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 作者:走走停停啊 文案: “死人还不好找么?福烟铺子里多得是,三哥再要这么问,就是故意刁难我!”云澜起身来走近了两步,直直立在他面前。 叔潮惊异的抬眼望着她,这还是五妹妹么?她为了那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第一章 说谎 沿着山道一直向半山腰去,走到背心里微微出汗,就到山脚下。云澜这两三年里常常这样走,尤其是礼拜四,头两课没有她的课,她就沿着石阶走下山来,沿途会经过几处她自以为很美的地方,隐着一道悠长山泉水的曲栏;开满野玫瑰的花丛,像小时候跟着奶妈阿春回乡下老宅消夏,她午后睡不着,悄悄坐在葡萄架下,听潺潺的流水声。 下山的路总是轻松的,看景看人,耳边山风簌簌;掉头回程,上山就略有吃力了,云澜却喜欢这样的吃力,像绵岫姑妈说的,做起来略显吃力的事,往往会成好事。 这天她山道上耽搁得久了,回去的晚些。远远望见柯夫人在门廊外面站着,瞧见她就招手,这位夫人原是中葡混血的,寡居多年,似乎和这间宿舍一样年纪,没人说得清,她到底几岁。女学生们总是嫌弃她身上有股陈年樟脑丸的气味;她眼睛特别大,射出的目光像两束探照灯,如今年纪大了发福,懒怠走动,到哪里都是拿眼睛一照。 “云澜,你母亲来了,托人带了口信来,叫你去丽兹饭店见她。”她一条响亮的喉咙,震彻山谷。 “哦,好的,谢谢夫人!”云澜乍听也是吃惊,点头道谢。才走了山路,脸上红扑扑的,无端的,叫人觉得她高兴。 她其实不怎么高兴,母亲怎么突然来了?前些日子托三哥打电报回去问学费的事,还推脱,让她去问父亲要。明明知道她是问父亲要不到,才向她开的口,却还说那样的话。 云澜失望得很。从前她不缺钱的,学费、生活费充足。她一心只读好眼前的几摞书就好,不为旁的事烦心。可自从出了她母亲那桩事故,家里公账上,把她这笔学费抹了,专为着叫她母亲来负担,她母亲又装糊涂不肯提,他们这场家丑纷争,倒把云澜的学业做了祭品,无处伸冤去。 所以云澜,这些日子便常常在这山道上上上下下,为下一年、乃至以后的学费发愁。前几个礼拜,她头一次去申请了系里的奖学金,虽然算算,即便申请下来,也还是不够的,但总归聊胜于无,剩下的再叫三哥想想办法,也许还有出路。若单论分数,她本是绰绰有余,可她前两年都没申请过,这时候又过了申请的时效,突然写信给系主任,唐突得很。要钱的事,她悲观地想,大约是成不了的。 这时候,母亲怎么突然脱得了身,来香港了呢?她在门厅的日历上瞟了一眼,一九四一年十月十一日。 她疑惑着上楼去,在拐角里碰到茉莉,正急兜兜地要下楼,带着宽沿儿软帽。“去哪里?这时候。”云澜简短问她,是说马上要上课了,不宜出远门。今天是约克教授的课,她们最喜欢的病理学老师。 茉莉脚步没停,摆摆手,没来得及回话,被云澜身后跟来的柯夫人抢了先,“是那位杨先生来了吧?”她跟着露出一点暧昧的神色,折过身去走了。 “帮我告假。”茉莉低声向云澜做着口型,云澜故意地撇了撇嘴,提醒她:“等大考时,看你怎么样?”情知说了也无用,瞧着她一阵香风,扑了出去。 她们学校自建校以来,就用这幢建在山腰上的房子做女生宿舍,法式风格带着点宫廷样式,里面用许多板壁格出的小间给女学生们住,向阳的房间是一种价格,不向阳的又是另一种。面南的比面北的要多付一百元,算是日光的专有资费。 云澜当年出来读书时,沾了三哥的光,色色都照着三少爷的标准来,学费充裕,住着一间极好的朝南房间,旁边一左一右,是来自广州的茉莉和本港的宴溦。宴溦是常常有家里的汽车来接的,和云澜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少,读医科的这几年,云澜还是和茉莉最要好。 可惜茉莉不争气,自从和在使馆工作的杨先生认识,花了许多时间在电影院里,云澜总在大考前帮她温书,可拉下的功课太多,终究也是救不回来了。 下午的课上完,她穿过回廊去找三哥,想同他商量去丽兹饭店见母亲的事。走廊尽头,远远看到三哥的头顶,被几个人簇拥着。她心急,快走两步赶上前叫他:“三哥!” 才发现,围着他的几个人,面色都不善,他们同时回过头来,眼神里的不良气息扫过,云澜警觉地停了脚步。 叔潮正愁不知该怎么脱身,果然这五妹妹是老天派来解救他的,他伸长了脖子特意回应她一声:“嗳,云澜来了,三哥正忙着呢,你看这……”又故意的看了一遍眼前几个人。 这几个追债的人…… 云澜被迫的和这些人对视一眼,这缝隙里,叔潮迅速扭身逃遁了,长腿跨过木阑干,转眼间消失在长廊尽头。 “你别跑!”簇拥的几个人回过神来,要追显然是迟了,指着他背影断喝。为首的一个人最灵光,回头把注意力投到云澜身上来。 云澜抱着书,心里知道,是三哥的“外面朋友”,不是第一回 了,她心里发着恨,不知他又去哪里鬼混,又欠了多少钱,明知道现在不比从前,她自己也在为钱的事发愁,还不能收敛点,尽是作死的相! 她一头想着,一言不发,抬脚便往教务室的方向去,此时刚下了课,教授们都在里面坐着,那里最安全。 可终究是没走到,被追债的人先一步挡住了路,为首的男人倒是有几分斯文,截住她去路,没有先要钱,开口问她:“你是聂叔潮的妹妹?” 云澜眼神不住地往不远处的教务室门口张望着,沉默不言,心里估算着,离得这样近,大约他们也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对面的人调笑声:“大哥,这聂老三的妹妹,倒是蛮标致的……” 她听清了,瞪圆了眼睛,眼看着问话的男人走近了一步,盯着她问:“聂小姐是这里的学生?读什么科?几年级?” 云澜被迫地后退一步,心里倒是并不害怕,明大的校园里,总还是太平的,出不了事。她索性直说:“我这里也没有钱,追着我也无用,你们还是去找聂叔潮吧,他若这个月实在还不上,下个月一号,总还是有办法的,赖不了你们,左不过迟几日罢了。” 先时几次,听她这么一说,对方一般撂下几句狠话,也就不纠缠了,缠着她也讨不到便宜,闹大了学校报了警,更是麻烦,还是去找正主的强。 这次却不同,那说话的男人不仅没有退,还自顾自地上下打量着她,似乎说起闲话来,他说:“你三哥欺负了我妹妹,我妹妹正在家里埋头哭呢,我这做哥哥的,不能不替她讨个公道,不想你三哥溜得快,把你压在这儿了,那不如,聂小姐,你陪我出去一趟,我也算替我妹妹报了仇,如何?” 云澜眼睛更瞪大了一圈,心里仓促骂着,聂老三你回来试试,这种时候也敢拍屁股逃走,拿亲堂妹垫窝儿,简直是没有人性!一边拿眼神向不远处搜索到一副熟面孔,她偏着头扬声叫道:“邝医生!” 其实并不是真的医生,这里也不是医院。不过是学校里,对毕业班医科生的尊称。别的学校叫师兄的多,他们这里带着对未来职业的崇敬,直接称作医生。她看着邝医生和另一位高个儿男生一同从教务室走出来,两人边走边说着什么。邝医生是茉莉的亲哥哥,因为这个缘故,同云澜颇熟识,连云澜家的情况,他也知道一些,尤其是她那声名赫赫的三哥。 这时候他应声走过来,看了看这阵势,明白了大半。云澜眼睛里满是求救的光。他先伸手把云澜拉到身边来,推给旁边与他同行的男生,只低声提示他一句:“怀承。”他便明白了,偏过半边身体,把她遮在身后。 “诸位,有事还是去找叔潮吧,这里我们系主任正在等她,等不及恐怕出来找她,那时,局面就不好看了。”邝医生说着话,适时转头向门口瞟去一眼,又有两位男学生从里面走出来,恰好向他们这边行来。 为首的男人,云澜这时才定睛看清,他有点儿酒糟鼻,发红的,一说话,配合着眼神,让人莫名觉得好笑,像在演滑稽戏。 他此时,下意识地用力吸了吸鼻子,转动着灵活的眼珠。“聂小姐,那我只好改日再来约你,你三哥的事,我们到时最好也一并说说清楚。”他眼锋放了放凶光,四下里横扫了一圈,转身走了。 等他们走远,云澜听见邝医生笑问她:“你三哥,又给你闯祸了?”她无奈笑了笑,低头没说话。这里医科的高年级班是在单独一处的,云澜认识的毕业生并不多,她向邝医生和他的同伴道了谢,原路返回去乘女生宿舍的汽车。 临走,被邝医生叫住,他问:“茉莉呢?怎么没和你一道。” 云澜只不敢抬头看他,语气却镇定:“茉莉先走了,等不及我,所以……” “你又替她遮掩,不定是跑到哪里去了。”他自家妹妹的做派,他是知道的。 “这次没有,是我耽搁了时间,来找我三哥。”她含笑地抬头解释,眼睛还是不敢看他,焦点飘到他脑后去。 邝医生便没再追问,送她上了汽车。车子开出去,他旁边的男生望着车尾,笑了:“她没说实话。” 邝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是吧?你也看出来了,她不会说谎!” 第二章 珍妮 云澜傍晚才到丽兹饭店,她本来不打算和母亲一同吃晚饭的,可柯夫人特地来找她,说没有预备她的晚饭,她抖动着眼皮念叨说:“丽兹饭店的咖啡啊,是出了名的好!”说完一摇一摆地走远。云澜便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她母亲,在来信里提醒她,见了面,不准叫母亲,要叫她的新名字珍妮。云澜捏着信笺坐在床沿上,珍妮!她还没和那位廖先生闹清楚呢……她抬头往窗外望着出神,一丛迎风摇曳的野杜鹃开得正红艳。 隔了大半年没见,云澜有点儿认不出母亲来,她新烫了头发,发尾朝里倒扣着,显得云鬓嵯峨,窄瘦的脸庞镶了花边一般。在二楼落地窗的餐厅里见面,云澜以为是母女相见吃饭,不想还有别人同来。和她母亲并排坐在沙发上的另有一位戴珍珠项链的太太,鸦青的丝绒旗袍,两滚两嵌的金色滚边特别考究。 有外人在场,云澜犹豫了,走近时不好随意开口,是叫母亲还是叫珍妮,真是愁人。好在她母亲先起身,“云澜,快来,”她伸手招呼,拉云澜的手臂引她绕过茶桌,堆着笑脸介绍说:“这位是肖太太,你说巧不巧,先时在上海,你三姨母介绍给我认识,这回,来香港的船上,我们竟是不约而同,真是再巧也没有了。” “肖伯母!” “哎,五姑娘,坐坐坐。”肖太太客气的伸了伸手,珍珠链子跟着晃了晃,映得脸上的笑容颇有光彩。 席间,肖太太询问她课业,云澜一一作答,不知就里,答到一半,眼睛看向正专心吃菜的珍妮,珍妮也抬头望她一眼,真挚的清透目光,叫云澜一无所获。 肖太太问:“五姑娘怎么想起要读明大的医科来着?明大的医科出了名的难,考试又多,学制又长,毕业要求又特别高,念了好几年毕不了业的人也大有人在,许多孩子来香港都绕着明大的医科走呢。” 云澜坐在两位太太对面,她自己的母亲惯常穿洋装,鹅黄的连身长裙,腰身打了几道褶,衬出修长的细腰来;肖太太却是一本正经的老派打扮,让云澜想起家里的大伯母,坐在厅堂上喝茶的模样,自她记事起,就知道,母亲和大伯母甚少说话。她们这样两个人,竟会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云澜纳罕。 肖太太问她当初选科的事,这个说来真是话长,云澜向来怕多言,简短道:“那时能出来念书就是很高兴的事,也并未多想,不拘读什么科吧。”她如是说,但其实当年她撺掇三哥来明大,是拿准了主意要念医科的,三哥惫懒,云澜替他筹划,明大的文科不好,最是简单也容易混到毕业,等拿到毕业证书,你就回上海继承家里那爿灯泡厂,名正言顺,二伯父也不会再有什么话说。三哥一听就乐意了。 肖太太听完也没深究,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抬手喝茶,就着茶杯沿儿同云澜母亲说:“我们怀承是立志要做大夫,才来明大的。倒是比五姑娘大些,高几级……”她只说到这儿,便不往下说。云澜隔着桌子没大听清,她母亲却听清了,带着笑纹的眼睛一使眼色,她们两下里似乎都懂了。 紧跟着便聊到别的事情上去,说海边的风景好,就是海风带水汽,吹得人皮肤上黏答答的。云澜安静听着不语,顺便想她自己的事,等会儿珍妮应酬完了肖太太,不知是否有点空闲,再同她提一提明年学费的事吧,她这学,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念完的。 她席间甚少开口,聂家是旧式做派,饭桌上不许多话,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加上与长辈同桌,便更没有小辈插嘴的份儿。云澜低头舀面前的沙参玉竹汤,看她母亲长袖善舞,热络万分的同肖太太讲她去年来时,吃过的精致点心,有一家极好的杏仁饼,改天定要带她一起去尝尝。笑得太用力,脸上胭脂像浮在水面上的两朵花瓣,一飘一荡。 云澜忍不住想起她和父亲在书房里争吵时说过的话,她总是说话声气不大响,却字字清晰,她说:“我也不是情愿做这个母亲的,若没有这孩子,你以为我还会留在这儿么?” 那时云澜十五岁,她母亲刚满三十二,正是女人成熟能做主的好年纪。还在女中读书的云澜忽然听到这样的话,怔住了许久,也是从那时开始,她认真考虑自己存在的意义。恰好那之后不多时,二伯父动了送三哥出去念书的念头,拿出来同大伯父商议,云澜便赶紧搭上了这趟车,名正言顺的跟着三哥一起来了香港。 终于不用再做母亲裹足不前的原因,云澜眼看着她越过越精彩,成了现在的珍妮。 云澜这一段饭,吃得别有心思。 珍妮也一样。等送走了肖太太,她一手提着长裙,领着云澜回楼上房间去,一边抱怨带来的泳衣不好,昨天去海滩上走了走,恐怕去年买的泳衣样式现在穿有点儿乡里乡气,下了决断,明日去买新的。 云澜无声。 她回头问她:“怎么样?你觉得今天这位肖太太如何?”问完了又不等着她答言,自己接着道:“她家可是常州最大的药商,全城的药铺都是她们家开的,她家老爷子从前在南京做过一任高官,后来听说,倒是被医术耽误了官运,告老后回到家乡,一转身,照样造福一方,成了悬壶济世的老神仙。”边说边发着感叹,毫不在意听的人作何反应。 她一通话的说着,及至走回房间,云澜也没怎么认真往心里去。她专等着她一停下,便尝试着打听:“你这次来,是来游玩的么?” 珍妮正甩掉细高跟的晚宴鞋,赤脚踩在地毯上,她一回身,尖下巴朝着云澜:“香港有什么好玩的,你也这么大了,在这里少说也待了两三年,还尽想着玩。我是因为艾德蒙要往印度去,再转道去美国,刚好在这里停一下子罢了。”说完,又顺手摘耳环,镶钻的小耳坠子,最易丢,她拈着走到梳妆台边去,“我啊,在这里停三天,十四号一早就走。” 这么快就要走的,云澜沉不住气,走上前来,刚要开口,被珍妮抢了先,她歪着头看她耳朵,蹙眉道:“从小就给你穿了耳洞,怎么总是不戴上,我看看,是不是长满了。”说着,上手捏了捏云澜薄软的耳垂,“你外婆说,姑娘家耳洞长满了不好,将来嫁不出。” 云澜听了,低垂着眼帘,可心里想:你今时今日,还信这些?她赶着问:“我听三哥说,家里明年起不再负担我在这里的学费了,我想着,不能念到一半,半途而废,总要念到毕业才行。” “这事,你怎么不同你父亲商量?”珍妮背靠在宽边的窗台上,随手点了一支烟,悠悠接口。 “打过一份电报给他,他说……” “说什么?说,叫你朝我要钱,是不是?”她吐了半个烟圈出来,眼神里全是蔑视。 云澜从来不掺和他们之间的事,珍妮和廖先生的故事,她都从三哥那里断断续续的听来;而她父亲在长三堂子里的故事,都从伯母们半遮半掩的闲话里听来。这时候,让珍妮当面一追问,她替他们局促,嗫嚅着没法儿往下说。 珍妮盯着她的脸,忽然“噗呲”一声笑了,“行了,我总是会替你想办法的,你放心,明天下午,你再来一趟,我保你顺顺当当念到毕业,再不会出岔子。” 云澜不觉睁圆了眼睛,这么一笔钱,竟这么好解决么?以她现在的处境……还是说,那位廖先生真的在美国有自己的农庄产业,是名副其实的有钱人?虽然心下这样疑惑,终究没做在脸上。她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云澜抬头看墙上的挂钟。珍妮白了她一眼,回身掐灭了烟,说:“走吧,我请车送你回去,明天下午三点钟,我也提前安排好,派定了车子到学校宿舍去接你来。你放心,区区几千块的学费,不过是小事,还用这样愁眉苦脸的!”她末尾带着点负气的情绪,“哼”了一声,云澜沉默着,权当是她对父亲的不满。 回去的路上,珍妮叮嘱她,明日换一身颜色衣裳来,虽是学校里出来,也该讲究点穿戴,她借着饭店大堂的门厅灯,交代:“我记得,老太太给过你一只精钢石的手镯,并去年生日时送你的碎米耳坠子一起戴来,别忘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花轿都坐过了。”她眼波流转着,闪过一道迅敏的光。 云澜是极少晚归的,这天车子摸黑上到半山腰,车灯扫过前路,恍惚有一对相拥的身影掠过,云澜心思还在学费的事上,错眼过去,只看到一片宽沿软帽,熟悉的浅杏色。 开过去片刻,她才忍不住回头,对着一片虚茫茫的漆黑夜。这茉莉,越发玩得晚了!前些日子,云澜偶尔下楼在饭厅的角落,听到隔壁班的几个女生讲闲话,说这两天在楼下喊名字示爱的男生倒是少了,一个说:“那还不是因为茉莉不释放魅力了……她选定了目标,就不范着周旋在这些人中间了。”另一个便说:“倒是真的呢,茉莉和她的杨先生可是亲密得不得了的。” “有多不得了?”有人故意的问。 “你们想的到的有,你们想不到的嘛……”说的人握着嘴,低声笑起来:“也应有尽有。” 云澜听了,不屑她们凑成一堆,背后专说人坏话。她们学校里专设有一处精巧的礼堂,常常用来供学生们举办交谊舞会。参加与否当然全凭自愿,新入学时,云澜好奇,跟着茉莉去过几回,等升了年级,也就没兴趣了。不过每到舞会前夕,便常有男生成群结伴的在宿舍前不远处的草地上,唱着情歌,喊心仪舞伴名字,请她出来相见。初时,云澜也颇吃惊,这样大的阵仗,还这样明目张胆;被叫的女生竟也不觉得怎么样,和其他看热闹的人一起,在公共客厅的走廊上站着,听他们一首接一首的唱,脸上带着自矜的笑容。 起先叫茉莉这样特别出风头的女生的时候多,后来几次也叫到宴溦和聂云澜,宴溦趴在云澜那一间的窗户上往下看,埋怨天色太暗看不清。等叫到云澜的那一次,云澜也学她的样子,站在自己房间的窗边看,茉莉和宴溦同时问她:“怎么样?底下那些人里,可有挑的出来的?” 她其实没上心,了了扫了一眼,也延用宴溦的借口:“灰蒙蒙的,谁看得清谁?” 云澜是真的无心这些事。她家族里有个远房的大堂姐,她称呼璧姐姐的,还在云澜刚读女中时,就去东洋留学,听说念的也是医科;璧姐姐是开了他们这样尘封的家族里小姐出洋读书的先河,虽然远在宁波老家,这么震惊的消息也以传千里的速度,传到了上海,借着伯母婶婶们的牌桌,又传到小辈们的耳朵里。云澜头次听说时,便受了极大的震撼,原来读书的目标,并不只是比三哥读得好就算好了,还可好到很远的地方去,甚至,好得能跳出这四四方方的一片天,跳到国门外去。 自那以后,她特别留心。若得了有人出洋的新消息,回家的车上,便同三哥念叨一遍,三哥记性差,她隔天再说一遍。直说到听见三哥和二伯父吵架时,站在书房门槛外直着脖子嚷嚷,“我怎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我要是出洋留学,回来也是响当当的好伐!” 她便满意了,改天再说另一个人的例子。她自己没认真想过,她骨子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坚持,有时并不真的知道目的地在何方,但却能一直在路上。 云澜站在门厅,揿电铃,骤然响起一阵悚然的铃声,飘散在夜半的山间,叫人背后透出涔涔寒意。 第三章 晚照 转天一早,云澜上课的间隙,三哥在走廊上探头探脑,她出来时看到了,为着昨天的事生气,便没理睬他。 不多会儿,茉莉风风火火的走来,挨着她坐下,悄声说:“你三哥在外面等你呢,说有要紧事。” 云澜自顾低头翻书页,没动,嘴里回应:“他有什么要紧事,左不过就是又缺钱了,别理他。” 再散学时,云澜还担心三哥死性不改,会立在楼梯上等,倒是没有,楼梯上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 她们下午没课,茉莉和宴溦约好去参加唱诗班的诗会,问云澜要不要一起去。云澜忙着换衣裳,摇摇头,说要去见母亲,她们两人便先走了。等她穿戴好出来,恰好走过门厅,和滚圆的柯夫人撞了个满怀,“哎呦,云澜!你哥哥出了事,请你去听电话呢,快去。”她说。 “啊?”云澜错愕的呆了一呆,三哥出了事!她才换上的裙子太长,走快了裙幅裹在腿上,只好提起一边裙角,赶着去接电话。 电话是养和医院打来的,对方确认了云澜的身份,告诉她,聂叔潮,自称是你哥哥的,头部受了伤,被人送到医院来,请你马上到医院来看他。 云澜自己是学医的,忍不住问了问伤情,待挂了电话,来不及多想,匆匆赶到医院去。 三哥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纱绷带,一只眼睛乌青的,底下颧骨上泛着殷红。见到云澜走进来,歪着头又不好动弹,只扯着喉咙喊:“五妹妹,我的亲妹妹,你可算来了,你看看你哥哥,受的这份苦,遭的这份罪……” 云澜走近床边,通身上下看了看他,好在胳膊腿都好好在原位呢,又伸手点了点他脸颊上那块青紫,“哎呦喂,轻点儿,轻点儿,疼!”叔潮半真半假的吸着气。 “也还好,多养两天,就退了,索性没有破相,人家倒是留手了呢。”云澜不咸不淡的说给他听,矮身坐在床沿上。 “什么没有破相,我这头顶都穿了洞了,你看看你看看。”说着伸过头来,给云澜看。 云澜才不要看,她面无表情的往旁边让了让。上一次,他使苦肉计,淋了雨、烧得满脸通红来找她借钱还赌债,就在不久前,四月里吧……惯用的伎俩!那一次,他满脸的眼泪鼻涕,她还记得呢! “这回,又是怎么惹上这些事的,我记得,你上次赌咒发誓,说再不碰赌桌了。”云澜冷冷瞟了一眼他头顶上的窟窿,没往心里去。 “老天作证,确实没碰,不过是认识了一位小姐,白日里空闲得很,便说去看看跑马……” 云澜抬眸来瞪着他,赌完了牌,又赌马! 瞪得叔潮忙不迭的解释:“就是见识见识,并没怎么玩,谁知会输得这样。大伯不还说呢么?既出了门,便要开眼界、学本事。我这不是开眼界去了。” 云澜瞧着他振振有词,点头道:“那你多多去见世面,我先走了。” “哎,云澜,亲妹妹,”叔潮扯住她衣袖,赖皮道:“我伤得这样了,我这医药费还没结,咱们兄妹骨肉一家子亲,你就忍心走了。” “我也没有钱,你是知道的,我连明年的学费都还没着落呢,比不得你,月月都有二伯母的体己钱贴补?”云澜义正言辞。 “好妹妹,你说的很是,可我眼下兜转不开,你先替我垫上医药费,下月我第一天就还你,好不好?”叔潮放缓了语气,接着道:“你也不想看着我被人追债追到学校去吧,若传回家去……” 传回家去,三哥这些混账事,难保二伯父不断了他的学业,让他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也比外头学坏了强。从前二伯父就说过这样的话,若三哥被押解回家,那她的书自然也是读不成了。 他说的没错,他们两人,是栓在一条藤上的。 云澜思虑这些时,才猛然抬头,看到墙上的挂钟,不好!已经过了四点钟了,母亲那边还等着…… 三哥真是她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她低头拿出一叠钞票来,好言道:“给你,这些够你付医药费的,伤得也不重,便不要装了,这里住一晚费用不便宜,略躺躺,就回学校去吧。” 叔潮伸手接着,笑得嘴角一牵扯,脸上生疼,半笑半哭着说:“你真是我亲妹妹,我亲妹妹也没有你这么亲。” 云澜这才伸手,抚了抚他头顶的伤处,还好,当真是小伤。她赶时间,叮嘱他两句,便匆匆转身出了医院。 不知道母亲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如今她去迟了,可会不会受影响,她一路惴惴。 等赶到地方,珍妮给她开了门,面色不好,迎面便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问她:“你们聂家人都这样不守时么?约好了的钟点,转头就忘了?”她扭身朝里面去,拧着细腰瞟了眼窗外天色,哼笑道:“倒是踩准了点,来吃晚饭的啰,可惜吃饭的人等不得,先走了。你还当如何!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 云澜跟在她身后,听她这一番数落,戴着精钢石手镯的腕子隐隐发烫。可也习惯了,从前在家里,就惯常听母亲这样嘈嘈切切的一通埋怨,“你们聂家的好家教,养出的好人儿专爱在外头做人!”“得了传家宝似的,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前面这句是专说云澜父亲的,后面这句应用得就广泛了,说大伯母的时候有,说二伯父的时候也有,灵活得很,总是说顺了嘴,聂家这些人通用。 云澜这会儿想,她也姓聂,自然也通用。 “那,究竟是要做什么呢?我前面为一点事耽搁了,现在还来得及么?”云澜想着要补救补救,关乎来年学费,于她是要紧事,总不能就此放弃掉。 “你还当是你大伯家的车夫呢,吩咐一声就能来,摇摇头就能走。我好容易替你打算,笼络好了人心,就等今天下午见一见面,你倒是好大的小姐架子,连声招呼也没有,就为点子小事耽搁了!真真是你们家养出来的好做派,扶也扶不上墙。”珍妮越说越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挑着细眉看云澜。这个女儿向来和她不贴心,好在她也不怪她,因为她也没上过心,算是两不相欠罢;可这回,为着她读书的事,要说她没真心帮她,那也冤屈了她。虽有点儿临时起意的嫌疑,想把这肖太太的儿子介绍给云澜,可也确实是门好亲事。等两家父母点了头,小孩子家有什么好挑拣的;待说定了亲,肖家财大气粗的,还能不帮忙把小囡学费的事解决了。这样一来,聂家账房里想让她难堪的伎俩也算落了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两全其美的局面了。 她心里这么一想,眼神里更添了两把刀,往云澜脸上狠狠剜着。 云澜仍旧垂手立在原地,小时候每每听到母亲这样迁怒,她便缄口不言,那姿态,落在珍妮眼里,是沉默的不满,无声的抗议。现在不同,云澜终于长大了,她面对行止依旧的母亲,不再有意与她对峙,她看着她这样奔走,折腾之后也还是不如意,甚至对她生出些同情的心来。她好声好气的哄着她:“是要见什么人么?抱歉得很,我失了约,明日还能见么?我保证准时到。” 云澜想的还是珍妮那位廖先生,在美利坚有农庄产业的那位,多半今天下午是约了他来相见,是要请他帮忙资助学费吧?云澜在赶来的路上,还在心里计较过,终究是母女一场,临到最后,她总还是愿意伸出援手的。 “明日?”珍妮歪着头,气笑了,反问的语气,自顾自的点起了烟,不再说话。 云澜失望而归,和母亲不欢而散。于是这天回来得特别早,天边还亮着最后一点光,宿舍的门厅灯却早早点了起来,橘黄的一团。照得云澜心头越发忧虑,经过起居室要上楼去,忽然被金小姐叫住,“云澜,你有一件东西在这儿,”她点着头,神秘的眼神,像是在说一段不大不小的新闻:“一个长相很好的男生送来的,他这么高!”说着,抬高了手臂,比划着,又着重强调:“他说这件东西很重要,请我务必转交给你本人,他是你的男朋友么?” “什么?当然不是。”云澜一脸疲惫的否认,走去拿桌面上的牛皮纸包,似乎包了好几层,紧实的一整捆,底下附着一封信。她拿走时向金小姐道谢:“多谢你,金小姐。” “哦,不必客气,你男朋友看起来真白净,比茉莉的杨先生生得还要好。”金小姐慷慨的夸奖。 云澜听在耳朵里,叹了口气,没回头的走了。 那卷牛皮纸包,她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低头仔细看过一圈,真像小时候过年,从老家送来的年糕,一卷一卷,似乎也是这样重。 回到房里,她先拆了那封附来的信,是约克教授写来的,原来是她申请的奖学金到了,居然真的定给了她,简直是意外之喜。教授在信上说,以密斯聂的成绩,头两年的奖学金本该也是要定给你的,奈何你并没有申请,只好给了别人。这次虽然申请得迟了,但还是优先确定给你。 云澜感激不尽,放下信纸,凑过去,从那包牛皮纸的边角里扯开看了看,两千块钞票,原来是这样的一卷啊。她挨着窗边的书桌,倾斜的余辉在她手边留下一道淡光,她垂首思虑着,这许是专为留给她的一片桑榆晚照。 第四章 失望 珍妮走的那天,从丽兹打来电话,叫云澜不必来送行,等几时回来,再来看她;关于学费的事,她只字未提。 云澜便也罢了,有了那笔奖学金,也许再想想别的办法,或者能过得去。她内心里不肯承认,但其实,如非逼不得已,她不想向母亲求助。 她们平常上课是极有规律的,散了学回宿舍来,在饭厅吃饭,晚饭简单,三明治、煎蛋,好像另有一块黄油。云澜和茉莉来的时候,桌面上所剩无几。旁边刚吃完还没走的几个女孩子在说笑,有一个忽然来拍了拍云澜肩头,“那天有个身量极高的男生,特来送你礼物的,是你男朋友么?” 云澜才伸手倒水喝,倒了一半停在那儿,茉莉忽闪着眼睛,没等云澜开口,抢先赶着问:“啊?真的么?几时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的事儿,怎么让你知道?”云澜倒满了水,捧着喝,一边回说:“那天大约是系里教授托了来送东西的,并不是什么礼物,况且来人我也不认识,你们不要混说才是。” 那几个女孩子便嘻嘻笑着上楼去了,云澜和她们并不特别熟悉,想再澄清一番,却也没有机会。好在,她一向鲜少有姑娘们感兴趣的新闻,被传了几天,这阵风便也过去了。再来便是日军要进攻香港的传闻,港英政府要誓死抵抗的消息,不间断的演习通告。可在这间女生宿舍里,总是难受重视的,不及最近要播的电影新片子吸引人。 云澜从前宽裕,自己订了一份《工商时报》,常常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看报。被隔壁间的人调侃,说她是和修道院里的嬷嬷们祷告一样虔诚的架势,只差没有摸出老花镜子来,戴在鼻梁上。她也无所谓,不怕人说。像姑妈在家时告诉过她的,爱说闲话的人,你就是掉了一粒纽扣,也管叫她们说上两天的。云澜便专心做自己的事。 感恩节那天,饭厅里提供了极好的餐食,有烤鸡肉和奶油蛋糕,柯夫人还特地准备了糖果。云澜下去时,在银盘里挑了两粒最喜欢的椰子糖,又被茉莉取笑,专爱吃这些廉价的小点心。 这天不知吹的什么好风,傍晚时,叔潮来找云澜还钱,当真的一分不差,交到云澜手里,还叮嘱她:“这些都是现钱,你拿着不方便,得空还是存在银行里头稳妥,等年下圣诞舞会时,买套惊艳四方的礼服来穿。” 云澜低头看了看这五百块钱,白了三哥一眼,这么点子钱,还用操这些心,“不劳三哥惦记,我自然收的好好的。”云澜呛他一句,诚然的,只要他不惦记,便是最稳妥的。 叔潮讪讪的脸,又笑说:“云澜,你三哥我,最近新交的女朋友你听说了么?” 云澜摇摇头。 “这回可是正正经经的,文史班的新生,名叫淑瑛,是个马来姑娘,说话细声细气,你肯定喜欢,下次我带她来,你瞧瞧。”叔潮说得,脸上腾起两团红晕。 云澜看着他说话的神态,本来想告诉他,她在宿舍常常听说,马来姑娘靠不住,这里无论谈得多要好,最后总要回去听家里的安排的。可三哥这样潮红着脸,她又不忍泼冷水,点头说好。 三哥就满意得很,话也明显多起来,“只说你念书念傻了的,怎么这里没有好男儿么?你看人家茉莉,主意就比你拿得准,这时候不活泛些,等毕了业,一回家,还有你自己挑的份儿么?你只看看姑妈,看她现在如何了……” 姑妈!云澜也在心里叹了口气,三哥说的是绵岫姑妈,这唯一的姑妈是他们父辈里最小的,自来老太太偏爱得紧,从小私塾、学堂里读了许多年书,可惜视若宝珠的往往结局都不好,当初定亲时,依着大伯母的原话,老太太下了狠手来挑拣!太远了怕受气无人撑腰,太近了不入眼嫌不够显赫。一来二去的蹉跎,云澜都长到十四岁了,站起来同绵岫姑妈一般高,绵岫才出嫁,那年她二十二岁,十足十的算老姑娘。嫁的也是聂家的老亲,做丝绸生意的世家,聂家的幺小姐嫁了叶家的幺少爷,听说男方还比女方小两岁。 起初,云澜零星从伯母们那儿听说,绵岫姑妈在叶家过得不错。可突然有一天,在祖母的小客室里,看到许久不见的绵岫姑妈,窄窄的肩膀,上海的冬日里,没有穿大毛衣裳,夹棉的春杏袄子,显得人特别瘦削。云澜下了学来请安,看见她,也拜一拜,让她倾身拉起来,笑吟吟的,还问她课业好不好,像从前在家时一样语气。 后来,云澜才知道,姑妈是给休回家来的,听奶妈阿春说,那边叶家小爷只是卖相好,里头一肚子坏水,吃饱了酒,关起门来爱打人,这哪个受得了。阿春带着点宁波老家的口音,最后摇着头强调,哪个也受不了。 可那时云澜年幼,抬头想想白日里见到的姑妈,她还和从前差不多,除了瘦了好些,其他的一点儿看不出变化,像是车轮子隆隆碾过,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云澜感慨着,没说话,听见三哥还在说:“要不怎么,你母亲,着急忙慌的要替你选人家呢,路过香港,都没忘了这桩事,船上临时拉一个,也要替你相一相。” “相什么?”云澜还在感慨的尾巴上,没听懂。 “相婆家呀,你母亲来的那几天,不是叫你去丽兹饭店见人了么?听说他们都相看好了,是一家卖药材的;还别说,你将来成了女医生,倒正好配一家。”叔潮耸着肩头,说起风凉话来。 “什么?”云澜吃了一惊,追问他:“你听谁说的?” “你先说,有没有吧?三婶是不是叫你去见了一位中年太太?”叔潮仍旧是没正经的语气,朝云澜脸上瞄了瞄,得意道:“哈哈,确实有吧,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我的消息错不了!” 没想到,母亲那天下午,约见的不是那位坐拥美国农庄的廖先生,竟是摆了相看的席,叫她去入局的。云澜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从小长到大,并没求过她什么,饶是这样,还常常被她认为是牵绊,到了这时候,唯有一点想把书读完的念头,她竟也…… 云澜失望透顶,许久没再抬头。三哥还说了什么,似乎是约见他新女朋友的事,她潦草的点了点头。 她回房去,无声的在窗边坐着,看天边不远处的流云,变幻的,缓缓飘走像河面上流动的浮萍。她有时候也着急,算算还有好几年才能毕业,真想一步跨到最后一年去。等正式毕了业,她认真想过,要像璧姐姐那样,去做医生,治病救人,到病人最多的地方去。无论怎样的世道,大夫总是需要的,况且,那片家园故土,此时还浸泡在那样的世界里…… 她仍旧看时报,有时去找约克教授,问她觉得重要的问题,约克教授叼着烟斗,立在她对面,看着她在书页上按图索骥,一番答疑后,临走总是要借书给她,夸她看书的速度真快,他说:“我自己,两个月也看不完一本。这些书,放在我这里也太寂寞了。”说完哈哈大笑,身上的烟草味,就蓬松松的飘出一大圈。 快到年底大考的时候,学校里忽然换学生长,更突然的是,茉莉居然当选了新一届的学生长。云澜向来不关心这些,要不是茉莉端着热咖啡上来请她喝,她还不知道,新学生长就住在她隔壁,真是荣幸!她接过咖啡来,对茉莉说。 “得了吧,你还会觉得荣幸?”茉莉翻着眼皮,不信:“我就算当了港督,你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那你要努力了,当港督可不比学生长,我且等着呢!”云澜说话间伸手扶了扶桌面上的人头骨模型,茉莉坐下时动作毛躁,把它碰歪了。 “好,我努力,要是我当,我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加强军防。你知道么?外面消息,听说很快就要攻打香港了,你怕不怕?”茉莉极少谈论时事,她对战事的一点认识,大约是从领事馆来的,她的杨先生传递给她的。 云澜却是向来特别关心的,沦陷中的上海,欧战的最新进程,她却沉默着,没有接着发表意见,听见茉莉继续在说:“不过英政府也打了包票了,说准备充足,抵抗无忧的,是吧!”她肤色稍深,一笑起来,有种健康的结实的美感,怪不得那么受男生们的欢迎。 云澜其实并不同意她的说法,港英政府终究是隔了一层的,像是外姓的亲戚来观战,再赌咒发誓,也不能全盘仰仗。但她跟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周末的时候,云澜隔壁间的宴溦,照例被家里派来的小汽车接走,最开始,茉莉一直以为她家很有钱,但后来住久了,发现她衬裙都发了黄,也没有新的换;大衣总是那两件,来回替换的穿,再没添置过别的款式;就连写字的墨水,都常常要借云澜的。就怀疑她是装阔,直到有天,她自己悄悄告诉云澜,她家里是开赌坊的,不过开的小,这两年才有钱起来,家里父亲突然赶时髦,叫她们姊妹个个出来念书,念书又不重视,加上她是姨太太生的,母亲出身不好,便更怠慢些。 云澜便柔声劝她:“总是出来读书了,比养在家里强,将来学成,有了一己之力,便不用处处掣肘了,是不是?” 宴溦点点头,又愁眉:“我要是像你成绩这么好就好了,再不然,像茉莉,总还有她哥哥教她,提点着她。我是无依无靠的。”她戚戚叹息。 云澜平常不大会安慰人,面对宴溦的伤感,她唯有陪着叹息一会儿。 倒是茉莉插进一脚来,她后腰抵着云澜的书桌角,左挫一下右挫一下,不屑道:“我有哥哥也没什么用,要说温书补习,你要想念书还不容易,我替你找个妥当的人,我哥哥的好友,肖怀承,肖大哥可比我哥哥的分数高,简直遥遥领先。” 云澜难得的替人表态,她以己度人,特别有感触:“茉莉这个推荐不错,我也听教授说起过肖医生,总是赞不绝口的。你可以试试,别的不说,功课补上来,将来才有希望。” 不想,宴溦却犹豫了,她迟疑着:“我家里管得严,恐怕不会同意我和男生走得太近……” “那就随你!”茉莉居高临下的看了看宴溦寡淡的长圆脸,又飞快的斜瞥云澜一眼,扭身便出去了。 等到晚间,宴溦家的小汽车开过。茉莉把头伸进云澜房间来,云澜听见开门的动静,自椅子上折过半边身子看着,“不进来?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看看你在忙什么?别又是在听人讲悲惨身世,折子戏我可不爱听!”她说着,走进来,回身坐在云澜床沿上。 云澜伸手来撕她的嘴:“人家难般来坐坐,说说话罢了,让你嚼成这样!” “也就你愿意听她这些念念叨叨的话,”茉莉爽快性子,不像是深宅大院里长出来的孩子,倒像是灌木林里野生野长的皮猴子。她翻着不大的眼睛:“她这是小家子气,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肖大哥那样忙的人,她还有顾虑!真是……” 云澜愿意体谅别人的处境,有时想想自己,也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地方,轻易不能随便评说。她低头道:“宴溦,也是有难处的。” “谁没有难处,只她有似的!” “你没有!我眼里,数你仕途最坦荡,还有个样样都好的哥哥保驾护航。” 茉莉一抬手,手指直直指着云澜的鼻尖,挑眉发狠道:“你再敢这样说,我明日就替你安排两个男生来,做你男朋友!叫你也坦荡坦荡!” 第五章 战起 进了 12 月,香港的天气,也还不太冷。这天是学校大考的日子,云澜起得早,下楼时顺便去敲茉莉的房门,谁晓得她正站在走廊转角盯着她,见云澜站在她房门前听动静,有心逗她,垫着脚尖,快速挪移到她身后来。 “嘿!”茉莉猛地冒出来,拍在云澜后背上。 骇人一跳,“你要作死的,大清早吓人!”云澜惊得眼珠都突出来了,缓过来片刻,伸手打茉莉:“你今天大考是没问题了!还有心思作弄人。” “都到这时候了,我就是不说不笑不动,装个木头人,也不过是那样了。”茉莉甩着卷发的发梢,潇洒的说着,下楼去了。 云澜跟在她身后,饭厅里飘出热咖啡的香气。她们路过小客厅,柯夫人信教,正在里面做祷告,茉莉回头来说:“今天也许有你爱吃的花生酱,不知道分量够不够。”她最后这句低声的,凑到云澜耳边来说,防着被夫人听见,说她克扣吃食儿,她是要尖叫的。 饭厅里,长桌一圈,围着各班的姑娘们,有几个抱着厚厚的书,边吃边看。茉莉不屑的瞟了她们一眼,径直走去倒牛奶。 饭桌上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此起彼伏,像远处正在涨潮的海面。宴溦在那边招手叫她们,她也刚坐下,面前的杯子里正冒着白烟。“这次可要坏了,我这本书有一半没温熟呢。”她每逢考前总是这样说。 “你怎么会坏了呢,我瞧你笔记做了那么一大本,合格肯定没问题的。”茉莉捧着牛奶在喝,偏偏要这样说。 “哪有哪有。”宴溦摇着头,“我不行,总是云澜成绩最好。” 她又说到云澜头上来,茉莉瞟她一眼,没说话。 云澜专心往面包上涂花生酱,本来就只有一茶匙的样子,薄薄的敷上一层,她没有作声。 “轰!”的一声,巨大的声响从远处贴着地面传来。云澜面前的桌面摇了摇,紧接着,南墙上挂着一副圣母的油画,“砰”的跌落在地上,镜框碎了。所有人都惊住了片刻,接着便是一片骚动,拉椅子的声音伴随女孩子们的尖叫声,几位宿舍的管事奔进饭厅,又跌跌撞撞的奔出去。 “是怎么了?像是爆炸声?”云澜经历过沪战的,她听得出来,应该就在不远处。 “你们坐着别动,我去看看。”茉莉嘴里说着,侧身从人群挤了出去,往大客厅的阳台上去观望。 “是打炮么?是日本攻来了么?并没听见今天有演习啊。”宴溦伸长了脖子往茉莉的方向看着,忧虑的连番发着问。 云澜也盯着茉莉的方向,竟这么快么?真的开战了,不知道港英政府能不能信守诺言,誓死抵抗。她并不显得像宴溦那样焦虑,但也忧心忡忡。 这时候,远处又传来连续的爆炸声,地动山摇的,震得人心也跟着抖了抖。大厅里彻底炸开了锅,便也不用再猜疑,这样密集的巨响,是轰炸无疑了。 柯夫人仓皇的从走廊尽头的电话间里跑出来,叫嚷着:“南希南希!让姑娘们都回房去。学校来电话了,全校停课!全校停课!” 于是,一片慌乱里,大家不知被谁拥推着,都上楼回房间去。宿舍的管事们忙慌慌的,很快就开始有电话陆续打来,本港的同学,一个个被汽车接走。剩下的人,也并不听管事们的安排,要好的都凑在一间房里。 今天不知怎么,宴溦家里竟迟迟没有派车来。她和茉莉都聚在云澜房里,从窗户往外面张望着。听到门口走廊里经过的,要赶着被接回家的女孩儿们,边走边抱怨:“哎呦,我忘了带那件青灰格子的大衣,身上这件和裙子总是不大相配……”另一个说:“那你折回去拿,顺手把我那宝石蓝的胸针带下来,我怕回去了正好要用!” 似乎,就在云澜窗外不远处,又响起一串“轰隆隆”的炮响。窗框上落下一阵墙灰,云澜忽然回过神,起身关严窗户。转身来,另外两个姑娘仍是懵懵的脸,她拍了拍宴溦的手臂,提醒她:“去收拾东西,带轻便的衣裳,若开战,便会断电断水,把贴身的衣裳全带上,其他的能免则免,一会儿你家里来接,趁着道路能走,早些回去,跟父母在一起。” 宴溦被云澜推着,回房去收拾行李。 留下茉莉还在她床沿上坐着,她难得安静,看不出神色,抬头来问云澜:“你说,战争是什么样的?” 云澜站在窗边,半边有光,半边背阴,她沉吟着许久没有回应,最后只说:“没什么,别怕,左不过就是躲炸弹,也许要逃难,缺吃的,饿肚子。”她想了想,说了这些。 “会死人?”茉莉直愣愣的问。 云澜转头看她,又一阵短促的炮声,不知是哪一方的,云澜无从判断。她点了点头:“会!” 不多时,宴溦又回来了,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紧挨着茉莉的手臂,茉莉也没挪地方。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云澜的脸,把她盯得不得不要说点什么。她问宴溦:“还没电话来么?” “嗯,我刚刚悄悄下楼去看,柯夫人亲自在电话间门口盯着,不准人随便进去打电话,现在只能接听。”宴溦快速的说着。 “哦,”云澜思忖着,前一秒还在想,等过了这一阵忙乱,要试着去打个电话给三哥,问问那边的情况。同茉莉商量,茉莉倒是镇定的,她想了想说:“这时候,电话一定是打不过去的,你听听楼下的电话铃音,比炮声还响!” 云澜便止住了,想来三哥宿舍那边的位置比这里更隐蔽些,不会有事。 静坐着,听到走廊里有人在议论:“是日军在攻九龙。”“都在九龙么?还有别的地方么?”她们三个也竖着耳朵听,心里都惶惶的。等熬过午时,炮声和电话铃声似乎同时都停了,外面的走动声也少了。云澜说:“我们下去,得去饭厅看看,吃饭,不然会饿晕的。接下来,也许会断粮。” 她们于是开门下去,有几位同样信教的管事一起跪在楼梯上祈祷。茉莉走过去问其中一位:“夫人,电话能打么?” “不能,亲爱的,已经断线了。”她说。 “饭厅还有食物供应么?”云澜接着问。 “不知道,你们去看看吧,线路都被炸断了,恐怕没有熟食。”那位夫人仍旧握着圣母像。 她们三人经过祷告的管事们,直奔饭厅,空荡荡的没有人,想来能走的都已走了,走不成的应当都躲在房里。咖啡是冷透了的,面包也是早上剩下的。她们自己动手,各自取一些吃食,还没坐下,柯夫人腆着肚子走进来。 “哦!我来加热一下咖啡,姑娘们,食物要俭省,接下来,大约不会再有别的食物送上来了。”她摇摆着,自己先给自己拿了一块白面包,用力塞进嘴巴里。 云澜她们三人刚坐下,便有另外几个女生下来找东西吃。柯夫人分面包给她们。茉莉用手肘悄悄碰碰云澜的手臂,云澜低头喝仅剩的一点咖啡,只微微点了点头。她知道,茉莉在提示她看,柯夫人私藏了一大袋法国面包。她们三个都看见了。 等再回到楼上房间,似乎天色也暗下来了。宴溦急得频频站起身,在窗边徘徊。“怎么还没有来,别是我家里出了事?还是这时候,偏就忘了我一个?”说着带出了哭腔。 茉莉坐着不说话,云澜再沉默便显得宴溦自说自话了,她想了想,安慰她:“也许路上出了岔子,这时候,不在路上走倒是更安全些;况且我们在一起,你也不用害怕的。” 她说了也是无用,宴溦仍旧来来回回的在窗前走着、焦虑着。 入夜时,高年级班的几个女生,从外面回来,带来最新消息,说男生们正群情激昂,要报名参军去,有几个毕业班的师兄已经联合了港大的进步社,第一批报名开始,正在不断增加。 似乎这些消息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鼓舞人心,让人群安定下来。不多时,学校的督学教员威尔先生来了,他来组织所有三年级以上的医科生,登记造册,在场的人员都要编组,一男两女,分派往全港的救护站参与救伤工作。督学找到学生长茉莉,请她帮忙在名册上勾选分组的人员。 茉莉在饭厅的长桌前站着,桌面中央只点了一支粗短的羊脂蜡烛。烛光跳动的映在茉莉脸上。云澜在人群里盯着她的眼睛,忽明忽暗。 她确定好人选,抬头来向威尔先生说了什么,威尔先生微微点了点头,把名册拿在手里,开始念分组的名单,继而强调了战时纪律,最后严肃的通报了目前日军进攻的路线。 现场是肃穆的气氛,云澜和茉莉一起分在邝医生一组,宴溦和另一个女生,叫丹樱的,分给了茉莉常提起的肖怀承医生。 她们各自上楼去收拾简单的行李,云澜刚推开房门,就听见宴溦的啜泣声:“怎么办?我一个人,家里若是出了事,我也没有指望了,若是好好的,又不来接我。我怎么办?” 茉莉冷冷道:“这时候还是先想想救助站的事吧,我特地把你安排给肖医生,他自然会照应你的,不必担忧。” “可我,想和云澜一组。”宴溦压低了声音,哀哀的停不下来:“我不认识什么肖医生,丹樱也不大熟悉,听说她在高年级班里是非极多的。” 茉莉不客气道:“别理她,快去收拾东西,立等着要出发呢。”说完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云澜也回房,仍听到宴溦低声的抽泣声,她一时顾不上她,快手快脚的收拾几件简便耐穿的衣裳出来,卷在一起。等再出来时,宴溦满脸的眼泪水,站在房门口,瘦削的肩头一抖一抖。 云澜搜肠刮肚,想再安抚她两句,尚未开口,听到宴溦抽抽搭搭的在低声说着:“怎么她就可以和亲哥哥在一处,果然还是自己人在一起的好。” 云澜听了,把要说的话止住在嘴边,她这是说的什么话…… “那我和你换,我这就下去和威尔先生说,这下子你就满意了吧,别做这副哭哭啼啼的西施样儿!”茉莉转头,听到了她说的话,一瞪眼珠,气哄哄的说。 唉……云澜一叹息,这时候,战事未明,外头是要死要活的事儿,争这些做什么? “茉莉,”她追上去,扯住她手臂,同她说什么,茉莉不听,一扭肩头,甩开了云澜。 第六章 更名 云澜这组被分配到九龙,各自找到组员出发,紧急得很,没来得及和茉莉道别。这组组长自然是毕业班的肖怀承,云澜和宴溦恭敬的称他肖医生。夜半时分,同另外两组同方向的人员坐着一辆宿舍的临时找来的巴士出发,四处黑黢黢的,彼此看不清脸,唯有冷风兜兜的刮进心口里。 汽车停下的地方,能听到未明的枪声,他们三人下车,沿着漆黑的沙子路往灯光处去,空气里掺着火药的气味。云澜感到宴溦攥着她衣袖的手,越攥越紧。“哎呦!”她滑了一下,云澜被带得一趔趄,用力反手揪住宴溦。 “当心!”肖医生伸手扶住云澜手肘,他语声微沉。 “没事没事,沙地太滑。”云澜解释,她站定了,扯住宴溦,快走几步。心里觉得,不能让人以为她们连路都走不稳。 救助站里灯火通明,吵嚷和呻吟声从每张病床上传来。听在云澜耳朵里,是一片不真切的蜂鸣声。她和宴溦跟着肖医生快速穿过病区,进到工作间里。穿着手术服的救护队长姓黄,长得很高大,不像本地人,此时戴着厚厚的棉纱口罩,只有两只凹陷的眼睛露在外面。云澜注意到他医生袍一角,染着一串血滴,听见有人向他汇报:“黄队,下一批伤员马上送来。” 他立刻站起了身,向门外张望一眼,手里接过肖医生递给他的一封联络信,怀承欠身向他迅速的介绍:“这两位是我们明大的医科生,沈丹樱和许宴溦。”他说着回头来看她们一眼,这一眼他恍惚了一下,看完又疑惑的补一眼,但没说别的,紧跟着听黄队的安排。 现场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气氛,叫人不敢放开了说话。云澜是临时同丹樱调换了来的,学校发出的联络信上并未来得及修正。她想得和肖医生说明一下,可转身领工作服的功夫,他已经走远了。 云澜和宴溦被分在不同病区,她们是尚未毕业的医科生,便权当护士用,换的也是灰色的粗布护士服。然而实际上,这里也分不清护士医生,伤员像潮水般送进来,士兵也有,平民也有;中国的有,英国的也有,还有印度和加拿大的,但无论是哪里的,在这里,似乎都没有语言障碍,只有拉长了尾音的痛苦的呻吟声,不需要翻译,是通用的。 一直忙到天亮,和云澜同病区的是东华医院抽调来的护士班组,三个年轻的姑娘,组长略年长些,云澜跟着人叫她美芳。几乎全是清洗伤口和包扎的工作,断肢伤残、枪伤和弹片伤居多。医用物资也短缺得很,云澜手指缝里全是消毒水没冲净的血迹。 医生护士的休息区此时全都铺了白被单,就地躺满了蠕动的伤员。云澜她们实在累了,只能靠着一根巨大的圆柱子,喘口气。 “听说你们是明大的学生?”美芳手上整理着一卷绷带,问云澜。 “嗯。”云澜靠着柱子,看了看这间大厅,又看回美芳手里,想要不要替她一起整理,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在家时,看周妈坐在后院槐树荫里洗衣裳,她好奇伸手过去,被周妈“啪”的一声打了手背,“不要来添乱!”她说。 “你念几年级?”美芳问,彼此都带着厚厚的口罩,说话的声音像隔着万里路,瓮声瓮气。 “三年级。”她低声答,又想了一想,凑过去问:“我帮你一起?”眼神看向美芳手上。 美芳爽快的点了点头,把手里这卷绷带的头递到云澜手里。“你们为首的那位高个子的男医生,是哪家医院来的?”美芳手上没停,嘴上也没停。 云澜被问得怔了怔,哪家医院?是说肖医生么?“他也是我们学校的,只是他是毕业生,再过几个月就可以进医院了。”云澜解释。 “哦……”美芳抬头来看了看云澜,眼睛笑了一下,没再往下说。 天光大亮时,不断有轰炸机飞过。云澜在一片血腥气里来不及惊心,只觉得那些飞机是擦着人的头顶飞过的,最低的那一刻,心也跟着一沉,随着那声音拉远,心又浮上来一点。 大多数时候她们顾不上说话,叫护士的声音同哀嚎声一样,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无形的大手,把她们几个人扯得身不由己。 不知是上午的什么时候,云澜被美芳从背后拍了拍肩头,她凑在她耳边说:“你们那位肖医生,在工作间等你,快去吧。” 云澜正在包扎一处流弹伤,美芳欠身接过她手里的活儿,云澜感激的向她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向工作间的方向去。 工作间的一角,摆着一张高几,现在放着一包黑面包和一些水。云澜推门进去时,宴溦和怀承已经在等她。 “云澜,快来。”宴溦指了指桌上的面包,眼睛里放出饥饿的光。 “你是聂云澜?”怀承站在门口不远处,盯着她看。 云澜才想起,还没来得及向他解释,所以停在他面前,隔着口罩,“我因为一些原因,临时和沈丹樱换了组,我……” 怀承摇了摇手,打断了她:“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了,先去吃东西。联络信上的名字,我会帮你改过来的。”他抬手指了指那张高几。 她于是没说下去,宴溦扯了扯她衣袖,低声说:“我刚才听他仍旧称呼你沈丹樱,就把临时调换的事向他解释过了。” “哦……”云澜点点头。 “用来苏水洗手。”怀承在旁提醒她们,“没有别的,只能用这个。” “好。”她们同时点头,两人相对看了看,云澜转头来,询问的眼神望向怀承。 他正看着她摘下口罩来,马上会意,摆了摆手:“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吧,这两天食物紧张,不能及时供应,抓紧时间,轮替你们的时间有限,吃好了尽快出来。”他说着,转身拉开门先走了。 云澜还想问什么,可是她太饿了,这几块黑面包,成了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占据了她所有注意力。她小时候跟着三哥在二门上玩,打碎了祖父放在井台上的一只古瓷笔洗,被祖父罚跪一整天,在宗堂里直跪到半夜,也饿得不轻,却并没觉得,阿春端来的甜米粥有多好吃。当然,她后来回想,也许是那时因为没人来救她的缘故,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自始至终没有来看过她一眼;要不是二伯母再三的求情,她和三哥没准儿真的要跪到天亮去。 这时候,她和宴溦吃完,都捧着杯子喝水。云澜悄悄问她:“你那里怎么样?” 宴溦心不在焉,她转着头,在看窗边的两张写字台,其中一张上摆着一部黑色的电话机。她扯了扯护士服的衣袖,上面有一大团发乌的血迹,回答道:“你看,就是这样。”眼神仍旧飘向那部黑得发亮的电话机。 因为也不好让美芳她们顶替太久,云澜先一步回到自己的病区,相互替换去吃饭,没来得及和宴溦多说什么。下午,接连送来了许多重伤员,整个救护站都异常忙碌。一直到日落,才吃第二顿饭,也是这天最后一顿饭。西侧的手术间里,不间断的亮着灯。 入夜,空袭似乎比白天里更密集。云澜的病区里陆续有人无声无息的断了气,死亡的人要统一去汇报登记,云澜抱着名单在走廊一头站着等待造册,她不知不觉靠在了墙壁上,廊壁上的灯泡实在晃眼,白亮得像夏日里的太阳,逼得人闭上眼睛。 似乎只一秒钟的功夫,云澜被人拍在手臂上,她一惊,睁开眼睛,“肖医生?”她叫他,没完全回过神,他怎么脱掉了医生袍,穿着平常衣裳,云澜眨了眨眼睛,深看他一眼。 “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已经通知换休了么?”他自己也正要去救助站预备的临时休息区,不想在走廊里碰到靠在墙上的云澜。 “嗯?没有通知……”云澜迟钝的反思起来,是通知了自己没听见么? “该死!”他一皱眉,想起什么:“忘了改你的名字。”他说着从云澜手里接过文件,迅速瞟了一眼,又转身进了工作间。 再出来时,他仍皱着眉,“抱歉,我忘了修改名册上你的名字,她们没通知到你,两个小时前,就已经换休了。现在你去换一下衣服,我送你去休息区。” “哦,好的。”云澜言听计从的点了点头,像先生面前做错了事的童生。 他看着她往更衣室的方向去,临时又停住,折回到病区,和另一个微胖的女护士说了什么,交代完才又去往更衣室。 去休息区的要经过一段露天的平台,是临时设置的,从前用来开会的地方。一片漆黑,夜风从海上刮来,吹得人皮肤一紧。 云澜走在他身侧,听见他说:“太忙了,忘了更改你名字的事……”他还想说,是他疏忽,耽误了她宝贵的休息时间。 却听到她先说,“哦,也怪我们临时换组,添了许多麻烦。”云澜声气低微,最后几个字不自主的颤抖;从前也没觉得,12 月的香港竟能刮得出这样冷的风。 “冷么?”他问。 “不冷。” “哦,”怀承转头来看她,借着仅剩的一点灯光,看到风正把她头发吹乱,发丝扑到脸庞上来。 前面有几级台阶,他提醒:“当心!”说着,趁空转到她另一侧去,那一侧刚好有风,同时问她:“你在约克教授班上?” “嗯,是的。”云澜低头看着脚下。 “他病理学讲得很好。”他说。 “对,我们都很喜欢他。” 第七章 转移 临时辟出来的休息区,摆着成排的简易的竹木床,极薄的灰色毯子,并没有预备别的寝具。好在大家都太累了,倒下就睡着。 云澜悄悄摸进去,踩了不知谁的鞋,几乎绊一跤。就近拣了一张空床和衣躺下,耳朵里仍旧是嗡嗡的人语声,她想回忆一下今天跟美芳学会的快速包扎手法,可惜脑子并不听使唤,一停顿,就意识模糊了,再也考虑不了别的事。 救助站里的这几天,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先时还能听到空袭警报声,后来连警报声都不响了。每当集中的送来一批伤员,她们便知道有一场战役刚刚结束。这里一天只供应两餐,伤病员定时开饭,医生、护士们没有准点。所以为了节省体力,她们渐渐都减少了交流。 云澜有两天没见到宴溦了,她们自第二天错开班次后,就没再见过面。她想,今天吃饭的时候,最好能找找她。她偶尔停下来时,也想三哥,这时候,三哥不知道躲在哪里,有没有吃的…… 美芳来换她吃饭时,她特地从宴溦的病区经过,放眼寻了好一阵,没看见她。吃饭时,倒是难得的遇到肖医生,她走过去想打听宴溦,见他正和另一位医生讨论病例,似乎在说,弹头的位置不好,取不出来。 她便在旁等着。这时才看清,茉莉口中的肖大哥,长这个样子。她注意力悄悄挪到他前额上去,他头发生得适中,额头上有个小花尖,同他这个人不大相配的发尖,有一点俏皮,像是严肃里生出的一点不合时宜。 怀承一开始便看到她了,本来是特地调换了吃饭的时间,有事要同她说的,又不巧,刚好被同事绊住,眼神的余光里总注意她。她仿佛也很有耐心,并没走远。 “云澜,”他转头来叫她,“这两天,你那边怎么样?” 她应声走过来,这里只他们三个人是来自同一间学校,像是他乡里的故知,有种说不出的自己人的错觉。“还可以,就是药品短缺得厉害,人手也是。”她没有多说,站里的情况,每天早上有通报的,她想他也很清楚。 他果然点了点头,没说话。 云澜想要向他打听宴溦的事,便不自觉又走近一步,她护士服的衣袖紧挨着他的医生袍。他也配合的低头来听。 “你这两天看见宴溦了么?我因为和她错开了班次,一直没见她……”云澜低声说。 他倒是没打断她,但看她的眼神变了变,云澜警觉的停了下来,“她昨天来找我告假,说家里人来接她回去,她没告诉你么?” 云澜愣住了,眼神定格在他脸上。怀承其实没全告诉她,宴溦说她父亲和学校联系过了,然而昨晚威尔先生打来电话,例行询问时怀承问起这件事,对方回答并不知晓。 宴溦就这样走了……云澜一时怔忡着,没有答言。 “訇”的一声巨响,响在他们耳边,云澜只觉得耳朵里一阵轰鸣,有一刻失了聪,地动山摇间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刚好被怀承接住。 这间工作间的门框被震歪了半边,同时掉下来一块白墙灰。烟尘四起,掺着浓烈的火药气直冲进来,一时间呛得人睁不开眼。等大家站定,靠近窗边的人发出惊呼:“那边房子塌了!” 怀承松开手转身望向窗外,临时休息区被炸弹震塌了一角,露出赤裸的房梁。众人在一片惊骇中回过神,好在病区并没有大碍,他们迅速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云澜自来之后,算是第二次见到黄队,他从手术间出来,匆匆带了人去查看倒塌的休息区,所幸正午前后,里面零星的几个人并无伤亡,只这片休息区便不能再用了。 很快,救助站前的一片沙地上,搭起绿漆布的帐篷,从废墟里抢出来的灰毯,还是原来那一批,沾满了沙尘,来不及清理。入夜,换休时,云澜拿起一角,满手的沙砾,她手指摩挲着,面无表情的抖了抖,沙砾掉进她鞋子里。 云澜一向畏冷,从前上海的冬天阴湿,她房里的火盆撤得最晚,杏花都开了,阿春还每晚替她预备汤婆子焐被窝用。第一天睡帐篷,她凌晨时被冻醒了,才发现这帐篷是十几块漆布拼的,像穷人家养孩子常用的百家布,到处露着缝隙;她只好借隔壁床的毯子来用,半睡半醒间伸手拉过来,一把沙子正好灌进她领口里。 似乎是睡帐篷的第二天起,轰炸声恍惚渐远……美芳抬头看着窗外问云澜,云澜摇摇头说:“我的耳朵麻木了,听不出远近来。”连风声,她也觉得像爆炸。 云澜那天从储备仓领了物料出来,从门边挂着一幅月历牌前经过,上面卖珍珠膏的新牌子粉盒捧在两个珠圆玉润的美人手里,平白的生出点夺目感,她眼角掠过,正是 12 月 12 日。 她快步走着,放下物料,先去病区门前的廊檐下找美芳,接替她去吃饭。廊檐下统一用泥炉子生了火,大铜锅里全天煮着沸水,消毒医疗器具。 走廊上蒸汽弥漫,云澜一时没找到美芳的身影,在门口的台阶上张望,被人忽然从后面拉住了手臂,她转头来看见怀承,见他眉头紧锁,眼睛里有细密的红血丝。 “肖医生?” “你进来!九龙失陷了,这里马上要拆分转移,你跟我分配在圣士提反中学,”他快速简短的低声在她耳边说着:“现在去收拾东西,跟随转移安排,等会儿若我顾不上找你,你务必记得到重症组来找我。” 九龙失陷?这么快就失陷了么?不是一直在打么?云澜脑子里翻腾着,怀承没有解释,手上用了用力,推她进去,自己则转身往工作间去,一刻也没有停。 转移工作进行得异常的快,十部军车停在沙地上。云澜在忙着统计病区的重伤患名单,她核对得很仔细,这里面许多人已经意识不清、伤在要害,若错了也许就此会错到底。云澜心里觉得,不能对不起这些不能说话的人。 大量的轻伤病患已经在陆续转移,刚刚还拥挤的病区渐渐空落起来。美芳跑来叫云澜:“你好了么?名单交给巡视官,我们的车要走了,快跟我来。” “好!”云澜把手上的表格连木垫板一起,交给旁边高大的巡视官,他口罩上露出的眼睛泛着一圈棕色的光。他不是本地人,云澜仓促的想。 临走前,云澜从低矮的窗户里最后回看一眼,那片无声无息的病区。 “剩下这两部车,我是九号车,你在十号,快上去。”美芳催促着云澜,来不及多想,云澜被车上人的手拉着一步跨了上去。 这两部车几乎同时启动,在烟尘中开往山道深处。 新的救伤区设在临时征用的圣士提反中学里,从九龙撤下来的抵抗部队也在这里休整,一时间,人多得像秋日里飘下的落叶,满地都是。 安置伤患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凌晨时分,云澜抽出空来,被安排去换休,她问了这里一位英籍医生,重症区的位置设在教员宿舍。她借着月色,走去找怀承。 没想到教员宿舍上下三层楼,颇有规模,她一路问上去,在三层的小礼堂里,终于找到他,仍旧穿着医生袍,没有戴口罩,抱臂靠着长条木椅的靠背,睡着了。 她上前一步看了看,他没有醒;她凑近了再看一看,他还是没有醒,睡梦中眉心微蹙,露出前额上一点点的发尖。云澜站定看了一会儿,这样仓促忙乱的转移,是该向他汇报一声的。想了想,从护士服的衣兜里摸出纸笔来,简短写给他:“一切安好!云澜病区:退思楼二层。——聂。” 留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在这里不断有前方消息传来,及不及时却无从知晓。云澜从传言里隐约觉得,日军的攻势似乎更凌厉。沦陷区里逃出来的人,描述着难民中流传的骇人听闻的各样消息。 仍旧是日夜颠倒,仍旧吃不饱,只有罐头和一些豆子,面包也分配得越来越少。怀承是第五天入夜,才抽出空来找云澜的。 正是要换休的时候,云澜在走廊里看见正上楼来的怀承,远远的便知道是来找她的,忍不住露出笑脸,像小时候过年,有一回正月里被祖母带着去远房亲戚家拜年,全是陌生的小孩子,直到看到三哥从回廊那头来找她,她马上咧开嘴笑了,露出刚掉的牙。 她看着他,也露了一点笑脸出来,却转瞬即逝,招手叫她:“云澜,来。” “肖医生。”她仍这样叫他,“我那天留了字条给你。” 他颔首:“我看到了,抱歉,我们那几天太忙了。” 云澜点点头,表示理解,大家都忙得疲惫不堪。 “你跟我来!”他抬手引她下楼。在一层楼门口,恰遇到那位金发碧眼的高个儿医生,他看见没戴口罩的云澜,热情的和她打招呼:“小聂医生,换休时间么?我有这个,送给你。”说着向她伸出手来,神秘的放在她掌心里。 云澜本能的接着,是两粒玻璃纸包着的巧克力。她笑着向他道谢:“多谢,罗医生。” 哈哈,罗医生爽朗笑着,上楼去了。 怀承在旁看着他们,保持着沉默。罗医生上楼时,他适时的向外让了让。 等他走远,云澜抬手把掌心的巧克力托给怀承看,示意请他拿一粒。 他摇摇头,拒绝了,“不用,我不爱吃糖。”他说,想想又问:“这位英国人,你怎么称呼他罗医生?” “他自己说的,说他是大半个中国人,若跟着母亲的话,便应该姓罗,所以让我叫他罗医生。他知道我是明大的学生,所以称呼我小聂医生。”云澜讲起这一段,颇有笑脸。 怀承眼神在她面上扫过,没有再问别的话。走出去几步,他低头来说:“外面抵抗的形势很不好,我想,有些传闻你也听到了。无论何时,要注意保护自己。” 他是说,沦陷区烧杀抢掠的新闻么?她是知道的,云澜点了点头。 他仍旧走着,直走到一棵老槐树下,过往的人少了,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灰色粗布包来,递给云澜:“这个,是前两天我恰好出去,邝医生的妹妹茉莉,托我带给你的。” 云澜欣喜的接过来,并没急着打开,先赶着问他:“你见到茉莉了,她好么?” 怀承想了想,点头道:“还好,同咱们这里差不多。她有亲哥哥照顾,你不必为她担忧。” 能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茉莉的消息,她感激得很。点头说:“谢谢你。”那只粗布包,她握在手里,垂眸看着。 停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他说:“你这么爱吃糖?” 嗯?云澜没听明白,抬头来望着他,他眼神朝她手里瞄了瞄,没说话。 云澜会意的打开布包来看,是一把椰子糖。她一看就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有点儿湿润,她哪里得的这些糖果,在人人都饿得没力气说话的时候。 他看着她沉默,理解的等了一会儿,最后说:“糖要少吃,容易坏牙齿。”他没有把茉莉的原话告诉她,茉莉还说:“云澜在这里没人照顾,她三哥是指望不上的,她家里也指望不上,所以还请你多多照看她。” 云澜面上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另一个声音:怎么!我自己不是学医的麽,我自己也知道。 怀承交完了东西,打算要走,走出去一步,停住了。云澜正看着他背影,看着他又转过身来,像是颇费了一番思量,缓缓的说:“我们那里过两天会有热水供应,我是说,盥洗室有热水。你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 热水!盥洗室……是可以洗澡的意思?!云澜眼睛亮了,“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开始。”他说,同时朝她像星星一样会发亮的眼睛又看了看。 第八章 乔装 云澜有自己的打算,若是第一天有热水,就赶着去借用,迫不及待的样子,也实在扰了人家的秩序,配不上祖父常说的谦谨虚行;可若再多等两天,她又实在熬不住。所以隔了一天,趁着换休的时间,打算去找怀承。 她去收整换洗的衣服,走廊里,几个广华医院的女护士凑在一起,正在说沦陷区的事,说十几个日本兵追着医院的一个女看护不放,最后把她逼得跳了楼,更骇人的,便是她跳了楼也没放过她,一群人围着尸体…… 云澜从她们身边走过,惶惶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前两天灌进领口里的沙子,似乎还在衣服角落里,硌得人哪里疼。 她走在一排马尾松下面,有一点月光,稀疏的踩在她脚下。“云澜,”怀承从教员公寓楼走出来,他是特地来接她的,他想,毕竟答应过茉莉。要照应她,昨天等了一天,她没来。 另外,他还考虑着别的事,要一并同她商量。 “肖医生。”云澜快走几步,走到他面前来。 “你是来找我么?”他停在那儿,忽然的开口问她。 云澜心里觉得他有点儿明知故问,但还是诚实的向他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眼角泛起微笑的光来,替自己解释:“我想,借你们的盥洗室,你上次说,有热水的。” 怀承没想到她说得这样大大方方,一开始还担心她有别的顾忌,看来是他多虑了。他于是,想把另一件事也一并说了。“云澜,我想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把头发剪短。”他表情严肃,眼睛牢牢盯着她。 云澜想起护士们讨论的那桩事,她停顿了片刻,点头道:“好。” 没有别的话,她听得懂他的意思。怀承带着她上楼,回自己那间宿舍,拿一块搁置的桌布替她围着衣服。这时候没有地方请剃头师傅去,他亲自上手,用一把长刃剪刀,伸进她细密的发丝里。 开剪之前,他下意识的微微偏头去看她眼睛,怕她难过。倒是没看出来,她神色如常,他反而发现,她睫毛这么长,从他站的角度看过去,像一丛热带密林。“我没给人剪过头发,剪出来一定不好看。”他虽然这么说着,手上已经开始剪了。 “不要紧,我知道轻重,不会挑拣好坏的。”云澜语声平静,头发而已,她不觉得比性命更重要。 很好!怀承在心里点了点头。 这间房里没有别的镜子,云澜自己看不到,怀承斟酌着剪,剪好了自己替她看一看。忍不住在心里想,那些戏台上唱的女扮男装的故事,着实信不得。她这一剪完,饶是一头短发,却还是个女孩儿样子! 怀承皱着眉头转到她面前来,正面再看一看,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剪得特别坏?”云澜警觉的盯着他表情。 他抿着唇角,未置可否。过了好半天,才反思道:“也许,确是我手艺不好的缘故。” 他这番话说得云澜更是疑心,“你是不是给我,剪秃了哪里?到了看不得的地步?”她睁圆了眼睛问他。 这么忧心忡忡的时候,把他问得,差点儿要笑,忍不住顺着她的话头,吓唬她:“倒是你说的很对,”他举着剪刀若有所思朝她头上再三的看着,似乎喃喃自语:“剪秃几块,也许更安全些。” 云澜余光里含着他的剪刀刃,微不可察的朝旁挪了挪。虽是为了安全起见,也不必弄成丑八怪吧!“若是,若是太怪异了,不是更,更容易点眼……”她诚挚的向他进言,同时又瞄了瞄他手里的剪刀。 他眼底浮起明显的笑意,马上低了头,掩饰的去解她身上围布,顺手放下了那把剪刀。 云澜灵活的就近站起了身,还朝后撤开一小步,她想:省得他反悔!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侧过身去,怕她发现。抬手指了指盥洗室的门,“那边,里面有镜子。” “哦。”她答应着,手脚轻快的进去了。 那面镜子不大,云澜在里面看清了一个全新的自己,她左右看看,似乎有哪里像三哥……唔!三哥,她凝神了一会儿,不知道三哥躲在哪里?同时想起那年在大伯父书房外面玩,听见里面二伯父在为三哥的不长进发愁,长吁短叹;伯父连声的咳嗽,完了听见他说:“老三这孩子,也不必很替他担忧,他这样不拘泥的性子,到哪里都能活得好。” 云澜安慰自己,是啊,三哥这样滑头的人,就算是逃跑,他也是头一个,不会有事的。 “怎么样?是我剪得实在不好,在哭么?”怀承在盥洗室门外,一边肩头抵在门框上,听她没有声音,故意这样问她。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问法,云澜明了的眨了眨眼睛,回说:“像饭店门口负责拉门的童生。”做童生的都是男的。她不说他剪得好不好,只说已经像个男生,便是达到安全的目的了,叫他不必再剪的意思。 倒真是个会说话的人!怀承在门外一笑,追问不下去。他想了想,礼貌的走开了。 云澜从教员公寓回来,突然变了个人,同住的广华护士们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罗医生看见她,侧着头绕着她转了一圈,咂着嘴赞叹:“更好看了,是个悄公子的模样,是梁山伯还是祝英台?”他总也分不清这出戏里,到底谁是男的谁是女的。 说笑归说笑,没几天,病区多了许多个云澜这样的“俏公子”。有些护士不仅剪了头发,还借了男人的衣服来换,走在人群里,当真以假乱真。 怀承也替云澜预备了,这时候,什么物资都紧张,虽然知道,他的衣服对她来说,实在大了些,但总是比没有好。 云澜再来时,他把一叠折好的白色衬衫和深色裤子托在手里,呈给她,“你也不要再穿女装了,换这套。”他说。 没想到她并没有马上接着,他看着她眼神里颇有迟疑的回应道:“多谢你,不过,罗医生说,他会帮我寻一套小一些的男装,不过让我再等两天。” 罗医生?!“那个英国人?”他问,似乎皱了皱眉。 “嗯。”云澜点头。眼中视线里看着他托着衣裳的手停在那里片刻,继而收了回去,但仍拿在手里。 “这时候,我觉得还是尽量少麻烦别人的好,物资到处都很紧张。”他说着,自顾自的走到写字台边去,坐了下来,进而补充:“尤其是不大熟悉的人。” 嗯,云澜立在那儿听,这也要分亲疏远近么?她微微蹙眉。窗外响起一阵闷哼的炮声,他说的……也很对,这种时候…… 她思量着走到他面前,怀承会意的把手里那叠衣服递给她,看着她接过来抱在胸前,他眼里漏出一点满意的光。 可他那身衣裳,实在太长,饶是袖子挽起好几道,于她还是像小女孩偷穿了大姐姐的衣裳,处处落了空。裤子的腰身里左右各拿一只别针别住,云澜本来别好了,从盥洗室出来,发觉还是太大,走两步就又松下来,只好临时站住,低着头重新别。 怀承看她发梢上还挂着水珠,扭身在拆别针,着实吃力;好意的走过去给她帮忙,伸手帮她拉住衬衫的一角。 云澜正是不趁手,恨不能多长两只手出来,她一边折好裤腰宽出的部分,一边指挥怀承:“你帮我压着这边。” 他在旁立着,言听计从的帮她按住,看着她扭过半边身体去别另一边的裤子。衬衫的领口也太大,大概是不惯穿男装的缘故,顶上的衣扣没扣紧,从扣洞里脱出来,云澜自己没发现,领口豁开了一道,露出匀净的脖颈和浅浅浮起的锁骨。从他的位置,径直能看到里面杏色的内衣,笼着他房里昏黄的灯,回映出绸面般温润的光泽。 他有意识的调开了视线,往她身后看去。可那一处耀目的柔光,总在他眼底,一浮一沉,荡漾个不停。他不得不暗自吸了口气,伸出另一只手去,替她拉了拉衬衫的领口。 云澜潜心在和那几层布作斗争,被他忽然一伸手,才蓦然反应过来,自己也马上伸手掩住领口,脸上立刻涌起血热。她从前家里旧式管教,小姐们都住在楼上,离男丁们向来远,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若照着大伯父书房里线装戏本上的故事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要不是以身相许,便就只剩个死了。好在时代演进得快,云澜费力的腾出一只手来系纽扣,一边在心里飞快的想,现在不用死,系上就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就算过去了。 可越是着急越是扣不住,她虽然知道这想法不对,可总觉得自己是手指面上出了汗,滑滴滴的,耳垂也跟着发烫起来。 怀承眼看着她的耳朵越变越红,红得像夏日傍晚的火烧云。便想说点什么替她缓和尴尬,他说:“你怎么这么瘦……”他其实接下去想说,这套衣服让她穿着,大出这许多来。他没来得及说完,被云澜抬眸来惊异非常的眼神打断了,他这话说的,仿佛是刚刚在领口里看到了什么! 他被她一看,立刻看明白了她的惊讶,“额嗯……”再说什么也补救不回来的情形。仍旧被她盯着,他不知何时,耳根也泛起红来,索性伸手把她系扣子的手拉下来按住腰身里的衣服,他抬起两手来替她把领口的衣扣系住了。 “那边别住了么?”他故作镇定的提醒她,“看来,确是太大了些。” 云澜重低头,拉紧腰身把裤子和衬衫别在一起。回应他说:“不要紧,等我回去,借针线来缝住一些就好了。”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等云澜整理好衣裳,抬头时,他脸上的潮红也退尽了。 他照例送她回去,送到退思楼下。她上楼前,怀承特地跟她说:“这两天,也许会有通知来,若有消息,我随时来找你,进出小心,务必注意安全。” 云澜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好。” 第九章 战落 其实并没有过很多天,似乎只是第二天午后,云澜在准备统计新一批的重症伤患名单,罗医生走来悄悄低头在她耳边:“我听说,今天有要紧的消息要出来,可能我们要撤了。” “撤?撤去哪里?”云澜戴着口罩,低声疑问,闷声闷气。看着罗医生的蓝眼睛幽幽的闪了闪光,他没有明说,摇着头走了。先时各种流言,护士们中间一直在窃窃私语,说前线败退得很厉害,日军推进的很快;也有说英军打的不好,加拿大军队更有实力,中国人的军队也补充进来了。正规渠道的信息,只有战线的公布,许多事实似乎并未明说。 真的要撤了么?那岂不是,战败!云澜脑中回旋起这两个惊心动魄的字眼。她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 指令来的比想象得快,傍晚时,怀承快步走来拉住云澜,并未多说什么,几乎扯着她的手腕,“跟我来,去调度室签字,这里要被疏散,各单位原路退回。”他匆匆的说。 “原路退回?”云澜被他扯着下楼,转头来问他:“我们要回学校么?” “学校被炸塌了,没有地方可回,毕业班的学生紧急发了毕业证,其他学生就地解散,学校已经彻底停学。”他边走边说,语速很快。 “那……我们去哪里?” 怀承望着云澜的眼神忧虑冲冲,他解释:“我现在带你去签字,按照指令,你被调往斯蒂芬学院,负责参与那里的医护工作,六点一刻走。” “哦。”云澜仍觉得有点儿突然,她盲目的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抬眸问他:“学校其他人呢?他们都……”她想问三哥,她知道打仗这些天,到处都缺食物,参与救护和战事的同学都有政府配给,其他人便自寻出路,三哥这样胆小的人,不知道是否安全? “学校对外埠学生做了统一安排。”他想了想,又补充:“目前学生暂无伤亡,但有英籍教员已经阵亡的……” 云澜听在心里,她沉默着没有回应,听说所有的英籍教员都要上战场的,战争嘛……她在心里同自己说着。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他:“那你呢?也是去斯蒂芬学院么?” “我,”他停下脚步,微微皱眉的眼睛同她对视着:“我晚上八点,调回养和医院。” 云澜不记得那一刻自己的表情,只觉得心里升起层层的失望,一重盖过一重,似乎还掺着未明的恐惧,可也说不出,压在心口上,她低了低头,默认的匆匆往前走去。 “云澜,”怀承低头来说:“你先跟着转移指令去斯蒂芬学院报道,我已经和威尔先生申请把你调回养和医院,他答应会考虑。” 她跟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在调度室里签字,云澜看着他低头写字,他的名字签在她后面。 当晚难得的有月色,怀承送她上车,背后整个圣士提反中学都在蚂蚁搬家般的疏散,浴在薄雾的月光里,像欧洲童话里的另一个世界。 车子开动时,云澜看到他似乎在叮嘱她什么,引擎的声音太大,她其实什么也没听见,只看到他口型,他说:“别怕!” 她点了点头。 车子开到斯蒂芬学院,云澜下车时被人从身后用力拍了一下肩头,她回头来,撞上美芳笑弯了的眼睛,她没戴口罩,脸上胖乎乎的腮肉像个孩子,“聂云澜!你也分在这儿啊?”她满脸是笑,大声叫云澜的名字,他乡遇故知的表情。 云澜本来心里空落落的四边不着地,忽然遇到美芳,仿佛一角落了地般安定。她被美芳拉着手,挤到人群前面去,美芳向学院的一位英籍女医生说:“我们是东华医院的,把她和我们编在一起。” 云澜于是,晚上仍旧和美芳她们在一起,有一点久别重逢的意味,睡前几个姑娘聚在床前谈别后的见闻,说起云澜的男装穿得甚是好看,比戏台上扮上妆的名角儿也不差多少。云澜解释说,她们那里大部分女生都这么穿,美芳便做了决定,明日也要剪个云澜这样的男人头。她说完握着嘴,咯咯笑了。 云澜看着她们的笑脸,似乎冲淡了临近战败的恐惧。有种童年时回到乡下老宅消夏,和几个堂姐妹一起坐在蚊帐里看萤火虫一明一灭的错觉。她入睡前想,今天是几号,是 12 月 23 号,真快啊,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 这里原本是一间教会学校,也是临时改置充作医院的,多是英籍的伤病员。云澜在来的第二天中午接到调往养和医院的通知,恰好有物资车要去往同个方向,答应送她一程,但是运输车辆统一是入夜开动,所以云澜一整个下午都跟在美芳身后,给她帮忙。美芳端着托盘不舍得她这么快就走,说:“明天就是圣诞节,等这仗打好了,我请你到我家里去,我会做顶好的莲子百合红豆沙,撒上玫瑰糖粉,又红又甜。” “好。”云澜点头答应着,美芳家里是广东人,听说最会做糖水的。她临走前,在美芳的记事簿上画了一朵大大的一品红,也叫圣诞花,美芳倚在窗台边上看她画,连连夸奖:“画得真好!” 去养和医院的路上,零星的听到几声枪响,其余时候便是一片令人恐慌的寂静。这时候的人心真是矛盾,先开始的几天里,怕炮声,隆隆的飞机飞过,震得人骨头都在抖;可如今又怕没有炮声,静得让人生出不好的臆测来。 开车的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车子开到养和医院的后门口,亮着灯光的地方。他转头来再三扫了云澜两眼,看出她是女人,用广东话混着国语对她说:“女仔,不要乱走,到处都是日本人。” 云澜正打开车门,远远从车窗里,望见站在台阶上的怀承。此时她回头来听懂了司机的意思,她不会讲广东话,“多谢!”云澜用国语回应他。 随着她下车,车子在夜色里隆隆开远。 “肖医生。”云澜看见怀承,仰头叫他,这样的夜晚能被人等着,她眼里是感激且温柔的光。 “云澜,”他开口先问:“来的路上顺利么?” “嗯,顺利。”她点点头,跟在怀承身旁,往医院里面去。 他们并肩走在台阶上,他转头来说:“你不要叫我肖医生了,叫我名字吧,这里有好几个肖医生。” “哦,好。”云澜答应着,无心的抬头正看到他眼睛,他眼里含笑的神情。 因为督学的威尔先生同养和医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每年最好的医科毕业生总是优先被安排在这里。云澜尚未毕业,充作培训生在科室帮忙,由怀承负责,班次也是跟着他的。 第一天晚上,怀承陪她去注册,安排在医院的宿舍休息,去宿舍区的路上,云澜说起在斯蒂芬学院的情况,说刚好遇到熟人。“是九龙救助站一起共事过的几个人,真是很巧。”云澜说。 他安静听着,停了一会儿,问:“那边怎么样?” 云澜想了想,大概是问那边的战事,她没有机会出去,不是太清楚,思虑着说:“收容了一些英军伤兵,有一些危重的,看起来不大好。”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回应。 云澜忍不住问他:“那边,交火的声音几乎很少,外面抵抗的情况?” 他放慢了脚步,停了良久。云澜其实心里有一点知道,此时听见他说:“溃不成军!”她看着他转头来,似乎在考虑着别的事,提醒她道:“不要外出,不要离开医院,有任何事,记得来找我。” “好。”她听着也心头沉重,点头答应。 第二天是这一年的圣诞节,医院维持着简薄的三餐供应,这样的正日子餐厅里也并没有特别的食物提供,往年是很丰盛的。傍晚时,传来消息,先时有人来报,说是停战了。 云澜站在一间病房门口,有些没明白,停战是什么意思?究竟结果如何呢? 不多时,又有确切的消息传来,说港督在半岛酒店签了停战协议,实际上是投降了,守军放弃了抵抗,败退了。 那便是,沦陷的意思。香港竟这么快就失守了,云澜还记得月前,报纸上大笔写着誓死守城的标语,然而才过了短短十几天…… 许多人都涌到前门去看外面的情况,听说不断有日军的军车开过。云澜站在医院二楼白亮的走廊里,透过玻璃窗,看得到对面一家山光饭店,大门里陆续的日本士兵进进出出。 怀承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她看住了许久才发现,他来告诉她:“今晚暂时不要回宿舍去,先留在办公室。做好准备,这两天大约都不能回去。” 她无声的点了点头,可是心里在想,对面那些人,会闯进医院来么?医院有什么是他们想要的,药品?医生? 还是女人?!她异常清醒,但也忽然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个极大的危险,那一刻,在心底升起无尽的恐惧来,丝丝缕缕源源不绝。 “云澜。”他叫她。 她抬头看向他,“怀承,”失神的声气,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叫他,眼神也离散的,找不到焦点,“你听说,圣士提反中学的事了么?”她突然这样问。是那里的医护和伤患被屠杀的传言么?还是女护士被奸杀的骇闻?他当然都知道,并且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云澜,”他目光坚定,低头安抚她:“还没到那么糟的时候,别怕。”他说得尤为认真,让人想要无条件的信服。云澜被他这样看着,不知为何,点了点头。 她那时并不知晓,他叫她别怕,并不像她三哥,是嘴上说说的。他有一把勃朗宁 M1906 式黑色手枪,是绍普走前送他的。他一直收在妥当的地方,但也随时可以拿出来用。 第十章 荒夜 那晚是圣诞夜,云澜坐在医生的值班室里,透过玻璃窗看外面茫茫暗夜。她刚刚去了一趟病房,看过负责的几个病人和他们的家属,人人脸上都挂着一点未名的惶恐。 她本来今晚并不轮班,便只好坐在怀承的位置上。怀承回来时,立在她身旁,回身后背靠在窗台上。云澜马上站起来让他,被他一手按住了,“你坐着吧,我不坐。”他说。相对望着彼此停了一会儿,他问她:“在看什么?” 云澜摇摇头,其实没有认真看什么,“你听见了么?那边……”她抬手指给他看,医院对面的饭店里,有此起彼伏的人语声传来,日语的喧哗吵闹,虽然隔着种族和语言的距离,还是能听出,是在庆祝。 他没回头,只望向她背后很远的地方,微微叹了口气。 人在这时,显得真渺小,云澜想,能做的、不能做的,归根到底唯有活着而已,甚至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他们这里相对无言的沉默了一会儿,有其他医生进来,同怀承商量什么。怀承俯身来向云澜低声道:“不要走动,尽量待在这儿。” 云澜点了点头,看着他被人匆匆叫了出去。 随着夜色加深,外面似乎渐渐起了风声,云澜觉得耳朵闷闷的,像塞着两团棉花芯子。低头看怀承桌子上翻开的一本解剖学笔记,用黑色墨水笔写的,很工整,又画着清晰的图例,每一张都做了标注。云澜一页页的翻看,有一刻,忘了外面不断响起的风声。 她再抬头时,是忽然惊觉,风声里的异样,像是有人呼救的声音,女人的哭声和叫声。她立刻趴到窗台上去,对面街面上的人家亮着一排排昏黄不定的灯,静心来听,风声里凄厉的哭嚎声和求救声,再接着便听到零星的枪响。 云澜半身伏在冰冷的窗台上,心跳像直直打在上面,一下一下。有种幼年时和堂兄妹们玩捉迷藏,心知仓促躲的地方不牢靠,大哥已经走进来了,再跨一步就要发现她的感觉。 可游戏输了总还能再来,性命却只有一次。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云澜跟着心底一惊。好在只是隔壁间的两个当值女医生满脸慌张的来叫人,“聂小姐,快来,梁院长通知所有女职员去后门口集合。”她们和云澜不熟,只知道她是肖怀承医生同校的师妹。 云澜立刻站起身,跟到门口,又迟疑了,想折回去给怀承留个便条,答应过他不随便走动的。“外面的日本兵,来头很不好,院长大概要叫我们先躲一躲。”其中一个年长些女医生说,她伸手来,拉住云澜的手,恐惧让人天然的想拥作一团。 云澜正被拉着手跨出门去,走廊尽头的楼梯上,怀承快步的跑上来。迎头和她们撞上,云澜想告诉他要下楼去集合的事,可他先开口,似乎跑得太急,带着喘息声叮嘱她:“梁院长会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暂避,”他看了看同云澜一道的两个人,接着道:“和大家在一起,不要走散。” 没有多余的话,也来不及细说什么,云澜望着他眼睛点了点头,快速的跑下楼去。 他忧心忡忡,她是他做主,请威尔先生转调过来的,便觉得对她的安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心里这样想着,仍旧站在楼梯上,一直看着她跑过转角。 街面上的情况已经很糟,副院长刚刚把所有男医生聚在一起,要组织自有力量保卫医院。