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还好吗?》作者:草堂春睡足 文案 少年林渊有着罕见的特级疗愈系神影雪豹,这对于处于战争之中的联盟和帝国来说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联盟甚至出台律法,隐瞒二级以上神影者,以叛国罪论处,按律当斩。但是林渊就是选择了隐瞒,他厌恶战争,更不想度过被人操控的一生,为此宁愿选择做一名军校最低级别的牧羊人。 直到某天,在军校人迹罕至的后山,他遇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联盟战神程序,在程序的特级攻击系神影金牛阿序的影响下,林渊的神影雪豹失控现身,林渊多年来的辛苦付之东流。一旦程序向联盟告发他,等待他的只有死亡或是成为傀儡这两个结果。 林渊做好了送死的准备,怎奈眼前的战神,美则美矣,脑子却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全文约12万字,已完结。 预定的名字通不过,没有理由,我改了名字。我把视角从不明改成了男主,审核又通不过,我又改了文案。 内容标签: 异能 东方玄幻 复仇虐渣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渊,程序 ┃ 配角:楚歌,文溪,纪九方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想要屠龙之人,终究会变成龙吗? 立意:有没有一种纯粹的情感,会让你某一天突然热泪盈眶。 第1章 程序篇1 联盟历一九一年桐月,帝国再度进犯联盟西南边境云川区,驻守西南的联盟上将程序率云川军与帝国鏖战月余,最终于云川区的边境城市冀州城外击溃帝国军,史称桐月冀州之战。 -------------------- 程序感觉眼皮很重,身体也像是被打散后又重新组成起来的不舒服。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痛苦,但他依然没有习惯。 他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并没有睡着。他想睁开眼睛看一下时间,但眼皮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他努力试了几次才将费力地将它们分开。 视线逐渐从模糊到清晰。入眼不是他熟悉的军帐帐顶,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醒了?先喝点水吧。” 见他醒了,楚歌将手中的书放到一边,轻轻扶起程序的头,喂他喝了一点水。 温水滑过喉咙,带着一点灼烧的痛,程序不禁又吞了下口水,被扶着躺下,惯例吐槽楚歌喂他温水,“难喝……” 话一出口,声音嘶哑到吓了他自己一跳,“怎么,我的嗓子是被人按在地上摩擦了么?” 将水杯放好,楚歌又拿起书,翻了一页,“少说几句废话,养一养嗓子,不影响你继续做你的联盟歌神。” 程序哑着嗓子低笑,“这是哪?” “新鹰军校。” 程序脸上的笑容凝固,“新鹰?” “是。”楚歌又翻了一页书,“我们撤到新鹰了。” 程序昏昏沉沉到一团浆糊的脑子终于开始工作,“我伤得很重吧,不得不撤离云川,但是帝国仍然虎视眈眈,我又不能远离,只能退一步到新鹰。现在冀州是谁在守着?云墨?他的话我还能安心一点,毕竟他守城经验丰富。我们的伤亡情况如何?兵力不足的话得赶紧向元帅请兵,否则以他们磨磨唧唧的速度,年底兵力都补充不上,帝国这次来势汹汹,居然还准备了死士……” 楚歌低声打断他的碎碎念,“云墨阵亡了。现在是云飞守着冀州。” 程序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这次冀州之战我们伤亡近两万人,在你昏迷的时候杜监军已经向首府发了急电,请求从兵力尚且充足的区紧急调兵增援,据说怀苏已经收到了消息。让你暂退新鹰也是杜监军的决定,首府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 半晌,程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就说杜监军是好人吧,你一直不信,虽然他是袁初的人,但老头儿为人正直,拎得清,你看看,关键时刻多给力。” “是是是,”楚歌装作没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敷衍地配合他转移话题,“我看人一向不如你准。” “……我昏迷多久了?” “三天。” 程序合上眼睛,“我还能走路吗?” 楚歌咬紧牙关几秒,才重重吐出一个字,“能。” “那就好。”程序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完全感觉不到腿的存在,我还以为我只剩上半身了,还好还好。” 楚歌咬着牙不出声。 程序睁开眼,看着雪白的天花板,自顾自地笑了,“不过,如果我只剩上半身了,也没必要把我撤到新鹰来,直接就地埋了得了,身为军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岂不美哉?” 楚歌慢慢放开紧咬的牙关,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程序偏过头看向楚歌。这句话,他想了成千上万遍,却没有一次能说出口。 他昏迷了三天,楚歌似乎又瘦削了一些,下巴变得更尖了。程序很想嘲笑他,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嗯,我相信。” -------------------- 腿还在,却好像不是自己的。 程序任由楚歌将自己抱起来放在轮椅上,不禁笑成一团,“要是让队里那帮小子看到我这么被人抱来抱去的,不知道得怎么嘲笑我呢。” 楚歌惯例无视他那些奇思妙想,弯腰替他掖好腿上的羊毛毯子,“新鹰不比云川,可能会有点冷,带一件外套吧。” 程序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你决定就好。” 楚歌取过一件厚外套刚要递给程序,有什么东西从衣兜里滑落掉在地上,细小的光芒一闪而过。他拾起来看清楚手上的东西,愣了愣。 程序伸手接过来,也愣住了。 那是一个还没打磨完成的银质耳饰。纯银细软,耳饰里还掺杂着一些其他金属以固定造型,但仍洁白如光。耳饰粗粗显出雪滴花的造型,只是细节还未雕琢,透着一股粗犷的气息。 程序看了那耳饰半晌,问楚歌,“云墨是葬在冀州了么?” 楚歌微仰着头看向天花板,道:“直到我们撤离的时候,还没有找到云墨的遗体……” 程序突然觉得他的腿似乎有知觉了,疼,钻心的疼。 他看着手中的雪滴花耳饰,仿佛还能听到那个马上就二十二岁了却还会撒娇的孩子拉着他的手央求:“你就给我做一个嘛,下个月就是我生日了,就当送我的生日礼物了,你看我耳洞都打好了,好不好嘛?就要雪滴花的造型,我要去和云飞炫耀,这可是战神近卫才有的专属标志,战神亲手做的,他一定会嫉妒死我的~” 礼物还没做好,讨要礼物的人却已经不在了,甚至可能尸骨无存。 为什么没早点做好送给他呢?那段时间自己到底在忙什么呢?程序有点恍惚地想着,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将耳饰装进口袋,“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云川?” “杜监军派人来说,元帅已经批准了调兵申请,天秀和嘉泯能调动的人不日开拔,但是要求急行军的话人数不可能多。但和往常一样,袁将军那边又说这么兴师动众,粮草供应会有问题,只能紧急筹备,恐有短缺。杜监军正在协调云家看能不能做些准备,以免真出现粮草不足动摇军心的情况。只是冀州战打了这么久,联盟的补给一直供应断断续续,时好时坏,全靠云川区全力支持我们才坚持到了现在,恐怕云川区的粮药储备也快见底了,这次联盟再拖延扯皮的话,军需不足,我们接下来的仗会很难打。” 程序耐心听他说完,重复刚才的问题,“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云川?” 楚歌不语。 程序低声叹息,“五年前的濯州之战,云天战死,今年,云墨又没了,云飞是云家唯一的子嗣了,他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云家世代忠良的传承就都断送在我手里了。我必须得尽快回去换他下来,让他回家,再嘱咐云老将军好好看着他,别让我的罪孽再加重了。” 楚歌冷声道:“两军交战,将士战死是为国尽忠,不死才是侥幸之得,我们每个人穿上军装走上战场前都有这个觉悟,云川军驻守西南更是如此,你这么说到底是在侮辱谁?” 程序无力地扯扯嘴角,“你不必安慰我,军人也是人,总不能让云家满门忠烈,后继无人吧。” 他顿了顿,又道,“你直接说我需要多久才能痊愈吧,腿长在我身上,我心里有数。” “至少……三个月……” “不可能!”纵使有心理准备,三个月的恢复时间仍然大大超出了程序的预期,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双腿却毫无反应,他愣了几秒才继续道,“冀州之战帝国军确实受到重创,需要重整旗鼓,但绝对用不上三个月。接下来的这一战无论是帝国还是我们都是拼死一搏,如果我们能赢,就能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几年之内都是联盟休养生息的时间,如果我们输了,后果就不堪设想。这对我们是个机会,对帝国更是个机会,他们只会比我们更急,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必须得及早赶回去。” 楚歌面无表情地站着,冷眼看着程序意识到双腿不配合后那几秒间的失落、无奈和接受现实。 这是他的无能造成的结果。 冀州之战,双军交战正酣,程序即将大胜之时遭受到帝国的秘密武器特级攻击系神影鲲鹏偷袭,联盟军虽然取得最终胜利,但主帅程序重伤昏迷,程序近卫云墨为救程序与死士同归于尽。 楚歌用尽浑身解数,拼了老命却也只保住了程序的性命。程序双腿受到重创,需要接受漫长的治疗才有可能恢复正常,而且只是有可能而已。 跟随程序出生入死十一年,这是向来自傲的楚歌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神影只是丹顶鹤。 如果他的神影是雪豹,或是白虎,程序的腿,云墨的命,他也许都能保住…… “不用和以前一样,能站起来就行!”程序思索一会儿,突然道,“这需要多久?” 楚歌没有回应,程序困惑地抬头,看到他的表情就清楚他在想什么,不禁失笑,拍拍他,“楚大医务官,没有你的话我早死八百回了,刚才你说军人战死是为国尽忠,如今我倒要问问你,我的救命恩人,你又在这儿胡思乱想什么呢?” 楚歌甩开他的手,撇过头,不自在地道:“我胡思乱想什么了?以为我是你呢,不知道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很好,楚大医务官毒舌人设不倒,这种时候都不忘内涵长官。 程序轻笑,“是是是,我们楚大医务官天下第一,医术出众、人才卓绝,是我等望尘莫及之人。”说罢,他摸摸自己仍无知觉的腿,笑意不减,“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渺小如草芥,力有不逮才是常态,就不要庸人自扰了。” 第2章 程序篇2 要加速恢复,得多晒太阳。 听到这个不靠谱的医嘱,程序第一次对楚歌的医务能力表达了怀疑。 楚歌却振振有词:阳光有利于神影自愈,神影的状态会直接影响主人的状态,多晒一点太阳,程序就能早点站起来,也许。 程序将信将疑地坐在轮椅上被楚歌推着走出新鹰军校的北宿舍。 冀州之战后的第四天,程序终于又见到了太阳。 明媚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痛。 北宿舍位置偏僻,是新鹰军校这个军事禁区中的军事禁区,人员进出都需要严格的审批手续,所以称得上人迹罕至,确实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程序整个人被阳光包围,晒得浑身暖洋洋的,但也不禁略带哀怨地看向在树荫下看书的楚歌,“喂,这样晒几天,我会黑成球吧?” 楚歌头都没抬,“这样不正好可以打破你以色侍人的谣言吗?” 程序哀嚎,“拜托,好歹我也是联盟战神,换个方式消灭谣言不好吗?非得牺牲我的颜值到这个地步吗?我晒黑了有多难养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楚歌淡定地翻了一页书,“男人过了三十岁,那些就都不重要了,伟大的联盟战神,你要坚强。” 程序忿忿不平,“你就是嫉妒我长得好看,才把我晒在这,自己躲阴凉!” 楚歌放下书,喝了口茶,微微一笑,“是是是,你说的都对,那么聒噪的战神先生,可以安静一会了吗?你打扰到我看书了。” 程序挫败地瘫在轮椅上,自暴自弃地接受阳光全方位的亲密接触,心里哀叹,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 推开房门,房间中站着一个男人。 程序叹气,只因为是在军校就放松了戒备,自己果然还是不够成熟啊。 楚歌迅速进入戒备状态,扫视四周,扶在腰间的手刚要动作,房间中那人急忙道:“楚歌,是我!” 是个女人的声音。 程序看着乔装打扮过的文溪不禁苦笑,“公主殿下,我知道你们在联盟内渗透得够多够深,但是你身为帝国第一皇位继承人,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混进联盟的军校来,是不是也太肆无忌惮了?” 文溪完全没听到他说什么,一双眸子紧紧锁在程序盖着毯子的腿上,晶莹的泪珠一双一对地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美人垂泪,程序没有丝毫怜惜之心,只是哭笑不得,“喂喂喂,我还没为新鹰守卫如此之弱而哭泣呢,你哭什么呢?而且,”他歪头一笑,“我们是敌人啊,公主殿下,看到我这幅惨样,这是帝国战术的大胜利啊,你不应该高兴才是么?还是,你这就是喜极而泣?” 毒舌如楚歌都觉得程序说的这不像人话,文溪却道:“程序,你知道这些话对我没用,不必再浪费口舌了。”随即又转向楚歌,“楚歌,能请你回避一下吗?我有话要和程序说。” 楚歌转身就要走,却被程序拦住,“不必,我没有什么事是楚歌不能知道的。” 文溪瞪着他,“我要和你说私事还得有个听众吗?” 程序露齿一笑,“私事?在我的私事上,我还不如楚歌知道的多呢,要不,你们两个聊聊,我回避一下?” 文溪拗不过他,只得瞪着楚歌,怪他走得太慢。 楚歌无辜地望天,心道,我也不想在这的,不要瞪我。 -------------------- 将程序在床上安置好,楚歌就自动躲进离床最远的角落,深情地凝视着茶几上的花瓶,好像突然发现这随处可见的花瓶其实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值得目不转睛地细细欣赏。 程序一边对他恨铁不成钢,一边不停地递纸巾给坐在床头泪流不止的文溪,“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潜进来,就是为了来预习怎么给我哭丧的吗?” 饶是身为帝国皇位第一继承人的文溪公主,也忍不住不顾礼数地狠狠掐了程序一下,“程序,你能不能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身体不自由的程序躲闪不得生生受了这一下子,又碍于面子不能喊疼,只能默默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努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看到他痛到扭曲的脸,文溪又开始心疼,“我是不是太用力了,我帮你揉揉。”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程序急忙挡住文溪伸过来的手,摆出营业用笑容,“不疼不疼,不用揉,我这皮糙肉厚的受这一下根本不算事儿,哪能劳公主大驾呢。” 文溪坐直身体,终于止住了哭泣,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程序知道她是在说秘密武器的事,只觉好笑,“近些年来特级神影可遇不可求,那么大一只鲲鹏,别人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都来不及,帝国却用来当死士只为偷袭我?景帝真是抬爱我,我实在愧不敢当。” 文溪垂下眼睑,“我不知道他们会做到这个地步……” 看着一脸愧疚的文溪,程序都替她爹无奈了,“尊敬的公主殿下,我们是敌人啊,敌人!我们是在交战啊,你爹为了弄死我,无论做出什么来你都应该不意外吧,你是帝国的公主,应该和你爹一条心啊。” “不,不管父皇怎么想,我都不会让你死,绝不会!”文溪握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道,“你来帝都,我找最好的医务官治好你!雪豹也好,白虎也好,我放出榜去,给钱也好什么都好,一定会找到能治好你的人的!” 程序愣了愣,他前世是欠下了什么债么?他如今这副凄惨的模样全拜景帝所赐,而他面前这位景帝的掌上明珠,却口口声声说要治好他。 手被紧紧握着,甚至能感觉到有一丝疼,他从不知道这位柔柔弱弱的公主殿下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而握着自己的这双手,细腻柔白,修长莹润,毫无瑕疵,这些都时刻提醒着程序,这双手的主人养尊处优,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程序看着她,嘴边泛起一丝苦涩,他用力地抽回手,慢慢地道:“承蒙公主殿下错爱,只是,让我叛国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不是的!”文溪摇头,急忙解释,“你不用叛国,你也不用作为联盟上将来帝都,只作为一个普通人悄悄过来就可以,你不用见我父皇,也不需要面对任何你讨厌的人,只要安心接受治疗就行。等你痊愈了,我发誓立刻就放你回联盟,绝不挽留,你可以继续做你的联盟战神,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还不行吗?” 身边帝国第一公主,文溪可能从来没这么低三下四地乞求过别人。程序看着她小心翼翼和自己打商量,心底不禁有了一丝柔软,又带着几分疼惜。只是,这点疼惜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文溪公主,我们是敌人,是要厮杀到你死我活的那种敌人,我是联盟的军人,一介莽夫,不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 泪水再度浸湿眼眶,这次文溪倔强地不肯让它们流下来,一开口却难掩哽咽,“不管你怎么想、我父皇怎么想,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对于你,我什么都不敢奢求,但我只是爱你,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即使这样都不行吗?” 第一次面对这么直接的表白,任是见惯大场面的程序也有点招架不住,他组织了半天语言才道:“文溪,这些年来我们见面的机会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你都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你怎么就能确定你是爱我的呢?你又如何确定你爱的是我,而不是一个只存在于你想象中的幻影呢?” 文溪没有任何动摇,“我知道什么是爱,也清楚我爱的人是谁,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那好吧。”程序垂下眼睑,“只是,生在这个时代,你我都身不由己,公主殿下,你就放过自己,也放过我吧。” 文溪一忍再忍,最终还是痛哭失声。 -------------------- 晚饭后,程序借着灯光细细打磨着那个半成品的雪滴花耳饰。 楚歌今天一反常态地没有看书,而是坐是一旁看着程序的动作。 程序很有耐心,耳饰的每个细节角落都要照顾到,都要打磨到最完美。 程序的手很漂亮,是和他的脸成正比的漂亮,即使带着细小的伤疤也完全不影响这种漂亮,反而呈现出一点野性的美。楚歌看着那个雪滴花耳饰在他手上一点点绽放出光彩,和打磨它的手相互辉映。 “你真的不打算考虑一下文溪公主的建议么?” 程序手上动作未停,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建议?” “去帝国接受治疗。” 程序将耳饰拿起来对着灯光仔细打量了一下,然后换个角度继续打磨。“我以为你知道答案。” 楚歌沉默。 程序瞥了他一眼,轻笑,“怎么,对治好我没信心?” 楚歌斟酌了一下措辞,“比起丹顶鹤,当然雪豹或是白虎更有利于你的治疗。” “哟,”程序大笑,“我们不可一世的楚大医务官这是认怂了?” 楚歌的视线迅速滑过程序大笑时面颊上就会出现的小小梨涡,低声道:“不管我怎么认为,这是事实。” “事什么实呀。”程序腾出手来用力揉乱了楚歌的头发,“特级疗愈系神影已经多年未现世了,如果这个时代有的话,不管是在联盟还是在帝国,早就出现在前线了,怎么可能藏得深到无影无踪?现实一点吧你。” 楚歌顶着鸡窝头沉吟,“特级的鲲鹏也是多年未现世,你看帝国这不就是偷偷养了一个?帝国既然养得了鲲鹏,自然也可能养得了白虎或是雪豹。如果文溪公主的悬赏够份量的话,应该还是有可能钓出一些能人来的。” “文溪还年轻,见识不足也就算了,你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还和她一样幼稚?”程序不留情面地嘲笑他,“疗愈系出现的机率那是能用攻击系来推断的么?退一万步说,就算帝国真的有白虎或是雪豹,帝国的公主悬赏求医给联盟的将军治病?真亏你们想得出来,坊间最风月的话本故事都不敢这么写。” “只要不说明病人的身份,她毕竟是帝国皇位第一继承人,这点能量应该还是有的吧?” “文溪的地位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稳,她的能量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大。” 楚歌不解。 程序耐心解释,“文溪是长公主,是第一继承人没错,但她只是个没有神影的普通人,她弟弟文灏可是雪原狼的持有者,又只比文溪小一岁,你以为他会甘心将皇位拱手让给一个普通人?” 楚歌思索了一下,“可是按帝国的律例,应当是长子继承,文灏没有机会啊。” “啧,以后出去别说你是我的医务官,太丢人了。”程序简直想扒开他的脑子看里面到底在想啥,“文溪活着,文溪就是长子,是应按律继位,但是只要文溪有个三长两短,二皇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有什么问题?哪里不符合律例?” 楚歌呆了呆,“可是景帝会让文灏得逞么?他如果有意让文灏继位,不会等到今天都没任何动作吧?” “你说的这也是个问题,我也一直都想不通。景帝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规矩、律例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其实根本束缚不了他,他这么一个穷兵黩武的人,居然二十多年来他都没有改变继承顺位的意思,也许他是真的想让文溪继位?” 楚歌想得很美,“景帝属意文溪,那文灏是不是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程序嗤笑,“帝国皇位,那可是权力的顶点。如果权力让渡都按规矩来,或者按照帝王的意愿来,那这世界的历史可就简单多了。就算景帝再属意文溪,也完全不影响文灏自己想要争取。你看文灏去年就已经奉旨涉足军务,虽然目前并无建树,但仅是这样,景帝就多少表达了默许的意思。一方面没有要改变继续顺位的意向,一方面又给文灏创造了机会,景帝的心思估计只有他自己明白。但我们目前能确定的是,文溪的继承权并不稳固,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居然还敢到处乱跑,也是心大。”说罢,他又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楚歌,“你呀,就是太正直了,不屑于也想不到这些肮脏龌龊的东西。你说哪天要是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啊。” 楚歌横了他一眼,“不在?你要去哪?不会说话就不能少说几句吗?” “好好好,我错了,你不爱听的话我都收回,可以了吧。”程序立刻赔上一个讨好的笑容,低头继续打磨手上的耳饰。 过了一会儿,楚歌才道:“这几年我一直盼着文溪能早点继位,她那么厌恶战争,又那么爱你,只要她继位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就终于能划上一个句号,大家就都解脱了。” 程序沉默。 景帝正值盛年,野心勃勃,文灏又在一旁虎视眈眈,文溪能不能继位都是一个问题,就算景帝护着她顺利继位了,恐怕那时联盟都已经不存在了。 第3章 程序篇3 程序擅长早起,楚歌擅长熬夜,这是经过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得出来的可信赖的结论。 所以,当程序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楚歌站在床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时,心跳都被吓得要罢工了。 勉强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了下去,程序定定地道:“……你是在给我守灵吗?” 楚歌微笑,“看来你因为嘴贱挨过的打还远远不足以让你学乖,是吗?” 程大将军能屈能伸,马上识相赔笑,“这么美好的清晨,劳您贵驾拨冗光临,请问有何指教?” 楚歌举起手,手上拿着的是程序的衣服,“带你出去晒太阳。” 程序无语三秒,瞄了一眼透过窗帘洒进来的微弱晨光,立刻抓着被子盖过头顶,闷声道:“有病就去吃药,我这治不了精神病。” 楚歌冷笑,“好啊,那你就等着吃一会儿文溪公主给你送来的爱心早餐吧。” “啥?”程序刷得掀开被子,瞪大眼睛,“她不是回帝都去了吗?哪儿来的什么爱心早餐?” 楚歌冷哼,“你觉得看到你这样,她会就这么乖乖地回去吗?” 程序震惊到恍惚,文溪是脑子进水了么?第一继承人无故失踪,帝都那边恐怕早就慌到人仰马翻了吧。长公主这么随性妄为,也难怪帝国朝野之中有人暗戳戳地想推文灏上位。有机会的话他真的很想问问景帝到底是怎么培养继承人的。 “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文灝那边明里暗里有多少人在盯着她啊,她怎么敢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在外逗留这么久?” “可能,在她看来,和皇位相比,你更重要吧。” “我……”程序所有想吐槽的话都被这句话堵死。 “所以,”楚歌看了看时间,快速推进流程,“你是决定和我出去晒太阳,还是打算在这等着与公主殿下共进早餐?” 程序伸手扯过衣服开始穿,“这还用问吗?” 除了这次的莽撞行为,文溪这么多年都严格遵守帝国公主的行为准则,从未做过出格的事。只是,有限的几次见面,程序都无法忽视文溪的眼神,他知道她的心意,只是不能说破,更不能回应。对身份上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的二人来说,这份心意只意味着沉重和负担。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么? 这些年来,这句话几次到了嘴边,在文溪亮晶晶的眸子的注视下,程序都没忍心说出口。他面前的文溪,看着他的文溪,一双美丽的眼睛永远在闪闪发光,即使杀伐果断如程序,也不忍心亲手破坏少女眼中那种闪耀的光芒。 然而,那一时的心软如今演变成为了另一种残忍。 -------------------- 手忙脚乱地冲出北宿舍,走得远远的,确定不会被文溪逮到,程序委屈地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我饿了。” “喏。”楚歌递给他一个纸袋。 程序接过来,立刻感受到了纸袋透出来的温暖,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个馒头。 “热乎的?” “当然,新鲜出锅,自然是热乎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 楚歌翻了个白眼,“我说是我做的,你信吗?当然是找小厨房的做饭阿姨要的。” “这天还没亮呢,你居然找得到做饭阿姨?” “老年人一般都起得早。” 历来早起的程序眨眨眼,我好像被内涵了? “做饭阿姨还挺给你面子的哈。” “我和人类的关系一般都还不错。” 日常被楚大医务官言语攻击的程上将:……我是真的被内涵了吧? -------------------- 虽然地处南方,但清晨的新鹰仍略有寒意。 微风吹过,程序不禁打了个寒战。 楚歌将一条宽大的围巾盖在他身上,顺便替他掖好腿上的毯子。 厚实的围巾带来的温暖让吃饱喝足的程序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谢啦。” 楚歌看了他惬意的笑容几秒才将视线调向远方。 初升的太阳刚刚跳出地平线,那火红的颜色仿佛要彻底燃烧掉自己只为这几秒的光芒万丈。虽然明知太阳遥不可及,但只要它一出现,整个世界好像都突然温暖了起来。 楚歌稳了稳心神,推着轮椅缓缓向前。 推着轮椅,楚歌只看得到程序的发顶,这对他来说是个新奇的角度。程序这个在战场上刚强果敢、从不后退的男人,却意外地有着一头极为细软的发丝。 如果可以,我也想燃烧自己,来温暖你。 -------------------- “话说,文溪到底什么时候回去帝都啊?” “我怎么知道。” “你和她的那个近侍,叫——叫什么来着?” “江流。” “对,江流,你和他商量商量,让他赶紧把文溪带回去圈养起来,别再随便放出来溜达,小心哪天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我昨天送公主出去的时候见到江流了,如果眼神能杀人,估计我早就死无全尸了,虽然我觉得他真正想凌迟的人一直都是你。” 程序委屈,我这纯属无妄之灾。 “这也不奇怪,以文溪公主在帝国的名望,如果她喜欢你的事传了出去的话,估计帝国军会比现在勇猛一万倍。” “……你这么恐吓我有意思么?” 楚歌一摊手,“没带书出来,我闲着无聊。” “……”沦为消遣的战神大人了无生趣,“无聊是吗?看来这次书买少了,下次开战前我多给你买几本,不,几本哪够,这样,等这次帝国退兵后,我专门给你开个书店,走到哪开到哪,最好全联盟各个区都有连锁店,到哪你都不无聊,店名我都想好了,就叫闭嘴吧祖宗。” 新鹰区地处平原,山峰极少,区立军校难得依山而立,但山后依然是大片的草原。 为避免落跑被抓住的尴尬,楚歌选择远离北宿舍,去向鲜有人至的后山。 随着太阳逐渐爬高,地表温度也慢慢高了起来。春日和暖,微风习习,程序坐在轮椅上,任由楚歌推着他走,嘴上还在不停地碎碎念,“我们总不能每天都东躲西藏的吧,北区这边就这么大,再躲能躲到哪去。这女人的执念真是可怕……” 楚歌打断他的连篇废话,“这里再往前就是北区和中区交界的地方了,是新鹰军校的后山,要过去看看么?” 程序耸肩,“你想去就去呗,就当踏青了,反正现在既不能回宿舍,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他不反对,楚歌倒有些犹豫了,“你在新鹰养伤的事还没有对外公开,中区不比北区戒备森严,去那边万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程序满不在乎,“看到就看到呗,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个大老爷们儿还怕被看么?更何况,我程大战神从小就长得好,到哪儿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怕什么,让他们看,不收门票钱就当我做慈善了。” 每当程序又发表什么智障言论,楚歌的耳朵就开启自动过滤功能,直接拉回主题,“我是怕出现意外,文溪公主都能混进来,新鹰的防范水平可见一斑。” “这你就说错了,安全问题才是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程序不认同楚歌的观点,决定替新鹰区长白雪白将军说句公道话,“新鹰防不住文溪这很正常。虽然帝国朝野之上暗潮汹涌,但毕竟文溪现在还是第一继承人的待遇,她身边那个江流,虽然我很是看他不顺眼,但不得不承认,景帝给文溪配的都是最优秀的,有他跟着,文溪能混进来军校不能算是军校的问题。再者说,没有元帅的手谕我们就能退到新鹰,白雪肯定是出了力气的,毕竟,云川一旦失守,首当其冲的就是新鹰,新鹰经济发展的是不错,但打仗可是真不行,一旦帝国冲进来,团灭就是分分钟的事。而且,这场仗还没打完,联盟现在肯定希望我能好好活着,元帅能说服嘉泯、天秀同意老杜的调兵申请,白雪那个人精自然明白联盟的意思,为了保住新鹰、保住白家,他肯定不会让我死在这的,放心吧。” 虽然安抚意味明显,但程序分析得头头是道,楚歌也不得不点头称是,只是这阻止不了他变得更加忧虑。 程序没受伤的时候,一面战神大旗就镇得住联盟里的人人鬼鬼,可如今程序伤重至此,那些明里暗里视程序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怕是已经要按捺不住了吧。仗没打完,程序还有价值,那他在联盟内部或许还是安全的。一旦战争结束,如果几年内再无开战之忧,而程序又无法恢复到以往状态的话……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陷入了沉默。 缓步走过一段长长的路程,转过山头,便远远看到四处漫步悠闲吃草的羊群。 程序和楚歌俱是一愣,不约而同地道:“后勤班?” -------------------- 军校里的羊似乎都比普通的羊胆子大,楚歌推着程序在羊群中穿过,羊们依然在低头吃草,眼神都不肯给一个,只有一只小羊,可能是第一次看见轮椅,带着好奇的眼神看了他们几秒,最终还是觉得草比较好吃,继续低头进食。 新鹰军校后山三山相连,程序和楚歌刚刚绕过第一座山,穿过羊群,便看到前方不远处,一个几乎隐蔽在山脚树荫下的身影。 程序还没说话,楚歌已经推着他缓步走向了那个不称职的牧羊人。 那是一个舒缓的斜坡,楚歌推着轮椅走过去时,不讲道理的微风忽而转大,风声呼啸,树荫下的人似是被风吹迷了眼,连忙一手挡住头一手压住被风吹乱的书页。待风力转小书页不再乱翻时,他睁开眼微一抬头,便看到不远处一片天光之中不知何时而至的两人。他愣了一下,来不及问这两人是怎么进入军校后山的,便听到轮椅上的人笑吟吟地问:“又是一个爱看书的?你在看什么书呢,这么专注,就不怕羊丢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被迫改了名字。 程序还好吗这句话本来是用来敦促我写完这个故事的,现在变成了故事的名字,真是世事难料。 第4章 程序篇4 这一阵莫名的狂风打得人脸生疼,猎猎风声之中那人的声音竟然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林渊的耳朵里,他眨眨眼,只看见春日暖阳下,不远处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有着一张极好看的脸,此刻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这个场景林渊记了很多年,少年时期他总是会梦到这天这时这人这景,随着年纪渐长,便很少再梦到了,以至于他几乎都忘却了自己在年少时是见过程序的。 程序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不说话,以为他没听清,便又问了一次:“嘿,小子,你在看什么书呢,这么专注?” 林渊这时像猛得醒过来似的,手忙脚乱地把膝上的书藏到了身后,“没、我没看书,你看错了……” 见眼前的少年突然惊慌失措,程序不禁失笑,“我只是问你看的书叫什么名字而已,你这是慌乱个什么劲儿呢?” 行走的百科全书楚老师低声为他解惑,“军校沿袭军队规定,执勤期间不允许有任何任务以外的行为,否则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程序了然,这孩子将羊群带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吃草,恐怕就是因为觉得这里不会有人来,可以安心地看书吧,否则就算是后勤班,一个军校学生也不可能警惕性会那么低,连他们走到附近了都没察觉。 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风势渐息,仿佛刚才那几乎要飞沙走石的场面只是个幻觉。 林渊脑中飞速运转着,面上故作镇定,悄悄深吸一口气,绷紧身体,大声质问:“你、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区立军校,闲杂人等无令不得入内,你们从哪里进来的?” 当然,如果他的声音没有带着底气不足的颤抖和最开始的结巴,那这段表演还是可以给个及格分的。 这下不仅程序,连楚歌也被这戒备状态拉到满级的少年逗笑,微微弯了弯嘴角。 林渊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只能继续虚张声势,“看你们应该都是良民,我便放你们一码,你们快点离开这里,否则我就要上报给军校了,你们私闯军事重地,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面上不显,但林渊心如擂鼓,他不知道对面的两个人是谁,如果只是不小心误入军校的百姓,放他们走也就是了,自己执勤期间溜号看书的事也不会暴露,只是,如果是敌人,他一个新兵今天怕是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脸上天生就带着几分笑意的程序无视少年的紧张,望着这片广阔的草原和那群安逸吃草的羊群,低低地吐出了一口气,感叹道:“军事重地么?是啊,从粮食供应的角度讲,这里还真是新鹰的军事重地,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说罢,他扬起手,轻轻在虚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凭空而来的一阵飓风扑面而来打得脸比刚才还要痛,林渊下意识蜷缩身体用双手护住头准备迎接更大的冲击,然而几秒钟后,凭空而来的飓风又凭空散去,林渊只听得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他睁开眼睛,悄悄抬起头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刚刚抬起的手正轻抚在一头硕大无比的金牛身上,那金牛身姿之巨大仿佛要遮云蔽日,令人望之生畏。而与之体型不相符的,这头身姿雄健、压迫感十足的金牛并没有呈现攻击姿态,只是低下头,用一只角轻轻蹭了蹭那人盖在腿上的毯子。 神影……金牛的神影…… 林渊僵住了。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但神影这两个字却如同□□一样将他所有的思维逻辑炸了个粉碎。 拥有神影的人肯定不会是普通人,更何况是拥有如此壮观的金牛神影的人。即使孤陋寡闻如林渊也知道面前这人是谁了。 “你是程……”话未说完,林渊便突然觉得后颈脊髓处一片酥麻,他瞪大眼睛看着那个推着轮椅的人一只手也抚上了后颈,与那人身边出现鹤影的同时,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突破林渊的竭力压制,迅速冲出了他的身体在他的身畔慢慢幻化成一个独立的身影。 林渊当然知道那冲出他身体的是什么,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不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的人生到此结束了。 看到眼前显现出的慵懒又冷淡的神影,楚歌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眼花后不禁惊叫出声,“……雪豹?!” 程序见惯了特级神影,倒没有多震惊,只是突然觉得心情复杂,但全身血管中不受控制蔓延开来的酥麻感让他意识到,许是上天垂怜,他命不该绝,眼前这少年应该就是他生的希望。 程序抬眼看了看头上的晴空,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都明亮起来了,连拂面吹过的风都显得那么俏皮可爱。 “雪豹,真的是雪豹,新鹰就有雪豹……就在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难得失态的楚歌喃喃自语,“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楚歌的声音越来越小,林渊不用听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毕竟,身为疗愈系特级神影的雪豹、白虎均多年未现世,据说提供这两种神影的线索给军方不仅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甚至可能加官进爵。 刚才还手足无措、对军法处置恐惧不已的林渊突然就不慌了,也不怕了。 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 恐惧常来源于未知,但雪豹的出现就意味着他的人生已被写好了台本,他作为自己人生的主人,却连选择权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在雪豹失控自行现身的那一刹那,林渊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一生——被举报,被送给联盟军方,接受专门培训,加入军方,成为某个高级将领的专属医务官,开战便上战场,休战便在后方,不得离开军方半步,至死方休。 一抹苦涩的笑意慢慢爬上他的嘴角,他没想到自己到底还是要走上依附于人的道路,早知如此,又何必要躲躲藏藏这些年、受这些苦,早点识趣,自己投奔军方不好么? “呵呵……”林渊低笑两声,认命了。这世道容不得他不认命。他脱力地倚靠在树干上,放弃逃跑,也懒得挣扎,反正他也跑不掉不是么。丹顶鹤同为疗愈系疗愈力强,但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足为惧,但那号称攻击系战斗力巅峰的金牛神影,哪是他一个未经训练的疗愈系雪豹能打败的,即使那人坐在轮椅上…… 轮椅? 林渊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慌乱中忽略了什么,他倏地睁开眼睛,看向那人盖着毯子的腿,又看看金牛的腿。金牛虽然站得不动如山,但腿部明显呈现出与身体其他部位不相协调的违和感,看得出是强撑着身体站得笔直,而没有顺应本能地就地倒下。 果然,神影与持有者异体同心,同生同灭。 大概是身为疗愈系的医者本能,林渊看着公牛腿部的眼神不自觉染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哀伤。 清楚地解读出这一点的程序忍不住抗议,“喂,小朋友,我还活得好好的呢,你能不能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们阿序?” “……谁?”林渊摸不到头脑,阿序是哪位? “这就是阿序啊。”程序乐呵呵地轻轻拍了拍金牛,理所当然地道,“我叫程序,我的神影当然就叫阿序啦。” “……” 林渊第一次听说有人给神影取名字的,取也就罢了,可是还取得这么随意,完全分辨不出对这神影到底是重视还是不重视…… 少年的心思都写在脸上,程序只是咧嘴一笑,浑不在意,轻轻抚摸着阿序,柔声道:“这边不会有人过来,去安心地吹吹风、晒晒太阳吧。” 阿序蹭了蹭程序的腿,转身缓慢地走了几步,找了一块平地缓缓地跪趴下,楚歌的神影丹顶鹤也跟了过去。少了这两个庞然大物的遮挡,林渊才看到远方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羊群,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多年未见的神影雪豹,只见属于自己半身的雪豹疏离地卧在一边舔舐着自己的皮毛,对包含自己持有者在内的三个人类以及两个神影完全不感冒。 多年未见,疏离也正常。只是神影毕竟是持有者的半身,看不见也就罢了,一旦看见了,相较于刚刚程序和他的神影的亲密表现,自己的神影和自己仿若陌路,林渊心底难免有了那么一点似有若无的愧疚,这时便听得程序叭叭又道:“这孩子也太孤僻了,而且身形是不是也和你的年纪不成正比啊,这样不行啊,你得让它多晒晒太阳,这样才能健康成长嘛。” 闻言,林渊心里那点还未成型的愧疚瞬间烟消云散,只想冷笑,“让它健康成长,好为你们服务是么,程、将、军?” 程序灿然一笑,露出闪瞎人眼的一口白牙,“哟,你知道我是谁了?” 认命躺平的林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树上,直视程序,“就算我再无知,程序程上将的赫赫威名还是听说过的,今日能得见程将军的神影,也算死而无憾了。” 无视他话里的阴阳怪气,程序愣了愣,“死而无憾?为什么要死?”他转头问楚歌,可怜巴巴地问,“我和阿序已经丑到让人想去死了吗?” 楚歌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雪豹,懒得搭理他的智障发言。 在楚歌那没有得到回应,程序又转向林渊,“是我和阿序丑到让你想去死么?” “……” 眼前这个人是假的吧假的吧假的吧?堂堂联盟战神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表情? 