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粱谋》作者:仟末 文案: 小老鼠X丞相大人 “燕子多情相识早,杏梁依旧双双到,一缕沉烟帘幕悄。满眼飞花,只觉人怀抱。十二玉楼春树杪。” 依旧讲述一种“钟情”,天真无邪的小老鼠和位高权重的丞相大人,是宠溺,是再也不能放手。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小老鼠(墨云);沈苓 ┃ 配角:红娘;离元 ┃ 其它 第1章 传闻那青川边的千年老狐,近日里“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何落在自己头上,就成了偷米也不成?老天爷莫不是太过不公平? 老鼠天生没有追求,一日里忙忙碌碌,要的只是肚子填饱,好觉睡了,以为生活就这么安逸如水地过着,那个凡人不期而遇。在他偷粮食的时候捉了他,以为小命不保,结果竟将他圈养起来,日日好菜好肉,贪吃的老鼠沉溺于此。凡人闲来会眼对眼地看着他,很长时间不动,老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只睁着一双黑豆眼一眨不眨。 凡人从不伸手摸他,也许是嫌弃他是只老鼠。老鼠短暂地失落过后,倒也释然,毕竟他是只老鼠。 天生的趋乐本能,让老鼠忘了离开,忘了回到他原来的生活。 这个凡人似乎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每逢节庆,上门的宾客要踏破门槛。那人也会笑脸相迎,心里头如何作想无从得知,但绝不是奉上真心。老鼠已经活了两百来年,看别人的心思还是很准,所以他也知晓那个人对自己亦非真心,估摸着自己成了他无聊时的消遣。不过也没什么,这里好吃好喝的,贪吃的老鼠懒得离开。 日光流转,那人已经几天不曾落屋,因他不准婢女进屋收拾,也就没人来给老鼠喂食。幸好小爷有修为在身,不然最后成了饿死鬼,自己都不好意思跟黑白无常说自己生前是只老鼠。 要知道,老鼠一族可以老死,可以被猫啊人啊杀死,但绝不会饿死的。而且他还是只贪吃出名的老鼠,如今却只能看着修为撑着活下去,当真讽刺得慌。 奈何近些日子疏于修炼,这最为普通的木头笼子,他也没法施法逃离。望着眼前那扇透光的小窗,老鼠终于后悔了,兴许还是自由更为重要吧,如果可以,他一定要离开,远远地离开,一如从未来过此处。 不知过了多久,老鼠感觉自己的灵元在一点点地抽离,眼前的雕花窗棂幻成两扇、三扇,兴许更多,但是疲惫至极的老鼠,再没有气力去数它了。 过去种种浮于脑中,邻居家的豆腐大娘,和她尚且牙牙学语的孩子。村头卖灯油的落魄进士,他总会好心给自己留口饭菜放在桌角。自己这么多天未去了,他会不会难过。还有山里的树精,塘里的花精...以及那从未谋面的父母。 老鼠有意识以来,就是住在那里,两百多年过去了,他仍是住在那里。世人皆道慵懒的老鼠如何愚蠢,他只因为心底那唯一一丝不一样的感情而忘了迁离。他常常心想,并非所有老鼠都那么不堪,至少他不是。 那一天,听到登门拜访的人,抱手恭维,“沈相当真刚正不阿,皆云青天再世,不错一点。” 冷傲的沈苓不发一言,端着茶托细细酌饮。是开春新采的碧螺春,分外清香怡人。老鼠鼻头抽抽,生了一丝啃茶叶的心思。到底贪吃至极。 拔高的精致门槛上又跨过一人,一身紫色凌云袍,和上好翠玉冠。那人身材颀长,偏又生着一张漂亮脸蛋,颇不符适时男子的孔武有力之美。 “听闻沈兄查处了昔日重臣于阁老,恭喜恭喜,平步青天。” 沈苓依旧冷冷一言,“谈不上。” 世人皆知他沈苓能到今日这地步,多亏于阁老的提拔。今日本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偏就翻了个底朝天。如何少得了闲言碎语?今日宫里大臣三五成堆说他忘恩负义,为了加官进爵竟是连做人的本分都不要了。府里婆子亦是大嘴长舌,笑看他失了信义,再往后如何长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独独只有帝王,是赞赏有加。当夜城东拆了于阁老的深院府阁,这头从宫里马车驮着万两黄金入了宰相府。至此,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几将门槛踏平。 沈苓如何不知道,当今的齐元帝杀兄弑父,终成九五之尊。于阁老不识变通,对这个不仁不义的君上鄙夷有加。君上亦是早存了杀他的心,只待引火线一燃,便想尽办法不让它断裂。 灰鼠听了几句恭维,便撇了撇嘴不再关心,专注啃着手里抱着的榛子,好吃,且磨牙。 那是凡人消失的前一夜,喝了酒醉到一塌糊涂,把酒杯狠狠拍在桌上,震得糕点都离了盘,老鼠亦是吓了一跳,四只爪子赶忙往笼子角落跑。 疯言疯语却是没有的,能爬到他这个位子的人,心里头的事便跟上了七层大门一般,即使醉酒了,也不会说得出口。老鼠是精明的,看在眼里,长叹口气。 最后的意识,似乎断在这里了。身体一阵阵发热,爪子那传来钻心的痛,那种痛苦让老鼠想翻来覆去地滚动,他试着团起身子,缓解疼痛。可身体的力气似乎被抽光殆尽,老鼠使尽了全力,竟是连一丝动弹都没有。眼前光晕朦胧,眼皮沉重得如同千斤鼎一般,闭上眼吧,再无知觉。 屋里一片狼藉,原本好端端放在水曲柳小几上的木头笼子,粉身碎骨,木头碎子在地上七零八散。 饶是见惯了各种场面,沈苓推门进来时,还是怔愣着一动未动。紧紧蹙眉,房里为何会有个浑身□□的男子,似乎昏晕过去了,听到自己进门,也毫无反应。 缓步站定,撩起灰袍下摆,蹲下打量。 是一张精致诱人的脸,巴掌大小,却是圆润得很。五官恰到好处地点缀着,纯稚迷人。 往日里,记不得是多少年前,兴许老鼠刚通灵性那会儿。山里的狐狸大姐来家里做客,诶,说是做客,倒颇有些反客为主的味道,老鼠过冬的存粮几近吃光。于贪吃的老鼠而言,可不比剜心头肉的心疼。 但老鼠天生软弱,是鲜少做出拒绝的姿态的,但任由她这么吃下去,老鼠一个月的辛苦就全部化作云烟。 狐狸天生敏感,余光瞥着他那副坐立不安的难受模样,笑得开怀,终是停下了不停伸出的爪子。“走,小鼠,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着一把叼起他,脚尖点地,轻盈飞快地朝山里飞跑而去。 不时有花姐姐逗他玩,“怎的,这种族跨得轰轰烈烈啊。” “诶,小点声,没见老鼠弟弟的手脚都臊得缩成一团了吗?” 又是一阵哄笑,飘荡在树林里,是虫鸟的啾鸣声,是树叶的飒飒声。 月亮稳当当挂在群星闪耀中,夜幕泼墨般从远方而来。四周是黑乎乎的树影,老鼠的眼睛被眼前的一往潭水吸引。那是从未见过的清澈,波光粼粼,闪烁着白光,当真如仙境无二。 狐狸大姐笑得大声,推着老鼠到潭边浅滩,催促他紧着时间喝两口。老鼠半推半就地应了,潭水冰凉至极,老鼠觉得自己可能是第一只被水冷死的鼠类。幸而短暂的麻木之后,是入心的温暖。仔细低头瞅瞅皮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柔嫩油亮。他知晓了狐狸大姐的秘密,所谓魅惑至极的外表如何而来。 后来老鼠是再不肯去小潭了,然而那一回的经历似要随他一生。一如现在沈苓眼前的模样,久看下,多么矛盾不和。明明有张诱惑人心的狐媚子脸盘,但又透出不谙世事的天真,像刚出世的婴孩一样自然美好。 但身居高位的丞相冷心冷情,一时愣怔后,多年来的小心谨慎占了上风。将地上的人弄醒,语调结冰,“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老鼠有些迷瞪,一双灵动的眼忽眨着,长长的睫羽扑闪。开口却不再是“吱吱”声,“我...”,话未落,惊讶得慌,忙低头去找那身熟悉的灰毛,入眼是一片雪白,是同那人一样的身躯。 伸着手,打算摸摸自己的脸,那男人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我问了你,你是谁。”冷得如三月里倒春寒的冰碴子,老鼠觉着自己的耳朵怕不是要被冻出红疮来。 这问题颇为难人,他总不能跟面前这人说他真身是只老鼠吧,因着贪吃,已经在这高门大院里逗留数天,还听了这人无数的喃喃自语呢。 天可怜见,这个满腹经纶的丞相大人,杀死他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况且城郊的道观里那人极其麻烦,臭道士纠缠不休,来丞相府前一天在人家里偷油,那道士直接腾空飞进来,把他逮个正着,也不知为何,硬生生削去他五十年的修为,才让他走。 说来还得怪那臭道士,若不是他无事生非,废了他五十年的修为,如今怎么着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真真是瓮中之鳖一只,只有任人宰割的余地。老鼠自怜自艾,禁不住在心头抹把辛酸泪。显然早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若不是他贪吃,流连于美食酒肴、玉盘珍羞,又怎会被饿到施法逃离的气力都没有。 一道入云剑眉紧皱,沈苓看着他没有催促。眼前这少年像是困惑至极,好看精致的脸盘上,红唇紧紧抿着,黑亮魅人的眼眸故意岔开自己的视线,透着强装镇定的心虚。 手里还攥着他纤细雪白的腕子,再多使上一分力,都会应声折断的脆弱姿态。沈苓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官场上浮荡数年,多的是人拿美色来诱惑他,他全然不为所动。虽不配合他们演上一出风花雪月、多情浪荡,但也不像前朝的包肆大人一般清高不阿,一副如竹气节。所谓过刚易折,混迹于黑泥浑水之间的沈相不会不懂,也不能不明晓通透。 面前这人,留不得。 随意拿过床前凳上的灰袍,丢给地上的人,“穿上,你不愿说我也不多问,从哪来回哪去吧。” 老鼠正在苦心思索可用的说辞,眼下给了台阶,他定然是顺竿而下的,“大人仁厚,定有好报的。”赶忙套上灰袍,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仁厚?沈苓阖上眼睛,在别人眼里,怕是相反才对。脑海浮现方才少年的绝丽面容,不施粉黛,已胜过后宫三千。左右是个男子,生得一副好脸盘,就说不上是好是坏,他看人不会假,那孩子,涉世未深,眼底的干净伪装不来。本以为他只能穿着艳丽衣裳,才搭得上那张脸,但方才一身灰袍更加合适,许是有些大,瘦小身板团窝在里头,还笨手笨脚地去挽宽大袖袍。幸得生的好看,再笨拙的动作也添了一丝风情。 沈相再睁开眼,已然清明似前,什么少年、月夜,皆随风似霰。远处花楼是谁在唱,“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于他沈苓而言,世间没有如来。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希望大家喜欢~~可爱的小老鼠和冷面丞相,有没有霸道总裁X软萌小秘的感觉,哈哈~ 更新时间暂定为一周两次,有些慢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如果大家喜欢的话,给个收藏哈~~鞠躬,谢谢~~ 那边的番外今天会更~~ 感谢收藏(?˙▽˙?) 第2章 天尚熹微,一片濛濛的乌灰里,有金霞升起。檐角的燕儿还未来得及去外头觅食,回来喂养新生的小家伙,就被震天的唢呐锣鼓声震得离巢。老鼠吓得一激灵,赶忙睁开黑豆眼,四只爪子飞快,偷偷溜到门缝隙那,去看情况。 昨日深夜方才回来,实在困顿难耐,本是做好了打算,今日要睡上它一整日,明儿个就进山里修炼去了。结果硬生生被人扯着耳朵从美梦中清醒,老鼠很是愤懑。自己选的这窝儿已经离城中心近百里远,怎的还有这些破事来搅他清净。 外头宽敞大街上,马蹄阵阵,踏在青石板路上颇为清脆。打头的高头大马浑身雪白,四只脚掌却是墨黑无比,两厢一映衬着,也有番白雪乌云的感觉。再往上看,一道银色战甲加身的高大身影,落入老鼠眼中。剑眉虎目,侧脸好似刀剑劈就而成,有浑然天成的凌厉感,又搭着薄唇挺鼻,真是熟悉呵。老鼠眼底一亮,是故人回来了。 约是近十年前,马上那人不过是个不及桌高的孩童,总角黄髫,日日穿着同样一身麻布粗衣。那时家计吃紧得很,他父亲早年被先皇贬到遥远荒凉的地方去了,独留弱妇小儿,在这破落宅子里,过着穷苦至极的生活。有时甚至吃不上正经饭菜,缺口碗里就着底,些些糠腌小菜,就着喝下那见不着米粒的粥水。 老鼠那时年幼,听信了茶馆说书先生的胡诌乱造,想着云游天下去找那个传说里仙气最灵的宝地,在那处修炼一日,便抵得上其他妖精修炼一年的成果。鼠族纵观古今,除了祖先辈里有个飞升十二仙的,再找不着第二个,多数到顶了也只炼得长生不老的本事。可小老鼠生来天赋好,小小年纪已经习得长生不老的法子,于是想着飞升上仙去天宫里走一遭,那可就非同一般了,是要留名青史的。 老鼠刚落脚这城,也是夜深了,加之困饿交加,也没多择择,就溜进了这户破落人家。第二日见着了饭桌上的光景,在心底叫苦不迭,想着夜里赶紧偷偷溜走,去寻户殷实人家待着。无意间被小孩撞着了,正正打了个照面,老鼠四只爪子僵硬,瞪着黑豆眼不知所措。小孩动了动,老鼠本能地想飞快逃离,结果小孩只是从兜里摸出半个馒头放在地上。 声音是孩童特有的干净清亮,“小老鼠,你吃,娘亲给我作零嘴儿的,我吃不下了,就给藏起来了。” 老鼠心知肚明,这个馒头怕不是容易得来的物什,但又着实饿得慌,小心拖着便往新刨出来的洞里去了。许是被这孩子看见了,自那天后,一日三餐,他总会在洞口放些吃食。几次下来,老鼠便不再生心思离去。小孩是寂寞的,他又何尝不是? 都道“自古逢秋悲寂寥”,黄叶纷飞,空留残枝,连大雁都往南处去寻一份温暖,他又怎么舍得离开这处善意呢?人皆云小恩当大报,老鼠从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宵小之徒,他愿以陪伴还之。 后来,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几番枯木又春生,几载花开花落,莺歌燕舞、大雁南飞。曾经的孩童长成了翩翩少年,又逢先皇驾崩,新帝夺权篡位,一举换尽朝中先臣,介于口舌留下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一年内两番殿试,终得将旧臣换了个底朝天,沈相便是那一年首试的状元,免了游历、除了升迁,一夜间成了万人敬仰的当朝宰相。 新帝又将之前的流放案子通查一番,终是做了件好事,为这户悲惨人家平反昭雪。少年虽无名无弟,却被封了武职,派去镇守边疆。老鼠记忆犹新,那夜收拾行装,老母亲在新来丫鬟的服侍下,早早灭了灯,上床歇息,为第二日的奔波养足精神。而年轻的将领许是有些怅然,欣喜过了,有了不舍,到底是育他养他的地方,到底是熟悉的荒芜、熟悉的月色正好。拎了壶酒盘坐在凉竹席上一口、一口饮着,老鼠轻车熟路地爬上来啃下酒的花生米,有钱了就是有钱了,连花生米都糟脆些,老鼠满意极了。 “小老鼠,可愿与我一道离开?”微醺的少年轻启薄唇,问题可笑。 老鼠晃晃白须,都懒得吱吱两声。顶破天了,他终究只是只老鼠罢了,说什么离开呢?他本就只是游历至此落了脚歇息。在鼠族心里,何尝有过家的定义?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一旦断了粮食,抑或少了安全,会是离开得最决绝的那一个。他本是这么以为。 翌日老鼠再醒来,天已大亮,人去楼空,那些笨重物什没有一道离去,应是太过笨重,又或者… 那位年轻的将领还会回来。 那一日,老鼠很不好过,心头像是被猫爪子攥住了一般,害怕、悲伤,也许都有吧,感触最深的,是空荡。 爪子飞快,小心避开人流马龙,那几日饿得慌了,又化作人形,将将休养过来,这么一番狂奔,忍不住喘出粗气。老鼠把身形隐在高墙院角,看着一身银甲的那人从马上翻下,后头轿子里有丫鬟扶住伸出的纤纤玉手,露出面来,果真不是老夫人。老鼠心里酸酸涩涩,到底时光荏苒,物是人非。曾经朝夕相伴的故人迎娶了美娇娘,昔日里慈眉善目的温柔妇人却已不在。吴瑄只怕,也早已忘了自己。 两扇朱色缀金点的城门巍峨开启,沈相领一众文武官将列队候迎。 吴瑄迈步上前,朗声道:“下官吴瑄,领命回京。” 当朝沈相沉默不语,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任吴瑄跪着,人群里有些骚动。丞相后头的一众官员,只将头低得更下,缄默不语。躲在墙角的老鼠,恨不得上前扑他身上咬上两口,越来越搞不懂这人了,在府里没看出来,这幅仗势欺人的坏样。 约一盏茶过了,沈相清冽冰冷的声音传来,“吴将不必多礼,快请起。”话语虽是客气,老鼠却看得分明,那男人无论是眼里还是面上,皆是冷冻三尺的冰块模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想起了那几日好吃好喝间,亲耳听来的话。 “都说这厚禄养着的俱是一群豺狼虎豹,你瞧瞧,这位才上位几月?就把自己老师拉下牢狱。换个平常人,谁能这般铁心绝情?左右我是做不到的。”雕着精美镂花的乌木窗外,有婆婆子在小声叽咕。 另一人连忙压低声音喝止她,“嘘!你可小些声,一不留神被主子听见了,你小命可就不保了。” 两人熄了声音,脚步声渐行渐远,小院里春光依旧,花蝴蝶伴着新阳翩翩起舞。木头笼子前,沈苓支着下颌喂老鼠吃食,方才一番议论分明听得清清楚楚,面上却平静如水,仿佛她们说的只是一个旁人。 再之后,老鼠再未见过那位长舌的妇人,还不仅如此。丞相府外,百姓皆道,当今沈相脾气古怪,一朝遣散所有奴仆。自此,高深的青砖隔断所有猜疑,再无人知晓丞相府里,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什么。 心绪回转,不知那人又说了些什么,嘴角始终未曾有一丝勾起。面上也未带着不耐,只是数九寒冬的雪,也不及他毫无温度的脸。 吴瑄搀着夫人上轿,自己随后跃上高头大马。锣鼓复又奏响,街道两旁老百姓重新喧闹起来。老鼠一双生得极致的黑豆眼里,独余那一人背影,明明是热闹至极的气氛,尤显格格不入。原是那份冷傲,它融不进去。风轻轻吹拂,随着步调,衣袂飘动。那抹紫色,刺痛了老鼠的眼,似有什么,扯着他的心。 或许是那日他的一句自语,“也许,我本不该来。” 婆子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小院回廊,老鼠忘了伸爪子接住他指尖捻着的花生,男人也忘了收回,灿色阳光从小窗透进,老鼠看得分明,那份不再掩藏的疲乏。 作者有话要说:我对于官职什么的不是很清楚,所以出现了错误的地方还希望大家指出 谢谢大家~ 第3章 故人回来了,免不得要见上一见,老鼠延了进山修炼的临限。左右这几日也缓过来不少,晚些便晚些吧。 老鼠跑到城内西边角落里的一间废宅,还未动作,尘灰糊住了口鼻。他抽抽鼻头,嘴角咧了咧,四肢猛地一抽搐,总算舒畅了许多。寻了处较干净的地方,抱身子团了团,又抻了抻,好不容易摆出个姿势,口里念了句咒法,刺骨的疼痛在体内游走,轻车熟路地传至四肢百骸。意识在散去之前,老鼠还分了心思想,到底不是第一回 ,竟没上次那般难以忍受了。 极度的痛苦后,是无与伦比的轻松,老鼠眼珠子来回转,仔细打量一番。嗯,甚是满意。从多年未曾打开的竹柜里取出件灰布粗衣,顾不得灰重,直接套穿好。凡人衣饰繁杂,老鼠最怕麻烦,什么左襟右襟、玉冠香囊的,一根腰带束紧便是,哪来那么多讲究。 那日夜深,老鼠从丞相府慌忙逃出,正门是铁定不敢走的,世人皆知沈相一怒之下遣尽仆从,若被人撞上,怕是又要听一番口舌。猫着身子从侧边小门出去,新雨初歇,河岸杨柳抽青,庄严巍峨的丞相府也有打扫不及之处,譬如褪色小门外的小道,此番正泥泞不堪,青苔横行。 