怀承匆匆带好东西,赶往前门。 这一整夜,是从没有过的圣诞夜。停战协议里不进犯平民的约定,像是一种提示,提示着丧心病狂的恶灵,闯进一扇扇门庭,留下尸体、血肉和女人的哭嚎声。 并没有特别安全的地方,只有阴寒的停尸房里,有一隅平静。活人太可怕,倒是死人待的地方,特别安全。没有灯,一片漆黑,云澜靠在冰冷的水门汀上,不知哪里的管道漏了,恍惚的有滴水声,和着她的心跳,滴答滴答,一直到天明。 那晚的医院里,曾有一队喝醉的日本兵闯进来找人,如何被梁院长请出去的,云澜后来听护士们议论时的只言片语,不只是看到门口虎视眈眈的男医生们,更是因为养和医院的特殊性,据说,梁院长带着日军小队上楼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当着他们的面,打给他们的军医官,在通话之后,便再没有日本军队找上门过。 但第二天一早,一顿早饭还没吃过,便有赛马会分院的消息传来,说有十一位当班的女医护受到了未明的日本兵进犯。 医生餐厅里尽是幽幽的议论声,震惊和义愤同存。不久,便有“进犯”的细节传来,那些听了叫人毛骨悚然的细节,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却就发生在昨晚。 怀承去了一趟急诊科,听人在茶水间里议论,说分院里最漂亮的一位女护士被用输液管捆住手脚,就近扔在病床上,等那群日本兵走后,她已经被折磨得断了气。 等他忙完手头的事,他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走过那片窃窃低语,匆匆上楼去。还没走近,远远便看见云澜的背影,坐在他位置上,大概太累了,趴在他桌面上睡着了。因为剪短了头发,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 他看着睡着的她,心里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气似的,宽了宽。他不能遏制的想,她还没听说吧,那些骇人听闻的种种;不知道的好,知道了徒生梦魇。 他不知道,在他回来之前,昨晚带着云澜一起下楼的那位姓谢的女医生,特地走来把分院的消息,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昨晚躲难的事后,她们也算有过命的交情在,她觉得不能不来告诉云澜一声。 怀承一厢情愿的希望云澜不知晓,他想,这也是为了保护她。他那时没想明白,保护一个人,和保护一颗心,是两种意思。 云澜醒来时,他正坐在旁边整理病案。她无声的睁着眼睛,望见他微微低头的侧脸。她忽然皱眉,想起开战这么久,不曾间断的轰炸和枪炮声,她兴许已经死在某次倒塌或爆炸事故里,即便已经死了,也是无人知晓的死,无声无息一了百了的。大概,唯有他知道,将来会把消息通知给三哥,三哥再转告给上海家里人,她们会一声叹息,说:“唉,真是不幸,五丫头就这样没了。”但也不影响大伯母吃斋,也不影响二伯母打牌,而她自己的母亲,是很难通知到她的,即便通知到了,又怎么样呢…… 怀承转头来,发现她醒了,睁着眼睛朝着他的方向不动,他便停了手里的笔,同她对望了一会儿,她仍旧没动。 他先开口,微微倾身过来,问她:“醒了?” 云澜被他一问,才从“身后事”的怅然里回过神,坐起来,眼睛里仍是久久不退的伤怀,她点了点头。 怀承起身替她倒了杯热水,推在她面前。医院发了新的通知下来,职员宿舍统一暂停使用,大概是为了防止聚集;同时减少了女医生、女护士的班次,建议大家留在家里,安全为先。 云澜低头看着通知书,怀承凑近来同她商议:“你想去学校统一安排的收容所么?据说那里有定量的救济物资配发。或者,你在这里有别的地方想去?我可以送你去。” 云澜定定的看着那页文书。救济食物是留给儿童和老人的,她不想同他们分争有限的食物;然而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我能,留在这里工作么?”她尝试着为自己争取,“我想……” “可以,”他打断她,提前点了头。其实医院短缺人手,威尔先生同怀承说的是,希望他能说服聂小姐留下来,明大的医科学生,不该这样胆怯畏惧生死,只是不知她是否有合适的住处。怀承说,他可以解决。 所以他说:“医院这里目标太明显,不宜住在医院。如果你同意,可以跟我回去,我家里在寿山街有一处铺子,可以暂住。”他思虑着,“那里还算宽敞。”他又补充。 “好。” 他看着她点头,似乎并没怎么犹豫。很好,同他预想的一样。 傍晚时,云澜脱掉医院的工作服,实在没有别的衣裳穿,仍旧把一件薄绒的女式秋大衣罩在外面。 出来时,怀承左右看了看她,像是忽然换回了女装去,叫人眼里突然一惊艳,这可不好。他临时脱下自己的大衣来,裹在她身上。 “套一套罢。”他说。 出门就近叫了车,径直往寿山街的平福药铺去。 云澜在女中读书时曾跟着二伯母去给一家远房的堂姐过生日,在那里碰到个风度翩翩的邻家哥哥,二伯母便一句一对的盯着人家问,问家里情况,做什么营生,人丁多少、排行第几……云澜在旁坐着,知道二伯母是替四姐姐问的,可也觉得太赤裸了些,怎么好凭着人家的好涵养,一味打听别人的私事呢。 可这时,她也忍不住的想问他,那里都有什么人?可有你的家人在么?都有哪些家人,要怎么称呼? “那边是一家中药铺子,住着掌柜一家和两个伙计,没有旁的人,我本来也不大回去,不过,二楼上有预备好的客房,进出很方便,你不用拘束。”他说,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哦,好。”云澜适时的点头,觉得也只好坦然,似乎道谢的话是生人之间才说的,他们之间不宜说这些。 第十一章 药铺 中药铺子里独有的草药味道,云澜觉得,是甘草的气味。她因为留心看铺子的招牌,放慢了脚步,怀承便着意停了停。 他们一同跨进门槛,店堂不大,迎头是一面直通到顶的藏药柜子,一个个铜耳朵的拉环,反着年代久远的光,有几只还在一晃一晃,刚拉开取过东西的样子。 掌柜全叔从柜台后面迎出来,满脸吃惊和担忧:“哎呦,二少爷回来了,外头不太平,路上可顺利么?” “还好,”怀承走近前同矮胖的全叔点了点头,“铺子里还好么?”他问。 “倒是还行,这两天外头兵荒马乱,铺子里生意还有些见涨。”全叔恭敬的回着话,同时悄悄拿眼梢瞄了瞄怀承身边的云澜,穿着的,似乎是二少爷的大衣,再三看看,是位男装的小姐。 怀承瞧见了全叔眼神的去处,他明白的向他介绍:“这位是我明大的同学。因为医院和学校都住不得,我特请她来这里暂住,麻烦全婶,帮她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哦哦,好,”全叔点头答应着,微微弓着腰,赶忙往内堂去,云澜听见他喊声:“阿荔,快来,二少爷回来了。” 里面答应着走出一个肤色稍暗的妇人,同怀承点头笑了笑,挽着发髻,阔嘴巴,身后跟着个齐腰高的小丫头,两只眼睛和这妇人一模一样,三角的,有一点肿眼皮,不用细说便是母女俩。 云澜看着她们从她眼前走过,那小女孩两只眼睛始终盯在云澜脸上看,大概是看出她是女人的缘故,临上楼前,忽然咧开嘴笑了。 云澜于是也礼貌的朝她笑了笑。 全叔忙着抬手引他们先往客室里稍坐,同时吩咐伙计,“去泡茶来,”那伙计领命转身要走,又被他拉住,接着吩咐:“拿前次太太带来的好茶,在高柜上头,青瓷罐子装着的。” “奥。” 不多时,除了茶水,还端了两色干果子来,夺目的海棠干并一盘梅香杏脯,都是中药铺子里原本搭着卖的。没有茶点,只能拿现成有的东西装碟子。 云澜坐在怀承对面,怀承把那碟海棠干朝她面前推了推,他略凑近来低声道:“今年的杏干太酸,还是吃这个吧。” 全叔垂手在旁候着,余光里瞧见二少爷对面这位白净的男装小姐点了点头,抬手喝茶,又尝了尝那碟海棠干,接着说了什么,声气太弱,他实在没听清,只看见自家二少爷眼睛里闪了闪含笑的光。 来传话的还是刚刚那个肿眼皮的小丫头,脆生生的嗓音,像冬日枝头的青枣。大概从小在铺子里长大,见惯了人的,一点儿不怕生,一双眼睛仍旧盯着云澜看,“爹,上面客房收拾好了,娘让我来说一声。” 云澜来时便想到了,突然到别人家里来借住,难免要被人参观一番,好在只是个小女孩,她和善的同她对视了一会儿。被怀承带着上楼去。 木质的楼梯,有些年头了,大约全新的时候刷过一层红漆,这时候又掉了色,斑驳的剩下一星半点,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这响声让云澜想起小时候,偷偷爬上祖母放旧东西的阁楼,又被阿春拿着鸡毛掸子赶下来,连滚带爬的,把那截橡木楼梯踩得吱吱作响。 怀承怕她走不惯,特地回头来想照应她,却见她走得很稳。 这时候外头下起了夜雨,不大,但能听到隐隐的“沙沙”声,铺天盖地而来。怀承退出云澜房间时,提醒她:“早点休息,明天早班,从这里到医院大概要半个钟的时间,要早起。” “好。” 云澜关上房门,听到他下楼去的脚步声,楼梯上传来渐行渐远的“咯吱咯吱”。 后堂里还有两间房,不大的,是全叔一家和两个伙计住着。其中一间里亮着灯,虚掩的房门透出稀薄的黄光。 全叔和全婶在聊家常,“这显见的,是二少爷带女朋友回来,要不这时候,谁管得着谁!”全婶的声音,她在灯下做针线,低着头在说,“女同学不就是女朋友麽。” 全叔一只手臂搁在桌沿上,满脸愁容的长吁短叹:“这怎么好呢,前番太太来,特地交代让我照看二少爷,叫别出什么荒唐事,还给咱们留了这么些好东西。”说着抬头扫了眼柜子上头,那几只青瓷罐子。 “我看,这位小姐斯斯文文的,没什么不好。”全婶嘟囔着,“你还别说,咱们二少爷的眼光,嗬!” “你懂什么?太太来时,是特地给二少爷选了人的,听说对方小姐,太太都亲自相看过了,甚是满意,本来约着二少爷来亲见,结果那天不知怎么,二少爷没去,这事才耽搁下来。”全叔深皱着眉心,连连摇头,“太太心事,不就是想叫二少爷先成家再立业么,那自然是家里定下的作准,怎么好外头自己寻去,这不是乱了套了。” “那怎么办?”全婶低头咬断了线头,不咸不淡道,一件短衫拿在手里,对着灯泡用力抖了抖。转头瞥见全叔的苦脸,替他出主意:“你要实在觉得交代不过去,你同二少爷直说,二少爷性子好,比不得大少爷心思重,便是你说的不对,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全叔仍旧垂着头,在思虑什么,忽然抬眼,恰看到怀承站在房门口敲他们的门。忙不迭的起身来:“二少爷,是缺什么吗?” 怀承没有听壁脚的习惯,前面的话他并未听见,只听见全婶说,让全叔来找自己直说,说什么,他在心里想。 “没缺什么?想来说一声,我们明天一早要回医院去,预备一点米粥,看看还有什么,添一点当做早饭。”他一向在吃食上随意,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好东西来。 “哎,好。”全婶抬头答应着。 他说完想走,转身前又停下了,迟疑道:“全叔,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哎,咳咳,”全叔立在门口,被他问住了,欲言又止。 怀承看到里面的全婶远远投了一道白眼来,直言喊道:“你同二少爷支支吾吾什么!” “你闭嘴。”全叔回头骂了一句。 怀承叫他们两人给逗笑了,他退出去两步,意思便是请全叔出来说。 全叔仍旧支支吾吾,怀承极有耐心的等着他,他半天才开口道:“二少爷,那天,太太叫我传话,你还记得么?请你去丽兹饭店一趟,究竟是什么事耽搁了,没去成?” 怀承一听,便笑了,他记得的,那时不去,主要是因为他对成家这件事没有兴趣,不过这时,他想了想,转而道:“我对母亲找的人没兴趣。” “哎呀,太太那边都看好了,对方家世也好,祖上做过京官的;小姐本人也知书达理,最主要是人家姑娘也在明大读书,并没养在家里。太太说你见了一定满意……” “是太太满意,”怀承纠正他说:“不是我。” 全叔被他一打断,颇有点儿讪讪的,后面想说的话也乱了,低垂的眼皮嘟囔:“太太还说,人家聂小姐,同你一样,是医科生,” “你说什么?”他听见了一点,敏锐的追问他:“小姐姓什么?” 全叔愣了愣,“姓聂,我听太太说,是聂家的五姑娘,同着家里的堂哥一起,在明大读书的。” 姓聂!他在这儿停了停,“叫什么名字?”怀承牢牢盯着他,仿佛怕错漏了一个字。 把全叔看得后背里一紧,他努力回想着,摇头道:“并,并没听见全名,只听太太提起,说聂家这位五姑娘模样好,看着就是个聪明和顺的……”他说着名字以外的事。 怀承自顾自的站着,垂眸想着什么,没有再发问。 全叔看他沉默,便想要问一问他想问的,嗫嚅着:“那,二少爷,我想,总还是太太看过的人,可靠些,旁的这些人、呃,这些女同学,还是少、少兜搭的好。”他说的战战兢兢,可也觉得不得不多说一句,要对得起太太留给他的那份厚礼。 怀承抬头来,“旁的女同学”!是指云澜么?他朝不远处的窗格看了看,忍不住嘴角弯起,笑了笑。 他抬手拍了拍全叔的肩头,似乎是为了表示理解,但什么也没说,一转身,上楼去了。 正赶上小杏儿从楼梯上走下来,两条发黄的小辫子,跑散了半边,见了怀承,俏生生,叫了声“二少爷”。这孩子今年虚岁刚满十岁,是全叔两口子的小女儿,两个大女儿在常州老家,跟着肖老太太,一向十分受照顾,只这最小的最伶俐,一直带在身边。 怀承着意退到一旁来让她,含笑问她:“这么晚了,去上面玩什么?” “并没玩什么?我去瞧瞧,那位小姐是不是整夜开着灯的?” “这没规矩的东西,”全叔扬手作势要打她,嘴里埋怨着:“才说了不让盯着人看,叫人犯忌讳的!” 怀承偏身来挡在全叔跟前,示意他不要动手,然而小杏儿也并不真的怕,想是当爹的也从没真的打过她,仍旧笑嘻嘻的回说:“我娘说,娇小姐们都怕黑,晚上睡觉若是没人陪,是要开着灯的,我特上去瞧一眼。” 怀承倒是当真的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又故意的问着:“如何?” “并没开着灯,早早就灭了。” 他一笑,满意的伸手揉了揉小杏儿的小辫子,在心里自语道:“她不是娇小姐。”说着一步跨过两级木阶,回房去了。 第十二章 描画 第二天一早,他们上班的路上。怀承本是有话要问,却越是想说,越不知从何开口。 倒是云澜先转头来问他:“我想,今天能不能托威尔先生问问,学校收容站的情况,不知道我三哥怎么样了?” “哦,”怀承点了点头,似乎随口问她:“你三哥,是你亲哥哥么?”他还从没问过她家里的情况。 云澜摇了摇头,“我们是堂兄妹,不是亲哥哥,但是从小一家里长大的,和亲哥哥也差不多。” 堂兄!怀承听在心里,接着问道:“你叫他三哥,那你是排行第四么?” 云澜又摇头,同时微微叹息:“不是,我排行第五,在我上面还有个四姐姐,比我大一岁,同我三哥只相差一个月,是我大伯的女儿,可惜她生来体弱,前两年不慎染了肺病,就……”四姐姐是肺病没的,就在云澜要跟着三哥动身香港之前,大伯很是伤心,原本不大支持云澜学医,那之后,也转变了想法,同意起来。 云澜每每想起这些,也还是伤感,某种程度上来说,四姐姐的病,成全了她。可她也提醒自己,不能这样想。 怀承听她说起四姐姐,是个不幸的故事,便陪她沉默着没再往下问。但在心里某个地方,他在悄悄想着另一件事,她排行第五,没错,同全叔说的一样。 他低头时顺便看她,原本的长发被他剪短了,可发丝太软,一点儿不像男人,掩不住的柔和脸庞,不说话时微抿的唇角,带着点若有所思的意味……他想,无关乎别人的看法,只他自己觉得,她很好。 医院较往常似乎更忙碌一些,依然有枪伤的病人陆续送进来。怀承中午前后,找到在给谢医生帮忙的云澜,她坐在清创室的角落里,垂着头专心在给一个耳朵撕裂的伤者缝针,带着厚厚的棉纱口罩,连眼睛也看不清,似乎只有两扇睫毛铺在口罩上。 他便在门口不远处立着,等她。不防被旁边的谢医生拉了拉袖口,示意他跟出来。站在走廊边,谢医生摘了口罩问他:“云澜是有什么人在斯蒂芬学院么?” 怀承愣了愣,“怎么说起这个?” 斯蒂芬学院的惨案已经是一段噩梦,事实究竟如何无从追索,只在民间越传越血腥起来。 “前头有两个家属不知怎么,说起来,似乎是在里面进出过的,那里头的情况一清二楚,”谢医生边说边皱起了眉,“我瞧见云澜在旁听住了,半天不动弹,叫她也没反应,才发现她不对劲。听见说,里面不论伤病还是医护,全部遇难,场面极惨,我看云澜的手都在抖。想想,就打断了那两人,叫他们停一停。”她说到这儿,自己也叹了口气,抬手朝眼睛上指了指,示意她看出来了,云澜虽然没有声音,却一直在淌眼泪。 怀承听着,忍不住透过半掩的门缝,去看仍旧低着头缝针的云澜,“战时,她被分配在斯蒂芬学院过,那里面有她的朋友。”他解释说。 谢医生也回头看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那你劝劝她吧,这时候到处是惨案,往宽处想想,活着已是不容易。” 怀承点了点头,再走近时,她已经缝好,正在收整器具。“云澜,”他叫她。 “嗯,”她听见了,隔着口罩闷声闷气的回应他,没有立刻抬头,仍旧背着身。 他知道她大概是眼眶里蓄着眼泪,来不及擦,只好低着头。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眶里的泪水逼出来,滚进棉纱的口罩里,再转头时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和威尔先生说过了,他帮忙查询了你三哥的去向,”怀承特地走到她身边来,低头只说给她一个人听,这样的世道,仿佛实在没有什么好消息带给她,唯有这一点吧。他说:“你三哥很安全,前两天还有领用食物和日用品的记录,只是收容的地点太远,不好联络。我想再等等,等外面的情况稳定一些,我带你去看他。” 她抬眸望着他,眼睫毛上仍有些水汽,微微点了点头。怀承留心多看她一眼,那两扇睫毛,是雨后的热带密林。 这天回药铺的路上,两人都异常的安静,原本云澜并不是个特别沉默寡言的人,从前她和茉莉、宴溦一起坐宿舍的汽车下山去,总是宴溦话最少,她和茉莉有聊不完的趣事,有时被云澜说急了,茉莉会上手来捏她鼻子,她们四只手对峙起来,宴溦便出来和息。 此时她安静得像嵌在画框里的人像,怀承偶尔转头来看她,看她抿着唇,连血色都有些淡退了。原想带她去一趟裁缝铺子,做几套合身的男装的,想想,今天还是算了,这样难过的时候。 “里头女医生、女护士齐齐躺了一地,被扒光了衣裳,啧啧啧,没有一具全尸;倒上汽油,一把火,烧尽了,两里地外,都闻得到烧焦的人肉气味……”那人说的话,描述的场景,在云澜脑子里来来回回的萦绕。 美芳说:“等这该死的仗打完了,我请你来我家里,吃莲子红豆沙,我做的比我娘做的好。”她一笑,脸上鼓起两团圆圆的腮肉,又忙着补充:“你要是不爱玫瑰糖,我给你换桂花的,两种我都有。”那时,云澜故意逗她:“那可糟了,这两种糖我都不爱的,要有那种才入秋的花蜜水兑进去,才勉强入口。” 把美芳说得,翻出一溜白眼来,“把你这嘴挑的,等你来了,专倒一碗隔夜茶给你。” 云澜呆呆坐在房里,耳朵里灌满了这些声音。手边摊开的书页,其实一页也没看。书页下压着一本记事本,她不自觉地在上面画着什么。 何时天黑的,她没注意。 这天政府发了通告出来,全城里灯火管制,断了电,家家户户不得不又点起蜡烛来。怀承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他送两支蜡烛进来,其中一支点亮了,径直送她书桌前。她才恍惚抬头,同他对望了一眼。 他最不会安慰人的,从前来家里做客的徐家表妹,和他同龄,每每跟着他玩,然后又哭,他总是站在一旁看着不说话,他母亲见了就教导他,“你是做哥哥的,快哄哄妹妹,怎么没事儿人似的站着看呢!”可怎么哄?打哪儿开始?他始终也没搞明白,更不明白的是,一只毛毛虫落在脚背上,究竟有什么好哭的! 此时,他却实在有话想说,但积在心口,说不上来。是一个人的性命,也是许多条人命,是一座城、一个国、一族人的伤痛,可以哭一哭,是该狠狠难过的时候。可她恰恰又不肯让人看见她哭。 他放下烛台时,又有点理解她,不肯让人看见哭,是实在哭不过来,是哭也于事无补…… “没有灯,便早点休息吧,不要对着蜡烛看书,实在伤眼睛。”他只好这样说。 “嗯,”云澜低声回他,顺意的接过烛台来。 两人都没发现,怀承身后同时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个人,才梳顺了头发的小杏儿,从二少爷身后露出半个头来,此时正抬手指着云澜书本下压着的一本记事本,好奇道:“聂小姐,你这上面画的是什么花儿?顶好看的样式。” 云澜这才偏过身来看见她,怀承也着意的让到一旁。“这是,”云澜自己低头看了看,低声的说给小杏儿听:“是圣诞花。”嗓音有点暗哑,她自己没发觉。除了那朵圣诞花,上面还写着一行小字,是美芳留给她的住址,说好要去她家的…… 小杏儿走近前来,仔细看那朵圣诞花,抬头向云澜商量道:“这花真好看,借我拓个样子下来,让我娘给我绣在衣襟上,你看行么?” “行啊,”云澜点头,有点儿鼻音:“不过这朵太小了,我明日画一朵大的给你,好么?” “好,那我明日再来。”小杏儿弯起嘴角。 “哎呦,快出来,”门口响起全婶压低了嗓门的声音,她招着手叫小杏儿,带着呵斥声:“你怎么跑这来了,扰着二少爷和聂小姐说话。” 小杏儿应声跑出去,怀承转身来特地交代全婶:“不要打她。” 他话音未落,还是听见全婶边扯着小杏儿下楼去,边扬手作势的朝她背上拍了两记。 他们两人同时从门里看着,倒是缓和了幽闭的气氛,怀承回身来,把另一只蜡烛搁在她桌面上,开口劝她一句:“不要太难过了!” 她听进心里去,他当然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忽然眼底一热,一眶眼泪就盛满了,满得要溢出来。无人知晓的难过总还能忍得住,一旦有人理解,就常常容易决堤。 云澜忙又低下头来,“嗯。”的回应一声,不敢再看他。 第二天,从医院下了班回来,怀承因为外头有事,晚饭前出去了一趟,把晚饭都隔了过去。等回来时,已经入了夜,全婶在饭桌上点了支拇指粗的蜡烛,小杏儿趴在桌面上,看云澜画花儿。 云澜替小杏儿描了一副昨天答应过的圣诞花,又兼着画一簇美人蕉的花样子给她。她高兴得很,拍着手问云澜:“聂小姐,你还会画别的么?我最喜欢带花纹的彩色蝴蝶,你会画么?” 云澜便回忆着,起笔画一只飞在花丛里蝴蝶,花丛一时想不出好的来,就照着自己家里大伯母的花园样子来画。 全婶收拾完了,自己也站在桌边看,引得全叔也凑过来,站在一旁袖着手。听见全婶嘴里连连夸赞:“聂小姐这花样子画得真好,活花活草,像真的一样,可比我们二少爷画得强多了。” 云澜听了,便客气的谦虚:“哪里哪里,也是从前家里请的师傅教得好,我学艺不精,不及先生画得一半。” 话音才落,身后响起一个不悦的声音来,“那是你家请的师傅特别好,我连他一半也不如……” 云澜从画纸上抬起头来,回身发现怀承正长身立在她身后,本是诚心看她描花样子,意外听见人拿他和她做比,再听她那一套谦虚话,全然没把他当回事,忽然耿耿于怀起来,忍不住要多问一句。 云澜对着他眼神,好一阵语塞,待转过弯儿来,想澄清,那话可不是她说的,是别人说的,她口里预备着:“是他们……”才一转头的功夫,围观的人都走光了,连小杏儿也不见人影,怎的作鸟兽散得这样快! 她更语塞了。 唯剩他们两人对视着,他倒是见怪不怪,迎在她目光里上前一步,仔细瞧了瞧那副花样子,大度的点头道:“确是画得不错。” “哪里,”云澜此时清醒得非同一般,马上改口道:“不及你画得好。” 真是个有眼色的俊杰,怀承点着头想,极有默契朝她笑了笑。夸奖道:“嗯,你变节得倒挺快。” 云澜也没往心里去,转回头来,继续画最后几笔,一边喃喃的替自己解释:“寄人篱下时……”同时在心里点评自己,看看如今,竟已圆融得这样得体了。 怀承本是返身要往楼上去的,临时听见什么,站定了回头来,重重扫了她背影一眼。 第十三章 合理 这几天里,政府接连发了几道公告,市场开始集中管控米粮,实行配给制,每家每户按人头,分配极少的米面及副食。街面上来回穿梭的日本军车,提醒着众人,这里是沦陷区。 有天下班路上,经过汇丰银行,云澜问起,听说医院有个自己的小图书室,不知在哪里?怀承走在她外侧,还没来得及回答,先看到乌油油的铁阑干外面,横躺着个人,随着走近,才看清,是个死了的人,大概死前有过械斗,满脸上淤青血污,可胸口穿了洞、淌出血,发黑的结在他衣服上。 云澜转头来,向怀承低声的问:“是枪伤?” 怀承点了点头,紧蹙的眉心,没有说话。他们走过那人之前,许多路人从旁经过,为防着靠近,都往远处让了让。 是路边,常有的事。 有一天,也是这样走在路上,怀承忽然转头来问她:“上海也是这样么?” 他没有经历过沦陷区的生活,他这些年几乎都在外读书,很少回常州家里去。他这问题,让云澜好一阵沉思,虽然同样是沦陷区,但总是感觉上,上海更好些,可再往深处想想,好在哪儿呢?好不到哪儿去,也许,那点太平,恰恰是特别的不好…… “差不多,也是这样。”云澜说。走出去很长一段,她低声陈述着:“没有尊严,临时被搜查,会被无缘由的毒打,被克扣食物,被任意对待,随时会死。” 停了许久,他听见她最后说,“在自家门口。”这些话,夹在城市的声浪里,倏忽飘远。 到家之前,怀承想起来,他说:“邝医生打了电话来,说他这两天来看我们。” 云澜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变化,她赶着问他:“茉莉也一起来么?” 他笑了,“你说呢?自然是为着送茉莉来看你的,不然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可看的。” 云澜听了,也露出笑容来,许久没见她这样笑,怀承看着她轻快的迈过药铺的门槛,转身上楼去。站在她身后,依稀在心里觉得,那天全婶说的话,倒是真的。那天全婶听见说他请回家的这位女同学也姓聂时,在他身后向全叔连连感叹,“哪有那么多姓聂的好姑娘,自然太太相中的那位,就是这位聂小姐没错了。” 他心说,全婶真是,心明眼亮。 他转头看见柜台里站着的全叔,正背着手教导伙计分辨新来的药材;全婶恰出来寻两张写废的药笺,拿到后堂灶间里去生火,黄昏时分,家家预备晚饭的时候;她打全叔面前理直气壮的抽走几张黄纸,掖在围裙口袋里,在走廊尽头留下一道厚实的背影。 全婶这是,大智若愚。怀承边上楼边感叹。 邝医生和茉莉找到铺子来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傍晚。怀承因为仍旧有事,下了班,前脚送云澜回来,后脚就出了门。等再回来时,正看见邝医生一人坐在柜台边喝茶,店铺临近打烊,没什么客人。他独个儿的翻看一本发了黄的《千金要方》,怀承从他身后走来,伸头看了看,调侃他说:“怎么,研究起这一科来了?” “哎呦,二少爷回来了!”邝医生抬起头来,也不示弱。 “可有心得?”怀承了了一说,在他对面的圈椅里坐下来。同时又想起什么,赶着追问:“你妹妹没来么?只你一个人?” 邝医生听他这话,明白他是替云澜问的,故意笑说:“怎么?你是专为等我妹妹来看你的?”他把手上的书本合上,特地凑近来,真诚道:“那你可该早说,茉莉男朋友的位置,我原是为你留着的,现在可有点儿来不及了!” 怀承一翘脚,往椅子深处坐了坐,“本想沏壶好茶来你喝,听你说的这些话,还是免了吧。” “哎,别免啊,”邝医生伸手过来推他:“去,快去倒好茶来,你想见的人自然给你带来了,”他故意的说:“在楼上呢,可惜人家不想见你,上楼去见想见的人去了。” 怀承点头笑了笑,起身隔着柜台吩咐伙计准备好茶来。 待再坐回来,和邝医生认真聊了聊各自目前的近况,说到后来,他问:“毓征,广华医院受了侵扰么?” “头几天,多少也受些影响,后来派驻了警察进来,便好多了,医院秩序尚算平稳。”他说,同时问怀承:“听说养和在停战当晚出了事故的?” “嗯,赛马会的分院,”怀承叹息的回应:“比斯蒂芬学院那起……好不了多少。” 邝医生也黯然,垂首喝茶,“听说你们院长和日军总医官有些交情?” 怀承也喝茶,低头讲述:“梁院长早年间在日本留学,和那位总医官同过窗。也是停战当晚,他特为日军作乱的事,和他通过电话,所以总院这边才能得以始终平静无虞。” 唉……两人同时叹息着,沉默了良久。 直到全婶窸窸窣窣的从后堂走出来,替他们在柜台上点起一支蜡烛,邝医生才想起,太迟了街面上走动不太平,起身道:“我们上去提醒她们一声,这种时候,不宜太晚。” 怀承也觉有理,两人一同上楼去敲云澜的房门。 里面茉莉才换上云澜从裁缝铺子里新取回来的一套男装,她们两人原就身量差不多,从前学校宿舍里住着,便常常交换衣服穿。此时茉莉套在身上,云澜替她举着一面梳头用小镜子,正照后面的腰身。 “太松了些,不是量体裁的么?”茉莉回头来扫了扫云澜身上,不解道:“你又没长胖,尺寸放得这样宽做什么?” “是有意放宽些的,”云澜弯腰来替她拉了拉后襟,解释:“收出腰线来,怕人不知道你是女的么?” 换穿男装,本就是减少瞩目的意思。茉莉想想也对,自己反手伸到背后,扯了扯衣角。 外头响起敲门声,云澜放下镜子去开门,看到怀承和邝医生立在门外,想起怀承一回来就出门去了,便顺口问他:“你回来了!全婶给你留了饭,在后堂饭厅里。”一边退开请他们进来。 怀承含笑点了点头,“我知道。” 引得邝医生回头来狠狠瞧了瞧怀承的脸,怀承看见了,伸手推他一把。 “倒是你穿男装,比我好看。”邝医生绕到茉莉面前来,点头赞叹。 “我本就比你生得好!”茉莉骄矜的挑着眉,“你除了身量比我高些,哪里也没我好看。” “嗬,一夸你,你就上头上脸了,”邝医生抱起手臂,“那从今起,你就是我弟弟了。”说罢,拍拍她肩头,作势道:“这位弟弟,入夜了可不安全,早点走吧?” “好的,大哥。”茉莉不羁的装腔。 逗得云澜伸手要去捏她鼻子,被她一偏头,躲了。 茉莉不客气的朝云澜道:“你也瞧见了,我如今要做人弟弟,这身衣裳我可就穿走了。” “不做人弟弟,你也不会还我的,我知道。”云澜白她一眼,瞧她多此一举的。 他们四人笑嘻嘻的下楼去,怀承和云澜并肩站在路边,送他们离去,临上车,茉莉回头来,拉了拉云澜的手,“放心,你三哥那边,我这两天经过那里,替你上去看他,有了确切的消息,过天再来找你。” “好,不犯着专为跑一趟,进出千万注意安全。”云澜叮嘱她。 茉莉点点头,坐在她哥哥身边。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云澜和茉莉挨着路边说的悄悄话,怀承没在意,他走了一会儿神儿,在想今晚去照看的那位病人,好几处枪伤,虽然没打在要害,但失血过多,不知今晚能否挺得过去。 他们两人同时从街口退回来,跨进铺子时,怀承想起问她:“茉莉带了什么东西给你?” 云澜眼睛里露出一点不好意思来,回说:“带了一包核桃糖给我。”说完知道要被他嘲笑,自己先笑了笑。 果然,他边走边说:“一包核桃糖,就换走一套新衣裳,你倒好算筹!” 说得云澜抬眼看他,发现他似乎想到什么,驻足接着道:“不对啊,你这些衣裳都是我付的钱,你这是慷他人之慨。” “不是你说跟那家裁缝铺子相熟的么?”云澜想起当时确是谦让过的,不想驳了他的面子,才没有坚持,怎么这时换了话锋了?她也没客气,直辣辣的问他。 怀承本是看她今晚见到好友,难得高兴,着意想同她多说几句话,省得见她总闷在房里。便故意道:“有人说她正寄人篱下,既是这么说了,自然是我付钱。” 云澜也难得的有态度,睁圆了眼睛看他,同他在柜台前面对面站着,又恍惚从他眼神里分辨出一点戏谑的光。烛台上的光迎风跳了跳,映在他眼里,更显得他是努力撑着不笑出来的神情。 “那也没什么,再过几日就是发薪日了,”云澜已知他是故意的,她于是也故意这么说:“肖师兄,等我薪水发下来便还你,你看如何?” 怀承在心里哼了哼,“肖师兄!”还改了称呼,真是有薪水的女人惹不得。 他们两人这里“相谈甚欢”,后堂的几个人正贴着板壁偷听,全叔焦虑道:“怎么吵起来了?刚才还好好的呢?”全婶挤在全叔肩头上,也不解:“这天天同进同出的,好得一个人似的,怎么还为了钱吵嘴了呢?二少爷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你别说话,我都听不见了!”全叔把头向外伸了伸,全婶也顺势挤出去些。 听见他们家二少爷一点儿没示弱,他说:“那我忘了告诉你,你是临时调来的,医院不会为你单独造册,你的薪水会和我的并在一起,”他眼里放出得意的光,还补充:“由我一并代领。” “啊?!”云澜刚刚的气势瞬时落了地,“怎么这样不合理!” 怀承忍着笑,悲痛的看了看她。 板壁后面,全婶一攥拳,“嗐,我就知道,定是二少爷的不是,聂小姐这样轻轻柔柔的人,怎么好白占人家薪水。”她说着拉开门缝走出来,后面全叔想扯住她的手,僵在半空里。 第十四章 夜行 “哎呀,二少爷回来了,那个,快来吃饭吧……”全婶肿眼皮里全藏着虚情假意,在围裙上搓着手。 怀承正是情绪很好的时候,他嘴角含着笑,轻快的点头答应:“好,就来。”跟着全婶走出去两步,又回头:“对了,你应该有笔不小的奖学金,可以先拿来还我。” 云澜仍站在原地,瞧见全婶暗自的在怀承手臂上狠狠拍了一下,示意他别说了。她想想哪里不对,上前一步来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有奖学金的?”系里今年还未来得及公示,她猜测,是从约克教授那里听说的么? “我怎么不知道,你那笔奖金,还是我送去的。”他边说边笑着看了看满脸紧张的全婶。 “哎呦,哪至于的,什么钱不钱的,聂小姐,你可千万别当真,”全婶从怀承身侧绕过来,横站在她们两人中间,“我们二少爷向来不在意这些的,这会儿定是饿急了。”说着,自己笃定:“就是饿的,饿昏了头嘛。” 怀承终于没忍住,先笑了。 全婶瞥他一眼,皱眉问他:“是吧?二少爷。” 他只好跟着点头承认,“是。” 云澜看着他在那儿糊弄全婶,那天来送奖学金的人竟然就是他,回想起来,她们说是个身量极高的人,还说…… 她凝神想着,想到一些别的事情上去。怀承站在一旁看她出神,伸长手臂来,在她眼前晃了晃,“饿了么?进来一起吃?” 她抬头看到他表情发着光,果然,人开心时的样子最好看!唔,也许得意时更好看。云澜在脑中默默的想,冲他摇了摇头,转身上楼去了。 怀承正对着她背影,自己乐了一乐,冷不防全婶又投了一个焦虑的眼神来,紧张的提醒他:“人家走了,快去追一追!” “追什么?她又跑不到哪儿去?”怀承朝那截楼梯回望了一眼,不紧不慢的说,转身进了饭厅。 全婶也跟着瞟了眼空荡荡的楼梯,再转头便只看见二少爷去吃饭的背影。“哎!”她想说,怎么就怄气了?! 只剩她一人,垂手站在过道里,思量着:二少爷从前不这样,怎么越大越回去了? 也是那几天开始,怀承变得很忙,常常从医院下了班,就有事要出门。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云澜倒是在医院里见到他面的机会更多些。有时他夜半回来,云澜在枕上听见他上楼的声音,踏过木质的楼梯,“咯吱咯吱”。 转天他仍照旧去医院上班,有一回吃晚饭,他难得的按时坐在饭桌边,云澜在饭厅门边的矮几上教小杏儿认字,念三字经,小杏儿半个身子趴在云澜手臂上。 “这几个字我学会了,聂小姐,咱们来玩翻花绳吧,你会么?”小杏儿没有耐心,也对那几排方块字没有兴趣,从衣兜里掏出一团五彩丝线来。 “这两个字,不是还不会念么?”云澜每日定量教授十个字,她的世界从来都按计划进行。 可小杏儿的世界和她不同,从来都依着兴趣来,她小细胳膊压在书页上,用力摇云澜的手臂,“先玩吧,我新学的花样,隔壁姐姐教我的,我翻只大螃蟹给你看。” 这……云澜被她摇的眼神儿都晃了。 怀承坐在条凳上,一手支着桌面,笑得整个肩头都在抖。 云澜听到身后响动,扭身来看他,看着他笑了好一会儿, 怀承在旁坦荡的和她对视着,饶有兴致。 云澜心里叹了口气,回身不睬他,专心看小杏儿拿花绳给她翻出一个逼真的螃蟹来。翻完了螃蟹,又翻出一座八角凉亭,再翻一个烫发的胖太太,直翻得云澜眼花缭乱。 等小杏儿终于翻完了全部花样,把云澜放出来,她站起来一回身,看到饭桌边的怀承,不知何时,支着手肘,睡着了。 这回换她饶有兴致,悄声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又欠身朝他脸上看,仍旧被他额上那处小花尖吸引,歪着头多看一眼。 小杏儿凑过来想叫他,云澜赶紧抬手制止,她其实并没别的想头,只是不想扰了他休息。 不想,她这边才制止了小杏儿,终究没制止住小杏儿的母亲。全婶端了饭菜来,故意的要弄出点响动来,伸脚踢开一把椅子,使出的力气太大,椅子如愿的倒地,“砰”的一声,终于把怀承吵醒了。 他一惊,睁开了眼睛,云澜正凑近了看,被他突然目光一闪,像暗夜里忽然开了灯,她惊了一跳,本能的想向后身撤,被怀承伸手来用力按住手臂,他力道之大,抓得云澜手腕一阵生疼。 “当心!”他才从一片兵荒马乱的仓促梦境里醒来,语声涩滞。梦境里有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正遭遇空袭,惊慌失措的人群四散奔逃,他仿佛在等人,许多张面孔掠过,都不是,他逆着人群上前,“砰”的一声爆炸声就落在他耳边,冲天的火光中他看见了要等的人,一段被炸断的屋檐正落下来。 千钧一刻,他伸手拉住了她手腕! 他还在梦境的余味里,手上还在越抓越紧。云澜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只觉得手腕上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只是偷看他一眼,怎至于这样下死手的。“我下次不看了,哎呦……”她最近知错就改的觉悟与日俱增,从前不肯认错的少年意气,在这里被荡涤的所剩无几。果然,时间叫人成长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他看到她脸上痛色,才醒过神来,马上松了手,是梦!他提醒自己。 云澜缩回手,实在痛得缓不过来,自己卷起衣袖,咬着牙揉一揉。怀承心头动了动,欠身过去看,看她窄窄的纤细手腕上,被他抓出一片深红,印在白皙皮肤上,显得特别触目。心里也觉后悔,虽不是成心的,但下手也太重了些;并未多想,一手覆上来替她揉一揉。 恰好全婶端了汤来,正放在他们面前,偏着头朝他们这里再三的瞄了两眼。云澜才想起哪里不对,要缩回手来,被怀承暗中拉住,他没有说话,只抬眼来盯着她眼睛,眼神里在说,怕什么?哪里看不得? 云澜也只好这样看着他,眼神回应,这样有些不妥吧? 怀承看懂了她眼神,仍旧没说什么,垂眸把她衣袖放了下来,隔着衣袖替她揉着。 云澜听见全婶转到灶间去,嘁嘁喳喳的同全叔叙说着什么,“好了,拉着手说话呢,同原来一样了。”全叔说什么,实在听不出,只听见全婶又说,“你悄悄同二少爷说一说,才和好了,不要夜里再出去,叫人家小姐怎么想!深更半夜的出门,能是什么好事?这不,刚刚还盹着了,幸而我眼尖,好歹的把他弄醒,不然,哼……” 全婶一向的高嗓门,以为压低了声音说话的,旁人听不到。 这边坐着的两个旁人,听得一清二楚。云澜甚至已经在心里反思,也许当初答应借住在这里,还是太欠考虑了…… “怎么样?好点儿了么?”怀承忽然开口,打断了云澜的思路。 “嗯!”云澜低头仍旧想着什么。 “是我手重了些,”他心里有些不忍。 “嗯,”她点头,“简直心狠手辣。” 他抬眸来,重重看她一眼,合着她心意道:“是吧?看你下次还敢偷看么?” “再不敢了,”云澜抬头认真推测道:“若有下次,定是会被断腕。” 怀承听着,在心里哼了哼,下次?你试试下次! 然而,转天入了夜,云澜仍旧听到怀承下楼出门的声音,凌晨时分,外面好像下起了雨,风雨声里,又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咯吱咯吱”。 她这两天在等茉莉的消息,上次茉莉来时,曾提到说,见到她三哥和几个人外出,但没来得及打招呼,所以答应,下次路过那件难民收容所,一定替她上去看一看。云澜本有些着急,想请怀承哪天陪她出去一趟,亲自去找三哥,可想到他这样日夜颠倒的繁忙,便一直没好开口,拖延下来。 这天天色不好,像是有雨将下未下的样子,天黑得特别早。因为又是灯火管制,为了节省烛火,铺子里提前打烊,全婶安排众人早早上床睡觉。怀承照例出门,不在家里。云澜上楼时听见全婶窃窃的和全叔抱怨:“这么不好的时候,还天天的往外跑,你不劝劝他么,夜夜不着家,别是学会了什么?!” “哎呀,咸操萝卜淡操心,”全叔不耐的声音,“二少爷不会的。” “怎么不会?是个男的都学得会,又不是什么难事儿!说起来,怎么聂小姐也没什么表示,不可能不知道啊!” “快把烛台吹了。”全叔指着柜面上的一截蜡烛头,打断她。 云澜因为上床得特别早,换了睡衣靠在床头上,专心听外面的雨滴声。恍惚见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咯吱咯吱”。 今天倒是提前回来了,云澜听出是怀承的脚步声,在心里想着。 他脚步声恰好停在她房门口,云澜清醒了。 “咚咚”两下极轻微的敲门声,“云澜,睡了么?”怀承的声音,十分小声。 她悄没生息的自黑暗里坐起身,定神分辨了片刻,马上下床去开了门。怀承头发上沾满了雨水,面色焦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云澜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他一向平静的表情,这时候怎么…… “要请你帮个要紧的忙,你跟我去个地方。”他简短的说,伸手来拉着她手臂。 “啊?现在么?”云澜穿着云英色的明绸睡衣,衣襟和袖口上缀着一圈考究的蝴蝶花刺绣,是去年返校时,大伯母专程送的,说特为小姐们准备的,连出了嫁的二姐姐也有一身。那时她母亲珍妮见了,拿手指在上面搓了搓,不屑道:“你大伯母很会收买人心,拿这样不高级的货色,哼!”云澜也是最近住宿条件稳定了,才拿出来穿,但总不能穿出门去,所以她赶着说:“那我,我换一下衣服。” 可怀承实在着急,下面老丁正等着,更要紧的,那边病人正等着,也等不得。“不要换了,来不及,拿外面的衣裳套起来,今晚不太冷。”他匆匆的说。 “哦……”云澜不明就里,但听从他的话,拿了大衣就走。 下了楼,径直往后门去,怀承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响动,云澜也跟着他谨慎小心,像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铺子后门是一道低矮的柴木门,及至出了那道门,云澜才发现门口停着一辆发动着的黑色汽车,外头因为亮着零星的街灯,并不显得突兀。 怀承拉开车门,示意她上车,同时低声的解释:“跟我去一个地方,有个重伤的人,要请你帮忙看伤。” 他低沉的声音混在细密的夜雨里,有种神秘莫测的影响,云澜也不敢放声说话,车厢里她靠近他肩头,满脸疑问:“请我?怎么会有人请我?”云澜心里在想,与其请我,请你不是更好么? 她低语声响在他耳边,他也偏头来贴近她耳朵,“是位女病人,因为一些原因,得找一位可靠的女医生。” 他刚说完,前面的司机启动了车子,同时提醒他:“怀承!” 云澜才注意到那人说话声音沙哑,像是祖父从前用过的车夫,抽了许多年烟袋,一说话,就是这样的声调,接着便是一串咳嗽。此时这位深色衣帽的司机先生,倒是没有咳,只隔着座椅,递了一块黑布过来。 怀承接在手里,一边借着飞快掠过的些微光线,看云澜的眼睛,一时明、一时暗。他眼中饱含着歉意,太仓促了,来不及向她说明,只好委屈她。“云澜,为了安全起见,要暂时蒙上你的眼睛,别怕,我一直在。”他柔声的说。 “什么?”她仍旧轻微的声音,没完全反应过来,已经眼前一黑,被蒙上了黑布。她没想清楚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只觉得他两手绕过她脑后,打上了结,似乎怕缠得太紧,他手指拂过她太阳穴,又替她松一松。 “因为保密的需要,进出的路线外人不能知道,所以这一路上,你不能看,别害怕,等到了,我就会给你解开。”怀承蒙好她眼睛,尽力的解释着。 他一边注意着她脸上表情变化,一边放下手来,握住她手腕,正攥紧了她袖口上的一圈蝴蝶花刺绣,触到她睡衣,才想起出来得太匆忙,她只套了一件长大衣在外面。他忍不住试了试她手的温度,果然手指冰冷,大概还是因为紧张,他一伸手来,马上被她指尖回握住了。 第十五章 看伤 他也奇怪,她的手像块润泽的凉玉,他怎么也暖不热,索性伸开手掌,把她包在掌心里。 起初,云澜是被切断了视线的紧张,对于要被带去哪儿,要做什么,是否有危险,并不十分担心,大概还是因为实在很信任他,这份信任源自何处,她倒从未深想,直到他忽然松开手,整个手掌围拢来,包裹着她,暖热的掌心温度传进她心里。 她眼上覆着厚厚一层黑粗布,笼在密实的黑暗里,没有光;却微微转过脸来,仿佛看得见他低垂的眼眸。 车子一路颠簸,高高低低。是上山了么?又下了山?云澜在心里猜测着。不知开了多久,车子停了。 她扭身来微微仰头,依着他手的位置确定他的方向。 “我们先下车,”怀承说,同时拉开车门,托住她手肘,接她踏在地面上。“到了么?可以摘下来么?”云澜努力的站稳,原来没了眼睛,是很难保持平衡的。 “还没到,我们要换一辆车。”怀承说,他松开手,可能要走过去跟接头的人说什么。云澜一人站在那儿,风雨停了,却突然觉得天空地阔,背后寒意攀上后颈。 有另一个人来轻轻碰了碰她手臂,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孩儿,“你是聂医生吧?我们是来接你的,我先扶你上车。”她说着要拉云澜的手。 云澜警觉地向旁撤出半步,让开了她。她能感到对方僵了僵,继而听到那女孩儿的声音,似乎有点儿不悦:“怀承,你看……” 怀承马上走来牵住云澜,向旁边的丽惠摆了摆手,解释道:“我来,她跟着我。” 接着是坐人力车,怀承和云澜同坐一部车,宗瑞和丽惠一部。丽惠来时是计划她和聂医生同乘,让肖大哥和宗瑞一起;为着怕请来的女医生介意,她才特地赶来的。这时看来,实在是多虑了。丽惠坐直身朝前车看着,果然是新派人,一点不介意,挨得这样紧。 待坐定,云澜偏头来向怀承解释:“我因为不知道对方是谁?所以……” “嗯,没关系,你跟着我就好。”他知道她说的意思,简短道。 车程很短,也就几句话的距离。云澜下车时,怀承伸手来替她解开了黑布,她原以为由暗到明,乍然开蒙,也许眼睛受不了;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光,这里四处乌幽幽的。云澜记得这几天偶尔放开了管制, 药铺里有灯,连街灯都亮着。 可这里显然还在点着蜡烛,没有通电。她四下看了看,似乎是个村子,木屋坎实在有年头了,缺了口。怀承带她穿过阴暗的天井,过了二道门,直往后院里去。 “病人是位国际人士,讲英语,也是虔诚的基督徒;受了很重的伤,但以皮外伤为主,等下你认真检查,检查后出来告诉我们。”他飞快介绍着病患情况。 云澜听着,疑惑地盯着他。 他看懂了她的猜测,点头道:“对,她是修女,所以不方便让男医生查看。其他的事,你尽量少问,看到了也作没看到。实在想知道的,你来问我。” 云澜快步的跟着他,点了点头。听见他转头来补充:“云澜,不是坏事,这点我向你保证,其他的事情,我不能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云澜无声的的看着他说完。装作不知么?不该问的不问么?没什么,这些本领不难,她从小就会的;父亲和母亲不和,她从来装作不知,母亲在外面的花边故事、父亲出了门的荒唐行径,她也从来不问。 她点头答应了。随着他跨进一间逼仄的小间里,亮着好几盏烛台,中间低矮的房梁上吊着一块青花的粗布,当做隔帘把这小间划分为内外两格。 怀承和屋角里站着的短衫男人低语了几句,那人眼神严肃的扫过云澜面上,他走来客气道:“辛苦聂医生。” 云澜只点头致意,保持着沉默。 怀承帮忙准备了简单的医检用品,云澜掀帘进去。病人躺在一张竹床上,身上盖着薄被,蹙眉合目,呼吸微弱。 她低身下去,用英语简单的做着自我介绍,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的回应了几句。云澜得到她的允许,掀起被角,替她慢慢的做着检查。 她和病人低声交谈,没注意有人从身后走近,丽惠另端了一副烛台来,特地的为她照着亮。大概并没过多久,她把烛台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又悄悄退了出去。 云澜恰好出来拿换纱布,看见丽惠和怀承在同站在矮柜前说话,丽惠问:“聂医生在和她说什么?” “在问她疼痛的反应和既往病史。”怀承回答。 “要防着她些,别问了不该问的。”她十分严肃的挑了挑眉。 怀承没有再看她,只点了点头,“放心,她不会。” 云澜配合的把这些也作看不见,转身回到床边。其实一套检查做完,她确实疑惑特别多,这位女病人,不是一般的受伤,浑身上下,伤处细碎而繁多,还多在私密处。她心里判断,若不是人为造成,便也没有其他可能;而为仇怨,那也实在下手太过阴狠,钝刀割肉,是要为了泄愤么?还是为了要她做什么?或者要她说什么,她不肯?或者,其实是受了刑…… 她检查好出来,朝怀承的方向看了看,他仍被丽惠挡着,在说什么。云澜不得不叫他一声:“怀承!” 他应声抬头,向云澜招了招手,“来,”他错身绕过丽惠,把云澜带到另一个小隔间去。 另一间也是病房的样子,一位穿长衫的老先生坐在长凳上写着什么,看见他们立刻停了下来。“怀承,怎么样?”他焦急的问。 怀承朝云澜看了一眼,示意她来说。云澜便如实描述检查的结果,对面的老先生不动声色的听着。 “据你看,会有别的伤处么?或者内伤?”他问。 云澜摇头:“目前来看,不太可能有内伤,病人自述,也未有提及,但失血较多,痛苦尤甚。” 云澜讲完,老先生似乎长舒了口气,坐了回去。他凝神了片刻,同时向怀承和云澜道谢:“多谢聂医生,深夜劳动。不知怀承有没有说明,今晚的事,还请聂医生出了这个门,就当没有发生过。” 云澜点头,表示了理解,“怀承来时便已告知,您放心。” 他于是点了点头。 等他们从后堂里出来,大概已经凌晨了,卸了差事,云澜忽然一身轻,让夜风一吹,打了哆嗦,她才想起实在穿得少,身上的长大衣过膝,露出底下的睡裤来,因为来时踩了水,这会儿裤脚上洇湿了一大片,她低头看了看。 “冷么?”怀承也跟着朝她裤子上看了看,风吹着她裤管一阵飘荡。 云澜如实的点头,“冷的。” 怀承听完笑了,他想她这说实话的样子,特别好。他边笑着边抬手解自己大衣的衣扣,云澜马上按住他手臂,推辞道:“不用不用,你忽然脱掉大衣要伤风的,我不要紧,再过一会儿,要回去了吧?”她猜测,他们这样行事神秘,应该不会希望她久留。 他已经脱下来了,低头披在她身上,“等宗瑞叫辆车来,我们就走。”他说。 她抬头来还想推辞,被他伸手过来扣紧了纽扣。他的大衣真长,把她兜头罩在里面,衣服里他体温尚存,像忽然躲进了棉毡帐篷里,她手脚立刻暖和了起来。 “你要是着了凉,都是我的罪过。”云澜看他里面只剩一件青果领的开襟绒线衫,并不能保暖。 他含笑听着,没有回话,但在心里悄悄的想,你要是着了凉,那便是我的罪过,与其这样,我宁肯是我自己。 他们这样站在回廊上等车,只这两句话的功夫,丽惠已从内堂赶来,一走近便有些诧异的语气:“怀承,正是升湿气的时候,你怎么把大衣脱了?” 怀承低头道:“不要紧。”他说完微微转身朝门口张望了一眼。 丽惠真是古道热肠,她又转头来看云澜,认真道:“哎呦,他这大衣你穿着也太大了,准是漏风的,”她指了指旁边一框亮着芥黄灯光的小窗口,“我房里有厚衣裳,借你一件吧,也省得怀承在这里吹风着了凉。” 云澜还没想出要怎么婉拒,她说得这样有理。身旁还在张望门口动静的怀承先替她开口:“不用了,等车一来,我们就回去了,不必麻烦。” 丽惠已经伸手来拉云澜,她爽快道:“宗瑞去找车,这时候可不容易找到,也许还要等很久,还是先跟我去加衣裳要紧。” 丽惠手上真有把力气,云澜被拉得连下了两级台阶,怀承在后伸手,都没能触到她。 “两步路就到,何必把怀承冻病了呢!”她边走边对云澜发着叩问灵魂的质问。所以许多故事,最怕有旁人插手,一有第三双眼睛,就哪儿都不好了。 云澜跟着丽惠回房,在她这间四方的卧室里看她来来回回的翻找,床榻边上,桐油漆面的衣柜里。“我有件绸面的掐牙背心,借你穿在里面正合适的……”她嘴里嘟囔着。 云澜在旁看她一件件把大小衣裳搜拣出来,站在她身后,不得不帮她接着,搭在手臂上,也低头看看,确实都不是。 “或者……”云澜手里捏着件夹里的对襟棉背心,想说这个就挺好,不必找了。 她还没说完,丽惠一拍掌,“对啊,我晾在宗瑞房里了,我去收,你等着。”她一团火似的转身奔了出去。 云澜只听到“吱呀”一声门响,两间房门对着门,一道人影闪进去。“这身手……”云澜在地心站着,挽着一叠衣裳,心里自叹弗如。 “好了么?宗瑞找的车来了。”怀承半个身子探出回廊来,朝这边喊着,“云澜!” “哎,”云澜答应了一声,向对面黑洞洞的门里望着,果然,丽惠从那里跳出来,手上提着件深色鸡心领的绒背心,急三火四的走进来,手上没停的替云澜换起衣服,“这件绒背心更好,我帮你穿在里面,最是保暖的,别看它不大,一件顶你穿三四件的。”她笃定的说,云澜没插进嘴去,只有伸长了脖子让她套在睡衣上的份儿,又赶着出去找怀承,他说车来了,她正着急。 丽惠大踏步的比她还走得快一步,她也朝门口张望着,同时把怀承大衣递到他手里,嘴里念叨着:“宗瑞今天这样快!” 怀承没听清丽惠说什么,他朝云澜身上打量着,见她边走边扣衣扣,门襟缝里露出一截墨绿的突兀来。 “你这是穿的什么?这颜色!”他觑着眼睛,毫不客气地问。 “一件绒背心,”云澜回说,同怀承一起跨出门槛,丽惠就跟在他们身后,云澜趁着上车的空,快走一步,凑近了向怀承耳朵飞速道:“既是借的,就别讲究颜色了吧!” 怀承站在车边,没忍住,笑了,朝跟来的丽惠扫了一眼。 丽惠见他回头来笑,也露出了笑脸,回应他。 第十六章 坦然 云澜登车时,怀承被丽惠叫住说什么,她独个儿坐在车上等他,有人走来,他站着望了望那边站着说话的两个人,似乎没拿准主意。 云澜低头看了看他,是个平头的男青年,身量不及怀承,也是瘦瘦的,此时手里托着条黑粗布,正踌躇,左右为难的样子。云澜便想替他解个围,俯身道:“这个是给我用的吧?”她伸手指了指那条黑布。 宗瑞被她一问,更显局促了,磕绊着:“是,是啊,那个……” “那给我吧。”云澜主动伸手接过来。 宗瑞应声抬起手来,正要递给云澜,又迟疑,转头去讨怀承的示下:“肖大哥?” 怀承和丽惠说完了话,正转身,便点点头。他看着云澜从宗瑞手里接过黑布来,低头理了理,自己给自己蒙在眼睛上,细长手臂绕到脑后,顺手,给自己系了个连身裙上常用的蝴蝶结。 怀承含笑的一步跨上车,坐在云澜身旁,故意地倾身过去看她绑得如何,云澜虽然蒙着眼,但感觉还是灵敏的,开口问他:“是要检查么?” “是。”他坦然地点头,同时伸手把她几缕压在里面的发丝,挑出来。 “好了?” “嗯。” 怀承转头向宗瑞和丽惠分别道了别,他们车子远去,隐进凌晨的薄烟里。云澜安然坐着,被车轮颠得有些震颤,心里却在悄悄地想,看不见倒是有看不见的好处,不用寒暄客气迎来送往,十分省力。 怀承在想丽惠刚刚提到的新计划,接下来还要想办法,送卡琳女士离开香港,等她身体一复原就动身,风声这么紧的时候,想来必然是个十分冒险的行动,他有些替胡队长担心,眉头紧锁。 一路无话,仍旧原途返回。云澜看不见,等换了汽车,车厢里的气息,她依稀判断,还是原来那位司机。 怀承扶她上车,在她耳边问她:“明早医院里告假吧,你在家里休息一天?” 云澜想了想,摇头,“还是不用了,”她尝试着转过脸来,“告假会影响薪俸,收入多少且不论,回头还不上欠你的那份钱就不好了。” 把他听得一愣,看她轻巧的欠身向里面坐了坐,让出位置来给他。 他挨着她大衣坐下,感叹道:“你这记性倒是真长久!” “嗯,我记性向来是好的。”她郑重的点了点头。 车子仍旧停在后巷里,怀承引云澜下车,伸手握住她手指,略有温和。他替她解开敷在眼上的黑布,一边闲话:“借你的这件绒衣倒是很有作用,不枉你套在里面。” 云澜的眼睛盯着后门口的半扇柴门,正在暗适应,点头无心道:“嗯,真的特别的暖和。” 怀承没再说别的,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开门,他手脚放慢。云澜在旁等着,自然的明白了,要轻手轻脚些,防着弄出声响,吵醒了铺子里的人。她同时也深思,也许还是因为他行事机密的原因。 云澜站在暗影里,悄悄斜看了他一眼,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呢?她在心里想。 “偷看什么?”他仿佛太阳穴上生了眼睛,突然的问。 “……”云澜被他问住,一时语塞,见他小心的关上后门,转身来认真强调:“不是坏事,这点请你相信我!” 云澜跟在他身旁上楼,只听,没有回应,目光里与他笃定的眼神交汇了一刻。 “哎呦,二少爷回来了!”全叔手里提着半瓶药酒,从楼梯后面走出来,头一眼先看见怀承,等站定看见一旁的云澜,惊愕得迟疑了,“.…..聂,聂小姐,你,也回来了……”全叔潦草含糊着。 听得云澜想笑,见怀承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脚步没停,仍旧上楼去,云澜于是也照着他的样子点了点头,没说话。她暗自思忖,是不能多言吧! 隔天,照例在铺子后堂里吃晚饭,云澜坐在饭桌边,眼睛盯着药铺大门来回的看了好几轮。 全婶端了饭菜来搁在她面前,朝着她看的方向也瞄了瞄,转身要走,不知怎么,又转回来,语重心长道:“咱们先吃,二少爷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咱们不等他,”她维持着笑脸,“是吧,男人嘛,总有事是要在外头办的,不然只顾缩在家里也是不成器。” 云澜听着,一时进退两难,点头像是承认了什么,不点头又像是不赞同全婶的肺腑之言,她只好傻着脸笑了笑。 其实是怀承今天出门前答应了会晚饭前后回来的,他们今天休班,云澜午后收到茉莉托人带来的小信,说前几天路过弥敦道的收容站,特地进去找聂叔潮,但不巧得很,叔潮恰好外出了,并不在站里。但请云澜放心,已经给他留了口信,把这边的情况传达给他了。等过几天,路面上太平些,云澜再去看他。 云澜于是很想和怀承商议一下,看看下次休班时,能否抽出空来去一趟。平常没什么要紧事等他,他倒是很守诺的,说了几时几刻回来,一般都能准时;偏偏今天着急找他,他就迟了! 饭桌上能吃的饭菜越来越少,全婶一顿饭吃下来,一半时间在抱怨政府的层层克扣和市价的疯涨。云澜最近不大看报了,报纸上除了粉饰太平,没什么可看的内容。有时更愿意坐在柜前的账桌边,替全叔誊录细账,顺便听听来往客人们的闲谈。他们说日本兵冲进村子里的暴行,说得叹息摇头,淌下热泪来;也说入夜,有让日本人闻风丧胆的民间抵抗队伍,炸毁了日军的仓库,火光熊熊,他们亲见守卫的日本兵连滚带爬四散逃窜,简直大快人心。 这天一直到深夜,云澜都没听到怀承回来上楼梯的脚步声。她断断续续,时醒时睡,关心着外面的动静,始终没有。他一整夜没有回来。 她清早下楼去,茉莉请人替她带来的一双金缕梅的软缎拖鞋,她穿在脚上,踩过楼梯的声音,像芦花猫垫着脚走路,没什么声响。 才走下来,恰看见怀承穿着深色大衣从过道那头走近,大概是刚从后面回来。云澜便快走一步,想同他说什么,还没开口,被他站定一抬手,制止住。他眼神朝灶房方向望着,人悄悄贴近灶房的门框去。云澜不自觉的也屏住了呼吸,是要听壁脚么?她会意的、小心翼翼的跟着贴上去。只要是安全的偷听,她幼年在家时和三哥一起常干,略有经验,最好是能趴在门板上,若用铜管的话,效果最佳。 “就说二少爷上徐老板那儿商量来货去了,赶上封锁,耽搁了嘛,现在不是常有的事儿?聂小姐像是个心宽的人,不追究就算遮过去了。”全婶的声音,她弓着腰,在火上烧开水。 全叔听了直摇头,“你知道什么?我那天腰痛得睡不稳,出来找药酒,正好碰上二少爷半夜回来,还带着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谁?二少爷带野女人回家来了?”全婶扔下手里的水瓢,一脸肃穆的紧张,满脸上的五官都挤到一处。 “什么野女人!别胡说,二少爷哪能啊,”全叔嘴里叼着烟头,呜呜咽咽的低声断喝,狠狠吸了两口烟,满眼疑惑:“和二少爷一同回来的,还有聂小姐,而且,潦草得很,身上套着件大衣,上楼梯,我抬眼正看见她寝衣裤子的花边。你说,这是干什么去了?” 全婶听见没有野女人,似乎放心了不少,转回身去仍旧烧水,也沉思着,念叨:“把聂小姐也带出去了,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能是什么好事!”她回头来,朝全叔忧心道:“家里好好的,出去做什么,外头到处都是日本兵,撞上一两个可怎么好!你趁早跟二少爷说白了吧,我们装作不知道就是了,也好过他们出去犯险。” “唉……”全叔一声长叹,为难的嘀咕着:“这,这怎么好开口?” 云澜没想到听的这出闲话,竟是自己的闲话,还是这么不可说的一套闲话。听到后面,耳垂都红透了。她没想到,旁人好意的关心和猜测,会酿出这么一段不着边际的故事来,该从哪里解释呢?她抬头来看向怀承,却见他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她本是商量的眼神,转瞬换了恼恨的目光,把他牢牢盯着,意思便是质问:这时候,你怎么笑得出来? 他居然从容的在云澜目光里,抬手敲了敲灶房的门板,一切如常道:“全婶,早上吃什么?”像无数个过往的晨起一样。 云澜靠在门边死命的瞪他两眼,回身想悄悄逃走,等过了这一阵再出现,解不解释的话,再说吧,她想。 “云澜!”他猝不及防的回头扬声叫她,“全婶煮了面,来一起吃。”说着,向她的位置特地的招了招手,唯恐别人看不见她。 “哎呀,二少爷回……”全婶正端出面碗来,看见云澜慢慢走进来,马上机敏的改了口:“二少爷来了,快!聂小姐一起来,刚出锅的清汤面,趁热吃。” 云澜只好低垂着眼帘,坐到饭桌边上来,满脸的沉默躲在面碗腾起的白烟后面。听见对面的怀承故意问她:“怎么,不大开心的样子?是一早听见什么了吗?” ……你!云澜抬头拿圆亮的眼睛望着他,看他一派坦然。第一次觉得,他使起坏来,一点儿不比三哥差!此时她暗自想想,又摇头,三哥的手段拙劣,不及他! 第十七章 有意 好容易吃完这顿面红耳赤的早饭,他们从铺子正门出去。怀承边走边余光里追随着云澜的表情,她不说话,眉心也如常开阔,不像是在恼人的样子。 “茉莉托人带了信来,说去看过我三哥了,可惜没遇上他,”云澜还是在惦记这件事,她转头来和他商量:“过两天再休班的时候,我想去看看他,出了这么多事,我一直没见到过他。” 怀承点了点头,趁势朝她眉目深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异样。嗯,不错,她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他想得很对,云澜不在意这些旁逸斜出的细枝末节,她从小长大的家里,人多眼杂,各色各样,横生出来的故事,多得大伯母房里的牌桌上几个通宵说不完。她要是心窄的人,早就活成林黛玉了。她心宽,像全婶说的。 医院里还是如常忙碌,世界再颠三倒四,做人的,生老病死谁也挡不住。 云澜过了正午,看见有小队日军士兵列队的从楼梯上走上来,为首的蓄须,长筒军靴踏过走廊的地板,发出整齐划一的“哒哒”声。她们躲在办公室里,谢医生透过门缝去看,“往楼上去了。”她报告说。 便有人猜测,是去院长室了。云澜也有耳闻,听说梁院长与这批日军的总医官曾经是同窗。最初沦陷那几天里,日军士兵狂欢般的丧心病狂的暴行,养和医院总能把进犯作乱的一拨拨士兵拒之门外,便也是因为这个关系。 快到下班时,云澜收整好器械,她习惯的站在二楼走廊里,看街道那头的人家,放眼能看到拐角处有一个不大的门脸,听谢医生她们说,从前是家卖花的铺子。每常过年前后,那家生意是出了名的好,卖极好的迎春花。可这时候,它关着门,门头上有两只白纸灯笼,在冷风里阴寒的打着转。就在停战协定签订的当晚,这家里闯进一群举枪的日本兵,当着店老板的面,把老板娘和他们十五岁的女儿拖上楼,一群牲畜挨个儿进去,又挨个儿下来。并没熬到第二天,当天凌晨,披头散发的母女俩先后从楼顶上跳了下来。花店老板亲自去敛了尸,乱世里,诸事俭省,街坊们也去看望他。只错眼不见的功夫,他在停灵的后堂里上了吊,一起去了。 谢医生说,那灵堂里还堆着没来得及撤去的迎春花,开得如火如荼,却终究再等不来新春了。 云澜望着那里发呆,想世道真艰难,活着真不易。战争真是万恶之源,可她站了许久,终于在心里不能遏制的想,也许战败才是万恶之源。 “云澜,”怀承知道她的习惯,特地走来这里找她,他有要紧事,向她问道:“你的工作证借我用一用。” “哦,”云澜没问他要做什么,低头从口袋里拿了工作证给他。 怀承接过来,并没拿走,同她商议:“你跟我去一趟药房,我有一些药品要买,但我的配额用完了,得用你的,你随我去签字个字。” 他们医院里的规定,内部的工作人员每月有十分优惠的药品配给,只要是内部药品名录里有的,尽可以购买,但数量定额,用完为止。 看来怀承要买的数量不少。云澜点了点头:“好。”跟他一同往药房去,怀承边走边递来一张便笺,上面写了要买的药品名目及数量。 云澜忍不住多扫了一眼,以止血镇痛的药物为主。她没有多问,但在心里猜想,是给那位国际人士用的么?如果是,这个量是不是太多了些?或者,还有别的人要用…… 这天怀承仍是先送云澜回铺子里,然后便要出门。云澜已经料想他今晚有事要忙,赶着伸手拉住他衣袖,“你等一等我,那件衣服,你一同带走,呃嗯……”她本想说,帮忙还回去,转念一想,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他们处处要保密的,临时住了口。 怀承点头会意,“好,你上去拿。” 云澜快步的走上楼去,又匆匆下来把东西交给怀承,看他转身消失在人群里。等她再回身上楼时,听见全婶向全叔嘀咕:“二少爷怎么又出去了?怎么没同着聂小姐一起?” “嗐!你懂什么?哪有白日里带着小姐出门的,自然是等夜深了才好带出门去。”全叔垂着头看账目,眼皮都没抬一下。 “哎呦,这个世道,出去多不方便,索性在家里,难道不好!你还是劝劝二少爷吧,这有什么的,就说徐家那个流里流气的大公子,女朋友交了多少个都数不清,弄大肚子的事儿不也不只一件。二少爷不必这么遮遮掩掩的,更何况,还是……” 云澜听着,心里一声叹息,人言啊……她脚步没停的上楼回房去,全婶后面的话,她全没听清。全婶后面在说:“更何况,还是太太相准了的,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儿,早些晚些谁会计较呢!” 接着的几日里,云澜看着怀承这样连番的忙碌,有时在上班的路上,悄悄看他眼睛,他忽然一转头,她看得到他眼角的红血丝。 休班那天,怀承一早便出了门,云澜想去看一趟三哥,她坐在店堂里瞧着外面间或路过的日军小队,独自叹了口气,也许再等一等吧,等怀承不那么忙的时候。她一边在心里这样做着打算,一边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渺茫,看如今的形势,他只会越来越忙吧,她只是猜测,她同自己强调,她没有深究他到底在忙什么的意思。 好在过了晌午,没有等来怀承,倒是等来了茉莉的信,她托一位住在这附近的医生同僚带来,同时还带了一罐花生酱给云澜。云澜捧着信笺,才发现,里面有一张便条,是三哥写来的。原来茉莉又专程去了救助站一趟,见到了叔潮,把云澜托她带去的一些钱转交给他。叔潮感动得很,这时候,唯有这个不是亲妹妹的妹妹,还想着他,怕他缺钱,虽然现在物价飞涨得厉害,但这些钱当真的礼轻情意重。他立刻的找了纸笔来,写了几句肺腑的话,请茉莉代为转交。 三哥说:为兄一切都好,不必惦念,时局混乱,吾妹千万注意安全。既有本港同学愿意提供庇护,实在再好没有,进出务必与人同行,不可落单。待时局好转,为兄定会设法,来看望妹妹。珍重珍重。 云澜捏着三哥这张便条,仿佛听得到三哥说话的语调,难得这样一本正经的讲话,像二伯父每年春节年夜饭前的那段祝词,硬要引经据典,待说出来又显生疏。即便这样,却特别亲切。她低着头,露出一点笑容来。 晚饭前,云澜在饭厅的南墙边坐着,教小杏儿学加减法,全婶托了她好几回,她这天开始正式教她算学。先生倒是个认真的先生,学生却是无心向学的一只皮猴子。云澜才教了两组数字,小杏儿便说累了,变戏法似的左手与右手之间,变幻出一条五彩的花绳来。 “我们来翻花绳吧,我前日学了新花样。”小杏儿仰着脸,满眼的期待。 “额……花绳,”云澜迟疑着,鉴于上一回被翻花了眼的经历,谨慎道:“还是,下次再翻吧,咱们先把这个数字学会,好不好?” “我会数数,能从一数到一百呢,”小杏儿撇了撇嘴,朝云澜面前的记事簿上扫了两眼,“可是这种换来换去的,算来有什么意思,不如拿羊拐骨堆的有趣。” “算术是很有意思的,等你学会了,将来可以帮忙看账簿。”云澜循循善诱。 “我娘说,将来我是要嫁人的,嫁人之后照顾小娃娃,不用看账簿。”小杏儿言之凿凿。 “嫁人也是要嫁的,但读书识数,才能……”云澜想说,才能醒事明理。 “我爹说,读书是为了做官,我又不想做官,我很会照顾小娃娃,对过小山东家才生的小妹妹,我都去看过好多次了,还读书做什么!”小杏儿一张伶俐的小嘴,把一心想教她算学课的先生,抢白得无言以对。 所以怀承回来时,桌上刚摆上晚饭。他走进来,正看见云澜在看小杏儿剪纸,星星月亮,零散的铺了一桌子,最下面,似乎压着云澜的一本记事簿,是医院里统一发的那种。 他想,她是教学又失败了吧!这么想着,他嘴角也不自觉地弯了弯。本来今天发生的事,叫他有点不大痛快的。 他经过云澜和小杏儿的矮几,径直坐在饭桌边,微微偏头,专心的看她们。心里还在想着下午宗瑞专程跑到后堂里来找他,说的那件事。他吞吞吐吐又小心翼翼的坐在他面前:“怀承哥,你忙不忙?” 他在看田师傅备下的一份药品名录总表,缺什么、缺多少,他一一做着备注。抬头来,看见宗瑞敦厚的脸,他是田师傅的关门弟子,生得腼腆、话不多,其实和他是同年生的,但也没认真论过谁大谁小,反正他先开口称呼他“哥”,他就也点头答应着。 这时,他特地停下来,“不忙,你有什么事?说吧,是胡队长走前有什么交代么?” “不是,不是胡大哥的事儿,”宗瑞摇着头,眼神也缥缈着,“是,是我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怀承搁下手里的笔,看他有点儿扭捏的不肯直说,只好鼓励他:“同我还有不好说的?是想跟师傅告假不好开口么?” 宗瑞左右看了看,脸颊上先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向怀承问道:“你那晚请来的女医生,还记得么?叫什么名字?” 他半个身子伏到桌面上来,神情紧张。 “女医生?”他忽然在心里拐了个弯儿,“是说聂医生么?怎么,有什么问题?” “怀承哥,听说她是你同学,我想问问,她,她那个,”宗瑞又开始支吾,“她有没有男朋友?” “什么?”怀承以为自己没听清,追问了一句,其实他听清了,宗瑞是问云澜有没有男朋友,他问这个干什么? 他这一句追问,把宗瑞的勇气吓退了一半,他一手攥紧了另一手的食指,用力捻了捻,坚韧道:“就是,如果她没有男朋友,我想正式认识她。怀承哥,我觉得,我喜欢她。” “什么?”怀承真怀疑自己的耳朵,也怀疑自己的眼睛,这还是那个面色总是苍白的宗瑞么?此时他涨红了脸,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生动。他忍不住反问他:“你只见过云澜一次吧,你怎么确定就喜欢上她了?”他甚至想说:宗瑞,喜欢一个人是很慎重的事,岂是扫过一眼,就能混说的! “不是,我是认真的,我上次和她说过话,”宗瑞急得一手撑在桌面上,“况且,她还穿过我的衣服,穿完了,还洗得又香又干净的还给我,这不是……不是相互喜欢的意思么?” “什么衣服?什么时候?”怀承马上严密的盯住宗瑞眼睛,他想,这是根本没有的事,云澜进出他一清二楚。 “就是请她来的那天晚上,回程时,她大衣里面穿的,不就是我那件绒背心嚒,后来你还帮忙带回来,放在丽惠桌子上,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宗瑞分条缕析的说着:“倘使她并没有男朋友,我们同穿过一件衣裳,我很想正式……” “宗瑞!”怀承终于闹明白了这里面的缘故,他严肃的打断他:“衣裳的事,是个误会,我们都以为,那件衣裳是丽惠的,并不知道是你的,我想,如果云澜,”他脱口说出来,说完又改口:“我是说聂医生,如果知道,她是不会随意借陌生男人的衣服来穿的。所以这件事,也是你想多了。” “怎么能说是误会?”宗瑞不赞同,“这总也是缘分,师傅说,有缘千里来……” “没有缘分的事,只是拿错了而已。”怀承没了耐心,不肯听宗瑞说完。 宗瑞被抢了话,一时接不上头绪,停了一会儿,倔强道:“她是不是没有男朋友?” 怀承没想到,宗瑞对着只见过一面的姑娘,如此执着。他朝椅子深处坐了坐,严谨道:“宗瑞,当时为了找女医生,是专们挑定了,要在香港背景简单无复杂人际关系的人,你忘了是因为什么了吗?” 宗瑞迟疑了片刻,“为了组织安全。” “既是如此,为了组织安全,你还是把这份心思放一放吧,减少暴露的可能性。”他断然的说。 宗瑞不屈不挠:“那你当时不是和我师傅保证,聂医生是十分安全的么?” 怀承一时疏忽,话说得漏了缝儿,叫宗瑞钻了空子,他语塞了片刻,自己调开视线转圜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就直说了吧,聂医生有男朋友,你不用多想了。” 第十八章 危情(上) 他这时坐在饭桌前凝神,看见云澜伸手替小杏儿把面前的碎纸收拢收拢,又抬头瞟了一眼靠墙放着一只老座钟,时间走不准,总是慢出一刻钟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像那只老态龙钟的旧钟,慢了半拍。 他这么想着,她忽然回头来,笑了一笑。那笑容,像生了根,停在他眼睛里,蔓延进他心底。 临近旧历春节,香港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春节,街头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肃杀气,仿佛不能停留,停一下就要出事一般,狠狠的往前走。云澜在晚饭后,仍尝试着和怀承商议:“你哪天能抽出空来,我还是想,想年前去看望我三哥一趟。”她想也许这样的形势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三哥一直住在救助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也许见面可以一起想想别的办法,甚至,她自己,也在考虑,此时此地也只能是权宜之计,不能长久的住在怀承家的铺子里。 “哦,”怀承听她说完,心里很是抱歉,他不知道她深思的这些事,只觉得自己忙着胡队长那边的要紧事,把她想去看一次三哥的愿望撇下了。连忙补救:“那就下个礼拜二吧,我保证不出门,先陪你去看你三哥。” “嗯,谢谢。”她含笑点了点头,客气道。 “谢什么!”他不知怎么,嘴角沉下来,问着她。 把云澜问得迟滞了一秒,不该谢一声么?外面兵荒马乱的,能肯陪她出远门会友看望亲戚的,大概也只有他了。云澜眼睛里释放着疑惑的光,把他望着。 他凑近了质问她:“除了我,还有人能陪你走一趟么?” 他这么问,云澜似乎听出一点儿忿忿不平的声气儿来,她没太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含糊的摇了摇头,如实答道:“没了。” 怀承见她摇头,满意的朝她回看了一眼,没再说话,起身走了。 “二少爷怎么走了?我才泡了热茶来。”全婶端着茶盘搁在云澜面前,扭头望着怀承的背影。 云澜也跟着她转头看了看,依旧没明白他的意思,怎么天天神出鬼没的,连说话也拐起弯儿来了,她一手搭在桌面声,在心里默默的想。 可是还没到那个礼拜二,尚在礼拜一,怀承就告了一整天的假,没有按时到医院上班,只委托了一位经过药铺的同事接送云澜,当晚整夜未归。 云澜那天在铺子门口张望,等他回来的身影,她从没这么眼巴巴的等过谁。小时候,母亲答应在她生日那天带她去法租界的市立动物园,听说那里新进了一只斑斓猛虎,她好奇得很,想去看看真老虎。那天从早饭开始,她就在等母亲说出发,中午前后,母亲出门会客,她想也许等她回来就可以去了,她也在聂家花园的大门口张望,等母亲回来的汽车声,一直等到月上中天,阿春来催了几回,叫她回去睡。那时也明明知道,动物园早就关门了,即使母亲此时回来,也是去不成的了,可她就是不肯走,那点执拗和失望,她现在想来,也觉得颇值得同情。 她后来,就再没有这样执着过了。 她看着映在铺子门板上夕阳,一点点越倾越斜,终于,换回一层蒙蒙的月光来。 他应当是,有要紧的事在忙。她上楼时这样想。 她想的没错,他手里是人命关天的事,他不能停。 第三天傍晚,怀承仍旧没回来,云澜下班回来,在全叔的账桌边看账簿,顺便听几个来抓药的人闲聊,一人说:“昨晚斯蒂芬学院门口的事你听说了么?” “是那路联军鬼子被人挨个儿干掉,剜掉了眼珠,割掉了耳朵的事,你也听说了,那肯定是真的了,真痛快啊!” “当然是真的,我们那儿有人亲眼看见的,这还有假。” “哎,他们都说,是那时学院里被烧死的女人们化成厉鬼,报仇来了,你说是不是?” “哼哼,”头先这个人冷笑了两声,没附和,只暧昧的点头,过了半晌才说:“也许吧。”不再细说。 云澜听到“斯蒂芬学院”的字眼,特别注意的听他们的交谈。是么?是她们来报仇了么?她忽然眼角发热,是谁替她们报了仇呢? 怀承是那天入了夜才回来的,云澜听到上楼的脚步声,知道是他回来了,忍不住开门出来看他。等一开门,先吃了一惊,他忽然换了一整套的黑衣裳,和她对视的眼睛里满是疲惫,云澜这些日子积累的看诊经验里,他大概有几个通宵没睡了。 他先开口,抱歉道:“太晚了,吵醒你!”喑哑的嗓音佐证着云澜的判断。 云澜望着他,尚未反应过来,怀承先想起什么,解释道:“对不起,我有一件要紧事不能不先去处理,陪你去看三哥的事,只好推下个礼拜二了,你看好么?” “好。”云澜点了点头,她不知道他说的“要紧事”到底是什么,可凭直觉觉得,是同她母亲失约完全不一样的事情,是她自己的那点小事不能比的事情,是一定得同意的事情。 她早起时轻手轻脚的下楼,依着他昨晚的情况,猜测他大概不能早起上班,做好了帮他告假的准备。可走到饭厅,迎面便看见他正站在窗边,注视着外面街道上的行人。 “聂小姐来了,快来吃饭。”全婶如常张罗着,招呼云澜坐下。 怀承回头来,他走近也如常坐在云澜对面。 “你精神还好么?”云澜低声的问他。 他微微点了点头,“好的,没什么。”等回答过,又抬头来看她。他忽然反思,这是在关心他的话!嗯,是从没听过的好听的话。 他们这天出门前,全婶追出来叮嘱:“二少爷,马上过年了,晚上回来,请二少爷写春联,别忘了。” “好,晚上我不出去。”怀承回头来,答应着。 他边走边问云澜:“你字写得好么?你若写得好,便你来写。” 云澜想起,她们自己家里每年都是大伯父亲自写,是当家人独一份的体面,别人不能逾越了去的。所以摇头道:“我写得不好,难登大雅之堂。” “没有什么大雅之堂,不过是家里的铺子而已。”他含笑的说。 云澜跟着笑了笑,没说话,她其实在家时,小辈里数她写字最好。 傍晚回来时,他们特地拐去了一趟清风斋,本来想买一点金墨,可惜短缺得什么都没有,只买到两支粗毫回来。 所以两人走路回来,经过街口,看到一辆日本军车停在路边,也是常有的事,这附近有家从前不大知名的酒社,沦陷后,摇身一变,成了日本军人钟爱的小酒馆,不分昼夜的亮着灯,连门脸也换成了日式的,整条街的生意,合在一起都没有这一家的好,可街坊们从没人眼羡它。 云澜跟在怀承身旁,两人并肩跨进药铺的门槛。他们一进去,就发现了柜台前站着的一名日本军官,云澜其实看不懂日本军服上的军衔,只因为这人腰间挎着一把不短的军刀,右手始终握在上面。是身份的象征么,她警觉的想。 他们本想转身上楼去,怀承着意的退在云澜身后,他一直担心,她虽然换了男装,也还是脱不掉的女孩儿气。他的担忧真的很必要。 “聂小姐!”小杏儿忽然从柜台里钻出来,放声的叫她:“我娘给我找了红纸来,你看。”她扬手,拿着一叠大红的粗纸,朝云澜跑来。 怀承不知为何,心里猛地一惊,马上拿眼神制止住她,小杏儿也似乎接收到什么,停在半途,离云澜一步远的地方,疑惑的朝她望着。 空气凝住了一秒,一同看向云澜的还有铺子里零星的几位客人,并那位日本军官,他扭过身来,朝门边站着的云澜用力的扫描了一番,走了过来,身旁跟着个身量同他一样短小的中年男人,瘦而精干的样子,两只眼睛飘忽不定的转着圈。 “女人?!”这日本军官,会说简单的蹩脚的中文,他伸着脖颈,像觅食的某种动物,发现了目标。 “乔装的,漂亮女人!”那短小的中年男人附和着跟来,眼睛里闪过兴味的光,接着用日语说了什么。 看来,他是个翻译。云澜不自觉地朝怀承背后挪了一点,怀承伸手自背后攥住她手腕。 他第一次觉得,她手腕这么细,他满手的用力的握着,却觉得怎么也握不紧。 日本军官三两步,走到怀承面前,向他厉声说了一句什么,怀承没动,“让你滚开!”翻译狐假虎威道。 云澜看不到怀承的眼睛,只觉得他抓着她的手越收越紧,他手心里出了汗。 “呼”的一声,那人抽出了军刀,云澜本能的靠到怀承背后去,另一只手握上怀承背后的这只手。 “让开!”翻译抬起下巴断喝,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把乌亮的手枪来。 怀承仍旧没动,那军刀的尖刃抵在他胸前。 店里的人骤然静止,呆愣的望着他们这里。忽然全叔走了出来,“长官,长官,好说好说,先进来喝茶,喝茶。”他弓着腰,干涩的招呼着,近前来。想站在日本人面前,却被那翻译推了一把,倒退了一步。 “爹!”小杏儿以为他要摔倒,伸手要扶他。 众人同时朝他们看了一眼。那日本军官向翻译歪头说了什么,他跟着扬声道:“隆木先生说,请小姐自己走出来,他请你到前面的居酒屋喝一杯。” 仍旧静谧的,满店堂里毫无声息。 第十九章 危情(下) 隆木的耐心像他的身高一样短,只停了一分钟,他大骂了一声,反手把那把白亮的军刀划上了小杏儿的脖颈。 “啊——,娘——”孩子吓得尖利的惊叫,本能的看向自己的娘。 全婶扑出来要拉开小杏儿,被那举枪的翻译一脚踹开。 “别别别,长官,她只是个孩子,她……”全叔抖得话不成话,连腿都软了。 隆木露出凶相,快速的说了一长段日语,两手把着刀柄,朝旁边虚掩的小客室扫了一眼。 “隆木先生说,小姐既然不肯赏光,那只好就在这儿了。叫你自己走进那间房里去,不然先弄死这个小孩儿!” 他说完,隆木把刀刃用力推了一推,孩子的哭喊声立刻擦破每个人的耳膜。 云澜不记得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她自己并不知道,她被怀承握住的手是发着抖的,似乎人若是全身都在颤抖,手抖这件事,也就不明显了。 也许,那时怀承也并没发觉。他只觉得,云澜挣脱了他,他迅速的转头来,甚至以为是错觉。然而,她真的走出去两步。他听见她说:“放开那孩子。”他耳鸣的嗡嗡声不断,几乎听不清她说的话。 其实不是他听不清,是她说的话,嗓音也是发颤的,是努力过后用力说出的,她自己听着也不真。可那时,许多双眼睛盯着她,她不能躲着不动。 日本军官见她走出来,脸上浮起一层得意的颜色,一挥手,转换了刀刃的方向,架在云澜颈边。 他押犯人一般走近前,挨到云澜身后来。 “云澜!”怀承在这一刻,还是伸手想拉住她手臂,被隆木警觉的一偏身,挡住了;他同时手上使力压住刀刃。 云澜觉得脖颈上骤然一凉,冰寒里掺着尖利的疼痛感,迅捷的传进神经。她异常清醒起来,是刀锋嵌进皮肉里的感觉。 怀承要去拉住她的手,停在她衣袖前一寸远。他眼中看到她颈间源源不断沁出的鲜血,很快洇透了浅色衬衫的衣领,仍在不断向下蔓延,像一副流动的施了咒的画儿,映进他眼底。 他这样望着她,她淌着血,被押进客室里去。他攥紧的手指,直抵进掌心,手背的皮肉快要爆开。 隆木一手握着刀柄,进了客室,反手拉了一把那扇裂了缝的木门,其实门锁坏了好几个月,“砰”的一声响过,那木门又错开了缝,无数道目光从那道缝儿里射进来。 客室很小,简陋,唯有一张方桌,上面摆着一套粗瓷茶具,连条凳也只有两张。云澜被桌子挡住去路,尚未停下,被隆木扯着手臂扭过身来,顺势的拉扯下她外衣,同时一手推了推刀刃,云澜痛得不得不偏了偏头,却忽然迎来一刻平静。她起初一直不敢抬眼正视这个人,这时敢和他对视,圆鼻子圆眼睛,整张脸都是又圆又扁的,像没长开的小孩,停在了十几岁的样子。要记住这个长相,永远记住……她在心里这样想。 他眼神朝她胸前示意的扫了扫,云澜没动;他逼近来上手胡乱的揪了一把,扯开了两粒领口的衣扣,叫她自己脱掉衣服,她仍旧没动。 外面站着的人,矮个儿的翻译不知何时转到怀承身后来,手枪的枪口无声的顶在他后背上。“里面是你的女人?”他调笑的,看热闹的语气,带着点余兴未消的幸灾乐祸。 怀承无声,眼睛里看清他的全貌,目光含着锋刃。 “不要紧,”他拿捏着语气轻易道:“你们运气不错,我们大佐在前面宴客,时间差不多了,隆木耽搁不了多久,等他快活完,也不会把你女人怎么样,仍旧还你,放心!”末了,不知哪里碰到可乐的地方,哈哈哈的低笑起来,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像老鼠的叫声。 他笑声还未止住,里面“哐啷”一声打碎茶盏的声音,骇然惊得人心一抖。怀承看着隆木挥刀劈碎了桌面上的茶壶,逼云澜脱掉上衣。云澜不肯,他索性扔掉手里的军刀,扑身上去,把她压倒在桌面上。 他不受控的上前一步,被翻译的枪口抵着,用力按住,他在他耳边说:“你多动一下,我就开枪,顺便再干掉那个小孩儿,你试试!” 里面传来挣扎声…… 怀承那样无声的站着,一只耳朵里灌满全婶母女的哭泣声,一只耳朵里灌满客室里的挣扎声。有一刻他真想不顾一切的冲进去,掀翻那个人鬼不是的畜生,拿那把军刀刺进他心脏去,放干他的血,让他不得好死。无论如何,他先救下他心里最要紧的人,哪怕死了,也不能让人碰她一下。别的事先不去管,别人的死活也不要去顾,他只管他自己痛快! 可他......!一股甜腥味从他喉间泛起,他关不掉的耳朵,挥之不去的声音。 “陈秘书,”有人从门外快步踏进来叫嚷:“大佐下来了,立刻就走,快!”他身上套着极长的黑大衣,一只脚跨进门槛里,一只脚留在门槛外。 “什么?现在走?”矮小的陈秘书仍举着枪,作难的朝客室里扫了一眼。 黑衣人不耐烦跟着瞟了一眼,正色道:“快点儿,车子要走了,把人喊出来。” “哎哎哎。”陈秘书一叠声答应着,放开怀承,奔向客室里。嘴里说着一长串日语,亲自上手去拉隆木,被尚未得逞的隆木反手甩了一记耳光。他不屈不挠的连拉带拽的把隆木拖走,和冲进去的怀承正面相撞。 交错的一刻,怀承用力看了他一眼,他下颏上有一粒不明显的浅痣。 隆木嘴里还在骂着什么,边快步走出去,边拿一条白手绢,擦手上的血渍,出门时,抛在路边的石阶上。 云澜从桌面上跌下来,被怀承横空抱住,他来不及顾及她领口被撕开的地方,她因为过度挣扎,脖颈上的刀伤不断裂开,正汩汩冒血。他右手捂上去,按住伤口,向跟进来的全叔道:“去拿药箱。” 他怀里的人越缩越小,像是要缩进他胸口里去。他用尽全力的搂紧她,好压住她簌簌发抖的身体。她耳鸣的厉害,呼呼的风雷声在脑中盘旋,一手攀在他肩头,渐渐攥住了他衣领,像溺水将沉的人忽然抓到了救命的浮木。 他等药箱的功夫,沉声吩咐旁边的人:“阿昌,去雇一辆车来,我们立刻要走,越快越好。” 全叔抱着药箱凑近,怀承一手简单的替云澜处理伤口,掩好伤处,缠上一圈白纱布,一边飞快的交代全叔:“我们即刻离开这儿,你们对外说,我们是逃难来的租客,出了事搬走了。”他迅速的思考着,接着道:“小杏儿,你们也送到别处去,躲一阵,等风头过了再说。” 全叔垂手点着头,慌乱未定的眼睛,隔了一会儿,才想起问:“那二少爷,你们去哪儿?” 他问这话时,怀承要把自己大衣脱下来裹在云澜身上,他低头时才发现,她右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几道蜿蜒的血痕从她指缝里流出来。他伸手去扒开她手指,是一块破碎的粗瓷片,被她握在五指间,握得这样紧,尖利的薄刃嵌进她指节里,他一根根手指替她拔出来时,心都在抖。 这小客室里极静,几个人都看着他从她血肉模糊手心里,取出一块染透了血的碎瓷片来。 怀承利落的为她止了血,时间紧迫,他想无论如何得带她尽快离开这儿,万一军车回来,也许拼死也难保全她。 “车来了,二少爷。”阿昌匆匆跑进来。 他起身拿大衣通身包住她,横抱起来要走,被全叔仓皇拉住,“二少爷,二少爷,等等……”他说话仍旧有点儿哆嗦,“让,让小杏儿给聂小姐磕个头,若不是她……” 怀承听了,眉心结紧,但还是停住了脚步,全婶带着小杏儿就地跪在他们跟前。他知道云澜是看不见的,她被他全身裹着揽在胸前,他替她受了。转身匆匆出门上车去,全叔追着问他:“二少爷去哪里?回头我送东西来。” 不是怀承不肯回答,实在是他自己也还没想好,田先生那里是万不能去的,牵连了那边要出大事;同学和朋友家,带着浑身是血的云澜,要把别人吓坏的,谁家敢收留!“等落定了,我差人来告诉你,铺子里过年前后,就关掉几天,安全要紧。” “哎哎哎。”全叔连连点着头,看他们的车子消失在夜色里。 “去哪里?老板。”车夫回头来问着。 怀承低头想了一想,说了一个地方给他。 夜风呼呼的迎面而来,怀承知道她怕冷,倾身过去,拉开裹着她的大衣一角,想伸手进去试一试她手的温度,却先看到她闭着的眼睛里,有眼泪不断淌下来,从眼角流过脸庞,滑进鬓发里。