林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尊称为联盟双子星之一的程上将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问题在于,这个委屈的表情在这个年长自己十几岁的男人脸上毫不违和,甚至还有点动人。被他用这样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林渊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这是怎么回事?正当他不解之时,一个小小的念头在林渊心底奋力破土而出,那就是——他长得真好看啊…… 林渊的脑子还在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程序已经做出类比西子捧心的动作看着他,“真的是这样么?” “不……不是……”林渊有点恍惚地道。 “哈哈哈哈,我就说嘛。”听到林渊的话,程序非常满意,一扫刚才装出来的委屈,得意洋洋地对楚歌说,“我才三十岁,怎么也不至于就年老色衰到逼死人的地步了。” 楚歌眼睛仍然盯着雪豹,嘴上却道:“将军,请注意你的形象,不要在小孩子面前口无遮拦。” 程序全当没听见,转过头来兴致勃勃地问林渊,“既然你的神影是雪豹,应该是军校倾尽资源培养的人才啊,你怎么在这,”他顿了一下,“牧羊?” 林渊回过神来,讥讽一笑,“不然呢?难道我就只能好好接受训练,鞍前马后地伺候你们这些高官,像你身后那位一样?” 程序不以为忤,楚歌却终于从雪豹身上拉回自己的视线,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暴殄天物的少年,冷冷道:“小子,你吃着联盟的饭,却公然诋毁联盟的条例,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此刻的楚歌比坐在轮椅上的程序更像一位将军。 楚歌的气场让林渊不禁瑟缩了一下,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未来不会更烂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便随即挺直了胸膛,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迎上楚歌冰冷的目光,“不管我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们都不会饶了我吧。” 楚歌面无表情,“这是你自作自受。” “哈!”林渊笑了,“你们给我选择的机会了吗?” 楚歌顿了一下,“你原本是有的,只是你选择了那条死路。” “停停停!”夹在两人中间的程序挥挥手,试图引起两人的注意,“你们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干什么翻来覆去地说什么死不死的。” 楚歌不说话了,林渊笑他明知故问,“程大将军,程上将,别和我说你不知道联盟规定,所有持有神影的人都要向军方如实汇报?” 程序点头,“这个我知道呀,这规定颁布好多年了吧,可是即使不汇报也没什么后果啊,近二十年来多少没汇报的人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这和生死有什么关系?” 林渊嗤笑,“那程大将军是想说,你不知道隐瞒二级以上神影的人,将以叛国罪论处?” 联盟法律规定,叛国罪只有一个刑罚,那就是死刑。 “胡说八道!”程序觉得这少年是应该好好读读书,“你这是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谣言。联盟一直奉行征兵自愿的原则,现在每次打仗伤亡率都不低,这样的规定不是无异于逼人送死么?联盟怎么可能通过这么荒唐的法案!” 林渊毫无畏惧地迎向他不以为然的眼神,“程将军,你觉得荒唐?我也觉得荒唐,可是这法案就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楚歌,这孩子和你一样嘴硬……”眼前少年说得那样笃定,程序只觉好笑,他转头看向楚歌,却见楚歌仍盯着林渊,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程序顿时笑不出来了,“这是真的?” 楚歌沉默。 程序那仿佛自带三分笑意的脸终于冷了下来,“这是什么时候出的规定,我怎么不知道?” 楚歌静默了几秒才哑着嗓子道:“去年夏天。” 程序面沉似水,“动用了临时法案条例?” 楚歌垂下眼睑,不说话。 依联盟法律,涉及全联盟范围内的军事法案需得元帅和两位上将共同签发方能生效,如三位无法集齐或达成共识,十位中将的共识可代替其中一票,是谓临时法案条例。 楚歌握着轮椅扶手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去年夏天帝国进犯,西南战事胶着,彼时驻守东北的程序驰援西南,在前线浴血奋战才换来联盟领土不失,而远在后方首府里的一群人,史上第一次动用临时法案条例,却通过了一个在前方血洒战场的程序绝不会同意的法案。 程序按住膝盖的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垂眸自嘲地笑笑,他这些年的九死一生到底是在保护些什么玩意儿啊。 “程大将军,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唐啊,你是第一次知道么?” 程序努力无视自己止不住下沉的心,若无其事地问道:“小子,你不惜犯死罪也不肯向军队报告神影的事,是不想打仗么?” 林渊挑眉看着他,“你觉得呢?” 程序看着那个少年大大咧咧地伸展开四肢,毫无防备地一摊手,“嗨,今天选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遇到你们算我倒霉,为了看本书,搭上一条命。得,我愿赌服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大不了十八年后又一条好汉。” 看着他大义凛然的模样,程序端详了好一会儿,点点头,对楚歌道:“回去吧。” “可是……” 楚歌还想说话,只听程序沉声道:“我说了,回去。” 说罢,金牛瞬间消失。 楚歌看了看雪豹,再不甘心也只得咬牙调转轮椅的方向,准备离开。 丹顶鹤也消失了。 嗯?这好像和预想的发展不太一样?已经做好准备赴死的林渊愣了,“哎……” “哦,对了,”程序突然止住楚歌,转头问,“小子,你明天还在这儿吗?” 林渊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今天不抓我,打算明天抓?程大将军举报人还要选个黄道吉日么?” 程序笑了,“明天你还在这儿的话,我来教教你怎么隐藏神影,以后不至于就这么轻易现了形。” “什么叫轻易就现了形,我一直藏得好好的,是你的金牛……”林渊不服气地反驳到一半,才意识到程序到底说了什么。 瞄了一眼那身量未成的雪豹,程序露齿一笑,“是是是,你厉害。那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我教你怎么在特级神影前也不露馅。在那之前,你可要藏好自己的尾巴哦。” 林渊傻愣愣地看着两人渐渐走远,再看看一丈远的地方对自己毫无兴趣的雪豹,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快感。他按着自己仍然止不住颤抖的腿,只觉得这位赫赫有名的联盟战神美则美矣,就是好像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第5章 程序篇5 楚歌第一次在程序面前摔东西。 程序看着地上被摔得粉碎的花瓶、茶杯、碟子等等,突然觉得也许应该重新评估一下这位联盟首席医务官的战斗力,没准可以加入战斗序列。 “程序,你伤的不只是腿吧,是不是脑子也受伤了?”摔完东西,楚歌嘴角上扬,眼神却冷若冰霜,“我能力不行,我对不起首席医务官的称号,也不配做战神的医务官,因为我完全没看出来你伤到了脑子,我认栽,行吗?” 程序试图安抚他的怒气,却被他一手甩开。 “你别碰我!不,是我不配……这么多年来,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其实是个疯子呢?”似乎想到了什么,楚歌突然粗鲁地抬起程序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程序,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疯的?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都没发现你居然是个疯子,是不是太不称职了?” 程序好脾气地任他揉捏,只是平静地道:“疯的不是我,是你。” 楚歌笑了,“程序,我们都太了解对方了,我知道你有多么思维敏捷、能言善辩,但是,这次,不要试图用你的逻辑来引导我,我不会信的。” 程序看着楚歌明明是在微笑却写满了悲伤和愤怒的脸,问道:“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说你是疯子,说我不称职。” 程序弯弯嘴角,轻声道:“不用我说,你知道答案的。” 在联盟十三位高层里,程序是最好辨别的那个。他在联盟家喻户晓不只是因为他当世无匹的赫赫战功,还因为他出众的容貌,这使得即使是在人群里,他也是最耀眼的那个。 程序的五官精致立体,那一双眼睛尤其漂亮,无论身在何处,永远都闪闪发光,宛若暗夜中最明亮的星辰。 如今这双美丽的眼睛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望着楚歌,不带一丝隐瞒和掩饰,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知道答案的,你一定知道答案的,我相信你。 没有人能扛得住这样的眼神,即使是已经对程序的脸麻木的楚歌也不例外。在这样的眼神的注视下,他突然觉得累了,仿佛全身的力气流失殆尽,一股从未有过的疲惫席卷了他整个人,让他瞬间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松开手,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疯了,都疯了……” 程序悄悄松了口气,“冷静了?” 楚歌横了他一眼,“我一直都很冷静。” 程序瞄了一眼脚边的一地狼藉,又一次见识到了楚歌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却在楚歌饱含深意的注视下默默收回了视线。 他双手扶着轮椅,想靠近楚歌一点,但轮椅原地不动。他摸索着想找到控制轮椅的方法,却始终不得法。 楚歌冷眼旁观了半晌才道:“如果雪豹能发挥作用,你就不用继续困在轮椅上了。” 程序终于放弃与轮椅的斗争,抬头看着他笑了,“不是还有你呢么?” 楚歌长叹一声,将轮椅拉到自己面前,直视着程序,“程序,我们都面对现实好么?如果我的能力能够快速治好你,你现在就根本不会被困在轮椅上。” 程序想说话,楚歌轻轻捂住他的嘴,继续道:“我知道你信任我,我也知道你在照顾我的情绪和尊严,可是,在你的生死面前,那些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值一提,你知道么?” 程序想拉下他的手却失败了,楚歌继续道:“程序,你不能这么自私,不能为了不必要的面子、名誉还是其他的什么鬼东西放弃我们。你不能这么自私。” 程序这次没用力就轻易地拉下了楚歌的手,“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楚歌点头,“对,现在轮到你驳斥我了。” 程序笑得有点无奈,“我没有什么要驳斥你的呀,你怎么就把我放到对立面去了呢,怎么,我现在在你心里和袁初是一个地位么?” “那好,”楚歌正色道,“我提议吸收那个雪豹小子成为雪滴花小队的成员,他可以填补云墨的空缺,编制不超。” 程序笑得温柔,但毫不退让,“你知道的,这不可能。雪滴花小队的每个人都是自愿加入的,这个规矩不能打破。” 楚歌反问,“你怎么知道那小子不会自愿加入呢?” “他的态度还不够明显?” “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和他说说他就会乐意加入了,享誉联盟、威震帝国的雪滴花小队,多少人想加入都没机会呢。” 程序哈哈大笑,“我都不知道你的自恋对象里还包括咱们小队呢。” 无视他完全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楚歌认真道:“程序,那个孩子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是你,我,小队的人,甚至是联盟最后的希望了。多年未现世的雪豹就在我们眼前,你不觉得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程序收敛笑意,同样认真地回答他,“我们的希望不能寄托在别人身上,当然也不能建立在强迫他人违背意志的基础上,无论是这件事,还是别的。” 楚歌烦躁地想骂脏话,他觉得他们一直在同一个问题上打转,“好,这样,我保证让他自愿加入小队,我去说服他,不会强迫他,绝对尊重他的意愿,可以吗?” 程序小声嘀咕,“你连我都说服不了……” 控制不住气血上涌的楚歌随手抓起桌子上最后一个杯子用力砸向地面,杯子立刻粉身碎骨,溅起的碎片划过程序的脸,程序眼睛都没眨一下。 看到碎片在程序几近完美的脸上划出的红痕,楚歌愣了愣,随即无力地捂住了脸,“抱歉,我今天太失态了,抱歉……” 程序轻轻按住他的肩,“你不需要道歉,该道歉的是我,我……” “对!是你!该道歉的确实是你!”努力平复情绪的楚歌还没成功就又被程序一脚踩中雷区炸了个地动山摇,他放下手双眼猩红地瞪着程序,“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是不懂呢?为什么一定要和命运拧着来呢?” 程序也很无奈,“道理我都懂,但是,在这件事上我只能拧着来。如果这算是逆天而行,那没办法,我甘愿接受惩罚,行了吧。” “接受惩罚?你说得倒轻松,程序,你别把自己想得那么超脱,你就是个凡人,也会生老病死!别跟我说你不怕死!” “我怕死啊,我怎么会不怕死呢?只是我不想把我的生命建立在违背别人意志的基础上。” 楚歌气乐了,“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盼着你死么?这时候你就不怕违背别人意志了?你每天吃的食物里有多少生命,你能活着是建立在多少生命的死亡之上,这时你就不在乎那些生命的意志了?” 这个类比让程序无话可说,“楚歌,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楚歌瞪大眼睛,“我无理取闹?我只是想让你活下来,我无理取闹?” 程序自知失言,“抱歉,我收回刚才的话。” 两人都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程序挠挠头,没话找话,“这次我们第一次意见相左吧,哈哈,感觉还挺新鲜的。” 楚歌并不觉得好笑,他按了按眉心,只觉得头疼,“只要你放弃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坚持,我们根本不需要在这浪费时间吵架。” “那些不是……” “怎么不是?”楚歌打断他的话,“只要你能活下去,他是不是自愿加入的又有什么区别?只是让他的雪豹发挥作用而已,又不是要他的命!你到底在计较些什么!杀伐果断的战神大人,请问这种小事上你究竟在拘泥些什么?” 程序不能苟同,“一个人的意愿怎么会是小事?” 楚歌腾得站起来,“和你的命比起来,他的意愿根本就不重要!” 程序平静地望着他,“这么说的话,我们和动用临时法案条例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楚歌语塞。 “楚歌,你知道的,我能容忍很多事情,但是容忍不了人品问题。我清楚自己手上不干净,但我还是努力想去做一个好人,能被我自己认可的好人。”他顿了顿,安抚地拍拍楚歌,“说来说去,怎么好像没有雪豹我就一定会死一样?知道你们医务官历来谨小慎微、未雨绸缪,但也不必做到这个程度。今天我们能遇到讨厌打仗的雪豹,也许明天就能遇到一个自愿加入我们的白虎呢?” 楚歌几乎想嘲笑他的异想天开,即使他知道程序是在安慰自己。 程序垂下眼睑,道:“进程家之前,父亲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中自带护佑,轻易不会死的,放心吧。” 楚歌完全不想说话了,难道医学的尽头也是玄学么? -------------------- 送晚餐进来的不是楚歌,是温馨。 程序心下一沉,“怎么是你,楚歌呢?” 温馨扑向程序的动作顿时卡住,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老大,你眼里只有楚大夫吗?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第6章 程序篇6 程序板起脸,“不许哭!回答我的问题!” 温馨委委屈屈地说:“白将军的夫人要生产了,但是好像是双生胎,白夫人有点难产,白将军请了几个大夫心里仍不托底,这不就求到楚大夫这了么,楚大夫刚才被白将军派人接走了。” 知道楚歌不是去找雪豹小子,程序心下稍安,再看还端着餐盘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温馨,神色稍缓,“行了,过来吧。” 温馨得了赦令,立刻冲到桌边把餐盘放好,又扑到床边上上下下拉着程序看了半天,语带哽咽地道:“楚大夫没骗人,老大你真的好好的……” 程序看着这个快两米高的壮汉抹着眼泪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一句话,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循环,我好饿啊…… -------------------- 终于吃完半冷掉的晚餐,程序横了温馨一眼,“文溪能混进来,你们也帮忙了吧?” 温馨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们这些大老粗担心老大都担心得受不住,公主那么柔柔弱弱一个小姑娘因为想见老大哭得梨花带雨的,我们又不是铁打心肠,怎么能不搭把手嘛。” 程序哼了一声,“你们倒是怜香惜玉。” 温馨立刻赔笑,“老大你不是一直嫌弃我们不够温柔么,我们这不就是跟着你有样学样么。” 程序皮笑肉不笑,“我是让你们平时接人待物温柔一点,可没让你们帮助敌国皇族混入区立军校吧?新鹰军要是知道了这事非手撕了你们不可,还能把你们奉为座上宾?做梦吧你。” 温馨装傻,“那也得他们撕得动才行啊。”傻笑完还不忘告状,“老大你管管楚大夫嘛,他都不让我们来看你。” 程序轻呡了口茶,“瞎嚷嚷什么,规矩都忘了?除医务官,未经批准雪滴花小队不得入城。” 温馨委屈,“以前这样是可以,可是我跟了老大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你在战场上昏过去了,都吓死我了!不让我亲眼看看,我能放心吗?” 程序无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楚歌日夜操劳很辛苦的,你们不要给他添麻烦。” 温馨一拍大腿,“是,我们都知道,楚大夫军校、驻地两头跑,眼看着这才几天人就瘦了一大圈,我们心疼都来不及,哪敢给他添乱,这不是他分身乏术,我才被叫来顶个班么。” 提到雪滴花小队,程序脸上带上一点笑意,“小队的人都还好么?” 温馨顿了一下,“云墨的事,你知道了吧……” “……嗯。” “冀州之战,小队一死三伤,伤的都不重,经过楚大夫这几天的悉心照料,都好得差不多了。决定后撤到新鹰时,我们留了一半的人在云川,随时观察帝国的动静。一半人跟了过来,新鹰军还不错,给我们安置在离军校最近的营地,我们离老大近一点心里还踏实一点。今天刚刚收到消息,天秀援军来的是陈铮,嘉泯援军来的是于骆,这两个人咱们之前都合作过,人品能力都没得说,填补上云川军损失的空缺应该问题不大,而且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和咱们合作,了解联盟给咱们的粮药情况,只要脑子在线,应该都会带一部分补给过来。” 陈铮和于骆的军衔都只是大校,手中权力不大,这次又是急行军,他们肯定会带一部分补给过来,只是怕是不会很多。补给的事还是得再想办法。 程序点点头,“帝国那边呢?” 温馨沉吟了一下,“据不可靠小道消息,二皇子文灝日前请战,但是被景帝给驳回了。” 这个消息让程序颇感意外。 目前帝国形势占优,既然舍得拿一个鲲鹏做死士,兴许就会备有更厉害的后手,文灝已然开始涉足军务,这时想来捞个军功、攒点名声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景帝竟然没有允许,这就有点值得琢磨了。 提到文灏,程序突然想起来个问题,“文溪回帝都了?” 温馨咧嘴笑,“是啊,昨天从军校出去后公主就启程回帝都了。” 程序一愣,“昨天就走了?” 温馨点头,“是啊,马上就是文后忌辰了,公主是在忌辰前的祈福仪式中偷跑出来的,必须得立刻赶回去。” ……完全忘了这件事了。 程序苦笑,如果不是忘了文后忌辰这件事,他和楚歌也不会为躲文溪的爱心早餐而去了中区,自然就不会遇见那个雪豹小子,更不会有这一场戏剧般的大喜大悲。 文溪也好,那个雪豹小子也好,看来都是上天送给他的磨难啊。 温馨又道:“昨天我们暗中护送公主出城,公主看起来郁郁寡欢的,怪招人心疼的。” 程序收敛心神,啧啧感叹,“这细心,这体贴,你们是要改行做文溪公主的骑士了吧?成啊,那我就不挽留了,好走不送。” 温馨赶紧讨好一笑,“老大你这话说的,我温馨要是有半点异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偷瞄一眼见程序没真生气,温馨小声接着道:“我们这不是看着公主对老大确实一往情深么。你想想,这几年你们一共也没见过几面,我们都以为公主弃暗投明了呢,没想到,这公主也忒死心眼儿了,一听说你受伤,哭得比我们都惨,甚至偷偷潜进联盟来看你,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能不帮忙么?再者说,老大你都三十岁了,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程序哼笑,“考虑个敌国公主,你是生怕我死的不够惨啊。” 提到这个温馨就唉声叹气,“唉,这事愁人不就愁人在这么。这公主啥都好,就是出身不好……” 程序听了忍俊不禁。敢说帝国皇位第一继承人出身不好的,估计温馨是这世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一份了。 见程序笑了,温馨心底踏实多了,便凑近问道:“老大,楚大夫说你只是看起来伤得厉害,实际上没伤到要害,休整了这几天,是不是也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帝国那边也在筹集人马了,应该不可能消停太久,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回云川?” 程序的笑容闪过一瞬间的僵硬,他垂眸扯了扯被角,道:“可能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吧,看首府那边有什么具体安排。” 温馨不解,“他们能有什么安排,不还是得靠咱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的,他们才能在首府过安生日子么?还一直拖欠咱们的补给,拖欠着拖欠着这事就打水漂了,每次都得靠咱们自己搞军需才能不饿着肚子打仗。即使是这样,咱们也没说过一句怨言啊。联盟看不惯咱们,尤其是袁初那个老王八蛋,面上笑得一团和气,背地里不知道给咱们下了多少绊子。我看啊,他们但凡能有点别的法子都不会用咱们。现在他们没别的办法,不得不用咱们,可就算是被迫的,也不能把咱们当畜生用啊,一年到头连个喘口气儿的机会都没有,拉磨的驴都没这么连轴转的。” 程序乐了,拍了他脑袋一下,“说谁是畜生呢?你这张嘴啊,在外面就给我封上,要不早晚会被人套麻袋揍一顿再扔垃圾堆里,让你和蟑螂臭虫当哥们儿去。你说说这楚歌天天数落我嘴贱,怎么就没见他说过你呢?” “哎呀,这有什么难理解的。”温馨热心给他解惑,“我这嘴贱都是分场合的,有外人在场你看我哪次不是嘴巴闭得严严的?我在外面都有个外号叫温哑巴,这事老大你不知道吧?我心里有数儿着呢,根本不用楚大夫操心。” 程序眯着眼睛听他啰嗦完,阴恻恻地道:“你这意思是说我嘴贱不分场合呗?” 温馨眨眨眼,自己主动拉上了嘴上的拉锁,决定在自家老大面前也要做一个称职的哑巴。 -------------------- 夜深人静,程序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片刻之内经历乍逢希望的喜悦和希望瞬熄的绝望这种极致的落差,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懂。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或者说上天跟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只是他并不觉得好笑。 原来无力感真的是可以浸骨入心的。自懂事以来,无论遇到多少阻碍掣肘,他都感觉自己似乎有精力、有能力去解决所有遇到的问题。而如今,当这种无力感侵袭了他整个人,他既觉得新鲜,又觉得冥冥之中自己或许真的要走到人生尽头了吧。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都是让人不忍直视的心酸和凄凉。旁观者都会感怀哀叹的事,当事人又会是怎样一番感受呢。 程序知道自己并没有说服楚歌,也清楚在自身生死这件事上,他根本不可能说服楚歌。意志坚定又行动力强悍的楚歌之所以还愿意和他商量而不是直接行动,只是因为尊重他的想法,这种尊重甚至战胜了楚歌本人的强烈意愿。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只是,他微微苦笑,他怕自己会让楚歌,让整个小队失望。 生死之事啊,他借着微弱的星光看着自己手掌中的断纹,那好像不是他能掌控的事。 所以这次更要做好准备。他勉强支撑起身体,拿过床头上的纸和笔,熟练地写了三封信并藏好。这写了快十年的三封信,这次也许终于会派上用场了吧。他笑了笑,猜不到那时迎接自己的会是解脱的喜悦还是无尽的遗憾。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深夜,千里之外的帝都也有人和他一样夜不能寐。 第7章 程序篇7 一路未歇的文溪和江流风尘仆仆地抵达寝宫时已是凌晨,文溪身边的女官见到文溪毫不惊讶,行礼完毕后道:“陛下请公主御书房觐见。” 文溪一愣,她与江流秘密返程,还没有着人向景帝通报她已经祈福归来的事,顿时心下有些不安,“这个时候?父皇应该休息了吧。” 女官道:“陛下仅吩咐了请公主回来后,移驾御书房。” 文溪只得遵从。简单梳洗又换了衣服出来,文溪看了江流一眼便带着女官去了御书房。 江流一言不发地站在寝殿门口,目送公主离开。 --------------------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景帝单手撑着额头,双眉紧锁地看着御案上的文书。 经传召,文溪缓步走到景帝面前,恭敬地行了跪拜大礼,“父皇万安。更深露重,请父皇多多保重身体。” 景帝继续将文书慢慢看完,合上后收到一边,才道:“起来吧,赐座。” 女官搬过锦凳后,景帝一摆手,所有伺候的宫人退下,御书房里只剩下景帝和文溪二人。 文溪谢恩起身,刚坐稳就听景帝漫不经心地问道:“程序还好吗?” 文溪一惊,心脏都漏跳了一下。 景帝看了她一眼,“你是朕的公主,是帝国的第一继承人,一举一动明里暗里都有无数人盯着,你小的时候朕就和你说过这话,现在看来,你早就忘光了吧。” 文溪立刻跪下,“儿臣不敢,父皇的教诲,儿臣句句铭记在心。” 景帝倚着软枕,手里拨弄着一串念珠,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缓声道:“溪儿,过了今年生辰,你就二十四岁了,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已经三岁了。” 文溪额头贴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御书房里一片寂静,文溪额上的汗大颗大颗地滑落,晕湿了面前的一小块地面。 半晌,景帝将念珠放在桌上,道:“今年的生辰礼,朕就送你一个夫婿吧。” 文溪的身体晃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景帝继续说道:“好断了你不该有的念想。” 只一瞬间,文溪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模糊了眼睛,文溪努力睁大眼睛,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谢父皇美意,但儿臣以为……” 景帝不耐烦听她的陈词滥调,直接打断她的话,“溪儿,朕不是在和你商量。” 第一次跪了这么久,文溪的膝盖已经从疼痛过度到没感觉了。第一次行这么久的跪拜大礼,额头贴着地面,文溪觉得她的头已经开始充血了。第一次说话被打断,文溪突然发现没有说话的机会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第一次父皇不耐心听她说话,文溪觉得自己的第一继承人之位或许也没有许多人和她说的那样稳固。 即使如此,她仍努力维持着跪拜的标准姿势,哑着嗓子道:“儿臣年纪尚小,暂无意婚嫁,斗胆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景帝居高临下地看着文溪微微颤抖的身影,好一会儿才道:“好,既然你不想,那朕就依你。只是溪儿,你要知道,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 文溪猛得抬头,还未看清景帝的眼神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文溪十八岁生辰晚宴,是她第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 这是帝国惯例,且只针对皇位第一继承人,所以历朝历代第一继承人的成人礼都极为隆重。 成人礼的晚宴开始前,文溪坐在休息室里,身着华贵而繁琐的礼服,闭着眼睛任由化妆师在她根本无须雕琢的脸上涂涂抹抹。她几乎听得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和血管中的嘶嘶血流声,必须得承认,她有一点紧张。 宴会上的人会怎么看我?会觉得我是个合格的继承人吗?父皇会认同我的表现吗?我应该表现得霸气一点吗?还是谦和一点?父皇在成人礼时又是什么样子呢?母后,请保佑我今晚千万不要出错…… 文溪还在胡思乱想,门口的女官通报时间已到,请公主下楼。 文溪急忙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却被繁重的礼服压得不禁晃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女官们的一片惊呼之中,文溪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避免了惨剧的发生。 待稳住身体,文溪转头对扶住她的人嫣然一笑,“江流,谢谢你,否则我今晚还没露面就要闹笑话了。” 江流只点了点头,收回手,退回原位。 第一继承人的成人礼,安保水平更胜国宴,他这个侍卫并无用武之地,藏在暗处就好。 文溪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这是她今晚第一次看到全妆的自己。她望向镜中,发现镜中正望向她的,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熟悉的脸,陌生的妆容,文溪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在看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人。 她愣了愣,问江流:“这是我吗?” 江流点点头,“当然。” “好看吗?” 江流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头,“好看。” “那就好。”文溪放下心来,粲然一笑,“那我去啦。” 江流将右手按在心脏处,微微躬身,“公主殿下,祝您有一个愉快又难忘的成人礼。” 文溪在女官的引导下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盏盏壁灯的柔和光芒让她过快的心跳渐渐放慢了一些。走廊尽头的光明之处是她的父皇在等待她。 轻轻挽着景帝的手臂,文溪慢慢走下旋梯,作为帝国的第一公主、皇位第一继承人,第一次走进人们的视野。 晚宴的第一支舞由景帝和文溪开场,之后文溪感觉自己就一直在跳舞。跳舞是皇族必修课,文溪并不觉得累,让她觉得累的是每位舞伴对她的热情和殷勤。 她应该习惯这些,这是她一生都要面对的事情,但是此时,原谅一个刚刚成年的她还并不习惯。 几支舞跳完,脸已经笑僵了的文溪婉拒了接下来的邀请,找了个机会暂离会场,躲进一个无人的露台想偷偷喘口气。 夏日夜晚,月朗星稀,微风拂面,这似乎让文溪因众人的赞誉而过热的脑子冷静了一些,她见四下无人,就偷偷地用双手用力地拍拍自己的面颊,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还一边小声给自己打气,“加油,相信你可以的。” “扑哧。” 文溪的手还贴在面颊上,就听到了旁边传来模糊的低笑声。她猛得转头,微风吹起纱帘,只见她以为无人的隔壁露台上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人。那人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便微微举手笑道:“抱歉啦,打扰到你,我不是故意在这偷听的,你可以当我不存在,继续继续~” 那人身着白色礼服闲适放松地靠在露台边,五官精致,眉目如画。吹起纱帘的微风也轻轻吹起几丝他细软的头发,他不在意发丝微乱,只是微微歪着头看着文溪,笑容里满是诚挚的歉意,一双眸子却明亮得可以媲美夜空中最为闪耀的明星。 透过隔绝露台与会场的纱帘,宴会上的灯光淡淡地照了过来,与满天星光交织在一起,似有若无地形成了一个奇妙的空间。那人就站在那片交织的光辉之中,眉眼弯弯,笑意晏晏,美得如同一场缱绻柔情的梦。 文溪的面颊瞬间如火烧一般的又红又烫。 帝国皇位第一继承人文溪的成人礼上,文溪公主与联盟上将程序露台初见。那晚春心萌动的文溪公主做了一个甜美旖旎的梦,只是她没想到,这个无人知晓的梦,一梦就是六年。 -------------------- 文溪醒来时已经是躺在自己的寝殿里,她随手抹干眼角的泪痕,不顾女官的阻拦赤脚冲出殿外,殿门外的空空荡荡果然验证了她的猜想,景帝所说的代价,是江流。 “江流是什么时候被谁带走的?” 女官还没来得及回话,便有人通报,说二皇子文灏求见。 文溪皱了皱眉,只得先放下江流的事,回寝殿梳洗完毕后,在正殿接见了文灏。 文灏行了大礼,起身坐好后才笑着问:“皇姊这次祈福路上一切可还顺利?” 文溪微一点头,道:“托父皇的福,一切顺利。” 文灏转而感伤,“以往都是我和皇姊一起去为母后祈福,今年我忙于琐事,未能和皇姊同行,内心深感不安。” 文溪心里急于探听江流处境,但见文灏一脸愧疚,又只得安慰他道:“你已入朝,有公务在身,不能同去不是你的错。明日母后忌辰,休朝一天,你与我一同好好祭拜,想必母后的在天之灵会理解你的。” 文灏用衣袖轻轻拭了拭眼角,点头称是。 见他只顾伤感,不再说话,文溪便主动道:“你这么早进宫来做什么?” 文灏放下拭泪的手,面露忧色,“臣弟听闻父皇昨晚一夜未眠,担心父皇身体,便早起来给父皇请安。从父皇那出来便听说皇姊回来了,便过来看看皇姊。” 文溪眉心一跳,“父皇可还好?” 文灏有些意外,“皇姊还没见过父皇吗?臣弟以为皇姊回来会第一时间去见父皇呢。要知道,皇姊出行的这几天父皇心情都不太好了,几次在朝上勃然大怒,吓得朝堂上下现在人人自危。” 文溪点点头,起身道:“我现在就去见父皇,你要再去一次么?” 文溪站起来,文灏自然没有还坐着的道理,急忙也起身道:“不了,想必父皇见到皇姊有好多话要说,臣弟就先回府了。” 文灝走出正殿,跟随的亲卫凑了上来,小声道:“殿下,殿外没看到江流,是不是……” 文灝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亲卫闭嘴,低头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第8章 程序篇8 女官去做觐见景帝的准备,文溪站在大殿之上,望着殿门外的晨曦春光,心下茫然。 帝国公主文溪爱慕联盟上将程序六年,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在文溪看来,帝国之内应该只有她和江流知道的秘密。 可怜她一直小心翼翼隐藏心意,这次却因她听闻程序重伤一时慌乱,这个秘密还是被她的父皇知道了,被一个最不能让他知道的人知道了。 想到这,她除了惊恐还是惊恐。 如今,她爱的人远在异国他乡身负重伤,她的近侍因她反抗皇命沦为鱼肉生死未卜,她贵为皇位第一继承人貌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无能为力唯有任人宰割,只因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的父皇,她夹在父命与自我中间动弹不得。 她环顾这间宫殿,她自出生就生活在这里,熟悉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人,这里有过她的欢笑,也见证过她的眼泪,这是普天之下最让她安心的地方。可是,此刻站在这里,她却只觉得恍惚而陌生,这里的每个向她行礼微笑的人她都叫得出名字,这里的一砖一瓦都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但这所有的微笑与熟悉背后又都明晃晃的写着冷冰冰的疏离和拒绝。 她的爱意无人可分享,她的苦闷无人可诉说,她的困境无人可帮忙,活了二十四年,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孤独,什么叫做无助。 文溪苦笑。原来从皇宫之大到世界之广,再繁华热闹、盛景如歌,她还只是一个人,所有的孤独寂寞都只属于她自己,无人可说,更无人分担。 女官做好了准备,文溪即刻动身去给景帝请安,父女相互问候,细细谈论着明天先皇后忌辰的准备和安排,但是关于昨夜的事,关于江流的事,两人都颇有默契地只字未提。 -------------------- 春日艳阳,微风和暖,整个世界都透着详和安静的气息,但新鹰军校后山山脚下却在发生不太详和安静的对话。 林渊一脸严肃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举报我?” 程序眨眨眼,一脸无辜,“我为什么要去举报你?” 林渊义正言辞,“向联盟举报隐瞒神影者是联盟的法律,你是联盟的将军,怎么能带头违反规定?” 程序觉得自己在和傻子说话,“看来你是很希望我去举报你咯?” “……” 程序的话虽然避重就轻,但切中要害。 林渊不明白这个一直坐在轮椅上的人怎么可以这么云淡风轻,明明最需要治疗的是他,他怎么能表现得这么事不关已?林渊着实是想不通其中缘由,眼前这个男人太奇怪了,“举报我就可以逼迫我用雪豹治你的双腿了啊,我看你的医务官的神影才是一级,能力不够治好你你才站不起来的吧。去举报我你就是最大的获益者,怎么想你都不会放过我吧。” 程序听完他的一番高论,不禁大笑出声,“小子,你真的是很矛盾啊,一方面不想依靠神影活着,另一方面又以自己天生的特级神影为傲,没有人说过你很分裂么?” 程序一语中的,林渊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刚要发作,就听他继续说道,“特级神影确实是一块很好的敲门砖,能拥有特级神影的人大概是积了几辈子的德吧,但是神影的功效具体能发挥到什么程度,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后天的努力也至关重要。你的雪豹确实是特级,楚歌的丹顶鹤只是一级,但是,楚歌这些年付出得辛苦和努力比你这个雪豹还没长成的小子要多得多,在疗愈方面你现在连他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过,我又哪里用得到你来治疗我的腿?” 林渊听罢不禁语塞,心底那刚刚燃起来的小小怒火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化成了一通热气直冲面庞,让他瞬间变成了一只煮熟的番茄。 林渊虽然是雪豹的持有者,但他多年来一直努力无视雪豹的存在,对于神影的知识也知之甚少。他所知道的不过都来自于坊间传闻。而程序的一番话让他不禁羞红了脸。看来坊间传闻将特级神影传得神乎其神,不过是没见识的人的揣测和意淫罢了。而自己听谣信谣,以为雪豹的存在会让自己成为人人争夺的对象,自雪豹现身后便努力远离人群,减少暴露的可能,如此的自以为是,也实在可笑。 他没注意到一旁的楚歌想说话,却在程序警告的眼神下不得不闭上了嘴。 “所以,”林渊按程序的思路延伸思考,“你不去举报我是因为我对你没有任何用处是么?” 程序单手撑着头无奈看着他,“你是只会用利益得失来衡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么?” “不然呢?”林渊反问,“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这么想有什么不对?还是说程大将军你出淤泥而不染,对利益得失这些凡人每日为之奔波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 程序大笑,伸手揉乱他的头发,“明明还只是个小屁孩,就不要装成大人的样子了,反正早晚都会变成大人的,着什么急呢。” “啊啊啊!” 发型被毁的林渊用力拍掉他的手,怒视他,“不要乱动我的头发!”这是他早上出门前特意梳好的发型,现在都被这个不只嘴贱手也很贱的程大将军给毁了。 “哈哈哈,我错了,我不动了。”程序不以为忤,乐呵呵地举手认错。 林渊一边扒拉着头发,试图让他们恢复原状,一边瞪着程序道:“你不是说要教我怎么隐藏神影么?怎么净说这些没用的,难道你反悔了?” 程序哼笑,“开玩笑,你出去打听打听,我程序什么时候言而无信过?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隐藏神影,尤其是特级神影,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财富。” “这是交换条件?” 面对他鄙夷又警惕的眼神,程序哭笑不得,“当然不是。我只是想知道,在这个人人都幻想着拥有高阶神影来换取功名利禄的时代,拥有特级神影的你怎么会有这样与众不同的想法。雪豹持有者去做一个区立军校后勤班的牧羊人,你这可是足以载入史册的暴殄天物啊,简直令人发指。” “关你……”林渊本能想反击的话在看到程序一脸真诚地求解时突然消了声。 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很好看。 在见到程序之前,林渊无法相信一个多年来战功赫赫,经历过无数的血雨腥风,双手沾满了不知多少人鲜血的联盟战神,竟然是这样一个年轻的男人,而他的眼神竟然会如此干净纯粹。他开心的时候会大笑,被下属毒舌的时候又会委屈,看着阿序的眼神里隐隐透着疼惜和歉意,而此刻他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而已。 林渊有一瞬间恍惚,他有点想知道,这个男人披上铠甲站上战场时又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程序见他不说话,不解地看着他。 被程序疑惑的眼神叫醒,林渊赶紧收收心神,垂下眼睑,低声道:“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停顿了几秒,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说道,“岭南你去过么?在望夏区的边境,那里很穷,非常穷,土地贫瘠,没什么资源,交通也不发达,又不是什么军事要地,不说在联盟内部,就是在望夏区的内部,岭南的存在感都很低,但也正是托这个的福,岭南几乎没发生过战争,因为它都不值得人们在那打一仗。很多人搬去岭南就是想着虽然辛苦,但至少能活下去。我父母也是这么想的,从新鹰搬到了岭南。可是从没有人想到岭南也会有爆发战争的一天。 “战争开始得毫无预兆,父母带着我东躲西藏,甚至还曾带着我躲在深山里以树皮草根裹腹。树皮真的很难吃,也吃不饱,但我们都想着只要躲到战争结束就好了,就又可以种地,吃上米饭了。虽然那米也不好吃,但至少可以填饱肚子。 “可是战争还没结束,我们就被发现了,父亲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刺死在我面前,母亲连哭都顾不上,只是抱着我拼命地跑,四处地躲,她使劲地捂着我的嘴,生怕我发出声音被人发现,可是还没跑出多远,她也死了。我被她压在身下才逃过一劫,但还是不敢出声。我在死人堆埋了几天,快死时才被清理战场的人发现,捡了一条命,苟活到今天。” 这是一个人间惨剧,在战争期间却毫不稀奇。 一边看书一边听着这边交谈的楚歌看向了林渊,面色难辨喜悲。 程序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林渊的肩膀,却被挥开。 “所以,经历过战争侥幸活下来的我,”林渊指指自己,“讨厌战争,更讨厌自己成为战争的工具,这有什么不对?程将军,如果你是我,你还会想要投身战场吗,哪怕是被迫的?” 第9章 程序篇9 程序只道:“无论经历过什么,我都可以确定一点,我不想当亡国奴。” 林渊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点疯狂,“亡国奴有什么不好?只要战争结束了就好了啊,无论统治者是联盟还是帝国,我只要安安心心地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不再过着朝不保夕、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就好了,统治者是谁对我又有什么影响?