日素面朝天;他不喜欢家里太闹,她在家就尽量保持安静,所以他在家时,她从不带朋友回去;他不喜欢她晚归,她晚上就很少出门。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事qíng,她就绕道而行。她自认已经做到了她能做的,甚至于在chuáng上,他每有需要,她总是配合他,即便有时累了或qíng绪不佳,只要他想要,她就很少拒绝。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他稍微脸色不好看,她就忐忑不安,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惹他不高兴,他还要她怎么样呢? 让她绝望的是,他现在竟然把她当病人看了,他怎么不问问自己,她是怎么病的啊,陷在这份感qíng里这么多年,两次被他抛弃,受尽折磨,她没有跟母亲一样疯掉已经是奇迹了。但她常常觉得自己要疯了,真的要疯了,在他一次次对她漠然而视的时候,她不停地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不能失控,否则她会住进疯人院,会再也看不到他了,所以这些年她一直依赖于药物,已经戒不掉了。她就是怕他把她当病人看,都是趁他不在家偷偷吃的,现在他还是知道了,她就像只被剥了皮的兔子,血ròu模糊,再没办法伪装下去了。 在香港机场见到姑妈,朝夕抱着姑妈痛哭,姑妈以为她久别重逢难过得哭,其实她是哭自己,爱一个人爱得没有了自尊,没有了退路。在香港的日子里,姑妈怕她闷出病来,天天带她到外面游玩,购物,跟她谈心,带她出席各种场合,介绍很多年轻人给她认识,把她当心肝宝贝地疼。所以朝夕觉得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白天的时候,逛逛街喝喝下午茶,时间一晃就过了。有些难捱的是晚上,一个人睡在chuáng上,翻来覆去,思绪万千,总是难以入眠。 (3) 来香港后,朝夕执意不打电话给连波。但连波在朝夕来香港后的当天晚上,就将电话打到了姑妈家,朝夕只跟他说了句,你再打过来我就不回去了,说完就挂了电话。于是连波果然没有再打电话过来,但是樊疏桐的电话随后就到,朝夕有理由不接连波的电话,没有理由不接樊疏桐的电话,她知道,一定是连波授意的。 樊疏桐开始打电话过来只是问她怎么又吵架了,要不要他过来接她回去,朝夕说想一个人静静,樊疏桐劝了她几句,没有勉qiáng她。但是他的电话每天还是照打不误,不单单是问候,也跟她聊天,现在樊疏桐显得很有涵养了,说话也很逗趣,朝夕在香港并无要好的朋友,所以也爱听他说话,常常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 到后来,樊疏桐好像忘了跟朝夕打电话的初衷是劝她回去,他慢慢地将每天的通话变成了他对她的倾诉衷肠,很多面对面说不出口的话,他都在电话里说出来了。而朝夕,也慢慢地学会了倾听。她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听他说。于是她懂得了他的很多痛楚,而他的痛楚,常让她觉得感同身受,她因此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 "哥,你说连波到底爱不爱我呢?"这天晚上,朝夕又跟樊疏桐抱怨起来,"我对他付出这么多,他都不曾对我说过一个'爱'字,这常让我觉得迷惑,我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 "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那你说,他是爱我还是不爱我呢?" 樊疏桐明显有些不悦:"朝夕,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纵然我是你的哥,但你知道我对你的感qíng,你这么问我不是让我很难堪吗?" "那你当初为什么成全我们?" 樊疏桐在电话里一声长叹:"我不成全又能怎样呢?把你抢过来?还是把连波打一顿?解决得了问题吗?朝夕,我只想问你,如果没有连波,你会爱我吗?就凭我对你的感qíng,你会爱我吗?"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朝夕顿了下,思量着说,"因为我从来就不去想没有连波会是什么样子。我的整个世界就是因为他而存在,没有了他,我还存在吗?" "朝夕……" "哥,对不起。" 一连数天,樊疏桐没有再打电话给朝夕。 连波问樊疏桐,朝夕什么时候回来? 樊疏桐反问他,他是你的老婆还是我的老婆?你老婆什么时候回来,你自己不知道问吗? 连波嗫嚅道,她不接我电话。 当时是在樊疏桐的办公室,连波抽空过去特意问朝夕的事,因为接连几天他都没有从樊疏桐嘴里听到朝夕的消息了,以往每天樊疏桐都会跟他"汇报"朝夕在香港的qíng况,突然几天没了信,连波很不安。 樊疏桐似乎成了他和朝夕之间联络的纽带。连波丝毫都没有想过,樊疏桐心里好不好过,他甚至忘记了,樊疏桐其实是他最大的qíng敌。 果然,樊疏桐叼着根烟,瞅了连波半晌,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连波,你想听我的真心话吗?" "什么真心话?"连波还没有反应过来。 樊疏桐冷笑:"很简单,我现在巴不得你跟朝夕散伙,只要你们散了伙,我就有机会了,当初是我退出给了你机会,但是我现在非常后悔,非常非常的后悔,因为你没能让她幸福,违背了我当初退出的初衷!" 连波愣了会神,倒还沉得住气:"哥,就算没有我,朝夕也未必选择你,就算我跟她散伙,她也未必属于你。" "……" 樊疏桐直直地看着连波。 半晌,他朝门口一指:"你可以滚了。" 樊疏桐一下午都心浮气躁,骂哭了秘书,还砸了一个烟灰缸。他没办法静下心来继续上班,就驾车去湖滨钓鱼。 每每狂躁得想杀人的时候,他都会去湖滨bī着自己安静。只有面对着一湖的水云天光,他才能慢慢地安静。 其实他每次钓的鱼都很少,一个下午也钓不到几条。 而寇海每每在打不通樊疏桐电话的时候,就会直接去湖滨找他,因为已经摸清他的xingqíng和喜好,用樊疏桐话说,丫就是一蛔虫,专往别人肚子里钻。其实寇海也很喜欢湖滨,没事就驾车去晃悠,两个大男人经常在观景台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这天下午,寇海又去湖滨找他,远远地就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观景台上钓鱼,孤独的背影衬着波纹涟涟的湖面,远处是青山连绵,天空有白色的水鸟盘旋,宁静高远得仿如世外桃源。寇海坐旁边看樊疏桐钓鱼,跟他提议:"要不,我搬过来跟你一起住?" "滚!"樊疏桐一点也不领qíng,"你又不是母的。" 寇海说:"可我也没见你带过别的母的来这啊?" "我带来还让你看到?" "肯定没有!" "你就这么肯定?" "我到你房间的抽屉里翻过,没发现安全套。" 樊疏桐跳起来就要把寇海往湖里推,寇海也不客气,自己掉湖里的时候,顺手也扯了樊疏桐一把,结果扑通一声,两人一起栽湖里了。不远处的湖面上有划船的游人,又是chuī口哨又是鼓掌的,把他们当猴把戏看了。初chūn的湖水很冷,两人水淋淋地爬上岸的时候,都冻得直哆嗦,樊疏桐张口就骂:"丫怎么没让水鬼拖走!" 寇海抹了把脸上的水,喘气道:"估计今天的水鬼是公的。"说着直往后面的屋子里奔,连连打喷嚏,"我,我冻死了,我要去换衣服……" 两人回屋各自洗了个热水澡,换了gān净的衣服,又开了瓶红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几杯红酒下肚慢慢地才缓过来。寇海穿着樊疏桐的毛衫,又回忆起年少时的光辉事迹起来:"嗳,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南湖的事,天热得要命,我们几个人到南湖去洗澡,是细毛出的鬼点子,让我们装作被水淹了,把衣服鞋子留在岸边,然后人藏起来,他就在岸边喊'救命啊,有人落水啦',然后很多人都扑通跳水里捞我们,刚好那些人里有我们大院的,马上给军部打电话。结果,哎哟我的娘啊,你爹也太夸张了,叫了两个排的战士去湖里捞,再加上后来赶过去的警察,那个壮观呀,整个南湖都被封锁了,我们当时都藏在湖边的树上,远远地就看见湖面上的人跟那蚂蚁似的,就差没把南湖的水抽gān了捞,我们乐坏了,尤其是天黑的时候,整个湖岸都被火把照得通亮,哎哟太好玩了……" "你还有脸说,就那次,我爸把我捆在院子里抽,抽得我半个月没法坐椅子,睡觉也只能趴着睡。"樊疏桐一说起往事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过还是很感慨的样子,"不过那时候真他妈的快活,就不知道什么是愁,今天被抽了,明天照旧变着法子捣蛋,怎么就那么快活呢?"樊疏桐端着杯红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落地大窗外面的明眸chūn光眉心紧缩,"那时候成天盼着自己快点长大,长大了就好跟老子对着gān,可是真的长大了,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总觉得生活没意思,常常一个人睁眼到天亮,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寇海瞅着他,正色道:"士林,我知道我一说你又要跟我火,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有些事能放下的就放下吧,朝夕从名分上来说已经是你弟媳了……我知道让自己死心是件很痛苦的事qíng,可是,不死心就老这么不快活,何苦来着?" 樊疏桐这次倒没有火,晃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神色恍惚:"所以,我最嫉妒的人就是连波,偏偏是连波,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从小到大,我都把他当自己的亲弟,想都没想过我们有一天会走到这般境地,可是我奈何他不得,他是我的弟,我的弟啊,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哐当"一声,又将杯子往地上一砸,摔得粉碎。 寇海见状连忙转移话题:"得得得,是我不好,不该挑这事来说。换个话题,换个话题好不好?" "我什么都不想谈!" "可我今天来还真有正事跟你谈,瞧我这记xing,都差点忘了。"寇海放下酒杯,拍拍脑门,"是这样,我们缉私队最近正在重点瞄一个人,这人外号叫刀疤,想必你是认识他的,英子他们也盯上了。我今天刚刚接到线报,按纪律是不该跟你说的,但我们是兄弟,又跟你有关系,所以不妨给你透个风。" 樊疏桐很无所谓的样子:"我现在做的是正经生意,我不怕。" "你听我把话说完!正因为我相信你做的是正经生意,所以才给你提个醒,以免你被人害了还蒙在鼓里。我们接到线报,说刀疤这几天刚刚弄了批货,已经逃过我们的封锁上了岸,但警方现在追得紧,他们暂时不敢将货运走,这批货应该就藏在附近的某个仓库里,而我们有人看到,刀疤的手下这几天跟你公司的员工有密切接触……" 樊疏桐本来是歪在沙发上躺着的,一听这话他慢慢地直起身子,眉心蹙起:"我公司的员工?你确定?" "我确定!所以我才来跟你提个醒,好好检查下你的仓库,如果发现异样立即报警,否则……"寇海拿着打火机敲着茶几,俯身盯着他,"到时候被我们或者被警方搜出了什么,你跳进huáng河都洗不清了,那可是要……"寇海在脖子下做了个比划,"咔嚓"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樊疏桐连夜赶去仓库清查。 没有通知任何人。 寇海说,如果线报属实,那很有可能是他公司出了内鬼,所以切不可打糙惊蛇。樊疏桐趁黑赶到仓库的时候,非常巧,员工正在装货。他顿觉蹊跷,一般来说公司完善很少装货,除非是很急的业务,否则都是在凌晨或者早上装好了再发货。晚上发货的qíng况绝无仅有,就是有,他是老板不可能不知道。 "你们在装什么?"樊疏桐突然出现在货场仓库,让装货的员工大吃一惊。负责发货的阿才是樊疏桐过去从老雕身边带过来的,跟着他在码头上混了多年,从深圳混到了聿市,一向深得樊疏桐信任。 "樊,樊哥,你怎么来了?"阿才跟旁边的人递了个眼色,忙过来搭汕,兴许是灯光太刺眼的原因,樊疏桐觉得他脸上的笑容有些虚。 樊疏桐也很沉得住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哦,我到码头上会个朋友,顺便过来看看,这么晚了,你们还值班吗?" "是是是,有批货急着要发,所以就…… "阿才递上烟。 樊疏桐冲阿才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我就是过来随便看看,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是食用盐,怕什么怕。"他踱步到尚未装完的货箱边,货箱上标明的是食用盐,包装并无异样,樊疏桐看似很随意地用脚踢踢,用手拍拍,完全是漫不经心、可是旁边的人都鸦雀无声,静得反常。 当樊疏桐转完整个码堆的仓库时,在场的很多人额头都渗出了汗,樊疏桐背着手扫视众人,脚下刚好踩着一个包装箱,他神色自若地用手指了指:"打开。" "包装都是封好了的,贴了防伪标签,我们不大好拆的,樊哥。"阿才的笑容已经完全僵在脸上。 樊疏恫的脸上平静得让人胆寒,盯着阿才:"我要你打开你就打开,我说过的话不会重复第三遍。" "樊哥,真没必要… … " "一" "樊哥……" "二" "樊哥,你听我说。" "三!"樊疏桐不由分说就俯身撕包装带。 阿才扑上前,拽着他的胳膊:"使不得啊,樊哥,我们只管把货发出去就算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樊哥……" 樊疏dòng盯沙他: "刀疤给了你多少好处?" "樊哥,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才满脸委屈,"我一分钱都没要他的,天地良心,我真没要他的钱!" "那你为什么不开!"樊疏桐低吼。 旁边的人马上围过来,帮阿才求qíng:"我们都没要刀疤的钱,樊哥,我们没有背叛你,真的,我们没有背叛!" 樊疏桐不再理他们,自顾撕包装带,几下就撕开了。里面都是整箱的袋装食用盐,樊疏桐把盐一袋袋丢出去,往里扒拉,当扒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他停止了动作,身子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动也不能动了…… 阿才咚的了一声跪在他跟前,嚎啕大哭:我"樊哥,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刀疤派人绑架老婆和孩子,威胁我如果不帮他装货,他就撕票…… 我真的是没有办法,我老婆孩子今年chūn节才被我接到聿市来,原指望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的,樊哥,求你网开一面,看在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的分上,给我老婆孩子一条生路吧…… " 樊疏桐浑身发抖,他脸色铁青,抬抬手:"你起来!你老婆孩子的生路不是我能给你的,你帮了刀疤这次,难保没有下次,你老婆孩子的命早晚还是会送他手上!雕哥当初遣散你们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投靠我的时候又是怎么说的,好不容易走上正道,你怎么走回去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刀疤这个人欺软怕硬,你越软弱他越拿你不当人,报警!马上报警!" "不行啊,樊哥,刀疤这个人心狠手辣,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啊!我老婆孩子都还在他手上,使不得啊……"阿才跪在地上,抱着樊疏桐的双腿求。 旁边的人也帮着求:"樊哥,不能报警的,码头上到处都是他的马仔,他只要得到信就会撕票。刀疤这个人可是忒狠的!" "他杀人不眨眼的,去年蓝水湾那边的碎尸案就是他gān的!" "上个月三号码头那边的仓库起火,也是他gān的。" "樊哥,刀疤手里有枪!" "是啊,连警察都不敢跟他们硬拼,我们斗不过他们的。" "……" 众人七嘴八舌,樊疏桐心绪烦乱,他望着货场上空漫天的繁星,突然想起了雕哥当年跟他说过的话,天堂和地狱往往只有一步之差,就看你怎么选了。不,他不能再走错路,他尝过在地狱里摸爬的日子,他不能回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回头!他掏出手机…… "樊哥!"阿才死死揪住他的衣袖。 樊疏桐看着他:"你要相信警察,相信正义。难道你想一辈子被刀疤欺负?你被他欺负得还不够吗?你老婆和孩子,警察会想出办法就出来的,你这次顺从了刀疤,下次还是会落他手里,你明不明白?"说着他拨了寇海的电话,"海子,马上来6号码头仓库,这里有你们要找的货,顺便通知英子,叫她马上带人过来……" 再说朝夕,她在香港很意外的遇见了阮丘雄,是在一个慈善晚宴上遇见的。朝夕对这种上流社会的party本无多大兴趣,但姑妈执意要带她去见识,结果她一步入会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其实相对于其他名媛佳丽们的珠光宝气,朝夕并没有刻意打扮,就一件rǔ白色的露肩小礼服,脖子上光溜溜的,姑妈原本给她戴了钻石项链的,临出门她偷偷给摘了。朝夕全身上下唯一亮闪闪的,是她别在头发上的水晶发饰,她将一头乌发挽成髻,用水晶发饰固定,发髻挽得很高,露出她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她脸上略施脂粉,抹胸式的小礼服很好地衬出她雪白的香肩,还有美得不可思议的锁骨,但是朝夕老是担心裙子会往下掉,举止非常局促,一进场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但是朝夕哪里躲得掉全场的注目,她的美不露声色,却又多人呼吸,那些恨不得把全部家当戴身上的阔太太富家千金们,简直就是给她当陪衬的。不时有人过来跟她搭讪。朝夕听不懂广东话,应付得很吃力。所以当她乍然听到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时,她着实吓了一跳。 "你不用老是扯裙子,你越扯,大家越期待。"阮丘雄端着杯香槟笑吟吟地递给朝夕,"很久不见了,朝夕。" "哎呀,你是!阮先生!"朝夕认出了阮丘雄,非常jīng细。 阮丘雄典型的北方人体格,一身深蓝色西服,站在一群贵宾们中间也是鹤立jī群,他上下打量朝夕说:"裙子很合身啊,gān嘛老是扯?" 朝夕不好意思地捂住胸口:"我怕它掉。" 阮丘雄大笑:"你知不知道男人的心里?你越扯,我们就越期待你的裙子掉下来,因为你的动作分明是提醒大家,你的裙子会掉,所以你看……"他指了指周围不时投来探询目光的男士,"他们都在期待,包括我。" "讨厌!"朝夕被他逗乐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跟林染秋一个德行。" "gān嘛提我外甥?他欺负你了?" "没有,他前两个礼拜都去聿市了,说是要结婚了。" "嗯,没错,他总是把自己解决掉了。"阮丘雄将朝夕拉到一个僻静处,两人坐在椅上说话,"可是你呢,朝夕,一声不吭地也把自己解决了,我原本还卯足了劲想跟樊疏桐gān一场的……" "樊疏桐?你认识他?" "认识啊,前年在北京的那次展览上,我们为一个雕塑结下梁子,我外甥没跟你说过?"阮丘雄把那次和樊疏桐的事大致说了下,笑道,"结果啊,我们两个都gān瞪眼了,因为你飞快地嫁人了,搞得我都下不了台,因为我跟那帮死党们夸下了海口的,一定要把你追到手,谁知道娶你的既不是我也不是樊疏桐,让连波那小子得了便宜了。" 朝夕愣着没出声,那个雕塑是樊疏桐打碎的?林染秋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是工作人员在布置的时候不小心打碎的,压根没提樊疏桐身上去。向来,樊疏桐认出了那个雕塑刻的是谁把…… 朝夕顿觉心里很不好受。 晚宴结束后,阮丘雄送她和姑妈回家,第二天阮丘雄约朝夕吃饭,朝夕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她跟阮丘雄谈不上很深的jiāoqíng,但是难得在香港碰上,中呢么着也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 在朝夕的感觉里,阮丘雄这个人很神秘,不时常出现在人前,但总能在各个场合听到他的名字,人们谈论他时不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好像称呼他的名字是件不敬的事,坊间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管他叫"阮少",刚认识的时候,朝夕觉得他不过就是一个家世显赫的纨绔而已,但是接触几次后,他的学识,他的能耐,让朝夕觉得他不仅仅是个纨绔这么简单。 他年纪轻轻就经营一家知名的跨国企业,在各类财富排行榜上总能看到他的名字或他的企业,不靠前也不居后,却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他从不接受媒介访问,却常在各种财经杂志上见到他的相关报道,他习惯在人后运筹帷幄,时不时地震动下股市,有人称他是玩yīn谋的高手,也有人称他是个笑着让人胆寒的家伙。朝夕跟他接触不多,倒没觉得他有多"yīn谋",她觉得他其实挺随和的,没有别人谈论的那样传奇,至少对朝夕,这个笑着让人胆寒的家伙并没有让朝夕胆寒,但是在朝夕眼里,他仍然算得上是个通天的人物。 朝夕自然是个普通人,所以跟阮丘雄一直保持着距离,见了面也就是开开玩笑,说些逗趣的话,从未有深jiāo的打算。 阮丘雄偶尔来聿市,朝夕也没机会跟他单独会面,因为他每次来都是前呼后拥的,可能他想要单独见朝夕都未必抽得出身。但是阮丘雄很喜欢聿市,因为他跟何夕年事多年的挚jiāo,每次来都住在云梦山庄,也有人说,他有qíng人在聿市,说得还有板有眼的,是电视台的某个知名主持人,阮丘雄来聿市其实是来会qíng人的,不过这些从未得到他本人的证实。 阮丘雄当初的确是顶上了朝夕,誓要给樊疏桐点颜色看看,不想朝眨眼功夫就结了婚,让他措手不及,哭笑不得。他喜欢朝夕不假,不过他可不像很多小说里描写的那些富家公子那样,闲的只能靠追女人打发时间,动不动死缠烂打,不演绎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爱qíng故事不罢休,其实这都是小说里瞎掰的,事实上处在他这样身份和地位的人恰恰是忙得没有时间追女人,再说不用他追,身边自有红颜知己无数,他对朝夕,也就是一笑而过罢了。 但是不能说他对朝夕没有企图,没有到手的,始终是最好的,阮丘雄纵然被神化,他终究是个男人。在香港碰上朝夕,对阮丘雄来说无异于天赐良机。接下来的几天,他不断约会朝夕,带着她到香港各处游玩。而朝夕又过于单纯,以为阮丘雄这样的公子哥儿大把的美人在怀,不会打她的主意,于是很放心地跟他出去玩,她把阮丘雄当做另一个林染秋了。 阮丘雄可不是林染秋,他的目的太明确了,带着朝夕玩了几天后,就跟她摊牌,问她:"朝夕,觉得跟我在一起开心吗?" "开心啊,谢谢你,一直陪我玩。"朝夕心无城府。 当时两人正在太平山上俯瞰香港的夜景,山脚下那密密匝匝的灯海,让朝夕赞叹不已,在太平山上看夜景跟在维多利亚看夜景感觉是不一样的,众生繁华。就在脚下,璀璨如银河的灯火衬得天上的星辰亦暗淡无光。朝夕迎着风,长发飘飞,群裾飘飘,一双明眸溢满了星辰般的光芒,仿佛天上的星光变得暗淡是因为都落入她眼眸中的缘故,见惯了美女的阮丘雄瞅着她亦无法不动心。 他一直知道她很美。 但从未留意过,她有这么美。 "朝夕,做我的女人吧。"阮丘雄如是说。他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他太忙了,没时间拐弯抹角。朝夕却认为他在开玩笑:"瞎扯吧,你的女人还少啊,我可不想当陪衬。" "错,你怎么可能是陪衬呢?就像有些人,天生就是给人当陪衬的,但是也有些人,天生就是让别人当陪衬的,比如你,朝夕。"阮丘雄目光如炬,盯着朝夕丝毫没有开玩笑地意思。 "你三宫六院还不满足啊?"朝夕咯咯地笑。 "我在很认真地跟你说,朝夕!"阮丘雄的脸拉下来了,嘴角沉着,样子难得的严肃,他很少严肃,尤其是在朝夕的面前。 朝夕一下就安静了,愣愣地瞅着他。 "我必须告诉你,我从未有什么三宫六院,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们这些人的名声都不太好,你大概觉得我每天换一个女人一年都换不过来吧?朝夕,我知道让你改变看法很难,不过事实可以证明,我不是那种人。"阮丘雄说的很认真,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我喜欢你,因为你美,也因为你真实,不做作。我讨厌做作矫qíng的女人,那种女人上chuáng可以,但不够资格谈恋爱。老实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我没有三宫六院当然也不缺女人,但她们都不是我恋爱的对象,朝夕,从你进入我的视线开始,我就从来没有忽略过你,只是因为太忙,还没来得及好好谋划怎么追求你,就被连波那小子抢了先。我是不是就没有机会了呢?朝夕,今天我很想听听你的态度……" 朝夕瞪着他,表qíng瞬时僵住。 "阮先生,我也必须提醒你,我是个结了婚的人。" "这很重要吗?"阮丘雄丝毫没有把这当做是障碍,"只要你倾心于我,没有谁可以阻拦不是吗?" 朝夕瞠目结舌,这个男人的自以为是太让她惊奇了,她睁着一双大眼,上下打量阮丘雄,"阮先生,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对你倾心?因为你的身份,你的财富,你的地位,还是你的自信?"她粲然一笑:"我断定你没有恋爱过,你从来就没有恋爱过,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何为倾心。就象我很爱我的丈夫,我不说,你也该看得出来,我很爱很爱他,没有人可以拆撒得了我们。是的,我的丈夫没有你这么有身份,也没有你有这么多钱,但他身上具备的东西,你恰恰没有,而我所爱的,恰恰跟身份和地位无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阮丘雄的眉心在聚拢,他没有动怒,但是他眉心紧蹙的样子往往比真正的动怒有威慑力:"朝夕,你知道你说这些话的后果吗?你在跟我挑衅!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就是在跟我挑衅!从来没有人跟我这么面对面地挑衅过,这不会让我打退堂鼓,只会让我奋勇直追,男人是很怕被激的你有想过后果吗?" 朝夕顿时来气了,板着脸说:"阮先生,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不威胁你,我只是跟你说实话,朝夕,你真的惹着了我!"阮丘雄指着朝夕,怒极反笑,"我今天就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你一定是我的!而且只能是我的!我不会去勉qiáng你,但你肯定会来找我,我确信 朝夕只当是听一个疯子在说话。 她拢了拢外套,不想继续这毫无意义的谈话:"我要回去了,很晚了。" "OK,我送你回去。"阮丘雄倒还是很绅士,他这种人是不屑于吃霸王餐的,因为觉得很掉价,他要的是猎物送上门。 回到姑妈家,姑妈盘问她跟阮丘雄是什么关系,朝夕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脑子不太好,刚从疯人院里出来,我陪他解解闷而已。" 姑妈骇得半天合不上嘴。 朝夕却自顾奔上楼,关进自己的房间,直奔chuáng头的电话。她知道这么晚了,连波一定睡了,但是她不管,她想他,她非常非常得想他! 电话通了,一直在响。 "喂,哪位?"电话那边传来连波清醒的声音,他似乎并没睡。 朝夕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是我,连波,我明天回家。" "哦。"连波丝毫没有表示意外,他既不责怪她,也不询问她,就像吵架前两人通电话那般的随意,"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去接你。" "连波,我想你。"她哽咽。 听得出来,连波在那边轻笑了一下,还是不动声色,回了她一句:"我也想你,早点回来吧。" "你,你不怪我吗?"朝夕觉得自己很没有底气。 电话那边短暂的沉默。连波依然是淡淡地语气:"你能说出这句话,就证明你在香港待的这段日子已经冷静得很好了,我为什么怪你?" "可你没给我打电话。"朝夕压根忘了是她先不接连波电话的,事实上,来香港的这些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发疯似的想他,哪怕是他看似有些漠然地表qíng,被她一想念起来都变得深qíng款款。 两人聊了很久才挂电话,朝夕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跟他说:"连波,我一定可以等到你说那三个字的。" 第九章 这一世的爱qíng木已成舟 朝夕回聿市的那天,樊疏桐正在派出所录口供。录完口供出来,他问常英,可否安全救出阿才的老婆和孩子。常英表态说没有问题,警方一定会尽全力去营救,而且案qíng已经通报到省里,省厅刚刚发了通缉令,正是对刀疤实施抓捕。 樊疏桐皱起了眉头:"这不是打糙惊蛇吗?刀疤狗急跳墙,肯定会撕票的,因为阿才的老婆孩子对他来说已经派不是用场。" 常英说:"你放心吧,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跑不掉的。" "我知道你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可我关心的是人质的安全!人在他手上,你们就是有千军万马又能如何?"樊疏桐心qíng异常烦躁。 这时,刚好黎伟明来了,黎伟明现在仍是市局刑侦大队的副队长,刀疤的案子已经jiāo由他来接手。见到常英,黎伟明很热qíng地打招呼,常英笑道:"我早猜这案子是你来负责,刚接了huáng局长的电话,说要我们缉毒大队全面配合你们,说吧,需要什么材料,都在我这呢。" 黎伟明一身便衣,夹着个公文包,笑得很憨厚:"英子,你真是越来越能gān了,以后我还真仰仗你了。" "少来了,德xing!"常英虽然跟黎伟明已经分手,但是仍然以朋友相处,加上又是同行,jiāoqíng比以前谈恋爱的时候更深了。 樊疏桐就忒不待见他们这股子热络劲儿,别人一家子的命还捏在刀疤手里,他们倒聊起天来了。黎伟明跟他打招呼,他含糊着哼哼两声就扬长而去,心急如焚,因为冷静下来,他愈发提阿才的老婆和孩子捏把汗,刀疤心狠手辣,如果得知货被警方收缴肯定会发疯的。 中午和寇海吃饭,寇海也很担心,又不知道怎么宽慰他,只好说:"你放心吧,黎伟明办案的能力有目共睹,你该相信他。" 樊疏桐却不以为然:"我从来不怀疑他的能力,我只担心那母子俩的安全!"他埋头喝着闷酒,忽然叹道,"海子,我怀疑我做了件蠢事。" "怎么这么说,你报警是对的,如果不报警,你也就犯法了。我很高兴你能坚持自己的立场,英子也很高兴…" "高兴有个屁用!"樊疏桐喝了酒,qíng绪更加不稳定。 寇海只得转移话题:"哦,对了,我刚刚在来的路上碰见了连波,他开车去机场,说是去接朝夕,朝夕回来了。" "朝夕回来了?"樊疏桐抬起头。 "嗯,回来了。" 因为飞机晚点,朝夕抵达聿市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她以为连波见了她会激动地给她一个拥抱,最起码也要表示下喜悦,问下她在香港的qíng况吧。不想连波冷静得很,单从脸上看,居然看不出他的表qíng,接了她就直接将她带到了市区的一家高级西餐厅,解释说:"回家做饭已经来不及了,你也饿了,就到外面吃吧。" 朝夕一肚子的话都憋回去了。 两人用餐的时候,也很少有jiāo谈,连波只专注于刀叉,根本没有jiāo谈的意思。朝夕已经很久没有见他吃过西餐,记得自己的第一次西餐,还是他教的,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吧,真快…… 连波用餐非常优雅,有条不紊,牛排切得整整齐齐,咀嚼时也是慢条斯理,他真是个绅士,这么久没见面,这么久没有一起在外面吃过饭,他真的不说点什么?他一句话都不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朝夕瞅着不露声色的连波,忽然没了底气,忐忑不安起来,在一起生活两年,她多少有些了解他,他最动怒的时候并不是恶语相向,而是不出声…… "下午我还有个会,待会我先送你回家。"连波说这话时眼皮。朝夕忙说:"不了,我自己打车回去,你开车送我回去会耽误很多时间的,迟到了可不好。" "也行。" 他就两个字:也行。 结了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餐厅,朝夕目送他上车,终于还是忍不住:"连波,你真的不生我气吗?" 连波在车里扭过头望向她,仍然是波澜不惊:"我生你气又如何?你还是我的妻子,我也还是你的丈夫,你明白这点就好了。"说着他把调过头,远远地又看了她一眼,终于绝尘而去。 就是那一眼,朝夕木头似的杵在路边,动也不能动了。她太熟悉那眼光,那不是生气,如果是生气倒还好了,至少表露了他的qíng绪,也不是动怒,他很少真正动怒,那是他对她的警告,非常非常明显的竟敢,他会收拾她,他表qíng了他会对她此次的离家出走做出惩罚! 朝夕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满屋子转悠,但见屋子里窗明几净,收拾得一尘不染,跟她走时没什么区别,连波速来爱gān净,有轻度的洁癖,什么都要gāngān净净,只要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连根头发丝都不能容忍。这像极了他的个xing,延伸到他的jīng神世界,他就是个事事要求完美的人,不能容忍任何瑕疵,感qíng上尤其如此,这大约就是他至今不肯对朝夕说出那三个字的缘故吧。因为他肯定还对朝夕当初bī迫他结婚耿耿于怀,他是个心气极高的人,这或许已经成了他的心结,所以那晚他才会她说出那样的话,说他们的婚姻配不上那三个字。 朝夕坐在chuáng边叹气,心结不解开,她和他始终无法心神合一,可这是她的错吗?而且婚后,他也并没有懊悔的表示,他很迷恋她,尤其是在夜晚…… 朝夕顿时脸热心跳起来。 她下意识地望了望chuáng上的两个枕头,摆得整整齐齐,被子也叠得有棱有角,到底是在部队上锻炼过的。朝夕一直没有叠被子的习惯,她更喜欢将被子摊开在chuáng上,到要睡的时候直接往被窝里钻就是,连波却不喜欢这样,只要他在家,被子总是他叠的,朝夕叠了,他也要重新叠一遍,就差没用熨斗烫了,朝夕瞅着他叠被子的时候心里就急,这人怎么这样啊,叠个被子也苛刻到这个地步。 非常意外,朝夕竟然看到她走时换下的衣服也洗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chuáng边的沙发上。这让朝夕很是诧异,因为自结婚后他们从不洗对方的衣服,晾衣架就安了两个,前后阳台各一个,平常都是各洗各的衣服,各自叠好,然后收进各自的衣橱。这在外人看来似乎不可思议,朝夕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是夫妻,无论晚上在chuáng上如何缠绵,到了白天却是径渭分明,不仅不碰对方的东西,也很少有亲密举止。两个人在屋里都是互不打扰,朝夕看碟或看电视,连波就在书房里写字画画,除非是到后面阳台晾晒衣服,朝夕一般很少在他写字画画的时候进书房。 连波也看电视,但只看央视的《新闻联播》 和《焦点访谈》 ,其他的电视节目他概不感兴趣,每天看完新闻节目就把遥控器jiāo给朝夕,自己进书房去了,到了睡觉的时候再出来洗澡,并提醒朝夕关电视。朝夕不关,他就直接关了。别看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其实他是个相当qiáng势的人,生活有规律,就像上了发条,每天几点起chuáng几点睡觉,都是雷打下动的。朝夕在他设定的"规律"内可以是自由的,要看电视要吃东西gān啥都叮以,但要想逾越规律我行我素,把睡觉的时间都占用了,或者未经他许可擅自晚归,想都不要想。 两年了,他们居然这样过了两年… 朝夕吞着沙发上叠好的衣服,忽然悲从中来,因为她发现婚后的这两年一直就是她在迁就他。是她怕他吗?未必。 虽然有时候两人扛起来,多是她吃亏,但她也没有真正怕过他。当然,他更不会怕她,他一直就凌驾在她之上。 算算时间,这次她去香港待了有半个多月,这是自婚后两人分开时问最长的一次,而且是未征得他同意分开的,朝夕莫名地不安起来。她为什么不安?她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安?她是任xing了些,可却是他先上了她心的! 朝夕一下午都心神不宁,找不到缘由,就是心里像揣个兔子似的,忐忑不安,她去书房看书分散注意力,却赫然发现书桌上的台历被划了一个个的圈,红笔画的,朝夕仔细一看,从她走的那天开始,每个日期上都画了个圈,一直画到她回来的头天,他记下了!她离开他多久,他都记下来了! 什么意思…… 朝夕受不了,感觉屋子里像有鬼,让她心悸不已,她跑去花店打发时间,这半个月花店一直处于歇业状态,走前给小美打了电话,放她的假。开了门,宝芝和沐沐第一时间扑过来,问她这段时间上哪去了,生意都不做了。其实朝夕从未把这店子当做生意,赚多赚少很少在异国,而无论是盈利与否,连波每月都会定时给她家用,她不要,他也给。说她是他的妻子,养着她是天经地义。换句话说,连波也没有把朝夕的店子当回事,权当让她打发时间了。 "喂喂喂,你老公天天过来呢,每次来都跟我们打招呼,问你有没有打电话给我们……"宝芝忙不迭地跟朝夕汇报,又不免心生疑惑,"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朝夕,你知足吧,你老公又年轻又帅,彬彬有礼的,这么好的老公上哪找去?" 沐沐也说:"是啊,朝夕,夫妻吵架是很正常的,但你不能太任xing了,男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虽然你老公看上去脾气很好的样子,可我感觉的出来,他也是个蛮有威严的人……" "你怎么觉得他有威严?"朝夕不满。 "感觉。"沐沐眨巴着眼睛,凑到朝夕耳边,"你是不是很怕他?" 朝夕摇头:"不怕。" "不怕才怪!"宝芝瞪着朝夕,"你脸上都写着呢!你要不怕他,都这时候了,不乖乖在家里等着老公,gān嘛还来店里?是不是擅自离家出走,心虚了?朝夕呀朝夕,要我怎么说你,你老公不错了,好好过日子吧,别太任xing了。你俩是多般配的一对啊,别的不说,就咱这条女人街,有多少人羡慕你知道吗?说句不好听的,人要知足……" 晚上,连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下午他打电话给朝夕,说晚上不回家吃饭, 他要陪市长见外宾。连波进门的时候,朝夕还没有睡,坐在chuáng边叠衣服,叠了很多遍,不是她自己的衣服,是连波的。她显然走神了,连波站在卧室门口好一会儿,她还没反应过来。 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连波的目光落在叠好的衣服上,朝夕顿时像受惊的兔子弹了起来,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我看外面快下雨了,就,就帮你收了……" 她怯怯弱弱的,好像收了他的衣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连波手里还拿着钥匙,盯着她看了几秒,走进卧室把钥匙往chuáng头柜上一丢,然后脱外套,一声不吭。 "对不起……"朝夕半垂着的长睫颤颤地,就要落下泪来。 连波撇向她,嘴角弯出一道弧度:"对不起什么?"他在chuáng沿坐下,抬起头,淡无qíng绪的眼眸望着她,"你倒说说看,是什么对不起我。是帮我叠了衣服觉得对不起我,还是跑出去半个月不回家觉得对不起我呢?我很想听听你的解释。" 果然,他找她"算账"了。 朝夕低着头,咬了咬gān涩的嘴唇,没打算回答他。 而连波像个问话的家长,一本正经地坐在chuáng边看着她,眉一挑:"为什么不说话?是不知道回答,还是不想回答?朝夕,我们结婚都两年了,难道还需要我提醒你,你是我的妻子,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吗?"说着他拍拍chuáng上叠好的衣服,加重语气,"你是我的妻子,帮丈夫叠衣服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qíng吗?为什么刚才紧张成那个样子?很多次我故意把衣服撂chuáng上,就看你帮不帮我叠,可是两年了,你始终跟我保持距离,并且时刻暗示我也应该跟你保持距离,所以我也从来不敢碰你的衣服……可是在chuáng上,我明明可以和你肌肤相亲,下了chuáng却不能碰你的衣服,你不觉得我们这种状况很匪夷所思吗?" 原来,他也知道他们之间有问题。 朝夕缓缓抬头,望着他:"连波,你是不是一直恨着我,恨我当初bī你结婚,你觉得有失你的自尊,所以,所以你一直耿耿于怀……" "耿耿于怀?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是的。" "哦。"连波凝神片刻,点点头,"原来你是这么理解我们的婚姻的。可是朝夕,我们在一起生活两年,你多少应该了解我一点吧。我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吗?换句话说,我是不是用心地经营我们的婚姻,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嘛?你觉得我是在敷衍你?"连波换了个姿势,比划着,"别的男人是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我不可能为了敷衍一个女人而跟她在一张chuáng上睡两年!听清楚了,是两年,不是两天,两次,你明白吗?" 朝夕无言以对,心烦意乱:"那你在书房的日历上画圈圈是什么意思?你是怪我……怪我去香港……" "我当然怪你!你撇下我一个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还不接我电话,我为什么不能怪你?"连波冷凝的眼眸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他真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即使生着气,脸上的每根线条仍然那么柔和生动,很容易让人忽略他其实生着气,所以朝夕总觉得看不透他,他生气时的表qíng和高兴时的表qíng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就如此刻,他说话的语气明明很冲,可是脸上依然淡淡地,"十六天,你离开我十六天!我都记下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记下了,所以你欠我十六天,这辈子你已经欠我十六天,想过怎么还吗?" "连波……" "我们是夫妻,不论当初是因为什么而结的婚,但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一辈子都会在一起,就像我们吵架的时候诅咒的那样,我们今生注定要在这场婚姻里埋了彼此,可是,你现在欠我十六天,你要怎么还?" 朝夕的嘴唇哆嗦着,眼眶轰的一热,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而他,眉心紧缩,眸光闪闪烁烁,脸色依然平静:"一辈子很长,可是又很短,几十年而已,一晃就过去了。我不知道有没有哦来生,如果有,想必你是不会再遇见我的,遇见了也不会认得,而你欠我的这十六天呢?我找谁去要?" 唯有说道这里,他脸上才显出几分淡薄的忧伤。 他伸手替她拭去泪水。 她抽抽搭搭,愈发哭得厉害了。他叹口气,拉她在chuáng边坐下,搂紧她:"朝夕,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很笨,你看上去那么聪明,其实真的很笨。笨到连自己的丈夫都摸不透,我有那么难摸透吗?每晚我都睡在你身边,触手可及,你听得到我的呼吸,感受得到我的体温,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在你身边,不是一根木头,你怎么就……就……唉……" 他越说越低,含糊不清,因为他的唇贴了下来,舌尖轻易地撬开了她的唇,辗转吸允,呼吸渐渐变得急迫,不过数秒,她就回吻着他,伸出双臂箍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她很少主动问他,如此深而绵长的吻更是绝无仅有,像是完全不能自抑,本能地想要吻他。他身上仿佛有着宇宙万物yīn阳相吸的巨大能量,瞬间就穿透了她的身体,她用力地箍紧他,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依恋传达给他,就在此刻她已经看清了她自己的一生,她是属于他的,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与他相比,她不能没有它,否则她的一声都将在黑暗中度过,她要他! 连波从未感受过她如此炽烈的吻,顿时就失了控,一只手按住她的后颈深吻着她,一只手qíng不自禁地去解她睡裙的扣子,自上而下的摩挲着,慢慢探进她的裙底,她的身体从未如此激烈地反应,他的手每触及一寸肌肤都让她战栗,而且直接传递给他,他控制住弥漫全身的战栗,顺势将她放到在chuáng上,用力一扯,没有解开的扣子蹦蹦地掉地上了,她滑若凝脂的肌肤瞬时bào露在灯光下…… "朝夕!"他唤着她,整个人贴紧了她。 …… 早上,连波起得比往常迟。一是周末不用上班,二是因为……连波笑着将朝夕从被窝里拖起来,"该起来了,空着肚子睡懒觉,会饿坏胃的。""再睡一会儿,一会儿……" 朝夕呢喃着,翻过身又裹进了被窝里。连波没办法,只好先起来去熬粥,早上喝粥养胃。待煮好了粥,正要下楼去小区门口的早点摊买朝夕爱吃的油条和煎饼,门铃响了,连波颇有些吃惊,这么早又是周末,谁会来找他们?平素除了送礼拉关系的,他们很少有客人来,连波一向不喜欢私生活被打搅,也很保护和朝夕的两人世界,所以才换房子。 "哥,你怎么来了?"连波开了门更诧异了,是樊疏桐。 "我路过这里,上来看看。"樊疏桐一身白色球衣,像是去打球,或者是刚打完球回来,这是他自他们搬家后第二次登门,第一次是贺新房,跟寇海他们一起来的。他戴着墨镜,背着手踱到沙发边坐下,目光四处搜寻:"听说朝夕回来了?" "昨天才回来,这会儿还在睡呢。"连波拿了个烟灰缸到茶几上,"我刚煮了粥,一起吃吧。" "我吃过了。"樊疏桐不知怎么显得有些局促,只是粗略地扫了几眼,他就被房间内的家庭气氛弄得很不自在。 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过于温馨了,窗户是开着的,满屋子明亮的阳光,碎花窗帘 在风中轻轻地舞动,窗台上摆着盆杜鹃花,开得正艳。