怀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手指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她实在听不见,使尽了力气,连灵魂也被抽走了,她陷进一片莽莽的昏沉里,听不见也看不见,万事万物不在她的观识里。 似乎行了一段山路,车子停在一幢房子前。怀承请车夫等一等,他下车去揿了电铃,铃声响过一阵,里面的门厅灯亮起,有人走出来,直走到铁阑干的大门这里。 “哎呦,是肖二少爷?”蔡伯上了年纪,眼神不好,就着泛黄的灯光分辨了半天。“你不是,有钥匙么?我们二少爷走前特地差我送去的?”他想起旧事来,一边开门一边疑惑的问着。 “蔡伯,”怀承点头解释:“我是有钥匙,可这时候太晚了,突然开门进去,一来怕吓着你,二来我有个朋友,身体不大好,还请你帮忙看着门。” “噢噢!”蔡伯趿着拖鞋,赶着拉开铁门,让出路来。怀承回身把云澜抱下车,一路径直抱上楼去。佟家这处花园式的半山别墅,建在富人区里,不大不小,三层楼。从前绍普在时,常常邀他来小住,两人爬上楼顶去喝酒,有时能对月到天明。喝尽了兴,他就住在二层走廊尽头那个大套间里。 此时,他也把云澜安置在那间。 第二十章 昏睡 蔡伯是佟家的老仆,当年常常跟着佟老爷来香港做生意,后来大少爷把全家迁到上海,他就听从指派,留在香港专为陪同二少爷读书。可惜二少爷的性子太滑头,加上他自己也上了岁数,力不从心,常常找不到他人影儿,最后实在斗不过,也就撒了手,老老实实听从他的安排。 他这时,站在套间里面,看肖家二少爷俯身把一位姑娘安置在大床上。那姑娘看起来病歪歪的,始终闭着眼睛,似乎昏迷着。等肖二少爷替她解开外面裹着的大衣,他骇了一跳,那姑娘脖子上缠着层层的白纱布,隐隐露出血色,再往看,更是吓人,胸前衣襟染透了血水,发乌的结成一片。这…… 怀承伸手探了探云澜额头,发烫的,明显高于正常体温。他低头去检查她颈间的伤口,其实不是很深,不至于这样快的发作在体温上。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愈加担忧,她还是精神上受了重创,所以快速的起了高热。从来都是,身上的病医得好,心上的病就唯有时光这一味药了。 “蔡伯,有热水么?打一盆热水来。”他吩咐,同时,尝试着解开她染了血污的衬衫。 “哎哎,我去倒。”蔡伯收起惊骇的目光,答应着转身要去,又被叫住。 怀承迟疑了一会儿,转头来向蔡伯询问:“大约要借一借你们三小姐的衣裳来用,宛瑶房间还是楼上那间么?” “是是,”蔡伯点着头,“我们二少爷走前交代过,若肖二少爷来住,一切都由你做主,缺什么用什么,自取便是。” “好。”他思虑着,伸手替云澜拉上棉被。自己匆匆跑上楼去。 绍普在港大读书这几年,他妹妹宛瑶是常来的,怀承每年都见她几次。有时他们几个人约了在茶楼里谈高谈阔论,宛瑶也跟着来,倚在木窗阑干前,看路上来往的行人。怀承还记得她爱吃各种茶楼里的卷酥,他还取笑她:“将来留在这里当茶楼老板娘,吃不完的点心。”他记得宛瑶虽然年纪不大,但身量很足,他在心里略比了比,和云澜大概只差一点,她的衣裳,云澜应当刚好能穿。 他急匆匆的进了宛瑶房间,等拉开衣柜门,不觉皱眉。原想随手借两套家常的衣裳,不想一位小姐的衣橱里,衣裳种类之多,简直多过了他想象力的极限。他伸手翻了一翻,光彩夺目的各样衣料花色,恍花他眼睛。宛瑶这样小姑娘的眼光,果然和云澜有很大差异,他费力的在里面挑出两件简素的浅色衣裳来,左右端详了一会儿,确定可以权当睡衣用的,才快步的跑下楼。 蔡伯端了热水来,又把楼下茶水间里的开水瓶拿上来两只,备着。从前,也是这样的半夜里,二少爷绍普曾带回来一个受了枪伤的人,那伤口喷泉似的冒着血,捂都捂不住。他在这些事上,很有些见识,同他自己家的二少爷比起来,肖二少爷带回来个受伤的姑娘,也不算什么。 他垂手立着,准备了大小的毛巾叠在那里,见怀承取了两件三小姐的衣裳来,他知趣的转身下楼去,随手带上了门。 怀承站在床边,并未注意到蔡伯关门出去。他目光停留在云澜苍白的脸上,只他上楼一趟的功夫,她两颊上已泛起了潮红。他伸手再去探她额头,滚烫的。正是他担忧的事,她起了高热。 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叫她名字:“云澜,云澜……”,他心里渗出的忧虑掺进声音里,传到她心底。 他坐在床沿上,俯身拧出热毛巾,细致的替她擦去颈间及至胸前的血痕。一手解她衣扣,一粒粒的解开。她呼吸微弱,一起一伏,他也跟着放慢呼吸。轻浅的,配合她的节奏。既怕惊扰了她,也怕她不肯清醒。 擦过的皮肤,露出凝雪的光润一片。怕她着凉,他尽快的替她换上宛瑶的衣裳。这间套间的卧室,他从前住过许多回,那时还向绍普抱怨过,房里的灯不够亮,躺在床头上看书,总觉得光线不好。这时,忽然觉得,这灯光太亮了些,照在她身上,简直会反光。 外面静得出奇,和药铺的夜晚不同,没有对过人家里此起彼伏的猫狗打架声,也没有邻居家新生孩子的哭闹声,只有山风呼呼擦窗而过。怀承把外间一张单人沙发拉进来,靠在云澜床头,他整夜坐在她床边,一手搭在她手腕上,触到她脉搏。他从小生在中医世家的,毓征常常感慨,说他身上是现身说法的中西合璧。 他每隔一小时,欠身过来,试一试她体温,有时高有时又降下来;她呼吸之浅,总让他生出别的担忧来。凌晨时他几次尝试喂水给她,都没能成功;她右手上手指合并着,被他紧裹着纱布,他仓促间没包扎好,有一角脱垂出来,他整夜的,手指摩挲在上面,每隔几个小时,俯身在她耳边,低声的叫她名字:“云澜,云澜。” 天明时,蔡伯端了两碗白粥进来,搁在外间小圆桌上,连连致歉:“怀承少爷,对不住,没有准备好东西,早上只好将就了,稍后我出去筹措筹措。” 怀承从里间走出来,又回头望了一眼床上无声无息的云澜。向蔡伯感激的笑笑,他也疲惫得很,声音沙哑的,“劳烦蔡伯,我们突然来,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你同我们二少爷的交情!”他眼睛里闪着浑浊的光,“你来,同我们自己人回家是一样的,就如同我们二少爷回来。”他垂着手在旁立着,斟酌的朝卧房里看过一眼,马上收了目光,关切道:“那位……额,里面的人要紧么?” 怀承沉默了一刻,要不要紧?他不知道该怎么答,她身上的伤是不要紧的,他清楚得很,过几天就可以复原;可别处的伤,他想,实在太要紧了,那样当众受辱,即使没被得逞,也足够摧毁她心里的自尊,这样的心病不知怎么医,才能医得好……医科读了许多年,并没有哪本书里做过这样的解答。 “不要紧,”他最后说:“会好起来的。” “哎哎。”蔡伯点头诺诺的出门去。 他匆匆的下楼,穿戴好,赶去找伍姐来帮忙,往常,只要上海的大少爷来小住,这里伺候的人不够,他就去找伍姐来帮厨。是用老了的人,彼此熟悉又放心。虽是称呼她伍姐,但其实是叫惯了的说法,年纪大概只比蔡伯小几岁。 现在,怀承少爷来,还带着位病中的小姐,自然饮食起居上更要精心些。他昨晚做好了打算,今天务必还是得请伍姐来帮一帮忙。 怀承把白粥端进卧房里去,想了想,起身把东南角上落地窗的窗帘拉开,晨起的日光正金光万丈,一道道射进来,有一束正射在云澜的床边,映在她裹着纱布的右手上。 他仍在原处坐下,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热度退了,他顺势抚了抚她额角上的发丝。“云澜,云澜。”他低声的,一再的,尝试着唤醒她。 她却昏沉着,跌在恍惚不清的意识里,不肯醒来。她何时又回了上海,站在杨树浦的街头,似乎在等家里的车来接,可怎么会一个人呢,她也说不清,如果是出来赴宴,总是一家人一起的,可别人呢,都不在,阿春呢,她总是跟着的,也不在。只她自己,站在路边,耳中听得到“哐哐”的电车声,却灰雾蒙蒙,看不清电车究竟开在哪儿。她立在那儿努力分辨方向,有人远远的叫她名字,“云澜,云澜”,她寻着那声音去,沿着路灯虚晃的光,越走越远。走到路的尽头,迎面走来两列日本士兵,她吓得愕住了,那两列兵士列队前进,把她夹在中间,有扑面而来的阴寒气,那队尾的一人,忽然抽出军刀,用力砍在她脖子上,她拿右手去捂,也不觉得痛,只一低头,看到满手的鲜血,心也跟着凉下来。 队列的士兵走过,她又接着向前寻去,那个声音,仍在叫她,“云澜,云澜”。可她绕过路口,又走回原来的地方,杨树浦的街头,她还是在等家里的车来…… 临近中午,怀承起身去了一趟绍普的书房,打电话到医院,替他和云澜一起告了假。出来时正碰到端了饭菜上来的伍姐,他们也是从前常见面的,每到逢年过节,或者绍普的大哥佟诚毅来港,伍姐总是被请来帮厨。 “肖少爷,老蔡叫我来,准备些热汤饭,你看,”她无论何时都喜滋滋,油光锃亮的圆脸,把手里的托盘亮给怀承看,一只枣红的汤盅冒着虚虚的热气,另有一组饭菜,都是新鲜可口的样子。想来,这里的情况,蔡伯是向她陈说过了,他看到托盘里预备了两碗米饭。 怀承客气的向她点了点头,伸手替她开了门。她跟着走进套间里来,等把饭菜在小圆桌上摆好,她好奇的向里间的大床上张望了一眼,也不避讳,直言的向怀承问道:“听说里头的姑娘受了伤,可要不要紧呢?”她向来高喉咙,此时已经算是压低了声音的,可在这屋里仍算是响亮。 怀承马上向卧房的门边走去,伸手要把房门关上,伍姐到底有些眼色,缩了缩脖子,努力的掩着口道:“哎呦,我把病人吵醒了吧?” 怀承刚想回她说,“不要紧”,他一整个上午,都在看护她,她已经退了热度,只是还在昏睡中。话还没说出口,听到里面微弱的声音,她在叫:“阿春……” 第二十一章 礼物 他警觉地像是听到了指令,立刻推门进去,两步便跨到她床边来。 她醒了,半睁着眼睛,似乎有点儿畏光,在找着谁,“阿春……”她气若游丝, 怀承回身伸长了手臂去拉拢窗边的白纱帘,替她遮着光。她眼神追着他的身影儿去,听到他俯身下来,叫她:“云澜。” 他叫她名字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从梦里极远的地方传来。她努力地看清他的脸,是怀承……她喃喃的在心里念他的名字,像在她记忆里转了一圈,又落回到她心里。模糊的,隔在另一个故事里,那故事发生在昨晚,她想起来,她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被人压在桌面上扯开了上衣的领口。他的名字,仿佛开启了昨晚那一整件事的入口,云澜眼眶里涌进源源不断的泪水,她自己无知无觉,眼泪太多,眼眶里盛不下,又从眼角淌出来,滚滚的流进鸳鸯喜荷的白丝枕巾上。 他知道她缘由,想告诉她,都过去了,不要存在心里;想这世上为何没有抹去记忆的药水,怎么才能让她忘了这一段。“是想起家里人了么?”他伸手替她拭泪,故意的问她,想让她想到别的事上去。 她在梦里的那个街口站着,远远看到阿春来接她的身影,她嘴里惯常的念念叨叨,边走边说着什么,她越听越真,赶着向她跑过去,只怕光影一转,就会找不到她。 可她睁开眼睛,就出了那片梦境,她这时才想起,那真是一片好梦境,她情愿呆在里面。“阿春……我好像……”她想说,好像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又在说的这一刻明白过来,应当是在梦境里,阿春是不可能到香港来的。 怀承抬头向外间看了一眼,“伍姐,”他示意她进来。伍姐本就好奇,早就倚在门边上向里面张望。听到他叫,抬腿便跨进来,“哎,来了。”她嘴里答应着,正想看看这床上受伤的姑娘到底长什么模样。 “姑娘醒了么?”伍姐扭着胖腰,挨到床边来。 她一开口,云澜便想去看她,她说话的声音简直和阿春一模一样。她从枕上想抬一抬头,却牵动了伤口,痛得一皱眉。怀承伸手按住她肩头,“不要动,伤还没好。”他自己欠了欠身,把床边位置让出来,伍姐瞪着清亮的眼睛,朝云澜脸上再三的看着,心里忍不住猜测,这么位病歪歪的娇小姐,怎么伤了脖子?莫不是上了吊,没死成,让人救下来的?啧啧啧,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又调转视线,看了看俯身的怀承,哎呀,这不是一出现成的有情人儿私奔出逃的戏码么?戏台上常有的……她懂!伍姐赶着往虚空里伸了伸手,会意道:“哎呦,别动别动,小姐想什么吃?只管和我说,我才炖的红枣汤,温在那里,专为补血补气的。”她说着,兴头头的转身去端了来。 云澜望着她忙忙的背影,和阿春不一样的模样神情,性格却是不差多少。伍姐自顾自的端来了汤,本想坐在床沿上顺手揭开盖子来给云澜看,临时瞟了怀承一眼,又知趣的伸长了手臂,把汤盅搁在床头柜上。 她一套动作做完,垂着手立在一旁,便是要看怀承动手喂汤的意思。 云澜一边感受着伤口上不断传来的痛楚,一边后脑里混沌得像大风过境,打着旋,挥之不去的眩晕。怀承伸手来想扶她起身,靠在床头上,他眼神同她视线相接,她吃力的微微摇头,表示不想喝汤。 他便没有强求,但仍旧伸过手去,把另一侧的枕头挪过来,一手小心托着她后颈,替她垫高起来,低声道:“那就喝一点水,不能连水都不喝,发过热,很容易脱水。”他说着,从窗边的书桌上倒了一碗温开水。 云澜眼中,他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握着青花回文的匙柄,送到她唇边来。她无意识的抬起右手想自己接着汤匙。一伸手才发现,手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是啊,她想起来,那时,她慌乱里摸到一块茶壶的碎片,有锋利的刃口,薄削的利刃,能杀人!她仓促的想着,用力攥在手心里。 怀承低头,她抬起的右手停在半空,覆着伤口的纱布上透出一道刺目的血色,横在他眼底。他无声的把她手臂按回床边,仍旧举着汤匙喂她喝水,他自己没注意,他右手跟着颤了颤。 这天过了正午,怀承不得不要出去一趟,田师傅那里的几个枪伤病人,他不能扔下不管。临走前,他站在床边观察云澜的状况,她时睡时醒,醒的时候也不大肯说话。他想,还需要一些时间,也许等她伤口好一点,精神也能跟着复原一点。 他下楼时,特地往后厨房去找伍姐,没看见人。又绕到前厅来,见她正挽着一竹篮的菜蔬从外头进来,看见怀承,忙让到一边。 “伍姐,”怀承匆匆的走近,“我这里有要紧事,要出门一趟,可能会耽搁些时间,楼上……”他还没说完,被伍姐用力点着头打断了,她说:“我知道,上面那位小姐,我会照看她的,放心吧,怀承少爷。”她说着,又兀自嘀咕:“这么个受了伤的娇姑娘真是看着都叫人怪心疼……” “呃嗯,”伍姐的热心肠,倒让怀承生出点儿措手不及的犹豫来,他迟疑了片刻,道:“她精神不大好,还在睡着,你略上去照应一下,防着她醒了,要什么。” “哎,好好,你放心去吧!”伍姐满口答应着。 他们这里说着话,蔡伯走上台阶来,他备好了车,把车钥匙送进来,“怀承少爷,我们二少爷的车,检查过了,一应都好。” “多谢蔡伯。”怀承接了钥匙,匆匆的出门去。半山别墅区,日光下的山道,沿途的车辆很少,日军也基本没有进犯,这大概是财富的光环,无论何时,都有与众不同的力量。 他这回悄悄带了一样东西在身上,是昨晚从铺子出来时,他特地跑回房间去取的。田师傅那里,丽惠的枪法最准,他在心里盘算着,只会开枪是不够的,这项要紧的技能,他想他必须得学会。 他于是便添了一件事,在村社里多停了些时候。日落时,赶上胡队长带着宗瑞回来,他们有几天没见面,“怀承,”老胡真的人如其名,胡子拉渣,站在怀承面前,像一堵厚实的墙,他乐呵呵的走来,拍了拍他肩头,“听说你要学射击,终于想通了?” 怀承听他这么说,只笑了笑,心中复杂的点了点头。老胡于是特别关心的把丽惠也叫到跟前来,细致的交代他们练习的步骤和方法,誓要把怀承培养得百步穿杨的劲头。 这么一讲,落日的余辉都敛尽了,堂屋里马上就上灯。怀承心里记挂着人,起身要回去,同老胡和丽惠道了别,两步跨上穿廊,往大门走去。“怀承哥!”有人从他身后追上来。 他边走边回头,实在赶时间,脚步没停,“宗瑞啊,有事么?明天再说吧,我耽搁得太久,要先回去。”他匆匆的说。 宗瑞腿脚更快,赶到他面前来,挡住他去路,“怀承哥,我托你个事儿,”他说着,把手里的牛皮纸包没头没脑的塞在他手里,定定的盯着道:“这个,你帮我送给聂小姐,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我路过绸缎庄,请老板娘挑的,说时下姑娘们最喜欢的式样。”他本来嘴笨,说这些话总时断续的,可被怀承的脚步逼得,连话都说的顺溜了,一口气说到底,从没有过的流畅。 送给云澜的!怀承来不及感叹宗瑞口才的突飞猛进,心里参半着说不清的意味,低头扫了一眼。“那天不是跟你说明了么?她有男朋友,你就别忙活了,怎么没听明白!”他一头说着一头怀疑自己当时是否说得太含蓄。 “丽惠说,有男朋友也不要紧,只要没有婚配,都是可以换的,还有机会。说也许她是家里做主,自己并不情愿呢!所以我想,还是送,送她……”宗瑞想说,赶着年下大节里,送礼物给她,让怀承的眼神注视着,不知怎么,前头的口齿伶俐也没了,仍旧磕巴起来。 “少听丽惠这些胡言乱语,她不是家里说定的,她是……”怀承断然的否定了丽惠的猜测,有一刻想解释什么,可最终没说下去,停在那儿。他脑海里是受了伤的云澜,苍白的面色躺在枕上,呼吸总是浅得几乎听不到,他常常要凑近了去确认,她只是睡着。 “云澜……聂小姐她不会换人的。”他认真道:“你还是别在她这里浪费时间了。”说着,把那包衣料仍旧放回宗瑞手里。错过身去,抬腿就走。 “哎,怀承哥,”宗瑞站在原地伸手想拉住他,没拉住,扬声问他:“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换人?万一呢!” “没有万一!”他头也没回。 第二十二章 解药 他回程的路上,车开得极快,盘旋的山道他几乎没怎么减速,从前,他和绍普在这段山路上比过车,他胜。他和绍普,大约除了打枪,其他事项上,总是他赢的时候多。绍普一走,他着实少了一位可以切磋的挚友。 他这时风驰电掣的赶回绍普家来,他不知道,对有个人来说,是多么必要! 云澜是怀承走后不久醒的,怀承出门前特地拉拢了房里的半幅窗帘,怕她醒来时,夕照正射在眼睛上。所以房里半明半暗,她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看那片折射出来的炫目的光影。有轻微的开门声,云澜想,是怀承进来么?她吃力的微微转头,看向房门的方向,她甚至想告诉他,不必担心,她已经好多了。 然而来人不是怀承,伍姐特换了身簇新的蓝竹布罩衫,手上捏着一只做了一半的鞋面,伸着头悄声地走进来。 她满以为,这才上过吊的小姐还昏迷着,不想凑近来一看,正睁着乌油油的眼睛望着她。“哎呦,小姐醒了!”她慌忙的放下手里的活计,挨到床边来,“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吃什么?”她弓着腰,关切的询问着。 云澜不敢摇头,一动,脖子上的伤口就痛得厉害,她想,大概是因为创面很狭长的缘故。只好向她摇了摇手,看她亲热的坐在床沿上,还伸手来替她掖了掖被角。 “怀承少爷有事出去了,嘱咐我上来照看照看的。”伍姐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仿佛声高了会吓坏了谁,她为自己的到来做着解释。 “伍姐……”云澜上午听到怀承这样称呼过她,记在了心里。她每次一开口,说话的声音总让她想起家里的阿春。阿春是从小带她的奶妈,她听着她的说话声长大,带着点儿宁波老家的口音。“伍姐,”她很想问一问她:“你是哪里人?”久不说话,发出的声音像晒干了的梧桐树叶,粗粝的跌在地上,她停了停。 伍姐赶紧起身倒了半碗水来,像怀承一样,喂云澜喝两口水,她一边说:“我家啊,是绍兴的,后来跟着主人家来的香港。我哦,二十几年没回去过了,你要是不问,我都快要想不起来,我是哪里人了!”她爽快的说着,不带一点儿感情。说完了,回过神来问:“小姐,你是哪里人?” 云澜喝过水,倒是精神了很多,她说:“我是上海人,但从前家里是宁波的,所以听见你说话的口音,总觉得,像……” “哎呀,宁波离我们那里很近的,从前我们镇上常来的都是宁波人。”伍姐激动的接口道,来不及听完云澜的话,“怪道我一见你,心里就喜欢,原来我们是老乡喔,我说嘛,这里面肯定有缘故的。” 云澜听她这样爱说话,像按下开关的话匣子,停不下来了,只好费力的笑了笑,听她继续说着。 “小姐,你姓什么?是为了什么来的香港啊?上海多好啊,从前我们桥头的船工阿大,总说,夜里黄浦江边上的灯,比月亮还亮呢,”她看见云澜笑了,便觉得是小姐爱听的话,自己也跟着笑了,又赶着问:“黄浦江是在上海的吧?” “是的,是上海的。”云澜也不敢点头,想着回答她的问题,缓慢的说:“我姓聂,是来香港读书的,一打仗,学校就停学了。” “哦哦,聂小姐是哪间学校的?是港大的么?我们这里的二少爷,就是港大的,那说起来,兴许还认识他呢。”她搁下手里的茶碗,又去摸了摸床头柜上的汤盅,她前头才热过一趟,这时候还有些余温。 “我不是港大的。”云澜躺久了,也有些吃力,说话的气力不足,尝试着想坐起来,伍姐十分有力的搀她坐起身,拿软枕垫在她脑后。瞧着她脖子上的伤,露出同情的神色来。又觉得不好为她这处伤口多问什么,万一同她猜测的一样,叫人不好意思。 她极顺手的拿过汤盅来,又喂她喝汤,“聂小姐,尝尝我这汤,炖的火候够不够,看你喝不喝得惯?” 被她殷殷的目光望着,云澜不得不顺从的喝汤,一口接一口;一边喝,又一边在心里琢磨,这时若点头说好喝,那势必要被多灌两口;若说不好喝,就伤了伍姐的面子,人家这样热情。 正踌躇间,听到伍姐绕到新的话题上去,“那你同怀承少爷,是同学吧?是同班同学么?” 云澜异常清醒的趁着回答的空档,把她递来的汤匙向外推了推,严谨道:“我们是同学,但不同班的,他比我高几级。” “哦哦,”伍姐点着头,收回了汤盅,“高几级好,其实,要我说,男人大几岁,可比女人大几岁好。就说我从前那家老主人家,最小的六小姐,哎呦,那时可真是千挑万选,结果嫁了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少爷秧子,过了门,听说日子过得十分不好,没多久竟闹起离婚来!唉……”她说着话,似乎,手上闲不得,又拿起那只鞋面来,做了两针,大概觉得房里太暗了些,起身,利落的拉开了那半幅窗帘。 云澜靠在床头,一片金亮的午后日光,倾斜的照在她眼睛上,给她整个人染上一层融融的辉光,她一阵刺眼之后,也终于适应过来。听伍姐继续在说:“怀承少爷好啊,他人品才学样样都好的。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我们这里,大少爷说的,那年佟大少爷特为了二少爷要转班的事,跑到香港来,又一一请了二少爷的朋友们来家里吃饭,听说,其实是为了防着二少爷交坏了朋友,验看验看的。你瞧瞧,这么些人里,最后,只夸了怀承少爷一个人。”她夸着怀承,眼神朝云澜脸上含笑的看着,那意思似乎是,夸他你是爱听的吧! 云澜无言的听着,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疲倦起来,吃力的垂下眼帘,盯着被面上一枝春熙梅花发起呆来。 “你饿了吧,看我,说着话都把正事儿忘了,我下面炉子上煨着一锅火腿粳米粥呢,正是好吃的时候,我去端上来。”伍姐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便奔下楼去。 云澜看着她转瞬即逝的背影,心里长舒了口气, 然而不多时,去而复返的伍姐喜滋滋端着粥碗,更添了几分活力。坐在云澜床边,劝她:“细粥最养人的,你胃口再是不好,这个也要吃一点,不然怀承少爷回来,也许要怪我不上心,没有照看好你。” 她说得有情有理,一份真心实在很难拒绝。云澜盯着墙上的挂钟,在心里企盼着,怀承何时回来。 请神的时候,大约都是没想到送神的难处的。云澜后来实在听累了,她望着窗帘外面的一抹天光,想时间过得真慢。这时,伍姐从杜丽娘和柳梦梅讲到香港的船票,又说起这片半山别墅区里的别样流言,车夫和姨娘的暧昧,小姐们时兴的新鲜短裤衣裳。 说起衣裳,她忽然想起来,朝着云澜倾身来问:“聂小姐,你换下来的衣裳呢?我上午洗晒,也没找到你的,想是脱在哪里了?我瞧你睡着,怕吵醒了你,都没进来。”她说着,往这房间里四下看了看。 云澜本靠在床头上,精神迷离,忽然被问起,她振作一刻,抬手指了指床尾凳,“那里有么?”同时想起一件事来,这件事在她脑海里转了转,她尝试着问伍姐:“这家的主人,都不在么?还有别的人住在这里么?” “都不在,这房子啊,从前就是为着二少爷念大学买的,这里二少爷一毕业,又到处打仗,就空着了。除了老蔡,哦,这里的管家,蔡伯,常住着,看房子。就没有别人了。”伍姐一边回答着,一边起身去看看床尾,也没有换下的衣裳,这可真是桩奇案。 “伍姐也不常住在这儿么?”云澜追问她。 “我啊,我不住这里,我是今天一大早,老蔡着急忙慌来找我,说怀承少爷带了个病人来,叫我务必来帮忙的。这不,我赶着就来了,我们是旧相识,又是多少年的交情了,推不掉的。”她转到云澜床的另一侧去,往衣柜那边又找了找,说到别的事情上去,“嗐,我那养儿子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吃的太少。我想想,还是出来吧,倒省出一个人的口粮来,你说是不是?聂小姐!” “嗯,是。”云澜点头附和着,心里疑惑着那件事,伍姐是今天一早才来的,她想她昨日那身衣裳,应该是到处染着血的,叫谁看见了都要骇一跳,伍姐没见到;昨晚她意识模糊,人在别的世界里游荡,是谁给她换的衣裳呢?她看着往外间里找衣裳的伍姐,没敢往下想。 怀承回来时,伍姐正劝云澜吃她刚做好的波仔糕,蒸笼上才拿下来不多久,伍姐说:“怕你不好拿,你看看,我都给你切好了,好歹尝一块儿,不枉费了我的心。” 云澜只好拈了一块,在伍姐的殷切的注视下,吃进去。她忍不住在心里反思,她这点识人的本领也还是太欠火候了些,伍姐这一张嘴,可比阿春伶俐多了……她又默默的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送神的人,到底几时才能回来? 第二十三章 琐碎 她正想着,外间的房门被推开了,怀承边走边脱了大衣,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 云澜激动得坐起身来,想抬头看他,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的伤,一动,牵痛得“哎呦”一声。 “当心当心啊!”伍姐凑近来看她伤口,正把听见她声音,急着跨进房门来的怀承挡了个严实。 怀承只好伸手拦了拦伍姐,俯身向云澜询问:“怎么了?动了伤口了么?” 云澜一手捂着伤口,不敢再动,“没事,不小心扭了一下。”她解释说。 怀承还是近前来,拉开她的手,替她检查了伤处,还好,没有裂开。云澜看他低头来,靠得这样近,他进门是才解开的领口,一低身,透出温热的气息。云澜的目光落在他衣领上。 他检查好,并未马上起身,转头来看她,恰好和她视线相遇,看到她眸光清亮,恢复了往常的一半灵动。心里升起一点纳罕来,他只出去了一趟的功夫,她倒是比他想象得坚强,再仔细看看,她脸上回转了些血色,比先时苍白如纸的样子,实在好了太多。 他放下心来,脸上不由的笑了。云澜本是盼着他回来的,看见他眼睛里的微笑,也跟着露出一点笑意,像褪了色的花瓣,忽然回了春。 “哎呀,这才一会儿不见,真是……”伍姐偷眼看着他们,被怀承挤得没了位置,挨着床沿上,这时索性站了起来,让到一边,想着不要做电灯泡吧,抄着手要走,想起那碗波仔糕,抬手塞在怀承手里:“喏,糕还热着呢,可要吃了才有力气对着看。”她拿腔作势的说着,说完竟起了新的话头,她重又凑近了,向云澜道:“对了,聂小姐,你爱吃馄饨么?上海小馄饨,我也会做喔,我明日做给你吃,好不好?” 云澜被怀承挡着,不得不朝旁偏了偏身,胡乱的答应她:“好,不必太麻烦……” “不麻烦,麻烦什么!”伍姐开心的一摆手,站着仍旧没走:“我还会做绍兴米酒,等我明天和老蔡商量商量,弄点江米回来,米酒渥蛋你小时候吃过的吧,我们老家那里都是这样做的,你吃得惯哦?” 她为着回答伍姐的问题,只好仍旧偏着身,“我不大挑拣的,不要太费事。” 怀承看着她一手撑着被面,颇吃力的样子,看不过眼,伸手扶住她肩头,助她仍旧靠回床头上去。又回身向伍姐道:“要吃什么,明日再说吧,不急在这一时。” “哎哎,好。”伍姐点头答应着,退出门去,还顺手替他们把卧房的房门带上了。 把房里的两个人,看得一阵沉默。 伍姐一走,怀承端着一碗波仔糕在床边愣了愣,等他回过神,转身坐在云澜身边,向她抬了抬手里的小碗,眼中问着她:“还吃么?” 云澜真想用力的摇摇头,表达自己这一下午的遭遇,碍着伤痛,动不了。她似乎连大声说话也会牵动伤口,所以听起来仍像是不动声色,说:“那边,书桌上的碗碟,分别是:红枣汤、粳米粥、还有一碟子榛子酥,以及你手里这碗米糕。”她用那只包着纱布的右手一一指着,怨念丛生的眼神,从那些食物调回到他脸上。 他看着,立时就明白了大半,但在心里却笑了,忍不住想,也许如她这般受了打击,确是需要伍姐这样不着边际的打扰,才能见好,以毒攻毒嘛。他这点窃喜,没能控制好,从眼睛里流露出一点。 让云澜仓促间捕捉到,她正忙着告诉他:“明日,伍姐又要做……”她说到一半,发现他眼睛里细微的意味,停住了,转而问他:“你看起来,甚是高兴的样子!” 怀承被问得,立刻正了正面色,摇头否认:“没有,怎么会呢?那个,伍姐是来帮厨的嘛,当然,说话间离不了她的本业,也是,也是人之常情。”他忙着解释,同时欠身把手里的碗,也搁在那边书桌上,仿佛特意的,码在那一排碗碟后头。 云澜目光随着他手上动作,幽怨的又朝那边望了望。 怀承注意着她眼神,心里放心多了,她被别的事岔开了注意力,是好事,能复原的更快一点。 “你几时醒的?”他想着问她,也想向她说明一下,这是他朋友家,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们可以放心住着。 “大约午后吧,我没认真看时间。”云澜轻声的回答着,怕说话的气流声惊动了伤口。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里是佟家别墅,”怀承边说边起身,把那边的金丝绒的大窗帘拉上了,他记得他走前是把纱帘拉拢了的,谁又打开了?转念一想,多半是伍姐了,不然,云澜何至于整个下午都没能合上眼,是太亮堂了吧! 他还没说下去,云澜先替他说了:“你和这里的佟二少爷是好友,这家里,是大少爷做主的,这房子也是为着二少爷在港大念书购置的。但大少爷在上海做生意,不怎么来,他也见过你,对你称赞有加。”云澜幽幽的低声说道。 怀承惊异的听她细数着,转身坐回到她床边来,像在看一场未卜先知的表演,眼中笑意越来越明显,听她继续说着:“佟二少爷毕业回上海去了,这房子多时空着,只有一位老管家,姓蔡的,常年住着看房子。从前主人家若回来,总是人手不够,会请人来帮厨和帮佣。” 云澜说到这儿,略停了停,她细细的喘口气,还能接着说。 “你还,真是记性很好,伍姐闲话间把这儿里里外外都说了个遍。”怀承趁空,夸奖云澜一句。 可他着实是小看了伍姐的闲话能力。 云澜仍旧如常声音:“不止这些。这里往西,隔着两排冬青树的小道,是一家姓李的人家,男主人是做银行生意的,房子里的女主人是养着的外头女人,十分年轻,他另有一个家,每到礼拜天,是必须要回那边家里的……” 怀承听她细水长流般说着,忍不住笑得肩头都开始抖了,深深体会到了她这一下午,难以推脱的遭遇。 云澜看着他笑,想他终于明白了。便故意的停下,善解人意的问他:“这家的故事不好听,那换东面那一家吧,那家的车夫有两个孩子……” “云澜,”他还在笑着,有点儿说不通畅,打断她道:“我明日休假,不出门,我一定看住伍姐,让她忙些别的事情,不让她来关照你,好么?” “好!”她终于住了口,专门的看着他笑个不停。 不得不说,伍姐这套当仁不让的闲话功夫十分了得。怀承暗自想着,还得感谢她,对云澜这番“无微不至”的照看。他其实在回来的路上,还在烦忧,如何开解她,助她从昨晚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实在没有好办法;加上宗瑞这时候还来添乱,他心里的事,着实的一筹莫展。 现在好了,他终于止住了笑,听她说了这么一长段话,怕她口渴,去端了茶盅来,照常的想找汤匙喂她喝。 不想云澜自己伸了左手来接着,微微低头喝了两口,小心的扭身,放在床头柜上。 “想下来走走么?也许外头是要下雨了,今晚没有冷风,还有点儿闷热。”怀承看她自如多了,建议她。 “嗯,”云澜其实先时想要下床的,纯粹考虑到,万一伍姐发现她能走动了,难保不力邀她去饭厅坐着,她怕自己实在吃不动,才放弃了这想法。 此时,她因为脖子不能动,有些失了平衡,怀承扶着她手臂。等她站定了,又回身去外间拿了自己的大衣来,替她裹在身上。“就在房子里走走吧,不必到外头去,别着了凉。”他在她耳边说。 “好,”云澜答应着,心里想起一个疑惑着想问的问题来,斟酌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缓缓的说:“我的,我自己的衣裳……” “过段时间吧,等风头过去,我回铺子去一趟,一总拿了来,眼下还是不宜就回去。这里的三小姐宛瑶,是绍普的妹妹,她衣裳的尺寸和你差不多,四季衣服都在这儿,先借她的穿吧。”怀承正垂眸替她系大衣的纽扣,含糊的解释着。 “哦,”云澜迟疑着,心里还没拿准该不该问,但已经问出来了,“那,我身上穿的这套也是三小姐的么?” “嗯,是的。”怀承回应着,抬头来正对上她探究的目光,立刻想到了昨晚曾替她换衣裳的事,换的,正是这身衣裳,他…… 他马上低下了头。 云澜看不到他眼睛,但恍惚觉出,他耳边泛起了潮红。她立刻后悔了,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她自己也遏制不住的,脸上发起烫来。 怀承掩饰的转头去拉开房门,引着她出门。门口蔡伯正端热茶进来,看见他们,忙让到一旁,恭敬道:“怀承少爷。” “哦,我带她走动走动,去一去绍普书房,”怀承客气道:“你放心,我们不去绍原哥那儿。” “哎哎,没事没事,”蔡伯点着头,这时才抬眼看了看云澜,“小姐,好多了。” “嗯,她精神好些了。”怀承也跟着转头看了看云澜脸色,她其实是有点儿绯红没有褪尽。 “蔡伯!”云澜来时病着,还没和管家正式见过面,但其实已经从伍姐那里把蔡伯的前世今生都了解了一遍。这时她礼貌的向他点头致意。 蔡伯马上弓着腰向门口伸了伸手,请他们先走。 怀承领着云澜从走廊经过,往绍普书房里去。路过绍普大哥佟诚毅的办公室,指给她看:“这间,是绍原哥的书房。” “哦,这家的大少爷。”云澜路过时了了看了一眼。 “嗯,其实他房里有几册很好的书,先时我来时,他借我看过,不知带走了没。”怀承含笑的回忆起从前和绍普的大哥见面闲聊是的情景,在许多事情上,他觉得他和绍原哥的看法更相似一些。 “听说这位佟先生,是有很多大小生意缠身的人,还是不要随意进去的好。”云澜谨慎道,她想起旧年里,二伯父才因为一桩生意的合同问题,赔了不小的一笔钱,她在潜意识里觉得,生意场上的惊险和防不胜防,实在让人望而生畏。 怀承抿着嘴角,一想到她听说的这些佟家小道消息的源头,还是忍不住想笑。 云澜敏锐的目光扫过他面上,他立刻知错能改的肃了肃表情,止住了笑。 第二十四章 吃面 怀承带云澜去绍普的书房走了走,里面的藏书,他大多看过了,着意的推荐了两本小说给她,因为她手上有伤,便替她抱在手里。 云澜在整面墙的书架前站着,因为不能抬头,上层的书脊看不清,不自觉的连连后退。被怀承一伸手拦在她后背上,提醒她:“消遣看看罢了,还想找多少,当心伤口!” 她眼神扫到一个书名,才进明大时,在图书馆里看过一点,后来觉得枯燥乏味,便没有读完,这时却忽然很想看下去。她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处,一手抬高了指了指书柜一侧,“我想,借那边那本,你帮我拿下来。” 怀承抬头看了看,她想借的是一本英文的《国富论》。他帮她取下来,交给她时抚了抚那书的封面。 她想看这本书,他心里这样想。 云澜跟着怀承在这二层上略走了走,她还是气力不足,越走越慢了。他陪她放慢脚步,带她转回走廊尽头的套间去,同时取了药箱来,临睡前,要帮她换一次药。 云澜坐在床沿上,怀承特地开了床头一盏落地灯,他倾身过来,一圈圈拆开她颈上的纱布,遮住了半面灯光。 “还疼么?”怀承在她耳边低声的问。 其实还是隐隐作痛,她有时甚至觉得,比昨晚渗血时更痛,尤其在这样安静的时候,总有尖利的刺痛,是冰凉的薄刃切进皮肤的感觉,袭进心里来。她抬眸正遇上他询问的目光,“还好,不太疼了……”她思忖着回应,眼睛里晃过闪烁的光。 怀承看了看她眼睛,低头专心替她敷上新药,重新一圈圈包上纱布。“过去的事,就过去,不要放在心上。”他说。云澜听着,感到他指面掠过她耳后,一点温热。 他坐下身来,弯腰拆看她右手上的伤口。有些地方结了痂,先用溶液融开,再重新上药。他替她包扎好,托着她右手放在自己膝头上,没有抬头,只轻轻摩挲着纱布,问她:“这是,要自伤还是伤人?” 房里静得只有座钟的走针声,云澜有一刻陷进回忆里,如实的,低声的描述给他听:“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用力,划开他颈动脉,就能……” 她垂着头,也盯着自己右手在看,仿佛在回味当时的力度。 怀承眉心结紧,她做着这样的打算的。他既有一刻放心,又马上提起了别的担忧。她没想过自伤,很好,可她想的伤人,却也太惊险了些。 他抬头看着她,受了伤,又受了折磨,清晰可见的面色苍白下去,眼睛黝黑得愈加明亮,凝神时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云澜,忘了这一段吧,往前看!”他说,停顿在这儿,云澜目光落在他眉心,听见他说:“别的事,我会处理的,好么!” 听起来是在问她,可其实,他说得尤为坚定,没有询问的意思。云澜那时没有很理解,是许多年后才明白的。 第二天一早,云澜因为精神不好,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她凌晨时做了追凶的梦,梦里有人拉着她的手,她用力的想看清他,他始终没回过头,青灰的梦境里,她看不清他侧脸,醒来时,只记得他手里的温度。 她坐在床沿上,久久的回忆着…… 如果不是蔡伯在前门张罗着贴春联,他们几乎同时忘了,这天已经是除夕了。伍姐烧了一碗浆糊搁在门厅的地上,一边仰着头,给蔡伯扶着四方桌子,看他登在一张摞在桌面的条凳上,颤巍巍的挺不直腰身。 “蔡伯,我来!”怀承正下楼,远远看见,已经快步跨出来,“你先下来,我来贴。” “哎哎,不用,哪能支使起客人来了。”蔡伯一手举着红纸,连连摇手。 “我看你还是算了吧,怀承少爷不用摞凳子,就贴好了,看你这样……,跌下来,我可扶不住你。”伍姐快人快语。 云澜因为走动不便,本是怀承陪她下楼的,这时,自己小心一级级走下来,也朝他们这边望着。 怀承已经伸手拉蔡伯助他爬下来,伍姐眼尖,远远看见云澜下楼的身影,扔下蔡伯,伸着头道:“聂小姐下来了,真是呢,多下来走走,好过总闷在房里,我来扶你。” 她眼明手快的抢步过来,一把搀住云澜的手臂,把云澜拉得一趔趄。云澜下意识的抬手捂住颈上伤口。怀承正接替了蔡伯的位置,又赶紧低头来叮嘱伍姐:“她可以走,伍姐,你不必扶着她。” 伍姐疑惑的扫了眼云澜颈上的纱布,手上松开些,“那,饿了吧,来来来,我那里一早包好的小馄饨,专为等你起来,就煮出来呢。”她说着话,虚抬着手引云澜往餐厅去坐,脸上笑得热情洋溢。 云澜边走边两眼殷殷的朝怀承方向望着,他刚贴好了横批,弯腰下来从蔡伯手里拿浆糊碗,补贴一下边角,趁空也看她一眼,正看见她目光里求救的信号,抿着唇角忍着笑,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跟着进去,做着口型告诉她:“我马上来。” 云澜临走近餐厅,忍不住回身来张望着门厅。听见伍姐的声音不断续的响起来:“聂小姐,你看看,一早让老蔡去买江米,唉,自从日本人一来,到处涨价,实在的,只买到这么一点,我看啊,只够做一次米酒的;本来我还想着,大年里,要准备些糟货,可这点东西,哪里能够呢。从前这里二少爷,最爱吃我做的糟鸭糟鹅,这些该死的日本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她一头忙着穿起石青粗布的罩衫,一头絮絮的骂着。 云澜听她发狠的念叨着,把那件粗布罩衫用力抖了两抖,“唰唰”的声响。她沉默着没有回应,连脸上的表情也凝住了。看起来像是专心在听伍姐说的话,又像不是。 怀承帮完了蔡伯的忙,快步的走进餐厅来,怕云澜一个人招架不住伍姐的热络。 他进来时,伍姐正把一只青花的汤碗,端来放在云澜面前,同时嘴里没停下的延续着咒骂日本人的话题,“那天晚上我们都怕死了,灯都不敢点,躲在柴房里。外面日本鬼子在到处抓人,专抓年轻女人,看见长头发的女人,拿烛台一个一个照过去,专挑漂亮的,拖着就走……” 云澜脸上早起的一点血色,已退尽了。她定睛的盯着伍姐的脸,觉得颈上伤处,被人狠狠扯开了口,发作起来,她遏制不住的,想伸手去掩住,左手用力的攥紧了大衣上一粒木质纽扣。 “伍姐!”怀承马上打断她,“我不吃馄饨,你另煮一碗面给我。”他吩咐她去煮面,把她支走,又转过餐桌这边来,坐在云澜旁边。 “云澜,”他叫她名字。 她想转头来看他,不觉牵动了伤口,真实的痛感袭来,她痛得皱眉低下头去,终于忍不住抬手来捂在纱布上。 “当心!”怀承倾身过来,本是替她看伤口,但其实只看着她侧脸,也知道她伤口在心里,他照看不到;他轻轻抚了抚她伤处,在耳边劝她:“快好了,别去动它,渐渐地,就能愈合。” 云澜仍隐隐的觉出层层痛楚,从心底涌出来。 怀承见她不肯抬头,只好陪她沉默了一会儿。灶房里传来伍姐高声的询问:“怀承少爷,你要不要放虾皮?” 他便就势故意的问云澜:“你吃么?” 云澜被他问着,从前家里的家教严,有人问话,不能不理睬。心里知道他是故意的,抬眸来看他,仍皱着眉头,像是怨他的表情,“不吃。” “那我吃。”他爽快地说,扬声道:“放吧,伍姐,多煮一碗,聂小姐也想吃。” 云澜听着不由的瞪起眼睛,强调:“我说不吃!”被他逼得,被迫的换了情绪,连眉头都舒开了些。 “你会吃的。”他笃定的说:“我做个好吃的给你,保你喜欢。” 他正说着,伍姐当真的端了两碗面进来,边走还边瞄到云澜的碗,催她:“聂小姐怎么还没吃,放凉了可不好吃啊。” “她等我呢!”怀承替她回答,同时伸手来,把两碗面都揽在自己面前,连同云澜面前的馄饨碗也一起挪过来。 云澜见他拿汤匙把她那碗馄饨一个个舀到两只面碗里,“来,我请你吃肖氏云吞面。”他宽和的说着,同时补充道:“你吃不多,我替你吃掉些。”自觉的把那碗少一些的推回她面前。 她其实不是在饮食上矫情的人,好的能吃,不好的也能吃,只是吞咽时会牵痛到伤口,她一方面实在胃口不好,一方面痛得吃不下。 然而这样一碗体谅人心的肖氏云吞面,云澜让他目光笼罩着,也觉得不能不吃下去。 她用左手吃,举着汤匙,太生疏了,吃得极慢,吃小馄饨也还可以,吃面就太为难了;她舀了两口面汤,打算就此放下了。 怀承是料着她不方便吃面的,所以在旁等着她的,等她放下汤匙,他伸手来取了桌面上的牙筷,欠身过来。 “不用,”云澜看出他是要喂她的意思,婉拒着:“我吃好了……”她从前见过大伯父的姨太太,在大伯父病着的那几天里,总是扭着半身坐在床头上,蓬着头,捏着白瓷汤匙不断的给大伯喂参汤,一点一滴的,带着扭捏和无限暧昧的气息,成心的做给大伯母以及众人看。即便那时她才十四五岁,也觉得那样子,实在不堪入目。从此在心里落下病根,觉得被人喂饭喂汤,是十分造作的事。 她甚至举起裹着纱布的右手来推拒,“不用……”她想,只要不至于饿死,便不走这一步。 “快点儿,我还要吃呢!”怀承自有一套说辞,叫人进退两难。 云澜看着他举起的筷子,皱眉。这时,伍姐恰从灶间里出来,边走边脱着罩衣。云澜赶忙叫住她:“伍姐,我手上不方便,你来帮我一下。” 伍姐应声止了步,赶上和怀承对视一眼,“哎呦!老蔡,你闪了腰了吧?快放着,我来。”伍姐边走边回头,向云澜潦草道:“那边,闪了腰了,你看看。”说着头也不回地跨出餐厅去,自觉的消失了。 “别耽误我吃饭!”怀承等伍姐走后,不客气道。 “……” 第二十五章 留信 医院里,怀承帮云澜告了长假,正好赶上过年这几天,他本来也不怎么忙,只是胡队长那边策划着新行动,他常常午后开车出门,傍晚前回来,因为春节这几天,夜里总是宵禁,不让人外出。 云澜这两天里,伤口长好了很多,因为实在不方便,这天午后,等怀承一走,她自己坐在窗边,把右手上裹着的纱布一圈圈拆下来,几根伤口浅的手指已经可以动一动了。她想,那就不必再麻烦别人了。 午后出了斜斜的日头,从窗玻璃上穿过,射进卧房里来。云澜想写一封短信,给三哥,尝试了几次,中指上的伤口太深了,没有完全愈合,实在握不住笔,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自己看看,还是作罢了,这样奇怪的字迹,只会让三哥起疑,还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她坐在那儿,对着信笺出了一会儿神,发生了什么?她也这样问自己,都过去了,不必让三哥知道。她想,怀承说的对,忘了那一段吧。 她这样想着,颈上一侧,隐隐作痛起来,有一刻,她恍惚的弄不清,到底是哪一侧,是受伤那一侧?还是没受伤那一侧?都是一样的疼…… “聂小姐——”伍姐在楼下花园里站着,仰着头放声的叫她。 云澜赶忙起身走到落地窗边去,推开了窗,她记得午饭时,伍姐就着急忙慌地念叨着要出门去看热闹,山道再往上去,那家姓郑的人家,今天办喜事,“我去讨一把喜糖来,老蔡,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蔡伯摆摆手,没理她,拿着把大剪刀,背着手往后院里剪枝去了。 “聂小姐,你一会儿不午睡吧,等我回来,拿彩头给你。”伍姐兴致勃勃的整装待发,知道云澜午后有看书的习惯,请她等着她回来。 云澜自从受了伤,复原的这些日子里,因为颈上缠着纱布的原因,不方便外出,怕吓着别人,也怕不好解释。总在这房子里待着,愈加的话少起来。 怀承临出门前,听到伍姐和云澜的对话,觉得很好,云澜这样,确需得伍姐这样的人拉扯着她,以毒攻毒才行。 这时候,伍姐正扬着手里的红纱袋,朝云澜叫着:“聂小姐,快来看,郑家真是阔手面,红包里有二十块钱呐!” 二十块钱!云澜反应了好一会儿,她很久没用过现钱了,离了全婶的日常抱怨,她已经不知道二十块钱到底算不算值钱,所以含糊道:“哦……” “还有喜糖和喜饼,我给你拿上去。”伍姐红光满面的扭身上楼来了,没听到云澜回应她:“不用不用。” 云澜只好去开了套间的房门,等着她。 “聂小姐,你看看,这郑老爷家可真是舍得,这样世道,喜糖和喜饼一样不少,沉甸甸的。”伍姐喜滋滋的拿手掂了掂,放在云澜面前的茶几上。 “不必不必,放在我这里可是浪费了。”云澜推拒着。 “我特地讨来的,郑家厨房里的阿凤,是我同乡,我专为绕到后厨去,请她拿的头等货呢!”伍姐讲得眉飞色舞,云澜不得不宽和的笑纳下来。她懂这里面的道理,但凡有个熟人,动用了交情的,都是自动身价倍增的东西,是不容拒绝的。 所以,怀承回来时,带了茉莉和邝医生同来,才一进门,就看见云澜房里放着的大红喜糖和喜饼。“哟!你这是什么?这是谁的喜糖,你们俩的?”茉莉抢一步进来,一手指着茶几,对脸问着云澜,说完又去看后面跟进来的怀承。 云澜没忍住,自己先笑了,又低头牵动了伤口,不觉皱眉,她这两天特地拣了宛瑶一件高领的云丝夹里的小袄穿着,为着把颈上的伤口遮住,譬如系了一条小绸巾,显得细致又讲究。 她从不是这样讲究穿戴的人,茉莉最清楚的,从前学校的新年舞会,她戴了一只镶珍珠的发夹在头上,就觉得已经很隆重了,倒把精钢石的手镯借给宴溦戴。她这样此地无银,她偏要上手去拉开看看,“怎么伤在这里?”看完就吃了一惊,缩回了手,“来时,只听见肖大哥说你受一点伤,要静养,所以突然搬到这儿来,我还一阵担心,不知你弄伤了哪里?怎么在脖子上?”茉莉凑近了又看了看,关心地问着。 怀承站在茶几一侧,想替她遮掩,也许可以说是铺子里的货架倒了,不慎碰在脖子上,还没开口,先听见云澜自己解释,她顺着茉莉的话头,往下说:“还不是因为我们两人常常吵架,你也不来替我站台,我一气之下,就上了吊了,又被人救下来,”她实心实意地说着,自己捂了捂那处伤口,情真道:“就弄成现在这样了!” 她说着话,旁边前一秒还在替她揪心的人,都听笑了。茉莉更是抬手要撕她的嘴,“是么?瞧不出,你如今这么大气性!” 云澜因为行动不便,没躲开,让她在唇边捏了一记,回嘴道:“就是我从前总让着你们呢,不然我但凡一不高兴,就是要生要死的!” 茉莉用力瞪她一眼,瞧她越演越真。连她身后的邝医生都被笑得发出“呵呵”的声音来。让她这么一打岔,也没人再上赶着追问她受伤的事。 怀承在旁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说笑,一句接着一句,想她一个人坐在窗边书桌旁的清廖背影,在心里一声叹息,她花了许多个晚上,终于把那件事说成了一个笑谈。他抬手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顺手把茶几上的两样东西拿走,换了一壶热茶来。 等坐定了,茉莉才想起今天特地联系了怀承,要专程来一趟的原因。她从随身的手袋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云澜,“你看,这是你三哥的信。那天不巧,我刚好换休,不在医院里,是匆匆放在我们值班室桌子上的。” 是三哥的信!云澜接在手里,看了看信封上潦草的“聂云澜”三个字,龙飞凤舞,有点儿不像三哥平常写字的风格。 她起身把信封放在那边一张高几上,午后的日光映上枣红的桌面,云澜低头多看一眼。茉莉便也起身跟着她走过来。 “你和肖大哥?”茉莉凑近来,挨着她要说悄悄话。 “你和杨先生呢?这段日子见过面么?”云澜转而问她,她自己还没有结论的问题,轻易不肯作答。 “你先说!”茉莉机灵如常,轻易不上当,朝云澜扬了扬下巴。 云澜一手按在几面上,偏过头来对着茉莉认真想了想,作势道:“不如我搬到你那里去吧,我给你做个伴儿,同你睡一张床,请邝医生帮忙把我调到广华医院去,我跟着你的班次好不好?吃也跟着你们,喝也跟着你们……” “那也没什么不行,只怕有人不同意!”茉莉眼睛里闪了闪光,并不吃云澜这一套。她随即扭过身去,故意大声道:“那不然,你还是跟着我回我们那边儿去吧。”说话间朝她哥哥和怀承坐着的沙发瞟了一眼。 马上听到怀承抬头来问:“为什么?”他目光同时扫过茉莉和云澜两人。 茉莉得意一笑,摇了摇手道:“没有啦,我说笑的,云澜说这里吃得不好,她想吃荷叶粉蒸肉,可惜这里没人会做。” 怀承有一瞬疑惑,他没来得及多想,回应道:“伍姐会做,你吩咐她一声…….只是,这时节大概不太对吧!”他边说边反应过来,犹豫着,这是夏天的应季菜色吧…… 茉莉没听完,已经缩着脖子在偷笑了,她嘴角抿成一道骄矜的弧线,朝云澜点了点头。 云澜手指不经意的在桌角上划来划去,没什么特别的表示,等茉莉笑完,才开口问她:“好了,轮到你讲讲了,你和杨先生怎么样?”她是无心的闲谈,关心朋友的意思,没想到,她这番追问,把神采飞扬的茉莉,问得沉默了下来。 像夏日傍晚收敛起来的夕颜花,茉莉渐渐低下头来。“怎么了?”云澜问。 “你知道,现在外头各大港口的封闭了么?”茉莉叹息着问。 云澜点头。 “可有种黑市上的船票,就是暗船,你听说过么?可以出港,离开这里的。”茉莉抬头来,断然的说:“一沦陷,锦堂就辞了领事馆的差事,应他家里的要求,买了那种船票,逃走了。”说完了,似乎缓了一口气,又补充:“听说,逃到了重庆。”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么!云澜抬手来,用左手揉了揉茉莉肩头,安慰她。 茉莉点点头,她懂她的意思。 两人停在这儿一会儿,茉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向云澜提起:“我年前,在百货公司,遇到宴溦的妹妹,就是小我们一级的那个苹果脸的女孩儿,我那时走得匆忙,没看清楚是她,走过去才被她拉住,认出来。仿佛都活着,是大难之后的久别重逢亲人似的,在柜台前站着说话。才知道,宴溦一早就从你们救护站偷偷联系了家里,连学校都没通知,就跟着家里的车走了,是吓怕了的,连学也不打算再上了。” “哦…..”云澜听她说起宴溦,想起那时她不辞而别的事来,原来并没有跟学校说明。 “而且,你再想不到,宴溦如今怎么样?”茉莉嘴角显出一丝不屑的意味来。 “嗯?她怎么样了?” “她要结婚了,说是家里给安排的,说定了人家,这时候时事不好,一切从简,赶着办婚礼,就要出嫁了呢。”茉莉彻底的哼笑了两声。 云澜靠在高几边,视线落在茉莉身后的窗框上,有一点凸起的油漆印子染了落日的橘光。她模糊的想起,那时她们三个人坐在她宿舍的小床上,畅想过将来,那些将来里,并没有早早结婚这件事…… 第二十六章 三哥 茉莉和邝医生要赶在日落前回去,连一起吃晚饭的功夫也没有,怀承开车送他们下山。邝医生特地让他送到山脚下的公共汽车站,他们再转车回去,是怕他专程送他们一趟,万一回程时过了宵禁时间,被扣在路上就麻烦了。 “咱们这样的交情,就别闹虚礼了!”邝医生说:“就送到这里,不必往远了去。” 怀承点了点头。 等他再回来时,正是天光收尽的时候。伍姐在围裙上擦着手,仰着头打算上楼去叫云澜下来吃饭。 怀承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上去了,“我来。”他说着,两三步跨上楼去。 他料得不错,她坐在窗边一处单人沙发上,看她三哥留下的信。初春傍晚的微光已经不足以看清信纸上的字了,她还捧着没动,身旁的一盏立灯,并没有打开。 “云澜。”怀承一边揿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一边叫她。 突然绽放的灯光,惊了她一跳,抬起头来,连手里的信纸也抖了一抖。 “怎么了?你三哥在信上说什么?”怀承走近来,从她头上伸手把那盏立灯也打开,照亮了云澜的的脸。 “他,”云澜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声音杳杳:“他走了,坐船回上海去了……” 怀承俯身从她手里把信纸接过来,匆匆看过,信上字迹潦草,看来是仓促写就的。叔潮说机缘巧合找到个有门路的朋友,因为手头可用的钱不多,加上值钱的物什一起,好歹的买到两张离港的船票。先时说只有一张票,后来再三的设法,又弄到一张。他赶着先后两次出门,到茉莉带来的信上说明的地址去找云澜,两次都没找到人。第二次特地绕道后巷里去,遇到个出来倒泔水的老伯,说并没有聂云澜这个人,从没听说过,叫他以后都不用来找。他原是打算第二天去广华医院找茉莉再问一问地址的,结果茉莉也不在医院,开船的时间又突然提前。实在没办法,只好自己一人匆匆登船先走了。 不过信的末尾,叔潮也让云澜放心,说等他一回到上海家里,就立即让大伯父想办法,保证第一时间把她从香港接走。 这一页信笺后面,还有半页字,怀承顺势的看下去。这一段,是叔潮写给云澜,情真意切的托她帮忙找一个人的,林淑瑛。他甚至在这段话里,讲了讲他们在战前曾吵了架,分开了几天,后来就开了战,隔在不同的收容所里,他曾试图去找过她,可惜淑瑛似乎还在怄气,不肯见他。他也苦恼得很,因为发生了一点难缠的事,实在不可说。包括这次弄到船票回上海去,他也设法找人传了话给淑瑛,想让她一起走,被她拒绝了,她不仅不肯同行,连面都不肯露。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有情有义的放心不下,马来也已被日军攻陷,一片战火,淑瑛在香港没有亲朋,只有一个做绸缎生意的叔叔,据说轰炸时不幸被炸死,想来她已是无处投靠的孤身一人。所以请云澜利用在港的这段时间,务必帮忙找到她,且劝一劝她,最好能说服她一起回沪。到时他一定亲自到码头来接她们。 怀承看完了信,抬眼看云澜,她像是仍有点疑惑,她看到的内容,仍旧不太相信,三哥已经走了,这样快,这样突然的…… “云澜,”怀承把那封信按着原有的折痕,对折了塞回到信封里,重又放在那张高几上,低头来劝她:“不要紧,你三哥走了,我们都还在这儿,我……还有茉莉,我们都在的,别担心!” 她听着他说的话,忽然在心里深思,三哥,是她心里,关于家的符号,这符号突然被人抹了,她心里瞬时空掉了一块,漏了风;可其实,家?她哪有家啊!家是得有关爱的地方,她自己清楚,她从没有过…… 她进而在想,开战以来,若论生死,她也怕;最怕的时候,是一人被分往斯蒂芬学院的时候,是沦陷当晚在停尸房避难的时候,是医院不能住,无处可去的时候,是那天被人压在桌面上,她手里摸到碎瓷片的时候。她想起来,那些时候,最后都是如何度过的……她抬眸正和他眼神交错,是有他在的时候! “我,”云澜想解释,她不是因为三哥走了,觉得孤身一人而害怕,只是她世界里忽然少了一个人,她既为他这趟路程担忧,又为这时候唯一的亲人离去而有些怅惘。太久没说话,忽然开口,声色暗哑得连自己都觉得不真切,她顿了顿,在他目光里,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只好说:“我没什么,只是在想,去哪里找淑瑛,也许要辜负了三哥的信任了。” “找人的事,你就别忧心了,不是什么难事,总是能找到的,不过多问几个人,多花些时间罢了。”怀承说,专为她宽心的话,其实这时候找人远比和平时期要难。到处是流民,到处是逃难的人,政府机构处处是混乱的,找一个人着实不易。 云澜其实心里也清楚,况且三哥在信上说的不明不白,他们之间到底为了什么闹成这样,也不肯细说,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便找到人,人家也未必就愿意这样不清不楚的跟着回上海去,三哥专爱做这种半吊子的事。云澜在心里叹息。 “先跟我下去吃饭吧,伍姐说,特地为你做了甜酒酿。”他柔声的说,像是怕她摇头说不去。 云澜跟着起身来,临走时又瞟了一眼那封信,心里有些郁郁。 她这几天因为总是借宛瑶的衣裳穿,蔡伯便请她自己到楼上三小姐的衣柜里去挑,她站在那儿选了半天,实在挑不出,想来宛瑶应当是年轻的小姑娘,衣裳颜色样式都以娇俏喜人为主,多是她从不穿的。此时也只好勉强穿着,像她自己说过的话,既是借的,就别挑拣颜色了。 所以,他们走进餐厅时,正听见伍姐在灶房里和蔡伯说闲话,她说:“我去偷偷瞧了新娘子,不好看,脸架子大,眼睛又小,不如咱们聂小姐一半好看呢。就是穿着大红的喜服,都不算美,聂小姐还穿的浅粉淡黄的,将来若穿正红,那郑家的新娘子怕是提上鞋也追不上。” 云澜跟在怀承身后,身上穿着的一套娇嫩的颜色衣裳忽然特别瞩目起来,像是有意的要与人争奇斗艳。她自己低头看了一眼,也是无奈。 这晚怀承特意找她下棋,又陪她看了一会儿《国富论》。云澜知道,他是怕她一个人待着要胡思乱想的缘故。她从书页上抬起头来,专注的盯着他眼睛,认真道:“我好好的,一切如旧。” 说得怀承自己先笑了,他懂她忽然冒出的这一句,他也觉得既是这样,自己也不必卖力得太明显。起身走过来说:“那再换一次药,我就忙自己的去了。你可,”他低头来拆她颈上的纱布,在她耳边强调:“可要说到做到。” “嗯。”她微微侧了侧头,配合他拆看伤口。一边问他:“是不是好多了?若是可以,就不用药了。” 其实确实是好多了,可她突然急着不用药,是为了不必包扎吧,不包扎就方便外出了。怀承猜测,所以他故意的说:“再等两天吧,防着留疤。” “那边,梳妆台上有面把镜,你帮我拿一下。”云澜一头说着,一头伸长了手臂试了试,够不到。 “怎么?信不过我,小聂医生。”他站着不动,声色不悦。 云澜抬眸看他,要笑,没理他,自己欠身去拿了来,歪着头要照一照,不防被怀承伸手来捣了乱,手上一晃,没看清。 “不许看,没长好之前,不许看,不然怪我医术不精,可是冤枉我!”他强词夺理道。 云澜扬手够了一够,没触到,他这身量高的好处,专为欺负她了。 她便收了手,罢了,端坐回来,向他说:“没什么,等你走了,我再拆了看吧,若是好了,就不必繁琐,天天包着,才是此地无银呢!” 怀承其实也觉她说的有理,但还是不放心她太早出去走动,不过是为了她三哥说要找人的事。她三哥一走,他更加觉得,要对她的安全负责到底,也许不只是她的安全,是要对她这个人,负责到底的。他在心里认真的想。 “确实快好了,明日再包一天,你也别费事再看了,明晚就拆了包扎,行动注意些就是了。”他缓和道,也实话实说。 “好。”她微微点了点头。 转天,怀承如约的为她拆了纱布,她自己走到镜子前看了看,没有完全长好,留了一道浅粉的痕迹在那里,她禁不住抬手来摸了摸,其实伤口已经不疼了,可她手指一碰到,还是从心底传出一阵痛意来,痛得她一皱眉。 “怎么?还在疼么?”怀承察觉她表情,关切的问她。 “没有,”她马上解释,违心的,又是实话实说:“已经不疼了。” 因为过了春节这几天的假期,怀承转了夜班,又加上入夜宵禁,云澜和他见到面的时间,日夜颠倒起来。 她这天起得特别早,在一楼的大客厅里坐着,专为等怀承回来,有事要说给他听。昨天临近傍晚时,伍姐突然上来请她下去会客,说隔壁郑家新少奶奶来了,带着一提极好的新蒸栗子粉蛋糕来拜会邻居们。 云澜推脱,也不是这家里正经的什么人,怎么好代表佟家见客呢。“我就不下去了,就说这家的主人都在内地,并没有常住在这里,请她别家去坐坐吧。”她站在房门口,同伍姐交代。 “那怎么好呢,我才说了,上来请聂小姐,现在推说不在,没的叫人起疑。也不妨事的,就是去见一见,略说两句话,只当是帮我们大少爷做个人情罢。”伍姐竭力的劝说着。 云澜想了想,回身去披了件衣裳出来。她想,那就敷衍两句吧。 然而,并没有敷衍,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和郑家少奶奶说了一晚上的话。 第二十七章 郑家 这两天天气不好,天光只亮起一点,云澜因为心里有事要同怀承说,醒得特别早。下楼时,伍姐才烧好热水,打着哈欠从灶间走出来。 “聂小姐,今天怎么这么早?这才几点钟……”伍姐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只觉得早,并没看清究竟是几点。 “伍姐早。”云澜下楼来,本想走到客厅的南窗边去张望一眼,那里视线好,可以看得到外面山道上的情况,走到一半,感到身后有伍姐灼灼的目光追随着自己,又慢慢停了下来,转道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看一份过期的晚报。 昨晚她和宴溦在这里对坐着叙旧,没想到郑家新娶的少奶奶,竟然就是宴溦。她下楼时因为穿着宛瑶的颜色衣裳,实在像是养在闺阁里久不见人的粉嫩小姑娘,坐在才烫卷了头发,别着蓝宝石发夹的郑家少奶奶面前,十足的矮了一辈。 伍姐听见她们说起,竟是同学关系,实在太好奇,间或添茶加水,务必的找到机会在旁立着听。引得宴溦再三的抬眼看她,眼神又扫回云澜脸上来。 云澜只好着意的交代伍姐自去休息,不必照看这里,她才恋恋不舍的退出去。云澜想,她大约是听到她向宴溦解释,和怀承搬来这里暂住,是因为进出安全的原因,以及怀承和这家主人的关系。伍姐对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怀着极大的好奇,所以保有着特别的兴趣,尤其想探究她和怀承那段离奇曲折的故事,她伸长了耳朵,也没听到上吊私奔的情节,颇失望。 云澜这时忽然想起来,也许是该要谨慎些,毕竟……毕竟他也还没说明过什么。 她这时候虽然低头看报,耳朵却听着外面的汽车声,有引擎声由远及近,这时候上山的车辆极少,自然是怀承回来了。她想起身,先看到蔡伯从走廊匆匆走出来开门,伍姐也跟在他身后,见到怀承踏上门厅,抢着先说:“怀承少爷回来了,聂小姐那里等你呢。” 这时正赶上蔡伯念叨:“哟,这不是起了晨雾,是下了雨哦。” 两人重叠着说话,云澜饶是竖着耳朵,也没听清。 等怀承脱了大衣,走进来,她才放下报纸,仰头来看他。听见他含笑的问:“听说你一早等我呢,是有事要说么?” 把云澜一番装模作样问得白费了,她马上否认:“哪有,我正好起得早,在房里闷得慌,下来坐坐而已,其实往常……”她想多说两句,说平常也是这时候起来,只是没下楼而已。 被怀承一笑,打断了,他靠近来正对着她眼睛,嘱意道:“说谎的时候,眼神要稳定在一处,不能像你这样飘来飘去。” 云澜马上收回来了搁浅在半空里的目光,盯着对面沙发上一处皱起的牛皮。从前她和三哥一起淘气闯了祸,撒谎的事总是三哥张口就来的特长,她于是锻炼得太少,总是生疏。她自己也知道的,被怀承毫不留情的点破了,只好卡在这儿,想不出挽救的话来。 怀承倒是更显高兴,满眼含笑的在她对面坐下来,先开口:“我今天见到威尔先生了,同他说起淑瑛的事,请他留心帮忙找一找,”他进一步解释说:“这只是一个途径,现在很多当时由学校安排的同学,已经各自找了出路,离散开了,未必能作准;别的办法,我和毓征也在商议,多方设法吧,总能找得到的,你别太担心。” 正是想说这件事的,云澜等了他一早上,因为昨晚在宴溦那里听说,有个马来人的商会,收容了一些马来籍的在港人员避难,可以去那里找一找,即便没有淑瑛的下落,也可能有一些相关的消息。“我昨天见到宴溦了,许宴溦,你记得她么?当初和我们分在一组的,在九龙救助站,后来告假走了的。”云澜快速的说着,不自知的向前倾了倾身。 怀承听完想了一想,想起来了,复杂眼神看着云澜,他在想,她还不知道吧,许宴溦算是临阵脱逃,可不是告假回家这么简单,譬如士兵上了战场,战势胶着之际偷逃出去一样。他语声沉重下来,问她:“你怎么见到她的?她家在这附近么?” “她家……”这真是说来话长,云澜长话短说:“她结婚了,上面那家郑家才办喜事,迎娶的,就是宴溦,说来真是巧合。她昨晚特地上门来走动,我们才见到面,我们住得这样近。所以就同她多聊了一会儿,她先生家里是做律师的,并且郑老先生还是律师会的现任会长,所以交友广泛。” “这时候的律师会,不过就是傀儡政府的一件工具罢了。”怀承毫不客气的指出,眼睛里满是少年人的锐利。 云澜是关心时政的人,自然也知道。可她看得比他开阔,既有不肯低头的人,便有无论何时都能折腰的人,不能荡涤肃清,为我所用也算权宜。“我们也不跟他们有牵扯,只是寻个人,若有可能,请她先生帮忙引见引见。”云澜中肯的说着。乱世里,请人牵线探问消息,每一样都是极耗费人情的,这道理,她从前在上海家里时,见大伯父为了四姐姐的病,曾各处奔走过,她懂得。 怀承知道云澜明白他的意思,他也知道这里面的来往,敷衍而已,表面功夫,他从来不刻板。可这段时间,因为要营救几位重要的先生离港,他们筹划的几次行动,受到政府和日军的两重夹击,伤亡惨重,十分艰难,连宗瑞,也打伤了左腿,连日在养伤。他心里正是愤懑无解的时候,忍不住对着云澜,想多说两句真心话。他说:“就是这些人,无知无觉的不知好歹!才弄得正邪颠倒,善恶不分。”他说着,实在气不顺,站起了身。 云澜抬头望向他侧脸,些微的曦光映在他眼睛里,真想声援他,她其实也知道他在忙什么。这清晨的明昧里,她听他句句带着郁结的声气,极少有的疾言厉色,讲时事,也毫不掩饰的评说他人。他这样无所顾忌的纾解着积压许久的恨意,对许多人许多事的失望。他原以为自己有力量能把这些情绪消解在永远的沉默里,却忽然发觉,有一个人能听自己说话,是多么幸福且幸运的事。 后来,经过了更多事,他常常怀念起这个清晨,她端坐在微明的晨光里,听他意气挥斥,畅所欲言。她那样安静,那样稳妥,一如她后来的许多年。 第二天,云澜去回访宴溦,特地选了下午四点钟前后,是怕他们家里有午睡的习惯,或者要打下午牌,那总是要到四点半左右才能散场的。 出发前,怀承跟出来问云澜:“不用我陪你去么?”自从出了那件事,她进出他总是不放心。 云澜正抬手系上大衣的纽扣,摇了摇头道:“不用,伍姐陪我去就好,你去做什么?宴溦和你也不熟,你在场,也许反而不好说话。” “她说她家里都有哪些人在么?你这么去找她,说话方便么?”他关心的问着。 “说公婆都在的,她先生大约这时候在公事中,不在家。不妨的,我们总是同学,没有不让新媳妇见朋友的道理。”云澜说着,走出门厅去。 怀承送她们到大门口,抬头张望了一眼山道斜向上的郑家花园,坐在一排整齐的冬青树后面。还好,不大远的距离。 云澜带着伍姐,走路边的丁香花小道,一路走上去。本是电话里和宴溦约好的,才走到他们家铁阑干的大门口,就看见宴溦抬头望着这里,一见到她人影儿,就赶着走出来迎接,云澜远远向她招了招手,看她露出的笑脸,还像那时,相约去参加学校的新年舞会时一样。 宴溦领着她,径直上楼,往小客室去。 “不用见见你家公婆么?”云澜边上楼边悄悄问宴溦,她从小家里的规矩严谨,做客要先见过长辈的。 “我公公出门去了,”宴溦低头来说,拿手帕指了指一楼一处房间,“听见了么?我婆婆正打牌呢,不玩到上灯,且散不了的。” 云澜便客随主便,跟着进了二楼客室。 她们两下坐定,云澜请伍姐把带来的汤盅从食盒里端出来,“我可没什么好吃的,只带了一点酒酿圆子来给你,如今你家大业大,也只好我吃你的了。”云澜把白瓷汤盅推到宴溦面前来,还是从前语气,同她说话。 宴溦听了便笑,笑着笑着,神色又黯淡下来。她总觉得,她眼前的路,处处都是难处,念书也念不好,不如人;如今仓促嫁了人,也觉得嫁的不好,受管制。 云澜见她不说话,只好坐近了一点,多说一句逗她,盯着她衣裳道:“你这是什么花样,百蝶穿花么?怎么还夹着只凤凰?瞧瞧这穿的,像是我姐姐!” 宴溦听了,便剜她一眼,伸手摸她大衣里面的桃红色旗袍领子,“我哪只像你姐姐,你越发穿得粉嫩了,我简直像你阿姨。” “不许你摸,摸坏了,要你赔的。” “好啊,我正是做了好几身呢,赔你一件喜上眉梢的。” “我可不要那样的!”云澜摇头。 她们这里说笑着,冷不防有人推门进来,身上披着一件极宽大的织锦方巾,流苏里像是缠了金线,随着走动,一闪一闪耀着光。 云澜见宴溦站起了身,自己也马上站了起来。听见来人笑说:“坐坐坐,我是听见下人说,少奶奶的一位朋友来了,瞧我,赶紧找人顶了位置上来看看。”说着话自己坐下来,扫了眼面前的小几,直摇头:“我们少奶奶到底年轻,这桌上空空的,怎么好怠慢朋友呢,快,阿喜,去端新烤的玛德琳来。”她吩咐完,转头望向云澜,抬了抬手。 宴溦赶紧介绍:“母亲,这是我明大的同学,聂云澜。” “哦,聂小姐,”郑太太一说话,笑出嘴角的两道褶子,是长年累月笑出的辛苦。她向云澜热络道:“吃得来起司么?我叫人加了两倍的量,烤出来真是香得不得了。” 云澜听她一叠声不让人的说着话,插不进嘴去,只有得体的点点头了。趁郑太太招呼蛋糕的空,悄悄同宴溦对视一眼,宴溦拿眼神传了一点无奈给她。 “聂小姐是哪里人啊?”郑太太收了收她肩头的方巾,偏头来问。 “我是上海人。”云澜回答着,看着客室的门里鱼贯进来的仆人,端了红茶进来,一一的摆在她们面前。镶金边一套英式茶具,把她带来的那两盅糖水,逼得相形见绌。 “上海人!上海哪里?”郑太太突然调高了嗓门,眼珠也突出来一些。 云澜看她这反应,想必这位太太也是上海人吧,回答道:“静安寺一带。” “哦呦,我小时候就住在那一带的,”她胖大的身体,朝云澜的方向挪了挪,赶着问:“你家里做什么的?” 云澜不好多说,只委婉:“家里普通人家。” 她这么说着,对方根本没往心里去,只顾翻着眼皮猜测:“姓聂……那时我记得有一任管文教的部长,似乎是姓聂的,可是你家人么?” 云澜从小祖父教导谦谨,不许人前大放厥词的,此时只应声点了点头:“是家里伯父。” “哎呦,果真的,我说我这个眼睛在哪里都是灵的咯。”郑太太更毫不吝啬的笑出眼角的无数细纹来,拍着手,替自己叫好。又倾身来追问:“那你和那边佟家是什么关系,怎么住在他们家里?” “并没什么关系,只是,”云澜也觉解释不清,含糊道:“外头世道太乱,朋友帮忙,住到这儿来清净些。” “哦,”郑太太点着头,“那是的呀,我们这里日本人是没怎么进来捣过乱的,他们也不敢。”她骄矜的抬了抬嘴角。 云澜听到这儿,便止住了,垂下眼眸不意再说下去。 第二十八章 承认 云澜和宴溦坐着,前后都没找到说话的空儿,只好听宴溦这珠光宝气的婆婆追忆她来香港后的生活,她们两人只有笑笑的份儿。 云澜耐着性子,又听了一会儿,在心里筹划着,等她这一段说完,就推说天色晚了,要告辞回去,这位话匣子一般的太太,没有天灾人祸,怕是停不下来的。 不知说到什么,郑太太忽然放下茶杯,问云澜:“女孩儿家,当真的读什么书呢,再说念书的事,不过是遮人耳目罢了,多认识些青年才俊,等到了年纪好放开眼去挑一挑,才是真的。是吧,聂小姐?如今正好大学也停了,也就不用了念了。” “哦……”云澜本想点头敷衍两句,可实在没管住自己,嘴里先说了:“我还是,想要念下去的。” “嗐,这也是你们小孩儿家的想头,女人哪里用得着念那么多书,将来总还是找个可靠的男人要紧。”郑太太扭身过来,身上一件缂丝八宝花样的袍子看不出是什么料子,撑得快要爆开,朝着云澜含笑的问:“聂小姐有男朋友了么?若是没有,我这里有的是人选,家里管着海运的也有,开银楼也有,再不成,就是介凡的同僚,也是很好的。你和宴溦这样要好的关系,自然紧着你挑!” 云澜马上开口婉拒她:“多谢伯母好意,我有男朋友了,那么多的好人选,我哪里高攀得上。” “哦呦,那真是不巧。”郑太太遗憾的坐了回来,垂下眼皮:“高攀不高攀的,哪里的话,阿拉上海人,这样体面的家世,哪有配不上的,对伐!不过,大学里嘛,谈谈男朋友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论起婚假来,还是要请家里做主哦!”她语重心长道。 云澜便沉默了下来,转而说了说天气,拐到时间上,好容易站起了身。宴溦跟着出来送她。 她们才找到单独说话的空儿,边下楼,宴溦边低声地说:“你要找人的事,我改天找到机会,和介凡提一提,也许他有现成认识的人,那打个电话过去,省得你们跑好多趟。” “嗯,好是好,但别太刻意了,我瞧你家里,也人多得很,别叫人觉得,你才嫁进来,就生事。”云澜叮嘱她,也怕给宴溦添了麻烦,影响了她在郑家的新妇形象。 宴溦点了点头,一路拉着云澜的手,直送她们到丁香路口。临分别,向云澜道:“如今咱们住的近,你想着常来看我,”她说完,又凑到云澜耳边来,“我在这家里实在没人说话的,外头时局又乱,出不得门去。” 云澜点了点头,看她一脸萧瑟,不禁替她在郑家的生活担忧,一边踏上丁香小道,一边故意打趣她:“怎么嫁了人的日子,这样烦闷的!瞧你这张愁眉苦脸。” 宴溦叫她说得直跺脚,发恨道:“你这张嘴,越来越像茉莉了,再没有一句好话。” 但其实,过了这一天,云澜就和怀承商议,医院里销了假,要回去继续工作了。怀承有点儿犹豫,他偏过头来,着意的看了看她颈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曾经受过伤,他同时想,这里的伤疤是好了,不知心里的那道怎么样! “你再休息两天吧,这里也算清静,况且医院里也不太忙。”怀承应了蔡伯的请求,趁着休班的时间,把大门口“佟家花园”几个字重新上一上新,此时正握着一支粗豪在手里。 云澜站在他身后,替他看着颜色,摇头道:“不能再休息了,就上午这一会儿的功夫,宴溦家已经打了三通电话来,一时叫我去吃下午茶,一时请我去凑角儿打牌,我实在也是再想不出新的托辞来。” 说得怀承只顾着笑,手里的笔都在抖。 云澜诚恳的无奈着,特地换到他身侧,监督着他笑,他只好识趣的止住了,转头来问了她个不相干的问题:“那你会打牌么?” “不会,但要再这么蹉跎下去,只怕就会了!”云澜说得忧心忡忡,因为郑太太在电话力邀她时,她推说不会,人家便说大学都念得出的,坐在旁边看两圈就会了,不是什么难事;还说不要怕输,只管来玩,到时让云澜坐在她下家,她悄悄喂牌给她吃,保她能赢。这样盛情难却的,云澜也只好改口说自己昨晚吹了山风着了凉,实在不能外出,才作罢。 云澜一五一十的把郑太太这通电话说给怀承听,怀承听完笑得更厉害了,说你倒是和这家太太很投缘啊。 云澜觉得,他这话说的,完全不能急人之所急,还有点儿叉腰看笑话的意味。她把这点想法都做在脸上,怀承转头看见,马上会意的转了口风:“那等下午去过茉莉那儿再说吧,若是医院里销了假,再想出门也不那么容易了。” “好。”云澜满意的点了点头,同时看他把那几个字重新描了一遍,簇新的颜色,十分醒目。 怀承这里完成了任务,蔡伯把那支粗毫收进去,他自己后退了几步,看看描画的结果,其实许久没有见佟家的人了,那时送绍普回上海,他们说过许多慷慨激昂的话,没想到这么快,香港也沦陷了。 云澜见他立在午后的日光里沉默,衣袖上染着点点的金光。 “滴滴”从山道上驶下一辆黑色汽车,像是特意的靠近他们这一侧,鸣了鸣笛。 他们同时回头去看,明媚的光线里有种步调一致的美。 “云澜啊,”郑太太摇下车窗来,露出一截黑色的帽纱遮着的堆满笑纹的脸,又伸出手里的帕子朝她挥了挥。她从上午的电话里开始,已经亲热的叫她云澜了,毕竟她们是同乡嘛。“我下山去一趟圣母堂,一会儿带那家老出名的拿破仑给你吃,好伐?”她一同云澜说话,就不自觉地带出乡音来,仿佛不这样就枉费了她们同乡一场。 “哦,不用了,我不大爱吃这些的,伯母不用费心了,多谢多谢。”云澜微微低头眯着眼睛看她。 郑太太这时才注意到,云澜身边的怀承,他那样直身立在她身边,她恰好站在他修长的人影里。“这位是?”她一边作势的问,一边自己掀起了帽纱,歪着头认真打量起怀承来。 “他是……”云澜上次被她追问,含糊过去,这次他亮堂堂的站在她身边,她依旧没想好怎么介绍他,只好说:“他是我明大的同学,我们……” 她一支吾,郑太太久经沙场的老练,云澜这点脸皮,不在她眼里,她一抿嘴角,特意的笑问她:“所以,这就是你说的男朋友了,是伐?”她向来最爱逗这些小年轻,专拿他们的暧昧关系开玩笑,好显出她作为过来人的一点独有特权。 “嗯?!”郑太太问得这样生动,叫云澜来不及装傻,她不自觉的抬头看了怀承一眼,正看见他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仿佛听到他问:“你是这样介绍我的?” 她脑子里飞快的转着,想如何再撒一个谎来掩饰,越是着急越是想不出来,耳后的滚烫烈火般窜上来。 “是啊,伯母好!”怀承客气的走近一步,向郑太太点了点头。云澜见他露出的笑容,一如既往又云淡风轻。 “你好你好,哎哟!真是一表人才,同我们云澜登对的哦!”郑太太露出得逞的笑容,眼神在他们脸上来回扫过,嘴角的细纹也更加深了两层。忽然间又想起什么,大惊小怪道:“早起不是说你着凉了么?怎么站在风口上,快进去快进去,我也要走了。” 云澜才想起这是今早新说的一个谎,更添了一层语塞。“不要紧,她染了一点风寒而已,不大严重。”怀承替她解释着,伸手来把她揽在身边。 “那就好那就好。”郑太太重又放下帽纱,摆摆手道:“那我就先走了,再会哦。” 他们目送着车子滑过山道,一会儿便望不到车尾了。 怀承放下手臂来,转而牵着她手,“走吧,进去吧,你不是伤风了嘛!”他如常又刻意的说着。 云澜也跟着他跨进铁门去,想了想,还是觉得该解释,“是她昨天问我有没有男朋友的,我因为……”云澜想说因为不想惹这件麻烦事,所以才撒谎说有的,结果被他打断了。 他说:“你有啊!”语气笃定。 说得云澜自己也迟疑了一秒。“什么?”她问。 “我不是么?我都和人承认了,你想反悔?”他贴近了来,紧盯着她乌油油的眼睛,立等着地追问她。 “我,没有想要反悔。”云澜诚实地回答,这件事她在养伤的日子里认真想过,他在隆隆的汽车声里叮嘱她“别怕”的表情;他伸手来握住她的手心温度;他站在她身旁时投下的人影。她真质朴,认定了就从不千回百转。可等到答完这一刻,看见怀承眼里的绽开的光彩,却还是忍不住问他:“那,你想反悔么?” 她如此郑重的凝着神问他,鼻尖上还反着一点光,落在他眼里,简直是他世界里最美的神情。“我既然承认了,就永不反悔,你放心!”他如常声调,是在心里想过千万遍的答案了,说出来时,像在说一件旧事。 第二十九章 家事 他们站在楼梯口说话,伍姐正往后花园里晒几张旧桌布,敞开着后门,随着她进出,间或吹进一阵午后的温风。 云澜背对着后门看不见,伍姐眼睛来回扫过他们,一眼不肯放过。怀承抬眸看了看,拉着云澜上楼去。 径直回了云澜住的套间。一回房,他们两两相对,云澜忽然觉得,有许多话要说明,太多了,一时分不清该从哪里开始。她被他拉着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脑子还在不停的忙碌想着,极诚挚的向他道:“那,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同你讲,比如我家里的情况,还有我父母……” 他几乎和她促膝对坐着,落地窗的丝绒窗帘层层的拥在她背后,被风吹得微微拂动,像他此刻的心情。他忍着心底的笑,点头鼓励她:“嗯,你家里怎么样?” “我们家最早是跟着祖父就任,从浙江迁到上海来的,后来经历了祖父卸任、大伯父出仕的种种,一直住在上海静安寺一带。祖父去世后,家里就是大伯父做主,二伯父负责经营祖母手里留下的铺子和田产,我父亲排行第三,下面还有一位妹妹,是我们的姑妈。她,她因为受了旧式婚姻的害,结过一次婚,但过得很不好,被祖母接回家里来,直到祖母去世,便一直住在祖母的院子里。”云澜回忆着说,目光穿过怀承肩头,渐渐飘出窗口去。 “那,你自己的父母呢?”怀承问她。 “我父亲,他不是我祖母亲出,是我祖父的一位姨太太生下的孩子,听说那时因为生孩子疏于照看,作了病,没出月姨太太就病逝了。我父亲从小也是养在祖母房里,同大伯父、二伯父他们一样长大,”云澜讲到父亲,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描述他。她从记事起,就见他穿着石青的长衫,匆匆跨出门槛去听折子戏,那发乌的累月的旧门槛,他一抬脚,带着韵律的,也像是一出戏。“但总有周围的人提醒他,提醒他不是嫡出的,就连他自己也渐渐这样认为。祖母觉得他越发无心向学,便早早做主,替他娶亲。请宁波老家的族亲帮忙,定下了当地一家做皮货生意的人家的二小姐,计划等过了次年重阳,就接亲完婚。后来因为他在外头戏园子里闹出极不好的新闻,不得不赶着仓促间把老家的未婚妻提前娶进门……”云澜边说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故事,在她们家里都算不得什么秘闻,是她母亲三天两头会提起的,她手里捏着帕子一角,坐在小书房的上首,向站着看窗边盆景的父亲叙说:“要不是我,几百里路赶着来替你填缺,你们家逼死戏子的事儿,看你们怎么收场!”她母亲一贯的细声细气,像在说阿春今日买的胭脂不够红,却自有一番含着刀枪剑戟的风味。 他们是一对好声好气说话的难得一见的谁也不爱谁的夫妻。云澜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你母亲呢?”怀承听她越说,越寂寂起来。 “我母亲,她家里原是几代经商的,但从我记事起,就没大回过外祖家。她跟娘家走动的极少,一来大概路途遥远,二来想是当年生了怨,觉得家里对她不起,把她远嫁又受了蒙骗……”她停在这儿,用力想了想,母亲后来的故事太过精彩了些,是比父亲更难描述的一程。 他看她说得越来越慢,便想替她缓和,接口道:“我母亲家里,也是经商的。” 云澜听着,心里还生出点温暖的感激之情来,朝他点了点头。同时看见他含着笑的嘴角,还在上扬着,忽然想到什么,自己又有点儿拿不准,疑惑着:“是不是……应该是你先说的?” 竟被她反应过来了!怀承掩饰着往椅子深处坐了坐,正挡住云澜面前的半扇日光,“嗯……这个,也没有一定的吧!”他断续的说。 “譬如我三哥,每次交了新的女朋友,总是先跟人家说,我家里有灯泡厂和面粉厂,还有田产在吴淞口,老家的房子是这里的三倍大……”云澜想起三哥来,从他那里得到了启发,学给怀承听。 “你三哥倒是教了你不少好东西!”他一手放在自己膝头上来,一边勇气可嘉的和云澜对视着。 “所以,这便是说明,一般这时候,该是你先说的,对不对?”云澜问,毕竟三哥的行事,实在做不得标准。 怀承望着她探究的目光,思忖了片刻,把另一只手也拿到膝头上来,向云澜认真问道:“我听说,就在战前,你母亲来过香港一趟,专为你看好了人家,你自己也去见过对方母亲的,是么?” 云澜停在他遮住的阴影里,一时呆住了。直到听他说完,才在心里发狠的恨起三哥来,三哥真是个漏风的阔嘴巴,什么都要往外说,是几时传到茉莉耳朵里的。且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明明是没有影儿的事儿,又乱嚼什么舌根!她断定是茉莉说给怀承的。 “这是话传话,传混了的。”云澜解释:“我母亲那边,许是临时起意,不知怎么想起来,况且,我去时也不知情,究竟见的那位太太是姓张还是姓李也不记得了。家里人的主意,总是他们想的那一套,和我们是两样的。我先时出来读书时,大伯父叮嘱,读书明理,他也答应支持我和三哥将来能为自己的事情做主。” 姓张还是姓李……都不记得了!难怪……怀承在心里默默想着,他说:“其实,我觉得,家里人的意见,也还是值得听一听的。” ……云澜怔住在那儿,不敢相信这话是他说的,她以为在这些事上,他们总有共识,她不用细说,他就应该明白。毕竟连三哥、茉莉都觉得,应当婚姻自主,怎么到他这里,竟换了说法…… 她语塞得唯有睁圆了眼睛望着他。 他从她黑瞳里看到两个完整的自己,实在忍不住要笑,忙低下头去掩饰。 “怀承……”她看他低着头不说话,只好叫他,他们刚刚说好永不反悔的。 “你那天见的那位肖太太,她家里做什么的?”他故意的想提醒她。 “那是一场误会,是我母亲在和她说话,我并没听见……” “我说,那位肖太太!”怀承倾身过来,两手放在她膝头上强调给她听:“她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是开药铺的。” 他把云澜彻底说乱了,这些话,究竟是谁传给他的?谁把这些事说得这样清楚?肖太太!他说姓肖…… 他看着她眼睛里有一刻变幻了光彩,一闪而过的意味,他想她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索性伸手来握住她一只手,敞开了问她:“我母亲,你见过了,觉得怎么样?” 真的是他母亲!云澜仍有些错愕,“怎么会?” 把怀承问笑了,“是后悔了么?没有在我母亲面前好好表现?所以我说,有时家里的人的意见,还是要听一听的。”他有心的逗她,看她惊愕的表情,他乐在其中。 云澜兀自的凝着神,她在想这件事的始末,这里面竟是这样的故事!里面的各处时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抬眸来问他:“那你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么?”是只有她不知道么? “一开始?”怀承饶有兴趣的和她探讨这个问题:“是指什么时候?开战前?” “开战前就知道么?”云澜急着想知道,她一手回握住他手腕。 怀承笑着摇了摇头,解释给她听:“开战前并不知道,是到了带你回药铺借住的时候,和全叔说起来,才知道的。”他说完,也想起什么,凑近了问她:“我记得,那时我母亲说第二天要约我们两人亲见的,这么看来你也没去?是为什么?对我们家不满意么?” 云澜这时,才算明白了大半,迅速恢复了往日智慧,眨了眨眼睛,“那你是为什么没去?是对你母亲不满意?还是对你母亲看的人不满意?” 她这脑子,转得还真快!怀承想你这什么问题,叫人怎么答都不对。转而道:“我那天,是受了约克教授的委托,专程给一位女同学去送奖学金了。”他说完,着意的看了看她,又补充:“可惜,她不在,我没见到她本人。她是不是去丽兹饭店赴约了?” 那天的事,云澜顺着他的问题,答道:“她本来是打算要去的,但不是为了去赴约,她母亲什么也没告诉她,她以为是去见她母亲的朋友。可是临出门时,医院打来电话,说她三哥被人打伤,正在住院,请她马上去一趟,所以她只好先赶到医院去,等忙完再出来时,已经迟了,最后便什么人也没见着,还被母亲狠狠抱怨了一通。” 怀承听了呵呵直笑,说:“看来你母亲对我很满意,她眼光比你要好。” 哪里的话!“我母亲并没见过你。”云澜毫不客气。 “见过照片,我母亲说,她把照片拿出来,两边都看过。”怀承义正言辞道。 “你还特地照了照片的?是专为了相看方便么?” “没有,是家里每每来信,总是催问几时回家,又说不能回家,便寄张照片回去,我才和毓征特地去拍的。”怀承忙着解释。 “那你那天是故意不去么?”云澜想到自己是恰好被三哥耽搁了,不知他这样爱听家里话的人,是否是出自本意呢。 “怎么?你当真以为,我是完全能接受家里安排的人么?”怀承摇头道:“我不去,就是不想同我母亲正面冲突。但是没想到,她眼光极准,比我先找到你。” 他这话似乎是句动听的话,但又说得太快太隐晦,在云澜脑子里大大的绕了一圈。 怀承见她呆着不说话,心知她听懂了,自顾自的接着道:“我听全叔说,我母亲对你特别满意,本来还选定了要送你的见面礼,但因为我第二天没去,当然也因为你也没去,没送成。改天我回铺子去问问,是不是留在那儿了,我拿来给你。” 云澜这时觉得映着日光的半边脸,被晒得有些发烫,她点头说:“好。” 怀承也看出来了,他伸手来摸了摸她脸颊,“还脸红!” “没有。”她扭过脸去。 第三十章 会友 他们临窗说着话,几乎要误了出门去找茉莉的时间。怀承拉着云澜匆匆的从楼上下来,两人一阵风的经过过道里站着的伍姐,“要出门啊,几时回来吃晚饭哦?”伍姐抄着手问。她眼里,仿佛他们一直是这样牵着手进出的。 “宵禁前回来。”怀承回说,他赶着去开车,头也没回。 