半掩不掩的破落木门,隐住那道负手立在园子廊桥的灰衣身影,有谁正望着老鼠费力抱住衣袍下摆,小心谨慎地绕过泥水往远走去。月光流转,洒下一片清辉,照亮了池中的红莲,亦照亮了那人的眉眼,因着主人的性子,俊逸的五官也笼上一层清冷。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眸中,平日空荡的黑瞳,多了分异样。 老鼠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些什么,只骂自己贪图享乐,还没得道升仙呢,小命差点给交待在凡人手里。回到自己小窝,把灰袍过水洗好了,晾晒在外头菜圃子里。先前一直没有化作人形,也就没觉得怎样,现下再看这间屋子,真真小得可怜。睡是睡不了的,那床都放不下他一条腿,就那么抱着身子贴着墙,囫囵做好打算,明日一早便去山里寻狐狸大姐,找个法子先让他恢复鼠形,狐狸大姐常以人形魅人,贪欢取乐,她定是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化了人形。 听了他一通抱怨,狐狸大姐笑得前俯后仰。 “真真是个小傻瓜,成了仙都不知道,还成天念叨要得道成仙。” 老鼠一时怔楞,复又惊喜道:“我真成神仙了?怎么就成神仙了呢?我什么都没做啊。”当真什么都没做,如果赖在丞相府里贪吃贪喝也算的话。老鼠有些心虚。 “你仔细回想,当时化作人形时,可是感觉到灵元一点点微弱下去?” 老鼠想到那时的痛苦,禁不住打了个抖,点点头道:“与其说微弱,不如说它在离开我的身体,从体内穿透出去了。” 狐狸大姐抱起大尾巴,蓬松的毛一团火红,“这就对了,恭喜啊,小老鼠,你成仙了。”仙、妖两界本就势不两立,若想成仙,势必得先脱去妖元,内里真气汇集,日后会随着修炼而物化,最后成一颗仙元,适时,眼前这个小老鼠,才得以腾云驾雾,到九重天上去位列仙班。 狐狸眼底有精光闪过。离元,你不当如此。 老鼠兴奋劲过了,想起什么,忽然问道:“可你之前跟我说,你是妖精的。” “傻瓜,我化的人形,只是幻术罢了,碰到道行高深的,一眼就能识破我的真身。”狐狸嗤笑,她想起那日栽在臭道士手里。心里涌上怒火,面上也就不耐。 “好了,别高兴太早,你现下也只是个散仙,连小仙都够不着。”跟老鼠说了修炼法子,又讲了化人形、回鼠形的途径,就把他赶回去了。 “你记住,人形不要轻易变化,你体内真气不稳,清、浊两气交锋之际,化一次人形便损一分神元,你要记牢了。” 狐狸大姐的话虽在耳畔回荡,可是不化作人形,很多事便干不了。十年过去了,回到故里,他怎么说至少得给吴瑄个干净亮堂的宅子,吴瑄定然会回这里看看,若是见着一幅蛛网杂尘、杂乱无章的光景,只怕会更伤情。 老鼠把宽袖扎紧,仔细干起活来。 好不容易把里里外外都清得亮净,又嫌弃无一毫生气,踏着草鞋跑到外郭市集,看中好几件物什摆设,奈何囊中羞涩,只有那日狐狸大姐赠他的几文铜钱,买些粥水包子还成,这些东西便是想也不用想了。 眼角忽然瞟到一片熟悉的紫色,老鼠赶忙追了上去,那人似有急事,步子很大,一点也不如平常那般。情急之下,紧紧揪住了欲垂地的宽袖,质料是极好的,一点不似自己这身硌人,沿着袖口绣着精致祥云纹样,凑近看才发现,那片亮眼的紫里竟也绣满了暗纹,奢丽又低调,到底是万人之上,连衣裳都不是平民能及。 沈苓眉头微紧,站定了身,看面前这人,不发一言,眸子里冰冷三丈。 老鼠犹不自知,几日闲散,他早已忘了那日的恐惧,况且他自觉情况紧急,好歹也相识一场,应不至于为了这些小钱为难他。 “沈兄,可否借我三百文钱?日后我定还你的,真的。”特意强调一遍,以示自己的真诚。 三百文?方才没注意,想想这人确是从古玩街那跑过来的。他一把扯下钱袋,直接扔给了少年,冷声道: “不用,日后当不相识便好。” 一甩长袖,步履匆忙。元帝的御旨来得离奇,或许,他该行动了。已经到了如今地步,他再无半分退路。银牙暗咬,广袖中,紧握的拳显露决绝。 老鼠冲着他背影挥了挥拳,这性子当真烂透了,连豺族的妖王都比他好上几分。还道是相识一场,结果换来一句“不相识便好”,当小爷愿意认识你啊。 已是夕阳西下,暖黄一团贴着远处山头不依不舍,从山脚打来的阴影一点一点侵袭城都,有些人家已经打上灯笼,红影晃在正趋昏黑的青石板路上,和着远方花楼传来的笑闹声,多了几分妖艳。 “公子,奴家可还倾城?”有谁娇吟着贴在华服男子身上而过。 “倾城,倾城,小娘子真乃绝色。”急色的手抚上曼妙腰肢,揉了几把就想往下挪。倏地劲风一扫,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飞出几里,嘴里不住“哎呦”叫唤。 女子看清了来者何人,顿时厉起声音怒斥道: “好个臭道士,老娘与你无干无系,凭甚三番两次阻了我好事?!”一阵白烟,巷道里哪还有什么绝妙女子,分明一只红狐,炸着毛对道士呲牙咧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撕碎。先前还在咒骂的好色男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道士一挥拂尘,手指捻动,空中画了个符,贯注真气,往扑来的红狐上一点。狐狸瞬时失了力气,道士身形一闪,抱住狐狸,稳稳落地。 “老道也不愿管你这些腌臜事。” 红狐被封住大穴,没法言语,一双赤红的瞳烧得慎人。 道士低头,银白的发顺着动作滑下,丝丝缕缕落在红狐身上,绝然的颜色相衬,是凄然的美。 是你说你我本不同道,何必纠缠。 是你说上一世的情,你不会认,我也忘却正好。 是你说昆仑西境有一隐世老仙,他愿赠我一丸忘忆丹,只待服下,你我再无干戈。 …… 我红娘自认是个要脸面的妖,话说来可笑,为何偏偏生来就是只狐妖?无论你记没记起,我立誓不再关心,亦不再过问。 “如你所愿,我允你自由,你便不该管我如何解脱。” 道士把她抱回道观,隐隐流动的正气迫得狐狸很是难受。却坚持着化作人形,不愿落半分下风。纵观气若游丝,仍是没松懈眼里的凶狠。 火红的眼映在不知何时起灰得透明的瞳里,恨得激烈,缘是痛得切肤。于你而言,那些只是你历劫时无关痛痒的前尘往事,与我却是生生世世、纠缠不断的折磨。你可知九重天上有一处偏僻院落,没有屋子,只有四方围死的墙,青绿色嫩得欲滴的藤蔓悠悠往上爬着,却永远也爬不上墙头,无缘无由,一如我之心伤。在你离元眼里,除了道,便是仙,从未有过一足之地留我红娘。但是你看过我的眼吗?见不着是惆怅,见到了又是止不住的疯狂。任我有再厚的脸面,也经不住你一扔再扔。 耿耿残灯,萧萧暗雨,夜未恬。离元最后也未应她,直起身子,一甩拂尘,又是那位不近人情的道者。 临离去,那人站定如挺立的寒松,月影拉得许长。 “若有一日,你不再糟蹋自己。” 乌木门刚一合上,白瓷瓶被粗暴地砸到门后, “你有什么资格!” “你没资格。” “是你不要我的…是你不要的…分明是你。” 哭得悽伤,泪水冲刷掉脸上的粉,红一块、紫一块溶掉的胭脂,糊成一团。先前的骄傲到底破碎不堪,你道我只是只狐,不当有人的感情。我也愿我只是只狐,可我,成了妖。 一场雨,繁华落尽,青石板上闲散贴着残破花瓣,或粉净,或嫩黄。一夜过去,老鼠呆坐在堂前,吴瑄未曾回来。搓了搓脸,出去寻些早点。包子铺里,有人故作神秘,小声议论: “昨儿个回京的大人你道是谁?就是城西那家的公子哥儿啊。去戍守边疆十年,我还想着怕是回不来了。嘿,没想直接成了那位眼前红人,这不昨儿个直接安排进了个七进七出的大宅子,日后可就是飞黄腾达的命喽。” 同桌的人也挤眉弄眼, “可不是吗?听说娶的夫人温淑娴静,又端的有幅好容貌,他福分当真不浅啊。” 原来有了新宅子,难怪再看不上那处破落小院。咬了口包子,热腾腾的白气扑上脸颊。故人依旧,情谊只怕是被忘干净了。揉了揉眼,没再回城西宅子,还是自己的小窝来的自在。 忽的瞅见菜圃子里正晒着的衣服,心念一转,还得上门去,还了人情才是。老鼠虽然贪乐,但也不是个白白占人家便宜的主,之前赖在丞相府里,左右自己也陪着他解闷,这衣裳和那些钱可没理由白占。 作者有话要说:里面的仙道妖都是凭感觉写的,可能会有不对的地方,希望大家包容 晚安咯~ 第4章 黄泉之下,有泉眼隐于红林,黄汤自中汩汩冒出,还咕噜冒泡,蒸腾着沸气。冥府近日来热闹极了,魂来魂往,络绎不绝。牛头、马面扯着黑、白无常的袖子哭诉抱怨: “不是说太平盛世、三界和安吗?怎的来了这么多?” 白无常笑面弯眼,一张白玉似的脸如凡间的温润公子,说话也是和声细气,怪不得说善灵逝去才能遇上白无常来引路。 “确也称得上太平盛世了,但生、死,本就是最轻便之物,说取便取了,说来便也来了。” 黑无常是一副阴郁的脸,直接说道: “假象罢了,唬得你们听之信之。五千年前的三界混战,你们怕是忘得干净。” 又有妇人魂魄行至四人处,一副疯疯癫癫的姿态, “你们是谁?老爷没有错,你们不能带他走!我要进宫面圣,我是一品诰命,你们会不得好死的!不得好死!” 黑无常面无表情,一张阴郁的脸更是暗得无色无光。牛头、马面齐齐叹了口气,又是一道冤魂。 如今沈相府里只有一位老管家,当然,生活丫头、厨子挑夫也是在的。偌大的相府却更显空荡,老鼠捧着袍子叩响侧门。 不知过了多久,老管家才步履蹒跚匆匆而至,长长的白须凌乱,显然是叨扰了老者休憩。 老鼠俯身,学着城郊常给他留饭食的书生样,行了个礼,惭愧道:“小生无礼,私自上门叨扰。” 老管家认出面前人手中的袍子,和蔼问他:“公子手中,可是我家主子的?” “正是,因些缘故,相爷大量,将这衣袍借予了小生。” 不待老者开口,便又抢先道:“可否请老人家通报一声?就说小生是来还人情的。”到底是妖,耐不得性子像人一样虚礼推诿半晌,眼下便有些急切,早早将自己此番前来的意图说明了。 老管家看了他一眼,未说什么,进门通报去了。 “不见。”沈苓坐在案后,执一书卷就着窗外透来的光看着。 “那他手中的衣服?” “你接下便是,至于银钱,就别要了。” “是,小人告退。”刚退至门口,里头的人又道: “算了,让他进来。” 上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仔细打量丞相府的布景。眼下一看,倒更像个文人雅士隐居之处,废弃的院落众多,皆用一把大铜锁牢牢扣着,见不着里头模样。弯廊沿池子铺展蜿蜒,水中央红莲依旧,白日里看清了几尾红鲤游曵。一路野花丛生,反倒没有牡丹之类的富贵花种。进了屋子,除最外头一间布置奢华外,几进几出皆是朴素无比,老鼠撇撇嘴,心里想着,这沈相何必如此,又不是缺了银两、少了俸禄。 “主子,这位公子便是求见之人。”老管家屈膝禀告。 老鼠只学了贫寒书生的一点皮毛,现下也不知要行礼叩见,上前几步,便将粗粗折上的衣袍放到案上,凑过去看了看案上的书卷。 “你的衣服我给洗了,谢谢丞相大人的恩情。你这是在看什么呢?书名我都没看懂。” 老管家慌忙抬起头来,刚要训斥,就听沈苓道: “福伯,先下去吧。” “是。”脸上异样,老管家带上门,轻手轻脚退出去。 “你不是来还人情的吗?”沈苓不理会他的东张西望,冷着声音道。 老鼠赶忙又凑过来,“正是,请问相爷有何吩咐?” “可会磨墨?” “我只见一书生磨过。”老鼠老实回答。 “那便磨吧。” 而后便是一室寂静,两人无言。 老鼠天性好动,方老老实实磨了一柱烟不到,就偷偷用眼去扫那人的脸。当真好看得紧,可惜了不会笑,成天板着张棺材脸。 沈苓一向独处惯了,这么被人盯着,有些不自在。 “你墨可磨好了?” “没,”老鼠话匣子立马打开来,“丞相大人,我问你啊,你可见过当今天子?我听闻生得一副威仪面孔,瞪起人来可被吓死。” “也许。”沈苓自顾自翻着书卷,随口回他。 “那皇宫可是很大很大?说书人说宫里四处皆是珍珠宝石,远远看过去金碧辉煌,连地上都擦得发亮,能当铜镜用的。” 金碧辉煌是真,齐元帝谋权夺位后,极度奢靡,首年便召尽天下金匠木工,将前朝的宫殿修葺一新,连青龙殿的厅柱子上都镶了鸡卵大的夜明珠。 沈苓不言,老鼠也不介意,又道: “丞相大人可在宫中用过御膳?御膳房的厨子是否真有滔天本事?听说能美味到用佳肴都不足以形容的。不知有生之年可否吃上一回,那便是死,也无憾了啊。” 说着说着悄悄停了动作,墨也不磨了,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紧看着案后端坐的灰衣男子。 沈苓放下书卷,默默与他对视了一眼,沉声唤道:“福伯,拿些吃食来。” 两只手油花花的,嘴里不停咀嚼着,一双墨黑眸子此时弯弯如新生月牙。沈苓余光看见,嘴角忍不住往上勾了勾,冰雪初融。 “沈兄当真善解人意。”一副酒酣饭饱的餍足之态。 沈苓垂下眼,书册遮了那抹转瞬即逝的笑。 又待了半日,日影西斜,将院里竹林的影子搭载打在红木案上。一人执卷清读,一人支着下颌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最后终是撑不住了,头一点,趴在案上睡了过去。沈苓往侧看了一眼,良久,起身自柜子里拿了件厚实棉袍,展开搭在他身上。春寒料峭,夜里爱起风。 有人自屋顶跃下,在窗口和他照面。沈苓面上一沉,自书册里抽出一封书信,悄声离去。临出门不忘吩咐福伯,切莫进屋扰了他的休息,其它待他回来再说。 一朝天子一朝臣,齐元帝的帝位来得不干不净,众人皆知,心知肚明而闭口不言罢了。此番急急召回吴瑄,在他人看来是成了皇帝眼前红人,回京升官,封了个义王爷的称号,以犒劳其十年的戎马生涯。清楚内情的人皆知不是这么回事,当今齐元帝好认义兄义弟,当年随他一道逆反的,一个两个,均封了王爷,一律入住京城豪宅,一生享不尽荣华富贵。不过是放在眼皮底下好管住他们的手脚,免得在外头占地为王,引起祸患罢了。至于吴瑄,按理也不应当落到如此地步,区区一个守边疆的小将领,又常年居于西疆之地,无权无势,纵给他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大浪花来。 可事情就坏在这里,比起人界,妖界多族与天界历来不和,一个看不上对方,毕竟是下界之物;一个瞧不得那些仙高傲凌人。你有仙法,我亦有妖术,若真斗上一斗,谁胜谁负还说不准。 蝎族长女偏生相中了天界最傲的东渠星君,便是一口咬定非其不嫁。蝎族长老无法,腆着老脸去天界商议,虽说妖仙异种,不应发生姻亲关系,但也并非没有先例的,盼得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便行。 本就是羞着张老脸去的,但心想左右自家孩儿也是妖界数一数二的美人,星君多少会中意上的。却未料东渠星君直接否了蝎族长老的拜见,一句“看不上”骄傲狠心。蝎族长老也不是好惹的主,你仙界既如此待人,我便去乱了人间应有的发展之向,让尔等头痛一番也是好的。 当夜便幻作占卜老人见了齐元帝, “老朽方才观天象,有凶星乍现。” “先生但说无妨。” “凶星处天际西陲,渐往帝星逼近,它近一分,帝星微弱一分。待其全然贴近之日,便是……” 齐元帝皱紧了眉,怒声道: “你可知这些话说出口的后果?”一掌拍在金几上,硬是颤了几颤。 老人哆哆嗦嗦跪倒在地上,慌忙高喊: “小人不敢胡说,君上宁可信其有啊。小人自知说了必是一死,但为了社稷安稳,小人不敢不说。” 头一下一下重重磕在殿上,不多时便见了血花。 “罢了,先起来。若当真如此,先生可否帮朕查出那凶星何人?” “小人已知,便是那名叫吴瑄之人。” 吴瑄自戍守边关以来,仅功无过,丝毫察觉不出其有异心。西疆又有众多小国皆是因他而降服,齐元帝思了一夜,翌日清晨,驿臣携皇令驾马飞速往西。 自吴瑄携夫人入住王爷府,宾客似城外那滚滚东去的澧江,朝中自上至下,但凡有个官称头衔的,皆是奉了贵重礼品上门拜贺。一个个都是长袖善舞的主,几句贺辞便是翻了新地说出口,舌灿莲花。 唯独少了那身华贵紫服,吴瑄看不见之处,臣子们交头接耳,看来传闻当真不假,沈相不满吴瑄成了圣上眼前红人,正给下马威呢。 也有人长叹口气,看来以后得当心着了,得罪了哪头都吃不着好。虽说这位主成了闲散王爷,但圣上已连着几日召他入宫了,说没些是断然不信的,就怕过段日子,就提到实位了。 众人纷纷附和,对啊对啊,还是两边都紧着些嘴吧。 吴瑄敬完那桌,又过来这边。方才还长吁短叹的几人复又换起笑脸,抱拳恭维几句,仰头饮下杯中酒水,面上皆是醉意盎然。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有个好梦哦~ 第5章(上) 有段日子没见,狐狸大姐依旧奔放泼辣,一张魅人的脸如桃花灼灼,映着豆大烛火,更显妖媚。 本应起身相迎,手一撑,却颓然倒回床上,嘴角还是扯起一丝笑来。 “好久不见了。” 红娘看他这样,心里堵得慌,过来替他盖好被褥, “为何到现在还没进山?” 也不等他回答,又抓了抓头发,急躁道: “我说过,让你不要化成人形,为何如此不听话呢?如若我今日未来,你可知你会怎样?” 他知道,真气消散,再无可能成仙。 “你老是答我,维持人形几日了?” “三日,咳咳。”喘不上气,颤着身子咳起来。许是精力耗尽,他无法恢复鼠形,迫不得已托了邻家小孩把红狐寻了过来。 无需多问了,红娘指尖挪动,施法让老鼠现出原形,随后化作狐狸叼着他往远处重影浓黑奔去。 还是那泊灵湖,边上有一山洞,红狐把他放在堆好的干草上。又一纵身,跃出山洞。月色如水,透过叶间缝隙漏下点点银亮,花仙子们美梦香甜,有一道白色身影腾空飞过,怀里抱着的,依旧是那只红狐。 “我刚施法迫他现出的鼠形,他承不住,昏死过去了。”红狐就地一滚,再一看,便是一位绝世美人。黛眉紧蹙,焦急对旁边那人解释。 离元结印探查了一番,后道: “并无大碍,我之前封了他五十年的修为,他又驾驭不了真气,才虚弱至此。” “可要留他在此修炼月余?” “无需,他今夜便跟我走。观里有修道之处,我替他清清浊气。” 几日下来,老鼠便又是那只静不下来的老鼠了。扯着红娘的衣角苦苦哀求,红娘拿他无法,终是放了他离去。臭道士还是挺好的,身子当真轻松爽快了许多,他化作人形也没有之前那般疼痛入骨。 轻车熟路地摸到丞相府侧门,牵起已然脱色的铜环扣了扣,福伯应声开门。 “福伯,沈兄可在?” “在的,少爷请进。” 推开门,果然又在忙。虽知他是丞相,公事繁冗。老鼠仍是撇了撇嘴,站在红木案旁,垂手磨墨。一室宁静,唯余狼毫落于纸端的轻刷声和墨条碾过砚面晕起墨纹之声。 福伯端着茶点进来,沈苓仍是一言不发,老鼠笑嘻嘻地道谢接过,吃得欢快。一双墨黑的眸直勾勾瞧着案后那人,这人似乎,生气了。 “喂,我来了很久了。” “嗯。”到底应了一声,老鼠心情好了几分。 “你吃糕点吗?福伯刚送来的。可甜,真的很好吃哦。”像个炫耀手中糖块儿的小孩儿,沈苓板着的脸也柔和下来。 “过来。” 老鼠小心捧着青瓷盘,捻了块桂花糕往他嘴里送,圆溜溜的妖精一眨不眨,里头除了纯质的黑,无半分杂念。 向来不与人亲近的沈相,竟偏过了头,就着他的手咬下。入口即化,丝丝缕缕的甜萦绕舌尖,久久不曾散去。一如对面这人精致的面容,这几日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眼前,一样如墨般的黑瞳,一样精雕细琢的玉容,一样灵动的天真纯稚。众人口里冷心冷情的丞相大人,竟因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几日不出现而有些着恼。 “好吃吧,我不会骗你的。”老鼠笑意吟吟,俏皮神情爬上眉梢。 沈苓作势要再过来咬,却轻轻扣住了少年的手腕,深邃的眸里有一丝从未出现过的复杂,声音却是难得的柔和。 “你还从未和我说过,你是谁?” 老鼠愣住,忘了收回被握住的手腕。 “我......” “如若不愿和我说,那便只说名字也好。” 老鼠不知所措,方才还笑得开怀的脸上,此时惨白一片,他想低下头去,避开他的追问,却被他擒住了下巴,他清楚地看到沈苓眼里再次盖上的冰冷。院子里少了婆子的八卦议论,风也驻了,没有吹动竹叶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四下寂静。红木案前,一道白衫,一袭灰袍,僵持不下。 “我...我没有,我也不知道。”