我只要能继续活下去不就好了?” 程序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沉声道:“没做过亡国奴的人才会这样大放厥词。诚然,你的经历令人痛心,但是我希望刚才这番话不是你的真实感受。我尊重你远离战争的想法,也愿意支持你去过想过的生活,但是你要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经历了痛苦,可是更多的人选择了反抗,选择了战斗,而不是自怨自艾。为保国土不失、百姓无恙,为了自己的家人能早点过上太平日子,无数联盟军人怀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一腔热血前赴后继、浴血奋战甚至埋骨沙场,才有了你今天还能在这悠闲放羊、吃饱了肚子看看书的安定环境,你这亡国也无不可的想法是对所有军人的侮辱。” 林渊了然地咧嘴一笑,“程将军果然口才了得。只是程上将,你是军人,自然得赞扬军人存在的价值。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战死的军人不仅保卫了联盟,也成全了你吧,否则,你哪来今天的地位和荣誉?”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笼罩住林渊,他下意识地抬头,正好迎上楚歌重重扇来的一巴掌,和一句评价:“无知小儿,狺狺狂吠。” 林渊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想反击,但在看到楚歌冰冷的眼神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一旁的程序突然乐了,“哎哎,楚歌,收收你那火爆脾气,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置什么气。” 楚歌又盯了林渊几秒,才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又回去一边坐下看书。 楚歌走了,刚刚被挡住的阳光又重新洒满全身,但林渊突然打了个寒战。 程序望着他,小声笑道:“你小子厉害呀,惹怒楚歌这事是多少人一直以来努力的目标,没想到被你轻易就达成了。” 林渊捂着迅速肿起来的面颊只觉得眼前的人是真的有病,他完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神经病要设立这么一个目标,惹怒楚歌挨他一巴掌是什么光荣的事吗? “楚歌最近都没怎么睡觉,还不肯回去休息,情绪多少受点影响,你别介意。” 别介意?林渊觉得自己面前这个人大概是个神经病吧,他咬牙切齿地道:“你白白被打一巴掌再说一句不介意试试?” 程序莞尔,“你这巴掌挨得也不冤枉,嘴上吃着联盟的饭心里却想着做亡国奴也行,只挨一巴掌算是友情价了。” ……神特么友情价。 林渊确定眼前这人就是个神经病。 “你别转移话题,刚才那位明明是为你才发的飙吧?你在这给我上升什么家国高度呢?” 程序恨铁不成钢,“你这孩子真不可爱,知不知道什么叫难得糊涂?” 林渊撇嘴,“你那个年纪才会糊涂,我要是糊涂哪能像现在这么自由。” “哦?”程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觉得你现在很自由?” “当然,不用违逆本心地做事就是自由。” “即使是在军校里等级最低的后勤班做牧羊人?” “牧羊人怎么了,我到底是靠着自己的劳动来换取生存物资的,总比心为形役要好吧?” 程序笑得眉眼弯弯,“你倒是没有职业歧视。” 林渊自嘲道:“我一个社会底层我能职业歧视谁?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职业歧视?我可比不得程大将军你出身名门望族,一出生就众星捧月衣食无忧,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高贵着呢。程将军,在你眼里,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就像蝼蚁一样渺小而可笑?” 程序简直笑得不能自已,“你见过谁会和蝼蚁对话吗?那岂不是成了精神病?” 林渊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你不是精神病吗?” 程序既委屈又好笑,“小子,你嘴这么贱居然还没有被打死,看来你命还可以呀。” 林渊冷哼,“命还可以?从小就父母双亡、饥寒交迫、有今天没明天的命还可以吗?” 说罢他有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不是要教我怎么隐藏神影吗?不要一直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教我,只是在逗我玩而已?” 程序不再逗他,正色道:“好吧,那我们就言归正传,现在我能把阿序放出来吗?” 林渊耸了耸肩,“随便你。” 和上次一样,程序的手在虚空中轻轻地划过,一阵飓风吹过,程序的神影阿序出现了。 飓风散去,林渊睁开眼睛,果然后颈脊髓不受控制的一阵酥麻,一阵巨大的力量突破他的身体冲了出去,幻化成雪豹在他身边慢慢显出了身影。 林渊下意识地看向楚歌,意外地发现他仍是在老神在在地看着书,他的丹顶鹤并没有出现。 林渊不禁愣了。虽然他今天按时赴约,但心里根本没抱任何期望,以为程序只是闲着无聊诳他玩,他甚至是抱着抱着赴死的心来到后山,只是想看看这位联盟战神到底想玩什么花样。如今看到温和平静的金牛神影阿序和完全不受影响的楚歌,他才相信,原来程序真的没有骗他。 程序轻抚着阿序道:“你训练的目标就是要达到楚歌这个程度,要能够随心所欲的控制自己的神影,如果你主观意志不想让它出现,那么即使是在最顶级的神影面前,你的神影也不会出现。你要知道,你的神影与你异体同心,它就是你,你就是它。明白了么?” 林渊回过神来,激动地问程序,“你真的愿意教我?” 看到他一直暗沉沉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光,程序笑了,这才是少年该有的样子嘛。“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说罢,程序拍拍阿序,又将头轻轻抵在阿序耳边,低语,“这里的阳光比云川好,去晒太阳吧,快点好起来……” 阿序也用巨大的头轻轻蹭了蹭程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缓慢走远,找了一块平地跪伏下,接受阳光的原始治疗。 看着阿序跪伏好,程序转过头来笑得灿烂,“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训练吧~” 他笑得太灿烂了,他笑起来也太好看了,他的笑容好像比太阳还要耀眼,耀眼到让林渊觉得他刚才在程序脸上看到的那一闪而逝的悲伤应该只是个错觉。 程序笑得开怀,但林渊却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他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难过,一种没有出处、莫名其妙、完全不可理喻的难过。 林渊眼神的躲避让程序有些摸不到头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不,没什么。”林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更不愿向程序解释他的感受,只得勉强笑笑,“我们开始吧。” 程序不知道他为什么情绪这么大起大落,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大概这就是少年才有的特权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神影的?” 林渊想了想,“大概十年前吧。” “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林渊皱眉,“这个很重要吗?” 程序耐心科普,“一般来说不是很重要,但是对你来说很重要。隐藏神影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和神影融为一体。” 林渊提出质疑,“这不对吧?神影和持有者本来不就是异体同心,同生同灭么?这种程度了还不算是融为一体么?” 程序欣慰地笑眯眯,“你还知道这个呢?看来你也不是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排斥神影嘛。” 林渊无语了几秒,“……被你这样夸奖其实我并不觉得开心。” 程序哈哈大笑,道:“其实你说的没错,但我说的也没错,你说的共存是指客观的存在,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它、面对它,神影都会与你同生共死,就像现在你和你的雪豹,你们之间很陌生,但不影响你们共存,这是一种身的共存。” 林渊下意识地看向突然被点名的雪豹,只见它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依旧趴在地上闭目养神,眼皮不抬一下,尾巴甩都不甩。 程序又道:“我说的融为一体呢,是一种心的共存,就是指像楚歌,或是我这种状态,或者说是大多数人的状态。持有者接受神影,神影接受持有者,二者和睦相处,甚至成为至交。只要持有者的精神不崩溃,那么神影就是可控的,在这种情况下,神影出现不出现,其实只是融为一体最初级的效果罢了。” 林渊愣愣地听程序讲着,这些内容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程序笑笑,“像我或楚歌,或者说所有需要神影来开展工作的人,与自己的神影融为一体是最基本的功课。级别越高的神影,失控起来越是可怕,所以对我们来说,对神影的控制力也是一项基础技能。持有者与神影的相互熟悉、接纳是形成默契、融为一体的前提,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问题。但是对你来说,”他看看林渊,又看看一边的雪豹,“你们大概是我见过的最不合拍的持有者和神影了,不过在相互无视这一点上,你们却又神奇地达成了默契。” 说到这儿,程序笑得很微妙,只是这个笑容在林渊看来很不爽。 第10章 程序篇10 听到林渊的磨牙声,程序适可而止,收敛笑意继续道:“而一般来说,神影首次出现的情景和方式多少会反映出一些神影的特质,对了解神影很有帮助,尤其是对你这种需要速成的持有者。” 虽然是半信半疑,但林渊还是努力回忆了一下,“大概就是十年前,我被换到一家新的孤儿院,需要每天上山采野菜来换口粮。那时我刚到那家孤儿院,对附近环境也不太熟,在山上迷路到天黑,又遇到暴雨,就……” 见他语带犹豫,程序直觉下面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便立刻追问道:“就怎么了?雪豹出现救你了?还是你有什么奇遇了?” 面对程序亮晶晶写满了好奇的眼睛,林渊也放弃了挣扎,语速极快地道:“就遇到了一只受伤的猎豹,还有它受伤的主人,然后它,”他一指雪豹,“就出现了。” 程序眨眨眼,“完了?” 林渊肯定地点头,“完了。” 疗愈系神影初次显现会不受控制地迸发出巨大的疗愈力,加上那个受伤的猎豹和持有者,程序摸摸下巴,沉吟道:“我觉得,你好像略过了一些东西,而你略过的那些东西才是故事的重点。” 林渊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是说书先生在这给你讲睡前故事呢?” 程序失笑,“谁家的说书先生会讲睡前故事啊,那不是越听越睡不着么?” 林渊一耸肩,“反正这家伙第一次出现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你觉得它有什么特质?” “除了第一次和昨天,它还在别的场合出现过吗?” 林渊摇头。 程序想了想,“猎豹是攻击系特级,阿序也是,你的雪豹只在遇到特级时会出现,表示它其实是一个非常稳定的存在,换个说法就是惰性极高,轻易不会受外界影响,这也是你这个生手还能把它隐藏这么多年的原因吧,毕竟在日常生活中无论是攻击系还是疗愈系,特级都非常少见。” 林渊不断点头,等着程序的下文。 程序抖了抖眉毛,脸上写满了期待,“基于以上分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林渊面无表情看着他。 不远处的楚歌在看书。 远处的阿序在晒太阳。 更远处的雪豹在装睡。 这时连吹了一早上的微风都停了。 现场一片寂静。 无人捧场。 程序尴尬地干笑两声,一本正经地自己接话道:“基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个结论就是你的雪豹非常稳定,受特级神影较大,受其他级别神影较小,这意味着在特级以外的神影面前,你可能都不需要控制它,它根本就不会出现。第二个结论就是因为它实在是太稳定了,你又长时间地漠视它,估计它的性格会有一点孤僻,你想和它融为一体会有难度,可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和很多的精力。” 林渊琢磨了一下,“既然它这么稳定,是不是保持现状也很可以?” “当然不是。”程序摇了摇手指,果断否定他想的美事,“雪豹两次不受控制地出现都是因为你意外遇到了特级攻击系,这说明你根本无法判断身边人的情况。未来当你有能力时你会离开军校,会去更广阔的世界生活,遇到更多的人,如果你不能自如地控制雪豹,那你随时有可能重复昨天的经历。你要知道,”程序加重语气强调,“特级神影有多稀缺你可能不了解,但你应该知道特级疗愈系是多么的稀有,无论是联盟还是帝国,都对特别疗愈系求贤若渴。一旦你暴露了,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我一样放过你的。如果你不想过那种你很鄙视的全无自由的人生,加紧训练就是你现在的首要任务。” 林渊呆住,他没想到程序会说到这个程度。 程序说得言辞恳切,林渊认真地听他说完,心底猛得又泛起了刚才的那种难过,而且,这次感觉好像比刚才更强烈了。 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放过自己了。他不但没有强迫自己为他所用,还真的在教自己如何不被其他人发现。在他眼里,自己的想法好像很重要。 这个他之前不敢相信、现在无比确信的信息让他觉得眼睛好像有点胀热。 程序说完话等着林渊的回应,却看到林渊突然落泪,晶莹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而他本人似乎毫无所觉。 程序手忙脚乱地从衣兜里翻出手帕递给他,“哎哎哎,怎么了这是?怎么突然就哭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林渊茫然地接过手帕,“谁哭了?” 程序愣了愣,指着他的脸,“你啊,你哭了。” 林渊随手摸了把脸,果然是湿的,确实是他在哭。 自父母去世后,他就没再哭过了。 以前吃饭、睡觉都要父母哄着的小哭包,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就失去了哭闹的对象,也失去了痛哭的资格。每日饥寒交迫,疲于奔命,为了能够生存下去他甚至连流泪的时间都没有。 十几年没哭过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这项功能。 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滑落,林渊哭着哭着突然就笑了。 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程序不知所措的脸,林渊觉得,能哭出来,真好。 -------------------- 安抚好林渊,给他布置了练习任务,楚歌便推着程序回了北宿舍,进了房间他才道:“看样子那小子应该不知道岭南之战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特级神影吧。”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是联盟跟帝国共同的耻辱,这个目的也不会写入史册,更没有人敢提及这件事。岭南之战无关荣誉或是领土,那场战役中死去的人纯粹是两国元首欲望膨胀的牺牲品。” 楚歌皱眉,“如他所说,在岭南那么个毫无价值的地方开战本就令人匪夷所思,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没有人想过去探究真相吗?” 程序冷笑,“真相?什么是真相?重要吗?等所有知情的人都死了,岭南之战就只不过是两国战争史上的一场普通的战争而已,这就是真相。有些时候,所谓的真相,所谓的历史,只不过是书写历史的人想让你知道的信息而已。” 楚歌想了想,不得不认同了程序的说法,那么这个话题便没有了继续的意义,他便道:“我记得岭南之战两方伤亡都不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有收获么?” 程序回忆了一下,“有,如果我的消息准确,那次联盟找到了一个金钱豹一个苍鹰,帝国找到了一个白肢野牛一个棕熊,都是一级的攻击系,没有疗愈系。” 楚歌迅速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如果都正常养成的话,帝国找到的那两个战斗力要高一点,可是怎么这几个我都没什么印象,难道还养在军中人未识呢?一级攻击系,还不至于吧?” 程序笑他想多了,“当年这四只神影都没有完全养成就被迫上了战场,结果自然是有去无回。这也让因为岭南之战的战果而洋洋得意的人们都闭上了嘴,岭南之战彻底沦为了一场不可言说的战役。” 楚歌目瞪口呆,“神影未养成就上战场?这么违背自然规律的主意到底是哪位大爷的奇思妙想?” 程序沉默了几句话的功夫,有些艰难地开口,“可能……是我……给了他们灵感……” 楚歌无语。 十六年前,仍隶属预备役的程序带着尚未养成的金牛神影奉命作为援军踏上战场,当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去送死而在为难得的特级神影惋惜的时候,没有人想到程序会一战成名,捷报传来让正在筹备程序后事的程家都如坠梦中。 度过尴尬的几秒钟,楚歌清了清嗓子,“虽说一级攻击系不算罕见,但是就这么作为实验品牺牲掉,只能说是生不逢时。如果不是在受你影响的那几年被发现,或者被发现了也能好好养成,想必也能在战场上成就一番事业吧,至少不会就这么默默无闻、毫无意义地死掉了。” 程序笑笑,“对于拥有攻击系神影的人来说,死亡也是一种解脱吧。杀人机器而已,早死几年晚死几年又有什么区别?早死或许还能干净一点。” 楚歌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程序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面露嘲讽,“所谓的战斗英雄,本质上也不过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而已。现在是战争时期,攻击系的地位被无限拔高,疗愈系成了附属,但是在太平盛世,疗愈系依然可以发挥作用,救死扶伤,那只会杀人和破坏的攻击系又该如何自处呢?” 楚歌觉得他在明知故问,“战争时期攻击系可以保家卫国,和平时期攻击系可以作武力威慑,尤其是你这个级别的神影,这个道理你不可能不懂。” 程序笑笑,“道理我自然是懂,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你愿不愿意去做这些事,去承担这些责任。” 楚歌愣住。他也没问过,甚至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当只有程序能够保护联盟百姓不受帝国铁蹄□□的时候,所有人都默认程序是愿意的。 在离程序最近的地方看着他每日里像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一样不是在战斗就是在备战,楚歌一直以为他是热爱军人这个职业的。 原来,并不是这样么? 第11章 程序篇11 程序有些感慨,“我这三十年来一直活得就像个提线木偶,无论什么事,无论我愿不愿意,都只能任人摆布,所以看到那个孩子可以直接地说出厌恶战争,为了能够不去参与战争,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而甘于做着最底层的工作过着最贫苦的生活,我真的是十分羡慕。既然我这一生都没得选,但却能让更多人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享受自由,那我这辈子的忍耐是不是也就有了价值?” 楚歌明白他的意有所指,便道:“你真的愿意保护这么一个有叛国贼潜质的孩子,即使代价可能是你的生命?” 程序弯弯唇角,“那孩子不会叛国的,你不要被他一时的口舌之快蒙蔽了,他嘴上那么说,只是因为他活得很真实,是让我羡慕的真实。而且,如今敌强我弱,从岭南辗转回到新鹰,十几年来他都没有叛去帝国,而是选择继续留在联盟,这不正是他内心意愿的真实反映么?那一时嘴快不过是少年意气罢了,不能当真的。不过,既然他是联盟公民,我是联盟的军人,我保护他不是天经地义么?” 楚歌冷声道:“好,你保护他天经地义,宁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小队?” 程序愣了下,随即失笑,“我当然有考虑……” “你考虑个鬼了!”楚歌粗鲁地打断他的话,“程序,你要知道,这十几年来我们南征北战没有一日休息,立下的赫赫功勋足以彪炳史册,但我们立下的不只是战功,还有无数的敌人!所以在这联盟当中,没有一块儿地界是属于我们的,没有一支部队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只有小队的三十个人,现在云墨已经没了,我们只剩下二十九个人了。一旦你死了,我们也难独活,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唇亡齿寒?还是你就打算着就此一死了之顺便让我们给你殉个葬?” 程序低眉浅笑,“不会的,我不会让你们给我殉葬的。即使我不在了,你们都还会好好活着,放心,你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楚歌冷笑,“程序,你要搞清楚,雪滴花小队的人从不怕死,你以为我们在乎的是自己的性命吗?我们只是不想无意义地去死而已,既然在这世间活这一遭,我们都希望我们的存在、我们的死亡都有意义,这就是我们跟着你的原因,你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你懂吗?” “……意义吗?我是你们活着的意义?”程序望向窗外的树影幢幢,思索着楚歌的话,“不,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小队的每一个人都是,但我不是你们活着的意义。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不要把你们的生活寄托在我身上。那样的话一旦我死了,你们可能就真的要给我殉葬了哟。” “行吧,反正这个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楚歌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刚才你说你是刽子手,那我们呢?我们是刽子手的帮凶吗?雪滴花小队的每个人都杀过人,包括我,但是我们从来都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去杀人。我们在战场上都是为了保护联盟的百姓而厮杀,迫于无奈以战止战,以杀止杀。虽然我们手上沾满了鲜血,但是我们身后的人可以好好地活下去,这就是我们去杀人的意义。你说你是刽子手,那受你庇护的百姓知道他们是在被一个刽子手所保护吗?他们是不是也要为你的杀戮而背负罪孽?” 程序无力地笑,有的时候他真的拿楚歌的伶牙俐齿没办法。“当然不是,百姓是无辜的啊。保护他们不受欺凌,让他们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像雪豹小子那样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这是大义,也是支撑我一次次走上战场继续杀人的理由,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懂。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作为一个普通人类,我都会问自己,我真的有资格去剥夺别人的生命吗?去剥夺一个跟我同样生而为人的生命?又是谁赋予了我这样的权力?是联盟的法规,是元帅,是景帝,还是其他的谁?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 楚歌沉默了一会儿,道:“从你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一个普通人类了。” 程序笑了,“你说的对,是我拘泥了。” -------------------- 太阳初升,清晨薄雾微凉。 走出北宿舍,楚歌的步伐明显比平时要慢。 程序忍不住嘴贱,“早起几天就扛不住了?这种体力还做随军医务官?” 楚歌无视他的挑衅,只道:“程序,你想那么多,不累么?” 程序浅笑,“也就还好吧。怎么,昨天我说的话吓到你了?” 楚歌难得坦诚,“是,我一夜未眠。” 程序轻叹,“这就是我一直不敢说的原因啊,一旦说出来,总有人会担心我是不是下一刻就会厌世地去寻死吧。” 楚歌无法反驳。 “放心吧,那些话我都想了十几年了,不也一直活得好好的么?”程序笑得没心没肺,“我是厌恶杀戮,但只要有必要,我就会继续下去,直到我的生命结束,或者战争结束。”他望向远方的红日,双眸明亮,“如果要死在战场上,我希望能死得痛痛快快,马革裹尸,以慰平生。如果能活到战争结束,我就会去求元帅允许我辞去一切军衔离开首府,然后去周游联盟,夏天跟着渔夫出海打渔,每天都在海上迎接最早的日出,冬天就躲进山里,享受大雪封门时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快乐。等你们一个个都结婚生子了,逢年过节我就去找你们蹭吃蹭住,晓看天色暮看云,春赏百花冬观雪,顺便给你们的孩子讲讲我们年轻时的故事,岂不是快乐逍遥?” 楚歌眼眶微微犯红,嘴上却忍不住笑话他,“说得那么美,好像你现在就那么快乐似的。” “当然快乐呀,每次想到以后会有那样的日子我都很快乐,这种快乐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力气。”程序笑眯眯地道,“当那样的日子到来的时候,所有在战争中死伤的人,无论敌我,都会化作这盛世存续的根基,这么想来,我们一直以来的忍耐就都有了意义吧。” -------------------- 才一天不见,雪豹虽然仍对林渊爱答不理,但明显已经不排斥他的身体接触,甚至会让林渊抚摸肚子这种柔软而脆弱的地方。 程序啧啧称奇,一边鼓掌一边夸赞林渊,“你好厉害啊,一天而已居然进步这么大,你真是太棒了。” “不是我厉害,毕竟是异体同心么……”林渊嘴上这么说着,但耳根却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敏锐如程序当然不可能没发现,但他看破不说破,而是伸手用力揉了揉林渊的头,“我果然没看错,你真的很聪明!”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碰我的头……”林渊不情愿地去扒拉程序的手,但力度明显比上次小了很多。 程序放心地笑了,“本来我还担心你能不能很快掌握要领,想着每天都要带阿序过来帮你做练习,但你进步这么快,看来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嘛。这样即使哪天我走了,你一个人也不会有问题的,真是太好了。” 本来还沉浸在被人夸奖的喜悦里的林渊听到这突然愣了,“走?你要去哪里?” 程序也被他问得一愣,“回云川啊。” 林渊这才想起来那些被他选择性遗忘的信息。 是啊,程序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云川被进犯,帝国还没撤兵,云川早晚还有一战,程序肯定是要回云川的,必不会在这个小小的区立军校久留。 好傻。真的好傻。自己好傻。 昨晚他还在被窝里幻想,如果他可以快点和雪豹冰释前嫌,他是不是就可以发挥雪豹的力量治疗程序的腿了,偷偷地,不被任何人发现的那种。待治疗结束,程序可以继续驰骋沙场,他也可以毫无挂碍地继续做自己的牧羊人。 他抱着这样的畅想美滋滋地睡着了,可是他忘记了,程序可能很快就会离开,根本等不到他能让雪豹发挥作用的那一天。 “你什、什么时候走?” 看着他突然凝滞的笑容和显而易见的失落,程序心里不禁有丝酸软,“随时。但是,”他又用力揉了一下林渊的头,“安心啦,我走之前一定会告诉你的。你是我教的第一个学生,我还要检验你的学习成果呢,可不能让你辱没了我的名声。” 这次林渊没有反抗,任由程序揉乱他早上精心梳好的发型。他垂着头,吸了吸鼻子,伸出握拳的右手,只留出一根小指,低声道:“一言为定,不许食言。” 程序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和那根小指半晌,直到林渊的手开始发抖似乎马上就要收回去的时候,他伸出手,轻轻勾住了林渊微凉的小指,“一言为定,绝不食言。” -------------------- 第12章 程序篇12 晴空万里,阳光普照。 楚歌和他的丹顶鹤在替阿序治疗腿伤,林渊靠着雪豹和程序坐在一边看着他们治疗。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来军校?军校和部队可以说是神影最集中的地方了,远离和军事有关的地方和人不是对你来说更安全么?” 林渊耸肩,“我有什么办法,现在只有这里免费提供食宿,我也要吃饭的嘛。而且,后勤班远离作战班,也就还好。” 程序不解,“你可以选择出去工作啊。” 林渊给他解释,“按规定,现在店家招人时都必须要进行神影测试,唯一能豁免的就是从孤儿院直招入军校,因为孤儿都是做过神影测试的,也没有人相信到了十八岁都没有神影的人会突然拥有神影。” 看到程序若有所思的神情,林渊笑了,“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吧?” 程序面露愧色,“确实,久居军中的人都会和社会有一些脱节,所以每次离开军队回首府开会的时候我都要恶补一些常识和时事,免得自己成了笑话还不自知。” 林渊学着程序安慰自己时的样子拍了拍程序,“你已经很好啦。” 程序失笑,心领了他笨拙的安慰,“谢谢啊。” 二人看着楚歌为阿序治疗,微风吹过他们的发丝,林渊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 “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程序想了想,“这个可能要问景帝才行。”联盟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被动防御,根本没有余力主动发起战争。 “景帝这个人怎么这么爱打仗啊?” 程序笑了,“这个也得问他才行。可能,这是位于权力顶点的人才会懂的快乐吧。” 林渊单手支头看着他,“你不懂么?” 程序摇摇头,“我不懂啊。” 林渊费解,“你不也是位权力顶点的人么?为什么不懂呢?” 程序被他的话逗笑了,“权力顶点只能有一个人,在帝国,这个人肯定是景帝,而在联盟,这个人却未必是元帅,更不可能是我。你听说的我的那些名号,都不过是用来唬人的,我只是这个国家中的一枚小小齿轮而已,还是随时可能被替换的那种。” “哦。”林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程序说的话和他的认知相差太多。“那我们不能一次打败他们,让他们不能再来进犯我们吗?” 程序没办法和一个孩子解释他有多么想这么做,但是很无奈现在根本做不到。做不到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那个庞大的联盟。不想和一个孩子说起联盟里的那些肮脏和龌龊,他只是笑笑,“以后或许能做到吧。” “哦。”林渊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从程序侧脸上看到的那几分无奈让他觉得有些难过。 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楚歌的治疗,林渊还是决定问出那个盘旋他心底很久的疑问,“你这样的身体……还能上战场吗?” 林渊的声音很小,但程序还是听见了。他不能说自己也不知道,只道:“上战场是军人的天职。” 林渊侧过脸微仰着头看着他,“即使可能面临着死亡的危险?” 感受到他的视线,程序也侧过头看着他,笑道:“你听没听过一句诗,叫做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军人全部的豪情与浪漫大概就是这样了。” 林渊点点头,转过头去,双臂抱膝,不再说话。 程序吹了半天风,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事,“对了,小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是哦。”林渊自己都忘了这回事了,“我叫林渊。” 程序神情微妙,“林……Yuan?” 林渊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深渊的渊,不是冤屈的冤。” “哦哦,林渊。”程序琢磨了一下,笑道,“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倒是个蛮有深意的名字嘛,看来你的父母对你是满怀期待呀。” 林渊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无论他们期待的是什么,我这辈子应该都实现不了了。” 程序伸手轻轻帮林渊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发丝,“无论他们对你抱有什么样的期望,前提肯定都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在这个乱世,只要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他们应该就会很满足了。” 林渊扯扯嘴角,“我这不就是好好活着呢么?珍爱生命,远离战争。” 程序哈哈大笑,“对,好好练习,藏好了你的雪豹,在有能力的时候远离军队,去过自己的生活,找一个你爱的姑娘组成家庭,再生个娃娃,享受普通人的幸福,多好。” 自父母去世后脑子里就只想着怎么活下去的林渊从来没想那么远的未来,程序的话勾勒出一幅简单的画图,寥寥数笔划却散发出一种名为温暖的气息。 看见林渊愣愣的,程序心情莫名的好,他见楚歌示意今天可以收工了,便伸手捏了捏林渊的面颊,“那就明天再见啦,林渊小朋友。” 楚歌推着程序走出不远就被追过来的林渊拦住。 程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怎么啦,舍不得我啊?” 林渊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用如同蚊子叫般的音量问道:“你的治疗……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楚歌想说话却被程序眼疾手快地拦住。 程序看着林渊低垂的头,笑问:“你能够接受自己成为战争工具了?” 林渊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程序的眸子暗了暗,随即若无其事笑道:“等你愿意成为雪滴花小队成员的那天,欢迎你来抢楚歌的饭碗。” 楚歌推着程序越走越远,最终在山脚拐角处不见了身影。 林渊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消失,喃喃:“如果是你……我……” 路过的微风都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片刻后也无趣地走远了。 -------------------- 楚歌和程序刚回到北宿舍就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果然,推开门,房间里站两个熟人,一个是联盟十位中将之一,新鹰区区长白雪,另一位则是联盟之中与程序同为上将的袁初身边的首席秘书官怀苏。 白雪微微向楚歌颔首致意。 怀苏没有什么开场白,面无表情地向程序宣布:“据报,帝国近日有重兵在云川边境集结,元帅有令,命新鹰区内的所有雪滴花小队成员以冀州为目的地,即刻开拔,不得耽搁。” -------------------- 林渊一早就将羊群赶上了后山,他坐在山脚下,嘴里随意叼着根草,百无聊赖地看着羊吃草,时不时看看远方,猜测那两道身影什么时候会出现。 从微凉的清晨等到日上三竿,山脚下只有贪吃的羊群,莫名焦躁又有点赌气的林渊,还有不时吹过的暖风。 程序没有出现,楚歌也没有。 明明说好了今天再见的,骗子! 林渊狠狠地吐出了嘴里叼着的草。 可是,他们会不会是起晚了啊? 会不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程序他,还好吗? 林渊控制不住自己脑子里被放鸽子的愤怒和对程序身体的担忧的打架,感觉自己都快精神分裂了。 直到收工时间,那两个人都没有出现。 林渊没精打采地赶着羊群回了中宿舍。 舍友抬头和他打了声招呼就又低头津津有味地看着书。 林渊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自己能去哪里确认一下程序的状况。虽然他知道程序是联盟上将,这里是联盟的军校,程序在这绝不可能有问题,就算有问题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牧羊人能解决的,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担心。但是,去哪才能找到他们呢? “嚯!这家伙原来长成这样啊……”舍友看着书一惊一乍的,林渊并不想搭理,闭上眼睛只当作没听见。 “林渊林渊!”怎奈舍友并不识相,过来坐在林渊床上推他起来寻求认同,“你快看快看,我觉得说程序以色侍人的事可能是真的哎!” 想要装睡到底的林渊听到程序二字突然睁开眼睛腾得坐起来,倒吓了舍友一跳。 “你说什么?” “我说程、程序他以……” 林渊打断他的结结巴巴,“证据呢?” 舍友不计较他的一反常态,献宝似的拿出一本书,打开一页,“你看看这照片,这祸国殃民的脸,以色侍人绝对是真的……” 林渊看到舍友打开的那页,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上将程序,旁边附着一张程序的军装礼服照。 照片上的程序二十出头,与他昨天见到的那个不同的是眼神中少了几分沉淀,表情多了几分庄重,但眉眼轮廓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是时间忘记了要在他身上留下一些痕迹。 林渊抢过书,翻到封面,上面赫然写着书名《联盟名将录》,舍友在一边心疼地说,“你轻点翻啊,这本书可抢手了,我预约了很久才借到的,弄坏了我可赔不起。尤其是程序那段,你知道有多少人是为了看他才去借这本书的,这男人……” 林渊握着书的手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忍不住大声吼道:“程序不是那种人,你不要乱说!” 被向来笑脸待人、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林渊这么大声反驳,舍友脸上有点挂不住,一把抢过林渊手里的书,“你有病吧,我才没乱说!” 舍友起身要走,却被林渊一把拉住,“程序现在就在这里,我可以带你去找他,让他亲口告诉你,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全联盟的英雄,你不能这样污蔑他。” 舍友一把甩开他,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他,“林渊,你疯了吧?程序就在这儿?他在这儿军校里还能这么安静?你怎么不说袁初也在这儿、元帅也在这儿呢?反正没人能证明,真是吹牛不上税。” 林渊也站起身,拦住舍友,“程序真的在这儿,他是个特别好、特别正直的人,你看到他就会信了,他绝不会做这些龌龊的事的!” 舍友觉得林渊真疯了,乐了,逗他道:“这么说你见着程序了?他都和你说啥了?” “我是见着他了啊,他和我说了好多话,他还教我……” 见林渊突然住了嘴,舍友讥讽地笑了,“教你什么了?怎么不说了?程序到底教你什么了?说啊。是编不出来了还是难以启齿啊?难道他教你怎么以色侍人了?那你可厉害了,他毕竟是靠这个才爬到了上将的位置……” 舍友没说完的话被林渊的拳头打断了,同时断的还有他的鼻梁骨。 新鹰军校一九一届后勤三班新兵林渊因校内斗殴被关禁闭十五天。 第13章 程序篇13 -------------------- 先皇后忌辰,休朝一天。这是景帝创立的规矩,也是他雷打不动执行了十一年的规矩。 十一年前,景帝提出这个规矩时,曾有官员声称感动于景帝与先皇后伉俪情深,提议应在先皇后忌辰之日举全国之力重礼祭奠,被景帝当场扔了奏折。 “朕思念亡妻,与他人何干。” 群臣噤声。 忌辰当天,文灏早早入宫,与景帝、文溪一起斋戒,给文后牌位上香。 景帝站在一边,看着一双儿女给亡妻牌位行跪拜大礼,面上不悲不喜。 行礼完毕,文溪、文灏退了出去,女官摆好椅子后也退下。 待大殿中只剩景帝一人,他才走到椅子前坐下,遥遥望着亡妻的画像,沉默不语。 景帝擅丹青,长生殿里供着的文后的画像便是文后在世时景帝所做,文后驾崩后景帝年年描补,使得至今画像中的人物仍栩栩如生。 不知过了多久,文溪缓步走进长生殿,看见景帝望着画像的光景,仿佛他与画像中人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文溪觉得那是一个自己无法介入的空间,刚要退出去,便听景帝道:“过来吧,和朕一起陪陪你母后。” 文溪顺从地走过去,在景帝身边跪坐下,头轻轻倚在景帝膝上,也望向文后的画像,“父皇近几年都不给我们讲母后的事了。” 景帝抚上她的头发,“你们都长大了,不再需要朕来帮助你们记住你们的母后了。” “父皇与母后琴瑟调和,相敬如宾,令人艳羡。” 景帝沉默半晌才道:“是,如果不是你和文灏年纪尚小需要人照顾,那一年朕几乎就要随你母后去了。” 文溪不由得一震。 如果不是今天景帝亲口说出来,应该没有人会相信一国之君竟用情如此之深。 景帝轻抚文溪的鬓发,低声长叹,“溪儿啊,有的时候朕也分不清,爱而不得,和得到后失去,究竟哪一个更痛苦。” 文溪心中大恸,由跪坐的姿势直接改为跪拜大礼,沉声道:“父皇,儿臣肯求您放过程序。” 景帝垂眸看着他的掌上明珠在他亡妻的忌日里求他饶过他最大的敌人,不觉有丝好笑。“为什么?” 文溪心如擂鼓,但仍额头贴紧地面,一字一句道:“儿臣对程序之心,一如父皇对母后之心。” 景帝看向文后画像,仿佛在倾诉,又似带着几分埋怨,“知你心意后,朕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年同意程序作为联盟使者来参加你的成人礼。朕做了这么多年君主,安排得了帝国之中大大小小的事,但却太不懂小女儿的心思了。” “儿臣……惭愧。” “一见程郎误终身,这句话在联盟坊间流传甚广,多美好啊。”景帝幽幽叹息,“这句话可以发生在任何姑娘身上,但是,唯独不应发生在你身上,溪儿。” “儿臣也深知不该,但是,”文溪竭力镇定,但仍难掩哽咽,“父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文后画像前的白烛在静静燃烧,长生殿里空空荡荡,只有文溪公主悲切的哭声在回响。 文溪哭得不能自已,“父皇对母后用情至深,怎会不了解世间最难控制的二字,一为心,二为情。儿臣情难自控,对程序之心亦如父皇对母后之心,却不敢奢望能与程序有夫妻之缘,只求父皇留他一命就好,他如今身负重伤,药石罔效,再不能阻挡父皇的霸业,您就发发善心,放过他吧!” 相较于文溪的泣不成声,景帝只是轻声道:“溪儿,你再胆敢将程序与你母后相比,朕今日便要在你母后面前请祖宗家法了。” 文溪一时猜不透景帝是何意,不知如何应答,便听他又悠悠地道:“溪儿,你对程序了解多少?” 文溪尽力平复呼吸,慢慢答道:“回父皇,儿臣只略知一二。程序是联盟江安区程家的次子,是江安区现任区长程度的弟弟,十四岁入伍,十八岁时破格提升为上将,但无属地,也无直属部队,手下仅有由其近卫组成的雪滴花小队,满编三十人。” “嗯,这都是些人尽皆知的消息了。”景帝满意地点头,“那你可知程序只是程家养子、程度的义弟,在他六岁被收进程家前,他只是个连名字都没有、四处流浪乞讨,靠吃百家饭才能活下来的小小乞儿?” 文溪不禁睁大眼睛,“儿臣……不知。” 景帝整整衣袖,“现在你知道了,便明白将程序与你母后相比,对你母后来说是多大的羞辱。一个来路不明的流浪乞儿,不配与你母后相提并论,当然也不配得到帝国公主的倾慕。” 文溪猛得抬头,迎上景帝鄙夷的眼神,“父皇,我爱的是他的人,又不是他的出身!他是乞儿抑或是名门都不是他能选择的,与他本人又有何干!” 景帝看了她几秒,道:“溪儿,朕以为,还是得到后失去更痛苦一些。你若还想不通,就在你母后面前再想想吧。”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文溪跪在原地,一脸绝望。 -------------------- 文溪从长生殿返回自己的海晏殿已是夜幕时分,女官通报文灏求见。 文灏已在宫外立府,这种时间还逗留在宫中,并不合规矩。 文溪神色恹恹,没有心思计较这些小节,只道:“你说的要事是什么?” 文灏似乎没听出文溪话里的不耐,关切地问:“皇姊双目红肿,这是哭过了?” 未施粉黛的文溪微微侧过身,道:“不必介怀,天色已晚,说你的事吧。” 文灏没说话,看了看周围侍候的女官,文溪会意,摆摆手,女官依次退下,正殿里只剩下姐弟二人。 “皇姊如此伤心伤情,臣弟怎么能不介怀?不知皇姊为之哭泣的是母后,还是……”文灏啪地打开手中的折扇掩住口鼻,轻声道,“程序?” 文溪在震惊之余突然笑了起来,越笑声越大,只是越笑心越冷。 怎么,她爱慕程序的事现在是人尽皆知了吗?是所有人都要拿这件事来逼迫她了吗?第一继承人做到她这个份上,着实可笑。 文灏第一次见文溪有如此有失仪态的行为,只觉有趣。 文溪终于笑够了,冷声问道:“说吧,你来的目的。” 文灏收起折扇,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说,你不配做第一继承人。” 虽然素颜有失礼仪,但文溪仍保持着第一继承人端庄高贵的姿态,“我配与不配,文灏,还轮不到你来评价我吧,认清你自己的身份。” 文灏轻轻摇摇头,“我就是讨厌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直很讨厌。” 文溪露出标准笑容,“谢谢你的坦诚,但你首先要爬到我这个高度上来,才有资格来评价我。” 面对文溪话里的嘲讽,文灝完全不以为意,“你不用想着激怒我,我也没时间和你打嘴仗。” 文溪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唱哪一出儿,只得以不变应万变。 文灏自顾自地道:“我今天来是想和你做笔交易。” 文溪等着他的下文。 文灝灿笑,“我能保程序不死。” 文溪心下一动,手掌不自觉地握紧,“……条件?” “你放弃继承权。” 文溪嗤笑,“一旦我没了继承人的身份,你又如何肯保证程序不死,你真当我是只是因为恋慕别人就得了失心疯的傻子么?” 文灝用扇子轻轻敲了敲手心,垂眸轻笑,“皇姊自然不会这么肤浅。只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你如此惊慌失措,可见程序虽不至于让你失了心智,但他在你心里确实也很重要。” 文溪冷下脸,“你想说什么?” 文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不必这么防备我,如果我想说,那么文溪公主爱慕敌国上将的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现在你就不可能还会这么端庄地坐在这和我说话。” 文溪毫不领情,“所以?” 所以,文灏唇边笑意加深,看到你终于有了点活人的样子,我很开心。 文溪皱眉,她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能让文灏笑得如此愉悦。 “也罢,那些都不重要。”文灏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看着文溪,“我们言归正传。” “愿闻其详。” 文灏开始说正事,“文溪,你要想清楚,除了我你没有别的选择。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因为你是第一公主,是皇位第一继承人。国民爱戴的是你吗?不,他们爱戴的只是你所象征的皇权而已。继承人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坐上皇位的人能不能给国民带来富足与安宁。一旦你爱慕程序的消息传出去,一顶通敌的帽子压下来能颠覆你二十四年来积攒下的所有荣誉和形象,你信么?当世人不知真相,你对程序的关注还有大义可作遮羞布来挡一挡,当世人皆知真相,公主殿下,你将如何自居?” 文溪紧抿着嘴唇听他说完,无从反驳。 她信,她比文灏更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这也是为什么她能一直压抑自己感情的原因。她对程序的爱慕,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包括她自己。 第14章 程序篇14 文灏继续道:“说来也可笑,程序手底下连自己的直属部队都没有,就那么一个最多三十人编制的小队,居然能以一己之力阻挡了父皇的雄心霸业多年,这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的传奇倒是让这人充满了独特的魅力,再加上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如果我是女人,大概也会不顾一切地爱上他。” 他看了文溪一眼,啪地打开扇子轻轻掩住自己的嘴,眼角处有藏不住的笑意。不得不说,皇姊看人的眼光着实是皇家水准。 见文溪几欲发怒,文灏赶紧收了扇子,正色道:“父皇霸业多年受阻,颜面扫地,本就欲将程序除之而后快,如今知道他的掌上明珠竟恋慕自己一生的劲敌,父皇的恼怒也不是不能理解,就算想亲手取程序首级也不意外。当想杀程序的人是父皇时,你想救他,注定无法借助任何继承人身份带来的力量,而除却这些力量,请问,连私兵都没有的文溪公主,你还有什么?” 见文溪不语,他低声轻笑,“你甚至连江流都保不住。” 文溪脸色巨变。 “别激动、别激动。”文灏像逗弄猫咪一样摆摆手,“江流还活着。” 文溪睁大双目,“江流他……” 文灏笑了笑,“你不是四处打听着吗?打听到什么结果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父皇自然也知道。你只是面上不和他说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更让他觉得你和他面和心不和罢了。” 文溪苦笑,江流就在景帝手上,她只字不提就是怕景帝一怒之下就要江流的小命。“江流……还好吗?” “父皇还没有把他怎么样,毕竟江流是跟了你这么多年的近卫,我想父皇应该只是想把江流作为人质来胁迫你听从他的命令吧。”文灏一扫之前的调笑,恳切地道,“根据我得到的消息,程序虽然重伤未愈,但目前已经奉命回到了云川,父皇的兵力调动你也清楚,冀州城外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原本这次攻打云川父皇便是倾尽举国之力,还用上了隐藏多年的秘密武器,就是为了重创程序,突进联盟,攻城略地,只是现在父皇既知了你的心意,对程序的恨意更深,势必要将他除之而后快。如果你想救程序就只有现在了。整个帝国之内,甚至可以说包括联盟在内,只有我能帮你,也只有我愿意帮你。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不只向你保证程序不死,我还会附赠送你一个完整的江流,活着的江流。” 走投无路的文溪只得放手一搏,“你想怎么救,我还是可以先听一听吧,如果没有什么可行性,你觉得我会轻易答应你吗?” 文灏微微一笑,起身坐到了文溪旁边,啪的一声打开扇子,遮住两人的脸,附在文溪耳边悄悄耳语数句。 文溪听了他的计划很震惊,“你要亲自以身犯险?”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文灏摇了摇扇子,“你放心,我既然提出这个计划,自然是能保证我的安全的,我可不会做赔本买卖。你只要考虑是否要救程序即可。” 文溪思索片刻,面色凝重,“这计划变数太多,你如何能保证万无一失。” 文灏笑笑,“你也知道变数太多,我只能尽力而为。如果计划失败,你继续做你的第一继承人好了,反正你也没有损失。” 文溪脸色难看,她担心的从来都不是她自己。 文灏当然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只道:“没有我们的计划,程序这次必死无疑,有了我们的计划,也只是在死路旁边又给他挖了一条生路而已,他肯不肯按我们的计划走,到底能不能活下来,”文灏指了指头上,“得看天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文溪也无法再要求文灏做任何计划一定会成功的保证。 文灏已经说了他的计划,文溪自然也要表达诚意,便道:“如果你能保程序不死,还有江流,我愿放弃皇位继承权,从此隐居深山,有生之年再不踏入帝都一步。” 文灏满意地点点头。 文溪却道:“你不需要我立下什么字据么?不怕我反悔?” 文灏失笑,“君子之约,何需字据。我今日在此,即是信你。” 文灏的坦荡和信任让文溪自愧不如,她又仔细思索了一下文灏的计划,不免担忧,“如果这计划出现任何变数,父皇也不会放过你的。” 文灏摇了摇扇子,笑得云淡风轻,“父皇的脾性我自然是了解,但我会怎么样是这个计划里最不重要的一部分,你不必介怀。” 文溪实在不解,“文灏,你到底想要什么?” 文灏好笑地看着她,“你在乎?” 文溪有点生气,“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怎么会不在乎?” 文灏听了这话似乎有点困惑,他观察文溪的表情不似作假,想了想便笑道:“那很好。” -------------------- 文灏回到自己府上,近卫凑近低语道:“二皇子,不斩草除根怕是会后患无穷。” 文灏扫了一圈在场等候的谋士,“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谋士们纷纷点头。 文灏笑笑,见谋士们正欲说话,他转身抽出近卫腰间的剑,谋士们都吓了一跳,不禁都后退了一步。 文灏对他们的表现视若无睹,只是轻轻擦了擦寒光闪烁的剑身,感叹了一句“好剑”,随后用两指夹住剑锋,用力一折,剑身应声而断。 谋士们俱是一惊,面面相觑,不知自己主子这是何意。 文灏将残剑扔在地上,环顾各位谋士,冷冷道:“如再有人敢提议要动文溪,下场当如此剑。” 谋士们面如土色,纷纷噤声。 -------------------- 云墨的遗骸至今没有找到,云家为他建了一个衣冠冢。 这不是程序第一次为他的队员扫墓献花,只是这次有点特殊,献上的除了一束傲然绽放的雪滴花,还有一个精雕细琢、真假难辨的雪滴花耳饰。 云川不比新鹰,天气瞬息万变。 此刻天空风云变幻,太阳时隐时现,西北黑云压境,昭示着山雨欲来。 程序摆摆手送走陪自己来扫墓的其他人,一个人拄着双拐,在云墨的墓前站了很久。 -------------------- 云川的雨时常来得又暴又急。 军帐外暴雨倾盆,楚歌站在军帐门口心急如焚。 当他终于忍不住要去云墨墓前找程序时,他似乎透过密集的雨幕看到一个缓慢却坚定的身影正迎面走来。 楚歌冲进雨里,飞奔向那个身影,用力地扶住他,然后同他一起继续完成这段前行的路程。 瓢泼大雨打在楚歌脸上,冲着眼睛,流进嘴里,带着一股云川特有的咸腥味,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段路程很短,但楚歌却感觉这似乎是他走过最长的路,可是,他第一次在心里祈求,希望脚下的路永远没有尽头。 只是,再长的路也会有走到终点的时候。 终于进了军帐,程序甩了甩脑袋上的雨水,咧嘴一笑,十分自豪,“楚歌你看,我自己走回来了!” 战场之外,这是楚歌眼中程序最狼狈的一次。他的衣服被雨水打透,全部粘在身上,看起来极不舒服。半长的头发被雨水洗成一缕一缕,随意地糊在脸上,让他的美貌大打折扣。但是他的眼睛依旧明亮,仍然在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此刻他眼里的光仿佛是一把火,可以瞬间温暖楚歌被暴雨浇得冰凉的心。 楚歌吸了吸鼻子,用力点点头,“我说过,我会尽我的全力来治疗你,即使没有雪豹白虎,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程序笑得灿烂,“这才是我们联盟首席医务官的风采嘛。” -------------------- 当晚,程序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撤掉云飞的守城之职,强制送回云家并命令云老将军严加看守,不得让云飞离开云家半步。 第二件事,召开雪滴花小队紧急会议,倡导自愿退队,在无人响应的情况下,由温馨作为信使,替程序向联盟三个区送信。 第三件事,与云川军、嘉泯援军、天秀援军召开作战会议。 杜监军全程旁观,未置一词。 两天后,联盟历一九一年清和月十六日,史称清和冀州之变的战争正式拉开帷幕。 -------------------- 联盟历一九一年清和月十六日,联盟胜。 联盟历一九一年清和月十七日,联盟胜。 联盟历一九一年清和月十八日,联盟败,同日,联盟上将程序失踪,联盟与帝国均损失惨重。 联盟历一九一年清和月十九日,清和冀州之变落下帷幕,耗时四天,是联盟与帝国交战史上用时最短的一次战争。 清和冀州之变最终以联盟战败,上将程序失踪,冀州失守而告终。 -------------------- 战报传回首府,震惊整个联盟。很快,程序叛国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联盟历一九一年清和月二十六日,元帅下令,褫夺程序一切军衔荣誉,取消所有将官待遇,同时对雪滴花小队中仍活着的成员开展全联盟追捕,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联盟历一九一年清和月二十八日,江安区区长程度中将公开发表名为谢罪书的公告,称程序是程家养子,程序叛国是程家教养失职,今日程家清理门户,与程序断绝关系,再无往来。此外,为感怀联盟将士作战不易,程家愿双倍支付未来十年江安区承担的军费开支。 舆论一片哗然。 -------------------- 当十五日禁闭期结束,林渊紧紧攥着那本《联盟名将录》走出禁闭室,下定决心摒弃成见、投奔程序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外面已经变天了。 第15章 林渊篇1 林渊仿佛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明明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可及,但当他意识到这只是个梦时,梦里的情境又忽然变得虚幻,他想不起梦里的一分一毫,只记得这个梦很漫长,漫长到让他觉得在梦里他仿佛经历了一生的时间。 虽恋恋不舍,但梦境散去,梦境中的人终究要醒来。林渊体味着心底的空落落,缓缓睁开眼睛,便看到面前有一个人正双手支在柜台上撑着头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打量。 林渊慢慢坐着身体,低声问:“先生,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对面的人突然笑得灿烂,“林渊!你是林渊吧?” 林渊这才抬头仔细看了对面的人。这个年轻人有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身上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和朝气。他有着一双灵动的眼睛,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明显很激动。 相较于年轻人的激动,林渊则显得过于冷静,“你是……?” “林监察官你好,我叫纪九方,我好喜欢你,我听过好多你的故事,我特别崇拜你……”纪九方手舞足蹈地向自己的偶像自我介绍加告白。 “呵。”林渊不置可否,对他有好感的人可不多。“你怎么认识我?我们见过?” 纪九方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题,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第一次来这边,完全没想到这里居然会有书店,现在书店在全联盟都很少见了呢,也就首府还有几家在勉力维持,可是也几乎没有新书了,好可惜。” 提到书,林渊比刚才多了几分说话的兴致,“是啊,战火纷飞,民不聊生,这个时代里书籍是最没用的东西,这里现在还是个书店,但也没准哪天,”他环顾这间不大的书店,“就会有人冲进来抢了这些书籍去烧火取暖或煮饭烧菜,虽然可惜,但也算物尽其用。” 纪九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问:“这是你的店吗?” “不是,我只是临时帮忙看店而已。”说罢,林渊看到窗外的兵荒马乱,军队人员来回穿梭,百姓排队被搜身盘问,军人在店铺和居民家进进出出,“这又是在干什么?” 纪九方顺着林渊的视线看了一眼,似乎并不感兴趣,但还是解答了林渊的疑问,“在搜捕雪滴花小队在逃人员。” 林渊皱眉,“雪滴花小队当年活下来的就没几个人吧,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在追捕?” 纪九方撑着头看林渊,笑眯眯地道:“雪滴花小队成员在当时可都是个顶个的精英,否则也入不了程序的法眼。这帮家伙一旦逃窜起来就像鱼入大海,难找得很。当然,搜捕的人废物也是真的,抓到上一个都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了,这几个月里竟是一无所获。” 林渊抬眼看他,郑重道:“这位先生,请不要在这里妄议特行队,我不想受牵连。” 纪九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刚要说话,一个人推门进来走到他身边敬礼,道:“报告,封锁范围内未找到程序余党,只剩下——这间书店还未搜查。” 纪九方头都没回,只摆了摆手,来人有些意外,但未提出任何意见,退下、出门、整队一气呵成。 林渊双臂抱胸,微微仰头看着纪九方,“纪上校,需要搜查这里的话请随意,只是烦请不要破坏书籍和布置,毕竟我是替人看店,在此期间有了任何损失我都不好向主人交待。” 纪九方依旧笑眯眯的,“林监察的店肯定免检啦,你要是会窝藏程序余党,怕是天都要下红雨了。” 林渊看了他几秒,也没客气,“那就谢谢了。” 纪九方崇拜地看着他,“我都没有穿制服,你是怎么猜到我的军衔的?” 林渊一耸肩,“这不需要猜,都是明摆着的事。自特行队成立以来,搜捕雪滴花小队的任务都由特行队负责,特行队队长军衔上至少将下至中校,都为队中最高军衔,刚才进来的人是第三特行队副队长蒙柯,军衔是中校,而我又没在时时更新的少将名单里见过纪这个姓氏,你的军衔显而易见。阁下就是第三特行队新上任的队长吧,纪队长。” 纪九方眨着星星眼鼓掌,“你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聪明啊!” 林渊继续道:“所以你能认出我也不足为奇,大概是之前在工作场合见过,但怒我眼拙,不记得什么时候和纪队长有过交集。” 纪九方猛点头,“对对对,你没印象就对了。就是上个月,我还没调到特行队的时候,你去我们驻地检查,我仰慕你已久,超级期待能见到你的,可惜那天临时要出任务,我只远远看了你一眼就随队出发了,你肯定没看到我,为此我还遗憾了好久呢。” 看他一脸哀怨,林渊不以为然,“没什么好遗憾的。” 纪九方立即笑得灿烂,“你说的对,从小我就相信,该是我的就一定会是我的。所以,”他伸出手,“非常非常非常高兴能认识你,林监察。” 林渊看了那只手几秒,才缓缓伸出手,本只打算礼貌性的握到手指即可,没想到整个手掌都被纪九方的双手握住还用力摇了摇。“林监察,能够认识你我真的特别高兴,请你务必要和我做朋友。” 林渊确信,纪九方的兴奋和快乐都是出自真心,只是,他理解不了。 -------------------- 林渊推开沉重的书架,摸索到某个地方后轻轻一推便侧身进了密室,把密室最里面的墙推开,打开夹层后的书柜,露出了一道门,打开门,看到坐在仅能容纳一人的暗室里的人,“特行队走了,你也可以走了。” 里面的人看着他,没动。 林渊挑眉,“怎么,不想走?我做饭可不好吃。” 里面的人还是不动。 林渊耸肩,“随便你。只是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房间里有别人,请你在宵禁前离开。”说罢,他转身走了,将从暗室到密室再到卧室的通道都留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暗室里的人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变轻,直至消失。又过了许久,确定林渊没有再返回卧室所在的二楼,他才顺着林渊留下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溜到卧室,见夜幕降临的窗外并无行人经过,便轻巧地翻窗而下,稳稳地落在地面,随即隐没入黑暗之中。 吃过晚饭,临近宵禁,街上鲜见行人,林渊关了店门,熄了灯,走上二楼。暗室里空无一人,见医药箱和备用食品都没有动过的痕迹,他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唇角。 -------------------- 城西的一座普通宅院里,有人正等得心焦。 楚歌盯着墙上的挂钟,时间分分秒秒流逝,门口还是一片寂静,温馨还没有回来。他不知道温馨是遇到搜捕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温馨还没出现一定是出事了。 天色已晚,马上就要宵禁了,楚歌咬咬牙,留下记号,悄悄闪出了宅院,很快隐入了夜色里。 -------------------- 特别行动队直接隶属于元帅本人统领,不受监察院监察,林渊无从了解特行队的工作强度和作息,所以当纪九方一脸灿烂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只觉得同样是干活领薪水,对方是不是就是位高权重责任轻,钱多事少离家近的真实写照。 相较于同僚们努力掩饰的惊慌,林渊只是客气道:“纪队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哎呀,你怎么和我还这么生分啊。”纪九方嘴上抱怨,但随即就笑得见牙不见眼,他敲了敲桌面,“我这个时间来当然是来找你吃饭的啊。” 林渊低头整理卷宗,“不好意思,现在是工作时间,恕难奉陪。” 纪九方意识到周围人貌似专心工作实则悄悄打探的视线,便弯下腰压低声音道:“那我们就偷偷溜出去嘛。” 林渊头也不抬,将卷宗细致地装订好,才道:“纪队长,我是干监察这行的,严以律人宽以待己,这不好吧。” “哦,好吧。”纪九方有点失落地站直了身体,摸了摸肚子,“那我就等你到休息时间再去吃饭。” “抱歉,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接下来我要去提审,恕不奉陪,您请自便。”林渊将卷宗放进包里,拿着包起身向外走,完全无视纪九方的错愕和同僚们的震惊。 纪九方在原地愣了几秒才快步追了上去,“哎,我也去,林渊,你等等我。” -------------------- 监察院办案不受干扰,但是,特行队队长围观算不算干扰,目前还没有人敢作个定性。想想特行队唯一的上司和近几年如日中天的地位,监察院审讯区的看守人员都选择了无视大大方方跟着林渊走进去的纪九方。 审讯室里,肖奋虽然双手都被铐住,但仍老神在在地跷着二郎腿,见推门进来的是个年轻人,嘲讽地笑了,“怎么,老陈今天不来了?派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来,监察院是没人了么?” 第16章 林渊篇2 林渊整了整衣袖,恭敬地点头示意,“肖将军说的是,您在军中铁骨铮铮,即使在监察院也颇负盛名,连日来几位负责您的监察官都铩羽而归,穆院长无奈,只得派晚辈姑且一试。啊,忘了和您作自我介绍,是我失礼了。”他笑笑,微微躬身,“我叫林渊,今天由我负责陪您聊聊,我初入行不久,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您多包涵。” 肖奋听着他说话,跷着的腿还自在地一点一点的,直到听到林渊二字,便突然脸色巨变,跷着的腿也不自觉地慢慢放下。 林渊,近几年声名鹊起的监察酷吏。靠着连续取得几位在军中阵前都号称硬骨头的军官供述,揭露军中贪腐的冰山一角,缴获的巨额赃款极大地充实了国库军需,所以只办过几个案件就成为监察院的宠儿,还迅速晋升为监察院长穆长清的心腹干将。这位近几年间联盟晋升最快的监察官的“事迹”在军中几乎无人不知。 林渊笑笑,“看来,您听说过我,能被您这样的将军知道,真是我莫大的荣幸。”他一边慢条斯理地穿上工作服,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监察院的前辈们都是世家子弟,温文尔雅,自持身份,不屑于用下作手段。但我出身不好,读书也少,怎么都学不会前辈们那样攻心为上,只得用一些笨法子,实在是不太能上得了台面,一会儿您别见笑。” 林渊说得越谦卑,肖奋越是觉得毛骨悚然,一股莫名的寒气吹得他脊背发凉,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心脏,他的四肢也逐渐冰冷到有些动弹不得。 穿好防止制服沾染血污的工作服,林渊打开了占据审讯室一角的巨大箱柜,箱柜里的物品林林种种一览无遗。 林渊见肖奋看到箱柜里的物品后明显染上惊恐的眼神,好心地安慰他道:“您放心,这些器具都是我负责保管,每次使用完都会好好清洗消毒,绝不会让您沾染到其他人的血迹的。” 肖奋觉得刚刚冷到僵硬的双脚此刻有点发软,但还是嘴硬,“果、果然是个下贱胚子,只会用些不入流的手段为非作歹,讨穆长清那个老贼的欢心。” 林渊脸色未变,仍保持着营业用笑容,只道:“您说的是。只是肖将军若不想受这皮肉之苦,只要如实供述就好。晚辈知道您向来英勇,杀敌无数,但若是这柜子里的一件件试下来,怕是半条命也要没了,最后留给您家人看到的,怕也不太体面。您不妨考虑一下晚辈的提议,也省得我做恶人了?” 肖奋强按住发软的腿,冷笑,“肖某一生问心无愧,你想知道的,肖某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自是无可奉告。” 林渊见他明明牙齿都在打着冷战却仍是嘴硬,便轻叹一声,扫视了一遍柜子里的几层器具,最后选出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尖刀,转过身来笑着问肖奋,“听闻肖将军儒将出身,十分风雅,不知您是否爱听琵琶?” -------------------- 饶是身为见过血雨腥风甚至更不堪场面的第三特别行动队队长,纪九方在透过观察窗见识到林渊的审讯后也第一次理解了为什么林渊被称为监察院第一酷吏。 那个书店里有些慵懒冷淡的看店老板,那个在监察院里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监察官,和眼前这个面带微笑地运用着明明十分常见的刀具但却以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用法来获取供述的人,仿佛是在同一个身体里寄宿了三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分别演绎着什么叫做淡漠、死板和残暴。 纪九方有一点错乱,他很清楚这是同一个人,但他却没办法将这三种性格统一起来,他深觉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林渊的问题,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做到如此分裂。 纪九方陷入了混乱,墙另一边的林渊却神色平静,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犹豫,仿佛在做一场练习了千百遍的外科手术,下手精准狠辣,甚至还隐隐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美感。 即使隔着一面墙,即使单向的观察窗并不透气,但纪九方的鼻子似乎还是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夹杂着刀刃在人肋骨上摩擦切割的钝响声,以及肖奋挣扎绝望的痛苦咒骂,他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观察室里只有纪九方一人,但他碍于面子,便用力按着胸口想压制住要吐的欲望,但最终还是忍不住跑出去找个角落吐了个痛快。当他将胃里的早餐倒了个干净,漱完口拎着水回到观察室的时候,脱掉了工作服的林渊也从审讯室进入了观察室,此刻正弯着腰在肖奋粗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声中不紧不慢地洗脸洗手。 “你那边……完事啦……” 林渊清洗完毕,拿过毛巾擦了擦脸,看到纪九方拎着水站在旁边一脸尴尬,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不是、我不是……我只是……”纪九方想替自己辩解,可是也不知道该辩解些什么。 林渊倒是善解人意地替他分忧,“不必在意,很少有人看到这种场面却不觉得恶心的,这说明你很正常。” 纪九方愣愣地问:“那你呢?不觉得恶心吗?” 林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勾出一个浅浅弧度。 洗脸时难免弄湿头发,湿漉漉的头发有些遮挡视线,林渊随意地用手将湿发捋向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一直被长长额发遮挡的眉目顿时清晰了很多。 纪九方愣了几秒,真心实意地赞美,“你这样比刚才好看多了。” 林渊看他的眼神很古怪,“一般人这个时候都会对我说你真恶心。” 纪九方下意识地举手发誓,“我不会!我没那么想过,我不觉得你恶心,一点也不……” 林渊的眼神更古怪了。 -------------------- 从审讯室出来,日头正好,过了午饭时间,还没到下班时间,林渊看了看太阳,转头问:“你饿么?” 纪九方有点委屈地摇头。他刚刚吐得昏天暗地,现在胃还在反酸水,哪里还吃得下。 林渊满意地点点头,省了午饭,回办公区将刚刚得到的供述誊写进卷宗。 纪九方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边上,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他在写什么。 林渊掩住卷宗,用眼神示意你越矩了。 “哦……”纪九方识趣地坐直身体,眼观鼻鼻观心,嘴里却碎碎念,“明明刚才我都看到……” 林渊横了他一眼。 纪九方彻底闭嘴了,他望着天,在想自己是不是史上最憋屈的特行队队长。 -------------------- 纪九方百无聊赖地在林渊身边坐了一个下午,把林渊的每一个同僚都观察到可以给他们画搜捕画像的程度了,终于熬到了下班时间。办公区里的其他监察官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林渊在纪九方期待的眼神中却还坐得稳如老狗。 纪九方委屈地撇撇嘴,确定自己是遭到如此冷遇的特行队长第一人。 当纪九方肚子叫的声音大到在整个办公区回响时,林渊收拾好东西,锁好卷宗,下班了。 纪九方无声地欢呼,屁颠屁颠地跟在林渊后面走出监察院。 林渊直行,纪九方直行,林渊拐弯,纪九方拐弯,林渊继续直行,纪九方跟着直行,林渊拐第二个弯,纪九方也跟着拐弯,刚转过街角就被人堵住了,堵他的人姓林名渊。 “你跟着我干什么?” 纪九方瞬间如遭雷劈,“什么叫我跟着你,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林渊沉默了三秒,虚心请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纪九方顿时眼泪汪汪,一手捂心,一手颤巍巍地指着林渊,“你、你……好一个负心汉!” 林渊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纪九方立刻收了眼泪,急忙跟上去,“你要是不想请我,那就我请你吃饭,我请你还不行吗?” -------------------- 两碗热气腾腾的酸辣面上了桌,林渊倒了点醋在自己的面里,拿过两双筷子,一双递给纪九方,一双自用,开始吃面。 纪九方悄悄观察了一下周围,凑在林渊耳边低声道:“你常来这种地方吗?” 此刻他和林渊正坐在一家路边不起眼的面馆里,这里的顾客除了他们两人衣着整洁,其他人都是底层人民的打扮,看见他们进来也没反应,仍是只顾低头吃面。进了面馆,林渊熟练地找桌子、点面,甚至还自己拿着桌上空掉的醋罐子去柜台加满了醋回来,在这过程中柜台后煮面的老板连头都没抬。 林渊侧了侧身子,避开纪九方在他耳边呼出的热气,咽下嘴里的面才道:“你身为特行队长,刚上任就不在队里坐镇,可以么?” 纪九方眼睛一亮,“你要来我队里监察吗?” 第17章 林渊篇3 林渊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监察特行队?别开玩笑了。别说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官,就是穆院长也不敢去的好么?” 纪九方笑,“看来监察院对特行队颇有怨言啊。” 林渊放下筷子,双手合十作揖:“纪队长别误会,我心里对特行队只有尊敬,再无其他。” 纪九方被他逗笑了,“特行队的成立确实削弱了监察院的权力,也难怪穆院长像打了鸡血一样地工作,你们在他手底下也很辛苦吧。” 林渊继续低头吃面,专心致志。 纪九方用筷子拨了拨面条,低声道:“元帅组建特行队也算是力排众议了,不仅掌管监察院的袁上将反对,听说濮阳上将也很恼火,认为这是对联盟体制的破坏,而权力的失控极有可能导致联盟的灭亡。” 林渊迅速地吃完了面,还喝光了汤,放下碗筷,看看纪九方一口未动的面,真心地安利,“这家店老板的酸辣面是这条街上的一绝,你不尝尝吗?” “我……”纪九方刚要说话,林渊便喊道,“老板,钱放桌上了。” 老板正在煮面,只是应了一声。 林渊把钱放在桌上,用碗压住,对纪九方微微一笑,“纪队长,特行队虽然地位超然,但还是希望从明天起你的工作能对得起百姓交的税金。有缘再见吧。” “林渊……”纪九方看着他起身走出面馆,很快消失在街上傍晚的人群里,他又看看自己眼前的这碗面,再看看林渊吃光的那一碗,拨弄了一下面条,最终还是放下了筷子,起身走了。 老板过来收拾碗筷和饭钱的时候,看着纪九方未动的那碗,不禁骂了句造孽,把面碗端到柜台加了两块肉,转身递给了蜷缩在店门口的乞儿。 -------------------- 肖奋的案子很快就结了,穆长清欣慰不已,“林渊,你真是我的福将,这次也办得漂亮,袁老非常高兴,对你也是赞不绝口。” 林渊一边为穆长清布菜,一边道:“我都是在院长您的指导下工作,取得任何成绩都应归功于您,没有您当年伸出援手,将还在军校的我收进监察院,哪里还会有今天的我。您的恩情,学生都记着呢。” 这番话说得穆长清非常熨帖,“功劳还是你的功劳,我这把年纪了,难道还会抢你这年轻人的功劳不成?” 林渊诚恳地道:“这不是抢,就是您指导有方。” 穆长清圣心大悦,拍拍他的肩,“林渊,你的意思我都懂。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你叫我一声老师的那天起,你我之间便不分彼此。我做了这么多年监察院长,只有你最合我的心意,我既爱惜你的才华,不舍得将你引荐给袁老,但又不忍心挡了你的前程,这才替你接下于骆的案子,这案子办好了,后面的事也不必我明说。我只是忧心,若你不在,监察院没有可用之才,短期内怕是要一蹶不振啊。” 林渊替穆长清斟满酒,“我是您提拔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您的学生,无论我在与不在,我都永远是监察院的一员,势必要为监察院贡献力量,这一点我永远铭记在心,也请您务必放心。” 穆长清满意地点头,“不久的将来,你我就会同为袁老麾下,可要相互照应啊。” 林渊端起酒杯敬穆长清,“无论我走到哪儿,都会铭记您的恩情,唯您马首是瞻。如违此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穆长清大笑,却一摆手,“年轻人不要动不动就生生死死的,你的心意我明白,这就够了。” 林渊将整杯烈酒一饮而下,整张脸瞬间烧红,嘴边却缓缓漾起一丝微浅的笑意。 穆长清也饮尽杯中酒,道:“关于这次于骆的案子,袁老还有一点事情要交待给你……” 林渊附耳过去,仔细听他说完,表示都记住了。 穆长清用力拍了下林渊的后背,“做好袁老交待的事,你进首府指日可待。” 林渊垂下眼睑,恭敬地点头称是。 -------------------- 于骆押在松江区监察分院,林渊本想着尽快从惠安区赶赴松江区,没想到还未出发就被告知多了个累赘,还美其名曰——保护。 同一片天空下,纪九方头上的阳光明媚和林渊头上的乌云压境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着纪九方灿烂的笑脸和他身后浩浩荡荡百余人的队伍,林渊整个人都麻木了。 纪九方走到林渊面前,收敛笑意,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林监察官,第三特别行动队奉命保护您前往松江区调查于骆一案,期间护卫您的安全,在不违反军规的前提下,也可供您驱遣。” 不得不说,身穿军装、神情严肃的纪九方军人气十足,衬得他那张白嫩的娃娃脸都帅气了许多。但是林渊只是礼貌地表达了辛苦了、拜托了、添麻烦了,整个队伍就启程了。 纪九方将队伍行进指挥权交给副队长蒙柯,自己则陪着林渊坐进了车里,面对林渊毫不遮掩的嫌弃,着实委屈不已。“我真的是奉命行事,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命令来了,我总不能说我不去吧。” “哦。”林渊闭目养神,敷衍地应着。 “而且,”纪九方看着眼神都不屑给一个的林渊,心中的委屈无限放大,“想到是陪你去办案,我还挺开心的,谁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我就这么讨人厌吗?” 想到接下来还要相处一路,林渊无奈地睁开眼,“纪队长,我还什么都没说,不知道你怎么就自己脑补出了这么一场大戏。真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这么多愁善感、这么感性、这么……的人,可谓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啊。” 纪九方木木地看着他,“没说出来的那句你是想说矫情吧?” 林渊微笑,“哪能呢?我只是读书少,没文化,日常词穷罢了。纪队长可不要把我想成坏人,我家祖传三代良民。” 纪九方见他不再拒人千里,便蹭到他旁边,可怜巴巴地道:“良民先生,我想问个问题。” 林渊维持住营业用笑容,“纪队长客气了,您请讲。” 纪九方真心请教,“良民先生,你这么不高兴看到我是因为监察院和特行队相看两相厌么?” 林渊故作惊讶,“纪队长是在哪里听说了什么流言蜚语才产生了这样的联想么?无论是监察院还是特行队都是为了联盟效力,何来的相看两相厌一说?” 纪九方料定林渊会装傻到底,必不会挑明监察院和特行队的权力之争,便更委屈了,“那你这么不耐烦我护送你,就是单纯地讨厌我这个人咯?你看,好歹我也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有搜查书店,我们也一起审讯过,还有一桌吃面的交情,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林渊一挑眉毛,毫不领情,“搜查书店一事,我让你搜,是你自己选择不搜,与我无关;而所谓的一起审讯,进行审讯的人是我,你只是个不合规矩的旁观者而已,除了吐了一通没帮上任何忙;至于说一桌吃面,店我选了,钱我花了,那面,你吃了么?” 面对林渊伶牙俐齿逻辑缜密,纪九方无力反驳,只得又改打感情牌,眼眶瞬间湿润了,“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单纯地讨厌我咯?” “……”林渊努力压制住额头上疯狂乱蹦的青筋,“特行队队长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纪队长,你这个特行队队长是哭来的么?” 纪九方破罐子破摔,“只要你不讨厌我,我这个队长就是哭来的。” 林渊头疼,他自认脸皮不薄,怎奈一山还有一山高。 特行队上至队长下至队员,一个个地位超然、自视甚高,恨不得把‘老子是特行队’几个字刻在脸上,生怕别人一个不知道就看低了他们的身份。像纪九方这种毫不在乎面子能哭能闹能耍宝的,不只是在特行队,放眼整个联盟的军人序列都称得上是个异类。 说逻辑讲不通,论暴力打不过,对方的身份自己又开罪不起,人在矮檐,林渊只得认栽,温声道:“纪队长,我并不是讨厌你,只是一个人独处惯了,不习惯身边有旁人在罢了。” 确认没有被讨厌,纪九方立刻精神振奋,收了眼泪,像模像样地拍拍林渊的肩,“原来是这样,没关系没关系,小林啊,那你可要尽快习惯身边有我的存在啦。” 没关系么?确实没关系,无论是人,还是事。 林渊不置可否,道:“我也有一事想请教纪队长。” 纪九方立刻道:“我这个队长就是哭来的。” “……我不是想问这个。” “哦哦,那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渊垂下眼睑,扯了扯衣袖,“我想知道,纪队长是对每个人都这么热情么?” “当然不是!”纪九方扬扬下巴,一脸高傲,“我可是很挑剔的,我眼光高着呢,好么?” 得到挑剔的纪队长认可的林渊没感到哪怕一丝的高兴,“那请问鄙人到底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有幸博得了纪队长的青睐的?” 无视林渊话里的阴阳怪气,纪九方哀怨地道:“一看你就没好好听我说话,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说了啊,我听过很多你的故事,我很崇拜你的。” 第18章 林渊篇4 纪九方哀怨的眼神让林渊有一瞬的恍惚,上一个这么看着自己的人……他晃了一下头,很快拉回思绪,道:“特行队长崇拜一个酷吏?如果笑话能当饭吃,这句话怕是都能养活整个联盟了吧。” 纪九方反问:“你认为自己是酷吏吗?” 林渊笑笑,“这不是我认不认为的问题,而是我身上唯一有传播度的点就是酷吏吧,除去这个,我这个人实在是乏善可陈,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纪队长关注的地方。” 纪九方认真地道:“监察条例里并没有明文禁止刑罚审讯,甚至整个联盟的军事条例里都没有这种规定,你的行为或许不符合很多人的认知,但是用你缴获的那些赃款买的药品和粮食也确实挽救了很多前线军人的命,否则,我们可能要割让更多的土地,让更多的人流离失所,联盟也会陷入更大的混乱。” 林渊耸肩,“这大概就是我至今还没有被打死的原因吧。” 纪九方一字一句地道:“说你是酷吏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正被他们嘴里所谓的‘酷吏行为’所保护着。” 林渊被他的结论逗笑了,“敢为酷吏说话,你应当算是联盟第一人吧。” “那你自己呢,不这么想么?” 林渊伸直了双腿,伸了个懒腰,“我说了,我怎么想不重要。” 纪九方肯定地道:“所以你并不认同自己的行为。” 林渊垂眸轻笑,“一个工作方式而已,我认不认同,重要吗?” 两人默契地都没有提及的是,酷隶永远是监察院内最快的晋升方式,只要肯放弃一些东西,例如人性,例如良知。 -------------------- 一个人可以风餐露宿星夜兼程,一群人不行。 行程生生被拖长了三倍的林渊心里骂娘,面上还得对特行队客客气气。 除了没事就围着自己转的纪九方,林渊从以蒙柯为代表的其他特行队队员眼里看到了含蓄的鄙视与不屑,不禁莞尔。 这就是权力有意思的地方,居下位者,可以违心,不能违命。 就像纪九方说的,林渊已经习惯了身边有纪九方的存在,但他还是搞不懂这个人,就像现在他就想不明白纪九方到底在兴奋什么。 吃早饭时纪九方就兴奋得溢于言表,上了车更是一路都扒着窗户看着车外,就像一个从出生就被关在小黑屋里的孩子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又新奇又刺激。 队伍刚进入凉州地界,纪九方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到凉州了!” “……我知道。” 从惠安区到松江区,凉州是必经之地。 纪九方激动得眼睛闪闪发亮,“我们马上就要经过会英山了!” 林渊悄悄往边上挪了挪,想和他保持安全距离,“……我知道。” 会英山下前些年修了官道,要快速经过凉州,会英山道是首选。 纪九方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而是凑前一步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还摇了摇,“你知道吗,我在会英山见过雪豹!” 听到雪豹二字,林渊脑子里嗡地一声,他顿时觉得有些头大,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甚至连逃跑路线都想好了,脸上却露出困惑的神色,“雪豹?” “对!”纪九方猛点头,“就是特级疗愈系的那个雪豹!” 林渊眨眨眼,貌似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个雪豹……” “嗯?”纪九方也眨眨眼,“还有哪个雪豹?” “我以为你说的是动物的那个雪豹,还想着凉州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雪豹……”林渊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我对神影这些不是很熟悉……” “啊?啊……”纪九方讪讪地松开了抓着林渊肩膀的手,“你……” 林渊的笑容适时地染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黯然。 “抱歉!我不是……我以为……”纪九方有些语无伦次,这是他第一次在工作上遇到没有神影的普通人,以至于他都不知道现在是该安慰林渊还是该先道歉。 反而是林渊善解人意地来安慰他,“你不用道歉,没什么可道歉的,这又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 纪九方有点惭愧,“我以为监察院和军队里一样……是我孤陋寡闻了。” “你以为的没错,监察院里没有神影的确实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纪九方直愣愣地问:“那你不会受欺负吗?” 神影,无论是攻击系还是疗愈系,无论是最高的特级还是最低的五级,至少都是一种力量的象征。一个普通人在周围都是天生就有着不凡力量的人们的环境里生存,纪九方只是想想都觉得艰难。 林渊微微偏着头笑道:“在我接案子之前,确实受过一些欺负,在我接案子之后,就再没有受过什么明面上的欺负了。” 纪九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渊交叠双腿,交握的双手放在膝上,垂眸道:“神影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但是没有这种天赋的人,不是也得努力活下去么?” 