他们这回同茉莉和邝医生约了见面,一来是云澜太久没有出门,怀承特意的带她出去走走;二来他托了毓征去福寿街的药铺帮忙取衣服,他们正好拿回来。 云澜被他握着手指下台阶,才隐隐发觉,他拇指上生了茧,发硬的一处,她有心回握了一下,还有好几处。不像是手术刀柄的位置,她想,他最近又在忙新的什么了吗? 他们约在广华医院附近的一间小咖啡馆里见面,因为差不多是早班下班的时间,他们坐坐说话,等见过了面,好及时各自回家。 他们到时,邝医生和茉莉已经坐着在等,见他们携手而来,茉莉有意站起身来,指着道:“哦!可让我抓到了,这定要先告诉我,你们是谁先开的口?我看你们俩都不是遮遮掩掩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耽搁这么久!” 茉莉同她大哥拣了一处靠窗的火车位并排坐着,怀承便站在桌边让云澜先坐进里面去,同茉莉面对着面,一边转头来笑了笑道:“我先说的,不过,你说得没错,我是早该说了。” “哈哈,看你们怎么谢我,要不是我那时把你们排在一起……”茉莉欢快地一拍手,又想起来,那时并没把他们排在一组,所以顿住了。 云澜自顾自的坐下,抬头看着她,提醒她:“要这么说,哪里谢得着你,倒是该谢谢宴溦才是,若不是为了她,我也不会临时换过去,是不是?” 茉莉想想似乎也是,默默坐下了,改口道:“那就不用谢了,你们是有缘人自相会,哈哈,是吧!” 云澜把一只彩绘非凡的纸盒拿上桌面来,推给茉莉,“喏,这个就权当谢礼了。” “是什么?”茉莉凑过去看,先闻到一股奶香味,“好吃的?” 云澜点点头,“加足了量的玛德琳,私房制作,外头买不到哦。” “你闷在家里几天,倒是颇有成就啊,都学会这一套手艺了,真是不得了,是肖大哥天天督促你么?”茉莉伸手扯开一角看了看,香气浓郁得令人惊叹。 怀承忽然被她点名,转头来:“这是,旁边邻居家送来的。” “可不是一般的邻居,你猜猜是谁?”云澜马上补充,一手扒在桌沿上,目光炯炯。 “谁?我认得么?”茉莉毫不客气的拿出一块来,两手掰开,分了一半给她哥哥。 “当然,我在这儿能认识几个人,我认得的人,还有你不知道的?” “不会是宴溦吧,才说要谢她的事,她就冒出来了?”茉莉低头咬里一口,还真是甜,打死卖糖的了,她随口一说。 云澜惊诧,猜得这样准,茉莉的脑子去哪里开过光了!“真的是宴溦,你还记得你们那天来佟家别墅看我的事么?我桌子上正有一包喜糖在,你能想象,那家办喜事的人家,娶的就是宴溦么。” 她这么一说,把茉莉惊的合不拢嘴,“真的么!这简直……” 邝医生听见茉莉动静,转过来看她们,调侃道:“你瞧她们两人,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了,惊成这样!是日军要撤退么?” “大哥,”茉莉马上警觉的打断他:“你说话可要当心,这是能胡说的么!”她指的他最后一句话,是要慎言的。 毓征一摇头,不屑的笑了笑,对着怀承和云澜同时看了看,“没有外人,怕什么,该说的时候,还是要人说说。” 怀承理解的点了点头,“无妨,都是自己人。” “咱们别理他们,不过你也盯着肖大哥些,这话心里想想就是了,说不得。”茉莉这时满眼的谨慎,看着云澜点了头,才接着道:“那你住处那家邻居,岂不是宴溦妹妹嘴里说的开律师行的,不过,我同你说,我这里有人告诉我,宴溦其实嫁得不好,那法政世家的大公子,是二头婚,前面娶过一位,病逝了,换了旧式说法,娶她算是续弦。你去见过她了么?她先生如何?” 这些……云澜虽是去拜访过,也确实不知晓,想来宴溦这样性子,也是不肯细说的。云澜想到便提醒茉莉一句:“我去是去过了,但除了她和她婆婆,其他人也没见到。你这些话,咱们两人说说就罢了,改日见了面,你可千万别提起,宴溦的小性儿,你也是知道的,省得她难堪。” 茉莉听完倒先叹息了一声,低头抿了一点咖啡,觉出满口苦味来。“知道,我先时听了她嫁得这样人家,也替她觉得寒凉,她家里竟一点儿不替她着想,只顾外头面子好看,真是可怕。” 云澜也觉无奈,听见茉莉继续说:“可撇开这些不论,她嫁的倒真是位在香港法政系统里颇有头脸的人物,没想到离你们住处这么近。” 云澜对香港的政客一向没有好感,她当真的不了解。 “是你上次说的郑家?郑宝业、郑介凡父子么?”毓征伸手道茉莉面前的纸盒里摸出一块糕点,自己吃起来。 “嗯,就是我说的,宴溦嫁的那家人,医院里不是还有传闻,说那位郑大少是交际场上的老手,先时染了病,还来广华求过副院长诊治的,大哥,你也听见了,对不对?”茉莉越说想起来的越多起来。 “你少关心些乱七八糟的事。”毓征伸手推了茉莉脑门一下,他转头来对着怀承道:“我想说的,这郑家父子,是在这回,日军要在湾仔和西环建立慰安区的事上,“功不可没”。”他哼笑着,故意用了这个词。 怀承是知道这件事的,云澜不在医院的这段时间里,日军总医官曾先后两次到养和医院来拜访梁院长,据说讨论就是慰安区的提议,他们针对日军士兵四处骚扰平民女性的顽症,觉得只有划定专有区域,由专业人员提供服务,方能根治这一难题。怀承知道,梁院长始终表示了异议,松平上校再三调整方案,也未有达成共识。但没想到,最后仍旧施行了,在这帮政客的支持下。 他和毓征也说起过这件事,他此时,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一方面觉得这种掩耳盗铃的行径实在一言难尽,一方面不想在云澜面前提起这些事,动了她心里才愈合的那道疤。 两位男士先后沉默着,茉莉便由着话头,说起她在医院同僚中听到的,政客们颠倒黑白的种种诡谲手段和奇人异事。譬如警察署抓了一个人,现在竟然只要郑氏这样的大律师一个电话,就能放出来,既不用审判,也不用定罪,简直闻所未闻。 世道已经这样乱了,再乱一点,大约也看不出来什么……云澜极少有的,悲观的想。 临走前,毓征想起云澜要找同学的事,“我们已经联系了一些校友,尤其是马来的同学,你放心,一旦有了消息,我就通知怀承,让他转告你。” “好。”云澜起身前道谢,“谢谢。” 怀承站在桌子一边,让出通道来,同时回身看了毓征一眼,向云澜道:“不用谢他。” “哎,我先说明啊,我也不是看你的情面上,我主要还是看茉莉的面子,况且我和云澜可是比你先相识,你说话要留神!”毓征也不客气的从后推了怀承一把,提醒她。 “留神什么?”怀承转头来认真道。 “留神我把她撬走,怪你下手太晚,我认识她时,你还天天泡在教授的实验室里呢。”毓征风度翩翩的走在他们两人身后,朝怀承抬了抬下巴。 怀承倒是十分从容,他拉了拉云澜的手,问她:“我晚了么?” 云澜摇头道:“不晚。”她几乎立时的,不加思索。 怀承见她摇头,就已经笑了,对毓征得意的回看了一眼。 “你们这两人,真是没意思。”他摆着手,让他们先走。 茉莉便跟在他们后面,她忙着取笑她大哥,“你才是最晚的人,你如今还有脸去挖肖大哥的墙角。 “我最晚我最晚…..”毓征摇着头感叹,他们一行人出了那间咖啡厅。 回去的路上,怀承开车,才发动了车子,云澜听见他转头来问:“真的不晚么?” 她只望着他,没说话,是说邝医生开玩笑的那个问题么? “我其实有点儿后悔,去年十月里,应该听我母亲的话,去一趟丽兹饭店的。”他开着车,实话实话,有日落时返照的光,透过车窗玻璃,流动着掠过他脸庞。 云澜听着,觉得哪里动听,想了想,就笑了。 她觉得不晚,何时都不晚。 转天一早,外头下起了小雨,云澜早早来敲怀承的房门,想同他一起回医院去。 “咚咚咚”云澜从小家教严苛,一次叩门不能响过三下,她于是站在门外静等,里面没有响动。 其实怀承起得特别早,他一人忙着两个地方的事,一天二十四小时实是不够用的。这时他在无声的收整桌面上手枪的零件,他趁着宗瑞养伤的功夫,跟他学会了组枪,他于是每天五点准时起来,在灯下练习,聪明人的努力总是特别有成效,他最近几天已经能和宗瑞的速度不相上下。 此时,他快步走出来开门,“怎么这么早?是哪里不舒服么?” “你不是换成早班了么?那我……”云澜想说,我跟着你的班次,应该也是早班。 “你再休息两天,你看,今天下这么大雨,不宜出门。”他朝走廊尽头的一扇半开的窗户匆匆扫了一眼,随口拣了个不成型的理由。 “下雨……”云澜盯着他眼睛,把他看得要动摇,“满天里丢炸弹的时候,我们不也照常上班么?”她陈述着事实,目光灼灼,问得叫他无可辩驳。 是啊,枪林弹雨,他们何时退过呢!怀承想想,算了,是圈不住她的。点头道:“好吧,等会儿和我一起走。”他又伸手捏了捏她柔粉的耳垂:“没见人像你这么爱上班的!” 云澜一向耳朵冰凉,被他温热的指面一焐,熨帖的温度立刻传到心里去,她向他仰着头笑了,温柔的唇角弯起一点弧度,像初开的花瓣,他忍不住低头,再低头…… 第三十一章 定礼 “呯”的一声惊雷声,打得地动山摇,劈过一道刺目的闪电,划在云澜身后的廊壁上。怀承几乎本能伸手回护她,把她扯进自己怀里。云澜被拉得一趔趄,满脸撞在他胸前,“哎呦!”她鼻尖大概恰碰在他衣扣上,撞得生疼,抬手自己捂着叫出了声。 电光声转瞬即逝,他想他也许有点儿反应过度,再低头看她,看她自顾自的捂着鼻子,他本来是想……好好的,不知该怨谁去! 他松开她些,眼看着她把另一只手也掩上来,半张脸都捂住了,只好索性放开了手臂,退后一步看她,带着点怨气的:“疼么?” “嗯。”她点头。 “那也只好怪你,鼻子生得太高!”他怨怼的瞟了她鼻梁一眼。错身走过去一步,又转身来伸手拉着她,下楼去。 宴溦得知云澜如常去上班,便在心里觉得,还是同她横着距离,也为当时在救护站不辞而别的事,在心里有些作祟。这后面的几天里,就刻意的不再同她电话往来,关于要帮忙找淑瑛的事,她也觉得暂且按着不提,先放一放吧。 云澜这里却是放不下来的,三哥的嘱托里再三的说明淑瑛孤身一身的状况,他难得情深义重至此,云澜不能不帮他全了这份心意。等医院下了班,怀承特地带她去一处远郊的收容站找人。 等车开到了地方,他又谨慎异常,不让云澜下车,“你留在车上,站里的情况也许与我们想象的不同,等我进去问过之后再说。” 所以云澜只好留在车上,看他两三步跨上台阶,走进这幢西班牙风格的小楼去。 他们这样接连找了几处明大学生安排过的战时收容站,有些已经解散,人去楼空,有些被政府征用,换作难民处使用。他们几天里的奔忙,没有结果。 云澜在回去的车上想,也许还是应该和宴溦走动走动,试试她提到的那家商会,如今要开口寻一个人,就像要借两根金条一样难。她甚至想,不知道,亮出两根金条来,会不会更容易一些;她在心里紧密的筹措着,去哪里弄两条黄鱼…… “这个给你!”怀承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递来一只锦花丝绒的小盒子来。 嗯?!云澜垂眸盯着这盒子的表面看,怀承忙着开车,来不及看她表情,云澜在心里想,该不会他们已经默契到这种程度,怀承从哪里弄了金条来?是把铺子卖了么?这种萧条的时候,铺子卖给谁去? 怀承看她呆着,摇了摇手腕,“拿着,打开看看。” 云澜才伸手来接着,一拿到手,便觉出不对,分量太轻,不像是…… 她打开锦盒盖子,哦!是一粒拇指大小的玉石吊坠,她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是……一只精巧的玉石榴,正面裂开一道小口,露出里面斑斑的石榴籽,浑圆饱满又透着点俏皮的意思。 “我请全叔找出来,原是那时我母亲选好了要留给你做礼物的,”他眼中目视着前路,解释:“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 云澜听着,他口中说的“礼物”,其实是定礼,是收下就答应的意思。她手指拂过那处雕琢的石榴籽,鳞鳞的触感。 怀承其实从没送过谁礼物,特别是送女生,倒是读书这几年里,送他礼物的女生很不少,他要么原封不动的退回,要么转手送给了别人,他没什么心思花在这些不重要的事情上。可这时,他忽然有些紧张,看她仍在低头看着,没有回应,想也许送礼物也有许多门道的吧,像他这样单调的拿出来递到她手里,是不是太不隆重了些……他快速的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眉头上反着一点车灯的光,凝神的想着什么。 “不喜欢么?”他借着点灯光,追问她。 “喜欢,很好看。”她点头道,同时还抬眸来和他对视一眼。 怀承满意的笑了,她是从来都实话实说的人,他知道。 他同时想起在大学宿舍里,毓征曾找他讨论过一个奇怪的现象,他说女孩子会在心里点头说喜欢,但嘴上又说不喜欢,这时候就要通过表情和语言去判断,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那时他正忙着准备大考,从一叠笔记里抬起头来,对他说“那你再追问一句不就好了。”他甚至想说,要是追问一句不行,就多追问几句;欲擒故纵嘛,没什么,兵来将挡,他觉得不是什么难事儿。 “可是,你越是百般的问,对方越是百般的不承认,这种情况你可有见过?”毓征向来有探究的精神,无论是已知的还是未知的领域。 怀承恰好看完这一科的笔记,合上书页,回敬他一句:“你怎么找到这么难缠的姑娘!”说完,起身携着另一本笔记,走了。 他此时开着车,在心里庆幸的想,他找到的人:她从不是那样的人。 云澜从来不是千回百转的人,晚饭后,怀承坐在她套间的沙发上看书,云澜在给茉莉写一封短信。等她写完,转身来半靠在椅子的牛皮靠背上,同怀承商议:“我想,明天有时间,还是去宴溦家一趟,她上次提到的那间商会,我觉得应该去看看,多是这时候,人会想去依靠同乡的。” 怀承一手靠在沙发扶手上,想了想,“我因为觉得那家里的人,道貌岸然包藏祸心,所以……”他思虑着,没有把形容郑家的词说尽,转而道:“连那位郑太太,我也觉得,她热络得哪里有些奇怪!” 云澜当然也明白他说的意思,可是有时候,许多难题的解决之道,偏偏就在这样的人手里。像那时,为了医治四姐姐的病,早已退出官场的大伯父,亲往去见自己从前的一位下属,请他帮忙引荐名医,虽然大伯父临出门前还在书房里骂他,此人禄蠹之流,性庸而心贼!可到头来,还是提着整枝的高丽参去敲这禄蠹办公室的门,那之后,四姐姐不几日便转入新的医院。大伯父在书房门槛后低着头感慨:大丈夫,能屈能伸。可见禄蠹有时是能办得成事的。 云澜想,不只大丈夫要能屈能伸,不是大丈夫的人也要。 她第二天一早,又恰好接到郑太太的电话,说家里来了两位敬修堂的修女,请她一起来说话。所以她换了身月白缎面的长旗袍,头发长长了许多,拿珍珠卡夹别在耳后。出门时经过绍普的书房,怀承正拉开门走出来,看见了她,愣了一愣。云澜被他看得也愣了,自己低头扫了自己一眼,明明郑太太电话打来时还是怀承接的,他把话筒递给她时,还朝她耸了耸肩;这时被他一定睛,云澜抿了抿唇,解释说:“我去……折节下士一下!” 把怀承说得都笑了,“去吧,一会儿要是坐不下去了,悄悄使眼色叫伍姐回来传个话,我去接你出来。” “好!”云澜听了,放心了大半,有退路的出征是世上最有底气的事。她点点头,抬腿往楼梯口去,又被怀承叫住:“你怎么没戴?”他右手里卷着本书册,走过来低头看她颈上。 云澜下意识的摸了摸伤口的位置,被旗袍的高领口遮住了,她手指触到雪青色的滚边上,“戴什么?” 怀承看她手摸的位置,眼神里闪过忧虑的光,他立刻伸手把她的手拉下来。“我说,昨天那个吊坠,怎么没戴起来呢?”他仔细的朝她领口看着。 “那个吊坠……”云澜惊讶的望着他:“戴在这儿么?”她手指着他看的位置。 “嗯。”怀承理直气壮的点头。 云澜努力忍着笑,但怎么也没忍不住,全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她抬起右手,撩起一点包在腕上的衣袖,露出那只精巧的玉石榴,“你没打开看么?那后面系着一条编好花样的红丝绳。” “是啊,我看到了,所以……”怀承从全叔那里拿来时自己打开看过,知道那吊坠下面压着一条红绳,在他看来,难道不是项链么? “所以,是要挂在脖子上么?”她一边说,一边笑开了心,扯了扯手腕上的红绳,比给他看,这么短,要怎么套在脖子上? 它原来是挂在手腕上的!怀承恍然。果然不了解的领域,总是深不可测的。 云澜满眼笑着,仍旧下楼梯去,伍姐在门厅等她呢。 怀承站在楼上,看她笑吟吟的从伍姐手里接过大衣穿在身上,又回头向他挥了挥手。他仔细分辨出,她扬起的手腕上点缀着那只玉石榴,很好,戴上就好,他想。 云澜到宴溦家时,虽然是郑太太邀请的,却还是宴溦站在门厅的台阶上等她。 “我是想着你如今天天要去医院,总是忙的,哪里还有功夫来陪我们说闲话哦,可我婆婆偏说要问一问你,所以我眼见着着她打了这通电话。”宴溦含笑的照旧的拉着云澜的手,进了客厅。 “我平常倒是真的都在医院,今天是恰好休班,本来想来找你的,结果你看,先让你婆婆预订了。”云澜把大衣托给郑家的仆人,由宴溦领着往旁边一间偏厅里去。 这间偏厅装潢的风格十分特别,有异域风情,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花样夺目又玄妙。几张小沙发上坐着两位年长的修女,郑太太正坐着和她们说话,见云澜进来,马上站起来引见。 携着云澜的手,先介绍给窗边站着的两位男士,两人先后转过身来,云澜才看清,他们眉眼身高极是相似的,应该是父子俩,一眼匆匆扫过,似乎他们连眼神都差不多。 “喏,你们看看,这就是我说的,我的上海小同乡,怎么样?这样人才样貌,是咱们少奶奶的同学呢,是吧,宴溦。”郑太太惯常的润了色的语调,总在哪里带着点推销广告的意味。 “哦,是聂小姐吧,幸会幸会。”父子中,年轻的那位,热络的走近一步,说着场面话。 打他开了个头,这屋里,便循环的,众人间彼此客套了一番。 云澜还是第一次见到宴溦的先生郑介凡,是个站起身同宴溦差不多高的南方人长相,她着意的留神了一点,和做母亲的郑太太生得不像,和他父亲倒是脱了模子的相似。 这里女客们围坐着说话,他们两人就一直站在窗边聊着什么,修女们称呼年长的先生为郑会长,云澜依着宴溦的关系,叫他郑伯父。他一手叉着腰,抽过一只雪茄,就笑微微和众人点着头,离场了。留下郑大少爷坐在他母亲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听她们聊修道院里新进的一批榉木家具。 “若是,郑会长再有什么要请客的场面,我们那里才换好了新家具,倒是很合宜的。”年长的修女既直白又腼腆的说着。 “最近是不会有了,警察署又送了一批新案子过来,我们也是忙得很。”郑介凡了了说着,他一向不爱兜搭这些修女,只她母亲特别喜欢,看久了实在让他觉得倒胃口。他拿眼睛偷偷瞄了瞄对面这位穿着素净的聂小姐,是他太太的同学,他在心里想。 第三十二章 更好 因为去的时间就临近午时了,也只好在那里用午饭。郑太太喜欢西餐,特地从浅水湾饭店挖了两个厨子来,据说手艺是全香港数一数二的好。 云澜其实不爱吃西菜的,做得太简单且味道不怎么样。这时她坐在宴溦下首,看着长桌中央一只大银盘里的烤牛排放着焦炙后的油光。她想周旋了一上午,是不是可以提一提找人的事,社交场上的你来我往,何时恰到好处,她实在有些拿不准。转头看了看宴溦,她在拿着银汤匙专心喝汤。 云澜不喜欢汤里的奶油味,放着没动。她同时想起,宴溦以前也不喜欢宿舍提供的蘑菇汤,嫌里面飘出的奶味腥气。这时看她喝得这样应景儿,云澜不觉在心里悄悄叹息,嫁做人妇实在也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聂小姐是不爱喝浓汤么?”那边郑介凡隔着自家太太,伸长了脖子同云澜说话。 “哦,没有,我是早起吃得晚,所以有些吃不下。”云澜含糊着。见他扬了扬手,叫仆人上前,吩咐道:“给聂小姐换橘子水来。” 宴溦倒是一派平常,她转头来问云澜:“你和肖医生怎么样?是要先订婚么?” 忽然被她问起这个,云澜就着满桌刀叉相撞的“叮当”声,坦然点头道:“我们订过婚了。” “哦?几时的事?也没听你提起。”宴溦放下汤匙。 “聂小姐是订过婚的呀?”还没等云澜回话,那边的小郑先生先插进来,摇着头表示:“那真是可惜了,不然我们这里有的是青年才俊,聂小姐这样早早的名花有主真是他们的损失。” 云澜客气的笑了笑,对面坐着郑太太正举着一瓶新开的朗姆酒,硬要旁边的人一起尝一尝,接口道:“可不是嘛,我先还说不该那么早定下,后头还有好人儿,可就没你的份儿了。可是,我那天见了她男朋友,当真的挺拔俊秀,彬彬有礼,正是一对儿呢。” “是么?那几时要请聂小姐引见引见,我母亲说的这样好的男人,我倒是很想见一见了。”郑介凡作势的挑眉恭维道。 “哪里,伯母说的客气话罢了。”云澜不是他们社交场上的人,一句话把话说到了底,叫人没法接下去。场面上便冷了冷,好在郑太太话锋一转,又到了修道院去,那边接着热聊起来。她终究还是不惯这样你来我往的交流试探。她也是多年后才懂,这里面的进退牵扯,险象环生、凶险环伺,其实是另一处战场。 等午饭用毕,郑太太照例要张罗打牌,云澜推说不会,回头搅了局叫大家扫兴,警觉的站在门边,随时要走,后来还是郑大少爷在牌桌便坐下来凑角,她才得以脱身。 宴溦送她出门,一路说着她在这家里进出的不自由,关于找淑瑛的事,迟迟不提,眼看要走出门,云澜只好自己开口:“宴溦,上次我说要找人的事,不知道可你先生那里,方便联系么?马来商会。”她提醒她。 宴溦迟滞了一步,“哦,那件事啊,我说倒是说了,可介凡连日出门忙着,说是接了新案子,想是他忘了,我今晚再催一催他,你看呢?” 云澜只有点头,求人办事,实在不敢多言;她回去的路上想起大伯父,连连感叹,不容易不容易…… 怀承本是站在二楼窗边研究一组手枪的结构图,远远看到她从一簇棕榈树下面渐渐走出来,他折好图纸,拉开门下楼去接她。 “怎么样?节也折了,效果如何?”他站在铁阑干的大门口,朝她笑问。 云澜摇着头,清水汪汪的眼睛朝他望着,实话道:“节虽折了,事儿却没办成。” 怀承瞧着她沮丧的神情,伸手来拉她:“怎么?郑家不肯帮忙么?” “哪里,若说不肯,倒是痛快话。就是既没说不,也没说好;像是很容易的事,却也不给准话。”云澜越说越觉得这里面的烦难。 “他们这些人,习惯这样模棱两可,事事面前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怀承拉她上台阶,“不过是要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罢了。” “而且,”云澜看着他侧脸,“我也弄不清,宴溦到底说了还是没说。从前我以为我们总是住在一处的,交情比别人更深些,可现在,我觉得她离我远得就像隔在天那边。” 怀承听她语声满含的失望,连眼神都低下去,伸手把她揽在身边来,安慰她:“人与人本来就远,人心哪只隔肚皮,人心隔着千万里。” 是啊,人心隔着千万里,千回百转、山重水绕。云澜听着,更绝愁眉。 “或者,下次我去试试,你帮我引见一下。”怀承看她如此低落,忍不住逗她。 云澜马上摇头,“他们那群人里,闲话间总是要替人做媒,换了你去,郑太太难保不把她认识的所有女宾小姐都介绍给你……” 他还没听完,先起了疑,打断她道:“那郑太太都知道你有男朋友了,还在提做媒的事儿么?我就说她没安着好心!” 伍姐正从他们身边经过,转头插嘴道:“可不是嚒!上次也提,这次也提,哦,这次倒是郑大少爷先说起的,好在聂小姐先就说明了,是订了婚的人,才又说到别出去。”伍姐仿佛对郑家人不太有好感,说完哼了哼,朝后厅走去。 订了婚的人!说得很对,怀承顺着她手臂,摸到她腕上戴着自己的玉石榴,手指摩挲着那处凸起,着重道:“那你可要记住了,我们是订了婚的人。” 云澜抬眸来回看他一眼,“怎么?订了婚的人,有什么好处么?” “有啊,”怀承抬头向楼上望了望,“来。”他说,拉着她快步的上楼去。 云澜跟在他身侧,直跟进他房里去,心想,他母亲是不是还留了什么给他,他没拿出来的?如今认也认下了,定也定下了,她可不会扭捏,该拿的都拿下。 她看着他反手关上房门,抬头不客气道:“还有什么,趁早拿出来……” 他背对着长窗,身后一片光明,“好。”他坦荡的点头答应着,视线从她眼睛里慢慢落下来。云澜在哪一刻忽然明白,她仓促的抬手抓在他衣袖上,恰好给了他回握住她手臂的机会,云澜想看清他眼神,却因为靠得太近,只看清了他额上的那一点小花尖。 他是头一次亲女生,却并不生涩,仿佛是准备了许久的一场大考,上次初考时没能成功,这次权当是补考,他在考试上从没失过手,备考许久,关于她的所有内容,他都温习了多遍,从先到后,从里到外,他无处不熟悉,不论怎么考,他都出色。 他的气息,辗转的,来回的,她清楚知道,也适应的,但总还是有点紧张,抓着他衣袖的手始终没放松,他似乎觉察到了,伸开手臂揽在她身后,把她更拥紧一些,同时也悄悄换了个角度。果然她贴近他胸口来,微微抬起的下颌,他忍不住也亲了亲,才重新去看她眼睛,她是含笑的盈盈的目光,婉转的盛满整个眼眶,一碰会溢出来的样子。 “这项订婚的好处,好么?”他满心满意的同她对望着。 好……也是还可以,云澜被他围拥着觉得脑子有些迟钝,“只这一点,”她努力转了转,回忆着道:“不是应该有些别的,钻石戒指、宝石耳环、珍珠发卡……”她是很见过些好东西的,别想拿这有的没的来搪塞。 他听她念叨着,着意的松开手臂来等着她一一数尽,她又接着往下说,还真知道不少好东西,他听着直想笑,索性低头狠狠在她唇上再亲一下,让她呜咽这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这样抵得过你那些好东西了么?”他亲完了,理直气壮的问着她。 “嗯……”她心里也觉得,同他亲昵的感觉真好,抵得过这世上万千的好东西,可被他灼灼望着,不知道该如何实话实说,“还,还可以。” “只是“还可以”?”他一下生出少年意气来,哪里不好?他贴近前,要上手。 被她机敏的一偏身躲开了,“很好很好,已经很好了。” “哪里好?说清楚。”他不是能轻易被糊弄的人,伸手来钳住她手腕,细细的被他攥紧了,跑不掉。 “哪里都好,两次都好。”她还在挣,嘴上极识时务。 “哪次更好?”他追问起来,不依不饶也乐在其中。 云澜正是挣不开他手,外头响起敲门声,“怀承少爷,书房有电话来。”蔡伯的声音。 “哦,来了。”怀承马上应声,手上仍旧没放松,只放下来,命令云澜说:“走吧,跟我一起去接电话。” “我不去,你的电话,找你的又不是找我的。”她趁机想恢复自由。 “怀承少爷,电话那头说是急事。”蔡伯在外候着,补充道。 “哦,马上来。”他马上松了手,边开门,边回看她一眼,心想,等着,你也跑不到哪儿去。快步的走出门,去接那通电话。 第三十三章 生变 电话是从一家西餐厅里打来,丽惠在电话里的声音短促又焦急:“怀承,师傅家里唱堂会,请你来听《鸣凤记》。” “好,我即刻出发。”怀承心里沉了沉,他知道出了事,出了什么事?要立即召集大家开会呢。 “等你。”丽惠说完就挂了电话。 怀承匆匆地回房来拿衣服,云澜正站在他床头的小书架旁,看到一排结构设计的书,她抽了一本拿在手里,翻了两页…… “云澜,我要出去一趟,”他把大衣的一只袖子套在身上,边走边穿另一只,走到云澜身边来,站定了,他伸手把她那册书拿下来放回书架上,“如果我晚上来不及宵禁前回来,那就明天医院见,我交代蔡伯,雇一辆车明天接送你。” 云澜忽然被他拿掉了手上捧的书,手还举在半空里,她抬头望着他,觉察出他眉心里藏着的忧虑,“是特别要紧的事?”她问完马上又有了知觉,他的事……她立刻改口:“万事小心!” 怀承知道她知道,他点了点头,转身前叮嘱她:“记得少出门,淑瑛的事别着急,我想别的办法。” 怀承果然说话算话,入夜前他没能回来。云澜站在卧房的窗边,看外面愈渐浓黑的夜色,簌簌的山风拂过,她闭着窗,遥遥可见,山道那边排山倒海的树冠,一浪叠过一浪,逐到尽头,逐出一片虚空。 唯有风声在山坳里回荡。 云澜第二天直到中午前后,才看到怀承从职员专用的后门里走进来。她是不时走过去看的,从她们二楼的值班室望过去,恰好可以看到整个后门。可谢医生这时正等她,她不得不先跟着她去,等再回来时,怀承已经去了别的科室,整个下午,她没再碰到他。 直到下班时分,云澜从更衣室换了衣服出来,才看到怀承在通道门口等她。 她想,也不能问什么,只好说:“可以回去么?” 他摇了摇头,伸手来拉她,低声的在她耳边商议:“医院我告了假,这两天我有别的事,也不能回去,接下来进出你只一个人,我想要不要接茉莉来陪你?” “不用了,下午茉莉打了电话来,说邝医生找到一位学商科的师兄,问到一个地址,有几个马来同学住在那里,我想,趁着这时候,顺便去看一看。”云澜本是想怀承可以一起去的,现在看来,他抽不出时间。赶着补充:“不要紧,邝医生会一起去,还有茉莉。” 怀承沉吟了一会儿,有毓征一起去,他是放心的,“那这样吧,剩下这两天,我和毓征通个电话,把你托给他们照顾,你暂时住在茉莉那儿,不要回佟家来,进出太远,很不方便。”他做着安排。 “好。”云澜点头答应,但其实她在心里想,也许不必这样安排,她若是进出离不了人的人,当年也就不能远赴香港来读书了。可现在,世道已经到了不能随意出门的地步,她在心里一声叹息。 怀承送云澜去广华医院,他一路上心里觉得内疚,本来说好要替她去找的,现在只能由她自己去了,他开着车,在想做人的难处,究竟如何才能不食言。他转头来看她,她在看窗外路过的法式建筑, “我可以自己去的,可以自己去广华医院,去找茉莉,和邝医生一起去找师兄,帮三哥去找人。”她连头也没转过来,只一句一句轻声说着,她还没说完,忽然恍惚,觉得哪一刻像母亲,坐在小书房里,坐在上首,乜斜着眼睛说“你们聂家……” 怀承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云澜却在说完后,转身来想看他眼睛,他专注的开着车,她没看清,但在心里悄悄确认,他是和父亲不一样的人。 怀承因为今晚要参加营救行动的部署,他要代替受伤的宗瑞,配合丽惠负责的掩护工作,不得不把云澜托付给毓征,他车子开走时,从后视镜里看云澜背影,她走进医院大门,大衣被风吹得扬起一角,她垂手按住了。他还不知道,他后来有许多次不得不抛下她,此时此刻,都不算什么。 他是第一次参加武装行动,也是第一次预备要杀人,他用的是宗瑞的那把手枪,连宗瑞在内,所有人都为他的第一次担忧,他自己倒是还好,做医生的都是见过生死的人。他见过生死,也见过刀枪。他从前觉得医生当要救生,可经过了这些事,他忽然改了主意,向生不易,当要除恶。 要营救的是纵队里一位小组长,胡队长总是叫他小周。他们昨天收到内线消息,得知周兆祥被捕,他另一个身份是南报的记者,是老胡队伍里蛮重要的一个人,清楚几家联络点和联络人的情况。可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被捕,目前还没有可靠的消息传来。所以今晚便召集人员,既要商议眼下形式,也要商议如何营救的问题。 周记者,怀承只见过一次,不是在村社,是在一家馄饨面店里,他是临时路过跟着老胡去的。面店不大,堂屋里挤满了排队的人,热气蓬蓬。老胡让他门口等等,他便没进去,站在半扇门脸后头,看得到店堂里众人的面孔。“小周。”老胡叫着,被叫面等菜的声音淹没了,那人转头来,四方国字脸,狭长的眼睛,像平原上开的一道渠,带着黑框眼睛,让人怀疑是小学生才学美画课,徒手画不来人像,拿算学课的标尺比着来,画成的人脸上全是工具的痕迹。 怀承对这个人只有这一点记忆,此时,老胡紧皱着眉头,坐在长桌的对面。田师傅的意见是再等等看,若只是因为他南报记者的身份,言论不当的问题,那便是小问题,此时就出动营救,反而成了大问题,还会连带组织暴露,平添危险。 可眼下局势不明朗,他们的内线迟迟没有消息传出,似乎也意味着周兆祥被捕不只是新闻言论的问题这么简单,再等下去,会不会等出什么,无人敢想。 长桌中央点着一只极粗壮的发黄的蜡烛,烛芯燃久了焦了头,火焰窜跳着,照得满屋子荡漾的光,仿佛人心。 老胡最后决定做两手准备,既要再等等消息,营救计划也同时准备起来。前半夜,他们在烛火摇曳里准备全盘行动,武装营救是做好伤亡准备的,老胡器重怀承,爱才,如果不是宗瑞的腿伤,是不肯让他参与的。他部署完毕,特地找了空,出来悄悄叮嘱丽惠,还没讲完,丽惠就点头,“我知道,不用说了。” 他们都替他有些莫名的紧张,他们不知道,他自己并没有。 怀承在后堂和田师傅就着一盏残灯,继续研究路线图。撤退的距离远近,接应人员的隐蔽位置,掩护开枪的角度,怀承在旁一一做着计算,思路和进度一切如常。田师傅看了他推演的结论,拈着长须点了点头,借着烛火伸长手来拍拍他肩头。 他们这里长夜从来不漫长,要做的事情太多,争分夺秒的。凌晨时分,外面传进消息来,原来周组长只是因为参与报道了学生集会的事,受了牵连,这时还只关押在警察署,并未定罪转送。如此看来,不出意外,等事件平息,自然就能随着相关人员一起,无罪释放。 老胡这里松了一口气,他在后屋槛上敲了敲铜烟锅子,“吭吭”的咳嗽着,走到堂屋里来。“行了,行动取消,大家先各自回去,注意进出路线,分散开。”他自己也披上外衣,要赶去会见一位广东来的重要朋友。 怀承是索性等天亮了再走,他借着天光大亮前的一点时间,走到后院设在山坳里的射击场,站着听一会儿风声。 丽惠不知何时走来,站在他身后,她踩过枯枝的脚步声,怀承下意识的在心里计算她相隔的距离,没有回头。她恰好停在他预估的位置。 “你现在已经很准了,比宗瑞的准头好。”丽惠说。 “嗯,我知道。”怀承是特别清楚自己的人,知晓别人容易,清楚自己难。他答完回头来,笑了笑,难得客气:“是师傅教的好。” 丽惠是他学射击的第一师傅,她望着他,满意的点点头,她想,其实是徒弟太聪明,上手太快,她都没来得及好好陪他练习,他就青出于蓝又胜于蓝了。她在心里连连遗憾,要是像宗瑞,那时他们一起初学时,总是要她手把手的教他,宗瑞身量比她高出一截,她只好站在小竹板凳上,手臂伸过他肩头,贴着他耳朵教他看准心…… 她遗憾,她这些教学经验,在怀承这儿,都没能用上,她只示范了几遍,他就找到了关窍,快得超出她的预期。她那天想教他动态射击,她说,“我先打给你看,然后你来打,我帮你瞄准,你试试感觉。”她准备好了垫脚的竹凳,站在他身后,可他转头来摇了摇手,说,“不用,这个角度我可以。” 匀速移动保持相对静止。在怀承眼里,不难。 她只好在旁看着,看他一次就命中。 她在心里叹服,胡大哥爱才,确实爱的没错,像他这样的人,值得被爱。 天边远远亮出一点蟹青色,怀承转身要走,丽惠追上来一步问他:“等天亮了,打完这一轮再走吧。” “今天不了,我还有事,要先回去。”怀承脚步匆匆,他记挂着云澜去找人的事,不知她找得顺利么? 丽惠站在一丛马尾松旁,看他走远的背影。 第三十四章 听说 怀承这么一大清早来敲邝医生家的门,他们兄妹住着广华医院附近一处不大的公寓,是医院的科主任荐给他们的。云澜因为隐隐的为怀承要去忙的事担忧,醒得特别早,茉莉房里拉着密实的厚窗帘,专为上了夜班回来,白天补眠用,她呼吸匀停,陷在无忧无虑的梦乡里。 云澜听着楼下开铺子的声音,悄悄起床,走到外间客厅来,晨起的一点薄光,从阳台一角射在地板上,于她,有种静谧的生疏感。 忽然有人敲门,她惊了一跳,转而忙走来开门,随手套了件把茉莉的雪青洋装外衣在身上。猜测也许是邝医生回来了,他在医院上夜班,这时差不多是下班的时候。 等她拉开大门,门口站着的竟然是怀承,两人同时愣住了一刻,“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她想问,不是说他这桩要紧事大概要一两天么?云澜因为临时决定来的,没有准备,此时里面穿着茉莉的海棠红睡衣,镶着繁复考究的云丝花边,重重叠叠地堆在胸前,从外套里露出来,衬得人花团锦簇,莫名的显隆重。 把怀承看得笑了,“怎么叫你这个客人出来应门?他们对你这样不好,”他居高临下的玩笑说,“还好我赶着来接你。” 这最后一句恰好被蓬着头、趿着拖鞋走出来的茉莉听见,她撇着嘴接口道:“那快接了去吧,我们这里专爱薄待人,尤其像她这样临时投奔来的,我们都不给她饭吃,还要拿她当三等丫头使唤呢,是不是,聂云澜?”她连名带姓的叫着,彰示着不满。 云澜抬手过去推她,“快去洗洗脸吧,把你会说话的。” “哼,你护着他!”茉莉朝云澜皱了皱鼻子,目光如炬的进了盥洗室,一撮卷发飘在脑后,险些被夹在门缝里。 云澜还在望着茉莉背影,怀承伸手来拉她,毓征这里他也是常来的,习惯的拉云澜一起坐在沙发上,晨起的那一道光,映在他们脚边。 他每回来找毓征总是为了筹措药品的事,毓征是知道他药品的用途的,他从来都全力支持。可能是他自己不能像怀承那样纵身其中,特别遗憾,只好竭尽全力替他做这些背后的事。他是家里的独子,是唯一的男丁,身后是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从踏出家门的一刻起,他就知道,不能出差池。他只好站在宗祠的榆木门槛里,看无数个怀承在洪流里奋不顾身,为他们的每次沉浮担忧不已。 怀承和云澜才坐下,毓征便开门走进来,“哟,你怎么来了?”他朝怀承看着,也惊讶于他这时出现在沙发上。 “你这问题,刚刚有人问过了,你问点儿别的吧。”怀承懒得回答,自顾自的把外衣脱了,挂在阳台门边的衣帽架上。 “他还不是因为怕我们虐待了云澜,特为跑来盯着的。”茉莉正两手扭到脑后去别头发,从盥洗室里走出来,嘴里咬着一只小发卡,呜呜咽咽的告着状。 “哦?”毓征径直走到怀承面前,把他那件大衣毫不客气从衣帽钩上拿下来,抛回他身上,顺手把自己的外衣挂上,“那正好,看来我就不用陪你女朋友跑一趟了,你既这么有空,九龙佐敦道那一带,你记得陪她去吧,我可不能再管这样吃力不落好的事了。” “怎么?昨天没找到人么?”怀承知道云澜着急这件事的,他也牵着心。 “没有,但恰好遇到一位新加坡的同学,说战后见过淑瑛,就在佐敦道附近,也说起她情况很不好,似乎是借住在同学家里。马来半岛也是染了战火的,经商的人家多半都逃难去了,留港的马来学生都是无依无靠,失了联络的人,这点和三哥信上说的一致。”云澜转头来解释。 “佐敦道……倒是有点远,今天可能去不成,我一会儿还要回医院一趟,明天我们早一点出发,可以去找找。”怀承思忖着说。 云澜点了点头。 茉莉还在卷她那把不服帖的长卷发,瞧他们三人都坐在沙发上,难得的齐整,眼睛一亮提议道:“我们去吃街口那家生滚粥吧,叫我大哥请客怎么样?” “我同意。”怀承爽快的站起身来,同时拉云澜,低声叮嘱:“去换衣服,这身衣裳真是......”他想说这身睡衣不如她常穿的那身入眼,花色繁复得叫人眼晕。 “嚇,说谁的衣裳不好看呢?”茉莉耳朵和眼睛一样尖,扬起下巴来。 “好了好了,你少说一句罢。”云澜赶紧制止住怀承,不让他发表不该发表的意见,自己起身往茉莉房里去换衣服。 她背身听到茉莉站在过道里,似乎回过味儿来,故意的追问:“怎么?你穿什么样式的睡衣,他都比我还清楚。你快说说,你们都到了什么地步了?” 云澜“呯”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算是回应她。 “你看看她这小姐脾气!”茉莉伸手指她,丹红的指甲在空中划出半个圈,冲怀承瞪了瞪眼。 也是到了这天,他们四人相对坐在街边的档口喝粥,巷子里吹出来清晨的微风,扑在脸上,云澜才发觉,是春天到了,有种从前三哥带着往老西门一家小弄堂里吃大饼豆腐浆的感觉。 回程的车上,云澜忽然感慨:“我三哥这人,从小就不着边际,可是人心是好的。幼年里总是带着我玩儿,闯了祸,一起挨祖父的戒尺,他会替我挡着些,说他肉厚经打,笑我骨头脆容易被打折。”她絮絮的说着,向怀承道:“我三哥,是个庸碌的好心人。” “嗯。”怀承听着,点了点头,他爱听她小时候的家事。 怀承其实也是不放心云澜住在茉莉家的,茉莉性子太跳脱了,难保不拉着云澜四处逛去,云澜出过事,他总有些惊弓之鸟。所以等喝过粥,仍旧带她回佟家,那一带远离闹市,也远离是非。他正是眼前的是非太多,他不肯让她也遇到。 他车子才开进花园停稳,伍姐就从台阶上一路跑下来。“聂小姐回来了,郑家差了人来请你去呢,说中午请了什么商会的人来吃饭。我说你还没回来,那人就说,一会儿他们少奶奶亲自打电话来。” “好,知道了。”云澜下车来向伍姐点了点头。 “是马来商会的人?”怀承问。 “大概是。”云澜在心里犹豫着,想要不要去一趟。其实就算是范围锁定了佐敦道,要找一个人,也还是很渺茫的。 怀承见她沉吟着不语,拉了拉她手,“去坐坐吧,万一有什么线索,比我们这样漫无目的的找,要快得多。” 云澜跟在他身旁,点了点头。听见怀承接着道:“我要先出去一趟,大约过了午时回来,刚好赶得上去郑家接你。” “好。”云澜便放心多了。 宴溦倒真的很重视,近午时特地走了来找云澜。恰好怀承也预备要出门,他们三人一同走出门厅。他特地当着宴溦的面,叮嘱云澜:“略坐坐就回来,打扰了人家,也许郑先生有正事儿,碍着你们女眷不好谈。” 云澜明白他的意思,她点头,听见宴溦笑说:“是肖医生多虑了,我们就是说说笑笑吃个饭而已,没有什么正经事。不过,说来,倒是香港这场仗打得好,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 她摇着手里的娟子,笑得一派自然。 怀承沉默着没有答言,云澜只好应承她,着意的纠正:“我们不是那时定下来的,和这场仗无关。”她说,抬眼望了望外面山道边交错生着的几株老柳树,报了新芽,解释道:“我们是家里说定的。” “哦,那真是……”宴溦脸上僵了僵,只笑着,没再往下说。 郑家的午宴摆在大餐厅里,正对着后面的大草坪。云澜上次来过,这次便从容多了,她着意坐远些,省得他们为着社交场的礼仪,总是要问她的来由。她想,还好她目的单一,只想打听一个人罢了,如果像席上坐的这些人一样个个心怀鬼胎,那势必得虚以委蛇得十分辛苦。 等到饭后,男士们转移到小客室里抽烟闲聊兼着消食,趁着大家起身的功夫,宴溦特地带云澜走来同那两位商会的客人打声招呼,其中一位闫先生,带着金边的眼睛,八字须,听见云澜说想找一位同学叫做林淑英的,似乎有点印象,回忆着道:“明大的女学生,倒是好像到我们商会来过。介凡,你那里有我们方会计的电话吧?我那时给过你一份电话号码单的,可以去问问他,那时我们救济过不少学校的学生。当然,也多亏了郑会长的长期支持啊。”他笑容满面的朝郑介凡说着,并不看着云澜的脸。 反而是郑介凡转头来看着云澜,他点头道:“我有,电话单在我书房里,一会儿你随我去找找,小事一桩。”他因为最近两年到了三十岁,仍旧日夜颠倒的灯红酒绿,这点不良习惯全写在眼睛下面,常年的乌青一块,像夜里被人偷偷打了两拳,这时那两块眼下的乌青跟着主人得意的抖了抖。 云澜感激的向他笑笑,也明白,这里面的来往,无论大小,都是他们的情面,与她无关。 宴溦便替她说话,向她先生道:“那劳你陪我们走一趟,去你书房找一找吧。” “好好好,夫人的话,我向来是听的。”郑介凡老道的表演着,笑容浮得满脸都是,虚晃晃的像馄饨汤上飘着的热油花儿。 云澜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来,往二楼的小书房去。郑介凡走在最前面,他才入中年就发了福,半个肚子突出来,他腆着肚皮上楼,边走边问:“聂小姐和这位要找的同学是什么关系?特别要好么?” 云澜隔着宴溦,点头:“嗯,是特别要好的朋友,知道她落了难,怕她过不去,才想着要快些找到她。” “看不出,你们小姐妹之间,情谊这么深,难得难得。”他带着点戏谑的口吻,转头来深看了宴溦一眼。 他们说着话,到了那间书房,里面一色朱红的厚重家具。云澜和宴溦站在宽大的写字桌前等郑介凡拉开抽屉翻找。 “有了,”他抽出一张纸页来,又躬身拿手指在上面一路点着,找到一组号码,自顾自的念叨:“我替你打个电话过去,若是有,你们再专程去一趟,一准就能找到了。”他怀着送佛送到西的心情,拨起电话。 云澜向宴溦伸出手来,无论如何,要谢她这番帮忙。 那边电话接通了,郑介凡打着官腔,问着话,想来那边是毕恭毕敬的语调,他说:“那你查一查,是明大的女学生,叫做,叫做……” “林淑英。”云澜马上说明,倾过身去。 “林淑瑛,对,要紧得很,后来住在哪里,查!即刻就查,我这里等着。”他举着听筒,昂着头。 这时门口走来一位垂手的仆人:“少奶奶,太太着急请你去,那边正摆牌桌。” “哦,来了。”宴溦挥了挥手里的帕子,答应着,回头来向云澜道:“那边凑角等不得,晚了又落埋怨,我先下去,你这里听好了信儿,就下来找我。”她说着指了指楼下那家专为打牌准备的房间。 “好,你去吧。”云澜点头,知道她推脱不掉,郑太太惯常挂在嘴边的,三缺一伤阴鸷,去晚了她随时光火。 宴溦一走,云澜专心竖着耳朵听郑介凡打这通电话。他昂扬着头颈,举着听筒正等着,那边报了一个地址出来,他换了只手,拣了支笔来记录。云澜忍不住隔着桌面凑过去看。 他果然写了一个佐敦道的地址,云澜心里作准这个地方。郑介凡挂下了听筒,后面他加了一串电话号码,低头正写着,电话铃声“零零”的响起来。他转头看着一愣,停了片刻才想起来接电话。 “喂,嗯,是我,接进来。” 云澜看着他又恢复了昂扬的听电话姿态,心急的盯着他桌面上那张纸,想他能不能快点写完,她无心听他在这里展示权力和地位的优势。 “是么?姓周的招了?供出什么?花园街……老谷的手段不行啊,忙乎一晚上,才搞出这么点东西,就这一丁点儿,能值几个钱?”他激动的骂起来。 云澜仍低着头,看起来像是专心盯着那张地址。 “呃,聂小姐,我这里有点公事,呵呵,你看,”他电话里的惊悚表情没来得及收回,又覆上一层寒暄,重叠得深不可测。 云澜马上通情达理的指指桌面上的地址,自己伸手抽走了,体面的笑了笑转身回避出去,极懂道理的掩上了书房门,“磕”的一声。 里面马上传出声音来,“放屁!谁不知道他是游击队,用得着你说。现在怎么样了?” 她走得慢,这郑家实在太大了,容易迷路,她斟酌着往哪边走。逡巡在书房门前,还接着听到:“对,不要打草惊蛇,既然已经招了,就让他吐干净,把他们接头的地点都问出来。放心,叫老谷卖卖力,这笔消息,小池大佐绝对有兴趣,价钱自然随我们开。” 第三十五章 淑瑛 云澜从郑家出来时,站在花园的石头小径上,连连感谢宴溦的牵线搭桥,“有了这个地址,我们定能找到淑瑛了,省了我们多少弯路,替我好好谢谢你家先生,到底还是他的面子大。” 宴溦是有人顶替了出来送云澜的,不能送远,含笑的叫云澜有了时间常来坐坐。 云澜推了推她手,“不必出来了,我知道你里面忙着呢,改天咱们再见吧。” 她们一切如常。 伍姐陪着她走那段丁香小路,她一路沉默,那张字条她握在手里,心里想着另一件事。 她上楼时,还在想着…… 怀承这天回来得早,他在自己房里计算一批物资的数量。冷不防云澜推门进来,他坐在书桌边,她像是没看见他,径直走到窗边去,朝他窗外看着。 他放下笔,专程看着她,看她一手抓着窗帘,朝远处张望着,似乎觉得看不清,又自己伸手推开了窗户。 “云澜!”他坐在那儿叫她,把她叫得愣住了。他索性起身走过来,“怎么了?”看着她眼睛问她。 “你回来了?”她心里全是斟酌不定的问题,扭成一团,只问出了这一句,于她最要紧的一句。 怀承点了点头,奇怪她今天的反应,伸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的发丝。 “我,我拿到淑瑛在佐敦道的地址了,”她低头把那张字条拿了出来,呈给怀承看,说完,还是觉得顾左右而言他。满眼的疑问,望着他。 怀承只低头扫了一眼,把那字条按回她手里,“那我们明天去跑一趟,应该能找到。”他说,也在犹疑着,她到底想说什么? “怀承,”她不知道听到的这件事的轻重,但觉得万一与他相关,也许多言一句,比缄口不言好,“我在郑介凡的书房,听到他接了一通电话,关于,关于一个姓周的人。”她一只手不自觉的抓住他手腕。 “姓周?什么人?”怀承低头来。 “似乎是游击队,他们正在拷问,电话来说,已经招认了,”云澜因为听得仔细,一一说着,被怀承打断。 “招认了什么?”他语声短促。 “一个地名,电话里只说了一个地名。” “哪里?” “花园街。”云澜回答。 花园街!没错,是花园街,周兆祥知道花园街的联络点。怀承心头一紧,“还有呢?还说了什么?” “郑介凡说,让他们接着拷问,对外不要打草惊蛇,务必要把这个人知道的所有信息都问出来,然后卖给日本人,小池大佐。”云澜记忆力一向很好,她复述这些话,几乎不用回忆。 怀承眼中有了紧迫的微光,“还有么?” “我出来时,宴溦带着去和郑介凡道别,在门廊上看见他和他父亲说话,他说“这姓周的吐出的东西,起码值十根金条。”他父亲截住了话头,叫他打点好上下人,别断了财路。”云澜也是那时才有一点明了,郑家父子做的这套无本买卖,实在是空手万利的好生意。她踏下郑家小花砖的门厅时,想起郑太太说,我们这处门廊,那年修建时真真繁琐死人,专等着船从欧洲运了材料来,耗了大半年才算全部建成哦。她特意的指给云澜:“你看看,如今踩进踩出,也看不出什么来,什么印度砖欧洲砖,谁还知道!”云澜低头想,知道的人总是知道的,那些被卖掉的,消息里的人;当然,也许他们已经死了,那便是真的无人知晓。 这么看来,郑氏父子应该是在倒卖这些内部消息,从中牟利的投机分子。“云澜,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这通电话的?”怀承沉吟着,不得不考虑得更周全,事关老胡手底下一整条支线的全套人马。 “在郑介凡的书房里,查问淑瑛的地址,我们这里才问清楚,挂掉了电话,那头就打了进来。”云澜如实描述。 “还有谁在场?” “没有了,本来宴溦也在,陪我等着回信儿,但她被郑太太叫下去坐牌桌,先走了。” “郑介凡在通话,你一直在旁么?” 云澜摇头,“他请我回避,我接了淑瑛的地址就出了书房。” 怀承垂眸考虑了片刻,他抬手按住云澜手臂:“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打个电话。” 云澜看着他快步的走进绍普的书房,那里设着一台乌黑发亮的电话机,可以对外联系。 怀承电话打给一家西餐厅,“转告大师兄,别等了,货主来不了,这笔买卖跳票了,接货的人手尽快遣散,不然付不起工钱。” 对方大概问了什么,怀承打断了她:“不必,我一会儿回师傅家吃晚饭。” 他放下听筒,仍站在原地,脑中迅速推演着整件事的始末。 冷不防电话铃声响起,中断了他思路,他抬头深深吸了口气,接起来,那边传来:“师傅说家里粮食不够,叫你不要回来吃。叮嘱你,外头有好吃的,叫你外头去吃。” “好。”怀承听懂了。 他放下电话,马上回房去找云澜,简短道:“带两件贴身的衣裳,我们去毓征那儿,立刻就走。” “去茉莉那儿,我们不是刚回来?”云澜虽然心里知道怀承在忙的事,但究竟如何并不太知道深浅。 怀承不解释,她看了看他眼睛,点头:“好。” 他们走前,怀承专程交代伍姐,若郑家有人来请云澜,便说由怀承带着去探望亲戚了,过两日就回来。 去毓征家的路上,怀承沉默着无法分心,他全程考虑着周兆祥招供的各种可能性,第一次体会到情报的重要性。老胡的情报线是薄弱的,许多重要的机构不能触达,关键的消息不是没有就是滞后。他从前没有意识到一个消息的价值。这时候,他在想,如果周兆祥把所有知道的联络人、联络点、联络方式全盘供认,日本人得到这些消息,势必顺藤摸瓜,把花园街的整条支线一网打尽,里面牵扯着尚未护送出港的国际人士以及刚刚来港指导作战的组织上线。那后果……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汗湿。不知这时,谁能跑赢谁?这消息来得及不及时?老胡能不能赶在出事前撤走所有相关人员。 可田师傅不让他回去,是怕他这条险要的消息牵扯到他个人安危,指示他更换住地以观其变,暂时不让他再同村社联络,保证两边的安全。他无从知道,事情的进度,被撇在了这件事之外,唯有静候。 怀承下车时,回身来牵云澜的手。她触到他掌心,边走边抬头看他侧脸,第一次觉出他心里的不安,她收起五指,回握住他。 茉莉和毓征见他们去而复返,都吃了一惊,怀承只说,怪他们早起那碗生滚粥太对味,思来想去舍不下,打算在这里多住几天。毓征便调侃了他们几句,心知是怀承有什么难处,他不多问,只安排好吃住,傍晚时他和茉莉如常出门上班,一切照旧。 这套小公寓里两个卧房,怀承和云澜刚好分住他们兄妹各自的一间。云澜因为第二天要回养和医院上早班,被怀承催着去睡。 她躺在茉莉的床上,听外头城市的声浪,最近政府管制渐渐宽松,先是不再灯火限制,接着宵禁也取消了,外面沿街的档口,又开始了夜生意。是啊,无论什么世道,总还要努力活着的,开电车的仍旧开车、卖馄饨的仍旧烧炉子、跳舞场里仍旧卖风情,连跌打店里,也亮着灯…… 不知是外面哪一处的光,从窗边没有拉紧的窗帘缝儿里斜穿进来,映在云澜头顶的天花板上,会动,缓慢的,扩大一点,隔些时候,又缩小一点。她盯着那里,潜心的听外间的动静,他起身走动过,后来大约是坐下了,许久没有声音;刚刚,又有脚步声,他在客厅里踱了两个来回,停住了,是站在阳台门前么?是在看楼下的街面么?她在脑中猜测着。 窗外的声浪像浮尘,渐渐降落融进黑夜里,愈行愈远的渗到地缝里去,直到静心也听不清了。云澜却听到怀承从阳台走回客厅的声音,他停住了,她也停住了,他重又坐回沙发上,云澜自黑暗里坐起身,打开了房门。 她走进客厅来,厅里只在沙发转角亮着一盏发黄的立灯,怀承正坐在那团光晕里,他抬头看到云澜走近,他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虑,抱歉道:“我吵醒你了。”是人在深夜里煎熬后的沙哑嗓音。 她踏进他坐的那团光圈,染了满身的光。向他伸出手来,他马上握住了,越握越紧,把她拉坐在自己身边。 云澜没有遇到过像他今天这样的时刻,但她经历过沪战,那年吴淞口被隆隆炮火炸得寸草不生,大伯父带着全家躲进法租界,奔逃的路上,经过被大火焚烧的铁路局管理大楼,碰上正奔赴闸北战场的十九陆军,逆着人群而去。她那时在心里想,做这样队伍的将军一定很难,要肩负这么多人的生死,做出的决策和命令势必伴随着流血和死亡,那是什么样的重压啊! 可总有奋勇的灵魂,愿意承担起别人的生死。云澜靠在怀承胸前时,这样想。 她似乎是听着他的心跳声,恍惚跌进混沌里的。他贴在她头边,靠在沙发后背上,整夜没有合眼,耳中听着世界从一片寂静到蒙蒙苏醒。 怀承趁着清早送云澜去医院,他今天原是告了假的,仍旧有事要外出。他在车上同云澜商议:“我今天不能去佐敦道,晚点我叫毓征和茉莉陪你去,晚上如果我没有回来,不用专程等我。” “好。”云澜答应着,临下车时,她担忧他要去做的事,转头看他。 “放心!”他伸手来,用力握了握她手指。 云澜站在医院的台阶上,看他车子开远,消失在长路尽头。 等她下了早班,毓征借了一辆汽车来,停在养和医院后门口等着她。他们赶往云澜在郑家拿到的佐敦道的地址,在一间女子学校附近。 毓征车子开得倒是很快,他们到时正是落日余晖的时候。云澜前番找人,和怀承一起吃了不少闭门羹,经过了战乱,人人像是惊弓之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做好了准备,照着字条上的门牌号一间间走进去辨认,预备着初次找不到,明天后天可以再来。 确是紧挨着那间拔萃女子学校,有一片密布的旧楼,林立的拥挤的,像累累结满的葡萄串,一簇贴着一簇。他们三人一起上到二楼,拐角里堆着几件看不出是什么的木器,生了蛛网缭绕在上面,内中一架专为小孩子坐的竹椅子,云澜匆匆瞟过一眼。 他们依着门框上的数字,走进去找 37 号,经过一处生锈的铁门,里面朝西的房门,还有几间。毓征伸头来又确认了一遍,向云澜点头道:“应该是最里面那一间。”云澜偏头张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有人从那铁门里出来,手里端着一只木盆,抵在腰间,云澜和茉莉同时向旁边让了让,那人梳两条松散的辫子,发梢焦枯的搭在肩上,像相片到了这一处褪了色,整个人像都泛黄。 等她走过,茉莉着意的拉了拉云澜衣袖,在自己身前抬手比了比,是说,她看出这女的是个孕妇,大肚婆。 云澜却还在偏着头追看,她不自觉的跟出去两步,“淑瑛!”她自己也拿不准,疑惑的,低声尝试着叫她。 那人真的转过头来,细长的眼睛,本来垂着眼皮,这时忽然张开了,看见云澜,更是越张越大。 “云姐姐!”她失声叫出来,手上的木盆“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上,震得整个走廊都是回声。 第三十六章 混账 云澜走上前时,茉莉已经呆在一边,她们先时是见过的,她和云澜和云澜三哥新交的小女朋友淑瑛,曾一起约了去看过电影,那时这马来姑娘披着一头长卷发,拿银红的长丝巾包在脑后,出门时连连摇头,向她们娇嗔道:“我是吹不得海风的,一吹,脸上就要长红点子出来,云姐姐,你们长么?” 云澜走在淑瑛左手边,想答她,她们在这里住习惯了,不会长。被茉莉撇着嘴,打断了,“你云姐姐就是挂在海滩上晾上一整天,也是什么都不长的,她就是这样的好脸皮。” 云澜悄悄打茉莉的手,茉莉不服气,在她耳边低语:“做什么?我最瞧不上这娇气滴滴的做派,美人灯么?大风吹吹就坏!” “瞧你这张刻薄嘴!”云澜止住她的话。 这时,茉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营养不良的孕妇……是叔潮的小女朋友林淑英。 云澜比淑瑛高出半个头来,她上下打量的仔细看她,一只手的衣袖被淑瑛紧紧抓在手里。“云姐姐,你怎么找来的?叔潮呢?”她神情紧张地盯着云澜的脸。 云澜心里的疑问更多,她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大概是因为显了怀,淑瑛披着件牙黄的外袍,没有系纽扣,敞着门襟,露出里面撑满了的短衫来。 “三哥他,他……”云澜不明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他也来了么?在哪里?”淑瑛下意识的朝他们几人身后张望了一眼。 “他,他没来。”云澜说明着,以为淑瑛会因此失望,没想到,她却安静下来。 “他没来就好。”她喃喃地说着,眼睛里却流出一点失望。 淑瑛没有领他们去登记的住址 37 号房,她说是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家的房子,但女同学一家上下七八口人,住在拔萃女校东边那个村子里,离的很近,常来照顾她。 她领着他们在后院一处合欢树荫里坐下说话。云澜斟酌着问她:“你怎么?”想想又止住,改口道:“这是几个月了?” “五个多月,”她自己低头看了看小腹,茫然的说:“叔潮没有告诉你吧,你看到我大着肚子,也吃了一惊。” “三哥是知道的?”云澜脱口问她,她开始一直拿不准,不清楚三哥知不知道这件事,甚至在猜想,淑瑛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淑瑛抬眸来瞟了云澜一眼,又望向别处去,不客气道:“他怎么不知道,他做下的事,他比谁都清楚。”说完又看回云澜的脸,带着恨意地追问:“他是不是已经逃走了?才叫你来找我的?” “他…….”云澜难开口。 “他叫你来找我,却不敢告诉你我怀着他的孩子呢。”淑瑛说到这里,简直咬牙切齿,“他想让我弄死这个孩子,可我不能,我们这种信仰,是不能弄死自己的孩子的,哪怕还没生出来,我家里还有父母兄弟,我不想他们被我咒死。你三哥,他只顾着他自己!” “他让你去医院解决掉孩子么?”茉莉忍不住插嘴。 淑瑛无声。 云澜在旁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已经被淑瑛有孕这件事堵的气噎。怪不得三哥在留下的信上说他连番找人,始终找不到,只说淑瑛不肯相见,却不敢说明真实原因;怪不得临走留下情真意切的消息,嘱托她一定要去找到淑瑛本人,原来是为着这么个说不出口的原由,如今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人,把这桩棘手的麻烦事,丢给她来处理。 聂叔潮!云澜皱眉想着这个名字,恨不能立刻把生嚼了。 旁边的淑瑛,忽然转头来对着云澜质问:“他叫你来找我,也是为了说服我弄死这个孩子么?如果是,你走吧,我不能做,我家里再是遭了难,不管还有没有人活着,我也不能自己作践起自己家人来。” 云澜被她问得,无措了一刻,她来时是怀着悲悯的心,只打算着把无依无靠的淑瑛接到身边来,如果可能,再把家里和三哥的好处慢慢说给她听,看她能否愿意如三哥所想,回上海去,也算成就了一桩好事。等何时通了航,就送她上船归家。至于她自己,并没有想过要和淑瑛一起回沪,她还是想等学校重新复学,能把该念的书念到底。 此时淑瑛这里突然成了有大有小的两个人,她一时没了决断。连同来的毓征和茉莉也替她踌躇着。 茉莉从木栏的斑驳椅子上站起了身,朝旁走动了两步,正在心里叹息,冷不防有什么东西自她头顶飞下来,“啪”的一声落在身前不远处。 “哎呦!”茉莉惊得叫出声,敏捷的躲到她哥哥身后去,毓征错身过去扫了一眼,是一包橘子皮,零散的落在树根旁,他顺着那方向,往身后的楼上看了看。 淑瑛只朝那树根旁淡淡瞟过一眼,仍旧沉默无声。 “那你有什么打算么?”云澜只好开口问淑瑛自己的意思,她这样坚决,想来是不肯听人劝的。 “打算?”她坐着,一手扶着腰,恢复了茫然的眼睛,“能有什么打算,活着罢了,原想等这仗打完了,我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回家去,再也不来香港了;可没想到这场仗,打得这么远,打到我家去了,我叔叔死前说家里生意也散了,人也散了,叫我活着,等有船了就带我走,可他一转眼就给炸死了……” 她凌乱的说着,云澜在她的描述了找着有用的信息,皱眉问她:“那孩子呢?孩子你打算……” “孩子……”她仿佛凝神想了想,下了决心似的,回道:“我怎么养得活孩子,等我生下来,自然给他找个好去处,对得起他便是了。” “去处?什么去处?”云澜问,连旁边的茉莉和毓征也转头来望着淑瑛。 “去处还不好找么?这里黎黎的族亲,就等着要呢,也是很好的人家,我去看过了,不会错。”她自己笃定的点了点头。 她要把孩子送人!这句话在云澜心里来回盘旋着,是三哥的孩子,要被抛弃在这样的地方…… “淑瑛,我来找你,不是来叫你做什么的,是我三哥走得匆忙,舍不下你和孩子,特地留了信给我,百般嘱托叫我设法找到你们,照顾好你们,等海上航路太平了,他同上海家里说好,便回来接你们回去。”她思虑着说:“你千万不要觉得他是扔下你们不管,你们这么年轻,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叫他拿什么照管你和孩子,他唯有回家去说通了父母,才有力量保证你们安好,不然,他也不用牵肠挂肚的叫我找了半个香港,只为找到你。前番他是实在找不到你啊,为了孩子,不该这样置气!” 云澜说这席话时,觉得自己在哪一刻,像极了家里的大伯母。 茉莉听着都有点儿侧目,她在心里翻腾着,是不是真的?这顾头不顾尾的聂老三还有这番情深义重的深谋远虑呢! 坐着的淑瑛却听住了,云澜还在劝她:“这里也不安全,我们车子开进来时看到日本军车停在不远处;你这样情况,没人照看你怎么行呢?如果有了闪失,别说叫我三哥追悔莫及,你自己还怎么能见到家人?” 说起家人,淑瑛鼻腔里直泛酸,她是战前发现自己身体有异的,不敢深想,耽搁了些时候;后来香港突然开了战,逃难求生、无暇顾及,等战停,又和叔潮分在相隔极远的两个收容站,断了联系。再联系上时,叔潮一听就断然要把孩子处理掉,可那时孩子已经三、四个月,她动不得了。他说得那样轻巧,可她从小就知道,杀了这样成了型的孩子,是要牵连到全家的,她那时才死了香港唯一的亲叔叔,不敢再害死谁,只好躲着他,不与他相见。也是举目无亲没有办法的时候,在马来商会领救助金,遇到同校的黎黎,看她显了怀,同情她的遭遇,替她找了住处也替她想了办法。 她当然也明白,这地方是大半个平民区,哪有什么好人家。可她管好自己都不能了,哪里还顾得上孩子,这个连他父亲都不要了的孩子!过了这么久一个人生活的日子,更觉得活着的艰难。 云澜看她眼睛里的凄楚,接着道:“你愿意跟我去么?我们那里条件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孤苦无依,况且我们都在医院工作,照看好你和孩子还是没问题的。” 淑瑛眼睛里亮起了一点微光,她坐在那儿低下头去,一根手指插在外袍的扣眼里,插进去、拔出来,反复的,一下进一下出。 他们在这几棵合欢树下坐着,因为无话,渐渐各自分了心,云澜才放眼看过去,发现树根旁堆着各样物什,发黄的令人怀疑的颜色。才开春,有嗡嗡的蝇虫在上面盘旋不去。 等了些时候,茉莉心急,走来问淑瑛:“你想好了么?要不要跟我们走,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看看这儿。”茉莉伸手指了指眼前这一片堆垛。 淑瑛不为所动的仍旧坐着,顺着茉莉的手指抬了抬眼皮。 云澜向茉莉摇摇手,让她不要催淑瑛。 “你们先回去吧,我要想一想。”淑瑛过了良久,抬头来说。她有自己的担忧,总觉得云澜和叔潮是一家人,是会帮着叔潮的,况且云澜在医院工作,也许有什么办法能把孩子弄掉,那时他们自然是没什么妨碍,报应都做在她们一家头上,她不能不多想一想! 云澜却担心淑瑛有什么不测,夜长梦多,倾身过去想说什么,被毓征在身后拉住了,他向云澜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追得太紧。 因为天色渐沉,起了凉风。她们起身送淑瑛回去时,云澜把身上穿着的缃色短风衣脱给她,罩在她衣服外面。云澜本是比淑瑛高出半个头来,此时抬手拢了拢她窄窄的肩头。 淑瑛转身来看她,眼睛里露出一点感激的光,听见云澜轻声同她商议:“你今晚认真想一想,我明天下午再来看你,你若愿意,也可以接你走。” 她听着,抬腿跨上粗粝的楼梯,垂眸点了点头。 仍旧坐毓征的车回程,到家时,黝蓝的天幕上悬着半弯细月。茉莉正窸窸窣窣的开门,里面有人先打开了大门,是怀承。 “你们这么晚回来?是找到淑瑛了么?”他开口便问。 “嗯,说的没错,托你没去的福,我们一到那儿,就找到了。”毓征接口道,走进去,替云澜回答。 “怎么样?人呢?”怀承让到一边,看着他们一一走进来,最后问着云澜。 云澜本就在车上憋着一肚子气,被他一问,终于忍不住,“我三哥这个混账行子,我若再见到他,定要把他千刀万剐!”她恨得,连手心都攥紧了。 “啊?怎么了?”怀承跟在云澜身后,还没见过云澜为了什么事气成这样的,不合时宜道:“你昨天不还说,你三哥是个庸碌的好心人么!” 把云澜说得一团心火直窜到头上,回身瞪着他,发狠的骂道:“他就是个混账!” 怀承被她凶得,识趣的禁了声。 茉莉边走去茶桌边倒水边向怀承解释:“你这位了不起的三舅哥,给你们准备了个即将出世的小侄子,你说,好是不好?” “什么?”怀承立在沙发前,只剩下吃惊。 云澜坐着,听毓征一一复述给怀承听,仿佛又经历了一遍三哥的荒唐事。 怀承听完也是一声叹息,他伸手来拉了拉云澜的手,安抚她:“不要紧,先接过来吧,也许等孩子出生后,她转了想法呢。” 接过来!接过来怎么住呢?他们自己都是暂时借住在毓征家里。云澜在心里犯难。 怀承似乎看得到她的愁思,摇了摇她手道:“我们明天回佟家别墅去,可以把淑瑛接到那里去住。”他最后着意的在她手上用了用力,补充给她听:“那里一切都好。” 云澜抬眼来看他,眼睛里的光在问:“你们的事,都解决好了么?” 怀承微微点了点头。 第三十七章 失聪 怀承是傍晚时接到的消息,老胡在得知怀承提供的信息后,果断的下了命令,所有花园街支线相关人员及地点全部暂停工作,人员迅速转移,物资及文件就地销毁。田师傅第二天一早在花园街的米铺,安排了诱饵,中午时分便有一小队汉奸中计。至此,周组长叛变已成事实,但好在内线消息来得更早一步,老胡队伍上下没有人员损失,风浪停在了窗外。 老胡在渡船上和怀承匆匆一面,他压着极低的帽檐,暗沉的声色响在怀承耳边:“你的消息若来得晚一步,我就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诸事未及细说,他们各自散去,消失在摆渡的人群里。 怀承在回去的路上觉得天高地阔的轻松,他特地打了电话回佟家别墅,问蔡伯可有人来访?蔡伯回说,没有,只伍姐往郑家去了一趟,带回一篮子青萝卜,说是郑家少奶奶嘱咐给聂小姐尝鲜的。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还是回去的好,也许本就风平浪静,不必太刻意,否则倒叫人起疑。 云澜眼前的这桩麻烦事,恰好是个出门的借口。他同她商量:“明天我们再去一趟,若淑瑛愿意跟我们走,我们就接她回佟家别墅去,那边人少也清静,其他事,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云澜点了点头。 转天天气难得的好,春日融融,叫人穿不住大衣裳。怀承脱了外套,单穿着一件衬衫,车窗里照进来的日光太盛,他把衣袖卷了卷。 他们车子停在拔萃女校门口的空地上,再往里是小道,汽车开不进去。怀承下车时四下里环顾,觉得哪里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直到小道尽头,看到相隔几百米的地方有一截铁阑干拦起来的砖房,忽然警觉,这里是似乎一间仓库,他在田师傅的地图上看到过,是没有标记清楚的日军仓库,具体存放什么,并不清楚。 他边走,边间或的朝那边看一眼,门口停着两辆普通的货车,并没有人站岗。里面砖房的窗开得特别小,特别高,有隐蔽和通风的作用,应当是仓库。 “云姐姐,”小道的那头是几棵大榕树围拢的,聚成的一大片树荫,大大小小一群孩子在里面窜进窜出。淑瑛披着件芥末黄的旧袍子正站着和人说话,看见云澜,远远向她招手。 “这是黎黎的三舅母,”淑瑛垂着眼皮并不看人,低声的介绍着,同时向对站着的看了一眼,“这是我娘家姐姐。” “哦,不用接回去住嘛,你看我们这里住的也好、吃的也好,不亏待她的。”那妇人精瘦精瘦的,暗黄皮肤,抬起来的手像这近旁的榕树皮,说话的嗓音很粗,像个男人。 怀承错后几步,正走到云澜身后来,那干瘦的妇人抬眼看了看他。 云澜觉出她那眼睛里的不善来,着意和缓道:“兵荒马乱的,好容易找到我妹妹,想接回去住几日,等她散散心,再送她回来。” 她这么说,淑瑛悄悄抬眸看了云澜一眼。 说着话林子起了风,榕树叶子传来“沙沙”声。“三姑婆,你家被子给风吹走了。”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指着那边高地的空场上叫嚷。 “哎呦,”三舅母赶忙抽身去追自家的薄被,让大风吹到停着的军车旁,掀到军车底下去。 淑瑛一手掩住敞着怀的外衣,也走过去,向云澜解释道:“我也晒着褥单呢,我去收一收。” 云澜只好跟在她身后,那边几株未长成的马尾松,全牵了绳子晾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被子,再往上面去,斜照的日光正好被几辆军车挡住,落在阴影儿里。淑瑛早起迟了,没抢到好位置,只好晾在被挡住了光的地方。 怀承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走远去,淑瑛背对着几辆车,拿一根手臂粗的竹棒迎风拍打被面,云澜伸长了手臂替她收下拍过灰的被子,对半地叠在臂弯里。 “訇”的一声巨响,爆炸的火光窜上半空,一阵刺鼻的热浪袭来,沙尘伴着呛口的火药气滚烫的,腾腾扑到人脸上。怀承眼中是被火光瞬间吞灭的云澜和淑瑛的背影,他逆着人群冲进浓烟里,一只被炸飞的车轮从里面滚出来,带出一溜火烧的哔啵声。 “云澜、云澜!” 满地都是烧红的碎片,燃着火苗的看不清是什么衣裳棉被,人在哪儿,黄烟一团团遮在眼前,什么也看不清。怀承弯下腰几乎贴着地面,手指触到的尖利滚烫都顾不得了…… 云澜似乎被突然炸响在耳边的巨大声浪堵塞了耳朵,她连“嗡嗡”的蜂鸣声都听不见,浓烟和强光下,一片静谧。她伸手揽住腰身沉重的淑瑛,把她护在身前,一块不知是什么的铁板飞来,打在她后背上,把她撞得向前一扑,和淑瑛一起跌在沙土地上。 她不知道隔了多久,依旧听不见,跪坐起来,脑子里来来回回的闪过白光。淑瑛在摇她手臂:“云姐姐、云姐姐。” 她定睛看她惊恐的口型,听不见声音。 直到怀承找到她们,把她连拉带抱的拖出那片火海,她闷住的耳朵,仍是无声世界,一只手捂在发痛的右耳上,自己也发不出声音来。 四散奔逃的大人小孩儿,又有原住民从外围聚拢来远远观望,不间断的警报声和口哨声,有日本士兵小队冲出来救火,叫嚷着嘈杂混乱。 怀承趁乱把云澜和淑瑛带上车。他一边检查云澜身上是否受伤,一边问后座上的淑瑛:“你怎么样?有受伤么?” 淑瑛仍是惊恐的眼睛,她凑到前面来,摇头道:“我好好的,云姐姐,给什么东西打到了,她,她……”她话音里打着颤。 怀承马上伸手到她背后去摸了摸,还好,没有伤口,云澜渐渐回神,像整个头被抱在棉花包里,这时渐渐扯开一条小口,一只耳朵里透出一点遥远的声音。她朝满眼担忧的怀承摇摇头,尝试着开口说话,“没有受伤。”声音极低,她知道他担心,“可我听不见……” 听见她说话,怀承提着的心放下来,偏头来检查她耳朵。他在她左耳边,贴着她耳廓,拢着手道:“没有外伤。” 像隔着云端,她听到幽微的声音,尝试着重复:“没有外伤。” 他点了点头,又贴到她另一边去,检查后,对着她右耳说:“和左耳一样。” 她凝神辨别了一会儿,看着怀承的眼睛,摇了摇头,她这只耳朵听不见。 他皱紧了眉心,伸手来一寸寸的检查她耳后直到后颈。最后,他摇了摇头,转到她左耳边来,说给她听:“右耳看不出外伤,应该是被爆炸声震得暂时性耳聋。” 云澜在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点了点头。 怀承低头想了片刻,扭身对后面的淑瑛道:“我要带她回我们医院检查耳朵,你要跟我们走么?” “走,我跟你们走,我不要呆在这里了,现在就走。”淑瑛惊魂未定的点着头。 云澜听不清她说的话,只看见她点头。淑瑛伸过手来攥着她衣袖,紧张的问她:“云姐姐,你是不是给炸聋了,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怀承把她的手从云澜手臂上拿开了,沉声道:“她不会的,你坐回去。” 怀承发动车子前,从后镜里看了看火光后的那处日军仓库,东向的几间平房,频繁的有士兵进出,应该是看守仓库的小队驻地。他同时放眼向四周再三确定了一下位置,踩了油门,在烟尘里离开了佐敦道。 因为云澜右耳受损,怀承带她直奔养和医院,上到三楼请杜医生给她做了全面的耳道检查,但一时看不出器质性损伤,杜医生建议休养几天再来。 淑瑛一路跟在他们身后,云澜单独进去检查时,怀承在走廊上靠墙立着,一会儿走到门边去,一会儿又靠回原位。 “你是云姐姐的男朋友么?”淑瑛坐在木椅上,看着他牵着云澜的手上楼,抬头来问他。 怀承还在替云澜的右耳担心,他盯着对面墙上的一道划痕,点头简短道:“是。” 淑瑛颓然坐着,抬手抚了抚隆起的小腹,“你对她真好!”她低声地喃喃感慨。 他们回到佟家别墅时已经夜深,怀承叮嘱伍姐,安排淑瑛在一楼的客房里住下。伍姐虽然眼睛里始终放着好奇的光,不知这个大着肚子的年轻姑娘他们从哪里寻来的,但听见说云澜遇到街边的汽油弹爆炸,不慎震聋了一边的耳朵,还是由衷的为云澜心疼的,再三的推她回房去休息,淑瑛这里她来照料。 伍姐说着话,想起云澜听不见的事来,又着意的转到云澜左耳这边,高声道:“我那养儿子的两个小崽,都是我帮着接生的,照顾拖身娘子我最有经验的了。” “哦,”云澜点头,“那辛苦你,伍姐,淑瑛就如同我妹妹一样,她,她行动不便,劳你多照应她。” “哎哎,”伍姐诺诺的答应着,又想起来,特地提高了声调“聂小姐放心。” 怀承在旁听着实在看不过眼,提醒伍姐:“不用这么大声,云澜左边的耳朵能听见,她右耳也只是短暂性失聪,过两天就会好转的。” “哦哦。”伍姐听着,退开两步。 云澜特地上楼,取了几套家常衣裳来,给淑瑛替换用。淑瑛坐在床尾凳上,伸手来接着,又黯然的回身,看着这张南洋风格的床架,向云澜道:“从前我家里,也有一张这样的大床。” 云澜为了听清她说话,微微偏过头去,又伸手来握住她手,安慰她:“安心在这儿住下,就像在家里一样。”她又指指那叠衣裳,“暂时先将就着穿,这两天我请个裁缝师傅来,给你另裁几套合身的,宽松的。” 她听着,眼圈泛了红,贴着云澜左肩,说给她:“云姐姐,你待我好,比叔潮对我好,为了护着我,震聋了耳朵,我永远记在心里。” 云澜听清了,在心里叹息,三哥这人,其实也有温情的时候,孩子的事上,实在也算各有难处。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怀承因为放心不下云澜的耳朵,怕她有别的伤处,从楼上跟下来,站在淑瑛房门口的走廊里等她。 云澜回身替淑瑛合上房门,他走到她左手边来,跨上楼梯时,他低头质问她:“为了护着别人,这样做有多危险你知道么?” 云澜左耳边全是他说话时温热气,她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的话,特地停下来仔细听。听到他怪她,她没有马上回应,只抬头来惊讶地看着他,心里在想:别人问这样的话也就罢了,你怎么还问呢?你那一晚整夜的焦虑不是为了别人么? “我也没你说的那样,”她仍旧抬腿上楼去,草草道:“她是两个人呢,我那时大概是怕孩子受了损伤。” 他不信,拉住她左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是么?若换了别人,你能先护着自己么!” 他太关照她听不见这回事,凑到她左耳边来,暖热的气流直窜到她领口里,一阵难言的痒索索的感觉。云澜缩着肩头躲他,敷衍道:“能能能,我能。” “你这么怕痒?”他眼里的光瞬时换了颜色,发现了什么要紧事似的。 “嗯,从小就怕,”云澜诚实点头,“我们小时候姊妹几个玩猜灯谜,我最怕输,输了被二姐姐咯肢,我怕得到处躲。” “这样么?”他忽然一伸手指,在她腰间戳了一记。 “哎呦!”云澜被他逗得,要退开一步躲他,楼梯上踩了空。被怀承一把搂进怀里,他情急中还不忘提醒她:“当心!” 蔡伯正走出来关大客室里的灯,见他们楼梯上打闹,忍不住多言一句:“怀承少爷,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怀承收紧了手臂,回头应声道:“哦,我们这就回房。” 云澜脸都红了,用力打他,他也没松手,索性把她抱上楼才放下。 “男的怎么可以动手,我们女孩子间才玩这个!”云澜没好气的。 “我又不是外人。”他满眼笑着,紧跟在她左边。 “怎么不是?” “我是你男朋友。”他坦荡地说。 惹得云澜转头瞪他一眼,“我要回房睡了,你请回吧。” 她站在自己房门口,怀承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伸手替她推开了门,收起笑脸,认真道:“你让我再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外伤。” “没有,我好好的,不用检查。”云澜不理,又正色回他:“这么晚了,不许男朋友检查。” “我是医生。”他改口。 “你刚刚还说你是男朋友。” “是医生。”他强调,比她先一步跨进房间,柔声解释:“我明早还有事,今晚一定要检查好,看看背上有没有瘀伤!” 云澜知道他担忧,不让他检查只会让他存在心里。“嗯。”她点了点头。 第三十八章 丽惠 怀承第二天一早出门,老胡那里的情况稳定后,他着急要回村社去一趟,他想知道这里面的种种细节。 田师傅仍旧坐在后堂背阴的那间屋子里,宗瑞坐在他对面,椅子旁边靠着一副拐,他腿伤没有好全,暂时用的。见到怀承进来,抬头叫他:“怀承哥。” “能走动了?”怀承拍拍他肩头,扫了一眼他腿上的枪伤。 “好多了,再过两天吧,应该就能把拐扔了。”宗瑞极有信心地笑了笑。 怀承靠着宗瑞的位置随手拉了把椅子来,“田师傅,胡大哥这两天来么?”他一手搁在田师傅的桌案上。 “这两天不会来了,等这拨风头过去吧,还好你上次的消息来得早,不然老胡和花园街的人可就难说了。”田师傅仙风道骨,边说着边把一份账册样的名录收整起来。 “我正想问问这件事呢?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怀承心里满是疑问。 田师傅起身给怀承倒了一碗茶来,想是有许多话要说。他坐回圈椅里,讲起老胡收到怀承消息时正在和组织从广东派来的同志部署新行动,关于周兆祥已经招供的事让在场的人都非常震惊;用了极短的时间来评估消息的可靠性。“财生还是有决断力的,马上下了命令,切断花园街支线。”田师傅缓慢的语速,仿佛讲的是件不太着急的事。老胡是做过田师傅学生的,他有时直呼他小名,财生。 “后来,师傅特地安排了诱饵,在那边的米铺里进出,果然有假扮的特务在附近监视,我们特为准备的人,他们什么也没查到。”宗瑞接口道。 田师傅相当于老胡的军师,大部分时候气定神闲,他这时放下手里的小茶壶,特来问怀承:“你是从何处得到周兆祥叛变的消息的?这样精准的情报,你可有线人,他是什么位置,依你看,能否为我们工作?” “她……”怀承迟疑了,认真在心里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她是偶然听到的,消息出自一伙专门倒卖政府消息的律师,这种情况,她不太可能一直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情报。”他摇了摇头。 田师傅听完面露遗憾,抬手捻了捻花白的胡须,转而谨慎道:“他知道你的情况,知道多少?他这个人可靠么?” “她很可靠,放心。”怀承笃定的点头。 “他是谁?我们认识么?”宗瑞好奇,凑近来追问。 怀承侧头来和宗瑞对视着,斟酌了一下,说:“你们见过她,是聂医生。”怀承眼看着宗瑞眼睛亮了亮,他本来想马上补充,聂医生可靠,是因为她是我女朋友。这话他要特地说给宗瑞听。 正要开口,田师傅先说起:“是上次来过的那位女医生吧,既是你同学,又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不如请她加入进来,我们也很需要她这样的人才,难得的是能相互信任。” 把怀承问得沉默了,再开口时他忘了宗瑞的眼睛,只犹豫道:“她其实还没毕业,一直想把医科继续念完;况且,她最近在养伤,遇到汽油弹爆炸,震伤了耳朵。” “聂医生受伤了?要紧么?”宗瑞问。 怀承点了点头,本想专为宗瑞解释一下他和云澜的关系,却忽然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来,关于佐敦道附近的那间未明的日军仓库。 他边说边起身去拿了窗边书架上的一页地图来,“田师傅,昨天爆炸的地点,我刚好在现场。”他说着,抬手准确的在地图上标出了位置。 他们三人在房里一直研究到午饭时分,房中朝北的墙角,散发着阴湿地里特有的潮湿气味,他们闻习惯了,浑然不觉。 直到丽惠跨进一只脚来,“师傅,吃饭了。咦?你们俩也在这儿,正好,我到处找不见你们。” “哦,来了。”宗瑞爽快的答应,同时露出两排白牙来,自己手脚并用的从椅子里拄着拐站起身,“今天有什么好吃的,你说说。”他满怀期待的语气把丽惠望着。 “就你嘴馋!”她睃了宗瑞一眼,又转而看向怀承:“并没做什么特别的,我这也不算什么大日子,不作兴过的。” “过生日么?今天是你生辰啊,恭喜。”怀承一手掺着宗瑞,一边回头来说。 丽惠听着,眼下绯红了一点,可她脸上深色皮肤,像枝头久挂着三角梅,在这朝北的屋子里,实在看不出。 他们平常吃饭就在旁边灶房里,因为春暖的缘故,特地把饭桌挪到回廊下面来,借一点天光。丽惠烧菜的手艺很好,从前她娘活着的时候,就是李家的厨娘,她从小就跟着耳濡目染,四季菜色都拿得出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倒是想从家里继承些别的手艺呢,读书写字,琴棋书画,奈何没人会。她爹早年跑海,人出去了就没回来,只有个娘,把所有会的都交给她了。她娘没的时候,她也没有很伤心,烟熏火燎的活着太苦,不如走了好。那时她已经自己学会了开枪,准头比一众男人都好,她觉得活着还是有滋味的,没了爹娘,也能活得好。 有一天,胡队长来找田师傅,同来的还有一位挺拔的年轻人。他介绍说:“他是明大医科班的毕业生,肖怀承。”说完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向田师傅感慨:“这是我们宝贵的医生资源啊,有了他,咱们的医疗点就能建起来了。”那时她站在田师傅圈椅后面,见他抬头来向她礼貌地笑了笑。 现在她教他射击,不过到今天,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再教他,他打得已经比她好了。午后,田师傅照例在凉床上打个盹,天井里鸦雀无声。她踩过发绿的青苔石阶,进到后间来找他。他果然俯身在窗边的书案上,研究着什么,她没心思仔细看,只把一只手埋在衣兜里,手心里包着条柳色的绢帕,并不敢十分用力攥紧,怕生茧的指面把帕子勾脱了丝。 “怀承。”她就站在他身后,他看得太专心,没听见她脚步声。 “哦,丽惠啊,有事么?”他转头看见她,又无事地转了回去。 随着他转回去,她还没开口,心里先气馁了,索性走到他书案边,“我请你帮个忙。”她想说的似乎是很多话,可一到嘴边,却只有这一句。 “嗯?什么忙?”怀承这才立直了身,看着她被晒得透红的脸,顺势的朝窗外扫过一眼,这午后的太阳真盛,他想。 她把那条帕子拿出来,已经揉皱了,呈给他说:“你帮我在这上面题几个字,要好听的那种。” 怀承机械的伸手接过来,下意识的拉了拉帕子边角,把它展平,见上面绣着景物,是一处流水的山涧,意境空灵。他忍不住笑了,问:“这是你做的?”问完了也在心里觉得不可思议,瞄准射击的丽惠,还能捉针拿线,真是不得了。 却把丽惠问得局促了,她不会这些,她娘没教过她,这是请桃妹做的,可她这时候不能说,这样的信物,最讲究亲手,这点她懂!“算是吧,你帮我在这里写几个字,八个字、十个字那种,”她急得上手来指给他看,势必不能让他说不。指完,又替自己解释:“只当是,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怀承没想到这个词,直言问道:“你不是说不做生日的么?” “怎么?你不肯帮忙写?就几个字而已。”丽惠紧盯着他脸。 “哪能呢,别说十个字,一百个字也会帮你写的,”他笑了,低头把那条帕子对折再对折,严谨的放在案桌上,“你不是我师傅嚒,怎么敢说帮忙,吩咐我就是了。”他呵呵笑着,爽快道。 他答应下了,也收下了,她松了口气;可他最后这话,她回味着……跨出屋坎时天井里的日光正被云头遮住,她眼前渐渐转了阴。 怀承等田师傅午睡起来,议定了行动方案的框架才走。走前,他特地拐到宗瑞房中,也不全为了看他,真正是想把宗瑞心中聂医生的形象再描补清楚。他才在宗瑞身边坐下,他就伸头来问:“聂医生的耳朵要紧么?” “不要紧,她男朋友会好好照顾她。”怀承淡淡道。 “奥……”宗瑞听了,又缩回头去,垂下眼角来,沉默了良久,落寞地问:“怀承哥,你有女朋友么?” 怀承转头来,看着宗瑞总是青白的脸色,忽然生出一点不忍,他叹了口气,点头道:“我有,而且你认得。” “我认得的,是谁?” “聂医生。” “啊……” 怀承回到家时正赶在晚饭前,云澜在客厅的窗边站着,歪着头看淑瑛量尺寸,戴着圆框眼睛的老裁缝垂着眼皮只管听量尺寸的小徒弟报出数字来,因为是替孕妇做衣裳,自动的放出一两寸。 云澜先是在有光的一侧,她试着听那小徒弟说出的数字,听不清;她又缓缓转到背光的一侧来,听清了些。 怀承走进来时见她站在光里凝神,许久不动,过了一会儿,又换个方向,继续站着,猜到她是在试听力。便走到她身边去,低头问她:“能听见么?” 云澜摇了摇头,眼睛里露出失望。 怀承伸手拉她上楼,边走边开解她:“复原也还要几天,没有那么快的。你上来,我帮你看一看。” 他拉她回自己房里,把外衣脱了搭在窗边的圆沙发上。 “我还是明天再去找找杜医生吧,你能看出什么来?”云澜站在他身边,被他拉到怀里去。 “这么信不过我?”怀承语气不悦,“你不过是应激性的听力受了点影响,想叫杜医生怎么给你看。我来看足够了。”他说着,一手捂住他左耳,低头在她震伤的右耳边低声道:“我爱你,云澜。” 他说得很快,也很轻。云澜什么也没听见,只觉得他温热气息落进她领口里。 第三十九章 题字 他抬头来看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其实也知道她这只耳朵听不见,见她如实的摇摇头。他眼睛里略有满意。 他想了想,特地对她说:“以后我早晚各一次,帮你测试右耳的听力,也省得你,每次找场合去听,怪费力的。” 云澜偏着头听他说话,觉得他这样体谅,真好,点头来笑了。 他看在眼里,怕自己会露馅儿,马上转过身去,想找点什么事来岔开她注意力。想起外衣衣兜里丽惠托付的那条手帕,他顺手抽了出来,铺在写字台面上。 云澜在旁看着,看他把一条青底的绣花丝帕抖开,有折痕,拿台面上放着的一只粗石镇纸压着一边。 “有人请我帮她在这上面写几个字,你帮我看看,写什么好?”他一边欠身找一支细毫,一边潦草说着。 “写字?”云澜走近一步,“你这是,女孩子用的手帕?” “嗯,”他转过来诚挚的点点头,“男人,谁用这个!”他握着笔蘸饱了墨汁,凝眉想着什么。 她恰好站在他右手边,左耳听得特别清楚。“女孩子送给你的?”云澜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性,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方式从女孩子手里拿回一条帕子来。 他还沉浸在山水诗词的思考里,落笔写了两个字,觉出她话里别的意味,提着笔停住了。“不是送,”他边说边回忆着,确定不是送,“是请我写几个字。” “请你写字……”云澜重复着,尾音上扬着,是怀疑的语气。 怀承是个容易反思的人,他搁下手里的笔,端端正正对上云澜的眼睛。 “《西厢记》里,也有一条这样的帕子,也写了字,题诗互赠,张生和崔莺莺;”云澜低头看他桌上的这方绢帕,点头,细数道:“《红楼梦》里,丫头小红也拿这样的帕子,扔给贾芸,贾芸就明白了,成就了好事……” “好事?