白衫少年垂下了眼,睫在轻颤。 “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家人,住在郊外陋室,相爷瞧不上的。”一番话说得艰难,呐呐自发白的唇间而出。老鼠有些不自在,想抽回自己的手,反被钳得更紧。 “我晓你不信,可我没有骗你。我生来便是一个人,在一座小山里长大,本想游历天下,还是在这里留了下来。也没人问我唤作什么,日子久了,无名无姓也过得下去的。”世人匆匆,又有何人会真正把他名讳记在心中呢,问了他,不过是一时兴起,再逢了几个名字,自己的便会被抛在脑后,再无半分印象,再相见也只道你这人有些眼熟,绞尽了脑汁,仍是记不起该唤作什么。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老鼠问过狐狸大姐,为何三界众生皆有个名字,而自己没有。她道: “姓甚名谁有何重要的,活着便是最好的证明,来过世间,生得精彩,死得瞑目,也就够了。若有谁记了你一辈子,那便是你的福分,如若无那么个他,就是命了。” 那夜月色如水,本是温柔得让人沉醉,然生生透了分寂寥。那夜风也正好,拂乱了狐狸火红的绒毛,如珠的眼里满是哀伤。老鼠再无法说些什么,因他知晓,红娘的心早已落在他处,百年前,逝去的时光。 思绪尚未收转,力自手腕传来,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重重跌进男人的怀里,手自他引,环住男人的腰。如此亲密的环抱,老鼠从未有过,一时心跳如鼓。明明是个冷得像冰的男人,怀里却是暖得如六月艳阳,唇角翘起,一抹嫣然的笑。早已忘了礼数,忘了所有,再贴近些许,手指攥得更紧。 “日后,我唤你墨云可好?”兰麝凝珍墨,丹砂乃堪掇。如墨般纯粹,如云般挚真。 是讶异地抬起头来看,滚圆的眼一点一点弯下。有什么,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指尖又捏紧了几分,用力点了点头。 “若有谁记了你一辈子,那便是你的福分。” 是天大的福分呐。 后来,你一块,我一块,两人分食了一盘桂花糕,空气里满是甜蜜。冰山轰然坍塌,余的只是,内里久积的情。老鼠从未想到,他人眼里冷漠疏离的丞相大人,竟能温柔至斯,并非露骨外放的情愫,而是那份无微不至。许是眼里有了他,吃完桂花糕,会替他抹去唇角逗留的白屑;散步园子,会不着痕迹地走在临水一侧;红木案后,会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满纸“墨云”。 老鼠不时要去道观修炼,找的理由五花八门。前几日是想起邻居大娘让他回去帮个忙,今日又是忘了有好友到访,好友是个脾气火爆的主,见不着他的人,怕是会把那小窝,搅得翻了天。 “去吧,日后有事出门,只当告诉我一声便可。”沈苓怎会识不破他这些小小伎俩,只这么说了一句,便让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下”部分明天更~ 谢谢一直看下来的大家,文笔不好,谢谢大家了 今天是腊八节,一碗腊八粥或腊八饭,热乎乎、暖融融~ 第5章 (下) 回来时,皓月当空,群星环绕。齐王朝继先朝盛势,又因圣上骄奢,便是过了亥时,城内依旧灯火通明,东街的赌坊,西街的酒铺,和着城中央的勾栏院,人声鼎沸。老鼠加紧了步子,夜风微寒。沈苓特意叮嘱他加了件衣裳,才放出门去。福伯心思细腻,两人的变化,是看得分明的,当下取了件厚实锦袍过来,替墨云仔细穿好。 思及此,老鼠把脸埋得更深,新涎过的零陵香清清浅浅,不似应有的浓郁扑鼻。弯了弯眼,暖意融融。便又快了几分,直到那扇小门隐现,方才慢下步子,故作不慌不忙。 待小门重新合上,一只红狐突然从墙头跃下,赤瞳闪着微光,转身朝来时方向跑走,空余一声叹息,若有似无地散在空中。夜色依旧,几人欢喜几人忧。 彼时月夜,有一人紧紧抱着怀里不住颤抖的赤红生灵,生就的勾人眼眸几近黯淡无光,犬齿咬得生疼,仍敌不过那当心一箭。意识虽是模糊的,但落在她身上的滚烫却是记得分明,暗暗心喜,自己还道是也算换了他一生的陪伴。到底奈不过命里无缘,他仍是那个一心求道的他,自己却回不到从前无念无求、游戏人间的自己。命邪?劫也。 情之一字,当是不沾惹的好! 城内百姓日子依旧,为了柴米油盐芝麻般大小的事,也能闹得沸沸扬扬不可收拾。知县大人案板一拍,威武声如虫蚁密麻,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天子脚下的地方官仗着官位放肆,昨日夜里逛青楼窑子忘了时候,现下判案堂上,一双眼肿得通红,一顶乌纱底下是胡乱塞进去的头发,官服凌乱不谈,说话亦是有气无力。 堂下木栏外,有人嘀咕:“肥大身子,独独输了气力,怕是都用在姐儿身上了。” 旁边人哄笑一片,有不怕死的,故意不压着声音,威武声里鲜明透亮。 “你当是那冷心冷面的丞相大人啊,当官的可不就这副作态。我倒说,这样更好些,免得矫揉得过了,碍眼得慌。” 话音未落,随即便有忧心的大娘忙推搡了他一把,“哎呦,这些话可别再说了,我们听听也就算了,传到那位耳里,你可就完喽。” “对啊,一手提拔他的于阁老,不也死于非命了?唉。”又有人附和。 “你们知道什么!凭什么乱讲!”老鼠本是出来买糖糕,见着衙门前挤着堆人,就凑上前听热闹,恰巧站在了方才那几人旁边。越听越生气,恨不得跳起来揍那说风凉话的男人一拳。明明连沈苓的面都没见过,明明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相处过,明明都不知道那人冰冷的面容下是多么的脆弱。他们凭什么乱说! 那日的他还是只混吃混喝的老鼠,但也看得分明,如黑琉璃般的眼里,是映着那道灰色人影的。抱着酒坛醉生梦死,一张无情无绪的脸上清泪行行,眼里满是痛苦绝望。原是以为,再大的事也撼不得他分毫。狠狠拍在桌上的酒盏,到底泄露了他的震怒、他的无可奈何。 先前碎嘴的人也是脾性暴躁之主,瞧见面前是个瘦弱低矮的少年,着一身银线衮边的华贵锦衣,脚上亦是一双银白的踏云靴。便以为是与丞相交好的纨绔公子哥,心里不忿愈甚,抬起拳头就要砸过去。 一声震天的“肃静”响破云霄,知县大人再无为也是天子脚下当官的,木栏那头的喧闹争吵显然扰了他审问告状之人,一块醒木拍得四分五裂,先前还举着拳头的男人此时吓得全身哆嗦,只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再不敢造次。 老鼠挑着眼朝他啐了一口,怒气冲冲转身离去。约是几年前,老鼠窝边邻着户屠夫,他便是如此待老鼠的,一句“恶心玩意儿”说得轻蔑到尘埃里。 回到府中,沈苓不在屋内,一只紫木狼毫蘸了墨斜搭在上乘墨玉制成的砚台上,他应当离去不久。老鼠欲把没买成糖糕的铜钱放在案上,不经意间瞟到乌木镇纸下压着的宣纸,心头猛地一跳,再然后是争先涌上的不敢置信,白皙玉指掩住淡淡朱唇,眼波流转,尽是惊喜欢欣,拼命压下去,又止不住翘起唇角。 宣纸上,虽只细细勾勒了几笔,但轮廓五官俱是眼熟得很。先前也见过城郊的穷书生为了糊口,描过几幅人像拿到城里换银子。可鼠族生来不会去想那些远边天际的东西,过好眼前日子才是实在。但这种亲身经历的感受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老鼠无法用言语传达自己的感动。他是有血有肉的生灵,有人愿意放下繁忙的公务为他描了画像,这一份情,当真太重。 寻到莲池,荷叶田田间锦鲤悠然。有谁一袭灰衣,立于亭心。老鼠悄声走近,是放开了胆上前一步,胸膛紧贴着宽厚的背,环住了那人的腰。能察觉到男人一瞬之间的僵硬,旋即被转过身的他紧紧搂住。 “我,没有买到糖糕。” “嗯。” “街头的胭脂铺今日被砸了,说是王员外家的小妾用着起了红疹。”可那小妾本就长得妖魅,真不知涂上胭脂,勾的、引的究竟是谁。 “还闹到官府去了,本就没理,还被胭脂铺的老板当着知县的面堵得哑口无言。”也有丫鬟多嘴,说天将明时见着那家大少爷从她屋里出去。被他爹那日当众掌嘴,听闻已三日食不下咽。 老鼠禁不住笑了起来,那家大少爷本就肥头大耳,这番更是肿成猪头,怕是十天半月都消不下肿。身子颤得愈发厉害,忽有温热轻轻贴上额心,再抬眼,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脸,心有不甘,踮脚印上那好看的薄唇,笑得狡黠。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晚了,大家好梦哦~ 第6章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常飞絮轻。 暮春三月,繁花似锦,偶有新妇羞过,脸上红晕骤起,螓首蛾眉,自带风情。道是谁家的小娘子髻上一支新钗,仔细雕成桃花模样,上头还镶着颗粉珠,煞是好看,衬得一头乌丝愈发黑亮光泽。 老鼠是耐不住性子缓步轻踱的,这厢还随着沈苓身侧,一岔眼,就蹲在糖人儿摊前笑得开怀。要了个老鼠模子,老人利索地揪了块糖,指尖搓了搓,便是一根细管,细细往里吹气,手指亦是灵活捻动,不多时,金黄的老鼠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墨云惊奇不已,呆呆地接过老人递来的细棍,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如孩童般一脸兴奋喜悦。 后头站得挺立的男人将银钱递给老人,宽大的袖袍上有繁复的暗纹,覆着一层暗纱,隐隐绰绰,看不真切。老人只道是遇上了贵家公子哥儿,于是慈眉善目,满是和蔼,心想着兄弟二人当真生得皮相好,不知是哪位老爷的福气啊。 水光潋滟,晴空正好。老鼠扯着袖子央他一道出游,不喜热闹的沈相大人皱了剑眉,到底见不得少年眼底隐隐升起的失落,应了下来。府里正是忙碌之际,福伯千叮咛万嘱咐,“小少爷当不可肆意乱跑,闻言城外天福寺里有妖怪现身,不太平得很啊。” 近日里妖气大增,不谙世事的墨云也有些愕然。那日到观里修炼,却见到离元道长面色惨白,层层白纱底下露出些殷红。离元告诉他近日需得小心。虽不说缘由,老鼠还是猜到了三分。 坊里流言却径然不同,小二端茶送水间,也不忘眉飞色舞地高声说道: “诸位老爷小姐们且放宽了心,那魔物已经被离元道长迫得魂飞魄散。小的可不是唬你们,是观里小弟子亲口说的,不信去问问那家说书先生,他向来同观里走得勤。” 说书先生折着腰,故作夸张“哎呦”一声, “可不是吗?我还见着了,离元道长伤得不轻啊,血不停地往外渗着,吓人得紧,咱可得好好谢谢道长,换了其他人,怕早一命呜呼了。” 说得情真意切,胡子眉毛皱成一团,只差涕泗横流以示真心了。红娘尚贴着他人的娇躯悄然分开,那人不满,肥腻的大掌一把揽住,不安分地四处游走。红娘早已失了心思,一时不察竟被他抚上了胸前,怒火骤起,一袭纱袖锋利如剑,堪堪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红印,刺骨的杀意袭来,黄口昏目的男人底下一片湿热,浑身肥肉哆嗦,连抬头望一眼的胆子都没有。红娘冷冷一嗤,站起身子,曳然离去,一抹红纱堪堪遮住如玉身子,纵然是狐,眼下也卸了那份妖媚,凌然的冰冷冻结了小小茶楼,堂下死寂无声,方才说笑肆意的众人定住了动作,待她幻成了狐月下飞驰,方恢复活动,除了昏死过去的李府公子,无人知晓方才发生过何事。 “如若贫道没有记错,姑娘曾许诺不会再来寻我。” 一盏青灯昏昏,有谁坐定在那,语调淡漠,无分毫情绪的眼扫过门口的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大步上前,不说一词,直直朝端坐那人的左胸袭去。离元惊诧,欲抬手去挡,却不及她的速度,本就遮得随意的白衫向旁滑落,入眼是触目惊心的红,许是因为方才的动作太大,撕扯了伤口,新红复又溢出,浸透了先前的深色。她颤着纤白玉指抚上那片,眸里满是哀恸,莹白的贝齿紧紧咬住嫣红的唇。再多的誓言,终是城溃兵败,眼里只余他的伤。 离元别过了脸,握住她的腕子,用力拉开, “姑娘请自重。” 红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双如珠石的眸里满是哀伤。哪怕是这种时候,他依旧是那个不近人情的道长,任她再浓的情,任她一次又一次地颠覆诺言,他仍旧不会动心。 “天下苍生于你,究竟如何?” “重于泰山。” “那我呢?天下苍生中渺小的我。” “......”他不言,红娘惨然一笑,替他答道, “轻于鸿毛,抑或着,连鸿毛都及不上。” 不愿多言,红娘离去,一袭红裙如火般烈烈。世人眼里仙风道骨的离元道长,身形微晃,竟直直栽下,抿紧的唇无一丝血色。再没了起身换药的气力,眼里心里,一片空荡。 烛芯烧至底座,蜡油发出的噼啪声衬得恰好,满室寂寥。离元阖上双目,再深重的情,自己到底将它弃绝了。勾起唇角,是自嘲的笑。 那夜心头不安,弟子进来问“道”。欲细细讲述透彻,说着说着不知所云,往先尚能把经文道规一遍一遍说予他们,那夜是连他自己也不愿垂首聆听。弟子却是十分乖顺,纵然心有所惑,到底垂着受教的眼轻声退下,临行不忘为道长燃上新烛,光亮盈室。 忽地,一道火红如焰的毛绒身影陡然破窗而入,一阵白烟氤氲,红裳女子面色焦急。她说,那只小老鼠因化人形过久,昏迷过去了。他施法迫出狐形,隔空抱住便朝远方掠去。灰鼠身体过虚,不容乐观,尽了一夜,为他排尽体内妖气,自己也受了妖气反噬。但话里仍是轻松,他也不知为何,许是不愿看见女子蹙紧的秀眉。在灰鼠领了准可往丞相府赶去时,他得了红狐的许诺。 “离元,我原就应了你许我一个愿的提议,今日你救了他一命,我红娘无以回报,便当抵了百年前你欠我的情吧。日后如若相遇,连点头招呼也免了,我不愿,你亦不需。” 这是那日她许下的诺,她也确实做得决绝,一如那时她的突然纠缠,消失也是彻底而突然的。灰鼠隔三岔五便会过来修炼,那个红衣女子再未来过道观。 离元,你当庆幸才是,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啊。他记得那日自己如何答复了她,红狐毫不留恋,只余下远处一道不再回头的背影。 “如此甚好。”白衣胜雪,手里抬着拂尘,灰得近乎透明的瞳里沉静如水,如川白发用木簪挽起,仿佛九重天上不踏俗尘的谪仙,无欲念,无所求。 每每夜深星稀,却禁不住心念一动,捻起指尖点了个熟练到骨子里的诀法,双目一凛,太极图前团蒲上,已没了入定坐着的白发道士。城里某道过口,又一个凡间男人昏死过去。夜里寂静,只余一白一红两道身影斗在一块,于两人而言,皆是另一种心安。 都进了酒肆,那人也不曾赶到,只道是终究清醒过来,不再与她日日纠缠,却听闻他身负重伤,再也待不了片刻,急匆匆赶到观里,果见那人明明伤重却咬牙死撑的模样。忍不住便脱口问出,换来了意料之中的绝情。 门微响,离元只当是弟子进来有事问他,也没睁眼,依旧躺在那不动分毫。一双粗暴的手推他坐起,他皱眉看去,却是一双更不耐的狐目,内里的复杂被烦躁掩盖。离元身心俱颤,慌忙阖上了眼,抑下那分情动。 “为何...” “不为何,老娘不愿意看你病死。”怎会病死,他是得道高人,已是半仙之体,便是将那伤口不管不顾,隔上几日也定会痊愈。但是,但是那伤口深得真切,那殷红一片反反复复现于她的眼前,罢了,食言便食言吧。 道长不愿受她好意,想拿过汤匙,手背上却被狠狠一拍。女子美目一瞪,怒斥一句。道长到底收回了手,一口一口喝下她喂来的药汁,明明是浓黑发苦的,这夜却少了苦涩。 素来冷清的丞相府里,今日贵客临门。福伯神色匆匆,小心沏好一杯新茶,头低得几乎及胸。 “王爷,请用茶。” “沈相当真繁忙,你且告诉本王,再饮上几盅茶水,才能见上沈相一面。” 说话之人虎目怒张,一顶白玉冠上蟠龙盘绕,金丝滚边华袍加身,未曾添得半分京城王侯贵家的傲气,反将戎马战场的英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福伯未及开口,门外传来一道冷如冰凌的回答声, “难为王爷久等,下官方才并不在府里,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 行了一揖,话说得客气,面上眼里,却无半分畏惧。 吴瑄坐着没动,亦是冷冷一笑,道: “相爷可别折煞了本王,快快请起。”语气热络,似是忘了这本是丞相府。 “不知王爷所来何事?” “无事便不能来了?”吴瑄反问,语调多了分凌厉。 “王爷莫误会了,下官只是怕耽误了正事。王爷亦不是闲散之辈,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又是一揖,身子深深弯下,已是疏离至尽。 “沈相不愿曲婉客套,本王亦厌了弯弯绕绕。闲来听了小人之言,道是......皇上下令召臣回京头夜,丞相密诏入宫?” 扑咚一声跪下,一如那日城门前远道归来的他,当今高傲无二的沈相到底屈了那对金玉之膝,而堂上坐着的义王爷端着茶盏,闲闲饮着,不说一词。 “皇上召臣进宫并非因为王爷之事,还望王爷莫听信了谗言。” 慢悠悠喝完杯里茶水,似突然意识到什么,忙起身拉起他, “相爷这是做什么,下人看见了还以为本王在故意刁难。” 本就没有秉退带来的侍从,眼下这场不起硝烟的争斗尽落于他们眼中。 听出王爷的弦外之音,一众仆从忙退下,低眉顺目,似是什么也没看见。心里却是暗暗腹诽,都说这位王爷回京前征战十年,该是个光明磊落的性子,原来与那些人也相差无几,仗势欺人,恐怕日后在王爷府上的日子不会好过了。不过也忒无头脑,竟来招惹沈相,何人不知沈相的心狠手辣,一个虚名王爷他当真会怕? 流言如飞禽走兽,不消一日,便传入宫中。心腹宦官贴着耳边讲完,齐元帝挑眉,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且不论那位占卜老人说的是真是假,当日于阁老的两位得意门生撕破了脸,便也抵上了他损了位善战名将。沈苓他是清楚得很,对丞相之位是多么的热衷,下令前夜特意召了他入宫,也就是想把这顶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事情发展,尽在掌握。 “来人,起驾栖凤宫。” 当朝天子一夜血洗朝殿,杀尽后宫佳丽三千,独留芜妃一人,隔日便派人接进了皇后寝殿栖凤宫,一道圣旨宣告天下,皇后已立,大赦天下。先前便有流言道,芜妃被先皇宠幸前原是坊间一户普通人家的孩子,说不上贫寒穷苦,亦够不上进宫侍奉皇帝的选额。只因生得极美,被好事的官员呈报上去,皇上兴起,便入了宫,封了妃。芜妃性子温和,没有宫里其他嫔妃勾心斗角的心思,一副姣好的面容便也成了累赘之物。心思重的妃子害怕被她踩下去,于是施了心计先发制人,在先皇面前频频吹上耳边风。后宫佳丽如云,先王早已忘了那个民间女子长甚模样,只想着果然缺了规矩教养。再后日升日落,一天又一天的寂寞孤单,先皇再未临幸过她。 幸而她是个心境平缓之人,少了隆日恩宠,也就终日清闲度过,时而绣上一朵红桃,时而写上一封家书差人送到宫外家中。字里行间皆是满足与幸福,家里老父老母亦是笑得欣慰。于是忘了费心思想想,先皇若真如信里那般对她好,她又哪来闲工夫日日往家中送书信呢? 晴来游赏后御花园,未料假山后头一双眼睛如胶一般粘在她身上。彼时,齐胤方十五出头,却一眼相定了父皇的妃子。 自先皇驾崩,芜妃日日以泪洗面,谈不上对先皇的感情有多深厚,单为这有悖伦理的现在而流。她虽是个普通老百姓家的姑娘,但也从小听受训诫,女子应当三从四德,断断不可成就了孽业。如今身不由己成了皇权更替的牺牲品,内心忧愤不已。面色日渐憔悴,病魔缠身,时日已不多了。 有坊间流传的小话本肆意猜测,当今齐元帝本是不争功利之人,起了后头那般恶毒心思,皆因传闻中的这位女子。因父皇的一时兴起,本该安生平凡活过这一辈子的姑娘,如今只能与深宫高墙为伴,饶是锦衣玉食,也敌不过岁月悠长。