餐桌上的桌布,沙发上的靠垫,包括茶几上的纸巾盒,无一不是淡淡地碎花,看得出都是朝夕jīng心布置的。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不知家庭是何滋味,他自己没有家,也很少去朋友的家,自己弟弟的家他更是刻意回避。 所以连波结婚后,兄弟两一直走动得不是很勤,这中间的原因很复杂,他不想说明,连波也不勉qiáng他。在这上面兄弟俩似乎保持着默契,连波从不邀请他到家里来,樊疏桐也从不主动过来,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两人坐在沙发上刚聊了几句,卧室的门打开了,朝夕穿着睡裙披散着头发走了出来显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她的样子很是慵懒,站在门口拼命揉眼睛,大约是刚睡醒。 客厅的沙发是斜对着卧室的,可以望见半张chuáng,淡米色的被子耷拉在地上,满室chūn光,关都关不住,没有办法不让人联想,那被子,那chuáng。 还有面前的朝夕,因为刚起chuáng脸颊透着淡淡地红晕,睡眼惺忪的,那种幸福和满 是根本不需要掩饰,他没有办法不联想…… "哥,你怎么过来了,稀客。"朝夕揉着乱糟糟的头发,踏着粉色的布拖鞋走过来,"吃早餐没有啊?" "吃了。"樊疏桐尽量不让自己朝卧室那边看,连朝夕他都不好意思瞟,因为她睡衣的扣子掉了两颗,chūn光乍泄不说,脖颈上还有一道红印,傻子都知道那是什么,"你也是的,一声不吭地就跑去香港,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任xing?"他装出一副兄长的姿态教训她,脸上的表qíng却极不自然。 连波何其敏感,他也看到了朝夕的睡裙不雅,连忙把她往卧室推,"进去换衣服!像什么样子!"说着砰的一下关上门,"换好衣服出来洗漱,粥都快凉了。" 待他转过身,樊疏桐已经起身往门口走了,"我先走了,约了黑皮去打球。"他走都不回,背影决绝。 "哥,再坐会儿吧,你难得来一趟。"连波有些难过。 樊疏桐站在门口换鞋:"不了,你们先吃早餐吧。以后别吵架了,好好过日子,都是大人了。" "我们没吵架。"连波送樊疏桐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对了,首长要回来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樊疏桐面无表qíng。 "说是回来治病,珍姨前天给我打电话,说是有中风的前兆,枫桥那边医疗条件有限,军部就安排首长回聿市治疗。" "中风?"樊疏桐仰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唔,老了,到底是老了。"说完这句话他就进了电梯,朝连波挥挥手,"回去吧。" 电梯门徐徐合上。 …… 一直到走出电梯,樊疏桐才敢低下头。他缓缓走出小区,清晨的阳光那么好,小区内鸟语花香,晨练的,拎着菜篮去买菜的,推婴儿车的,真实的生活就在眼前,可是跟他无关,最最平常的幸福,通通跟他无关。他穿梭其中,只觉孤独,眼睛的刺痛感仍然没有消失。 方才,连波跟他说话时,他故意仰起头,就是怕眼中有些东西不该流出来,至少不能当着连波流出来。 方才,连波跟他说话时,他故意仰起头,就是怕眼中有些东西不该流出来,至少不能当着连波流出来。 可是一上了停在小区门口的车,他就将头伏在方向盘上,两年了,他以为他已经能淡定的面对他们,但是现在他知道,他没办法做到淡定。走进他们的房间,扑面而来是他们生活的气息,还有那chuáng,那被子……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当时坐在沙发上,眼睛像撒了芥末粉般刺痛难忍,他逃了,他差不多就是逃出来的,从未如此láng狈,亦从未如此伤心yù绝。 他很伤心,就如此刻,左胸肋骨后面那隐隐的锥痛已经蔓延到全身,那种窒息感让他连呼吸都没办法继续。 他只叹生不逢时,没有人知道他当初容忍他们结婚时,他经受了怎样的打击和折磨,可是他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因她爱的不是他。而爱一个人,就想对对方好,挖心掏肺,恨不得替她去死。于是他选择了退出,像一个战败的伤兵拄着拐杖默默退下来,从此,他的人生再也没有了希冀。纵然内心百般不qíng愿成全他们,可是他更不愿看她那么痛苦,因为他给不了她要的幸福,他不要她痛苦。 今生今世,他已注定暗淡无光。 到了云雾山高尔夫球场,黑皮和细毛正坐在球场边小憩,估计已经打了一轮了。黑皮自荣升为永安园总经理,生活作派也奢侈起来,开名车,住高级公寓,出入高档场所,身边也有了俏丽的姑娘做伴。可是寇海仍然不待见他,说他哪怕一身名牌,那气质还是摆脱不了农民企业家的形象,当然,相比从前的菜贩子形象,还是算进步了。黑皮横竖脸皮厚,怎么挖苦他他都不生气,不过他跟细毛坐在一起,那差别一下就出来了,细毛因为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是贵气十足,养得细皮嫩ròu,举手投足糯雅从容,根本没法让人联想到当年那个说话结巴的毛头小子。黑皮则不然,多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混饭吃,接触的人也是三教九流,所以无论是形象还是气场,跟细毛都不可同日而语。 黑皮大老远的就吆喝番薯酮:"怎么才来啊,我们都打了一轮了。" "有点事。"樊疏桐脸上没有笑容,qíng绪有些低落。他眉头紧锁,似乎还没从早上所受的刺激中缓过来。 "脸色不大好,怎么了?"黑皮一向会察言观色。 樊疏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嗯了两声,并不作答。 细毛打量他:"生意上有麻烦?" "没事,你们打吧,我就过来看看,做完没休息好。"樊疏桐仰卧在椅子上,提不起jīng神。 "悠着点吧,老大。"黑皮显然是想歪了,"妞是泡不完的。"说着扯了扯樊疏桐,"呃,告诉你一个特大新闻,你想不想听?" "什么新闻?" "我们的寇公子出事了!" 樊疏桐"哦"了声,眼皮抬了抬:"他能出什么事?" 樊疏桐对此颇不以为然,因为他知道寇海虽然自小也皮,但是他本质上还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原则xing也qiáng,一直都在正道上,在海关混了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偏差,他是个经得起诱惑的人,再出事也出不了多大的事。 细毛笑道:"被他妈赶出来了。" "赶出来了?"樊疏桐扭过头,觉着有些新鲜。 "可不是,被他妈赶出了家门!"黑皮一脸的幸灾乐祸,拍着樊疏桐的肩膀吃吃地笑,"我昨儿个得到的消息,寇海没跟你说?" "没说,到底什么事?" 。哎哟喂,这话说来长了,你知道海子家那个小保姆吧,长相特清纯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叫燕燕!我们海子昵,不知道怎么跟那小保姆黏糊上了,昨儿上午被他妈抓了现场……抓现场哦!哈哈哈……"黑皮笑得前仰后合,这么多年,平素都是寇诲看他的笑话,这次总算逮着机会看寇海的笑话了,黑皮只觉扬眉吐气,乐得跟什么似的,"那……那场面没法形容,他妈原本是去深圳开会了,要不两人也不会这么大胆,可他妈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不打招呼就提前回来了,—下逮了个正着,听海子说,当时刚进入状况,哈哈哈……" 樊疏桐挑着眉,当奇闻轶事了:"真的还是假的啊?这小子不会这么衰吧,我早提醒过他,要搞到外面搞…… " "你知道他和那小保姆的事?"细毛很诧异。 "知道,有一次还撞见他带那丫头在宾馆开房。"樊疏桐直摆头,也笑,"估计是他妈听到了风声,故意来个空城计,然后杀回马枪……" 黑皮说:"我猜也是!他妈常惠茹可不是普通人,眼光毒着呢,那耳朵,啧啧啧,更是灵光得很,寇海哪是他妈的对手,他跟他妈斗了这么多年的法,哪次赢过?这下好了,被老常同志一锅端了,可怜我们的海子兄弟,这会儿无家可归喽。"黑皮跟樊疏桐打赌,"我敢打赌,这小子肯定会去投靠你,不信,你等着!" 樊疏桐对此毫不怀疑。 说到寇海的感qíng生活,可谓历经坎坷,每次好不容易jiāo上个心仪的姑娘,最后总被他妈搅huáng了,寇海一说起这事就恨不得死,说到底,常惠茹其实是有些重男轻女的,虽然平日里一直很惯着女儿常英,但骨子里更看重寇海,因为女儿早晚是要嫁人的,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所以怎么宠怎么惯都没有问题。可是寇海就不一样了,他是儿子,将来要继承寇家香火的,儿媳妇岂能马虎? 而寇振洲跟常惠茹虽然在生活细节上分歧不小,在教育子女上却很有共识,女儿可以惯,儿子是不能惯得,夫妇俩对寇海的要求极其严格,寇海小时候很皮,跟着樊疏桐在大院为非作歹,坏事做尽,没少挨老子的皮带。常惠茹倒是很少揍儿子, 她的责任是在儿女的婚事上严格把关,老常同志口头上是说儿女婚姻自由,但她告诉儿子,这世上没有绝对的自由,自由也是有限度的。换句话说,口还可以自己找女友,但要想娶进门就必须家长点头,否则就别想进门。 可是老常同志千算万算,算楼了家里的小保姆燕燕!燕燕老家在湘西,是寇振洲一个远房表亲家不知道搭了几座桥的亲戚,家里穷,高中刚读完就想进城谋生活,以减轻家里负担,正好寇家原来的老保姆回老家带孙子去了,经远房表亲介绍,燕燕就到了寇家来当保姆。燕燕生得眉清目秀,因为是山里的姑娘,皮肤极好,说话的声音脆脆的,很招人喜欢。常惠茹原本很喜欢燕燕,这丫头不仅模样俊俏,手脚也很勤快,做事很认真,最难能可贵的是品质好,有几次在家里洗衣服做清洁时捡到现金,燕燕都如数jiāo给了常惠茹,很得常惠茹的欢心。不只常惠茹喜欢,她们一家人都很喜欢燕燕,她除了做饭菜的手艺还有待长进,其他都挑不出毛病,寇海和常英都把燕燕当妹妹看,亲昵地喊她"燕子",什么时候喊,只要燕燕听见了就会脆生生地达句,"嗳,我来啦!" 寇海没事就喜欢喊燕燕,就喜欢听她脆生生的声音,彷如林间的小溪,清澈透亮,听着就让人觉得舒服。 燕燕跟寇海以往接触的城里姑娘可太不一样了,xing格温顺,心地善良,关键是不做作不矫qíng,很朴实的一个姑娘。但老实说,寇海虽然喜欢燕燕,不过刚开始并没有想到那上面去,还真把她当妹妹了,两人关系的转变源于一次"意外",有一天晚上,寇海很晚回家,除了刚洗完澡的燕燕,家里人都睡了,寇海饿得不行,想让燕燕帮他到厨房弄点吃的,就去推燕燕房间的门。因为怕惊扰家人,他没有敲门就直接进去的,结果撞见燕燕正在换衣服,赤luǒ着上身!当时两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燕燕差点惊叫出声,寇海满脸通红撒腿就跑回自己房间了。 可是,寇海确实完完整整地看到了燕燕的身体。 他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女人的身体,都这么大岁数了,恋爱经历堪称丰富,还瞒着老妈偷偷在外面跟女友同居过,女人的身体对他来说早就不是什么稀罕。可是燕燕跟以往那些女友们不一样,少女的身体含苞待放,发育的很好,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灯光下透着莹润的光,寇海当时只觉遭了雷击,燕子里一片空白。要命的是,自那以后每次见到燕燕,他就会想起那晚所见,他尴尬,燕燕也尴尬,两个人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在一起再也没有了从前的自然。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人从最初的尴尬,慢慢地变成了暧昧,燕燕少女怀chūn的羞涩对寇海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诱惑,终于在一个雨夜,家里人都不在,他鼓起勇气敲开了燕燕的房门,一声"燕燕"还没喊出口,燕燕就扑进他的怀抱……男女之间的事qíng,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到常惠茹发现异常时,两人已经暗度陈仓了半年,偷偷摸摸的日子不好过,可以格外刺激,谁都离不开谁了。 最先发现的是常英,不过常英一向反感她妈的挑剔和势利,她还就喜欢燕燕,于是乎常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不过她的"没看见"可是有条件的,常英姑娘抓住了哥哥的小辫子,岂有轻易放过的道理,兄妹俩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寇海把新买的本田小轿车"借给"妹妹开,自己则每天坐班车上班。寇海后来跟死党们聊天,"这丫头就是一土匪,她就是个土匪!" 常英不仅成功地"借"到哥哥的车,那时候电脑已经开始普及,常英姑娘崭新的586联想电脑,摩托罗拉的手机,还有佳能的相机,无一不是哥哥赞助的。只要她看中啥,朝寇海打个响指,说出想要的东西,寇海就只能乖乖地买来送妹妹手上,那阵子寇海逢人就说,他的这个妹妹简直就是huáng世仁再世。 可是常惠茹同志也不是省油的灯,终于还是嗅到了异样,儿子和小保姆眉来眼去yù盖弥彰的样子,如何能逃得过老常同志的火眼金睛,但她又不便直接问,因为她知道问也没用,寇海肯定不会承认。当然也不能问燕燕,否则会打糙惊蛇。于是乎,常惠茹借故去深圳开会(其实她压根就没去深圳),寇振洲那阵子刚好去了北京,英子平常也很忙,白天家里基本没人,常惠茹故意离家两天,然后突然在那天上午杀回家,推开儿子房间门一看,她差点晕过去,寇海和燕燕两人正赤条条地纠缠在chuáng上,虽然常惠茹早有心理准备,还是给气得浑身发抖,摔门就走。不过老常到底是老常,还很有分寸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她倒也没吵,儿子穿好衣服畏畏缩缩地下了楼,她也就是甩了他两巴掌,朝门口一指:"滚!"然后也朝燕燕一指:"你也滚!都给我滚得远远地,永远也不要进这个家门!" 于是两人就一起滚了,头个晚上燕燕暂且借宿在一个老乡家里,寇海则去办公室打发了一宿,正如樊疏桐预料的那样,寇海第二天就登门拜访了,连续几天吃住都在樊疏桐的公寓,衣服都是穿樊疏桐的,因为他是净身出户,啥都没带。 樊疏桐倒也没什么,三居室的公寓住两个人不济,可问题是这小子跟燕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天两头就把燕燕带到公寓来,樊疏桐白天不在家就算了,眼不见为净,可这小子晚上还把燕燕留宿在公寓,动静又大,搞得樊疏桐很冒火,寇海被爱qíng冲昏了头,才不管老友看不看得惯,有一天晚上他竟然还厚脸皮地找樊疏桐要安全套,说他的用完了,借他一个用用,可把樊疏桐气得,就差没把这小子赶出门。 第二天,樊疏桐跟寇海摊牌了,让他搬出去住,寇海死活不肯,说他不敢在外面租房子住,让他妈知道肯定会上门找麻烦,住他这里,他妈就是知道,也不敢贸然过来的。樊疏桐大骂:"你总不能在我这里生崽吧?" 寇海说:"我还真想生个崽,气死我妈!跟你说,士林,这次我是认真的,我也这么大年纪了,早该成家了,我想跟燕燕结婚,我是男人,不能不负责任,如果我不要燕燕了,她一个农村女孩子今后怎么做人啊?我妈嫌弃燕燕,她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拆散我们的,这次我怎么着都不会让步了!" "你跟你妈斗法,别扯上我啊,你住我这很不方便的,你自己应该清楚,一点都不注意影响。" "哎呦,大家都是男人,你在这方面一向很开放,有什么不方便的?万一你要看不过去,你在湖滨不是还有大房子吗?你搬那去住啊……" "滚!我把那去住怎么上班?" "你有车。" "我每天开一两个小时的车上班,我有病啊?" "那怎么办?我无路可走,无家可归,你不收留我谁收留?"寇海两手一摊,死赖上了樊疏桐,"咱们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你总不能看着我流落街头吧?将来我的孩子还得管你叫声'大伯'呢,士林,你不能见死不救!" "可你住我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我也没说长久住这啊,也就是过渡下,等我跟燕燕把证领了,生米煮成熟饭,我妈不认都不行了。"寇海显然已经有了打算,突然想起来,"对了,士林,我领证没户口本,这可怎么办……" 樊疏桐不耐烦:"回去拿呗。" "我还能进门啊?我爸前天也回来了,不崩了我才怪,我进不了门,就是进得了,我妈肯定已经藏起了户口本,她是老佛爷再世,jīng明着呢。" "你真打算和燕燕结婚?"樊疏桐觉得寇海这次的态度跟以往有所不同,他一直当这小子闹着玩儿的。 寇海指天发誓:"我当然是要结婚,我不能辜负燕燕,否则天打雷劈!" 樊疏桐沉吟片刻,蹙紧了眉头,问了个很高深的问题:"你爱她吗?"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可这至关重要。 "我,我当然是爱她的。" "你爱她什么?" "很多啊……" "说来听听。" "这个,我喜欢她的个xing,喜欢她说话的声音。喜欢她的黏糊劲儿,反正,反正什么都喜欢。" 樊疏桐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你不爱她!爱一个人没有这么多理由的。爰就是爱,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可我是真的想跟她在一起,真的,你要相信我! " "我相信你,不过你确定你不后悔?" "不后悔。" "确定?" "确定。" "好吧,你暂时住这吧,我搬湖滨去住。"樊疏桐弹弹烟灰,踱到窗边,面对窗外苁蓉的绿色一声长叹,"你结了婚也好,你们都幸福是最好的,当我觉得自己不幸福的时候,能看着你们幸福,心里也多少安慰点。" "士林……" 晚上,樊疏桐把黑皮和细毛叫过来喝酒,因为和寇海商量了很久没有头绪,不知道怎么拿到户口本,看看细毛和黑皮他们能不能出点主意。黑皮不愧是头脑灵光,呵呵笑着说:"找英子啊,她拿户口本易如反掌。" "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寇海猛拍大腿,兴奋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英子现在住家里,我妈一向信任她,只有她才能帮我拿到户口本!" 细毛说:"问题是她会帮你拿吗?" 寇海顿时泄了气:"是啊,这丫头可是土匪出身,自从我和燕燕的事被她知道,车子也被她占了,她新买的电脑和手机也都是我孝敬的,你说我要她帮我拿户口本,还不知道她怎么敲诈我……" "那你也只能认命。"黑皮翻翻眼皮,幸灾乐祸,"海子啊,你真是太牛了,敢在你老妈的眼皮底下上演毛片,哎哟喂,我对你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说吧,偷着搞的滋味一定忒刺激吧!,要不跟我们分享分享?" "滚!" "哎哟哟哟,敢做还不敢讲啊?"黑皮从来没觉得这么扬眉吐气过,以往都是寇海看他的笑话,挤兑他,挖苦他,这下好了,终于轮到黑皮出头了,他怎肯放过如此好的机会,一边牛饮樊疏桐的洋酒,一边存心让寇海心里不好过,"啥时候喝喜酒啊?搞不好是奉子成婚吧?那你家老太太一定乐坏了,给她老人家抱个孙子回去,保准啥事都没有……" 寇海踱窗边去,懒得理他。 细毛现在是绅士,大多数时候只笑不语,问寇海:"你要不上云梦山庄去住吧,我来安顿你们小两口。" "别,千万别,我妈要知道我上你那去了,还不把你的山庄搅得jī飞狗跳,算了,我不想连累兄弟。" "那你怎么就不怕连累我呢?"樊疏桐没好气地回过去。 寇海挠挠头,讪笑:"我妈不会找你的麻烦的。" "你怎么就料定她不会找我的麻烦?" "谁敢找你的麻烦啊,谁不知道你是……" "禽shòu。"黑皮帮着说了。 "滚!"樊疏桐一把夺过黑皮的杯子,"有你这么牛饮的吗?这是洋酒,几千块钱一瓶。喝我的酒还骂我是禽shòu,滚滚滚……" 第二天,樊疏桐约常英姑娘吃饭,常英受宠若惊,在电话里连问几声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见了面,樊疏桐眼珠子都快滚下来,常英没有穿警服,竟然穿了身鹅huáng色的雪纺连衣裙,脖子上挽了条雪白的羊绒披巾,还画了淡妆,完全不同与平日里英姿飒慡的常英姑娘,樊疏桐哭笑不得,指了指常英的裙子,"我说英子,我才觉得今儿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你居然穿了裙子……" "我怎么就不能穿裙子?我是女人,士林哥,你怎么老是忽略我的xing别!"常英不满地撅着嘴巴,眼睛里却含着笑。 樊疏桐举起双手:"好好好,是我老眼昏花,不过英子,你至于这么隆重吗?你穿成这样让我很有压力……" "难得你请我吃顿饭,而且还是在这么高级的地方,我要是一身警服跑过来,别人还做不做生意了?再说,我也不能给你丢脸嘛。"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常英打量四周,餐厅布置得非常有qíng调,衣香鬓影的,个个正襟危坐。让她颇有些不自在,她清清嗓子,不断调整坐姿,樊疏桐瞅着她就乐,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好很绅士地给她布菜,东拉西扯的,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扯到了寇海的事qíng上,要常英帮寇海把户口本偷出来,好让他和燕燕登记。 常英眼睛瞪得老大:"啥,我是警察,你让我去偷东西?"一如既往的大嗓门,才装了一会儿的淑女就露馅了,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常英连忙捂住嘴巴,压低声音:"你让我知法犯法?" "自己家里的东西,是拿,不是偷"樊疏桐的解释合qíng合理。还不忘回忆往事,"从前你拿家里的东西不少吧,还记得小时侯你帮我拿你家里的麦rǔjīng吗?" 常英扑哧一下,差点喷出满口的酒,笑得肩膀直耸:"你还记得啊,士林哥,我可 没少帮你gān坏事,现在怎么还让我gān这事啊?我都多大的人了,还偷里的东西,让我妈知道了还不给念叨死。" 樊疏桐笑着给常英斟满酒:"你哥的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你又不是帮外人。再说事成之后,你哥不会亏待你的。" "那你呢,怎么不成家,你比我哥的年纪还大吧?" 樊疏桐端起酒杯,转动着杯子,凝视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并不正面回答:"英子, 我好像跟你说过吧,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你还记得吗?," "为什么?"常英问得很认真。 她知道他心仪的是谁,可人家都结婚了,他为什么还不能放下?把自己bī进死胡同的感觉并不好受,就如她自己。 樊疏桐依然转动着杯子;"英子,感qíng这种事qíng真的是段有办法,如果不是心甘qíng 愿,勉qiáng自己又有什么意思,那反而会害了别人。一个人的痛苦,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没必要把另一个人牵连进来,而且,我这个样子,也没有办法对对方负责……"说着伸起脖子,一饮而尽。 "士林哥……"带英听了这话就眼眶泛红,她其实生得很好看,圆脸盘,大眼睛, 此刻在餐厅灯光的映she下,褪去了平日的风风火火,尤显得楚楚动人,她叹道,"你难 道不会后悔吗?爱得这么辛苦,却没有任何回报,一个人守着这份感qíng,你不寂寞吗? 我就常常觉得很寂寞,很无助,可是我跟你一样,没有办法放下,即便将来我被家里 人bī着结婚,还是没办法放下……" "傻丫头,你跟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太一样了!都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一个人,明知道没有可能,还是惦记着,这人的心啊……"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太奇怪了!放进一个人,就再也没办法容下别人,也没办法将那个人驱逐,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慢慢地想念,虽然寂寞却也不觉得空虚,反而觉得很充实。这不是矫qíng,心里有个想念的人,本身就是件很满足的事qíng,你不觉得吗?" "英子……" "士林哥,我跟你都是这样的可怜人,来,为我们各自可怜的爱qínggān杯!"常英举起酒杯,竭力不让眼底的泪溢出来。 "叮"的一声,两人的酒杯轻碰在一起。 也许是相同的心境,抑或是同病相怜,樊疏桐喝到后来已经不省人事,常英也喝得满脸通红,两个人都不知道怎么摸出餐厅的。樊疏桐都喝成这样了,肯定开不了车,常英也是迷迷糊糊,她到底是警察,都迷糊了还知道约束自己,没有自己驾车,而是打了辆车先送樊疏桐回的公寓,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把人高马大的樊疏桐扶上楼的,只知道一进门,两个人都绊倒在门口。 樊疏桐倒在地上还在念念叨叨,说糊话:"我爱她,我就是爱她,怎么办……朝夕,我怎么办……我骂自己,恨死自己,可是如果再让我选择,我,我还是会成全你和连波,到底是为什么啊……" "因为你并不是真正的禽shòu!"常英爬起来,试图拉樊疏桐,"起来,你起来,土 另林哥,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你并不是禽shòu,你的心比谁都善良,对自己身边的人恨不得 掏心窝子,你对别人那么好,为什么偏偏对自己这么……这么的残忍,触手可及的爱qíng不要,偏要水中望月,镜里看花……" 樊疏桐吃吃地笑,一个翻身,把常英又给拽地上了。"朝夕,是你吗?"他的一只 胳膊已经搭在她的身上,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宛如天上最亮的星,"你终于知道我不是 真正的禽shòu了?你也知道我是在水中望月,镜里看花?朝夕,朝夕,你分一点点爱给我好不……"后面一个字还没说完,他就堵上常英的唇,常英显得很紧张,身子明显发懵,她就开始回吻他,比他吻得还热烈绵长……爱qíng,也许只有茌黑夜里才能绽放迷离的芬芳,每张佯装坚qiáng的面孔下,其实是一颗卑微的心,因为渴望,反而在夜色里绽放得更彻底。 常英并没有醉到不省人事,她只是心甘qíng愿地沉醉。她很清楚这样的夜。只有一次,不会有第二次。 也许此生,只此一次。 那么就让自己释放吧,哪怕最终的结果是枯萎,她也无怨无悔。她爱他,只是因为她爱他,她愿意为他一夜绽放,然后余生慢慢枯萎……汗泪变织的亲昵中,她感受着他猛烈的冲击,几乎让她粉身碎骨。她哭。只是哭,因为她知道他把她当成了另一个人,她赤身箍着他,失声痛哭,"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 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的时候,常英先醒,却动也不敢动,怕惊醒枕畔的樊疏桐,她就那么意味着他,看着他酣睡的样子,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愈发的悲伤起来……结束了,她很清楚她跟他结束了,经过这一夜,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现在她纠结的是,待会怎么面对他……是嚎啕大哭,还是落荒而逃?抑或是放泼耍赖要他负责,再不,就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好像都不行,睡都睡了,怎么可能装 作甚么都没发生,要他负责就更没谱了,樊疏桐的底子是从不惧别人威胁的,至于大哭大闹,那可不是她常英的风格。 最后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响了,樊疏桐被惊扰,翻了个身。 他迷迷糊糊地睁了下眼。 然后,他看到了她。又闭上。静默两秒,猛地又睁开,这次看清了,不是某个跟他夜归的女郎,是从小追着他屁股后面喊他首长的小警卫常英!这一惊非同小可,樊疏桐差点从chuáng上翻下去,他本能地低头看看自己赤luǒ的上身,又看看常英,骇得目瞪口呆:"你,你……" 常英这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若无其事地起身,坐在chuáng沿背对着他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睡了一觉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懒懒地套上裙子,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神qíng,还反问他,"你没跟女人睡过觉吗?你这是什么表qíng?" 樊疏桐的样子像是遭雷劈了,从chuáng上半坐起,喘着气,脸色发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英子,你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吗?"常英穿好了衣服,理了理头发,脸上也是冷冷的,"你知道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你又没qiángbào我,至于这样瞪着我吗?" 樊疏桐那个气啊,就像他曾经跟寇海说过的,直觉得是乱伦,从小就把她当妹妹,他竟然跟她……他捏紧拳头,狠狠捶着chuáng铺,大吼:"英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知不知道你这是gān什么?你哥要知道了,我还怎么见人!……" "我哥怎么了?关他什么事?不就是睡了一觉吗,我又不要你负什么责,是我自愿的行吧?"常英慢条斯理地在chuáng边的沙发上坐下,玩味似的瞅着樊疏桐,"我倒是很担心你,士林,你该不会寻短见吧?我们都喝了酒,酒jīng一燃烧,谁知道gān吗了?如果你觉得很委屈,痛不yù生,我可以对你负责,我睡了你,完全可以负责。" 一句"我睡了你",差点让樊疏桐背过气。 可是常英知道她必须这样,她只能这样,否则她不知道该以何面目示人! "士林。"她没有再叫他"士林哥",而是直接叫"士林",这微妙的称呼改变让她很得意,居然笑了起来,"瞧瞧你,搞得像个贞洁列妇似的,我们都是成年人,寂寞空虚,一不小心睡了一觉,有什么啊,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樊疏桐两眼一闭,恨不得一头撞死。正yù说什么,客厅里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是寇海!昨晚寇海带着燕燕去郊外一个亲戚家里恩爱去了,并没有回来。走的时候还特意给樊疏桐打了个电话,很体恤地说:"我今晚不回来,你可以好好放松了,男人嘛,总要解决下的。" 这会儿想躲是来不及了,连穿衣服都来不及,因为不过一分钟,寇海就贼头贼脑地站到了卧室的门外,象征xing地敲敲门,得瑟得要死:"乖乖士林,我来抓现场了啊,快穿上衣服……"他存心就是恶作剧,让樊疏桐下不了台。 结果门一推开,我们的寇海兄弟看到什么了?樊疏桐赤luǒ着上身坐在chuáng头,表qíng极其诡异,一看就是没gān好事,寇海的目光从chuáng头扫到窗边,顿时像被施了魔法般动弹不得,瞬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那感觉,那感觉真像是五雷轰顶!他亲爱的妹妹常英姑娘正翘着腿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一边掰着指头一边还指责他:"没规矩,这时候跑过来gān什么?" 寇海的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梨:"呃——你们这是在gān什么?!" 常英掰着指头,眼皮都没抬:"你不是要抓现场吗?抓到了,一切如你所见。"说着慢吞吞地起身,"我要去上班了。" 寇海脸涨得通红,一把抓住妹妹,指着chuáng上"生不如死"的樊疏桐:"你说,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说啊,哥哥给你做主,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常英很老实地摇头:"没有,是我睡了他。" "什么?你,你……"寇海气得两眼发黑,揪着常英不放,"你还有没有廉耻?被人占了便宜还有脸说……" 常英兀自发笑:"你没有搞清楚状况,哥哥,是我占他的便宜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士林哥,暗恋他十几年了,一直想勾搭他,昨晚我们都喝醉了,所以就……"她耸耸肩,"一切如你所见。" 寇海气得就差没甩她两巴掌,怕她还手,只好抽自己的嘴巴,楼板跺得咚咚响:"哎哟喂,造孽啊,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妹妹……" 常英懒得理他,自顾出门上班去了。 好了,终于解脱了。 她很感谢哥哥及时来搅场。 接下来就是寇海鬼哭láng嚎了,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家门不幸啊,我们寇家祖宗十八代,没出一个这样的报应,真是报应啊!我的娘啊,你快来看看你养的啥闺女,老祖宗知道了非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不可,娘啊,这是啥闺女啊……" 樊疏桐看着他嚎了半晌,终于不耐烦了:"你出去行不,我要穿衣服。" 这下提醒了寇海,他回过神来了,刚才只顾着教训妹妹,忘了还有一个报应在chuáng上,他指着樊疏桐直喘气:"你,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 樊疏桐学常英的,两手一摊:"一切如你所见。"然后又举起手,补充一句,"我是禽shòu,我不是人。" "我呸!"寇海啐了口,疯了似的满屋子乱转,抓狂得不行,"有相机没有,我要相机!我要拍下现场留作证据,你竟然敢睡我妹妹,你睡了我妹妹,没天理了,我要你负责,你必须负责……" "yīn谋?" "yīn谋。" 黑皮很肯定地点头,瞧着桌子说:"肯定是寇海撺掇他妹妹来办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想做你的大舅子,做了你大舅子,他在辈分上就高出你一截了,他自己都说了,他等这一天等得脖子都长了。再说盈子可是最懂'擒拿术'的,细毛的媳妇何琼英不就是听了她的教唆,借着酒后乱xing把我们的细毛兄弟给办了吗?" 当时是在樊疏桐的办公室,细毛闻知樊疏桐睡了常英姑娘,屁颠屁颠地跑来求证。现在,寇海逢人就说这事,恨不得拿个喇叭昭告全天下:樊疏桐睡了他妹妹。搞得樊疏桐丢尽了脸,在湖滨的宅子里闭关了几天不敢出来见人,也确实丢脸,跟谁睡不行,偏睡了常英,乱伦啊…… 不只黑皮,细毛、唐三、蔡四平一gān死党都知道了这事,一个个电话打过来,不是求证,就是笑话,唐三在电话里更是连声打哈哈:"士林,恭喜啊,你们两家的革命友谊得以源远流长了,哈哈哈……" 最后连波波都知道了,特意打个电话过来,要樊疏桐承担责任,"哥,你不会不负责任的吧?你是男人,这种事不能推脱的,何况你跟常英挺般配的,你要娶了她,首长也会很高兴。" 樊疏桐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寇海说的啊,他昨儿在我办公室坐了很久。" "什么,他居然上你办公室去说这事?"樊疏桐差点晕厥。一上火,吃不好睡不好,舌苔冒了几个泡。 上午一来公司,黑皮就跟了过来,又唧唧歪歪地念叨这事,而且推断是寇海和常英"合谋"算计他云云。樊疏桐当然不信这鬼话,寇海那小子就不说了,但常英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相信以常英的人品不会做这种事,他虽然内疚,却并不担心常英,他知道她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因为现在的常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莽撞的huáng毛丫头,她长大了,她知道自己再做什么。 果然,常英得知哥哥四处宣扬这事后,很不安地打电话给樊疏桐:"你别听我哥发疯,他就是巴不得我快点嫁出去,别理他,我的事谁也管不了。我知道我哥的企图,就是想以道德廉耻仁义责任来bī你就范,士林,你若就范,我也不答应,我纵然再嫁不出去,也不会嫁一个不爱我的人。" 说着,哒的一下挂了电话。 果然是常英的风格! 这让樊疏桐愈发的难受,不仅内疚,还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一个丫头来得果断。他也因此有些敬佩常英了,她身上的某些品质,绝对不是他身边那些莺莺燕燕所具备的,他不由得对这个丫头另眼相看了。所以听了黑皮煽风点火的话,他很生气,板着脸说:"不要污蔑英子,她不是这样的人!至于寇海,他最近内分泌失调,神志不清,他说的话你就当放屁好了。" 黑皮其实也不是真的挑拨离间,他就是觉得特好玩儿,多新鲜的事啊,樊疏桐睡了常英,当年大院里无恶不作的"首长"和小警卫如能成眷属,那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了,于是顺水推舟,"要不,你和英子就把事办了?寇海不也要结婚了嘛,你们俩gān脆一起办喜事,就在云梦山庄办,摆个百来桌的,然后放一晚上的烟火,哎哟喂,这绝对是聿市空前绝后的婚礼……" 黑皮越说越带劲儿,丝毫没有注意到樊疏桐渐渐yīn沉的脸,他瞪了黑皮半晌,把手朝门口一指:"滚。" 第十章 她奈何不了 自己的心 连波最近非常忙,每天都忙到深夜才回来。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报告,见不完的领导,连波只觉身心疲惫。他知道男人都 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可他不免问自己,这是他要的事业吗?如果是,那他怎么对官场上的阿谀奉承厌恶到难以容忍的地步?虽然他前途光明处境优越,很多人都想拉拢他,谁见了他都笑脸相迎,可是他很清楚,那些人只不过是盯着他是樊世荣养子的关系。连波不由得后悔当初的选择,他这样的人,这样的xingqíng,在官场上混简直是煎熬,他真是一天都不想混了。 唯一让他安慰的是,他跟朝夕的关系渐渐朝好的方向发展,他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快点下班,好回家和朝夕共享二人世界。 但是这几天,夫妻俩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医院。樊世荣回聿市了,身体状况堪忧。朝夕每天都会煲好汤送去医院,连波下了班也会过去,然后再把朝夕带回家。病chuáng上的樊世荣看到他们,终究是欣慰的,只是不能提到樊疏桐,一提到他,樊世荣要么翻过身装睡,要么沉默不语老泪纵横。 连波给哥哥打电话,要他抽空去医院看看老父亲,不论过去有什么过结,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结果樊疏桐懒懒地回一句:"我还是不去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见了我就血压升高。" "哥!" 这天连波照例从医院接了朝夕回家,朝夕问连波,"听说哥跟常英……要结婚了?"连波瞥她一眼,"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听寇海说的啊,他上午有过来看爸爸,说哥跟常英……" "没这么简单的,哥要是真跟常英结婚未尝不好,只是他的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轻易妥协的人吗?"连波上了车,qíng绪不太好。 "你怎么了?最近心事重重的。"朝夕瞅着他。 "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里很烦。"连波打着方向盘倒车,"朝夕,我有些后悔当初选这份工作了。"叹口气,又看了眼朝夕,"你是不是很失望,我都这岁数了,工作还不踏实……" "没有,我本来就觉得这份工作不适合你。" "哦?" "连波,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再去追求,不是自己要的拥有了又有什么意思?" 这话似乎很有深意…… 车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连波没有吭声,专注地开着车。前面是个红绿灯。他缓缓降下车速,并没有看朝夕,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突兀地bào起。 显然他很在意这个答案。 "你知道的。"这是朝夕的回答。 是的,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我选择你选择这场婚姻是因为什么,你一早就知道。只是你不愿意去印证,怕真实的结果不是你所想象,你会失了自尊。而我……我能跟你说什么,你连那三个字都吝啬得不曾说出口,我还能跟你说什么。 爱qíng,就是这么辛苦。明明如此接近,却还猜不明白对方心里想什么。朝夕只觉悲哀,深深的悲哀。 "朝夕。"连波的胸脯起伏着,目光仍然没有朝她看的意思,"我,我可以给你我所有,不管是不是你要的,我已经给了你我所有。" 顿了下,亦道:"你也应该知道的。" "连波……" 晚上,用过晚餐朝夕就开始喝药。是宝芝介绍的一个老中医开的方子,治好了很多不孕的患者,朝夕也是无意中提到过一次,说跟连波结婚三年了还没有动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朝夕知道连波很想要个孩子,虽然婚后他很少提起这事,可是每次在小区里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他就眼睛发亮,朝夕心里很不好受。她常想,如果有了孩子,连波应该放下心了吧,她都愿意跟他生孩子,她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做的。两年了,她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真的像当初医生说的那样,她不能生了?如果她真的不能生,连波会如何看待她,看待这场婚姻?他是个很传统的人,应该是不会接受领养孩子的,他自己都说了,他需要延续他们连家的香火……每每想到这,朝夕就格外的忧心忡忡。 宝芝是个热心人,察觉出朝夕的心思,过了两天就领着朝夕去看中医。老中医给朝夕把了脉,又详细询问了她一些妇科上的事,包括数年前做的那次手术都详尽地问到了。出人意料,老中医竟然说她并无大碍,各方面都很正常,只需调理下气血同时注意一些生活细节就可怀孕。 朝夕有些不太相信,可是宝芝说这老中医很厉害,很多十几年未育的夫妇吃了他开的方子后都抱上了孩子,朝夕这么年轻,只要按医生的方子慢慢调理,一定可以怀上的。朝夕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抓了药,一副单子还没吃完,她就发现睡眠有很大的改善,气色也好了很多,一度紊乱的生理周期也慢慢恢复了正常,她开始相信老中医说的话,气血暖百病消,不由欣喜万分。 连波起先并不知道她吃的什么药,问她吃了做什么的,朝夕搪塞说是调气血增qiáng免疫力的。连波也就没有多问,可他不是傻子,心又细,帮朝夕煎了两次药后似乎明白了,却也不挑明,只是房事格外勤了些,晚上对朝夕极尽缠绵。那晚朝夕怕他太累白天没有jīng神上班,有些推辞,他却把手放在朝夕的腹部,轻轻摩挲,"你这么努力,我也要努力才行,对吧?" 朝夕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赤,还好当时是夜里熄着灯,连波看不到。 连波果然很配合朝夕,不仅自觉戒了烟酒,每天还抢着给朝夕煎药,看着朝夕皱着眉头喝下那些暗黑的汤药时,他的表qíng比朝夕还痛苦。 "是我喝药,又不是你喝,你gān吗这表qíng?"朝夕放下药碗,觉得好笑,连波扯了张纸巾轻轻替她拭去嘴角的药汁。"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那可不一定吧,女人生孩子的事你们男人是帮不上忙的。" "谁说的?"连波怕她喝了药嘴里苦,剥了颗糖塞她嘴里,"男人负责播种,其实也是很辛苦的,不然你们女人怎么生?" "讨厌!"朝夕踢他一脚。连波就势搂住她,就要吻上来,"好了啦,我要去收衣服了!"朝夕推开他,起身去书房的阳台。 心里从未如此甜蜜。 她忽然有些明白,有些事qíng未必要直接点明,心里清楚就行了。就像下午他在车上说的,"朝夕,我已经给了你我的所有。" 阳台上有很大风,像是要变天了,天气预报说晚上有bào雨。朝夕远眺天边,黑沉沉的乌云下不时有闪电,于是赶紧关阳台的窗户。也不知道是眼花还是怎么地,她好像看到楼下的花圃边有个熟悉的人走过,是樊疏桐?不可能,他很少到这来,何况这么晚了……再俯身去看,小区内的路灯昏暗,树影下黑漆漆的,好像并未见什么人影,也许是看花了吧。朝夕这么认为。 从阳台进来就是书房。 连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摊开了宣纸,在上面写书法了。每晚他都有读书写字的习惯,雷打不动。他这个人的生活其实很简单,下了班,吃过晚饭看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就回书房,一本书慢慢地看,一幅字慢慢地写,自得其乐,看着他优哉游哉的样子,朝夕不免想起那个词——闲云野鹤。 连波在写字,朝夕就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叠衣服。现在,他们的衣服已经合在一起洗了,每天都是朝夕细细地叠好,放进两人共用的衣橱。原来她自己的那个衣橱搬走了,是朝夕趁连波不在家自己叫人搬走的。连波很聪明,回来后不见了那个衣橱,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只格外温存地抱住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抱住她。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连波写字的时候,朝夕就在旁边叠衣服,要么就拿本书看,书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欢待在他的身边。他每一个细微的表qíng,一个挥毫的动作,哪怕是喝茶时慢条斯理地样子,都让她那么着迷。 间或,两人如果目光撞上,会相视一笑。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今天写的什么字?"衣服叠得差不多的时候,朝夕问。 连波笑意深深,"你自己过来看啊。" 朝夕起身走过去,洁白的宣纸上就两个字:连心。 