纪九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小小年纪就拥有特级神影的人,作为一个周围都是神影持有者的人,在他眼里,没有神影的普通人就像脆弱的易碎品,是值得同情和可怜的。但是眼前这个令无数神影持有者瑟瑟发抖的监察官,却只是一个没有神影的普通人。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那在审讯那些军官的时候,你不怕他们会利用神影来攻击你么?” 林渊笑着为他解惑,“那些军官进监察院时就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攥在我们手里,不反抗,死的只是自己,反抗,死的就是全家,除非是个冷血动物,否则哪敢造次。更何况,为保安全,在提审前都会给他们灌药,就算想反抗,也得使得出力气才行。” 纪九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原本以为肖奋那些人会乖乖受审是受到了神影的等级压制,没想到居然完全和神影没有关系。 林渊不愿再谈这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换了个话题,“讲讲你那个雪豹的故事?” 纪九方有点意外,“你有兴趣听?” 林渊耸肩,“能让你这么激动,想必是个有意思的故事,路程还长,有免费的故事听打发时间,有何不可?” 纪九方挠了挠头,“其实并不是那么有意思的故事……” 林渊也不强求,“哦,那说不说随你。” 纪九方看了看窗外越来越近的会英山,想了想,还是道:“我的神影第一次显现是在我十岁的时候……” 林渊打断他,“请问你的神影是?” “猎豹。” “很厉害?” “特级攻击系,算是厉害吧。” “哦,请继续。” 被几次打断的纪九方没有任何不悦,而是逐渐陷入回忆,“我那时和家人闹别扭,自己跑进了会英山,结果在山里遇到了暴雨,发了高烧,偏偏在这种时候神影第一次显现,本身发烧淋雨就又冷又热,还受神影初次显现的影响身体虚弱得很,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在我感觉自己快死了后悔不听家人话的时候,一个孩子和他的雪豹从天而降,救了我……” 林渊提出疑问,“一个孩子?” “对。”纪九方面露神往,“我的神影显现得就算早的了,那孩子怕是比我还要早吧,又是特级疗愈系,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林渊明知故问,“你这话里都是猜测,人家都救了你一命了,你就没想着和他认识一下吗?” 纪九方也很无奈,“我倒是想认识他啊,问题是我醒过来时他早就不见踪影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我只知道他应该和我年纪差不多,是个男孩,神影是雪豹,没了。” “那……”林渊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一些,“你看清他的长相了吗?” 纪九方摊手,“这就是我郁闷的地方啊。我那时烧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视线都模糊了,我是凭着声音来判断那孩子的年纪和性别的,而他的雪豹不知怎么了,一直有意无意地挡在他前面,我只看到了那只漂亮的雪豹,根本没看清那孩子的模样,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他。” 听他说没看清自己的模样,林渊心里默默长出一口气,但这口气在听到纪九方说这么多年都在找他的时候又提了起来。 “你找他做什么?” 纪九方理所应当地道:“救命之恩,岂能不了了之。找到他自然是要报恩了。” 林渊暗戳戳地为他提供思路,“那你这么多年都没找到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是他并不想被找到,或者,他已经死了?” 纪九方叹气,“我也想过这种可能,否则一个特级疗愈系神影怎么可能藏得无影无踪。” 林渊明晃晃地替他做出结论,“他应该已经死了吧……” 纪九方点点头,望着窗外的会英山又不无惋惜地道:“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据说程序叛国之前在莺时冀州战里受了极严重的伤,但是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救治,病情加重还要上战场,这直接导致了他后来叛国。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有那只雪豹在,程序能及时得到治疗的话,或许他就不会叛国了吧。唉,无论怎么说,也不管程序最终是英雄还是叛徒,我明明与战神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却未能见他一面,与他交交手,不得不说是人生一大憾事。” 第19章 林渊篇5 纪九方感慨完,一直捧场的林渊却没有回应,他转头看向林渊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只见刚刚还坐得舒展的林渊不知何时身体蜷缩成一团,他一只手用力按着胃的位置,另一只手捂着嘴,豆大的冷汗如同不要钱一般沿着面颊不断滑落。 纪九方刚要冲着车外喊蒙柯,就被林渊一把拉住,“没、没事的,老毛病,一会儿就好了……” 纪九方担忧地看着他,“你确定不用叫蒙柯?你这个样子看起来不像没事啊。蒙柯是一级疗愈系,很厉害的,你完全可以信任他的医术。” 林渊努力挤了个笑容,不自觉地攥紧了拉住他袖子的手,“真、真不用,相信我。” 看着他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纪九方也不好违背他的意愿,只能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用力抚着他的背,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分散他的注意力,缓解疼痛。 车外的人浑然不觉有什么异样,车厢里只有纪九方拍抚林渊后背的声音以及纪九方因担心而变得沉重的呼吸声。那个真正痛到几乎痉挛的人却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轻到几不可闻。如果不是手掌之下的这具身体还在因为疼痛而发抖,纪九方都会怀疑林渊这场突如其来的旧疾发作其实只是他的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又似乎很长的时间,纪九方感觉自己抚着林渊后背的动作都开始变得机械,他的手因为汗湿几乎要粘在林渊后背上时,林渊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松弛了下来,便急切地问道:“你好点了吗?还疼得那么厉害吗?用不用叫蒙柯过来看一下?” 钻心噬骨的疼痛渐渐散去,一身的冷汗浸透了里外几层衣服,林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被人捞出来一样。他顶着一张惨白的脸,慢慢坐直了身体,靠在靠枕上,长出了一口气,缓缓摇头,“没事了,过去了。” 纪九方还是不放心,“你确定不用叫蒙柯过来看一下?” 林渊无力地笑笑,“我确定。话说,明明犯病的是我,你怎么比我还紧张。” 纪九方刚刚的紧张担心和手足无措因为林渊这句话瞬间变成了烧心的怒火,腾得就被点着了,“你身边好好的人突然不明原因疼得要死要活的,还死活不让叫医生,你能不紧张?” 名为纪九方的火药桶爆炸了,离着最近的林渊却毫发无伤。他随意将汗湿的额发捋向脑后,慢慢舒展四肢,没心没肺地笑,“我不紧张,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中注定的事,紧张有什么用?” 纪九方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却又不想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便气鼓鼓地坐在一边,不想搭理他。 林渊并没有意识到纪九方在生气,兀自道:“没想到堂堂特行队长也会为叛国贼程序惋惜,是搜捕雪滴花小队的工作做多了,被同化了么?” 纪九方挑眉,“工作是工作,我是我,你并不认同自己的工作方法,不也用得不亦乐乎么?” 林渊不想评论自己和纪九方是不是一回事,只是随手抹掉滑到睫毛上的汗,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会英山,低声道:“你要找的人一定是已经死了,否则他怎么会眼看着联盟的英雄饱受伤痛之苦却漠然置之?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纪九方愣了愣,道:“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据说怕动摇军心,程序重伤的事在当时是个秘密,知道的人很少,那个人如果不在程序身边,应该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吧。但是,我想如果他知道了就一定会站出来为程序疗伤的,毕竟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救过我,应该是个很善良的人。” 善良么,呵。 林渊闭上眼,不再说话。 -------------------- 林渊旧疾发作后的第三天,队伍终于进入了松江区。 松江区区长接到消息,早早列队迎候,给足了第三特行队面子。 林渊觉得这面子又不是给自己的,便想收拾东西一个人先去松江监察分院报到,但纪九方死活不放他走,他不得不被迫享受了一下区长级别的贵宾待遇。 看着面前的松江美人红裳粉裙莺歌燕舞,再看看纪九方与松江区长顾言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林渊确定这场接风宴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但又碍于面子不能提前退场,便专心低头吃菜。不得不说,松江菜系不同于惠安,辣得别有一番风味,向来嗜辣的林渊尝过几道菜后竟吃出来了一点趣味来,兴致勃勃地期盼着下一道菜赶紧上来,他好尝尝味道。 纪九方这边尽显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和顾言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但还不忘分心看看林渊的状况。 顾言见纪九方的眼神几次飘向林渊的方向,便识趣地端起酒杯敬这位虽不能与特行队长相提并论,但也颇负盛名的监察官,“林监察,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仪表堂堂,顾某敬您一杯。” “不敢不敢,顾将军您太客气了,应该是我敬您酒,接下来的几天要给您添麻烦了。”正翘首盼望下一道菜的林渊突然被点名,只得摆出营业用笑容,端起酒杯说着营业用敬酒辞,向顾言举杯示意后正准备一口干掉,却被纪九方按住举杯的手。 林渊和顾言俱是一愣,不明白纪九方这是何意。 纪九方拿过林渊的杯,向顾言歉意一笑,“林监察前几天刚刚犯了旧疾,现在还没痊愈,松江的酒太烈,我喝着都上头,林监察喝了怕不是又要闹病痛,影响了审讯的进度,我们都不好交待。这杯酒我替林监察喝了,希望顾将军不要介意才是。”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端起了自己的杯子,道,“替林监察敬顾将军酒是我逾越,九方自罚一杯。”说完就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也干了。 顾言不敢挑纪九方的理,只得一边说自己照顾不周赶紧让女官给林渊换了茶水,一边举杯干了纪九方替林渊敬的这杯酒,心里却在揣摩起来纪九方和林渊到底是什么关系。 本来这次第三特行队护送监察官过来松江的行为就很让人摸不到头脑,如今纪九方又和林渊表现得如此亲密,难道说仇如非竟和袁初结了盟,而要孤立濮阳岳?联盟是要变天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就一点消息都没听说呢? 被琢磨的林渊同样不知道纪九方刚才是唱得哪一出,看着面前换上的茶水无语了几秒,只得举起茶杯再敬顾言,“顾将军,林渊这次奉命前来审讯于骆实为公务,并无他意,如有什么思虑不周、行为不妥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林渊以茶代酒,实在惭愧,我干杯,您随意。” 一个小小监察官以茶代酒敬自己,顾言确实很想随意地不喝,但纪九方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一副十分满意的模样,他不得不压下心头的不悦,干了杯中酒,笑道:“林监察真是太客气了,在松江这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或者要我们配合的,及时和我说,千万别见外。” 林渊殷勤地满口应着,一坐下便直奔美食将顾言的话忘了个干净。 即使查出地方军官有问题,收缴的赃款也是直接上交国库,与各区财政没有半毛钱关系,指望区长配合审讯?林渊心里轻笑,那还不如指望被提审的军官主动坦白呢。 -------------------- 林渊被迫感受歌舞升平的时候,一个人影按图索骥,悄悄摸进了与监察院松江分院遥遥相对的一间不起眼的民房。 看到进来的人,楚歌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递了杯水过去,“怎么这么久才跟上来?” 温馨将水一饮而尽才道:“我遇到了搜捕,摆脱之后怕被跟踪,没敢直接回去,在外面转了几天确定没问题才跟着你留下的记号过来松江。” 楚歌皱眉,“最近搜捕越来越严,越来越频繁了,这有点反常。” 温馨却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摆脱搜捕的么?” 楚歌很意外,“不是你自己逃出来的?” 温馨摇头,“和之前的饭桶不一样,新来的特行队长很厉害,我差点就被逮到了。” “所以?” 温馨沉声道:“是林渊把我藏了起来,直到搜捕结束。” 楚歌愣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个监察院的酷隶林渊?” 温馨点头,“监察院长穆长清是袁初手底下最听话的狗,林渊既是投靠在他门下,自然是存着攀附袁初的心。袁初的人居然会帮雪滴花小队摆脱特行队的追捕,这是我一直没想明白的地方,所以才没敢贸然回据点,再三确定没有尾巴跟着才追过来的。” 楚歌沉默半晌,“他不是被派来审讯于骆吗?我们去会会他。” -------------------- 第三特行队副队长蒙柯带人把喝醉的纪九方送回了房间,跟在后面无所事事的林渊看到他们提防的眼神想笑但没好意思笑,不用插手纪九方的事他乐得悠闲,自在地溜达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进房间,就瞬间被人捂住了嘴控制住了身体,身后的门被轻轻关上,仿佛一切都没有异样。 被人捂住嘴死死地锁在怀里,林渊动弹不得,也懒得挣扎,反正他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挣扎又有什么用。 第20章 林渊篇6 灯亮了,看清坐在桌边的人时,林渊倒吸了一口气,却又不禁有些想笑,这一小会儿前后遇到两个一级疗愈系,他的运气看来很是不错,一会儿应该多出去转转,没准就能捡到钱。 楚歌缓缓道:“好久不见。” 林渊说不了话,只是看着这个六年未见的人,神色平静。 楚歌又道:“我只是说几句话就走,不会伤害你,你不需要惊动其他人。” 被控制住下颚的林渊无法点头,只能眨眨眼以示了解。 楚歌摆手,温馨松了手,林渊重获自由,快速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回头看了温馨一眼,走到桌边坐在楚歌对面。 楚歌仔细打量了他一下,除了褪去了一些当年的青涩,眉目更加舒展,面前这人竟没有多大变化,这让他想起程序,那个仿佛被时光遗忘了的人。“记得我是谁么?” 林渊指了指自己的面颊,“我不光记得你是谁,我还记得你扇过我这里。” 负责警戒的温馨一愣,他不知道这两人竟然有过交集,还是这么刺激的情况。 楚歌也愣了下,他早忘了当初扇他一巴掌的事,经他这么一说又想了起来,那时,程序还在…… 并不想分辨什么,楚歌直奔主题,“温馨说是你救了他。” “温馨?谁?” 一旁的温馨举手,刷了一下存在感。 林渊看了他一眼,“哦,他啊,原来他是你的人。” 楚歌陈述事实,“你帮他躲过了特行队的搜捕。” 林渊耸肩,“我当时可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打算救他,帮他只是因为想给特行队找点麻烦罢了,众人皆知监察院向来和特行队不对付,你可千万别误会了其他的什么。” 楚歌想起几次看到纪九方腻在林渊身边手舞足蹈地说个不停,“从你和纪九方身上倒是看不出来监察院和特行队不对付。” 林渊笑,“别人这么想也就罢了,你是在这行当里混过的,就不要说这样的外行话了。” 楚歌看了他半晌,垂下头,不知该哭该笑,“这就是你选的路?” 林渊顿了一下,“我一直走在我选择的路上,过去是,现在也是。” “好。”楚歌点头,“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无话可说。” 林渊倒有疑问,“被通缉搜捕的人来找我只是为了叙旧?我可不记得我们感情有这么好。” 楚歌也不打算绕圈子,“你来惠安是工为了审讯于骆?” 林渊明白了他的来意,“哦,你是为他而来。我知道你们合作过,但没想到你们关系这么好,你这个逃窜了六年的人都肯为了他而抛头露面。” 楚歌沉声道:“于骆和你之前审讯的那些人不同,他不是坏人。” 林渊只觉可笑,“是不是坏人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法律自有定论。”他顿了顿,“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感情用事。” 楚歌没有如林渊预想般的发怒,只是有些失望。 林渊觉得无趣,他看着门,“时间不早了,二位请回吧。特行队就在隔壁,我不会声张,就算还了当年欠你的人情了。” “你从来不欠我的人情。”楚歌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你当年真正欠下的,你根本还不起。” 楚歌和温馨走到门边,楚歌的手刚搭在门上,便听得林渊低声道:“程序他……真的叛国了么?” 楚歌回头望向他,“你觉得呢?” 林渊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看他,只道:“特行队这次带了一百二十人,个个是精兵强将,再加上松江监察分院原本就有重兵把守,于骆罪不至死,没有性命之忧,奉劝你们不要做傻事。” 楚歌和温馨悄无声息地离去,走廊外一片寂静,林渊坐在桌边垂眸沉思,仿佛这房间里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 -------------------- 宿醉的纪九方头痛欲裂,但仍不顾林渊的拒绝,拖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强打精神将他送到监察院松江分院的审讯室。 林渊略显担忧地在纪九方的痴呆笑容中关上了审讯室的门。看不到林渊,纪九方便收起痴呆笑容,沿着墙壁磕磕绊绊地摸进了一墙之隔的观察室,甩上门后立刻滑倒在地睡了个人事不醒。 林渊巨大的刑具箱被从惠安一路小心翼翼地运到松江,还没来得及展示,早被带进审讯室候审的于骆便主动举了白旗,“不用这么麻烦,你问什么,我说便是。” 林渊有点意外,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配合的人。 于骆不觉得配合有什么不对,“身为军人,死在敌人手上是荣耀,死在自己人手上是耻辱。死也就罢了,死前还要受自己人折磨,岂不是倍加耻辱。” 林渊点头,“没想到于大校还有这样的觉悟,失敬。” 于骆摆手,“不,这不都是我说的,前面是程序说的,当年我还嘲笑过他要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会死在自己人手上,没想到,今天这话竟是应在我自己身上,估计要轮到他嘲笑我了。” 林渊沉默。 于骆楞了,“怎么,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程序了么?那可是当年享誉全联盟战无不胜的战神啊。哦,我差点忘了,”他的笑容中透出几分凄凉,“程序现在是叛国贼,为他说过话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不论是什么原因反正都闭嘴了,你这个年纪没听说过他也正常。” 林渊不再管他的刑具箱,而是拉过椅子坐在于骆对面,“程序真的叛国了?” 于骆面露讽刺,“你们受到的教育不都是这么说的么?他叛国的事还被编成了歌谣,大街小巷的孩子们都在唱呢,你没听过?” 林渊也不恼,“那实际上呢?” 于骆冷笑,“他既要叛国,为何不选自己如日中天的时候换个更好的待遇,而是选择了几近末路之时?冀州之变时程序的双腿废到几乎不能独立行走,帝国策反他是要给他养老吗?呵,我可不觉得帝国会有这么好心。” 林渊回忆看过的档案,“你和程序合作过两次。” “对,两次,一胜一败,胜了一起喝酒,败了阴阳两隔。我这人没什么天赋,输了也就输了,大不了撤了军衔从头再来,但程序那种天才不一样,要么就是未尝败绩,要么就是输得一败涂地,这不,就输了这么一次,命都没了。” 林渊愣了几秒,“所以,程序不是叛国,而是死了?” 于骆摊手,“他现在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倒宁愿他死了,盖棺定论,也就不必遭受这种屈辱。” 林渊双臂压在桌上,上身前倾,逼视着于骆,“当年冀州之变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六年来程序一次都没有代表帝国出战过,甚至没有一丁点关于他的消息传回来,他到底是叛国了,还是真的——死了?” 于骆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相信联盟的结论?你可是联盟的监察官。” 林渊不置可否,“我自然是相信的。”但他话锋一转,“我尊重正史,只是偶尔也爱好听听野史。” 于骆更觉奇怪,“你不是来审讯我的么?” 林渊耸肩,“既然你不想用这个,”他指了指身后的刑具箱,“那我们就省下了很多时间,你想聊什么都行,只要最后能让我交差就行。” 于骆看了他一会儿笑了,“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奇怪。” 林渊也笑,“你不正是因为这个才知道我的么?” 于骆哈哈大笑,“你这个性格应该和程序那个怪胎很合得来啊,可惜你们没见过。”他的笑容逐渐染上几分苦涩,“监察院能让你来,想必我是活不了了,死了见到程序那家伙,估计还会被他笑话……也罢,这么多年人人噤若寒蝉,可我都到了这步田地,还怕什么特行队、文字狱啊,你要是想听,老子今天还就不吐不快了。” 林渊点点头,“看来于大校和程序关系很好啊。” 没想到于骆听了这话却眼睛一横,“别乱说啊,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那个智障关系好。” “……” 于骆马上又道:“但是不可否认,在带兵打仗方面,程序确实是个无可比拟的天才。” 林渊努力想跟上于骆的节奏,“那智障是指……?” 于骆斩钉截铁地道:“程序这个人。” “……” 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不待林渊追问,于骆便开启了吐槽模式,“那家伙是真的有病,总会干出一些让人摸不到头脑的事来。有一次我们备战在山上驻扎,人都安顿好了,等着主帅发号施令,可他却不见了,简直见了鬼了。那是我们嘉泯军——那时候嘉泯区还没割让给帝国——我们第一次和雪滴花小队合作,刚驻扎完程上将就丢了,我们将军都快吓疯了,撒出人马去找,结果找到楚歌那,就是程序的医务官,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不慌不忙地带着我们下了山,果然在山脚下的田地里找到了程序。你猜他在干什么?” 第21章 林渊篇7 林渊配合地问,“干什么?” “在玩!”于骆翻了个白眼,“我们这边急得要上房,谁能想到这货正在田地边上和几个小孩子玩游戏呢,还糊得一脸泥巴玩得不亦乐乎!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林渊无语。把自己代入嘉泯军的视角,他大概也会觉得这位程上将多少有些大病。 “他是个上将啊,除了元帅和袁初,他就是真正的万万人之上,可是没见他对酒会宴席丝竹管弦有多大兴趣,就特别喜欢混在百姓里。后来我们都习惯了,备战间隙找不到他就去附近的城镇转转,一定能找到他。他这人闲不住,没事儿就溜下山逛逛集市尝尝小吃,帮人看看摊子卖卖菜,教小孩子读书识字玩游戏,偶尔遇到书店还会买几本书回来给楚歌打发时间玩。我觉得他纯粹就是有病,生在富贵窝里却偏偏爱好底层的人和事。可是好多人都不这么想,只能说他那张脸实在是太占便宜了,本来就长得好,还未语三分笑,当地的百姓都高兴看到他,还特放心让他带孩子。他也不嫌那些整日在土里泥里撒欢打滚玩的孩子脏,和小孩子玩时都乐得好像他自己就是个几岁的孩子似的,小孩子们更是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每次都争着抢着让他抱,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总能看到他这边背着一个那边抱着一个,身上还挂着好几个,感觉他这个大人比孩子们玩得都疯。” 于骆的话很有画面感,林渊不禁跟着笑了,“看来他很喜欢小孩子。” 往事历历在目,于骆也心生感慨,“是啊,我们当年总打趣他,让他赶紧结婚自己生几个,只要他放出话去说想结婚,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姑娘能从联盟排到帝国去。但他就只是笑笑,回头又去逗人家的孩子。我那时就想,如果不是战争没完没了,估计他早就结婚生子了吧,过着普通人的日子,享受为人夫人父的幸福,又何至于这一生毁誉参半,结果还被守护了十几年的联盟列为了最大的耻辱和敌人。” 林渊指出于骆的口是心非,“于大校这语气不像是讨厌程序啊。” 于骆没有辩解,只是苦笑,“虽然级别相差太多,但同为军人,难免兔死狐悲。而且,讨厌他的军人是真的多,我也确实是其中之一,这一点我没必要骗你。” 林渊不解,“为什么?同行相斥?” 于骆脸上有藏不住的嘲笑,“以为谁都像你们文人相轻呢?军人可纯粹多了,崇拜强者、敬佩英雄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哪有功夫像你们那样酸性?” 林渊向来以文盲自居,并不觉得于骆这话有攻击到他,“那你们为什么讨厌程序,战神还不够强吗?” “他是足够强,强到难以撼动,但也强到让我们这些底层军人感到绝望。” 林渊更不懂了,“于大校,您可是大校级别,距离将官只有一步之遥,可绝对称不上是底层军人了。而且,您越说我越糊涂了,程序的存在难道不是应该让更多的军人看到杀敌立功的重要性、看到晋升通道的畅通吗?怎么就让人绝望了?” 于骆自嘲一笑,“大校和将官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却是天壤之别,我就算没进监察院,就算取得程序一样的战功,也不可能获得和他一样的地位,这就是程序让人绝望的地方啊。” 林渊听得懂于骆说的每一个字,但就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于骆知道他没懂,便道:“很多人都是在和程序合作后才转变了对他的态度,我也是。合作之前我是真讨厌他,这人出身名门望族,十四岁处女战就一鸣惊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十八岁就被破格提拔为上将,这在整个联盟历史上都前无古人,估计也是后无来者。年纪轻轻的战神,联盟的双子星上将,又张着那么一张脸,这种人生来就是对我们的嘲讽,他的存在就是在证明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投胎时我们就输了,后面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林渊一头雾水,“为什么这么说?” “这还不明白?”于骆很意外,随即释然,“对了,你是文人,不知道也正常。这么说吧,军官的晋升通道看起来是畅通,但其实最后都是要看出身的,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这是大家都默认的规则。就像我这个出身,最多能干到大校,我领大校衔已经十年了,就算我再努力,就算把老命都拼上,想晋升将军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更别提上将了。不信的话你可以去看将军名录,哪怕是最低级别的少将也都是名门出身,这就是军队里最大的规则。程序获得的荣誉固然有他的战功因素,但是程家在他背后也必然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林渊确实不了解军队内部的隐性规则,于骆的话让他恍然大悟,但还是忍不住指出问题,“可是程家说程序只是养子。” 说到这,于骆的情绪明显低落,“……是,虽然那个公告说明程序和程家之前一直在欺骗世人,但是看到那个通告时我只是觉得程序身上那些一直让人费解的地方似乎就都能说得通了。以前每次有人提到程家,提到他的出身来恭维他,他都只是笑笑不说话,我一直以为他只是谦虚有教养,试图淡化家族对他的助力,却完全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养子。” 林渊却很质疑程家公告的真实性,“程家也是士族大家,婚丧嫁娶添丁进口不说是万众瞩目,却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保密,在程家主动公开之前就没有人发现程序是养子吗?” 于骆也有点困惑,“很多人都怀疑过这只是程家用来脱罪的说辞,可是没有证据,除了程家公告的一面之词,没有人能证明程序是养子,就像也没有人能证明他不是养子一样。只能说,如果公告是真的,那程家老爷子也真是有胆有谋,一步棋埋了二十几年,就这样□□裸地讽刺了联盟的军官出身审核制。那些公开宣扬名门望族血统优越性的人一直将程序作为证明他们观点最有力的活例子,程家的公告一出,脸最疼的就是他们了。” 见他语渐激动,林渊不得不打断他对程老爷子的敬佩,把他拉回现实,“可是程家现在很惨,这几年来一直被针对、被打压,状况大不如从前了。” 越说越兴奋的于骆被迎头泼了盆冷水,顿时冷静多了,“是啊,这就是代价。前十几年程度一直活在程序的阴影里,所有人都记得程家出了个战神,却不记得程度才是程家长子,他才是最后要继承程家家业的人。这只能怪程序太过耀眼,优秀如程度也只能被衬得黯淡无光。直到程序出事,这个多年来无人问津的程家长子才被人想起,还被拉出来收拾程老爷子和程序联手留下的烂摊子,连个说不的机会都没有,也是可怜。” 林渊回想那位几年前继承了程家的长子,“程度将军好像和程家一样低调,除了每季度一次的高层例行会议,几乎看不到他有什么公开的行程,也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于骆倒觉得能理解程度的做法,“也许这样他才能保住程家吧,尽量淡化程家的存在感,尽量早点摆脱程序的事对程家的影响。虽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这几年双倍的军费支出对程家来说也是影响不小,再也经不起大的折腾了。” 林渊断言,“程度将军心里应该是恨死程序了。” 于骆耸肩,“也不尽然。程序做了十六年的联盟战神,虽然没有实际兵权,但他的名声带给程家的好处可是普通的上将身份换不来的。程家成就了程序,但程序也没只占便宜,程度虽然一直被压制在程序的阴影之下,但他也没少享受程序带来的好处,那些可都是程序用血肉之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程序得到的只有荣誉,但那玩意儿又不能当饭吃,程度获得的可是真金白银的实惠,从这个角度说,程度一点都不亏。如果我是程度,心里对程序肯定是感激多过怨恨的。” 林渊陈述事实,“可是,最终将程序叛国一事作实的,就是程度将军拿出来的家书。” 于骆沉默,半晌才道:“对,正是因为这样,人们才会倾向于相信程家的公告是真的,程序只是个养子,一个替程家赚得了无数荣誉和财富,但程家却能为了自保说扔就扔的养子。” “那封信上说的是真的么?” 于骆嗤笑,“程序会为了权力和金钱而叛国?知道当年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站出来质疑联盟对程序叛国的定论吗,就是因为他们都不相信程序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而叛国。” “可是质疑声并没有维持多久。” 于骆大笑,“那不全是拜你们监察院还有特行队所赐么?冀州之变中雪滴花小队活下来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就那么几个人这几年也都被追杀搜捕得差不多了吧。这些人是程序的亲信,按联盟的说法,也有叛国的嫌疑,联盟下令宁枉勿纵也就算了,但是普通的文官、百姓你们也没放过啊。就因为一个程序,你们处置了多少替他说话的人啊,甚至还搞出了文字狱,也是可笑。但最搞笑的还是那个‘同情程序者与程序同罪’的规定,真是可怜又可悲。人们就算再想替程序打抱不平,也还是要优先自己的生存,趋利避害,人之本性,这无可厚非。更何况,一直没有任何程序的消息传回来,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叛国了,时间越久人们怀疑的心便越重,没有人再愿意以生命为代价去为一个消失了六年的人讨什么所谓的清白,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第22章 林渊篇8 林渊笑笑,直视于骆的眼睛,“那你呢,于大校,你怎么看?” 于骆毫不回避地迎向他的眼神,“我的想法表达得还不够清楚?” 林渊摸了摸下巴,“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听到这些话,我倒是能挺清楚地理解于大校的想法。” 被提醒自己所在的地点,于骆气焰立消,顿时萎靡。 林渊单手撑头看着他,“我从没想到与程序这么惺惺相惜的人会有坐在我面前的一天。我审讯了这么多人,于大校,你是第一个敢说自己同情程序的,甚至感情真挚到让我以为你进来这里其实是被冤枉的。” 于骆的头越垂越低,几乎要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如果程序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如果他真的不在乎金钱权力这些外物,如果他叛国这个定论在你看来就是天大的笑话,那么于大校,你不是应该受他的感召更加为联盟卖心卖力么?你又是怎么走到我们监察院的审讯室里来的呢?” “呵。”于骆低笑一声,再抬起头,脸上已是一片平静,“就是因为我近距离和程序接触过,就是因为我两次和他合作过,就是因为我亲眼看着又亲自跟着他参与了冀州之变,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联盟公认的战斗英雄几日之内就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才会走上这条路啊。” 林渊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于骆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茫然,“联盟要完蛋了,联盟已经走向末路了,我们这些底层军官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出身不好的将士拿不到兵权,出身好的人又不愿拼命,明明冀州之变程序拼了老命重创了帝国精锐,为联盟争取了时间,可是联盟在干什么?依旧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帝国来了?哪怕他们就是凭着几小股兵力来边境骚扰,联盟也只是招呼了几下子就开始跪地求饶割地赔款,没有了程序,没有人愿意舍命一搏,联盟就连仗都不敢打了,只会把自己的百姓送出去任人□□来换取自己的苟且偷安,这算什么?这拿我们这些军人当什么了?这样的联盟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他抬头看着对面的林渊,“我没想到冀州之变会是我军人生涯的最后一战,更没想到那竟是联盟打的最后一场有尊严的战争。可是在那场战争里,程序失踪,冀州失守,云老将军年逾花甲不得不再次披甲执锐上阵杀敌,我们带着云飞被杀得且战且退,可是最终还是不敌帝国的攻势,云老将军和云飞都阵亡了,世代忠良的云家伴随着云川区的陷落彻底断了传承,连个女娃娃都没留下。后来我才知道,天秀援军的陈铮也没了,首府派来的杜监军也没了,只剩下我还活着。我那时躺在病床上几度恍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死,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他们都死了我又有什么资格活着!” 说到激动处,于骆猛得一拍桌子想站起来,却被腰间扣着的软带控制着又跌坐回椅子上。 林渊神色平静,不惊不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于骆双手压在桌面上,红了眼眶,“很多人都和我说活着就好,活着就比死了强,可是他们不知道活下来才是折磨,因为活着就要亲眼见证这世间如何从人生活的地方一点点变成了不堪入目的肮脏地狱。我不仅看到了联盟主动央求着割地赔款,先是云川再是嘉泯还有接下来的不知道哪儿,看着那些地区的民众从我们拼死保护的对象一夜之间变成了任帝国肆意□□的奴隶,还要看着曾经人人追捧的程序因为一封真假难辨的家信就被打成了卖国贼,看着雪滴花小队仅存的几个人被一个个列在了通缉令上还标明了如遇反抗则杀无赦,这一切的发生只是因为程序不见了!他没叛国啊,没有啊!谁叛国他都不会叛国,他只是在战场上掉进了敌人的陷阱才失踪了、不见了,几千枚炸药同时爆炸,多少将士尸骨无存,但是首府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人担心冲在最前面的程序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生命危险、是不是还活着,只是一心想着怎么把粮药短缺、装备不足、御敌不利的责任全都推给一个生死不明、无法反驳的人身上!那些中饱私囊的废物将军们无论打了多少场败仗都能继续在首府寻欢作乐安享太平甚至加官进爵位极人臣,而程序他只是输了一场战斗,这只是他上战场十六年来的第一场败仗,十六年了,他只输过这一场,怎么就要背负这么大的罪名啊!” 林渊看着于骆的眼泪涌出眼眶,啪嗒啪嗒地滴在桌面上,仿佛在敲打着联盟高层们的良心,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迫害一个十几岁开始就拼尽全力守护着他们的英雄。 “你知道冀州之变时程序是什么样吗?”于骆不待林渊张口便自己说道,“他的双腿废了,只能靠同时撑着两只拐杖才能勉强站起来,可是他没喊过一句疼,没打过一次退堂鼓,没说过一句他这次行动不便只能殿后的话,他依旧带着他的雪滴花小队冲在最前面,和以往的每次战斗一样,他永远冲在最前面,带着他的雪滴花小队,因为他说他们冲在前面总比普通士兵冲在前面好,最猛烈的攻击由他和他的小队承受了,这样就能把士兵伤亡降到最低!” 林渊看着眼前这个在冀州之变后就因伤病由武官转为文职的汉子哭成了个泪人,“程序是战神,是英雄,可是他也不是铁打的,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比很多人一辈子读过的书还多,头发盖住的地方都伤痕累累,只有一张脸是完好无缺的,可是有谁在乎吗?他带着他的雪滴花小队十几年转战联盟各地全年无休,却没挣下一块领地得到一点兵权,他的上将称号只是一个虚衔,只有责任没有权力,他有说过一句抱怨吗?就因为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联盟常年短缺他的补给,粮药不足还要上阵厮杀,装备不够还得自己赔笑脸求地方军队支援,就算是这样他有表达过哪怕一次对联盟的不满吗?没有,都没有!冀州之变,他只是打了一次败仗啊,那些远在首府锦衣玉食、脑满肠肥的官老爷们就要让他承担所有的责任,要将他打倒在地、夺官去爵,还要扣上叛国贼的帽子写进史书,堂堂一代战神,百年难遇的奇才,前半生的战绩没能让他流芳千古,这莫须有的罪名却做到了让他遗臭万年!为什么啊,他只是打了一场败仗,可他没有叛国啊,你们何以至此啊!联盟对不起程序啊!联盟对不起程序……联盟……对不起程序……” 一时之间,审讯室里只有于骆的痛哭声和不断重复的“联盟对不起程序”这句话。林渊知道,今天的审讯只能到此为止了。 于骆多年的压抑和愤怒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完全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体面与否,林渊静静看着,心生羡慕。 能哭出来,真好啊。 昨晚那两个不速之客,这些年里,也曾这样哭过吗? -------------------- 于骆被押回监室,林渊想起那个酒量着实一般的纪九方还在观察室,便想叫他一起回去休息,但当他推开观察室的门走了进去,里面却空无一人。林渊愣了愣,这时留守的蒙柯在走廊里示意性地敲了两下敞开的房门,名为报告实为通知地说道:“队长不舒服,我们先送他回去休息了。” 林渊点头表示知道了。 人没丢就好,即使丢了……那也不是他的责任。 当晚,辗转反侧的林渊刚睡着就被从睡梦中叫醒,唤醒他的纪九方言简意赅地道:“松江分院失火了。” 林渊瞬间清醒,随手扯过一件衣服披上便和纪九方带着特行队直奔监察院松江分院,赶到时眼前只有一片火海,欢愉的火焰照亮了半个夜空。 民兵和周围的百姓都在救火,特行队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但林渊脑子里只有“完了”二字。 要从这样凶猛的火势里救人,恐怕只能寄希望于奇迹了。但是奇迹这玩意儿,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来就没见过。 监察院提审于骆的第一天,关押于骆的松江分院就失火,于骆怕是凶多吉少,那么,这火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就很值得琢磨了。 只是,于骆几乎是林渊审讯过的人里职位最低的了,他到底有什么价值需要别人杀人灭口?这究竟是与他被监察院提审的事情有关,还是因为他曾是程序的同袍又为程序的遭遇心怀愤怒?想杀他的人是谁?真正下手的又是谁?如果不是为了灭口,那这纵火的人又意欲何为? 纪九方指挥着人救火,心里还惦记着林渊的安全。他在慌乱的人群中轻易地就找到了林渊的身影,只因他站在人群最前排,与火海只有咫尺之遥却毫不畏惧。他的脸被火光映照得红通通的,额上热得似乎马上就要流汗,但他望向那片火海的眼神却是一片冰冷。 -------------------- 第23章 林渊篇9 无人入眠的一夜过后,纪九方和林渊一大早就被恭敬地请到顾言府上,会客厅内监察院松江分院院长胡悦也在。 几个人脸色都不好,顾言一反之前的矜持和倨傲,明显有了几分慌张。 纪九方和林渊落了座,顾言刚要开口,纪九方一摆手,对胡悦道:“先说一下昨晚失火的情况吧。” 胡悦看顾言见他没反应,又看了看林渊,只见林渊垂眸不语,便清了清嗓子道:“昨晚松江分院失火,就如各位所见,火势很大,起火后大约两个小时才勉强控制住,今天凌晨火势彻底扑灭,所幸没有涉及周围的其他建筑。据最后统计,火灾□□死亡十三人,受伤六人,其中,松江分院在押的七名嫌犯未能逃脱,全部死于监室之中……” 胡悦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的伤亡情况时,他的音量几乎可以媲美夏日夜晚的蚊子。 胡悦说完,大厅里陷入沉默。身为东道主,顾言不得不率先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纪队长,您看这……” 纪九方面沉似水,“失火的原因查清了么?” 胡悦偷瞄顾言,但顾言完全不看他,他只得道:“看守人员用火不慎……”在纪九方冷漠眼神的注视下,他又硬着头皮进一步说明,“看守人员半夜点火烤兔子,不小心点燃了附近的柴房,加上最近天干物燥……” 纪九方冷笑,“监察院的财政拨款联盟从来没有拖欠过吧,顾将军似乎也一直颇为厚待松江分院,怎么,几个看守人员就饿肚子到需要半夜自己烤兔子来充饥吗?” 胡悦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纪九方的手指敲了敲手边的茶几桌面,轻声问道:“敢问胡院长,是联盟的拨款没到位有人中饱私囊,还是松江分院的日常管理原本就如同一盘散沙?” 胡悦求助地看向顾言,但顾言现在自身难保,完全无暇顾及他的死活。 失火本不是什么大事,该重建重建,该赔钱赔钱,伤亡人员做好抚恤工作,这根本不是一件值得他堂堂区长来操心的事。但这事倒霉就倒霉在,发生这事的是监察分院,发生这事的时候第三特行队和监察院派来的监察官都在松江,最重要的是,他们要提审的人恰好死在了昨晚的火灾之中。 监察院的直属长官是袁初上将,特行队的直属长官是仇如非元帅,即使顾言贵为一区之长,八位中将之一,可是一想到要同时面对元帅和上将的质问,他就夜不能寐。 