经年累月,彼日的红颜将成日后的老妪。齐元帝苦苦思索,心底痛苦不堪,父皇的妃子,他如何能心有觊觎。除非......他爬到那处金黄宝座,再无人敢闲言碎语,对他指手画脚。 然,说得再生动,仍旧只是笑言罢了。情思再重,芜妃终究只是个薄命的女子,她决定不了齐胤的想法,也成就不了他的狼子野心。笑言随口一说,已随风消逝,但那日的血河却皆由铁血的杀伐之心铸就。怪不得深宫后院的那个女子,皆是命定。 齐元帝对芜妃许是真切的,日日下朝便守在她病榻边,亲手喂她药汁,替她擦拭冷汗。再狠毒无情的帝王亦是有柔情的一面,先王之于齐后,齐元帝之于芜妃。 怨得了谁?脱口而出的如若到底只是如若。 如若芜妃生得平凡,如若那个官员少了分谄媚的心思...... 如若那日晴午,园里小径少了一袭素裙,假山之后亦没有那个目光痴迷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TAT...对不起大家了,这么久没更新... 一拖就拖到今天了,真的不好意思... 第7章 “老爷,又是一具。” 声音压得极低,唯恐再高点听到的下一句便是杖刑三百。 春风和煦依旧,都城里却被死气笼罩,往昔的繁华热闹,青楼的吆喝声,沿街卖货生的叫卖,学堂里稚口小儿学着先生摇头晃脑的读书声,似皆随着日子过去渐渐消失无踪。莫说夜里,白日便紧闭门窗,先前熟络的邻居也不再来往。有孩童想出门去街口玩儿,被父亲一个巴掌扇得嚎啕不已,豆大的泪珠如贝里的莹珠一般大颗往下掉着,打扮素净的妇人狠狠推搡她丈夫一把,把小儿抱进内堂,拿糕点哄着。 “宝儿听话,近日城里有吃人的妖怪,爹爹和娘亲都是为你好,等过了这段时日再找虎子他们玩好不好?他们肯定也被关在家里了,不会出来的。” 站着不及床榻高的小孩停了大哭,只噎着嗓子小声抽抽,胖乎乎的手揉了揉哭得通红的眼睛,点了点头,不再哭闹。 仅仅月余,城里血腥味连成一片,似将天际都要染红。起先是吏部的李大人暴死荒野,锦服完好,银冠依旧,全身却被抽干了血,仅余一层外皮贴着骨架,独瞪着一双惊恐至极的眼,死不瞑目。 无任何线索,查不出原因,官府遂以猝死为由,匆匆了结了这桩离奇悚人的命案。左右这李大人也不是个好种,从先皇追到今朝,你道是没做过丧尽天良的事情,能稳住头上那顶乌纱?谁又不知当今齐元帝心肠极为狠辣,宁杀三千,不放一个。这李大人亦是出卖了王将军才换来的稳居朝堂。那日午后行刑,王将军一族三百五十余人,含冤难报,命丧刑场。而给齐元帝通风报信的吏部侍郎李元厚,正在勾栏院里醉卧美人乡,屋内不时传出娇声浪语,连惯居风月场上的老鸨娘,也禁不住摇了摇头,这样的人也能位高权重,大齐将亡。 事情方尘埃落定,隔日便又有人上前禀报,兵部的吴大人也死在家中。死相与那李大人一般无二,一样地握着一朵鬼脸花。而后隔着一天两天,便有一位官职不低的大人物以这种姿态死去,或城郊,或府里,甚至青楼的床上,同床而眠的花娘吓得够呛,说了半天也说不明白那官员为何会死,明明头天夜里还与正常人一般无二。都城的知县大人再没了半分先前的懒散模样,头如斗大,这无缘无由的,他如何查得出真相?他甚至不知道死因是何。 齐元帝震怒无比,挥袖扫掉案上所有物什西域进贡的七彩琉璃盏碎片四溅,划伤了下面跪着的官员。 “是人是鬼,都要给朕找出来,不然你们都下去陪他们!” 狠甩龙袍,铁青着脸离去。地下跪着的人俱是打着哆嗦,竟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无。 已死了十一人,朝中官位空缺,一时间运转无力,然距秋季应试还有数月,如若再不遏止这死人的势头,只怕......文武百官头垂得更低,后头的话大家心知肚明。 于是,流言燎烧。是妖怪,妖怪进城了,吸干了人血好增进妖法,所以那些人才尸如干货,滴血也无。做生意的收摊回家,足足七日不曾支摊买卖。学堂亦是空荡无人,谁家都没了胆子送孩子过来,连夫子也失了踪影。有心思细微的人发现当日笃定说词的说书先生已经许久不见,那时说的话定是他的欺骗之辞,眼瞧着事情发展趋势不对,就隐了人影不见。说什么观里的离元道长身受重伤,但也俘了天福寺里那只妖物。现下看来,那离元道长也不过是个吹嘘宵小之徒。 “当日感恩戴德的是这群人,现在奚落怪罪的也是这群人。呸,凡人就是本性自私,遇着了风就往两边倒。” 观里有年轻气盛的小道士,听了城里的风言风语,气不过,拉着同门道士腹诽怒骂。 听话之人却是噤声不答,小道士身后立时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如云,道门弟子断不可议论他人是非,你忘了吗?” 慌忙拜见,恭敬地道: “弟子不敢。” “有什么不能议论的?我倒觉得这个小道士说得十分在理。”一声娇斥,众人抬头望去,一道火红身影,随着香风阵阵。衣着十分大胆,将曼妙身材勾勒正好,先前的两位道士倏时红了耳根,忙垂下了眼,不敢再多看分毫。 离元皱紧了眉,这不听话的狐狸,当真是生来克他的。 “那些人,当真该给个教训瞧瞧。一群什么东西,凭甚把那妖精做的孽归到你头上。逮老娘下次再听着了,非得拔了他的舌头,免得再说胡话!” 红狐也不客气,一挥纱袖,斜坐在高椅上,一双狐目满是怒火。 向来面色沉静的道长破了功,看着那女子高声道: “你给我进来!”便一振衣袖,往内室走去。 吐了吐舌,到底还是紧跟着进去了。 底下对坐的两人面面相觑,师尊这是着恼了?心里惊诧无比,想了想,又不觉有什么了。 “反正这位姑娘一来观里,师尊多会变得不对劲。” 先前的小道士撇撇嘴,口无遮拦地说出了口。头上立马挨了对面人的一梆子, “你还敢说呢,仔细师尊真发了火。” “贫道先前已经说过,城中今日不会太平。” 红娘惊奇,问道, “那妖怪修为当真如此之高?连你也没有降服它。” 离元回她, “并非修为,是怨气。她原应是阴间冤魂,寻了机会,到世间重生成妖。不过,”道长皱眉,脸上显出一丝忧虑,“她似乎入了魔。” 入魔?红娘闻言神色一凛。妖途两道,或修仙,或堕魔,如红娘一般甘愿为妖的其数乏乏。而堕魔者,皆因心头之欲,走到了尽头,便是入魔。魔物不同于众生百象,三界皆对其嗤之以鼻,又心怀谨慎。如若魔生世间,三界当鼎力互助,协力剿灭。 “后三日,贫道将赴九重天禀告此事。而后会去冥界一趟,查查生死簿。”抬起眼看她,“你,顾好自己。” 红娘闻言定住,再后是嫣然绝美的笑自红唇展开,流盼波光的眸情思涌动, “好,我等你回来。” 城里又起风言风语,道是当今天子皇位来得不干不净,这妖物便是先王的冤魂所化,没见死的都是那些官吗?等把那些高官杀尽了,接着就是丞相、王爷,皇上。一个一个杀尽,那妖物才会心满意足离开。 早朝已断了五日,呈上来的奏章内容雷同,抱病、身子有恙,还有人仗着年龄高,竟提出告老还乡。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亦不曾出现在金銮殿上。龙座上的当今天子气得嘴唇发抖,狠狠一掷手中的奏章,任其四分五裂。 丞相府,花仍盛开,鲤仍游弋,池里红莲开得正好,池边不知何时长出一朵三色堇来。灰袍男人持着书卷坐在案后静读。 墨云支着下颌,眉间隐有忧色。他紧紧盯着沈苓,连手边的绿豆糕都忘了往嘴里送。 案后那人深深叹了口气,放下书卷,走到少年身边,将他揽起,坐在自己膝头,在少年唇上印下一吻。 “不要担心,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吗?” “可是那么多人都被害死了,万一那妖怪真的找上你了怎么办?”那一定是个道行很深的妖怪,红娘还特意叮嘱他要多加小心。红娘和离元都这么说了,肯定是真的,那些人都是妖怪杀死的。而且沈苓是丞相,说不定就真被那妖怪盯上了。思及此,墨云再安心不下来,伸手紧紧抱住他,好似只要这么抱着,他就绝对不会离他而去。 “墨云乖,我不会有事的,不要多想好不好?”抚着少年顺滑的黑色长发,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少年的背。昔日,师母便是这般安慰难过的自己的。阖上眼,内里的哀伤俱被掩住,再睁开,已是清明如镜。怀里的少年悄无声息,许是还沉浸在那些恐怖的幻象中不可自拔。曾几何时,有人会这般为他担忧?就连师母,也是及不上的。素来无波无动的眼里柔情四起,是他先前以为自己绝不会生起的情,现下一丝一缕,织就厚实的网,牢牢锁住了他。沈苓突然明了了世间众生,为何皆为情之一字而欣喜、苦恼、悲伤,饶是冷血无情生在帝王家的齐胤,亦是难逃此劫。昔日早朝,齐元帝宣布要立先皇的妃子芜妃为后,文武百官无一不大惊失色,慌忙跪下求圣上收回成命,那日齐元帝没有多言,独独留下一句话,响荡金銮殿, “朕知世间女子万千,可朕要的便是她一人。是父皇的妃子又怎样,弱水三千,独取一瓢饮。她就是她,任何女子都无法取代!” 一如他素来的性子,霸气狂狷,任谁也说不了一个“不”字。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份over~ 大家如果喜欢小老鼠和丞相大人的故事,请给个收藏或给条评论哦~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8章 如它的突如其来,平静也来得突然。十五日前刘太傅猝死进宫路上,而后便再无尸体出现,一场风波戛然而止,城里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闹。 青云观建在青云山腰,山虽不高,却终年云雾缭绕,时而有百鸟飞鸣,配着泉水汀泠,颇有一番不似人间的仙境之感。城里百姓多信如来,比起天福寺,观里冷清许多。偶有进京赶考的贫寒书生上来借宿,小道士新奇,常常拉着书生问东问西,书生心善,也不烦,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细细讲述。说得兴起时,两人俱忘了时辰,匆匆赶来,离元早已阖目端坐在桌旁。小道士垂头丧气地听着训诫,书生不忍,把错头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才得了功夫狼吞虎咽。有长他岁余的师兄摇着脑袋叹气,小道士只当没听见,夹着碎了一半的豆腐往书生碗里送,书生慌忙推辞,小道士一瞪眼,便消了声音,老实吃完碗里堆成小山的吃食。 老鼠在一旁看得羡慕,回去便也央着沈苓给他夹菜,还特意比划要小山丘那般垒着。沈苓无奈,照着要求摆好。老鼠觉得这日的饭菜格外五香俱全。 “明日晨起,我便要去上早朝了。”仔细替老鼠擦掉嘴角的油渍,边和他说道。 “不行,你忘了那刘太傅是如何死的了吗?”老鼠紧皱着眉,伸手攥住他的袖角。 “已经过去十五日了,圣上下了圣旨命百官回朝。”违令者,格杀勿论。 齐元帝显然恼了,今日送圣旨来的太监都是战战兢兢的,一眼期盼地看着他。 许是心里有事,睡得也不踏实,方近寅时,老鼠便一骨碌爬坐起来,盯着正在换上官服的沈苓。张扬的紫,纹径五寸独科花,一顶乌纱戴得端正,不差分毫。那人走到床边,抱住床上的少年,一声叹息悠长。 “再睡会儿,我很快便回来了。” 自沈苓走后,老鼠的右眼底下有一处一直在跳。老人家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心里惴惴不安,去园子里散心,一番美景却失了色彩,没往日来得好看。在湖心亭里坐了片刻,没赏景的心思,倒不如去观里修炼。 方踏进门,离元便唤他进了内室。他甚是惊奇,原来这成天冷冰冰的道长也会焦虑,莫不是因为红娘,老鼠心思一动,还未开口调笑,离元便直直问他, “丞相府里可有何异样?” 话问得奇怪,合该有异样才是?老鼠摇了摇头。 “那便好,你且去吧。” 一番对话无头无尾,老鼠心里琢磨着这事,连清修都受了影响,真气四处流窜,扰得他好生烦躁。臭道士就是毛病多,话也不说明白。想着想着,心思转到红娘身上。方才小道士无意间说漏了嘴,红娘前些日子天天到观里来,看上几眼又离开,道士们觉得奇怪,本想上前问问,又惧她刁蛮火爆,只好作罢。直到离元道长归来那日,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再往后,就没见着那只红狐再来观里。 估摸十之八九这臭道士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老鼠磨了磨牙,忿忿不已。真是不懂,为何红娘就偏生只瞧上了这臭道士,世人皆知一入道门便是要将七情六欲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若不是百年前道士被封了心神历劫,两人也不会发生纠葛。人间帝王家都换了三茬,他俩怎么就愈发纠缠不清了? 红娘曾化了人形,换下平日里惯穿的红裳,着一身素裙,带他去了一处荒地。红狐向来不愿多讲自己的事,连名讳他亦是从山里花妖那听来的。那次却絮絮叨叨同他说了很多, “这处本是个小镇,我随他住在破茅屋里。那时候人间帝王暴虐无道,天降灾祸于凡间。是连年的战火,接连年的灾害。南发大水,北涨瘟疫,又有外族入侵,饿殍遍野,白骨连天。 他是个教书先生,学堂毁在了胡人手下。性子却倔,说什么也不肯找其他法子谋生计,道那些皆是歪门邪道,唯有读书高。 我气急了,就跑到附近林子里不愿回去,他找了我一夜。 那时镇子已经被胡人所占,夜里不许有动静的,他不敢点灯笼,就摸黑到处去找。我再见着他时,素白的衣上全是土,他是书生啊,看那身衣袍比柴米油盐还重要的。但就那样出现在我面前,像个傻子一样,一把抱住我,只重复说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鼠偏过头去看她,那双善带媚色的狐目里满是水光,唇是勾起的,脸上却满是落寞。适时老鼠还不会化作人形,只能贴过去,蹭蹭她的脚背。他不愿见到这样的红娘,在老鼠心里,红娘便应是那副不羁又火爆的样子,一张姣好诱人的面容时而妩媚、时而狡黠,绝不是那样的悲伤和落寞。 再回到府里,已是正午,能闻得到从厨房传来的菜香。抽了抽鼻子,有烧鸡、八宝汤和烧地鲜,顿时心情好了不少。老鼠贪吃,沈苓知道,福伯也知道,所以日日好吃好喝,山珍海味俱是尝了个遍。刚想加快步子往厅堂去,忽见池边一阵青烟,忙运法隐了自己的身形和气息,远远瞧着。 青烟散去,有一团什么朝那边飞去。老鼠心头一跳,那个方向,是沈苓的书房。顾不上隐藏自己,口中念诀,加速掠去,在空中拦住了它。混沌变化,缓显人形,竟是一个老妇,她伸手迅疾,五指成了爪形。老鼠堪堪避过,颈侧沁出血丝。 “区区鼠妖,若是眼睛亮些,就躲远去,杀你易如反掌!” “原来是只花妖,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吗?”花妖道行高深,老鼠只能一直防着,没有出手反击的机会。捏了个定身诀,径直往她指去,那老妇只随手一挥,便挡了符咒。 “哼,就这么点本事还敢拿出来。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便再浪费力气了,我不想杀了你。” “你若要杀沈苓,便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老鼠汇聚真气,不再运用招法,直直扑过去,打算以命搏命。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这花妖,但他更无法有人伤害沈苓。方才一见青烟,便明白那魔妖到底找来了。凡人如何能与魔斗,本就是不公平的事情。或许他再拖上一阵,离元察觉到妖气就过来了。 “不知好歹!”鬼脸花妖怒气陡增,招招狠厉,再不似方才那种小打小闹。老鼠本就道行浅薄,又从未遇上过真的搏斗。只见老妇身形一幻,一柄长剑没入他的心口,再无半分气力。一时间,天地静止,老妇摁着长剑,直直把他捅到地上,剑端硬生生插进青石板中,老鼠的身子如轻飘的羽毛,渐失生气。血自伤口涌出不止,不多时便浸透了小路,顺着石缝染红所经之地。老妇睨了他一眼,不再管他,往回廊而去。 墨云运聚最后一丝灵元,以灵元为注,心口血为引,押在口里念出的诀上。远处的老妇突然倒在地上,再一阵青烟,地上只余一株三色堇。魂擒术,以命抵命。鼠妖曾趁离元不备,偷偷修了□□上这术法。 沈苓,你要好好的。紧紧看着不远处绵延弯折的红廊尽头便是那人书房,推开紧合的门,里头会有一束阳光自雕花窗棂投进,谢谢打在红木案上,斜斜映上那块墨、那方砚、那支笔,那个人。定是执了一卷书在看,俊朗的眉目如星辉闪耀,这一世,他便再也无法移开眼了。一阵无法抵抗的疲惫袭来,意识远去。 一朵白云自天边而来,白衣白发的离元道长面容冷漠,一拂拂尘,三色堇收入袖中。皱着眉走到墨云身边,抬手为其注入真气,地上的少年却毫无动静,狠了狠心把长剑拔出,血飞四溅,连正午的艳阳都要染红,无一丝尘垢的白衫上红点凌乱。一挥广袖,地上没了血流不止的华衣少年,只有一只被血腥浸透皮毛的灰鼠,将它小心抱到怀里。俊美无俦的脸上闪过一丝刺骨的寒意,抬起眼,往回廊那里看过去,有一道灰色身影,不知已经在那站了多久。灰到透明的瞳里精光乍现,声音无异,如往常般冷淡疏离,却似一把剑刺入沈苓的耳里, “还望沈相念及旧情,今日之事不要传出去,便当贫道欠下的人情,沈相随时来讨便是。” 离元走后,沈苓仍站在原地,袖中握拳的手无力颤抖,脚下似有什么拖住脚步,半分也挪动不了。方才开膳许久,墨云一直没有出现,心底又无来由地心慌,想着到园子里找找,兴许墨云贪睡,在哪处晒着太阳,睡得香甜,闲来无事时,他便常常如此。 走过九曲蜿蜒的廊,恰看见离元现身,之后种种,似带着倒刺的勾刀,一下一下刺进他的身体。入目的红,三色堇,......,幻成鼠形的墨云。 长久来刻意忽视的不安毫不留情摧毁他自欺欺人营造的梦境,自第一次在他房里见到那个浑身□□的漂亮少年,他便知道事有蹊跷,丞相府守卫森严,怎么会任他这幅模样也能闯入,看着就手无缚鸡之力,况且还昏倒在他的屋子里。 思绪纷乱不止,有千般情万般困惑要破将出来,双目充血,头痛欲裂。眼前滑过一幅场景,精致素美的木头笼子里,有一只毛色光亮异常的灰鼠,它在一心一意地抱着榛子肉啃,脸两侧鼓得似榛子那般圆,时不时轻溜黑豆眼瞅他,目光晶亮。 原来,他是那只灰鼠。 心神俱恸,却忍不住失控大笑,冷心冷面的沈相大人,何时有过这般疯狂,便是他亲手斩杀了老师的那天,也只醉酒整夜,天一亮,又是那个稳重冷静的丞相大人。再回顾,往日种种皆是讽刺,什么你情我爱,什么日日陪伴,他道他终是破了情戒,想生生世世与那少年相伴。却原来,不过是只鼠精,幻了人形便当他是人了?妖怪到底是妖怪。枉他沈苓自认识人清明,到头来,还是栽在了无妄的自信里,他以为,墨云是真心喜欢他的。真真痴妄,妖怪怎会有情?又怎会懂爱?不过镜中月、水中花,谎言一场。 阖上双目,牙关咬得生疼。 作者有话要说:自动跪键盘认错TAT... 拖到现在才更新...也完成不了答应的一周两更... 真的很抱歉... 第9章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再别已成两相隔。在阴间寻他千百度,枉回首,仍是空一场。问尽所有,丢了诰命的尊严,他人却只待是笑话一出,身后的闲言私语她听得真真切切,饶是再一颗怜悯宽怀的心,也经不住这造化的玩弄。原是这人间以外,也不外乎无公无理,阎王殿上高高端坐的王啊,你既是不给一番因果轮还,老身自道是,去亲自索理。 “她本是一道冤魂,若安生入了轮回,来世便是一生平安顺遂。”离元如是说道,手里捏着那朵三色堇,此时花瓣颜色尽失,枯黄干萎。去阎王殿查了她的生平,四世凄惨,本这世完了便事事转好,她却选了如此结局。 于阁老是重情重义之人,自数十年前相思桥畔和唐家千金一眼定情,便相知相伴了一生一世。唐妁生有隐疾,注定无儿无女,心下凄然,还是为于阁老迎入一房又一房夫人小妾。断然心里再有不甘,也担不了香火不续的罪业。于阁老生性直板固执,硬是让那些个貌美如花的女子空守深院,听尽奴仆暗嘲。 