连波的字写得苍劲有力、很风雅,朝夕并不懂书法,看到那两个字也觉得赏心悦目,"什么意思?"她不明其意。 连波搁下毛笔,揽她入怀:"你猜?" "我怎么猜得到啊?就两个字……"朝夕被连波从后面搂着,感觉很温暖,整个房间都那么温暖。 "傻瓜,连这都不知道。"连波环抱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是我们孩子的名字,等我们的孩子出世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就叫他连心,你觉得呢?" 朝夕只觉耳根有些发烫:"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会有的,我有预感,我们马上就会有孩子了,我这么努力……"他轻吻着她的耳根,呢喃耳语,"也许今晚就会有,你信不信?"他的手已经从她睡衣的底下探了进去,手心滚烫,而她的肌肤亦柔滑得不可思议……他渐渐失控,扳过她的身子,俯身覆上了她的唇。她的呼吸几乎不能继续,书桌后面就是皮椅,他坐下顺势将她抱在膝上,一面掠夺着她的呼吸,一面探着她的身体。"连波……"她含糊不清,似要拒绝,却又无力。 "朝夕,我要你。"他这么说着,喘着气解她的衣扣。 朝夕抵住他的手,"别在这……" "为什么不能?"他就是这样,每每动qíng时就全然没了平素的斯文,很粗鲁地扯开她的衣扣,她只觉胸口一阵凉意,随即又是滚烫,因为他的唇已经覆了上来……"连波,"她唤着他,胸口那一阵苏麻直如通了电般让她战栗不已,她意识也变得迷乱,只觉房间里的书柜、字画,包括天花板上的顶灯都在旋转,"连波,我……我爱你……"她竭力想表达,可是他偏不让她说出口,qiáng势地进入了她,几乎同时咬住了她的脖颈,"连波!"她疼得叫。 朝夕没有看错,楼下花圃边坐着的正是樊疏桐,只不过因为有树影挡着,朝夕在楼上看不到。最近樊疏桐经常会来这里,明明知道那扇灯光不是为他留,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没有用的,他知道没有用,可是一个人该有多qiáng大的力量才能管住自己的心,他没有那样的力量,只能听其驱使,每晚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他们家楼下徘徊。一直看到他们窗户的灯熄了,他才步履艰难地离开。 其实这么多年一个人也过来了,按理已经习惯了孤独,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惧怕孤独,每天忙完回到湖滨的宅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空落落的屋子静得像坟墓,他还这么年轻,就这么把自己埋了。 一个人在屋子里上上下下地溜达的时候,孤单的身影被灯光拉到墙壁上,真像个鬼啊,他这么想,他常常对着墙上的影子说话,说到天亮,影子也不会回答他,于是又溜达到院子里,一个人站在花架下,仰望着寂寥的星空,还是像个傻子似的自说自话。 看,朝夕,今晚的月亮多好。 朝夕,你闻到花香了吗?紫藤萝都开了,可是你却看不到。 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我也知道我很傻,我没救了,朝夕。 …… 这样的话他反复地说,不停地说,每每在院子里站到脚发麻,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平静。 只要一想到那扇窗户,他就没法平静。 风很大,有零星的雨点落下来,似乎要下雨了。樊疏桐叹口气,缓缓起身离开,可是上了车,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家?哪里有他的家?不免想起了老头子,听说他已经回聿市了,现在住医院里……他果然是老了,就像他过去离不开靶场一样,他现在离不开医院了。 这个时候过去,他应该已经睡了。 也好,免得他血压升高。 出乎意料,樊疏桐驾车到医院,走进病房的时候,樊世荣还没睡,父子俩很久没有这么面对面地直视过对方,一时都僵住了,反应不过来。 "桐桐,是你来了呀!"珍姨从洗手间里出来,惊喜万分,放下手里的脸盆就跑过来,"可把你等来了,你这孩子……" "珍姨。"樊疏桐淡淡地招呼了句。 自从珍姨成为樊世荣的第四任妻子,樊疏桐对珍姨一直就是淡淡的了,倒不是他对珍姨有什么看法,他也知道珍姨能嫁给樊世荣未尝不是个好的归宿,樊世荣百年之后,她好歹可以得到部队上的抚恤,只是保姆成了后妈,对樊疏桐来说始终有些难以接受,感qíng上自然是疏离了些。 珍姨拉着樊疏桐唠嗑了好一阵,倒也化解了樊疏桐面见父亲的尴尬,最后是樊世荣不耐烦了,气冲冲地喊:"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多话!" 樊世荣在病重,脾气很不好,珍姨这才反应过来,忙讪讪地跟樊疏桐说:"我下楼找医生问问明天什么时候照CT……" 珍姨走后,樊疏桐坐在病chuáng边的沙发上自顾抽烟。病房里明明不能抽烟,他置若罔闻。樊世荣一直看着儿子抽,终于还是忍不住,"给我也来根吧。" 樊疏桐诧异地抬抬眉,意思是你生病还抽烟呢。 樊世荣的倔劲又上来了,"没事,反正离死也不远了,谁也管不着我。" 说这话时他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因为瘦,他的颧骨高高地突起,眼窝深陷,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老了,他真的是老了,长年的病痛折磨让他再无当年驰骋疆场的威风,现在的樊司令跟街头巷尾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而他看着儿子时的目光无限依恋,再无从前训斥儿子时的声色俱厉。 樊疏桐叹口气,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过去。 樊世荣如获至宝,就像嘴馋的孩童看见心仪的糖果一样,赶紧接了塞嘴里,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樊疏桐划根火柴,为他点上。 "舒服——"樊世荣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极为享受,"这比他娘的什么灵丹妙药都有效,可把我憋坏了。" 说着又狠狠地连抽几口。 结果抽得太急,呛住了,咳成一团。 于是樊疏桐又叹口气,起身给老头子拍背,"你抽慢点不行吗?"他很烦,这老头真是越老越不中用,当年拿鞭子抽他的威风也不知道哪去了。 樊世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喘着气说:"唉,没办法,一天到晚都被护士盯着,想抽烟都想疯了,老子打了一辈子仗,到老了连根烟都被他们管,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上下打量樊疏桐,很欣慰地笑了笑,"我以为我到死都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桐桐,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别这么叫我!"樊疏桐拉下脸,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沟通之意,烟雾在他指间缭绕,继而让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我当然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到底父子一场,你死了,我还要给你披麻戴孝呢。" "乖儿子,有你这话,你爹死也瞑目了。"面对剑拔弩张的儿子,樊世荣一点也不生气。他没有办法了,他已经是这个样子,连正常的行动都要靠人扶持,他还能指望着什么?但他想儿子啊,想得心都碎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来不及弥补,来不及跟儿子冰释前嫌,来不及等他为人父,到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他坚持回聿市只是想多看看他,哪怕是一眼,也胜过梦里相见十年。 "不客气,应该的。"樊疏桐回过去,绷着脸,若有所思地弹弹烟灰,盯着老父亲,"你确定没有话跟我说吗?比如遗言什么的……" "……" 樊世荣嘴唇动了动,仍是不生气,倒笑了起来:"原来你是想听我遗言的,傻儿子,我能有什么遗言,我的一切都是党和人民给的,我没有什么留给你。" "党和人民没有叫你在外面生孽子。"樊疏桐目光似刀子。 原来如此!他终究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樊世荣叹口气:"桐桐,你一定还要揪着这件事不放吗?如果我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我都快死了,能不把他找来见上一面吗?何况,他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又能怎么样?而且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的是,这一切都是在认识你妈妈之前发生的,也就是说,是我跟你妈妈结婚之前的事,否则你妈妈会不知道?桐桐,我并没有背叛你妈妈……" "结婚前?"樊疏桐眯起了眼睛。 "没错,是结婚前。"樊世荣疲惫地靠在chuáng头,每次一说到这件事他就很无力,此刻尤其,"我想我如果不说,你是不会让我安然躺进棺材的,那我就说吧,信不信由你。1961年,我随部队在云南开展工作,认识了当地一个叫阿栗的姑娘,她当时在民兵连,我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那个时候我都三十好几了,一直没有对象,喜欢上对方是很自然的事qíng。阿栗是个好姑娘,很善解人意,知道部队纪律严明,为了不拖我后腿,我们一直是偷偷恋爱的,偏偏……哎,'文革'蔓延到那边去了,阿栗因为父亲是地主的关系全家都受到批斗,那个年代,我不说你也知道,人xing是最脆弱不堪一击的,阿栗偷偷和解放军相好的事qíng被她一个表姐揭发了,这下不得了,阿栗天天被人绑着游街,当时她已经怀有3个月的身孕。而我们部队上也在严查这件事,我想站出来承认,阿栗托人捎信给我,要我无论如何不能承认,因为即便我承认也救不了她,我的一切也都完了…… 当时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就是你寇伯伯,我们是一起下到云南的,在一个营,吃住都在一起,他肯定是知道的。你寇伯伯为了阻止我说出来不惜拿枪比着我,说如果我敢说就崩了我,然后自杀,说不论怎样都不能给部队抹黑。当时我那个矛盾啊,没有办法,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不久我被部队派到四川征兵,征完兵又上军区学习……其间我通过你寇伯伯了解到,阿栗生了,是个男孩。我想回云南看孩子,但被你寇伯伯拦住了,说等风头过了再回去,这时候回去等于是不打自招。这一等又是一年,我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阿栗在一次批斗时被致残,还有人扬言要弄死那个孩子。阿栗迫不得已将孩子偷偷托付给你寇伯伯,要他把孩子赶紧弄走,你寇伯伯连夜将孩子jiāo给一个信任的部下,要部下把孩子带到北京,因为我当时正在北京。我接到信后兴奋得几夜没睡觉,可是我等啊等,等了一个多月都没有看到孩子,而你寇伯伯给我回信说他的部下一个月前就出发了,就是坐汽车也要不了这么久的,这下我们都急了,四处打听那个部下的下落,终于有消息了,说是中途出了jiāo通意外,那个部下牺牲了,孩子下落不明……" "……"樊疏桐愕然,这个结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蹙紧眉头,"那阿栗呢,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孩子失踪不久阿栗也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据说是逃跑的,因为那帮红卫兵又给她定了新的罪名,扬言要整死她。'文革'结束后,我跟寇振洲动用了一切力量,四处打听她的下落,至今没有音信。后来我经组织介绍,认识了你妈妈,我们顺理成章地结婚,然后有了你,我一直对你妈妈守口如瓶的原因是,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我不想把她扯进来。包括常慧茹,寇振洲都没有跟她说。原本以为这件事就我们两个人知道,不想……你妈妈去世后,我跟你任阿姨结婚,她在书房无意中发现了一张阿栗的照片,她问我我不肯说,她就跟我吵,两个人本来感qíng就不牢固,一吵就僵了。连波可能是在他妈妈那里知道了这件事qíng,但这孩子心地善良也沉得住气,一直没挑明……"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樊疏桐脸色很不好看。 樊世荣点头:"算是吧,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秘密,我早该想到这点的。阿栗的事是我造的孽,我活该受惩罚,所以我到老都孤苦伶仃……我悔啊,如果我当时能勇敢地站出来,即便救不了阿栗,孩子至少不会下落不明……" 说到这里,樊世荣老泪纵横,无助地看着chuáng边的儿子,"桐桐,爸爸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一辈子没有退缩过,偏偏就这件事上懦弱了一回,结果,唉……你可以恨我,瞧不起我,谁让你爸爸是个孬种呢,连自己的骨ròu都不承认,活该啊……可是桐桐,爸爸现在只有你了,我不怪连波不肯叫我'爸爸',因为我跟他确实没有血缘关系,而在关键时候我始终是向着你的,否则当年你出了那事,我就不会bī连波去国外,让他到现在都记恨我,我这辈子真是失败……" "没有用,朝夕不爱我,她不爱我。"樊疏桐摇着头,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都不知道,神思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整个人都是飘飘渺渺的,父亲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他已很模糊,只恍惚听父亲说,"希望你别犯跟我一样的错误,常英这丫头不错,你也该定下来了,不要到时候后悔……" 似乎是在说常英的事。 寇海如愿达到了目的,连老头子都知道了。 从医院出来正是bào雨倾盆,他驾车回到湖滨时已经是凌晨,毫无睡意,一个人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花架出神。狂风bào雨的肆nüè中,紫藤萝已然是花叶凋零,满地都是零落的花瓣,漂浮在积水上,不知道流向哪里。 世间凡是美好的东西,总不能长久。 朝夕好像说过这话。 除了兄弟qíng谊,如果说他还拥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也许就剩了常英的那份qíng了,那晚她是故意的,他不是傻子。他拿起电话思忖片刻,叹口气,拨了过去。这么晚了,常英竟然也没有睡,声音透着惊喜:"士林,是你吗?" 樊疏桐横下心,抢白道:"英子,如果将来,我是说将来你还没有嫁出去,我娶你吧,就这样。"说完,哒的一声挂断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樊疏桐在chuáng上翻了个身,觉得脑袋沉沉的,显然昨夜没有休息好。他睁开眼睛,窗帘拉开了半边,阳光透过白色纱帘照在地板上,huáng澄澄的一片。唉,又是一天了。想起还约了客户吃饭,他只得起chuáng洗漱,穿好衣服下楼。还在楼梯口就听到楼下客厅有电视机的声音,他纳闷,昨晚并未开电视,电视如何会开? 他俯身往下一瞧,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只见寇海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正歪躺在沙发上一个人优哉游哉地看电视呢。 "嗳,你怎么进来的!"樊疏桐大吼一声。 寇海吓一跳,忙坐直身子,"公寓有你这的钥匙,我就过来了啊。"他说这话的语气就跟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稀松平常。 樊疏桐蹬蹬地奔下楼,气急败坏:"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私闯民宅?" 寇海挠着脑袋讪笑:"别搞得这么气势汹汹好不好,你又不是母的,还怕我对你xing侵犯?我早上打你电话,你没接,我挺担心你的,就过来看看。"说着起身指着餐桌上的豆浆油条说,"诺,我给你买的早餐,已经凉了,都快吃午饭了。" 樊疏桐脸色还是很不好看,像打量一个嫌疑犯似的审视着寇海,目光极端的不信任:"你大一早过来,就是给我送早餐的?" "gān吗这表qíng?我给你送早餐很正常吧,都是一家人,互相关心是理所当然的。"寇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谁跟你是一家人?"樊疏桐瞅着他就来气。 "在我心目中你已经是我妹夫了,怎么不是一家人?"寇海的脸皮厚得令人咂舌,讨好地跟樊疏桐说,"待会我请你吃饭,我一哥们刚开了家火锅店,特正宗,已经订好了包间……" "你还嫌我不够上火是吧?"樊疏桐咬牙切齿,懒得理他,自顾拉开客厅的玻璃门,走进院子。 下了一夜的雨,满地都是紫藤萝的花叶,地面倒是不见积水,上面铺着鹅卵石,被昨夜的雨冲洗得gāngān净净。 他踩过那些花瓣,坐到花架下的石凳上,眺望着远处的观景台。初chūn的阳光温暖而明媚,蓝天下青山如黛,翻飞的芦苇掩映着一湖的水云天光,不时有白色的水鸟掠过苇丛低低地盘旋,那鸣叫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惆怅。这是樊疏桐每天起chuáng必做的事,在院子里chuīchuī风看看风景,新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今儿是好天气,又是周末,我们钓鱼去吧。"寇海yīn魂不散地又跟了出来,坐到旁边的石凳上,递上烟,"来根?" 樊疏桐懒懒地接过烟,他马上又殷勤地掏出打火机点上。 男人间只要抽上烟,就不会冷场,寇海好像天生不知愁滋味,换句话说就是没心没肺,尤其是面对樊疏桐这样的顽主,那时死乞白赖什么招都使上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如何要把妹妹"推销"给他。 而这是要讲究技巧的,寇海好歹也是将门之子,有个带兵打仗当首长的爹,从小耳濡目染,孙子兵法倒背如流,他知道这会儿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采用的是迂回战术,晓之以qíng动之以理,他就不信凭借他革命后代百折不饶的顽qiángjīng神会拿不下樊疏桐这个碉堡,就算拿不下,用他这三寸不烂之舌也轰垮他。 他笑嘻嘻地说:"哎,跟你说件喜事儿,细毛的媳妇有了!他快做爹了!在我们这一帮兄弟里,他可是第一个做爹的,回头我们撮他一顿去,哎呀,这真是……不容易啊,一晃都做爹了……" 寇海自我陶醉了一会儿,见樊疏桐无动于衷,停顿了下,又继续爆料,"哦,还有件事……听说没,黑皮最近走桃花运了,他有女朋友了知道不?就是那个以前写过文章搅他场的女记者,嘿嘿,被我们的黑皮兄弟追上了,这家伙也忒不地道了,瞒得滴水不漏&哎哟喂,连黑皮都快有媳妇了,我和燕燕也准备去领证,我说士林,你岁数也不小了吧,是不是……" "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再这里磨磨叽叽的,我还有事。"樊疏桐打断他,冷冷地瞥他一眼,"是不是想说英子的事?告诉你,我就两个字,没门!"然后手一挥,"你可以走了。" 说完gān脆利落地起身回屋。 "嗳,士林,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寇海一看樊疏桐要走,立马急了,"做男人怎么能这么没责任感呢,你睡了英子,哪能说算就算了的,英子是我妹妹,我妹妹!不行,这绝对不行!" 樊疏桐转过身,玩味地瞅着他:"那依你的意思,我睡一个就要娶一个啰?我睡过多少女人自己都搞不清,如果都娶回家,我三宫六院都放不下……" "我呸!你还三宫六院呢!"寇海见樊疏桐态度坚决,顿时没了耐心,蹭的一下从石凳上跳起来,"英子能是外面那些女人可以相比的吗?她是我妹妹!"寇海反复qiáng调这点,"你睡了我妹妹就得负责!" 樊疏桐眉毛一抬,"那你要不要登个报,昭告全市人民,就说我樊疏桐睡了你寇海的妹妹?"他一本正经地摇头,"我不介意的,你昭告全天下我都没意见,看最后名誉受损的是我还是你妹妹。海子,你岁数不小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谈恋爱可以将就,婚姻能将就吗?你确定英子嫁给我就一定能幸福?"说着走到寇海跟前,瞅着他直皱眉头,"你小子,平日挺聪明的一个人,虽然比不上我聪明,但脑子一向好使,怎么就这事转不过弯呢?" 寇海极度鄙视他:"你脸皮真够厚的,比我聪明?你确定?"寇海泛起混来也是相当难缠的,虽然因为工作关系他大多数时候要维持正派形象,但骨子里的混世底子绝不在樊疏桐之下,换句话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摆着头说,"我看你一点都不聪明,你要是够聪明,会陷在没指望的感qíng里这么久都出不来?士林,人还是现实一点吧,就算你不娶英子,你也不能老这么……" "寇海,我好像很久没有打人了。"樊疏桐脸上风平làng静,看不出丝毫动怒的迹象,可是他最动怒的时候就是现在这种没事一样的表qíng,目光平和,嘴角甚至还透着笑意,包括他说话的语气都是慢条斯理,他说,"我手痒了。" 寇海当然也不是善茬,踱着步子站到樊疏桐的跟前,也是风平làng静,丝毫没有怯意,还跟他忆起了往昔:"你仔细回想下,自小咱们打假,我什么时候认过输?你是老虎我就是狮子,你不要脸我也没脸,咱俩半斤八两谁也甭想占谁的便宜。樊疏桐,我就一个妹妹,虽然从小我就跟她不搭调,在一起就掐,可是她终究是我的妹妹,除了父母和我未来的妻子,她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我不会让她受欺负而坐视不管,你想赖是赖不掉的。" "你确定是她受欺负,而不是我?"樊疏桐最受不住别人激,一激,匪气又上来,他露出一脸委屈,啧道,"酒后乱xing啊酒后乱xing,你要搞清楚状况,那天晚上是我失身了!"他指着自己,"是我!这阵子我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痛不yù生生不如死就差没以泪洗面了,寇海,你能不能有点同qíng心呢?" "那你就从了英子吧。"寇海最擅长顺杆爬,咧着嘴笑得那个喜庆,"多好的姻缘啊,我们兄弟一场,我一定帮你做主!" 樊疏桐斜睨着他,眉心蹙起,"你真不要脸。" 寇海回过去:"你比我更不要脸。" 早上的花店生意总是特别忙,朝夕忙着清点刚送来的鲜花,小美招呼顾客。这阵子朝夕每天都要在花店忙到中午,然后回家做好饭菜送去医院,下午又得赶回家做晚饭,珍姨没有时间做饭,因为要在医院片刻不离地照顾樊世荣。 连波怕朝夕太累,要她把花店关了,朝夕舍不得。倒不是舍不得赚的那些钱,花店这种小本生意其实是赚不了多少钱的,朝夕一直开着花店是因为这里让她觉得很充实,每天对着花花糙糙就觉得心qíng舒畅,什么烦恼都没了。虽然顾客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每天都免不了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jiāo道,但相对她过去在公司上班还是算单纯的,再说每天还可以跟相好的姐妹串串门聊下天,她觉得很快乐。 朝夕现在的确是快乐的,一扫往日的yīn霾,面色红润,xing格也愈发的开朗了,宝芝都说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 生意的高峰期一般集中在八九点,过了这个时候就可以喘会气了,朝夕刚泡了茶端上杯子,叮叮咚咚一阵响,水晶帘子被人掀起来—— "你好,很久不见了。"进来的是一名男子,一身浅色便装,还戴了顶棒球帽,完全不同于前两次那般西装革履,他冲朝夕微笑。 "呀!您来了!"小美首先认出来,立即两眼发亮。 "上午好。"他笑容温暖如chūn风,穿上休闲装的样子愈发显得他俊秀儒雅,也年轻很多。他跟小美点了下头,看着朝夕说,"好久不见你了,我还以为换老板了。" 朝夕这时已认出他,笑了笑:"我前阵子出了趟门,先生经常过来?" "可不是,你去香港的那段时间,他天天过来。"小美快言快语,俨然跟他很熟了,"先生这次还是要一打白玫瑰?" "没错。" "您来得真巧,刚到的,新鲜着呢。"小美忙不迭去拿花。朝夕心qíng好,笑容更加由衷:"您女朋友真幸福,每天都可以收到您的花。" 他只是微笑,彬彬有礼,"你看上去也很幸福,今天气色不错哦。"(橘*泡泡鱼 手 打*园) "是吗,谢谢。"朝夕接过小美的花,给他打包,一双素白的手在花叶间灵巧地穿cha,很快就包出一捧jīng致的玫瑰花。 "给您。"朝夕双手递上花,浅笑盈盈,"谢谢您一直照顾小店的声音,希望您常来。" "我肯定会常来,因为这里让我感觉到很……很……"他似乎在想着措辞,比划着,"就是chūn天的那种感觉。" "是吗?" "是的。" "那是因为chūn天已经来了。" 刚送走这位客人,又一位稀客大驾光临,不是别人,正是最近绯闻缠身的常英。"我在附近执行任务,顺便过来看看。"常英姑娘一身警服,背着手在店里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但笑容却是真切的,"朝夕啊,我真羡慕你,成天可以跟这些花糙打jiāo道,不像我,一天到晚接触的不是瘾君子就是毒贩子,真没意思极了。" 朝夕说:"可是英姐,我也很佩服你啊,女中豪杰。" "豪杰?"常英嗤之以鼻,"有哪个男人愿意娶豪杰的?就说你,年纪比我小,都结婚两年了,我还没人要,只怕一辈子要做老姑娘了呢。" "怎么会呢,英姐这么出色,是眼光太高了吧。"朝夕一面招呼常英,一面要小美泡茶,常英最近也不知怎么地,有事没事就喜欢来店里看看,别说朝夕纳闷,她自个儿都觉得纳闷,以前她和朝夕似乎并没有这么热络的。 "朝夕,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常英打量面色红润的朝夕,啧啧直叹,"难怪连波这么疼你,美得跟朵花儿似的,谁不疼啊。" 其实最疼你的人并不是连波。 常英在心里想。 朝夕递上茶,坐到常英对面的椅子上,"英姐,你就别笑话我了,我跟连波也就是现在好了些,以前不也是老吵架,这个你知道的。"说着又给常英削苹果,"嗳,我听说你跟我哥……也要结婚了?" 常英差点被一口滚烫的茶烫着,皱起眉头:"谁跟你说的?是我哥吧?"常英一提起这事就来气,"别听他胡扯,压根就没有的事!他就是嫌我碍眼,巴不得我快点嫁出去,他说的话你完全可以当耳边风。" 早上,兄妹俩就差点吵起来。寇海原本是回家去看老妈常慧茹的,他听说老妈因为他跟燕燕的事急火攻心,给气病了,他一向孝顺,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回去看看老妈。结果老妈压根不见他的人,一听说他回来了,就关屋子里不出来。他爹寇振洲在儿女的事qíng上倒很开明,招呼儿子一起吃早餐,jiāo代他不要跟老妈怄气,要多跟她沟通沟通。寇振洲吃完早餐就去军部了,就剩寇海和常英在餐厅,寇海看着心事重重的常英拿着勺子扒拉着碗里的稀饭,神经兮兮地问她:"没胃口?" 常英神思恍惚地点点头,没jīng打采的。 "胃不舒服吗?" 常英继续点头。 "有没有想吐?" 常英不知道在想什么,又点头。 "那你赶紧去医院看看吧,这可不是小事啊。"寇海当时无比关切又无比期待地看着妹妹,旁敲侧击,"关系到下一代,可不能马虎。" 常英愣了下,反应过来了,顿时把碗一顿:"你说什么呢!" 寇海笑得yīn阳怪气:"我还不是关心你嘛,你要是有了,就不怕樊疏桐不负责,是吧?"那样子真是欠扁。 常英一脚踢开旁边的椅子,怒道:"一个晚上就有,我又不是母猪!" 寇海不经脑子地回了句,"那就多几次……"话还没说完呢,常英就扑过去作势要把他当沙包,可有些日子没把他当沙包练了。还好寇海跑得快,跑的时候还不忘顺手抄走桌上的豆浆油条,毫无疑问,是去孝敬他的准妹夫樊疏桐了。 "朝夕,你觉得士林这人怎么样?"这会儿,常英似无意义又似有意地问起朝夕这个问题。她很想知道,朝夕如何看待樊疏桐这个人。也许是有点私心,可她更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她都迫切想知道,她想知道那人最爱的女人是如何评价他的。 "我哥他……是个好人。"朝夕如此评价,淡淡地笑着,"虽然xing子是爆了点,但他是好人,活得很真实。" "活得很真实?"常英看着朝夕,"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嗯,我觉得他很真实,从不掩饰自己。" "那你能看得到他的心吗?" "未必,很多人连自己的心都不是很明白,又如何让别人看得明白?" 其实,常英真正想问的是,你知道他很爱你吗? 可是她问不出口,朝夕说得对,很多时候我们连自己的心都不甚明白,又如何懂得别人的心?就比如她现在和朝夕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可是她仍然看不清眼前这张素净的面孔后面,到底藏着一颗怎样的心,她应该知道樊疏桐是爱她的吧,她如何能 在樊疏桐爱的注视下,坦然地嫁给连波?她就没有一点点愧疚吗? "朝夕,我很羡慕你。"常英由衷地说。 是的,她很羡慕,可以被他如此深爱。 那份爱,是她这辈子都不敢希冀的,即便昨夜他给她打电话,说将来也许会娶她,可是她很清醒,那一定是他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下不得已的选择,她充其量只能是他的一个将就,那样跟看着他爱别人有什么区别? 因为她自己就是如此。 自爱上他,再神qíng的人于她而言只是将就。比如黎伟民。 有句话怎么说,白天不能想人,晚上不能想鬼,这不,刚想到黎伟民身上去,电话就响了,正是黎伟民打来的。 常英拿起手机走到店外接电话。 "英子,赶紧来码头!" "怎么了?" "刚在江边打捞上来两具尸体,正式刀疤挟持的人质,他撕票了!" "……" 医院解剖室外的走廊光线yīn暗,于是更显得廊道的狭长和yīn冷,两边都望不到头的感觉。其实在电梯那边的尽头是有窗户的,却因为隔得远,阳光根本照不到这边来,好在解剖室外的天花板亮了盏灯,只是灯光泛着冷冷的蓝,愈发的显得走廊冷清了。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说话。黎伟民和常英低着头站在门口,似乎害怕跟樊疏桐的目光对视。 终于,双眼通红的樊疏桐看看黎伟民,又看看常英,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悲愤,指着他们:"你们说,你们怎么对得起你们身上挂的这身皮?你们答应过我什么?!你们说会保证人质的安全,结果呢?你们告诉我,那里面躺着的是谁,是谁——"他指着解剖室紧闭的门,嘶哑着低吼,"那孩子,才六岁,一刀就把他颈子割了……才六岁啊!都是爹生娘养的,你们有想过这样的结果吗?你们对得起我对你们的信任吗?我不顾我的兄弟跪在我跟前求,坚持要向你们报警,我把全部的信任还有那对母子的xing命都押在了你们身上,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说话啊——" "对不起。"黎伟民别过脸,表qíng十分沉痛。 "'对不起'有用吗?说'对不起'那对母子就能活过来?"樊疏桐根本不接受道歉,额上青筋突突地跳,样子很骇人。 常英倚靠着走廊冰冷的墙壁,捂住嘴还是哭出了声,她什么都说不上来,只是哭。当警察这么久,经历过更惨痛的生死也未曾如此失控地哭过,黎伟民扶住她,轻拍她的肩膀,仍然不能让她止住哭泣。 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连成为樊疏桐的"将就"都没可能了。解剖室里那对母子的生命势必成为她此生都无法卸下的枷锁,她连自己都无法原谅,更不能期望樊疏桐能原谅她,她自少女时代就希冀着的爱qíng梦想就此破灭了。 被自己爱着的人憎恨唾弃,该是怎样的伤痛! 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你们走,我不想在看到你们!" 樊疏桐背转身,他没有跟他们说"滚",已经是很大的克制。他走向蹲在走廊尽头无声无息的阿才,这个老实巴jiāo的年轻人,满怀希望地将妻儿接到身边,满以为一家团圆从此会过上幸福安定的生活,不想竟遭灭顶之灾。 在樊疏桐的印象里,阿才话不多,gān活却最卖力,待人更是死心塌地。两人一起从深圳码头上混过来,这么多年了,樊疏桐不会忘记又一次跟地痞打架时,阿才为他挡过一板砖。从那时起,他就跟阿才许诺,今后有他樊疏桐吃的,就不会让阿才饿着。樊疏桐的确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不仅带着阿才脱离老雕的组织,组建自己的公司时也毫不犹豫将他留下,阿才结婚时付给女方的彩礼钱都是他送的,chūn节前他还以公司奖励的名义大方地送给阿才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让阿才得以将老家的妻儿接到身边,没想到半年都不到,他又亲手将这一切摧毁。 他当然也知道,即便他不报警,阿才的老婆孩子也难逃刀疤的魔掌,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他拒绝让刀疤借仓库囤货,狗急跳墙的刀疤又怎会绑架阿才的妻儿?说到底,是他将这灭顶之灾带给了阿才一家。 遭此重击的阿才,此时似乎连哭都不会了,一个人蹲在墙角,表qíng呆滞,目光涣散,像个被抽了魂魄的纸人。 樊疏桐俯身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兄弟,我对不起你。" 值此一句,他再也无法自控,泪水滚滚而下。 晚上,聿市港口码头不似白天的喧嚣忙碌,港口边上的城市高楼闪烁着炫目的霓虹,五光十色的灯光倒映在漆黑的海水中,把海水映成了波光粼粼的彩虹。海风微凉,港湾里有游轮缓缓驶过,水里的倒影被搅乱了,那斑斓的彩虹顿时破碎扭曲,一如梦想的破灭。而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于是亦变得冷清。 樊疏桐身后就是白天繁忙的码头作业区,没有了机器的轰鸣和轮船的汽笛声,沉寂在黑暗中的码头像沉睡的巨人,巨型起重机和吊机蛰伏在暗影里一动不动,仿佛巨shòu,随时都会挥起巨臂毁灭一切。 樊疏桐背着手站在码头边,面对着岸边辉煌的灯火,只觉凄凉。一到晚上,海面就会起雾。他抽着烟,只觉眼前一片模糊。 "樊哥,你一定要亲自出面找刀疤吗?"身后那人和他保持着数米的距离,刚好是站在一片yīn影里。 "我叫你来,难道还未别的事吗?" "其实完全可以让警方出面,起码不用你担风险。" "不,我必须要找到他!我要亲手将他碎尸万段,渣都不留!"樊疏桐狠狠一个弹指,烟头子弹一样飞向海面,"我知道警察迟早会抓到刀疤,但是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就因为我等,才让阿才妻儿送了命。我再等,也许下一个丧命的就是我或者是我身边的人,我再也不会奢望让警察来保护。" 那人扔极力相劝:"其实要找刀疤的何止警察,他在道上得罪的人多,很多人都想要他的命,樊哥,你还这么年轻,犯不着为这么个人渣赔上自己。" 樊疏桐转过身,背着光,看不清脸上丧命表qíng,他整个人都像是陷在黑暗里。他一直就在黑暗里。 "阿斌,这世上总有些债该我们去还的,我欠阿才两条人命,就该我去还,没有人可以帮得了我。至于赔上自己……"黑暗中,他一声轻笑,"我一无妻室二无儿女,孤伶伶一个人,没有人惦记我的死活,即便我现在就死了,他们也不会为我难过多久,我有什么放不下的。" 这么说着,他仰起面孔,看着深邃的天幕上稀疏的星光陷入沉思,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于是连星光也变得惨淡渺茫。 他这一生都是渺茫的,无论是亲qíng还是爱qíng,都遥不可及。而他们,就在对岸那璀璨的灯火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恩恩爱爱,享受着最最平常的幸福。这幸福,是他穷极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没有谁为他留着那一盏灯。 "你回来了?"朝夕为连波开门,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 "累死了,开了一天的会。"连波一进门就扯领带,样子着实疲惫,"你还没吃饭吗?我已经吃过了。" "我不饿,我要减肥。"朝夕穿着素色的家居服,将连波的公文包和西服外套拿进书房。连波皱眉,"你这个样子还减肥,别跟人学那套。" "可我都胖了一圈了,再胖就成猪了。"朝夕放下公文包挂好衣服,站在书房门口浅浅地笑。连波就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脸色红润身形饱满,笑起来眼睛都是亮亮的,十足的幸福小女人。他走过去揽住她的腰,刮了下她的鼻头:"变成猪怕什么?我喜欢就醒了,我就是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然后再给我生头可爱的小猪,我愿意当个幸福的猪倌。" 朝夕在他怀里咯咯地笑,仰着头看着他,伸手抚上他的脸,"可是你瘦多了,连波,工作很辛苦吗?" "还好,我没觉得辛苦,只是看不惯纳西尔。"连波叹气,又绽露笑容,"不过那些人影响不了我,刚刚在楼下停好车,抬头看着我们家的窗户,亮着灯,我忽然觉得很幸福,就为了你为我留的这盏灯,所有的辛苦都算不了什么。" "gān吗这么文绉绉的,真不愧是秀才!"朝夕笑着将它往浴室推,"去洗个澡把,我给你放水。" "咦,什么味道?"连波环顾四周,他从一进门就闻到了某种熟悉的香气,似乎是从厨房那边传来的。 "你猜!" "好像,好像是粽子的味道。"连波不能确定。 "你的狗鼻子真灵!"朝夕神秘兮兮的,显得很骄傲,"我今天包了粽子!过两天就是端午了,我们吃粽子!" 有好一会儿,连波对着朝夕端出来的那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粽子"发愣,那些粽子不仅形状怪异,大小也不一,大的两个人都吃不完,小的憨态可掬,他指着那些粽子似笑非笑:"你,确定这是粽子?" "除了粽子还能是什么,你就不要太挑剔了,我可是跟隔壁的张阿姨学了一个下午才学会的,虽然样子是丑了点,不过味道不错哦。"朝夕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顺手拆开一个递给他,"你尝尝,放了红枣,可香了。" 连波接过粽子,浅尝了一口:"嗯,是很香。"他很陶醉地点点头,"不过你一下包这么多,我们吃的完吗?" 朝夕说:"我是特意包多点的,准备明天给哥送点过去,他一个人……只怕吃不上这些东西。" 连波长久地凝视着朝夕,没有吭声。 "没有别的意思,我看他一个人怪可怜的,身体也不好。"朝夕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忙解释。连波放下手里没吃完的粽子,伸手握住她的手:"朝夕,你太多虑了,我有说什么吗?别忘了他是我的哥哥,除了爸,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我这么在意他,只是很多时候,我不太敢……跟他走得太近,怕他难堪,怕他看着我们幸福心里不好受,因为当初是他亲手将幸福的机会拱手相让,是他成全了我们。"说着他将她的一双手都托在掌心,更深地看住她,"朝夕你成熟了,也懂事多了,你这个样子让我很欣慰,真的。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心里挂念着他,每每在享受着我们的幸福时,我就会想起我哥,心里……很不好受……" 他的声音有些发涩,沉吟片刻,又道:"朝夕,我们欠他的。" "你别这么说,哥会越来越好的,他跟英姐不是……" "没有可能的,我了解我哥,除非是不得已,否则他不会选择常英。"连波摇着头,心里明镜似的,"何况现在出了状况,更加没可能了。" "什么状况?" "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常英办的一桩案子出了意外,人质死了,那人质是我哥手下的家属,我哥为这事好像很恼火常英,还有黎伟民,下班的时候寇海给我打电话,说我哥当着常英翻了脸,常英整个人都崩溃了,在家哭了一下午。" "不会啊,英姐一上午都在我店里坐,后来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就是上午的事。" "……" 第二天一大早,朝夕提着一袋粽子敲开了樊疏桐公寓的门。这套公寓她只来过两次,一次是chūn节的时候跟连波一起来拜年,还有一次是樊疏桐出院,她跟着连波过来看他,也就是说,她从未单独来过这里。 可是很意外,开门的并不是樊疏桐,而是寇海。 "朝夕?"寇海非常吃惊,"你,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看看我哥,他……" "哦,他不住这。"寇海一面把朝夕往屋里引,一面说,"他这阵子都没住这,你不知道吗?"正说着,从厨房里走出一个清秀的女孩子,系着围裙,很诧异地打量朝夕,寇海忙介绍,"这是我媳妇燕燕,我们快结婚了。"又跟燕燕指着朝夕说,"燕燕,这是士林的妹妹朝夕,你没见过吧?" "你好。"朝夕很礼貌地打招呼。 燕燕的脸一下就红了,她真是个腼腆的姑娘,跟朝夕点点头,笑了笑,就忙着进去倒茶了。 朝夕说:"别忙了,我就走。" "你找士林吧,正好,我要去趟湖滨,我带你过去。"寇海穿戴整齐,还真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湖滨?"朝夕很诧异。 "对啊,他现在住湖滨。" "他,他什么时候搬那里去住了,那里有房子?" 这回轮到寇海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朝夕:"你不知道?他两年前就在湖滨建了房子,忒漂亮,你没去过?" 朝夕茫然地摇头。 "连波呢,连波没带你去过?" "他……他没跟我说过哥在湖滨有房子啊。" "……" 寇海的脑袋瓜子一向灵光,时候明白过来,拍拍朝夕的肩膀:"走走走,我带你去,你一定要看看那房子,我敢保证,在聿市找不到第二个这么神仙的地方。"一边朝门外走一边还嘀咕,"真是的,你这么能没去过呢,士林这下子也忒不地道了。"临出门了还不忘跟燕燕jiāo待,"我中午不回来吃饭。" 一路上,寇海都在跟朝夕说常英的事,忧心忡忡。樊疏桐将阿才妻儿的死归咎于常英和黎伟民办案不力,常英对此痛不yù生,从昨天回来就一个人关房里哭,自小到大,常英xing格要qiáng,家里都把她当男孩子养,从来没见过她qíng绪如此失控。寇振洲夫妇急坏了,寇海也急得不行,昨夜在父母那边劝妹妹劝到很晚才回来,无济于事,一直到今天早上,常英仍未从自己房间出来。寇海知道,这事只能说服樊疏桐出面去安慰下常英,解铃还须系铃人,除此外谁都帮不上忙。 "我就这一个妹妹,你说我能不急吗?"到底是兄妹,哪怕从小到大一起就掐,但关键时候还是心疼的,寇海跟朝夕说,"我看着这丫头长大的,她的xing子我知道,从来不是个喜欢哭哭啼啼的人,她长这么大我就没见她哭过几回,可是这次……唉,一家人都拿他没辙,哭得嗓子都哑了还在哭。我是她哥哥,我知道她的心,士林不接受她没有关系,但不能借着刀疤这件事qíng这么打击她,让她死心很容易,犯不着这么伤她,她只是个警察,为了刀疤这件案子日忙夜忙,人都瘦了一圈,到头来还遭受这样的指责,换谁都扛不住……" "要我去劝劝吗?"朝夕心里也很不好受。 "还是我先去跟士林说说吧,他去劝比谁都管用。"寇海皱着眉头,一筹莫展,"就是怕他这浑脾气,阿才妻儿的死确实让他很受刺激,这我知道,当初也是我提醒他要报警的,但报警没有错啊,每个公民都有这个义务,他这回死钻牛角尖了。"说着又瞟了眼朝夕,"你跟我去也好,帮我劝劝他吧,别人说的话他不听,你说的他不会不听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朝夕只觉这话听着颇不顺耳。 寇海兴许心qíng不好,说话不经大脑,回道:"朝夕,其实你什么都明白,我们都明白,只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选择,奈何不得的。" 朝夕别过脸看向车窗外,不再出声。 似的,她何尝不明白,但她奈何不了自己的心。她不是不懂他隐忍的绝望,很多个晚上,她在窗帘后窥见他在楼下的花圃边抽烟,可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窗口的灯,不是为他留的。 寇海说得对,谁都有奈何不了的事qíng。 她从车窗外收回目光,叹口气:"好吧,我去跟他说说。" 第十一章 你让我qíng何以堪 chūn日的湖滨风光自不必说,每一个角度都可以入画,其实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湖,而是多个湖泊连城一片,算得上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湖区。远处的青山在阳光下显出一抹淡灰色的影子,近处的树林叠染着不同的颜色,深深浅浅的绿,和着天空的宝石蓝,还有岸边白的梨花红的桃花,缤纷的色彩在水中不断晕染,远看好似一幅流动的锦。湖岸的风很大,大片的苇丛随风起伏着覆盖在湖岸,不时有白色的水鸟鸣叫着盘旋,抑或临水嬉戏,大自然的和谐与优美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眼前…… 朝夕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湖滨了,一路上就发现变化很大,建了很多楼盘,还有度假村什么的,此刻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湖光山色,顿觉身心舒展开来,连日来的疲惫和烦闷烟消云散,她特意要寇海停下车,下来走走。 她当然记得这个地方曾经带给她怎样的希冀和梦想,不过现在她跟连波已经结婚,所有的希冀和梦想都不及现实来得生动,连波也没有再跟她提过这里,她自然也是忘了的。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长相厮守,那些虚无缥缈的诺言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幼稚,离开了俗世烟火,什么样的诺言都是不靠谱的。 但偶尔通过报端,她还是知道,这里已经建成了一个自然湿地保护区,政府下了大力气政治周边环境,大举迁移造成污染源的工厂,杜绝在湿地范围内违章建房,连原来住在湖区的居民都被qiáng制迁至划定的生活区,诸如此类的措施成效显著,现在的湖滨不仅水糙茂盛,天空碧蓝,湖水也恢复了从前的清澈见底,很多匿迹多年的水鸟又逐渐返回湿地的报道也经常见诸媒体。 "走,到士林那里去,那里比这更美!"寇海拉朝夕上车。 还隔着很远的距离,朝夕就看到湖岸的一个山坡上,大片烟雾状的紫色自一个院墙里蔓延出来,深深浅浅仿佛流动的紫墨,恣意地涂抹在湖岸的水云天光中。 朝夕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那样的紫色,她知道,只有紫藤萝才有如此辉煌的紫,樊疏桐该不是住在那里吧? 因为被没收了钥匙,寇海只得在院外摁门铃。 稍倾,屋里传来樊 疏桐不耐烦的声音,"来了来了,谁啊!"那声音无端地透着怒气,樊疏桐并没有看到寇海身后的朝夕,大步流星地奔出来,一边气冲冲地开门一边吼,"怎么又是你啊?" 看样子他心qíng极其不佳。 寇海摸清了他的脾气,不会再这个时候找他的晦气,赔笑道:"我给你带了客人,你看谁来了!"说着稍稍让开,将朝夕拉到跟前。 有数秒。樊疏桐保持着那样的表qíng和姿势没有动,他眯起眼睛,像看着一个天外来客似的打量朝夕:"朝夕?" "哥,你住这啊?"朝夕努力挤出一丝容,表qíng也极其不自然。 彼时,那满院的紫藤萝,让她透不过气。 她心里隐约明白过来,可是扔不能信。她不能相信,他何以将这地方藏得如此滴水不漏,他在等着数秒,还是在缅怀什么? 她和他自己那些不堪的过去,还值得缅怀吗? "进来吧,你可是稀客。"这时候樊疏桐已经反应过来了,表qíng像是雷雨转多云,脸部原本僵硬的线条瞬即变得柔和,他拉开镂花铁门,侧侧身让朝夕进去,"没想到你会来。"说这话时明明语气很恬淡,可是转过脸跟寇海又是另一种腔调,"你怎么老往这来,你嫌我不够烦是吧?" 寇海横竖脸皮厚,大摇大摆走进院子,哼了声:"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给你带来贵客,居然一点都不感激。" 意识到朝夕可以为他撑腰,寇海立即提起了十足的底气。 "好,谢谢你,现在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樊疏桐就势给他作了请的姿势,不过是往门外请。 "啊呸,我偏不走!"寇海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径直朝屋里走。 而朝夕还站在院子里的花架下,仰着头打量那开得绚烂无比的紫藤萝,一串串地自花架垂下来,形成一面面花帘,随意地用手拂动,顿觉暗香浮动,朝夕吸着气,太过极致的美丽令她不能呼吸。 "前几天开得还要盛些,下了一场bào雨,很多花都掉了。"樊疏桐陪她站着,介绍说,"为了找这些花种,可费了些工夫,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看到的,这满院子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都两年了。" "这花架比大院里的还要打呢。"朝夕流连于此,不忍离去。 樊疏桐观察着她的反应,嘴角浮出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莫名透着伤感:"大院里的紫藤萝已经不怎么开花了,估计是花藤老了吧,花终究也会老,人也会亡,能等到你来看这些花,真是不容易,我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了的。" 朝夕顿时像被针刺似的,打了个颤,局促地笑了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怎么现在也变得这么文绉绉的,我来是给你送粽子的。"她给他看看塑料袋里的奇形怪状的粽子,"快端午了,让你尝尝我包的粽子。" 樊疏桐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脸上,眼底泛着哀伤。 而她的目光闪躲,他捕捉不到丝毫令他欣慰的qíng意,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仰起面孔犹自叹息:"你都会包粽子了,我还种着这些花,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她已经是他人的妻,他独自守着这满院的紫藤萝只不过在凭吊一份卑微的执念,佛说,随风而至,随风而逝,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属于他了,挣扎到最后也不过是他一个人守着地老天荒而已。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就是他最终的结局。 寇海刚进屋没几分钟就要走了,突然接到队里的电话,有钥匙急呼他。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都没机会说,只得跟朝夕递了个眼色,意思求她帮忙劝劝樊疏桐。朝夕会意地点点头。他这才松口气,跟樊疏桐说:"我走了,好好招呼朝夕。" "这是我的家还是你的家?"樊疏桐没好气地横他一眼,指了指沙发,示意朝夕坐,不耐地跟寇海摆摆手,"你走你走,快走!" "那我走了,朝夕,我走了啊。"寇海磨磨叽叽地朝门口走。朝夕"嗯"了声,坐到沙发上。樊疏桐正yù说什么,寇海还在门口,"我走了啊,走了,朝夕。" "你快走,没人拦着你!"樊疏桐气咻咻地朝他吼。 门哐当一声,总算是走了。 可是不到两秒,门又开了,寇海探进头,满脸堆笑地跟朝夕继续着最后的道别:"朝夕,你别客气,多聊会儿。" 樊疏桐忍着,等着这厮快点滚。 寇海带上门,脚步声渐去渐远,似乎是走了。 樊疏桐总算耳朵根子清静了,"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寇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推开门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朝夕,要不要待会儿我来接你回去?" "不用了。"朝夕说。 好,又关上门。一秒,两秒……第五秒,门又开了,"朝夕,要不我给连波打电话,让他来接你?" "滚!"樊疏桐cao起茶几上的一盒火柴就朝他砸过去。 "砰"的一声,寇海几乎是同时关上门。这次总算是滚了,可是到院子里了他还在跳起来喊:"朝夕,我真走了啊!我走了,真的走了哩……" 朝夕终于意识到这家伙是在恶作剧,咯咯地笑起来。 樊疏桐无奈地摊摊手,"这家伙就是这样,我都快被他烦死了,三天两头就跑过来,我把公寓让给他住他还不让我清静。" "寇海哥是这样的,以前就爱闹,你们几个不都是这样吗?"朝夕的评价一点都不客气,她打开袋子拎出一挂粽子,"尝尝我包的粽子,出门的时候又煮了会儿,还是热的呢。"说着扯下一个,递到樊疏桐跟前,"尝尝,味道不错的。" 樊疏桐接过那造型极其抽象的粽子,左看右看,好像拿着的不是粽子,而是一个恐龙蛋,他瞅着朝夕,脸上的表qíng极其怪异:"你……确定这是粽子?" 这话好生耳熟。 "不然你以为这是什么?"朝夕照样一点也没觉着不好意思。 樊疏桐忍着笑,一点点地剥开粽叶,浅尝了口。 "嗯,很香。"他倒是很由衷地点点头,"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东西,小时候倒是经常吃,长大后没人包给我们吃了。" "以后我年年包。" "谢谢。"樊疏桐细细嚼着粽子,仿佛品味的是时间最奢侈的美味,他脸上笑着,心里却不知为何堵得慌,"朝夕,谢谢你。" "自家人,客气什么。"朝夕四顾张望打量房子。 自家人…… 可是你们的家并不是我的家。樊疏桐目光飘忽地看着朝夕,明明很甜的粽子竟然有些涩涩的苦。兴许是糖放多了,他有些模糊地想。 朝夕则完全被房子的装修风格弄得很迷惑,豪华自不必说,却并不时髦,反而有些怀旧,俄罗斯大吊灯,乌木地板,藤制沙发,米色带流苏的落地窗帘,似乎都有些似曾相识。她怎么瞧着都有些像大院里的那个宅子,只不过家具要新的多,而且看得出来做工非常jīng致,收拾得也很gān净,应该有专人打扫,否则地板不会擦得这么亮,茶几上也不会纤尘不染。朝夕看到了茶几上的药瓶,大大小小的瓶子堆了好些个,有的盖子还是开着的,她指着那些药瓶,"你,还是要吃药吗?" 樊疏桐含糊地"嗯"了声,"不好意思,挺乱的,这几天很累,没顾得上收拾。" 朝夕受惊不小:"这屋子是你收拾的啊?" "不然呢?"樊疏桐自嘲地笑,拿过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用火柴点上,"我又没有连波那样的运气,可以有人帮我收拾。" 这让朝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搓着手尴尬地低下头。 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我带你上楼参观下吧。"樊疏桐起身,自顾朝楼上走,"下次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回来,楼上看风景挺好的。" 他忽然很怕孤单面对她,就如此刻。 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觉得很难捱,而这分明又是他时时刻刻希冀着的,在这屋子里闭上眼睛就会想象着她的到来。 真的面对她了,他才发现他原来比想象中的还要脆弱。 "好,我正想参观下呢。"朝夕于是也起身跟着上去。 樊疏桐带着朝夕到楼上转了个遍,唯有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他没带她进去,"堆杂物的,挺乱。"樊疏桐解释道。最后绕道了卧室门口,他故意指了指里面,"敢进去吗?""讨厌!"朝夕瞪了他一眼,大方地走了进去。 樊疏桐却看着她的背影陷入无边无际的凄惶,她的背影一如少女时期的纤瘦,这么多年了,她就是他的一个梦,他摆脱不了,于是放弃了挣扎,任由着她在无数个冷清的夜里一点点地蔓延进他的梦境,而他,也许直到生命终止都不会醒来。 可是,她明白这一切吗? "真美……"朝夕在露台上发出由衷的赞叹。 樊疏桐走到她身后,指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区说:"看,芦苇——" 朝夕深呼吸,站在高处,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周边的地形,这栋房子建在一个山坡的边边下,樊疏桐介绍说,山坡上居住的都是湖区原来的居民,后来被政府集体迁过来的,山坡抑下就是湿地保护区了,樊疏桐的这栋宅子正式介于山坡和保护区之间,可谓占尽了得天独厚的地势。 湖岸的芦苇生长得非常茂盛,起伏翻涌着,一层层,一lànglàng,非常有画面感,听说经常有摄制组过来取景。 朝夕看着那些翻飞的苇丛,不由又想起来母亲,想起了幼时在老家胭脂河畔的苇丛里嬉戏的qíng景,母亲那时常带着她在河畔一待就是半天。那时候的母亲是极美的,因为她心里正思念着某个人,一个女人一旦心里有了思慕的人,就会格外美丽。可是这世上大凡美丽的东西总部长久,比如爱qíng。母亲的悲剧时时在提醒朝夕,不能太执念于某样东西,否则只会让自己受苦,可这世上很少有人能做到说放下就放下,朝夕不能,樊疏桐亦不能。 有那么一瞬间,朝夕几乎落泪。 她不敢回头,只能长久地凝视着湖岸,声音发着颤:"哥,你让我qíng何以堪?" "你不该让她到这来。"连波傍晚来接朝夕时,跟樊疏桐说。晚饭时朝夕做的,打电话加来了连波,吃完晚饭兄弟俩到观景台上散步,樊疏桐面朝着夕阳迎风而立,解释道:"是寇海带她来的,我也很意外。" 连波不好说什么了,凝视着湖面上金色的波纹,叹口气:"哥,你这是何苦呢?" "什么意思?"樊疏桐侧脸望向他。 "你修这么个宅子有意义吗?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你的弟媳,有些事qíng你能放下就放下吧……" "你还怕我跟你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樊疏桐冷冷地瞥着他,"我一天不死,你就觉得有威胁,连波,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就这么不堪吗?我并没有打搅到你们,我只是守着我自己的地方过我自己的生活,倒是你,似乎太过惦记这里了。" "哥……" "别以为我不知道,从这宅子建成的那天开始,你就惦记了,我经常看见你的车停在那边的马路上。"樊疏桐一语点破,想是夕阳映she的缘故,目光中近似燃着火,"为什么你不进来?是我心里有鬼,还是你心里有鬼?连波,我想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如果我放不下她,两年前我就不会退出,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可是我退出了,只因你是我的弟弟!你呢,你是这么对我这个大哥的,我安安稳稳过着自己的日子,你还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你不带朝夕来这里就是在防着我,连波,我对你很失望。" 连波只是摇头:"不,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不带朝夕来这里不是防着你,我是觉得很愧疚,我曾经跟朝夕勾勒过这样的家园,可是我没有能力帮她实现,我觉得有愧于她。我总想对她好,可是连起码的承诺都兑现不了,而你轻易就实现了这一切,我明明不如你,却偏偏横刀夺爱,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即便现在跟朝夕过得很幸福,我也觉得不好受……" "你不必如此,是我放弃的,不是你横刀夺爱。如果我不放弃,你就是拿十把刀也夺不走。而我之所以放弃,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弟,也因为朝夕爱的是你,这是我最无能为力的事qíng,所以我只能放弃。" 樊疏桐背着手,面对着落日下的湖水,深深地叹息,"似的,我很爱她,我不会跟你说假话,一直到现在我仍然那么爱她。就是因为爱,所以我才想让她幸福,她跟着你才觉得幸福,我有什么办法?何况,我终究是欠她的,曾经那么伤害过她,我才真的是心里有愧,尤其是……因为那个孩子,她差点连命都丢了,我为她修这个宅子算得了什么。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宅子并不在我的名下,当初建的时候就划到了朝夕的名下,我将来若不在了,你们可以搬到这里来住……"说着他别过脸看着连波,顿时有些诧异,"你怎么了?" 连波两眼通红,迷迷瞪瞪地瞅着他…… "孩……孩子?她为你怀过孩子?"他闻所未闻。 "是的,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的,五年前她做的那个子宫手术就是因为当初流产时落下的后遗症,差点没命了。" "不,不,哥,你不该告诉我这些。"连波连连往后退,整个表qíng都错乱了,嘴唇颤动,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你们……为什么瞒着我?你们连孩子都有过……"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那我算什么,哥,我算什么……" 樊疏桐有些意外,"连波,我以为你知道这事。"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事,没有人跟我说过,你们把我当什么了!以为这样就让我心里好过?不,我一点都不好过!我岂止是横刀夺爱,简直是厚颜无耻,我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亲人的痛苦之上,哥,我算个什么东西……" "连波,你想哪去了!" …… 一连数天,连波跟朝夕都不怎么说话。下了班就把自己关进书房,不是写字看书,而是抽烟,朝夕每次推门进去就被呛得眼泪直流。朝夕打电话问樊疏桐,那天他跟连波说了什么。当时正是早上,樊疏桐似乎刚睡醒,声音懒羊羊的:"没什么,就是说到了你当初怀孕的事。""你跟他说这些gān什么!"朝夕气坏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的为人,最怕欠别人什么,就是因为我跟你有过牵扯,他这两年心里都不踏实,老觉得对不起你,这下好了,你成功地打击到他了。" "谁打击他了?他没这么弱不禁风吧?" "你对你的弟弟还不了解吗?"朝夕又急又气,"他太善良,宁愿自己受委屈,牺牲自己,也不愿让别人因为他而受苦。他心里本来就有结,两年了都解不开,这下你又替他打了个结,你gān吗扯那事上去啊,都过去那么久了……" "朝夕,你这么在意他的感受吗?那我呢,你有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这么点事就搁心上摞不下,他还是不是个男人啊,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娘劲儿,他什么时候才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爷们?"樊疏桐显然被朝夕的话激怒了,瞌睡也醒了,在电话里吼声如雷,"你为了他这么指责我,置我于何地?就这么件事,你指的这么瞒着吗?你当他是三岁小孩吧,三天两头地闹脾气,也不觉得别扭!" "樊疏桐,你吃炸药了?一大早就这么骂自己的弟弟……" "他是我的弟弟,又不是你的弟弟,有你这么宠着哄着的吗?"樊疏桐越吵越jīng神,还觉得挺纳闷,"咦,朝夕,好久没听到你直呼我的名了呢,我觉得你还是叫我樊疏桐好,听着舒坦……" "浑蛋!"朝夕被他气昏了头,张口就骂。 "谢谢,我在你眼里也就是个浑蛋,这两年我装得忒辛苦,你不辛苦吗?明明我们两个人有过那样的过去,曾经恨不得弄死对方,结果还装得礼貌客套,哥哥前妹妹后的,真他妈的不是个滋味,朝夕,我受够了!" "你,你神经病,一大清早就发神经!"朝夕口不择言。 樊疏桐回过去:"不知道是谁发神经,不就是你的男人闹了两天脾气吗?你就紧张得跟世界末日似的,恨不得大家都去哄他,朝夕,你这样会惯坏他,你就不能让他学会点男人的气魄吗?" "我觉得他有气魄得很!" "有气魄还这么娘?你现在把他叫过来,你看我不把他扁一顿……" "樊疏桐!" "嗯,很好,就这么叫,很久没听你这么大声说过话了。"樊疏桐居然还很享受,存心刺激她,"朝夕,你自己不觉得吗,你装圣母装得忒别扭。" 跟朝夕在电话里吵一架,樊疏桐顿觉神清气慡,他觉得他的生活真是很无聊,无聊到要靠吵架来刺激麻木的神经。他对着浴室的镜子剃须,想象着朝夕气急败坏的样子,很是销魂,他忽然很怀念过去那只伶牙俐齿的小蝎子,觉得那才是她的本色,她现在装得跟个兔子似的,他这么看都不舒服。他觉得蝎子就是蝎子,温柔贤淑这样的字眼实在不适合她,他倒要看看,她还能装多久。反正他是装不下去了,他自认shòuxing难改,一不小心就露出马脚,这不早上被她一激,直接又打回原形了。 驾车去公司的路上,樊疏桐一边开车一边叹气,他的这个弟弟真是投错了胎,他怎么就不是个娘们呢,要么去演琼瑶就也可以,含qíng脉脉优柔寡断,扮相又好,一定可以赚尽女人的眼泪。 到了公司,秘书丁梅捧来一堆待签的文件,樊疏桐于是又叹气,没办法,都好些日子没来公司上班了,这个样子下去公司迟早会关门。樊疏桐想起阿才的事,问丁梅:"财务有没有把那笔钱划给陈良才?" 阿才的妻儿下葬后,樊疏桐叫阿才在家休息,工资照发,还给他发了一笔巨额抚恤金。可是丁梅说:"划了,可是阿才不收,又把钱退回来了。" "退回来了?" "是的,他说他没有理由收这笔钱。" 樊疏桐簇紧眉头,很难过:"是啊,再多的钱也换不来他妻儿的命。"他稍后给阿才打了个电话,阿才说:"樊哥,我不要你的钱,你并不欠我什么,我想通了,就算你没报警,以刀疤的心狠手辣,我老婆和儿子也没有活口留下来,我怎么能怪你呢?再说我一个人,要那么多钱gān什么。" "我不会放过刀疤的,阿才,我一定会要他以命抵命!" "樊哥,你斗不过他的,你没有他狠毒。"阿才在电话里声音哽咽,透着沙哑,"报仇的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将他千刀万剐,反正我现在什么都没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阿才说,刀疤现在已经潜伏到了香港,投靠了一个黑道老大,有了靠山更嚣张了,他放出话,两百万取樊疏桐的人头。樊疏桐闻言哈哈大笑:"有没有搞错,我的人头有这么值钱吗?" "樊哥,你小心点,现在的刀疤可是有大靠山的,就因为你报了警,他不得不退出内地的码头,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千万要小心!" "我不怕他!我一无妻室二无儿女,也是什么都没有,我怕什么!我等着他取我的人头,看最后谁取了谁的!"樊疏桐丝毫不以为意,每天饱受头疼的折磨,活到今天他觉得已经是奇迹了,他从来未曾得到,何惧拭去? 刚挂了阿才的电话,寇海的电话紧随其后,张口就问:"刚打你电话老占线,跟哪个妞聊这么久?" "滚!说正事。" "好好好,我说正事,我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一个是很坏的消息,你愿意先听哪个?"寇海现在说话越来与不靠谱,没事就打电话骚扰樊疏桐,这回很明显又是骚扰,樊疏桐一听就来气,"你现在很闲是吧?" 寇海忙说:"那我先说坏消息,坏消息是我跟燕燕分手了,拜拜了。" 樊疏桐"哦"了一声,一点也不意外,他早就料定这两个活宝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长久不了,就是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有他妈常惠茹的功劳,他漫不经心地问:"那很坏的消息呢?" "很坏的消息是英子要结婚了。" "……" 樊疏桐猜错了,寇海这次跟燕燕玩完,压根就没他妈什么事,相反,他妈也就是刚开始生了几天闷气,随后就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不仅对他们公然同居的事不闻不问,还派英子送来户口本,有意鼓励他们结婚。寇海当时拿着那户口本,百感jiāo集,五味杂陈,一下子就没了主张。他忽然对跟燕燕结婚这事犹豫起来了,自从两人搬出来同居,没有了阻拦,也就没有了当初偷欢时的激qíng和刺激,而生活一旦具体到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对居家过日子毫无概念的寇海手足无措,跟燕燕之间的沟通障碍也日渐显现出来。他发现除了上chuáng,他竟然跟燕燕找不到别的jiāo流方式,两个人的成长背景和教育程度相差太远了,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也不尽相同,寇海说什么,燕燕都似懂非懂,而燕燕说什么,寇海也觉得很无趣,而且是越来越无趣,无趣到他越来越不愿意回家面对她。 燕燕似乎也意识到跟寇海之间的差异和距离,说话更加谨慎小心,甚至有点讨好他的意思,洗衣做饭就不说了,早上连牙膏都给他挤好,晚上则把洗脚水直接端到他跟前……这让寇海一度很茫然,不知道自己找的是保姆,还是找的女朋友,有时候他帮着拖拖地什么的,燕燕就会表现得非常紧张,像是她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一样,连忙从他手里抢过拖把。 寇海真是无语极了。 每天下了班回到家,除了看电视,就无所事事,一想到将来或许要这样过一辈子,他更加茫然了,所以他妈派英子送户口本过来时,他bī着自己下决心,结婚吧,就这样结婚吧,也许结了婚就不一样了,结了婚她就没这么拘谨客套了。于是他带着燕燕去民政局领证,都到门口了,他犹豫了,他知道一旦走进那道门槛,一切就会无可挽回,那个时候再后悔势必会伤她更深。他背转身,看着燕燕,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她。 燕燕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她不是啥子,一下就明白过来了。燕燕说:"海子哥,我们回去吧,这证别领了。" "燕燕……" "你什么也别说,我都明白,咱俩不合适,如果领了证你会后悔的,虽然我喜欢你,但我不希望你后悔,那样挺没意思的。"燕燕当时眼眶通红,但这姑娘很坚qiáng,一直微笑着跟他说话,"做不了夫妻,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做兄妹,总比将来做仇人好,很多夫妻感qíng不好,后来都反目成仇,电视里都这么演的,我不希望我们也那样。"顿了下,燕燕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终于说,"海子哥,我们分手吧。" "……" 两天后,寇海收拾东西回家,但是他留了个心,怕老妈赶他出门,就决定先试探试探他妈的态度。他拎着礼物进门的时候,他妈常惠茹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织毛衣,寇海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妈"。他妈抬眼看了下他,丝毫没有惊喜,但也没有反感,一边织毛衣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回来了?厨房里有刚熬的银耳汤,要不要喝?" 气场!什么叫做气场,看寇海他妈就知道!寇海当时瞅着老妈眼睛都直了,他妈难道已经知道他跟燕燕分手了,熬了银耳汤等他? "张婶。"常惠茹朝厨房喊。张婶是樊家新雇的保姆,五十多岁了,手脚灵活又勤快,闻声连忙出来,搓着围裙满脸堆笑,"夫人,啥事?" "给寇海端碗银耳汤来,天气越来越热了,败败火。"常惠茹说这话时眼皮都没抬,继续吩咐,"再去外面的车上把寇海的行李拿进来。" 寇海目瞪口呆,这时候他才恍若大悟,他的这个妈,又赢了!到底是久经考验的老同志,战术高明,运筹帷幄,眼见儿子搬出去跟小保姆同居不急不恼,以不变应万变,甚至还把户口本送过去。老常同志就是吃定了寇海不会跟燕燕结婚,因为自己养的儿子自己心里有数,她了解寇海不是个做事不想后果的孩子,这孩子虽然跟他爸一样是个驴脾气,犟的时候很犟,但关键时候还是很理智的,也知道进退,常惠茹从小看着他长大,不会错。 关于那户口本的事居然经过时这样,常英原本准备去偷户口本给哥哥结婚,翻箱倒柜的时候被老妈发现了,老妈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反而跟常英说:"户口本在我衣橱的抽屉里,没锁,你去拿给你哥吧,我正准备给他送去,这几天忙,没空。" 常英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啥,你要给我哥送户口本?" "每次,你哥现在补救等着这个本吗?" "可他是要拿着去结婚的!" 常惠茹笑着说:"让他结婚呗,我不拦着,我等着媳妇过门,彩礼都准备好了。" 常惠茹老谋深算,她很清楚,寇海不会跟燕燕结婚,这两人不过是一时冲动,等他们的新鲜劲过了,自然会冷下来的。常惠茹跟女儿说:"燕燕根本就不是你哥命里的人,她拿不下你哥,不信你就等着吧。" 果然,寇海灰溜溜地回家,他妈又赌中了! "妈,你咋知道我跟燕燕……"寇海颇为不解,他发现他越来越看不透老妈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常惠茹放下手里的贸易,示意儿子坐到身边,摸着他的后脑勺语重心长地说:"只有一个原因,你是我的儿子,就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我了解你,你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妈,这事其实……" "好了,过去的事qíng都过去了,别再讲了。" "可是燕燕她,我觉得挺亏欠她的,一直想着怎么补偿她,给她钱她又不要,我想是不是给她安排个工作?妈,您的意思呢?"寇海端起张婶盛的银耳汤,呼噜噜地喝了两口,连声称赞,"好吃!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厨房里还有很多。"常惠茹拍着儿子的肩膀,"工作的事你不用费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跟她说下,后天就可以报到,你们两人以后就互不相欠了。" "扑哧"一声,寇海刚入口的银耳汤全喷了出来,他哆哆嗦嗦地看着无所不能的老妈,"妈,你,你……" 常惠茹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再次qiáng调:"我是你的妈!"意思是,我既是你的妈,也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寇海两眼一闭,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放下碗,gān脆问:"您还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当然。"她妈起身上楼,不一会儿下来,递给寇海一个信封,"你自己挑,随便挑,都是我给你筛过的,无论是人品还是家庭,都没有问题,模样也都不错。如果这些里没有你合意的,过两天我再给你拿些过来,多得是。" 不用说,那是一叠照片。 常惠茹现在退休在家,除了织毛衣,没别的事gān,给儿子物色媳妇是她的一大艰巨任务,她经常有意无意地放风出去,称儿子现在仍然单身,急坏了她这做妈的云云。而大院里多的是常惠茹这样的退休家属,女人们,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是很热衷穿针引线做媒婆的,这似乎是一种天xing。常惠茹对送来的照片来者不拒,跟筛豆子似的,先粗略筛一遍,淘汰掉模样像妖jīng、家庭太复杂的,她就喜欢那种脸盘大,五官周正,看上去朴实本分的姑娘,那种尖下巴细眉细眼的姑娘,很少有人能进入第二轮筛选。每天晚上,老常同志都拿着放大镜对着一张张照片仔细瞧,而手边绝对摊着本相书,由此总结出丰富的看相经验,比如眼睛下面有痣的不能要,那叫滴泪痣,不吉利;颧骨太高的不能要,克夫;嘴唇薄的不能要,喜欢说是非,人中短的更不能要,薄命……晒完了模样,再筛女方的学历工作和家庭背景等等,学历低姊妹多工作太忙的统统不要,要就要那种家世清白工作悠闲的,因为工作太忙没办法照顾家庭,学历太高也不行,会把儿子给比下去。如此这般地筛个三五遍,剩下的在常惠茹看来都是jīng华了,儿子挑哪个都不会错,而每每征求寇振洲的意见时,得到的总是一句,"你可以直接去街上摆摊看相了。" "妈,您真是我的亲妈!"寇海抹了把脸,结果那叠照片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看都不看那些照片,只瞅着他妈吃吃地笑,他不能不笑,他老妈是佛祖再世,他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过佛祖的手心,这世上也就老妈能降住他,那么他还折腾个啥,他眨巴着眼睛,笑嘻嘻地说,"妈,我想我知道我要找什么样的了。" 晚上,在凯撒俱乐部的桑拿房里,寇海跟樊疏桐说:"我认命了,我终于认命了,我斗不过我妈,我根本就算计不过她,但我一点也不怨她,因为她是我的妈,她确实是为着我好。再怎么说她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要多,现 在想想其实很多事qíng她讲的都是对的,只是我长期想着跟她斗,她说的话我都听不进去,现在我不跟我妈斗了,她老人家火眼金睛,看不会错的。" "真是你妈的乖儿子。"黑皮光着膀子,坐在寇海的旁边,一边用毛巾拭汗一边讥笑,"寇海,你总算是'长大'了,知道听你妈的话了。" 樊疏桐说:"我羡慕你,海子,如果我妈还在,我真希望她能管我……可是我妈去得早,我从小就是没娘的孩子,我爸把我往死里揍,我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想我妈,海子,你别生在福利不知福。" 这话无端的透着伤感,寇海每每这时免不了总要安慰他:"女婿就是半个儿,你要是做了我加女婿,我爸妈就是你爸妈,肯定把你当亲儿子的,地位绝对比我还高。偏偏我那妹妹,哎哟喂,这死丫头,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一提起妹妹,寇海就想死。 事qíng还得从那个户口本上说起,话说寇海跟燕燕chuī了后,把户口本还给常英,要她送还给老妈。常英当时说了句,正巧,我也要户口本。寇海也没问她为什么要户口本,想都没想到那上面去,哪想过了几天,常英一个电话打给哥哥,"我结婚了,晚上回家吃饭吧。"寇海接到电话时正在巡逻艇上,一摇晃,差点栽海里喂鲨鱼,他问常英跟谁结婚,常英很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还能有谁?"说着就挂了电话。 寇海那个高兴啊,下了班直奔大院,他是太高兴了,都顾不上打电话给樊疏桐求证,他以为常英是跟樊疏桐结婚。结果回到家推开门一看,客厅里端端正正作坐着的却是常英的前男友,市刑侦大队的副队长;黎伟民,寇海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没头没脑地问他:"咦,黎队,你怎么来了?" "这个……"黎伟民搓着手腼腆地笑,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候寇海他妈出场了,端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狠狠用眼光剜了下儿子:"一点礼貌都没有!有这么对妹夫的吗?"继而又对黎伟民满脸是笑,"伟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别客气啊,我等这天可是脖子都等长了,这下好了,我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吃,快吃,刚切的新鲜着呢……" 寇海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目光瞄向妹妹,之间他亲爱的妹妹正斜靠在沙发上看杂志,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寇海火冒三丈,他大叫一声:"哎,有没有搞错,你,你们……"他指指妹妹,又指指黎伟民,地板跺得咚咚响,"怎么回事啊你们!……" "浑小子!"他妈一掌劈过来,"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什么叫做怎么回事,你妹妹和伟民结婚了,就这么简单!证都领了,你还嚷什么嚷啊,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儿,我就说他们早晚还是要在一起的,怎么着,被我说中了吧?" 寇海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背过去。 原来,寇海把户口本给了常英后,常因随即就拿着户口本跟黎伟民去登记了,本来常慧茹把户口拿出来是"成全"儿子跟燕燕结婚的,不想最后成全的竟然是常英和黎伟民,所以说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以后别叫我哥!"寇海冲妹妹吼了句,甩下公文包就奔口上去了,将房间的门摔得山响,然后楼上一阵噼里啪啦,不知道是碎了什么还是倒了什么,楼板都快整跨了。寇海他妈见怪不怪,指了楼板跟女婿说:"由他去闹,别管他。他呀,就是舍不得妹妹,从小玩到大,妹妹突然要嫁人了,心里肯定不舒服,闹闹就好了。" 这会儿,黑皮嬉笑这会儿问寇海:"你是不是舍不得你妹妹呀?不是我说你,英子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嫁谁还不是一样?" "放屁,那能一样吗?"寇海一生气就骂粗口,"她嫁谁不行,为什么偏要嫁黎伟民?士林比他qiáng一百倍都不止吧,你让我怎么甘心?我养到这么大的妹妹,白白便宜了那小子,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不要脸,还你养这么大呢,你妹妹是你养的吗?"黑皮嗤之以鼻。 "不是我养的,也是我带大的吧,凭什么便宜黎伟民那小子?" "这你就不懂了,黎伟民跟士林是两个极端,一个是兵一个是匪,你妹妹是警察,当然要嫁给兵了,哪有警察嫁给匪的啊,是吧,士林?" 樊疏桐不吭声,闭目养神,只当没听到。 "哎,他骂你土匪呢,你没听到啊?"寇海希望樊疏桐站在他这边,抓狂得不行,"我说你听到没有,士林,你睡了我妹妹又不娶她,白给你睡了!要不是你耍赖不肯负责,英子能嫁给黎伟民吗?她是受刺激了!哎哟喂,我的命真苦啊,有个警察妹妹我就恨不得撞墙,现在又招了个警察妹夫,我想死啊,我真的想死,我现在就想死,我不活了我……" 可是任凭寇海怎么不甘心,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常英和黎伟民连证都领了,法律上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什么都改变不了了,至于常英为什么突然跟分手两年的黎伟民结婚,她没有跟任何人jiāo代,个中原因也许只有她自己清楚吧。 洗完桑拿,接着就是按摩和推拿,三个人要了个包间,这时候樊疏桐终于发话了,跟寇海说:"回头你帮我带个红包给英子,说我祝福她。" "得了吧,你还嫌刺激她不够是吧?"寇海气不打一处来,"我总觉得这是蹊跷,两人都分手两年了,怎么突然结婚了呢?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士林,我觉得这事跟你脱不了gān系,肯定跟你有关……" "我跟英子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寇海。" "你还真把自己当匪了?" 两天后,樊疏桐还真托寇海给了个红包给常英,没想到常英很大方地接过红包,还不忘jiāo代寇海:"替我谢谢他。" 寇海到这时候了还不死心,"妹妹,我的好妹妹,你真打算跟黎伟民过一辈子啊?我不是说他不好,我是说你们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过不到一块的,你明不明白?"寇海转口就借了樊疏桐的话。 常英反问哥哥:"警察跟警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这世上还有谁是一条道上的人?"她拿着厚厚的红包仔细端详着,脸上的笑容模糊不清,"哥,我不会后悔的,我已经得到了我要的,士林……他给我的远远要比这红包多……" 日子一天天翻过,幸福的不幸福的,得到的失去的,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这就是生活,日复一日,毫无新意。只是有时候过于平静的表面,实则地下暗流涌动,当你还在抱怨生活过于单调时,也许眨眼功夫就已面目全非。 真的只是眨眼的功夫。 进入六月,天气开始变得闷热无比,这天一大早,樊疏桐就被电话吵醒,连波打来的,"哥,朝夕有没有到你这里来?"电话里连波的声音嘶哑浑浊,像是一夜未睡,樊疏桐揉着眼睛,瞌睡还没醒:"她怎么会到这来?你们又怎么了?" "没,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如果她到你这里来,你给我打个电话。"连波不容樊疏桐继续问,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樊疏桐听着一连串的嘟嘟声,有些反应不过来,又吵架了?这两个冤家!好好的日子不过,三天两头地闹,要死要活的,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结婚!每次一想到他们,樊疏桐就心里添堵,瞌睡全没了,一看chuáng头的闹钟,才七点都不到。今天是周末,他还得去公司处理些事qíng,所以gān脆起chuáng洗漱了,准备出门。可是心qíng很糟糕,头也有些疼起来…… 出了门,樊疏桐先到院子里的车库取车,然后去打开院门,就在拉考院门时他赫然发现门边蹲了个人,埋着头,似乎睡着了。不用看她的脸,樊疏桐也认出是谁,大惊:"朝夕?"他忙奔过去摇她,"朝夕,朝夕,你怎么在这?" 朝夕醒了,迷茫地抬起头。 樊疏桐吓一跳,几乎不能确认眼前的这个人就死朝夕,头发蓬乱像一堆枯糙,更加衬得一张小小的脸苍白没有血色,深陷的眼窝里,一双大眼布满血丝,眼珠子似乎都是死的,没有一点活的迹象。她茫然地按着樊疏桐,很吃力地认出了他,她张了张gān枯的嘴唇,似乎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几个模糊的音。 "怎么回事!朝夕,你们怎么了,是不是连波欺负你了?"樊疏桐伸手探她的额头,滚烫的。他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抱上楼,将她放到chuáng上躺好,然后又蹬蹬的下楼去给她倒了杯水。朝夕似乎渴得厉害,刚喝一口就呛着了,樊疏桐边拍她的背,边说:"别急,慢慢喝,我马上打电话叫胡医生来。" 胡医生是他的朋友,就住后面的居民区,开了家私人诊所,接到电话马上赶过来,给朝夕检查了下,说是受寒引起的高烧,有轻度的脱水。胡医生马上给朝夕树叶,樊疏桐站在露台上给连波打电话,响了很久那边才接。"哥……"连波刚叫了声哥,樊疏桐就直接骂过去:"你马上给我滚过来,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把朝夕怎么了,连波,你太让我失望了。" "哥,我现在在医院里,有很总要的事qíng要处理,朝夕在你那里我就放心了,你让她好好休息,我回头再来跟你解释,对不起,哥。"连波匆匆说完就挂了电话,嘟嘟嘟,又是无休止的忙音。 "喂!喂!……"樊疏桐气的差点把手机给扔出去,他转身看看chuáng上昏睡不醒的朝夕,小小的脸陷在白枕里,虚弱得仿佛呵一口气就能化了去,他只觉这次的事qíng很严重,而且是非常的严重。 有多严重,绝对超乎樊疏桐的想象! 两天前,连波下班回家,忽然在小区门口遇见了两年不见的老杨,就是他当初在G省教书时给过他很多照顾的杨校长。两年不见,老杨老了很多,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胡子拉茬的,样子十分憔悴。 连波非常激动,不由分说就把老杨拉回家吃饭,他问都没问老杨为什么突然来找他,如果问了,也许他不会急着把他带回家。朝夕当然也认得杨校长,很热qíng地招待他,可是老杨yù言又止的,完全初步下饭,在连波和朝夕的一再追问下,老杨才道出实qíng,原来是想找连波借钱,说是杨霞在医院里等着用钱。 连波以为是杨霞住院,结果老杨说不是,"是,是她的娃。" "哦,阿霞有孩子了?怎么没听说过啊,什么时候结婚的?"连波很意外,这两年他跟老杨联系少,从未听说杨霞结婚的事。 老杨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说孩子病得很重,从小镇转到生成,最后又从省成转到聿市,来聿市都半个多月了,父女两花光了所有的钱,现在已经身无分文,医院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明天还凑不齐后续治疗费用,就停药。老杨也是走投无路才想到来找连波求助,以前通信时音乐记得连波住的小区,但具体在哪栋哪个单元,老杨完全不记得了,只好守在小区门口等。 "你怎么不早说,老杨啊老杨!"连波连胜责怪,又气又急,连忙jiāo代好戏,"朝夕,我们马上去医院,你带上存折,我们这就走!" 朝夕连连点头:"好的,我再准备点吃的带过去。"完了,也说老杨,"杨校长,您真是太见外了,连波过去很受您照顾,现在你们有事,理应来找我们的,孩子的病耽误不得。" 老杨又是yù言又止的神qíng,像是千般万般的苦衷说不出口。连波顾不上往深处想,随即带上朝夕和老杨赶去医院,中途还让朝夕下车去以银行取了些钱。如果,如果连波能在朝夕下车取钱的时候问下老杨,或者老杨主动告诉他孩子的事qíng,也许后面的qíng形要好很多,至少给朝夕一个缓冲的时间。可能老杨还多少抱着些侥幸心理吧,心想不过一岁多的孩子,模样还没张开,连波和朝夕不会忘那上面去想,何况他现在确实急需钱,一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记过,还只是在病房门口,朝夕只远远地望了一眼那孩子,心理就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下似的,无端地打了个寒噤。但当时她还不能确定,迟疑着走向病chuáng,潜意识里陡然变得紧张起来。病房里那种最低廉的大通间,左右两边共摆了八张chuáng,中间的过道挤的要侧身才能通过,病人和看护的家属或站或坐,个中气味充斥其间,让人透不过气。这让朝夕不由得想起樊世荣所住的另一家医院的特技病房,带会客室和厨房,装修的像宾馆,再打量眼前拥挤杂乱的场景,巨大的落差让朝夕有些难以适应。她绕到杨霞那边的病chuáng,连波和老杨先过去,似在说着什么,她没顾上听,只搜寻着那孩子…… 孩子躺在chuáng上,似乎在昏睡,杨霞则伏在chuáng头给孩子不听的拭汗,朝夕盯着那孩子的脸,就像闪电过后的一声惊雷,她骇得有些反应不过来。虽然孩子还小,而且睡着了,但那眉眼、鼻子和紧闭的小嘴唇,俨然就是跟某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朝夕见过很多小孩长得像大人的例子,小区里就有很多,但她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像大人的孩子,除了皮肤有些偏黑,连那睡着的神态都是一样的,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朝夕开始发抖,不知道是不是病房内的空气不好,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头晕耳鸣得厉害,体内像是卷起一阵狂风,震动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她惊惧地将目光投向杨霞,杨霞似乎也正看向她,目光撞在一起,杨霞比她还受惊,连忙低下头,那种慌张的表qíng更加确认了某种可能。 涔涔的冷汗自朝夕的背心沁出来,她缓缓又将目光投向旁边木头桩子似的连波,显然他也被眼前的状况吓懵了,脸色微微发白。 他根本不敢看朝夕,明知道朝夕在看他,他却不敢跟她的目光对视,他心虚了,他的确是心虚了,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握成拳。 空气仿佛凝固了般,气氛极其的诡异,明明周遭很嘈杂,病人的呻吟声、小孩的哭闹声,还有家属的说话声,像陡然隔绝在了另外的空间,而在他们所处的这个空间里,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沉默在房间内弥漫堆积,雾一样地越来越厚,但好像有一种默契,他们谁也没有移动一步,就那么直挺着神经对峙着。 而直到这时,老杨终于意识到他犯了个愚蠢的错误,讪讪地想找话说,招呼连波和朝夕坐,可是哪里有位子坐…… 朝夕扭头就朝病房外跑,一转身撞到了人,她连道歉都没说就狂奔出病房,"喂,没长眼睛啊!"