按联盟规约,元帅和上将无权处置各区区长,但这六年来,江安区区长程度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他让各位区长明白,只要帝国还野心勃勃,各区不想被吞并就还要继续依附联盟,联盟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各区就仍是刀俎之下的鱼肉,只能乖乖任人宰割。 纪九方的问题两面堵死了胡悦的嘴,无论是认下贪腐之罪还是管理失职之过,胡悦都自知自己这个院长是干到头了,但他还是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哪句话说得不慎自己这条小命都要搭上。 纪九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一直沉默的林渊开口了,“于骆也死了?” 胡悦小心翼翼地答:“是……” 林渊仍是垂眸,扯了扯衣袖罩住了手指,“验过正身了?” 胡悦又瞄了顾言一眼,继续低声道:“是……” 林渊转向纪九方,“纪队长,我记得贵队蒙柯副队长是一级疗愈系吧,听闻其在治疗方面颇有建树。虽然医生和仵作有着职责和专业上的不同,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私以为松江区出具的任何判断都不具备完全的可信赖性,能否请蒙副队长屈尊做一下于骆尸身的验定?” 这话就是表明林渊将纪九方和自己划到了一个阵营,而将顾言和胡悦划到了他们对立的阵营。这事他与纪九方事先并没有沟通过,也不太确定八面玲珑的纪九方是否会配合他的做法。 纪九方沉吟了几秒,望向顾言和胡悦,“林监察的提议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不够信任松江区的判断,但实际上却是对顾将军和胡院长的变相保护,目前的情况还是谨慎为好,二位可有异议?” 纪九方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顾胡二人哪里还敢摇头,只得诚恳地表现出对林渊的一片感激之情。 纪九方和林渊站起身,顾言和胡悦也急忙站了起来。 纪九方道:“那就烦请二位做好准备,蒙柯马上会带人来进行二次验定。验定结果和失火情况我们会立刻上报给仇元帅和袁上将。另外,还请二位继续深入调查失火原因,如查出有任何故意纵火的可能,特行队都会介入且一查到底,绝不允许任何人对特行队进行挑衅。只是,九方所为皆因职责在身,如有逾越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顾言和胡悦连忙点头称是。 纪九方和林渊拂袖而去,顾言瘫坐在椅子上,只觉今年不知犯了哪位太岁,怕是要大祸临头。 -------------------- 纪九方和蒙柯交待了给于骆尸身做二次验定的事,蒙柯接受得痛快,但扫向林渊的眼神却如利刃般完全透露出他想将这个始作俑者碎尸万段的想法。 林渊无辜地看向纪九方,纪九方只得轻咳一声,“这是我和林监察共同商量的结果,松江区的人现在不可信任,带来的人里我最信任你,就只能委屈你一下了。” 纪九方的话还没说完,蒙柯便甩门而去。看着纪九方想安抚人家却被无视,因此而举在空中无处着落的手,林渊端起茶杯轻呡了一口,以掩饰自己唇边的笑意。 纪九方自然是不会忽略他的偷笑,收回手埋怨道:“你还笑,就因为你搞得我们队都快分崩离析了。” 林渊放下茶杯,直呼冤枉,“纪队长,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这话让旁人听到还以为我是得有妲己之才还是貂蝉之貌,才会有这般能耐能分裂特行队,我实愧不敢当。再者说,谁不知道特行队都是铁板一块,外攻不破,内打不乱,能做到让特行队分崩离析的,怕是只有纪队长你一个人了。” 林渊难得的马屁之言说得纪九方极为熨帖,阴沉了一早上的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你现在心情好多了啊。” “何以见得?” 纪九方指指他的脸,“刚才你的脸色难看的啊,顾言他们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打住,纪队长,你是因为缺觉就开始胡说八道了么。”林渊可不敢领这个功,“明明他们怕的是你,怕的是特行队。我这一介小小监察官,实在没有什么能吓到一个区长和一个分院院长的。”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如果没有特行队在,仅凭我一人,这次松江之行只怕是要难以收场了。” 也不知道林渊是吃错了什么药,今天的言行都特别让他舒服,纪九方两眼放光,“你终于发现我的重要性了吧!” 林渊懒得纠正纪九方脑子里关于他就等于特行队的这个错误认知,而是笑道:“你一直都很重要啊。” 纪九方大笑三声后立刻一脸严肃地问:“说,你是不是有求于我才嘴这么甜的?” “……” 林渊眯起眼睛看他和他身后因为得意而高高竖起的尾巴不说话。 纪九方在林渊几秒的沉默后渐渐意识到,林渊好像还是林渊,刚才那个乖巧嘴甜的人可能只是他的错觉。 高高竖起得意洋洋的尾巴悄无声息地蔫了下来,纪九方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你对昨晚的事有什么看法?” 林渊做了个请的手势,“林某不才,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想先听听纪队长高论。” 林渊果然还是那个林渊,刚才的和颜悦色可能只是他想多了。纪九方心里含泪微笑,面上还得维持特行队长的形象,“昨晚的事我们只需要判断两点,一个是火灾是不是意外,一个是于骆死没死。如果是意外,于骆也死了,那没什么好说的,可以直接结案。除此之外的三种可能,我们都要考虑,发生这件事到底对谁有好处,还有于骆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别人这么做的。” 林渊点点头,“继续。” 感觉自己像在汇报工作的纪九方眨眨眼,“没了,该你说了。” 林渊简短道:“我的想法和你差不多。” 自己说了那么多,却被对方用一句话就应付了的纪九方觉得自己亏了。“昨天你审讯于骆有结果了吗?他说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林渊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就在隔壁?” 纪九方有点不好意思,“我昨天宿醉得太厉害了,进了观察室倒头就睡,蒙柯他们怕我着凉,就自作主张把我送回来休息了,没能旁听你的审讯,也没能接你回来……” 想到昨天身体不利索到直拧麻花还要坚持把自己送到审讯室的纪九方,林渊不禁蹙眉,“纪队长,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纪九方不觉异样,“说啊,你我之前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得了特赦令,林渊便真诚发问,“就凭你这个低于全联盟成年男子平均酒量的水平,你是怎么有勇气想到要替我挡酒的?” 第24章 林渊篇10 “……”纪九方的脸腾得就红了,比被顾言灌到人事不醒的时候还要红,“我、我那不是怕、怕你……” 见纪九方“你”了半天也“你”不出来什么了,林渊也不再为难他,言归正传道:“就我个人的感觉,于骆并不值得有人做到这个地步来灭口或是营救。我和他昨天聊了一些他过往的经历,除了他对程序略有一些同情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纪九方睁大眼睛,“他同情程序?” 林渊点头,“怎么,很奇怪?你不也曾对程序心生向往吗?” 纪九方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没入伍过可能不清楚,程序叛国的事有了定性之后,不满联盟定性的声浪四起,其中最为高涨的就是军队内部,所以军队也是因为程序一事被打压得最厉害的地方。经过这么多年的高压控制之后,还能对程序怀有同情,要么是这人对程序感情极深,要么就是程序确实有着超凡的人格魅力,才能让人对他念念不忘。” 林渊愣了愣,他这时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于骆会那么压抑,又为什么会哭得那么难过。感情压抑得越深,迸发起来便越猛烈。于骆作为和程序合作过两次,甚至还一起参与过冀州之变的人,在那几年间想必被打压得更厉害吧。只是,即使这样,依然没能磨灭他对程序的惺惺相惜之情。在军队之中,这样的人还有多少?难道这就是当年联盟必须要打压程序的原因? 纪九方长叹一声,“真想见见程序这个人啊,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有着怎样的人格魅力,居然能让这么多人对他死心塌地。我听和他一起打过仗的人说他长得特别好,上了战场披坚执锐,整个人犹如天神下凡,仅靠这个就能震慑住一波敌军,真的好想见识一下那个场面啊……” 林渊端起杯,将已经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放下空杯,道:“你这个愿望这辈子应该是没戏了。说点现实的吧,你觉得火灾是人为还是意外?” 纪九方收起不切实际的幻想,正色道:“意外。” 林渊挑眉,“理由?” “起火原因太可笑。” “……” 纪九方笑,“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林渊叹气,“是,我也这么认为。如果真是人为纵火,应该可以选择一个更合理的原因,而不是这么好笑的理由。” “那就这么定性?” 林渊笑,“这恐怕不符合特行队一贯严谨的作风吧。” 纪九方直觉他下面要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只见林渊笑吟吟地道:“还要烦请纪队长带着特行队彻查起火原因才好,否则,我回去如何交差还是小事,纪队长新上任就这样敷衍工作,是不是有违特行队的名声和仇元帅的期待啊?” 纪九方气笑了,“验尸是我们做,查起火原因也是我们做,那你就负责坐在这儿等我们的报告呗?” 林渊听他说完,面露忧伤,顾影自怜,“谁叫我出身低贱,论文比不得特行队各位饱读诗书,论武也比不得各位出身行伍,只会一点不入流的手段以求生存,如今连可用手段的人都葬身火海,虽有心要查明真相,然心有余而力不足,除了坐在这里感叹命途多舛外再别无他法。纪队长若嫌我累赘也是正常,确实是我不争气,不能替特行队的各位分忧,可能还要分享各位的劳动果实,是我无能,拖了各位的后腿。” 他这番话说得哀哀切切,纪九方那边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立刻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如今我们是同一根绳子上拴着的蚂蚱,区分你我是我小心眼,我错了,林监察,您大人有大量,好好地坐镇后方就行了,我就去带人查起火原因,晚上回来向您汇报,行了吧?” 说罢,纪九方落荒而逃。 林渊坐在房间里听着纪九方在外召集人马直奔松江分院,拎起手边的茶壶慢慢给自己斟了杯茶,脸上再无刚才的玩闹嬉笑,只剩阴沉。 -------------------- 时至深夜,纪九方敲响了林渊的房门。 林渊道了句“门没锁”,纪九方推门而入,林渊正坐在灯下看话本。 第三特行队在火灾现场刨了一天的土,又是审人又是验尸,一个个灰头土脸饥肠辘辘,向来身先士卒的纪九方也不例外,但他此刻再不敢调侃林渊在房间里坐了一天是多么悠闲,生怕他再给自己唱一出自怨自艾的戏码,他可受不了一天听两遍这玩意儿,糟心。 林渊深知欺负人也不能太过分,殷勤地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纪队长辛苦了,居然工作到这么晚,吃饭了么?” 纪九方接过茶杯受宠若惊,“还没,我不是想着先和你汇报一下么?” 林渊一笑,“那正好,我也没吃晚饭,不如我们一起?” 得知林渊等自己一起吃晚饭等到现在,纪九方感动得热泪盈眶。 林渊面无表情地道:“你这个眼泪要是流下来,就麻烦你回去吃完饭再来找我。” 纪九方瞬间收了眼泪,“我以为你喜欢这套。” 林渊面露嫌弃,“并不,谢谢。” 迅速填饱肚子,纪九方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火灾是意外,蒙柯也为于骆做了验定,根据松江分院仅存的记录以及见过于骆的人的描述,死在于骆监室里的人应该就是于骆。” 林渊赞叹,“看来医生和仵作虽隔藩篱但也相通嘛,难为蒙副队长了。” 纪九方苦笑,“蒙柯虽尽了全力,但也不敢十分咬定结论,毕竟于骆的尸身被烧得差点就成灰了,只能进行粗浅的分析,再结合对于骆所处监室周围环境进行论证,只能说,再没有更有力的反面证据出现之前,我们倾向于认定火灾是意外,且于骆死于火灾。” 林渊想了想,“那我们就这么上报?” 纪九方点头,“只是,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去看看于骆的尸身?” 林渊摇头,“我有自知之明,刑讯还行,验尸就算了,去看了未必能发挥作用,还可能给大家添乱,还是算了吧。” 纪九方表示理解,“我倒是去看了,还很认真地看了,但已经烧到那个程度了,我们这些外行确实看不出来什么。那就这样,我派人向顾言他们通报一下结论,同时向首府报告,监察院那边,用我帮你派人去通报一声吗?” 林渊也没客气,接受了他的好意。 通报情况后的第三天,纪九方和林渊分别收到复函,纪九方率第三特行队原地等待奉命调查监察院松江分院失火案的濮阳上将,而林渊则被要求立刻返回惠安。 林渊当天就收拾东西原路返回,纪九方送他出了松江,道:“我应该也很快就会回惠安,到时我把刑具箱给你送过去,这段时间里你就少沾点血腥吧。” 林渊只是笑笑,和纪九方互道珍重,便动身上路了。 送走林渊,纪九方转身回城,没有表情的娃娃脸上隐隐透着几分冷酷。 -------------------- 特行队直属仇如非管理,监察院直属袁初管理,这两方都有参与的案件出了意外,由和他们都无关系的濮阳岳上将来调查顺理成章。虽然知道了纪九方和林渊报告的内容,但顾言在接待濮阳岳的过程中仍是十分忐忑。 濮阳岳看出他的紧张,安抚道:“元帅和袁上将都认可了纪队长和林监察官的报告,我来只是为了表达联盟对于这件悲剧的哀悼之情,而且,所谓的调查也不过是因为马上又要召开例行会议了,松江分院失火可是死了七位还未确定是否有罪的军官,我们总要给各区一个交待。当然,我知道顾将军十分爱护属下,事情发生在松江,你自然比其他人更为难过,但还是要赶紧振作精神,才能更好地抚恤逝者,重建松江分院啊。” 这一番话将松江区摘了个干净,顾言自是感激涕零,接风宴的规格相较几天前招待纪九方那次又不知高出多少。 松江分院还是一片焦土,顾言府上已是歌舞升平。 -------------------- 是夜,濮阳岳房间内。 濮阳岳拨弄着手里的念珠,缓声道:“故事话本里再冤屈的人最后总能在最高统治者面前平反昭雪,那是因为人们无论经历多少苦难仍怀有希望,希望有人能惩恶扬善,能为他们主持公道,还他们以清白。只是,他们没想过,如果最高统治者就是冤屈的制造者,又将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纪九方垂眸道:“他们会愤怒,会失望,当忍无可忍时就会揭竿而起,推翻统治者。到时,就会有新的统治者出现。” 濮阳岳看着他,十分欣慰,“果然,所有人里我最喜欢你。” 纪九方单膝跪地,头轻轻伏在濮阳岳膝上。 濮阳岳摸摸他的头发,“这次你表现得也很好,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我期待着你回到我身边的那天早日到来。” 纪九方微笑,“是。” -------------------- 第25章 林渊篇11 林渊风尘仆仆地赶回惠安,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就直奔监察院,穆长清在等着他。 见到林渊,穆长清的第一句话就是,“于骆真的死了?” 林渊不疾不徐地道:“松江分院的监室位置比较深,在当时的火势下确实很难救援,在押的七名嫌犯全部被烧死在监室里,于骆在最里面一间。” 穆长清来回踱了几步,又转向林渊,“你确认过了?” 林渊点头,“确认过了,现场情况与报告书的内容一致。” 穆长清嘴里念叨着于骆死了又踱了几步,才突然想起来,“报告书里只说你在火灾当日进行了提审,但是没写提审的具体内容,于骆都和你说什么了?” 林渊垂首低声道:“于骆对程序心怀同情,认为联盟对不起程序。” 穆长清愣了一下,急切地道:“他还说什么了?” 林海简略道:“回忆了一下他和程序合作时的事情,认为程序不会叛国。” “具体提到冀州之变的事了吗?” 林渊摇头,“没有,还没说到这部分,当晚松江分院就失火了。” 穆长清想了想,“你审讯的时候还有谁在场?” “没有其他人在场,只有我和于骆。” 穆长清皱眉,“那个新上任的第三特行队队长不是和你一起去了吗?他没旁听?” 林渊笑笑,“我料定他去了必会旁听,到松江之前便称病说身体不好,在顾言的接风宴上所有该我喝的酒都让他替我喝,他碍于要装作特行队和监察院关系良好的样子,不得不喝。但我事先打听过,这人酒量一般。我提审于骆时纪九方醉得不醒人事,在我和于骆谈到程序之前就被送回去休息了。所以提审时确实只有我一人。但我认为我和于骆交谈的内容不适宜写在报告书上,便赶回来向您口头汇报。” 得知了前因后果,穆长清一直吊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看林渊也是更加顺眼,“林渊啊,这件事你办得漂亮,我会马上向袁老汇报,你进首府指日可待啊。” 林渊垂眸,“全赖您教导有方。” 穆长清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林渊,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对了,你去了首府必定要先在怀苏手下工作一段时间,”大笑之后,穆长清还不忘提点他的得意门生,“怀苏是袁老最信任的人,能被怀苏认可,就等于获得了袁老的认可。你务必不要得罪他,你和他同是普通人,因为这个也许他会对你另眼相待,你要尽快获取他的信任。另外,怀苏的妹妹怀玉一直重病缠身,这几年身体愈发不好,他们二人相依为命,怀苏为了照顾妹妹至今尚未成家,你切记不要随意提及他的妹妹,提到的时候也要言语尊敬,不要惹他不快。” 林渊点头,“学生都记下了。” 穆长清满意地看着他,“袁老近来求贤若渴,你人聪明,又懂分寸,好好干,要早日成为袁老的左膀右臂才是啊。” 林渊笑了,“学生一定不会辜负院长的期望。” -------------------- 未出三日,林渊便收到了调令。这三天里,他封死了书店二楼密室后的暗室,抹掉了自己留下的痕迹。 惠安距离首府并不远,勤快一点甚至可以当天往返。但林渊还是和书店老板道了别,退了租住的二楼。 老板要将今年剩下几个月的房钱退给林渊,林渊摆手,只道:“我名声不好,你还肯一直租房给我,我已是万分感激。而且,在这乱世之中还要坚持开书店,你比我更不易,剩下的房钱就当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这书店能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老板知道林渊是爱书之人,也不再坚持,表达了感谢之后,便目送这位安静的房客奔赴首府。 半日之后,林渊站在首府入城处,抬头遥望城门上笔风遒劲的首府二字的牌匾,有些出神。 程序,你看得到么?这就是你曾经和我说过的首府,我用了六年时间,终于走到这里了。 -------------------- 联盟高层的办公地在位于首府中心地区的都府,经过层层核验,林渊进到了袁初所在的西办公区。 多年前林渊曾在《联盟名将录》里看到过袁初的照片,与当时同为上将的程序相比,袁初实在是其貌不扬。二人同为上将,境遇也天差地别。 程序知名度虽高,可惜毫无实权,还年年被困在边境不是打仗就是备战,不得不远离权力核心。袁初虽然容貌、才华、出身、名声样样比不过程序,但他多年主持内政,仅实权一项就不知道把程序甩到哪里去了。 但六年前程序沦为叛国贼,被夺官去爵,濮阳岳很快被提拔为上将,接过了程序当年的位置。濮阳岳战功寥寥,但在内政上花的心思却比程序要多得多,新上任的元帅仇如非也不似前任费元帅任人揉捏,对内政外交都无比热心,近年来袁初越发感觉这两个人的手越伸越长,他的行事处处受阻,让他颇有力不从心之感。 近一两年袁初开始另谋突破困境之法,四处网络可用之人,在这之中,穆长清向他推荐的林渊表现十分亮眼,心狠手辣但有分寸,在让于骆闭嘴一事上的处理很是妥当,最终获得袁初的青睐。最重要的是,他出身卑贱,还是个普通人,即使哪天反叛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用人,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看到林渊穿着打扮低调素净,行为举止进退有度,言语虽少但每每都能切中要害,袁初非常满意。 在他打量林渊的时候,林渊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袁初。和《联盟名将录》的照片相比,这人苍老了许多,未及半百已是两鬓染霜。 听完关于于骆一案的汇报,袁初点点头,笑道:“长清的眼光果然不错,近几年像你这样能干的年轻人很少了,举荐你到我这里来,长清也是非常不舍啊。” 林渊垂首道:“穆院长多次叮嘱学生,到了首府要用心工作,努力替袁老分忧。” 袁初知道林渊这是在替穆长清表忠心,笑道:“长清有心了。这样,首府毕竟不同于地方,马上就是例行会议了,各区区长都会出席,你初来乍到,先在秘书处跟着怀苏学习一下,等你进入状况了,我们再选一个合适的职位给你。” 一直站在袁初侧后方默不作声的怀苏向林渊点点头。 林渊这才第一次将视线投向怀苏,这个被穆长清特意提及过的男人不过四十出头,高挑瘦削,没什么太多的表情。 林渊也向怀苏点头示意。 袁初又对怀苏道:“我知道你最近分身乏术,一些不是非要你来处理的工作可以交给林渊,长清说他非常聪明,一定能帮你分担一些工作。” 怀苏忙道:“袁老,我……” 袁初摆手,拦住他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工作重要,但是照顾好家人也很重要,你这么多年最重视的不就是怀玉么,我都懂。我听说怀玉最近身体又不好了?等有空了我就去看看她,好久没见这孩子了,我一直惦记着她呢。医生这方面我也在托人找着,有适合的我就会推荐给你,你就让怀玉好好安心养病,她这么年轻,日子还长着呢,不会有事的。” 怀苏赶紧点头称是。 袁初又道:“你安排下去,让他们给林渊安排食宿,一定要方便干净,小林以后和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他还年轻,你多关照他一点,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协调的,及时和我说,我去安排。” 怀苏答应着。 袁初转向林渊,“小林,有什么我们没考虑到的,或是你有需求的,尽管提,咱们尽量解决,亏待谁也不能亏待咱们自己人。” 林渊嘴上连连应着,脸上表达着适度的感动,心里却古井无波,今天他算是亲眼见识了袁初最大的卖点:亲民和体贴。 -------------------- 怀苏将林渊带到他的秘书处里一张空着的办公桌前,“在确定你的职位之前,你先委屈一下,和我共用一个办公室吧。” 林渊道:“是我给您添麻烦了。”见怀苏在整理资料,他又轻声道,“怀秘书,你家里是有人生病了么?” “嗯。”怀苏似乎不愿多谈,将手里的一叠资料递给林渊,“联盟高层例行会议每年四次,现在是第四次会议的筹备期,我们需要做的工作很多。这些资料分为两部分,上面是上一次会议的资料,供你熟悉参考,下面是这次会议的筹备内容,希望你在确认之后能尽快着手落实,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 怀苏语速很快,但发音清晰,林渊听起来倒不费力,“是。” 怀苏点头,刚回到办公桌前又转身道:“袁老平易近人脾气又好,他虽然不喜欢繁文缛节,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放松对自己的要求。都府基本的行为规范和礼仪规章我都放在你桌上了,希望你能早日熟读并落实在日常言谈举止里。你要知道,从你进都府的这天起,你身上就贴上了袁老的人的标签,望你谨言慎行,不要给袁老抹黑。” “……是。” -------------------- 第26章 林渊篇12 说是帮助怀苏筹备会议,不过是干些打杂跑腿打下手的活,林渊干得毫不费力,毕竟如果连这种不用动脑子的活都干不好的话,他根本不会有进首府的机会。 林渊相当勤快,人又聪明话又少,经过最初的磨合期,既要做好工作又要照顾家里因而焦头烂额的怀苏逐渐认可林渊,开始放手让他承担一些需要动脑子的工作,还对他经常泡在资料室努力学习的行为表示赞赏,但也仅是如此而已,沟通联系联盟高层的工作仍是由怀苏承担,林渊仍然只是负责外围工作。 三天之后,濮阳岳从松江返回首府,同行的还有松江区长顾言。其他七个区的区长也陆续抵达首府。 联盟历一九七年良月十八日,本年度第四次联盟高层例行会议正式召开,林渊也终于见到了深居简出的江安区区长,程度程中将。 只是,在那之前,他先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都府秘书处的小会客室里,纪九方语带哀怨,“我刚回到惠安,就听说你调入首府了,还是从别人那听说的,你什么消息都没留给我。” 林渊歉意地笑笑,“当时确实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你道别,也还没谢谢在松江时你对我的照顾。” 被林渊这么客气地对待,纪九方突然有些不习惯,“你好像……有点变了。” 林渊自己倒不觉得,“都府规矩大,总不能像在惠安那样放肆。” “哦,也是……”难得被和善对待,纪九方却有些怅然若失,半天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那你的刑具箱……” 林渊楞了一下,随即失笑,“我都快忘了这回事了,最近太忙了,而且,可能暂时也用不上了。” 纪九方挠挠头,“嗯,那我先替你保存着……说实话,你这样,我不太习惯。” 林渊无语了几秒,“纪队长,你这爱好有点特别……算了,不说这个了,我看到文件了,恭喜你调入首府,看来仇元帅很重视你。” “对!”纪九方眼睛发亮,“第三特行队全队进入首府布防,我们又可以天天见面了!” 林渊自动忽略他后面那句话,“听说边境又不太平,最近首府里也人心惶惶,要辛苦你们了。” 纪九方忍不住抱怨,“这里就你和我两个人,你就不能正常点说话吗?” 林渊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微笑,“纪队长,你这个爱好可不太好找媳妇儿,小心孤独终老。” 话不中听,但纪九方顿时感觉舒服了,“托您吉言托您吉言。” 林渊隐蔽地翻了个白眼,“……你听清我说什么了么?” 纪九方摆摆手,“那都不重要,不重要。” 林渊似假似真地轻叹,“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做酷吏了,也就没有令人感兴趣的点了,纪队长,你可能马上就得换个人粘着了哦。” 纪九方立刻眼眶湿润,“你才进首府几天,这就要和我划清界限了么?同吃同住了这么多年,我竟然没看出来你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林渊刚想感慨他这眼泪说来就来的本事,会议室外就传来了怀苏呼唤他的声音,林渊赶紧高声应了一句,小声对纪九方道:“怀秘书在找我了,我得走了。” 纪九方瞬间收了眼泪,一把拉住他的手,“我还能来找你吗?” 林渊奇怪地看着他,“我说不能,你就会不来吗?” 纪九方立刻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林渊用力抽出手,微笑,“好好工作吧,纪队长,不要浪费你的才能和机遇,也要对得起百姓交的税金哦。” -------------------- 例行会议正式召开,怀苏负责内场,林渊负责外场,早将会议议程熟记于心的林渊对会议并不感兴趣。 议事厅里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在汇报、讨论这一季度里各区的财政、军备、农业等等各种事项,议事厅外随行的军官们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议事厅外的影壁后,有两个军官躲在树荫下,一边抽烟一边闲聊。 “又开会又开会,每年都开好几回,也不知道到底在讨论什么,有这功夫讨论一下怎么对付帝国不好吗?” “那不都是临时会议才讨论的么?” “呵,那讨论的是对付吗?那讨论的是献祭!而且以前压根就没临时会议这玩意儿好吗!虽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但不得不说,有时候我还真怀念程序在的时候,那时就算帝国杀到家门口了也不用召开什么临时会议,更不用说还特么坐在一起商量割让哪块土地哪座城了,简直可笑。” “得得得,光嘴上说得那么热闹,有道是你行你上啊。” “废话,我要是有程序那个能耐,你以为我不去?要是有能耐做祖宗,谁特么乐意做孙子?” “说的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你军校毕业就一直做守卫军,连一次正经战场都没上过,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行?你去试试,没准就是第二个程序呢?” “去你大爷的吧,在上战场这事上有多大能耐,自己心里还没点数么?先别说我,就打仗杀人这事儿,你能行?” “我不行啊,所以我闭嘴啊。嘿,不是说程序么,怎么说到我身上了?我怎么能和他比,人家可是战神,联盟二百年历史上就这么一个,谁能比?” “呵,战神,现在也不过是个人人喊打的卖国贼罢了。我能耐再不济也没卖国,论打仗我不如他,但就不卖国这点上我还是自认比他强。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年我就纳闷几代人都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程家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大杀器,搞了半天原来是个下贱胚子,不知道程式那老东西从哪个贼窝里捡回来的,骨子里就下贱,难怪能杀人不眨眼。” “哎,你这话可说到我心里去了,要不怎么说联盟这么多年就出了这么一个战神,你说说,哪个血统好的人能干出来杀人如麻的事来,那是能力不行吗,那叫有好生之德!当年还有那么多百姓还说咱们不如程序,说同是军人,程序是保护人的汉子,咱们是被保护的娘们,话说的那叫一个难听,简直是愚不可及。” “嘿,这就是你的没劲了啊。你跟老百姓较什么劲啊,他们懂什么?和他们较劲你不是自降身份呢么?不过话也说回来,程序到底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在的那些年,有他挡着,咱们少造了多少杀孽。” “唉,也是,他这一不在了,整个联盟连个能打的都没有了。每次帝国有点什么动作,咱们就要商量这次又要割让哪儿,这才几年啊,云川、嘉泯两个区就没了,下次不知道又会轮到哪儿。云川就不说了,冀州之变时区长直接战死,可是你看嘉泯,区长都跪在地上乞求不要割让嘉泯了,有啥用,不还是照样被拱手让人?元帅连眉头都没皱一个。什么当年的结盟之情,在帝国面前全都是扯淡!可是要我说,帝国在冀州战的时候也没比咱们好哪去,损失也大着呢,可景帝现在还敢有事没事派人来折腾几回,就是老猫逗耗子,而咱们呢,都不如那耗子,纯被人玩。” “是啊,前几年打得厉害,这几年又玩这套,景帝是没怎么费劲,蚕食鲸吞,联盟就已经没了两个区了。现在你没看各个区长开例行会议还好,一开临时会议就战战兢兢,生怕一个流年不利就轮到自己。” “我们那还好,毕竟在北部,离帝国还远着呢。你看西南一带才真是寝食难安,尤其是新鹰,没有云川在前面挡着,他们这几年日子都不好过,这才几年,白区长的头发都白了一大半了,真成了名符其实的白区长了。” “你说,每次都这样,帝国一陈兵咱们就割地,一陈兵咱们就割地,这联盟的结盟还有意义么?有谁还记得当年老祖宗们是为了抵抗帝国才结得盟啊?” “嘘,小点声,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儿,别乱说话。” “我哪是乱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头顶上时刻悬着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的剑,这谁受得了啊?还不如直接来个痛快的!” “……所以说啊,这话又说回来,我还是挺怀念程序在的时候,至少能打敢打,是个爷儿们,有个血气劲儿,不像现在的联盟,娘儿们叽叽的,看着就烦。” “你说,程序是不是受不了联盟永远都在拖后腿才叛国的啊?老百姓不知道,可是咱们都清楚,联盟给程序的补给永远是拖拖拉拉,能少给不会多给,能慢点绝对不会快点,但凡有点脾气的人都受不了,可那么多年程序愣是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我琢磨着他是积怨多了,一次性爆发出来干脆就投了敌,帝国多有钱,在那的待遇不知道比咱们这好多少,发点补给也不至于磨磨叽叽的,这仗打起来也痛快啊。” “那谁知道,不过,也不好说啊……” “程序那么多次提议想举全联盟之力一次性重创帝国军,想让联盟能够多多休养生息,过几年消停日子,可是费拙和袁初一直不同意,换作我是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还能憋着气为联盟卖十几年命?” “是,我也听说了,说他都愿意签军令状,如果不能重创帝国军,他愿提头来见,可费拙的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就是不行。程序空有一身本领使不出来,还这么被欺负,都说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呢,我看这程序啊,没准真是被联盟气走的……” 这两位军官躲在阴影里烟雾缭绕地低声议论,完全没发现隔墙有耳。 在影壁的另一侧,林渊拿着议程图静静地站着,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影壁后的对话,脑子里不停回放着程序当年那个无奈的笑,眼睛却盯着议事厅的方向,那里,江安区区长程度正在里面开会。 -------------------- 第27章 林渊篇13 例行会议一般有两天日程。会议的第一天晚上,程度看着眼前的夜半来客有些茫然,看到他身上的制服才想起来,“你是林渊?刚从监察院调入都府的那个监察官?” 林渊微笑,“程将军果然消息灵通,但我已经不是监察官了。” 程度知道他在西区工作,便将他让进房间,“那你现在何处高就?” 林渊坦白,“目前还没有确定职位,暂时安排在秘书处。” 程度点头,“秘书处啊,看来袁老很重视你啊,秘书处可是都府重地。只是请问林秘书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要事要传达?” 林渊奇怪,“没有要事就不能找来你么?” 程度被他的问题逗笑了,“按联盟律,元帅和两位上将都要保持中立立场,西区秘书处的人无故探访地方区长,这不合适吧?” 林渊道:“那六年前的清和月怀苏到江安区程府探访,与你共商诬陷程序一事,应当是要事吗?否则程将军当初怎么没投诉怀苏行为失当呢?” 程度愣了一下,收敛起笑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渊点点头,自顾自地道:“哦,去的人果然是怀苏,我就想着总不会是袁初亲自去的吧。” 程度看了他几秒,“你到底是谁?是谁把你安排到袁老身边的?濮阳岳?仇如非?还是——景帝?袁老向来谨小慎微,你居然能通过他的考察,这步棋埋得够深啊。” 林渊冷笑,“程将军过誉,没有你们埋得深。” “哦?”程度觉得好笑,“愿闻其详。” “你伪造的那封家书,据说字迹和程序本人的一模一样,能找一个和他笔迹一样的人,或者说培养一个人去模仿程序的笔迹,想必是费了不少功夫吧。” 程度不为所动,“那就是他本人写的,当然一模一样。” 林渊挑眉,“可是程序叛国之前竟然还要通知你一声,特意留下写着投敌意愿的亲笔书信作为叛国铁证,有着这种智商的人做不了十六年的联盟战神吧?” 程度笑得含蓄,“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比较好,向来无话不说。” 林渊只觉讽刺,“感情好?好到你亲自诬陷他叛国?” 程度很无奈,“年轻人,你不要总是陷在自己的幻想里不可自拔,也听听别人说的话好吗?” 林渊反唇相讥,“程将军,那也请你不要总是陷在自己编造的谣言里信以为真,也睁开眼睛看看现实好吗?” “好吧,”程度走到桌边坐下,也示意林渊请坐,“那就请你来证明一下你所谓的现实吧。” “……” 程度惊讶,“你不会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来指责我诬陷程序叛国吧?” 林渊不说话,他知道程度这是明知故问,但他也是真的无法反驳。而且,他手里如果有任何证据他都不会蠢到就这么来找程度,赌的就是程度对程序还有一点兄弟之情。只是,他也没有忘记,正是眼前这人作实了程序的叛国贼之名。 程度有些难以置信,这人居然这么蠢,到底是怎么混到袁初身边的? 不,不对。他换了个思路,“你该不会是袁老派来试探我的吧?” 林渊捕捉到关键,“试探?试探什么?你的忠诚度吗?” 程度眯起眼睛,看来自己还是猜错了。“年轻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证明程序没有叛国,仅此而已。” 程度碍于受到的教育不能嘲笑别人,只得道:“既然你坚信程序没有叛国,那就请你去找证据好吗?不要在我这浪费时间了,你在我这不会有任何收获的,在我这看到的真实只会让你绝望而已。” “要怎样你才肯承认那封信是伪造的?” 程度是真的无奈了,“那要怎样你才愿意相信那封信不是伪造的? 林渊眼神坚定,“我永远都不相信程序会叛国。” 这话倒让程度提起了几分兴趣,“小朋友,看年纪你应该没和程序打过交道吧?你为什么这么坚信程序不会叛国呢?人性可不只是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单纯美好,连我这个哥哥都做不到你这么坚定呢。” “你说了程序是养子,那你根本算不得是他的哥哥。” “行吧行吧,随便你怎么说。”程度不想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了,“看你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你不相信我,我也说服不了你,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林渊也确实无话可说。 “年轻人,程序是否叛国跟你没有关系。无论你是被谁安插在袁老身边的,都希望你不要再纠缠这件事了。好好珍惜你的前程,或者,退一万步来说,好好珍惜你的生命吧。”语重心长地说完忠告,程将军端茶送客。 -------------------- 这一夜林渊无眠,睁眼到天亮。 他很清楚自己昨夜去找程度的行为是多么的莽撞无脑,可这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 六年来,他天真地以为混进都府就能找到证据,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满心欢喜地来到首府,以为眼前一片光明,却没想到是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他忘了,或者说是他故意让自己忘了,六年的时间足够任何人抹去一切或真或假的痕迹,更何况那个人是联盟上将。现在袁初身边没留下任何异常,他就像一个勤勤恳恳、鞠躬尽瘁的上将一样工作着,没有心虚,没有不安,反而偶尔还会为程序叹息,叹息他晚节不保,为财叛国。而林渊以勤奋好学为由,翻遍了都府的资料室也没找到程序叛国一事的记录存档。 记录被销毁了?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除了资料室还有别的用于存档的地方,只是他目前还不够格知道。这个地方真的存在吗?在哪里?怎么才能看到?里面会有能替程序翻案的证据吗? 而且,昨晚也不算全无收获,袁初执掌内政,坐镇都府,轻易不会离开首府,如果诬陷程序一事是临时决定,根据林渊的观察,能够被袁初信任到可以去和程度勾结的人,只有怀苏。而程度昨天的反应几乎让林渊确信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怀苏,会是这无解的困境之中的突破口吗?而重病在身的怀玉,会是怀苏的突破口吗? 不过,在那之前,林渊苦笑,先看能不能活下来吧。 窗外阳光明媚,林渊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只要程度和任何人提起昨晚的事,他就要小命不保了。袁初向来多疑,一旦知道了昨晚的事,他怕是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秘密处决了。 如果程度没有向任何人举报他,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如果是这样,那是意味着程度是心虚了,还是他只是懒得和袁初的人计较?亦或是,他会怕被袁初怀疑而绝口不提昨晚一事? 只是,如果真如他的猜想,是袁初和程度勾结陷害程序,自己怕是要活不过今天了吧。 昨晚的行径还是太过莽撞了,他不由得轻叹。 可是,目前的情况是他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千辛万苦来到了都府却一无所获,那么,到此为止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的结果。 像想要抓住什么一样,林渊伸出了手臂,他看着自己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 程序,我可能要去见你了。 你……还记得我吗? -------------------- 第二天的会议,一切如常。程度与林渊两次擦肩而过,两人的举止都十分符合自己的身份,一个是身份高贵的中将区长,一个来回奔波的秘书处新人,再无其他。 在无人处,林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无论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现在这个结果,他只感谢他还有机会。 今天的会议中途怀家管家突然闯了进来,怀苏脸色剧变,甚至都来不及和袁初打招呼便跟着管家匆匆离去,负责外场的林渊突然被调进内场,他一边在诸位联盟高层的低声耳语中接过怀苏的工作让会议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一边想着怀苏慌张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晚上,又有人敲门,看清来人时程度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年轻人,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我放过你一次不代表我次次都会放过你。” 林渊却道:“程将军宅心仁厚,既然放过了我第一次,自然会放过我第二次。” 程度冷哼,“那可未必。” 林渊笑笑,“袁老确实是平易近人亲民和善,只是,多疑反复也是真的。昨晚的事程将军没第一时间汇报,之后也就难再开口了吧。” 程度冷眼看着他,心中已然开始后悔今天的一时心软。他早料到,眼前的人是多么的不识时务。 林渊开门见山,“我来还是为了程序的事。” 程度当然知道他的目的,只想关门送客,“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 林渊无视他眼中明显的厌烦,“昨天你有句话说的不对,我见过程序。” 程度麻木了,“很多人都见过程序,这不能说明什么。” 林渊直视他,“可是没有多少人见过坐在轮椅上的程序吧,或者说,见过这样的程序的人现在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不是吗?” 程度皱眉,“所以呢,这又能说明什么?” 第28章 林渊篇14 “我见他的时候就是冀州之变前夕,我能证明他完全没有叛国的想法。” “好,”程度点头,“那么问题又来了,你怎么证明?”不待林渊说话,程序又道,“我无法判断你话的真假,可是就算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就算你见过他,从他受伤到冀州之变间隔极短,你们的交情能有多深?你也说他做了十六年的联盟战神,不可能是个傻子,那他又为什么要把叛国的想法告诉你一个只是认识而已的毛头小子呢?他告诉你了才是真的蠢吧。” 林渊点点头,“所以,作为一个在程序背后躲了十几年的人,作为一个一直享受着程序浴血奋战带来的种种好处的人,你就是要把他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解脱,是吗?” 程度更想问,“程序从未和我提过你,你和他应该只是萍水相逢吧,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冒着得罪整个联盟的风险来替一个死人翻过去的账呢?” 林渊一震,一把抓住程度衣服前襟,“你知道程序的消息?他死了?” 程度一愣,随即叹气,“冀州之变前他就已经存了死志。” 林渊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所以他是死了,并没有叛国,对不对?” 程度看着他,不说话,眼神写满了同情。 林渊恍然大悟,“所以,因为他死了,你们就可以肆意诬蔑他了?因为你们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再站出来替自己喊冤了是吗?” 程度扯开林渊抓着自己衣服的手,慢条斯理地拉平被抓皱的衣服,“人死如灯灭,名声这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觉得他会在意?” 林渊觉得不可理喻,“他在不在意我不知道,可是我在意!他是个英雄,不该受到这样的屈辱!” 程度挑眉,“你在意?你是谁?请问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和我说这话?” “我……” 程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算是养子,程序好歹也叫了我二十几年哥哥,父亲过世后长兄如父,我自是有权决定他的事,真正能替他说话的人,是我。