犹记得那日义禁院教头抄办于府,满腹怨恨的妇人们信口雌黄,争先恐后地把一顶顶莫须有的黑帽扣在于阁老头上,似是以为这样做了便能赢得宽恕,最后还不是一道陪葬。死刑场上,谩骂声不绝于耳,因为不甘所以格外的疯狂。有了夫人名号又如何,他于勤一眼也未舍得予我,我为何要将命都赔上?!咬碎一口银牙,黛眉明眸里满是癫疯。说到头来,都是因为唐妁!若不是她,她们本应另寻户疼她们怜她们的夫家,一生一世过得幸福安乐。若没有她,于勤兴许会与平常男子一般无二,雨露均沾,今夜睡东厢,明日宿西房。若不是她......若没有她......她们何至于此...... 听着她们的诋毁和咒骂,唐妁心下绝望惨凉。今日之事她看得清楚明白,那年轻帝王只是寻了一方借口,想把深受先皇重视的于家拉下台去罢了。这群刁妇!恁不懂得事理! 果然如她所料,义禁院都省了拷问的工夫,把她们说的所有条条清晰记在册子里,隔日便呈进宫里。天子震怒,一道“自家不扫何以扫天下”的罪名扣下来,再合之前贪污受贿、私心谋反的种种恶罪,尽将之前的功名抵得干净,死刑难逃。 齐元帝当真心狠无情,将于府众口拉上刑场,于阁老一身血污囚衣,头发散乱,跪在刑场中间,亲眼看着亲人仆从一个一个死去,闭上眼都驱不散那些怨恨的目光。终于到了她,似是有所感应,于阁老睁开眼睛,往她这边看过来,眼里不是哀伤痛苦,而是后悔。他后悔了。 珠泪似断了线般撒下,唐妁想告诉他不要难过,想和他说,于他们而言,死亦是超脱。几番动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再怎么自欺欺人,她也骗不了自己的心,她有多么留恋人世,她有多么想和他过完一生。头是白了,却未及老。 于是,她暗暗下了誓言,一定要寻到法子为于府平反,哪怕闹到阎王殿上,她也要讨得一番说法。 去了阎王那哀诉,声声泣血,端坐于高堂之上的鬼面阎王却无动于衷,连语气也未改变分毫。 “命定如此。” “命定如此?那你告诉我,何为命?!命里好人活该枉死,坏人自在逍遥吗?命之一字,不过是你们这些自视甚高的仙人堂而皇之的借口罢了!” 再也说不了什么,鬼兵鬼卒见其辱骂高堂上人,施了法让她闭嘴,毫不留情地把她扔出殿外,再近不了殿门半分。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偶然听得小鬼议论入妖之法。纵使知晓不该,仍义无反顾地跃了妖道。世有奇花,姜黄簇黑,长相奇丑,又生得诡异,有人称其,鬼脸花。世人眼里,鬼脸喻其不祥,故避而远之,敬而不谈。魑魅魍魉,一如九重天上神仙般遥远而可畏。 亦有奇言,说古有人思念至极,死后化作一朵奇花,长得奇异,却生命力顽强,几经风霜雨打,仍开得灿烂。故人云,相思至极,花亦长生。取名三色堇,喻意相思紧。 唐妁入妖道幻作鬼脸花,因心魔愈甚,终是堕了魔道,一夕间,法力高涨。所以月余,便杀尽了城中高官。 吏部李大人,一本奏折将于阁老告到齐元帝那,是日,天子震怒。 兵部吴大人,向齐元帝呈出一封密信,上面写着谋反的邀约,字迹几乎与于阁老一般无二。 ...... 刘太傅,当日还只是于阁老的门下弟子,与一众师兄弟被喊来问话时,唯他一人,抖若筛糠,哆嗦着嘴指控他老师的不洁之道。 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会亲手把这些清算彻底。天算什么,命算什么,主不了公道她便不认,此后,她就是自己的天,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些罪孽,便是她的法。任他玉皇大帝还是阎王老爷,也改变不了分毫。 这些腌臜,俱是贪官污吏,仗着权势欺压良民的案例数不胜数,他们死了,世道都会干净许多。所谓替天行道,不过如此而已。 现身在他们面前,瞧着他们惊恐之至的表情,再一点一点抽干他们的血,以及至死都惊惧睁大的眼。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快感,几乎是兴奋地看着这些尸体一整夜,天方亮才离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但我不甘心,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鬼脸花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化了形,手握爪形,欲朝道长的心口抓去。 离元一甩宽袖,老妇人便飞倒在地,猛地咳出一口黑血,仅余力气苟延残喘,再没法站起身。咬牙咽下喉间不断涌上来的血意,五脏六腑有如虫啮,密密麻麻的疼痛让她喘不上气。 她不甘心,早不到、晚不到,为何偏偏是她要去杀沈苓的时候! 眼前光景模糊一片,似有个未及冠的少年正在腼腆地笑着,特有的青涩嗓音害羞地唤她“师母”。生得俊灵,她初见便忍不住起了疼爱的心思。她看得出来,于勤也很喜欢他,这孩子跟那些弟子门生不同,不仅有副好皮相,而且脑子聪明,总是能很快领会于勤的教诲,策论、诗文亦是信手拈来,他的师兄弟们还在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的时候,他已经捧着下一本经册静静看起来。这孩子心思也细腻得很,每每见到府里为老爷填房迎妾,他都会钻过人群安静找到她,拉着她的裙摆,抬着脑袋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忧。饶是再怎么拼命安慰自己,也是再扯不起嘴角。是啊,连个孩子都看出他的不愿意了,她还假装什么呢。心绪翻动,想把伦理纲常都抛在脑后,再不管什么香火传承,但是......也只能想想,到底还是蹲下身去摸摸他的脑袋,温声说句“师母没事”“师母高兴呢”。 便是愈发疼爱,几乎将其当成亲生孩子看待,吃、穿、用、度,无不亲自上心,细细安排。沈苓亦十分懂事,丝毫不似同龄孩童那般调皮胡闹。有时天放晴,她在亭子里刺绣,他在旁边陪着说话,说的无外乎于勤,无外乎未来,无外乎理想。为官正道,这是入仕前的沈苓说得最多的四个字,她便信了。 痛苦地闭上双眼,心痛如绞。就是这个深受她和老爷喜爱的孩子将他们送上了断头台。台上端坐在天子右侧,腰身挺得笔直,无悲无喜、冷漠如斯的脸上空白一片,她仔细寻觅一丝悔意,但以绝望告终,她找不到。 是她傻了,总是忘记他早就不是当日那个还会害羞笑着的小孩。官场如泥沼,沈苓也不可避免,染上一身腥臊!她把当年的仇人一个一个杀死,带着满腔恨意去了丞相府,却发现宅子被符咒牢牢镇住,她无法靠近分毫,便扎根在院子里,伺机而动。第一日便碰上他来花园散步,大喜过望。又发现他身后那少年不是凡人,身上有妖气缭绕,隐约看得出原形是鼠。 不愿多起事端,便耐下性子候着,想等那少年不在时再动手。等待的日子很煎熬,总会想起沈苓还在府里的日子。恨意是不减分毫的,换作别人她不至于这么痛恨,但如若是沈苓,她没法释怀。 好不容易盼到少年出府,沈苓又恰巧下早朝回来,按他习惯应会来院子里走走。果不其然,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刚化形却正好撞上少年回府。一场恶战,风沙四起,少年灵力微弱,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于是,不再收着手脚,使上杀招,少年也如她所料被狠狠刺在地上。但她当真没想到,那个少年竟会用那道咒法,加上离元又来助阵,她再无机会! 这样的结局,似是一场空无,她无法甘心。她忍不住设想很多,如果她不把时间浪费在那些人身上,先就趁其不备将沈苓杀了,哪怕另外的人全部生还,她也定不会如此恼恨。然而悲哀的是,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不会选择先去杀了沈苓。到底是一手照看大的孩子,她如何下得手。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原是如此啊。” “你不应执着于此。”离元道。 “恨的是我,不舍的亦是我。”即使没有那个少年,她也无法杀死沈苓。 黄焰跳动,照出一室哀伤,一人清冷,为这一切无动于怀。 “你入了魔道,已犯了一等大罪,三界皆不可赦。你再也入不了轮回,明日我会将你送入天牢。”宣判落定,再无转圜余地。这次事情改变了很多人的命格,这世作孽之人本当下一世来还,却因死得残暴洗尽罪孽,下一世又当顺遂一生,因本性不改,便会凭空出现不少受罪的可怜人。如此循环报应,生死簿里将大作修改,九重天上的神君早已为此焦头烂额。只怕日后天牢里的日子,会是十分难过。灰得透明的瞳里闪过一丝怜悯,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节快乐~~提早祝新年快乐~~ 来年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谢谢大家这一年来的陪伴和支持~~^o^ 第10章 那夜福伯通报有一女子求见。 “容貌极好,就是穿着吓人得慌。”福伯躬着腰,回答问话。 衣裙红似卷焰,露出大片白皙嫩肤,螓首蛾眉,微挑眼角都满是风情。沈苓微微眯眼,纵然长相完全不同,但总有一丝熟悉感颤动心弦。 女子未曾掩饰脸上的厌恶,不屑之情亦是坦荡地摆在眼里,兀自不客气地坐上高椅,凌厉目光直刺案后的男人。 “我不喜废话,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听到你一声承诺。” “若是为了那只鼠妖,离元道长已经说过,至于其他我也不想知道,姑娘请回。” 复将目光放回经册,不愿多言。 红娘气极,黑色瞳仁转瞬赤红,妖异慎人。 “鼠妖?他以命抵命就换来你一句这样的话,你当真好本事!他待你如此是他对你有情,我可没这好脾气,杀了你易如反掌!”逼近红木案,嫣红的唇边两颗犬齿显露,森白的长齿尖利无比,似乎下一刻便会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脖颈。 沈苓冷冷与她对视,似是毫不在意她的威胁。 “人妖殊途,姑娘应该明白这道理。” 怒极反笑,红娘笑得难以自抑,放肆的笑声划破夜晚的宁静,自相府传远,入了家家户户,入了城郊深山。月缺如钩,有人裹着薄衫推开窗户,瞧了半天只见到对面同样好奇四处张望的邻居,目光所及处无一道笑得疯狂的身影。生生打了个哆嗦,双手合十,默念几句“菩萨保佑”,赶紧拴好窗子钻回被窝,连眼睛都不敢露在外头。 似是笑累了,红衣女子弯着腰斜靠在案边,低下头不再动作。沈苓抬手示意惊惧进屋的福伯退下去。他皱着眉看着她,这女子太过琢磨不透,方才他亦被那笑声震得发慌。若是墨云的话,不会这般笑的,往往只缀着羞怯的笑,但眼里的高兴实实在在,丝毫不懂得掩藏。 目光黯淡,合上眼,浮现的又是那天的亲眼所见。被殷红浸透的单薄身躯,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到透明,好似要淡到随风而去。想跑过去却被人抢先,再一转眼,脚下再也动不了分毫。 女子的声音打破他的回忆, “都说我们妖怪骇人可怕,却是连人心的十分之一也不及的。百年来,他反复和我说‘人妖殊途’,今日你也是这么一句。我真的想不明白,是人是妖如此重要?他陪伴你的这段时日,你当真能因他是只鼠而忘得干净吗?就因他是只鼠,你便将他的情丢得干净,那倒不如说,你从未予他过真心,你喜欢的到底只是他的陪伴吧,换作其他任何一个凡人都是可以的,对吧?” 红娘不需要他的回答,又继续自言自语, “他还比你好点,至少我没为他丢过命。茶楼馆子里,台上说书先生信口而出便是虐恋情深,或为了赴京赶考的书生倾尽荷囊,或因男子变心而一丈白绫了结生命。何其可笑!说到底只是故事传闻罢了,问世间有几人能因情殉命,十根指头便数得过来。可他就是傻,我分明早告诫过他不要喜欢上人,我分明叮嘱过他的,怎么就不听呢......” 再说不下去,抑制不住流泪,喉头哽咽。那只傻老鼠,好不容易入了仙,还未列入仙班的,怎么可以......如若没用那道禁术,那剑伤其实不难治的,偏生用了那咒法。 “罢了,不说这些。这本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干预不了分毫。今夜前来,我只为两件事情。其一,你给我个承诺不会说出这些事情。其二,我本是想把白天发生的事和你说清楚,但如今看来似是没有必要了,日后不会再上贵府叨扰。劳烦丞相大人大量,听了小女子啰嗦这么一番。” 一抹嘲讽的笑挂在嘴边, “罢了,既然丞相大人已经许诺不因此事多言,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此别过。”未如来时那般规规矩矩,化成狐形自窗跃离。 未持轴卷的手隐在袖中,紧紧攥着,甚至麻木地颤抖。合着的眼缓缓睁开,痛苦、迷茫、哀伤交织成网,将他的心亦栓得无缝插针。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一个被鲜血浸染彻底的少年,一滴一滴,如绞索般醢他成泥。纵然不断告诉自己他是只老鼠,他不是凡人,但一颗心却无法像面上那般镇定安然。 “你说的话,句句在理,唯独只有一件事,你猜错了。” “哪怕知晓他是只老鼠,我也没法丢了情。” 屋里早已没了红狐的身影,独余沈苓的话幽幽传开,无人回答。 “呦,昨夜不是已经说好再也不想见的吗?一向一言九鼎的丞相大人怎么倒先破了约定?” 他不知道墨云被带到了何处,但见当时带走他的是离元道长,便猜着兴许在青云观。果然,应门的便是那位红衣女子。 “墨云可是在这?”不愿理会她的嘲讽,眼睛不自觉地越过她往门里看。 红娘觉得好笑,一错身,又把沈苓的视线挡得结结实实。 “什么墨云,他是只鼠,认识你之前无名无姓,即使如此,他也过得很好。可你偏生给他安个名字,让他心里头多了挂念。”小老鼠不需要这些,无名无姓又如何,纵管世间有千万只鼠妖,她亦会将他记得牢固,根本不需要借助名讳这种形式上的束缚。 沈苓心头一震,垂下眼,继续自顾自地问道, “他可在这?” “在又如何?” “我想见见他。”话说得轻微,却带着坚定。 是的,他想见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他,所以来了这里,所以冷傲的沈相愿意受一只狐妖的刁难,只因里头那个少年。昨日伤得那般重,可有好些?虽然是妖,但也是有承限的,万一...... 复抿紧唇,他不敢去想那个万一。 红衣女子却没再讥讽他,示意他跟上,便在前引路往后院一间偏僻小屋而去。屋内屋外,陈设俱是简朴无华,入目便是一幅巨大太极,床榻上有谁躺着,旁边还坐着一位白发道长闭目入定。 听到有人进来,道长睁开眼睛,冷如冰凌的目光扫向他。 “我把他带进来了,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红娘指了指身后的灰袍男人,虽是问句,但话里无丝毫商量的意思。 离元道:“无妨。”便抬着拂尘出了房。 沈苓早没心思再听两人对话,一双眼紧紧看着床上的少年。沾满血污的衣裳被灰色道服取代,一头乌发铺散开来,正中的脸盘愈发显得苍白,毫无血色的唇干到发裂。还是往日熟悉的模样,可又很是陌生。不该是这样毫无生气的,一双流转水波的琉璃眼,双颊偶尔泛上的红晕,一抹朱色可爱的唇,那样才是他的墨云。眼前的少年脆弱到好似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他再也找不到他。 禁不住往床边靠近,贴着床榻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想抚一抚他的脸,却颤抖着僵在半空,怎么也放不下去。 红娘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嗤笑一声,在他身后道: “不愿意就别勉强自己,装作一副痴情郎的情态做给谁看!” 适时,离元端着药碗进来,舀了舀,将它递给沈苓。 “你且喂他喝完吧,我们在外屋候着,药喂完了你来找我们。” 离元嘱咐完他,带着不甘不愿的女子离开了。 沈苓将药碗放在小几上,靠坐在床外侧,将他扶起,小心翼翼环住他的身子,不让他滑落下去。又端起药碗,一勺一勺细心喂下去。 怀里的少年毫无意识,任他撬开牙关将苦涩至极的药汁灌进去。记忆里少年是十分怕苦的,嗜甜,日里无糖糕当零嘴,便会情绪低落半晌。尽管昏迷过去,墨云依旧乖巧得让他揪心,药汁没有四处流淌,他都乖乖喝了下去。 “墨云......”低声唤着,一遍又一遍,期待着有一道声音会回应他,可只有空寂,观外老林密密,连平日常听到的街道喧闹声也无,心里空荡得难以忍受。 墨云很乖,不多时药碗便见了底,仔细替他掖好被角,定定看着他,目光温柔似水,至深的情意默默流淌其中,缱绻缠绵。慢慢俯下身子,吻上那发白的唇,细细厮磨,再分开时,墨云的唇竟有了丝血色。手轻轻滑过少年的脸,眉梢、眼角、鼻梁和唇。 走到外室,果见两人正等着他。 “我去守着他,你和他说吧。”红娘说完便去了后院。 “坐。”离元开口道。 沈苓依言坐下,便听离元又道, “沈相可想知道为何他会受伤?” “还请道长告解。”沈苓微微皱眉,他记得昨夜红狐说他是以命抵命。 离元将鬼脸花妖的事情娓娓道来,无波无绪的声音似是在讲述一件毫无关系的事情。然沈苓却早已大恸,强装的冷漠被撕得粉碎。难怪红狐说了那句“他还比你好点,至少我没为他丢过命”,原是如此! 离元说完便进了内室,徒留沈苓一人呆坐。心绪纷乱无比,似有万千虫蚁在啮他脏腑。城里作乱的魔物是师母化作的,而墨云是为了护他周全才成了如今这样。 可他...... 一切皆因他而起,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在人间纵有如天权势,他却没法解决这一切。师母的恨、墨云的伤,他毫无办法,一如当日于阁老的死,又是这种软弱无力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O^!!! 新年快乐^O^!!! 新年快乐^O^!!! 感谢新收藏~~ 第11章 日日去观里探望,每每喂完了药便离去,一如从不曾来过。 “他明日会醒。”离元和他说。 “那我明日就不来了。”他这样回答,语气轻描淡写。 只是在他人看不见的袖袍里,攥紧的拳头泄露了他的心绪纷杂。 临走前,他定住脚步,抬手作揖,规规矩矩,不差分毫。 “还望道长大度,不让他知晓这几日的事情。” 如若不坦白开来,是否便能如同之前的那般,他不知道他其实是只鼠妖。 “他每三日要来观里修炼。”离元叮嘱他。 日光笼罩下,一身灰衣黯然,他说, “我便当什么也不知晓。” 如离元之言,次日正午,有人叩响侧边小门,福伯佝偻着背疾步过来,拉开木闩子。 “福伯...”老鼠小心翼翼探进半边身子,圆溜溜的眼睛滴溜转着,四处张望。边压低声音问老人,“他在府里吗?” 这神态、语气,活生生一个小贼上门,福伯禁不住笑出一脸褶子, “墨云少爷快些过去吧,相爷早就候在正厅里了,他特意吩咐我做好准备,说小少爷今日回来。” 老鼠脸上倏地一白,立马问福伯,“他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福伯不解。 “知道我今日回府。”老鼠急了,顾不上其他,一把攥住福伯的袖子。 福伯愈发困惑,“小少爷不是出去游学了么?相爷是这么和我说的啊。” 忐忑不安走进正厅,低着头蹑着步子靠近堂上那人。 “我回来了。”小小声、小小声,声音委屈得不行,一方衣角被捏的皱皱巴巴,偷偷抬眼瞄那人。 “回来就好,去吃饭吧。”沈苓语气平淡,与往常一般无二,,仔细一想又有些不对劲。 老鼠心下奇怪,为何沈苓不问他这段日子去做什么了。习惯性地去拉他衣角,却被毫无痕迹地避开。 “去吃饭吧。”