那人一口huáng牙,张嘴大骂,连波反应过来,"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道歉,绕过那人,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朝夕!朝夕——" 朝夕已经跑到了走廊的尽头,连波追着她的本应喊:"朝夕,你听我说!"他很快追上她,拽住她的胳膊,哆哆嗦嗦,"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啪"的一声,朝夕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 清脆响亮,震耳yù聋。 连波本能地倒退几步,朝夕指着他:"你,你还有脸解释?孩子都生出来,你还怎么解释?连波,你怎么对得起我!" "朝夕……" "别过来!别靠近我!"朝夕挥舞着双手嘶声尖叫,"连波,我跟你完了!完了!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这个魔鬼,伪君子,恶棍……"他脑子里搜刮着一切可以形容这个人的词,摆着头连连往后退,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她像是陡然不认识了他似的,一双大眼可怖地瞪着,完全没办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灭顶的灾难,她全身的神经都变得尖锐紧张,一根根地直挺起来。太严重了!太突然了!她做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作出合理的反应,她整个人已经失了控发了狂,如果现在给她一把刀,她可能一秒钟都不会由于,直接捅向面前的这个人。 "朝夕,你别激动,听我慢慢说好不好,你先冷静,冷静好吗?"她的样子吓到了连波,连波想到了她的病,试图向她靠近。 "说了别过来!"她厉声尖叫,嘴唇颤动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好像顷刻间全身的血都被抽光了,冷得牙齿打颤,"你敢再靠近一步,我就撞死在你面前!滚,马上给我滚,滚到那间病房去,去死吧你,现在就去死!" 她用恶毒的话咒骂他,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医院的,出来时外面正下着小雨,空气中满是尘埃的味道。她一个人在街头狂奔,像只被拧了脖子的无头苍蝇,横冲直撞。后来她回忆当时的qíng景,觉得自己没有被车撞死真是奇迹。 非常奇怪,自始至终朝夕没有掉一滴眼泪,也许是汗水替代了眼泪,也许是她根本已经流不出眼泪,当她再也跑不动的时候,就像一堆烂泥似的瘫坐在街头的石阶上。虽然雨下得并不大,但她身上的碎花裙都湿透了,连发烧上都滴着水,是汗湿的,还是被雨淋湿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搞不清自己身处何地,甚至搞不清自己站在哪个时空,她恍然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可怕的下午,她找不到连波,也是这样披散着头发满大街疯狂地奔跑,那时候她还有眼泪流,可是现在,gān涸的眼睛已经挤不出一滴泪水,她绝望了。 她本来就生着病,这些年来一直病者,虽然外表上看不出异样,可是她的心底始终埋藏着疯狂的因子,那就像是一个沉睡千年的恶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破胸而出,让她如母亲一般迷了心智彻底癫狂。 如果,生活一直这么平静幸福,也许她一辈子也不会让心底的恶魔姓赖,因为她的家族的确有jīng神病史,她很怕自己哪天也疯掉,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保持心绪平静,实在控制不了,就去看医生或者用药物。她真的已经很努力了,自认有足够的意志力可以抵抗心底那yù睡yù醒的魔鬼,可是现在,她知道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了,命运从来就没打算放过她,表面的平静幸福原来是为了酝酿更大的灾难。 她已经听到了心底恶魔嘶吼咆哮的声音…… 她要疯了,灵魂远离了ròu体,她已经不是她自己。恍恍惚惚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一辆的士,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报的是什么地名,到她被冷风一chuī稍微清醒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站在了湖滨的告诉公路边,满天璀璨的星光倒映在远处的湖面上,茂密的苇丛随风摆动着慵懒的睡姿,发出沙沙的声响。她迎着风,像是追随着久远的记忆,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湖岸的那个院子走去。 为什么到这来?也许是潜意识下的驱使吧,因为五年前她在连波不辞而别后也是寻到 了这个湖畔。五年了,心底的伤口好不容易结疤。这次又被撕开了更大的一道口子,她几乎听得见鲜血汩汩涌出的声音……这一次她不是来找连波,其实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来这里gān什么,也许是心爱你个找块地把自己埋了罢。居然没有走错,她真的摸到了樊疏桐的院子外。朝夕扶着院墙疲惫不堪,蹲坐在门口,她想都没想要去按门铃,只想一个人好好静静,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人群。而这时夜已经很深 了,她仰头看着的门柱上的那盏灯,昏huáng的灯光下,很多的蚊虫和飞蛾都在围着那盏灯或飞或扑,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她想,也许她就是那些飞蛾中的医院,因了心中那份不灭的执念,也是这样扑向她心目中的理想和爱qíng,可是飞蛾扑火的悲剧终究是逃不过的,她终于是被这样的悲剧击碎,魂飞魄散,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耳畔有零乱的虫鸣声,还有不间断的蛙声,她像是陷入了很深的梦境,很深很深的黑暗,网一样地罩着她,勒着她,她觉得她就要死了。可是有时又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她甚至记得自己睁了下眼睛,感觉自己躺在chuáng上,她看见身边有医院给她打点滴,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焦急地跟她说着什么,她确实觉得那张面孔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也无力去想……然后又陷入梦境,再醒来,她躺在那人的臂弯里,虽然意识仍不是很清明,但已经认出了面前的人,她张了张嘴,拼尽全部的力气也只发出几个浑浊的音。 "你说什么,朝夕,你想说什么?"樊疏桐抱着她,将耳朵贴下来,她非常的虚弱,喘息着,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离婚,我,我要罹患……" 很多年前,她的母亲陆蓁也是这样躺在樊世荣的臂弯里,在彻底丧失意识钱,对那个人说出了同样的话,"给我自由,我要离婚。" 说出那句话后,母亲的确获得了自由,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可是母亲再也没能清醒过来,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得,疯疯癫癫,一直到她死去。 那么她呢,是不是也要走母亲的老路,从此癫狂,然后直到死去?想到这里,她的眼角纵yù沁出了泪滴,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些不堪的过去,明明她和母亲走着不同的路,为什么最后的结局如此相似,难道这就是宿命? "朝夕,朝夕?"樊疏桐贴着她的额头,哽咽的声音像是堵在胸膛里发布出来,瓮瓮的,"都是我的错,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不该让步,让你受这样的苦……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对不起,朝夕。" 的确,樊疏桐自认这一生做过很多后悔的事,但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悔过,虽然他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是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朝夕,他觉得自己真是懦弱无能,如此深爱她,却无法让她获得真正的幸福、 有些错误,也许可以在往后的岁月里慢慢弥补,比如他最终获得了朝夕的原谅,比如他及时脱离雕哥的组织,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关下,他弥补过那么多那么严重的错误,却偏偏没办法让时光倒流到两年前让自己重新抉择一回,就像死去的人没办法再活过来一样。原以为他把朝夕往连波的怀里推是件多么正义的事,可是现在看来,他恰恰犯了此生最愚蠢的错误。他应该想到的,即使他给不了她要的幸福,也不应该指望连波去给她幸福。也许他们是相爱的,但是他们爱的方式南辕北辙,爱得越深就伤的越深,早晚他们会用那样的爱杀死对方。 此刻,朝夕看着樊疏桐,更多的泪水自眼角渗出来,"让,让我自由,帮我……"这似乎是她此刻最深切的意念。 她无能为力,只能求助于这个人了,因为她要自由,就算最后跟母亲一样疯掉,她也不要背负着这荒谬的婚姻陷入浑噩。她喘着气,更深地是、缩进他的臂弯,眼睛突然出奇地亮,如起死回生的鬼似的,"离婚,我要离婚……" 一个人的地老天荒之秋色连波 第十二章 终于是完了,她的这一生 位于聿市南郊的南山医院,占地面积并不大,但环境、设施以及医疗水平却是聿市乃至全省首屈一指的。医院的前身是军区内部医院,带半疗养xing质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转制后,开始服务地方,聿市著名的医科大学也挂靠在其名下,后正式改名南山医院,成为南方闻名遐迩的医疗教学和实验基地,不仅收费昂贵,而且面向的主要还是高gān,只不过不限于军区内部了。 樊世荣现在所住的就是这家南山医院,作为C军分区前最高首长,享受的自然是医院最高规格的医疗服务,不仅住着最豪华的套间病房,还设有警卫站岗,保安措施相当严密,除了直系家属及其军分区高层前去探视不用登记或出示证件,外人要想上楼探视都必须经过警卫的审查,报经樊世荣秘书同意,方可放行。 这两天的保安qíng况更是跟以往大不相同,从进医院大门到各楼层,都增设了很多岗哨,明的暗的便衣那就不算了,每天都有专人到医院反复进行安全检查。医院上上下下也是如临大敌战战兢兢,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这回肯定是有大人物要光临本医院,否则不会这么大动gān戈的搞检查。 果然,这天上午,一个十几辆高级轿车组成的车队悄无声息的驶入医院,车队中有数辆是军分区首长的专座,还有市里的领导,也都在此行之列。医院的门诊大楼跟住院部大楼,不见了往日的繁忙和人来人往,空旷的有些异常,进进出出的多为医护人员,走路或说话,都是刻意压低声音的。 樊世荣的病房在六楼,入口处和病房门口均站着数名警卫。 大理石铺就的楼层走廊上静得令人害怕。 "老樊啊,我真的尽力了。"一名身着黑色便装的老人此刻就正站在樊世荣的病chuáng前,满头白发,气质威严,"他不肯来见你,我也没有办法,毕竟这件事qíng很突然,这么多年来我对他瞒得滴水不漏,前几天才告诉他的。" 樊世荣半躺在病chuáng上,虚弱的摆摆头,叹道:"唉,算了,算了,不勉qiáng了,他能知道我这个父亲的存在我就很满足了。不怪孩子,确实很突然,要不是我这病拖不得了,进了手术室就不知道出不出得来,我也不会要求见他。" "你不要这么悲观,我给你安排的都是国内外最权威的专家,不过是个心脏搭桥术,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当年老美的子弹和pào火都没能摧垮你,你可不能输给了自己。" 樊世荣笑道:"我不是怕死,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赚了,我只是有些不放心孩子们,以前忙工作顾不上管他们,到真的想管的时候,他们也都大了,可我终究是不放心他们的。" "你说的是疏桐吧?" "唉,就是他了,连波是我的养子,从小就听话,不用我cao心,就是桐桐这孩子,我欠他太多,想弥补都没有机会了。" "你放心,有我在,我会保他周全地。听说我外孙染秋跟他还是好朋友呢,所以说这个世界很小,疏桐既然认识我外孙,就很有可能见过啊雄,他们那一帮年轻人都是玩在一起的。" 樊世荣顿时变得激动起来:"是吗?你是说,他们有可能见过面?" "恐怕不只是见过面。" "老天爷……" "所以我不得不承认,血缘这个东西是假不了的,冥冥之中上天也会安排他们见面,只是他们自己未必清楚各自的身份而已。" "你没有跟阿雄说桐桐是他弟弟的事吧?" "目前他不知道,但早晚他会知道的,这事瞒不了。" 樊世荣点点头:"既然他们已经认识,就算他们知道了,我也不担心了,我原来是很担心的,所以桐桐bī问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只得骗他说不知道孩子的下落,我怕他去找麻烦,这孩子,从小就冲动莽撞。" "疏桐对这事是什么态度?" "恨不得杀了我。本来我们父子关系就紧张,因为这件事,他对我更是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父子qíng分。" . "你不用担心,他现在还年轻,不懂事。到他也为人父的时候,他会明白的,我们不也都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嘛。" "唉,我是看不到他做父亲了,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连个正式的女朋友都没有,所以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了。" "这种事是我们这些老的管不了的,阿雄不也没成家嘛,成天在外面玩,我也懒得管他,由他去,反正早晚他是要成家的,索xing让他玩个够。" "难怪阿雄这么争气,你到底是比我懂教育,我这辈子打了无数胜仗,就是在儿子身上给败下阵来,唉。败得颜面无光。"樊世荣长吁一口气,他是真的老了,脸上每一道曲坎都铭刻着过往岁月的沧桑,他颤动着嘴唇,深陷的眼窝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此刻迸she出奇异的光芒: "首长,你是我的老领导,我当年是你带出来的,虽然因为阿栗的事我怨恨过你,可是后来我还是很感激你的,尤其是你把阿雄培养得如此出色,我真是望尘莫及。因为我教子无方,我教育不出阿雄那么优秀的儿子。只是首长,我是真的不行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既然阿雄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么还请首长帮我转两句话给他,一是我对不起他,没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这个遗憾已经没办法弥补,只能是遗憾了,二是……他跟桐桐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只有今生没有来世,若我不在了,希望他能多少关照下他的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无论他承不承认,当我们这些老的都不在了的时候,他们就是对方唯一的亲人了……" "老樊……" "拜托了。" 半小时后,车队缓缓驶离南山医院。在某辆被严密保护的高级专车内,老人跟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说:"你不怕将来遗憾吗?都到门口了,不上去看看他?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那年轻人支着下颚,戴着墨镜的脸看不出什么表qíng,之冷漠地瞟了眼车窗外渐渐往后退的医院大楼,"我不想见他。"他说。 "唉,都怪我,这个时候才告诉你,让你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的,又怕你早晚知道后回记恨我。" "爸,您真该一辈子不告诉我,很多事qíng不知道比知道要好,现在我知道了,非常难受,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年轻人徒然提高了声音,虽然戴着墨镜看不到眼睛,但他沉着嘴角,下颌的线条绷得像石膏。 如果是往常,年轻人是断不敢以这样的语气跟父亲说话的,但这时候老人并不计较,只是摇头:"阿雄,我们这辈人经历过特殊的历史时代,总有些事qíng是qíng非得已的,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你们不理解。只是阿雄,我之所以告诉你的身世,是因为你有权利知道这件事,何况你还有个弟弟,当我们老的不在了的时候,你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这是你亲生父亲特意要我转告你的,希望你多多关照下你的这个弟弟。" "我弟弟?" "就是你生父的儿子。" "我不认他!" "但你可能见过他,他跟染秋是朋友。" "谁?" "樊疏桐。" "……" 同天,寇海以外地在南山医院遇见了连波,他原本是去探望唐三的,见到连波的时候,连波手里正抱着个孩子在办入院手续,身边跟着一个老汉和一个妇女,像是农村来的,穿的很土。寇海受惊不小,在他的再三追问下,连波说出了事qíng的大致经过,他大约也是想借寇海之口转告给樊疏桐,因为自事发后他没有见过朝夕,他不能确定樊疏桐是否已经知道这事。 现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让彼此冷静下比较好,所以他并没有急着去找朝夕,事qíng太突然了,他自己也迫切需要冷静,他要好好想想该怎么面对和处理这件事qíng。连波这人是这样,不似樊疏桐那般冲动鲁莽,他做事总是习惯思前顾后,虽然大多数时候他是感xing的,但在需要他决断的关键时刻,他会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和理智,一旦做出了决定,他会义无反顾。 可是这次的qíng况太特殊了,不是决断这么简单,他所面临的无异于一场灾难,他很清楚这场灾难对于他和朝夕之间是种怎样的毁灭xing打击。然而,麻烦的是,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朝夕,无论是出于人道还是处于血缘亲qíng,抢救孩子是他目前最先要考虑的事qíng,毕竟两个人的感qíng破裂了还有机会修复,而孩子的生命只有一次。 使得,他对这个孩子还来不及建立感qíng,只是因为血缘的关系他本能地负担起责任,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懊悔两年前他因酒后失控跟阿霞有过的一夜,也许是潜意识里刻意地去回避那件事,发生了就发生了,后果也摆在眼前,说什么想什么都没用了。他只记得那时他去枫桥山庄见首长之前发生的,有一次他跟老杨喝酒喝多了,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qíng绪很不好,阿霞送他回宿舍,他想起从前的种种想起朝夕想起樊疏桐,悲从中来,直至最后彻底失控……那个混乱的夜晚在他后来的回忆里始终模糊不清,事qíng怎么发生的他至今不堪明了,是他主动,还是阿霞主动,他一概想不起来。他只知道清晰后他很后悔,恨不得死,反倒是阿霞安慰他,说她是自愿的。一直到现在,连波都不敢相信他会对阿霞做出那样的事qíng,而事后不久他就回了聿市,可即使离开了他仍不知道怎么面对阿霞,面对老杨。他很清楚酒只是个诱因,真正的原因还是他对阿霞没有设防,反而让自己犯了错,他到底只是个凡人。 所以之后连波一直默默关照着老杨家,经常给老杨寄钱,而阿霞也时不时地给他做好鞋子寄过来,但仅此而已,他甚至从未跟阿霞通过信,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阿霞会怀孕并瞒着他生下孩子,他不清楚老杨怎么也帮着女儿瞒着这件事,还瞒的滴水不漏,让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想来老杨是个硬骨气的人,他大概是不想让连波看清他和阿霞,既然孩子生了,他就咬牙好好养活,可是未婚生子这种事在那个保守的小镇上绝对不是小事,老杨和阿霞势必为了这个孩子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老杨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他不说,连波想也想得到。所以现在连波面对孤立无援的父女俩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不出来,他们没有错,错的是他,从头到尾错的就是他。 这几天连波忙着为孩子转院,请专家,连班都没上。既然事qíng已经发生了,他就只能面对。本来他不想转到南山医院,因为樊世荣就住在这里,但没有办法,这里的医疗条件是聿市最好的,他没得选择。进院很费了些周折,他试图低调,没有惊动樊世荣和军分区的人,而是找huáng市长出面跟医院打招呼,医院方面这才在chuáng位及其紧张的qíng况下安排了孩子住院。 不想竟然在这里遇见寇海,他想低调都不行了。 所以说做人千万不要做亏心事。 寇海听完连波的叙述,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哆哆嗦嗦,他完全不能相信一向老实本分的连波会整出个私生子来,而且还是跟一个土的掉渣皮肤bào黑的渔家女。他偷眼瞟着病房里配合医生给孩子做检查的杨霞,不仅是土,大约是刚生养了孩子,本来就很壮实的身材更是肥硕得没了形,头发蓬乱枯huáng,像把稻糙困在脑后,眼睛浮肿,五官扁塌,跟眉清目秀的朝夕相比,用寇海的话说,没得比。 "你脑子没进水吧?"寇海只觉像是被雷劈了。 连波当时耸拉着脑袋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已经不是懊悔那么简单,声音暗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如果想到了,怎么也不会……可是现在,救孩子要紧,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他还小,还不到两岁。我是他的父亲,我不能不负起这个责任……我相等朝夕冷静后再去跟她解释,是我错了,我会跟她请罪的……" "跟朝夕请罪?"寇海瞅着他直摇头,"我看你还是想好怎么跟你哥jiāo代吧,你信不信他会撕碎你?" 果然,当寇海打电话将这事转述给樊疏桐后,樊疏桐在电话里半天没吱声,寇海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劝道:"男人嘛,结婚前总有些荒唐事的,连波这人一向老实本分,不过他到底还是个男人嘛,是男人总有把持不住的时候。" 说这话时他顿了顿,心想为这样的女人把持不住,大约也就连波这样的二愣子做得出来,但他不能跟樊疏桐说这话,他只能劝,"别人不说,你说细毛,跟何琼英结婚之前玩了多少姑娘,恐怕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可是结了婚他就变样了,把媳妇当心肝宝贝似的疼,连波结婚后对朝夕也是不错的,连我们都看到了,结婚前的事就算了吧,我说你也不要太往心上去,好好跟朝夕说说,怎么着那孩子也是连波的种,孩子是无辜的,是吧?眼下先保住孩子……?" "他在哪里?"樊疏桐不露声色地问了句。 "在南山医院,刚给孩子转院,听说qíng况挺严重的。" "好,我知道了。"樊疏桐的声音里的确听不出端倪,但说出来的话却透着杀气,"眼下我要照顾朝夕,顾不上去找他,但我想他会来找朝夕,我等着他!"说完就挂了电话!他没有说任何狠话,就一句"我等着他",平静得好似他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可是寇海却听得心惊ròu跳。 寇海了解他,知道他最狠的时候并不是大吼大叫张牙舞爪,而是表面看不到一丝波澜,暗地里可能正酝酿这海啸,那可是拖刀杀人都不在话下的。寇海踌躇着马上给黑皮打了个电话,黑皮听完事qíng的缘由,啧啧直叹:"我说这连波可比他哥还出席啊,他哥十八岁就开始玩姑娘,还从来没玩出过事故,连波一个晚上就玩出儿子来了?哎哟,这小子,真是真人不露相……" "你就甭说风凉话了,赶紧说怎么办吧,我听士林那口气,连波这会只怕要被活刮了。"寇海忧心忡忡。 黑皮道:"这你就不用cao心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士林从小就疼连波,为了连波把自己最喜欢的妞都b 让出来了,他不会把连波怎么样的,顶多打两拳,伤不到哪里去,再说这是人家家务事,我们外人不好cha手,静观其变,静观其变吧。" "可这回的qíng况特殊,你没听他说话的那口气,我听着就心里发毛。"寇海还是放心不下,跟黑皮商量不出个所以然,就思忖着是不是再打个电话过去劝劝樊疏桐,要不亲自去趟湖滨也行。刚巧,樊疏桐电话先打过来了,"对了,忘了问你,唐三怎么了?他怎么在医院里?" "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他肝出了问题,瞒着家里人呢,不敢再北京住院,躲这来了。"寇海说起唐三就叹气,"这小子,成天花天酒地,这下好了,把自己给玩进医院了,你抽空去看看他吧,怪可怜的,说是中期,要做肝移植。" "这么严重?" "可不是,他家就他一个宝贝儿子,父母年纪都大了,如果知道了只怕二老都要进医院,所以他不敢让太多人知道,我也是听黑皮讲的。"寇海想起什么,又说,"对了,你也去看看你爹吧,听说他老人家马上要做心脏搭桥手术。就这阵子,说是手术风险很大,你知道不?" 樊疏桐又陷入沉默,没有吱声。 寇海继续说:"还有啊,连波的事qíng你不要太……"话还没说完呢,樊疏桐啪的一声就挂了电话。寇海对着手机哇哇大叫,"喂,喂,喂,有没有搞错,你等我把话说完再挂吧,丫也忒不讲理了……" 两天后,孩子的病qíng趋于稳定,连波终于有时间来找朝夕了,不想樊疏桐打开铁门,直接将他抵到门柱上掐住他的喉咙:"你信不信我会捏死你?" "哥,我要见……见朝夕。"连波的脸上没有畏惧,只有哀求。 "你还有脸来见她?"樊疏桐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眸中的火苗直往外窜,额上青筋亦一根根bào起,"枉我这么信任你,宁愿自己千刀万剐,忍着痛把朝夕让给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你比我还禽shòu不如!连儿子都生出来了,你出息啊,你可比我还像樊世荣的儿子,你今天要不给我个说法,我捏碎你的脖子!连波,你不过是仗着我一直疼你,迁就你,你就以为我理所当然应该让着你。你该知道,朝夕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若不是念及手足之前,我何以忍受这生不如死的痛苦!手足之qíng!多么荒唐!你读的书比我多,懂得的道理也比我多,你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原来背着老婆在外面生孩子就是你所谓的道德。你不是不清楚,就为着老爷子在外面生的那个野种,我记恨他到现在,他现在要做手术,怕是进得了手术室就出不来,我都不想去看他!可是你,你什么不好学,偏偏步老头子的后尘,你真是他的guī儿子啊,连波, 我今天如果不灭了你,我对不起这几年受的痛,对不起朝夕对你的一往qíng深,我……" "放开他。" 身后突然传来朝夕的轻声喝止。樊疏桐扭过头去,朝夕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院子,穿着白色的睡裙,披散着头发,站在清晨的风里,潺弱得如一缕青烟。但她表qíng很平静,脸上无悲无喜,一双眼眸亦死气沉沉,目光是虚的,空茫没有焦点,哀莫大于心死大约就是她这般样子。 她纸人似的走过来,那宽大的裙摆长及脚踝,被风撩得如同飞扬的旗,让人感觉她是"飘"过来的,但见她一双乌沉沉的眸子直直的看着樊疏桐,并不看连波,当他是空气抑或透明,她说:"放开他吧,弄死他你也得赔命,为这样的人搭上命不值得,反正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死是火都不关我的事,但我现在就你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我不愿意你为他赔命。" "朝夕……"樊疏桐无法不被这样的话动容,缓缓松开了手,她说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是这么说的吗? 重获自有呼吸的连波脖子已然淤青,他大口喘着气,躬着身子剧烈的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来。待他抬起头来时,几页打印好的文稿正递在他面前,他盯着拿文稿的那只纤纤细手,不明所以,迟钝的大脑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拿着,这是离婚协议书,我签了字的,你也签字吧,过两天我们就去把手续办了。"朝夕说这话时,目光仍然没有朝他看,扭着头瞥向远处的湖面。 她不想再见他,她真的不要再见他,多看他一眼,她就多一份失控的危险,她很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杀死他,两年前跟他重逢时,她就有这想法,但当时理智最终占了上风,她bī着他结婚,以为用爱可以抚平彼此的怨恨和创伤,如果早知道是现在这个结果,她当时就该杀了他,不给他一丝一毫生还的余地,避免让自己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这一生都被这个男人毁了。 毁得如此彻底! "朝夕,不,不……"连波拿着那份协议书全身发抖,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他没有想到事qíng有这么严重,他以为他还有机会挽回,以为她至少应该听他的解释,一时间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去拽朝夕,朝夕却像避麻风病人一样地避开了。待他再往前扑时,樊疏桐的手钢爪一样又钳住了他的脖子,"马上给我滚,别bī这我在朝夕的面前弄死你。" 连波别他钳得动弹不得,脸色发青,他抓住樊疏桐的手仍然徒劳的抗争着,"哥,你弄死我吧,我宁愿你……你弄死我,可是我跟朝夕之间的事qíng你不该参与,我是死是活只能jiāo由她来处置……" 这话愈发激怒了樊疏桐,他家大手上的力度,再次把连波抵在了门柱上,"是吗?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够资格来管你?" "我,我是她的丈夫,我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我的命是她的。"连波完全无惧樊疏桐的发狠,嘴唇都已经发乌了,还不肯示弱。 "好,我成全你。"樊疏桐嘴角往下一沉,使上了另一只手。 朝夕拉住他:"别在这里弄死他!别让他死在我面前!我这一生都被他毁了,我不想他的鬼魂还缠着我。"她双手抱住他的手臂,凌乱的长发随风飞扬,gān涸很久的眼底徒然涌出闪闪的泪光,"所以,士林,你带我走吧,远远地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无论他是人还是鬼,我都不要他找着我!" "朝夕……"樊疏桐僵住了,感觉心跳漏了那么一拍,他扭着头看向她,像是没听懂她的话。 "我说的是真的,这些天我死去活来,什么都不愿意想,就想离开这里,我痛恨这个地方,这里的一切我都痛恨!士林……我是第一次这么叫你吧,以后我都会这么叫你,士林,无论我们今后以什么身份相处,我只愿意跟你在一起,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就算全世界的人抛弃我,你不会,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离开,你不会,你永远在我看到得着的地方等着,士林,我躲不开你,也不想躲了,带我走吧,求你。"这么说着,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滚落,就像gān涸的河chuáng涌出翻滚的泉水,她终于又有了活的迹象。 她能哭,就证明她还有感觉。 她还知道伤心,就证明她还没有死。 樊疏桐放开了连波,颤抖地扶住朝夕瘦削的肩膀,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早已掏空,只剩下生命迸出的最后一星火花,照亮彼此漆黑的瞳人。天知道,他等待跟她两心相通彼此呼应等待了多么漫长的岁月,如今徒然面对她敞开的心扉,他紧张而惶恐,完全不知所措,他不明白,这些天来她总将自己关在房内,跟他并不多话,是什么触动了她,让她徒然做出如此惊人的决定? 樊疏桐并不知道就在刚才,朝夕推开了二楼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樊疏桐一直没让朝夕进入那个房间,说是堆杂物的,里面很乱,叫她别进去。可是堆杂物的房间不至于上着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能让人看的呢,朝夕心有疑虑,早上起来她在书房写离婚协议,樊疏桐可能正待在那个房间里,听到楼下门铃响,于是急着下楼忘了将门锁上。朝夕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连忙也出来看,一眼就看到了走廊尽头那张虚掩的门,她迟疑着走过去,推开了门…… 出乎意料,房间里并无杂乱感,而是收拾得一尘不染,只是跟整栋房子的奢华相比,这里布置得过于简单而陈旧,就一张小chuáng,一个柜子,还有一张小书桌。可是,朝夕不可能不认得这些东西,这套老式家具正是从大院里那栋房子里搬过来的,她原来住过的那个房间被原原本本地"复制"到了这里! 浅米色的墙纸连花式都是一模一样的,碎花窗帘半旧不新,很明显也是从那边房子里拆过来的,清晨的阳光从窗子里斜斜地照进来,金色的光束打在光亮的乌木地板上,显出原木的质感,光束里安静地浮着低低的尘埃,似提醒着朝夕,这是在现实,而不是梦境。可是朝夕已经恍然,以为又回到了纯真的孩童时代,书桌上的陶瓷笔筒和小兔子造型的闹钟是她用过的,她幼时玩过的糖果盒和绒布玩具也依次摆在书柜里,甚至她水果的chuáng上铺着的chuáng单也是过去她最常用的蓝格子,一切都保持着当年她离开时的样子。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像是供氧不足,呼吸有些困难,而当她将目光投向chuáng头的墙上时,她紧绷的神经顷刻间就崩溃了,墙上挂着的镜框里竟然是她儿时的一幅画作,两个少年牵着一个小女孩,都是大大的笑脸,画得很是童趣可爱,画的左下角还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我们永远在一起。落款,朝夕。 连波什么时候黯然离去的,朝夕并不知道,因为她始终背对着他,看着远处湖面上低低盘旋的白色水鸟,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连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为了坚守对你的这份感qíng,我不止一次地冲破了自己的底线,而这一次,已经是最后一次,我不明白,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我,凭什么?不就是因为我爱你吗?我爱你,也犯了错吗?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我始终舍不得放下这份卑微的爱qíng,可是当我决定放弃的时候,竟然只用了不到两分钟,这就像是一个人,无论生前如何惊天动地轰轰烈烈,死的时候也就是咽口气而已,然后一切的喧嚣都归于平静。连波,这么多年我撑着一口气没咽,不过是对你还抱有希望,我以为我可以等得到你说出那三个字,可是现在我明白,那三个字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一颗真诚的心,你没有那样的心对我,那么我所付出的或者我等待的都没有意义,现在我终于咽了这口气,连波,我们的爱qíng完了。" "完了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就是什么都没有了,我对你的期待,对你的爱,对你的留恋,通通都没有了,你做任何解释都挽回不了什么,这只会徒增我对你的厌恶,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爱qíng都死了,再争取又有什么用?你走吧,不要再来看我,我真的不想见你,如果你一定要来,那么下次见到你,我宁愿抠出自己的眼睛,从今往后你就是站在我面前,我也看不到你,别bī我这么做!从十七岁我回到大院,我在你身上已经làng费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七年光yīn,一个女人,没有几个这样的七年可以làng费,所以我现在连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是làng费。手续办了以后,我们各过各的,我很高兴,我终于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了那样的包袱,我会过得很轻松,至少比现在轻松。" "真安静啊,我原以为我会像当初那样痛苦得死去活来,可是竟然这么安静,原来爱qíng的死亡跟人的死亡是一样的,就是安静,听不到彼此的呼吸,仅此而已。连波,我应该感谢你,让我明白爱qíng的生与死原来就是一念之间,而我竟然耗费了这么漫长的岁月……" "他走了。"樊疏桐轻声打断她。 "……" "进去吧,这里风很大,你的伤寒才好,受不住的。"樊疏桐在她背后说。朝夕缓缓转过身,因为背着光,她的整张脸都陷在yīn影里,只有眼睛泛出微微的光,依然没有焦点。 初夏已经来临,阳光非常耀眼,还不到正午就到处泛滥着刺目的白光,照得湖区的苇丛和树叶发着亮,空气中有浓郁的青糙的香气。除了远去的高速公路传过来的汽车飞驰的声音,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安静的像是隔绝了尘世。 朝夕长久的凝视着他,眼中那微微的光亮渐渐弥漫成雾一样的东西,愈发让她的脸模糊不清,像是从某个梦境中走来,什么都看不真切。 她说:"好安静。" 樊疏桐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的背,把她当一个刚从梦魇中挣扎着醒来的婴孩,"别怕,有我在。"他的脸颊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声音透着化不开的cháo意,"朝夕,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不是等你跟连波分手,而是等你明白我的心,我终于等到了,朝夕,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等到了?" …… 半个月后,朝夕和连波正式签字离婚。 本来还不至于这么快,糟就糟在那日朝夕回家去拿东西,终于被bī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她出门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换洗的衣服都是樊疏桐安排秘书丁梅临时给买的。朝夕提出离婚,虽不能说是经过深思熟虑,但也是下了一定决心的,至少她暂时不想跟连波见面,她需要冷静,所以她必须回去拿些自己的东西出来。她特意挑白天上班的时间去,还顺便叫上了宝芝,以免万一碰到连波,不至于太尴尬。 一进入小区,碰到相熟的邻居,朝夕就超绝到了异样的目光,邻居们跟她打招呼时目光探究,yù言又止的,让她很不舒服。看来她跟连波的事已经在小区里传开了,只是没料到,事qíng远比她想象的难以接受。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时,目瞪口呆。 杨霞也是目瞪口呆,她正拿个拖把在拖地,见到朝夕诧异得一时忘了反应。而朝夕不可能没有反应,因为朝夕身上穿着的正是她的睡衣,杨霞似乎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脚上穿的竟也是朝夕的粉色缎面拖鞋! 有那么一瞬间,朝夕相扑过去将这女人撕碎。 但她克制住了,双手颤抖着捏成拳状,深呼吸,再呼吸,然后绕过杨霞,径直走进卧室收拾东西。可是进入卧室看到什么?chuáng边放了张摇篮,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院了,正躺在摇篮中睡得香甜。面chuáng上,凌乱地丢着些衣物,像是刚换下来的,不是她的,是杨霞的。朝夕陡然觉得一阵反胃,因为一条半旧不新的面料起球的女式内裤竟然就丢在枕边,那也不是她的……朝夕大口吸着气,头晕目眩,一步都迈不动了。 宝芝跟着进来的,一看也被这qíng形吓住了,她扭头就朝杨霞大吼:"有没有搞错,把内裤丢在枕头上,真是你的chuáng吗?" 杨霞这才回过神,慌忙丢下拖把跑进无视将chuáng上凌乱的衣物收起来,可是一时不知道放哪儿,抱着衣物窘得满脸通红。 "不要脸!把这当自己家了吧,这是你的家吗?"宝芝气得不行,对杨霞怒目而视,丝毫不留qíng面,她拽了把朝夕,"朝夕,收拾你的东西,别理她!" 一面说着,一面去拖墙角的大箱子。 放倒箱子,宝芝帮忙拉开衣柜,顿时愣住了,因为杨霞把自己的衣服也挂在柜子里,还就跟朝夕的衣服挂在一起…… "别收了,阿宝别收了,我不要那些衣服,我不要了……"此时的朝夕像伫立在bào风雨中一样,浑身筛糠似的抖,她摆着头,倚着门框就要滑坐到地上,刹那间冷汗就把她全身沁透,她哭着,就那么哭着,每一次呼吸,心底都隐隐作痛得令人窒息,仿佛有双手在心上狠狠撕绞般,痛得锥心刺骨,像是即刻就要死去。 终于是完了,她倾注半生的感qíng付诸东流。 她不是没有过犹豫,或许可以退一步步,换来虚伪的平静。不是因为舍不得放下他,而是这混乱的人生已经是千疮百孔,她经不起折腾了。谁知,谁知到了最后,还要面对这样的羞rǔ。真是羞rǔ!这个女人哪一点比得上她,竟然睡她的chuáng穿她的衣服,她还没死,他们就这般急不可耐,她还没死啊…… "我不行了,阿宝。"朝夕躬着身子,只是不住地哭,胸口处一阵阵往上涌着腥甜,胃里翻江倒海,她恶心得抽搐。 "朝夕,朝夕,你别这样。"阿宝扶住她,将她往门外移,"我们走,我们这就走,一刻也不待在这里,好了,别哭,别哭啊……" 宝芝要朝夕别哭,自己却哭了出来。 就在这时,客厅的防盗门哐当一响,又进来一人,竟然是连波。他像是刚刚购物回来,提着满满一袋子东西,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有奶粉和尿不湿之类的婴儿欧诺高频,他显然被眼前的状况吓到了,手中塑料袋掉到了地上,"朝夕……"他看着我市门口摇摇晃晃脸色煞白的朝夕,哆哆嗦嗦,"你,你怎么来了?" "为什么不能来,这是她的家!"宝芝对连波很不客气,她搀扶着朝夕准备离开,斥责道,"不要脸,你们真不要脸!就算要一起过,起码得把婚先离了吧,这么迫不及待,连波你真让我恶心!从前算是我看错了你,走,朝夕我们走!" 朝夕微微呼吸着,半个身子都倚靠在宝芝的身上,弱到不堪一击。这些日子来,她一直病着,每日都吃很少的东西,有时候gān脆什么都不吃,樊疏桐想尽办法都没能让她恢复正常的饮食,原本就消瘦,现在愈发单薄得像个纸人了。 "朝夕,你,你怎么了?"连波yù过来扶她。 可是她的目光拒绝者他的靠近,嘴角发着抖,喉咙里gān涩得刺痛,"别过来!"冰冷的眼泪淌下来,她梦魇般低语着,呼吸微不可闻,"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我……我们……"她摇摇晃晃,剧烈的颤抖裹挟着滚滚而下的泪珠,喉部的痉挛让她吐不出完整的橘子,"我们只能……法院见……" 连波身子一震,刹那间,心像停止了跳动。 "朝夕!"他扑过去,将她的双肩扳向自己,惊恐万分的盯着她,"朝夕你听我说好不好,给我五分钟,五分钟行不行?你起码给我解释的机会,朝夕,你不能这么残忍……是我错了,我知道是我错了,可是朝夕,我没想要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 "放开。"朝夕呻吟着吐出一句,一张脸毫无生气,漆黑的眼珠呆滞得仿佛死了般,再无昔日的婉转流光,看着他时,如同看着一堵墙壁。 "朝夕,今天这个局面是我弄成的,请给我时间,给我时间好不好?我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我对你是什么样的感qíng,朝夕你不该不明白的啊,事qíng已经发生了,让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别丢下我,朝夕,你不能丢下我……"连波急急地说着,手拽的更紧了,朝夕在他的双臂间愈发轻飘飘的,仿佛稍微用点劲就可以被捏碎,她放弃了挣扎,只是无力地看着他,摇头,"别,别让我死在你面前,放开。" "你放开她吧,她都这样了!"宝芝看不下去了,一把推开连波,将朝夕搂在怀里,瞪视着连波,"你就行行好,给她一条活路吧。你们一家三口好好团圆去,别把朝夕搭上,她快死了,你没看见她这个样子啊,她快死了!" 连波本能地倒退两步,双手怏怏的垂下,眼睁睁地看着朝夕被宝芝搀扶着走出门,进了电梯,周遭的一切都静下来。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全身的神经都像被麻痹了,动弹不得,结束了,都结束了,今生今世,他在也留不住她了。 他恍恍惚惚地朝沙发边移动脚步,一抬眼,看到傻站在卧室门口 的杨霞,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头,似乎刚洗完澡,还穿着睡衣,那睡衣好生眼熟,显然不适合她臃肿的身形,胸口的扣子都快挤爆了……等等,那不是她的睡衣!他惊骇地瞪大眼睛,指着她,"你穿的谁的衣服?" 杨霞羞愧得满脸通红…… "我问你穿的谁的衣服!"连波忽然就明白过来,朝夕刚才那般的深受刺激,始作俑者一定是她,和她身上的衣服。 "我,我……"杨霞瑟瑟抖抖,大约从未见连波这么严厉的表qíng,吓得面如土色。 然后"哇"的一声,卧室里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 显然外面的动静吵醒了睡梦中的孩子。 杨霞本能的奔进卧室去哄孩子,哄了好一会儿,孩子才继续安睡。正式这段时间让连波的qíng绪得以缓冲,杨霞从里面出来时,他已经坐在了沙发上,表qíng恢复了平静,但他的目光没有朝杨霞看,指了指旁边 的沙发:"你坐过来, 我跟你说些话。" 杨霞战战兢兢地坐到沙发上。 就是刚才几分钟的冷静,连波终于决定跟杨霞摊派了,否则事qíng只会越变越糟,更加难以收场,他认真地看着杨霞,眼中不是没有歉意,可更多的是无奈,一步错,步步错,他也不知道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些日子一来,他一直回避跟杨霞的单独相处,无奈孩子的qíng况稳定后,老杨就回青州了,那边学校离不得人,每天进门他面对的除了孩子,就只有杨霞。 孩子是几天前出院的,因为医生jiāo代要密切观察,稍有不妥就必须随时进院,不得已,连波只得将杨霞和孩子接到家里暂住,由于只有一张chuáng,他睡沙发,把chuáng让给了杨霞和孩子。可实际上他只在家里睡过一夜,白天他都在上班,晚上借住在同时的宿舍,刚好同时出差了,宿舍空着。有时候买松溪送回来,他跟杨霞根本没话说,不仅仅是尴尬,更是一种煎熬,他心里乱极了,乱刀无法再这么短的时间内理出头绪。 可是现在,不能面对也必须要面对了,拖不下去了。 "阿霞,你的心思我懂,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孩子,但我已经结婚了,请你体谅我的难处……而且你穿她的衣服也不是她,你明不明白?因为我爱的是她,非常非常爱,这种感qíng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我知道我说这些话会伤害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她是我的妻子,这辈子我就是来给她还债的,阿霞,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连波一次作为摊派的开头,表qíng再平淡不过,可心底却难过的不行。他真不知道自己做人怎么这么失败,明明谁都不想伤害,却偏偏上海了所有的人。 连波说:"既然是我犯下的罪过,就该我来承担责任,孩子我会抚养,这不仅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但是我跟你之间,没有可能,至少这辈子是没可能。我记得我答应过你,如果有下辈子,我如果我们还能相遇,我一定会像爱朝夕那样好好爱你,好好弥补对你的亏欠,但是这辈子一丝一毫的可能都没有了,任谁都改变不了我爱她的心,所以请你不要再对我抱有幻想,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管你请不qíng愿你都得面对现实。我听说当初你怀上孩子,老杨要你打掉,是你坚持要生下来,闹得很凶……当然,孩子是无辜的,毕竟是我的骨ròu,我现在看着他也还是很欣慰的,只是阿霞,你bī得我……我没法面对你,算了,这些都不说了,你放心我不会将你丢下不管,我另外给你安排个住处,宝宝可以放到我这里,我请保姆照顾,也可以你带着,自己照顾,你想带多久都可以,只是我没办法跟你一起生活,不管我跟我妻子之间最后是个设么结果,我都没法跟你在一起,这一点请你无论如何要听进去,明白吗?" 杨霞这个时候已经躬着身子哭作一团,"对不起,我没想要这样……" 连波低垂着头,自责让他根本没有勇气抬头看她哭泣的样子,声音发颤:"阿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同时伤害了你跟朝夕,我才是罪大恶极,我知道老天肯定会惩罚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明明这么爱她,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他捂住脸,qíng绪又开始变得激动,"阿霞,你说我该怎么办,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我不想离婚,我死都不想,我天天晚上做恶梦,梦见她离开了我,我在梦里喊破了喉咙,她都不肯回头……" 接下来一连数天的拉锯战,连波还是拒绝离婚,朝夕立即提请了法律诉讼,要求法院叛离。眼见事qíng闹到这步田地,樊疏桐看不下去了,请蔡四平出面,让蔡四平以律师的身份去跟连波谈离婚,签字的时间和地点都是蔡四平安排的,连波被迫接受。 "不可以,朝夕!"签字时,连波突然抓住朝夕的手,不让她签字,他自知身陷绝境四面楚歌,但仍在做着最后的努力,眼睛似两把铁钩,似垂死的人那样抓住生的希望,"我们,我们可以不走到这一步步的,朝夕,你再考虑考虑好不好?" 然而,无论连波怎样哀求,朝夕仍然决绝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连波捂着脸,刹那有泪汹涌的用处,他颤动着灰白的嘴唇,哆哆嗦嗦,终于失声痛哭。朝夕看都不朝他看,跟陪同她一起来的宝芝起身径直离开了,她轻轻来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那张门,被拉开又自动弹上,彻底隔绝了她跟这个男人的一切关联。 据蔡四平后来说,连波在那里捱了很久,一直在流泪,就是不愿签字。后来天都黑了,蔡四平也不劝他,陪他在办公室坐着,听他自顾自地絮叨。从他年少时期跟朝夕的相识,再到后来的离别,重逢,然后结婚,一点一滴,那些散落在往事中的芬芳记忆,在他的神qíng诉说下重又变得鲜活起来……目光渐渐从办公室消退,蔡四平打开灯,继续听他诉说,蔡四平知道,这种qíng况下怎么劝慰他都毫无意义了,跟他说什么都像是对牛弹琴,他连基本的人类表qíng都错乱了,一会儿发呆一会儿笑,蔡四平越试图说服他,他离题越远。 "夫妻是有缘分的,你们的缘分尽了,连波。"蔡四平最后说。 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连波终于停止了絮叨,变得无声无息了。他呆坐在椅子上,脸庞毫无生气,眼睛,亦是死的。 "我签字了,她就自由了是吧?"连波望着蔡四平,那表qíng就像是做梦一样。事已至此,他知道他挽回不了什么了,哪怕是他即可肝脑涂地地死在这里,她也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了。他和她完了。 蔡四平"嗯"了一声,如实相告:"是的,签了字,你们就脱离了婚姻关系,你也自由了,不仅仅是她。" 过了很久,连波才低声说:"可我还爱她。"他咽口唾沫,声音嘶哑得仿佛破了的通络,"好,我签字,给她自由,只是她会后悔的,我那么爱她……"他抖抖地拿起眼前的笔,一笔一划,机械的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连波从小就有练书法,写得一手好字,可是他当时签下的名字歪扭得根本无法辨认,还好有摁手印,不然法律上只怕不会承认他签的这份协议书。 "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太残忍了。"蔡四平将连波签字的清醒告诉樊疏桐时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怜的人,真的,没法形容。" 这时候是在唐三的病房,樊疏桐和寇海,还有黑皮,细毛都在。 樊疏桐说:"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可我看得出来,他是爱朝夕的。"蔡四平仍只是摇头,唏嘘不已,当律师这么多年,早练就了铁石心肠,还真没像现在这般于心不忍。 寇海在旁边叹了口气:"可惜了,他们挺好的一对。" "还是我这个样子最好,了无牵挂。"唐三躺在病chuáng上,除了脸色有些苍白,jīng神倒是很不错,"就是他妈的,我还没玩够,阎王老子就要收我走。" 黑皮道:"不是说还可以组手术的嘛,你死不了的,唐三,我找胡瞎子算过,永安园没你的地儿,你暂时躺不进去。" "兄弟,我要死了我能躺永安园吗?我肯定是回八宝山了。"唐三自嘲地笑,"我爹妈都不会把我埋在这里的。" 樊疏桐皱着眉头打量他:"我看你一点也不像要死的样子啊,要死的人都会上相的,我看人很准。" "那你看我呢?"寇海笑嘻嘻地凑过脸来。 樊疏桐没好气地骂过去:"你离死不远了!" "暧,你gān嘛这么咒我,像话嘛你!"寇海瞪视着他,"告诉你,我要死了,做鬼都会缠着你!都怪你,要不是你伤我妹妹的心,她能发疯嫁给黎伟民吗?原来你是有预谋的啊,你算好了朝夕会跟连波离婚的对不?丫就等着趁虚而入了吧,忒不地道了你,打字机弟媳的主意。" 樊疏桐的目光锥子似的扎过去,"你再说一遍。" 黑皮就站在寇海边上,踢了他一脚,连忙打圆场:"开玩笑开玩笑啊,这个夫妻嘛,有合就有散,很正常,不关士林的事。" "错,当然关我的事,律师都是我请的,我还就是巴望着他们散伙!"樊疏桐冷笑,"我这辈子最后会的就是当初让步,就算我娶不了朝夕,我也不该让连波娶她,他娶了朝夕又不珍惜,如果不是看在手足qíng分上,现在躺进永安元的就是他!" 蔡四平皱起眉头:"算了吧,士林,连波已经这样了,到底是兄弟一场,不要说这样的话,这样不好。" 一直没搭腔的细毛发话了:"是啊,他们夫妻间的事你就不要掺和了,老师说夫妻是有缘分的,即使现在连波跟朝夕离了婚,但你跟朝夕有没有夫妻缘分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这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至于连波,你还是不能撇下不管的,他也不想弄成这个样子,坦白说我挺同qíng他的,是男人谁没玩过,我们年轻那会儿不也胡作非为过嘛,可连波就倒霉了,玩了一次就引火上身,是很值得同qíng的。" 唐三笑了起来:"我倒觉得连波很走运,一次就搞出儿子了,怎么着都有了后,不像我,玩了这么多年,就是没玩出一个儿子来,我要是有个儿子,好歹有个后,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凄凉了,有后对老人也算是个jiāo代。" "也是啊,连波还真是……怎么说来着……"寇海挠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我怎么就搞不出个儿子呢,我要是有个儿子,我妈也不会成天bī着我相亲了。" "滚,你不结婚哪来的儿子?未婚生子很好看是吧?"樊疏桐骂。 寇海骂回去:"未婚生子怎么着,只有有子,管他是未婚已婚,你要是跟朝夕也能搞出个儿子来,我也服你!" "……" 静默三秒。 众人轰的一声爆笑起来。 唐三捶着chuáng铺笑得肩膀直抖,一点也不像个病人:"我说士林,你就争口气,生个儿子给寇海看看,这小子太浑了。" "我又不是没有过孩子,你知道的。"樊疏桐沉下脸,瞪视着寇海。 寇海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没有声音,半晌才支支吾吾地 说:"我开玩笑的,不就为逗大家乐嘛,你们不晓得我现在心里跟猫爪似的,忒难受!英子可把我气坏了,我没搞出儿子,她倒跟黎伟民搞出儿子了……" "啥,英子有了?"黑皮吓一跳。 "别提了!酒都没摆就怀上了,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这黎伟民,看上去跟个闷葫芦似的,这事他倒是积极得很,凭什么,他凭什么啊……" 寇海又嚎起来。 早上,寇海就嚎了顿,吃早餐的时候他听到黎伟民跟常英说案子,说的正是刀疤的案子,常英一听说打爆现身了,啪的一下就丢下碗筷,"他妈的,终于现身了,老娘要亲自将他千刀万剐!" 黎伟民连忙摁住她:"你小心点,说别这么大的动静,现在还不到三个月,很危险的,案子的事我去办就可以了,你好好在家安胎……" 寇海当时正往嘴里塞馒头,差点没被噎死,他举着筷子指指常英,又指指黎伟民,"你,你,啥意思啊你们?" 黎伟民笑得特憨厚:"还能啥意思,你当舅舅了呗。" 寇海眼皮一翻,真噎着了,剧烈的咳嗽起来。 "来了,来了!"常慧茹正好端了碗jī汤出来,可能有点烫,搁在桌边上,寇海被馒头噎得不行,端起碗就喝,他妈一把夺过碗,"不是给你喝的,真不懂事,一点点当舅舅的样子都没有!"说着把碗端到英子的面前,"快趁热喝了,我做完就要张婶熬着了,可浓了,骨头都炖烂了、" 寇海敲着桌子哀嚎:"妈,我的妈呀,你把我炖了吧,我不想活了我,这么快就搞出崽子了,我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妈,我这辈子翻不了身了……" "嗯,妈,这汤真好喝。"常英才不管寇海则呢么嚎,自顾端起碗喝上了,一边喝一边拿眼神瞟寇海,极端的藐视。 这会儿,寇海继续嚎叫,一副痛不yù生的样子:"自打黎伟民进门,我就没了地位,如果又多个小崽子,我,我相似,我真的想死!士林,你也跟我妹妹睡过,你怎么就没跟她搞出个崽呢,要是她肚子里的是你的种,我死也瞑目了……" 众人愈发笑瘫了。 樊疏桐也哧的一下笑出声:"丫怎么就这么待见我呢?" "我还不是想借由着英子让咱哥俩的革命友谊万古长青嘛,我真是把你当自家人了,恨不得让我妈再生个妹妹嫁给你……" "滚!" 樊疏桐从唐三的病房出来,在走廊上转悠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去看看首长大人,唐三说,老头子这次手术风险很大,要是真进去没出来,你会后悔的。樊疏桐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该进去看看,因为总觉得不甘心,他们父子敌对了这么多年,还没分出胜负呢,敌方就撤军了? 樊世荣见到儿子非常兴奋,一边招呼阿珍切哈密瓜,一边看着儿子说:"桐桐,你终于来看我了,我以为我到死都见不着你了。" "你不还没死嘛。"樊疏桐嘴巴上始终不肯占下风。 "不见到你,我是不会咽气的,阎王爷也奈何老子不得。"樊世荣见到儿子顿时jīng神百倍,满脸放光。 阿珍很快就将切好的哈密瓜端上来,"快吃,新鲜着呢,今天才送过来的,桐桐啊,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去去去,我跟桐桐单独待会儿,你倒张大夫那里去问问手术的时间定下来没有。"樊世荣存心支走阿珍。阿珍一走,他就朝儿子伸出手:"给根烟吧,我快憋死了。"樊疏桐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又给他点上火。樊世荣深吸一口,"真他妈的痛快!老子都快死了,他们都不肯给我抽烟。" "手术时间还没定吗?"樊疏桐也点上根烟,看着父亲。 "说是还要观察,如果qíng况太糟,就不做了。"樊世荣一说到手术就很烦,也难怪,每天接受这样那样的检查,被摆弄来摆弄去的,他真是受够了,可是见到儿子他就像打了qiáng心针,说不出的欣慰,"手术要是不做了也好,免得临死还挨一刀,老子这上的伤疤本来就多,桐桐,连波他们还好吧,可有些日子没见他们来看我了,不会又吵架了吧?" 樊疏桐弹弹烟灰,目光瞟向黑dòngdòng的窗外,"他们离婚了。" "……" 樊世荣像是足挨了一枪,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很难过吧?"樊疏桐对着老子吞云吐雾,嘴角邪邪地笑。 樊世荣转过脸,只抽烟,不说话。 "是不是觉得很失败?" "……" 樊世荣还是不吭声,直到抽完了最后一口烟,才长叹一口气:"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了。不过你说得很对,爸爸这辈子很失败,打了那么多的胜仗,偏偏自己的人生这么失败,都怪爸爸过去忙工作忽略了家庭和你们,可是桐桐,哪怕你不认我,你始终还是我的孩子,是我生命的延续,我樊世荣有后,我知足了。" 樊疏桐仰靠在椅背上,扬着头盯着天花板,兀自发笑:"你何止我一个后。" "我知道你又要说这是,桐桐,爸爸都到这份上了,很多事倒可以跟你放开了说。"樊世荣消瘦的厉害,颌骨高高突起,可眼中却闪烁着不灭的依恋,他是如此的依恋儿子,事已至此,他真的没什么不恩呢个说的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哥哥过来找你,你会认他吗?不管你承不承认,那孩子是你的哥哥,你们是兄弟……" 樊疏桐眸底没有一丝一毫的通融:"兄弟?我这辈子就败在兄弟手下!就说连波,我还要怎么把他当兄弟,可是他又是怎么对我的?我把朝夕让给他,像剜了心一样忍着那样的痛让给他,可是结果呢,他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他的付出,枉费朝夕死心塌地地爱他,兄弟,哼,这世上最见鬼的就是兄弟!" 樊世荣说:"连波的事我听说了,唉,他自己也后悔,他到底还是年轻了谁年轻的时候不犯点事呢,你犯的事还少吗?再说孩子是无辜的,说到底也还是他们连家的香火,这事你要想开点,至于朝夕,我也很为她心疼,她要离婚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跟连波大概还是没有到头的缘分吧。" "你就会护着他!"樊疏桐沉下脸。 "我不是护着他,这是实话,等你将来做了父亲你就会明白,那种骨ròu血亲是这世上最无可替代的感qíng,所以桐桐,你跟连波怎样我是真的管不了了,但是你要记住,我不再了的时候你并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亲人……" 樊疏桐立即变得警觉起来:"什么意思?你知道那孩子的下落?" 樊世荣顿了顿,搪塞道:"我……不知道,不过我是这么想的,如果那孩子还在世上,你就还有亲人。" "我不稀罕!"樊疏桐冷哼一声,"什么玩意儿,想认我,们都没有!" "唉,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樊世荣瞅着儿子叹气,"你都多大的人了,xing子怎么一点都没改呢?桐桐,人要学会包容,你不要像爸爸这样,到了老了才知道去挽回一些事qíng,可是却已经无能为力,爸爸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 "你怎么这么罗嗦,再罗嗦我下次就不来了。"樊疏桐烦的不行。 樊世荣惨淡地笑着:"你现在嫌我罗嗦,等我入土了你想听我罗嗦都听不到了,每见你一次,我都当做是最后一次,谁知道下次见到你会不会是下辈子呢?"说着他的声音变得浑浊暗哑起来,似有哽咽,"桐桐,我们父子到今天这份上,我竟然很希望有下辈子,如果你还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舍不得打你,骂你,我会疼你,把这辈子欠你的父爱百倍千倍的还给你,补偿给你,只是我看不到下辈子了……" 言罢,一行老泪顺着眼角渗出来。 他颤抖着朝儿子伸出手,"孩子,过来,让爸爸摸摸你的脸,爸爸有预感,这次手术我出不来了,桐桐,我舍不得你。" 樊疏桐坐在沙发椅上纹丝不动。 他默然地看着父亲,他也知道,下次见到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许是一具尸体,他们父子争斗到此,终于是有个了结了。 只是,他仍迈不出那一步。 "时间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手术时间定下来后要珍姨打个电话给我,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会过来的。"樊疏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烟灰,神色自若地说,"我走了,朝夕还在家里等着我,我不放心她。" 樊世荣的形如枯槁的手颤颤地放了下来。 更多的泪水在他眼底翻涌。 樊疏桐立在门口,凝视着父亲,思忖了下,淡淡的说:"我可以保证,我不会走到你这步,因为我比你懂得珍惜感qíng,也懂得去争取和弥补,我不是没有作出过努努力,是你亲手粉碎了我们的父子qíng分。首长,说实话,我也很同qíng你,以旁人的立场。"这么说着,他的一只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转身之际又由于了下,长吁一口气,"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活着出手术室,我还是会再叫你一声'爸爸',不是我原谅了你,而是……你是我的父亲,仅此而已。" 说完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他大步朝走廊尽头的电梯门走,越走越快,像是有什么东西追赶着一样,而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竟然满手都是湿的,他骇住了,不停地用袖口去拭。却在也不能拭去。他停住脚步,倚靠在拐角处的墙上,有护士经过,他赶紧背转身用手臂支着墙壁,四面似有风声从耳畔掠过,他整个人又像是浑浑噩噩的了,仿佛一尾轻飘的羽毛,随风打着旋儿,不知道要落到哪里,没有尽头,没有方向。 父子间的这场争斗,到底是谁胜谁负,竟然走到这个地步!他不是一个不孝的儿子,从来就不是。他只是被bī到了这个地步,如今面对灯尽油枯的父亲,他才是真的无能为力,恨到尽头,就没有力气恨了。 他在走廊尽头的露台上抽了根烟,这才慢慢平静,想到朝夕还一个人在家里,连忙朝电梯走,他今晚有些失常,好在这层楼空寂地仿佛没有人一样,没人看到他异于平常的样子。刚到了一楼,樊疏桐朝电梯外走,有人往里走。两人差点撞上。樊疏桐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人是谁。 "怎么是你?"樊疏桐颇为诧异。 阮丘雄也是一愣,比他还受惊:"樊疏桐?" "哎哟,可有些日子没见阮少了,今儿怎么上这来了?"樊疏桐想想,反应过来,"哦,来看唐三的是吧,"他指了指楼上,"四楼,我刚从他那出来。" 阮丘雄摘下墨镜,上下打量樊疏桐,目光闪烁不定,但嘴角终究还是旋出一道弧线,语气平静:"真巧,在这碰上你了,最近还好吧?" "还不是老样子,不能跟阮少比,横竖是混口饭吃呗。"樊疏桐并不愿多谈,指了指大门,"我还赶着回去,有空请你吃饭,你可是聿市的稀客,再会啊。"说着朝他抬手做了个揖,大步朝门口走去。 阮丘雄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 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 …… 医院门口,樊疏桐刚上车,手机就急促地响起来,催命似的,倒把他吓一跳,他一边倒车,一边不耐烦地接听电话,"谁啊?" "是我。"阿才的声音,在电话那边急急的说,"樊哥,刀疤回来了。" 樊疏桐破不以为然:"他回来了好啊,我正等着他!" "别,樊哥,这次刀疤回来知名要你的人头,你可千万要小心,没事少出门,他这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难道我还躲着他?" "不是说你怕他,是这人忒狠了,如果有什么异常你赶紧报警,让警察收拾他,好过搭上你自己。" "警察?阿才,你还相信警察?" "樊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警察,我只是……""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樊疏桐心烦意乱,"你自己也小心,我先挂了。" 樊疏桐驾车驶出医院大门,他确定今天是撞鬼了,恰在大门口他的车跟另一辆白色本田擦身而过。 他当然认得那辆车连波的。 连波也认出了他,刹住,将车往回倒,试图倒至樊疏桐的车旁。而樊疏桐这是猛踩下油门,呼的一声,风驰电擎扬长而去。连波放下车窗,看着倒车镜内渐渐隐没在黑暗中的尾灯,潸然泪下…… 第十三章 我们是一家人 连波失踪了。番薯头并不知道,那晚在医院门口擦身而过,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连波。他亦不知道,就在他以为终于尘埃落定的时候,其实命运已经对他露出了最狰狞的面孔,只是他浑然不觉而已。 他只觉得很疲惫,是那种从骨子里偷出来的累,以及厌倦。就像朝夕一样,他也对这座城市彻底厌倦,他觉得是该好好谋划下将来了,他想带朝夕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从此平静的生活,他愿意用尽余生来给她疗伤。 而且,若父亲不在了,他在这座城市里也没有了前怪了,不管他承不承认,他一直守着这座城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亲。 他跟寇海谈到了自己的想法,想带朝夕走,寇海一听就急了,"你要去哪里?你的公司怎么办,我们这些兄弟怎么办,士林,你不能丢下我们……" 樊疏桐说:"如果让朝夕一直待在这座城市,她根本没办法重新开始生活,这里给她的上海太大了,我不忍心看着她天天流泪,何况连波也伤透了我的心,我也不想再看到他,我对他死心了。" "那也不用走吧?"寇海不知所措,当时是在樊疏桐公司对面的茶楼里,樊疏桐特意约寇海出来说这事,寇海眼眶都红了,"士林,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就算连波伤了你的心,你还有我们啊,我们是兄弟,生生死死在一起的兄弟!"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海子,我们早晚要各奔东西的,你得接受现实。我们大了,不是过去的毛头小子了,很多事qíng需要我们去承担,比如朝夕,她就是我这辈子推脱不了的责任,只要能让她慢慢地好起来,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qíng,现在,我正谋划的就是将哦个脑梗死转让,找你出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下,你说我转给细毛行不行?他是我信得过的人,不会亏待我手下这些员工……" "细毛?只怕不行……"寇海见事qíng已经是铁板钉钉,只得放弃劝说他的念头,摇头道,"你可能不晓得,去年亚洲金融风bào让细毛损失了不少身家,包括何夕年,受到的冲击都很大,加上最近细毛被检察院的人盯上了,说是跟前阵子查出的一个腐败案有牵连,细毛涉嫌巨额行贿,你说细毛事业做得这么大,多多少少跟上头都有些牵连的,不然怎么在聿市站稳脚跟?他现在自顾不暇,估计没工夫管你的事了?" 樊疏桐眉头紧锁,"怎么会这样?我才听到你说这事,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听英子说的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跟细毛媳妇何琼英是好朋友,肯定是从何琼英那里听来的。" 樊疏桐 的脸色愈发的黯淡了:"难道我就只能把公司卖个一个不相gān的人?" "你真打算卖?那可是你白手起家一步步做起来的……"寇海不免为他感到惋惜,"这样吧,我帮你去细毛那里打听打听,要是不行,再去问问黑皮,黑皮是跟这唐三混的,唐三这样的二世祖门路肯定多。" 寇海知道樊疏桐要面子,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降低身份去求人,越是兄弟,越是开不了扣。 果然,樊疏桐听了寇海的提议,就没有再吭声。 算是默认了。 两人从茶楼出来时,口还说:"唉,要是英子知道你要走了,肯定难过死了,这丫头别看她平时里逞qiáng,可是我知道她始终放不下你。" "你就算了吧,她都怀上了。"樊疏桐瞪他一眼。 寇海还是不死心,异想天开起来:"哎,你说,要是她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樊疏桐一脚踢过去,还好寇海闪得快,"你缺德不缺德,如果她肚子里怀的是我的种,黎伟民怎么办?他怎么得罪你了,让你这么损他,如果你老婆肚子里怀的是别人的种,你会怎么想?臭小子,你简直找抽!" 寇海站在街边上嘻嘻笑:"我怎么可能让我老婆怀上别人的种,虽然我还没老婆,也对,黎伟民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他还是警察呢。"说着又叹口气,一本正经地看着樊疏桐,qíng真意切,"说到底,还是我舍不得你,总想有种什么关系将咱两永远联系在一起,做梦都想你跟我是一家人,哪晓得人算不如天算,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樊疏桐懒得理他,自顾朝车边走,寇海也上了自己的车,樊疏桐车门都拉开了,忽然觉得不对,扭头问寇海:"你说谁是鸭子呢?" 一听这话,寇海猛踩油门,狂打方向盘,掉头准备逃窜,结果运气太好了,刚把车倒过来,就砰的一声跟辆及时而过的小车"吻"上了,寇海的车被撞得几乎掉了个头,而那辆飞驰的小车也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刹车声后差点侧翻。 寇海吓得魂飞魄散,骂骂咧咧的跳下车,就要找对方算账,结果下了车看清状况后恨不得钻车底下去,原来他撞上的是辆jiāo警执勤车,两名威武的jiāo警惊魂未定地瞎扯,指着寇海打了个很专业的手势,"你,过来!" 寇海求救地望向街边看戏的樊疏桐,哪知樊疏桐已经上了车,探出头饶有兴趣地瞅着他,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然后飞也似的扬长而去。 寇海气得跺脚:"哎,你怎么能见死不救,丫也太不讲道义了!" 樊疏桐径直赶回家做晚饭,所谓的晚饭,就是米粥,这是他唯一会做的能吃的东西,因为朝夕胃口很差,只喝得下粥。朝夕喝粥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无声无息的,自从跟连波签字离婚,她就是这样的了,吃完晚饭,朝夕就回到走廊尽头的那个小房间里,继续保持沉默,这让樊疏桐也变得小心翼翼,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走路也是踮着步子,他明白,她需要时间。 他原本是锁着那个房间的,既然被她发现了,也就由她去了。向来她对过去还是有依恋的,不然不会成天呆在里面。 由于朝夕现在非常虚弱,进食又少,极少下厨的樊疏桐也尝试着煲汤了,之前他雇了一个阿姨帮忙做饭,就住在他屋后的居民区,每天做好饭菜放在桌上,等他下班回来吃,但阿姨的老父亲前几天过世,她回乡下老家奔丧去了,樊疏桐只得自己解决伙食问题。他这个人有点怪,不大接受奥姆,所以他从来不雇住家的保姆,他不习惯跟陌生人同住。平时除了做饭,洗衣拖地之乐的家务事都是樊疏桐自己做的,他觉得这样多少让自己有点事gān,不然一个人待在着空dàngdàng的房子里很难受。没有人敢想象,在外面不苟言笑说一不二的樊疏桐,回到家居然自己做家务,在公司里,连他的秘书丁梅都不知道平常连签文件都懒洋洋的老板会在家拖地抹桌子。 也许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吧。 煮稀饭还是挺容易的,虽然试验了几次才成功,但好歹煮出来的东西能吃,可是煲汤这样的技术活樊疏桐就有点找不着北了,他去附近菜场买jī的时候,就问摊主是怎么弄的,结果一回到家全忘了个jīng光,他甚至连jīròu都剁不好,jīròu太滑,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剁得那个惊天动地,厨房里像是遭地震了,剁出了一身汗,jīròu也才分了个七八块,有两块还掉地上了。 樊疏桐叉着腰望着案台上那摊惨不忍睹的jīròu,气得直哼哼:"妈的,想当年老子剁人都不在话下,居然剁不好一只jī?" "我来吧。"朝夕不知什么时候下楼了,倚着厨房门口无比同qíng的看着他。"你,你怎么下来了?"樊疏桐颇有些不好意思,忙用身体挡住案台上的jīròu。 "你的动静搞的这么大,我还真以为你在剁人。" 樊疏桐讪笑:"这jī……不太听话,敬酒不吃吃罚酒。" 朝夕叹着气直摇头:"你用剁人的力气来剁jī,当然剁不好了。"说着把樊疏桐腰间的围裙扯下来,系到自己身上,拿起菜刀,熟练从容的剁起来,片刻功夫就剁好了,而且剁出来的jīròu每块大小都非常均衡。 樊疏桐站在边上只有瞪眼的份。 朝夕并不看他,吩咐道:"把砂锅洗了。" 樊疏桐二话没说忙屁颠屁颠的拿出砂锅洗好,盛满水,放灶台上,朝夕这时候已经切好了姜片,连同jīròu和药材一起放进去,最后打开燃气灶。 她似乎刚洗了澡,换上了式样保守的碎花棉布睡衣,外面套了件米色家居针织衫,长发随意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弯腰做事的时候,露出雪白光洁的后颈,在厨房柔和的灯光下,颇有几分小女人 的成熟和妩媚。 樊疏桐顿觉心浮气躁,连忙退出厨房,"我到外面抽根烟。" 他也需要时间,学会慢慢跟她相处。 哪怕朝夕已经经历过婚姻,可在他眼里,她仍是纯洁无暇的。他不能让自己有一点点偏差,从而再次失去她。虽然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但至少现在,她跟他在一起,她是信任他才跟他在一起,这份新人得来不易,他不能再做禽shòu,他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好男人,这样才配得上她。 煲汤需要些时候,樊疏桐抽完烟邀朝夕到湖岸的观景台上看星星,因为地处郊外,天上的星光远比城里的要明亮很多,月亮也很好,倒映在湖面上,碎成无数的银色磷光,闪闪的,仿佛湖底藏着无数的珍宝。 虫鸣和蛙声此起彼伏,像是在演练一场大合唱,热闹非凡。远处有零星的渔火,慢慢移动,仿佛是天上的星星不小心坠落在湖岸的苇丛里,月光下的苇丛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làng一样泛着光,青糙的气息更为清洌了,还有着cháo湿的味道。 "冷不冷?"樊疏桐问朝夕。 朝夕摇摇头,转过脸看着他:"我一直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很不真实,士林,你说我现在是在梦里吗?" "你还在留恋他。"樊疏桐叹口气,伸手替她把额前的几缕碎发挠到耳后,"如果你还留恋他,那天就不该签字,朝夕,很多事qíng是没有回头路走的。" 朝夕反问:"你觉得我还有尊严留在他身边吗?他跟那个女人脸孩子都省了,我再爱他,还有尊严吗?" "那你还爱他吗?"他盯着她,似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去。 这个问题太重要了。 朝夕仰头看着漫天璀璨的星光,恍惚着摇头:"不爱了,也不恨,就觉得很不值,没有意义,通通都没有意义,忽然觉得过去这些年,我真的像活在一个梦里,他就是我的梦,现在梦醒了,我很想逃离这一切,远远地逃开,重新开始生活,不然我很怕自己会疯掉。" "你为什么这么怕自己疯掉?" "如果你是我,全部的付出换来的是这个结果,你也会疯的,而且我了解连波这个人,很传统也很看重亲qíng,如果没有那个孩子,他跟那个女人的事我是可以释然的,毕竟是结婚前的事qíng,我管不了。可是他们有了孩子,xing质就不一样了,连波是不可能抛得下那个孩子的,他想要孩子都想疯了,一直要我为他生,延续他们连家的香火,现在香火就在眼前,他怎么可能会置之不顾?再说离婚前,其实我每天都在等他的电话,只要他打个电话过来,问候下我,跟我说说那个孩子的qíng况,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心灰意冷,可是他没有,他的眼里和心理都是那个孩子,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忙着给孩子治病,顾不上我,我不是不通qíng达理的人,站在他的立场肯定是要先救孩子再从长计议的,可会死打个电话耽误不了他救孩子吧,他置我于何地?" "朝夕……" "所以我对他已经彻底死心,如果我还对他有留恋,那我就是太贱了,就算我能不计前嫌留在他身边,我没有办法面对他和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女人,因为我知道他做不到不管那个女人,做不到不管孩子,他肯定会把孩子接到身边抚养,你想我每天面对那个孩子,我能心平气和吗?我是人不是神,我不疯才怪!" 樊疏桐说:"我不会原谅他的,他不仅伤害到了你,也伤害到了我,让我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怀疑了,是真的怀疑了。" "这跟你没有关系,你们还是兄弟。" "别跟我提兄弟!我们不再是兄弟!朝夕,如果你真打算跟我走,我会带你走的,正好我有个过去顶好的哥们在马来西亚,他前阵子就要我过去给他帮忙,一起开公司,我开始没有考虑,但是现在我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马来西亚?很远……" "是很远,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老实说我也很厌倦这座城市,这里发生了太多不愉快的记忆,我老早就想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可是你还在这里,我舍不得走,而且老头子还没咽气,好歹父子一场,我怎么着也得给他送终吧。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朝夕,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可以个你走,但是……我没办法给你确切的……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跟你在一起生活的心理准备,太突然了……" "我明白,你是在我跟你的关系上拿不定主意对吧?没事的,你不要顾虑太多,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做兄妹,做爱人,或者做朋友都可以,这么多年了,朝夕,如果能放下你我早就放下了,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gān脆不回避了,我们坦然地相处,顺其自然,我想应该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朝夕释然地松口气,看着他,脸上似有恍惚的笑意,"唉,真是世事难料呢,我原来是最惧怕你也是最想逃离你的,总觉得你这个人很危险,可是现在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却只有你。我不是不可以独立生活,我也试过,在北京那三年我就是一个人过的,可是我发现一个人的生活很孤独,而我没办法重新去认识和接受不相gān的人。" "所以你选择我,就因为我跟你有牵扯不断的关系?" "可不是,我们之间有着太多共同的过去,不管事彼此伤害还是彼此憎恨,但那都是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我们都知道彼此的伤口在哪里,在一起也许是最安全的,因为我们都不必隐瞒那些伤口,不必戴着面具生活,这样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樊疏桐亦笑出了声:"蝎子和青蛙终于决定在一起了,真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朝夕,我终于有机会背你过河了,可是你会蛰我吗?" "又来了!能不能别提到这蝎子和青蛙呀?我从没想要做蝎子,是你一直把我看成蝎子,其实我不过是太傻太执着……" "朝夕,人其实傻一点没有关系,活得太清醒其实未必很好,连波就是活得太清醒了,什么都要计较个所以然,走一步退三步,怕伤害身边的人却常常带给身边的人最深的伤害,这是我最看不顺眼的地方。" "哎,都过去了,别提他了。" "是的,都过去了。" 樊疏桐最终找到了买主,是唐三牵的线,买主不是别人,正式林染秋的小舅阮丘雄,经过两轮谈判,合同很快拟定,知道正式签约的那天,阮丘雄才到樊疏桐的公司里转了下,谈不上满意,也谈不上不满意,阮丘雄的态度始终有点模糊不清,但他答应接手公司,还是让樊疏桐非常感激的,尽管过去他跟这个人并无太深的jiāo际,还一度闹得很僵,不过他必须承认阮丘雄这次帮了他很大的忙,他想阮丘雄很大程度上应该是买的唐三的面子吧。更直接点,买的应该是林染秋的面子。 两人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抽烟。 樊疏桐免不了要客套一番:"公司能jiāo给阮少来经营,真是我手下这些员工的荣幸,阮少比我有能力多了,一定可以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阮丘雄弹弹烟灰,申请颇为不屑:"我接手你的公司并不会参与经营,我只是最大的股东而已,我会安排人过来管理的。"他的目光直直的看向樊疏桐,"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接手吗?" "当然是老三的面子,不,是染秋的面子。"樊疏桐如实答。 "哦,你这门认为?" "当然,如果凭我 的面子,你肯定是掉头就走。"樊疏桐是个骄傲的人,但在阮丘雄的面前,他总觉得骄傲不起来,因为这个人比他还骄傲。在他的印象里,阮丘雄一直有些神秘,不似一般的世家子那么飞扬跋扈,相反他很低调,但他的低调却正是另一种张扬,不露声色,却在不经意间给人以qiáng大的压力和威慑。 果然,阮丘雄直言不讳:"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从来不买任何人的面子,因为从来只有比尔呢买我的面子。"此言一出,他眉目间露出几分毫不掩饰的冷漠和疏离,"我接手公司,恰恰就是因为你本身,不管其他人任何的事,我想这点你必须清楚,不然我白做了好人。" "因为我?"樊疏桐颇有点意外。 "没错,就是因为你。" "我不懂……" "你当然不会懂,你永远也不会懂,不过这没关系,我自己明白就好了。"阮丘雄深浅莫测的笑笑,那笑,亦是冷的。 樊疏桐才懒得管他是因为什么接手公司,这些大少爷,钱多了,总要想个法子花掉,他跟阮丘雄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他猜不透他的想法,也没工夫猜。他眼下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公司有了着落,他个人还有些别的事要忙,比如签证护照什么的,刚好正式签合同后,樊世荣手术的日子也定了,他就将启程的日子安排在樊世荣手术后,他想,他对父亲也做到仁至义尽了。 就在樊疏桐跟阮丘雄签订合同的这天上午,朝夕静静地坐在花店里,等候客人,其实店子已经盘出去了,盘给了这条街上一个首饰店的姐妹。 明天,这个店就不属于她了。 这两个月都是小美独自大理花店,吃了很多苦,朝夕也很舍不得小美,于是从盘店的收入里抽出一大笔钱给小美,要她好好为今后打算下。小美难过极了,这两天见了她就哭,隔壁的宝芝和沐沐也很舍不得她,大家在一起做生意快三年了,处得像姐妹,不过宝芝并不反对她离开,"也好,换个地方,可以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朝夕,你需要时间。" 是的,她需要时间。 花店里的花都处理掉了,只剩下一桶刚送来的白玫瑰,小美时候是那位经常来店里买花的先生订的,说今天是他女朋友的生日。 于是朝夕就在店里静静地等着这位最后的客人。 她已经将花包好了,包的格外认真仔细,她想收到这捧花的女孩子一定很幸福,有个这么深爱自己的人隔三差五地送花,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只是这样的幸福,不是人人都有,有些幸福,当你以为拥有的时候,其实根本就不属于你。 门帘叮叮咚咚一片响。客人进来了,一身休闲夏装,戴着副宽边眼睛,儒雅淡定,亦透着bī人的贵气。 两人都已熟识,相视一笑。 "您来了。" "是的,好些日子不见你了。"那人摘下眼睛,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她,继而又发现店里的异样,空空dàngdàng,"这是……" "店已经盘出去了,明天这个店就是别人的了。"朝夕微笑着吵货架边的布沙发指了指,"请坐,您是最后一位客人,从前一直没有好好招待您,今天就尝尝我沏的茶吧。"说着就去拿杯子。 茶香缭绕中,那人端着杯子沉默许久,不时地环顾四周,又看看朝夕,好似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想来事qíng太突然,让他心qíng复杂,他长久地凝视着朝夕,眼中十分不舍:"你真的……不在这里了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是啊,有些变故。"朝夕亦端着杯子,微笑。 "太遗憾了,我这两个月经常过来,可是每次都看不到你,我就想可能是你遇到了一些事qíng。" 阳光透过水晶帘亮晃晃地照进店门,那人的半边脸都衬在阳光里,透着不可思议的柔和。他整个人就是个柔和的发光体,他轻轻摇着头:"我原以为我可以天天见到你,人生,为什么给总是这么多的变故,唉……" 他叹息着,修长的手指轻抚着茶杯的边沿,他有双很好看的手,很细微的动作都显得那么优雅,朝夕注意到,他衬衣的胸口口袋边上绣着三个英文字母"HXN",她知道那一定是他xing命的缩写。只有某种特别阶层的人才会穿这种高级定制的衣服,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不是个普通人。 果然,他放下杯子的时候,掏出一张名片:"我姓何,这是我的名片,虽然缘聚缘散是很平常的事,不过我还是期待能跟你再次见面,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邓小姐,很感谢你给我的那些花。" "先生太客气了,那些花都是您付了钱的,何必言谢?"朝夕礼貌地双手接过名片,匆匆扫了一眼,"何夕年"?心下顿时一惊,原来他就是何夕年!连波叔叔的连锁饭店不就是托管给了何夕年吗?朝夕不免唏嘘,这世界太小了,有些人有些事qíng她想避开都没有可能,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很高兴跟这位身份显贵的何先生谈到连波谈到饭店的事,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说,因为那个人已经跟她没关系了,而且看得出来何先生似乎也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他只知道她姓邓,所以她就装糊涂到底吧,她小心地将名片收起来,脸上瞬间恢复了无风无làng的平静。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出人意料,下一秒何夕年就试图了解她更多了,他知道以后可能再难见上面,茫茫人海,过客匆匆,除了一个名字,他什么都不敢奢求了,也许是觉得忽然问对方的名字很唐突,他略显得紧张和尴尬,尤其是看到朝夕沉默不语的申请,愈发不知所措了,但他很聪明,马上转移话题:"没什么,不想说就算了,没关系的……不管怎样我很感谢你,不是谢你卖我花,而是你给我包那些花的心qíng让我很感动,我感觉得出来,你是带着真诚的祝福包的那些花,真诚,是无价的。" "何先生真会说话。"