这位小朋友,在你质问我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你是程序的什么人?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质问我关于程序的事?” “我是程序的什么人?我有什么资格质问你?”程度此时的高傲只让林渊觉得可笑,“哈哈,好啊,让我来告诉你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你。我是联盟公民,我够格吗?我在程序的保护下过了十几年太平日子,我够格吗?我亲眼看着程序拼死也要为了这个国家走上战场,我够格吗?作为一名被程序保护了十几年的普通联盟公民,难道我没有资格替为了保护这个国家付出了生命的人喊一声冤枉吗?我都没有资格,那谁还有资格!” 这次轮到程度语塞。 对联盟高层来讲,程序只是诸多利益纷争中的小小一环,但是对联盟千千万万的百姓来讲,程序曾经是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稳生活的象征。 林渊冷冷道:“程将军,我承认,六年来你们的高压手段非常有效,不过六年而已,程序如今不说是鲜有人提起,也是早已被曾经心心念念想着他的人们所遗忘。可是,你们镇压得了一时,镇压不了一世,你们堵不住所有人的嘴,更封不住所有人的心,谎言总有被揭穿的一天,今天有我,明天就会有其他人,总会有人来为程序讨公道,让这世界还他一个清白!” 程度一时竟被眼前的年轻人震住了。 林渊见他不说话,反而笑了,“程将军,是要继续做历史的罪人,还是迷途知返将功补过,望您夜半无人时多多思量,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 -------------------- 林渊拂袖而去,只留下程度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才回过神来,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想想刚才的对话,只觉好笑。 一腔孤勇,抬棺死谏。其情可悯,其途当悲。 程序啊,昨天的那个孩子又来了,还是来质问我为什么助纣为虐,造谣你叛国。 可笑的是,他依然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腔热血。 只可惜啊,这世界不会只相信热血。仅凭着热血就能成事的,除了你,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人有这个能耐。 六年,一眨眼都过去六年了,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在惦记着你…… 你说你最好的结局就是马革裹尸,既报答了父亲的养育之恩,又能求得自身解脱。这六年音讯全无,你的愿望如今实现了么? 是英雄,还是国贼,你真的在乎这个虚名吗? 而我,在乎吗? 程度枯坐半晌,无人回应。他悲凉笑笑,饮尽杯中酒。 -------------------- 是夜,纪九方向濮阳岳秘密汇报,“林渊连续两晚见了程度,说的都是程序的事,他想替程序翻案,程度不配合。” 濮阳岳有点意外,“他主动提出想替程序翻案?” 纪九方点头,“是。这倒是与我们的计划不谋而合。” 濮阳岳皱眉,“那他会是谁的人?难道他是仇如非安插在袁初身边的?总不会他是袁初派去试探程度的吧?” 纪九方也有点想不通,“我之前几次在他面前提到程序,他都没有什么特殊反应,难道这是他进都府后袁初安排的?那袁初的目的又是什么?安排在袁初那边的人这几天都没有这样的信息报过来,是他们根本就没说过程序的事还是我们的人出了问题?” 濮阳岳摆摆手,制止他的猜测,“仇如非那边呢?” 纪九方想了想,“仇元帅之前一直很懊恼松江分院失火一事,觉得是袁初在杀人灭口,他错失良机。” 濮阳岳哼了一声,“他这种智商是怎么被选为元帅的?谁想灭口还要等六年?” 纪九方合理猜测,“他应该是觉得袁初无法插手军务,只能趁着于骆这次东窗事发,人从军队被带到监察院才有机会下手吧。” 濮阳岳笑了,“这倒是,算他们看得明白,我可不是程序那个只会打仗的傻子,守得住自己的地盘才能再谋其他。那个傻子为联盟打了十几年仗,最后除了一世骂名什么都没留下,图什么呢?” 纪九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道:“这次帝国休整完毕卷土重来,我们……不打么?” 濮阳岳看他,“你想打?” 纪九方挣扎了一下,还是不吐不快,“六年前的冀州之战到冀州之变,联盟和帝国都损失惨重精英尽陨,这六年双方都在休养生息,可是帝国才几次小打小闹地骚扰,仇如非就送过去了两个区,可看帝国这次的阵势绝不可能再只是骚扰一下而已,再不抵抗的话联盟怕是要大难临头。” 濮阳岳长叹一声,“抵抗?谁去抵抗?那些出身名门的高级将领们么?程序在的时候更愿意带着一群低阶军官打仗,不用这些将领们上战场,他们还能装装样子,说自己只是没有机会罢了。如今程序不在了,绊脚石没有了,轮到他们冲在前面保家卫国了,可你也知道,每次打仗前递到我这的各种理由和假条堆得比山还高,你说我还能指望谁去抵抗?” 纪九方心如擂鼓,但仍上前一步,低头拱手,“九方不才,愿意一试。” 濮阳岳看了他半晌,才缓缓道:“九方,为图大业,当年我忍痛送了三个孩子出去改姓寄养,三个孩子里你最不服管,在凉州还闹了一出离家出走,差点丢了性命,我现在回想起来都非常生气。但是,也必须要承认,三个孩子里只有你最成器,待我登上元帅之位,你是必须要回归濮阳家来继承我的衣钵的,你现在想去打仗,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是要置我于何地、置濮阳家于何地?” 纪九方顾不得越来越快的心跳,猛得抬头直视濮阳岳,“可是帝国这次势在必得,如果不抵抗,联盟何在?联盟不在,元帅之位只是虚名,就算登上这个位置又有什么意义?” 濮阳岳的脸沉了下来,“九方,你这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 纪九方倔强地和濮阳岳对视了半晌,最终还是单膝跪下,“九方知错。” 濮阳岳沉声道:“九方,你还年轻,太过于理想化,这是我当初任由你去游学的结果,是我思虑不周。” “父亲,我……” 濮阳岳有些疲惫地摆摆手,“今天先到这,早点回去吧,别让仇如非起疑心。” “……是。”纪九方躬身退下。 -------------------- 例行会议结束后,林渊收到了怀苏共进晚餐的邀约,这是他进入秘书处以来怀苏第一次明确对他表达了善意。 正苦于无法接近怀苏的林渊顿感喜从天降,欣然赴宴。 只是怀苏给他的地址不是首府内的任何一家著名的宴请场所,而是怀府。 怀苏满面倦容,但心情还算不错。宴席开场便略表歉意,“我不太习惯在外用餐,家里佣人厨艺有限,希望你不要介意。” 林渊急忙道:“当然不会介意,反而有点……受宠若惊。” 在例行会议上匆匆露了一面的管家正礼仪周全不紧不慢地为两人一碟一碟地端上菜肴,菜品精致,色香俱佳,可见怀苏的话只是客套的谦辞。也是,都府西区首席秘书家的厨子,厨艺再差又能差到哪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腔孤勇,抬棺死谏。其情可悯,其途当悲。 ”引用自剧版《隐秘而伟大》。 第29章 林渊篇15 怀苏举杯,“谢谢你昨天的帮忙,没让会议因我个人原因而中断,幸好有你在,否则例行会议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林渊也举杯与怀苏轻碰,杯沿明显低于怀苏的,“怀秘书你说的太夸张了,例行会议每年要开四次,将军们对流程都清楚着呢,我其实没发挥什么作用。” 怀苏笑笑,“你倒也不必谦虚。将军们都各自为政,规矩意识没你想得那么强,你来的时候短,还没见过他们争执起来会混乱时是什么样子,如果你留在秘书处,总有一天会见识到的,到时你就知道你昨天帮了我多大的忙了。” 林渊只得保持礼貌的微笑,他实在想象不出一群上至元帅下至中将身份的人聚在一起开会,再混乱能乱成什么样。 怀苏正要为林渊布菜,管家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怀苏起身,歉意一笑,“我去去就回,你先自便。” 林渊忙叫他不要客气。 怀苏跟着管家急匆匆地走了。林渊坐着无聊,打量起怀苏的家。他有点意外怀府的主色调居然是海蓝色,这与怀苏给人的印象极为不符。但是怀府很大,仅是从入正门到宴请的正厅这一路上便是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这倒是符合怀苏的身份。 怀苏很快回来,“抱歉,舍妹刚刚有一些不舒服。她最近的情况不太好,如果不是昨天突然病情加重,恐将天人两隔,管家也不会做出去会议厅找我这么失礼的事。” 林渊很识相,起身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先告辞……” 怀苏连忙示意他坐下,“不是的,她现在稳定一些了,已经睡下了,我们可以继续。”见林渊有些迟疑,怀苏笑道,“我为了感谢你而邀请你来,反而让你空腹而归,这成何体统?” 在家里的怀苏似乎比在都府时生动许多,多了一些活人的气息。 林渊虽然坐下,却道:“饭什么时候都能吃,照顾好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怀苏想起林渊档案上写着幼年父母死于岭南之战,他孤身一人九死一生才活下来,便觉林渊这番话不只是客套,更应是发自内心,便对他又多了一分亲近之意。 怀苏重新拿起公筷继续为林渊布菜,“是,我也这么想,所以这家里全都按舍妹的喜好布置,她无法亲自去外面的大千世界走走,但哪怕只在这一小方天地里,我也想让她多见识一些世间的美好,也能活得不那么闭塞局促。” 首府身处内陆,怀玉在府内的布置之中透露出她对山对海的喜爱倒也不难理解。 感谢完怀苏的布菜,林渊斟酌着道:“联盟名医众多,对令妹的病情都没有帮助吗?” 怀苏笑得无奈,“不是我自傲,以我的身份,邀请全联盟的名医来为舍妹诊疗都不是难事,只是,舍妹病情奇特,来诊疗过的名医确实都束手无策,只有……” 怀苏的话戛然而止,却勾起了林渊的好奇心,“有人能治?” 怀苏摆摆手,管家躬身退下,他才继续道:“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年延请过的名医并非全无用处,只是这有用之人并非出自民间,而是出自军中。当时楚歌每次跟着程序回来开会都会来寒舍诊疗,虽不能完全治愈舍妹,却也能缓解她的病痛。这几年没了楚歌,舍妹的情况便愈发地不好……” 林渊一愣,“楚歌?” 怀苏道:“对,就是那个叛国之将程序的随军医务官,这人现在还在通缉榜上。” 林渊点头,“我知道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在雪滴花小队只剩下他和温馨还在潜逃吧,元帅日下也下命特行队全力缉捕,务必早日剿灭程序残党呢。” “是啊,”怀苏脸上悲喜难辨,“跟着程序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真是浪费了他那么优秀的医术。” “可是,”林渊努力回忆,“我记得楚歌好像只是一级疗愈系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新进驻首府的第三特行队副队长蒙柯也是一级疗愈系,楚歌能做缓解令妹的病痛,蒙柯应该也可以,何不请他来试一下呢?” 怀苏知道他是真诚地建议,便不能笑他无知,耐心地道:“你和我同是普通人,不了解神影实属正常,只是你以后要在这都府里生存下去,就要做到比一般的持有者更了解神影。”他顿了一下道,“同一个级别的神影在不同的持有者手上发挥的作用是不同的,就像特级攻击系虽然稀少,但也不是全联盟两百年的历史里就只有程序一个,可是为什么只有他成为了战神?同样的道理,特级疗愈系极为罕见不能强求,但是一级的疗愈系全联盟搜罗一下怎么也能找出三五个来,可是为什么只有楚歌能成为首席医务官,为什么只有他能跟在程序身边做随军医务官?那是因为只有他将一级疗愈系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他跟着程序的十几年里几次救程序于危亡之际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在医术这方面无论是联盟还是帝国确实都鲜有人能和他媲美。”似是内心有着无限的遗憾,他不禁低声喃喃,“所以也只有他才缓解怀玉的痛苦,只可惜……” 林渊却道:“可是,叛国的是程序又不是楚歌,他只是被牵连,顶多算是从犯,留他一命让他继续发挥疗愈系的作用将功折罪,不行吗?” 怀苏苦笑,“我又何尝不想这样,否则也不至于每日里看着怀玉愈发痛苦而无能为力。只是,楚歌是程序的近卫又是亲信,程序叛国,与他有关的人都非死不可,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林渊叹息一声,举杯敬怀苏,“祝你早日找到特级疗愈系治好令妹的病痛。” 怀苏也举杯,“虽然我早已不抱这个奢望,但仍托你吉言。如果能找到特级治好怀玉的话,我就是倾家荡产也再所不惜。” 林渊垂眸笑了,“一定会的。” -------------------- 例行会议结束不过三天,帝国突然调动兵力在新鹰边境集结,元帅即刻下令召开临时会议。 路程近的几位区长刚到家就被要求返回首府,路程较远的几位区长还没看到家的影子就得中途折返了。 临时会议的参会人员不只是元帅、两位上将和八位中将,还有各区主要军官。 这次林渊不再负责外场,而是经袁初允许,被怀苏带进了内场,和怀苏一起坐在袁初身后。这次他真正见识到了怀苏所说的混乱。 当濮阳岳念完新鹰边境传来的帝国兵力动态,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不同于前几年的小打小闹,帝国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议事厅里的气氛一时无比压抑。 仇如非打破了沉默,“各位将军有什么应对之策?” 会场内没有人说话。 负责作记录的林渊看向仇如非,想看他如何接下去,无意间看到他身后的纪九方正看着自己。两人不经意地对视,林渊下意识地低头,再抬头看去的时候,纪九方已经移开视线了。 仇如非的背后坐着他的三位特行队队长,袁初背后是他的两位秘书,濮阳岳背后只有他的医务官,八位中将背后都坐着各区的主要军官,会场里一共有四十多人,但却鸦雀无声。 新鹰区长白雪不得不开口,“元帅,帝国这次野心勃勃,形势不同以往,我们不能再退让了吧?” 过去的云川区如今已经划归帝国所有,帝国的兵力正在新鹰边境集结,一旦开战,新鹰首当其冲。云川人民这六年来的惨状新鹰区看了个真真切切,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让新鹰变成第二个云川。 自冀州之变后,白雪立即舍弃一部分经济发展,着力提升新鹰的军事力量,只是,这些努力在虎视眈眈的帝国军队面前不过是螳臂挡车。这一点,没有人比白雪更清楚了。 仇如非望向主要负责军务的濮阳岳,“濮阳上将,你看呢?” 濮阳岳眉头紧锁,沉吟半晌才道:“白将军说的不无道理,看到前线探报我就觉得这次我们不能再一味退让,而是需要奋起反击,只是元帅您看,派哪位将军率兵前往新鹰迎击帝国军队最为合适呢?” 仇如非环顾会场,“联盟的各位中将、少将都在这会场里了,如今联盟与帝国一战不可避免,联盟愿提供足够军需,可有哪位将军愿意自告奋勇率兵杀敌?” 仇如非的话音散去,会场里再无人说话。 纪九方看向濮阳岳,又在濮阳岳冰冷的眼神中缓缓低下了头。 白雪用乞求的眼神看过在场的每一位将军,所有的人或低头或看向另外的方向,无人与他对视,更无人回应他的乞求。就连他身后的三个新鹰区守将,也只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白雪的眼神逐渐绝望。 仇如非见无人说话,便又道:“那可有人能举荐有才之人打这一仗?” 各位将军面面相觑。他们太过了解彼此的水平和才能,更为清楚的是对方身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举荐成功对方未必会死,举荐失败自己就是实实在在地结下了仇人,就算有着天大私怨的人也不会选在这一刻去报仇,因为结果一定是损人不利己。 见无人说话,仇如非转向袁初,“袁上将,你的意见呢?” 第30章 林渊篇16 袁初咳了两声才道:“元帅,袁某一直管理内政,对于军务着实不如元帅、濮阳上将和各位区长熟悉。但袁某虽然不懂军务,可是我想军务应该和内政一样,都忌讳外行指挥内行,为了不给大家添乱,这方面袁某就不发表意见了吧。” 仇如非早就猜到袁初会这么说,便点点头道:“如果大家都不发表意见,那下面我们就讨论一下如何能将这次战争的损失降到最低吧。”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要开始讨论割让哪个区了。 这一战,新鹰区的献祭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大家虽然没有言语沟通,但都默认这次只有一个区是无法安抚帝国的,那么另一个将被献祭的区要选哪里就成了争论的焦点。 刚刚还惜字如金的各位高层们如今像是刚刚学会说话这个新鲜技能,七嘴八舌地说着献祭别人的区的理由,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会场里立刻陷入了混乱。 耳边从安静到几乎要幻听到现在充斥着各种嗓音的争论,林渊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上层人士间的混乱,原来也和普通人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是语言略文明一些,没有掐腰伸指骂爹娘罢了。 林渊低着头,下笔如飞地做着会议记录,只是一句让混乱的现场突然安静下来的话让他的笔也不禁一顿。 刚刚,有一个人说,“不如就选江安吧。”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震醒了各执己见的人们。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直安静的江安区区长程度。 程度看向刚才发言的人,“顾将军,你我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江安与松江也井水不犯河水,刚才一言不知是何用意?” 顾言振振有词,“程将军,我们自然是无私怨,即使有我也不会在这种场合挟私报复,那有违我做人原则。我提议选择江安区全部是从大局出发,为大局着想。” 程度平静道:“愿闻其详。” 顾言看了仇如非和两位上将一眼,道:“我提议选江安区一是因为江安区地处边境,这一点非其他内陆地区可比,选择江安区可以将损失降到最低;二是因为众所周知,程序叛国后,程家与其划清界线,但这仇是结结实实地结下了,选择江安远比其他区有利于尽快结束这次的战争;三是冀州之战帝国的损失与我们不相上下,六年时间他们就可以卷土重来,想必我们也可以。只要安抚了景帝,我们就有时间休养生息,相信我们一定很快就能再与帝国抗衡,甚至可以将我们失去的几个区再夺回来。程将军,江安区的牺牲是为大局着想,而且只是暂时的,你大可不必太过介怀。” 程度点点头,“向来醉心歌舞美人的顾将军能说出这么一番深谋远虑的话,想必是早有准备。只是,你如何确定帝国只是得了两个区就会心满意足地退兵呢?” 这是一个大家都不愿意去思考的问题,如果不是被迫献祭还被其他人无声地认可,程度也不想做提出这个问题的坏人。 “那、那你说怎么办?”没想到程度真的会当众提出这个问题,毫无准备的顾言舌头都打结了。 程度不再看他,而是看向仇如非,“元帅,为保联盟无虞,江安区愿奉献一切,只是,帝国贪婪无度,恐怕只是新鹰和江安两个区根本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今天各区区长都在这里,不如就索性一次排出个顺序来,免得以后还要如今天一般争吵,大家都失了身份,面子上也不好看。” 既然想玩,那就玩得大一点。 会场里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顾言心中大感不妙。 果然,程度接着道:“在新鹰和江安之后,我提议松江作为第三顺序选择,除去程序一事,理由与顾将军提出的理由基本一致。松江虽非边境,但新鹰一旦失守,松江也就成为了边境,我想,顾将军必然会以大局为重,不会推辞。” 顾言慌张地看向濮阳岳,可是濮阳岳正侧着头和他的医务官说话,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求助的目光。 会场里都是低语声,白雪突然大声道:“我同意程将军的提议。” 将军们俱是一愣,白雪又道:“我还要赶回新鹰备战,不如我们加快速度,排出第四至第八位的顺序吧。” 会场里安静了三秒,嗡得一声又陷入了混乱的争吵声。 在林渊的手快要写废掉时,吵了一天的将军们终于排出了献祭的先后顺序,分别是新鹰,江安,松江,天秀,惠安,封宁,望夏,以及都府所在的首府。 散会后,怀苏安排林渊将会议记录整理好后封存进机密资料室,在那里,林渊终于看到了贴着程序叛国案标签的保密柜。 -------------------- 联盟的高层们正为割让顺序而吵得不可开交时,引起他们唇枪舌剑的根源此刻也心烦不已。 文臣武将们纷纷退下,景帝问被他单独留下的人,“你对朕的布置有什么想法?” 文灏躬身拱手,“父皇圣明,儿臣恭祝父皇旗开得胜,武运昌隆。” 景帝看着这个礼数上无可挑剔的儿子,“我们这次定能将整个联盟划入帝国版图,你可以将文溪放回来了吗?” 文灏站直身体,双手收入袖子里,微笑,“我一直都和您说,不是我不放文溪回来,是她不愿回来。” 景帝一拍书案,“她是朕的公主,有什么理由不愿意回来见朕?!” 文灏笑笑,“您何必明知故问呢。” 自文溪消失后便饱受头风折磨的景帝十分疲惫,“你让文溪回来,朕一定满足她的心愿,也满足你的。” 文灏苦笑,“您根本无法满足她的愿望,又何必夸下这样的海口。” “她尽管开口,朕是帝国的皇帝,马上也要是联盟的皇帝了,这天下都是朕的,还有什么愿望是朕满足不了的?” 文灏叹气,“您从来都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景帝有些恼怒,“她到底想要什么?她能有什么愿望朕满足不了?一年之内,整个联盟都要划入帝国的领土,朕都要送她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了,她还想要什么?” 文灏只觉心累,“那是您引以为傲的丰功伟绩,但不是她想要的。” 景帝一甩衣袖,“她可没说过她不想要,你不要妄自揣测。” 虽然自己做不到,但文灏自认是明白文溪的心理的,“她一直没说不过是因为她爱您敬您,不忍心看您失望罢了。” 景帝冷哼,“可是她最后还是让朕失望了。” 提到这个,文灏忍不住笑意,“那只是因为她找到更重要的人了。” 景帝挑眉,“更重要的人?谁,程序?那个来历不明的乞儿?” 文灏轻叹,“对,就是那个你打从心底看不起的、却阻挡了你的野心十几年的小小乞儿。” 景帝怒目圆睁,“可是程序已经死了,六年时间都足够他化成一具白骨了,她还不回来是想怎么样?她是要为了这么一个乞儿与朕此生不复相见了吗?” “程序是生是死都不影响文溪对他的感情,您和母后不也是如此么?” 啪! 景帝摔了茶杯,冷声道:“朕再警告你一次,不要拿那个乞儿和你母后相提并论,他不配。” 文灏看着杯子在自己面前炸裂,垂手侍立,不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景帝又忍不住道:“文溪到底喜欢程序什么?那张脸?程序那张脸就只是普通人而已,并没有多特别吧?喜欢他的出身?那是个乞儿,乞儿!低贱得很,就算不是,也根本比不得文溪自己的身份高贵。还是说喜欢他的才能?才能?哈哈,他都已经死在朕的战术之下了,又何来才能一说!” 文灏低声道:“文溪没那么肤浅,她想要的只是自由。” 景帝嗤笑,“自由?这和程序有什么关系?程序还活着的时候他自己都不过是个戴着镣铐跳舞的小丑,又何谈自由。在他身上找自由,无异于缘木求鱼。” 文灏幽幽叹息,“被枷锁困住的人也能成为别人的光,这种事您理解不了吧?程序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是文溪想要的自由。” 景帝不屑,“生在帝王之家,肩负着家国天下,由不得你肆意妄为,自由?哪来那么多自由。” 文灏笑笑,“对,是这样,母后也这样说过,她也是这句话的忠实践行者,所以她这一生都毫无自由可言,她至死都是被你操控的人偶。” 景帝没说话,招了招手,文灏听话地走到他跟前。 啪! 景帝扬手扇了他一巴掌,“放肆!大不敬!” 文灏不闪不躲实实在在挨了这一巴掌,瞬间就有血丝沿着嘴角流了下来,他抬手抹了一下看了一眼,笑笑没说话。 景帝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平复了怒气,道:“你不要以为你把文溪藏起来了朕就会把皇位传给你。” 文灏耸肩,“无所谓,随便你。” 景帝实在搞不懂自己这个儿子,“文灏,你到底想要什么?” 文灏无奈地重复,“我说了,我只是想要文溪自由。” 景帝冷笑,“她自由了,你就可以取代她第一继承人的位置,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文灏轻叹一声,果然夏虫不可语冰。 -------------------- 第31章 林渊篇17 临时会议当晚,来不及返程的程度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他不耐烦地打开门以为又会看到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秘书,没想到门外站着的竟是一位故人。他愣了一下,迅速将人拉进室内,在确定没有人看到后,轻轻关上了门。 楚歌淡淡道:“您放心,温馨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的。” 程度让楚歌落座,自己也坐下,“别来无恙。” 楚歌不觉讽刺,淡笑道:“谢谢程将军关心。六年不见,将军安好?程家安好?” 程度笑笑,“你觉得呢?” 楚歌拢拢袖口,“江安一别已经七年多了吧,冀州之变后没敢打扰将军,想着程家既然已经和程序一刀两断,那我们自然没有再叨扰的理由。没了程序,程家想必过得不错吧。” 程度不置可否,“谢谢你们体谅程家的难处。不知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楚歌直接道:“听闻江安区即将被联盟舍弃,那我们想着程将军在这个时刻是否愿意纠正过去的错误,好让联盟还程序一个清白?” 程度冷笑,“还程序一个清白?且不说他是不是清白,就算我让他清白了,那又怎么样?对我有什么好处?是他还是你们,能替我保住江安?” 楚歌沉默。别说他和温馨现在身份尴尬,即使能再登上战场,程序不在了就是不在了,没有人能取代他的位置,也就再没有人能抵挡住帝国的铁蹄。 见他不语,程度皱眉,“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在意虚名?程序不会在意这些的。” “是,确实是这样,程序不会在意虚名,如果在意这些,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对不对?可是,我在意。”楚歌笑笑,“我比不得他豁达,比不得他想得开,自然也比不得他心里装得下整个联盟唯独装不下一个他自己。他不在意,由我们来替他在意,不可以吗? 程度垂下眼睑笑了笑,“前一段时间有个小朋友来找我,明明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只凭着一腔孤勇便来要我承认是我诬陷了程序。那时我还感慨这是哪里来的痴儿,没想到,几年不见,痴儿竟不只他一个。” 楚歌闻言第一反应便想到如今进了都府的林渊,但他随即否认了这个想法。不会的,林渊不会这么傻的,既然选择了做酷隶,谁又会这样自毁前程。 笑够了也叹够了,程度抬头,面色平静,“你们消息这么灵通,可见还是有人在暗中帮你们,但也只是打探消息的程度吧,攸关性命,不会有人为你们做更多了。江安区确实被列在献祭的第二顺位,很有可能这一战之后我就会沦为帝国的奴隶,甚至性命难保。只是,在那之前,我还是联盟的将军,我依然会尊重和维护联盟的决定。” 楚歌轻轻鼓掌,“真是令人感动的忠诚。” 程度不以为意,“如果你们还执意要证明程序是清白的,那就说说吧,你们手里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一点?总不会你们也像那个孩子一样,只是仅凭一腔孤勇就打算推翻联盟的认定吧?” 楚歌缓缓道:“冀州之变前夜,程序曾委托温馨替他向联盟三个区送三封信,现在我们拿到了其中的两封。” “噢。”作为第三封信的持有者,程度点点头,“所以?” “我们请求您交出程序写的第三封信。” 程度面露难色,“你们应该知道,那封信已经作为证据被联盟收缴了,此刻应该在资料室还是档案馆里吧。我现在怎么交给你们呢?去偷出来吗?” “我们要的不是您伪造的那封,而是程序写给您的那封诀别信。” 程度叹气,“你们都认为是叛国一事是我在诬陷他啊。” 楚歌不否认,“因为我们都了解程序。” 程度却道:“楚歌,你要清楚,如果你想替程序翻案,你要面对的就是整个联盟,你们现在还在通缉令上,很可能还没有得到说话的机会,你们就已经死了。” “谢谢您的提醒,只是,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楚歌笑笑,继续道,“作为雪滴花小队的一员,六年前我们就该随着程序战死在冀州城外,但既然侥幸未死,就要担负替程序正名的责任。至于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不重要。” 程度感慨,“这个时候的视死如归可不是什么值得赞美的品格。” 楚歌扯扯嘴角,“可这不正是你们盼望的么?” 程度不解,“何出此言?” “程家的家徽是栀子花,但是程序的小队却以雪滴花命名,难道他不清楚这其中的含义?程序带给一度没落的程家以希望,结果却是他自己走向灭亡。我们虽比不了程序,但既入了他的队,就要和他分担同样的命运。” 程度轻笑,“雪滴花这名字是他自己选的。当初他说要成立小队,父亲是希望他能以栀子花命名的,无论如何,他都是程家的一员。可是他拒绝了,最终选择了以雪滴花为名,这是他自己的意愿,与程家无关。” 楚歌挑眉,“那最后的污名也是他自己选的?” 程度微敛笑意,“我说过这是他自己的意愿。而且,这是我们程家的事,不劳外人置喙。” 楚歌笑了,“这时他又是程家的人了?六年前你们就和他撇清关系了,程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 程度道:“我知道你们恨我将那封信送给了联盟,没有那封信,程家还能算是英雄遗属,有了那封信,江安区这几年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想必你也听说了。按你们的说法,是我伪造了那封信,可是我又何必造了这么一封信来置整个程家于水火之中呢?更何况,那信中的字迹就是程序的字迹,我如何伪造?难道是我在你们出发前就会预料到冀州之变而强迫程序写下这么一封对他极度不利的信么?以程序的武力值,我强迫得了他么?” 楚歌点点头,“一直以为程将军文雅寡言,却原来是我从来都不够了解您。您这番话足够有说服力了,只可惜对象是我,白白浪费了您这一番口舌。” “哦?” 楚歌慢慢道:“程序是爱说话,却也有分寸,军机大事他从来不会乱说,但是对于一些他认为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可是很乐于和亲近的人分享的。就比如,他曾经说过,他刚学写字时就爱模仿哥哥的笔迹,导致他最后形成的笔风和哥哥一模一样,连哥哥本人都分辨不出来那字是谁写的,以至于逼着哥哥改用右手写字了。” 程度面色不变。 楚歌笑笑,“说这事时他是想证明他小时候有多烦人,想来他也不会预料到,这件在他看来无伤大雅的小事会害得他多年以后遗臭万年吧。” 程度却道:“这就是你们的杀手锏?可是,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有证据么?另外,如果这是真的,你们怎么早不站出来替他伸冤,而要等这么久?” 楚歌直视他的眼睛,“冀州之变后,雪滴花小队存活九人,现在,存活两人,搜捕杀害七名雪滴花小队的成员足足耗费了你们六年时间,这就是我们现在才来找你的原因。” 确实,当年联盟以为一年之内必定能剿灭程序余党,没想到六年过去了,雪滴花小队名单上仍有两个名字没有被划掉,一个是医务官楚歌,一个是小队里能力最接近程序的温馨,最棘手的两个仍然在逃。 程度笑笑,“这六年里你们确实厉害,厉害到逼着元帅专门组建了特行队来抓你们。” 楚歌道:“别,这个功我们可不敢领,元帅用特行队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各位区长心知肚明,那都与我们无关,我们不过是被利用的借口罢了。” 程度也笑,“好吧,说一千道一万,你们还是没有证据,那就别来烦我了,我这边也焦头烂额呢,好吗?” 楚歌摊手,“所以,我们这就是谈崩了?” 程度耐心道:“这件事上我帮不了你们,我们从来都没有能坐下来谈的基础。” “我明白了。”楚歌站起身,“虽然不抱希望,但我总要过来试试,毕竟,他叫了你那么多年哥哥。” 程度神色一滞,随即端茶,“不送。” -------------------- 已是宵禁时间,街上除了偶尔的更夫和巡逻兵士再无人影。 楚歌和温馨将身影隐藏在夜色之中打算悄悄潜回他们的据点,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就看到前面不远的暗处有一个人正看着他们。 温馨已呈攻击姿态蓄势待发,那人却从暗处走到月光之下,轻声道:“又见面了。” 看清对面,楚歌挑眉,“恭喜高升。怎么,林秘书这是在守株待兔要更进一步了?” 林渊突然笑了,“这对话好熟悉。” 楚歌却笑不出来。此时彼时双方身份反转,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讽刺。 林渊向前一步,低声道:“我找你有事,能借一步说话么?” 楚歌冷笑,“借一步?借去哪?首府的监牢吗?” 林渊耸肩,“那样的话根本不需要我出现。” 第32章 林渊篇18 楚歌点头,“说的也是,不过,你也说我们是通缉犯,不敢高攀都府西区的秘书。” 林渊投降,“我高攀,是我高攀,行了吗?无论如何,站在这里聊天于你于我都不合适吧?” 这一点楚歌还是认同的,作为程序的医务官,他在首府曾经的知名度也并不低,现在加上通缉犯的身份,估计知名度会比过去只高不低吧。 三人只得转移到楚歌准备的临时据点。 身为东道主,楚歌不想废话,“你怎么会在那儿等我们?” 林渊扯扯嘴角,“江安区即将被割让,那至少名义上曾经是程序的家,我想你们不会无动于衷,今天等不到我就明天继续等,如果程度走之前你们都没出现的话,那就是没缘分吧。” “所以?” 林渊真诚地道:“我们合作吧。” 楚歌皱眉,“合作什么?” “为程序翻案。” 楚歌愣了愣,“你以为我会相信袁初的人?” 林渊无视他话里的嘲讽,“不管你信不信,我是认真的。雪滴花小队现在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你们虽然全手全脚,但一直因为被通缉而不能公开露面,行动很不自由,再没有人帮忙的话,你们能做什么?” 楚歌无法反驳,因为这就是六年来他们的状况,四处逃窜,朝不保夕。他想着拯救被追捕的雪滴花小队成员,却只能在联盟的强力镇压下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被联盟送上断头台。他想着要替程序平反,但也举步维艰。高压之下,别说是提供帮助了,他们求助过的每一个人,没有向联盟检举他们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六年的逃亡经历让楚歌又一次意识到,程序为什么是程序,曾经叱咤风云的雪滴花小队没有了程序就变成了一事无成的沙砾,风儿轻轻一吹就散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渊反问,“你想替程序翻案么?” 楚歌道:“那是自然。” 林渊继续问:“为什么?” 楚歌平静道:“不需要理由。” 林渊垂眸:“我也不需要。” 楚歌笑笑,“我们一直在黑暗中,没得选,你不一样,不需要弃明投暗。这是我们的路,不需要别人冒险帮忙。” 林渊没他那么文艺,只道:“你不是不需要我,只是不相信我。” 被说中心事的楚歌有些尴尬。 说破的林渊倒不觉得尴尬,“我能理解,因为我这一路走过来也不相信任何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向任何人寻求合作,包括你们。没有人值得我信任。” 楚歌沉默,听他继续说道:“程序出事时在任的费元帅性格温吞,名为元帅实为傀儡,以他的性子肯定也想不到用祸水东引的法子将民众对于战争失利的愤怒转移到程序叛国这件事上,那当年最有可能的始作俑者就是袁初。就算不是他,费元帅卸任,如今知道当初的事的也就只有他了。我曾经以为爬到他身边就能拿到证据,可是我太天真了,六年时间,就算有任何证据也不可能保留到现在,六年,足够他们把这件事做到天衣无缝。我今天终于看到了程序叛国案的所有记录和手续,和我想的一样,无懈可击。而且在这件事里袁初所有的行为看起来是那么的大义凛然、师出有名,我翻遍了所有的记录却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楚歌太明白他的这种感觉了,这六年里,他四处碰壁,只会比林渊更艰难更绝望。 林渊突然苦笑,“你问我为什么能猜到你们会去找程度,那是因为我也找过他。我希望他能站出来证明程序没有叛国,可他坚称那封为程序定罪的信是真的。连最能证明程序是清白的人都这么说,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与你们合作是我这几年里从未考虑过的下下策,可是现在我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因为这是我没得选择的选择。但是,要不要合作,决定权在你手里,只要你说个不字,我立刻走人,绝不勉强。” 听了他这一番剖白,楚歌却道:“你为什么不相信程序叛国?” 林渊沉默半晌才道:“特级疗愈系即使没有基础,经过短暂的培训也是可以很快发挥作用的吧。” 楚歌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对。” 林渊又道:“如果当初……他是不是就不会是这个结局了?” “……也许吧。”程序失踪后,楚歌已经不会再想这件事了,可是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总会梦到自己的神影不是丹顶鹤,而是雪豹,是白虎。只是在梦里,程序总是笑着看他,却从不说话。 “连我这个命如蝼蚁的陌生人他都不忍勉强,又怎么可能会亲手将千千万万他保护了十几年的联盟百姓送入地狱呢?他说他宁死不做亡国奴,我相信他。” 这番本该感人肺腑的话楚歌听了却没多大反应,只是想了想,问道:“你是想说你是为了程序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 果然,林渊笑容苦涩,“很难相信是么?” 楚歌继续提问,“还成为了联盟近百年历史里罕见的酷吏?” 林渊挑眉,“所以?” 楚歌语重心长地道:“程序不会愿意看到你为了他变成这样的。” 林渊笑,“你是想说我不该以他为借口往上爬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多正常的欲求,我怎么就非要拿他做借口呢?” 楚歌不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林渊笑得灿烂,“那你请告诉我,要怎样才能迅速地从新鹰军校的后勤班爬到一个有能力为程序正名的位置?” 警戒兼旁听的温馨这时才明白这个年轻人怎么会和楚歌他们扯上关系,新鹰军校,那时的程序已经…… 林渊的笑容愈发开怀,他虚点楚歌的胸口,“楚歌,曾经的联盟首席医务官,离程序最近的人之一,请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替他翻案?如果我只是想往上爬,我何必以他为借口?与他扯上关系才是对我最不利的事情!而且,今天我又是为了什么来找你?抓你们的活在特行队那,我没兴趣越俎代庖。” 楚歌无言以对,他只能看着林渊垂首轻笑,“我知道我的手脏,再怎么洗也是脏的,那些血水那些内脏那些骨渣永远都会粘在我的手上洗不掉,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又不会碰他。我手脏没关系,他干净就行。” -------------------- “所以,程序到底怎么样了?” 楚歌顿了顿,“他……失踪了……” 林渊睁大眼睛,“于骆说冀州之变也是你们和程序冲在最前面,你是想说他就在你们眼前失踪了?” 楚歌艰难地道:“……是。” 林渊眨了眨眼,“你想不想说说细节让我判断一下你们究竟是眼神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 温馨突然觉得楚歌这几年消失的毒舌大概是转移到这位身上去了。 楚歌不想再回忆冀州之变,就言简意赅地道:“帝国以文灏和主力军为饵,程序明知有诈还是冲了上去,漫天的爆炸声中我隐约听到了阿序的悲鸣,但是我们并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程序死亡的……证据。” 林渊深吸了一口气,“程度说程序在冀州之变前就存了死志。” 楚歌笑笑,“是,他自觉命不久矣才会冲进陷阱,以为他拼命消耗掉帝国的主力军,联盟就有活下来的机会,但却什么都不肯和我们说。只是战前让我们自愿退队,那个傻子,以为他能骗过谁呢。” 林渊也笑了,这确实很像他在新鹰军校里遇到的那个人能做出来的事。 “罢了,”林渊将所有的回忆又放回心底,理了理思绪道,“言归正传吧。我只能来找你们这一次,接下来的话我也只说一遍,你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当我没来过。” 楚歌点头,“你说。” 林渊清清嗓子,“第一,于骆在特行队手里。” “什么?”楚歌一愣,“他不是死在松江分院的火灾里了么?” 林渊耸肩,“那场火就是为了救于骆放的。” 楚歌皱眉,“松江官方公布说是意外。” 林渊轻笑:“是,这里还有我在推波助澜呢。那场火太刻意了,救于骆的人自然想定性为意外,那我就帮了他们一把,反正于骆被救走也正合我的心意。” 楚歌道:“这不像酷吏会说的话。” 林渊假笑一下以示礼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要找到于骆,他参与了冀州之变,是最后见到程序的几个人之一。” 楚歌指指自己,“冀州之变,我也在。”指指一旁举手的温馨,“开战之前,他也在。” 林渊真诚发问,“可是你们说的话有人信么?” “……” 林渊悠悠道:“就算有人相信,可你现在有说话的机会么?你信不信,大概率你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打成筛子了。” 这话好像刚才也听过。 楚歌眯起眼睛,“你这酷吏的名声不只是因为手狠,也有嘴的功劳吧?” 林渊静默三秒,“……我能继续说于骆的事了么?” 楚歌比个请的手势。 第33章 林渊篇19 林渊继续道:“于骆不是程序的人,或许,他说话比你们说话要略微可信一点,虽然他现在也是有案在身。只不过,就你们两个逃犯,特行队又是铁板一块,只靠你们想要找到于骆也有点难啊……” 楚歌真是觉得他们八字不合,“……你在说之前就没考虑一下这么显而易见的情况么?” 林渊自顾自道:“第三特行队近日奉命驻扎首府,你们可以从纪九方入手,于骆的事应该和他脱不了干系,但他是谁的人我并不清楚。” 楚歌又提出一个问题,“找到于骆又怎么样?谁会给我们说话的机会?连程度都不肯帮我们。” 林渊老实地摇头,“我不知道。”楚歌正欲发作,林渊又道,“这六年来我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哪个方向、哪条路能通向我想要的终点,我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告诉我。我只能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试一遍。” 楚歌气乐了,“结果呢?” “结果?”林渊指指自己,“我现在站在这儿不就是结果?” 楚歌点头,“看来你运气确实不错。” 林渊耸肩,“或许吧。” “那你想没想过试错了会怎么样?” 林渊扯扯嘴角,“错了也不过是一死,还能怎样。” 楚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在所有人都想往后退的时候,他们却是一群不要命的人在拼命地想去送死。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不正常,他们才会凑到一起吧。 林渊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不感兴趣,继续说道:“还有一些信息,需要你们帮我传播出去,越快越好,越广越好。” “什么信息?” 这次轮到林渊笑了,“能让联盟灭亡的消息,你们敢吗?” 楚歌愣了几秒,随即嚣张一笑,“有何不敢?” 林渊突然觉得痛快,“第一,这次帝国进攻,除了各区自行抵抗,联盟完全不打算出兵迎战,而且已经确定好了献祭的顺序,分别是新鹰,江安,松江,天秀,惠安,封宁,望夏以及首府。” 只知道新鹰和江安将被献祭的楚歌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抵抗?” 林渊点点头。“没有一位将军愿意出战,校官和尉官又不能单独领兵打仗,自然是这样的结果。” “疯了……真是疯了……”楚歌这时才知道所谓的能让联盟灭亡是什么意思,能让联盟灭亡的不是他们这几个人,也不是帝国,而是那群高高在上的将军元帅们。 “还有,”林渊从怀里摸出几张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的纸递给楚歌,“这是我经手的几位军官供述里我没写进卷宗的内容,都是高阶军官有组织地克扣前线军饷物资中饱私囊的证言,这样的事他们干了不是一年两年了,手段隐蔽,训练有素,甚至形成了规模,从这些证言可以看出他们的组织网覆盖极广,下至校官尉官,上至将军级别。这样的信息一旦传播出去,我想大概能加速联盟的覆灭吧。” 