如此说道,他却往屋后走去,那与饭厅是两个方向。 想去拉衣角的手还僵在空中,微微动了动手指,低头看手的黑瞳失神。他,怎么了...... 桌上摆满菜碟汤碗,都是少年爱吃的菜肴,福伯在旁边候着,随时听候差遣。向来贪吃的老鼠此时胃口全无,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挑起饭菜送进口里。想了又想,还是不明白沈苓这是怎么了,除了消失了一段时日,最近也没做过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啊。突然间这么冷淡,真讨厌! 狠狠戳着前边的盘子,好好一盅南瓜羹被戳得稀烂,看着便毫无食欲。福伯站在一旁悄然叹气,不知道俩人又闹什么别扭,明明一早便起来等着小少爷回府,还特意嘱咐厨房全做了小少爷爱吃的菜。 “离元,你和他怎么说的?”老鼠吃完饭便溜出门去了道观,这事他一定要问清楚。 白发道长兀自打坐,简单明了地回答他, “游学几日,今日回府。” 咦?既然如此,沈苓这是怎么了?莫非是生气了?他这回是不告而别,生生消失了数日。定是生气了,老鼠垂头丧气地想着。也是,若换作自己,怕是都不想理会了。 回府路上,买了钱串子揣在兜里。天气寒凉,只是走上短短一炷香的工夫,怕也会凉得彻底。放在兜里用手暖着,兴许还能多热乎片刻。 钱串子是俗名,本是叫作牡蝶糕,但因长相颇似一串一串铜钱,故笑称钱串子。遇见他之前,高高在上的沈相不食人间烟火,连勾栏酒肆都不曾去过,更不用说这些摆摊在犄角旮旯处的油糕铺子了。揪几块面团,在指尖搓成小圆,又用短竹签子正中穿好,不过食指长短,上头裹上枫糖浆,洒上芝麻粒,溜进大铁锅里炸,不时就捞上来放在网上滤油。一口咬上,传闻里便如同蝶恋牡丹一般,再难离口,一串吃完犹不满足,下回哪怕隔了几条街也是要绕着路去买的。老鼠就极爱这吃食,一日出门,便央着沈苓去买,笑着递给他一串,沈苓不乐意吃,他便强行塞了一口,不多时,那一串便全入了沈相大人的腹中。于是老鼠在一旁挤眉弄眼,笑得开怀。 想到这里,脚步也轻快许多,兜里的钱串子暖得正好,热乎乎一直漫到心尖。推开门,果然看见坐在案后的身影,持着书卷仔细读着,时不时勾上两笔,眉眼也柔和下来几分。应是读到了正中心怀的策论,这人总是这样,看上去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但心里却比谁都热忱,自有一套治国安邦、辅佐君主的想法,又不会主动说予别人,总是闷在心里头不露声色。之前有选人入仕的官考,他亲自去了翰林院审查考卷,有中意的言论他便会露出此时这幅表情,点朱砂画圈,便认了那人。几位老臣在侧亦是不敢多言,先前用钱打点过的考生自此希望落空。谁不知面前这位年轻的丞相冷酷无情,若让他知道了其中的门道,可不得一声令下,统统入狱。罢了罢了,还是莫招惹的好,今年考不上,那便明年再帮其打点,总是有机会的。但若因此丢了性命,可就不划算了。 把钱串子从兜里小心掏出来,先就近放在了桌子边缘,又见沈苓无动于衷,伸出手指一点一点往红木案正中顶过去,然后巴巴地瞅着还在看书卷的某人。 沈苓任他动作,好似全然不知一般,端坐着,也不看他。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沮丧。少年低垂下眼,无精打采地走了。 听到门合上的声响,一直静坐的男人终于挪开了定格在纸张上的视线。案中央摆着一团皱得乱七八糟的油纸包。小心打开,里面是五根钱串子,不知何时全部挤成了一团,一个黏着一个,卖相全无。拿起一根送进嘴里,慢慢咀嚼、咽下,几乎冷透的钱串子全部被吃完,独留一方重新叠好的油纸包放在案中央。 夜里少年偷摸进来,见到空荡的纸包,开心地笑了。 “到底没枉费小爷的一番苦心。” 似乎与之前一样,似乎又截然不同。自那日身子恢复回到府里,他虽如同往日里那般无二,一如既往的开朗活泼,却感觉到沈苓在不断疏离他。他越接近,沈苓越陌生,陌生到老鼠几乎认不出来他是谁。 又一日晚膳后,他去书房催他就寝。沈苓仍是用那句说辞打发他,每每这样,老鼠心底的不安便会发酵。他有意纠缠他,“那我在这里等你忙完。” 沈苓头也不抬,直接拒绝,“不了,今日公务繁忙,你且先去歇下吧。” 与上一句说辞有什么区别。老鼠紧咬下唇,拳头握紧又松开,到底抑下了吼他的冲动。他真的不明白沈苓这是怎么了,他已经回到府里七日,若是因他不告而别生气,断然不可能这么久的。肯定是别的事情,也许沈苓是厌倦他了。他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老鼠罢了,化作人形了也只是个只懂得吃喝的享乐少爷。 若真因为此,那他是不是...... 试着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也不再缠着沈苓做这做那。有时候,端着福伯送上书房的点心碟子跑到院里凉亭那去。小小咬上一口,其余捏成小块儿丢到湖里。不一会儿,金黄的鱼群蜂拥而至。里头有一尾长得格外喜庆,该说是老天爷的玩笑吗?通体赤红,偏就眼圈那一边一圈白,环得将将好,把眼睛套在正中央。 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一径弯腰往水面凑去。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大约还有一小臂距离吧,清澈的湖水倒映出自己复杂的表情,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眼底已积满悲伤? 方才的那尾鱼早已游走不见踪影,一点一点扯回自己的身子,扭头再见桌上的糕点盘,是雕成小花状的桂花糕,小老鼠最喜欢这些吃食了。以前在吴瑄宅子里吃够了馒头冷饼,常常夜里打着饿嗝幻想着如今的生活,没有胆子想的美食珍馐这么一顿一顿摆在眼前,却没了享用的欲望。 只因那个男人莫名其妙的冷淡态度,小老鼠惊觉自己的生活已然乱套。心里有些慌乱,再怎么故作姿态的潇洒,告诉自己离去是迟早的事。可根本没法忽略自己的真实意愿,他想留下来,他想陪着沈苓。但他不想要这样的沈苓,虽然说不出与之前有什么不同,还是一样地顺着他,还是一样地会在入夜后抱着他入眠。可当他想去亲近他时,沈苓可能自己也没察觉到他自己不经意间后退的脚步,而晚上的拥抱都是沈苓以为他睡着了,才轻声上床环住了他。 泪水突然决了堤,难以言喻的悲伤心情将他吞噬。小老鼠有些委屈,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既然厌倦了,那就敞开说清楚啊。那样子的话,他会离开的。纵然有再多不舍、再多牵挂,他也会头也不回地离去的。“所以,一句话就好。沈苓,你只要给我一句话就好。”盯着回廊里的灰衣身影,少年轻声呢喃。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本文所有内容皆属虚构哈,请大家不要当真 第12章 墨云回来后,红娘有来过几次,离元也来过几次。 起先红娘不遮不掩,直接敲大门进来,小老鼠还有些担心。可见沈苓丝毫不在意的态度,心里跟被针扎了一般,便也赌气不再多言。红娘来府上的用意,老鼠不懂。有时只是过来聊两句,有时只为了送来一盒点心。他以为红娘是担心他的身体,于是每每强打起精神,笑得开朗,一如之前的他。沈苓是从不曾现身的,听过福伯禀报就进了书房,直到红娘走了才出来。换作以前,墨云不会多想什么。现下他这般,墨云只觉心头更添一层沉重和滞郁。 这次红娘上门没有逗留,只告诉他她近日里要出远门一趟。若出了什么事就去找臭道士,她已经打好招呼了,臭道士不会置他于不顾。老鼠边点头边应着,他知道狐妖以媚术惑人,每逢年劫要闭关修炼,否则术法便失了功效。所以红娘必须得出去修炼一段时日。 以前也是这般,红娘对他总是放心不下,每逢要出城一段日子,就会来找他仔细叮嘱一番,活脱脱跟他亲姐姐一般。老鼠喜欢这种感觉,心里暖烘烘的,好似天上的云朵烤热了塞在心口,茸茸的,热热的。挥手和远去的红色身影告别,眼眶里却没来由地起了一层水雾,晶莹的泪毫无预兆落下。为什么会有,这么悲伤的预感? 这日已近晚晌,有太监上府急召沈苓入宫。老鼠举着碗不知所措,略微失神,便错过了放下的时机。那太监显然是生气了,吊着眼看他,不满的意味明显。福伯看着发急,忙从身后偷偷撞了撞他,老鼠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放下饭盏,躬身作揖。不大不小的冷哼声,恰好让所有人听得分明,尖酸刻薄的话也随口而出, “便是再没规矩,也不当看不会眼色,不过是个......”差点顺出嘴的词被颇有用意地隐了下去,眼神里的鄙夷又是那么露骨。 老鼠抿紧的唇几乎发白,强行压抑下去的颤抖还是让旁人肉眼可见。福伯知晓这人是看到主子去换官服了,才敢这么肆意妄言。刚想发作,衣角被少年扯住,带着让人心疼的颤动。老鼠轻轻摇了摇头,制止了福伯接下来的动作。后又深深俯下身子,朝太监谢罪。 “小人出身贫寒,不识规矩,还望大人海涵。” 正巧瞥见沈苓过来的身影,原本气势凌人的太监一下换上堆满笑容的脸,“哎呀,小少爷这是做什么,怕不是要折煞了老身不可,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便作势要去扶他,被一只手挡住了动作。 沈苓扶住他,皱紧眉头道:“这是干什么?” 老鼠错开了对视,看着地面摇了摇头,回答他,“没。” 沈苓随着太监出门后,福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道:“小少爷不要将那人的话放在心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杂碎,呸!”狠狠啐了一口。 老鼠笑了,“没想到福伯还会说粗话呢。”打趣地说。 印象里,福伯就是沉稳的长者形象,乍一听他这么说,颇有些违和感。 “粗话算什么,别看福伯现在这样,年轻时也是好汉一条,行侠仗义的。要放在以前年轻气盛的时候,这些狗东西,一拳一个,全都得给我跪在地上磕头认错!”福伯说得兴起了,还双手握拳比划起来。 老鼠笑得开怀,便捏着块糕点小口咬着,听福伯海侃。月夜漫漫,有多久,相府里再次被笑声充盈。 夜间的宫殿,处处掌上明灯。不是想象中的寂静严肃,还未踏进回廊,便听到笑闹声传出。沈苓眉头紧锁,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太监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变化,直接顿下脚步,催促他, “沈相还请快些步子,太岁爷还在等着呢。今日有贵客上访,太岁爷设了酒宴。” 齐元帝讲求排场、喜好奢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隐约传来的汉话语调奇怪,更像异族人。眸色沉了沉,他不明白此番齐元帝召他入宫的用意何在。 登上正殿,果见几位异服之宾按次坐在下列,齐元帝端坐在上方龙椅上,而后是三拜九叩,礼数周全了。齐元帝微醺的声音传来。 “爱卿不必多礼,来人,给沈相赐座。” 没有召其他臣子进宫,沈苓余光扫了大厅一转,都是边疆几个大族里举重若轻的人物,坐在最前方的是西边戎族,前一段日子还在不断滋事,眼下竟然...... “沈相可是我朝数一数二的才俊,戎金兄可还中意?”齐元帝突然开口笑问。戎金正是戎族的首领,自沈苓入殿后,便一直注视着他,眼神毫不客气。 “嗯,皇上好眼光。沈大人玉树临风,又听闻满腹文采。” 齐元帝笑道,“沈相是状元出身,文采不在话下。” 沈苓刚想开口问询,就被那戎金的一番话惊得再也动不了分毫。 “如若真能攀上沈相的高门,是舍妹的福分。只是不知沈相意下如何?” 没有沈苓开口的机会,齐元帝直接接过话头, “沈相一向对男女之事不作心思,眼下朕便自作主张替他应下,想来沈相不是个拘泥的人,应是不会有什么意见才是。”齐元帝淡淡扫过沈苓一眼,是不容拒绝的决绝。 心下猛地一震,忘了礼数,直直站起来,面色铁青地看向齐元帝,紫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当着这些人的面替他应下,就是为了让他没有反对的余地吗?戎族一向是西边最大的隐患,以野蛮凶狠著称,前一段时日的不断滋事已经让齐元帝很是头疼。现在如果成了这门亲事,既不用再担心戎族的叛乱,也是对他上了一道枷锁。齐元帝从来就没有完全信任过他。一石二鸟的计划,当真打得一副好算盘! “爱卿可是太过兴奋了?嗯?”笑着说的话里,满是威胁。 君无戏言,他如今再反对已经没有用。若是以前,他绝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去触齐元帝的逆鳞,但是那双异常晶亮的黑眸一直浮现在脑海中。墨云...... 难以言说的痛感狠狠攥住了他,也许从这时开始,一切都错了。 “皇上。” 宴席散后,沈苓随着齐元帝进了御书房。直接跪下,他知道齐元帝留他的用意。 齐元帝瞬间脸色乌黑,冷着声音道, “戎族公主生得貌美,朕不知道你有什么不满!” “臣,心有所属。” “就是那红衣女子?本来风言风语朕是不信的,眼下看来,也怪不得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一掌拍在金案上,双目怒瞪,震怒斥责。 红娘上相府总走正门,想必是被有心之人拿来说道,历来不沾女色的丞相大人,三番两次接纳了生得妖媚的红衣女子,正是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好材料。见地上跪着的人没有否认,齐元帝不由叹了口气,芜妃一事是他内心的结,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沈苓,于是放缓了语气劝慰他, “爱卿还是莫过死板了,你也知晓如今的情势,悔婚定然不可能,近年来国库亏空厉害,当是休生养息的时候。朕可以给你个承诺,只要你愿意娶了戎族公主为正妻,朕不会去过问你婚后的事,你可以娶那个姑娘为二夫人。” 话已至此,沈苓不愿多言其他,便寻了理由退下。 本是有着和煦暖风的季节,一路上却冷得发寒。一再地退让、一再地压抑,却只换来一次又一次更难承受的痛苦。应该有些动作了。 本就冷漠无情的眸子,更如结了冰霜。 推开院子侧门,本是突如其来的想法,却真见到了异于平常的场景。 亭中心,福伯说得起劲,旁边有锦服少年抱着酒坛子笑吟吟地听老者说话。一派和乐融融。只是酒气颇重,尚还走在廊桥里,就闻到了浓郁的酒味。沈苓无奈摇头,加快步伐朝湖心亭走去。 福伯看见他后,就停下了动作,退到一边,向沈苓解释, “小少爷心情不好,老身就说了些陈年烂谷子的事逗他开心。” “心情不好?”沈苓蹙眉。 福伯还没来及回答,就有一双不安分的爪子缠上了沈苓的脖子,只见一张酡红的艳丽脸蛋从身后凑了过来,边嘟囔边打着酒嗝, “你...嗝...你回来啦。” 说着就往沈苓怀里窝,还撒娇般在他胸口蹭着。 沈苓把怀里不安分的人圈好,复又抬头,问福伯, “为何心情不好?” 福伯将傍晚那太监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果然见到沈苓皱得越来越紧的眉。福伯说完,就先行退下了,顺便把方才少年一直抱着的酒坛子也带了下去。 “沈苓,沈苓。”从怀里支楞出脑袋,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一声一声唤他。 “我在。”又紧了紧搂他的臂,不知多久没有抱过他了,尽管还是那般熟悉的柔软。 “福、福伯乱说的,墨云没有不高兴,反正那人说的、说的也没什么不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他醉得不轻,咬字含糊。 沈苓闻言狠狠皱眉,斥道:“不许乱说!你不是。” 怀里的人却突然用力挣扎起来,“怎么不是?对你而言我就是。所以不想要我了就不要我了,所以这段时日这么冷漠。沈苓,你不喜欢我了,对吗?”带着哭音的话从衣料间溢出,沈苓的心止不住抽痛起来。 过了很久,男人加紧了环抱,轻声道,“墨云,我只喜欢你一个。” “所以你记住,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我都只会爱你一人。” 不知道怀里的人有没有听到,小心将他抱起来,走回卧室。仔细为他擦净脸上的酒渍和泪痕,换好衣服。这一夜,沈苓没有再去书房,将少年轻轻搂进怀里,久久不曾入眠。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好梦哦~~ 停更一段时间 不好意思。。因为三次元事情太多,停更一段时间,不知道多久回来,但保证不坑 第13章 这种事情,竟然要从别人口里得知。 “沈苓,你要将我置于何地?” 从铺子里出来,浑浑噩噩地往城门走。丞相府就在拐角那条街上,但现在的他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心里的窒闷让他几乎不能呼吸,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刻骨铭心的疼。不是不再疼痛,而是窒息感已经覆盖住了所有一切,老鼠无法在分神从这堆纷乱中辨别出痛的存在。面色应是极吓人的,平日里严厉的守城官兵都没拦住他仔细盘问,就放他出了城。 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 狐狸大姐还在闭关修炼,臭道士不知抽了什么疯也随着去了。以前也是有些好友的,但自打他住进了丞相府里,已经很久没有上门打扰,贸然去找是肯定不行的。况且他现在着实没有心情去和人寒暄客套。 念诀法幻了鼠形,突然就狂奔起来,没有目的,只是想跑,想大口呼吸,想毫无顾忌地大喊大叫。 铺子里书生的话犹在耳边, “下旬,沈相会迎娶戎族公主入门。” 老鼠翻看宣纸的手停了,猛地回身攥住书生的衣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说什么?” 许是被他吓懵了,书生结结巴巴再说了一遍方才那句话。 脑子一片混沌,耳朵里也嗡嗡作响,而后的动作他没有印象,是在将银子递给老板时才反应过来。纵使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嘱咐了老板将方才挑中的墨块宣纸送到丞相府上。忍不住苦笑了笑,这情只怕早已深到让他自己都害怕的程度了。 皇上召沈苓入宫是好几日前的事了,他记得那天沈苓回来得很晚,他醉得重,身体热得难受。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恶作剧似地蹭了蹭那人那处,抬起脸坏笑着看他,果然那人眸色立时沉了下去。夜里相拥的寂静被猛然拉扯的力道打破,火热的吻接踵而至,不似往常温柔体贴,是几乎将他折磨殆尽的狂野。那一夜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才不再传出床体晃动的嘎吱声和带着嘶哑的甜腻声音。第二日晨起,身上密布的红色斑点吓了他一跳,旁边的位置还余留那人体温,应是刚去上朝不久。 这是两人时隔很久的亲热,老鼠以为这一晚能改变些什么。可下朝回来后的沈苓冷淡依旧,只是夜里不再避开他去书房了,每晚被他那样紧地抱在怀里,似乎就能抵消掉白天所有的伤情。他以为,这样过下去也是可以的。 不知道跑了多久,再回头已经看不见城在何处。抬起爪子抹了把脸,异样的触感让他不禁晃神,原来幻了鼠形,仍会流泪。 不知不觉间已是夕阳西下,夜风寒凉,饶是一身厚实的皮毛也抵挡不住寒风刺骨。