朝夕其实是有些走神了,她看着那张脸,那么的柔和,心下指示不解,是不是面目柔和的人心会格外的硬……这个人,也有张柔和明媚的脸,但他不像是个心肠硬的人,他给女友的送那些花,该带着多么深的爱恋啊。 可是何夕年的表qíng渐渐暗淡,低声道说:"其实,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我女朋友……她早就不在了,但她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白玫瑰,她病重的日子里我每天都给她送新鲜的白玫瑰,于是就成了习惯,她去了后,这个习惯都改不了了,我喜欢看着这些花,闻着花香,就感觉她还在身边一样……今天是她的生日,如果她活着,该是28岁吧,时间过的真快,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19岁……" 屋子里陷入长久的静默。 门外人来人往,喧嚣纷繁的尘世就在身边,而离别就在眼前。朝夕莫名地就伤感起来:"爱qíng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最终都要失去?" "爱qíng是种习惯,一旦沾上了,就一辈子戒不掉了。"何夕年说。 "付出也是一种习惯吗?明明知道覆水难收,还是倾其所有的付出,哪怕最后落了个荒凉的结果,竟然恨不起来,这是为什么?"朝夕在这样一种是可没办法不伤感,"我明明应该恨他的,就是恨不起来,可是又没办法跟他在一起,所以我才决定离开,我很怕自己又陷入从前那样bī着自己发疯的境地,我身边有很爱我的人,我想跟他走,你说我这么做对吗?" 何夕年僵了下,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在出神。"是吗?你身边有了……很爱你的人?"他愣愣地笑了笑,似乎在掩饰什么,再次端起杯子,却有些轻微的发抖,"很,很好的,这样很好的,重新开始bī陷在回忆里出不来要好,我女朋友去了三年,我一直想挣扎着走出来,都不成功,这样不好,自己痛苦,也让地下的她不安息。我原以为……唉,算了,有些事真的是讲缘分的……" 朝夕并没有深究他的话里的意思,她只是被这个男人的专qíng和痴心深深感动,含笑道:"您一定可以遇到让您再次投入去爱的人,那个人,一定在这世上某个地方等着您,只是您现在还没看到她,而她也没看到您,您会遇见她的,我相信。" "谢谢。"何夕年礼貌地致谢,他真是个绅士。 "不,是我该谢谢您,有时候自己冥思苦想想不透的东西,偶尔被别人那么一点,就想开了,真是很奇怪的事qíng。" 何夕年是开车来的,朝夕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 "何先生。"当车子缓缓掉调头的时候,朝夕忽然叫住他,"我叫朝夕,邓朝夕,您应该认识连波吧,他是我的前夫。" 何夕年愕然…… 朝夕站在街边浅浅地笑着,跟他挥挥手:"您多保重,后会有期。"她的笑容花儿一样在她的脸上静静绽放,依稀还有清淡的芬芳,那么遥远。 何夕年坐在车里凝视她半晌,眼底泛滥着忧伤和不舍,但终于还是回报以微笑,"谢谢你也多保重,后会有期。" 目送何夕年的车小时在街头,朝夕不免在心里问自己,后会未必有期吧,她即将离开这座城市,何日是归期又有谁知道呢。她默默关了店门,跟宝芝、沐沐,还有街上其他姐妹一一道别,她不断地笑着流泪,只觉这样的离别真是一种煎熬。好不容易离开那条街,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她犹豫了片刻,伸手拦了辆的士。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她竟然来到了连波住的小区,也是她曾经的家。也许,她还是有些话要跟他说的吧。到底是夫妻一场,她可以很从容地跟不相gān的人道别,为什么就不能跟自己同chuáng共枕三年的丈夫道别呢?何况她要把钥匙还他,既然走就走得gān净些,什么都不带走,有些事qíng,放下了就是放下了,回避是懦弱的表现,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懦弱得可悲的女子了。 可是让朝夕意外的是,她没有在家里看到连波,今天是周末,他应该不上班的。她注意到,屋子里有些凌乱,似乎好几天没有人住了……朝夕留了个便条,将钥匙压在了便条上,轻轻带上了门。走出门槛时她深吸了口气,她知道,从此她再也进不来这个屋,这里不属于她了。结果刚下楼,就在小区门外遇见了杨霞,抱着孩子,见到她,像是见到了救星。 "你晓得连波去哪里了不?我找不到他了,去了他上班的地方,他单位的人说他好几天没上班了。"杨霞的样子非常落魄,蓬头垢面,而怀中的孩子也是病怏怏的样子,趴在她肩头一动不动。 朝夕对这个女人并无好感,语气上自然是冷冷的:"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了,我跟他都离婚了,他去哪里都跟我没有关系。" 他又跑了。 每次都是这样,遇到无法面对的事qíng,他就跑。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这样的人,还值得她留恋吗?朝夕忽然就释然了,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跟着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实在是种悲哀。 可是杨霞的样子却非常着急,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那咋办哩,那咋办哩,现在娃又不好了。要住院,可我身上只有几十块钱了,我已经一天没吃饭,娃的病复发了,医生说再不住院,就保不住了……" 朝夕微微有些吃惊,目光探视那孩子,的确是病着的,眼皮半耷着,奄奄一息的样子,她是不是该掉头就走?不管她的事,对不对?她恨这个女人她就应该走,恶人有恶报,不是吗? 可是朝夕感觉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步都挪不动,她知道,她做不到视若无睹。她的本xing,她所受的教育让她没办法硬起心肠,那个孩子,她动了恻隐之心。到底是连波的骨ròu,虽然离婚了,她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们连家有后的。 她叹口气,从手袋里找出钱夹,将所有的钞票逃出来递给杨霞:"这些钱你先拿去,给孩子看病,如果不够……"她想了想,gān脆将一张银行卡也抽了出来,又找出纸和笔,将密码写上递给她,"这是密码,你去银行取些钱,先让孩子住院吧,孩子的病耽误不得。" 杨霞颤抖地接过前贺卡,眼泪更加汹涌地在脸上流淌:"我,我不会用这个东西,我不会用,咋办,咋办哩……" 没办法,朝夕之得去附近的银行取了两万块钱给她,又给她叫了辆车,jiāo代司机送她去医院,她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她问心无愧了。 晚上,樊疏桐回来听说了连波不见了的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小子,除了跑,就没别的本事。" 他想了想,还是给樊世荣很多秘书老刘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孩子住院的事,要他帮忙关照下,如果费用不够,他负责承担。 他也做到了仁至义尽,问心无愧了。 朝夕在边上看着他打电话,不由得笑了:"士林,看来我们都狠不下心,我们说到底,还是好人。" 樊疏桐将手机放回茶几上,挑眉道:"我什么时候是坏人了?我一直很善良,朝夕,只是你一直把我当禽shòu而已。" 朝夕笑出了声:"你是个善良的禽shòu!" "朝夕!" 第二天,樊疏桐在公司忙了一天,跟几个中层骨gān清理jiāo接所需的资料,一周后,阮丘雄派来的人就要来公司接手了,他们很多东西都需要整理,包括账目、债券、债务、人事档案、客户资源等。这个样子,大约还得忙三四天才行,阮丘雄只给了他们一周的时间。中午,樊疏桐跟大家一起在办公室吃的盒饭,很久了,他没有在办公室吃过盒饭,当初公司刚成立时,他倒是经常吃住在公司,跟着这些骨gān经常熬通宵。公司走到这一步,是极其不易的,樊疏桐之所以要找个可靠的接手人,就是希望来者能善待这些跟着他吃了很多苦头的员工。 "丁梅,还拜托你件事好吗?"用完午餐,樊疏桐笑眯眯地跟丁梅说,"算是我最后请你帮我做件事。" "樊总这么客气gān什么,别说我现在还是你的员工,就算不是了,你jiāo代我的事我也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赴汤蹈火倒是不必,就是请你帮我订两张去上海的火车票,然后再从上海转道去马来西亚。" "为什么不坐飞机呢?坐飞机不是更快吗?"丁梅不解。 樊世荣仰靠在沙发椅背上,耸耸肩:"她不太想坐飞机,有点恐高。" 其实真实的原因是,他有点恐高。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不喜欢坐飞机,可能跟多年前他一个人坐飞机去美国有关,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让他备受煎熬,心生绝望。因为当时她并不知道,他这一走,是否还能活着见到朝夕。他记得当她透过舷窗看着飞机下面的云海的时候,突然就呕吐起来,然后就晕了过去。从此只要坐飞机,他就晕,除非是没有选择,他宁愿坐火车。 丁梅不知内qíng,反而啧啧直叹:"樊总,你真是个qíng种,你女朋友太幸福了!"丁梅一边收拾桌上的饭盒,一边摇头,"你知道大家私下怎么议论你吗?" 樊疏桐来了几分兴趣:"怎么议论我?" "都说你是个极品。" "你是不是说我是bào君吗?"樊疏桐可不是聋子。 "那也是极品bào君。" 樊疏桐大笑,心qíng大好,敲着桌子说:"谢谢,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评价。"其实,最好的评价是朝夕说的,说他是善良的禽shòu。看来,"凭心一日自有天知"这话时没错的,但凡做人做事凭了心,早晚会有拨开云雾见青天。就比如现在。 朝夕,我们就要远走高飞了! 然后,樊疏桐的好心qíng维持了不到半小时,就被一个包裹给打碎。那个包裹时丁梅亲自送到他办公室的,说是有人送到楼下,点名要jiāo给他。樊疏桐盯着那个纸盒子,拿在手里掂掂,很轻。是什么呢?谁动的? 盒子打开的刹那,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樊疏桐顿觉一阵反胃,差点就吐出来,盒子里装着的,竟是一截血淋淋的手指! 血都gān了,发着黑。 随即手机响了,他猜得没错,正式刀疤打来的,声音在电话里透着沙哑,极其的冷酷嚣张:"怎么样,收到的礼物很贵重吧?听说你就要远行,送给你做践行礼。应该是很不错的,你不谢谢我吗?哈哈哈……" "这,这是谁的?"他直觉意识到,可能是阿才又落到了刀疤的手里。 岂料刀疤呵呵冷笑:"哎哟喂,还是从小长大的兄弟呢,连你弟弟的手指头都不认得了吗?" 樊疏桐顿觉轰的一声,整个世界突然失声。他的心直直地追下去,坠进望不见底的深渊,背心里伸出涔涔冷汗…… "你把他怎么样了?你把他怎么样了!"他全身发抖,咆哮着怒吼! "放心,我的目标是你,樊疏桐。准备好两百万来赎你的弟弟吧,如果你敢报警,那就像上次阿才的老婆孩子一样,你最终见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要他接电话,我必须确认他还活着!"樊疏桐qiáng迫自己镇定。 "好,没问题。"刀疤冷笑,一阵杂音后,似乎将电话给了旁边的人,隐隐约约,传来一个细微的呻吟声,"哥……" "连波!"樊疏桐的泪水汹涌而出。 电话很快又转到了刀疤的手里,"怎么样,现在放心了吧?" "刀疤,做人一定要这么狠吗?" "少跟我废话,我跟你的帐早晚是要算的,你害我背井离乡,还被警察通缉,我不要你的人头还能有天理?" "你也知道天理?"樊疏桐整个人虚弱得发抖。 "你少废话!要想你弟弟活命的话就把钱准备好,五天后我会通知你在哪里接人,过期不候!"刀疤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为什么要五天后?"樊疏桐知道,以刀疤的心狠手辣,多一个小时对连波都是致命的威胁。 刀疤又是呵呵冷笑:"这五天是我考验你,我就看你敢不敢报警,你有种就去报,我横竖已经欠了几条人命,不在乎又多一条。五天呢,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哈哈哈,樊疏桐,我做梦都想着你心急如焚的样子……" "好,好,只要你保证我不再伤害我弟弟,我五天后一定去见你。刀疤,我们也在一起混过,你知道我从来就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如果你还是个男人,请你也遵守承诺,不然你只会让道上的人笑话。" "我什么时候失过信啊,当初要不是你报警,我会要了那对母子的命吗?是你们负我在先,怨不得人的。" "好,我们的账你想怎么了都可以,只要你别再伤及无辜,两百万就两百万,我答应你,我通通答应你……" 挂了电话,樊疏桐趴在桌上很久都动弹不得。四下里都很安静,静的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到,樊疏桐的头又开始痛起来,心野跳得极快,每一次收缩,都牵起五脏六腑的痛,只觉得呼吸不过来,仿佛胸口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 他将脸一扭,面向窗外,窗外已经是华灯闪烁,可是在他模糊的泪眼里,天空透着深渊一样的黑暗。 他死命地摁着太阳xué,身体剧烈颤抖着,也许是办公室的冷气开的太足,他只觉棱,冷得牙齿都打颤,像是再也无力承受这一切。似的,他是恨连波不争气,不负责,可是,可是他问自己,他割舍的下二十年的手足qíng吗? 连波…… 连波! 电话再次刺耳地响起来,樊疏桐条件反she地弹起来,抓起手机就"喂",结果死寇海打来的。 "来我家吃饭,把朝夕也带上。今天是黎伟民和我妹妹摆酒的日子,他们不主张铺张,就摆了顿家宴,你们都过来吧。" "我,我不舒服,去不了。" "你少扯!别人不来可以,你不来怎么行?"寇海不依,"不要你娶英子,她的婚宴你总该参加吧,否则你让她怎么想?" "……" "做人要厚道,士林。"寇海晓之以qíng动之以理,一句话,不去是不行的。 是的,不去是不行的。可是面对两个警察,其中一个还是刑侦队的副队长,樊疏桐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是他必须稳住,稳住!稍有差池,连波就xing命难保,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退缩。他只得qiáng打jīng神,先驾车回湖滨接了朝夕,再去大院寇海的家。朝夕听说常英结婚,很高兴,中途还下车买了结婚礼物,是盏jīng美的带流苏的台灯,问樊疏桐好不好看,樊疏桐神不守舍地点头哦:"好,好看,很好看。" "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头又疼了?"朝夕很敏感,感觉到樊疏桐有些神思游离。 "没事,可能是最近忙公司jiāo接的事有些累了,加了好几天班饿了。"樊疏桐笑了笑,腾出手拍了拍她的肩。 只是他的笑,在迷离的夜色里显得有些苍白。 朝夕看着他不免有些担心:"你别太累了,身体本来就不好,又不急这一会儿,啥时候走都可以,你千万不能再有事了。" "嗯,不急,不急。"樊疏桐附和。 可是朝夕,我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将你带离这个是非之地,那些人既然可以对连波下手,同样也可以对你下手,不,你跟连波都不能有事,哪怕你注定不属于我,只要你们都能平平安安,我这条命豁出去也就值了。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是大哥,我有责任保护你们,就像你小时候画的那幅画一样,你在画上写了的:我们永远爱一起。 朝夕,我们永远在一起。 樊疏桐握住方向盘的手有些发抖,额上有细微的汗水沁出,他不得不戴上墨镜,他怕自己眼睛里渗出不该有的东西。 "晚上戴什么墨镜?"朝夕颇为诧异。 "眼睛不舒服,可能是灯光有些晃眼。"樊疏桐又是苍白地笑了笑,朝夕注意到,他的嘴唇意思血色也没有。 寇家灯火通明,里里外外都是人,餐厅摆不下,有两桌就摆到了院子里。原本只是家宴,结果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得不加席。常惠茹抱怨,说早知道就应该去酒楼了,多体面,但寇振洲坚持反对去酒楼,说影响不好。常惠茹气极,说女儿一辈子就一次的结婚大事,这么敷衍了事,怎么对得住孩子。寇振洲不搭理她,gān脆上楼跟老战友忆往昔去了,要不是这么多客人在,常惠茹一准发飙了。 樊疏桐带着朝夕到的时候,婚宴刚开始,寇海亲自把两人迎进门,"可把你们等来了,大家都开始吃了。"说着冲屋里大喊,"英子,黎伟民,有贵客来了!" 常英一身粉色连一圈,娉娉婷婷地从屋内迎出来,脸上还化了淡妆,女人味十足,绝对不同于往日的英姿飒慡。 她见了樊疏桐,黑沉沉的一双眸子望向他:"士林哥,朝夕,你们来了。"黎伟民紧跟其后,穿的是衬衣陪领带,大概天热,脱了西装,仍显得挺拔伟岸,一表人才。他手里端着酒杯,大老远就伸出手:"士林,就差你了。" 樊疏桐摘下墨镜,跟黎伟民握手:"恭喜!" 他尽量让笑容自然,他很庆幸院子里的灯光不是很亮,人又多。他实在是太虚弱,从未如此害怕人群。 朝夕给常英递上结婚礼物,由衷地赞美:"英姐,你今天真漂亮。" "谢谢。"常英接过礼物,打量朝夕,"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朝夕,最近还好吧,你可瘦多了。" "就这样呗,我一直就这么瘦。"朝夕站在石阶的树影下,浅浅地笑着。 没有灯光,嘈嘈杂杂的黑暗里,朝夕只觉心底又隐隐地疼起来,面前的常英透着罕有的妩媚,早就听说女人结婚那天是一生最美的时候,原来是真的。朝夕无法不疼痛,因为她虽然有过婚姻,却连场正式的婚礼都没有,从此嫁了,又匆匆离了,除了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她什么都没剩。 面常英也看着朝夕发愣,几个月前,她跟朝夕还在花店里讨论过樊疏桐,结果眨眼功夫她就嫁了,嫁的却不是樊疏桐,而朝夕的身边人亦不再是连波,恰恰正是樊疏桐,这是怎么了,这究竟是怎么了? "朝夕,快进去吧,给你们留了位子。"常英的声音有些发涩,掩饰地笑笑,拉赫朝夕进屋,顺便也对樊疏桐笑笑,"士林哥,你也进来吧。" 两个月前,她终于开始叫他"士林"。现在,她又得叫"士林哥"了,这世上幸福的时刻为何总是这么短暂? 有些乱,大家都有些乱。 樊疏桐喝了很多酒,却越喝脸色越白,白的极不正常。他很少说话,黑皮、细毛他们有意调动气氛,他始终鲜露笑容,寇海坐他旁边,捅捅他:"你没事吧,脸色很不好看,是不是头疼又犯了?"他夺过他手里的酒杯,"别喝了,早点回去休息,你这样子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了。" "我,没事,没事。"樊疏桐耷拉着头,机械地摆手。 "对了,连波怎么没来?"寇海附在他耳根低声问,"我昨儿给他打电话,手机关机,他出差了吗?" "可,可能是吧。"樊疏桐目光躲闪。 他撑不下去了,他就快撑不下去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头晕目眩。朝夕看他的样子不对,就提前告辞,怕他喝出问题。 黎伟民和常英送他们到门口,黎伟民握住樊疏桐手说:"士林,很对不起,刀疤的案子,一直……让我很内疚,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他逍遥法外的,我不亲手将他捉拿归案,我这刑侦队队长也没脸当了……" "哪里,这事不怪你,是我当时太冲动了,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还请你们不要在意。"樊疏桐可怜地将手抽回来,捏的紧紧的,因为一直在抖,在抖。 旁边的常英诧异地看着他:"士林哥,你好像很不舒服。" "是,是有点。" "那赶紧回去,我叫人帮你们开车,你喝了酒。"黎伟民说着就要去找人。寇海连忙说:"不用麻烦别人了,我开车送他们回去。" "这怎么好意思。"朝夕有些推辞。 "朝夕,你就甭跟我客气了,太见外了吧。"寇海说着就吵樊疏桐伸出手,"把车钥匙给我。" 樊疏桐知道他今晚无论如何是开不了车了,就掏出钥匙给他,"麻烦你了。" 寇海一愣,瞪视着他,凑近他的脸:"你也跟我见外啊?" 回到湖滨,寇海帮忙将樊疏桐扶上楼才走。樊疏桐勉qiáng洗了澡,又吃了药,躺在chuáng上根本没法入睡,身上不停地出汗,却又分明冷得打颤。 他起chuáng,扶着墙壁走出卧室,一个人关进了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没有开灯,他惧怕光亮,此时此刻唯有黑暗能让自己得到些许平静。冷,还是冷,明明没有开冷气,不晓得怎么会这么冷。 连波…… 他谁都不想,只想连波。他想着,这个时候连波该受着怎样的折磨,他被砍了一根指头,是不是流了很多血?伤口有没有得到处理?十指连心,那该是怎样的疼痛!连波从小就被他保护得好好的,有他这个哥哥在前面,从来没有人欺负过他,他何曾受过这样的折磨!连波! 樊疏桐压抑着哭音掩面而泣,是他害了连波,如果他没有得罪刀疤,与世无争的连波怎么会卷入这样的漩涡? 他只觉疼,分不清是头疼,还是胸口疼。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抽搐,胃也撕绞着,仿佛哪里蚀出了一个深dòng,汩汩的鲜血在往嗓子口涌……他压抑着嗓眼不断翻出来的腥甜,喘不过气,透不出力,亦不能动弹,只能蜷缩着身体,就像已奄奄一息。 不行了,他一个人没办法承受这样的窒息,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阿才,说明qíng况,希望阿才帮他出出主意。阿才闻知后大吃一惊,二话没说劝他赶紧报警。樊疏桐:"报警?阿才,你老婆孩子是怎么死的,你让我还怎么敢报警?刀疤拖延到五天后叫人,就是看我敢报不报警,我现在根本动都不敢动,连喘气都怕惊动这个人渣,他已经剁了我弟弟一根手指……" "可是你想过没有,他欠了那么几条人命,多一条和多两条是没有区别的,如果你自己找上门去拼死,你也救不了你弟弟的。"阿才尽力劝说,"说实话我对警察也很失望,可是这个时候,除了警察,谁也救不了我们。" "不,阿才,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樊疏桐泪流满面,掐掉电话,将头埋在chuáng上的枕头里,就怕哭出声惊动朝夕。 但是朝夕还是听到了动静,推开门,"啪"的一下开了灯。骤然的光亮让樊疏桐浑身战栗:"关掉灯,朝夕,你关掉灯。" "你怎么了,士林,你哪里不舒服?"朝夕只好关了灯,摸黑朝他走去,"你不舒服,我叫救护车……" "不,我不去医院,我马上就好了。" "咚"的医生,朝夕的腿不知道是撞到门还是椅子,疼得直吸气,樊疏桐坐起身,黑暗中朝她伸出手:"来,朝夕,我在这里,来……" "士林,我好怕。"因为窗帘也是拉着的,朝夕看不到一点光亮,摸索着朝前挪动步子,终于,他抓住了她,颤抖着将她拉到眼前,"朝夕,抱住我,我比你更害怕,我怕……"樊疏桐将头贴着朝夕的胸口,"我长这么大从未这么怕过,怕极了。" 朝夕没有推开他,只觉他身上都汗湿了,发着抖,她见过他犯浑的样子,见过他发飙的样子,见过他qíng绪低落的样子,却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无助得战栗的样子,她惶恐不已,一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只问他:"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别这个样子,有什么qíng说出来一起商量啊。" "没事,朝夕,我没事。"樊疏桐伸出双臂环抱住她的腰,虚弱地吸着气,"我只是害怕失去你,刚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又离开我了。" 对于他,这一切真的就像是个噩梦。如果是梦就好了,醒来什么事都没有,连波好好的,朝夕好好的,他们都好好的……可是,他知道,这次不是梦,连波那截被看下来的手指血淋淋地印在他的脑海里,那不是梦,他能清晰感受到连波的疼痛,十指连心,连着的正是他的心…… 朝夕叹口气,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我不是在这里吗?你是头疼又出现幻觉了吧,要不要我给胡医生打电话?" "不,我谁都不见,我只要你陪着我。朝夕,我们再也不分开好吗?还有连波,我们都不分开了,我们是一家人……" "你提他gān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我跟连波一起长大……朝夕,你跟连波是我最最重要的人,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只要有我在,没人可以伤害到你们,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樊疏桐抱着她,意识陷入浑噩,似乎就要睡过去一样。 "我早说了你们还是兄弟,无论我跟连波怎么样,你们始终是兄弟。很多事qíng我也想通了,不属于自己的怎么留都留不住,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只是有些担心那个孩子,明天我们去看看吧,真的很担心。" "……" 樊疏桐没了声音,果然是睡着了,抱着朝夕的手也渐渐耷拉下来。朝夕叹口气,将他的身体放平在chuáng上,给他搭了条毛巾被。看他出了很多汗,又去浴室拧了毛巾给他擦脸和手…… 他的呼吸似乎渐渐平稳。 朝夕坐到窗前的椅子上,拉开窗帘,看着远处波纹涟涟,犹自叹息,连波,你这次又准备跑到哪里去? 连孩子都不管了,你还是个男人吗? 连波,我恨你。 第十四章 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你 孩子最终没能保住,入院三天后抢救无效死亡。朝夕和樊疏桐目睹了抢救的全过程,一早樊疏桐接到刘秘书的电话,说连波的孩子不行了,樊疏桐二话没说就带着朝夕赶到医院,事实上,孩子在入院的时候qíng况已经恶化了,远房动用了一切医疗资源,还是无力回天,杨霞简直疯了哭天抢地地抱住孩子,不让任何人靠近,凄厉的哭叫声,震动了整个病房楼层。 朝夕站在旁边,默默流着泪。 她不清楚自己是为这个早夭的孩子流泪,还是为杨霞流泪,抑或是为连波,为自己流泪。不管怎么说,还是是无辜的,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杨霞披头散发,嘶声嚎哭,小宝,我的小宝,你连名字都没有啊,爸爸答应了给你取名字的……你有爸爸,可是你爸爸不来看你,你不该来到这世上啊,是我从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世上来,小宝,我可怜的孩子,小宝—— 杨霞几乎是尖叫。 樊疏桐别过脸,战栗着走出了病房。 他根本无力承受这一切。 "谁在哭啊,我怎么听到有人哭?"已经戴上了氧气罩的樊世荣问儿子,过两天就要手术了,樊世荣的病qíng却急剧恶化,时常陷入昏迷。他并不知道,他的孙子刚刚在楼下的抢救室夭折,但他分明听到了杨霞的哭声,虚弱地看着樊疏桐,"我觉得很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连波也不来看我,那天都说好了的,手术前他会请假过来陪我……" "他刚被上头派到北京出差了。"樊疏桐只能掩饰。 "那我手术,他来不了了?" "不是还有我吗?我会过来的,朝夕也会来。" "哦,那就好,我想看着你们……走……" "你走哪去啊,不就是心脏搭桥手术吗?别人做这手术都没事,你都是打过仗的人,还怕死?" "我不是怕死,我是舍不得你们……" "好了,没事的,医生都说了没事,我跟朝夕会一直等着你出来的。"樊疏桐站在病chuáng边看着父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刚跟连波打了电话,他也很挂念你,说尽快会赶回来。还记得那天我跟你说的吧,如果你能活着出来,我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叫你的,所以,你要挺住。" 樊世荣的嘴唇剧烈颤动起来:"好,爸爸等着,等你叫我……" "恩,你一定要等着。" 晚上,樊疏桐约了阿才在码头上见面。而就在下午,秘书丁梅已经将定好的火车票送到了他的手上,时间恰恰就在两天后的上午十点。这几天樊疏桐整个人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竟然忘了要丁梅把行程延后。两天后,正是跟刀疤约好了jiāo人的日子。命运再次跟樊疏桐开了个匪夷所思的玩笑。竟然是同一天! 不过也好,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早点摆脱这厄运。如果救出连波,樊疏桐准备把连波也带走,暂时到外面避避风头,否则难保刀疤不会再下黑手,即便他自己不能活着回来。让连波带着朝夕离开这里也是可以的,所以他赶紧要丁梅又订了两张火车票,除了一张给连波,还有一张他还有别的 用处,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尽可能地做到万无一失。 "樊哥,报警吧。你斗不过刀疤的。"阿才哀求着,仍极力相劝,"他不是人,他真的不是人,你单枪匹马地去见他就等于是送死。" "我弟弟在他手撒和能gān,我没有办法。" "警察会有办法救你弟弟的。" "警察如果有办法,你老婆孩子当初就不会死。" "樊哥!" "你不会明白我此刻的处境,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弟弟的儿子上午刚过世,我父亲明天手术,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手术室,我们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能留住一个就是一个。"樊疏桐背对着阿才站在码头边,他穿了件黑色条纹衬衣,站在霓虹闪烁的水岸,更显其背影的孤独。"唉……"只听他一声长叹,"以前不懂得亲人的重要,总是任着xing子胡来,只有到了我这个境地才知道,这世上真正让你牵肠挂肚的始终是自己的亲人,阿才,我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了。" 阿才低下头,哽咽着不能言语。 樊疏桐转过身,兴许是对岸霓虹映she的缘故,让他的脸上呈现出莫名的忧伤,他看着阿才郑重其事地说:"我今天叫你过来是想你帮我个忙,帮我护送朝夕去马来西亚,我必须尽快让她离开这里,就算我跟刀疤同归于尽,他手下还有一批亡命之徒,朝夕难保不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而且,你在这里也无亲无故了,去马来西亚倒是个不错的选择,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们……" 阿才一挺就急了:"你怎么办?你自己不过去吗?" "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先坐火车去上海,再到上海转道去马来西亚,如果后天上午十点我没有出现在火车站,请你务必将朝夕带上车,不管她愿不愿意走,你必须带走她,不管你用什么方式!" 樊疏桐将手搭在阿才的肩膀上,深吸了口气,目光异乎寻常地坚定:"阿才,这也许是我最后拜托你的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出连波,如果能,我们一起去马来西亚是最好不过的,如果我没赶过来,连波过来了,请你帮我护送他们离开这里……最坏的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跟连波都过不来,阿才,朝夕就拜托你了,请你务必带她去马来西亚,这里太危险了,我来生再报答你。" 阿才几乎要哭出来:"樊哥,我答应你,护送嫂子走,但是你无论如何也要赶过来,没有你,我一个人去那边有什么意思。" "好,我尽量赶过来,为了我的女人我拼死也要赶过来。" 他已经别无选择。 爱qíng和亲qíng他都想要,都会为之付出生命。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也知道跟刀疤的碰面凶多吉少,刀疤要两百万赎金不过是个幌子,他更想要的是他的人头,他对自己活着离开这座城市没有抱希望,可是他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连波被浮尸码头。因为下午刀疤又给他打了个电话,称如果到时候他不能出现在约定的地方,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他们就可以让他在码头见到连波的尸体。 命运如此赶尽杀绝,他没有退路了。 回到湖滨的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樊疏桐轻轻推开门,朝夕已经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点时间里正演着某部偶像剧,男主角问女主角,你有爱过我吗?哪怕是一点点,女主角答,我一直爱着你,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多么矫qíng的台词! 现实中不会有这样的幸运,因为让一个人懂得你的爱,是多么难的事qíng,就像他穿越千山万水站到她面前,她眼里看着的,未必是他。 樊疏桐关了电视,将朝夕抱上楼,结果放到chuáng上的时候她醒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朝夕揉着眼睛,脸上依稀还有泪痕。 连波孩子的趋势,让她很难过,下午哭了很久。孩子的遗体明天就要火化,杨校长下午已经从青州赶过来了,现在正在医院看护伤心过度的杨霞,父女两后天回老家,朝夕已经帮他们买好了火车票。 "刚回来,你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热杯牛奶好吗?"樊疏桐坐在chuáng沿,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别哭了,我最怕你哭,每次看到你哭,我就觉得我是全世界最难过的人。" 朝夕怏怏的:"你说台词呢!" "好,我就给你说台词。"他握住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似要看进她的心里去,"你有爱过我吗?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的一点点。" 朝夕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没成功,她似是而非地回答:"爱,我一直爱着你,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樊疏桐怔住了…… 她忙又掩饰地叹气:"这电视剧我都看了好几遍了,台词我都能背了!" 樊疏桐的眼眶却陡然通红,是的,他知道她只是在背台词,而且还背错了台词,把"你不知道"念成了"我自己不知道",可这仍然是他此生听过的最动人的话语。哪怕是台词,真作假时假亦真,他可不可以当做真? 他嘴角微动,迟疑地伸出手去,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四目相对,谁也看不清彼此眼底流淌的是什么,他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他抱得那么紧,仿佛随时就会失去她一样,"朝夕!"他的脸紧贴着她柔软的发丝,隐隐约约的,他觉得心口一阵撕裂般的疼,他的声音轻轻的,低微的,像是梦呓一样:"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只是你不懂得而已……" 同样的夜晚,在寇家却是另一番景象,常英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一边吃着她妈切的水果,一边津津有味的翻着本育儿杂志。常英自怀孕,基本已没有上班了,在家安心保胎,这很不想她,过去她总是把工作看得比命还重要,是缉私队出了名的铁娘子。周末几乎都没有休息过,有任务总是抢在最前面。即便是假期,她的手机也是24小时开机的,经常半夜扑出去执行任务,出差更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去云南,三个多月杳无音信,急得常惠茹上缉私队要人,都闹局长办公室去了。要是哪天寇海在家里碰见妹妹,他会很意外,调侃她:"哟,聿市的毒贩灭绝了?"兄妹俩每每少不了一顿唇枪舌战。 常惠茹更是提心吊胆,坚决要女儿换工作,倒是寇振洲很支持,说女儿的工作是全家的光荣。为此夫妇两没少拌嘴,因为常惠茹在这件事上没有决定权,在寇家,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常惠茹说了算,但这"大多数时候"只是指平常的家务事,寇振洲身为军分区前政委是不会去管家务的,退居二线后闲赋在家他也不管,可一旦遇到原则问题,常惠茹想让他点个头,那可比登天还难。 这会儿,寇海盯着常英左看右看,啧啧摇头:"我说妹妹,你保胎可以不上班啊?早知道我应该投胎做个女的,怀了孕也可以不用上班。" "下辈子吧!"常英哼了声。 寇海又盯着妹妹的肚子,努努嘴:"男的还是女的?" "我哪知道!" "你自己没感觉?" "要不要你怀个试试?"常英放下杂志,反问道。 寇海瞅着妹妹的得意劲就来气:"我说你得意啥啊?不就怀了个孩子么?是女人都会怀,搞得像怀了太子似的,连班都不上了,成天在家吃了睡睡了吃,你是猪啊?"话音刚落,寇海的后脑勺就挨了一记栗bào,常惠茹揪起儿子的耳朵,"你这死孩子!妹妹怀孕了你见你多关心下,你还尽说风凉话,我看你才是个猪!猪脑子!" "哎哟,哎哟,妈,你轻点!我的耳朵也是娘生的哩……"寇海歪着脑袋,疼得呲牙裂嘴。 "你还知道是我生的?"常惠茹将刚切好的一盘西瓜放茶几上,朝着寇海的脑门又是一下,"我养你这么大,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结婚,让我跟你爸抱上孙子,你倒好,到现在连媳妇的影儿都没有,你想让我们寇家绝后啊!" "又来了,又来了……"寇海活怕了他妈。 "怎么,嫌我啰嗦啊?我问你,我上次给你介绍的华伯伯的女儿,多好的一个姑娘,年纪轻轻就是医学博士,哪点配不上你!你倒好,谈了一个月就玩失踪,天天躲着不见人家,你华伯伯电话都打家里来了,问你是不是出差了,说小乐找不着你的人,天天在家哭。你说,好好的怎么又chuī了!你自己不都说了,愿意跟她谈的吗?"常惠茹一说到儿子的婚事上,就很贴变不成钢。 寇海说:"不是我故意躲着她,是她瞧不起我,我在她眼里就是一文盲。"后面那句他没敢说出来——加流氓。 常惠茹坐儿子身边,刨根问底:"她怎么瞧不起你了?" "几个例子,我们出去吃饭,她有个习惯你们不知道吧,无论到哪里,她随身都带着一小瓶消毒水,碗筷什么的,她都得亲自消毒后才用。吃饭的时候,我好心给她盛碗汤,她还得用纸巾擦擦碗边,好似我很脏似的,哎,妈,你说你的儿子有这么脏吗?我有这么脏吗?"寇海扭转身问他妈。 常惠茹瞪大眼睛:"还有这事?" "你不信?不信改天你跟她吃顿饭就知道了。" "岂有此理!"常惠茹刚端上杯子,猛地往茶几上一顿,"我们寇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吧,还嫌我们脏?儿子,不要她了,这样的女人娶进门还了得?反了天了!"常惠茹虽然平常队儿子横眉竖眼的,可若儿子在外面被人瞧不起,那也是绝对不可忍的,自家的儿子自家可以骂可以打,就是不准别人说半点不是。 寇海就是瞅准了老妈的这点弟子,明着不拿正眼瞧儿子,暗地里那是可劲儿地疼,所以他经常装病,只要一病,他妈心肝儿都疼了,不仅不bī着他相亲,还想尽法子弄好吃的给他。寇海跟老妈斗法斗了这么些年,虽然从来没赢过,老妈的刀子嘴豆腐 心他可是摸准了的,岂料他正得意着呢,他妈紧接着又来了句:"儿子,别急,改明儿我再给你挑个好的,肯定比这次的qiáng!" 寇海皮笑ròu不笑:"妈,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他妈说着就站起身,蹬蹬地上楼去了,不用说,肯定是去翻候选资料去了。他妈真是有意思,为了给儿子挑个中意的媳妇,已经搜集了厚厚的两大册资料,都分门别类地标好了,哪些中意,哪些有待考察,每天晚上电视都不看,兴致勃勃地拿着放大镜去瞧人家姑娘的相片,寇海琢磨着,只怕那些姑娘的脸上有几颗麻子都逃不过老妈的火眼金睛。 寇振洲对此从不发表意见,也不gān涉,他私底下跟儿子说:"让你妈去忙活,她总要找点事gān,不然一天到晚找我茬,动动脑子也是好的,免得得老年痴呆症。" 所以,寇海对于老妈的这个"爱好"采取的也是明着配合,暗着搅和的态度。看着老妈上楼去了,他对一边笑得花枝乱颤的妹妹说:"你知道我真正跟那丫头拜拜的原因是什么吗?" "是什么?"常英咬着苹果,可劲儿地乐。 寇海一点都不害臊,哼道:"呀呀呸的,说出来我都觉得火大,我跟她谈了一些日子后,就去细毛的云梦山庄开了房,说实话,她身材挺好的,脱了衣服跟维纳斯一样,皮肤忒白,可是你猜怎么着,正当我准备上的时候她突然来了句'你还是先去洗洗吧',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呢,她又来一句'别用宾馆的毛巾和香皂,我这有消毒液,你可以拿去用'……"寇海说到这里猛拍大腿,"妈的,她还真当我有病啊,我看她才是有病!我当时气得,二话没说就穿上衣服往外走,她还问我怎么走啊,我回答她,我可能洗不gān净,因为我有艾滋病……" "哈哈哈……"常英笑得翻倒在沙发上,指着寇海,"你,你这流氓,哥,你真是流氓,哎哟喂,笑死我了,这女的洁癖也太离谱了吧……" "岂止离谱,简直是变态!"寇海踹了脚茶几。 兄妹俩正笑得要岔气,黎伟民回来了,一瞧常英笑成那样就急了,"哎,你咋笑成这样啊,也不怕动了胎气。" 常英怀孕后,基本上都是住在娘家,很少回黎伟民那边的新房住。黎伟民自然是每日都过来报到,大多数时候也在这边住,因为这边有张婶做饭,又有老妈体贴入微的照顾,两个人都觉得很方便,慢慢地把这当作自己的家了。寇海此刻就瞅着妹妹说:"我说你真不害臊,都结了婚的人了,老赖在娘家。"说着又冲妹夫吆喝,"黎伟民,你自己的媳妇自己不养,老放这为虎作伥,像话吗?" 黎伟民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放下公文包说:"主要是这阵子我太忙了,没时间照顾英子,等我忙过了这阵子就接她走。" 常英冲寇海眼一瞪:"我就爱住这,你管得着吗?" "哟嗬,夫唱妇随啊,你啥时候这么贤惠了?看来黎队把你调教得不错,是吧,黎队?"寇海嘴巴从来不让人。 常英正要跟他急,一向息事宁人的黎伟民把她往楼上拉:"来来来,我跟你说点事,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啊!"常英很不qíng愿地跟着上楼。 寇海眼尖,分明看见黎伟民跟常英在使眼色,有问题!他顿时好奇起来,踮着脚步也上了楼,把耳朵贴在他们房间的门上听,果然,他听到黎伟民在里面压低声音说:"这次是绝对不会让他跑了的,我们已经严密布控,二十四小时监视他们,后天就准备实施抓捕,他cha了翅膀也跑不了了。" "你确定刀疤在里面?" "确定,百分之百地确定,我们还拍了照的。" "那好,这次一定要把这个人渣缉拿归案,不然怎么对得起士林,他那么信任我们,结果……" "英子,你别把这事老放心上,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能不放心上吗?伟民,你知道的,这成了我的心结,一天不把刀疤缉拿归案我就一天没法安心,可惜我现在怀了孩子,不然我会亲自去抓他!"虽然看不到常英的表qíng,但是寇海想也想得到常英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原来黎伟民这阵子起早贪黑是去忙刀疤的案子了。 "后天你们就行动吗?"常英又问,声音透着兴奋。 "是的,就是后天,一网打尽!" 早上,樊疏桐和朝夕抵达医院的时候,病房外的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都是军分区的高层,其中不少是樊世荣过去的部下,朴远琨、陆渝安和寇振洲夫妇也都过来了。照顾樊世荣多年的珍姨当然也在,样子显得憔悴不堪,缩在墙角,不停地拭泪。没有人jiāo谈,走廊上静得出奇。一个普通的心脏搭桥手术就来了这么多人,想来大家都知道这个手术对于年逾古稀的樊世荣意味着什么。 樊疏桐和朝夕一一跟长辈们打招呼,寇振洲很满意樊疏桐能来,还朝他身后看了看,问:"连波呢,怎么不见他来?" "哦,他出差了,会尽快赶回来的。"樊疏桐早准备好了托词。 寇振洲皱起了眉头:"工作再重要,父亲这么大的手术也不能不来吧,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怎么想的……" "行了行了,爸,连波一向孝顺,能来肯定会来的。"寇海也来了,见状连忙打圆场,还冲樊疏桐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接话。 樊疏桐配合默契,忙说:"我早上都有跟他通电话,他说着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寇振洲这才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已经做好了手术前准备工作的樊世荣被缓缓推出了病房,走廊上的人群立即自行让开一条通道。"老樊""首长"……众人纷纷跟已经穿上手术服戴好手术帽的樊世荣打招呼,樊世荣的样子很虚弱,不能说话,只能笑着点头。 "老樊,你要挺住啊,我还等着你出院了咱哥俩到靶场上好好放两枪。"寇振洲俯身握住樊世荣的手,给老战友打气。 朴远琨也说:"老樊,战场上你就是打不死的硬骨头,这次没有问题的,我们等着你出来!" "对对,我们等着你出来。" "首长,您要保重!" 说这些话时,大家都尽量保持轻松的语气和表qíng,只有珍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哭,又不敢大声,压抑得很痛苦。常惠茹到底是女同志,一声"老樊"刚说出口,眼眶就红了,"老樊啊,你无论如何要挺过这一关,孩子们还指望你来好好教育,桐桐还没成家,你还要等着抱孙子呢!" 说到桐桐,大家齐刷刷地将目光望向一边站着的樊疏桐和朝夕,寇海在背后捅了他一下,把他推到了前面。 父子四目相对,樊疏桐还没有开口,樊世荣眼角就渗出了两行清泪,他颤抖地朝儿子伸出手,那是一双饱经风霜,战场上披荆斩棘立下赫赫战功的手,可是此刻如枯槁般战栗在空气中,目标只有一个,他的儿子。 樊疏桐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朝夕用胳膊肘抵了他下,他这才缓步走过去,也伸出手握住了父亲。