什么好事?”他听着她幽幽絮叨,故意的打断她。 没想到她一点儿不落套,即时地反问他:“你希望是什么好事?靠这方丝帕?” 他给反问得词穷,抬头看向窗外,长叹了口气,解释:“没有这回事,没什么好事,就是写几个字而已,受人之托。” “不然怎么提呢?说:我好喜欢你,我这条帕子送给你,你拿着,别拒绝。”云澜用她念笔记的声调说,没有一点情绪,更显有趣。 怀承爱听前面那一句,忍不住要笑,“那你怎么没送过我帕子,你送我,我就不收别人的了。” 云澜在低头看他写下的两个字,“流泉”,是要写什么呢?接着他的话头:“那我送你一块,但你可要言而有信。” “好,今后我不仅不收,也绝不用别人的,这样可好!”怀承严谨道。 “好。”云澜点了点头,又指着桌面问他:“你这里要写什么?我帮你写。” “怎么?留几个字也是不行的么?”怀承想,这里面规矩真多,同时把手里握着笔让给了云澜。 “请你留字,便是题诗相赠的意思,你不觉得什么,也许对方认作是你亲笔,有了别的意思,就未可知了。”云澜接过细毫,还在想他到底要写清泉什么。 怀承听了在心里连连摇头,这么一件小事,竟然还藏着这许多意思,女人的世界真的细如篾缕,难懂。 看她提着笔犹豫,他自己坦诚道:“我想写“流泉映月”。” 应景倒是应景的,就是太简短了些。云澜落笔时接着他那两个字,“流泉得月光,化作一溪雪”。 “嗯,这句比我的好!”他中肯的点头赞叹。 云澜放下笔来,抬眸看了看他,没说话,在心里悄悄想,自然是要写好的,好让你提醒对方,还有我这么个人在呢! 云澜想完回头又斜看了桌面一眼,转身走了。怀承跟在她身后,见那帕子迎风抖了抖。 宴溦是这天晚上来串门的,她本来听说云澜找到了人,也好奇得很,赶着想来,结果家里来了远客,不得不跟着应酬,便耽搁了。 她们相对坐在大客厅里,淑瑛坐着时似乎特别显怀,浑圆的肚腹遮也遮不住,引的宴溦频频看她。她们早先也因为叔潮的关系,匆匆见过一面,点头之交。云澜本来防着淑瑛尴尬,特地的先悄悄向宴溦解释这孩子的由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没想到,淑瑛自己并不觉得什么,她后背只管靠在沙发上,先发起问来,“许姐姐,你结婚多久了?” 宴溦显然是没想到她这样大方,顿了顿,回道:“没多久,我也是,也是家里仓促定下要办的,本来结婚大事,还要拖一拖。”她替自己解释着,其实是身不由己,自己拿不得主意的结果。 “可是结婚还是好的,多了许多保障,对不对?”淑瑛仰着脸问。 这些问题,宴溦从没深想过,她是随遇而安随波逐流的人,不做主惯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主。她低头喝茶,把脸埋在茶烟里,再抬头时,含糊的点了点头,“是有一点吧。”具体是哪一点,她也不清楚。 “那你们家里是做什么的?”淑瑛打听起细节来。 “郑家是律师世家,前后三代人都是做律师的。”云澜代为答了,顺便把淑瑛的话头截断,“宴溦,你那天荐来的裁缝师傅极好,今天特地送了新的花样子来,其实我们倒并不怎么挑拣,不拘哪个样式,做出来都是好的。” 说到这里,才是宴溦熟悉的范围,她拿手里的绢子按了按鼻翼上新敷的粉,接口道:“他家钱师傅,是老师傅了,我婚宴时的喜服就是托给他们家做的,论裁剪、论手工样样没话说。” 她们这里说到衣料、花色去,是女人们个个都爱的话题,战火里磨灭不了的永不消失的爱好。云澜听着淑瑛和宴溦讨论一种“卍”字花纹的旗袍滚边,出了神,想起上海沦陷时听来的一个笑话,说一位市政官员的太太因为要回去拿一箱绸缎衣料,误了转移的时间,后来便在炮火声中调遣守城的部队护送,结果城破了。所以便说上海的城防是绸缎做的,不经炸。 “云澜,你说绛色的怎么配衣服?我才得的新缎子,就是颜色老气,不知道做什么好呢?”宴溦愁眉的转向这边,问着。 云澜想着城门的事,压根没听见她们前头说什么。她沉着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右耳,“我这震伤的耳朵还没好呢?有一句没一句的,你们聊吧,不用问我,叫我偏着头听,累得慌。” “嗬,瞧你这口气,”宴溦特地的凑过来,贴着她右耳,大声道:“有只耳朵听不见,是怪高兴的吧!” “去!”云澜左耳里听见一点,把她推回到沙发里去。 宴溦拿帕子掩着口,“呵呵”的笑,顺便想起一则小道消息来,就在嘴边,说给她们听:“哎,我听介凡回来说,政府马上就要放开航运了,那就是能通航,等船能开了,你们想走么?” “有船了?”云澜听着她的消息,禁不住重复。 “是啊,光明正大的客船,不用再走暗线了,你们不知道,我听我公公说,之前开出去的暗船,常常翻在海上的,十分危险。等放开了,也就不会再有这些暗船的生意了,倒是件好事。”宴溦侃侃谈着。 云澜和淑瑛,同时想起了叔潮,他走了这些日子,还没有过音信。淑瑛没什么要紧的表情,她在沙发厚实的靠背上挪了挪位置,她坐久了腰酸,摇头道:“我这样情况,别说登船,就是出门都费力得很。” 云澜眼中却有些变色,心里升起一层担忧,但同时也理智的安慰自己,三哥登船后便一直没有海难事故的消息,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罢。 等宴溦主仆两个走了,云澜送淑瑛回房。淑瑛挽着云澜手臂,端然的露着笑脸:“云姐姐,你这位同学人倒是挺好的,刚刚还问我会不会打小牌,说哪天请我去她家里玩呢。” “那你会打么?她们家里是自上而下都会打的。”云澜随口闲话。 “我会啊,我从前家里的姨娘,最会打的,从我记事起,就教我做搭子。”她语气里不无骄傲,说完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 云澜见她笑得这样好,没再说什么。 等她上楼回房去,怀承正在房里等她。他走近来自她身后把房门关上,拉她进到卧房里。 “一切如常,”云澜抬头来解释:“宴溦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想来她家里也是正常的。” 怀承点点头,没有回应,他在郑家人来之前,和云澜专程说好的,若许宴溦来访,先试试她口风再说,郑介凡那里应该已经知道周兆祥事变的情况,要防着他们有别的怀疑。现在看来,郑家并没有生疑。 很好,他放下心来。借着灯光,看到云澜眸光深邃,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了田师傅想发展云澜的想法,他此时再看她,更觉得她单薄得简直能融透光线,他目光悄悄扫过她左颈上的伤痕,隐约的看不太清,可他对那处位置记得特别清楚,刻骨铭心。她受过刀伤的,他在心里偏私起来,说服着自己:那些危险的工作,她不能做。 “云澜,如果学校一直不能复课,你有什么打算么?”他偏头在右耳边,低声问她。 不能复课……现在的学校,都被勒令教授日文,有些中学和大学不肯就范,宁肯停课也不启动日语教学,明大何时能复课真是遥遥无期。“本来我想,再等等,学校总会有消息的,我不能只念了一半,中断在这儿;可现在看来,也许等到复学的可能是微乎其微,所以也没有好的计划。”云澜被他问起读书的事,无奈的摇着头,并没有更长远的打算。 但说到这个,她又想起宴溦今天提到的消息来,“今天宴溦说,很快就开放通航了,等通了航,也许会有些新变化。” “你想走么?离开香港。”怀承凝神来问。 “我暂时走不了,淑瑛和孩子在这儿……”云澜语气里微微叹息,她如今被三哥的孩子绊住,哪儿也不能去。 怀承想想,等孩子出生,那着实还要一段时间,“我们再等等看吧,局势也在变化,也许会有别的出路。”他虽然这么说,内心里却没有报太多的希望。香港的情况十分复杂,民间抵抗力量孤军奋战,政府却高高挂起,在港日军处心积虑,何日才有尽头…… 卧房窗边的白纱帘忽然被夜风吹起,扬起长长的一角,像西式婚礼上新娘拖出的礼服。怀承欠身去闭上窗户,回头来,指了指云澜左耳,关切道:“我再帮你试试?” 云澜点头,她自己其实知道,听力没有好转。 他顺势走近旁,照旧捂住她耳朵,低头在另一侧,低声地:“我爱你,云澜。” 云澜听不见,眼中惆怅地望着他,她在心里消极地想,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有好转。 第四十章 依依 怀承每天早晚都定时来试云澜左耳的听力,那句话,他每天说两遍给她听,他出门前和他回来后,他知道她那只耳朵听不见,可他心里觉得,她听到了。 其他时候他除了在医院,便是忙着老胡那里的新行动。这两天他们已经摸清了佐敦道日军仓库的情况,是一处军火物资的中转地。怀承夜幕时分到村社,这晚,他们要部署爆炸计划,老胡会亲自来。 怀承自上次在渡口匆匆一面后就再没见过胡队长,他是露过相的人,近期都自动减少了出现。怀承走上穿廊时,在转角遇到丽惠,她穿着件莲青色春袍子,大概怕后山里夜风凉,外面加了件轻薄的玉色夹背心,显出修长的身条来。抬头看见是怀承,就笑了,“胡大哥还没到呢,你来早了。”她说。 “哦,”怀承也是一笑,“我是得早点儿来,我候着他。”将要错身走过去的功夫,他想起那条帕子,“差点儿忘了,这个给你,我写得不好,请聂医生帮你写的,云澜的字也比我好,你看看,还满意么?” 他从衣兜里拿出来,抖开递给她。 丽惠接在手里低头看,聂医生写的……她识的字不多,看不出什么,她垂着头看了许久。连怀承已经走过了穿廊转角,也没发觉。再抬头时,明月朗朗当空,把她照着,投出一道细长的灰薄人影,映在一棱棱的旧窗格上。 后堂里点着洋油盏,老胡进来时带回一阵风,焰芯跟着抖了抖。他们几人围着田师傅的账桌看地图,人员安置部署,老胡得了组织的新指令和授意,有了比先时更笃定的行事作风。 “怀承,这次让丽惠配合你,负责后段的撤退工作,”他从灯盏后面抬起头来,特地叮嘱,“行动到了末尾容易生乱,你布局筹谋的能力好,我信得过你。” “好。”怀承在灯下点了点头。 他们商议妥当,田师傅挽着袖子,把那份地图一点点卷起,仍旧收在窗边的书架上。老胡和怀承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借着清亮的月光,相对坐在后廊上喝茶。 老胡一年四季一身短褂衫裤,颜色似乎也都一个样。他往小茶壶里注水,一边感叹:“亏了你那条消息来得早,不然我们这条线上的五六个兄弟,只怕已经没了。这次,组织派来的同志也提醒,建议我们进一步推进情报工作,想想也实在难开展啊。” 他说着,把一只小茶盅推到怀承面前。 “原来的内线,能借他们的人脉,再发展一些么?”怀承端着茶盅,建言。 老胡只顾低着头,闷着声:“难,可信的太少,不能轻举妄动,情报线上的人,比不得短枪队,能打枪不怕死就行,这条线上哪是一般人能做的。” 他们在茶烟里低声交谈许久,月影渐渐偏斜,射出雪茫茫的一片地堂来。 差不多也是这时候,丽惠从自己房里出来,正看见宗瑞扔了拐,自己扶着门板试着走动。 “你这是急什么呢?”丽惠走近站在灯影里,睇他一眼:“这次行动没有你,你就老老实实养伤吧,忙什么!” 宗瑞没言声,弃了门板,又扶上墙身,走出来几步。 丽惠瞧着他吃力样儿,伸手想搀他一把,被他贴着墙壁躲开了。丽惠撇着嘴提醒他:“别逞强,你摔一跤,再躺上半个月。”她说着,退开一步,袖着手看他走。 “不会,”宗瑞养伤这些日子,因为走动受限,吃得倒不少,壮实了许多,脸上添了层肉,连声音也粗壮起来,“我多练练,说不得我明日就能脱了拐了呢。”他深吸了口气,瞄着院子里一簇紫花地丁一步一踉跄的走过去。 “我们后天晚上行动,你明日脱了拐有什么用!”丽惠闲散道。 “有用,”宗瑞像是堵着一口气,“我尽快好了,想跟着曾哥去学重枪械,我不能总是打短枪,我得有出息。师傅说,只有有出息了,人家才能看得上我。”他长长换了口气,仍旧走着,低声的絮叨起来:“要不怎么人家只看上怀承哥了呢,师父说得对,还是因为我要什么没什么……” “谁看上怀承了?”丽惠不自觉地上前一步。 “聂医生。”宗瑞呼着起,“同怀承哥比,我……嗨!”他一摇头,自己不提了。剩下丽惠独个儿站在月影里,一团不起眼的紫花匍匐在她脚边。 他们口里的聂医生,这时正偏着头,听淑瑛饶有兴趣的讲他们在南洋时常吃的一种宵夜,包馅儿的面果子,拿蛋液滚了,放在热油里煎炸,听起来同云澜家里,阿春爱吃的干炸响铃差不多,换了馅心罢了。 她们坐在后花园的廊檐下面说话,云澜特意陪她,怕她孕期烦闷。说起吃食儿,想起小时候三哥贪嘴,总是容易积食,积食了就起高热。有一回临睡前,发起烧来,被二伯父急三火四地送到德国医生的诊所里打退烧针,结果他拉着人家护士的衣袖,跟人家要糖豆吃,把二伯父气得个死。 “哈哈哈”淑瑛听了,发出一阵几欢快的笑声。 夜风里飘来春花的香味,等笑声止了,云澜盯着淑瑛衣袖上的海棠花纹,忍不住问她:“你想我三哥么?” 她停了许久,一只手抚在腰际,画着圈揉着,最后也没有回答,只有风里的树叶声,簌簌沙沙一阵,像远处海浪拍在礁石上。 怀承当晚过了午夜才回来。第二天一早仍旧照常去医院,走之前,来看云澜,她在外间的落地窗边站着,还是原来的作息习惯,到点就会自动醒来,兼着昨晚知道他回来得极晚,心里隐隐藏着担忧。外面是春日晨曦,柔光渐亮,有细风拂过她耳畔。 “咯吱”一声开门的响动,她似有知觉,还来不及分辨,怀承已经在劝她:“怎么这么早起,既是休养,就应该多休息;你这样起早摸黑,能养好什么!” 他迎着晨风走到她身边来,云澜只抬头看他,看他眼睛里的疲惫,想说,你才是应该好好休息的那个人。话到嘴边,她还是没说出来,转而在心里沉默着,真想分一半时间给他,把精力也分给他...... 怀承低头看着云澜不说话,欲言又止的样子,燃起兴趣来,专程地问她:“想说什么?直说。” 云澜摇摇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自顾自地笑了笑,低头在她右耳边,悄声告诉她:“没有危险,不要担心。” 他说完,极迅速的亲了亲她微翘的鼻尖,亲完得意的朝她笑,被云澜更迅速的伸出手来要捏他鼻子。他到底反应是快的,一闪身躲过了,还顺便把她拉扯得一歪身,撞在他手臂上。 云澜发狠的锤在他有力的臂弯,“哎呦,你还挺有力气的。”他嘻嘻笑着,不忘夸奖她。“我家里,阿春从小教我,姊妹兄弟们打架,万不能吃亏,我年小,要拿指甲掐人,捻一点点皮肉,”她说着,往他手臂上去试,隔着衣服,明明还没用力,他就装样儿的嚷起来:“疼疼疼。” 惹得云澜瞪他,偏要试一试,可他太灵活了,左右一偏身,怎么也捉不住他。“我今天不掐你一下,再过不去。”她真被他逗恼了,伸开两手去擒住他一只手,被他一带,瞬间失了平衡,先后倒在沙发上。他防着她扭伤了手腕,另一只手凌空环到她身后抱住她腰身。 她跌在他怀里,一抬头看到他满意非常的表情。连玩笑也不肯认真,更叫人生气!她趁机用力掐他一记,他只皱了皱眉,嘴角仍含着笑。 “不疼?”云澜瞪圆了眼睛,黑眸凌凌放着光。 “不敢说,说不疼,是不是就不掐了?”他故意地问,刚刚说疼,是火上浇油,他这会儿既识时务的不轻易开口,还先问问她的意思。 真是欺人太甚,云澜半跪在沙发上,一只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她自己没顾上,只伸长了手臂,索性要在他脖子上来一下,他歪着头不肯就范,“我不信,你真不怕疼,你让我再掐一下。”云澜按不住他,认真角力她胜不了。 他渐渐放松了力气,放她靠近他颈边来。 “哎呦!阿弥陀佛!”伍姐正从门里跨进一步来,又叫着,甩着手退出去。 她这一嗓子,把里面两个人的角力打断了。云澜才醒过神来,被怀承一只手撑着,助她起身。怀承坐起来抬头笑问她:“还比么?” 云澜正想说什么回敬他,被外面伍姐的高嗓门打断,她喊着问:“聂小姐,楼下淑瑛姑娘说,要吃酸辣汤,你看,能不能吃?这大清早的,我不敢给她乱吃啊。” 原来她还站在门边没走,云澜赶忙走出来一步,回她:“不妨的,可以做给她吃。” “好,那我去做了,我下去了。”伍姐高声的朝门里喊着,唯恐谁听不到。 云澜立在沙发边,回头来眼锋横扫了怀承一遍。 他仍旧笑微微的表情,走近来。云澜警觉的退后一步。更把他逗笑了,他在心里暗自想,我要降住你,是你退后两步能逃得了的么!等他开口,却说的另一句话:“不玩了,真的,我再试一试你耳朵,来。” 云澜朝他脸上确认了一遍,稍稍偏过头。他拢着她左耳,仍是那句话:“我爱你,云澜!” 云澜敏锐地要转过头来看他,又马上止住了,她在此之前,从没听他说过,或者只隐约感受到过,可忽然从耳朵里听到,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她一动,他有点儿起疑,跟着偏头来,问她:“能听见么?” 她掩饰着,微微摇了摇头。 她那天站在二楼的窗边,目送他出门,望着他的车尾消失在山道尽头。春风拂过大门口的垂杨柳,报了新芽的绿枝正随风依依。 第四十一章 大意 春天来得真快,云澜站在窗边,放眼望向远处山峰,盈盈的绿色深浅不一,像小时候,从祖母厚实的玻璃绿药瓶子里窥看外面的世界,旋转的颠倒的,绿麻麻的一片。 天气转暖,云澜开始喜欢坐在后廊上看花园里的春草,檐角上挂了一串铃兰花样式的风铃,山风吹过,会“叮当”作响。她侧过身去,专程用受伤的左耳去听,也自己把另一边的耳朵捂住。嗯,是可以听到了,听到些微的风铃声,没错,他早晨说的话,是听见了。她微微眯上眼,看眼前世界关上了窗,合成一条细缝,专心的回想他那一句话,真动听! 淑瑛因为没耐心坐在后廊上听风,常常下到后花园里去走动,她虽然月份大了,但还是坐不住,要四处逛去。云澜也怕拘着她烦闷,长日悠悠,由她房子附近转转。 午后风也停了,郑家差人来请云澜去坐牌桌,云澜正在怀承房里看一册脑部解析图,摇头说耳朵尚在无声中,没的去了听人说话吃力,回头带累了上下家输牌,把来人打发了。 过了没多久,伍姐悄声悄步的走上来报告,“淑瑛姑娘跟着去郑家了,凑角打牌去了。我说上来告诉一声,她叫我不用,说“云姐姐知道”,”她细着嗓子学给云澜听,“究竟知不知道呢,聂小姐,我想想还是上来说一声。” 云澜从书页上抬起头来,看了看外头融融春光,点头:“嗯,知道,让她去吧,也不能总关在家里,一会儿四五点钟,劳伍姐走一趟,去接一接她吧。” “哎哎,好。”伍姐掖着两手点头答应着下去了。 傍晚时,伍姐出去了一趟,又独个儿回来了。云澜正走下楼来,伍姐便仰着头汇报:“淑瑛姑娘在那边吃晚饭了,说郑太太今儿输了牌,不依,硬要留下吃饭,吃了饭再接着来。” 云澜站在走廊出口,向门厅外面张了张,自己念叨:“不宜这样久坐着的,哪能连着打牌……” “是啊,我也这么说,那边少奶奶说,不妨的,难得高兴,一会儿吃了饭,她陪着淑瑛姑娘散步,管保累不着她,请聂小姐放心呢。”伍姐说着,往餐厅里去。 云澜仍旧有些犹疑,走到门厅边,恰好怀承的车开进来,蔡伯正去拉开铁阑干的大门。 “你今天倒是回来得早!”云澜问着走上台阶的怀承。 “是专程等我的么?时间真准!”怀承快步走上来。 “那没有,你可是想多了,我在看淑瑛呢,郑家留她吃晚饭。” 怀承听说,跟着向山道上面望了一眼,蒙蒙的灯光。笑说:“看来,她比你爱社交,都做了郑家的上宾了。”说着,拉云澜进到客厅去,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两个信封来,“我今天特地回来一趟,同时有两封信寄给你,从威尔先生那里转来的。” 信!云澜忙伸手接着,听怀承继续说:“一封是从美国寄来的,另一封从上海,上海的这封,应该是你三哥写的吧。” 云澜低头看着信封,是她母亲和三哥寄来的。“这封两个月前的是我母亲寄来的,从美国。”云澜先拆了这封,抖开信纸来看,怀承站在她身后,陪她一起看。 珍妮在信上用了很大的篇幅描述她在美的生活,辽阔的农场和富足的食物,她最近去参加的舞会和茶会,新做的花色复杂的连身长裙和礼服。云澜耐心又快速的略过她层层的笔墨,看到下一张去,终于提了一点听说的香港战事,珍妮在信上极有见地的表示,明大是十分出名的学校,不会不管它的学生的,想来即便香港在打仗,也不会影响到在校的学生,不过如果学校因此停了课,她也很委婉的询问云澜的意思,是否愿意转到美国的大学来继续学业,美国一些州立学校的医科,也是很不错的。当然,她在后面若有似无的带过,说如果云澜愿意来的话,她可以请廖先生资助她的大学费用。 云澜在灯下托着这封信,许久没动。她心里觉得,和母亲的距离远得不用能路程来衡量,隔着生死,都不足以表述。她知道怀承也看着,她自己喃喃的解释给他听:“我母亲,从小就不喜欢我和我们家,她大概做人最快乐的时候,就是离开上海的时候。”她想,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世上还有这样做母亲的。 怀承伸手来扶住她肩头,用力拢了拢,安慰她说:“别往心里去,你按自己的想法来,想留在香港,等明大复学,或是走,我都支持你。” 云澜没有回应,她收起了珍妮的信,去拆看另一封。三哥的信是新近寄来的,大概是知道两地要通航了,特地寄出来。信上说,上海家里一切都好,林林总总讲了一遍家中上下人等,连内院姑妈的长毛狗新生的狗崽也说到了。在信的末尾,情真意切地问,五妹妹你缺不缺钱,你在养和医院上班总有薪水发的吧,若是不够船票,你缺多少,我这里想法寄给你。 云澜见这一页写完,也没说起淑瑛的事,急得翻到最后一页去,他竟只提了一句,说时事不好,找人的事,太为难妹妹了,实是找不到就罢了,不必四处去寻,劳动了朋友们也是欠下人情,等将来四海安稳,实在有缘再说吧。 这说的什么含糊话!什么叫做有缘再说?云澜捏着信纸,狠狠皱眉,火星子燃到眼睛里来,“三哥这个混账,淑瑛的事怎么换了口风了,他到底想怎么样?”云澜忍不住骂起人来。 怀承拍拍她肩头,“也许你三哥不知道淑瑛没有处理掉孩子……” “他不知道才怪,他就是心里有鬼,才百般托了我去找的,”云澜怒气丛生,放下手里信纸,望着客厅窗外的夜色,长长缓了口气,自己分析道:“他忽然换了口风,大概还是怕家里的压力,出了这样的事,谅他也不敢直说,多半是偷偷告诉了二伯母,若是敢告诉他父亲,管把他的腿打折了不可。” “但胎儿已经这么大了……”怀承也替他们发愁。 云澜拿着信,先考虑三哥和淑瑛的事,她垂眸出了一会儿神,再抬头时向怀承道:“我明日写封回信给三哥,不寄到家里,寄给他最好的朋友,请他私下单独转交给他,让他知道现在淑瑛的情况,看看他作何打算再说。” 怀承附和地点了点头,看她在灯下立着沉默良久,猜她大概在想她母亲的事。他今晚要回村社去,最后和田师傅再复核一遍明晚要开始的爆炸行动,不想看着她一人忧虑,想起什么来,靠到她右耳边,问她:“我一会儿吃了饭要走,明天有事要忙,大概入夜也来不及赶回来。我再帮你再测一测听力。” 云澜眼中聚了聚光,没言声,只点头,不自觉地,竟有点心跳加快。她低垂着视线,不看他。 怀承仍是往常方式,掩住她一只耳朵,在另一只耳边低声:“今天谢医生说你上次给病人分错了药……” “什么?不可能!”云澜立时抬起头来否认,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她在工作上向来细致,绝不可能出错的。待撞上怀承目光时,马上知道上当了,他挑了挑眉头,端端正正望着她,眼神在说,听见了,听得怪清楚啊! 云澜在心里涌上一阵后悔,太大意了,上了他的当!恼恨中伸手打了他手臂一记。 把他打笑了,索性伸长手臂来揽着她,如实地说:“怎么?恼羞成怒?!我其实早上就知道你能听见了。” “你怎么发现的?我早上并没有什么反应。”云澜边问边回忆着,想不出哪里露了破绽,诚心诚意地问他。 怀承也诚心诚意地回答她:“我早上说完,看见你耳朵红了,而且,是两边耳朵都红!”他说着话有意捏了捏她冰凉的耳垂。 要藏住一点坏心思还当真是不容易的,总有些地方会露出马脚。云澜自己反思着,摇了摇头,认输不提。 怀承笑嘻嘻的拉她去餐厅,兀自转圜道:“你要是爱听,我照常讲给你。”他是得逞后的宽容。云澜转头看看他,觉得他这笑容实在不真诚,摇头拒绝:“不要。” 还使性子!怀承拿眼角的余光,瞄了瞄她,把她拉坐在身边。 晚饭后,怀承整理一点随身物品,云澜陪他下楼,直走到门厅的台阶下面,往停车间去。怀承见云澜沉默,先开口叮嘱她:“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做决定。” 云澜点点头,远处檐角下的电灯光映在她眼睛里,晶晶的一点。怀承抬头扫了一眼那光线,拉她走开两步,恰站在黑暗地里。他顺势收紧了手臂,低头在她唇上用力亲了亲,又含笑的贴在她唇边,同她商议:“不爱听那句话,以后换成这个,好么?” “嗯……”她含糊地点头,眼睛把他微笑的样子刻印下来,拉住他手臂道:“忙玩了早些回来,我还有事要和你说。” 他伸手抚了抚她脸,“好。” 她看着他在夜色里,发动了车子,尾灯的幽光像山间的一团灵火,漂浮着渐行渐远去。 第四十二章 路窄 仓库的爆破任务,他们以前策划过,也执行过,对田师傅来说,不算什么特别难的行动。小队出发前,他特别走来关照怀承,“开枪,是一种感觉,只有多试试,才能找对感觉。”他同他一起跨出门槛,怀承点点头,他知道田师傅说的不是开枪,是杀人。 行动是依照计划执行,内外配合,他们自有默契。正式爆破时间定在凌晨四点钟,天亮之前,守卫最困顿的时刻。怀承和丽惠同在高地以上的观测点,能看到略有灯光的仓库内院情况,视线也不太好,他们始终保持着观察的形态。 怀承的手表快要指到四点钟时,后围墙处的小门里,走出一队士兵来,为首的一位腰间有佩刀,他边走边喝止着什么,后面的小兵个个勾着头,唯有他神气活现。 他们在沿着围墙根儿夜巡,携佩刀的矮胖子走在提灯的小兵面前,忽然转过头来,团白的脸上反着光,圆眼睛圆鼻子。怀承眉头蹙紧,他认出他了,他在他的目光里走过了预设的爆破点,随着时刻的推进,越走越远。 怀承计算着,隆木几乎走出了爆炸的范围,他握紧了手里的短枪,眼角沁出血色来。 “訇-訇-訇”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伴着火光依次响起,震耳欲聋,硝烟气和热浪层层弥漫出来,逼得人睁不开眼。库房里的补充爆炸行动在依计进行。怀承和丽惠需要坚守退路,保证后撤人员的安全,他看着圆脸的隆木伙同小队巡逻的士兵冲出了火海,独他举着军刀暴躁地咒骂不停,只有一条裤腿上燃起了一点火星,被他很快熄灭,消失在另一侧怪石的丛林里。 丽惠和怀承对向隐蔽,她有一刻在心里犹疑,觉得怀承的枪口似乎换了瞄准的方向,然而等爆破进行到尾声,他们准备掩护同志撤退时,怀承又一切如旧,他目光幽深思路明顺,依照他和田师傅在地图上推演过的路线,短枪队响起枪声,配合先锋队伍的撤退,进行得异常顺利。 他们原定计划便是以炸毁仓库为主,不恋战也不以歼敌为目标。目的明确才能速战速决,不至于分散精力,他们已经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怀承的加入,如虎添翼。只丽惠觉得奇怪,行动队任务完成得非常圆满,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气息,只有怀承在回程的路上,始终沉默着。 他们是沿着返程的路线,有序分散的,回到村社,便只剩下怀承、丽惠几个人。丽惠兴冲冲走在前面,向田师傅去汇报行动结果,怀承落在她身后。等她走后,田师傅后堂的小屋里,怀承和他又商议了许久,昏黄的一框灯光,直亮到天明。 云澜因为要回医院去复诊听力,便把淑瑛也一起带上,也请谢医生帮她看一看胎儿,于是过了午时才回来。不想,郑家的女佣阿喜已经在小花园的阳伞下立等着,一见到云澜就赶上来问:“聂小姐,下午我们家里开两桌,太太叫来请你和淑瑛姑娘同去,说请不到你们,叫我就不用回去了,你千万看在我们少奶奶面上,一起去坐坐哦。” 云澜本是计划着,下午腾出时间来,好好给三哥写封回信的,想想还是不肯为了这点应酬的事,坐在牌桌上一整个下午,浪费光阴。摇着头推辞:“我知道你们太太连上你们少奶奶,都有好些朋友在这里的,少不了我们两个,她们啊,也是太客气了。我们下午还有些家里的事要忙,就不去凑热闹了。对了,”她边跨上门厅的台阶,边交代里面走出来的伍姐:“把那天怀承带回来的杏脯,包一包请阿喜帮着带回去,给你们太太尝一尝,小零食,她爱吃的。”云澜笑微微的回头来说。 “聂小姐体谅体谅,跟我去略坐坐罢,不然我这趟差……”阿喜摊着两手,紧跟在云澜身后追上来。 “云姐姐,我去吧,”淑瑛走在云澜另一侧,抢上前来一步说,“别叫人为难,我长日也是闷得慌,那边人多有趣。” 云澜转头看了看淑瑛的圆脸,初见她那几天,有些面黄的饥馑气,这两天应是过得顺心的,下巴颏都圆了一圈。“你也不能久坐的,知道么?”云澜提醒她。 “我知道,今天那医生不是夸我怀胎怀得稳健麽,姐姐放心。”淑瑛含笑的答应着,孩子气的露着两排白亮的细牙。 “淑瑛姑娘既想去散散心的,就跟我去吧……”阿喜落在台阶上,仰着脸。 云澜其实是不惯管人的,她从前家里排行最小,总是兄长姊姊管着她,唯有和三哥两个人平起平坐,谁也不听谁的。这时,她站在门口,对淑瑛说:“那我拿些钱给你,你随阿喜去坐坐吧。” 淑瑛已见她眼神松动,自己退下台阶一步,准备要走的,摆着手笑说:“不用姐姐的钱,我每次去都是赢家呢!”一句话只听见前半句,后半句从她脑后飞出来,人已经跟着阿喜出了铁门。 云澜回头,瞧着她在春光里大腹便便也健步如飞,心里忍不住在想,这果然是三哥的口味。她犹记得她和三哥动身来香港前,二伯母怕他玩野了性子,硬要让他先订了婚再走。相准了她娘家远亲的朱家九小姐,请了来花园里吃茶,云澜被三哥央着在一截竹篱笆后面偷看,人家姑娘生得瘦长身条,弱不禁风,站在紫藤花架子下面赏花,一回头,不知看见什么,笑了,露出几颗外翻的龅牙,把三哥吓得小腿一软,倒退两步,咬着唇向云澜抱怨道:“哪里找的女鬼!”那后来,无论二伯母并他姨母两张嘴再怎么渲染九小姐贞静贤惠,叔潮都不点头,更是向坐在上首喝茶的父亲抱怨:“脸上两个孤拐这么高,父亲你见过么?你说吓不吓人!”他伸着两手在脸上比划着,被二伯母“啪”一声打在手背上。 三哥专喜欢这种健朗活泼的姑娘。 云澜午后坐着给他写回信,告诉他战乱里万难间帮他找到了人,特地地写给他,“找到的也不只是淑瑛一个人,并你儿子,也一起找到了,好在现在动不了,你且有一段时间,好好筹谋筹谋,如何同家里讲。”最后等她说过在港生活的现况后,又恭喜他“不日就是有孩儿的人了,事事都该稳重些。想来二伯父和二伯母知道自己要荣升祖父母了,总是喜悦的,你眼见要当家立业,先贺为恭。” 怀承回来时已经换过了衣裳,身上没有硝烟气。他先上楼来看云澜,进门时见她坐在书桌前贴信封。 “你回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文具站起身来。 看她半扭着身子,一手扶在椅背上,天气愈暖,换了浅领口的春衫,颈边的那道伤疤,不细看已经看不出,微微显出一点与众不同的粉色。他忽然心里觉得歉疚,伸手揽着她肩头,拉进怀里来,“云澜……”他低头在她耳边,只低声叫她名字,钝郁的嗓音,凝结在她耳畔。 她环过一只手来,拥住他后背,没有猜到他究竟为什么伤感,是他们的秘密任务么?是他的同伴受了伤么?还是有人……她微微抬头贴着他侧脸,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皱起的眉头,想开解他:已经非常努力的在抗争了,本就是危险的处境,化险为夷遇难成祥从来都是人们的向往;有失败有伤亡,有流血有放弃,有进有退,也只好看开,不能太执着。 她动了动嘴唇,觉得他越抱越紧,终于没有开口,只转头在他耳后就近的亲了亲,有他领口里的气息,温暖妥贴的,她忍不住贴上去流连地吻在他耳廓上,一点点细微的呼吸停在一处又换另一处;把他逼得长吸了口气,反客为主的顺势在她耳边回应,她却怕痒起来,敏感的让到一边,像一碰就缩起来的含羞花。被他一手扣住,“不许躲。” “嗯……”她发不出声音来。 云澜桌上的日光渐渐挪到东墙上去,怀承拉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看她写给三哥的信。他看到一半,抬眼扫到案头上搁着的另一封信,比一般的信封大出一圈,是云澜母亲寄来的,他想起来,她母亲在信上提到,她可以选择到美国去完成剩下的医科学业,他沉吟着,看起来视线一直停在信纸上,始终没有说话。 淑瑛回来时这里已经吃过了晚饭,她眼角本有一点天然的上挑,此时兴奋愈加,上挑得更加厉害,像戏台上扮上了妆的女旦,吊着睛,坐着给云澜讲今天牌桌上的战况,说郑太太那一桌打得不好,不如他们这桌有趣,她和郑介凡两个人轮流的赢钱,像是约定好似的,最后两张桌子上的人都在打趣他们,连许姐姐自己也坐到这桌上来看热闹。等歇了手,一起挪到小厅里吃点心,几个人还边吃边算,看究竟是郑介凡赢得多还是她赢得多,说笑着相约明日再来,说不能叫他们两人占便宜,赢了钱就揣着走。 说到这儿,淑瑛停住了口,仰着脸扑闪着眼睛,问云澜:“云姐姐,我已应下了,明日下午还去的。”她像是询问的口气,又像是告知一声。 云澜没分辨清,只当她是问话,还认真的考虑一瞬,才点头:“嗯,去走动走动吧,不打牌,找你许姐姐说说话也好。”她其实是想,自己耳朵好多了,连杜医生也点了头,明早开始还是跟着怀承一起回医院去,好过在家里日日听风虚度,她是闲不住的人。 她看着淑瑛矫健的起身回房去的背影,临走时仍是雀跃的眼神,不知道在心里想着什么。 第四十三章 春光 大概是春光太好,漫山遍野的颜色渐渐浮上来,人还没在意,好多天就过去了。怀承因为近期分配了一些时间和老胡的情报组接洽,找一个日本军官的行踪,所以特别忙碌一些。这天难得的有空,开车载云澜一同下班回家。 车子开过半山腰的一处拐角,引擎出了故障,冒出一段白烟来,抛锚了。怀承下车查看,云澜也跟着下车来。这一处沙地的拐弯处,向山坳里延伸去是一片洼地,长满了亭亭的马尾松并一些桃杏树,密密层层千遮百覆,一团浓绿。从前总是坐车进出,云澜也没注意过有这么一块地方,又是日色偏西万丈夕光的时候,她忍不住走过去多看了一会儿。 “别走远,一会儿就好。”怀承打开引擎盖兀自查看着,大概是缺了水,他略转了转头,提醒云澜。 “好。”云澜从前总是坐车上下山,匆匆一瞥没注意过这里还藏着这么一片绿树掩映的坡地,信步走出去一段,有山气绕着树根从地面弥散上来,影影绰绰东南角上似乎停着一辆黑色汽车,只露出一点光滑油亮的车尾,车身被一簇芭蕉树千姿百态的树叶遮掩着,看不出轮廓。 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么有汽车?云澜站定在那儿觉得疑惑,正想要再走近几步,不知是有风还是什么,那片芭蕉树丛晃动起来,再仔细看看,连带着那辆汽车也在摇晃……又或者,本就是汽车在摇晃,带动了树丛?云澜警觉地站着没迈向前去。 “云澜,上车。”怀承用力合上引擎盖,回身叫她,见她站在一棵松树后面,听见他声音,马上回过身。 她快步走回山道旁,心里还是疑惑,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 “看什么呢?那边有什么?”怀承越过她头顶,往林子深处张了张,似乎也看到什么。 “有一辆车,停在那儿,你看见了么?而且还在动。”云澜描述着,抬手悄悄指了指。 “还在动……”怀承视线更高一些,放眼望过去,这时山林静阒,唯有那一处地方,在有规律的晃动。 他皱眉收回了目光,伸手推云澜上车,“走吧,伍姐说等我们吃晚饭的。” 云澜给推上车座,仍在好奇,问他:“你看见了么?是不是一部车子,在动。” 怀承没回话,“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了,自己迅速的绕过车头,坐进来。 云澜因为没得到回应,又转过头来拿眼睛望着他,等他说话。 让他说什么好呢,他手上发动车子,缓缓驶离这一段。才余光里扫了扫她好奇的眼睛,意味深长道:“这山里有野兽出没的,你闲时不要在这里走动,知道么?” 云澜没听懂,怎么说到野兽去了,“我说那部汽车,你看见了是不是?” “汽车里的野兽,也是常出没的,”他迅速转头看了她一眼,“三年级的科目里应该学过,野兽在野外繁衍生息,记得么?”他委婉的解释。 “啊?”云澜听他拐弯抹角地解释,从野兽汽车回到课本里去。 “开汽车的野兽,把车子开到野外,虽然不是为了繁衍生息,但也差不多。”他目不斜视的进一步解释。 “.…..”云澜没听懂,她看着车子缓缓开进佟家花园,忍不住再问他:“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不能直说么?” 怀承自顾自的停好了车,熄了车灯。两人坐在一片朦胧的黑暗里,只有房檐上一点远灯的幽光亮着。他先叹了口气,她这么爱追问这样的问题……“就是说,这里住着的一些人,爱好特别,喜欢把女人带到外面去,然后在车里,比如后座上……”他只说到这儿,他想到这儿她应该能明白了吧。 他的话在云澜脑子里转了转,通了。她回想起来,眼中遏制不住地惊讶,自己朝后座上快速扫过一眼,感叹:“这么小的地方!” 他听完眉头都跳了跳,她关心的是地方不够……“那确实,是不如床上大。”他点头附和她。 把她附和得,一颗好奇心僵在半路上,收也收不回来,抿着嘴唇接不上他的话。 “你不是看见什么了吧?站得那么近!”他倾身过来,饶有兴趣对上她光透的眼睛。 “没有!” 他看着她断然的表情,停不下来的想看她脸红,“你不是看见在动么?怎么动的?”他几乎凑到她脸上来。 “没看见,不是被挡住了嚒!”云澜情急到底,自己伸手打开车门,下车去了。听见怀承在她身后跟上来,仍不肯罢休:“还有什么要问的?”他追到她背后。 “没有了没有了。”她快走几步,一头扎进餐厅去。 餐厅的长桌上,饭菜已经摆上,正中是一盆酒酿鸭子,散发着有人香味,叫人不得不坐下来。“聂小姐回来了,怀承少爷呢?”蔡伯从灶间取了一副新筷子进来,问着。 云澜坐着没动,眼神朝门外横了横,怀承正走进来。 “伍姐,盛饭吧。”蔡伯偏身往里面喊了一声。 伍姐应声从里面端出饭来,一边向云澜汇报:“聂小姐,淑瑛姑娘被阿喜请去郑家了,说吃了晚饭才回来。” “哦。”云澜点点头,这两天淑瑛常常在那边吃饭,倒是如果她突然出现在这里吃,还叫人觉得奇怪。云澜举着筷子,自己笑了笑,人和人的缘法真是难说,没想到淑瑛在这里这样受欢迎,也许活泼健朗的个性,总是受到普遍地欢迎。 云澜没有追问什么,伍姐也自觉的不再多言。 他们用过晚饭,难得的两人都有时间,云澜跟着怀承回他房里,他前段时间特地回了一趟药铺,把四年级的课程用书带了来,答应有时间教给云澜的,他说话算话。 云澜喜欢看他的笔记,黑色墨水笔的记录,一行行特别工整,像小时候回乡下,头一次见到田垄里的禾苗,横平竖直的过分规矩,叫人惊叹。他写字的习惯,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总是在末尾的一笔长出一点,仿佛结束前的亮相,微微弯腰鞠了一躬。她伏在桌面上,一行行地看下去,比看小说更有兴趣。 怀承今天等来了老胡的口信,他要找的人,有了眉目,他要做的事,也得到了允许。老胡还亲自帮他筹划了行动过程,叫传话人千万说明,不可急在一时,要等他从番禺回来再定夺。 他本坐在云澜对面,间或指导她些新内容。窗外忽然下起雨来,沙沙声由小渐大,怀承起身去关窗,却自己在窗边站住了,凝神听落雨声。同他常州家里的的夜雨不同,他十几岁时,常常喜欢坐在回廊下温书,下雨天也照旧坐着,能闻到湿漉漉的草木气,廊下花匠新栽的西府海棠、母亲爱的白山茶,浓阴浅绿里分层地开着花。春雨和暖,雨点落在枝叶花瓣上,溅在他衣袖上,慢慢蕴湿一片,他常常饶有兴味地等着,专坐着不动。他同时想起来,母亲总是在这时扶着丫头站在屋槛里数落他:“还不快进来,念书念呆了不成,只顾坐着。” “云澜……”怀承低声叫她。 “嗯?”云澜从他的笔记上抬起头来,看他侧身站在窗前,长身挡住半面没有合上的窗,外面一片幽深的夜色,只他们这里有光,像无垠海面上仅剩的一点光岛,他是岛上守灯塔的人。 她走到他身边来,湿冷的凉风吹在脸上,她额上一阵微冷,向他身后躲了躲,被他无声的握住右手,拢在掌心里。 “云澜,等我忙完了……”他视线仍落在无尽的夜色里,说出的话也掺着重重湿意,“我们一起回常州,告诉我母亲,我们要结婚的事,她一定很高兴。” “好。”云澜点头答应,她想他这一忙,要忙到何时呢?可也没什么,无论忙到何时,她都答应。她另一只手扶上他手臂,听他讲常州家里的事,听他说那时最爱入夜有雨时读书,比天晴气朗时更有效率。 云澜摇头说:“我不能,我总在下雨时觉得不好入睡。” “为什么?”怀承不解的转头来问:“人们多是落雨好睡觉的,就你不同。” “我小时候跟着阿春回乡下老宅去,贪玩偷偷跑到乡邻家里,误进过一间蚕室,里面没有人,只有十几屉格的蚕架子,”云澜挥手描述给怀承:“上百的小蚕同时吃桑叶的声音,就是这样的“沙沙”声,我满耳都是这样的声音,我每每想起来……”她讲着回忆着,皱了皱眉。 怀承听着伸手来捏她鼻子,“是你自己听坏了,怪不到下雨身上。” “所以我不爱夜里下雨,像是成千上万只那个那个……”云澜没说完,忙着抬手把他格开,又被他整个儿拥进怀里去,知道她怕冷,他特地背对着窗口。 云澜贴在他胸前,隔着衣服觉出他的体温来,她在他心口,也同他商议:“等回过了常州,我还是想把书念完,你陪我出来念书好么?” 他低头在她前额上亲了亲,“好。”他答应着。 第四十四章 相逢 那天之后,云澜连着好多天,只在医院的休息间里见到怀承,他总是闭目养神,她不忍去叫醒他,常常坐在对面陪他一会儿,在悄悄走开。 她从前有一次下班在养和医院门口等蔡伯雇来的车夫接,车夫没等来,先等来了郑介凡的轿车,黑亮的车头,“呲”的一声,停在她面前,后座上摇下车窗玻璃来,“聂小姐,回家去么?我新买的汽车,要不要和我顺路,兜兜风?”鼓腮的男人脸,淡白的,嘴角上叼着烟,看得出,还在笑着。 云澜低头从那扇车窗里望进去,客气的摆摆手,“不了,我等人接我的,若是先走就食言了,郑先生先请吧。” “奥,好的,你和你们家的肖医生实在伉俪情深啊,日日同进同出,连一点儿缝隙也没有!”他“吭吭”咳了两声,兀自说着,也朝云澜摆了摆手,开车走了。 云澜这天下班,也在医院门口常等车的地方等人来接,远远听到有人叫她:“云姐姐、云姐姐。” 她抬眼去张望,远处开来的一辆轿车里,伸出一条黄绿纱衫的手臂,摇着手里的帕子,透出的半张脸,是淑瑛。“云姐姐,你是下班了么?正巧的,咱们一道回去吧。”她清脆的嗓音,让人莫名觉出她的快乐来。 云澜偏着头看见里面后座上只坐着淑瑛一个人,原来郑介凡亲自开着车,他仍旧常用的微笑表情,从司机位上欠身过来道:“聂小姐,一道走吧,你今天还等人么?” “车夫不要紧的,叫蔡伯传个话给他便是了,咱们先走吧,云姐姐。”淑瑛热情地推开车门,让出位置来。 云澜想了想,坐进车里去,一边无事地问淑瑛:“你怎么正好遇见郑先生的,他是大忙人,倒为你当起司机来了?” “哪里忙,我瞧他很有时间,打牌专会赢人钱。”淑瑛说着拿眼睛横了横前面开车的“司机”,说得极顺口。叫云澜微微侧目。 “什么忙不忙的,哄人罢了。还是淑瑛有慧眼,一早看出我这也是瞎应酬,聂小姐见笑。”郑介凡了了的打着哈哈,三两句话,扯到别的上头去。 等车子开到佟家花园门口,淑瑛还在说话的兴头上,她边下车边抱着一大包衣料在臂弯里,朝前座上笑道:“明天曹太太说她们不和你打牌了,那凑不够人,我就也不去,我明日歇一天。” “好,那自然是随你。”郑介凡回了回头,绅士地向她们摆摆手。 云澜半路无话,听他们热闹得说着敬修堂里摆冷餐会的事,说是为了给孤儿们筹款,听起来更像是社交游戏,究竟募到了多少款,募集的钱款作何使用,就无从知道了 。 “你最近是常跟着郑家人进出的么?”云澜伸手来替淑瑛抱着那包东西,还真不少,有些重。 “嗯,”淑瑛还在兴头上,“不打牌的时候,就有些小聚会,其实也还是打牌那圈人,这家里吃茶点,又到那家去看花,凑凑热闹的。”她嘻嘻笑着回说。 “哦……”云澜沉吟着,有些什么疑惑,但还没想到尽头,影影绰绰的,只觉得她似乎和郑介凡特别相熟,熟得哪里不正常,又说不清哪里。她沉默着走在情绪高涨的淑瑛身边,听她讲今天绸缎庄里买料子的趣事。 “云姐姐,这块海蓝底子小白花的你肯定喜欢,我特为你挑的,做连身长裙,最时兴了。”淑瑛觑着眼睛从纸包里摸出一卷绸缎来,扯给云澜看。 “多谢你,”云澜低头扫了一眼,似是无心,问道:“这也是赢来的钱么?” “嗯,可不是嘛!”她爽利的答道。 云澜没有再追问什么,只叮嘱她,注意休息,不要太热心这些活动。 淑瑛毫不介意道:“无妨的,离生产还有两个多月呢,他们都说,这时候胎儿最稳当,已经长好了的。” “不能这样大意,月份越大,越该处处当心,防着早产才是。” “云姐姐真是当医生的样子,哪里那么容易早产的,我就是跳也跳不下来他呢!”淑瑛摸了摸隆起的肚腹,撇着嘴快步地回房去了。 云澜眼睛里徒留下她甩头的背影。 因为这是怀承没有回家的第三个晚上,云澜总是不自觉的在夜深时,凝神的听外面车子的声音,偶尔门前山道上有车子开过,“呼”的一声,不是他回来的动静。 她这天也不知为何,实在睡不着,披了件晨依悄悄的下楼来,楼上楼下都是入睡的人,只有一楼客房门前的廊道里亮着一点幽黄的灯,专为淑瑛进出照亮用的,怕她黑暗里看不清路,倘或绊到什么。 云澜只走到楼梯一半,停住了,那黄灯的走廊里,有人在说话,她在暗处,看那两个人,正是清楚。 淑瑛拿着两卷缎子,塞在伍姐手里,嘁嘁喳喳的说话声:“都是上好的料子,专为伍姐挑的,暗花还挑金,你摸摸,轻易买不到的,年下做两套新衣裳,下剩的料子还够给你孙子孙女们裁几件小袍子呢。” “哎呀,当然是好的,又轻又软……”伍姐的声音,“可是,唉,让姑娘破费了!” “伍姐别这么说,伍姐对我照顾,人又好又聪明,该当的,我明儿得了好东西,自然都想着伍姐的。”淑瑛勾着头,几乎凑到伍姐耳朵边去。 “哎哎哎。”伍姐连声答应着。 云澜立在楼梯上,听她们说完,各自回房去。那发黄的廊道里,回荡着窸窸窣窣的人语声。 大概也是这个时刻,怀承坐在一间极小的居酒屋里,背对着门口。不知哪个角落,唱机在放日语的苍老音乐,靡靡像昏蒙的山雾,弥散在每个人身边。浴在里面的人也是昏糊的,慢悠悠个个似在船上。等过了午夜 12 点,又闭掉了两盏灯,更显出刻意的情愫摇曳来。楼上的雅间是木质的推拉门,门缝里传出暧昧莫测的男女声,低沉的说不清的声音隐在唱机背后,偶尔几声类似猫叫声高起,尔后有消沉下去。丝毫不影响楼下的人,两三步宽的楠木舞台上,始终有舞妓表演,也负责陪酒,说是日本女人,其实不知从哪里找来的。 这么个销魂蚀骨的好地方,隆木也不常来,一整个礼拜只来了今晚这一次,喝酒取乐,再挑个肥美的舞姬上来表演他家乡的扇舞,演到一半,他扑上去把人狠狠压在榻榻米上,恶意的专在某些地方下了死劲儿,好听身下女人不断发出的猫叫声…… 雅间里垂着竹帘窗障,男人呼出的浊气和女人身上廉价的香水味杂交在一起,熏得人犯恶心。隆木直起身来,捡地上一件外袍裹在身上,裸着腿要往外头去透透气,临走瞥了眼地上的女人,泛黄的皮肤平摊着,也让人反胃,他拿脚没头没脑的踢了踢她,低吼了一声,让她快滚。 他摸下楼去,经过楼梯转角,膝盖碰在木栏杆上,他一手揉着一边推开后门往窄巷里去。 他半颗脑子还在尽兴后的癫狂里,有人在窄巷等着他,竟没察觉。他撩袍提襟,对着一处阴湿的墙角。被后面伸上来的一双手掩住口鼻,“噗嗤”一声,尖刀扎进左胸里,位置之准,简直分毫不差;迅敏的速度让巷子口埋伏的宗瑞没能看清。 怀承这一刀,下去又迅速拔出来,他摁住他头颅,拉开半寸,刀刃划开他颈动脉。他臂弯里控制的人头闷哼了一声,原以为会挣扎,其实并没有,很快软下去,他把他俯面趴在一堆箱笼上,似乎是喝醉盹着了,发黄的后颈裸露着,也像平摊着的一堆臭肉。 怀承手上黏湿的血水,在死人的后背上抹了抹,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宗瑞在巷口接应他,他是带了枪来的。老胡怕有变数,若一刀下去不行,他再上去补一枪,然而他的枪没能用上。 怀承在回去的路上,独坐着,两手支在膝头,不自觉地动了动手腕,原来杀人和救人是差不多的…… 按计划他先回村社,等听过了风声,第二天过午才回家。 他到家时,云澜还在医院,尚未下班,伍姐在花园里找了个向阳的角落,晾晒一排的小衣裳,是为将要出生的孩子准备的,但是,是云澜预备的,不是淑瑛。淑瑛此时也不在家,她乘郑介凡的汽车,下山去海边看退潮去了。 怀承没有问起,伍姐也就没有说。 云澜恰好这天回来的尤其晚些,因为转道去了广华医院一趟,香港已经悄无声息的开了航,有船可以回内地去,许多人去重庆,也有人去上海,茉莉说,他们想回广州,可广州的情况也是一样的不好。 他们商议了一阵,没有结果,云澜赶在日落前回去,进入山道时,也已经天黑,沉沉从山顶压下来,这种黑暗像是会传染,片刻便传到了山脚下,通黑一片。 云澜到家时,在大门口碰到下车的淑瑛,她从郑介凡的车上下来,穿一件墨绿色的长裙,腰腹滚圆,拿宽松的圆领春衫遮着,反倒显出俏皮的生动来,像十几岁的小姑娘,本性里活泼外头又装老成。郑介凡喜欢这样的,他前两日在老闫那儿喝酒,微醺时吹牛吹顺了嘴,得意道:“最近上手了一个新玩意儿,我敢说,你们都没玩过。” “什么稀罕物?说说。”几个油光满面的男人围拢来,像一群要觅食的鬣狗们。 郑大少吐着烟圈,一只脚摇了摇,“玩了一个小孕妇,大肚婆,有趣的很,你们谁玩过?” “真的大肚么?多是假的,自己说是,其实根本没那回事儿。”其中一个极有经验的鉴别道,直摇头。 “哼,”郑介凡朝他斜了斜眼,不屑道:“七个月了,你说是真是假?” “七个月!那……肚子得有这么大了吧?”有经验的那人在身前比了比,露出羡慕的神色来。 “什么滋味?”另一个凑近,把雪茄夹在手上。 “滋味嘛……也就是,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他说,他自己起的话头,这时又故意的吞吐起来。那几颗男人的头散发着头油味,越拢越近,几乎挨在一起,中间不断升起烟圈,像坟头上冒出的烧纸钱的白烟,只是气氛不肃穆,忽然的,响起一阵放浪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筹划 “哟,云姐姐,你今天怎么也这么晚?”淑瑛亲热的搂上云澜手臂,一起跨上门厅的台阶,“我是因为看黄太太她们在海滩上放风筝,又实在口渴,等不了她们,特别请了郑先生先送我回来呢。”她嘻嘻笑着,又说“闷了一整天,好容易出个门,她们竟然只带了白葡萄酒去,我怎么喝呢,连瓶橘子水也没有,我只好打道回府,不然还要玩一会儿呢,特地命人在海滩上加了灯。”她绘声绘色。 “哦,”云澜未置可否,晚风吹来,她恍惚觉得,淑瑛面颊上染着潮红,是风筝放得太兴奋么?她不知道…… 淑瑛抬手打了个哈欠,“我可是沙地上走累了,云姐姐,我先回去歪一歪。”她说着回房去了。 云澜抿着唇没有回应,伍姐从后门里走进来,看见云澜,赶上来汇报:“聂小姐,怀承少爷回来了,在楼上房里呢。” 她听了马上要上楼去,又回头问伍姐:“几时回来的?” “过了正午,就回来了,一直在楼上。” 云澜便快步地上楼去,还没走到头,先看见怀承站在楼梯口扶手处等她。算起来,他们有五天没有见过面了。怀承听到楼下的动静,知道是她回来,他想见她,也想告诉她:他刚杀了一个人,杀人时的力度和感觉,还历历在目,是迅捷而清醒的;他认真分辨过,是复仇的快感。 他伸手拉她回房,什么也没说。 云澜有许多话想问,也有许多话想说给他听。他们这时都还不知道,想互相告诉,想说给对方听,是相爱的最好时候,相爱而能爱,并不是时时都能有的,当珍惜。 “一切都好么?”云澜只能这样问,她微微抬着头,眼睛里满是关切的光。 “好。”他点头,不能多言,只能如此。同时忍不住目光落下来,停在她领口。他伸手抚她颈边那处伤痕,平滑细腻的温热感,顺势解开她领口上的衣扣,他细细的摸过去,像从前无数次帮她检查伤口那样,摸不出异样,已经愈合了,可她心里是不是也愈合了呢?他忽然低头亲下去,寻索着什么,吻她粉色伤痕的位置,逼得她不得不偏过头来,由着他吻进衣领深处去。 “云澜,”他喃喃的叫她名字,语声迟滞,像被呼吸声阻隔住,“都好了…….我说过,我来解决,我解决好了。”他说。她听着,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可从他郁郁的语气里,囫囵地猜到一点。她一手覆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回应他。 他流连在她颈间,吻到她耳后,又吻她冰凉的耳廓,温热里的一点寒冰,附着她领口里的香气,他吻下来,停在她耳垂,像夏日冰激凌上的那个尖儿,他含进嘴里,情不自禁的吮了吮。把怀里的人迫得立刻缩成一团,一手撑在他胸前,推他。 “你这么怕痒,”他松开她些,仍贴在她耳边,皱眉道:“我们以后怎么……” 他温热的呼吸扫过,让她半边身体的皮肤都紧了紧,从他怀里挣出来,“也许,以后可以……”她清楚他后话,还替自己做着解释。 “以后,是什么时候?”他放开她前,追问。 云澜被他问笑了,他孩子气的时候真少,她第一次见,朝他脸上珍惜地看着,他额上那一点小花尖,此时俏皮的正好。 “笑什么?”他放下脸来。 云澜踮起脚,伸长腰身特地的要去亲他额上那一点地方,他不懂她的意图,但马上低头来配合她。 被她亲过,虽然高兴却也一脸疑问。云澜含笑的解释给他:“我喜欢你这发尖,我自己没有,听说要生得很好的人才有的。” “是么?”他自己从不知道,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生得好不好,他无所谓,她喜欢的,他才有所谓。 云澜因为在茉莉那儿吃过了晚饭,倒是怀承一直在房里没下过楼,所以蔡伯端了两碗热汤面上来,搁在门口的茶桌上。 “我不陪你了,我在茉莉家,吃的也是面,才吃完,实在吃不下。”云澜摇摇头,推他快去吃。自己转到窗边的小书架前去,低头正看到他书案上摊开的书页,空白的一章上,独段的写着几行字: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他字迹一贯的工整,像她看过的解剖学笔记。 他写的不再是笔记了。 香港的春天来得太快,也来得太短,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朦胧的春衫已经太热,街头遍是遮不住的滚圆玉臂,过马路时擦肩而过,玻璃橱窗前反着光,公共汽车里紧挨着,都是这些玉臂的曼妙主人们,不用踮脚,初夏就已经来了。 云澜向来畏冷,入了初夏,也还是很少穿无袖的纱旗袍,倒是淑瑛,早早的换上了夏装,新做了一批宽大的新衣裳,填充了衣柜。也因为身子越发笨重了,出门的时候也少了,她却心急起来,每每在大客室里毫无目地走动,念叨:“怎么还不生!” 云澜因为淑瑛要生产的缘故,特地从医院借了几本产科的教学用书回来,全是外文的,有时也有图解。有次被伍姐偶然看见,大惊,念着佛逃出云澜房间,“怎么有这样的西洋画,真是骇死人,不把女人当人,不穿裤子还张着腿……” 云澜在后廊上听檐角上的风铃声,风声婉转,也听到一点伍姐的哀嚎,下一次就记住了,看好了书,都要及时收起来,不是人人都能经得起的。她总坐在后廊上,是在等三哥的信,不知是不是邮路的问题,总也没有收到回信,也拍了几回电报回去,但他们家里的电报,云澜是知道的,总是会先报告给大伯父,她也不敢详说什么,只报报平安罢了。 怀承忙的时候越来越多,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家。他有一次连续十几天不在家,忽然回来时,正是午后时分,满家里静阒无声。他知道云澜没有午睡的习惯,兀自绕到后花园来,见她半伏在柚木阑干上,看杉树下一片蔡伯新移植过来的晚香玉,《国富论》放在旁边的藤椅上。 他想,她这是看第几遍了,这本书他记得已经陪她看完过的。 “云澜,”他叫她,看见她转头,望着他的眼睛亮起一簇光点。她这点神采的光,把他今天想好要说的话,看得褪了色,他重新在心里斟酌起来。 怀承知道云澜在等淑瑛生产,等孩子生下来,也许不得不送她们母子回上海,等这些事情办完,她其实并不必须留在香港等明大复学,像她母亲在来信里提到的,可以选择别的国家,把她心爱的课程读完。而他自己,承担了老胡手里越来越多的工作,会忙上很长一阵子。他抬头看向远处的青山,山河浩浩,何时久安…… 他舍不得让她走,有她在,他赶着想回来,哪怕只是上楼前,仰头望一眼她窗边的那一点灯光。 她见他从碎石小径上走来,含笑的背对着日光,有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他仿佛哪里添了些凌厉的气息,她说不清。 “你回来了。”云澜远远的便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加快了两步,走到她面前来,伸手抱了抱她,“瘦了些,”他鉴定完了,说:“听说医院里最近很忙,是累的么?” “你回过医院了,威尔先生那天来,还问起你的。”云澜被他抱起,又放下,尚没站稳,一手攀着他肩头。 “嗯,”他顺势拉她一起坐在旁边宽大的藤椅上,“我可能要有一阵子不能继续在医院了,”他把她一只手拢在掌心里,看着她裙子上暗绿的枝叶底子,上面开着淡黄的小花。 “哦。”云澜只点了点头,仿佛一直知道他会离开医院,去忙要要紧事的可能性,没有再问别的话。她想,轻重缓急,没有什么好问的。 “云澜,等淑瑛的孩子生下来,你势必得护送他们母子回上海去,”他低沉的声音,替她做着打算:“趁着这趟回去,你可以和家里商议,看是否有可能,转道去美国读书,不必在香港蹉跎下去,明大复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说出国读书的事,云澜不是没想过,自从母亲那封寄来,她想了无数个夜晚,总在入睡前拿出来考虑一遍,可到如今,她终于有一点明白母亲了,珍妮,她陷在不爱的婚姻家族里,养了一个爱不起来的女儿,羁绊牵扯着,困在深潭。她们这血缘并没有让人更亲近,却是让人更遥远。 她沉默了良久,再抬头时,山风拂过,风铃声“零零”作响,她和怀承同时抬头望了望。“我从前和你说过,我母亲和我父亲并不和睦,他们不仅不和睦也不争吵,在家时就常常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人。” 怀承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 她却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他不知道。“所以我母亲,也从来不在意我。这世上有些做父母的,是不爱自己的亲生孩子的,这你大概没听说过吧!” 她这段话,说得怀承沉默了,他确是没有想过,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他自己家里,皆是为了子女能肝肠寸断的爹娘。他看着她低垂的眼帘,迟疑道:“你是担心,你母亲并不会真心为你预备读书的事么?”他想说,如果是那样,也不要紧,他家里可以筹划,但可能就不是去美利坚了。 “那倒不是,我母亲既然开口说了,就一定是能做到的,她为人不热心,但也不虚言。只是我不愿意去麻烦她,让她觉得,我总是她裹足不前的障碍。”云澜向他说着心里话,是许多年里,她藏在心里,没法和人提起的话,谁能理解她们这样的一对母女呢!她们和那对夫妻一样,互不干扰就是最好的相处。 怀承听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撑开手臂揽着她肩头,“所以你宁愿麻烦我,也不愿意跟着你母亲去,是不是?”他这句话,光自己说,就已经高兴进心里去。被云澜一甩肩头,瞪着,也还是高兴。 “我说正经事呢!”她强调。 “我这也是正经事,”他重又揽住她,用力扣进怀里,认真道:“你要是不想去你母亲那儿,我们再做别的设想,或者可以去法国?” 云澜摇了摇头,“同是出去,自然去母亲那里更好。我不过是,是想告诉你而已。”她实心地解释着。她想,从今后,所有不能说给别人听的话,都是可以说给他听的。 “嗯,”他停着却微微叹了口气,也是实心话:“我其实,总想留你在身边,可我接下来也许会很忙,照顾不了你,我……”他停着,没说下去。 云澜看着他,点了点头。他便不用说下去了。 第四十六章 侄儿 转天还是这么一个午后,云澜恰好休班,本来和茉莉约好见面,可惜茉莉临时调了班次,错开了时间,她只好仍旧坐在后廊上写信,是寄出去给三哥的第三封信。 “聂小姐,聂小姐,快来,不得了,淑瑛姑娘要生了!”伍姐的高嗓门,从走廊里冲出来,一叠声地叫着。 “什么?”云澜惊异的站起身,有些措手,“还没到时候,怎么会……” “都出血了,见了红,可不是要生了,错不了。”伍姐说完眼神却慌张起来,原是笃定要生了,被云澜正色地说没到时候,她忽然怕了。 云澜扔下纸笔赶到淑瑛房间,她半仰躺在小沙发上,穿着兜头的圆领套裙,宽敞的能灌下两个人。 “云姐姐,”淑瑛吸着气,不敢大声,抬着一只手在半空里想要拉云澜,云澜顾不上她的手,只低头检查她裙摆,提起一点,垂在地板上的一条腿上,蜿蜒的流下一道触目的血痕。 “蔡伯,去叫蔡伯,快去请车,我们马上去最近的医院……”云澜扬声向外吩咐,这里马上凑手的准备绒毯大小衣服等,立刻就走。 车是前些天云澜吩咐蔡伯预备的,可是并没想到这么快派上用场,蔡伯打了电话去,恰好没人接,又急着索性出门亲自去请,哪里来得及。云澜跑下门厅,她穿着软缎的拖鞋,一路跑到大门外的山道上去,想不论什么车,先拦一部下来,人命关天,顾不得别的。 她正焦急地望向下山的路,背后有汽车声,一回头,郑介凡的黑色汽车正缓缓开下来。 “郑先生,”云澜的衣袖几乎擦着前车灯,她拍了拍车窗:“劳驾你帮忙,我妹妹淑瑛要生了,一时找不到车送她去医院。” “哦,那快上来。”郑介凡从驾驶座上跳下来,亲自跟着云澜奔进房间去,把淑瑛抱上车。 这世上的事总是难说的,预备好的常常派不上用场,没有预备的,又刚好赶上。淑瑛一向胎相稳健,谁也没想到她会早产。云澜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等得焦虑不安,三哥的孩子,不管也罢,可管了,生了不测怎么办呢!郑介凡因为有事已经先走,云澜在等待的间隙,偶尔看对面的那张长椅,他没走时,就坐在那儿。 怀承赶来时,孩子已经出生了,因为是早产儿,转进医院的专门看护室,淑瑛受了些疼痛的折磨,但没有大碍,云澜守在病床边。他走进来时,病房窗外的凤尾竹,森森的拂动,映在云澜侧脸上,有明灭不定的光。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怀承同时带来另一封美国的来信,其实也是两个月前寄出的,他坐在云澜身边,病房里幽静无声,他拿出来递给她。 云澜低头看了看信封,母亲的来信,是知道香港沦陷的情况了么?还是没有得到她的回信,以为她已经在某次轰炸里,遇了难,不会再出现了?她接过来,没有拆,拿在手里。 “怎么样?”怀承欠身在她耳边,低声地问:“孩子和大人?” “有惊无险,是个男孩儿,早产要看顾一段时间,大人倒是还好,休养些时候,复原即可。”云澜简短地说,没有赘言。 怀承点了点头,他这段时间无暇关心家里的事,不知道云澜眼角眉梢的愁云因何而起,为了新出生的侄儿么?还是为了病床上的淑瑛? 云澜还没结婚,没生过孩子,但先经历了一回生孩子的过程。医院里的各项检查,通宵达旦的陪护照看,一个产妇和一个新生儿,本应该是三哥的专属责任,此时换了她来承担。孩子太小,眉毛都没长出来,抱在手里像个小怪物,看不出像谁,连人都不怎么像。抱给孩子的母亲看,淑瑛斜着眼睛,溜了一眼,嫌弃地推开了,摇摇头,表示太累,不想看。护士又把孩子抱回给云澜,一直到出院,他母亲都没碰过他,这小婴儿不几天就认了人,喜欢姑姑抱着,有时连奶妈也哄不住,专等着云澜回来。 月子里,孩子睡不安稳,云澜只好在淑瑛房里临时搭了张小床,和奶妈两个轮流的起来哄睡。孩子的母亲倒是没事人似的,无论吵得怎么样,都能睡着。许多个晚上,云澜看着凌晨时院子里的美人蕉、紫茉莉,青灰的影子,一点点开花,一点点迎着晨光着上颜色。先时怕吵醒了淑瑛,总是特意抱到客室里去哄,后来发现,无碍的,孩子哭哑了她也不会醒,就索性不挪地方了。 怀承有个几晚上半夜回来,走过客室,里面总是亮着幽光,云澜抱着孩子在落地窗边走动,人影给拉成细长的一条,映在地板上。他悄悄走进去,“云澜”在她耳边低声叫她。 她抱得太久,走得自己都有点迷糊了,被他一叫,忽然清醒过来,回头望着他,反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怀承……”疲惫的声音。 “我来抱,你坐一会儿。”他马上伸手来。 云澜一边把孩子托给他,一边叹息:“恐怕你抱不住他,这个小东西,难缠得很,不肯让别人抱。” “是么?”怀承也不太会抱一个软头软脑的婴儿,小心翼翼,“只认姑姑一个人么?那我也不算别人,我是你姑父啊。”他低头看着襁褓里的睡脸,说给云澜听。 云澜正扶着沙发扶手要坐下,被他的话逗笑了。“但愿他听得懂你的话。”她坐下来,自顾自的揉着僵住的手腕。 果然姑父是没什么用的,孩子扭了扭,仿佛立刻知道换了人,哼哼起来。云澜和怀承对视着,露出无奈的光。 怀承坚持抱着,“这孩子的妈妈,真能睡得着么?”他朝走廊看了一眼,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 “能啊,”云澜低着头,脸上淡漠起来:“我们家,这点不爱孩子的传统,看来是不会失传了。”她如是说,有时望着淑瑛站在几步开外,了了瞟一眼这孩子的厌弃眼神,会忽然想起她自己的母亲,也许那时也是这样吧。 怀承知道她话里说的是她自己,替她戚戚,腾出一只手来抚了抚她头发,开解她:“不会的,将来我们的孩子一定招人喜欢。”他是有感而发,越到这时候,他越多的在心里设想他们今后的事情,恨不能一步跨到那时去。 云澜笑着看他,他不好好说话的时候,也着实可爱可气。他说将来,将来究竟是什么样呢? 这时奶妈窸窸窣窣的从走廊一头出来,原来已经快天亮了,姜妈起来接云澜的班,她赶着从怀承手里把孩子抱走喂奶去,忙着进食,孩子止住了哭声。 怀承得以坐下来,他们前两天,珍妮第二封时,已经商议定的,云澜送淑瑛母子回上海,然后依照她母亲的安排,乘船去美国。怀承说,等她读完学位,也许那时时局已经转好,他亲自去找她,接她回来。云澜其实那时想问,如果时局没有好转呢?她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没有问出口。就当是一定会好转的吧! “要买几时的船票,你要提前告诉我。”怀承展开她手指,一根根和她镶嵌在一起。“另外,淑瑛那里,你跟她说好了么?” 说起淑瑛,云澜眼中空了空,许久没有回应。 大概还是因为年轻的缘故,生过孩子的淑瑛迅速恢复过来,像她窗外的晚杏树,灼灼地热烈地开出满树的花。不只是郑家的汽车停在佟家花园的大门口等着接她,张家的、李家的,几日里更替地来。 郑家的后院里,郑太太新做了宝石蓝的一套长裙,钉着小珍珠的花边在裙摆上,她坐在阳伞下只管低头摆弄着,旁边的郑介凡站着抽烟,眯缝着眼睛,不知看着远处的什么。 “我说你玩玩也就罢了,尝尝鲜就收手,万一弄出事来,虽说抹得平,不过多花几个钱,只是名声上不好听。”郑太太闲谈着,像说着昨天输了一把钱的事,“如今还好,没闹出什么,她也生了孩子了,赶紧脱手吧,送给老闫那起子人,正好,她不是想回去嘛,叫老闫送她回马来去。” “我是没要紧,玩什么样的都是过过手,”郑介凡顺风弹了弹烟灰,“倒是妈,你不想着这个小马来是个能生孩子的嚒?”他戏谑地挑着眉。 “算了算了,杂种的孩子我们家也不稀罕,你正经的,多花点精力在你那位正头太太身上吧,有没有的,靠她的肚子,好多着呢!” “她!”郑介凡摇着头,在脑子里转了转宴溦平白呆气的脸,回味起来像灌了一口刷锅水。“妈,我还想着,那边那位聂小姐呢?说不得我能弄上手!” “云澜,”郑太太仰头翻了个白眼,“我还是那句话,别浪费你那二两力气,她那样家里长出来的,你听听她说话里带出的话锋,是轻易能左右得住的么?趁早的,玩玩别的去吧。” 天旋的大风从山顶俯冲下来,“呼呼”的声响,把他们的话刮得随风而去。 这阵风大,刮到云澜那儿,连带的,把淑瑛也刮得随风而去了。 伍姐大清早,来敲云澜的房门,“咚咚咚咚”,摇门撼窗。“聂小姐,”云澜来开了门,伍姐一头冲进来,指着楼下淑瑛的房间,紧张道:“淑瑛姑娘昨晚没回来,房里被子都没动过,柜门箱笼也开着,衣裳掏腾空了一半,像是,像是……”她没敢往下说。 云澜在门里站着,只象征性的向楼下瞟了一眼,“像是走了?不会再回来的样子。”她淡淡接口,像风平的湖面。又回头望了一眼房里的姜妈,正坐在沙发上,给孩子喂奶,孩子已经许久不在他母亲房里了,有没有母亲,也不那么要紧了吧。 伍姐垂着手,癔症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她在心里暗自揣测,聂小姐究竟知不知道呢?淑瑛和郑家大少爷的事…… 她等孩子吃饱睡了,才下楼去查看淑瑛的房间。蔡伯跟在后面,斟酌着问:“要派人去找找么?” “不必找了!”云澜站在地心,声幽而气定。 是不用找的,也是找不到的,找到了也是回不来的,那还是不必找了…… 她转到她床边来,枕巾上留着一个信封,是写给叔潮的。云澜把信笺拿出来看,上面写着极简短的一段话,不像是书信,只像是一段留言。 “叔潮,我知道你不肯要这个孩子,所以我把这个孩子交给云姐姐照料,我信不过你,我只信得过她。她救过我的命,震伤了耳朵,我感激她。希望孩子长大后替我报答她罢。我要走了,永远不要找我,也永远不要告诉这孩子,他母亲是谁。我们就当从来没相识过,相见过,永远别提起。” 怀承后来在她要动身离港前,问她:“只带孩子回去,你三哥那边……?” 云澜听着窗外雨打芭蕉,解释:“他自己知道,我已尽力了。人心捉不住,也不可留,他明白的。” 第四十七章 临别 云澜走前,宴溦来过一次,伍姐心虚不敢出来添茶,躲在茶水间里。还好,宴溦也只是略坐坐,没说几句话,就起身告辞。 云澜是临走,想说几句肺腑的话给宴溦,她说:“郑家的人,不好相与,宴溦,你万事多想一步吧。” 宴溦坐着,看不出表情,半晌才说:“我是有吃就吃一碗,能睡就睡一觉,别的都罢了,想多少,也是无用。” 把云澜剩下的一点肺腑之言,浇灭在半道上。她只好坐着,无话可说。 临行前一晚,下了暴雨,惊雷滚滚,从不远的山巅上直劈下来。云澜站在窗边等怀承回来的汽车声。“轰隆隆”一阵响过,她想起初识时,在救助站的日子,满天满地的爆炸声,空袭的飞机掠过头顶,他是从那时起留下的心病吧,把那天的春雷误当作炸弹,本来想亲她的,又无意识的要护着她,错过了时机。她都知道,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又觉得难过,蹙起了眉。 大雨打在玻璃上,雨水结成一条条的水帘自上而下地流淌下来,像无数双眼睛在哭,源源不断的眼泪水。雨一直下到午夜,渐渐停了,只剩滴答的檐角水,响在夜风里。怀承还没有回来,云澜坐在书桌边,把预备好的一封小信,装进信封,走出房间,放在对过怀承的卧房里。他最近实在太忙了,她做好了他来不及回来的准备。 虽是暑天里,才下过雨的山风吹进屋,一阵寒凉。怀承午夜过后才赶回来,老胡重新整编了队伍,接到一项重要的爆炸任务,他们集中在村社筹划任务细节,一个人也不能少,他是特地向老胡请示了出来的。 他悄悄走近云澜床边,坐在她床头那处沙发上。她初来时受了伤,那几夜,他也是这样坐着,彻夜守着她。 他一坐下,她就醒了。“怀承……”像睡梦里在叫他的名字,梦呓的声气。她自枕上微微转头,黑暗里睁着眼睛,找他的轮廓。 他马上倾身下去,想细听她要说什么,她却停住了,没有再说话。他只好伏在她枕边,对着她眼睛的光,低声地告诉她:“我回来了。” 她伸手摸到他肩头,忽然委屈:“我等了你一整晚,我刚刚看见你从我面前走过,越走越远……” 她极少有的生怨,听在他心里,知道是只对着他,才有的话。他爱听,哪怕是怪他,也想长长久久地听下去。 他俯身去抱住她,怕她一手撑着吃力,把她压回枕上,“怎么会呢,我不是回来了么?我回来迟了……”他贴在她耳边,低声安抚,自问自答地亲她耳垂。 是夜太深,深进人心里去。云澜想听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想,她从不是执拗的人,这时,却执拗地围拢着攀在他肩头的手臂,转头来吻他唇角,“怀承,我明天……”她太久不说这样的话,忽然说不出。 “我知道,明天要走。”他把她贴身抱在怀里,截断了她想说的话。 “我其实,”她终于说出来,“不想离开你,我总怕,再见你,要……”她忽然描述不清楚,“要……”似乎在哪里有种曲终人散的伤情,她埋进他颈间,寻索他的气息。 “云澜,”怀承第一次听她说出眷恋的话,他们好像彼此知道,却从没说出口过,她一字一句的在他心口上说出来,原来感性的话是这么动听的,听了让人想永远沉溺。“云澜,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地回应,她薄绸的睡衣,柔滑细腻的,让他有种抱不紧的错觉。有什么办法,能把她揉进自己心肺里去,永不分开。 她还靠在他肩窝,呼吸的温热气息流转不绝。他已经觉察出自己身体的变化,外面有雨后清风吹进,扑在他面心。他尝试着,松开她一点,让凉风从耳边拂过,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她后背,真想这样摸下去,他见过的,她身上美好的起伏婉转,他也满心向往,满得要溢出来。在心里作准了她终究是他的,可不能是现在。 “云澜,”他调整着气息,索性靠到她枕上来,放弃了要她的想法,未来变数太多,他那时想,应当先确保她安全。那之后的许多回,他后悔过,后来又释然,人生当有悔的,没什么,只要她过得好,还求什么呢。他开解自己。 “你这样靠着我,我也会忍不住。”他低头吻在她脸颊上,坦然告诉她,灼热的温香气息氤氲,真是难言的折磨,他承受着。 “嗯?”云澜这时才有些醒转,宽大的睡衣衣袖被她抬起手臂,拥堆到肩头,露出的白皙皮肤贴在他后颈上,越来越烫,她迟疑地,想松开一只手,又马上被他拢住。不能太快,她一放开,他心口里一凉。“那一章,你学过的吧,”他半是缓和自己,半是提醒她,“还记得么?” 生殖那一章的内容……他想,她是约克教授手里的优秀生,自然精通的。她确实精通的,不过是精通书面上的那点东西,真人真事就…… “你……”她终于回过神来,但回过了头,“有反应么?”她被他带着挣脱了临别的伤怀,推门进了新天地。 “嗯,”怀承诚实点头,手上仍搂着她,她却不老实起来,松开勾着他后颈的手,同他商议:“让我摸一下。” 她说着一只手滑下去,“不行。”被他断然拒绝了,扣住手腕在他胸前压着,他连心跳都提起来。 “只摸一下!”她探究的心被挑动起来,觉得机不可失。 他依在她身侧,有意识地侧过身来,让出一点距离,吓唬她:“摸一下也可以,只是我管不住他,你就要负责到底,”他故意后撤来盯着她眼睛:“也许今晚要圆房,你……” 他眼看着她眸光放大了一瞬,犹豫地,停住了不安分的手。她真的停下,他又失落,贴在她唇上问她:“是怕么?”他知道她不会不肯,大概还是和他一样,没有准备好。 “嗯,有点儿。”她陷在他唇齿间含糊地回应。 听见他预想的答案,他满意地蹭了蹭她鼻尖,“我们再等等,等你念到毕业,我去接你,到那时……”他既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 “好。”他这句话,回想在她耳边。 他还是抱着她睡,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再睡一会儿。”他劝说。 她却清醒了,舍不得他的臂弯,用力深埋进去,一扭身,膝盖碰到什么,他低吟了一声,坚韧地压住她:“别乱动。” “……”她乖乖停住,又忍不住问:“我碰到了么?” “嗯。” 只过了片刻,“真的不能碰?我轻轻摸一下。” “不行。”他咬牙切齿,恨她不体谅他忍得辛苦。 窗外渐渐云开,半遮半掩的月色投进薄雾的光来。她不动,他还是煎熬,拉过她手来,妥协:“让你摸一下……” “真的?” “嗯,轻一点……” 凌晨时的寂寂,听不清他们隐约地低语。夏日的日出太早,让人不能久睡。他们两人却是不肯入睡,辰光太少,天一亮,梦就会碎一样。好在云澜最后如愿以偿,怀承做好了将来让她加倍偿还的准备。 她是正午的船票,烈日当空,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也冲淡了离别的伤感。怀承送她们上船后,要立刻走,他时间有限,老胡那里等不得。 她站在甲板上,迎着风,看他消失在滚滚的人流中。 其实只是她离港的第二天,怀承从约克教授那里收到叔潮寄来的第二封信,他在信上解释了两封信之间间隔长久的原因。他说归家不久,父亲就介绍了差事给他,在新政府的供需处领了份小职,又承蒙上司赏识,跟着往西南去走了一遭,一来一回耽搁了两三个月。等见到云澜来信,已经迟了许久。关于淑瑛的事,真是棘手。感谢云澜万难中寻到她,他也猜到,她是不肯回上海来的,那也不必强求。他说她向来知道淑瑛执拗,还是万事依着她自己的主意来吧。 怀承坐在村社的老榕树下拆看这封三哥寄给云澜的信,他看到信尾,觉得奇怪,聂叔潮竟只字未提孩子的事,他不可思议地往信封里再三瞄了瞄,并没有漏掉信纸,只这一张而已。 他兀自叹了口气,动手把这封信装进另一个信封,转寄回上海去。他想,云澜和孩子应该比这封信更早到,不知叔潮准备好见到孩子了么! “怀承,”丽惠从廊下探身出来叫他,“师傅叫你进去,启德机场的地图,让你再看一次。” “好,就来。”他迅速起身。 第四十八章 暂归 云澜走前拍了电报给家里,电报本来想拍给父亲,想想他多半不在家,宿在哪里也不一定,还是拍给大伯父牢靠,大伯父知道,自然会派家里最闲的三哥来接她,正好把这孩子交给他,赶在回家前的一点时间,让他缓和缓和。 没想到,来接的人里没有三哥,家里孙管家带着阿春,远远地站在码头上等。阿春多少年的蓝夏布衫裤,在风头里呼呼招展。云澜站在船围的铁阑干后面,居高临下,早早的看见了她,看她昂着头,到处找,头发梳的油光挽着髻,云澜能想象得出,她身上有头油的味道。 然而真的走到她面前,她又呆愣住了。云澜身后跟着一路带回来的奶妈,奶妈抱着个襁褓婴儿。阿春搭着手朝云澜身后再三的打量,“姑娘,五小姐……你这是?” 云澜一声叹息,先转头问孙管家:“孙伯,三哥没来么?” “三少爷这会儿在公事上,脱不开身。大老爷知道五姑娘今天到,特地吩咐我带着阿春来接你,你们。”孙管家看见云澜身后的孩子,也诧异得很。 “多谢孙伯,”云澜说话的功夫,船上的伙计送了行李来,一一装上车。大日头底下站着,孩子哼唧着哭闹出声,云澜便也不多解释,一齐带着坐进车里去,先哄孩子吃睡。孙伯诺诺点着头,没再多问。 等到了家,卸了车,云澜赶着去见过大伯父,带着奶妈和孩子先走。剩下阿春管着大小行李,她做主交代底下人统统搬进三房的院子里去。人多手杂,临搬到院门口,有年轻的伙计碰翻了一只新置的藤箱,小衣裳、小裤子掉了一地。“哎呦,怎么毛手毛脚的,看把孩子的衣裳弄脏了。”阿春抢上来,边拾边数落,于是众人都上来帮忙。 只转脚的功夫,聂家上下就已传遍了:五小姐打香港回来,同时带了个孩子回来,不知是和谁生的。 云澜这边还在大伯父书房里请安,说起孩子的事,她拣选地只说了一点开头。大伯父家常穿鸦青的宽绸衫,“啪”的一声拍在书案上,“混账东西!”他自来最恨沪上世家子弟不检点,大伤风化,混淆血统的事。这回终于轮到自己头上,气得从红木椅上跳起来,“来人,立刻去把二老爷叫回来,”说完又想起来,截住那人:“去把三少爷也叫回来,说我的话,即刻回来,不准耽搁。” 他一声高,把奶妈手里才睡着的孩子闹醒了,孩子亮开嗓子哭起来。云澜的小侄女倒是大哥、二哥家前后各生了一个,小侄子,这还是头一位。孙辈里头第一个男丁,大伯父从书案后头转过来,自己亲自看了看,团团的圆脸,正哭得起劲,挣得满头的汗,“快敞开些,把孩子热得领口都湿了。” 云澜听他说着,自己没赶上伸手,见大伯父先动手理了理孩子衣衫,顺手地摸了摸孩子的小圆腮,放出一点笑眼来。 云澜在旁看着,听见伯父背着身感叹:“难为你,好孩子,没把这小东西扔在外头。老三这混账行子……”他还在咬牙切齿,书房窗外掠过两个人影儿。 “是云丫头回来了么?我们来瞧瞧姑娘,一路可好啊!”二伯母的声音,她其实是听说了云澜的新闻,等不得,急匆匆约了大太太赶到大伯子书房里来看热闹。 两位太太一前一后跨进门槛,云澜一一问好。走到二伯母跟前,被她摇着团扇直打量身上,“哟,五丫头好气色,到底是年轻,底子好,一点儿没变,更标致了!”她眼神朝旁边的大太太斜了斜,话里有话,含笑地说。 “哼!”大伯父不知何时坐回书案后头去了,他沉声道:“不必忙着问别人,我已经差人去叫了,世晖和老三马上就到。” “叫他们做什么,这么点子事,不犯着立刻叫人回来。”二太太没听明白,仍是看笑话的闲心。 “不叫他们回来,怎么认下你这大孙子!” “什么?” 众人都惊讶!等二伯父和叔潮回来,两人也都呆了。云澜把淑瑛留下的短信,交给三哥看。叔潮心里原是有些预想的,这一屋子人里,只有他经历过香港沦陷的战乱,知道云澜乱世里帮他寻人,着实不易,自己老实跪下来,承认办了这桩错事,愿听处置。 把几个穿绸裹锦的大人听得叹气的叹气,光火的光火。二伯父顺手抓起书案上的铜镇纸,扬手就要砸上去,被二伯母又哭又骂地死命抱住。 云澜退在一边,看他们在窗前人影交错的忙慌。从奶妈手里接过孩子来,抱着哄一哄,止住了哭。 终于还是大伯父发话,叫大伯母带着云澜和孩子回去休息,因为孩子习惯了姑姑,就先跟着姑姑住,下剩的事,他们四个大人在书房里继续关门商议。云澜就不再关心了。她这次回来,还领了珍妮交办的一项重任,替她带走那只香樟木的小箱子,里面有她当年带来聂家的嫁妆,上次出来的匆忙,未及顾上,这次她在信上特地交代云澜,动身时务必一起带走,从此以后,也就和聂家划清了界限,同聂世清不再有关系的意思。 云澜虽是打算好了的,但还想再见一见父亲。她印象里,他瘦高的背影,翘着脚坐在藤椅里听小曲,半眯着眼睛,万事不关心的样子,清瘦的人影,倒映在墙角发了霉的苍苔上。她想,无论如何,等看过他再走。 她回房去,阿春跟在她身后,追着她问:“我的好姑娘,好端端回来一趟,怎么连孩子也添了?那屋里刚传了话来,叫不准声张呢,到底怎么回事?” 云澜自顾自的推门进自己房里,孩子自有大伯母照看着在隔壁房里安置,唤了两个大伯母信托的老妈妈看顾。“阿春,你仔细看看,我像是才生了孩子的样子么?”云澜回头来笑了,站着让阿春看清楚。 “就是不像啊,你从小我眼睛里看着长大的,我怎么看都不是。” “是三哥的孩子,他走得匆忙,那时孩子还没出生,我等孩子生下来,替他带回来罢了。”云澜草草地说。 云澜一边看着阿春收拾行李,一边说了一点淑瑛的事给她听,这家里,也没有几个人真的关心她的际遇,只有阿春罢了。她站在卧房窗边,楼下有一丛栀子花树,隐隐飘上花香来,是从前阿春从大伯母的花园里移来的几株,这几年她不在,年年也还是照旧开。 “父亲呢?还是常常不回家来么?”云澜回身来问。 阿春正蹲在地上,要开一只装衣裳的箱子,摇过了头,又摆手,“总是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趟,翻翻箱子,就又出去了。”说完抬头来看着云澜,也许是怕她失望,补充说:“离上次回来有些日子了,姑娘要是想见见,大约再等上两天吧。” 云澜没回应,怔忡了一会儿。阿春正要把箱子里长裙拿出来,被云澜伸手拦住了,“不必拿出来,我和大伯父说过了,住不了几天,我母亲托了朋友为我买好了船票,很快要走的。我这趟回来,原是为了把三哥的孩子带回来,不然可以从香港走。” “哦哦,才回来就走,姑娘不多住几天。”阿春停了手,浑浊的眼睛,垂下眼皮来。 云澜仍旧依着旧窗框,看窗外骄阳下一点浓荫,静谧的,像描在画布上,一动不动。她向来不过问另外两家院子里的事,也不怪她冷漠,三房里久没有主事的人,她一走,别说主事的人,连主人也没了。 她在想:怀承这时在忙什么?他说会常常写信来,何时才能收到呢? 怀承这时在一家点心铺子的后院里,替老胡接两位广东派来的爆破同志,阴湿的井台边,他们在研究炸药数量。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直扬到天边。 比怀承忙碌的,还有云澜大伯父的书房里。大伯母匆匆安置好侄孙儿,划着小脚赶回来,才跨进书房门槛,就听见里面怒骂老三这孽障的吼叫声。叔潮跪在地当心,脸上已经肿了半边。二太太在旁抽抽搭搭的护着,胖大的身材恰好遮住儿子的半边,娟子举着擦眼泪,“还是停停手罢,咱们就这一个儿子,打坏了再指着哪一个去。”这是前头的话。等大太太坐回来,已经说到另一桩事上去了。 二太太仍旧哭腔,“依我看,还是快想想怎么办才是,初十咱们是答应了乔家的,乔司长这样器重潮儿,两个孩子好容易看对了眼,如今横插进来个小毛头,可怎么好啊?”她说着,拿眼神瞥书案后面泰然坐着的大伯子,老三和乔家二小姐的好事,还是他大伯亲自起的头,如今,不信他能撂开手不管,若真那样,伤的也是他的脸面,大家脸上无光。她所以故意地,车轱辘话又说一遍,叫他们好好想想,这是一条船上的事儿。 书房里突如其来的安静,把人心的声音都衬出来,“扑通扑通”的。是啊,叔潮正在议亲,真是一门好亲事,打着灯笼找不着的,正是聂家需要的力量,时局动荡得简直难以琢磨,还是得在政府里有自己人在才牢靠。这不,乔家的二姑娘,就是专为他们预备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世晖,”大伯父郁沉沉的脸,郁沉沉的口气,“你看呢?云澜带回来的孩子,到底是你的孙儿,你看怎么处置?” 二太太立刻把眼神扫到自家丈夫脸上去,看他沉吟不语,着急着先开口:“要我说,孩子已经带回来,咱们且找个妥当人,养在外头便是了,家里头不准漏一点儿风,等潮儿这头的婚事做定了,再慢慢图谋,或是接回来,或者怎么样,都好说。” 大太太坐在窗边,背阴,慢吞吞地接口:“你们还没细看那小毛头吧,我抱了抱,和老三生得实在像。好好一个孩子,弄得将来归不了宗,咱们这样人家,连血脉都乱了,怎生是好!”她末了,“唉”了一声,幽幽叹息。 外头蝉噪声比先时更胜了一筹,断续地听不清里面的人语声,只二太太嗓门高,她说:“云丫头说话就走,人小志大,将来许是不会回来了,像她娘一样。这么一来,是不是于她也无碍,还解了咱们眼前的难题,孩子名正言顺的归在潮儿名下,两全其美,是再也没有的好法子了。” 里头禺禺低语,不敢放声出来的气氛。不能叫人知道的事,自然都是低声谋划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 “就这么定了吧,大哥,你们想想,三房里亏空的这些年,到最后哪一点不是咱们两家填补上,就剩一个五丫头,转眼就飞了,还能指望她什么,这么点小事,也是该他们为这家里做点贡献的时候。”二太太越说越理直气壮,仿佛是在议论何时分家的小事。 云澜收到怀承的来信,是回来后的第七天了。信是三哥拿上来的,他每天从市政府下了班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找云澜看看孩子,至于孩子为什么一直养在三房院子里,云澜因为再过两天就要离开,便也未及深想,只觉得三哥虽然做了许多荒唐事,但自她这次回来,倒是渐渐有担当起来了。 “云澜,”叔潮才换了身松快的绸裤褂,边上楼边把怀承的信捏在手里。“有封信,从香港寄来的。” 云澜惯常开着房门,他径直走进来,见她接在手里拆开,还接着在问:“谁寄来的?明大的同学么?” “是怀承寄来的。”云澜低头看信,明白地答言。 “怀承,是谁?你交了男朋友?”叔潮本是要转到隔壁间去看孩子的,这时在房中的茶桌边坐下了,顺手拿云澜的团扇,扇起风来。他眼见的,云澜点了点头,马上惊讶地追问:“真的?何时交的?要好么?谈好了要结婚的么?” 云澜从信纸上抬头看他紧迫的眼神,“怎么?你现在对人结婚与否的事情这样认真了?果然是当了爹的人。”云澜不知三哥紧迫的原由,忍不住调侃他。 “你只说,是不是说好要结婚的?”他说到这儿,咳了一声,换了口气:“你们姑娘家,不比我们,所以,所以我提醒你一句。” 云澜这时正看到里面怀承转寄来的三哥的信,她叹息了一声,也在茶桌边坐下来,向三哥说起和怀承相识相认的事。说到她腕上戴着的玉石榴,她明显觉得三哥开了怀,咧开嘴角笑了。 他说:“这真是太好了,怀承知道这里面的所有事情,连淑瑛和孩子他也见过,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云澜认真想这里头的好,实在没想通,问着三哥。 叔潮又马上改口:“我是说,你们订了婚的事,他还支持你出洋读书,真是太好了!哈哈。” 他兀自笑出了声。 第四十九章 来信 云澜离沪的前一天晚上,才见到父亲回来。他穿着青灰的长衫,后襟上起了皱,横着两道褶子;仍旧清瘦的身形,昂着头走近,孤清气质总让人以为,他是哪家戏台子上的名角儿,随时要开唱的嫌疑。 云澜下楼,喊他:“父亲。”她立在楼梯口,为他让出位置来。 “哦,你回来了。”他朝她点了点头,撩袍上楼去,步态轻盈,再没有别的话,仿佛她昨天在这儿,前天在这儿,以后也天天在这儿。 云澜转身看向他背影,那两道衣褶子,随着他走动,流淌起来,像浮在岁月的长河里。 她离家那天,父亲不在家,大伯父特地指派了三哥去送她,阿春照旧抹泪,三哥确是比先时周全许多,他叫人引见了客舱的两个管事,一位英国人一位新加坡人,趁着伙计搬行李的空,他迎着潮湿的晨风,分别塞钱在那二位手里,好叫他们一路照顾他妹妹些。 云澜站在后面不远处,看着他行事,觉得三哥总还是她的三哥,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情谊。她不知道,叔潮却不只为着他们两人的兄妹情谊,他是怀着赎罪的复杂心情的,以他性子,即便要赖在云澜头上,他也情愿同云澜直说,可他母亲不让,威胁他,若他敢说一个字,今后就别想从她手里拿走一个钱。