想了很多,也在脑中作了无数的可能。这种情况下一走了之是最好的吧?管他娶谁,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自今夜起,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要不就冲回去当面质问,为什么要娶别人?既然答应了指婚,为何不和他说清楚,为何那夜还要与他欢好? 是有很多想问那人的话,可在真正站在他面前时,似乎全部消失不见,老鼠很讶异,明明是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除了思念早已忘了所有。走了一夜,赶在第一道晨光打下之际回了丞相府。没想到沈苓还没去上朝,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被他狠狠搂进怀里,刻意压抑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你去哪了?” “我……” 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突然觉得心里那些问题都不重要了。伸出手环住他,道,“你认得的,我去找红娘了,玩得久了些,忘了时辰。” “我饿了,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撒娇似地晃晃他,语调也放软许多。拉着沈苓,走在前面的他,没有看见沈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墨云,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脸上挂着的,是讨好的笑容。 夹了块豆腐,状似不经意地问他, “今日不用早朝?” “用,我没去。” “欸?这不行的吧。你身居高位,这样做会被人抓住话柄的。” 明明是关怀的话语,但因为他从不曾过问这些,而使沈苓有了异样的感觉。这样的话,于阁老说过,齐元帝说过,丞相府高墙外很多人都说过,但不会是墨云。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了,墨云从不提及关于丞相之位的分毫。 “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能到今天这个位置,你牺牲了很多不是吗?如若可以,还是不要去做这些可能触怒皇上的事。”于阁老已经不在了,现下他又应下了与戎族的亲事,既是异族公主,在齐朝无亲无故,皇上定将她看做自己的亲妹子。日后成亲了,沈苓和皇室的羁绊更深,适时定有不少人想拉他下台。既然知晓日后的情势,就当从现在开始谨慎注意。 想得太投入,直到被覆上的手惊醒。望过去是沈苓不解的眼,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端起饭盏,笑笑将话题带过去, “晓你不喜听这些,不说了不说了,快吃饭吧,待会儿剩太多福伯又会念叨好久。”皱皱鼻子,随后开始大口吃饭。 沈苓盯着自己空了的掌心,良久,忘了收回。 碗缘遮住了老鼠的眼,是浓郁到久久不散的阴霾。 皇上发了皇榜通告天下,再有一日便是沈苓与戎族公主的大婚。谁都道当朝年轻有为的丞相大人福分不浅,竟是皇上亲自指婚的一桩好亲事。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位戎族公主早在三日前,便已入住丞相府。 三日前的黄昏,方用过晚膳,沈苓难得没有公务,正陪着小老鼠在湖心亭里闲聊,忽见福伯急匆匆过来通报, “大人,外头有人求见,说是西域过来的。” 老鼠心里一跳,已然明白了访客是谁。不愿前去,就独自坐在亭里等他回来。一盏茶、一炷香、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夜已深,湖里的鱼儿不再吐泡。院子里寂静得吓人,站起身子,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脚,回房。 “福伯。”老鼠一进堂屋,就见到老人佝偻着背在收拾屋子,于是开口唤了一声。 “哎呦,小少爷,方才上哪去了?老奴一通好找。” 又见他还穿着白天那件薄衫,赶忙从屋里取了件厚氅子替他披上。 “他呢?” 福伯心领神会,立马答道, “少爷一个时辰前进宫面圣去了,还嘱咐小的伺候小少爷先去歇息,想来时间应该不短,小少爷看要不要先去睡了?” 老鼠摇摇脑袋,“不了,我等他回来,福伯不用管我了,先去歇着吧。” 福伯应下,“那老奴先下去了,小少爷有什么事就吩咐老奴。” “嗯,福伯快去歇着吧,时辰不早了。” 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刚要退下的福伯, “福伯。” “小少爷有什么吩咐?” “那个,嗯,她,住在哪间房?我没别的意思,就是……” “那位姑娘住在了西厢最里间,离主卧很远,”福伯笑笑,“小少爷不必解释什么,老奴自是明白的。”说完便退下了。 一直到天将破晓,沈苓才回来。昨夜等了很久,后来撑不住了到底睡了过去。许是心里有事,睡得不踏实,听见门开的响声,就睁开了眼。沈苓脸色很差,幽深的眼里似有风暴酝酿。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无从问起。意识渐渐清醒,本就不浓的睡意散得一干二净。向他伸出手,下一瞬便被握在掌中,他上前坐在床缘,一把将他搂住,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老鼠小小打了个哆嗦。 “墨云,我……”沉默良久,到底狠下心开口,是该说清楚了。 “嘘。”伸出食指摁在他的唇上,打断了他的话。 “我早就知道了,沈苓。” 有多久没被他这么连名带姓地叫过了,沈苓心头狠狠一痛。 果然是那天吧,那么不寻常。彻夜未归却叮嘱老板把东西送到府上,回来后又总说那些像是在交代些什么一样的话。墨云,你做好决定了对吗? “墨云,你做好决定了对吗?”无意识地问出了口。 埋在胸口的脑袋僵住不动,过了很久,终究点了点头。 沈苓不想再问下去,他怕那个他一直逃避的答案出现。他不知道这一次的失去日后他还能不能有挽回的可能。但他还是不能告诉墨云他的计划,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必须对更多人负责。如若墨云决定离去,他没有资格挽留。 老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那人越来越紧的臂膀,让他没办法忽视眼下的情形。到底还是说了, “从知晓这件事起,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一直没想明白我们俩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你为何会答应成亲,而我为何明明有那么多疑问,却什么都问不出口。从书生那听来这个消息时,我真的很生气,有想过干脆一走了之算了。但还是回来了,为什么会想回来呢?没有理由的吧,明明是你负了我。” 听到这句“你负了我”,沈苓的心骤然一痛,“对不起”脱口而出。 怀中的人轻笑出声,“不,不要说对不起,这样我会当真的。你分明是有别的苦衷的吧,没有做错的事就不要认下了。” 闻言,沈苓一震,想低头看他,却因为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算了,反正我也有瞒着你的事情。等我愿意告诉你的时候,你再把现在不愿告诉我的事和我说吧。” “所以,沈苓,”老鼠从他怀里挣出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会走,我喜欢你,所以我舍不得走。” 话落,踮起脚尖,吻上那抿紧的唇。接下来的话消匿在厮磨的双唇间,“那夜我听得分明,你说了喜欢我的,我当真了。” 绷得死紧的情绪在这一刻全然崩溃,沈苓重重将他压在床上,冰凉的手在滚烫的身躯上游走,别样的刺激,欲望之火将两人吞噬,连空气都滚烫起来。 而在屋外,谁都没注意到的角落里,有个穿着异族服饰的女子捂紧了唇,呆呆站在原地,将房里的动静听得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大家早安~ 第14章 (上) 公主性子温婉,知书达理,不像西域养就的,更像城中哪位高官的女儿。 原是觉得没有必要,老鼠便躲了所有碰面的场合。向沈苓讨了处废院,就在湖心亭不远,从主宅搬了过去。左右也是要大婚了的,他在这么鸠占鹊巢总是不好的。在那夜过后的清晨,他向床边换官服的人如是说了,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但在这件事上,他决心已定,沈苓拗不过他,到底还是答应了。这处院落,除了冷清了些,没什么不好,日日赏赏湖,有时和福伯聊聊天,三天的时间眼看要到头。 刚准备端盘点心去湖心亭里坐会儿,却见亭里早有一道身影立在那儿,一身西域那头的衣裳,老鼠瞬间知晓了那人的身份。扭头想往回走,被那人唤住了脚步。 “公子留步。”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墨云回头,“姑娘何事?” “不知公子可愿陪小女子说说话?小女子自幼长在西域,过惯了热闹的生活,相府里如此安静,倒有些不习惯了。”勾勾粉嫩的唇,深邃明亮的眼睛也随着弯了弯。 当真是生得极美的,饶是见惯了红娘那般长相的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子不是红娘那种妖娆的美,而是一种内敛且淡然的感觉。似乎散发着一种疏离的气场,无需他人来过问和评价。 随着她走到亭子里,方才隔得远没看清楚,原来亭中央石桌上还放了把瑶琴。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公主大大方方落座琴前,对他微微颔首,十指拨动间,琴声清泠如山间流水,舒缓如微风拂面,偶尔琴声低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悲情的曲调直击心房。待一曲终了,他似乎还陷在方才的琴音中不能自拔,竟是久久不能回神。 “小女子献丑了。”女子站起,朝他屈了屈身子。 他也欠了欠身,忙道:“公主过谦。” 午后很长,公主时不时和他说些什么,墨云一直默默聆听,偶尔笑着回应两句。 办完事回来的沈苓在小院里寻他,随着福伯指点,看见在亭中相谈甚欢的两人,顿时蹙了蹙眉,向两人快步走去。 公主先看到了他,站起来行礼,“相爷。” 沈苓只点了点头,便俯身问还坐着的少年,“怎么到这来了?不是说好在院子里等我的吗?” 墨云扭过身子,笑着看他道:“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 “你啊。”状似无奈的语气里满含宠溺。 老鼠想起什么,突然抬头看着公主道:“我叫墨云,不知公主芳名?” “阿拉提,公子日后唤我阿拉提便可。住在一处,总是亲近些好的。”女子笑得温婉,似是没看见沈苓投来的凛冽视线。 小老鼠更是毫无察觉,立时高兴地应下了,还待说些什么,便被沈苓拉走了。 大婚前夜,宫里派人过来将公主接到宫里,明日沈苓当从宫里迎娶。齐元帝对这桩婚事的看重程度可见一斑,筹备婚事的一众人更不敢偷懒懈怠。丈丈红绫镶着金线缠满柱梁。宫里如此,丞相府亦是一扫冷清景象,成对游龙戏凤的红烛处处摆上,乘着红果的水晶盘跟在后边。也不知福伯从哪里请来的一众小厮,手脚利索得紧,也不好奇闲事,仅是一天,就把相府整饬一新。入目皆是满满当当的红,精致写就的“囍”字贴在堂前,当真喜庆极了。 老鼠趁人收拾完了,走进卧房,原先深色的床纱和被面一类都被换成喜色,铺得没有一丝印痕的被子正央绣着大幅交颈鸳鸯的纹样,连旁边的浮萍都绣得栩栩如生,当真应了公主大婚该有的庄重,这细腻的针脚,一眼便知是宫里的绣娘所出。可一想到这些东西都是为那冷面之人准备的,就有些想笑了。老鼠忍不住勾起嘴角偷笑出声,那人啊,也就配些灰啊、黑的正好,这种大红配上去就是满满的违和感。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14章 (下) 收回思绪,心里却是难受得紧的,疼痛仿佛丝丝缕缕缠上心脏的细线,时不时扯动一下,便是来得突然又不乏征兆的疼痛。原以为几日下来,自己已经心情平淡,原以为会为他迎娶的是这么一位性子温婉的公主而高兴,原以为自己也可以假装不在意的。可是这入目的红,成双的烛和交颈的鸳鸯到底还是刺痛了眼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潸然落下,似有一发不可收拾的势头。哭够劲了,想举起袖子擦擦眼睛,却被一双更温柔的手拭掉泪水。沈苓叹了口气,轻柔吻上他哭得红肿的双眼,小心将他揽进怀里。这熟悉的怀抱,让好不容易停止的眼泪再次汹涌起来,几日里的不安和难受都在毫无压抑的哭声里宣泄。为什么一定要成婚?你想做的事情一定要用这桩婚事成全吗?可是,我呢?我该怎么办? 没办法如往常一样说出那句“墨云乖,不哭”,看到这样的他,除了疼痛,再无所感。想就这样放弃一切计划,想不顾一切地带着他远走高飞,什么公主,什么鼠妖,这一刻都已不再重要,他只知道,怀里的这个人牵扯了他的七情六欲,所有的欲因他而生,所有的情因他而动,至于其他,不再在意。冲动的瞬间,理智又占据高台,到了最后关头了,他没有理由任性,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会因为他的一个抉择面临生与死。所以,这样的他,没有资格。 等到怀里的人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沈苓才道: “明日夕时我会出城。” 老鼠终于抬起哭花的脸看他,眼里满是疑惑。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有要完成的事情吗?”沈苓摸摸他的脸,问他。 老鼠点点头。 “嗯,我明日出城便是为了这事。墨云,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记着。”沈苓看着他,眼中满是严肃。 “如果这次一切顺利,那我回城那日必将引起骚乱。我会嘱咐好福伯,适时你便随着福伯逃走,等风波平息,我会去寻你们。” 不知道沈苓为什么要这么和他说,但还是点点头应了下来。 红烛的光照亮了屋子,满室的红更加有了旖旎的气氛。是谁的手开始不安分地游走,又是谁调皮地咬上对方的耳垂。再下一秒,大红绣着鸳鸯的喜被被凌乱翻起,终是留下了不该有的痕迹。这夜的沈苓热情异常,不安的感觉游荡在两人体内,只能用更加亲密的方式来将其赶走。没有人再去在意脖子上的红迹和背上的抓痕。一次、一次,以贯穿的原始仪式来证明对方的渴望。似是这般,明日的幽暗便可以不再降临。 娶妻在夕时。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宫中灯火早早点上,随着迎亲队伍接近,唢呐班子敲敲打打,加上百宫列队笑迎,倒是一番热闹景象。迎亲队伍为首的,是一身喜服的沈相,明明是喜事,却还是和往常一般冷漠的脸色。两旁围观的百姓忍不住唏嘘不已,真真可怜了那位异族公主,竟是要嫁给这么一个绝情的人。 按照先前合好的流程,先去接了公主,而后两人入宫殿拜扣皇上和戎族首领,饮了喜酒,便回了相府。一路乐声震天,饶是躲在自己院子里的墨云,也没法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翻了个身,长叹口气,拉起被子把头埋住,终于隔绝了那些声音。 红盖头早在一路过来时,偏移了许多,而身旁的男人似乎毫无所觉,便由这样仪容的她一路入了相府的厅堂。眼角不经意间瞟到男人执红缎的手,修长分明。脑海里却浮现了那晚的场景。 虽然下午在亭子里便有感觉,却没想到他夜里当真来了她的住处。本就对这男人毫无感情,也就说不上欣喜和欢迎,自顾自让开门先在椅子上落座,打算看看这男人找她究竟何事。纵然猜到了,但不及他亲自讲明白来得有趣。 “不知相爷这么晚过来找奴家是要说些什么?” “臣只是想和公主求得一个保证。” “要我不再接近他?” 沈苓挑眉,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这样也好,他也不用再拐弯抹角,点了点头,看着她道: “是,还请公主见谅。” “好,我答应你。” “公主如此爽快,那臣还有一事相告。”如果对方愿意配合,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说。” “大婚那日,臣不会同公主圆房,后几日亦不会在府里,希望公主不要怪罪。” 这回换她挑眉询问, “便是因为他?” “是。”毫不躲闪地直视女子,眼里的坚定深到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公主没有接话,眼底闪过复杂的光。良久,方道: “我们两人本不相识,你怎知你不会对我日久生情?”这么决绝地把这些告诉她,难道不怕她把这一切告诉她兄长或皇上吗? 对面的男人却没有犹豫地回答她, “不会。” 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门外走,却在拉开门的瞬间停了脚步,背对着她说道:“公主,这件事情便当是我沈苓欠了你的,日后定当还清。至于其他,公主无需多想些什么,我沈苓这一生一世也只认他一人。”说完便开门出去了。 女子的眸子里闪了闪,未置一词。 待会儿行完礼了,旁边的人便会出府。无论是不是为了躲他,这件事本身就是可笑的。她阿拉媞生就身份高贵,又貌美无双,在族里追慕她的青年多到能把这厅堂填满,如今竟要在此处受这番羞辱,当真可笑得紧。思绪飘远,手中一截红缎已攥得变形。随着司仪的一声高喝,两人被哄拥着入了洞房。 果然,男人是言出必行的。待福伯把外头客人送得差不多了,他便消失在了喜房。看去的方向,她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正是那个少年住的院子。 男人肯定不会再回来了,她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把手中攥了不知多久的帕子扔在地上,再也不愿望它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回来了 第15章 沈苓走后不久,有熟人闯了进来。 适时老鼠正准备漱洗上床,被人拽住了手腕。疑惑地回过头去,恰好撞上那双几欲喷火的赤瞳,想开玩笑打趣,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打断。 “出了这种事情,你为何不去寻我?若不是我今日提早出关,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 他想抽回手,却动不了丝毫,他从不知道红娘的力气竟是如此之大。 “没有,我,我只是觉得这没什么而已。”扭过头去刻意避开她的眼睛,故作轻松地说出这句话。 “没什么而已?哼!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这么好唬?我很清楚你对他的感情,病没好就急着回来,总是为他想这想那。