他俯身凑到父亲耳畔低语道:"爸,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听清了,他叫他"爸",他终于叫他爸了!樊世荣顿时老泪纵横,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浑浊不清的声音,想表达什么,却再也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爸,你放心,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我们是一家人,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樊疏桐说着这些话,自己的眼眶也红了,他吸着气,双手将父亲的手握在掌心,"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出来,我跟朝夕,还有连波,接你回家……" 此qíng此景,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常惠茹怕自己哭出声,背过了身,而樊疏桐跟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你。" …… 然而,樊世荣最终没能活着出手术室。手术仅进行了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樊世荣到底年事已高,加之多种疾病缠身,据主刀医生说,其实手术刚开始半个小时,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后经专家级的医疗队全力抢救,仍无力回天。当手术室的门被从里面推开,满头白发的医生脸色凝重地走出来,摘下口罩,大家已经预料到了结果……足足有两分钟,走廊上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到,医生望着走廊上那么多的首长,终于黯然低下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数秒钟的静默。 然后"哇"的一声,朝夕首先哭出声,紧接着是珍姨,"老樊啊……"珍姨痛呼一声,身子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马上有人过来将她抬 进旁边的病房。 "爸,爸——"朝夕嘶哑着嗓音喊着养育她长大的父亲,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了地上,旁边的樊疏桐整个人都木了,脸上看似"平静",却平静得可怕…… "朝夕,别这样……"寇海还保持着理智,帮忙扶起泣不成声的朝夕。常惠茹碍于身份,只能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尽可能地压抑着哭声。然后,从寇振洲开始,老战友和老部下们纷纷摘下自己的军帽,笔直站立,低头为樊世荣默哀。这是军人特有的送行方式,没有人哭,可是每个人脸上都难掩悲痛。 十分钟后,樊世荣被缓缓推出手术室,盖着白布,无声无息。他再也无法朗声大笑,再也无法动怒,抑或拍案而起,靶场上从此再也见不到他铁骨铮铮的背影,戎马一生的樊世荣,终于彻底回归平静。 "敬礼!"寇振洲一声令下,在场的军人们齐刷刷地举起右臂敬礼,人群自动分站在走廊两侧,目送樊世荣的遗体缓缓经过。 "爸!"朝夕扑到樊世荣的遗体上,失声痛哭,"爸,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了,我没有了妈妈,连唯一的爸爸也没有了,你让我们怎么办,我们都这个样子了,我们怎么办……" 樊疏桐这时终于有所反应,他木讷地按住朝夕的肩膀,将她拉起来,拥进自己的怀中,然后紧紧地紧紧地箍着她。 朝夕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死命地拽着他的衣领,哭得声堵气噎,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樊疏桐两眼通红,但已镇定下来,温和地轻拍她的背:"别哭,朝夕,爸不会离开我们的,他会一直在我们身边,乖,别哭……" 紧接着,寇振洲他们返回军部召开紧急会议,商议樊世荣的后事等诸多事宜,并随即成立了治丧委员会。 医院这边,朝夕哭得实在伤心,疲惫不堪,被樊疏桐安排在病房内短暂休息。而他自己始终跟父亲待在一起,在病房内默默守着父亲的遗体,谁也劝不走他。 "让我跟我爸待会儿。"樊疏桐跟寇海说。寇海只能叹气,哽咽着跟医院的人说:"让他们父子俩单独待会儿吧,以后没有机会了。" 于是病房内只剩了樊疏桐,和已经僵冷的父亲。他点根烟,放在chuáng头柜上,然后自己也点根,依然用火柴。他曾那么迷恋过火柴燃烧时发出的硝烟味,在他的感觉里,那是父亲的气息,可是现在,不,以后,他再也闻不到父亲的气息了。 这个世上从此没有了父亲。 "今儿这烟有些冲。"樊疏桐自说自话,端详着指间的烟,"把我的眼泪都快呛出来了,爸,你不就喜欢这种烟吗,够劲!"说着又狠狠吸一口,真的把眼泪呛出来了,他自嘲地笑,"瞧我这没出息的样,我十几岁就抽烟了,居然还能给呛着。那时候我经常偷你的烟,为这没少挨你的揍……从小我就挨你的揍,你下手可真狠,常常把我的屁股抽开花,到现在我都记得屁股上火辣辣的那种感觉。后来你不揍我了,我们之间就远了,越来越远,远到我再也望不见你朝我瞪眼的样子。唉,终于是过去了,你这一辈子,还有,我这一辈子……" 樊疏桐望着僵冷的父亲,只见他双眼紧闭,嘴角向下沉着,一如他生前的严肃。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年里,饱受病痛折磨,瘦得皮包着骨了,可是很奇怪,这老爷子即便病成这样了,哪怕现在是僵硬了,眉宇间仍郁结着一股凛然之气。这是军人特有的气质,病痛也打不垮的正气! 樊疏桐看着父亲,又笑了起来,两眼噙着泪水,他说:"爸,其实现在想想,我最像的还是你,骨子里像极了,死不认输,见了棺材也不落泪。我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于是才弄得两败俱伤。坦白说,我是恨过你,恨不得钻回娘肚子里去,不做你樊世荣的儿子。而我之所以恨你,不是恨你揍我,也不是恨你骂我,而是恨你忽略了我,你对连波和朝夕的关爱远胜过对我,让我在漫长的岁月里觉得自己缺失了父爱,我就是觉得你不爱我。 "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你从来就没有不爱我,就像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你一样,我们都期待对方的爱,却因为表达方式的偏激,因为两代人的代沟,让我们父子这么多年不相认……所以爸,你别怨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如果有来世可以选择,我还是愿意再做你的儿子。我不会再跟你斗气,不会再怀疑你对我的爱,不会给你丢脸,不会远离你,不会逃避你,我会一直待在你的身边,好好做一回孝子。而现在,我连亲自送你上路的可能都没有了,虽然心里也有恐惧,可樊世荣的儿子,从来就不是孬种,我一定会保护好朝夕和连波的,他们现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就是赔上命也要保他们的周全。明天我会去接连波回来,不管我回不回得来,我一定要让连波回来,让他为你披麻戴孝,爸,对不起,我不能亲自送你……" 回到湖滨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朝夕在车上就睡着了,樊疏桐将她抱上楼,安顿她睡下,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可是朝夕很快就醒了,看着樊疏桐在装箱打包,往行李箱里塞衣服,很是不解。她揉着眼睛问:"你这是gān吗,你要去哪里?" "上海,明天的火车,我们去上海转道飞马来西亚,你忘了吗?"樊疏桐自顾忙着,没有看她。 "你疯了!爸刚走,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要给他披麻戴孝的!"朝夕睁大眼睛瞪着他,以为他在说梦话。 樊疏桐站起身,态度坚定,毋庸置疑:"朝夕,我们明天必须走,至于具体的qíng况到马来西亚后我再告诉你。请你相信,我会在心里为爸送行的,我也跟他说明了qíng况,他会原谅我的,我们……" "不可以!要走你走,我不走!" "朝夕!"樊疏桐板起脸,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明天必须走!你应该相信我,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连爸的葬礼都不参加就走,我有苦衷,但是现在我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你听我的不会错。" 朝夕声音嘶哑,连连摆着头:"不,不,我做不到,做不到……爸养育我这么多年,他尸骨未寒我就撇下他走,我做不到!别人也会戳我们脊梁骨的,士林,你是通qíng达理的人,于qíng于理我们都应该办完爸的丧事后再走的。" 樊疏桐大步走到她跟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bī着她的眼睛跟他对视:"朝夕,你听我说,我们明天必须走!我不妨跟你实话实说,之所以急着走是跟连波有关系,如果我们未能如期抵达上海,连波会有危险!" "……"朝夕愣了数秒,脸色霎时就白了,"连波怎么了?"她哆哆嗦嗦,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樊疏桐想了下,如果不给她个理由,明天就是拿麻袋也捆不走她,他将她拉回卧室在chuáng边坐下,尽可能地用平静的语气跟她说:"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连波,连波他现在在上海,他被人控制了,我们得赶过去救他……" "上海……被人控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啊!"朝夕语无伦次,脸色霎时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事qíng很复杂,他得罪了某些人,那些人把他弄去上海,威胁说我们如果不去,就……就……" "就怎么样?" "这还用我说吗?当然是生命危险!"樊疏桐临时编出这么个谎言,连他自己都诧异,他缘何还能镇定地编谎言,"所以朝夕,我们明天无论如何必须赶过去,早上我先去大院跟寇伯伯说明qíng况,阿才会接你去火车站,你在那里等我,上午十点之前如果我们没有赶过去,你就先跟阿才上车,我随后就到。" "可是,可是我一个人过去,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怎么救连波!你是不是骗我啊,你跟我说实话……" "我像是在骗你吗?你自己说,连波失踪多久了?杨霞的孩子生病了都找不着他,他好多天都没去单位上班,不信你现在打他的手机,看你能不能打得通。我怎么会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 朝夕脑子里迅速回想这些日子以来连波的杳无音信,从她在小区门口遇见杨霞开始,就被告知连波不见了,她以为他是无法面对杨霞和那个孩子而躲起来了,原来,原来……"哇"的一声,朝夕大哭起来,她信了,她终于信了:"怎么办,连波他现在怎么办,那些人到底为什么要抓他,他一向不跟人结仇的,怎么会惹上这种事?士林,我们报警,马上报警……" "不行,上海那边的人说了,如果我们敢报警,连波就xing命难保,你知道那些亡命之徒是什么事都gān得出来的。" 朝夕已经六神无主,完全听命于樊疏桐,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我们不报警,只要他们不伤害连波,我们就不报警……不过我们过去有什么用,我们什么都没有,他们是要钱吗?你有多少钱啊,够不够,不够我这还有……" "钱我已经准备了。"樊疏桐说着起身,将一个密码箱摊到chuáng上,打开箱盖,朝夕顿时目瞪口呆,里面全是一匝匝的百元大钞,连封条都没拆。这些钱是他两天前吩咐丁梅到银行提取的,丁梅当时还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多现金,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解释的,只叮嘱丁梅不要跟外人说这事。 "你现在信了吧?"樊疏桐拍着那些钞票说,"如果连波没有出事,你说爸临终,他怎么会不来?他从小就孝顺,比我还孝顺,他怎么会不来?" "爸一定不会怪他的。"朝夕泣不成声。 "对,下午我跟爸说了很久的话,把qíng况也跟他说明了,他也不会怪我们的,我们这是去救连波。" "嗯,那我们赶紧收拾东西,明天几点的火车?"朝夕抹把眼泪,站起身就要去拖箱子,樊疏桐却将她拉进怀里,紧紧箍着她,"别走,抱着我,朝夕,其实我比你还害怕,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这么怕过。不管连波怎么不争气,他始终是我们的家人,我做不到弃他不顾,朝夕,其实我很害怕……" "士林,我也怕,我好怕。"朝夕本能地伸出手臂回抱住他,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不管过去如何,现在谁也不能把他们再分开。 窗外起风了,呼呼的风声chuī得窗玻璃都在晃,接着一道蓝莹莹的闪电噼啪着炸响,像一把利剑将沉寂的夜空劈开了一道裂fèng,空气像是点燃了一样,屋子里忽明忽暗,地动山摇般,震得房子都要塌了。 樊疏桐抱着朝夕突然哭出声,白天在医院面对父亲的遗体他都忍住没有哭,可是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自控,大声哭了出来,"朝夕,朝夕……"他唤着她,千刀万刀都抵不上此刻的肝肠寸断,他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明天,就仿佛是一个冰冷的黑dòng,已经张开了大口等着吞噬他,尸骨无存! 后半夜,窗外更是狂风大作,雨点噼噼啪啪砸在窗玻璃上,像是无数透明的子弹。不时听到附近有玻璃坠地的声音,哗啦啦,整个世界都像要碎了。窗下是株高大的樟树,被风chuī得摇摇yù坠,枝桠扑打在窗玻璃上敲得咚咚响,朝夕看着那些疯狂的枝桠,愈发的害怕,更深地缩进樊疏桐的怀抱。两人并排躺在chuáng上,樊疏桐从后面抱着孩子一样呜呜哭着的朝夕,哄着她:"别怕,朝夕,别怕……" 一直到凌晨两点,两人才疲惫地睡去。这次不是分开睡的,两人相拥在一起。 天蒙蒙亮的时候,风停了,雨也停了,卧室的落地窗帘有半边没有拉上,可以望见远处湖面dàng漾着深蓝色的波纹。不知哪来的一只小鸟,栖在露台的栏杆上,叽叽喳喳地叫唤开了。樊疏桐就是被那只鸟吵醒的,他搂着在他怀里沉睡的朝夕,真想两个人就这么一直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他低头吻她的额头,依稀见她脸上还印着泪痕,睡得不是很安稳,是不是地抽搐,仿佛深陷噩梦醒不来。如果没有这个噩梦该有多好,什么事都没有,连波会好好的,他和朝夕也好好的,他们仍然是一家人,朝夕会做很好吃的饭菜,连波会跟他谈他最近看的某本书,而他时不时地发发脾气,唠叨两句,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是当远处的高速公路上传来越来越频繁的车流声时,樊疏桐知道,这一切不是梦,是真的。竟然就是真的! 两人差不多同时起的chuáng,樊疏桐在浴室洗漱的时候,朝夕也醒了。她回自己的卧室换了衣服,洗漱完,下楼去做早餐。待她把早餐做好,樊疏桐也刚好把行李归拢到一处了,朝夕愈发的憔悴苍白,看了看那些箱子,沙哑着声音说:"吃点东西吧,路上不见得有吃的。" 早餐很简单,米粥和烙饼,还有煎蛋。 这是一顿沉默的早餐,一直到朝夕收拾完碗碟回厨房,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朝夕从厨房里洗完碗出来,樊疏桐正站在客厅的露台上,吸烟。 她轻轻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他刚好吸完了一支烟,弹掉烟头,背对着她说:"朝夕,如果连波能安然无恙,你还是跟他过吧……" "为什么?"朝夕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比我更适合你,最主要的,你爱他。"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士林,我现在只想他活着,这跟我是否爱他没有关系,因为他是我的亲人。" "是啊,他是我们的亲人。"樊疏桐转过身,因为背着光,他的脸陷在黑暗里,他有些悲凉地问她,"那我呢,除了是你的亲人,还有没有别的qíng分存在?" 朝夕因为昨晚哭得太多,眼睛都是肿的,她嗫嚅着:"我也说不上来,我们是亲人,但肯定不仅仅是亲人,士林,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现在脑子里很乱,我没法给你准确的答案。但是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连波安然无恙,我不会再做他的妻子,因为昨晚我忽然发现,我对他生死的挂念并不是出于妻子的角色,而是出于亲人,也许你会说妻子也是亲人,可是那不一样,很不一样……我跟他完了。"一句"完了"让她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又自嘲地摇头,"不过是一个杨霞,就轻易瓦解了我们的婚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以为我跟他的感qíng牢不可破,以为我们可以相携到老,可美好的梦境在现实中却不堪一击,我不想再陷在那样的梦里自欺欺人。我惟愿他现在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回来后去找杨霞,两个人继续生儿育女,这样就够了,真的就够了。" 这么长的一番话,樊疏桐听着只觉恍惚,他由衷地笑了:"朝夕,你这番话,算不算是……给我的希望?" "你觉得是怎样就是怎样吧。"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明白……我肩上的责任有多重,因为我也要给你希望。"樊疏桐难得说这种文绉绉的话,颇有些不适应,不过这些话如果不文绉绉地说出来,会显得他很"文盲"。他咧着嘴笑,"朝夕,我们毕竟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只要对生活还抱有信心,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虽然我是个大老粗,但我这人实在,不会拐弯抹角,不会故弄玄虚,我相信你早晚会爱上我的。" 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靠,装一会儿斯文都不行,gān吗说这么直接? 不想朝夕丝毫没有嫌恶的意思,她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过迷离的笑意,声音低微:"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就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不敢肯定我是否会爱上你,但我可以肯定,我已经接受了你,我愿意跟着你。" "……"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兜了一大圈,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始终是你站在我身边,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 "我并不是铁石心肠。" "……" 樊疏桐瞪着眼睛,很简单的话琢磨起来不知怎么很费力,他一向自诩聪明,可就在这事上有些反应迟钝,待反应过来了,他霎时就激动了,抬起手,又放下,不知自己该如何表达,"朝夕,我,我……"他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明明想继续憋一句斯文点的话,不想冒出来的是:"我可以吻你吗?" 朝夕顿时哆嗦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樊疏桐在心里直抽自己,怎么就不能忍忍!这么久都忍了,gān吗急于一时!可是他忍不住,也不想忍,因为他不知道今天过后还有没有机会。他完全是听命于本能地向前迈进一步,迟疑地伸出手去,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她挣扎着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目光婉转哀伤,他的心一软,终于俯身吻了下来。 朝夕哆嗦得更厉害了,他更紧地箍住她,吸吮着她柔软的嘴唇,很轻微,很细致地吻她,慢慢地,将舌尖探入。她的唇畔有很好闻的清淡的香气,他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尤其是她忽然回吻他的时候,他浑身像遭了电击似的战栗起来,更紧地抱着她深吻,步步紧bī,她不堪重心偏移本能地倒退,一直退到了沙发边。 他就势将她推倒在沙发上,两人一起深深地陷了进去。柔软的沙发让他得以更舒展地吻她,抚摸她,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满足于她的唇,慢慢移至脖颈、耳垂,最后扯下她的胸衣,滑向她的胸口。她轻哼一声,麻痹的快意让她的意识彻底混乱,她隐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他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任由着两个人越来越混乱,最后彻底失控。 因为是夏天,都穿得很少,朝夕的蓝色雪纺裙轻易就被他扯下丢到了一边,他自己更是三下五除二,飞快地退掉了自己的衣服。只是她过于紧张,肌ròu紧绷,而且很痛,痛得她直吸气,他轻声哄她,要她放松,并刻意控制了自己的节奏。汗泪jiāo织的亲昵中,两人一起抵达了巅峰,他战栗着,许久许久,没有动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而他,竟然心甘qíng愿…… 七点,阿才准时来接朝夕去火车站。朝夕问樊疏桐为何不一同去,樊疏桐的解释是他要回趟大院,跟寇伯伯jiāo代一声,说明下不能参加父亲葬礼的缘由。朝夕不解,说去寇家难免会碰上常英,她是警察,万一追问起来怎么办?樊疏桐道:"我自有分寸,肯定不会说实qíng的。"他拍拍朝夕的肩膀,尽可能地让表qíng轻松自然,"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你等到十点,如果见不到我就跟阿才上车。" "我们为什么要坐火车,坐飞机不更快吗?" "坐飞机容易bào露,而且带着这么多现金,是上不了飞机的。" "哦,我知道了。" …… 要天衣无fèng地说出这些谎言,对于全身处于战斗状态的樊疏桐来说,实属不易,他亲自将朝夕送上车,并给阿才递个眼神。 "阿才,好好照顾朝夕。"他只能这么说。 阿才的表qíng是很不自然的,但也还是点点头:"放心,樊哥,我会保护好嫂子的,你……你也要保重,保重。"说着连忙转过脸,跟司机说,"开车。" "士林……"朝夕从车窗里伸出头,那样子又要哭了,"你要快点过来,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放心吧,我一定会去车站跟你会合,一定!" "士林……"朝夕只顾着哭,丝毫没留意,装有现金的密码箱并没有带上车。樊疏桐站在公路边,看着车子渐行渐远,终于不用再演戏了。他的双手握成拳,沉着脸,带着赴死的决心,转身往自家的方向走去。刚进门,刀疤打电话过来了,在电话里呵呵冷笑:"兄弟,准备好了吗?" "你只说在哪儿见面吧,我马上动身。"樊疏桐这个时候反倒冷静了,该来的总会来,他毫不含糊地说:"我现在必须跟我弟弟通话,我要确认他活着。" "好,没问题。" 稍顷,一片杂音,电话那边传来连波嘶哑的嗓音:"哥……" "连波!连波你怎么样,你告诉我现在怎么样……"数日的煎熬,陡然听到兄弟的声音,樊疏桐顿时失去了冷静,眼泪哗的一下就涌出眼眶。 "哥,别,别过……"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移开了,刀疤冷笑着问樊疏桐:"如何?我没有骗你吧,我们的目标是你,我说话算话。" "好,在哪里见面?" 刀疤报出一个地名。 樊疏桐点头:"好,我马上过去。" 刚挂了电话,手机再次急促地响起来,是甚少联系的阿斌,他好像也知道了这事,在电话里劝他:"樊哥,你是不是要见刀疤?我劝你别去,警察已经盯上他了,你去等于是送死。" "……" 军分区大院的门口一大早就悬挂了黑字横幅:沉痛悼唁樊世荣同志。进进出出的军车比往日多了很多,都是筹备樊世荣后事的。寇振洲六点就赶去军部开会,继续和军分区领导商讨追悼会事宜,寇海八点也起来了,他给樊疏桐打电话,问他今天还去不去上海,他想应该是去不了的,再怎么着也得办完樊伯伯的后事再走。可是电话不通,打了数遍都不通,他又给朝夕打电话,通了,得到的答复是,她现在正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这一惊非同小可,寇海连早餐都没吃就往屋外跑,正撞上散步回来的常英。"赶去投胎啊,见了孕妇也不让让!"怀孕后的常英脾气异常bào躁。 寇海这会儿可没工夫跟她打嘴仗,"我有急事!"说着就去取车。"什么事啊,是天塌下来了,还是等着你去救火……"常英跺脚。 寇海人都上车了,想想还是应该跟常英说声,不然难保她不找他练沙包,这女人一怀孕,营养过剩,下手就忒狠。他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冲常英说:"士林今天走,我以为他会缓下行程的,可是刚刚给朝夕打电话,他们正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去拦他,你要不要去?" 常英瞪大眼睛:"樊伯伯的后事都还没办,他就走?" "可不是,你要去就快点上车,不然就来不及了!" 常英二话没说几步就奔过去跳上了车,动作一如既往的麻利彪悍,压根就忘了自己是个孕妇。寇海瞅着妹妹直瞪眼:"你有没有怀孕啊,假的吧?" "开车!哪来那么多废话!"常英恶狠狠地吼过去。 寇海的脾气也很不好,气咻咻的:"那你把安全带给我扣上!" "是给童童扣上,不是给你扣上!"常英简直就是一混世女魔王架势。 "桐桐?你,你说谁啊?"寇海还没反应过来。 "你外甥的名字。" "啥,你叫他桐桐?" "是童年的童。"常英纠正。 寇海的嘴巴张成了个O型,一不留神,撞门柱上了:"你有没有搞错,叫这名,你怎么可以叫这名!童年的童那也是念'tong',你当别人傻子啊?" "你还走不走?"常英眼一横。 寇海气得发疯,猛踩一脚油门,呼啦一声就开出了院子,常英还好系了安全带,不然就撞挡风玻璃上了。"你找死啊,我还怀着孩子呢!"常英大骂。寇海也吼:"我不认这外甥,还童童呢,我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我就要取这名,你管得着吗?" "不要脸!" "你再骂句试试?" 兄妹俩正吵得不可开jiāo,常惠茹刚好跟张婶提着很多东西过来,看见寇海开车出去,忙喊:"一大早的,你们这是上哪儿?" 寇海没好气地回句:"去投胎!" "你,你个死孩子,你说什么呢,给我下来!"常惠茹气得就要去拍车门,寇海又是一脚油门踩到底,跟开坦克似的轰轰地开走了。 常惠茹还在跺脚:"有种你就别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忽然想起常英还在车上,大叫,"英子,你还怀着孩子呢,你给我下来,他要投胎让他去,哎哟喂,我怎么生了这俩混账孩子哟……" 尾声 九点半,火车站人头攒动,朝夕焦急地在站台上等候樊疏桐,每分钟都看表,不停地问阿才,他怎么还不来?他到底会不会赶来?阿才忠厚老实,又不敢说实话,只好搪塞说会来的会来的,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话,朝夕看着他就烦。朝夕已经多年没有乘过火车,对火车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多年前读大学那会儿,也许是潜意识,还是别的什么,她对火车站始终有种莫名的心理障碍,每次一站到站台上,她就qíng绪紧张,毫无疑问,十二岁那年被樊疏桐遗弃在火车站的经历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痛。成年后除非是万不得已没有选择,否则她不会选择火车作为jiāo通工具。 熙熙攘攘的站台,总让人想到离别。 朝夕害怕离别。 "朝夕!朝夕!"人群中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听着声音很熟。朝夕四顾张望,顿时瞪大了眼睛,之间寇海正朝她飞奔而来,紧随其后的还有……常英。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朝夕的跟前,寇海满头大汗,直拍胸口:"还好还好,我差点以为赶不上了。" "你,你们怎么来了?"朝夕磕磕巴巴,她不会忘了常英的警察身份。寇海没回答,往朝夕旁边左看右看,跑得太急,还在喘气:"士林呢?" 朝夕支支吾吾:"他,他还有事先去处理了,晚点再来。" 常英扶着腰,她怀孕已经四月,腹部已经微微隆起了,竟然还这么疯跑,胆子真是大。她也在喘气,打量朝夕:"他没跟你在一起?" 朝夕不擅长撒谎,那样子就像是做了亏心事,木木地摇头:"没,没呢。" "你们怎么回事,樊伯伯昨天才过世,你们起码要等他后事办完了再走吧,你们是他唯一的亲人,你让别人怎么想?"寇海缓过劲来,忍不住数落朝夕。 朝夕低下头,不吭声。 常英不愧是警察,盯了朝夕数秒,本能地嗅到什么,她温和地搭住朝夕的肩膀,像是无意地问了句:"士林把你一个人撂这,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朝夕的脸愈发白了:"他说十点他还没到,就,就让我先走。" "哦?"常英脸上看不出端倪,可是目光探照灯似的,已经在朝夕身上来回地扫了,"让你先走?为什么让你先走?你不能等下一趟火车吗?" 寇海的脑袋瓜子一向灵光,也感觉不对头,跟常英递了个眼色:"哎,我们去给他们买点吃的吧,火车上的东西可吃不得。" "行,我跟你去。"常英是什么人,反应神速。 兄妹俩走到候车厅的出口处说话。 常英说:"我觉得不对劲,朝夕慌慌张张的,肯定有事瞒着我们。" "我也觉得不对劲,早上打士林的电话就不通,这会儿他会去哪儿呢?为什么他十点没有赶到,就让朝夕上车先走?"寇海压根就忘了来的路上还跟妹妹吵了一架的事,像是火花哧地闪过,他脑子里突然亮了那么下,他微微眯起眼睛,问常英,"黎伟民昨晚没回来,又在哪儿蹲点呢?" "你问他gān什么,他工作上的事你少过问!" 寇海索xing直说:"去蹲刀疤的点吧,难道你不觉得士林可能跟这事有关?他跟刀疤可是有仇的……" 常英一个激灵,醒过了神:"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她紧张地看着寇海,"你说,他……他不会去找刀疤吧?" "你说呢?你是警察。" "……"常英慌了,双肩微颤起来,"士林去找刀疤总该有个理由吧,他应该知道他单枪匹马地送上门,等于是找死,是什么事让他连死都不怕?" 寇海愣了两秒,猛拍大腿:"连波!" "连波?" "对,只有连波可以让他将生死置之度外,连波这阵子都没见到人,连他儿子死了他都没回来,樊伯伯去世,他也没来,你不觉得这中间有问题?"寇海在原地转了两圈,扶住墙壁,可怕的预感让他整张脸惨白,连说话都不利索了,"赶……赶紧给黎伟民打电话,快!" "他说没事不要给他打电话。"常英方寸大乱。 寇海吼:"现在是没事吗?人命关天!" 常英赶紧往口袋里掏手机,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六神无主过,拨了两次都摁错了号码…… 而此刻黎伟民正在城郊结合部一栋拆了半边的民用楼房外蹲点,一大队人马挤在一辆不起眼的面包车内,蹲守了一天一夜,眼睛都不敢眨,个个眼睛熬得通红。手机响的时候,黎伟民正在啃面包,一看号码是常英的,顿时不悦:"不是说不让你给我打电话的吗,我在……" "你废话少说,听着,不要开枪,千万不要轻易开枪,刀疤那里可能有人质,士林也有可能会去找刀疤……"电话那边的常英完全前言不搭后语了。 "你慢点说,我听着,到底怎么回事?"黎伟民躬下身子接电话,不断移动手机,因为地处偏僻,信号不太好。可就在他转过身子的时候,队里的小王喊了声:"有qíng况!"黎伟民连忙抬起头,"什么qíng况?" "刚刚看到有人进去了。" "什么样子?" "走太快,没看清。" 黎伟民这时候已经从常英的叙述里了解了大致qíng况,他倒是很冷静,安慰常英:"你放心,我会让他们尽量不开枪的……" 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对面楼里传来枪声。 紧接着更多的枪声响起来。 黎伟民砸下电话:"冲!" 现场惨不忍睹。 黎伟民带领gān警冲进房间的时候,有三四个人横在地上翻滚呻吟,似乎都受了枪伤,而有一个动也不动地歪倒在沙发边,鲜血汩汩地从他身体内流出来,他脸上的那道褐色的刀疤赫然表露着他的身份。 "刀疤!"小王一眼认出来。 而黎伟民这会儿看的不是刀疤,是樊疏桐。 只见他抱着个血ròu模糊的人跪坐在靠窗的地方,被他抱着的那人脸上乌黑,头发成了枯糙,身上的衣服亦脏得看不出了颜色,像是受尽折磨。黎伟民不会不认得,那人正是失踪很多天的连波! "连波!"黎伟民赶紧蹲下来察看伤势,"怎么样,没事吧?"就在他蹲下来时,他看到了樊疏桐手中握着的手枪…… 足足一分钟,黎伟民盯着樊疏桐,不说话。 "麻烦帮我先送连波去医院,他快不行了。"樊疏桐不愧是见过风làng的,这会儿倒还镇定,哀求地看着黎伟民。 "小王,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黎伟民吩咐,继而又盯着樊疏桐和他手里的枪,伸出手,"给我。" 樊疏桐乖乖地将枪jiāo出来:"不是我杀的,我来的时候刀疤已经死了。" "不管是不是你,跟我们去局里录口供吧。"黎伟民倒是很温和。 "好。"樊疏桐点点头,更紧地抱住连波,拍他的脸,"连波,你要挺住,医生马上就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伤势怎么样?"黎伟民打量气息奄奄的连波。 "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 "救护车来了没有!"黎伟民扭头就吼。 "来了来了……" 黎伟民一边jiāo待手下保护现场,一边跟樊疏桐还有小王一起将连波抬上担架,推进救护车。樊疏桐很想跟上车,黎伟民拦住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不起,你现在必须跟我走。" "我,我不放心他……"樊疏桐直到这时才开始发抖,眼睛通红。 黎伟民说:"有医生,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说着朝不远处的面包车一指,"跟我上车吧。" 樊疏桐一步步向那辆车走去,还问黎伟民:"现在几点了?" 黎伟民看了看表:"九点五十。" 樊疏桐抖得更厉害了,步履艰难,十点一刻的火车,只差二十五分钟了,朝夕,朝夕还等着他……不,不可以,他怎么能再次把她一个人丢在火车站!他发过誓的,此生都不会再丢下她,他爱她,他不能没有她…… "你别紧张,如果真不是你gān的,我们会调查清楚的,你应该相信我们。"黎伟民走在他身边,看他脸色苍白,以为他是紧张。 而此时距离面包车不过两米,驾驶室的门是开着的,钥匙还吊在上面,显然是刚刚行动时过于匆忙,黎伟民的手下来不及拔出来。樊疏桐这时突然没那么紧张了,他不露声色地跟黎伟民伸出手:"给我根烟抽。" 黎伟民丝毫没有戒备,低头就去口袋里掏烟,三秒,顶多两秒,黎伟民还没看清,樊疏桐就几步迈上了面包车。"你gān什么!"他本能地拦在车前。可是樊疏桐也是军人出身,身手相当敏捷,这时候已经发动了车往后倒了半米,迅速掉头…… "疯了!你给我下来!"黎伟民不由分说就去追。可是来不及了,面包车已经成功掉头风驰电掣地开远了。黎伟民身后的几个手下一看qíng况,连忙也跑过来拦,哪里还拦得着,面包车已经开到路的尽头,迅速消失成为一个模糊的白点。黎伟民气急败坏地嘶吼:"马上报告指挥中心,通知沿路jiāo警拦截!快!快!——" 朝夕,我来了! 我再也不会把你丢下不管,哪怕是死。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啊,你是我活着的全部信念和意义。我爱你,朝夕。因为这份爱,让我懂得这世间并不是我理解的那样黑暗,我在深深爱着你的这些年,仿佛擦亮了眼睛,让我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亲qíng,也让我明白了这世界最可贵的是什么。原来,我并不是没有人爱,不是没有,是我被怨恨蒙蔽了心智,所以看不到。谢谢你,朝夕,是你让我成长,给了我明亮的眼睛。 我爱你,朝夕。就像冰冷的岩石,伫立千年万年不过是留恋làng花那一瞬的飞溅,哪怕粉身碎骨,亦不后悔。 我爱你,朝夕。就像扑火的飞蛾,带着赴死的决心去追逐爱的光明,化为灰烬的刹那,于是爱qíng已经不朽。 我爱你,朝夕。十七年的期待和等待,我看着你长大,看着我们是如何坠落深渊,又是如何冰释前嫌。 撕心裂肺的疼痛后,是你让我懂得了宽容,还有承担。所以我没办法不爱你,朝夕!纵然一颗心已经等得荒芜,纵然最后的最后我还是失去你,可是现在我必须要去见你,我不能把你孤伶伶地丢在站台上,这样的悲伤我不想重复。 我必须奔向你,不在乎是天堂还是地狱。 只要有你,只要看到你,哪里都可以成为我的葬身之地。我要记住你的样子,我要亲口告诉你,来世我会在原地等你。也许是一块岩石,也许是一棵树,也许是一条河流,甚至是一块荒凉的墓碑,我都会静静地等着你,继续我此生未了的爱qíng。 朝夕,朝夕…… 樊疏桐默默在心里呼唤她的名字,泪流满面。他的意识里已经没有速度的概念,他觉得他在飞,拼尽全力,在飞。 闯过了一盏又一盏的红灯。 倒车镜里显示越来越多的警车加入到追捕他的队伍。 路边的行道树和高楼在疯狂地往后退,仿佛一部倒着带的黑白电影。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回,除了风声在耳畔呼啸,他听不见其他任何的声音,警车的嘶鸣,转弯时的刺耳刹车声,他通通听不到,就像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哭,他一直在哭,没有了恐惧,没有了迟疑,只有心中不灭的信念,他要见她,他不能丢下她。朝夕,我来了!我来了…… 站台上的旅客已经所剩无几。广播里已经为本次列车在做最后的播音了,而樊疏桐还没有出现在站台。 朝夕已经被阿才拉上了火车。因为阿才发现寇海兄妹到旁边嘀嘀咕咕后,意识到qíng况不妙,附在朝夕耳根说:"你要再不上车,就走不了了。"朝夕也知道自己的慌张引起了常英的怀疑,哭了起来:"可是士林还没来,我要等他……" "他不是跟你说好了吗,你先走,他再坐下一趟列车。" "不,我不上车,我要等!" "你在等就救不了连波了。" 一句话就让朝夕放弃了挣扎,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两人找到自己的卧铺,阿才安顿行李,朝夕迫不及待地推上车窗,伸出脑袋继续搜寻着樊疏桐的身影。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十四年前的悲伤竟然重现,她再次被他遗弃在了孤独的站台…… "大哥哥……" 凄厉的呼号穿越十余年的尘埃,骤然在耳畔响起。朝夕可怜地将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窗,哭得一张脸都皱了,没有看见樊疏桐,却看见了寇海和常英朝她奔过来:"朝夕,朝夕你别上车,你快下来……" 可是随着"呜"的一声长鸣,火车已经轰隆隆地喘息着,开始缓慢地向前行驶。寇海狂奔到朝夕的车窗下,伸手要拽她:"你下来,你快下来,朝夕,你听我说,士林出事了……"然而朝夕整个人已经哭到崩溃,根本没有听清寇海在说什么,就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另一个空间说话。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常英却突然掉头往相反的方向奔去,因为那边一片混乱和嘈杂,朝夕顺着她的身影望过去,顿时全身的血液都倒灌进心脏……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像一阵风,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她狂奔而来,带着青chūn过往铭记的记忆,带着全部的信念和爱,以时光的速度飞奔而来。"士林……"朝夕唤着他,半个身子都倾出了车窗,哭得更大声了,因为她看到他的身后紧跟了一大队人马,有警察,也有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显然他是冲破了重重关卡冲进来的。"站住!你给我站住!"说这话的正是黎伟民,他距离樊疏桐不过十米,眼看就要追上。 "士林——"朝夕不顾一切地朝樊疏桐伸着手,而火车已经加速,樊疏桐反而距离她更远了。他个高腿长,在朝夕的角度看过去,感觉他整个人都在飞……他可能知道追不上朝夕了,gān脆放慢步子,准备朝最近的一个还没来得及关上的车门迈上去,他要上车! 就是这个动作,让他身后的黎伟民掏出了手枪…… "不——"寇海吼叫。 黎伟民看见妻子跌倒,他没去扶,警察的天xing让他在这时忘却了个人的感qíng,他将枪瞄准了樊疏桐狂奔的背影,最后警告:"你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他还是很有理智的,这时还不忘提醒身后的警察,"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 而樊疏桐这时已经距离车门不过数步距离,他狂飞两步,纵身向上跃去。 两秒,还是一秒,没有人计算过,但最多不会超过三秒,"砰"的一声枪响,樊疏桐应声倒地。 "啊——"朝夕尖叫,整个人差点翻出车厢。 "士林——"常英和寇海都哭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奔向躺在地上抽搐的樊疏桐。黎伟民开的枪。正中樊疏桐的右腿。没有选择,他是警察,他必须忠于自己的职守,如果他不开枪让樊疏桐跳上车,他就是渎职。 朝夕不顾一切地倾出身子,yù翻身跳车。 阿才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拽住她,闻声赶来的列车员也帮忙把她往里拽。"士林,士林……"她顽qiáng地用手抓着窗户,整张脸已经失了常态,哭得嘴唇都泛紫了。而樊疏桐此时已经被黎伟民反扣住手,旁边更多的警察扑上去,踩的踩他的脸,揪的揪他的头发,掏的掏镣铐,其实这时候他已经放弃挣扎了,也挣扎不了了。他的脸被一名gān警踩着,他想转过脸却无能无力,只能呻吟着哀求黎伟民:"让,让我看着她走,求……求你……" 旁边的gān警未理会,不由分说就给他戴上了手铐,要拖他起来。还是黎伟民动了恻隐之心,示意道:"等会儿吧,等火车过去。" "士林——"这时寇海和常英已经扑过来,常英一脚踹开踩着樊疏桐脸的那名gān警,哭着用手托起他的头,边哭边擦拭他脸上的血迹。寇海则蹲着查看樊疏桐血流如注的伤腿,大叫:"快叫救护车!" "叫救护车。"黎伟民站起身,吩咐旁边的gān警。 樊疏桐的头部有旧伤,此时他无力地看着列车越开越远,朝夕的脸亦越来越远,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周遭亦开始变得黑暗。慢慢地,整个世界在他的意识里陷入一片沉寂,飞速行驶的列车,蜿蜒向前的铁轨,周围的人,高楼,通通隐去,只剩了那张远去的其实已经看不清的脸,在他的幻像里竟忽然明亮起来,越来越亮……让他奇怪的是,他看到的竟是她十二岁那年的样子,也是这样趴着车窗,哭叫着喊"大哥哥,你别丢下我……" 樊疏桐刹那间泪如泉涌,"朝夕!"他呻吟着唤着她的名字,对不起,朝夕,我又丢下了你,对不起……从今往后,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可能你日后见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就像爸爸那样,躺在冰冷的太平间,无声无息。可即便他无声无息,我仍相信他听到了我的心声。朝夕,请你也相信,我一定可以听得到你的心声,不管我是一具尸体,还是一捧灰。因为我们早已心神合一。 朝夕,你是多么的勇敢,却又是那么的懦弱。你爱我,我知道你爱我,早上你的身体泄露了你心里的秘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或者,你不肯承认。因为你害怕自己的信念破灭,害怕自己编织的梦化为虚空,你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不敢面对我,面对你早已破灭的爱qíng梦想。 这就是我甘愿死在你眼前的原因,我欣慰,我满足,我死而无憾,因为我们是相爱的。朝夕,我们是相爱的!只是此生我们的宿缘已尽,我终于还是在这个冰冷的站台看着你远去,带着我希冀的幸福和希望,带着我的祝福,终于是远去了。但我相信你会回来看我的,我等着你,哪怕是以墓碑的姿态…… 世界依然静止。 生命也仿佛静止。 樊疏桐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目送着那辆列车消失在地平线。而铭刻在他心间的爱qíng,已然不朽。是天意么?这一幕如此相似,在多年前那个风雪jiāo加的北京街头,他在路边的长椅上划完了全部的火柴后失去了知觉,也是这般歪着头,像是进入梦乡的样子,看,他的嘴角也跟当时一样溢着笑,看上去非常的满足,因为他已经望见了未来…… 山花烂漫的糙坡上,朝夕迎风而立,素白的裙子,让她看上去像一朵白的莲。她的长发在阳光下乌黑闪亮,她的裙边亦被风chuī得张扬而起,像是电影里静默无声的长镜头,一刹那的光影迷离,恍然若梦。仿佛尘埃落定,他满心的浮躁慢慢沉淀下来,那些遥远而芬芳的记忆,纷纷坠落,飘散在往事里。她是他的,这么多年了,她终究还是他的,谁也不能夺了去。他亦是她的,生死都不能将他们分离。 是梦吗?他分明看到她于梦的那端仰起脸来冲他微笑,乌沉沉的眸子,分明还含着泪光。他不由得凝神屏息,像看着天上的月亮一样看着她,带着此生全部的眷恋和爱,带着余生全部的希冀和梦想,久久地凝望,凝望……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qíng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