楚歌接过来快速看了一遍,“……这些都是真的?” 林渊点头,“我是酷隶,但也只是审问手段过激了一些,却不会编造虚假供述。” 楚歌努力控制双手的颤抖,“我明白了。” 林渊微微歪着头看他,“我一直想问,你们当初真的感觉不到联盟对你们后勤供应是有问题的吗?” 楚歌苦笑,“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濮阳岳这几年赖在首府不肯走,我们当年可是常见在边境备战打仗,程序的权限又根本接触不到内政,费拙是个傀儡,袁初一家独大,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内政空虚那就是内政空虚,他说粮草不足那就是粮草不足,他说装备供应不上那就是供应不上,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那你们要饿着肚子打仗吗?” 楚歌摇头,“这种情况有过,但是不多。虽然联盟总是短缺我们的供应,但是每个区总还是要给程序一点面子,程序每次去求,他们总要多少补贴一点衣药粮食什么的,毕竟,我们输了,惨的是战争所在的那个区,每个区长都不傻。只是,”他叹了口气,“我没想到,除了联盟,竟有这么多军官也觉得我们是待宰的羔羊,纷纷雁过拔毛啊。原来,我们,就真的一直只有我们。” “即使是这样,程序也没想过退却吗?” 楚歌笑笑,“那个傻子,只知道向前冲,可能连退却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林渊想了想,也笑了,“对,他就是个傻子。” 楚歌将那几页纸收好,林渊却道:“这些信息你们尽管传播出去就好,但是你们最好不要露面。” 楚歌不解。 林渊挠挠头,“用于骆的话说,是联盟对不起你们,所以你们更要好好地活下去,长命百岁子孙满堂的那种,然后把程序的事讲给孩子们听。如果能翻案,我希望还有人会记得他,不是史书里那种冷冰冰的传说,而是我见过的那个活生生的程序。” 楚歌深吸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我们尽量吧,你也是。” 临别前,林渊突然想起来,“怀玉到底是什么病?” 太久没听过这个名字,楚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怀苏的妹妹?她的病说复杂就很复杂,说简单了其实是娘胎里带的毒,几种病症相互牵制,想要治好这个可能就会加重那个,想治好是不可能的,只能控制着不让她太痛苦而已。” “那,特级疗愈系能治好么?” 楚歌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不知道,也许吧。” 林渊点点头。 楚歌想了想又道:“怀苏跟着袁初之前虽不是军人,但却是声震一方的神射手,袁初看中他虽是普通人但身手不凡便选中他做护卫,后来才慢慢收为心腹的。怀苏看着瘦弱,但多年来功夫不减,心思更是深沉,你每日里和他相处小心一点,尽量不要招惹他。” 林渊表示明白,刚要走却又被楚歌叫住,“程度左右手都能写字,他平时用右手写字,但他左手的字迹和程序一模一样,那封所谓的叛国家书就是程度伪造的。” 这是林渊今晚听到的最有用的信息。 林渊的手已经搭在门上,便听楚歌又唤他的名字。 林渊转身奇怪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不能一次说完?” 楚歌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才道:“当初我们从新鹰返回云川是在怀苏和白雪的监视之下进行的,他们要求我们即刻动身不得耽搁,否则,程序是想偷偷去和你道别的。返回云川的路上他一直念叨说没去和你道别,打破了和你的约定,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也不知道再见面时要怎么哄你你才会原谅他……” 林渊瞬间红了眼眶,“我……我知道了,谢谢……” -------------------- 林渊走后,楚歌立刻道:“这里不安全了,我们先撤。” 回到安全的据点,温馨才道:“那个孩子可以信任么?” 楚歌沉吟半晌,“不能完全信任。在新鹰时我们见过几次,但我不相信只那几次见面就会让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奔波六年。而且,他既做得了酷吏,心肠必不会柔软。说他会为了只有几面之缘的程序奋不顾身至此,我是不太相信的。只是我现在猜不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 温馨猜测,“是袁初?” 楚歌不这么认为,“应该不是,现在翻程序的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也许是有其他人想动袁初了,袁初把持内政多年,早就有人看他不顺眼了,想要动他的话,仇如非或是濮阳岳都有可能,那程序的事将会是他们打击袁初最好的靶子。”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也可以利用这场争斗,只要能恢复程序的名誉,他不在乎方法。 温馨看着桌上林渊给的那几张纸,“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楚歌想了想,“在不暴露我们的情况下,我想把他说的两件事做了,一方面尽快传播开这些消息,另一方面尝试着去找于骆的下落。你的意见呢?” 温馨点头,“我也这么想。” 过了一会儿,温馨低声道:“我想相信那个孩子。” 楚歌沉默了一会儿,隔着衣服摸到怀里那两封程序写的信,道:“我也想相信他,只是我不能拿程序的名声冒险。” -------------------- 深夜,怀府的门被轻轻敲响。 怀苏披着衣服出来见客,“你这么晚来是出什么事了么?袁老有什么吩咐?” 林渊一反之前对怀苏的恭敬,见他出现也没有起身迎接,而是坐得稳稳的,喝着茶。 怀苏不知道他这是抽的什么疯,“你没事吧?” 林渊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抬头看着他,慢慢道:“你想治好怀玉吗?” 怀苏愣住,“你说什么?” 林渊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想治好怀玉吗?” -------------------- “楚歌拜访程度,和林渊一样,想为程序翻案也被程度拒绝了,可是我们知道了程度是怎么帮袁初诬陷程序的了。随后楚歌和林渊见面,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认识。之后他们分开,我们的人跟丢了楚歌和温馨,但是跟踪到林渊去找怀苏,只是林渊和楚歌以及和怀苏的交谈内容,因为没有内线我们都无从知晓。” 第34章 林渊篇20 听完纪九方的汇报,濮阳岳心情不错,“你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濮阳家的运势到了连上天都在帮我们的时候。我当初让你去接近林渊只是赌一把穆长清手下只有这么一个能人,为了讨好袁初,穆长清定会把他送到袁初身边去,通过他为程序翻案定能给袁初致命一击。万万没想到他原本就和程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真是时也运也命也,古人诚不欺我。” 纪九方垂眸应着,“是。” 濮阳岳听出他情绪不高,便道:“九方,你也看到了,仇如非就是个废物,甚至比费拙还要废物,费拙至少还想保护联盟领土不失,还能指挥得动各区支援程序,可仇如非只想着吃喝玩乐,他登上元帅之位后连他出身的望夏都指挥不动,指望他守住联盟不如去许愿天会下红雨。各区投票选元帅时只想选一个好操纵的人,完全没想到帝国会不会给他们操纵元帅以谋私利的机会。有句话你说的对,没有联盟,要这元帅之位有什么用?想要守住联盟,体制变革就是第一步,而要进行体制变革,换一个有胆识有能力的元帅是重中之重。这第一步,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只要我能登上元帅之位,你还怕没有仗打吗?只要能抵抗住帝国这次的攻势,我们就可以对联盟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我们不仅要守住现在的八个区,未来云川、嘉泯都会回来的,帝国的土地我们不要,但是属于联盟的土地,我们一分也不能让!” 纪九方眼睛终于有了点神彩,“是!” 濮阳岳沉吟片刻,“现在要密切关注林渊、楚歌他们的动态,如果有需要,我们就暗中助他们一臂之力,反正最终的结果是我们想要的。” “……是。” -------------------- 这个不知有多少人难眠的夜晚,林渊却睡得很好。 早上他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确定眼睛没有红没有肿,十分满意。没枉费他昨晚枯坐了很久才躺下睡觉。 只是打开门,林渊突然就笑得不行,这几天净是他做别人的不速之客来着,没想到今天竟然风水轮流转了。 坐在门外的纪九方很是不满,“为了不吵醒你,我都在这坐了一早上了,你笑什么?” 林渊好不容易控制住笑意,“这个季节了你坐在这不冷么?” 纪九方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得意道:“我是军人,怕冷可还行?”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林渊心情好到可以忽略这诡异行为,“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纪九方指了指天,“这个时候我来找你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吃早饭啊。” “哦,原来你也需要吃早饭啊。”林渊说着,越过纪九方,大步向前。 “这话怎么说的,咱俩都一起吃过多少次早饭了,难道都是我看着你吃的吗?”纪九方追了上去,看着哼着小曲的林渊,“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是吗?”林渊自己完全没意识到。 纪九方指指他的脸,“你都快笑出花来了。” 林渊摸摸自己的脸,好像确实是笑的状态,便爽快道:“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开心嘛。” 第一次见他笑得那么开心,纪九方也笑了,“嗯,你觉得开心就好。” 早餐摊位上,林渊忍不住要问,“你明知道我吃早餐肯定是这种路边摊,为什么还要跟来呢?” “嗯?”纪九方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问题。 林渊只得把话说明白,“你一看就是出身很好的人,应该吃不惯这种东西吧,那又何必勉强自己来跟着我受这个罪呢。” 纪九方看着面前的食物,“你觉得这个难吃吗?” 林渊摇头,“觉得难吃的话我怎么可能还会来吃啊,我又不是你。” “……”纪九方拿着筷子,“你能吃,我就能吃,这算哪门子受罪。” “哎……”林渊想拦他,却没他动作快。看着他慢条细理地嚼碎再咽下去,林渊闲闲地问,“好吃吗?” 纪九方回味了一下,“就,很普通。” 林渊乐了,踢了他一脚,“废话,这就是普通路边摊,味道可不就是普通么?你在这还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啊。” 纪九方委屈地揉揉小腿,“所以我就说普通嘛,你犯得着踢我么?” 林渊这次没嫌弃他,而是拿起筷子点点面前的食物盘子,“快吃你的吧,我可不想迟到。” -------------------- 吃完早饭,纪九方回了驻扎营地,林渊走向都府。他看着一路上的祥和景象,想象着这全联盟最著名富人区的未来,当那些消息传播开来,这里,会有……暴动吗? 想到这林渊不禁摇头失笑,笑自己天真。 富人区哪里会有暴动,暴动是穷人的特权。至少来首府这么久,他只看到了歌舞升平,没看到任何骚乱与不满。 也是,这里是首府,离边境远着呢,想必帝国一时半会也打不到这儿来,与其忧虑不太可能到来的灾难,不如趁着日光正好及时行乐。 此刻的新鹰区长愁得夜不能寐,而首府的居民依旧活得无忧无虑。 走到都府门口,林渊回望一路走过的长街,冷眼看着这热闹繁华人群熙攘,不知道这盛世还能持续多久。 -------------------- 纪九方没想到,和林渊一起吃过早饭后,在他没有主动去找林渊的情况下,居然还能遇到林渊,虽然是在一群围观的人群里。 这是进驻首府后第三特行队第一次处置居民暴动,纪九方奉命带人镇压暴动分子,搜出了不少写着让人震惊的内容的传单。 被抓的人即使被按倒在地动弹不得还在大声喊着:“你们这群废物,只会和我们装祖宗,有能耐你们去打帝国啊!你们这群卖国贼、亡国奴!联盟早晚要毁在你们手上!” 首府里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了,迅速吸引了大量的人围观,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悄悄低声打听,那些传单上的内容迅速传播开来。 在围观人群里,下班的林渊耳朵听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眼睛望向了纪九方所在的方向。纪九方似有所感,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林渊。 混乱的人群两端,两人遥遥相望,林渊深深地望了纪九方一眼,率先转身离去。 人群之中的林渊神情如同松江分院起火之夜那么冷。 纪九方一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蒙柯来报告镇压完毕。特行队押着抓获的主要分子和大量传单收队回营地。 -------------------- 当晚,濮阳岳看到纪九方带过来的传单不禁喜出望外,连忙吩咐下去要将这些传单迅速传播开来,不仅是首府,在要全联盟传播开。 纪九方嘴上应着,心里却在回想林渊的那个眼神,那个冷如冰霜的眼神。 林渊,你到底是谁? -------------------- 几天后,就在首府,乃至以惠安为代表的离首府较近的几个区中,都已是沸腾的民怨暗潮汹涌,而且这种愤怒还在迅速地蔓延向整个联盟。 但都府里的大人们还在悠哉地过着日复一日的享乐生活,对身边的危险一无所知。 监察百官同时也负责监察百姓的特行队收到各地的消息后立刻上报都府。 这一日的傍晚时分,怀苏将召开紧急会议的通知递到林渊面前时,林渊颇有些震惊。他不是震惊于事态的发展,而是震惊于楚歌和温馨的速度。 震惊之后,冷静下来的他意识到除了楚歌和温馨的辛苦之外,这事情背后必有推力,而这推力,也许在某一部分目的上是和他利益一致的。 林渊指指自己,“袁老他……?” 怀苏面无表情地道:“袁老正在和仇元帅、濮阳上将商谈要事。” 林渊低笑,袁初是真的慌乱到顾不上追他的责么?多疑缜密如袁初,恐怕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吧。 刚刚返家几日的各区区长又被紧急召回,这是半个月内的第三场联盟高层会议,只是几场会议下来,各位高层的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紧急会议的前一晚,林渊捏着手中那份几乎传遍了全联盟的传单在灯前坐了许久,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但是每个字都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直到夜深,林渊才起身,仔细地沐浴,更衣,入睡。 睡前他只有一个念头,明早的太阳,请务必要好好地升起。 -------------------- 翌日清晨,洗漱完毕的林渊打开门,从门缝中掉落了一封信。 林渊打开信看完,发现周围邻居家的门缝里也都插着这样一封信。 清晨的路上已有不少人准备走出家门开始一天的生计,但此刻他们都和刚才的林渊一样,拿着门缝中掉落的纸认真阅读。 天空雾蒙蒙的,林渊笑笑,真是个好天气。他将信收好,出发前往都府。他这一路走过,看到百姓渐渐聚集、讨论,前几日就被激起却又被压制的愤怒情绪如今终于被点燃了一把火。 第35章 林渊篇21 议事厅内,脸色难看的仇如非将一沓纸摔在桌上,冷笑,“这是谁干的好事,自己出来承认吧。” 没人说话。 仇如非环视整个会场,“距离临时会议这才几天,这些本该是机密的消息就已经传得满天飞了,连离首府最远的天秀都知道了,速度够快的。对此,在座的各位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依然没有人说话。 “好,都不说话是吧?”仇如非点点头,从桌上那沓纸里抽出两张,“那我们就一项一项来算。林渊。” 仇如非点了林渊的名字,会场里很多人陷入茫然,不知道这被点名的人是谁。 林渊则是不紧不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在。” 茫然的人转为不解,那些传单上的内容多是对袁初不利,而林渊明显是袁初的人,元帅叫他干什么? 仇如非甩了甩手里的两张纸,“这些传单里有几张已经服刑的罪犯的供述,如果卷宗记载没错的话,这些人都是你审的吧?” “是。” “那么,”仇如非的眼睛瞄了一下坐在林渊前面一直低头不语的袁初,“你来说说这些并没有记载在卷宗里的供述是怎么回事?” 林渊扬眉,“白纸黑字都写在那上面呢,元帅希望我说些什么呢?” 没料到一个刚进都府西区秘书处的小小新人竟敢用这个语气和自己说话,仇如非愣了一下,随即严厉道:“让你说什么?当然是让你说这些供述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你为什么没有写进卷宗里。” “那些供述……”林渊笑笑,“当然是真的。” 会场一片哗然。 “至于我为什么没写进卷宗里么,”林渊含笑看着面前那个仍然低着头不说话的男人,“自然是为了讨好袁初上将,以谋求进入都府的机会了。” 林渊话音未落,低头不语的袁初站了起来回身猛得扇了林渊一巴掌,力量之大使得林渊整个身子都倾斜了出去,他晃了一下才勉强站住了身体。 “一派胡言!”袁初脸上不见了平时的温和亲切,看着林渊的眼睛里只有怨恨,还有着几分不能理解。 好演技。 林渊心中感叹着,慢慢站直了身体,看着气息不平的袁初鬓边白发凌乱,心底突然有了一丝快感。“一派胡言?” 袁初指着他,“当然是一派胡言!说,你是受谁的指使来陷害我的?” 林渊笑了,“你今天既然还敢让我来到这里,想必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吧。” 袁初一甩衣袖,“当然,袁某没作亏心事,自然不怕鬼叫门。今天让你来到这里,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这些诬陷的把戏,还袁某一个清白。” “哦,诬陷,清白。”林渊念叨着这两个词,从自己的位置上一步步走到会场中央,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说道,“今天会议的主题确实是诬陷和清白,但是,说的不是你袁初,”他环顾会场,“而是——程序。” 会场里静默了三秒,然后一群人好像都幻听了一样在相互问着他刚刚说的是谁。 林渊叹气,“才不过六年而已,你们就都忘了程序吗?就算在座的各位里有人没有受到程序当年守卫联盟的恩惠,那么,前几天临时会议里,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程序还在,你们就不用为了一个献祭的顺序差点不顾身份地厮打起来?” 会场里的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袁初尤甚。他厉声质问林渊,“程序的事联盟早有定论,证据确凿,绝非诬陷。而你为了一件不容质疑的事竟然在全联盟内散播这样的谣言,你有没有考虑你这么做的后果?” “谣言?那些供述是你们培养的军官亲口承认的,那个献祭顺序是前几天你们在这里亲自定下来的,哪句是谣言?”林渊说着说着突然就笑了,“就算是谣言,那重要吗?是不是真的,很重要吗?程序并没有叛国,你们不也用一个个谣言造成了他叛国的假象吗?如果那些是谣言,我只不过是重现了一下你们当年做过的事情啊,你们有什么好愤怒的呢?” 袁初一拍桌子,“林渊,我不知道你背后是谁,又意欲何为,但联盟现在正处在危机时刻,是时候所有人一致对外,共同御敌,你现在的这种行径只会让联盟陷入动乱,让百姓受到波及,你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痛苦和流离失所你想让那些无辜的孩子再经历一遍吗?” 林渊奇怪地看着他,“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万万没想到林渊会这么说,袁初不禁语塞。 议事厅里的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只有纪九方眼神复杂。 林渊环视议事厅的所有人,“这不是你们这些居上位者该考虑的事吗?这是你们手中的权力附带着的义务啊。” 袁初抓住机会,“我们就是因为考虑了这些才做出那些决定啊。” “呵。”林渊笑了,“你们都做出了什么决定来维持联盟的安稳和百姓的生活呢?是说,限定只有名门望族出身的人才能做高级军官吗?还是说,各区区长无论贤劣只能世袭的制度?又或者,是让监察院和特行队监察百官百姓,但凡有对联盟各项制度稍有不满就会天降牢狱之灾?抑或是,为了满足你们骄奢淫逸的生活需求而克扣前线部队的补给,最后还要把因此作战失利的军官拉出来做替罪羊?再有甚者,是一兵一卒都还没动、仗还没打起来就开始商量着怎么割地赔款、卖国求荣吗?” 林渊每说一句,现场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袁初还保持着镇定,“林渊,你可知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你死无全尸?” “死无全尸?你们是只会拿这个来威胁人吗?也是,谁不怕死呢?”林渊仰天大笑,待笑够了他才又道,“我是个早就该死的人,活到今天也不过是怕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太过寂寞,想拉几个人同行罢了。” 袁初依旧冷静如常,“你总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弄死我吧?就你这点肮脏伎俩,根本无法撼动我。你还是太年轻,不如早点供出你的幕后主使,我还能饶你一条小命。” “我完全赞同你的话。”林渊十分真诚地点点头,“我自知人微言轻,也从来没抱有什么靠着自己就能怎样的想法,我只是个蝼蚁啊,我自己清楚着呢。” “那你今天还敢来这里是来送死的吗?” 林渊偏着头看他,“我要是这么傻,怎么一步步爬到你的身边来啊,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吗?” 袁初眯起眼睛,“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渊轻轻抚掌,“一座高楼的倒塌从来不会只是一只白蚁的功劳。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能做什么,而是因为有能撼动你的人,想你死。” 袁初脸色剧变。 林渊轻笑,“你想想,我一个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干活的人哪有能力让这些信息这么快就在全联盟传播开来啊?我只不过是提供了一个信息,传播开来的自然是旁人。是吧,仇元帅,濮阳上将?” 仇如非没说话,濮阳岳却在众人的注视中站了起来,沉重地道:“这位年轻人说的话我不清楚,但是,既然提到了程序,有一件事我想在这里和大家说明。”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濮阳岳缓声道:“近日我收到了一封匿名的求助信,我本不想理会,但这封信里写的内容太过耸人听闻,让人无法置之不理,所以我便派人按照求助信里的地址去找,居然真的找到了一位早就被公开宣布死亡的人。”说罢,他拍了拍手,众人这才注意到本该坐在濮阳岳身后的医务官从议事厅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待看清那人的模样,顾言腾得站了起来,“于骆?!” 林渊笑了,原来纪九方是濮阳岳的人,而楚歌果然没能找到于骆。 待于骆在会场中央站定,濮阳岳又道:“认识这位的人可能不多,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曾先后在嘉泯区和松江区任职的于骆于大校,因为克扣军饷被送进了监察院待审,就在不久前的监察院松江分院失火案中,于大校被认定为死亡。克扣军饷违反律例肯定是错的,但于大校克扣的军饷都分给了流民,没有一分留在自己手里,罪不至死。我猜测,放火的人想杀于大校肯定不是为了替天行道,大概是因为于大校曾经和程序合作过两次,还一起参与过清和冀州之变吧?” 濮阳岳的话算是盖章了今天会议的主题就是程序叛国案。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濮阳岳提高了音量,“也就是说,于大校作为最后见过程序的几个人之一,想杀于大校的人,是怕他站出来为程序翻案吗?” 说这话时,濮阳岳全程没有看向袁初,但他清楚地知道,袁初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 久未开口的仇如非突然道:“纪九方,你不是报告说松江分院火灾实属意外,又确认了于骆死于火灾之中么?这是怎么回事?” 第36章 林渊篇22 他身后的纪九方站了起来,向前一步,微微躬身道:“根据当时现场的情况,确实只能认定为意外起火和于骆死亡,现在看来,是属下没有看破纵火之人的手段,属下无能,请元帅责罚。” 仇如非摆摆手,“纵火之人既是有意为之,必是有备而来,你们中了圈套也情有可原。退下吧。” “是。”纪九方退回自己的位置坐下,继续看向林渊,但自从进了议事厅,林渊就没有看过他。 于骆的出现,想必林渊已经猜到松江分院的火灾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纪九方知道林渊早晚会猜到这一点,也许还会利用这一点,只是他完全没料到林渊会玩得这么大。从林渊走到会场中央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止不住得往下沉。 仇如非问于骆,“你就是于骆?” 于骆点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当日松江分院火灾,你可知是谁放火,你又为谁所救?” 于骆摇头,“我在起火之前就昏过去了,再醒来时就被蒙着眼睛关了起来,直到濮阳上将的人找到我我才能重见天日,其他的事情我并不清楚。” 仇如非又道:“濮阳上将说,松江分院失火是有人因为程序一事想杀你,而你对放火之人和救你之人一概不知,你觉得濮阳上将说的对么?” 于骆看了看濮阳岳和顾言,又看了看袁初和林渊,最后望向仇如非,“我觉得濮阳上将说的对,程序没有叛国,他是被冤枉的,想杀我的人必定就是当年陷害程序的人。” 议事厅内一片哗然。 仇如非点点头,“六年前认定程序叛国之时,我和濮阳上将还未上任,清楚当时情况的只有袁上将。于骆,既然你不认同袁上将的定性,那就请你说说你的观点吧。” 于骆转向袁初,“清和冀州之变,从头到尾程序就没想过叛国,他拖着几近残废的身体一直在排兵布阵,甚至上阵厮杀也一直冲在最前面,他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从没有叛国,没有!袁上将,你仅凭一封难辨真假的信就认定程序叛国就是在挟私报复!” 经过刚刚的种种,袁初已经看清今天这场紧急会议的真正主题,那就是仇如非、濮阳岳加上林渊,要联手以程序一案将他拉下马。他不禁冷笑,他还没落魄到这个地步吧? “我和程序并无私怨,何来挟私报复一说?”脸色缓和了许多的袁初慢慢坐下,看着于骆,“而且,你说的这些又能证明什么呢?我相信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但这与联盟的认定并不冲突啊。又或者,你所看到的只是程序演得一出好戏,你现在还认为他是没有叛国不就是证明他演戏演得好么?” 于骆瞪着袁初,“程序又不是你,他才不屑于做表里不一的事,事实上他就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没、有、叛、国!” “好好好,”袁初摆手,“他没有叛国,那就请你让他站出来自己证明这一点啊。” 于骆的呼吸突然就急促了起来。 袁初慢条斯理地道:“活人见人,死要见尸,如果程序没有叛国,这两项里他总要出来证明一项吧。” 于骆冷笑,“袁初,叫一个在爆炸中失踪的人出来证明自己是死是活,这种荒唐事也就只有你干得出来。” 袁初摊手,“联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纵容一个坏人,一切都要讲证据,历来如此,免得有人会说我们官大一级压死人。” 于骆和袁初陷入僵持,一旁的林渊拿出早上收到的那封信,道:“我早上出门时,这封信就夹在门缝里,现在,我想至少首府的百姓都应该看到这封信了吧。” 看到现场的人困惑的表情,林渊笑笑,“据传说,程序在清和冀州之变前夕就深感此战不易,便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为此,他在战前写了三封信,由雪滴花小队成员温馨分别送给三个收信人。这三封信里的其中一封送给了程度,在那封信里程序洋洋洒洒写满了几页纸,说明自己多年来为联盟所累,身心俱疲却一无所获,最终决定投奔帝国以谋求与自己的付出相匹配的待遇。那封信后来成为了认定程序叛国的铁证。那么,这封如此关键的信,是真的吗?” 那封信当年各位区长都看过,从来没有人质疑过真假,因为上面的笔迹确实和程序在文件上签字的笔迹相同。如今林渊提出这个问题,犹如平地惊雷,提出了各位区长不曾设想过的一种可能性。如果那封信是假的,那么联盟认定程序叛国的唯一铁证就失去了效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能认定程序没有叛国,但是,同样的,也没有人能就此认定程序叛国。 联盟历史上最著名的叛国案,要就此反转了吗? 林渊抖开信纸,向大家展示了一下,“这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那封信里的内容,有两张,是当年程序所写的另外两封信,除了收信人不一样,其他内容完全一样,不同于写给程度将军那封信的滔滔不绝,这信里只写了一句话,‘愚弟此次恐将战死,托贤兄多多照料雪滴花小队成员,不期大富大贵,只求余生平安。’收信人分别是,已被献祭的嘉泯区最后一任区长沈濯,和天秀区现任区长谢遥。” 他没说的是,和这两封信一起被传播开的,还有一张将前几天的军官供述与联盟多年来短缺程序的战争补给一事相联系的图。这张图唤醒了百姓对那个曾经家喻户晓的人的记忆,也让百姓第一次意识到,那个曾经保护他们免于战火的人多年来是如何被联盟苛待。而就是这个联盟,在舍弃了他们的战神之后,现在终于也要舍弃他们了。 林渊的话说完,所有人的视线又转向天秀区长谢遥。 谢遥慢慢站起来,“不错,六年前我确实收到了这样一封信,内容和这位年轻人刚才念的一样。” 林渊微微躬身致谢,“谢谢您能站出来。那么您收到的这封信现在在哪里?” 谢遥顿了一下,“不久前丢失了,从我家的书房里。” 林渊点点头,“这么说您保管了这封信六年,即使程序成为了叛国贼,您也没有因此而销毁这封信。那么请问,这六年来您就没有质疑过程度将军拿出来的那封信吗?” 谢遥看着他,沉声道:“我与程序是私交,私交不能影响公务。” 林渊还没说话,袁初便道:“这能证明什么呢?就算程序写了三封信,谁能证明三封信的内容就是一样的呢?还是那句话,程序能出来证明吗?” 事情又走进了死胡同。 林渊不说话,于骆不说话,谢遥又慢慢坐下,包括濮阳岳和仇如非在内的所有人都看着林渊,看这个年轻人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证明程序的清白,还是因为会因黔驴技穷而丧身殒命。 所有的人都像在看戏,场中的林渊在卖力演出垂死挣扎,而场边的观众们却早已知道这场戏的结果。每个人都清楚,程序一日不回来,程度拿出来的信就无法被推翻,程序就将永远被钉在叛国贼的耻辱柱上。 而程序,会回来吗? 在众人的注视下,林渊轻笑,他将于骆送到了濮阳岳的身后,而自己又回到了会场中央。他闭上眼,轻轻摸上了自己的后颈,此时的会场凭空起了一阵飓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头。 几秒之后,飓风散去,众人睁开眼,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两个人看清林渊身边那只美丽而冷酷的雪豹后,腾得站了起来。一个是纪九方,一个是怀苏。 林渊一只手轻抚上了雪豹的头,一边看向怀苏,微笑着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怀苏揉了揉眼睛,确定林渊身边那只神影确实是雪豹后,他顾不上激烈到无法控制的心跳,立刻朗声道:“我能证明,程度将军提供的信是伪造的。” 在众中的抽气声中,袁初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怀苏,“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怀苏此时已听不到袁初的话了,他直接冲到林渊身边,小心翼翼地道:“我、我能摸摸它吗?” 林渊微笑,“当然。” 怀苏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雪豹的后背,雪豹冷冷地看着他,并未闪躲。 怀苏几乎要喜极而泣了,真的是雪豹,林渊没有骗他,这真的是雪豹,怀玉有救了! 林渊看着他,“然后呢?” 怀苏急促地呼吸了几下,道:“六年前,在收到冀州之变的战报后,我奉袁老之命亲自去了江安程家,以揭露程度与程序一样同样为程家养子为要挟,强迫程度伪造信件诬陷程序叛国,程度左手笔迹与程序一模一样,我亲眼看着程度写下了那封伪造的家书。” 众人再度哗然。 程度面如死灰地坐着,一言不发。 袁初真的慌了,他哆嗦地指着怀苏,“你就是为了给怀玉治病而胡说八道!没有任何证据!你这个叛徒!枉费我养了你这么多年!” 林渊好整以暇地看着怀苏,怀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纸,“这是当时要求程度交出的真正由程序写的信,因为这可能是程序在世上的最后笔迹,我就留给了我妹妹,她恋慕程序已久,可惜未能相见,我想着给她留个纪念也好,便没有销毁,偷偷留了下来,没想到还会有将它拿出来的一天。” 他打开信,也像林渊刚才做的一样,向大家展示了一下,“这封信确实是程序的笔迹,但是和刚才林渊读的两封信不一样,这封信里写着,‘愚弟为国征战一十六年,幸未辜负程家养育之恩。此战恐将马革裹尸,弟心无悔,甚感解脱,只愿兄长能够照顾小队成员一二,护佑他们余生平安喜乐。’” 众人还没来得及消化怀苏的话,林渊便又道:“冀州之变后程序失踪,已然无法妨碍袁初做任何事了,袁初又何苦要用这样下作的手段诬陷程序叛国呢?” 怀苏道:“袁老苦于程序的声望已久,以为让程序身败名裂他就能顺利登上元帅之位,没想到最后是仇如非当选元帅,他费了这么大周张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议事厅突然乱成了菜市场,袁初指着怀苏,大声地吼着:“一面之词!一面之词!不足为信!不足为信!” 林渊冷笑,“你给程序定罪的依据也不过是一封信,到你这你倒是想起这是一面之词了?对人对己这么双重标准,不符合您联盟上将的身份吧?” 袁初最擅收买人心,怀苏在他手下二十几年,对他死心塌地,怀苏的背叛实在出乎袁初的意料,一手好牌如今因为这个意外变得稀烂,袁初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万分后悔没有在会前悄无声息地除掉林渊。 这一场,他赌输了。 众人还在面面相觑,濮阳岳却突然道:“林渊,我虽未与程序共事过,但却仰慕他的风采已久。这六年来我早就有意重审程序叛国一案,怎奈没有证据,今天你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仇如非也道:“濮阳将军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曾有幸目睹过程序上将的英姿,见过他的人都不会相信他叛国的。林渊,你确实是帮联盟还了程序上将一个公道啊。” 林渊笑了,“仇元帅,濮阳将军,你们口口声声说想要还程序一个公道,可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不是六年前?” 不理会仇如非和濮阳岳变得难看的脸色,林渊继续道:“六年前他被诬陷为叛国贼的时候,你们都是一区之长,都是中将,仇元帅出身的望夏区,濮阳将军出身的封宁区,都是程序战斗过的地方,你们说你们相信程序不会叛国,那你们为什么没有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不要跟我说情况发生了变化,那时候和现在有任何区别吗?哦,有的,六年前替程序喊冤叫屈、要求彻查程序一案的百姓在这六年里被你们用特行队、用文字狱都打压得差不多了,现在人人自危,无人再敢发出哪怕一点质疑的声音。那么多人因为不相信程序会叛国而公开发声请命的时候,你们缄默不语,六年过去了,程序叛国都写进史书了,小孩子们都相信有个姓程名序的卖国贼害得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流离失所甚至要割地求和沦为亡国奴的时候,你们开始怀疑当年你们亲手种下的果是假的?太好笑了,真的,好好笑哦。”他一脸讽刺地说着,“如果不是神智正常,我就真的信了呢。” 看着安静下来的各位区长,林渊又道:“各位区长也不必觉得自己无辜,你们有多少人是没有受过程序的恩惠的?你们当中有谁的城池百姓没有被程序和他的小队保护过的?可是,当程序被污蔑的时候,你们有谁站出来替他说话吗?不,没有,你们都躲在安全的地方,眼看着他被人从神坛上拉下来推倒在地还要踩上无数只脚一声不吭,只要你们自己安全就好。你们享受着联盟对上层人士的优待,宣扬着名门望族的血统优越性,轻易就能获得底层人员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地位、财富和声望,却不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只是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你们觉得你们没有参与构陷程序你们就是无辜的了?想什么呢,你们的行为就是在用沉默助纣为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在污蔑程序叛国这件事上,都是罪人。你们不想挑战权威,不想与联盟为敌,为了依附联盟不被帝国吞并,你们至死要做联盟最听话的狗,好啊,现在联盟要放弃你们了,帝国很快就要成为你们的新主子了,恭喜你们,求仁得仁。” 这时一名侍从急匆匆地跑进来在仇如非耳边低语几句,仇如非听完脸色大变。 林渊笑得灿烂,“让我猜猜,是不是首府内已经发生了□□?” 仇如非阴沉着脸,瞪着他没说话。 濮阳岳眉头紧皱,事情好像有点失控了。 林渊在众人的慌乱中大笑,“各位大人们,你们是不是忘了今天为什么要开这个紧急会议?” 众人脸色都变得难看。 林渊的笑容中透露出几分疯狂,“既然你们都不肯好好地还程序以清白,那这联盟索性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仇如非一拍桌子,“林渊!为程序翻案你是有功,但你现在是要毁了联盟,做联盟的罪人了吗?” 林渊歪头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啊。” 仇如非气结。 林渊笑笑,“袁初,仇如非,濮阳岳,各位区长,你们就不要自欺欺人了,你们都知道,联盟很快就会不存在了。程序不在,再没有人替你们去阻挡帝国的铁蹄,你们成为亡国奴的日子近在眼前。除去程序,联盟是再无能征善战的军官了吗?当然不,只不过,你们都不敢踏上战场罢了,因为你们怕死。你们珍惜自己的性命、财富、地位,而那些被你们割让出去的土地上的人们的生命就没那么重要了。联盟还在,靠着一点一点割让出去的土地,你们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可是你们心里都清楚,最终你们都将成为帝国的奴隶,饱受帝国的□□,任由帝国对你们生杀予夺。今天,这些信息的传播不过是让这一天提前到来罢了。不要再想着推别人出去挡刀,来换取自己多几天的荣华富贵,大家共事这么多年,情谊深厚,不如就一起吧?” 每个人都知道林渊说的并不夸张,这些信息的传播将让联盟的百姓们意识到他们的统治者是多么的无能、自私、贪婪与肮脏,一旦他们知道他们已经被安排好了献祭的顺序,那么打垮这个国家的不是帝国,而是联盟的民众本身,那他们的统治也就走到了尽头。 这样的认知让会场再度陷入混乱,怀苏急切地道:“林渊,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你可以跟我回去救怀玉了吧?” 林渊站着没动,一只手抚上雪豹的脖颈轻轻摩挲,雪豹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怀苏还在召唤林渊赶紧跟他走,林渊却只是抬头对他微微一笑,道:“当年我连程序都没救,今天又怎么会救怀玉?” 怀苏闻言如遭雷劈,立刻明白自己被耍了,不禁目眦欲裂,“林——渊——!” 面对怀苏的冲冠一怒,林渊笑得云淡风轻,“有的人做的孽可能要下辈子还,你我这样的人,这辈子就都还了吧。”说罢,他转身走向议事厅外。 怀苏怎么可能就这么放掉治好怀玉的希望,他扑向雪豹妄图留下它,但手还没碰到雪豹,雪豹就消失了。怀苏只抱住了一团虚幻。 -------------------- 纪九方站在仇如非身后,冷眼看着林渊主导的这一出好戏。 如果这个人死了,自己会难过吗? 纪九方问自己,却得不到确定的答案。 他不了解这个人,就像他不知道这个人原来这么巧舌如簧咄咄逼人,不知道这个人原来对程序的清白有着如此之深的执念,不知道这个人用了六年的时间靠着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从新鹰军校后勤班牧羊人爬到袁初身边只是为了查清程序叛国一事的真相,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这个人居然有神影,而他的神影就是自己找了十四年都未见踪迹的雪豹。 年纪,经历,性别,神影都对得上,他就是自己寻找了十四年的人。几十年未现世的雪豹持有者居然就在自己身边,他完全没有发觉。在特级神影面前,林渊淡定得就像一个普通人,他的神影的稳定性实在异于常人。也对,他本身就是不是常人,他是一个能隐藏自己神影十几年的人,这样的人在历史上也很少见吧,不愧是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人。 纪九方自嘲地笑笑。 林渊听自己讲述当年被雪豹救、这么多年对雪豹念念不忘、一直寻找的故事时,是什么心情? 纪九方回忆了一下,却想不起当时林渊的表情。或许,是自己不愿回想起来吧。 哦,当时林渊胃痛到冷汗直流几欲昏厥,那疼痛不是为了自己的故事,而是因为未能拯救程序而自责吧。如今回想起来,这人对程序的感情也不是全然无迹可寻。只是自己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过罢了。 -------------------- 辜月的首府终于下雪了。 议事厅外大雪纷飞。 议事厅内一片混乱,但那一切似乎都与林渊无关,他拒绝怀苏,收回雪豹,一个人慢慢走进雪里。 雪下得很大,不过片刻,红砖绿瓦的都府便都被白雪覆盖。 天地一片肃杀。 洁白的雪花翩翩飞落,皂衣乌发的林渊伸出手,几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随即融化。 林渊笑笑,化了也好,雪花那么干净,仅仅是被他肮脏血腥的手碰触到,都算是被玷污了吧。 六年了,他从来没觉得这么轻松自在过,尽管他变得连自己都无比厌恶的肮脏。 程序,你会觉得这双酷吏的手脏吗? 一人从混乱的议事厅内冲了出来,抢过一旁护卫的弓箭,张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甚至都不见瞄准,箭就飞了出去。 射箭的是怀苏。 瞄准的是林渊。 怀苏神射手的威名犹在,注意到这一幕的纪九方瞬间觉得心跳都停了,他即刻飞身冲过去想阻挡怀苏,但距离太远他完全赶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箭脱离了弓和人的束缚,沿着完美的弧度飞了出去,稳稳地扎进了林渊的后背,那箭羽都几乎要没入他的身体。 林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在地上,心口似乎有些凉。 四周那些如同雕塑的护卫突然开始慌乱,但这些都与林渊无关。雪花仍在继续飞舞,落在他的脸上,手上,肩上…… 身体的热量快速流失,林渊视线开始模糊,听力也弃他而去,好像有人抱住了他在喊些什么,可是他看不见也听不清了。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新鹰军校后山的那棵树下,抬头便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程序笑盈盈地问他:你在看什么书呢,这么专注?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都修完、上传完了。其实本来是有打算写番外交待一下程序真正的结局的,但是,反正也没人看嘛,就不写了。 还是想强调一下,这篇文原本不叫这个名字的,但是,那个名字一直不过审,没办法,改就改了吧。 这算是送给某人的生日礼物,也是送给我自己的礼物,是对我这两年生活的一个总结,现实生活中我没做到的事,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有人替我做到了,码字的意义不就在于此么?所以,这篇文很自由,各种意义上的。 我自知不是一个合格的写手,无论是立意是文笔或是其他的方面,所以,很感谢能够看到这段话的每一个人。如果没人看到,哈哈哈哈,那就感谢审核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