你现在跟我说没什么而已?”涂着鲜红丹蔻的指尖一下一下狠狠戳着他的额心,似要穿透一般的力道。 老鼠咬牙挺着,不吭一声。 “好!你既不愿和我说,我变亲自去问!那负心汉到底为甚要这么做,那贱妇又是怎么使得勾引之术!” 老鼠闻言一惊,还未来得及扯住她,她已经幻成红狐从窗外跃了出去,忙也幻了鼠形追上去。他心里不断祈祷红娘千万不要冲动做了傻事,到底还是晚了。 待到追到喜房之时,红娘已经施了结界困住屋子,任谁也进去不得。老鼠焦急,身子用力往结界上撞,又被反弹出去,他只能透过结界里敞开的大门看到里头的情形。 公主似乎被红狐的突然闯入吓到,惊恐地跌坐在地上,随着红娘的逼近后退。 一阵白烟散尽,红娘化作人形,掐住了公主的脖子。 “你是哪来的东西,也敢勾引有家室的人!” “咳、咳咳……”被她紧紧锁住了咽喉,仅留一丝呼吸的余地,努力朝门口望去,再看见门外的墨云后明白过来,试着收拾狼狈的表情,勾起唇角嘲弄笑着,断断续续说道, “本公主还道是,咳、是哪来的妖怪,原来是外头那人找来的,咳咳。” “废话少说!既然那负心汉不在这里,那我便将他的也加在你身上!” 红娘抬起右掌,五指指尖缓缓变长,看起来森白渗人。老鼠见此情形,也顾不上其他,强行聚集真气,往结界上劈去。结界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出一个豁口,老鼠惊喜,刚想收回,却见结界罩又复原回去,只得再次聚气朝结界上割。强行运气,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反噬,喉头一甜,血沫喷出。福伯早已听到喧闹赶了过来,眼下见到这番场景,想冲上前来,却被老鼠一声大喝: “福伯,别靠近这边!会伤到你的!” 两道法力的抵撞在最后一瞬发出耀眼的白光,老鼠和福伯都被狠狠地反弹出去。待老鼠望向屋里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倒在地上的女子捂着脸拼命叫喊,不断有鲜血从她指尖渗出,凄厉的叫声和旁边站着的女子的冷漠眼神形成鲜明对比。 再也顾不上其他,老鼠跌跌撞撞跑过去,想看看她脸上的状况,却被公主猛地推开,手臂蹭在地上擦出深深血痕,红娘见着了连忙蹲下去看他的伤。 “没事,我没事,”老鼠拽住她衣袖,“红娘,你救救她好不好,你一定有办法的,红娘。”忍不住哽咽起来,沈苓出门前特意和他说了让他暂且护好公主,结果现在沈苓说的危急情况还未发生,他却害得公主毁了容。无论如何,他无法接受这种事情发生。 那边福伯也颤颤巍巍走过来,看到公主的样子时,也被吓得倒抽了口气,往老鼠望去。 公主突然站起来,扑倒铜镜前面,泛黄的镜面上映出的再不是那张熟悉的脸,现在的这张脸上血痕斑驳,有一道甚至从右眼角划到了下颌那,血肉模糊间,似乎白骨可见。那些伤痕像蛛网一样覆在她最引以为傲的那张脸上,她再也无法承受,惊叫着把铜镜狠狠摔出去,抱着头叫着,蹲到地上,眼泪和着血珠混杂着滴落在地上。 老鼠还在求红娘,可惜红娘无动于衷,只撕下身上裙子的布条为他细细包扎着手臂上的伤口。老鼠几乎绝望之际,脑海里突然划过那片湖。对了!那泊灵湖!如果是用那湖水,一定会治好公主被毁掉的容貌。 老鼠一把挣开红娘的手,过去把公主打晕,扛在背上便向远方跑去。 “你要做什么!”红娘在后面质问,可他不管不顾,加快了步子朝城外跑去。 看着他是往城门方向而去,红娘突然明白他是要去那泊灵湖,皱紧眉,回头望着那个还没回过神的老人,道, “你只当今晚这一切没有发生,千万不能跟他人说,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说完便幻作狐形朝着远方那道身影追去。 果然,他是把她带到这里来了。狐目里闪过精光,往前跃了几步,到两人身边停下。不发一言,就看着老鼠一来一回从湖里舀过水来,又细细擦净那女子脸上的血迹,最后,舀了两口水轻轻喂给她,这才出了口气,停下动作,瘫坐在旁边。 “傻子。”红娘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无奈。 这真的是个傻子。 “红娘,”他唤道,而后抬起眼看着她,道,“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红娘闻言先是愣住,而后噗嗤一笑,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真是个小傻子啊。” “红娘一直待我是亲弟弟,处处照顾着我。今晚也是见不得我受欺负才这样做的,这些我都知道的。可是,红娘,我们不能这么做。沈苓选择娶她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不想逼他,他如果不愿意说,我便装傻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了。” 红娘看着他说这番话时的样子,便止不住的心疼, “早和你说了不要陷进去,不听话。”嘟囔着抱怨几句,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今夜的月亮很圆很美,却看不见一颗星星闪耀。 一整夜,老鼠一直照顾着公主。公主半夜又醒来过一次,发现自己身处山洞又开始尖叫,红娘眼不见心不烦,再次把她拍晕。 记不清为她擦拭过多少遍脸上的伤痕,但灵湖的水很有成效,将将天明之时,脸上的伤疤已经淡到肉眼难见的程度了。老鼠这才放下心来,崩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放松,而破结界时的反噬这会儿也开始了,筋肉皮肤分离般的疼,想咬牙忍住不让红娘发现,额角的冷汗出卖了他。 红娘连忙运气抵在他背上,仔细为他疗伤。疼痛好似擂鼓的棒槌,时轻时重敲打着他。最后,他还是回了鼠形,这样能减轻不少痛楚,也能让红娘的治疗更加有效。 这一幕被再一次清醒过来的公主尽收眼底,眼底闪过恶毒的光芒,她一定要把自己遭受的所有加倍奉还给他! 她偷偷摸了下脸颊,却没有触到那些伤疤,不由惊喜万分。但眼下的情况她不敢有所行动,于是闭上眼睛装睡。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他带自己回相府,然后…… 过了近两个时辰,红娘才睁开眼睛,缓缓收掌。老鼠也化成人形,又盘腿而坐,自我运气了一个时辰。他走过来察看了下公主的脸,确定恢复了,这才告别红娘,又背着她回了相府。 来开门的还是福伯,老鼠知道福伯昨晚已经看到了所有,所以有些不知所措。眼睛不敢看他,脚也不敢迈进门里。想着干脆把公主交给福伯后,自己还是离开算了。眼下这样的情况,在丞相府里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福伯或公主会将他是妖怪的事告诉沈苓,然后沈苓会赶走他。 他不敢想象沈苓知道他是妖怪后会怎样,他很害怕。 “小少爷回来了,今天福伯有做小少爷喜欢的菜。”可是福伯什么也没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替他接过背上的公主,便领着他进门。 “福伯。”声音不禁哽咽起来,鼻头也有些发酸。 “嘘。”福伯温柔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看着他认真道,“无论怎样,墨云都是丞相府的小少爷。” “小少爷,去吃饭吧。”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16章 天蒙蒙亮,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丞相府。老鼠出门看怎么回事,却被门外数十把银枪架住脖颈。他再动分毫,估计就会被刺穿喉口。 虽然是个糊涂的性子,但心念转动间,也明白所有。抑下复杂的情绪,抬眼扫了一圈门外的人。有上百穿着银甲的人手持银枪对着他,而他们身后,是被人团团护住的公主。和她视线相撞的瞬间,她眼中的得意与疯狂,他看得清楚。自知这回十有八九,在劫难逃。 突然想起什么,有些惊慌不安,连忙错开视线继续寻找,在确定没有那个熟悉身影的瞬间,终于长出口气,放下心来。看来眼前的女子尚未疯狂至斯,至少没将福伯归为罪人。 为首有着凶狠面相的统领下了命令,立马有着道士从旁而出,以血写就符咒,定在他额上,又作法锁住了他的灵元。老鼠此时已与普通人无异,被枷锁、链条缚住的身体,再无施法脱离的可能。 他很惊讶眼前这个道长的修为竟是如此高深,想来应与离元相差无几。毕竟他已是仙体,能这么轻松封住他灵力的道长少之又少。 很显然对方也是满眼惊讶,原来眼前这人不是妖,而是仙。道长狠狠咬了咬牙,算尽所有,却是没想到这层,应是有人有意将他灵气隐住,若非方才要封灵元突破了术法,估计自己也只当他是只鼠精。 道长额间有冷汗冒出,不敢再助纣为虐,便转身朝公主道:“贫道修为浅薄,眼下已做了错事,希望公主大人大量,放小人离去。” 公主闻言大怒, “混账东西!一只老鼠也应付不来!” 道长咬紧牙关,忍下这份谩骂,只又重申了一遍离去的请求。 公主狠狠瞪他一眼,放他走了。 到底引起了大轰动,丞相府外,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老鼠被人押出来时,众人哗然。有不知事的,特意压低了声音问他是何人,被问之人尚未来得及回答,侍卫统领已高声说道: “此人乃是鼠精一只,心肠歹毒,险些杀害公主。” 此话一出,道两旁喧哗更甚。先头只是窃声私语,后头不知是谁,开始把手中的某物往他身上扔,鸡蛋、菜叶,甚至石子。墨黑的长发被蛋液粘黏,嘴角处也因石子砸到肿裂出血。老鼠不愿闪躲,没有做错的事他绝不会认错,他不知道公主为何这样污蔑他。他是险些置公主于险境,但他并没有有意为之。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在这片令他窒息的非难中,终于是有了破裂。认识的、不认识的,有过交集的、没有交集的,在得知他是只鼠精的同时,一切情谊都化为乌有。只因说出这番话的是和他同样的“人”,所以站在对立面的自己再也没有开口反驳的机会。 人妖殊途,四字虽轻,此番却比天塌了的重量更让他难以承受。他原以为的小波折此时看来是比掀翻天的浪潮更让人畏惧不已。他曾经是想过把真相跟沈苓和盘托出的,现下想来竟冷得他牙打颤。是该庆幸的吧,老鼠垂下眼皮,勾起苦笑。 可是,真是该庆幸的吗?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城外山道上,有一位老者正骑着马十万火急地赶向远处。 被押到了玄铁精炼而成的水牢里,便是任他又通天的本事也逃不走的。原以为要在这里待上一阵,但约摸不到两炷香的工夫,就有人进来将他押了出去。被蒙着眼睛带下去,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下,旁边的人将他眼上的黑布条一把扯下。突如其来的目光刺得眼睛酸疼发涨,习惯性地抬手去遮,才察觉手腕被绳子绑在了身后,试着眯眼去看,这才发现他是身处刑场中央,前上方三人端坐,中间那人身穿龙袍,身份不言而喻,左边是公主,右边则是一个没有见过的面孔。而刑场外围,是一层又一层的百姓。 有侍卫来回,架来大的铁盆,里面堆着干柴,竟有人高。他很惊讶,看到这些的自己,竟是笑了的。 鼠族天性畏火,无论是平凡的鼠,还是鼠精,畏火这一点却是相通的。他们选择用这样的方法杀了他,确实很聪明。 此时,齐元帝开口道: “区区鼠精,胆敢为祸四方,竟起了杀害公主的心思,罪不可恕!” 龙颜震怒,又配以其侧公主哭得伤心,底下百姓愤慨不已,一声高过一声的“烧死它”震耳欲聋。 没有辩解的机会,也没有人愿意等到午时三刻,旁边的侍卫应令将他架到了铁盆中央,将他的手脚绑在了木架子上,而后撤走。 随着齐元帝右边那人一声“点火”,侍卫将火把投入到铁盆之中,遇上干柴,瞬间火势高涨。浓浓的烟气慢慢将他笼住,皮肤开始有了灼烧的疼痛感。他皱着眉,压下冲到喉口的痛呼。 沈苓不在城中,离元那日带着红娘如山闭关,没有人能来救他。这一点,老鼠内心是十分清楚的。今日难逃一死,可他不愿向这群人做出半分示弱的举动。 少年有副绝美的皮相,就算此刻被火舌吞噬,那份美也是惊心动魄的。公主不知何时忘了继续哭泣,她住在丞相府里的这段日子,见过这张脸上有过失落、有过黯然,有过欣喜、有过幸福,独独没有见过他现在展露的这份冷漠与疏离,此时此刻的他明明是皱着眉、忍着疼痛的,但那份淡然却是再无人及上。少年似是感觉到她的注视,特意偏过头来望着她。她连忙转眼,视线落荒而逃。此时此刻,她开始害怕了。 不是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但内里的骄傲容忍不了她受到这样的欺侮,她是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公主,族里对她倾心的人何其之多,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自己引以为傲的面容差点被他们摧毁! 火舌已经缠上了少年的身体,被炙烤的肤肉发出难闻的焦灼味,少年身后的木架已被烧得摇摇欲坠。他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疼痛,一声痛呼溢着牙关而出,身子随着木架的倒塌颓然倒下,一切已被火舌侵吞,再也看不见少年的身影。 刑场静得让人发寒,方才怒气冲天的齐元帝,哭到哽咽的戎族公主,以及下面看热闹的平民百姓,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天地仿佛被隔离在一个绝对的结界之内,除了火烧的噼啪声,除了少年断断续续的痛呼声,再无其他。 原以为这便是最后,突然有人驾马疯驰而来,丝毫不顾及前面围堵的人群,直直撞了过来。百姓慌忙躲闪,一看马上之人,竟是当朝丞相大人。 散乱狼狈的外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慌忙着急。下了马便跌跌撞撞朝刑台上去。齐元帝知道其中缘故,在统领投来询问的眼神时点头答应。 沈苓几欲疯狂,抽出剑来毫无章法地刺向那些挡他去路的人。月色赤红一片,不知是血还是台上仍在肆虐的火舌。心神俱裂,他终于走近那个铁盆,丝毫不顾忌冲天的火焰,想要猛扑进去,下一秒被人猛地从后抱住,酿跄栽在地上。他想再次爬起时,天际突然一阵刺目的白光,有一道浑厚的声音震天传来, “尔等小民竟敢作出这等有违天理之事!” 话里的愤怒震撼人心,明明是一道虚空而来的声音,却能让人害怕至斯。 却听齐元帝高声答话, “鼠精害人,理应有所报应!” 突然瓢泼大雨,铁盆里的火渐渐灭掉,就在火头将熄一瞬,一道金光从铁盆冲出,少年身形慢慢顺着金光升天。 沈苓目龇欲裂,猛地上前去抓,指尖划过徒然。 那道声音又自天边而来, “区区凡人胆敢弑仙,尔等必亡!” 少年已经隐入万重厚云之中,金柱销匿,白光褪尽,天空放晴。铁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再怎么找,里面也没有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片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17章 短短数日,瞬息万转。南发大水,北生荒漠,西南又有瘟疫横肆,一时间,新朝的繁荣富康再不见迹象。灾难丛生,生灵涂炭,白骨累呈,民不聊生,王朝岌岌可危。 世人怨言,触犯天规,天地震怒,故降罚人间。 适时,沈苓反。 当朝丞相亲自领兵十万自城郊攻入,都城内正官位空虚,正巧多被派到灾区治理灾患和镇压难民,故防御乏力。沈苓领兵势如破竹,血洗乐梧通街,围困皇宫,却无下一步动作。 齐元帝惊惧,连忙召集朝内大臣,想找将领统兵与其对战,却发现无可用之人。当下震怒,火急火燎之际,看见了站在侧位的吴瑄,大喜过望,立马解帅印于他,命他即时领统卫军防御作战。 第二日鸡鸣一瞬,沈苓有了动作,一举攻入皇宫内部,没有料想中的对峙搏杀,偌大皇宫里竟萧条得无一人守卫。而宣政殿内,吴瑄领兵控制了所有人。齐元帝目龇欲裂,青筋暴起,面相狰狞恐怖,似要将吴瑄咬碎。 “你竟敢如此戏弄朕!” 一声怒吼回荡在殿内,被控制住的众臣更是狠狠哆嗦了两下,下肢抖得几乎站立不住。吴瑄却毫不动容,仍是持剑对准齐胤的喉头,剑锋闪过嗜血的银光。 “你早应料到会有今天这个下场!”有一道声音传入,随后沈苓出现在门口,缓步踏入。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脚步声像锤子一样重敲在殿内所有人的心头。他们知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丞相,他是新的帝王。事已至此,齐元帝不可能再有活命的机会,方建朝不足十年的大齐朝,是比会在今日腰斩,自此天下将该姓沈。 “借子虚乌有的罪名戮杀于阁老,满门活斩,残忍至极。是谓毫无人性。 强娶自己父皇妃子为妻,不顾劝诫,毁人清白,是谓蔑视人伦。 心性残暴奢逸,在位期间不顾民生疾苦,横征暴敛,大兴土木,是谓暴君之行。” 冷峻声音在大殿中荡开,是在一条一条控诉龙椅上那人的罪孽。 “听信谣言,火烧仙人,触怒天帝,是谓乱世之行!” 最后一条话音落地,沈苓抬起手中的剑,直直刺入齐胤心口。众人惊惧,倒抽冷气间,齐胤瘫在龙椅上,双目几欲脱框而出,死不瞑目。 “你既是如此喜爱这位置,我便圆了你的梦。” 再抽出剑,白刃满红。 转过身环视殿内,领兵长连忙上前。沈苓吩咐道:“去将戎族公主带来。” “是。” 片刻之后,公主被强行扭送过来。她狠狠瞪着殿上的男人,张口大骂: “你好大胆子!竟敢谋权篡位!” 沈苓闻言冷冷一笑,走下来弯着腰和他对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应还是我的夫人。” 公主慌了,她见过太多面的沈苓,独独没见过这个男人露出这样阴邪的表情,口里还说着与她相关的话。 “那……那又如何?”即使心里已经害怕了,但戎族的血统让她天生不会认输,此番亦是如此,逞强逼着自己直视面前的男人。 沈苓却收起嘴角的冷笑,直起身子,俯视她,毫不留情地说道: “即是如此,为人妻,却心肠歹毒,且皆因妒起,犯七出大罪。来人,赐白绫一丈,就地行刑。” 立马有人搬来高耸的木架,又有人送上白绫。沈苓完全无视公主闻言后的疯狂,似是一尊木雕一般,不再有任何动作的言语,正冷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殿内大臣被迫与其一起看完整个处死过程,有再也经不住恐惧折磨的,直接吓晕了过去。连吴瑄都忍不住错开了眼,但沈苓没有任何动作,似在观看一场最为稀松平常的表演。 长久的死寂似是永无尽头,无人敢发出声响,因为他们已经亲自目睹了这位新晋帝王的狠绝,谁也不愿自己成为下一个示众斩首的对象,于是拼命地沉默着,恨不得连呼吸声也隐去。 终于,沈苓不再站在原地盯着戎族公主的尸首。扫视一圈众臣,开始一点一点清算这些年来被他一直压在心底的事情,为于阁老以及众多被齐胤杀害的众臣平反和报仇。 一夕间,血洗长乐宫。 九重天上,太上老君一颗棋子尚未捻上指尖,人间已改朝换代。 朝变第二日,传出噩耗。新帝自感罪孽深重,留下一纸遗诏,立吴瑄为帝。自刎于前相府湖心亭,史书记载,亭名鼠亭。 这一次,我不再负你。 墨云。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