这威胁实在太大,他承受不了,只好保持沉默,成了同伙之一。 云澜倚靠在甲板的阑干上,风吹进她衣袖,鼓鼓地兜着风,她整个人像是要飞走。 她在船舱里写信给怀承,告诉他夜心里吹进来的海风,从窄口的玻璃窗望出去,海天一色的黑幕上点满了星子,船像是驶往星群尽头,时间仿佛静止在手边。 她想她得习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他的日子。 及至她抵美后,迅速在廖先生的安排下,进了一所当地极好的医科学校,开始紧张的适应和学习生活,也还是保持着些写信的习惯,几乎是一种记日记的方式,她把日常的所见所闻摘取记录下来,一封封信寄到香港,地址始终是佟家花园。 她知道怀承很忙,在海外,能看到更全面的战况,她念的这所学校里,很有一些华裔的学生,也组织激愤昂扬的社团,在操场上演说,讲盟军的所向披靡,讲中日战争的近况。她抱着书站在角落里听,听那位同学用美语讲完,又用中文讲一遍。周围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人群里激动地应和声多起来。她听完走出来,和许多人擦肩而过时在想,他在哪里?安全么? 每当收到他来信时,她就确定一点,他还活着。怀承不能在信上说他生活的细节,不知何时开始,他描述起他在常州老家的生活,说给云澜听,他们说好,将来要一起回去的。他说他从前和大哥住一个院子,大哥成婚后就搬出去,如今空置着,算是他一个人独住的,等云澜学成,他们再一起回去住,他在前院里种了成排的水杉树,夏天遮着窗面,是一副框起来的绿荫图,她一定喜欢。 云澜常常在从邮局到学校的那条小路上看怀承的来信,匆匆看完,等穿过大草坪,在图书馆前的长廊里,找个背人的拐角坐着,她再认真看一遍。收到怀承来信,总是非常快乐的日子,一向是她写得多,他写得少,所以她尤为珍惜些。 入秋前,她连续收到两封他的来信,是意外的惊喜。他第二封信写得不长,但殷殷地叮嘱她一件事:战事定会有尽时,也许就在不远的时候,但战事未休前,留在学校,继续念下去,不要回来。可以读个博士学位,等你修完,我一定前来相接。 他这一段话,夹在他描述常州家里过年的情景里,她原本看得十分热闹,忽然读到这一段,没太在意。后来许多回,她重新拿出来看时,才觉出他的深意来。 他们之间通信了几个月,云澜床头的桃木匣子里渐渐装了半箱。这匣子本来是珍妮从自己梳妆台上翻出来,特地送给她的,“威廉爵士从南欧旅行回来,带了两只这样式的首饰盒,专程送了我一只,唉……”她说着长叹了一声,遗憾声声:“我这么些首饰盒,哪里用得上它,送你吧,你看这上面的雕花图样,仔细看看确是适合你们年轻女孩子。”她一手托着递到云澜面前。 她只好接着,“谢谢,母亲也很年轻。”她想说一句她爱听的话,说完看着珍妮扭回身去,没接话茬。她也觉得奇怪,和别人说话,总是正常的,唯有和自己的母亲说话,会忽然失了依靠似的,无论好话歹话,都不入她的耳。 廖先生的这处庄园,入夜常常开舞会的,前院里映着黄昏的光,飘出浓浓的烤肉香。手风琴声伴着断续的钢琴声,彻夜不停。云澜住在二楼上最东头的一间,离奔放的舞池已经算远的,但还是在天花板上,不断看到层出不穷的五彩光圈,跳荡不休。云澜小时候在家里习惯了,外面闹翻了天,摔了古董、推了五斗柜,都不干她的事,她看她的西厢记,也看玩偶之家,看风俗通义,也看西行游记。这些吵闹的时候,都是不问世事的好时候。 这天下了小雨,有了一点入秋的意味,像从前在上海家里,该是吃栗子蛋糕的时节。云澜从邮局走回来,没有撑伞,裙角上沾了泥水。她在门廊下迎风站着,只看着眼前一丛玫瑰花树,许久不言。这是她收到的第二封空白的信,她当然知道是他寄来的,知道她地址的,除了怀承就只有三哥了,三哥是藏不住话的人,一句话梗在喉咙口,半夜也会来找你说清楚。再有就是茉莉,可她那时离港前曾和茉莉交流过地址的问题,茉莉遗憾的劝她先放一放,又不是不回来了,她和大哥也许很快也要回广州去,等两下里落定了再说。她和茉莉就此失去了联系。 她如今收到第二封没有落笔写字的信,他出了什么事么?是什么让他不能写字?她甚至隐隐有种预感,也许今后都不会收到他亲笔的来信了。 岭外音书绝,经冬复立春。 真的入了秋,她也真的收到了每月一封的空信。她坐在后回廊的月桂树下面,不记得是第几次从那只信封里把一页信纸抽出来,她举起来,对着如洗的蓝天凝神看着,能看出透了光的纸纹,细细的,错乱的,像这现世万物一样理不出头绪。 她把空白的信笺依着折痕叠好,塞回信封里。起身从后门走上楼去,背影倒映在楼梯上,一棱一棱的,像水里的波纹,并不特别落寞,她渐渐明白过来,这些空白的信,是他在说话,他说:我还活着。也许是他到了离枪炮声最近的地方,不得不这样表达。她于是也照旧寄回信去,仍旧寄到佟家别墅。不知他能不能收到,但她想,也是告诉他,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之间,不知从何时起,有了种苍老的默契,隔着日月和山海的,不必说明的联系。 她的时间就在这些等待里流淌去… 云澜是做好打算,听从怀承的建议,继续读下去,读博士学位,在原地等他来接。她想,她一切按约定好的行事,他也一定会来赴约。 桃木匣子里的空信已经装不下,她倒换盒子的第几次,已经不记得了。她的教授很喜欢她,非常欢迎她在毕业后继续留下来深造。美国的医科比她原想的攻读时间要短一些,从前明大的医科学制长,这里短一年,只要五年就能修到学位。她来的第二年,入秋时,参加了毕业典礼。本来邀请母亲一同来参加的,可珍妮因为不喜欢云澜学校的网球场,嫌弃那里局促一股子乡下气,毕业典礼又正好定在网球场举行,她于是就没去,在家里看着一众仆人收拾行李,预备去南加州的旅行。 云澜也没有非常的兴奋,她因为已经定好要继续念下去,所以对毕业后的生活并没有许多期待,不像其他同学们,满目的翘首以盼,盼未知的未来。她的未来里,只有一个人值得等待,有他如约而至的那封空笺,她可以天长地久的等下去。 典礼结束,她和教授合影后,便礼貌地退场先走,连晚上的晚宴也一并请了假。教授叼着烟斗,在背后嘟囔:聪明又神秘的东方姑娘。 她回到家时,客餐厅的走廊上,已经堵上两只大皮箱子,她侧过身,穿过去。珍妮从起居室出来,看见她,没停下,想起自己拉在盥洗室里的发刷子,正一叠声的叫人去拿。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来,“云澜,刚刚有封上海的来信,寄给你的,我放在…….”她举着右手想说在门厅的桌子上,一细想,好像不是,这么乱糟糟的一上午,把她混忘了,“哦,总归这几个地方,你找找吧,或者在那边的屉柜上。” 上海来的信,是上海家里还是……云澜点了点头,马上往大客厅里去找。她心里那一点深藏的期待,被拨了拨,让她更着急了些。珍妮眼锋扫过她脸上,耷了耷嘴角,微不可查地摇着头走了。 仆人把那封信和一叠账单堆在一起,她翻到时迅速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心里升起失望来,字体有点儿陌生,不是怀承写来的。她拆开来看,是住在祖母院子里,极少过问家事的绵岫姑妈写来的,她来信告诉云澜,她父亲病笃愈深,恐不治,但家里情形复杂混乱,想来不会有人通知她。她同时表述:你大伯父旧年的沉疾复发,和你父亲一样缠绵病榻久已,聂家这个冬天,不知要送走几个人。也许家人有许多不到之处,可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家族亲眷,人之将走,感怀血脉,寻求慰藉。最后她劝她一句:云儿若有知悉,盼归。 她拿着信纸,朝走廊望去,找珍妮的身影,想通知她:父亲病重,也许要不行了…… 走廊底的楼梯口,珍妮的晨衣迎风飘在身后,薄绸的衣裳边缘绣着一圈绯红的雏菊花,从云澜眼底倏然滑过。她“咚咚”的上楼去,把一只叫“朱迪”的白毛狮子狗抱下来,她最爱的宠物,要带着一起去旅行的。 云澜站定了,什么也没说。 第五十章 家事 珍妮知道云澜要回上海的事,已经到了晚间,她赶着叫人处理后花园墙角的一丛荆棘树,说是怕回来时生得更多了,看着恼人。听见云澜立在她身后,说回沪,反应了好一会儿,像上几辈子的事。那个颀高瘦削的男人,会拉胡琴唱昆曲的,翘着脚,消磨了一辈子,说是要不行了,要死了……带着他的胡琴和小戏子么?她在心里不屑地哼了哼,没做声。 “没有别的钱给你,就是你继续念书的那笔钱,已经存在你银行的户头上,你自己计划着用吧,要回上海去,就花在上海;要念博士,就花在学校,随你。”她了了地说着,没有提自己,她想,她是知道的,这里面没有她的事。她又往深处想想,笑了,他也知道的。 云澜点了点头,明白她说的话,也表示了赞同。 珍妮站着,忽然前所未有的疲倦,转身踏上木阶回房去,仍旧扭着陈年的细腰,有一点斑驳的月影落在她脚边,像踩着满地碎银,消失在楼梯尽头。等她旅行回来时,她想,那丛恼人的荆棘树,终于没有了。 云澜于是重新做了计划,许多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带走,那些信,有字的也好,空笺也好,她花了两个晚上,把信封一一撤去,只把信纸装订起来,包在牛皮纸里,随行李一起带走。 她走前给三哥去了信,通知他自己即将回去的消息。绵岫姑妈虽然在信上没有细说家里发生的变故,但其实云澜心里也知道一点,大抵是分家的事,不妨的,分就分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况且,他们三房里,也是早就分了的,还吝惜什么。 等船到了港,云澜步下悬梯,找岸上三哥的人影。人头攒动,对面不远处立着新的大厦,整面墙的绒线广告,看得人微微头晕。 “五姑娘!”有人高声叫她,是阿春,云澜马上朝人海那头挥挥手,远远望见,阿春还是走时送她的模样,她仿佛不会老不会变,定格在那里。 同阿春一起来的车夫,换了新面孔,是云澜不认识的。阿春张罗着云澜上车回家,等行李到了,坐定下来。云澜悄悄问阿春:“家里怎么样?父亲的病……” 阿春没听完,就摇头,“三老爷躺了半年了,前头分家,兵荒马乱的,耽误了,唉……”她说不了三句就叹息,云澜坐在黑暗里,闻到一股陌生的腥气,车子想必是新置的,座椅包着新皮子。她听阿春讲分家时的争执,三房里没有人,只好任人宰割。三老爷也不当个事儿,后来只那边两家议定了,二房、三房并在一起算,现成的祖产分两份,除了大老爷那边的,其他都拨给三少爷,将来他也答应给他三叔养老送终。连老太太留下的几匣子金银首饰,二太太也说他们代为保管。我就不服这个,这些可是当年老太太明白时就说下的,兄弟三个平分,怎么就让二房里包圆了! 她说到这儿,吐气太快,喷出唾沫星子来,落在前面的座椅后背上,车灯光里,映出白茫茫的一片。 云澜不像阿春那么在意这些,她问起大伯父的情况,阿春也摇头,“不好得很,听小柳说,已经起不来床,诸事都是大少爷做主了。”说完又叹息:“不知道谁先走啊……” 她们车子快要开到家时,阿春已经从三少爷大婚讲到三少奶奶家的五嫂子了。云澜知道三哥在岳父的提携下,公职上顺风顺水,做得甚好;家庭也和美,三嫂如今正怀着胎,四五个月的样子,又要做父亲了,真是恭喜。 “那前头我带回来的孩子呢?”云澜想着淑瑛的孩子,她万难里把他带回家,送到他父亲和祖父母手里。 如今三哥在婚姻上如此美满,那孩子是怎么养育的呢? 阿春呆愣的眼睛,语塞了一段,末了垂着眼皮:“姑娘,这事儿,说来可话长了,总之是你吃了亏,叫你平白担了虚名的。前头我出来接你时,姑奶奶特地拉着我嘱咐,说别的事儿都由着我说,只有这件事,要等你到了家,她亲自同你说。” “怎么?那孩子最后给送走了?”云澜的思路里,最下下策,便是几个大人做主,把孩子送养了。她不知道,宅门里的法子多着呢,怎么只这一条! “没有,小悌少爷好着呢,养在二房里,白白胖胖的。” “哦。”云澜听了放心,既是这样,便没看错三哥,他自己的孩子,他担当着的。 她们到家,已经暮色沉沉了。云澜先奔去看望父亲,说是看望,已是徒劳了。父亲的病势比她想象的沉重,也比阿春说的严重。躺在用了几十年的红木床上,云澜踏上彤色的踏步板,陈年旧气扑面而来,连里面躺着的人,也是快要尘封的,瘦得比先时更甚,脖子上的皮肤没了韧性,软踏踏的一层层。 “父亲,我是云澜,我回来了。”她坐在宽沿的榻边上,扭着身。 床帐里没有动静。她转头看向一直跟着父亲的男仆,“竹笙,我父亲他……” 竹笙无声地摇了摇头。云澜便久坐着,沉默,在想从前小时候的事。她从记忆里努力翻找父亲最年轻的模样,他某个清晨,穿着光滑的藏青色印度绸长衫正欲出门,长衫皱了一个角,卷着边,走起路来也照旧的行云流水,行云流水的皱。 直到窗外黑透了,二太太那边陈妈才堆着笑脸,来请云澜过去吃饭。“五姑娘一路劳累,我们太太备了好菜在那里,又怕扰了你探望三老爷的病,等了半晌了。” 阿春朝陈妈脸上扫过,扫回云澜脸上,悄悄在背后扯了扯云澜衣袖,叫她不要去。云澜于是推说要换身衣裳,缓了缓。 等陈妈出了院门,阿春马上领着先往内院里去,“姑娘,听我一句,先去姑奶奶那儿,听她说完了,再去吃饭罢。” 绵岫姑妈本是备了茶等云澜的,不想等过了天黑。等云澜到了,也还没有换桌子,仍是煮茶相候的样子。她身上一色素色银器,褪了色的画中人,看见云澜还是高兴的,露出笑脸,这个小侄女,她从小喜欢,不仅喜欢,也羡慕,从来都觉得,她活得比这家里的大小人等都明白,是她想而不得的人生;但也怜惜她,这家里没人助她一把,唯一的幺小姐,却从没娇养过一天,说到底,她是自己活成现在的样子的,真不容易。 “云儿回来了,来坐。”姑妈牵袖斟茶,老式作派,自流风雅。 “姑妈,阿春说你在等我,有事同我说。” “嗯,”她推过茶盏来,抬眸看云澜一眼,气色尚好,到底是年轻人,舟车劳顿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你们都是着急的人,我就直说了,关于那年你带回来的那孩子,老三在香港生的,悌儿,如今寄在老三名下养。可我说寄养,你可听明白了?”她随分就时,直言,也不等云澜点头,接着道:“为什么说是寄养,因为你那年一走,他们就议定了,对外只说这孩子是你的,外头和同学私生了带回家来,又怕难以事了,转身不管不顾,独个儿留洋去了。”绵岫说着,自己叹了口气,“你听了先别急着生气,那时他们以为你跟着母亲出去,只怕是不会有再回来的一天;又恰好赶上老三议亲的节骨眼上,虽然是几个人背后的计谋,拿你的名声添了坑,全了他们自己,实在可恨得很。但是换句话说,保全了这没娘的孩子,不必落到外头去,终究还在咱们自己家里。” 云澜乍听时,也是吃惊,伯父伯母们竟然想出这样的办法瞒天过海,也失望,她自己在这家里唯一的作用,只剩拿来顶缸的了;这几个长辈:总是灯下读书的大伯父、吃斋念佛的大伯母、应酬缠身的二伯父、讲究吃穿的二伯母,这些人的的眼睛,从她脑中一一闪过,都跌进阴影里,再提不上来。 她沉默着不语。 “姑妈,”院门里走进两个人来,奶妈领着两岁的小悌,正学说话,咿咿呀呀的嘴巴不停,跟在一个少妇后面,她含笑的说着:“我才吃了饭,来姑妈这里走走,消消食儿,悌儿想姑奶奶了。” “素钦来了,正好,云儿被我留住吃茶,你们还没见过吧,我来介绍。”姑妈从茶桌后面站起身,对来人笑颜相待。 “不用介绍,我在叔潮桌上的相框里见到过,是云妹妹吧,我是你的三嫂。”素钦怀着快五个月的胎,大大方方的同云澜打招呼,笑着的。 “三嫂。”云澜把身边的位置让出来,阿春挪了软垫的圈椅过来供她坐。 素钦拉云澜的手,又低头看身边的孩子,她眼睛里浮起意味深长的光,把那孩子让到跟前来,含蓄地教他:“叫小姑姑,让小姑姑抱抱你。” 云澜迟愣了一瞬,被绵岫姑妈用力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把地上小小的人儿抱起来,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嗯,不大像三哥,眼睛鼻子都像他母亲,像淑瑛,但总体来说,是个眉目漂亮的孩子,难怪在这家里人见人爱。 孩子认生,小时候依赖云澜的记忆早已消退,这时喜欢他的新妈妈:素钦,伸着小手叫“妈妈抱。”被奶妈伸手接走了,“你妈妈怀着小弟弟呢,抱不得你。”她提醒他说。转手又被绵岫姑妈抱在手里,拿案上一只木瓜样的根雕给他玩。 “这孩子最近学说话,极爱叫人的,妹妹听听便罢了。”素钦着意地解释,是怕悌儿叫的这一声“妈妈”,刺痛了云澜的心。 她想多了,云澜的心纹丝不动的,她在惊异于这位三嫂,看她眼神,是真心喜欢这孩子的,当亲生的一样,还带着点悲悯的神情。她和云澜叙话,看过来的眼神里,也掺着同情的光。 是同情她未婚生子么?还是同情她母子不能相认?云澜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 她那天没去二伯母院里吃饭,这顿饭,她其实吃得下去,但想想,最后还是没去,这点骨肉亲情里的失望,还是得让人知道知道。虽然她听懂了绵岫姑妈的话外音,叫她顾全大局,长宜放眼的意思,无妨的,她顾得来,也放得长远,只是不能默默地顾,独自放眼;这宗恶名这样沉重,她翻个脸也是应当的。 绵岫姑妈说,闹出来也容易,找族里的舅公、叔公们来当面评理,从前的法子也不过是这样,还你一个清白,叫二房里给你斟茶道歉,再上新闻再登报纸,一桩人人爱看的热闹事也就成了。再往后,你议亲找人家,不犯着被这事儿拖累,姑妈不偏私谁,可以帮你请人来。 云澜站在门槛前,看三嫂领着孩子从合欢树下一摇一摆走远的背影。议亲!她不打算议,她心里,什么样的人家都不及常州的那一家好。姑妈就立在她身后,她许久没回应。 当晚,三哥亲自上门来,捧着祖母留下的首饰匣子,红木镶金的,里面盛着的镯子、项链、臂钏,有她小时候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灯下放着璀璨的光。映着三哥的歉疚的脸,他穿着青灰一色的长衫,熨烫过,一丝不苟,坐下时抬手撩袍,有一刻,云澜恍惚觉得,他是二伯父,不是三哥。 云澜端坐在他对面,听见他开口第一句:“五妹妹,三哥对不住你。” 第五十一章 匆匆 云澜去宏恩医院找一位姓戴的医生,是她父亲的主治医师,询问病情和治疗方案。戴医生听说她是美国医科修完回来的,热络地把她父亲的病例和资料都拿出来,推在她面前,“聂小姐自己看吧,也许比我解释得更明白。” 她于是坐在戴医生这间不大的诊室里,专心查看父亲的病例诊疗情况。戴医生是新近日本留学回来,极少见到女医科生,所以同云澜间或的说两句话。上海的秋天干燥,云澜见他在一只玻璃杯里泡两粒胖大海。 云澜了解完父亲的病情,交还了资料,道谢要走,戴医生难得的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亲自送她。走廊恰好走过一个人,瘦高的身形,比对面的戴医生高出一个头,带着厚厚的棉纱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又微微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面孔。 “何医生!”云澜身旁的戴医生向他客气地招呼,特别尊重似的。他只点头回应,没有说话,匆匆而过,几乎擦着云澜的衣袖。 他走过的一瞬,云澜视线被他吸引着追去,像是哪里见过他,他走路的姿势、背影…… “聂小姐有什么疑问,可随时再来,不过你父亲的病,恐怕……”戴医生没有把话说尽,说话间抬手替云澜指引下楼的方向,她只好点了点头,不得不走了。 她从宏恩出来,站在外面等家里的车夫来接,转头看这一座恢弘的医院大楼,工字型建筑,西式风格,是仿着欧美医院建造的,里面的回廊、病房、护士间都是云澜在美读大学时常见的。听说建成之初,专为在华的外国人服务,到今年,44 年才开始对国人开外,连里面就职的医生也俱是留洋背景,处处透着优越和神秘感。 秋阳下,她望向那些成排的窗口,一一敞开着,不知哪一扇窗后,站着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在看她。 这天晚上,三哥特地走来和云澜商议,明日去虹口区看望大伯父的事。比三哥先来的是他太太,云澜的三嫂素钦,她从头次在绵岫姑妈院里见到云澜,就特别喜欢她,大概人的同情心总是能催生出些别的情感来,当事人常常不自知,久了,同情心退去,只剩下满心满意的喜欢,不拘性别,女人对男人是这样,女人对女人也是。 素钦来看云澜,也是把小悌带来和她亲近的意思,她先时怕云澜不自在,来了两趟,觉得她丝毫没有别扭的意思,更在心里喜欢她的坦荡洒脱起来。于是,只要云澜在,她几乎日日都要来走一遭。 叔潮来时,她们正相对坐着谈一本英国小说,素钦从前在女中读书时,外文小说读得很多,后来也计划过读大学,不巧赶上战乱,随着在政府任职的父亲南北迁徙,把好好的学业中断了。现在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遗憾,见到云澜,不禁觉得还是她主意拿得准,有魄力,不像她,当年一犹豫,家里也没有很支持,就荒废下来。 “云澜,明日一早,咱们往虹口区二哥家去看看大伯父吧,你回来这些天,我还没带你去走动过。”叔潮坐下来说:“虽然大伯父的状况也不好,已经不认人了,和咱们三叔的情况差不多,但不能不去一去。” 云澜听完点了点头,是该去探望的,什么仇什么怨,在生死面前也就算了罢。 素钦临走,回身来和云澜说悄悄话:“明儿你去二哥家,二嫂子的脾气想必你也知道,她说出什么,你只不理就罢了,她闲人闲话,咱们住得远,不理她也是无碍的,不必非得应付她。”她是怕那边二嫂子调侃云澜,孩子的事。 云澜点头笑了,伸手来拉了拉素钦的手。“闲了多走动,不然再往后,腿脚容易浮肿。”她温言叮嘱素钦,怀胎不易,希望她好。 她们约好,等明日云澜去过二哥家回来,再接着谈那部小说。 云澜送他们一家三口下楼,目光随着他们走远。再收回来时,无端地想起今天在宏恩医院走廊里匆匆一面的人,她一边回房,一边在心里叹息,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有足足两年,但却好像过了二十年,连路人她都觉得同他相似…… 这时候是马斯南路上秋海棠开得最好的时候,空气里除了木樨香还有隐隐的甜香味儿,是一家西饼店的后院里飘出来的,今天最后一批奶油蛋糕正要出炉。丽惠站在炉子边看着师傅打开炉门,抽出炉屉来。 前面店堂里极小的玻璃门脸,挂着一串圣诞节才挂的铜铃铛,有人推门进来,伴随着“霍啷啷”的铃声。 “要一条红豆面包。”来客穿着长风衣,带进一阵冷风,他低着头,像是常来的,并不看柜台里其他西点,点名要这一种,只露出额头上一点隐约的发尖。 “怎么?白小姐今天要换口味么?”丽惠含笑地站回玻璃柜台后面,闲谈的口吻。 “嗯,遇到一点小事,心情不大好,所以换红豆的。”他低声说着,没有心情不好的表情。 丽惠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包好了面包,递出去。他付了钱,她目送他推开玻璃门走远。 第二天云澜的虹口之行,进行得不甚顺利。二哥家里,二嫂当家做主,他们看望大伯父出来,云澜和叔潮一起站在后院廊檐下,听她说了一车子话,临走,二嫂还阴阳怪气的嘱咐云澜,“这趟回来,是略住住就走的吧?既是这样,多在家里走动,外面各样场合还是别去露面了,是吧,云妹妹!” 云澜只笑笑不说话,把旁边的三哥气得直瞪眼睛,他这两年在公职上历练得圆融许多,还是禁不住火大。回头来道:“不劳二嫂费心,你们家这一摊子事儿就够你忙的了,那点儿余力就别往家去使;云澜住在我那里,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顶支持,她愿意一直住着,我也不短她一碗饭吃。”说完也不等二嫂回话,拉着云澜上车走了。 等回了自家,叔潮照原样学给素钦听,素钦立时愤愤不平地站起来,“二嫂子一张嘴,真是多事,与她什么相干。”她扶着桌角,朝云澜倾身道:“别听她的,咱们非得出去走走,怎么就叫她说中了!下个礼拜五晚上,我娘家小妹的订婚宴,没有请多少外人,你陪我同去吧。咱们好好的,有什么出不去的,别叫这些人得逞。” 云澜不热衷社交,更不会为了和谁置气,去做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事;但素钦一片赤诚之心,当真不好回绝,她含糊着,没答应也没摇头。 等到了礼拜四晚上,素钦挺着肚子来找云澜,叫丫头抱着一捧的各色礼服,“我料着你没带场面衣服回来,我从前身量和你差不多,你略比我高一点,应当也看不太出来。你挑一挑,这几套礼服,中意哪一身,明晚咱们一道去。” 云澜想说,不必当真,闲人闲话,何时也没个休止,由着她们说去吧。 还没开口,三哥从后面跟进来,边走边念叨:“你们姑嫂同去,云澜!我也放心些,我那天恰好有别的事要忙,走不脱,素钦独个儿去赴宴,我还在想,找哪个相陪,有你去,了了我这桩心事。” 云澜被素钦围着,拿丫头手里的衣裳在她身上比着,把回绝的话咽进肚里。 素钦的娘家,原本是沪上有名的商贾世家,从曾祖父起就在苏州河畔建厂经商,如今产业甚广,横跨几个行业,有做食品的糖厂、面粉厂,也有就近做棉纱布的印染厂和缫丝厂。最有名的还属素钦的六叔和他经营的三北公司,是经营船舶和水道航运的,当年与民生公司的卢次长一起,共襄助力长江大撤退,也同卢先生一样,倾尽半数家财,确保工业命脉在西南部的延续。因此特别受到尊重,虽然素钦的父亲与家里从商的众人略有差异,出仕做官,官职也不算很大,但却因为为人清正,不依傍家财,更受人敬佩。 当晚乔家的订婚宴摆在大餐室里,云澜陪着素钦,走在素钦身边。素钦特地把云澜一一介绍给厅里的女眷,还是替她抱不平的意思,偏要把她推荐出去。这晚的女主角,是素钦的小妹素欣,她是前两年从法国读了商科回来的,听说云澜的经历,也并不知晓关于云澜的传言,整晚的和她站在一起,聊回国的感受。连订婚对象,也晾在一边。 说了半天话,素欣才想起,对云澜道:“哎呀,我都给混忘了,君达家里的营造厂,是最早负责宏恩医院建造的,也是医院的股东之一。我来给你们介绍,像你这样的背景,去宏恩最合适的。”说着,拉了他的未婚夫来,殷勤地推荐,潘君达笑吟吟地听着,对云澜这样的留洋归来女医生颇有赞赏,“可惜在素欣家里这场宴请,我们并没有邀请宏恩的同仁来,不然上个礼拜,在我们家里,是特地请了宏恩的院长、副院长们的,你们见一见,不知能不能留住聂小姐这样的人才啊。” “怎么没有,我邀了白露小姐来高歌一曲,她一会儿就到。她来,自然你们宏恩的何医生也是会来的,陪同她来!”素欣歪着头说,不知这里面有什么有趣的部分,自己说着忍不住笑了。 “哦,”君达举着酒杯,也跟着付之一笑,点头:“那倒是,愈存也会来,不过他的位置太特别了些,认识认识就罢了。”他若有所指的淡漠说着,低头抿了一口酒。 云澜不明就里,他们话里的这个人真是个神秘人,听他们的语气,同他们的关系若近似远,难以捉摸似的。 这里正说着话,厅外走廊里传进脆朗的声音来,“可是我来迟了,你们也不等一等我。”白露一边脱了外头猩红的雪花呢大衣,露出里面墨绿底子上点白凤仙花样的图案来,密密的漫天漫地,一边快步迎着人群的目光走进来。虽然外头秋凉已深,她这身乔其纱的旗袍却是夏日光景,衣袖更是薄透得露出白糯米般两只手臂,比她领口的镶钻别针更引人注目。 “都在等你呢,你不来,我们都冷清得无人说话。”素欣还是国外社交场的习惯,但凡请客聚会,爱看人表演才艺,特地请了上海滩上这两年新晋的甜歌女星来热场。 白露借撩头发的功夫,横扫一眼在场的来客,他们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想结识一位新到任的市政厅幕僚,听说他和乔家交情颇深,这样的场合最容易上手。 愈存走在她身后,他向来是从容倜傥的步子,看向众人的眼神,似笑非笑,也像众人看他一样。他有时替白露抱着成束的红玫瑰,有时为她拿着临时脱下来的白手套,看她在舞台上献唱或在舞池中跳舞。他是她人尽皆知的男朋友,坊间传说他们订过婚,但白露小姐这样另众生迷倒,这婚究竟结不结得成,就不一定了。当然,还有一些别的流言,说得更是香艳得趣,是专为茶余饭后窃窃私语用的,大庭广众之下不可说。 云澜站在人群外,被高大的素欣遮住了全身,随着素欣走去拉着白露的手,她露出在白亮的水晶灯下,人是婷婷立着的,望向他的眼神里全是惊异的光,像玻璃珠子里包着水,伴着他一步步走近,一颗颗爆开,泼了他一身。 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明明丽惠的调查里,说她深居简出,几乎不出门的。 第五十二章 丧父 一整晚的声色歌舞,人影幢幢,云澜来不及细想和珍妮举办的诸多舞会有什么不同。她被人下了咒,眼神总在人群里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几分钟前,潘君达特地带着他来引见给她认识,介绍说:“这是我们宏恩医院十分重要的青年医生,何愈存,……”后头还说了什么,她只听见了这个名字,就再没听清了,他姓何!她觉得不可思议,脑子里理智的一半跟着不理智的一半一起在质疑,他明明是怀承,是怀承的眼睛、怀承的鼻子、怀承的下颚,他怎么能说他是别人!这世上真有两个人能生得一模一样么? 她几乎扔下了社交场上的所有礼貌,直直盯着他的脸,目光凝结在他身上,他额上那一点点发尖…… “你好,聂小姐。”他举着酒杯,从容地同她寒暄,像是第一次打招呼,又像不是。确是这样场面里最得体的暧昧态度。 他直视着她眼睛里盈盈的光,像站在深渊边上,他想他得坚持住! “何医生还是这么彬彬有礼,上次上门来替我母亲看诊,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素钦见云澜愣住了,只顾盯着人看不说话,怕她失态,马上近前来替她岔开话题。 “小事一桩,不必客气。”他向素钦抬了抬酒杯,自顾自地喝下一口,往旁边让了让,马上就有别的宾客上前来寒暄。 素钦也顺势悄悄拉云澜衣袖,往一旁退开去,“怎么?你是哪里不舒服么?怎么怔住了?”她悄声问。 云澜本想再回头看一眼,被素钦这样问着,犹豫着终于没有回头,“这位何医生,你们是旧相识么?”她声音涩滞,边走边问。 “有两年了,”素钦回忆着,“这位何医生,别看年轻,极善千金一科,女人家的病,不管多烦难,治得又快又好,既能用西医的法子看,拍片子推静脉针,也能用中医的办法调理,清心养气,针灸按摩,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医生。” 云澜听她满口的美溢之词,没有答言。怀承,是中医世家,他常州家里是祖传的中医手艺。 “不过啊,这样好的人物,也总有许多蜚短流长的故事,特别是,他和白露的订婚故事,被传得啊……”素钦有孕这段日子,多出许多空闲时间,常在太太们的客室里坐坐,各种故事都听了个遍,此时说起,频频摇头。 “订婚故事”,他订婚了!云澜旗袍袖口里戴着的玉石榴,硌在手腕内侧,灼灼的升起燃痛来。 “什么样的传言?”她追问,关于何愈存,或是关于肖怀承,她乱了。 “哎呀,那些流言,没有好话,不听也罢,我总是不相信的,这人群里的闲话,有几句真几句假。”素钦带着云澜往三楼上去,她从前未出嫁时住的房间,还一应都在,说好领云澜来看看的。 不是好话,那是什么话?云澜思忖着上前扶着素钦手臂,怕她上楼梯有闪失,她们快上到三楼时,跟素钦的丫头端着盘果碟子才追上来。“二小姐看,这个芋心馅儿的小蛋糕,太太说特地为你往马斯南路那家西饼店里排队买来的。” 素钦点头笑了,拉着云澜道:“走,回我房里去坐坐,我看你也不惯应酬,咱们歇着去,等快散席了再下来应个景儿,我们自己家,不要紧的。” 才进了素钦房里,尚未坐下,楼下传来歌声,素钦把拿在手里的一件短外套随手抛在窗边的小沙发上,笑说:“瞧瞧,底下白露小姐已经开唱了。我们家这小妹妹还是外头带回来的习惯,爱热闹,样样都是自己做主。” 云澜有些话听见了,有些话当真的没听见,她还在想着何医生的事,她反复在脑子里回放他站在面前的片段,他含笑说:“你好,聂小姐。”是他的声音,是他的神态…… “我六叔,就在我这间楼下有个小书房,从前常回来的。他书房外头的走廊,摆着几件他心爱的古董,说是给我们放着镇宅的,”素钦不知怎么说到她六叔,自己先笑了,“你要是闷了,很值得下去走走看看,我六叔门口的走廊,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博物馆。” “哦,是么?”云澜被楼下不断传来的歌声攫取了注意力,了了回答着,人不自觉地站到窗边去。 “钦儿怎么上来了,是闹累了么?”房门本就没关上,素钦的母亲乔二太太穿着平金缎面的一身长旗袍走进来,踩在剪绒的厚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没有啊,我精神好得很,特地带云澜上我房里来坐坐。她才从国外回来,不惯咱们这儿的应酬,我倒是怕她累着。”素钦和自家母亲说话,慵懒地仍旧仰躺在沙发上。 云澜只好客气地走回来站在素钦身边,同二太太原是在宴厅里相见过的,此时难免再热络两句。考虑她们母女见面说两句体己话,她趁势的让开,下到二楼去参观素钦六叔的走廊。 她从楼梯走下来,乔家的每层木阶都铺了厚厚的地毯,一直绵延到走廊里。她踏在上面,无声无息,像走在另一时空,时空的尽头,那个人就站在玻璃镜柜前,看里面的古董。 廊壁上还挂着一副稀有的赵孟頫的字,她原是想下来看这幅字的,可她没在意,已经走过了。 愈存站在廊底,背对着楼梯口,看镜柜里一尊铜鼎,听说是商周时期的,上面镌着未明的暗纹。那玻璃板背光,映得出整条廊道的景象。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莫名地心跳在胸腔里加快起来,他在受训时被枪口抵在太阳穴也不曾这样紧张过。 她停住了,在他身后两丈远的地方,凝神望着他,望着他背影。 他脊背挺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在玻璃上的影像,其实看不清她表情,但他心里知道,她蹙着眉头的样子,鼻尖上聚着一点光。他们这样相距站着,他仿佛听得到她浅弱的呼吸声,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像她临走前一晚依偎在他臂弯里睡着时一样。 他不能回头。 云澜后来如何坐车回家去的,她有点儿不记得了。只记得素钦带着一盒西点回来,那只奶油色的纸盒,始终散发着甜香味,一车厢的甜香,萦绕在她心头,眼前、唇边、手指间,挥之不去。 她回房坐在窗边,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夜雨,寒凉气透过窗口侵进来,她捏着信纸的手,冰凉蚀骨。她看了无数遍的,有字的信纸,无字的信纸……这一页页的空笺! “五姑娘,”房门被人敲得“咚咚”作响,“五姑娘。”竹笙的声音。 云澜马上起身去开门,是父亲不好了。“小姐,快下去看看。”竹笙神色慌张,知道他们姑娘是医生,不敢妄言,只赶着上来报信。 云澜身上衣裳整齐,匆匆下楼,为了父亲延医请药便利,早就把卧房挪到一楼来。云澜进去时,俯身去查看,父亲的瘦削的面孔,颜色已经变了,呼吸尚存,但已很不均匀。 “要不要请戴医生来?咱们老爷……”竹笙是从小跟着云澜父亲的,这家里,没有比他更尽心的。 云澜摇了摇头,“不必了。”她叹息着坐在床榻边,做了主,不必再请人来看了,不知能不能延挨到天亮。“竹笙,差人去请孙伯来,到外间候着。你去二房里一趟,不必细说,只管请二老爷来,这个时候,他们都清楚的。” 云澜吩咐完,垂眸不语。这间客房从前也是父亲最常来的,这里朝着后花园,窗口请人改过,开得特别大,方便他清晨时吊嗓子。他再不能站在窗前唱昆曲了,他的一出戏,终于要曲终人散了。 云澜独个儿坐着,她是这房里的独生女,从小,她没觉出过这身份的好处,到了这时候,她才终于体会到,她真的是一个人。外面窸窸窣窣的人来人往,她想,他们已经开始准备了。早些天预备好的东西,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凌晨五点整,父亲仿佛掐着时刻走的,从前他总是这个钟点起来练功,此时他这个时刻无声无息咽了气。 云澜换了重孝,跪在床榻边。眼前的人前所未有的多,许多事情要请她的示下,她来不及哀戚,桩桩件件的一一听过,不多时,挪到外面孝棚里,事情更多了。 诸事的空档,她抬头望向棚外一隙的灰天,脑子里僵着不知在想什么,像早已跪麻了的小腿,木夫夫的,没有知觉。 她想,她没了父亲,其实从前也相当于没有,不过现在,终于名正言顺起来。 讣告一发出去,来吊唁举哀的人络绎不绝。多是云澜不认识的面孔,也没错,父亲生前熟识的人大多登不上台面,这些来人里除了一些家里的旧交,俱是二伯父和三哥的人脉。她配合地不断起身,致谢,完成这几日几夜的虚礼。 出殡那天,又下起了秋雨,还好时断时续,并未下大。云澜捧着父亲的遗像出门,连日的守灵,让她眼下泛不尽的青灰气,雨滴打在脸上,觉不出滋味来,像是满脸泪水,哀哀欲绝的表情。 送灵的队伍经过的路边,停着成排的隔夜车。云澜没能留意,其中一辆车里有人,她走过时,他透过车窗,牢牢望着她背影。 第五十三章 西饼店 愈存这辆车是昨晚就停在这儿的,他临出门时,白露问他:“去哪儿?” “私事。”他说。 白露挑挑眉,勾着头在酒柜里挑了瓶洋酒,夹在胳膊下面,赤脚上楼去了。 他一整夜都等在这儿,听对面宅门里不断传来的诵经声,杳杳地弥散开来。他想,她这时正在灵堂里,是在跪灵还是在谢客?这样操劳的时候,有没有人替一替她,是不是已经很多天没有合过眼了? 夜深过了十二点,烧轿的时刻,聂家院里火光冲天,响起道场上震天的器乐声。他坐在车里,望着他们家门口的白灯笼,陪她守过这一程。 等这场丧事办完,云澜像上海的初冬一样,提前地下了一场雪,却也没能休息两天,紧跟着二哥家里传来消息,大伯父病危,来看的德国大夫已经摇头,不再上门了。果然,只熬了两天,人也就去了。 接连两场丧事过后,云澜眼见地瘦下来。连番的日夜颠倒,让她心里的一件要紧事拖延下来。 这天趁着天晴,她终于抽出空来,去贝当路发电报,穿着的大衣松了一圈,素钦在旁看着,直摇头:“你这样出去怎么行,冷风直灌到心口里,回来非得伤风不可,穿我的夹背心在里面吧。”她说着就定下了,差人跑着去取。 等穿好了出门,云澜想起从前,也穿过一次别人的夹背心,是个利落的短发姑娘,可惜自那夜之后,再没见过她。 因为家里的汽车被二伯父遣出去接客人,素钦差人另请了一部人力车来,她送云澜到门口,遗憾到:“我如今这样,不能陪你去逛百货公司,不然咱们一道去,你再添置些衣裳是正经。” 云澜转头睇她一眼,“那你耐心等着,等你生产了,我好拉着你逛先施去。不然我可要没衣服穿了。” 素钦听了忍不住推她一把,“快去吧,早去早回,也不知道你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出去一趟,明明忙了这么些天,该好好歇歇的。” 云澜笑着登车去了,她要发一份电报出去,电报是拍给广州茉莉家里的,她不确定茉莉能不能收到,不清楚他们最后有没有回来。她同时也寄出了一封信,寄到香港的佟家花园。做这些事,都是为了确定怀承在不在香港,都是为了确定,那个人,他到底是不是他。 上海的冬天真冷,不落雨不落雪,只刮了一点风,就吹得人缩手缩脚,嘴唇都干裂了。云澜办完事,经过马斯南路,一桩桩红顶的西式别墅从她眼前掠过,半遮半掩在高大的梧桐树后面。她忽然想起素钦尤为喜欢的一家糕点店,似乎就在这条路上。 云澜嘱咐车夫放慢些,她拉下羊毛围巾来,伸头向两侧张望着。倒是也不难找,这条路上店家极少,飘着甜香味的也只有这家玻璃门的小店而已。 她下了车,信步走回来,推门进去是,听见“霍啷啷”的铜铃声。不大店堂里亮着白炽灯,把柜台里的奶油蛋糕一只只照得珠光宝气。 云澜低头找着,素钦是喜欢一款芋子馅的蛋糕,少有的馅心,别处当真买不到。她找了一会儿,还是拿不准。身后靠窗的一张沙发椅上,有人站起身走过来。“小姐喜欢哪种口味的?我帮你挑一挑,我们这些都是今天新做的。” 那人凑近来问,显然是这里的老板,或老板娘。不是上海本地人,说话里带着点南来的口音。 云澜转头看向她,她长发又多又密,遮住半边脸,可能是新烫过,还散发着点理发店里才有的发油味。 “要一种芋子馅的,小蛋糕。”云澜如实描述。见她绕到玻璃柜台后面去,在转角处抽了一只大银盘子出来,“是这种不是?”她抬头来问。 云澜才看清她的脸,看她眼中微怔了片刻,又迅速低了头,说:“我们这种蛋糕做得少,只剩这些了,小姐要买么?” 云澜赶着点头,“要买,这些我都买下了,帮我包起来,谢谢。” “那好,你稍等一下。”她答应着,转过身去,许久没有转回来。 云澜买好蛋糕拎在手里,在梧桐树下走了一段,间或的有黑色雪佛兰汽车开过,却没有一辆人力车。她直走到三岔口,才叫到车,赶回家去。 她在家门口,碰到出来送客的三哥和素钦,正要上车的正是素钦的小妹,上次订婚宴上,云澜同她见过面的。 “云澜,”素欣直爽性子,比她姐姐姐夫更早看见她,招着手:“哪里去了,才回来,会朋友么?” “哪里,我在上海,朋友没有几个。”云澜挺喜欢素欣的性子,觉得她哪里像茉莉。 素欣嘻嘻笑着,把兔绒手套用力拔高一点,“真是不巧,我要赶着走呢,不然,我还想和你说说宏恩任职的事,我说真的,咱们这样外头求学回来,白呆在家里怎么行,不做点儿什么,太荒废了。” 云澜听了,笑了笑,她想,素欣是个行动派。 “你看咱们这周围,这世道,你不想做点儿什么吗?”素欣挨在汽车门边,诚挚的目光。 “你可是又要发表你那套改天换地的言论了,那这里太冷,还是再回我们家暖炉边上烘着手来说吧。”素钦在旁打趣她,把她的话头止住了。 素欣爽朗的哈哈笑了,朝云澜看着说:“那我真想多说两句呢,可我要迟到了,就先走了,改天我再来找你。” “好,再会。”她们摆手道了别。 云澜跟在三哥身后往家里去,转头把蛋糕盒子递给素钦,“喏,特地给你买的,你看看,是你喜欢的那家么?” 素钦欣然的接在手里,只闻了闻,“嗯,没错,是马斯南路那家西饼店的,你去排队了么?” “那倒没有,今天那里冷落得很,就我一个人,不过也只剩这些了,被我包了圆。”云澜抿嘴笑了,俏皮生动的样子。 三哥回头瞥他们一眼,瞧她们姑嫂俩说什么体己话。 素钦更高兴些,“那我只当你是谢我那家夹背心的,我且收下吃了。” “你要这么说,那这件夹背心我就不还你了,横是你谢礼都收了。” “随你,我想我如今胖了,今后也是穿不得了。” 三哥听着她们对话,背着手摇着头先走了。 云澜是晚上在床边脱衣裳时,一手解开贴身穿着的这件云丝夹背心的纽襻,一边解一边觉出似曾相似的意味来。在哪里经历过,还是在哪里见过,也曾这样借过谁的一件衣服,贴身穿的……她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才入夜不久,也才八点多钟,云澜因为气力不足,这些日子早睡。但另一些人,是不用早睡的,这个时刻,正是他们苏醒的时候。 礼和洋行的楼上,有一间极精致宽敞的会客室,常常充作在沪的日本军官们饮酒作乐的地方。这时候彻夜的灯火通明,小舞台上,白露唱四季歌,同松田先生一起对唱,他人中上蓄了须,唱歌时呵出的热气,正喷在白露滑腻的粉腮上。客室的东南角是固定的橡木大桌子,为玩梭哈预备的,上面一盏漆黑的铜灯罩,正映着桌边人的脸,无不聚精会神,像在菜市口看杀头的观众。 愈存坐在角落的一处沙发里,和两位明艳的女人对坐着说话,她们同时凝神听他讲着什么,讲时下黄金的价格,现在黄金价格不好,不能买,不如做股票转手得快。她们听得津津有味。 白露的四季歌唱完,厅里才又亮起两盏灯,她步下舞台的台阶,愈存马上起身端着备好的甜酒。灯光一转,白露被另一个男人搂住细腰截走了,他脱了军装,只穿着白衬衫,用蹩脚的中文说着,要和白小姐合唱一曲,于是白露又被携着手,调转回舞台上。 愈存干站着,片刻也转身坐了回来,脸上仍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派如常。对面坐着的人笑起来,“何医生真是出了名的好男人!”其中一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另一位马上附和:“可不是嚒?白小姐就是因为找了这么好的男朋友,才越来越红了呢。”她端酒杯的手腕上,挂着一串细密的小钻石,折射着光彩。 愈存也端起了酒杯,照旧的喝酒说话,这被嘲讽的话题,也是他们坐在一起的话题之一,无妨的,他自己也能参与其中闲话两句,进一步拉近了和亲日富商太太们的关系,没有什么不好,于他有益。 等白露终于又唱完一曲,下到舞台边来,愈存已经侯在一旁,递甜酒给她。暗处他们两人说着话,很快又分开。白露穿着露背的镶金礼服,修长腰身盈盈一握,扭到人群里去,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在一人身上,索性坐在那人腿上,人群里即刻响起一片男人的掌声。 愈存仍旧退在角落的沙发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在耐心等一个人出现,人称老薛的中年男人。据情报说明,这个人是早两年从日本留洋回来,也似乎是有日本血统的中国人,在葛罗路上开着一家极小的兽医店实际上是警防处内部的毒药专家之一。愈存和白露的任务是接触到他本人,在合适的时机暗杀他。 灯光又灭下来,两个日本舞姬踩着碎步上台。愈存和商行的幕后主人之一大桥先生对坐着,斗起酒来。刚刚他坐过的那处沙发上,多了一位太太,三个女人正在窃窃私语。她们说话的声音不低,带着嗤嗤的窃笑声,偶尔朝愈存身上扫过两眼。 “是真的么?” “怎么不真,小田太太说她验过了,亲自!是真的不行,软的……” “那真是可惜了,白长了这么好的卖相,里头是空的!” “你可惜什么,白露都没可惜呢,你先替她可惜上了!嘁…….” “嗐,我是替你们可惜,白露忙着呢,你们放眼瞧瞧,纵有十个男朋友,她也顾不上,更何况还是这么个,蜡枪头,更用不上了。” 其中一个放下酒杯来,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凑在另一个肩头,“究竟为了什么不行的?是用坏了么?” “那就不知道了,恍惚听说,是因为受过伤,就,好不了了呗。” 那边还说了什么,传来一阵细索的嗤笑声。 第五十四章 常州 过了午夜,入口处明暗相间的光栅里,穿过一个人来,五短身材,微微弓着腰,边走边解了大衣,四方面孔,看不清眼神。 愈成和大桥先生对着喝伏特加,他举起杯子,透过玻璃杯口,晶莹的反光里,锁定着那个人进来的方向。老薛来了。他借起身开酒的功夫,向男人堆里的白露投去一道眼神,她妖娆的扭着半个身子,衔着香烟凑到旁边人的嘴边去借个火;目光同愈存交汇了一瞬,又马上分开,像她嘴里的长烟,闪过一簇花火。 大桥喝醉后仰躺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半睡半醒,嘴里在说着什么,没人去听也没人理会。老薛不是来找他的,他来向野口井次郎交接一份样品,至于是什么内容的样品,陈先生下达的情报里没有提及。白露从来不关心任务里没有提及的事情,她何时坐在了老薛对面,露出的大腿白亮耀眼。可惜,据说这人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爱女人。果然,他无动于衷地坐着,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愈存举杯走来,和野口君喝一杯时,他也没动弹,是个缄默的怪人。 白露翻着白眼借愈存手臂站起身,吊在他小臂上,走出去没两步,挨在愈存耳边娇嗔道:“你去试试,也许这种怪胎专喜欢男人!” 愈存眼角的光瞥了瞥她耷拉的嘴角,边走边低声:“他在等赌桌上的位置。”语气肯定。 “你怎么知道?”白露想回头确认一眼,被他用眼神制止住。 白露瞪着眼睛等着他回答,愈存松开手臂,什么也没说。 凌晨时,白露歪在沙发上补一觉,忽然被人摸醒,她坐起来“啪”的一声没头没脑的打在那人头顶上。大桥先生被她打了秃头,自己伸手憨态可掬地摸了摸,“内房里去睡,这里睡久了头疼。”他是个中国通,中文极好。 白露伸长手臂打了个呵欠,乜斜着眼睛看大桥,“你的中国太太在不在,我可打不过她。” “不在,嘿嘿,回六安娘家去了。”他上手把白露搀起来,眼神直溜进白露胸脯里。 “愈存呢?”白露佯装地抬头满屋子找。 “他牌桌上忙着呢。” “和谁?别又输光了回来……”白露跟着大桥边走边扭身往牌桌上看。 “放心,老薛是新来玩的,不精,不是愈存的对手。”大桥猴急的时候,只管扯着白露的滚圆手臂往外走。 白露作势挣扎回头:“我得去盯着点儿,输了看我不揍他。” “我帮你揍!老薛只礼拜五才来一次的,他赢不了愈存,放心放心。” 不久后的某天,老薛被发现死在回公寓的路上,身上的钱财被洗劫一空,看起来是梭哈赢了钱,出门时遭到谁的抢劫,谋了财又害了命,死在青灰色的上海早晨,和无数个普通的冬日一样。 这样的任务,这两年他们两人执行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怀承最初被招募进来时,和白露配合得不好。因为白露酗酒误事,他在暗杀任务中被捅伤过小腿,险些留下终身残疾。为此特地向陈先生汇报,希望能更换搭档,但并没得到支持。后来,时间久了渐渐生出一点默契,比先时好多了。 陈先生难得露面,腊八节时在海军俱乐部里和愈存见过一面,说到闲话,还问愈存:“怎么样?白露合作起来越来越顺手了吧?” 愈存坐在沙发上,惯常沉默,“怎么叫顺手?是块生石头,两年里也用熟了。”他垂着头说。 陈先生知道那时招募他,实在太仓促,白露这个搭档拖了他不少后腿,但事已至此,也不能回头了。 他起身前,拍了拍愈存肩头。他还是他手里最好的特工之一,当然不算白露的话,排名还能更靠前些。 白露最近接洽了一家电影公司,要去霞飞路视镜头,在去的路上,临时兴起,拐进一家酒行看新到的洋酒,酒行老板认出她来,曲意逢迎,捧出镇店的货色来请白小姐试喝。结果白露一口气喝到日头落山,趴在酒行的吧台上,抬不起头来。 “叫何愈存来,愈存!老何!来接我……”她大着舌头嚷嚷着。 愈存这天是没法来接她了,上次老薛的任务里,他受了伤。白露觉得他是活该,算准了距离,给他来一颗冷枪子儿,不就结了,考虑什么暴露不暴露的问题!非要近身取他的狗命,结果好了,被这姓薛的临死抓了一把,不知道这老毒物指甲里藏了什么腌臜玩意儿,愈存手腕发了黑,现在肿得熊掌一样,出不得门。 白露直着嗓子叫了半晌,老板看不过眼,特来问她地址,要请车送她回去,结果她绕来绕去说不清楚地址,只好转而问她电话号码。她没抬头,报出一串数字,回回不一样,把老板闹得焦头烂额,总算里面有一个号码是对的,对面接电话的男人,声音微沉,回应是何愈存,总算找对了,老板长舒一口气,“嗳,何先生,白露小姐在这里喝醉了。是是是,地址是……” 愈存右手上缠着绷带,挂了电话,向客室里吩咐:“阿听,去接小姐回来。”一边把记下来的地址递给光头的男仆样的人。 阿听接过字条,愈存用左手写的,清晰端正的一行字。他们不知道,愈存右手也能写,他从没在他们面前写过。 等阿听车子一出门,他马上趁着夜色出门,穿了件黑色长大衣,把右手遮住。带好东西,奔往凯旋路的利德书店。 他在赶到书店时,店招刚亮起灯。他走进去,站在外文书的书架前。书店的老板姓陆,是个穿长衫的男人,起身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向他介绍新书。 “顺利么?”陆老板问,低头看到他右手上的绷带,低声道:“怎么受了伤?” 愈存拿着一本糙纸封面的游记,仿佛在问这本书的内容如何,他把从老薛身上搜出来的十一号解药从书页下面递给陆老板。“还算顺利,中了一点毒,不要紧。”他垂眸在书封上。 “好,”陆延声把解药收进衣袖里,同愈存并不对视,“你提到的那个人,我们会想办法处理,你万不可承认,其他事就不用管了。” 愈存听了马上转头来看他,眼神里闪过关切的光。 “放心,我们不会伤害她。”延声说。 阿听把醉成烂泥的白露连扶带抗的弄回来,安置在沙发上。她伸直了两腿,整个人摆成一个大字。 愈存听见动静,从楼上走下来时,阿听正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照看她。仰头看见愈存,伸手指了指白露,表示她又喝醉了。 愈存面无表情走近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自己往后门口去抽烟,一边说给阿听,“不要紧,睡一觉就没事了,不用搬到楼上去,防着她要吐。” 阿听圆圆的青灰头皮,眼睛仍旧盯在白露身上,点了点头。 云澜家里烧尾七,忙得很,中院里摆满了谢客的筵席。云澜在这些席面上应个景儿,由三哥代为招呼,还没到尾声,她就退了席,和素钦一起,往后院去休息。 愈存入睡前,在窗台上,点了一支白蜡烛,虚杳的烛光映出一道弧形的拱门。他在那道拱门前,自己用手术刀划开肿胀的右手手背的皮肤,微微皱眉,拉开的创口立刻渗出黑红血珠来,渐渐淌成一条小河,流在一只银色的医用器皿里。像沁出的血泪,无声无息。 云澜坐在素钦房里,白炽灯光亮得晃眼,听素欣讲沪上名流们的新闻,她也讲战事,讲日军在远东战场的秘闻。“这些都是我从六叔那儿听来的,一手资料,绝不会有错。”她强调着。 “六叔何时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素钦懒懒坐在窗边,问着她妹妹。 “六叔来去一阵风,何时通知过谁?”素欣反问着,叫她姐姐无言以对。她们家的这位六叔,可是位不能言说的人物,无论北平、南京、重庆、延安,他都是可圈可点、可进可退的人。他的消息,一定真。 云澜面色疲倦,她还在等发出去的两份电报,一直没有回音,她存着的疑惑无人能解,也无人能说。素钦身后的那扇窗,她望出去,无尽夜色,越望越远。 乔家姐妹说到哪里,她渐渐放了空,没听清。 “云澜,等你家大伯的七七过了,你同我一道去吧,君达家里往那边去谈生意,我因为总在外面读书,反而自家大好河山都没见过,我想你多半同我差不多,我邀你同去。”素欣忽然点了云澜的名儿,把她思绪拉回房里来。 “什么?去哪里?” “瞧你,枉我认你做个知己,”素欣拿起手边一条娟子,甩在云澜脸上,“你倒好,神思都跑掉了,我可不给你重复,到了那天,我只管来找你,硬拉了你上车走。” “你小孩子家无尤无怨,怎么知道你云姐姐这些日子,连三接四的家事,累得瘦下一圈来,没看见么?谁都像你,满肚子家事国事,全世界都等着你去拯救呢!”素钦伸手把那条娟子抢下来,说着圆和的话。 “那更应该随我出去走走了,我就不信,那些日日打牌说闲话,到处看电影逛商场的太太小姐们,那起子人,你跟她们能说到一起去。”素欣“霍”的站起身来。 把云澜和素钦逗笑了。 “是我不好,才没听清,劳妹妹再说一遍。”云澜认认真真道。 “我说,我们春节前,要去常州一趟,君达家里有生意在那边谈,咱们两人只当跟着去走一遭,散散心,常州我还没去呢,云澜你去过么?”素欣又坐下来,问着,她不爱姐姐妹妹的称呼,自来就直呼云澜名字。 常州!云澜听清了,是要去常州。她知道的,那里有一家宅院,她听说过许多回了,院子里长了水杉树,廊下长着新栽的西府海棠。 “云澜,你去过么?”素欣追问。 “没有。” “一道去吧?” “好!” 第五十五章 肖氏 去常州的路上,素欣先是自己开车,她让云澜坐在她的副驾驶位上,把司机叫到后座上去坐。“我开车开得顶好的,你放心,我比君达开得快,你看着吧。”她自信地说,一脚油门,开进冬日蒙蒙的晨雾里,把另一辆车甩开到看不见车灯。 “云澜,你会开车么?我自己很喜欢开车,风驰电掣,哈哈。” “会的,我母亲有一部汽车,但她自己不爱开,所以我总是要替她当司机,就会了。” “我就说嘛,在美国,不开车是很不方便的,怎么能不会呢。” 她们聊了一会儿汽车,又聊到轮船去。讲轮船,在乔家,是不能不讲一讲他们家的六爷,素欣的六叔的。当年的江阴海战,别人都能忘记,乔家子女总是历历在目,“我六叔的轮船公司,为配合沉船封江的计划,先预备了 4 艘商轮停在预定江面上。可是你知道么?海战一起,沉船很快就被江流冲走,起不到阻塞作用,那时我六叔的公司还有四艘回港待修的商用轮,他连眼睛都没眨,当即命人开足马力,赶到沉船点,自沉封江。当时,参与沉船计划的几家小公司,纷纷效仿,陆续开出备用商船补沉江道,同海军军舰一起,才算完成当时的阻击任务。” “嗯,听说那年,海军伤亡惨烈。”云澜对那时的事,仍有记忆,她关心时事。 “是很惨烈,但是也牵制了海上进犯的大部日军,终究是有意义的。”素欣总结说,“我六叔也是倾家而出,他当时的三北公司,仅有十艘商船,这一下就去了八艘,后来商船业务就只好停了很久。” “乔先生很有魄力,令人敬佩。”云澜感慨。 素欣转头来看了看云澜眼睛,笑说:“我六叔今年会在上海过年,到时我请你来,他为人最风趣宽和的。” 云澜客气的点了点头。 等到了常州,还没等行李卸下车,素欣就吵着要去吃面,常州有名的银丝面,再去尝尝铜鼓饼。于是在潘家别院还没坐坐,一行人就另开了一部汽车出去找吃的去了。 常州的街面小巷弄,和云澜小时候回老家的感觉一样,潮湿的青石板路,两边有流雨水用的缝隙,长满细小的经年的青苔。他们来的这天下小雪珠,密密的打在人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刺痛感。 经当地朋友的介绍,去了一家藏在老街里的旧馆子。等热腾腾的银丝面端上桌,云澜两手贴在碗边上暖一暖,才从冻僵的神思里回过一点味儿来。听见潘君达在讲宏恩医院当年筹建时的种种,因为有一笔神秘的款项进账,是非常大的一笔钱,但潘家作为营造方,也始终没见过这笔筹建款的主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谜。 “聂小姐去过宏恩医院的吧,觉得怎么样?同美国的医院比,如何?”君达边问,边向伙计要温酒来,仍是不遗余力的想邀请云澜进宏恩意思。 “挺好的,建制同欧美的医院差不多,有些地方,似乎细致,更胜一筹。”云澜中肯道。 “是吧,算是整个中国,不,整个东南亚最好的了,你说呢?”素欣点头进言。 云澜未置可否,点了点头。 伙计端了酒壶上来,特地殷勤:“这是我们店独家的干姜温酒,喝了助暖生热的,三位尝尝。” “怎么说独家,这我们那儿也有,黄酒加姜末嘛。”素欣手快,自己倒了一杯来尝,摇头道。 “那不一样,我们老酒是自己酿的,里头也不只是姜末,是个方子,从前肖家药铺的老掌柜和我们老板是旧交,特为配的,可是再也不会有了,别处绝对吃不到。”伙计听了素欣的话,不服地分证起来。 “是么?”君达笑起来,又给对面的素欣倒上一杯,“那你再尝尝,看看里面还有什么?” 云澜对着酒水没有兴趣,她不是来赏玩小街名吃的,她向伙计问道:“肖家药铺听说是常州城里最大的中药铺子,不知总店开在哪里呢?” “哎呦,小姐有所不知,我才说再也不会有了,是因为这肖家没了,别说总店,连分店铺子都没了。”伙计摇头说着。 “没了?什么叫没了?是不开了,迁走了么?”云澜仰着头追问。 “嗐,是一把火烧没了。”他说:“小姐外地来的,没听见过,两年前,咱们常州城里最大的药铺,让鬼子一把火连人带店烧成了灰。” “什么?”云澜惊得站起了身,“为什么?肖家人呢?全没了么?” “大川,又胡诌什么!”楼下传来老板娘的叫骂声,“关不严你那张破嘴,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伙计抬头答应了一声,停了话,夹着木托盘,麻溜的下楼去了。 素欣看着坐下的云澜,脸色变了,凑过来问她:“怎么?你认识这里的肖家,你不是没来过常州么?” 肖家,烧光了……云澜心头惘惘的,像大风刮过,万事万物乱了位置。是啊,她是从没来过常州的人。她麻木不知地摇了摇头,“不认识。”随口应着。 君达和素欣在常州计划停三天,除了要谈妥医院选址的问题,还想接洽一些新的投资方。云澜心里有事,没有再作陪,等他们一走,她自己出门去寻肖家的地址,就是烧尽了,也还有个旧址在,她没有亲眼看见,谁说的都不信。 可是等亲眼看见,眼前只剩一堆焚烧过的房梁瓦砾,天上飘了零星的雪花下来,云澜站在那片漆黑的废墟前,看迷梦的雪片源源不断,覆在断瓦残垣上,像是要掩盖什么,雪花太少,怎么也盖不住。 北风渐渐大起来,吹得云澜的围巾和大衣呼呼飘在大风里,她窄窄的一道身影,露出的眼睛和额发上都积了雪。路边有家卖糖人的小档口,老板戴着灰鼠皮帽子遮着半张脸,远远招呼她,“小姐,喝甜米酒么?热腾腾,刚煮好的。” 云澜围巾包着耳朵,那人叫了好几遍才听见。转身时,腿脚冻麻了,一歪身险些摔倒,缓了缓才得以走过去。 她站在半人高的窗口,付了钱,等老板倒桂花糖的甜酒酿出来,听见他弓着腰问:“小姐是肖家的什么人么?我瞧您大雪天里,站这么久!” “老板知道他们家出了什么事么?” “唉……”他一声长叹,“被一把火烧光了,多好的一家人,每年夏天在这巷口搭凉棚,舍酸梅汤,排队排到后街口去呢!” “究竟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老板哼哼着,“你说,鬼子为什么来?为什么端着枪?为什么杀人放火?”他摇着头,把冒着热气的粗瓷碗,递给云澜。 云澜沉默着,低头看碗沿上飘着的桂花,摘了手套,捧在手里一会儿,仍旧回头去看那片废墟。 听见身后,老板幽幽的低语:“听说,因为不肯和日本人合作,所以就拿枪立逼着全家老小关在院子里,一把火把人带房子都烧了。这些东洋人,真不得好死哦。” 云澜听着,再没有转身,只觉得冷风灌进领口里,后背上结了冰。 北风无情地刮着,刮过莽莽山河。 “啊!”一声尖利的惊叫声,划破愈存住的那栋玫瑰园的小楼,那是法租界里一幢小巧的两层别墅,后花园里种满了各色玫瑰花,是白露早几年的一位相好送给她的,现在,她和未婚夫一起住在里面。 愈存从书房的沙发上醒来,他中毒的右手还肿胀着,昨晚放了血,此时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他转了个身,仍旧闭着眼睛。 楼下接连传来白露的叫骂声,“睡昏了头的小赤佬,你怎么不叫我,我和王导约了视镜头的好伐!”接着便是“嗒嗒嗒”快步上楼的声音。 愈存静心听着,是两个人上楼的脚步声,他不用看,能想象得出,阿听跟在白露身后,陪着着急忙慌的傻模样。他自顾自的长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盖着的绒毯拉上来,兜头掩住自己的脸。 “哐”,又一声巨响,果然如他所料,白露一脚踢开书房门,冲进来,“姓何的,你只管睡你的死人觉,我今天要去试镜头,叫你喊车子送我,你记得伐?” 他没动,蒙着头,闷声反问她:“阿听不是在么?” 把白露问得蒙住了,瞟了白白站着的阿听,还没转过弯儿来,为什么阿听在,还要叫别的车子送,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她还活在昨天的时间里。愈存放下绒毯来,看她蓬着头,头天化好的妆,经过一夜,此时斑驳得像镂了空的假面。提醒她:“你和王导约的试镜时间是昨天,但昨天你在酒行喝醉了,被阿听接回来,一直睡到现在。”他边说,边自沙发上坐起来,一只手举着仍旧不能动,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 “哦,天啊!”白露想起来了,还是尖叫。转身往大卧室扭去,一边一掌拍在阿听后脑勺上,“你怎么不说一声,你个要死的小哑巴!”“叫阿妈上来放水,快快快,我要洗了澡出门。”“我一定赶得上。”她鼓励自己,一叠声的叫嚷着出了书房门。 愈存这里又恢复了平静,他本来被右手上的毒,折磨得一整夜没睡好,想天亮时补一觉的,看来是不能了。 他转头看向窗台上已经燃尽的白蜡烛,烛泪堆砌成了小山,远远看去像一座缩小的累累的坟头。 云澜在回程的路上,闲聊间问素欣,上次见到,宏恩的何医生,是医院一开院就到任的么? 素欣想了想,一边摇头一边答,“他啊,他大概是前年来宏恩的,有两年了。这细致的时间得问君达,他最清楚。不过啊,何愈存是某神秘大股东推荐来的,所以我对他特别有印象。你怎么想起他来了?” “没有,我忽然记起,随便问问。” 第五十六章 六叔 云澜从常州回来,就到了腊月底,因为家里接连办白事,今年的年节年赏都一切从简。 年底的最后几天,照例是亲眷们之间走动送节礼的时候。二太太在前厅里忙着迎来送往,脸皮笑出一波波的新褶子。 云澜自回来起,就没去见过二伯父的面,他们家族里从前的请安规矩,云澜这里都省了。二伯父和二伯母心里有鬼,也不敢言声,说起云澜总是点头含笑的,唯恐惹恼了她。倒把他们分家时贪没了三房里财产的谣言坐实了。家里下人之间窃窃私语,说他们欺负三房里没有人,五姑娘吃了亏。 云澜是吃了亏,只是不吃在这上头。素钦不知情,看公婆对云澜的态度,也觉得是亏欠了人家的样子,每每疑心流言是真,所以私下里特别关照云澜,加上性情相投些,冬月里无事总在云澜院里坐着。 这日她带着悌儿跨进院门来,云澜正看着阿春在晒台上晾衣裳,难得的冬日暖阳,她凝神在日头下面想事情。 “云澜,我们悌儿来瞧瞧小姑,在忙什么?”她仿着孩子的口气,挺着大肚子上楼来。 云澜赶忙出来扶她,“你现在可是金贵人,眼看着快生了,少带着悌儿,他不知事,哪里碰撞了你,就不好了。” “还没呢,横竖要过了春节,大概二月底。这孩子我从小带着的,最听我的话。”她说完,有着意补充:“我好好教养他,你放心。” 云澜听了在心里一笑,“我放心。”她说。 素钦因为总被人看着,在自己房里坐久了,也累得慌,特地来云澜这里走走。在晒台上眯着眼睛看挂在日光里出风的大小衣裳,张望着问:“前头咱们一块儿做的那几套礼服呢?怎么没见你拿出来晾晾,几时要穿了,岂不是方便!” “几时能穿,我并没什么要紧的场合,那时答应做,也是为了陪你。”云澜对着素钦,坦诚得很。 素钦回瞪她一眼,“怎么没有,我这不是来给你来捎信儿了么?场合多着呢,只怕你不去!”她怕日头太晒,往后挪了挪,“年二十二,是我六叔生辰,素欣昨天打电话来说,同你说好的,不把你当外人,请您来坐坐,喝一杯寿酒。而且特地叮嘱我,她已经向六叔报告过了,你可不准不去。” “寿酒!”云澜听着要笑,“你们家这位六叔,多大年纪了?是和二伯父差不多年岁的人么?” “什么?哈哈哈……”素钦只听着,就笑得伸手扶着大肚子,肩头直抖,“素欣说去常州的路上,和你讲了一路的六叔,原来她没说明白啊,我们六叔今年才是第三轮的本命年,还没到四十,离我公公的岁数可还远着呢!” “奥……”云澜听着,自己也笑了,原来乔家这位赫赫有名的六叔,其实这样年轻,倒是总听素钦姐妹俩人尊称他,以为他一把年纪了。 “喏,笑也让你笑过了,话我就算传到了,明天晚上一道去,不准推脱,什么怕冷不会喝酒的话就别说了。”素钦不客气道。 “好。”云澜爽快地点头。 是夜,寿宴摆在乔家二楼一间小厅里,当真没请什么外人,两张圆桌,几乎都是姓乔的。不知是他们家里向来宽松新奇,还是这寿宴主人特别别出心裁,撂下规矩在前,这场家宴只准了乔姓的至亲到场,外姓的恕不接待。 就连叔潮陪着素钦同来,因为先时没有通报,被拦在门厅上好一通解释。 “姑爷也不让进么?”云澜上楼时悄悄问素钦。 素钦只管抿着嘴笑,“我六叔的规矩多,他今日是寿星公,自然得听他的。” “这么说,我实在太荣幸了,是不是?”云澜头次见人这样请客,着实有趣。 “是啊,你看看你,多大的脸面,也许是我们这席上唯一一位不姓乔的。”素钦摇着头感叹。 “那可不一定,”云澜扶着素钦手臂进到厅里,小声道:“你肚子里这位,也不姓乔。” 说得素钦停住嗔她一眼,“你这么能说会道,等会儿叫我六叔听见,小心被他赶出去。” “呵呵,这么个有趣的人,我等见过了再走。”云澜难得的升起一点兴趣来,同素钦说笑着,找位置,没在意,走廊里跟进来的乔非寅就走在她们身后。 他臂弯里抱着一瓶酒窖里取来的新酒,伸手朝素钦头顶敲了一记,“乔二小姐,在背后嚼人舌根啊,小心生出来的孩子爱说谎!” “哎呦!”素钦揉着头转过身来,云澜也跟着回身看他。“六叔!偷听当罚,你还敢打我,我如今今非昔比,母凭子贵,一跺脚,可是有人要来找你拼命的。” 云澜在旁听着,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非寅瞅了瞅素钦身边的云澜,哼了哼,“靠你带来的这位女保镖么?我看她大风吹吹就能刮走,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靠我楼下门厅里候着的那位!”素钦一本正经的纠正他。 “他啊!”非寅更不屑了,“他先得上得来才行。”说着话,绕过她们,往主桌去了。 素钦带着云澜在小辈们的一桌上落座,悄悄问她:“怎么样?这位就是我六叔了。” “嗯,看行事说话,倒像个年轻人。”云澜含蓄的评价。 “看样子也不老啊,你看他大冷天里,照常穿着单衬衫,是不是离老态龙钟还远着呢。” 云澜笑着点了点头。 乔家的子弟都很活跃,同云澜家里一丝不苟的家风大不相同。云澜坐在素钦姐妹俩中间,看她们和对面坐着的三弟、四弟对骂,一个脏字儿也不带,看滑稽戏一般。 开席前,非寅专程下楼去接了一个人上来。云澜专心在看戏,没在意,他把人领上来,安排在素钦的另一边就坐。 她们这桌没什么,依旧说笑。素钦姐妹和新入席的人说话,“你今日穿得这样,差点儿没认出来。” 白露梳直了头发,脸上的颜色也淡了许多,是特地收敛了娇媚的意思。坐在桌边,挑眉看人时,还是藏不住的眼锋,只好尽量不看人,盯着眼前的茶杯,点头道:“嗯,听说是家宴,我也随意些儿。” 那边桌上传来不悦的声音,“老六!”素钦的父亲沉声示意不满,“说好的,不请外人。” 非寅脸上神情如常,“二哥,说好的,规矩我来定。”他没有笑,语声温和笃定,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众人都听懂他的意思。 于是主桌上就没了声音,照旧开席。 白露虽在小辈桌上坐着,眼神却时时飘到非寅那边去。她出门时,向愈存报告去向,愈存坐在书房的窗台上,两条长腿撑着地,抬头看看她,面无表情地问:“乔家的这顿饭,你还愿意跑一趟?乔司长那张脸……” “我不看他的脸便是了,怕什么,是非寅请的我,又不是他。”白露扬着下巴,自己给自己鼓劲儿。 “乔非寅你还是少来往,他身上的关系复杂,当心有什么牵连。”愈存垂下眼皮,提醒她。 “陈老板没说话,我爱跟谁来往就跟谁来往,你管不着!”白露翻了个白眼,扭身要走,又回头来:“非寅和那位丁处长是同学关系哦,你不去联络联络感情,将来万一落在姓丁的手里,好求他来讨个情儿!”她说完,修长的眉角,射出一道风情来。 愈存被她这话,逗笑了,他们这样的人,到了那一天,只剩个死,谁讨情也没用。他没抬头,朝她摆了摆手,让她快走。 她这时规规矩矩坐在桌边,等着人来和她说话,难得一见的安静。 素钦起身去找她母亲要一样她喜欢的甜菜,把座位空出来。云澜只好礼貌地向白露点了点头,她们相互笑了笑,云澜也不热络,没有多言,白露是故意的少语。她们没再说话,只是白露看向云澜时,有一刻觉得眼熟,哪里见过似的,不是那种碰过面的熟脸孔,而是一帧画、一张照片那样的感觉,她说不清。 非寅端着酒杯来和小辈们斗酒,笑声频频。轮到素欣云澜这边,他和素欣碰过一杯,转身向云澜介绍道:“你是她们姐妹俩的特邀嘉宾吧,你好,我是那个有趣的人。” 他在说云澜和素钦刚走进来时的悄悄话,云澜只好回应他:“那,我不是那个大风吹吹就能刮走的人。” 哈哈哈,他爽朗地笑了,特地的倒满了一杯,和云澜对饮。云澜其实酒量不错,从小和三哥偷偷喝江米酒锻炼出来的,一杯饮尽,并不扭捏。 素欣在旁拍着手说笑:“云澜你这样喝,我六叔可不是你的对手。” “哦,我只能来这一杯,多了可不行。”云澜坦诚:“乔先生不必当真。” 她显见的不是社交场上来往的人,句句都是实诚话。把非寅听笑了,他想了想,凑近来说:“你不用叫我乔先生,显得太生分……”他本来下面想说他们之间好歹算亲戚,但一细想,连远亲也不是,自己卡住,没往下说。 他这一停顿,把云澜难住了,像是专等着她回话,她思忖着问他:“那……我随着素钦叫你六叔?” 她这一声六叔,惊着他,但转而,马上又笑了,伸手拍了拍她肩头,点头道:“也好,大侄女!” 他之后便坐在素钦的位置上,侧身和白露说话,云澜觉得在旁竖着耳朵听,实在不雅,就脱空,下楼去找人,离了席。 等再回来时,发现他还在坐在那儿。她只好再找个借口,又出去一趟。 本想去他们家后院走走,可惜外头北风刮得正紧,忽然穿了大衣出去也太突兀了。云澜自己也怕冷,想想算了,转脚在走廊尽头,去看那边陈列的几幅字画。 她也想起,上次在这廊道尽头遇见的人,熟悉又陌生的那个人。她尝试着,站在那只铜鼎的玻璃柜前去,想象他站在这儿时的样子。他究竟是谁…… 她站在那儿,恍惚在那块玻璃柜门上看到人影儿来,他越走越近,看不清面孔。 她惶惑地想:人心真矛盾。这一刻,她既希望他是,也希望他不是! “大侄女!”非寅在她身后站了一刻,不知她在潜心看什么,她目光似乎并未落在那只铜鼎上。 云澜被他忽然一声,惊得回过头来,望着他说不出话。 她看见什么了?吃惊得眼睛睁得明亮如星矢,怔住了。他又走近一步,“在看上面的镌纹么?”他故意问。 “哦,是啊。”她仓皇地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题。 他嘴角含着笑,也点了点头,心说,你看不懂吧!“走吧,要切蛋糕了,我订了一只极大的蛋糕,带你去看看。” 云澜便跟着他回了客室。可她明显的,心思跑到了别处。她在想,原来那扇玻璃柜门是会反光的,能看到身后的人影。她那天,在他身后站了那么久,他却始终没有回过头! 仆人推了蛋糕进来,满屋子升起奶油香气。 “我这蛋糕,造型好看么?”非寅气宇轩昂的站在云澜身边,饶有兴味地问她。 “嗯,很好看,花团锦簇。”云澜不知所谓地说,眼神飘在半空中,还在想:是他坚持不回头! 非寅偏着头望在她脸上。 第五十七章 相识 这天散席得早,也因为乔家的些许“亲眷”们被挡在大门外,不得不在门厅廊下坐等,里面正席不得不兼顾他们,尽早的撤了。 云澜跟着素钦回家,三哥开着车,直嚷饿,说来岳丈家,居然叫饿着回去,真是说出去没人信。 把素钦笑得揉肚子,特地吩咐他:“等会儿绕到马斯南路去,这个时候,那家红圣诞树的西饼店还没打烊,咱们去买点好吃的,吃饱了再走,你这饿肚子的话,不准带回家去说。” 于是他们三人赶着时间在夜色里一阵疾驰,停在马斯南路的梧桐树下。这家西饼店当真的亮着灯,但也临近打烊,店堂里没什么人,四五张火车座上一个人也没有。云澜记得,上次她来的时候,老板娘就坐在临窗的第一格座位上。 她朝那个座位扫了一眼,没有人,只有一本铜色封面的书放着。 云澜在吊灯下站着,等三哥和素钦挑选蛋糕,所剩无几的几个品种,柜台后面的伙计一一用夹子夹出一块来,请他们品尝。于是挑了两三种,又一一包起来。三哥又多嘴,要请人家送上门去,伙计回答平常可以送,像今晚这样太迟了,要赶着打烊来不及。所以三哥只好未雨绸缪的留了地址给他。 云澜在旁立等得久了,自己在店堂里走走,走到那边第一格座位,低头看书封上的字,《巴黎茶花女遗事》。她随手翻开两页,翻开的那页里夹一方叠好的手帕,绣了花,题了字,一处流水的山涧,旁边写着“流泉得月色,化作一溪雪”。 她心头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不自知的伸手去摸那几个字,头两个不是她写的,也是她熟悉的笔记,后面的字,每一个,都是她自己亲手写就。 怎么会在这儿?她垂着头,灯光下凝神,忽然合上书,转身透过柜台后面的一扇阔窗口,看后堂里的人,老板娘在盯着伙计清洗烤炉,她长卷发在脑后扎了一把,露出清晰的脸孔来。 我见过她!是她没错。有个声音在云澜心里擂着鼓,大喊着告诉她。是那夜借夹背心给她穿的人,是和怀承一起的人。 “走吧,云澜,你看,我给你挑了一种,杏仁味儿的小饼干,我尝过了,非常好吃。”素钦走来拉着云澜,“让你三哥拿着,咱们上车去,夜里下露水,更冷了。” 云澜被拉着往外走,寒风扑面,“嗯,更冷了。”她颤音附和。 玫瑰园的阁楼上,愈存席地坐在柚木地板,背靠着几只陈年积灰的大箱子。他右手上的余毒还在发作,整个人微微发着低烧,他时不时发抖。不过,不影响他左手握着铅笔,在一本医用记事簿上,画着什么。 他画得更好了,是因为不再靠记忆里留存的人像,他见到现在的她。她这一双眼睛,他印象里,总是厚厚的棉纱口罩上面,睫毛密密铺陈的样子,抬眸看他时,里面有渺渺的细碎的光…….他无数个夜晚想念的眼睛。 阁楼里没有开灯,他手边一只精巧的小烛台上,亮着豆样灯火。他画完的一张,撕下来置在烛火上,薄纸特别容易燃尽,很快就飘飞成了灰烬。他接着再画下一张。 思念让人心痛欲裂,他受训时,教官告诫他们:活着才有七情六欲,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先要活着,才有心痛欲裂的机会。愈存收整好纸笔,站起了身。 他在门口招了一辆人力车,去马斯南路。 他低头看了看手表,丽惠店里应该已经打烊。白露是不会那么早回来的,从乔家出来,她必定拉着阿听去哪里喝一杯,这一年一度伤情的好时候,是该要喝醉的。白露并不像他深藏不露,他有时甚至有一点羡慕她。 他赶到时,西饼店的正门已经上锁,他绕到后巷去进门。 丽惠在亭子间里低着头,似乎是在看账簿,但实际上,在看伙计留下的客人的地址簿,她在打烊前最后三位客人走时,留意到一位熟人,一位要紧的熟人。等关了店门,她特地把那本簿子拿上来细看。 愈存进来时,她如常表情,合上了地址簿,拿一本正经的账册叠在上面,一并推到桌角去。 “陆老板怎么说?她是很快要回美国去么?”他开口直言。 “谁?”丽惠故意问。 “云澜!”他在丽惠对面坐下来,低声地说。 “你又遇见她了?”丽惠问着话,倾身来。 “那倒没有,不过,她见过我了,难免不起疑心,于大家都没有好处。最好她能尽快离开。” “陆老板说,会想办法的,你再等等。”丽惠回应,其实她前日去凯旋路时,并没有见到延声的面,他当天不在店里。 他坐着,许久没有再说话。 丽惠从手边的抽屉里,取了两页纸出来,“这是上次从陆老板那里拿到的资料,她的背景关系很清楚,没有亲日倾向。”丽惠解释说。 他接过来,飞快的看过,其实大部分内容,他是清楚的,可是关于她的任何一个字,他都想看一看。 “据你推测,她会留在上海么?”丽惠问。 他沉默着,视线停在那页纸上。窗外传来呼呼的风声,似乎隐隐的还有落雪声。上海这年的冬天,下雪特别多。“她是因为父亲病重临时回来的,现下她父亲已经身故,应该不会久留。”他临走时这样说,他心里也是这样期盼的。 “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丽惠送他下楼,在身后问他,关切的语气。 他提起右手来看了看,又放下了,“不要紧。”他简短回答,左手拉开后门,隐进漆黑的风雪里。 愈存到家没多久,阿听搀着白露回来了,白露流着眼泪鼻涕一大把,东倒西歪地上楼去。 和站在楼梯口的愈存脸对脸,她没好气地朝他叫嚷:“看什么看!老娘喝醉了也是最美!”说着拿手背抹了抹鼻子,这一抹,一发不可收拾,她索性拿旁边阿听的衣袖,扯过来擤了擤鼻涕,“噗嗤”一声。 “把“最美”扶上去。”愈存沉声吩咐阿听,自己侧身下楼,没有多余的话。 他隔了几天,等右手上消了肿,难得的按着规定时间去宏恩上班,刚在办公室坐下没多久,就接到小田家里的电话,中国阿妈在电话里请他尽快上门,她们太太的偏头痛犯了,急等着医治。 他听到这个名字,就有些头疼,整理药箱时,太阳穴突突地跳。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掐着时间,自己在玻璃橱柜前,配了一剂粉末的药剂,拿开水服下才出门。 小田太太的卧室在二楼最东头,阿妈替他拿着药箱,他走在前面。 小田隆正是宪兵队本部的军需官,从东北调任过来的,驻沪之后也仍旧常常在北平一带活动,上海反而不大回来,只他家眷迁过来,太太和三个孩子住在卡德路的法式花园里。小田太太是极早跟着丈夫来到中国的日军高官家眷之一,和诸多军官太太都十分熟稔,连小田不认识的,她都能认得。可惜为人有些没来由的清高,日军太太圈子里寻欢逗乐子的事,她瞧不上。直到搬到上海后,她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尤其是一位才貌出众的宏恩医院的医生,她尝到了做官太太的乐趣。 几次宴请聚会上见过面,她忽然多病多灾起来,常常把他叫到家里,叫到她卧室,叫到她床榻前。医生话不多,但说话的声音特别动听,替她看诊时的细致,对她的言听计从;他微微低头的侧脸,抚在她身上的温暖掌心,掠过她心口的修长手指,无一不让她爱不释手。可惜这点乐趣,总是不遂人愿,带着苦涩的缺陷。她终于要把他叫到床上,才知道,他从前在轰炸事故里受过伤,办不了事,如不了她的愿。 她不信,索性脱了衣服贴在他身上,用尽平生的手段对付他,和男人上床的这点学问,她清楚得很,温柔似水也用,狂野似兽也用,他只淡淡迎合,却始终没有动静。她要亲自看,他不肯,做什么都行,只这条不准逾越。她隔着裤子去摸他,真是令人失望,她好容易看上的人,是这样不能成人的人。 可他灯下垂眸无声地站着,挺拔背影又让她生出无限怜惜。没了那一层的欲望,显出大雨过后的清爽来,她还是喜欢他,比先时更喜欢。 她不知道,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他是做好了准备来的,这圈子里的女人,在他眼里,都是圈养起来的妖魔鬼怪,面目可憎。仿佛来来去去,只剩下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儿,回归到动物的需求层面。被暗示得多了,他不得不出此下策。他没法像白露那样随遇而安,还自寻乐趣,什么样的任务他都能执行,只这点上,他自己想了办法。也借小田太太的嘴,说给别人听,好断了那些人的念想。 小田太太的宣传很到位,不久,连白露也信了这件事,常常拿来取笑。他觉得很好,是正中下怀的好事,省了许多麻烦。 第五十八章 看戏 小田太太的偏头痛是经常犯的,畏光,卧室里遮着厚窗帘,密不透风。另开了一盏床头灯,映出暧昧的黄光,更像是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愈存坐在她床边,偏身伸长了手臂为她按摩肩颈,缓解头痛。她仰靠在高枕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侧脸看,带着怜悯的神情。 她按住他手腕,从后颈上拉下来,拉到她胸前,隆起的丝绸睡衣,她引他伸进去摸,“帮我按一按这里。”她要求他。 他顺着她的意思,从领口摸进去。她微微合上眼,享受这段心满意足又无限缺憾的按摩。 “我带了止痛药来,一会儿喂你吃下去,别的办法都不见好,还是得用药。”他仍是医生交代病人的语气,提醒她。 “嗯,我还要一会儿,你再按一按。”她说,意乱情迷。 他漫不经心地瞟她一眼,目光里也是看病人的眼神。 等愈存从小田家出来,已经过了午时,他因为来前服过药的原因,疲惫得很,索性不回医院,直接回家去,打算睡一觉,等到晚上,白露在黄金大戏院有演出,也是他不得不去的。 临近新年,大街小巷都沾染了红彤彤的春节颜色,大小灯笼和鞭炮声提醒着他,是旧历年的最后几天了。 他自己也没在意,何时换了一条路回家,开车拐到静安寺来。路过聂家花园,忍不住去看他们的大门,没有挂红灯笼,是因为才办了丧事的缘故,看不出过年的气氛。 他在心里感慨,又过了一年。前路还有多远,何时能到终点?他偶尔也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云澜这时也在看月份牌,三哥在大伯父的七七办完时,曾来问过她,后面如何打算的?要回美国去么?几时动身? 她那时心里已有一点犹豫,但还是想回去的,甚至想借道香港,抱着依稀的期望,想见一见怀承。 可到今天,她站在二月的月份牌前,看美丽牌香烟的广告女郎,回眸一笑的模样,总像是哪里见过……像那位走在他身旁的白露小姐。 她想,也许不必再回美国去了。 “云姑娘,”楼梯口,二房里的小丫头巧儿伸着头叫她:“孙管家说,有一通电话等着你去接,在我们那边大客室里。” “哦,来了。”云澜一边疑惑着,有什么人打电话来,一边下楼走去接。她常年不在上海,谁会打来家里找她呢。 “云澜,”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快乐的声音:“听出我是谁了么?” “是素欣么?”这声音,从电话线里传来,和她姐姐素钦一模一样,云澜一猜即中。 那边传来哈哈的笑声,“猜得真准,我想咱们两个这么熟悉了,就不必总是通过别人传话,我直接打给你。想请你晚上一起去黄金大戏院看戏,是新年加场,演《新编霓裳曲》,你爱听伐?” “哦,”云澜因为精神不济,又兼着怕冷,晚上不爱出门,“我听不大懂,所以很少去的,如果看电影,更喜欢一些。还是请别人吧,回头我扫了兴就不好了。我想你在上海,朋友也很多的。” “喏,你看,我说我的面子不够大,只怕请不动吧!”素欣电话里传来抱怨声,像是对着另一个人说的,马上有个男人的声音接进来:“一起去吧,大侄女,我也难得在上海,就素欣一个小丫头,无趣得很,你不来,我们就都不去了。” “是六叔?” “嗯,你耳力很好啊,大侄女。”听见她叫他,非寅爽朗地笑了。 素欣在电话里帮腔:“你看看,你不来,我就也去不成了,快答应吧,咱们只当是陪陪老年人!” “哦,是啊,我这个老年人,带你们两个小辈去玩,云澜,我们开车来接你。” “那好,”云澜是好说话的人,点头道:“我在家里等着。” 素欣挂了电话,抬头来问着非寅:“六叔,那我这个任务可是交给你了,我先时和她提过,如今再提显得太啰嗦些,就劳你帮我说一说。” 非寅立在她面前,仍旧笑着,伸手敲了素欣头顶一记,“乔小姐,哪有你这样邀人的,你是被你那未婚夫逼急了,脑袋不灵光了?” “怎么?” “云澜这样留美回来的,你认为她是没有出路,在家里坐着的人么?你不先问问人家自己的打算,只一门心思要拉她进宏恩,岂不叫人反感?等人生了厌,你家那爿医院再好,人家也不肯了!那时你怎么办?”非寅循循善诱的反问着。 “那……”素欣是向君达点了头,答应把云澜邀进宏恩的,她着急了些,被六叔问住,“那依你的意思,该怎么办?我是怕云澜过了年,就要回美国去,那时再提就迟了。” 非寅自顾自地绕到橡木柜子前,看他自己收集的几样古砚,微微勾着头,似笑非笑的模样,语重心长:“傻姑娘,想留住一个人,得先留住一颗心啊。” 素欣在电话机旁坐着,撇了撇嘴,说的什么,听不懂。 云澜极少晚间出门,不过,依着珍妮的经验教训,既接受了人的邀请,也不好太失了体面。自己略妆扮了一下,在祖母留下的镶金首饰箱子里拣了一只烧蓝压宝石的领扣,用在旗袍领口上,微微折射着光。 非寅是亲自开车来接的,后座上素欣凑近前来问他:“六叔,你这样自己开车,一会儿接到云澜,你猜她是坐前面还是坐后面?” “我猜,”非寅仍是笑谈的表情,“她会坐前面。” “我猜她坐后面,她和我坐,好说话啊。” 非寅笑笑,没说话。 他们车子开到聂家门口,非寅看了看手表,其实是早到的。他请了人,一向会提早一点。 然而,也只等了两分钟,云澜从门里走了出来,穿着长大衣,厚围巾几乎遮住整张脸。她是应了邀,极守时的人。 非寅亮着车灯,响了两声喇叭,提醒她,看着她盈盈走来,向后车门走去。他马上欠身,提前地推开副驾驶的车门,“大侄女,坐前面来。” “嗯?”云澜错愕的,“六叔,你自己开车?” “怎么?不让老年人开车?”他偏着头反问她。 把云澜问笑了,拉后车门的手也僵着,非寅拍了拍身旁的车座,叫她:“来。” 云澜只好客随主便,坐到前座去。 车子发动,向黄金大戏院开去。素欣在后座上撇嘴,“六叔,你耍赖,你不让云澜自己选,把她定在前面坐,人家本来要坐在后面陪我说话的。” 云澜转头来,看素欣,也顺便看了看非寅。 非寅嘴角含着笑,不紧不慢:“你让云澜坐后面,那是让她失礼,你想过么?” “什么失礼?” “我开着车,你叫云澜坐在后座上,那是让她把我当成司机的意思。我可是个小心眼儿,肯定在心里怪她没礼貌,”非寅朝身旁扫来一眼,目光滑过云澜领口,他接着说:“还好我及时叫住她,你想想,是不是险些让她为难,你是该谢我呢!” “嗬,六叔,你真会说。”素欣朝非寅拱拱手,败下阵来。 非寅自己哈哈笑起来。 黄金大戏院,非寅和这家戏院大名鼎鼎的老板,也有些交情,并没有真的买票,只打了个电话去,被安排在头一等的贵宾席位。二楼上单独一处,坐着,看得到一览无余的大舞台,景象如在眼前。 云澜跟着才落座,素欣就在和非寅商量,喝橘子水,不要喝菊花茶,也不要咖啡。身后丝绒帘幕被拉开,两个日本军官走进来,戴着的军衔,云澜看不懂。 “乔先生,真巧,如此有雅兴带家眷来看戏!”其中一个中文说得非常好,似乎还带着点上海本地口音。 他们说着话,走近了两步,彬彬有礼的向女士躬身致意。按理,这时,女士们要起身回礼。非寅迎着他们的目光也走近来,和他们一步之遥,站在云澜椅背后,伸手按住她肩头。她们便坐着没有动。 “成川部长的中文越说越好了,简直像个中国人。”非寅仍是含笑的神情,如常语调。 “乔先生真爱说笑,你知道我一向十分喜欢中国文化。”成川站得笔直,一本正经。 “希望你能一直喜欢下去。”非寅从云澜座位后面绕过来,正站在她身前,云澜眼前被他遮住,再看不见对面的人。 非寅站得太靠前,空气里隐隐升起一些不明的意味。成川向非寅笑了笑,他们又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真是讨厌,倒胃口的日本人。”素欣斜眼瞪了那帘幕一眼。 非寅跟过去,走到帘幕处。云澜第一次见他说话时不笑,非常严肃的表情,眼角似乎还藏着点狠戾的意味,向侍应声低声吩咐着什么。 等他再走回来,对着云澜和素欣,仍是笑脸模样。 “叫人去买夹心蛋糕了,你们还想要什么?”他自己拉开椅子,自动坐在女士们中间。 “云澜,你要不要尝尝隔壁弄堂口卖的小馄饨,特别好吃,简直一绝,我叫他们买进来。”素欣骂完了人,恢复了兴致。 “在这里吃小馄饨?”云澜吃了一惊,她们家里从祖父起就管得严,没有看戏时大吃大喝的传统。 “怎么不能?出来享乐嘛,不拘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素欣扬着笑脸,向非寅道:“是吧,六叔!” “是!”非寅点点头,抬手叫人来。 “再买两份糟鹅掌来,我顶爱吃的。”素欣赶忙补充。 真是大开眼界,云澜看他们叔侄两人有商有量讨论着吃食,想这乔家纵情恣意的好作风,真是不可多得。 等馄饨的功夫,舞台上开演了,观众席上灯光暗下来。云澜领口的宝石折射着一点光,吸引了素欣的注意力。她隔着桌面伸头来问:“你这只领扣样子真别致,哪里买的?” 云澜正坐在暗影里想,等这两天过年的事忙过了,要再去一趟马斯南路。忽然被素欣一问,自己抬手摸了摸,想说不是哪里买的,是祖母手里传下来的。 “她这只领扣恐怕不是哪里能买到的,是个老物件儿了,家里长辈给的吧?”非寅先开口,替她答了。 云澜想他果然是个爱古物的人,看得这样准,点头道:“六叔说的没错,是我祖母传下来的。” “哦,怪道的,样式特别又雅致。”素欣称赞道,转头向非寅:“六叔,咱们家里怎么没有这么好看的首饰传下来给我?” 非寅横了她一眼,一脸正气地看向下面的舞台,回道:“咱们这种穷家小户,哪有这样好东西,纵是有,养活你们这些无底洞,也早就花光了。” 素欣翻着白眼,哼哼着不说话。 非寅说完,大概怕云澜听着不悦,特地转脸来向她笑了笑,示意他是玩笑话,别往心里去。 他真是做人周全惯了,多想了云澜,她这颗心啊,宽大得很,歹话进不来。 云澜跟着付之一笑,把视线放回舞台上去。 中途,非寅倾身来低身问云澜:“听说你也不大回来,现在上海的戏院还有几家很大的,可有兴趣去看看?” 云澜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在这些事上大概没开窍,欣赏不出好坏来,还是不必去浪费时间了。况且,这种时候,上海的戏院繁盛,真是一声叹息……”她坐在无光的一面,淡淡说。 非寅眼里动了动,视线转到她脸上来,故意要问她:“叹息什么?” 云澜被他追问着,才意识到多言了,摇着头,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非寅回她一个同样的笑容,也没再说话。他们各自浸在琴声戏词里,何时唱到了头,都没太在意。这出戏,转眼就尽了。后面安排了些其他表演,倒是一碗大杂烩。白露的新歌就被排在这一段,等她上台。 素欣兴奋地站起来,贴在阑干上,招手叫非寅:“六叔,快来,到白小姐的节目了。” 非寅听着,含笑点了点头,没动。 等快唱完时,素欣又转头来提醒:“六叔,你预备花篮了么?我瞧已经有人送上去了,咱们的呢?” “咱们也有。”他坐着说,仍旧没动。 云澜被素欣的情绪影响着,也走到阑干前去,灯光亮起来,白露正高扬着了修长手臂像观众致谢,舞台边上一整排大大小小的花篮,花团锦簇。有个人影,侧身站在候场口的帷幕前,低头点烟,在等白露下场。 云澜倾身贴上阑干去,看他站在光影里,抬手熄掉打火机的火,侧脸一亮,就熄灭了。 二楼上的灯没有开启,他看不见她。 第五十九章 不见 非寅始终坐在原位上,他微微偏头看向云澜,她视线方向,不在舞台上,她在看谁? 舞台中央的万众瞩目和一呼百应,渐渐消退下去。云澜眼中,帷幕边的他,一直站在那儿,像她记忆里,他站在楼梯口,站在门厅的台阶上,站在路边柳树下等她的模样。 他等的不是她,白露从帷幕后走出来,把手里的一大束捧花递给他,他接在手里,跟在她身后。旁边侍应生端了酒杯来,白露一回身,手肘碰翻了一点在愈存的衣襟、领带上,几个人围上来手忙脚乱的擦,白露把自己一条玫瑰色的绢子塞在他手里,大概叫他自己掩一掩的意思,他摆了摆手,没有接。 远远的,隐约能看到白露脸色不好,绢子一角故意甩到愈存脸上,扭身凌厉地抬腿走了。 云澜眉心蹙紧,手指一根根扣进阑干里。她一颗心沉进谷底,看到他等他的未婚妻;她一颗心又升起一点,有些未明的触动…… 非寅望着云澜背影,不知是不是剧院灯光的原因,觉得她周身染着凄凄的光。他想,她为什么不快乐? 二楼贵宾席的楼梯口,白露要上来向送花篮的宾客道谢,别的就罢了,尤其要来非寅这间,乔先生送了最贵的花篮。临跨上楼梯,愈存摇头道:“我就不上去了,让阿听陪你去。” 白露没停步,一昂头,带着阿听上楼去了。 她穿着露肩的演出服,半含半露的胸口呼之欲出,裙尾上缀着价值不菲的水晶石,一路走来,吸引着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她扭着细腰享受着注目礼,是她做女明星胜出的一刻,特别意气风发。 “非寅,”她走进来,侍应生训练有素的为她撩开帘幕,她笑容满面,嘴唇像染了玫瑰花汁子,红艳的发烧一般,直烧到眼眶上。“多谢你来捧场,还送了那么大的花篮。” 非寅从座位上站起来,极讲究的伸开双手,同走近前的白露拥抱了一下,虚空的手臂,保持着社交距离。“恭喜你,演出很成功!”他如常的含笑表情。 “唱得非常好!”素欣也走来,不吝赞美。 “谢谢,谢谢。”白露笑得红粉美人一般。 云澜站在素欣身边,她目光穿过白露熠熠的光彩,穿过她身后替她拿着外衣的年轻男人,没找到她想看的人,他没跟上来…… 白露在转身前,掠过云澜面上,又停了停,想起是上次在乔家见过的,这双眼睛,又是这双眼睛。她赶着去隔壁间致谢,成川部长已经站在门口了,她没来得及多想,迎了出去。 非寅坐回来时,抬眼看到云澜,她目光随着远去的白露一行人。他忍不住跟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出去,白露和她的司机阿听,还有剧院的经理人而已,她在找什么? 本来戏终散场,素欣突然提议要去外滩看江景。云澜实在奉陪不了,摇头退却:“我实在怕冷,大约要扫兴了,吹不了这十冬腊月的夜风,就放我先回去吧。” 他们步出剧院时边走边说,非寅听了也摇头:“我这样的老年人也是风吹吹就要坏事的,还好我有备而来,差人给你们家君达送了信儿,他在门口等你呢,你们去夜游黄浦江也随你们便,我送云澜回家。” “哼,你们俩人真没劲,下次有好玩的,我再不带上你们。”素欣摇着头,先他们一步,走出门厅。 云澜和非寅走在后面,快到门口时,非寅伸手把侍应手里的大衣接过来,他是英式习惯,会替女士披上大衣的客套。 云澜只好客随主便,笑着致谢:“六叔太客气了。” “应该的,大侄女。”他也笑着回应。 出口的门厅处,二楼上有为后台演出人员走动的专用走廊,愈存站在那处长廊里等换衣服的白露出来,等了许久。他看着楼下如潮水般退场散席的观众,渐渐凝神盯在一个人身上。是他熟悉的身影,她散在肩上的头发,她发间的清香;她身旁跟着一个他认识的男人,他看着他替她拿过大衣来,为她披在身上;她含笑地和他说了什么,他笑得比她更高兴…… 他站着许久没动。 旧历新年在小孩子们的鞭炮声里匆匆而来,也在鞭炮声里匆匆而过。叔潮过了大年初一,便连日的被请出去喝年酒,常常过了夜半才回来。素钦因为临近生产,被管得更严了,云澜只好多走来陪她说话。 这天刚过了十五,她们姑嫂两人午后说话,说起云澜要走的话题来。“依我看,不如索性留下来,美国我虽没去过,但这意思,譬如是姑娘远嫁,人生地不熟,都是外人,遇到的艰难总是很多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何苦非要受这遭罪呢。就说你母亲在那边,可她也是独木难支,你们相互依靠,终究吃力,不如留下来,亲眷们都在眼前,再不济也有个照应。”她说着话,想起云澜也许顾忌从前的事,小悌的事,她赶着开解她:“前尘往事都是流云,早就随风散了,你抛在脑后去,谁还能替你记着,只管往前看。有你三哥和我们在,你不必有顾虑。如今不比从前,女人不看谁的脸色,没有什么做不了,样样事情,比男人更强些。我听君达说,宏恩这两年也是请了几位女医生的,留法的也有,留日的也有,你去,自然也是合适的。” 云澜靠在沙发上,看素钦养的一直短毛猫,在桌子底下玩绒线球,一下跳过来。一下跳过去。 她们这里聊着天,外面陈妈走进来,提醒少奶奶午睡。素钦抬眼眼巴巴望着云澜,云澜已经起身,笑着安抚她:“睡吧,是该保持规律的,再坚持几天,就好了。我等过了晚饭再来。” 云澜从素钦房里出来,赶着这日剩下的时间,要出门一趟。这是她这个春节里,第三次去马斯南路,前两次都没遇到老板娘,店里的伙计说,老板娘回家过年去了。她跟着打听,老板娘哪里人?伙计答,安徽宿州。再问:几时回来。便答不知了。 她在去的路上,看冬日暖阳满天满地地铺洒下来,毫不吝惜的样子,一扫整个春节里阴雨落雪的坏天气。她想,天晴了,也许要回暖了…… 然而可惜,她推门进到店堂里,倒是来客不少,柜台后面的小眼睛伙计已经认得她了,向她摇着头道:“还没回来呢,小姐有什么话,不如留个电话号码吧,等我们老板娘一回来,就回电话给你。” 云澜有些失望,着急想要和她面谈的时候,偏又遇上这么个大节日,怎么也找不到人。她于是留下家里的号码,向伙计道了谢,又走出店堂去。 天气晴好,她走在梧桐疏影里,没有马上叫车,打算走到路口去。有风吹过,树叶沙沙声,她忽然回头望一样,西饼店的二楼上,临街露出一角的晒台,晾着花花绿绿的长短衣裳,有个长发的人影,随着她一回头,一闪身,不见了。 原来她在的!云澜转回头来,接着往路口走去,仿佛只是不经意看过一眼,并没望见什么。是在配合谁的窥探欲,不好揭穿她。 她不肯相见……云澜边走边这样想。 丽惠不能和她见面,也不能怪她躲着云澜。这段时间,她去凯旋路的利德书店,找陆老板的次数比云澜来找她的次数一样多,可像云澜一样,她一次也没见到他。延声借着春节当口,对外只说闭店回乡,悄悄去了武汉一趟,后又转道回南通,看望一位他自己重要的人,耽搁了些时候。 没有接到明确的指令,丽惠不能轻举妄动,他们是纪律严格的组织,遵守纪律保守秘密是活下去的唯一宗旨。她只好避而不见。 云澜自那天后,没有再来过马斯南路,她想,既然这样,应当也不必再来了。 素欣在非寅的书房里晒太阳,“六叔,那天看戏,你连提都没提,我看我是要败了,留不住云澜,也许她行程都定了……”她歪着头靠在窗边摇椅上,一晃一晃,日光错落在她身后。 非寅在照料他窗台上养的一盆仙人掌,低着头,仍旧穿着一件单衬衫,挽着衣袖,看背影像二十岁的年轻人。“你叫君达准备好聘约,我明日约云澜吃饭,自然帮你们和她说定这件事。” “真的?”素欣从摇椅上坐起来,正脸对着非寅背影。 “嗯。”非寅回过身来,笑着点头。 他一笑,像是千万件轻而易举的事一样,叫素欣觉得不可信,追问他:“六叔,你是说肯定能邀云澜来宏恩就职?” “对啊,准备好你们该准备的,人会留下的。”他一边把衣袖放下来,一边走出书房去洗手,留素欣一人在摇椅上摇着。 非寅第二天亲自上门来,不过不是来找云澜的,他专程来一趟聂家,接侄女和侄女婿回家吃饭。他本来打算和素钦说好,拉上云澜同去,结果他上楼时,云澜恰好下楼,两人撞了个对脸。 他只好伸手拦着她,“大侄女,一起回去吃饭,我们那边还有个小妹,等着你们呢。”他惯常带着点戏谑的语气,又有不让人回绝的气势。 可惜云澜不在他的势力范围里,自顾自地摇头,想说下午答应了绵岫姑妈,出去一趟的。被非寅先抢了话头,他正经表情:“一起去,吃了饭,我还有事请你帮你。” “请我帮忙?”云澜把自己推脱的话都忘了,“我还有能帮上六叔的地方呢?” “哎,哪能这么妄自菲薄,你所能颇多,怎么不能?来来来,一起去。”非寅把话题绕回来,同时凑近到云澜耳边来,悄声问她:“是不是素钦临近生产,这家里总是管着她,不让她出门走动?” 云澜抿着嘴角笑着点头。 “还好,我来救她了,那走吧,别扫了兴。”他说着,重又拉着云澜上去,把话说明白,连带着叔潮一起,带到乔家去了。 等到了地方,不巧得很,素欣出门办事去了。云澜转头来问着非寅:“你不是说小妹在等着么?” “瞧你这不得人心的行事,想是素欣料定了你不来,自己先走了。你还怪我!”非寅张口就来的话,从来不多思考。 云澜朝他哼了哼。 乔家家宴,云澜来了好几回,连厨子拿手的菜色都猜准了。今天显然是六叔当家,他坐在主位上,把云澜安排在他下手,介绍一道时令菜给她,“尝尝我们家的头道鲜。”他亲自动手,舀汤给她。又偏着头问她:“是什么?吃得出来么?” “六叔是在取笑我么?”云澜喝了汤,抬头瞪着他:“荠菜豆腐汤,我是瞎的么?看不见?” 非寅哈哈一笑,别有深意的对她一个人说:“好得很,本土记忆还是有的,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地方,没被洋人拐到别处出去。” 云澜听着,听出隐约的一点意味来,但没特别明白,跟着一笑,笑过去了。 等吃过了午饭,出去会客的乔二太太才回家来,刚好赶上和素钦娘俩儿叙话,叔潮这好脾气的女婿在旁陪着。云澜显得多余,自己回头朝非寅看,看他坐在对面上沙发上发呆,似乎在听人闲聊,又似乎不是。 云澜于是趁空又看了看他,终于把他看动了,同她对视了一眼,弯起了嘴角。 他适时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侄女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云澜爽快地跟着他走出来。虽然跟出来,她心里还是存着疑,走下楼时紧走几步,走到非寅身边问他:“去哪里?不是说有事要帮忙?” 非寅仍是不着边际的语气,“你这么爱给人帮忙,真是个热心肠!” “啊!”他这话,把云澜的热心肠噎死在半道上。 非寅开车一路风驰电掣,云澜望着窗外街景,渐渐人丁稀疏零落,开进远郊了,她几年里不大回来,地名记不住,只模糊有个印象。 他开到一片厂房林立的地方,放慢了车速,开口指点云澜向两旁去看。非寅说:“那边是一家小型的火柴厂,它隔壁,有一爿棉纱厂,没有被日本商会控制,是在独立经营的;”随着车子向前,他一一介绍:“靠近码头,还有一些钢铁和机器厂,有些虽然明面上停产了,但里面,其实还在运转的,”他转头来笑了笑,说话时却是严肃的口气:“我们的基础工业,并没有断线,你看到了么?将来一有可能,会连夜复苏,像冬天里的春芽,等着雪化。” 云澜倾身靠到窗边去,灰黑的煤炭堆,和红砖的墙面,透着萧瑟气,没有人说明,什么也看不出来。可她相信非寅说的话,她隐隐觉得蓬勃的气味来。 “我们大部的重工业,迁往了西南,但不要紧,将来这里可以发展轻工纺织,已经有人在引进先锋技术,等战事一平,会以非常快的速度崛起,追上世界的进程,我们不会比人差的。”非寅把车停在路边,没有下车,他这样说。 云澜这边的车窗外,看得到整个港口的忙碌,他声音响在她耳后,笃定而沉稳。 “云澜,怎么样?还一声叹息么?”他问。 云澜回头来看他,同他视线相接的一刻,看出他眼里的光,是将来新世界的光。 他们回程的路上,背对着夕阳,眼前目之所及,到处染着金色。 非寅边开车边向云澜直言:“留下来吧,医院里需要我们自己的医生,学以致用。新局面不会太远了,云澜,该留在最有用的地方,是不是?” 她没有马上答言,过了好一会儿,在车灯晃过的亮光里点了点头。 非寅逆着光,看见了,似乎笑了笑,但看不清,他没再说什么。 第六十章 共事 非寅其实回程的路上,本来计划着,要带云澜去一趟白赛仲路的伯特利医院,那里石先生创办的教会医院,接受了大量孤儿,庇护难民的同时也肩负着女性医学的教育延续工作。非寅和好友不断资助,但也快要经营不下去了。 但他车子经过白赛仲路时,并没有停下来。他想,不用多此一举了,她自己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云澜是第二天接受素欣和君达送来的聘约的。入夜下了春雨,细索的沙沙声四面而来,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关上了窗。坐到书桌前去,桌面上摆着一叠信笺,她一页一页地翻看,从有字的部分看到无字的部分,也照常一页一页翻下去。背影映在白亮的电灯光里,有种静谧无声的力量。 愈存这时正坐在家中楼梯上等人,阿听笔挺地立在旁边。他微微皱眉,右手扶着木栏杆,也听到这春夜雨声,沙沙声由远及近,包围上来。是她不喜欢的时刻,他在心里想。 “砰”的一声,门厅的大门被推开,白露穿着烟灰的一件厚大衣,走进来,大衣上落满了雨水,让大厅的水晶灯一照,一点点反着光。 “去哪了?”愈存眉头结紧,语声严厉。 白露耷着嘴角,似乎也不太高兴,扫了对面两个男人一眼,“私事。”她昂着下巴,学着那天愈存的倨傲语气,弯腰兀自地脱了脚上的皮靴,要上楼去。 愈存“霍”的一声自楼梯上站了起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出门为什么不报告,谁允许你单独出门的?”他沉声质问她,正站在她面前,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今晚又没什么事儿,不准人出去透透气,我是坐牢的么?”白露也是极少见到愈存这样严厉的时刻,想是有任务到,她临时出门,耽搁了,又不肯认错,狡辩道:“你下午又不在,我和阿听说了,他糊里糊涂的,哑巴说不清楚,忘记了吧!” 她这睁眼说瞎话的习惯,真叫人恨得牙痒痒。到这时候,还想推在阿听身上。“白露!我最后告诫你一次,你再敢擅自离家,影响计划,我们这点儿默契就没有了。你去哪儿,找谁,为了什么!”他只说到这儿,没再往下说,狠狠看了看她。 把白露看得脸色变了,他不可能知道吧……可像他这么聪明的人,有什么真的能瞒得过他呢!她在心里用力掂量了一番,后背上发了紧。 “去换衣服,我们立刻要走,成川部长的宴请,已经迟了。”他命令她,侧身走下楼梯,头也没回:“阿听去备车。” 他们去的路上,阿听把车子开得飞快。愈存和白露坐在后座上,空气仍旧凝固着。 白露自知理亏,但也从心底里讨厌他严谨得一丝不苟。抬手从皮包里拿出粉镜子,自己照了照,一边转脸故意向他询问:“出来的急,你帮我看看,脸上的粉涂匀了么?” 她知道,他平常是温和的人,心胸极宽阔的。虽然许多事上同她不合拍,但却在哪里,总让人觉得值得信任。今日大约真的生了气,他板着脸没回应她。 她自说自话地抹了抹脸,收起了镜子,又说:“成川这只老狐狸,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鬼心思。任务里说了么?我今晚要陪他睡么?” 她把这样的话,直白的说出来。让车里的气氛,更添了一层涩滞。连阿听握着方向盘的手,也紧了紧。 愈存听着,心里微动,仍旧沉着脸,但回说:“不必,今晚大概是要引见他弟弟给日本同僚,你多陪他喝几杯,弄清楚,他弟弟到任的目的。” “哦!”白露抬头来,抿嘴笑了,反问愈存:“这点消息,你问你的小田太太不就好了么?” 他沉默了片刻,懒得答言。又实在讨厌白露这张笑脸,甩话给她:“探探成川的口风,调他弟弟来的真实目的,明面上的职位,谁不知道。” 他抬眼看了看她,眼神仿佛在说,你动动脑子! 白露常常接收到他这样的眼神,鼻子里哼了哼,掉过头去,不看他。 他们这晚,闹到凌晨才结束。第二天,仍在宿醉中,白露的演出也推了没去。愈存自然也没有去宏恩上班。他在医院的班,也是随他心思的,无人敢说个不字。 所以云澜到职的第一天,没有见到何医生。副院长亲自带她去拜会各科室的同事们,她忙碌了一上午,但完全没见到有他署名的办公室。所幸她忙在记住诸多医生护士们的脸,几位英美的院长、副院长及相关人员们,没能抽出空来。 君达原本同云澜商议,要不要单独辟一间诊室出来,给云澜专用。云澜马上婉拒了,不必专为特殊化,她是来工作的,为的是学以致用,况且资历尚浅,实在不必特殊照顾。于是便在一楼的综合诊疗室里安排一张办公桌。 云澜第二天来时,办公桌上已经摆上了铜制的铭牌,写着铿锵有力的“聂云澜”三个字。 愈存是过了中午才姗姗来迟,他匆匆走过综合诊疗室,云澜在低头看一份秘书处送来的文件,关于药品的管理制度。 没什么征兆,有人经过她桌前,她抬头来看,正看到他似乎放慢了步速,目光停留在她那块铭牌上。他们在乔家的宴会上见过面,他不能再匆匆而过。被她目不转睛望着,只好停下来,脸上维持着如常神情,含笑地,问她:“是聂小姐,没想到这么快成了同事,欢迎。” 她盯着他眼睛看,在探究他眼神里的光。等他说完,才想起要起身来,同他寒暄,是初为同僚的礼貌。“你好,何医生。”她站在他对面,一张桌子的距离。她觉得,隔着千万里。 他笑笑,走了过去,留给她一个白衣的背影。 他看不见,她目光追随着他到直到他消失在橡木门后,她在想:常州家里的事,他是何时得知的?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变成了现在的他! 她看不出他心里的焦虑,他直到把橡木门关在身后时,还在想:她没有走,怎么留下来了?竟然来了宏恩;这样太不好了! 他这两天没有办法去找丽惠问利德书店的情况,陆老板要给什么样的指示,他这里的情况,要如何处理,他暂时得不到明确的回应。 他一整个下午,坐在六楼的副院长工作间里,没有接诊,保持着沉默。从工作间的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楼的综合诊疗室,他目视能力极佳,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坐在窗边的位置,浏览了一下午的文件。 还没到下班时间,阿听走上来找他,白露电话先已经打进来过,她晚上在大舞台有演出,叫他早点到,几家有头脸的亲日派政要都说好会来捧场的。 他是和留美的庄副院长共用一个工作间的,当初他来时,庄副院长非常器重他,钦点他调上来,与他同一间办公。可惜后来,渐渐发现他无心在医疗和研究工作上,常常迟到早退,不见踪影;而后也从几位老股东那里了解到一点愈存的特殊背景,就放弃了培养他的想法,放手遂他的意了。 愈存提前离开,照旧的从庄副院长桌前走过,并不打招呼,来去一阵风。庄教授戴着老花镜,自己在看一份英文材料,他也并不抬头。 云澜也是好几天后,才知道,原来何医生是和副院长同一间办公室的。怪不得头一天到任时并没看到他的铭牌,她同时想起君达说起过,他的位置特殊,看来,的确是特殊的。 愈存这两天特别忙碌,阿听带回来的指令里,多是结交新人物的任务。各色各样人等,迎来送往、应接不暇。他常常在深夜时,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在脑子里整理这些人的背景出处,没有参透这里面的深意。但内中,有几位是从事海运贸易的大商人,他特别靠拢些,有意与他们走近,陆延声手里的药品源头,只依靠宏恩现有的两条线,是远远不够的,他们不得不图谋他法。不管有没有可能,他都要试一试。 所以他又连着许多天没有去宏恩上班,似乎也是有意的想避开云澜,他心里不肯承认。 他午后坐在玫瑰园二楼的书房里,对着地板上漏进来一块日光,看它蒙蒙的跳满春日里的灰尘。沉默着等白露化妆、换衣服。他们要一同去成川部长家里,陪他太太打牌。他计划着,这种下午牌时候,阿听会在车里倒头大睡,他可以趁空出去一趟,女人们打牌闲聊,不会在意他去了哪里,他要去一趟马斯南路。 他赶到丽惠的西饼店,从后门匆匆上楼去,丽惠在后堂看见他身影,马上悄悄上到楼上。推开亭子间的门,在里面相见。 “云澜没有回美国,她来宏恩工作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丽惠其实心里一直不安这件事,陆老板久不回来,她得不到确切的指示,但云澜来的三次,她都看到了,心里知道,她应该是认出她来了。 “她大概对你的身份起了疑心,她春节里来过这里两三回,专程来找我。”丽惠愁眉的站在桌子里面。 “她来这里找你,你上次怎么没说?”他靠到桌子边上去。 “我以为她没有认出我来,所以不觉得有什么要紧,毕竟我们只见过一面,时隔两三年,大家都变了。” “她再三来找你,自然是想起来了。”他这时忽然在心里,有了不一样的猜测,更好的猜测,她认出了丽惠,是进一步佐证了他的身份,他们在宏恩见面的那次,她称呼他“何医生”,什么也没说…… “她追问你什么了么?去宏恩有什么目的么?”丽惠问。 他沉默了片刻,来时焦虑的心忽然定下来。摇了摇头,“她什么也没问……” “她没问?” 他一手扶在桌角上,是啊,她没问,是因为已经猜到了么!从前,他也什么都没说,她就知道的。她总是,比他想象的知道的多。 丽惠却还在为这件事忧虑,“我今晚再去一趟利德书店,等明日,差伙计上门去送面包,告诉你陆先生的指示。” 他这时,不那么迫切了。最初,在戴医生的诊室门前遇见她,发现她突然回了上海,他心里着实紧张了一阵,怕她发现什么,接受不了他身份的变化,也许吵嚷出来,坏了大局。她知道他在香港时的种种,闹出来,桩桩件件都是牵扯着生死的事。陈老板那边不要紧,总是可以搪塞过去,可陆先生这里是万不能暴露的。他几日几夜的不能深睡。既想多看她一眼,又巴望着她尽早离开。 然而,他这时候在心里反思,是小看了她,事已至此,她什么也没问…… 第六十一章 刀伤 第二天,红圣诞树的伙计来,送了两条普通面包。愈存见厨房的阿妈拿在手里,他垂眸转身上楼去,他想,陆先生还没有回来,丽惠没有拿到信息。 他下午回了一趟医院,替小田太太取一些常用药,顺便取出几支吗啡,记在同一张药单上。吗啡他单独收好,月底要亲自交给延声,陆先生是轻易不同他见面的,但在旧年年底的一次秘密会面中,请他帮忙供应吗啡。他说他有私人用途,请他务必想想办法。他于是把这项药物划进小田太太的处方里,她从来不关心纸面上的东西,她只盯着他这个人而已。 他整理清楚药品,回六楼的办公室,一推门,看见庄副院长宽大写字台前,坐着一个人,庄副院长本尊却并不在。 云澜抬头来望着他走进来,原来他是在这间的,她想。 “聂医生怎么在这儿?”他边走向自己位置,边转头来问,语气像初相识的两个人,客气又疏离,但看过来的眼神里,又仿佛有久远的话题,不能随便说起。 他们这间的隔壁正是秘书处的办公室,很难保证隔墙不有耳。这种时候,他一颗心又提上来,怕她以为没有旁人,要说出什么来。 “庄教授说,有一些材料需要翻译,所以……”云澜接着他的眼神,斟酌着回答。 “哦,”他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来,“庄教授倒是找到个新秘书。”他半笑不笑的态度,调侃。 云澜还是忍不住眼神始终望着他,怕错过他的一点表情。 他只好低了头,避开她眼神。 “聂医生来的这些天,还习惯宏恩么?”他拿起前辈的口吻来问她,先来后到的次序,有意的同她拉开了距离。 “还好,宏恩的建制是仿外的,所以我没有哪里不习惯。”云澜答。 “哦,也是,上次君达说,你是留美的,对么?” “是的。” “那倒是正好,这里庄教授也是早年留美回来的。”他找到一点这里面的联系,见她并不引申话题,渐渐放下心来。 “嗯,前两天恰好在会议室遇到,才说起,庄教授当年是去过我念的那所医科学校的,所以特别亲切些。”她等于是把今日坐在这里的原由解释给他听,但也仅限在这儿,没有说到别的地方去。 愈存仍旧不抬头,话题停了,突然静下来,叫人心里一空。 “何医生是上海人么?”她先开口,问着这样的问题。 他警觉抬头来,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映在她脸上,“不是。”他不能多言,只摇头。 “哦,那天在楼下咖啡厅,看结核病的戴医生说起你,他们说你是英式习惯,爱喝茶的。”云澜把话题绕回来,仍旧回到医院,她想,他是不能谈别的么! 她看着他眼神收了回去,似乎低头笑了笑:“嗯,是在英国住了许多年,也许带了一点英国人的习惯。” 他是在笑自己,这颗多虑又紧张的心。 他们这里说着话,办公室的门开了,庄教授从住院处回来了。他刚五十几岁,头发白了一半,心也宽体也宽,胖得最大号的医生袍,都有点儿扣不上衣扣。 “哟,愈存来了。”他近年不大接诊了,天天看材料,看得眼睛也坏了,本来想培养愈存帮他看,结果愈存做不了他的眼睛,好在他这两天物色到了新人选。他此时乐呵呵笑着:“云澜,你认识何医生么?我来介绍。” “不用了,庄教授,我们认识过了。”愈存抬眸来解释。 “哦,那很好,那很好。”庄教授欣慰地点着头,偏胖腰身,挤进自己座位里,看看墙上挂钟说:“哎,晚上我请客好伐,咱们一道去吃红房子。” “不了,我晚上还有事。”愈存先开口拒绝,他也一点儿不委婉。 庄教授听了点头,自己委婉着:“不巧不巧,真是不巧,那咱们只好改天了。”说到后面,转脸看着云澜。 云澜便笑了笑,没说话。 她专心在文件上,偶尔隔着教授的胖大脊背,看那边坐着的他。瘦了些,不看眼睛,眉眼如旧,但一对视,还是觉出,他眼神里透出的光,她有些陌生。 云澜接着的日子里,常常上来做庄教授的眼睛,许多专业医药方向的材料,她索性帮他翻译出来,转写成很大的字;有时也念给他听。 庄教授得了许多便利,也在学科之路上语重心长的指导云澜:“多去看诊,急诊也要多负责一些,咱们这项工作,说穿了是门手艺活,譬如做茶壶、做蒲扇、做竹筐子,要低着头沉下心来练手,千锤百炼里才有好医生。” 他说,“从前有赤脚医生,你晓得伐?我顶支持医科学生们走街串巷,往深山老林里去泡一泡,再高的天资,也得从病症里趟过来才成。”他某个黄昏时向云澜发感慨,是无人理解的感慨;他同时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愈存的空座位,摇头叹息:“万不可像有的人,仗着自己有些天赋,只顾做些风光表面的功夫!” 云澜听出的教授含蓄的影射,她也看了看愈存的座位,没有答言。 但庄教授还是很欣喜的,新来的聂云澜医生,听说也是某股东推荐来的,可跟愈存大不相同,毫不特殊。她不仅留美的经历和自己相同,还谦恭好学,听从他的建议,请他帮忙,申请了急诊的值班工作。 这样的忙他很乐意帮,他点着头,同她讲:“不要怕吃苦,但凡吃力的事情,最后都会变成好事情。” 他看着她笑笑,点了头,觉出一点特别的满意来。 愈存这天全天没有来,他白天陪白露在片场演戏。本来他懒得来的,白露坐在沙发上,再三央求他,“你不知道,朱曼玲算什么货色,眼看要爬到我头上去!她不就是找了个搪瓷厂老板么,看他那贼眉鼠眼的矮矬子样。你陪我去,你只管坐在那儿就成了,我就想看看,那矮矬子坐你旁边,还敢粗着嗓子说话!” 愈存向来觉得,白露圈子里女人间争风吃醋的把戏,既幼稚也无聊,他从不掺和。可想起上回雨夜迟到成川家宴会的事,他后来让丽惠去查过,知道她是去启秀中学看那个孩子去了,孩子应该是生了病,她不得不去的。他那晚实在生了气,吓唬和威胁她,如今想来心里总有些不过意。 她今日来央求他这件小事,他想想就答应了。果然如她所愿,替她气宇轩昂地坐在片场震慑着旁人。他远远看着她,扭着腰,趾高气扬的样子。 可惜他没能坐到收工,下午两三点钟,阿听赶来,手里拿着张字条,让他看,小田太太打了电话来,请他下午一起看电影。 白露本是翘着脚在旁候场的,伸着头看了,放下脚来,知道他一定得走,拿眼睛望着他,射出一点同情的光。 愈存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起身前回瞟了白露的同情心一眼,真的走了。 小田太太是习惯请他去东和馆剧场,看日本电影的。他的日语,一多半从她那里学来,纯正的大阪口音。现在看日语对话,像听中文一样顺利。他们入场时,路口有几个男学生,在发放反日传单,慷慨激昂的高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 “他们在说什么?”小田太太故意用日语问他,她其实听得懂中文。 “黄军万岁。”他说。也知道她听得懂中文,看她抿着嘴满意地笑了笑。 散场时,他们并肩走出来。他替她拿着羊皮大衣,等到了出口,体贴地替她披在身上。他做这些时,忽然想起那天在黄金大戏院看乔非寅做过的事。他心里乱了乱。 小田太太在用日语同他说着剧情,他敷衍地点着头,没有答言。其实说来也很奇怪,哪怕日本女人同中国女人一样穿着旗袍裹着大衣,也是能让人一眼看出来,她是日本人的。仿佛国人的眼睛都是照妖镜,一照到底,谁也糊弄不过去。 他们走到停车场的昏暗处,忽然冒出几个高个子的黑影。愈存警觉地伸手把小田太太拉在身前,有两个黑影已经对向从到他们面前。 其中一个手里闪亮的一刀白光,刺进来。“狗汉奸,死走狗,早点去死。”他用力捅进去,向着愈存胸口而来。反应迟钝的小田太太瞥见刀锋,惊叫起来,身体挡住了愈存躲闪的方向。短刀扎进愈存右肋下,他一把按住了握着刀柄的手,看清正是路口发传单的几个男学生。 那学生大概是第一次用刀,腕力不足,隔着衣服扎得不深。愈存手上略一使力,他被逼得松了手,初生牛犊,竟还想补一刀,被愈存故意地一掌推远,他是想放他们走的意思。慌乱间他们领会不到,几个年轻的同伙还想拥上来。 旁边的小田太太还在用日语惊叫,尖利的声音擦破夜空。愈存只好跟着她用中文大喊:“警察、警察,有歹徒。”算作提醒他们。 他一用力喊,伤口马上涌出鲜血,浅色的衬衫上立刻绽开一朵血色的红花,动态的,不断蔓延着。 警察来时,愈存捂着伤口,看他们跑远,才悄悄退回汽车旁。 小田太太这时才关掉尖叫声,关切地拉开他大衣,要看他伤口,他摇头拒绝了。用日语回她:“离宏恩很近,我回去处理一下伤口,不要紧。希望没有吓到你,我叫警察送你回去。” 警察听他们日语对话,马上殷勤地派车,送小田太太回家去。 这两天正是倒春寒,夜深时路边上的残水都结了层薄冰,发白的反着路灯光。愈存叫了部人力车赶回医院,自己走进急诊间,两个值夜的护士正相对打瞌睡,看见是他进来,都吃了一惊。 “何医生!你怎么来了?”“哎呦,这是刀伤么?” 他吸着气,想交代她们,不要声张。然而其中一个已经跑到隔壁间去叫医生。 他听见她极快的语速在说:“聂医生,快来,有个刀伤要处理。” 云澜走进来看见他时,他垂着头正在自己清理伤口,一卷棉纱拿在手里。 她凑过去,俯身看了看,把他的手拿开了,伸手掩上止血棉,转头吩咐护士准备器具。她低声说:“得缝两针,你坐着别动。”听起来又像是自言自语,并不同他有关。 她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他身前,解他衬衫的衣扣。出于职业习惯,她得问他:“怎么弄伤的?”等拉开他衣襟,她停住了,他身上大小的伤疤,让她一眼看不过来。 他低头等了她一刻,自己伸手把左边的衣襟掩上,低声提示着回答她:“不小心,遇到抢劫……”他这样解释。 她马上恢复了神情,动手缝针,顺着他的意思回应:“是啊,路上总是不太平。”她想,他说的很合理。 “有一点疼,要忍一下。”她提醒他。他低头看着她缝,闻到她发上隐隐的清香,觉出一片久远的安宁来,他在心底回答她:我不疼。 第六十二章 持刀 他们这里将要缝好时,隔壁传来极大的开门声,走动声和什么东西被推倒的声音。 今晚只有云澜一位医生值班,另一位急诊医生家里新添了孩子,觉得寒夜无事,和云澜商量了一声,早退回家去看孩子了。 她听着动静,不得不出去看视。她把收尾的棉纱叠好,掩在他伤口上,抬头来说:“我去看看,你自己包扎。” “好。” 她一出去,就被诊室的情形惊了一跳,躺在轮床上的日本男人腹部插着一把长刀,旁边站着的另一个男人则挥刀在乱砍乱杀,嘴里叫嚷着日文的话,像在念咒语,没人听得懂。护士们都缩在墙角不敢出声。 那持刀的人一见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就逼近来,挥刀横在云澜颈上。女护士们发出一阵惊慌的尖叫。 云澜立在灯下,袖口里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她生平第二次,被人这样以刀相逼。冰凉的刀刃抵在皮肤上,传来尖锐的刺痛感。握刀的人显然喝多了酒,脸上泛着粗糙的潮红;手上力度却很狠,看来是用惯了刀的,他们穿着日式和服,一时看不出是做什么的。 云澜被刀刃胁迫着走到伤者身边,持刀的人立刻激动起来,哇哇叫嚷,手上力道也乱了,云澜本能的撤开一点,颈上还是沁出了血珠。她皱了皱眉,低头去检查轮床上的人。 忽然有人从身后拦腰把她拉开一步,回护到身侧去。愈存上手隔开那醉汉手里的刀刃,衣袖上应声划开一道破口,一粒袖扣掉落下来。对方马上瞪起充血的眼睛,双手举刀要还击,被愈存说的几句话,震住了,手臂停在半空中。 他用日语和他对话,告诉他,他是为成川部长和江直大佐看病的医生。同时看了看躺着的人,解释了几句,说:“你朋友的手术我来做,保他不死。”他动手去看伤者眼睛,冷冷威胁道:“你再这样耽搁下去,能不能活就不一定了。” 醉汉收起了刀,躬身伏在轮床上去说什么,很长的一段话。云澜看着愈存弯腰的一刻,吃痛地右手抚了抚自己伤口。她想,他伤口应该是出血了。 愈存马上吩咐当值的护士准备手术室,他回身来极快速地偏头看了看云澜颈上伤口,在她耳边低语:“不要紧,只破了一点皮。你进来帮我。” “好。”云澜跟在他身边。 他随手从工作台上,拿了一块棉纱布,边走边捂在她伤口上,替她把一点血珠擦拭掉。 他手掌温热,拂过她皮肤,云澜转头望着他,他眼里透出的光,她熟悉的,是怀承的眼神。 这场手术做了很长时间,云澜却不觉得长,是她和怀承共做一台手术的时光,她只觉得太短。 手术灯一停,她想,他就要变回愈存。 他果然从手术间出来,口罩遮着大半张脸,始终沉默着从回廊走过,没有再回头说什么。 云澜站在走廊这一头,看他走远,看怀承的背影在走远,消失在尽头。 愈存第二天仍是过了中午才来上班。这天难得的天晴出了太阳,洒了一屋子日光,半透明的像薄纱一层层铺在庄教授的桌子前。 云澜在念一段显影技术的说明给庄教授听,教授低着头像初开蒙的小学生,毕恭毕敬的样子。 怀承走过,在他们两人的桌面上掠过一道人影,他们同时抬起头来。庄教授没抬头,闷声闷气的开口:“愈存来了,晚上一起去吃红房子吧。”例行公事的口吻。 “晚上我有事。”他坐下来时回说。 庄教授就没了声音,云澜望着他,在想他腹部的伤口,该换药了。 她想得没错,等她那段英文说明一念完,庄教授披着大衣推门出去。他马上就动手自己给自己换药。他其实在玫瑰园的书房里,也有相同的伤药,他没打算用,专程到办公室来换。 “我帮你吧!”云澜站起来。 “不用。”他立刻拒绝了。他是猜准了她会提出帮忙的,他在这里拒绝她,也是告诉她,不必走得太近,也不能走得太近,他要她知道,得同他保持距离。 云澜徒然站着,日光里显得突兀又生硬。她缓缓坐下来,没再说话。 房间里偶尔响起,剪刀碰在金属器皿上的,冰冷的声音。 他们彼此沉默着,一框斜照的阳光横亘在他们中间。 云澜回到文件里,不再抬头,但仍不自控地听着他那边发出的声音,在心里判断,他换好了! “咚咚咚”有敲门声响起,但没等他们谁起身开门,办公室的门已经被推开了。非寅迎着他们目光走进来,周身染着晶晶的亮光。 “云澜,你让我好找。”他看见她,嘴角浮起浓浓笑意,“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这儿来。” 云澜被他的笑脸感染,也笑着,站起身:“六叔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嗯,有事请你帮忙,热心肠!”他说着,拿出上次调侃她的话。 “哦,你这样说我,是不准我拒绝的意思么?”她直来直往的问着他,反正他也是这样的人。 “呵呵,对,没错。”他坦然点头应着。站在日光中间,觉得云澜不会摇头,才分神出来朝旁转了转身。脸上仍旧挂着笑,向望着他们说话的愈存点头道:“你好,何医生。” “你好,乔先生。”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视线扫过他们两人脸上。 非寅没在意,他转身约着云澜:“走吧,大侄女,下班了。”说着朝门口瞧了瞧,示意她。 云澜没有他这样旷达不羁的作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没到时间,况且,我还得跟庄教授说一声,不能说走就走。” “怎么不能!”非寅的世界里全是纵情恣意,他隔着桌面朝云澜伸了伸手,“来吧,我才进来时,和庄副院长说过了。” 云澜听了,动手收整好文件,推在桌面一角,才穿上大衣跟着非寅走。 愈存仍旧坐着,看他们并肩走出门的背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们在电梯间里遇到上来的庄教授,他满脸笑纹地向非寅招呼:“乔先生来了,”向非寅笑过,才转头问云澜:“你要出去么?” “我请聂医生出去一趟,办一件要紧事。”非寅彬彬有礼,语速平常。 “哦哦,好的好的。”庄教授忙不迭的点着头,和他们侧身走过了。 等电梯开到一层,云澜转头盯着非寅的脸,质疑道:“你根本没跟庄教授说过吧,你是不是根本没遇到他?” “你看庄老头这个老糊涂,才说完的话就忘了!”非寅假模假式的皱了皱眉。 “六叔!”云澜转头盯着他脸。 “哎,大侄女,话不能都说穿,你要懂成人之美!” “哼!” 非寅开车很快,飞一般的,云澜想,这大概是乔家的家风。不一时就到了白赛仲路一桩白色大门前。 “走吧,石院长在我们了。”他说。 “是这里的院长?伯特利的院长?”云澜便下车边问,她在宏恩上了一段时间的班,对沪上的医院略有了解。 非寅点了点头。 但其实他并没有马上带云澜上楼去院长办公室,而是一路楼梯走到最顶层,在走廊里,请她浏览几间宽大的房间。 这几间房间统一刷成绿色,每个房间,都有七八个女孩子在上课。 “是医科的女学生么?”云澜站在窗边,回头来悄声问非寅。 “是难童处的女孩子,”他望着里面,解释:“石院长特地挑选了有兴趣的女孩子,请本院的医生教她们医护知识,将来资质好的会选送出去进修。” 云澜偏头向另外几个房间张望着,映入眼帘的,是女孩子们高高抬起的头。真好,读书明理,她明白,女人的读书机会多么难得。 “你看,这里的女医生非常少,我想替石院长向你发出邀请,来给她们帮个忙吧,”非寅说,眼神敛着严肃的光,“学以致用,当发挥更大的用处。” 云澜和他对视着,从他眼里看到极深远的地方,远得难以企底。 他们下楼和石院长坐谈了一会儿,院长偏胖身材坐在沙发上,像个和蔼的故事里才有的老妇人,她很喜欢云澜,临走时,拉着云澜的手送出来。 于是云澜多了一份业余的工作,每个礼拜有三个晚上,来给女孩子们上课。 非寅每到这三天,总是排开诸事,开车来接她下班,然后送到伯特利来。 云澜前所未有的忙碌起来,白天上班除了看诊,答应了庄教授的工作不能甩手。其他时候,但凡有一点空,也总在忙着备课和上课。她被时间追着跑,没了精力坐在自己房里临窗嗟叹,反复看那一叠信笺了。她想起上课的女孩子们一双双明珠样的眼睛,六叔说得没错,有许多事要做。 愈存有几回,趁着庄教授不在,独自站在窗边,看楼下的汽车。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看着她,从医院的门厅快速跑出来,乔非寅从车里伸出一只手,向她招了招。她赶着,上了他的车,满脸笑容的。 橘黄的夕光,照在他脸上,到处都染透了,落寞的颜色。 第六十三章 出诊 有一天傍晚,云澜代替庄教授开一场座谈会,迟了。出来时匆匆上了非寅的车,不知说到什么。非寅问起:“庄老教授,是把你当自己的学生了么?天天把你叫上去。哦对了,你们办公室里那位何医生,你最好少接触他,他可不是什么仁心仁义的好医生。” 她对庄教授没什么解释,只转头来看非寅侧脸,“何医生不是好医生?” 非寅开着车,拐过制造局路口,说笑的语气:“他可是宏恩的招牌医生啊,专为某些人看诊的机要医生。” “为哪些人?”云澜追问,若是平常她就罢了,不打听这些不相干的事。可关于他,每一件都是和她相关的事。 “日本军官,亲日富商,以及……”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他们的家眷。” 他寥寥说着,没当回事,车子很快开到伯特利的后门口。云澜从沉默里回过神,“我自己上去,你直接走吧,不是说还有事么?改天有事不必来接我了。” 非寅倒是很听话的点了点头,笑笑,看着她走进去。 然而晚上九点半,云澜上完课的时间,他仍旧准时停在伯特利医院的门口等她,送她回家。 云澜家里,素钦生产后,他就常常顺便跟进去,看看侄外孙女。头次这样说起,云澜在家门口邀请他:“六叔,进来看看你的外孙女吧,小毛头可爱极了!” 他听了,太阳穴跳了跳,“什么?谁的外孙女?你说清楚!” 云澜马上笑开了,顺着他的意思改口:“你的侄外孙女,这回对了吧!” 他还是深吸了口气,自己缓了缓,真的下车跟在云澜身后,皱眉道:“怎么我都这么老了,做外叔公了……” 云澜毫不吝啬的点头替他证明:“可不是嘛!” “哎,云澜,你会不会说话!”他紧跟着她,瞪她一眼。 素钦看他们两人并肩跨进门来,眼里的吃惊闪了闪光。赶着请他们在外间坐着喝茶,叫奶妈把孩子抱出来,给六叔看看。 云澜故意逗非寅,“外叔公快看看,这孩子眉眼生得多好。” 非寅欠身看孩子的动作果然僵在半道上,侧目横她一眼。素钦本想说两句圆场的话,又看见云澜弯弯的嘴角笑了,便把话咽了回去,专心看他们对话。 没两天,是这孩子的满月宴。本来应该大摆宴席,遍请亲朋。但因为这年前年后家里连续走了人,这样的事,就只好跟着简办,只小范围的请了几家至亲来吃饭,给孩子添添喜。 云澜和非寅商量:“准备什么好?金锁片、金项圈……我祖母留下的首饰里,有一只细雕的小金蝉,你说送这个好不好?” 非寅本来喜欢吸烟的,但是云澜不喜欢烟味,所以他最近正在控制,不大带烟盒在身上。边开车边摇头回应她:“你怎么这么俗气,尽是些乏味的金器,小孩子刚落生,你做姑姑的要送些有趣典雅的东西。” 说得云澜蹙眉反思,半晌没说出后话来,想想又问他:“那你预备了什么?我听听。” “我?我自然好东西比你多。”他打着哈哈,不肯详说。 云澜偏要问:“是什么?什么好东西,说出来,启发启发我。” “不告诉你!” 云澜撇嘴:“都是做外公的人了,还这么小气!” “哎,大侄女,你要这么说,我可是绝不告诉你了。”非寅朝她虎了虎眼睛。他最近不怎么喊她大侄女,直呼她名字的时候比较多。 结果到了满月宴那天,云澜送了小侄女一只葡萄花鸟纹的银香囊,算是祖母留下的东西最古朴有趣味的,后来经过非寅的亲自鉴定,说比那一众的金器玉器都值钱。云澜并不太在意这些古董价值的问题,她顶要紧的一件事,走到三嫂房里去看非寅究竟送了什么。 “喏,这个是六叔送的。”素钦从礼品里把一只长条形的丝绒盒子拣出来,递给云澜。 云澜赶着伸手打开,素欣也立在她身后,同看。 盒子里是反射着电灯光的金汤匙,匙柄上嵌了几粒小钻石,似乎还镌了孩子的乳名。云澜一眼扫过去,不觉心里来气,六叔果然嘴里没一句实话,那时还说她预备的金器俗气,他自己不也是! 她“嗒”的一声,合上那盒子。听见身后的素欣中肯评论:“六叔这份礼品,也就一般,我看,不及云澜的那只银香囊有趣精致。” 云澜回头来,诚挚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于是房里,她们三人笑成一团。后来坐在沙发上歇歇,素欣想起来,问云澜:“六叔说你忙得很,要不要我叫君达给庄教授通个电话,让他另外物色个秘书,不要总盯着你。” 云澜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哪里是替庄教授帮忙,实在是他在教我,我占了便宜呢。” “嗬,你真是想得开。”素欣说:“好吧,是你自己说不用的,回头六叔问起,我可照原话说给他。” 云澜只管笑着点头,觉得她也是玩笑话。可乔家姐妹却趁空相视一笑,不像是玩笑。 接着谈了一点庄教授生平,话题又转到同办公室的愈存身上。素欣也是非寅一样的口吻,“云澜,何医生来路复杂,哪怕坐在一间房间里,你也不必多理会他。当然,他这人的性子,也是不大主动理人的吧?” 云澜听她说到愈存,眼里笑意也退尽了,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问:“他这样不受欢迎么?” 素欣皱了皱眉,道:“倒也不是不受欢迎,认真说来,他为人不冷不热,没什么坏处,医术确实好,还替我妈妈看过病,十分有耐心的人。可惜他身上的关系太错综,他是那边圈子里的,你懂我意思么?”素欣说着,凑到云澜耳边来,低声道:“亲日。” “哦……”云澜只点了点头。 “而且,关于他的流言,半真半假的,也多得很,总是有些影儿,人才说他呢。”素欣说热了话题,停不下来。 “什么流言?” “说他和日军太太们的关系暧昧,他进出这些人家,都是不用通传的,打着看诊的幌子,和太太们做些别的事,这谁能晓得!反正,你远着他些就是了。”素欣向云澜告诫。 云澜听着,渐渐垂下了眼眸。说他亲日!她是不信的,她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知道,他绝不会亲日,何况常州家里还成了一片废墟。可说他和人暧昧,她…… 素钦叫人端了红糖渥蛋的点心来,边一一拿给她们,边摇头:“我是不信这些说法的,何医生是白露的未婚夫,来我们家里每一次都是进退有度的,哪里会像她们闲嘴子说的那样。” “二姐姐是在家里呆久了,外头的人和事,可比你眼睛看到的,复杂得多!”素欣长长感叹了一声。 是啊,她说得没错,眼睛看到的,常常不是事实。可惜人们又总是执念在眼见为实上,真是矛盾。 愈存按照旧的时间,在仁川公园的喷水池边等人。黄昏将过,天色擦黑的时候,到处是哗哗的流水声。 等人到了,愈存把包好的吗啡交给延声,是说好每个季度交接特殊药品的时间。他关心地问陆老板:“聂云澜那边,你有什么计划?我觉得……” 愈存没说完,被延声打断:“聂小姐那边,我想,也许我找守田吓唬她一下,借你们陈老板的身份,你看如何?” 愈存马上摇头:“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她现在和我是同事,坐在同一间办公室,她从没多说过一句,关于我们过去的事。” 延声听完,沉吟了一会儿,“依你看,她知道你的情况么?” 愈存仍旧摇了摇头,“她不可能知道,但她……她不会影响我的。”愈存抬眸来和延声对视着,“也不会影响我们。”他补充道。 延声转头看着他眼神,分辨他眼神里的深意。许久,他点了点头。 愈存在临走前,和延声交流了一下最近接到的陈老板的任务,对里面的涉及的人物,请延声给予一些背景信息的帮助。延声答应下来,想起什么,抬头来说:“上次,你提到的那个启秀中学孩子,我会想办法关照的,放心,我私人关系,不动用组织的力量。” 愈存点了点头。 他们每次见面交谈的时间很短,谈完从仁川公园的前后门分别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愈存是第二天下楼准备去上班的时候,接到电话。电话从虞家花园打来,虞太太是汇利银行的董事长太太,也是小田太太最要好的中国朋友。她在电话里请他快点来一趟,说幸子的头疼病发作了,严重得很,请何医生带上对症的药,马上出发。她说“对症的药”这几个字时,咬音特别重,像是有什么似的。 愈存放下电话,上楼去取了止痛药,又匆匆开车出门,赶往虞家花园。 虞太太在自家二楼上,特地改造一排日式房间,供日本朋友和家眷们来往坐谈。竹木掩映的私密,铺着细蔑的榻榻米,置着宝瓶折扇,仿佛回了东京。 愈存在其中一间为小田太太看诊,虞太太从楼下牌桌上叫人顶替了下来,亲自引着何医生上楼。 “幸子忽然说头疼得厉害,几乎要呕吐。我说怎么办,请哪家的大夫来看看才好。她自己说不用烦着别人,只请你就是了,果然何医生是最对症的人……”她一边上楼梯,一边热热闹闹地说着,话里的意思,便是成人之美。 愈存拎着药箱跟在她身后,含笑地点头不语,似乎是默认的意思。 虞太太便更乖觉地拉开小间的门,请他进去,自己则马上悄悄关上门,无声地退走。同时,又偏着头,恋恋不舍的听一耳朵,他们对话讲了两句日语,她没听懂。下楼时颇有些悻悻。 不一时,范太太带来的小女儿犯困,叫奶妈送上二楼来隔壁间里拍着午睡。虞太太又借故上来一趟,走到第一间门口故意放慢脚步偷听,这回听到动静了,女人隐隐的呻吟声。她一抿嘴角,暧昧地笑着下楼去,果不其然的表情。 云澜第一次来这家出诊,听主任说这是沪上赫赫有名的银行家,主任小心地问她,能不能去跑一趟,那家里的孩子午睡发了热,去帮忙看一看。她说可以,不能让主任觉得她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被奶妈引着上楼来,在楼梯口脱了鞋,日式习惯,静阒无声地走进去,像是走在东洋人家里。孩子睡在一张绒毯上,满脸通红,云澜打开药箱,先试体温,又吩咐奶妈,倒杯温水来。奶妈悄声的下楼去,房间里静得只听到窗边座钟声。 “这样呢?这样好么?”他低声问,嫌说日文费力,改了中文。 “嗯,好,再用力一点……”女人气弱的声音,迁就他,也跟着说中文。 “太用力了,也许会疼。”他柔声劝说。 “我不怕疼,啊……”女人带着点执拗的娇弱,坚持:“我喜欢。” 云澜这侧的房间里,日光正盛,射在她后背上,她后颈被晒得层层发热。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个男声听着哪里耳熟,就禁不住地在听…… 她也提醒自己,这样的事,藏在这片财富堆砌的房子里,哪儿哪儿都是,不值得在意。等她给孩子配好退烧的药水,交代给奶妈,就预备下楼去,要走。 她拉开木门走向楼梯口,第一间的门也正好拉开,里面的男人一手挽着大衣走出来。同云澜打了个照面。 第六十四章 赴宴 愈存背对着日光,人影正倒映在云澜眼睛里。他第一次觉得,她眼睛里的光太亮,亮得让人手足无措、无处藏匿。 他沉在她眼神里。 云澜身后的奶妈追出来叫她:“聂医生等等,我们太太在下面,烦你告诉她一声,省得我说不明白。” 她才回过神来,眼神移开了些,点头答应:“好的。”愈存得以透一口气,他被定在她直视的目光里,失去了呼吸。 她由奶妈引着下楼,再没回头看他。他却还站在那儿,觉得她的眼睛还在盯着他,还在问着他…… 云澜转到小客室去,牌桌上的范太太马上停了手,满脸笑纹:“我才说,现在我们家不找德国医生看病了,宏恩的医生们都是外头回来的,医术不比外国佬差,你们瞧瞧,主任推荐给我的女医生,你是聂医生,是么?” “是的。”云澜客气地点头,把孩子的病程讲了讲,又叮嘱了用药情况。 “好的,多谢你,辛苦聂医生跑一趟。”范太太眉眼一笑,圆脸上处处折叠着和颜悦色的细纹,“曹妈,去叫车夫,送聂医生回去。” 云澜在门厅上车,她关上车门时,看见愈存从里面走出来,边走边穿上大衣。脖子上戴着一圈珍珠项链的虞太太,风情万种地走在他手边,切切地说着什么。 随着车子开动,她掠过了他望过来的目光。 云澜一只手压在药箱的盖子上,许久没有动弹,直到她下车,才发现,手腕上的玉石榴,被压得太久,压出一颗一模一样的瘀痕来。 她边走,边揉着发痛的腕子。 她上楼回庄副院长的办公室,庄教授不在位置上,但在桌面上留了字条给云澜,有标记好的几份文件,留给她。 她坐下来,心头上刮着一点风雪,凛凛的,许久没有动。 外面走廊里传来她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一步。是他回来了,她迟钝地想着。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还是把手放到桌面上来,翻开文件,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像无数个平平无奇的办公室午后一样。 愈存走进来,搅动着一屋子的静谧空气,他径直走回自己的桌子坐下。 “聂医生。”他忽然开口叫她,问:“你最近似乎很忙?既要给庄教授做文书,又要外出看诊,真是不易。” 云澜本有些吃惊,他竟主动发问,不是处处刻意保持距离么!此时不用了么?这么想着,她没有抬头,接口回应:“不忙,都是做医生应该做的事。” 她这回话,似乎也在哪里回应着他话外的话。是在暗指他做了医生不该做的事么?他怔了怔,没言声。 再开口时,似乎换了语气,可惜云澜没听出来,他说:“聂医生,人们爱说话,就像春日里的柳絮,飘飞的到处都是;乱花太多,当心迷了眼。” 云澜仍旧没抬头,悠远的声音:“何医生多虑了,我从前在香港时,炸伤过耳朵,自那以后,该听的能听见,不该听的恰好都听不见。” 愈存目光射在她侧脸上,她几缕发丝柔软的拂着面庞,虚拢拢,他看不清她眼睛。 转天一早,云澜来上班时,愈存难得的也差不多时候进来。 庄教授正套上医生袍,肚子太大,系不上扣子,就罢了,他也不看诊,不影响观瞻。一边招呼云澜:“有封上海商会送来的请帖,是慈善晚宴的邀请,你看看。”说着把帖子递到云澜手里。 云澜拿在手里看的同时,愈存那边也有一封一模一样,他也在拆看。 “礼拜五的晚上,我要陪囡囡去看滑稽戏,肯定是不能去参加,云澜,你代替我去,好不好?”庄教授仰着脸问,像个孩子在问大人能不能不去看牙医的表情。 云澜最不爱参加这样言不由衷道貌岸然的宴会,慈善是假,社交是真。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些人的游戏罢了。摇头道:“我礼拜五晚上约定了有事的,推不掉。这样的慈善晚宴,有钱人都会去露个面的,咱们不去也没什么要紧。”她极有经验地说着,把请帖装好,放在一边。 “嗯,”庄教授兀自点头,表示同意,“况且,愿意去的人,也多着呢,是不是?”他又抬头来呵呵笑,眼神向愈存的方向飘了飘。 她是真的有事,礼拜五晚上在伯特利医院有课要上。这场宴会的事,她一点儿没放在心上。 等到了礼拜五,云澜匆匆收整好文件,准备好讲义,下楼去医院门口叫一辆人力车。前两周,非寅因为有事要去天津,离开了些时间。云澜才下到门厅,非寅的车正开进大门口,他探出头来叫她:“云澜,这里,上车。” 他们隔了半个月才见面,云澜含笑问他:“六叔几时回来的?” “昨天到的,”非寅开着车窗,傍晚的暖风吹进来,他半真半假的转头看了云澜一眼,“我昨天一回来,今天就来替你做司机;可我出去这么久,也没听见你问起过我,我这六叔当得失败,果然不是亲的。” 云澜只管呵呵笑着,没回话。 “今天咱们不去上课,有一场小宴会,你给我帮个忙,陪我同去。”他说,不是邀请,更像是命令,知会她一声。 “那晚上的课怎么办?我……” “我已经和饶先生说好了,他安排了别的医生来,你放心。”非寅语速很快,其实是他平常说话的习惯,他每次同云澜说话,有意的放慢了,怕她听不清。 “去赴宴,那我得去换身衣裳,不然太失礼了……”云澜想说,丢的还是六叔你的脸。 非寅一派轻松,说着玩笑话:“也不要紧,咱们就穿这样去,才是一鸣惊人一反常态,同那些宾客们都不一样,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云澜皱了皱眉,她不想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效果,最好能泯然众人,不叫人发现才好。 所以非寅把车开到圣母堂附近一个朋友的礼服店里。等他们两人双双穿戴好出来,云澜笑说:“六叔,你这身穿上,年轻了十岁。” 非寅更加不客气,抬手挽着云澜下台阶,冲她道:“你这裙子颜色,老了十岁!” 云澜挽着他臂弯,翘着嘴角,“嗯,都是为了称你!瞧我这一片苦心!” “哼!”非寅转头来狠狠剜她一眼。 原来非寅嘴里说的小宴会,就是庄教授收到请帖的那场慈善晚宴。云澜原本排斥这样的场合,怕沉闷。如今有非寅带着,听他一一细数眼前这些宾客们背后的故事,比听说书还有趣。她边跟着非寅,边悄悄和他说:“庄教授原本接了请帖,想让我代替他来的,我说有事推掉了,回头让他知道,准会觉得我两面三刀。” “他都没来,哪里会知道,怕什么!”非寅头都不转,觉得云澜真是杞人忧天。 云澜听了,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做人真应该像六叔这样…… 这场晚宴,照着西式习惯来的,因为几家外国公司的驻华代表都来出席。非寅有一会儿,被人簇拥着寒暄碰杯,云澜悄悄转到一边,看到一处中式点心的桌子,自己拈了一片云片糕尝尝,还没送到口里,被后面赶上来的非寅伸手拿掉了,他凑到她耳边提醒:“别吃这家的米糕,点心师傅手艺差,甜得齁死人,当心黏掉牙!” “哦,是么!好险好险!”云澜马上离开那盘云片糕,退开两步。 非寅仍旧把她手臂拉在自己臂弯里挽着,边走边问:“是饿了么?” “嗯,”云澜诚实的点着头,跟六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实说:“我从办公室出来,早就饿了,比不得你们富贵闲人,个个脑满肠肥。” “瞧你说的,我并没有那么胖……”非寅不满地撇嘴,却悄悄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转头道:“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准备,咱们到楼上休息室坐一坐,等你吃好了再出来。” “这样不失礼么?”云澜拿不准,直言问他。 他哼哼着在鼻子里笑了笑,径直挽着她上楼。这么点小事在他这里都不算失礼,他没在休息室里架起火堆来烤羊腿,就已经算是非常守礼了。 边上楼,他边谆谆教导云澜:“要勇于冒险,冒险是这世上最好玩的事情。” 她果然跟着六叔来冒险,几间独立的小间,放着等会要拿出来竞买的珠宝古董。非寅不等人通传,自己开了一间走廊底的房间,拉着云澜,在里面等着吃浇头面。 云澜才坐下,就发现,他们这间是和隔壁间通着的,一扇小门之隔。她好奇,等面的功夫,趴在那小门的玻璃窗口上看。 非寅坐在那边沙发上不动,吓唬她:“小心看到不该看的!” “都有什么不该看的,你说说?” “养父逼死干女儿、姨太太和车夫有染、女明星背着人抽大烟……”他懒洋洋的列举,张口就来,都在嘴边。 云澜转头来盯着他眼睛,“六叔,你不去说书,真是浪费了。” “说书的哪有我说的一半好。”他一摇头,不屑的语气,又紧着问:“你究竟看到哪一出?” “戏班子化妆,几个小戏子正对戏呢,五彩斑斓。”云澜答,笑嘻嘻的。 “哦,是了,这儿是临时划给演出人员的后台,咱们借了人家的地方。”他想起来了,说话间,伙计送了面进来,搁在茶桌。 非寅招呼她:“快来吃,焖肉面和黄鱼面,你要哪一碗?” 云澜走过来,“六叔你也吃呢?” 非寅举着筷子的手僵在那儿,“怎么?我已经脑满肠肥到不准吃面了!” 呵呵,云澜笑着坐下来,和蔼地鼓励他:“没有没有,你吃吧,我要这碗黄鱼的。” 他看着她,她一边吃,一边还在笑。 “让我尝尝你这碗。”他没好气地说,也没等她同意,伸了筷子去夹云澜碗里的一大块黄鱼肉。 “哎,不准夹这块,”云澜马上反对,拿筷子挡住他。 非寅哪里肯退让,他最懂两人吵架的乐趣,尤其是和云澜。他偏要夹这一块,同她比比谁用筷子更灵活。 正是角力的时刻,结果云澜手上一错劲儿,非寅的筷子飞出来,连着那块鱼肉飞在云澜衣襟上,油花溅了一片。 “哎呀,”云澜赶忙放下筷子,低头来看。 非寅也忙停手,顺手抽了自己胸前口袋里的手帕出来,绕过桌子,俯身来看她衣裳。也伸手替她擦拭油渍。好在她刚刚上楼时想着不在外场,就把一件短外套披在礼服外面,此时正是这件外套上沾了油花。 “这下好了,衣服也叫你弄脏了,索性这身礼服的钱我也不还你了,全算在你头上。” “你想得美!”非寅低头在她身前,给她帮忙,“非但衣服的钱,连这两碗面的钱,你也别想逃掉。” “六叔你真是好算筹!” “我们做商人的嘛,眼睛里只有钱!” 他们这里说着话,房间门被推开了,白露同愈存快步走进来,看见他们时白露还在抱怨:“今天给的化妆室这样小,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他们同时停住,白露望着非寅,愈存望着云澜。 第六十五章 眼睛 非寅转头看见他们进来,还是如常神态,手上帕子交在云澜手里,客套话:“这间是留给白露的化妆间吧,不好意思,我们先借来用一用。” 白露眼睛还盯在非寅的手上,错愕了一刻,“哦,不要紧,你要用,我们换另一间吧。”她说着,仓皇地转身拉着愈存要走。 愈存没有动。 “那倒不用,我们吃了面就走,不会影响你们。”非寅说着笑了笑。 “哪里,希望不影响你们才是。”愈存眼神从云澜身上转到乔非寅的脸上,也是客气的语气,心里却不怎么客气。他同时把白露拉了回来。 非寅只无声看愈存一眼,没答言。 他一停顿,这四个人的空间,就凝固得只剩彼此目光碰撞的声音。 非寅这人,是最不怕别人的眼光的,他欠身向云澜提醒:“把外面这件脱了吧,不影响里面,天气也不冷。” 云澜点点头,也怕油腥味儿失仪,所以从谏如流的脱了放在一边。 愈存负手立在一旁,阿听在弓着腰把白露化妆用的一系列物品一一摆在长桌上。他眼角的余光里,看着她脱掉外套,露出里面深墨蓝的丝绒礼服,脖颈白皙,戴了一串素色的钻石项链。他想,是为了遮住那道伤疤么!他心头旧事翻上来,直涌到眼睛里,只好略偏了偏身,自己换了个角度,从白露半人高的化妆镜里折射一点看过去的目光。 白露被镜子前的强光笼罩着,呆滞的表情显得特别惨白。一直到非寅和云澜起身离开,她才恢复了一点精神,转头骂阿听:“你是瞎了么?都几点了,还不去叫梳头的进来!” 愈存让到窗边去,低头点了一支烟。 白露的节目放在竞买之前压轴的位置,等她唱完,底下爆发着掌声,有许多鲜花抛到舞台上来。她在一阵鲜花雨里声情并茂地感谢上海商会和慈善团的着力安排、沪上名流们的鼎力支持,还在末尾真情流露地讲述了一段战地难童的悲惨经历,仿佛亲眼所见亲身所受。 底下的观众如不抹泪附和,都对不起那些流过的血汗,然而他们身上的高级礼服都经不得染,所以最终还是没能哭出来。也只好等会儿多付一点钱,以示弥补。财富实在是好东西,多少感情都能拿来填补。 云澜站在非寅身旁,她在心里暗自想,她教的那些难童处的女孩子们,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些人的帮助……她转头看着非寅,他正抬手鼓掌,特别饱满的热情,仿佛台上的人讲的话句句是真。 她想,六叔这逢场作戏的本事可真厉害! 紧接着开始竞买,是大把花钱的时候,非寅因为有一件金丝八宝海棠花的压襟捐赠出来,被请到前排去。云澜仍旧站在人群外,没动。 白露是迎着掌声和鲜花走下台来的,愈存照例在舞台口等她,她却留了个心眼,顺着他眼神望出去,正看到巨幅帐幔旁独个儿站着的云澜。他在看她!白露在心里想,她不是非寅的新女朋友么!想到这个,白露心里泛起酸来。伸手接过愈存手里的披肩,自己给自己围上的同时,又伸头看出去一眼。 这双眼睛,她认得,伴着愈存的目光,她想起来了。旧年里有一次发现他从阁楼上下来,她促狭的好奇心发作,悄悄上去看,发现一本医院专用的记事簿,翻开什么也没有。她失望得很,要丢开的一霎,瞟见空白页上的痕迹,心头一动,拿碳笔拓印出来,是一双女人的眼睛。嗬!这个已经不行的男人,竟然还存着花心,男人想女人的心,真是一路货色。她摇着头,撕下来销毁了,转头也忘了。 这时忽然看到真人,原来是他喜欢的那双眼睛……白露来了无限兴趣。撇开愈存,自己扎到人堆里去。她本来碍于非寅的关系,对这位小姐宁肯避而不谈,此时不一样,她狠狠地去打听了一番,有了许多收获。 那边人群如火如荼的抢着扔钱,白露这里踩着高跟鞋扭回到愈存身边,“哎,我跟你讲,那位聂小姐,喏,就是刚刚非寅对面坐的那个,”她脸颊上因为兴奋染着绯红,“可不是个娇小姐,听说她出洋前,从香港带了个私孩子回来,不知是和谁生的,也许是和大学同学胡搞来的。这你知道么?”白露挑着眉,添油加醋的胡乱猜测着。 愈存本是最嫌恶白露传闲话的毛病,见她开口,已经背过身去,听到“聂小姐”三个字,又转过脸来。“什么?”他惊讶道。 他这一声,把白露问得成就感油然而生,她扬着尖尖的下巴,着重道:“是你不知道的吧,可别光看人家模样长得好,底子里什么样,可是看不出来的。哎,听说那私孩子都两岁了,就养在她三哥房里,充作儿子,好保全外头名声。你说说,好不好笑,她三嫂可真是个贤德人……” 白露嗤笑的表情蔓延得满脸都是,恨不得立刻说给非寅去听,她讲完,也专程看一眼愈存的脸。却见他冷着脸,“哼”了一声,不屑地转身走开了。淑瑛孩子的事,竟被传成了这样,可见人们造谣生事的本事。 他走出去几步,又在灯光的阴影里,转头看向云澜的方向。她家里这样欺负她,枉顾她的名声!他替她在心里发了发恨。 云澜在这样场合里认识的人不多,恰好走过范太太面前,被她拉住,说了好一会儿话。范太太说上次在虞家,聂医生给孩子开的药、写下的医嘱,都实在太好太细致了,一通感谢的客套话。总是一颗面面俱到的做母亲的真心,云澜含笑应承着。 等范太太走了,她又迎来了白露小姐,她举着酒杯走过来,热情又虚伪地要和她碰一杯,云澜临时在侍应生的托盘里取了一杯红酒,和白小姐对饮。 “幸会啊,聂小姐,前头见过面,总是没说上话,我心里遗憾得嘞!”白露高跟鞋踩着,比云澜略高半个头,居高临下的语气。 “白小姐客气了,我其实不大来这样的地方,和众人都不熟。”云澜以为她寻常叙话,没有防备。 “哦,是啊,你们大家小姐通常都是不出来社交的,有什么好事总是放在家里消化,对伐?”白露含沙射影的说着,又怕力道不足,恨不能摊开了直说。 云澜听着,没太明白,便笑了笑没接话头,同时看到白露身后,愈存走过来。 他是想,防着白露一会儿口无遮拦的胡言乱语,好制止她。没想到,她已经在胡说了。 “聂小姐从前在香港读书,后来怎么听见说,又去了美国呢?不是有什么事,香港待不住,只好换地方吧?”白露横挑着细眉,往明处说。 “白小姐想问什么?”云澜听出话外音来,收起笑脸,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愈存的眼睛。 “没什么,听说一点聂小姐当年的旧事,觉得十分有趣,特来讨教讨教……”她说着,风情万种地笑了。 愈存面无表情地伸手来截走了白露手里的酒杯,“你少喝一口,省得说醉话!”沉声提醒她。被白露一把抢回来,虎了他一眼。 “好好说话呢,你少管闲事!”白露不管不顾起来,能气死愈存。 好在他们同时看见,非寅穿过人群,正向这边走来。他远远的戏谑语气:“白露小姐做什么瞪着大眼睛,这是要吓唬谁?” “哟,我这点道行,只有被人吓唬的份儿呢,”白露见非寅走来,更得意了,正愁没处说给他听,他就来了。“在说一个孩子的事,两岁多的小男孩。是吧,聂小姐?”她说完,不禁得意的想看云澜的局促表情。 结果云澜平常态度,直辣辣地反问她:“白小姐是说谁家的两岁孩子?我三哥家的?” 白露被当面问得噎住,暧昧地笑了笑,没法接口。又不肯认输,想再追问云澜:“是你三哥家的么?”被非寅开口先抢了话。 “哦,那孩子啊,素钦带着,我见过,模样生得喜人,只是一样不好,回回都要叫我六叔公,我听了很不开心。”非寅插话进来,作势摇着头,向白露愈存用意道:“将来有机会,我定要给他纠正过来,换个称呼。”他惯常的玩笑话语气。 说完伸臂挽着云澜,“走吧,看看我捐掉的那只金器去,被一个大胖子买走了。”他说。 云澜平白被白露追问了几句无聊的闲话,也在心里气了气,没留意六叔最后说了什么,他左不过是哈哈一笑的话。只愈存听了,心里沉下去,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许久没有回身。 “这种时候,耳朵就要生得大一点,能说话的人多着呢,这个不中听,就换那一个,知道么?”六叔笑眯眯的啰嗦着,他做人不嘴碎,只对着有的人,才话多。 云澜看看他,明白他的意思,点头不语。 宴会结束时,非寅应邀上台讲话。云澜在台下,看他难得一本正经的表情,可惜说出的话,还是敷衍的话,六叔真是个难以捉摸的灵魂。 嘉宾散场时,云澜忍不住在人群悄悄找愈存的身影,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只看一眼就好。可惜白露因为嘲讽云澜失败,生了大气,提早退场,愈存跟着先走了。 非寅开着车,偶尔转头,总是觉得,云澜眼睛里有说不清的失望。她失望什么?他想。 白露一进家门,就开始处处迁怒。她嗒嗒地上到二楼,又从楼上把高跟鞋狠狠扔下来,气势汹汹的转头指着阿听道:“你去,洗澡去,洗干净,到我房里来。”话是这么说,眼睛却是盯着愈存的。 愈存没什么反应,慢悠悠的跟上楼上,照平常的习惯,他去书房待着。那时也是白露自己说的:“你既然不行,就别进我卧室,我床上不养这样的男人。”所以,他就不进去。 这时,白露却抢上一步,挡住他去路。她低胸的晚礼服,散发着阵阵温香气,故意贴着他。“聂小姐,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她凑到他耳边来,几乎咬着他耳垂。 “早点去睡吧,别在这里胡说八道。”愈存偏了偏头,让开她的热气。 “我见过你画的一双女人眼睛,和聂云澜的眼睛一模一样,你看她的眼神,就是看心爱女人的眼神。”她低声说着,像在念一段咒语。 第六十六章 对峙 愈存心跳漏了半拍,他努力维持着呼吸频率。转头来和白露画了油彩的眼睛对视着,越发觉得,她真像个神婆,神经质又带着点无所不知的魅惑。 “我说的对不对?准不准?”她露出一点得逞的表情,“是老相识了吧?看她被非寅牵着手,你心里怎么样?。”她说着,一只手摸到他心口上去,测他的心跳数。 “启秀中学薛新尧,中三班,十三岁,寄托在学校姓姜的老师家里。”愈存回过身来,贴着白露耳朵,“上月十一号,发了高热,姜老师电话你去看望……” “何愈存!”她脸上马上变了色,断喝着叫他名字,露出阴狠气。 “薛白露,”愈存马上占了上峰,他上前一步,对着白露侧脸:“新尧十三岁……他是你弟弟么?究竟是不是呢?还是……?”他没往下说,白露听到这里,眼睛里全是恐惧的光,她倒退了一步,靠在黄牛皮的沙发背上,险些一趔趄。 他们脸对着脸,对峙着。 白露忽然伸手从沙发靠背里摸出一把乌黑的手枪,她还没抬起枪口,愈存已经近身来,冰冷的袖珍手枪抵在她腰间。 “姓何的,你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白露手停在沙发靠背上不敢动,但咬牙切齿。 “白露,我们都把嘴管好,就相安无事,能活一日就活一日,你能快活一日就快活一日,我绝不多言一句。你看呢!”愈存低声的,不容异议的声音。 白露在心里迅速转了一圈,点头:“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到死也最好不要说。” “可以!”愈存盯着白露的眼睛,缓缓收了枪,白露也跟着放下来手臂,他临转身的一刻,回手把沙发靠背里的手枪一把截走了。“还是让我换个地方吧。”他头也没回。 “你!”白露在身后瞪着他,咬碎了牙。 入了夜,卧房里熄了大灯,留着一点昏暗的光线。白露和阿听在里面,在床上,也可能不在,在别处亦可。 愈存的书房也在这间卧室里,本来是一组套间,隔着一扇小门而已。 书房亮着灯,白露知道愈存在看他那几本该死的书,当然,也许没看,也许在画那双眼睛……她一想到这儿,就在心里升起一点快意的感觉,比趴在身上的阿听一遍遍的撞击,更有快感。她于是故意地弄出更大的声响来。娇声的命令阿听:“你下来,让我来,姐让你尝尝什么叫赛神仙……” 他们在里面地动山摇不断,愈存起身关了灯,他躺在沙发上,只想着一件事,要活着,活下去。 他临睡前的习惯,把最近接到的阿听带回来的任务在脑子里转一圈。总觉得有些奇怪,近来大行动很少,接洽的都是些不高不低的人物,似乎上面的风向有什么变化,但又没有明说,他没理出头绪来。 隔天,在庄教授的办公室里,云澜在向教授请教一个病例,她有许多拿不准的地方。庄教授腆着肚子极细致地讲解,还伸手找自己抽屉里,几年前留下的病人记录。愈存走进来时,垂眸瞟了他们一眼。 云澜其实不是临床遇到的病例,是在伯特利上课时,有个较大的女孩子拿来问她的,她虽有标准答案,但总觉得不能敷衍学生,还是拿回来问一问老教授。等教授一出门,她还在整理笔记,听见对面愈存起身的动静。 她没抬头,直到眼前被他的人影遮住了半边。他递了一册笔记过来,上面有一段话,用红色标记出来,他伸手在上面指了指:“这里,这个方案和教授讲的不一样,治愈速度更快。”他简短说明。 云澜倾身去看,是用墨水笔写的整齐的诊疗笔记,字体有点儿小楷意思。她看着那些字,有点发怔,她从前常看他做的笔记,不是这样的字体…… 他看不到她眼睛里的失望,但忽然想起什么,俯身拿她手边的自来水笔在笔记上加了几个字,是处方里的一种新药,“现在可以用这个。”他补充道。 他用左手写字!云澜盯着他写完,惊诧的在心里这样想。 她忽然抬头来望着他,他同她对视着,没有说话。 庄教授从外面风风火火的推门进来,边在嘴里嘟囔着:“实验室要进一批新机器了,太好了!云澜,”他想说,走,咱们去隔壁看看秘书处拿到的清单,都有什么型号的;一低头,看见愈存那本笔记簿,上面写着的案例。他马上摇头:“哎呀,愈存啊,你这个方案,是见效快,但是费用太高,没有几个普通人禁得住这样昂贵的治疗费用的,除非……哼!”庄教授鼻子眼儿里哼哼着,朝愈存摇摇头。他是指,除非是那些达官显贵,钱多得没处花;他实在不懂,像愈存这样的大好青年,怎么就趋炎附势到这种程度,真是世道不昌、人心不古。 愈存淡淡看了看庄教授的脸,没说什么,转身坐回了自己位置。 庄教授见愈存走了,脸上立刻露出小孩子打了胜仗的表情,挪着步子来催云澜,还着意放低了声音,意思是不让愈存听见,他不带愈存这样拜高踩低的人去。“云澜,来,咱们去看看新购置进来的实验仪器。” “哦。”云澜放下笔记,起身跟着庄教授出了门。 愈存没有抬头,听着她们走出去的声音。 等再回来时,云澜身边跟着的不是胖大的庄教授,换了挺拔的乔非寅。 “我还没到下班的时刻,你或者去别处坐坐吧。”云澜对跟进来的非寅说。 这话,非寅听着耳熟,“上次咱们就是提早走的,可见不用等下班。”他理直气壮的说着。转到庄教授桌位里面来,拉了把椅子坐在云澜旁边。 云澜只好改了口,“我这里还有一点文书的工作没做完,你要是有要紧事,且先去忙吧。” “我没有要紧事,我是富贵闲人啊。”非寅坦荡地回应,拿桌面上一只墨水瓶,伸头瞄了瞄。 云澜只好不理他。 大概过了一刻钟,云澜才忽然想起来,今天晚上的课取消了,伯特利早上打了电话来,通知她难童处今晚接受政府检查,所以停课一次。她转头向非寅低声道:“六叔,我今晚不用去上课,那边课程停一次,你不用送我去了。” “哦。”非寅也跟着她的声调,低声点点头,没有别的表示。 云澜只好补充:“那你回去忙自己的事吧,我既不去,你就不用等我下班了。” “哦。”非寅仍旧一本正经的低声点着头,像是没听懂云澜话里的意思,也没动弹。 云澜张着大眼睛望着他,停了一分钟,他终于撑不住,自己低头掩饰着笑了。故意换了不悦的语气:“云澜,你这样也太实际了,我在这白等了半日,你一不用车,就要赶我走,这是实把我当车夫了!” “……”云澜语塞。 他说完,自作主张的伸手把云澜面前的书页纸笔收收拢,风卷残叶般推到一边,“走吧,等会儿你们衙门的管事回来了,趁着他没到,咱们先溜。” “不行,我这几页材料要交给庄教授看的。” “你真是死心眼儿,也许庄老夫子也已经溜了呢!” “.…..” 愈存听着他们一来一往的对话,始终没抬头。这时忽然开口,“聂医生,不如我帮你看一看,等庄教授回来,替你转交给他。” “也好,”非寅点头做了主,把云澜手里的几页材料接过来,送到愈存桌面上,“那就劳烦何医生了。”他同时向他客套:“云澜常被庄夫子拘在这里帮忙,往后还请何医生多关照她!” 愈存也客气地起身,他点头笑了笑,垂眸时目光和云澜飞快地相交了一刻。然后他沉默下来,仍旧低着头听他们出门走远的声音。 她的脚步声,总在他耳中回想。 非寅拉着云澜早退,说要不咱们去国泰电影院看电影吧,看完了电影,去江边吹吹晚风,那边江舫上有表演。云澜听了摇头,“我不去了,我难得休息一晚,想回去看看素钦的小囡,你的侄外孙女。” 把非寅说得直垂头,“你真是,哪里找你这么会煞风景的人。”他无奈地叹气。 “六叔,听说你有许多女朋友,认真数数,两只手都不够用的,”云澜凑过来真诚的请教他:“那你怎么忙得过来?你们真这么有空么?” 非寅听着,眼瞳都扩大了一圈,如果不是抓着方向盘,他定要动手了。他用力吸了吸气,“是素欣姐妹俩嚼的舌根儿吧,你等等!”他顺手把车窗打开,透透气。 “等什么?”云澜凑过来盯着他的侧脸。 “等我想一想,编排点儿造谣这姐妹俩儿的话,”他眉心上气压低下来,认真道:“说她俩不是乔家亲生的,你觉得怎么样?外头小娘生的;或者,说她们实际上母女俩,素欣是素钦的私生女,是不是更惊悚?” “啊?”云澜愕然,“你胡说什么呢?” “哼!是我胡说么?是谁先胡说的!”非寅气咻咻地,“我哪有那么多女朋友,造这种谣做什么!” “哦,好吧,算是我乱说的,你别往心里去,没有就没有罢。”云澜瞧他眼神都发起狠来了,赶紧缓和:“我也是不信的,觉得不大可能……” “是吧,还是你有辨别力,”非寅点着头,“千万别听她们胡说,我的朋友是不少,女的也不少,但女朋友可是没有的……”他这样说着,悄悄瞥了云澜一眼,看她垂眸的表情,没什么异样,心里有点儿失落。 云澜边听边点头认可,等他说完,也表态:“嗯,我自然相信六叔自己说的。” 非寅心里略有安慰。 他开着车,拐上马斯南路,路上遮天蔽日的梧桐树林林道旁。 “六叔,怎么走这条路,不是更远了?”云澜看到熟悉的红墙小楼。 “你说起那爱造谣的姐妹俩,我想起素钦惯常爱吃这家的蛋糕,咱们顺便买一点给她。”非寅抬头望着路边招牌,一家家辨认着。 “是堵上她的嘴,叫她以后不准多言的意思么?”云澜转头来。 “呃,也是!”非寅半真半假地点头。 这家红圣诞树的西饼店,云澜刻意的许久没来光顾。这时跟在六叔身后跨进去,她下意思的张望了一眼窗边的座位,果然,老板娘坐在那边黄昏的斜照里看书,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她和云澜对视着,眼神中的警觉不言而喻,她缓缓站起了身。 “六叔,素钦爱吃那种,小蛋糕,你多买一点,我顺便带给我姑母。”云澜马上转头,向玻璃柜台里面指着,给非寅看,转移着注意力。 “你做顺水人情,叫我付钱。”非寅倾身去看,不满道。 “你们做商人的嘛,不就有的是钱!” 非寅转头睇她一眼,有意道:“那可不一样,我们的钱,只给女朋友买,旁的人可是很手紧的。” “那你应当也没多少钱 ,那么多女朋友,开销很大吧?” “哎,我才澄清了,并没有女朋友……” “知道知道了,没有十好几个,”云澜也伸头,专心看里面新出的蛋糕口味,了了道:“也就七个八个,不够一双手数的!” “聂云澜!” “六叔,生气使人老,你不怕么?” “我不怕,我又不老!” 第六十七章 邀请 他们在柜台前说着话,选蛋糕,定好了,伙计给包装。云澜跟在六叔身旁,赶到身后不远处,老板娘的眼神定在这里。 非寅无感,他拿出皮夹子来结账,打开时掉出一张泥金的绯红请帖,云澜俯身替他拾起来,看了看封面,递还给他,随口问:“大华俱乐部,是什么地方?”这是请帖封面上的一行小字,云澜好奇。 “一个无聊的地方,和一群无聊的……”非寅把请帖收进钱夹,向云澜耳边亲昵道:“日本军官,及他们的中国朋友。” “哦,”云澜后撤一点,看他,“也请了六叔?那……”云澜想说,那你岂不是中国朋友之一。 “我可不是,我只能算是拐了弯儿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他马上说明,撇清关系,同时不屑地哼哼着,“况且我也不打算去。” 非寅结好账,提着西饼盒子,同云澜一起走出店门,透过玻璃门板,云澜看到身后站着的老板娘,面朝着门口的方向。她在心里悄悄对她说,不用担忧,你看,我不会影响什么。 丽惠站在窗边,目送他们走远。 上海的春天总像是个执拗的女中学生,和冬月的寒风纠缠不清、去而复返、千回百转。转天来上班时,云澜伸手在路边树荫里盛着一块日光的斑纹,暖暖的,发烫。她把绒线衫脱了挽在手上,在庄教授位置上坐下来时,发现昨天交给愈存的材料已经装订好,放在桌面上。 她翻开看,他帮她一页页修正过了,添加了笔记,纠正了翻译,虽然是她不熟悉的字迹,但她知道是他写的。 有一刻,日光就射在她手边,这光仿佛是两年前的光,他在书桌前,教她高年级的课程…… “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愈存和白露一前一后走进来,从云澜桌前经过时,愈存着意加快了脚步,倒是白露追着愈存的脚步,嘴里要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云澜的脸。她倒回来一步,眼睛泛着母兽发现猎物的光,“哎呦喂,这位不是聂小姐么?”她穿着明黄底子缠枝喜鹊花样的春纱旗袍,一只手撑到云澜桌子边上,“和我们愈存坐在一起的?”她妖娆地专程回头望一眼愈存的脸,看他面无表情的在自己位置上坐下了。 “白露小姐。”云澜维持着客气,同她点了点头。 “那是庄副院长的桌子,他一会儿就到,你就别在那儿杵着了。”愈存低头,沉沉的声音,提醒白露。 “哦,我说嘛,怎的这么快就换了人了,我先记得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头子,肚子滚圆……” 庄教授正从开着的房门里走进来,银灰衬衫的口子一粒粒绷紧,他手里提着牛皮公事包,白露的话他没听全,只听到最后一句,一脸无知地问:“谁的肚子滚圆?” 把白露问得,转身扭走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摇曳着细腰,晃到愈存桌边去,低头只管假装看他桌面上的铜制铭牌。 “谁?”庄教授转到自己桌子里,疑神疑鬼的横扫屋子里的人,又转向云澜,“是说我肚子大么?”他问着话,有力吸了吸气。 庄教授圆眼珠瞄着云澜的脸,她不得不开口,开解他:“没有,哪能说您啊,才我们闲聊,白露小姐说她的歌迷,有个秃头胖子,肚子滚圆的,总追着她要拍照。” “哦,哦。”教授听了放下心来,点着头,泄了气,衬衫扣子仍紧绷。 白露在那天转头来眼睛瞪得铜铃大,嗬,没想到,读过书的娇小姐竟这么会编排人!她咬了咬牙。转头又看愈存,他充耳不闻的模样,忙着手里的事。 她一发狠,转脚两步走到愈存身边,伸手扯他手臂,自己一扭腰,坐在他腿上,“也没把好椅子,你借我坐一坐。”她娇嗔着说。 愈存惊了一跳,呆住了,这是做什么?! 白露朝他龇了龇牙,示意他少废话。 “啧啧啧……”庄教授皱着粗皮的鼻子摇头,悄悄瞟一眼那边两个人,自己挪了挪椅子,挡住云澜视线,他正从公事包里套摸出一盒热气腾腾的生煎馒头来,“云澜,你吃早饭了伐?你看,我带了这个。”献宝似的呈给云澜看,“你要不要吃?” 云澜到职这些日子,知道庄教授有个爱吃零嘴的毛病,不想今日还带了点心来,真是发扬光大。她其实家里用了早点来的,不过这时,也凑到教授饭盒子前去闻闻,油煎过的香味儿,大概是和不羁的六叔呆久了,受了传染,点头道:“要吃。” 所以两人躲在桌子后面,相对地吃生煎馒头,庄教授小心翼翼地拿喝水杯的搪瓷盖子,倒了一点醋,蘸着吃。 白露那边坐在愈存坐腿上,专盯着云澜,示威,不想他们忙着吃喝,连一眼也没瞟过来。她手心都攥紧了,红宝石戒指硌得生疼,不死心地迁怒在愈存身上,她抬手狠狠在他手臂上掐了一记,想听他叫出声来,吸引吸引云澜的注意力。结果,他只皱了皱眉,表情露出点厌恶来,“你要干嘛?”低声质问着她。 “哎呀,弄疼了么?”白露自编自导起来,“我给你揉揉,是不是这里?”她说着趁势起身换了个方向,坐到他另一边腿上,亲热得几乎要吻到他脸上来。 他别过脸去。 “啪”的一声,庄教授在虚空了伸手拍了个巴掌,吓了云澜一跳,问他:“拍蚊子?”这还没入夏呢,就有蚊虫了? “拍苍蝇!”庄教授说,笃定的解释:“一只公的,一只母的,你看看,这么大个儿……”他敦厚的拿空白的手掌心给云澜看。 云澜必须点头的形势,她附和着“哦”了一声,又悄悄偏身,从庄教授的头边空隙里看一眼愈存,他表情严肃甚至不快,正同白露低声说了句什么,似乎有感觉,也抬眼看向这边,同云澜的眼神相交。她目光像他记忆里一样清澈,他不知道,她是想起那天在黄金大戏院的事,他摆摆手,拒绝白露的绢子。他答应过,收了她的,他绝不用别人的! 白露听了庄教授的暗示,一手按在桌子上,要发作,被愈存拿凌厉眼神制止住,他让她坐着,没动,但语气换了个人,在她耳边命令她:“坐够了就起来,再生事对你不客气!” 白露狠狠剜了他一眼,气哼哼站起来,同愈存深仇大恨般对看着。想让她认输,哼,绝不!她一歪头,俯身在愈存脸上飞快地,响亮地的亲了一口,“亲爱的,我下去开药了,一会儿上来找你。”她满脸堆笑的伸手在他脖子上摸了摸,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来,她知道他不敢动,她转身走前,朝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白露在满屋人的惊愕目光里,洋洋得意,挽着小手袋下楼去了。 云澜回过神来时,先瞧见庄教授的脸皱成了一团,像新做的包子,刚捏好褶儿,还没蒸熟,褶子特别深。 云澜先缓过来,起身给教授倒杯水,经过愈存的位置,他照旧目光落在自己桌面上,谁也不看,但一只手搁在膝盖上,紧紧揉皱了裤子,手指的力度扣进皮肉里。 云澜开解他:“不要紧的,这是年轻人常有的事。”她这话对着庄教授说的,也说给屋里的别人听。 “哼,世道不昌,人心不古。”庄教授接过水杯来,咕咚咕咚猛灌两口,烫得直伸舌头,散着热,不忘嘱咐云澜:“你可不许这样,这这这,像什么!” 云澜马上点头,“哦。” 愈存终于抬头想看一看云澜的眼睛,但她被教授的心宽体胖挡着,遮在一片光影里,像是隐进时光背后的人。 他们这里照常办公,庄教授一反常态的着急,像是尾巴被谁踩住了,时不时往门口走廊里瞄去一眼。“这些弄好了,咱们去楼上病理室看记录去吧,走走走。”他催着云澜。 “我还有几页没弄好,记录要不要下午去看?”云澜不明所以。 “不要不要,现在就上去看,”庄教授摸着肚皮,眼神朝愈存桌上晃了晃,“不然等会儿要在这里看西洋镜,我不要看,你不要看,走吧。” 云澜被教授拉扯着,抱着两页文件,匆匆上楼去。 她临时回头,看他坐在半面日光里。 上海的春天里没有炮火的时候也草长莺飞的美,晴空里飞过一群群信鸽,“嗡嗡”的鸽哨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丽惠在西饼店的楼顶喂鸽子,她长卷发垂下来,想起从前在香港时,宗瑞还活着,他们一起养了一只山雀,山雀受了伤,掉在天井里。宗瑞给它包扎瘸了的腿,坐在石磨盘上,可惜包得不好,晚上等怀承来了,丽惠还是请怀承帮忙,给山雀治腿。 怀承盯着她手里的鸟,直摇头:“我不是兽医!” “人都治得了,一只鸟都治不了?”她瞪着眼睛反问他。 怀承被质问得,脸都黑下来,“好,你放着,我来治。” 那时,宗瑞挨着怀承,坐在石磨盘上,她蹲在对面看着。他们救活了这只山雀。 然而,她也是这样看着怀承,眼睁睁看着他没能救活重伤的宗瑞。 第六十八章 涉险 愈存和白露去一趟十六铺码头,夜色里,在码头的候客厅里,干掉了一个从襄州回沪的客商,做烟草生意,做得不大,在生意场没什么名头。阿听带回来的字条上,这个人的背景写得极简,寥寥几个字。 这样的小任务,白露换了身男人衣服,替愈存做个掩护,借这小商人出去方便的机会,拿消音手枪喂他一粒枪子儿就结束。她在家里茶几上开了瓶威士忌,以为出门一转身的功夫,回来接着喝。没成想,这小商人警觉得很,楼上楼下几个地方带着他们兜了好多圈,最后,竟把白露甩掉了,还好愈存提前研究过码头地图,每个路口刻在他脑子里,见势不对,马上换了对策,扔下白露,单独绕到后通道口,正面堵住他去路,当胸给了他一枪。 他临死想说什么,愈存下手扼住他咽喉,他挣扎一下,断了气。 等他没了动静,愈存有一刻后悔,也许他要说什么,他该听一句…… 任务结束,他们分散离开现场。 白露先到家,她仰在沙发上,一只脚光脚登着茶几边沿自顾自地在灌酒。愈存回来时,她还在骂骂咧咧,“一个小瘪三,这么会跑,上辈子属耗子的吧,哼……” 愈存把强随后递给旁边坐着的阿听,由他收好,难得地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当着阿听的面,向白露道:“你不觉得,这段时间,接到的任务,这些人都有点儿奇怪?” “是啊,”白露立刻放下光脚,附和:“都是些要死的滑头鬼,一个比一个难跟踪,真不如小日本好对付。” 愈存眼白瞟了瞟她,未置可否,端着酒杯没喝,转头问阿听:“这些人的背景信息,没有别的了?别是你漏了什么。” 阿听“霍”地一声站了起来,摇着头,摇着手分辨,意思是他不可能遗漏什么,他带任务回来,向来准确。 “他一个哑巴,你问他!”白露不屑地嗤之以鼻,还说何愈存聪明,聪明个屁!她一仰头,喝干了酒杯。 阿听摊着两手站着,听了白露的话,白脸都涨红了。 愈存低了头,凝神望着琥珀色的酒杯,没再说话。他隐隐觉得,这些人,和从前的暗杀对象不同,这些人不是商人、不是伪政府官员……更像是,从事某些特殊工作的人员,比如,同他们一样,是特工。 这晚,白露喝倒在沙发上。他上楼去时,阿听在旁守着她。 第二天一早,红圣诞树的伙计送了两条新鲜面包来,其中一个红豆馅儿的。厨房的阿妈切面包的手艺差,每次专等着男主人下来切,把面包刀置在一旁,预备着。 愈存切好,交给阿妈去准备早餐。 他仍旧上楼回书房去,在书房的窗边,看完丽惠传来的消息,把字条在烛台上烧尽。换了衣服出门。 他去了一趟卡德路,在小田家二楼的小客室里喝了一下午茶,陪小田太太听日本歌剧,也教她写中国毛笔字。她喜欢他贴身站在身后,手把手教她写字的感觉,也因为手笨,确实学不好,教了许多次,也还是写不成,愈存极具耐心的反复教她。他用左手,她也跟着他用左手,她有种夫唱妇随的错觉。 “大东亚共荣亲善宴会”的地点定在大华俱乐部,由礼和洋行和几家知名的银行共同出资共襄盛举。看起来规格很高,邀请日军在华高官和“亲善”人士。愈存从小田家出来时,在车上打开泥金的邀请函看了看,又收进大衣口袋里。 宴会是第二天下午四点半开始,愈存算好白露午睡的时间,她睡前有喝两口的习惯。他看着她端着酒杯从他眼前走过,故意低声提醒她:“宴会四点半。”“知道,不用你多嘴。”她说。 他坐在沙发上看报,没动,一切和他计划的一模一样。 阿听等白露关了房门,自觉地下楼来,坐在客厅的窗台上晒太阳,打盹儿。 墙上的挂钟快要指向三点钟,愈存穿戴好下楼来,吩咐:“阿听,去叫小姐起来,我们要走了。” 阿听去了一刻钟,摇着头下楼来,比划着表示,白露喝醉了,醒不过来,叫不动,伸手指指上面,请他自己去叫试试。 愈存等在楼梯口,朝楼上看了看,摇头道:“走吧,来不及了,不用等她,我们先走,你去开车。” 于是,他们两人开车奔往大华俱乐部。 大华俱乐部不在沪上知名的高楼大厦,却在租界一处精巧偏僻的私人领地里,遍植绿树,前后假山流水环绕,外面中式景观,里面偏是西洋风格。 进去时门厅有高大的仆欧,穿着制服,彬彬有礼一丝不苟,是个非常讲究的地方。 愈存算是来得比较早的,三三两两的男士,像秋天里的落叶,一堆堆在窗边站着寒暄说话,有一支英国乐队在角落里奏着萧瑟的乐曲。成川部长和他弟弟小成川先生同来,看见愈存独身一人,便问起白露小姐。愈存答她喝多了睡着呢,等会儿派人去接。几个男人调侃,当着愈存的面说睡着的美人更诱人,哈哈笑起来。 愈存也跟着笑笑,他借着喝酒的时机,扫描到场的每一个人。按丽惠的指示,他手里这份微缩胶卷要交给一位穿灰西装的男人,等会儿这人会坐下来打麻将,打到第三圈,他会叫错牌,把九条喊成九饼。 他在几张麻将桌前走了走,没有穿灰西装的人。他想,他还没来。 日头渐渐倾斜,越来越斜,斜得人心也歪在一边。 上海的天空,许多老虎窗的上头,鸽群归来,划过云头。其中一只,落在丽惠家的楼顶上。她捉住它,它眼睛骨碌碌的转着,她取下它带来的字条,飞快地看了一眼。整个人像被兜头泼了冰水,僵死在那儿。 下一刻,疯一样跑下楼去,她站在楼梯拐角的电话前拨号码,手太抖,两次都没拨对,用力吸了吸气,才终于打出去。但很快,她就被拒绝了,丽惠握着话筒的手,紧张得出了汗。 她一再拨着号码,在这个日落的时刻,她的电话一个也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要落山的不是一个日头,而是她的命,也是他的命。 她紧张得像丢了魂,冲出门去叫了一辆人力车去凯旋路,一路催着车夫“快快快!”她自己看不到自己,脸上苍白,像初还阳的鬼。 利德书店合门闭户,延声去了南通,不在上海。这项任务本就是早先布置好的,生了变的消息因为太过紧急,关乎性命,越过延声,直接传给了丽惠,可也已经迟了…… 她立刻调转了车头,赶往静安寺方向。她在聂家大门口,“砰砰”拍着大门,请人通传,有要紧事找五小姐聂云澜。她在车上想好了,找聂医生,是下下策,但也是能救他命的上上策,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要他活着。 云澜在素钦房里看小侄女学翻身,难得的休息日,她穿了件颜色衣裳来,专为锻炼孩子的视力。云澜指着旗袍上彩色纹样,对孩子妈妈说:“你瞧,为了吸引你女儿的注意力,我把这么娇俏的衣裳都穿来了,何其用心。” 素钦正给孩子勾一双黄绒线的小鞋子,花样复杂看得眼酸。抬头盯着云澜,“你很该这样穿,怎么?你们做医生不准穿得鲜艳么?总是那几个灰扑扑的颜色颠来倒去在身上,说是守孝,现在也宽松得很,没有像你这么认真的。”素钦说着话,想起什么:“正好,一会儿六叔来给我送东西,咱们叫他眼前一亮。” 云澜拿着摇铃逗孩子,听了直摇头,“能让你们家六叔眼前一亮的东西可不多,我哪能发这份光。” 素钦抿嘴笑着不说话。 “姑娘,外面有个女人找你,说是你的朋友。”门房通知了阿春,阿春走上来说。 “哦,来了。”云澜应声跟着阿春下楼去。 “来人说是谁了么?”云澜在宏恩这些日子,结交了一些同事朋友和病人及病人家属,她猜不到是谁来找她。 “长卷发,凸嘴,厚嘴唇子……”阿春最爱描述别人的样貌,带着点儿刻薄的眼光,像她从前的女主人,云澜的母亲,她点着手指说起来。云澜赶紧摆摆手制止了她,自己快走几步出去看。 丽惠站在台阶上,逆风把头发吹得四处飘散,显得人越发慌乱无章。云澜远远看见她,想她怎么来了?不想,她奔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臂。 “聂医生,请你救命!”丽惠嘴唇干得张不开,哑声。 “谁病了?”云澜问,她想他们总有许多不可说的东西,是又有不方便的女病人要她帮忙看么? “他!”丽惠缓过来一点,朝云澜身后的阿妈瞟了一眼,拉着云澜让出来几步,“请你去救他!”她低声说,几乎伏到云澜耳边。 云澜会意地跟着她脚步,听她窃窃说着,飞快的语速。“求你去救一救愈存,”丽惠眼底充了血,目光里泛着血光。 她一出口这个名字,云澜惊讶的目光投在她脸上,自觉地朝旁的榆树荫里又挪了挪。听见丽惠索性直白道:“救怀承的命!” “什么?!” “你有大华俱乐部的邀请函吧,求你进去一趟,无论用什么办法,把他带出来,不然,他这回必定会死在里面。”丽惠对着云澜耳廓,一字一句。 阿春这时极有眼色的原地立着,但仍忍不住时不时的瞟她们一眼,眼看着,她们姑娘的脸色刷的发了白,不知是听见了什么。 云澜看着天边流云,放空了一秒,立刻回身吩咐:“阿春,回我房里拿我的大衣和手袋来,立刻去,我马上出门。” “哦哦。”阿春一脸错愕,尚未转身,又听见云澜补充:“拿我梳妆台上的首饰,最贵的几件,宴会的鞋子也拿一双来,快去。” 她说着,同时向大门外张望,对丽惠道:“邀请函是六叔的,他马上要来,等他一到,我向他要了,咱们就走。”云澜说着,想起来,快步上台阶,叫门房通知车夫备车。 阿春抱着东西回来,云澜就站在大门口的风里穿上大衣,几件祖母留下的宝石首饰,阿春眼光跟着珍妮练就的,挑得又准又贵。一双细高跟的宴会皮鞋,云澜略皱了皱眉,穿上时立刻比丽惠高出一个头。 她换鞋的功夫,六叔的汽车到了。还没打开车门,六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哟,是专程等我的么?”他朝云澜笑着招手。 “是!”云澜点头迎上去,“六叔,那天大华俱乐部的邀请函,还在么?借我用一用。”她没空客气,开口直言,同时向非寅伸出手。 他第一次见她这样说话,满脸写着焦急,他从钱夹里把那张邀请函抽出来递给云澜,想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同去?还没说出口,她已经接在手里转身上了自家汽车。 他望着她迅速上车的背影,车子开远去…… 第六十九章 境中 云澜带着丽惠,她自己开车,油门踩到底,车子飞驰出去。 丽惠在车上向她讲整件事的详情,“交接人被怀疑已经叛变,可能会在今天俱乐部现场诱捕我们的人,怀承的身份太特殊,如果被发现,他这样的两重身份,一定会被秘密逮捕,或者现场处决……我没有邀请函和推荐人,进不了现场,连电话也打不进去。交接会在麻将桌上验证身份,你进去,务必赶在怀承交接之前,截住他。不过也许现场已经安排了特务在监视,如果无法顺利离开,就把东西毁掉。” 云澜开着车,最后一点夕阳的光落在她眉心上。“他是两重身份?” 丽惠垂下眼眸:“他是我们的人,那边的身份是为了得到更多情报。”她说,最后带着无限寒意:“如果你进去时,他们已经交接过了,那就完了……”她心里哀叹地想着,如果那样,怀承必死无疑。 云澜和她,同时沉默着。 不过云澜并未哀叹,她在脑子里迅速筹划着对策,尚未交接的对策,已然交接过的对策…… “我到了之后,顾不上你,你自己下车尽快离开,防着人看见起疑。”云澜来不及郁郁,她追赶着时间。 偏偏停车处到门厅的距离不近,一条石子铺的小道曲径通幽,她脱了鞋拎在手里跑过去。 门口的登记森严,云澜出示了邀请函,仍没有让通行。她表示代表乔非寅先生前来,对方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在名录里核对,虽然划出了乔非寅的名字,但仍旧迟迟不肯放行。云澜追着他解释:“我是聂云澜,供给处聂叔潮是我三哥,你可以去查查政府公告。” 对方点头说要上去请示一声。 云澜等不了,她登上楼梯向上面望去,远远看见范太太在和一位矮小的日本人说话,那日本男人穿着和服,带着黑边圆框眼睛。 “范太太!”她仰着头大声叫她,上面说话的两个人同时转头来望向她,“我是云澜。”她毛遂自荐着,与她往日的为人大相径庭。 “聂医生?”范太太也有点儿吃惊,她印象里这位宏恩新请的女医生轻声细语,从没这么大喊大叫过。她扭身下楼来,云澜趁势越过守卫径直上楼去,后面的人追上来欲拦,被范太太瞪眼喝止住,她先生是保卫处的处长,正是这些人的顶头上司,“是自己人,怎么这样不长眼!”她朝门厅一挥手,眼里射出一道凶光。门厅上的人潮水般退了。 云澜满脸堆笑地上楼来,“范太太,还好遇见你,我在下面好一通解释,不及你一句话。”这样奉承人的话,她也会,不难,非得说时,没什么说不出口的。 “哎呦,见笑了,今天这宴会本来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升了格,忽然严密起来,也不晓得他们闹什么,倒绊住了聂医生,真是一场误会!”范太太边引着云澜上楼,边走回到小成川先生旁边来。 云澜一上楼,就放眼向厅里扫描去,茶座、云台、赌桌、阳台……赌桌!她目光挪回几张角落里的麻将桌上,怀承! 她看到他身影,在和几个男人寒暄,似乎要落座开局了,穿灰西装的人,并没有啊……她密切地注视着,不!是脱了灰西装,穿着灰色马甲背心的人,没错。 她一只脚跨出去,被对面的小成川偏身挡住了,他中文不好,蹩脚地,和她打招呼:“你是聂医生,我,”他舌头打了结,憋着难受,索性直说:“聂小姐,你真美!” 范太太在旁侧目,这小日本说话真直接,不过这做医生的聂云澜,也真爱出风头。她心里不屑地想。 “你也很美!”云澜胡乱回应他一句,抬脚走了。 她快步走到牌桌边,抢在一位矮个儿男人前面,在愈存对面先坐下来,“怎么?马上要开局么?我最爱打牌的,我先坐个位置。”她自己解释着,朝旁边的矮子笑了笑。 愈存正要拉开座椅,看见她,吃惊得怔住了。 云澜抬头提醒他:“真是巧,还是第一次和何医生同桌打牌呢,我原以为整场只有我一个做医生的!” 旁边灰色马甲的人也坐了下来,“那我先说下,我可打得不好,你们多担待啊!” 愈存这时回神,礼貌地笑了笑,坐下。 “我最爱和打得不好的人打。”云澜认真道。 “这位小姐真风趣!”旁坐的人也跟着说笑,众人都露笑脸。 等四下坐定,这里就正式打起来。 尚在摸牌,云澜抬眸扫过座上三人,故意探问:“诸位不是相熟的牌友吧?若是,等会儿互相喂牌作弊,叫我看出来,我可不依的!” 灰衣人哈哈笑起来,朗声:“我们也是刚才认识的,从没一起打过牌,医生小姐放心。” “那很好。”云澜抿嘴一笑,显出生动的娇俏来,叫男人们不敢生疑。连楼梯口的小成川和范太太也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看牌。 范太太在旁抱着手臂,瞧着小成川目不转睛地盯着云澜的脸。 这么多双眼睛围观着,她不敢也不能说什么,连眼神也不能递给他。可等哪一圈,灰衣人叫错牌,他们就会互相验证身份,怀承就跳进圈套里了,到那时…….云澜脑子里呼呼转着,转得太快,她太阳穴里升起一阵生疼。 牌桌上宜闲聊说是非的,这是人尽皆知的公理,尤其是有女人的牌桌。云澜自小在二伯母的偏厅里看到大的。她这时边看牌面,边开口:“说起打牌有趣,我从前在香港时,在一个同学家里看他们打牌,才是真有趣。” “哦,小姐在香港呆过?”云澜左手上的人闲问。 “是啊,那时我同学家里,人家公公和丈夫都是做大律师的,打牌时常说起他们圈子里的趣事,有一回说,”她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扔掉一张北风,吊着听众的胃口,也是想提醒对面的愈存,请他认真听,下面的话。 “说起什么了?”左手边的上家是个好奇性子,赶着问。 “说他们替一位姓周的记者打官司,”她一字一句,专说给某个人听,“费了好大的力气,去过花园街、跑过别的地方,最后这位周记者临时倒戈,官司不打了,叫他们没赚到钱,又搭了许多时间进去,实在不上算。说以后再也不接记者的委托,尤其是姓周的!”她最后几个字,故意放慢了速度,像是在看自己手里的牌,耽误了说话。 对面愈存也扔出一张北风,她应声抬头看,同时和他迅速交换了眼神,她看到他眼里睛光一轮,忽闪而过。 他听懂了!她放下心来…… 牌一圈圈的打下去,云澜期间留心,灰衣人果然叫错了九条,他对面的人立刻纠正他,于是大家哈哈一笑,说你果然是打得不好,牌都不认得,他自己也跟着笑了笑。 便如常打牌,一直到楼上晚宴开席,他们这里才散场。 云澜心不在焉,却杀三家,一人独赢了好几盘,牌局这东西和人生一样难以捉摸,太用力了往往不得善果。推牌起身时,云澜大方的收钱,上下两家男士都摇头说笑,不是巾帼的对手啊,老老实实付了钞票,云澜笑眯眯地收进小手袋里。 特地转到对面来向愈存要钱,“何医生输得最多,可不能脱赖,我帐头向来准的,你可数好了给我,少一张都不行。”众人都三三两两往楼上去,云澜专程打开手袋来,眼神同时传达着不一样的光。 愈存伸手拿钱,也是含笑地调侃:“聂医生技高一筹,满载而归啊。”说这话时飞快地看了看她眼睛,可是没看懂她深意,他如实数出一叠钱来,放在她手心里。 云澜只好接了,塞进手袋。她其实是想提醒他,把胶卷和钱一起递过来,这时候是极好的时机,没人会在意,可太仓促了,他没明白。 “何医生是自己来的,白露小姐呢?”她笑吟吟地问他,一只手顺势穿过他臂弯,像上次,她这样挽着乔非寅。 他眼底的难言和惊讶转瞬即逝,转而挺拔的腰身挽着她上楼,“她今天迟到了,也许晚点会来。”她手腕上的玉石榴,碰在他小臂上,他终是忍不住,低头悄悄看了一眼。听见她仰头来的声音:“那我就补白小姐的缺,借你用一用。” 她这话说出口,似乎轻快的语调,却两个人都实在心颤得接不下去,沉默了一刻。 谁补谁的缺?叫他怎么说! 可此时此刻,不这么说,叫她怎么说! “聂医生怎么没和乔先生一起来?”他转头来问。 “六叔?”她回他,“他懒怠来这样的场合,受不了这份拘束,所以我代他来,”她同时向他着意道:“我顺便来,看一位老朋友,看看他好不好,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他挽着她缓步踏上最后几级阶梯,他恨这台阶太短,片刻的功夫,他就要松手。 云澜许多话,不能说,焦急的闷在胸口里钻心地疼。第一次真的知道,他们做的这件事,是刀尖上舞蹈,夜色里的绣花的艰难事。她同时想起,他身上,密布的大小伤疤。她抬头看了看他侧脸。 灰衣人叫错牌之后,始终没有人和他交接东西,也许不等到宴会结束就会有动作。范太太说这里突然增加守卫,云澜猜测会是严进严出,越等下去恐怕越难出去。要走,就得尽快走。怎么走呢?突然退场也太突兀了…… 她和愈存同步踏上三楼的宴会厅,她想的事情太多,脚下细高跟的鞋子没踩实,歪了一下身,被愈存手快地扶住,他眼里警觉地盯住她。 她站定了回头望一眼,这楼梯不长,不长…… 来不及多想,她后退前一刻抬眸用力看愈存的眼睛,他不懂她意思,紧紧盯着她,费解!觉出她要跌下楼去,本能地要伸手揪住她,怕她受伤,她躲开了他的手。 “啊——”她尖叫一声,摔下楼去。 愈存几乎同时跟下去,他长腿连跨几级。他眼里,她倾身跌下去,头部撞在铁阑干上,滚下几节台阶,被最后上来的小成川先生迎上来挡住,才没摔到最后去。 众人都被这么大的动静吸引,楼上楼下的人围拢来,“哎呦,怎么摔成这样,出血了哦!”“快,快送医院吧,要命哦,破在头上啰!”男人女人们的声音同时响起。 云澜额角上破了洞,她满眼冒金星,一条条一闪闪。被谁抱着腰身,她来不及细看,只觉得一条温热的暖流滑下来,流到眼睛上,马上血光一片,她睁不开眼睛。 “我是医生,让开一点。”愈存的声音。 “快去开车,送医院,”蹩脚的中文,“开车来。”一个日本人的声音高喊着。 云澜在重重的眩晕里努力睁开眼睛看,映入眼帘的是小成川的圆框眼镜和他发黄的脸。她只好艰难伸出捂着额头的手,气若游丝看向愈存:“医——生!” 她伸出的手上,沾满淋漓鲜血,惊骇众人,范太太挤进来,“快叫医生看一看,何医生、何医生。”她一叠声叫着,小成川只好松了手,把云澜交托给愈存。 云澜顺势靠进愈存怀里,捂着伤口的手故意用了用力,渗出更多血来,她自己疼得心都抽了抽。至此,愈存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外面,成川部长的车已经开过来停在门厅前,范太太指挥着,何医生抱着伤员下楼,马上要乘车去最近的医院。 临到大门口,有人上前来拦住愈存,“对不起,要检查。”他说。 “检查什么?没看见要出人命了么?”范太太绕过来质问他。 “太太,奉命!所有人出去前都要搜身检查。”那人站得笔挺。 “奉谁的命?老范的命?你叫他来,昏了头了!”范太太动了气,嚷起来。 “范太太,还是检查一下好,清者自清。”成川部长也跟下来,他一脸和颜悦色。 “哦,是成川部长啊,那,”范太太讪笑着,“那就检查吧,手脚快点儿。” 第七十章 养伤 何医生只好把伤员放下来,他眼看着小成川并过两步来要扶云澜,他万般不肯,但还是松开手交给了他。 愈存脱下礼服受检,同时有人来检查云澜。 她手腕上挽着小手袋,交给他,同时闭着眼睛不胜疼痛的样子,一手紧紧攥住小成川的衣袖,像是站不稳随时要昏倒。有人伸手来时,云澜忍着剧痛,刻意靠在这矮个子的日本人身上,有一刻在计划,如果她手里愈存交过来的东西实在藏不住,就顺手塞在这人和服里。 她背身站着,看不见,小成川向那人瞪了瞪了眼,那人例行公事地敷衍了一遍就立刻退了。 云澜被小成川扶着上车,那边愈存被检查完,赶上前把她接手过来,抱上车。 小成川似乎也要跟上去,被他哥哥拦住,成川部长堆笑道:“真抱歉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已经通知乔先生,他会马上赶来,就请我的司机送小姐去医院吧,也请何医生多关照。”同时也是说给众人听。 车子才总算开出去。 云澜一颗怦怦跳的心,才总算落回肚子里。她没来得及感觉疼痛,愈存揽着她肩头的手越收越紧,不自知的要捏碎她骨头似的。 “哎呦……疼。”她是确实被他抓疼了,借着伤口的疼,要叫他低头来,她故意声音幽微,断断续续,要让前面的司机,听到一点,又实在听不清。 趁着他俯身下来,云澜在椅背后面抓住他右手,把手心里攥着的东西还给他,他迅速收起来,同时询问地口气:“除了伤口,还有哪里痛么?” “头痛、耳鸣……”她皱着眉头描述,昏昏间努力保持清醒,忽然感到他一只手挪到她耳后来,轻轻揉她翳风穴,车子颠簸,他用力把她搂紧在怀里。 他想,只有这一会儿……她受的伤,为了助他脱身,他明白。他给伤在心里,不比她好多少。 车子开到最近的医院,先头打好的电话,这边已经有医生护士在接应,云澜在宴会上大造的声势,威力一直延续到这儿,一圈医生围着她,把愈存隔在人群外。 她只好从人头缝隙里找他的身影,他在和主治医生交代什么,似乎感觉到她在看他,很快转身站到她病床边来。 “到这里也就好了,不劳烦何医生,多谢你送我来。”她让旁边的护士扶起来,靠在床头上,想让他先走,怕他带着东西在身上,不方便久留。 愈存会意,点头:“是皮外伤,我和这里医生商议过了,等缝了针,还是转回宏恩去观察。” “好。”云澜不敢点头,只眨了眨眼睛。 他们这里才说完话,非寅被人引着快步走进来,正和转身要走的愈存打个照面,他迅速伸手拦着他,“何医生你等等,我要把云澜转回宏恩,有医生在我放心些,你跟我们一道走。” 愈存被他拉着身不由己的转回身来,他想说已经和这里医生交代过了,先缝针包扎然后转回宏恩,尚未开口,听见非寅径直走到云澜床边查看她伤势,仿佛他才是有经验的医生一般,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六叔,”云澜想说不好意思惊动了他,被非寅摆手制止住,他叫她别说话,只开口问旁边的医生,“现在要做什么,是要包扎么?” “已经止了血,现在要缝两针……”有医生认真答。 一位高挑的女护士正举着剪刀,要替云澜把伤口附近的头发一并剪掉。非寅伸手把剪刀接过来,示意她:“我来剪,”他同时对云澜柔声道:“头发我来,别叫她们给你剪丑了!” 云澜在疼痛里被他逗笑了,笑一下就牵扯着新一阵的痛,皱了皱眉。 非寅低头观察着她,“怎么?是伤口痛么?” “六叔不要说话。”云澜吸着气,提醒他。 “嗬!专会怪在别人身上……”非寅眼神关切,嘴里不饶人,但也真的不再说话,直到剪好。 愈存站在乔非寅身后,看他欠身替她剪头发,云澜被他身体遮住,他看不见她表情…… 非寅转头来同愈存商议,“既然止了血,能回宏恩再缝针么?”他凑近来和愈存耳语:“我担心这里医生手艺不行,云澜伤在额角上,缝的不好,留疤破了相……” “我来缝!”愈存对上他眼里关心过度的光,打断他,又补充问:“我来替她缝针,乔先生能放心么?” “那当然好,就劳烦何医生。” 所以云澜眼里,见愈存走出了病房,她放下心来,以为他走了。片刻又见他换了衣服走进来,坐在她身边。她吃惊的望着他,他伸手把她按在高枕上靠好,倾身来。她忍不住悄声问:“你怎么还不走?” 他也趁机在她耳边告诉她:“你六叔,怕别人把你缝丑了,所以我来缝。”他一脸严肃,仿佛什么也没说。 云澜吃惊地望着他,又转眼去看了一眼床尾站着的六叔。 云澜自己估计着,等愈存快要缝好,低声叮嘱他:“尽快走。” 愈存却显从容,不紧不慢,他缝好,替她细致的包扎,在她耳边回应她刚才的话,“换乔非寅的车,更安全。” 他说的没错,云澜包扎完毕,应六叔的安排,很快地换了车,和愈存一起开往宏恩。 他们就此摆脱了成川家的司机,离那一场危机渐渐远去。 车上,非寅盯着云澜伤口问:“好点儿了么?” “嗯。” “今天是什么要紧事?匆匆忙忙来要邀请函?”非寅终于问起这件事。 “.…..”云澜没来得及预想他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所有时间都在对付宴会厅里的种种,她说:“为了一个朋友,听说有个老朋友会去参加,我很想见他,所以急急忙忙跑去?” 她这样说,愈存坐在前座上,他这样听。 “那见到了?”非寅问,“老友相见,太激动,把你推下楼了?” 云澜本垂眸蓄着一点哀戚,被他如此一说,哀伤不起来,顺嘴点头:“是啊,当年欠了他的钱,忘了还嘛……” “哦,我说呢,这么大仇怨!”非寅摇头,“专程赶去,头上撞个血窟窿回来。” “嗯,我想以后,也很难再见他了。”她越说越小声。 愈存在前座上,始终无语。 云澜在宏恩的病房里住了几天,其实她自己知道,不大要紧。但是为着做戏做全套,只好强迫自己倒在病床上,同时也接受一拨一拨地探访和慰问。宪兵部、保卫处、成川部长及大华俱乐部,分别的送了流水样的鲜花和滋补品来,她突然在沪上的社交圈里有了知名度,范太太和虞家太太有一个午后也特地结伴来看望她,舍了一整个打牌的宝贵下午时光,坐在她床沿上嘘寒问暖,真是情深义重。 云澜是躺在病房里百无聊赖的第二个傍晚时,收到护士带上来的一盒奶油蛋糕的,没有落款的卡片,她打开闻了闻,知道是哪里送来的,她盯着蛋糕上的奶油花想,你放心,他很安全! 愈存几乎没有来过她病房,他只在头一天晚上,等过了探病时间,陪庄教授一起来过一趟。跟在庄教授身后,像是不得已受了教授的指派。 “云澜,怎么伤在头上,好好的,参加什么宴会呢!不去参加也不会遇上债主,不遇上债主,也不用受这份伤……”庄教授坐在云澜病床的床沿上,絮絮叨叨。 “什么债主?”云澜本来装病,歪在枕头上,这时撑坐起来。 “愈存说,说你遇上当年欠了钱的朋友,被人促狭趁乱推下楼……”庄教授纯真的眼神看了看旁边立着的何愈存。 他一脸淡定,无所畏惧的迎着云澜的目光。 “哦,是啊,真是不巧,不过也不是债主这么简单,我们两下里也不知谁欠谁了,可是一笔糊涂账,”云澜翻着眼皮说,最后两句话,用力道:“认真算算,倒是他欠我的多。”她说完,视线越过教授的秃顶去看愈存,他默认地,微微点点头。 “哦哟,千万不要去借高利贷呀,云澜,哪里要用钱,你跟我说,我借你。”庄教授痛心疾首,一手上来拍着云澜手臂。 把云澜感动得眼圈都红了,“我不借钱,教授你放心,我保证。” 愈存听了忍着笑,上来拉他,“咱们走吧,探过了,让她静养吧,她撞坏了脑子的人!” “你才撞坏了脑子!”病房里没别人,云澜不服,脱口而出。 庄教授马上回身打在愈存身上,“胡说什么!我看你才撞坏了头!” 他被打在手臂上,自己揉着,点头承认:“是,是我撞坏了头,走吧,教授。”他想,她反应这样快,应该恢复得很好,他很放心。 第七十一章 送医 整个住院期间,云澜都觉得很愉快,素钦怕医院的吃食不对味,总是差家里的阿妈送点心来。期间阿妈还同时送来一封从美国转寄来的信,先时云澜以为是珍妮寄来的,真是血浓于水,不禁要感动!拆开看时才发现,是一封信中信,里面的信封是香港寄出的,茉莉的字迹。这封信来来回回耽搁在邮路上,快走了一年,竟然还能回到云澜手里,着实不易。她趁着无人时,拿出来看了好多遍。 她把信封塞在枕头下面,茉莉说他和大哥回了广州,时局很乱,又重新回了香港,仍旧住在原来的地方,她说,你学成归来,记得先到香港,熟门熟路的找回来。她靠在病床上,心里对茉莉说,平安就好,相见会有机会的。 本来一切都好,只有小成川先生来的时候,她装病装得尤为辛苦些。顶要命的是,他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见云澜昏昏沉沉说不了几句话,还扬言明天再来。 等他一走,云澜马上哼哼唧唧交代护士,明天若是这个日本人再来,就说她去别的科室做检查了,或者吃了药睡着了,万不可让他进来。 她于是住了五天病房,收到了五束鲜花,一束比一束大,仿佛在竞赛。她看着心烦,叫人拿到护士间去,于是很快,全医院都知道了,成川部长的弟弟每天都来送聂医生鲜花,脸盆大小的花束,一天不拉。 因为这个消息,愈存在云澜出院那天特地又来一趟,给她带了医生服来,递给她,“小成川在外面等你,抱着鲜花。我看你还是走医生通道吧。”他说,同时替她在出院单据上一一签字。 云澜穿戴好,自己走来看了一眼出院单,上面字迹几乎真假难辨,她自己都有点儿恍惚认不出。 她转头看了看他背影。 他走在前面,替她开着小门。云澜跟上来,通道的玻璃窗上反光,新拆了头上的纱布,她忍不住对着玻璃照了照自己头发。 “你六叔剪得很好,看不太出来。”他特地走慢了等她,不咸不淡地说。 云澜伸手摸那处剪秃了地方,没听出他语气,自言自语道:“还好,伤口很短,不然真要留疤了……” 他听着她说到伤口,心里隐隐牵痛,医生通道里没有旁人,他走近来沉声在她耳边:“以后不要用这么危险的办法!” 云澜转头来望着他,是怀承! 有护士从制备间走出来,他马上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她仍旧走在他身后,她说:“好。”让他放心。 他听见了,微微点头。 有浓浓日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映在他们身上,过道的白墙投出两道重叠的身影。 这两日春光极好,渐渐入夏的感觉。六楼的办公室常常开着窗,傍晚时,庄教授端着茶杯站在窗前向楼下观望,一旦看到那辆黑色汽车缓缓开进来,他就招手叫人:“愈存、愈存,快来看,他又来了!” 愈存也真的站起来应声走到窗边张望,果然,小成川的汽车又开进来等云澜下班了,他皱了皱眉。 “我叫云澜上来,你快盯着点儿!”庄教授抖着脸上的腮肉,一溜小跑,着急忙慌的回座位去打电话。 云澜匆匆跑上来时,教授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等她。一手掩着嘴巴唯恐被人听到,“云澜,快来,那个小日本又开车来了。” “哦,”云澜被教授拉进办公室,心里在想,怎么办?天天躲也不是办法,这个小成川太难缠了…… 愈存难得的客套,给她倒了杯热水来,递给她时悄悄提醒她:“请六叔来接你!” 云澜接过热水望着他眼睛,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回自己位置。 是啊,六叔,他对付得了这些人! 非寅来时,小成川的车还停在原地,他径直开进来,停在那辆车旁边。 他对站在车边捧着花束的人点头寒暄:“成川先生来看诊啊?” “不,等一位,美丽的小姐!”他鸭蛋样的脸上露出一点羞赧。 “哦,等吧。”非寅头也不回的上楼去了。 等他把云澜接出来,云澜警觉地提醒他:“六叔,我们走后门吧,你车子停哪里了?” 非寅拿眼睛瞪她:“怕什么,我们自己的地盘,还用走后门!”他偏要带着她,打小成川眼前走过去。 果然在门厅上被捧着花的鸭蛋人脸拦住,他一看见云澜,连中文也变好了:“聂小姐,我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我能请你……”他同时献上花束来。 把云澜逼得退到非寅身后去,非寅一伸手把花接过来,“哟,成川先生眼神真不错,这花是送给我大侄女的,我替她收了罢。” 小成川眼见着鲜花给乔非寅拿在手里,夹在胳膊下面去,几朵花瓣揉碎了跌在地上。“我请聂小姐,共进晚餐。”他赶上来说。 “不巧得很,成川先生,我们家宴,正等着她呢,人得跟我走。”非寅上前一步,同他说明:“而且,我们家里规矩严,不放女儿家在外面吃饭,同你们那里不同吧?”他意味深长地冲他笑笑,“以后就不用来等了,省得耽误大家吃饭。”他说完,拉着云澜上车去。 非寅发动车子开出医院大门,云澜从车窗了看到仍旧站着的小成川,她担忧,“这样行么?” “怎么不行!”非寅连看都没回头看一眼。 六楼的窗前,愈存和庄教授并排站着,“走了,还是乔非寅有办法。”庄教授点头道,满意地走回自己位置上,翘了一会儿脚,没留意,愈存还在那扇窗前站着。 这天夜深,白露拉着阿听出去喝酒,他等他们走后,匆匆出门去马斯南路。 丽惠在亭子间等他,看见他走进来,安然无恙,她笑了。 “你怎么能去找她?她什么都不知道,你让她来,出了纰漏,是要命的事!”他劈头就质问她,带着怒气。 丽惠愣了愣,并不接他的话,低头看书案上的账册,“她什么都知道,她不来,就是你没命的事。”她提醒他。 他清楚她的意思,没有她来,他不能站在这里说话。 他安静了一刻,拉开椅子在丽惠对面坐了下来,“不要再去找她了,别把她牵扯进来!”他说,说到后面,似乎带着点央求的口吻。 丽惠没有回应,只低头在账册上,许久,她点了点头。 他等她点了头,才接着说他今天要来报告的事情,关于近期接到的暗杀任务,他讲了讲了自己的看法,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请丽惠带回去,和陆先生商议。 丽惠也回复了一些消息,同时告诉愈存,启秀中学那个孩子的病,近期有些不好,心漏病难医治,动不动就犯病,“或者,得想想别的办法。”她说。 愈存沉默了好一会儿,关于这个孩子的病,他把自己的想法同丽惠说了说,丽惠答应一并带去和陆先生商议。 他们最后谈了一点内外时事。愈存临走时不放心,又强调:“丽惠,不要再和云澜走动,别再去找她。” 丽惠起身送他下楼,点头不语。 愈存转身时,听见她喃喃:“谁的命不是命呢?师傅的命、宗瑞的命……不都是命!” 他听在耳朵里,带着这话迎风走远。 白露回来时已经过了午夜,难得的没喝醉,愈存靠在沙发扶手上,听见他们走进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白露说:“起开,我自己睡,不用人陪。” 阿听是哑巴,无声。 愈存听到阿听独个儿下楼的声音。他靠在沙发上又想了一会儿,还是从黑暗里坐起身来,找到外衣口袋里的一份文件,拿在手里。 大卧室里面亮着两盏浅光的壁灯,只把床的位置照亮了。白露立在床边换睡衣,正低头系纽扣,余光里看见愈存从黑暗里走近,也不躲避,忽然来了兴趣,索性把刚扣好的纽扣解开,拉开门襟,把身上的山峦风光露出一片。 “哟,怎么今晚有兴致,要来开心一下么?何医生!”她魅惑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如常神色走到跟前来。 她一条白玉手臂搭上他肩头,女人脂粉的香气伴着体温立刻萦绕上来,“你究竟是不是真的不行?要是真不行,怎么心里还想着女人呢!”她贴上前,把先前的疑问说出来,“是不是小田家的女人你看不上,要不试试我吧!”她半真半假地在他耳边说着,另一只手从他胸口滑下来…… 她这点小动作,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扭到背后去。“哎呦,干什么!玩笑也开不起,真没意思!”白露叫唤着,自己退后一步,知道不是他的对手,收了气焰。 愈存手上略用力,把她推在床沿,她顺势坐下了。 他无声,伸手把文件纸递到她面前,让她自己看。 借着昏黄的灯光,白露不屑地扫了一眼,仰头道:“有什么就直说?我看见这些字就头疼,要干什么,你看过不就行了嚒。” 愈存深深吸了口气,回身拉了把她梳妆台的凳子来坐下,拿手指指了指上面几个字给她,“心漏病”! 她盯着纸面的眼睛,立刻聚了光,“刷”的一声,把文件抢在了手里。 愈存坐在一片昏暗里等着她看完。 “什么意思?”她抬头来问,眼睛里满是谨慎的光。 愈存微微低着头,朝门外方向看去一眼,示意白露小声说话。 “他喝了酒,肯定睡了,听不见。”白露肯定地说,阿听是陈老板的人,负责为他们传递消息。 虽然白露说阿听已经睡了,但她自己还是低身来,凑到愈存头前,两人小声说话。有些私事,是谁也不能告诉的。 “我弟弟,”她说,说出口时不自觉的抬眼看愈存的眼睛,知道他不信,她也得咬死了这么说,“你是几时知道的?” 愈存在心里哼了哼,这时候,她还想着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几时知道有什么要紧,现在的问题已经到了怎么医治孩子的先天性心漏病了,倒回去问这些有什么用。他忍不住鄙视地瞪了她一眼,低声道:“这孩子的病,不尽快医治,拖下去会越来越不好,香港有医院可以医治心漏病,我劝你尽快考虑,把孩子送出去。” 白露听了,一阵沉默,久久没有回应,末了她从纸页上端露出精厉的眼睛,盯着愈存的脸道:“为什么帮我?” 愈存懒得答言,低头看了看床边铺着的地毯,上面有白露抽烟烫出的几个小洞,焦黑的一圈。“你治不治,自己做个决定,目前形式很不好,能送出去就尽早送出去。”他说完打算要起身,被白露一手按住膝头。 “愈存,”她说。 他又坐回来,看了看她的手,她马上收了回去。 “我想治,当然想治,但是香港我不熟,去哪家医院?怎么去?去了之后怎么安置?”她忧虑的声音,“况且,我,我当时没告诉人,要是让上面知道,孩子难保不被监视起来……” “不要让上面知道,秘密送走。”他说。 白露看着暗影儿里的愈存,忽然觉着偌大的上海滩上,她没有别人能信任,甚至没有一个真朋友,只有眼前这个人人都知道的“未婚夫”而已。“愈存,我知道你是陈老板从香港招募回来的,你一定有办法。你帮我,帮我送孩子出去吧,要多少钱,我的钱都给你,只要能治好他的病……” 愈存听了,抬眸瞥她一眼,她向来不聪明,他是知道的,可越到紧要关头越不聪明,他倒是没想到。“动用我的关系去香港,陈老板一目了然,你是怕他不知道么?”他反问她。 把她问住了,是啊,不能让上面知道,愈存一出面,哪有不知道的呢!“那……怎么办?还有别的路子么?”她露出愁眉,想不出办法来。 关于这孩子的出生,愈存请陆延声调查过,只知道应当不是白露的弟弟,极有可能是她的私生子,大约是十几年前初到上海时,十五六的白露与人生下的孩子,孩子生下来就得了病,一直寄养在别人家里。至于是和谁生的,时过境迁,已无人知晓。 愈存对白露的心向来一般,但却是真心想救这孩子的,先天性心漏病,活着不易,长到这么大,他是一颗做医生的仁爱之心,给他们指一条活路。 他考虑了一会儿:“白露,我来想办法送孩子去香港,我确保他安全。唯一的条件是你不要问,不要有任何动静。如果你信不过我,咱们就当从没提过这件事。” “信得过,我信得过你,愈存!”白露眼里是救命的光,她在心里盘算过,关于她的这个孩子,他可能一清二楚,他也可以不提,不管孩子死活,可他还是说了。坏人她见多了,好人……她说不准,可总觉得,愈存可以算一个。她上次去看孩子的时候,甚至已经做好他活不久的准备,现在,她望着愈存的脸,在心里升起期期的希望来。 第七十二章 画室 这年上海的夏天像是突然来的,春天短得是兔子的尾巴,一阵雷雨天后,知了声就此起彼伏地叫起来,宣告着入夏。 云澜从一楼上来时,庄教授正伏在桌面上看一份过期的英文报纸,他戴着厚厚的老花镜,整个头垂到纸面上。 云澜忙把报纸接过来,“我来念,您要看哪一段?”她马上兢兢业业的替他做起眼睛和广播来。 云澜念了一段关于美国占领硫磺岛的消息,尔后是一长篇日军即将迎来本土作战的评论。他们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云澜的声音响起。愈存最近仿佛活动很少,同庄教授的关系也在无数次的窗前围观里得到改善。他也安静坐着,似乎在听,也似乎在想自己的事。 “听听,我觉得,不远了不远了!”庄教授一扫午后的昏昏欲睡,听完这段激动地站起来,在地心转悠了两圈,“是不是,愈存,你说是不是,快了吧!” 愈存坐着没答言,但知道教授盯着他,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在心里说:“希望是。” 有秘书处的张小姐走进来,送了一个信封给云澜,“聂医生,你的信。” “哦,谢谢。”云澜接在手里。庄教授也伸过头来扫一眼,没看清,问:“国外来的?” “是我香港的同学寄来的。”云澜接到茉莉的信,声音轻快,她上次给茉莉写了回信,告诉她,她因为家事回上海了,打算留下来,等有机会再去香港看她,同时也给了她宏恩的地址,省得寄到家里的信总是要通过二伯父的手。 “男同学?”庄教授觑着眼睛往信纸上瞄,其实他眼花,看不清。 “女同学!”云澜强调,同时也说给另一个人的耳朵听,告诉他,茉莉来信了,一切都好,邝医生也好。 等到了下午三点钟,教授照例要下楼去喝杯咖啡。 他前脚一出门,愈存后脚就跟过来,向云澜伸出了手。云澜看着他掌心,没明白,抬头眼巴巴望着他,“什么?”她脱口问他。 他无声的摆摆手,向隔壁秘书处指了指,示意她不要乱说话,同时眼神看向桌面上的信封。 云澜会意,把信递给他,同时拿乌油油的大眼睛直瞪他,来看她的信,还这样理直气壮! 他看信的速度飞快,同时腾出眼神来和云澜对视一眼,看见她拿手指用力点了点信封上的收信人姓名:聂云澜。 他毫不在意地继续看下去,还稍微笑了笑,看完,从容地收好还在她手里。 他转身前瞥见她手腕上挂着的玉石榴,停在那儿多看了一眼。心里悄悄地想,还是夏日里好,看得见她手上戴了什么! 白露是跟在庄教授身后进来的,教授走得飞快,一阵风似的像踩着风火轮,走回来一屁股坐在座位上。 云澜正纳闷,看着教授的光额头上流着两条汗。“怎么了?” “有女妖精!来了……”他低着头,悄声在云澜耳边嘀咕,又翻着眼皮看白露光圆的两条白手臂晃过他眼前。 白露耳朵好,全听见了,碍着愈存前番帮忙送孩子出去治病的情谊,不和他们一般计较。没停,继续往前走去。 “不好,女妖精要坐下了,咱们快走!”庄教授自说自话着收拾桌面,想起上次白露一扭身坐在愈存腿上的恐怖记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云澜在旁坐着,正在无措,不知道怎么接教授的话才好。听见那边白露尖着嗓音开口:“愈存,走吧,别耽搁时间,那边有只猪八戒叫咱们快走!” 她妖娆的抱臂站在地心,说出的话音绕着房间转了好几圈,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白露!”愈存抬高声音提醒她。 她朝他翻了个白眼,心说,我这算客气的了。 云澜眼见着教授憋得大耳朵都发红了,赶紧起身替他遮掩,“走吧教授,我收拾好了,咱们快下楼去病理室看材料吧,去晚了该关门了。”说着话,她把庄教授搀起来,拉着他脚不沾地的先走了。 白露瞧着他们一径出门头也不回的样子,转头看了看愈存的黑脸,“是他先说我的!说谁女妖精呢,自己长得猪八戒似的……” “行了!”愈存打断她。 白露撇撇嘴,不言声。她最近收敛了许多,也有一点在心底里承认,其实愈存对的时候多。她不再时时和他对着干。 “走吧,阿听在楼下等着呢。”她规规矩矩站着,没有把手搭在哪里。 愈存很快跟着她走出了办公室,在过道里,白露和愈存低语,“就是拍卖会的事儿,叫我们去参加一下,怀疑成川老狐狸安排他弟弟来,大概是要把一些搜刮来的古玩珠宝,通过暗线带走,陈老板让我们去认认门。” “丰德盛拍卖行,”愈存看了看白露递过来的字条,思索了片刻,“乔家的产业?” “嗯,非寅名下的。”白露挑挑眉。 “成川是想和乔非寅合作吧!”愈存问。 “非寅最讨厌日本人,不会和他们合作的。”白露万般笃定的语气,愈存转头看了看她的脸,没说话。 非寅前两天去了西安一趟,见了几位当地的朋友。又星夜兼程地赶回来,他有许多事情要忙,局势变幻莫测,各方势力对峙,他一人坐在火车包厢里,隆隆声响和窗外退走的无限春光,像冥冥的漩涡,围绕在他周围。 他回来的当晚,接到成川部长的邀请,约他参加酒会,他推脱,说路上受了风寒,在养病,不宜外出,于是对方差人送了一篮水果来,送到他西郊的家里。 午后时光,非寅留在自己的房子里,他书房特别宽大,太宽大了显得人渺小。他站在那篮水果前,拿一把银质小手枪,瞄准里面的绯红苹果,他站在那儿,瞄准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旁边站着的钟秘书,以为他不会开枪,他却突然“砰”的一声,扣动了扳机,苹果应声四散碎开,连果核也崩碎跳到他脚边来。 他始终背对着光,看不清他眼睛。 非寅的拍卖行里,有一批明清时期的古董要拍卖,租了和平饭店顶层的大厅来用,场面宏大,灯光熠熠,非寅当晚没有出席。愈存和白露应邀前往,见到了一些熟人,也认识了一些生面孔。有两位马来富商,同白露站在窗边说话,愈存从另一头走过来,那两位马来人远远看了他一眼,很快和白露结束了对话,转到别出去。 白露转身,光圆的手臂吊在愈存臂弯里,亲热的凑到他耳边去说什么悄悄话,是一对腻歪的璧人模样。 “根本不是马来人,估计大马从来没去过。”白露含笑地说着。 “依你看,是什么人?”愈存回头来,伸手抚了抚未婚妻的披肩卷发,太蓬松了,有几缕飘到他耳边来。 “看不出来,你一会儿去探一探吧,我去会会小成川先生。”白露说着,一扭身,走了。 小成川正和几位太太站在一处,太矮了,同中国太太们说话,不得不仰着头,特别恭敬的样子,远远看着像在演滑稽戏。白露去了,他就抬着头和白露小姐说话,几位太太不待见白露,自动的划出了界线。 这日过后,愈存借白露和阿听去打下午牌的机会,去找过丽惠一趟,在西饼店楼上的亭子间里,丽惠交了一些人员的资料给他。 “陆先生说,恐怕这几次交给你们的暗杀行动,不大好。”丽惠坐在桌子后面,复述延声的话。 愈存自己在看,浏览的很快。他沉默着,也知道,是不好。 “是内部的派系倾轧么?”丽惠问。 愈存垂眸坐着,无声地点了点头。 “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这样下去可能内部争斗非常激烈,陆先生指示,叫你当心防范!” 他听了,没回应,把文件还到丽惠手里,提醒她:“销毁。” 这两日进了伏天,过了午,太阳前所未有的让人生厌。宏恩六楼的办公室里,庄教授带了酸梅汤来,请云澜喝。 “好不好喝?”教授伸着头问。 云澜点头,“好喝,加了桂花糖。” “对对对,我们自己熬的。”庄教授一脸得意,“可惜愈存没口福,不知跑哪里去了……” 云澜从瓷盅的边沿上,向他的位置看了看,他忙什么去了? 他在礼和洋行的楼上,那里新来了一批雪茄和洋酒,午后真是品鉴的好时候。大桥先生特地邀请了他和白露同来,觉得他们是懂行的人。大桥自认为是个有品位的商人,他最近在教成川部长的弟弟,如何鉴赏雪茄,这是门顶尖的技术活。 他坐在沙发上,搂着白露,被她身上的法国香水熏得心猿意马,一只手摸到她两腿中间去,被白露“啪”的一声打上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攀上去,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他把一口浓烟喷出来,喝空的酒杯放在一边,昏昏然地在白露耳边嘁嘁喳喳地絮叨:“看看这批新货,纯正的巴西货,别处弄不到,独我这一家。” “那你要发大财了,别忘了上次许我的钻石戒指,再不送我,我可不要了。”白露由着他摸,看在钻石的份上。 “送,当然送啊,我这批货,都被小成川预定了,等收到钱,头一件事就是带你去买,好不好。”大桥眯缝着眼睛,手上享受着。 “那什么时候给钱啊?他今天没来?”白露坐起身朝厅里扫了一眼,没看那个矮子。 “他……”大桥笑得喘起来,向白露神秘道:“他今天可忙着呢,来不了。” “忙什么?”白露的职业习惯,爱打听。 大桥醉的睁不开眼睛,靠在沙发上,话多到自己拦不住自己,伏在白露耳边:“他爱上了宏恩的一个女医生,今天好容易把她抓到手,结果又被宪兵部叫去办事,气得脸都白了,哈哈哈。” 他说着一段段的醉话,白露听在耳朵里,隐隐觉得有什么,追问他:“宏恩哪个女医生?” “还能哪个?就……”他嘿嘿笑着,说不出下文,想不起来了,只好胡乱解释:“就上次亲善大会上撞破头那个,叫什么,你们中国名字真难念。” 是聂云澜!白露眼皮跳了跳,这事她后来听说,太太们中间嘲笑了许多回的。“怎么抓到手的?”她试探着问。 大桥一手挪到她胸前来摸,大着舌头:“就这样抓,嘿嘿……” “把人抓哪儿去了?”她换个方式问。 “一间画室……” “哪儿的画室?” “……华隆路……”他鼻子里发出“吼吼”的呼噜声。 “什么路?”白露推他,“说呀,华隆路和什么路?说呀。” 他睡死过去了,再没有声音。 白露坐在这日本老男人身边,他一只手还搭在她胸前。她坐着,拉着脸想了一会儿。 外面日光正盛,有一道直直射进来,在她脚边,她想起愈存前两天趁夜,进她房里,把新尧在香港的一张照片递给她,又无声的退出去,孩子在照片上笑得像初升的朝阳。 她起身去找酒柜边站着同人说话的何愈存,贴身上去把他拉了出来。 “干嘛?”他皱着眉头后退一点,低声质问她。 第七十三章 火场 华隆路! 愈存从礼和洋行冲出来,在路口拦了一辆车赶往华隆路。 白露把从大桥那儿听来的消息转述给愈存听,她以为他会紧张得立刻飞奔出去救人,事实上他没有。白露眼见着他目光里闪过锐利的光,也真的情急间跨出去一步,可却突然停住了。他站定无声了片刻,转而低声飞快道:“白露,去给乔非寅打个电话,告诉他云澜的情况。” 白露惊叹他这人,真是深不见底,此时此刻还能想到这些…… 愈存见她不动,克制不住心里的焦虑,上手拉着她手腕:“求你!”眼睛里有她从没见过的祈求的光。 她不是不肯,她对非寅,不过是遥遥一望的念想罢了,难道还真能有什么!?她早就过了白日做梦的年纪了。她在心里哼了自己一声。点头道:“好。”甩开他的手,自去楼下打电话。 愈存去另一间办公室,电话打给宏恩的庄副院长,庄教授这时候正在桌子后面吃糖果子,接起电话来,说话瓮声瓮气,“喂,哪位啊?” “教授,云澜在么?”他问。 “哦,是愈存啊,云澜出诊去了,你找她有事啊?她说一会儿就回来,你等等她哦!” “去哪里出诊,她说了么?有地址么?”他追问。 “那倒没有,你有急事啊?”庄教授手里的糖果子正掉糖粉下来,他手忙脚乱的抬手接着。 愈存心里紧迫得分秒必争,口里仍维持着如常语调:“那没什么,我不过遇到个熟悉的人影,想是看错了。” 他迅速挂断了电话,没有时间走楼梯,从二楼的窗户里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云澜是接到上次范太太家那位奶妈的电话,专程去看诊孩子的,范家派了汽车来,云澜没在意是不是上次那位司机,总之都是差不多的面孔。车子一路开出去,开到一处她不熟悉的幽僻小路,两边成排的冬青树,停在一家红砖小楼前。 “是这里么?”云澜下车前问司机。 “是的,请聂医生进去吧,孩子在楼上。”他说。 等云澜走进大厅,觉得有点儿奇怪,深色的柚木家具发着暗沉的光,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不过沪上富商们有几处不同的地址都是极寻常的事,这是范家别院也未可知。她跟着管家模样的人上到三楼上,进了一间里外两房的套间。 里面没有孩子,倒有许多画儿,都是西式的油画,画着欧洲的乡村、乡村的女郎和许多圣经故事里的人物……云澜跨进里间去,依然到处是画框,画着裸女和圣母像。 她有一刻还在想,是不是管家弄错了房间。“聂小姐!”有个声音响在她身后。 她一回身,看到站在门边的小成川,满脸含笑,她惊得倒退了一步。 “聂小姐不要怕,我请你来,是想邀你一同观赏我的画作,你看这些……”他说着走近前。 云澜又后退了一步。 他笑眯眯的眼睛里闪过凶光,脚步照旧逼近,“我画的女人都很美,可惜,美不过你,聂小姐。”他指着手边一副人像,描述:“你看这一副,她的胸型多挺拔,微微上翘,摸在手里是这样的感觉……”他沉醉其中,忽然转头:“当然,你胜过她们所有。” 云澜第一时间想到逃跑,她朝门口望去,听到小成川胸有成竹的声音:“你放心,这里没有别人,外面都是我的人,他们带着枪。”他不紧不慢地笑着解释:“我们想做什么都可以,这里很安全。”他说着,抬手指了指头顶上的玻璃天窗:“你看,我喜欢看月亮,特地在这里开了窗,多透亮,我们今晚可以在月光下做些快乐的事情……” 他这么说,云澜才发现,这房子的怪异,四面都是墙,没有窗户。虽然南墙上也挂了两幅窗帘,却是摆设,窗帘后面遮着一块木板,天窗开得很大,半个屋顶都是玻璃窗,此时开着两排窗口透气。 云澜不信教,不熟悉圣经里的故事,却在抬头看天窗的一瞬间,觉得这里是圣经里的地狱,面前这个转头来笑着的人,应当是地狱里的谁…… 他自顾自地伸手抚了抚画框里的女人,满意地憧憬着夜晚的来临,甚至走到墙边的矮柜上点亮了两支粗大的羊油蜡烛。 房里没有照到日光的地方,跳起幽幽的鬼火。 云澜握着药箱把手,越攥越紧,里面有一把医用剪刀,她想。 有人敲门,传来地狱大门忽然被推开的声音。小成川站着回头,和人对话了几句,日语,说得非常快,他语气不善。 云澜看着他走到门口,转头来向她笑,“聂小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来,绝不让你久等。” 继而,她听到门口上锁的声音,金属碰撞发出的动静。 这画室瞬时安静下来,正中天窗里射进来的光柱正在偏斜,云澜抬头望着那巨大的井口般的窗户…… 愈存赶到华隆路口,整条华隆路一眼望不到边,浓荫蔽日,高大的榆树和榕树间错排开,热浪催起一片蝉鸣声。他衬衫的后背上,汗水洇湿了一片。 画室!这片屋宇林立的旧区,看不出哪里是画室,又像是哪里都是画室。他从林荫下穿过,一间间去辨认,日本人喜欢的地方,总有些特殊的痕迹在,他确定他能看出来,只要他经过。 他不敢深想,此时这里某一间房里正发生什么,他提醒自己,无论如何,要先找到她。 他几乎跑过这里每一间门口,铁阑干的大门、木栏杆的大门、冬青树的门口…… 日色偏斜,额上汗珠流过他眼睛,他一眨眼,刺痛得钻进心里去。他站定在一处三叉路口,抬头看空无一物的天空,无边的绝望袭来…… 有一处房顶冒着青烟,袅袅而出,他转头去看,退后两步,确认是青烟,这时候,怎么有人家生火…… 他赶到那家,两排冬青树的门口。他站在围墙边,透过大门看到里面的窗口,有人在走动,来回的人影,但大门紧闭,再往上看,发现哪里不对,一时说不清,他很快的绕到后面去。终于发现,这房子三楼上没有窗户,是改造过的…… 云澜把药箱里带来的酒精倒在南墙的窗帘上,拿烛火一一点着,幽兰的火苗燃起,伴着一阵织物的灰烟飘上去,从屋顶的天窗口袅袅散出。 酒精太少,只有一瓶,烧得太慢,云澜焦急地把靠墙摆着的木制画框用力挪过来,倚着南墙的窗帘,让它们一一燃着。 她想,既出不去,一把火把这里烧了,谁也别想软禁谁!她自己就罢了,同这些画儿一起化了灰,也绝不做这画里的人。 桃木的画框起了火,发出“哔啵”的声响,有桃花香气散出,烟灰开始充斥整个屋子,云澜汗湿的额发贴在额头上,只觉得烟火不够大。 非寅接到白露电话时,正一人独坐在书房里看几封北来的信件。 “什么?什么时候?在哪里?”他“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手上的信纸飘落在地。 等挂了电话,他扬声叫人:“阿钟,叫人,带上枪,跟我去华隆路。”他自己迅速从手边抽屉里取出一把银制手枪装在衣兜里,匆匆跑下楼。 愈存极快的速度攀上房顶时才发现整间屋子里一层、二层的人手不少,他大概盘算一下,二十五人左右,带武器,青壮男丁,也许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他来不及多观察,跳上了屋顶。 原来屋顶上有天窗,不断有青烟从里面冒出来,他低头去看,那烟尘之下,有一双熟悉的眼睛与他对望,像隔着无尽的渺渺人世。 他看清她决绝的眼神里顷刻翻出惊异和期望的光,她站在青烟里,仰头望着他从天而降,甚至向他伸出了手,是救我出去的姿势,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看见她在叫他的名字,“怀承”! 他从天窗一跃而下,身手迅捷。落地时顺势把她揽在臂弯里,快速拉到外间远离火源的角落。 云澜只顾盯着他眼睛看,反复在脑子里确认,是不是真的他。 他却忙着低头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受伤,再三地看过,才伸手来拂开她黏湿的额发,劫后余生般亲她眼睛,微颤地吻在她眉心上,“云澜、云澜……”他低声地喃喃重复。 她抬头回吻他,在他唇上想叫他名字,却不知该叫哪一个,哽在心口发不出声音,只好流出眼泪来。 他把她护在胸前,警觉的探看四下环境,火势不大,还未起浓烟,外间的位置,人大概还能呆个一时半刻,借着里面的天窗,没有那么快让人窒息。 “云澜,你的药箱呢?”他低头问她。她因为突然看见他,重又燃起求生的希望,整个人微微颤抖,他不放心地又把她抱紧,安抚她:“别怕,别怕。” 云澜指了指药箱放在里面的桌子上。看着他闪身进去把药箱拿了出来。 “外面有 25 到 30 人的打手,有枪,我带着你没法安全出去。我通知了一个人来,”他把她推在门边的角落,有新鲜的空气吹进来,提醒她:“我去给他指一指路,你别怕,我马上回来。” 他说着消失在里间的烟光里。 她来不及细想他通知了谁,渐浓的烟火气呛得人眼泪直流,她低声的咳嗽起来。 大概只一会儿功夫,愈存原路返回。此时境况同他先时预想的情形相似,虽然他没想到云澜会放火烧楼,但小成川囚禁人的策略安排,不出他预料,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来恐怕带不走云澜,唯有借用另一个人的力量。 浓烟开始从里间涌出来,他转身把云澜护在里面,带她蹲身下来,减少吸入烟尘。静心听外头动静。 很快,楼下有了汽车声,非寅的车子驶过冬青树的门口,发现翻倒在路边的药箱,立刻开足马力,径直冲进院子来,头车直开到门厅上,发着“呜呜”的引擎声。 几乎是在同个时候,小成川的车从道路另一头驶进来。 第七十四章 病房 门里忽然冲出两排家丁模样的人,围着闯进门厅的汽车。 非寅带人从车上下来,同时亮出了手枪。对方马上也持枪对峙。 空气里紧张得隐隐传来火烧的气息。 “乔先生!”他们身后响起成川部长似笑非笑的声音,他穿着制式军装,快步走进来的同时,向对面的人挥了挥手。 他们步调一致的收起了枪,笔挺站着。 “什么事让我们举着枪说话,我们是朋友呐,乔先生!”成川的中国话说得太好,他上前来,站在非寅对面。 非寅脸上半明半昧,眼角戾气太深,藏着刀锋,“成川部长来的真是时候,朋友之间的好戏,刚要上演。”他余光里,小成川正紧跟着跑上来。非寅手臂立时换了方向,枪口直指刚站定的小成川。 “哗”的一声,对面的人又同时举起了枪,他们显然训练有素。 成川部长马上抬手阻止自己的人拔枪,同时朝非寅紧张道:“乔先生、乔先生,我们有话好说,一场误会,不要动枪才是。” 非寅无心理会他,他指着小成川的头,上前一步,问他:“人呢?在哪儿?交出来!”他一向低沉的嗓音,此时听着,迫近人心。 “什么人?……”小成川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眼神飘向旁边比他高大的哥哥。他哥哥来便是因为得知他私自抓了人,深知不妥,赶着来处理,不想乔非寅来得这样快,已经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他心虚得背上的汗,比额上多,轻易不敢承认。 “说!”非寅怒火烧上眼眶,再上前一步枪口直抵到小成川脑门上,“你把她怎么了?”厉声的气势把成川本人也震住。 成川还在想和解的可能,他小心地侧身来劝解:“乔先生,咱们放下枪说话……” 非寅耐心耗尽,他转头向阿钟使了个眼色,他会意,立刻持枪带人冲开人墙,要跨上楼去,不想楼梯上又下来一拨人,挡住了去路。 “让开!”非寅怒吼,对方没有动,他放下枪口,“砰”的一声打在小成川左腿上,重复:“让开!” “乔非寅!”成川惊愕得从他弟弟倒地的鲜血里回过神来。 楼梯马上让开,伴随着中枪者的惨叫,底下乱作一团。楼上又有人跑下来叫喊:“画室着火了!” 非寅做好了云澜有个三长两短,再补一枪,打死小成川的准备。可一听到画室着火,又急得扔下这两人,自己亲自跑上楼去。 愈存静心听着楼下的动静,他们何时进来,两方对峙,枪声响起,以及脚步声。 他在云澜耳边提示她:“救你出去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再坚持一会儿。”因为火势迅猛,窜到外间来,他们被热浪熏得浑身湿透,云澜渐渐失了意识,手上仍紧紧攥着愈存衣襟。 他走前才终于把她的手拉开,在她耳边说最后一句话,“云澜,不要爱他……” 她在昏沉间耳边重重萦绕着这句话,一直到有人抱她出去,下楼,上车……旁人再说的什么话,她总是听不清。记得的,仍是他那句话,云澜,不要爱他! 有人始终握着她的手,她恍惚地回握了一下,在脑子里迟钝地分辨,不是怀承,失望地卸了力,由着自己陷入迷蒙的混沌里。 非寅的枪硌在腰间,他在车上始终躬身守在云澜身侧拢着她右手,因为开着车窗通风,他衬衫被吹得呼呼作响,额上却覆着薄汗。 愈存在几株巨大的行道树后,远远看着乔非寅把云澜从混乱的人群里抱出来,他眼中,她一只手攥着乔非寅的衣襟…… 云澜像乘在风浪里,沉浮着漂泊不定,似乎进了医院,有许多声音在说话,她默默地在里面分辨他的声音,吃力地听了一会儿,没有他…… 非寅连夜召集宏恩最好的医生来会诊,愈存是半夜 12 点多接到电话的。他在大火里陪云澜一起吸入了烟尘,但比云澜的情况好得多,回家后饮水修整。一坐下,过度紧张后疲惫迅速袭来,他倒在客厅的沙发上陷入昏沉。 白露带着阿听在礼和洋行的品酒会上,不闹到天亮,是不会散场的。他被夜半的电话铃声吵醒,空旷的客厅里,忽然响起刺耳的铃声,有种凄厉的味道。他起身接起来,听明白后,微微叹了口气,答应着挂断。 她没有那么严重,他心里清楚,乔非寅关心则乱的本事……他低垂着眼帘,隐忧重重。 他去盥洗室里拿凉水把自己弄清醒,匆匆赶去医院。 一屋子的各色医生,电灯光照着,有种面面相觑的奇景。他赶到时众医生已经看过病人,庄副院长在讲诊断,他悄悄走近,坐在发言人身边。 庄教授的判断和实情差不多,和他的预想也一致。乔非寅坚持要再做一遍检查,庄教授劝他,不必太紧张,扰了病人的休息,静养为宜。 他们说话的空隙,愈存悄悄从教授身后朝病房里间张望,病床上的人静止得无声无息,他忍不住偏过头去,多看一眼。 “先让大家散了吧,云澜只是在大火里吸入了烟灰,目前来看,不是非常严重,各项指标都正常,也没有受伤。”庄教授欠身向非寅劝说道:“乔先生,先让大家回去吧,不必过于紧张。” 非寅仍是不放心,“那她为什么还不醒,是哪里受了损,没有检查到?或是头上、神经受了影响,如果耽搁了,也许会有后遗症……” “乔先生,”教授打断他,抬头拿眼睛扫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凌晨两点钟,就算是正常人,这时候也应当在休息,更何况是病人呢!” 非寅被他问得,无言,但仍是眉头紧皱。他偏身看到庄教授身后的愈存,叫他:“何医生,你来,你进去看一看。”他说着站起身来,伸手把愈存引进里间去。 愈存不得不跟着他,同时和庄教授对视一眼,见他无奈的眼神里,点了点头,去看看吧,真的不严重。他的意思。 愈存走到云澜床边来,看床头柜上放着的病案说明,他余光停在云澜脸上,脸色苍白了些,但呼吸平稳,他心里默默计算着她一呼一吸的频率。听见乔非寅靠过来同他低语:“何医生,你来帮忙看一看,他们都是一帮老学究,眼光旧了,也许有什么没看出来。” 他点了点头,只好配合的低声询问:“听说聂医生是出诊去了,怎么遇上的大火?” 他一问起,非寅眼角马上结上冰霜,语气凝结着狠厉:“中了人的圈套,受了害……”他隐晦地解释。 “既然没有烧伤,也没有灼伤痕迹,应当是浓烟重了一点,不知道在火场停留了多久?乔先生可清楚么?”愈存俯身去看了看,声音压低了,其实是怕吵醒了云澜,他也判断,她应当太累睡着了。 多久……非寅不确定云澜在画室呆了多长时间,他迟疑着,摇了摇头。 愈存也实在没有什么再问的了,只好抬头看床边正在挂的盐水,作势地检查一番云澜手背上的针头。他正弯腰一手抬起她扎针的右手,顺便试一试她手心的温度。却忽然被她虚虚收拢的五指握住了。 他惊愕地抬头来看她的脸,她醒了,眼睛张开一道细长的缝儿,在看他。 他不知道,她睡梦里,站在杨树浦的街头,忽然旁边的大厦起了火,四散奔逃的人群,她只知道和他走散了,到处在找他,寻他的声音;人潮人海涌过,都没找到他。忽然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在和谁说什么,她耳中有嗡嗡的蜂鸣声,听不真切,却断定是他…… 有人握她的手,她尝试着辨别,没错……她竭力地回握住,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也怕他像来时一样,忽然消失不见。 “云澜!”欣喜的声音响起,另一张人脸闯进她眼睛来,非寅愁眉间发现她醒了,简直有种失而复得上天眷顾的错觉,抢到愈存前面来,把他逼得后退了一步。 非寅伏在云澜枕边,怕她看人吃力,特地凑近前,语声关切:“云澜,你醒了!” 她眼神飘忽不定的,游离在他脑后的什么方向,他想,是才苏醒的缘故吧,他耐心等着她。病房里一阵静默…… 愈存站在非寅身后,手指上还留有一点被她握住的余温。他在一片静默里,升起隐隐的担忧,怕她恍惚间开口叫他“怀承”。 像是隔了一个世纪,他看着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渐渐收回,一点点沉下去。他听见她生涩的哑声,低微的从唇边发出:“六叔……” 她叫了他! 愈存的担忧立刻退去,无尽的伤感和失望涌进他眼睛,他低下了头。 “云澜,你终于醒了,我……”非寅想说,我等得太着急了,我何时都没有等得这样着急过,他有许多话要说,见她神思微弱,他忍了忍,没有说下去,只低头伸出手拢着她扎着针头的右手,像送她来时的车上一样。 她缓慢地恢复着记忆,想起火场出来时的情景,六叔在叫她名字:“云澜、云澜……”同时也忆起火场里的片段,她点火燃起窗帘,天窗里跳下来的他。 她又忍不住越过六叔的脸,去找他的眼睛,吃力地转了转头。 他正抬手示意外间候着的护士,“进来喂一点水给她,病人醒了。”他说,同时上前拍了拍乔非寅的手臂,“乔先生,你压到输液管了。请你让一让,病人醒了,我们要再做一遍检查。” “哦。”非寅被提醒着,马上站起来。外间庄教授也跟着走进来看视,他于是被迫地退到人群外去。 第七十五章 为难 病房里重新亮起了灯,他低头站在庄教授身侧,配合教授的检查步骤,始终没有抬过头。他知道,她在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云澜,有哪里不舒服么?能说话么?”庄教授俯身来细细地问她。 她才调整了视线,在枕上摇了摇头,“教授……”她说,仍旧喑哑的声线。 愈存向对面的护士投去一眼,示意她再喂水。庄教授亲自伸手,把云澜扶起来靠在床头上。他自觉退到教授身后去,让她看不见他。 常规的查看过后,病人还是疲惫不堪,由护士扶着躺回去。庄教授交代了几句医嘱,熄了灯,众人退到外间。 云澜视线里,愈存回身跟在教授身后,是他一身白衣的背影。 外间的小厅里,非寅因为云澜醒了,给来会诊的医生们解了禁,放大家回去。唯独留下了愈存,“何医生,”非寅紧跟在他身后,低声叫住他:“劳驾等一等。” 他把愈存拉到走廊一侧,单独和他说话,“庄教授这把年纪,恐怕精力不济,云澜这里,还请你多费心。” 愈存背对着灯光,抬眸来和非寅四目相对。听见他接着在说:“我想,何医生能不能这两天就搬下来,不要为别的事分心,在这里辛苦两天。云澜经历了大火,又受了惊吓,我不放心她。” 乔非寅目光殷殷,是叫他专门照看云澜一人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 “你放心,旁的事情,我会交代秘书处,不让你为难。”乔非寅补充。他不知道,他为难的事,不是他能解决的。 “好,乔先生放心,我这几日就留在这儿,到聂医生痊愈为止。”愈存点头答应。 “那太好了,有劳。”非寅满意地看向愈存,忽然觉得也许从前太轻看了他,这位何医生还是十分通情达理的并不像传言里说的那样。他其实自己尚不自知,此时有些病急乱投医的嫌疑,云澜的事让他和成川结了仇,后面有许多错综的事务要去处理,他预知自己不能时时留在医院里,唯有找个得力的医生看着才能安心,就近的人选,便只有愈存一人。 非寅看着愈存整理了病案,在病房外间安坐下来。他守在云澜床前,天亮时分才离开,走前特地低头来看她安稳的睡颜,两扇浓密的睫毛铺陈着,像是有说不尽的幽怨。他伸手拂了拂她额边的发丝,低语着劝她:“都过去了,云澜,有我在,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非寅走后病房里一片静谧,夏日晨光亮起得特别早,匆匆的一股脑都射进窗口里来。愈存进来,把白纱帘一一拉上,房里就像蒸腾着轻雾一般,到处是柔和的光。他就近坐在非寅坐过的沙发上,想起她从前受伤时,他也曾这样彻夜守在她床边。 她扎了针的右手搁在床沿上,他几次想伸手过去,终于还是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整夜的忙碌后,突然坐下,紧绷的神经沉寂下来,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云澜醒时,呼吸间哪里有些细索的疼痛传来,她思绪停在嘈杂的火场里听到的那一声枪响……他在她耳边说着话……他不见了,换了另一个人。 她慢慢呼吸,适应着空气里的药水味,疼痛感渐渐退去,恢复了感知的能力。似乎有人就近在身旁,她自枕上微微抬头来寻,他靠在沙发靠背上睡着的模样,额上那一点凸起的发尖…… 她那样隔空望着他,想:是我的怀承! 忽然外间有人走动,一道白色的人影晃过病床。“何医生,”有护士的声音响起,“该换药水了。” 他马上睁开了眼睛,起身来。 她马上闭上了眼睛,像尚未醒来一样。 有几重交错的人影遮在她眼皮上,一明一暗,她在光影里猜测,那一道是属于他的。 他站在她床边,查看护士手里药水的名称,等看过才送回护士手上。等她更换的功夫,愈存低头凝视了一会儿病人的脸色,在心里默默计算她呼吸的频率。 他先时叮嘱过护士,进出当心,务必不要扰了病人休息。等盐水换好,护士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病房里恢复了静谧。 他俯身来托着她右手,低声喃喃自语:“针头怎么脱了?只好再扎一针了……” 她低头来看,针头好好的扎在手背上,并没有脱掉。她马上意识到中计,抬眸时正对上他微微含笑的眼神。 “醒了,就好好醒着,不然扰了医生的判断,多给你扎上几针!”他站着,修长人影横过她整个病床。 她语塞了好一会儿,大概想说的话太多,实在拣不出重点来。 他等着她,想听她说话,听她说一点关于他的什么,什么都好,只要有他。 “六叔,走了么?”她终于开口,把他问得心里一沉。 “走了。你在找他么?”他眼里升起一点寒意。 “他开了枪?是杀了人么?”她问。 “打断了小成川的腿。”他简短道。 “会很麻烦么?”云澜望着他。 他垂眸沉默着,没有回答。 云澜在心里再三考虑,终于低声问他:“你还好么?忙了一整晚么?” 他听了,低头收了眼神,仍旧没有回答,心里却解了冻。他俯身坐回她床边,伸长了手臂倒了半杯温水来,喂她水喝。 她一手撑着想坐起来,牵着输液管,不大灵便。他放下杯子来扶她,倾身托着她肩头,贴在她耳边时,低声告诉她:“我很好,不用担心。” 她凝神听他说的话,被他扶着反而失了平衡,左手上来攀住他肩头。 愈存一手用了用力,把她靠在床头坐稳,终于还是舍不得松手,顺势亲在她耳廓上,悄悄低语:“你也不要紧,多休养几天,就会好的。”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流,拂过她耳后,有种熟悉又遥远的感觉。云澜转头来想回吻他,可他已经抬起了头,她没追上他速度;却被他看出了意图,他没有完全直起身,仍旧弯着腰,似乎在等她。 也许是怕失去了机会,难有下一次,云澜未及多想,马上倾身上前,被他伸手按住了肩头,他露出含笑的眼睛,真想让她不能得逞,他人却已经迎上去,亲在她柔软的唇上,含着她呼吸,轻声叮嘱她:“要当心安全,其他事不要管、不要听,知道么?” 随着他气息远去,她心里一阵失落,看着他退回到床边,她点了点头。 他在晨光里站着,眼睛里有没有收尽的笑意,想说什么,外间门口传来开门声。他马上低头让到窗边去。 庄教授走进来,远远看见云澜坐着,笑眯眯点头:“起来了?嗯,看着精神有点不好,没关系,多养养神吧,很快会恢复的。” 他边说边朝旁边的愈存也点了点头,大概是对他全心全意照顾同事的行为表示赞许。教授习惯性的查看了一圈之后,悄悄倾身过来对云澜说:“我推断,你大概在火场上受了点惊吓,所以脸色不好,其他方面没什么大碍,这点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吧?” 云澜点点头,自己捧着杯子在喝水,“嗯,呼吸有点不通畅,应该要过两天才会好转,不要紧的。”她说,声色也清亮起来。 “嗯,所以我私下跟你说个话,”庄教授伸过头来,“云澜,一会儿乔先生来,就是你六叔,你向他解释解释,不要太紧张,现在只是时间问题,等代谢过后,就会恢复,不用动不动就召集那么多医生们来会诊,好不好?” “哦,哦,好的。”云澜听话地点着头。 教授呵呵笑着,慈爱地拍了拍云澜的头,“我交代护士,给你找好吃的来,有一样莲子百合粥,一会儿就送上来,吃好喝好,才能好得快。” 云澜笑着答应,看见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招手叫愈存,“你看着她,等她喝了粥,就去签字,把这些药水停了,如果乔先生来了要问,你让他来找我。” 愈存目光转到旁边的云澜身上,又转回来,向庄教授点头答应:“好。” “六叔要是问起,我来解释。”云澜听见了,插进话来。 “也好,你家六叔,当真的着紧你……”庄教授想起乔非寅强人所难的那股劲头,摇着头感叹。 说得房里剩下的两个人都没了声音,像滚水里倒进一瓢凉水,偃了声。 愈存难得的听教授的话,尽职尽职倚在窗台上,一半是迎着窗口里吹进来的风,一半是盯着护士喂粥给她喝。抱臂的样子,看起来不大高兴。 云澜其实胃口不好,实在是在他的目光灼灼里一口口咽下去,等护士终于走了,才试探着开口,向愈存道:“其实,六叔,他,他也是看在我三嫂的情面上,特别关照我……” “关照到,朝成川部长的弟弟开枪?”愈存仍旧靠坐在窗台边沿上,背对着日光,垂眸说着,像窗边吹进的凉风,没有温度。 “大概情急之下,不然……” 他打断她,“还是因为人太要紧,所以才情急!”抬头来盯着她眼睛。 云澜无言了一秒,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她原本想探究,这时也淡了这份心,想,也许他说的对,该好好想一想六叔这个人…… 六叔这个人,回去处理后续事宜,正在联合商会楼上和几位重要的老朋友,商议对策。 的确是老朋友,几位老人家拄着拐杖,坐在黝黑发亮的牛皮沙发上。 “非寅啊,这个时候,实话来说,这帮东洋人是兔子尾巴了,但你这一枪打下去,恐怕成川会把咱们海运的港口给堵上啊。”穿黑绸衫的老先生仰在靠背上抽烟,烟雾缭绕,从他们头顶上盘旋而出。 “海运不成,就走别的线路,天津港,广州港,地方多着呢。实在走不通,大不了,弃了这条线!”非寅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拒人千里。 他们商议了好一阵子,外头杨树上的蝉声不时响起,一层层声浪,像湖面上的涟漪,一圈圈漾开去。 商会派了倪老先生前往陆军医院看望断腿的小成川,非寅既不便再出面,也不肯再出面,他们都晓得他的性子,违拗不得。 傍晚时,非寅才抽出空来,扔下一团乱麻的大小事务,赶到医院。 他推门看到愈存兢兢业业坐在临时安排的茶桌前翻看病例,心感甚慰,同他点了点头打招呼。 愈存坐着没动,只低声提示他:“里面在换衣服。” “哦,”非寅径直走到里间门口,站在门框边等着,又转头问:“换衣服?云澜起来了么?好多了?” “嗯,已经好多了,”愈存想说,本来就不严重,药水也已经停了,转念想起上次给云澜头上缝针的事,还是不提为好,省得这个小题大做的人再有什么要求。“精神也恢复了很多,乔先生不必担心。”他只这样说。 非寅听了,点头不语。 等房门一打开,他与出来的护士交错,赶到云澜床边来。“六叔!”她坐着,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盈盈的眼神望着他,像有许多话要说。 非寅看在眼里,在心底觉得,为她做的事都值得。“好点了儿么?”他依旧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打算留下陪她的意思,“我怕探视的人来往进出,扰了你静养,交代你三哥他们,过两天再来。” 云澜点点头,她确实有些话要说,可也实在没想好,怎么说。 非寅抬头发现她的盐水都撤掉了,“怎么把药停了?”他兀自问着,马上扬声:“何医生,为什么停药了,营养针也可以继续打……” 愈存应声走进来,听见云澜忙着在解释,“六叔,不必打了,我自己清楚,没什么大碍,好好的,不用一直扎着针头,也很不方便,是我叫人撤了的。” “你现在是病人,停不停药,要听医生的,是吧?何医生!”非寅抬头来望着愈存的脸。 愈存脸上神色幽微,他迟疑着不语。 “我自己也是医生,六叔忘了!” “医者不自医,哪能全听你自己的!”非寅坚持,他觉得她还是脸色苍白了点,也气弱,哪里都需要照顾,叫他关心不过来。 “要不,还是扎一针,重新挂起来吧!”愈存幽幽的语声。 听得非寅马上点头,何医生果然有慧根,深得人心。 云澜抬眸望向愈存,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的光,想说,你怎么胡说,前面不是向教授保证过么!这么快就倒戈…… 她把右手伸出来,亮在他们两人面前,“我血管太细了,每次都要扎好几针,已经肿了一片在这里。当真的也没要紧,何必还要扎针!”她有理有据,还不动声色地卖一点惨。 非寅果然凑过去看,迟疑了。 愈存却不吃这一套,他站着说话,“我来扎,我一向精准,聂医生放心!” 惊得云澜抬头,眼睛射出两把尖刀!你这是存心的嚒?她眼神在问。 他无谓地照旧站着,接收云澜的锐利目光,也等着乔非寅左右为难。 第七十六章 不忙 病房里升腾着僵持的味道,非寅似乎没有感觉,挨到云澜床沿上,他伸手托着云澜右手手腕来看她肿起的手背,触到她腕上一只凸起玉石榴,抬起看了看,随口道:“这时候,就别带这个了,先摘下来吧……” 说着,上手要替她解了那红丝绳,马上被云澜按住,她挪开了手腕,不准人碰那串玉石榴。 愈存低头注视着他们手上。 “六叔,这个系得很松,戴着不要紧的。”云澜了了解释。 “这也是你祖母留下的么?看来是很有年头。”非寅理解地收回了手,又向她补充:“你要是喜欢这些,等你好了,我那里也有,随你去挑。” 他这话一说出口,叫站在一旁的愈存立刻抬眸来,他连心口都紧了紧。云澜却语声平静,她着意的客气话,“六叔的东西自然是好东西,要留着送要紧的人,哪能随便给人去挑。” 她话里的意思,是刻意拉远一点和非寅的距离,可惜聪明似乔六爷,也有陷在里面分辨不清的时候,他马上接着她的话头,按捺不住心里想告诉她的话,已是极尽委婉,“你说的没错,是留给要紧的人。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挑,有几款比这只玉石榴有趣,我想你看了会喜欢的。” 云澜没想到,她说完一通客套话,迎来六叔这样的回答,自己错愕了片刻。 愈存旁观者,三伏天里,身上散发着寂寂的寒凉气,听乔非寅几乎算是直言心意,他无声地转身退了出去。 但一颗心还留在这儿,在外间静心听见云澜声音,她说:“六叔太客气了,我不爱戴首饰的,只喜欢这一个。” 愈存看不到他们对话的表情,但能想见,乔非寅有些失望吧,他听见他说:“等你好了再说。”他们似乎相对坐着,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在心里反复回忆着,她说“只喜欢这一个。”嗯,她说得没错,他也和她一样,只喜欢一个。 护士陆续地进出,预备晚餐。云澜以为六叔会让出去,她想错了,乔六爷从不避讳在哪里吃饭,他心里要紧的是,和谁一起吃。 他伸过头来看看,“这道芙蓉汤不错,”他点评着,转头来吩咐护士:“照这个菜色,也给我送一份上来。” 这护士大约是才进宏恩不久的,不认得他,向他婉拒:“先生,这是病人餐,家属的餐食,在我们南楼有预备。”护士殷勤地朝窗外亮灯的方向指了指。 要不是她这句“家属”听着顺耳,非寅笃定要翻脸的,想想罢了,向小护士摆摆手,不深究。他自己坐到云澜床沿上来,动手拿起汤匙来喝汤。 云澜只好把整碗汤推到他面前去,“你没吃晚饭就来的?是太忙了么?”她想起六叔在火场开的那一枪,一定惹了很多麻烦回来,心里也过意不去。 “不忙,晚上约了人在大世界看戏。”他信口答到,其实是怕说忙,她会催他早走。 “奥……看什么?” “看什么我没在意,演什么就看什么。”非寅举着汤匙喝汤,抬头来问:“你有想看的么?” 云澜不爱看戏,笑笑,摇头不语。 非寅却偏要再问,盯着她眼睛,“穷书生看上公主?宰相和太后有染?叔叔爱上大侄女?” 他最后这个选项,云澜听得一愣,愣在这些戏码里,辨不出真假。 非寅说这些时,愈存正从门口走进里间来,他听到他说的话,心下比云澜更明了他的意思。他脚步没停,径直走到床边,把一份原封不动的医生餐放在乔非寅面前,“乔先生还没吃饭吧,宏恩的医生餐不错,就先吃这份吧。”他善解人意地打断他,一只手臂挡在他们中间,白色衣袖遮住云澜的脸。 “哦,”非寅被人插了话,扰乱了思绪,“何医生太客气了,我吃云澜这份就好。”他坚持。 “病人餐还是留给病人吃吧。”他温润笑着劝说,是一个做医生的人该说的话。 “也好。”非寅不得不点头,心里一声长叹。 愈存转身走出去,也把非寅刚刚的话题带走了。云澜低头吃饭,再不发出任何声音,省得带出六叔什么话来,叫人无法回答。 云澜等着这一顿饭吃完,她知道探视时间马上要到了,她不时地抬头去看墙上的挂钟。 她不知道,非寅也在等着这个时间。他等看着她一切都好,放下心来。出了医院的大门,他晚上约了警备厅的朋友喝酒,还有许多事情要善后,他并不能真的去看戏。 夜色里他匆匆从宏恩开车出去,也许这一整晚都不能再有刚刚在病房里的宁静时刻…… 这天大概是要下暴雨,入了夜还是闷热难耐。云澜终究受了些影响,神思不济,应付了六叔之后,又迎来庄教授,听从医嘱,早早休息。 愈存在看过她睡颜之后,兀自出来,往自己办公室去。经过护士间,有几个值夜的护士在看小报,边看边在说笑,“是特殊病房里的聂医生么?我看乔先生进出的都是那间。”“是啊,我们都进去过,就是新来聂医生,原来她来头这么大,平常倒是看不出来,话少又客气的样子。”“人家可是乔先生的人,还是咱们客气点儿好。” 愈存听在耳朵里,等走回来时,特地留心扫了一眼她们留在工作台上的报纸,写着一篇关于乔某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报道,刊在极显眼的位置。他看文字的速度向来比一般人快,可这时,他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廊下的灯光把他人影投在白墙上,孤独的长长的一道。 他回病房去,再看了一遍已经睡着的云澜,低头看她搁在薄毯外的手腕,她始终戴着这只玉石榴,在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流言之后,也没摘掉。这只玉石榴,是他母亲亲自选的,母亲……他心底里隐隐作痛着。 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云澜!他总是不敢这样提醒自己,像是一人走在不归路上,心知是不归路,不敢回头。他这时终于这样想。 愈存要趁着夜深赶回玫瑰园的家里去一趟,无论是阿听,还是丽惠,都有可能有新的任务传来,他不能一直呆在医院。 他到家时暴雨正开始铺天盖地而来,到处是“嗒嗒”的落雨声。家里早已闭了灯,只楼上的大卧室里亮着一点朦胧的黄光。他匆匆走进去,白露和阿听都不见人影儿,他转头听到流水声,盥洗室里也亮着灯,水声背后掩着旖旎的男女声…… 他叹了口气,走过书房的小门,特地开亮了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等他们结束。 里面不断传出令人难耐声音,白露魅惑的笑声、阿听用力过后的喘息声、碰撞声和什么东西被撞翻倒地的声响…… 雨夜蒸腾的湿气从大开的窗口侵袭进来,他衬衫的后背湿了一块,连额上也流了汗。只好起身走到阳台上去,吹吹冷风, 他在风雨里,才忽然想起,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接到小田家的电话了,他很久不用药,所以…… 应该是日军的高层发生了什么?他等完全冷静下来后,在心里暗自思忖着。 “哐”的一声,伴随着白露心满意足后的放浪笑声,盥洗室的门开了。 “你到底是聋还是哑,叫你关灯,怎么没关?”只随手包了条浴巾的白露劈头骂在阿听脸上。 阿听也纳闷,他明明听命,关了灯的,出了鬼了不成?远远一抬头看见阳台上转身走进来的愈存,赶紧伸手指给白露看。 “哎呀,何医生回来了!真是稀客,我只当你得在医院待上七七四十九天呢。”白露裸露着粉白的胴体,只管迎着灯光走来。 愈存也没停步,他随手拿了阳台门边的一件晨衣扔给她,“穿上说话!”他低沉着声音,命令的口吻。 哼!假正经……白露披上衣服,去梳妆台上找烟盒。 “阿听,这两天有什么事么?”愈存看向身上还挂着水珠的年轻小伙,他剃光了头,露着青头皮,看见愈存回来的一刻就在手忙脚乱的找衣服套在身上。 他摇着头,又摆了摆手。 阿听是哑巴,他初来时愈存曾找机会问过,他是专门被毒哑了,来从事消息传递工作的。年轻,刚满二十岁,愈存伸手来拍拍他肩头,他抬头冲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后来白露酒后乱性,把他拉上床,起先是为了气愈存,不信他真的不行,后来一来二去,她和阿听都各得趣味,至于最开始是为了什么,再无人提起,愈存的存在也不重要了。 阿听见识过愈存打枪,一枪一准;见识过愈存筹谋策略,严密精准。他对愈存总有点敬畏心,也在什么地方,觉得占了愈存的便宜,是他爬上了白露的床。所以他问什么,他答什么,永远毕恭毕敬。 阿听说没有消息。愈存低头思考着,这也不是什么好情况,算算已经有段时间,陈老板没有分配任务下来了。他朝阿听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他马上兜着衣领退出去。 白露翘着脚朝这边瞥过一眼,嘴里衔着香烟,呜呜咽咽的骂着:“小赤佬,瘪三样儿!” 愈存听惯了,没有表情,看见她伸出手指来朝他勾了勾,抛了个不见外的媚眼来。 “说!”他站着没动,只拿眼睛盯着她。 白露翻了个白眼儿,自己起身扭过来,贴着他胸口,低声道:“怎么样?非寅开了枪,外头传开了,小成川动了他的女人,被他打断了腿。究竟是谁的女人?你的?还是他的?” 他眼角里寒光闪了闪,没有回应。 白露得意地一笑,笑开了,笑得停不下来,笑得背过身去。 愈存懒得再理她,转身要走,被她敏捷地反手拉住了,她又贴上来,在他耳边道:“新尧在那边怎么样?照片再给我一张。” 他仍旧没有反应, “过两天。” 他扔下话来,兀自回书房去了。 这个七月里的上海滩,似乎刮着与前两年不一样的午后热风。不过也不尽是上海,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刮着股奇异的风,隐隐透露着不一样的味道。也许是谁要败了,也许是混战要结束了…… 云澜是住院的第三天,才见到三哥三嫂的,他们带着吃喝衣裳,大包小裹的来探病。等说过了相见的话,三哥借故出去,素钦回身坐到云澜床沿上来,一手打着团扇轻声细语地问她:“我听六叔说你遇上大火受了惊,送到宏恩来,本想多问两句,六叔又不肯细说,狠狠着急了两天。” “不是什么大事,原本是休息两天就能好的,让六叔说得严重了。”云澜淡淡说。 “哦,不过,我六叔啊,向来大而化之,从来没对什么人什么事这么上心过呢……”素钦笑微微地说,渐渐说到重点来。 她是昨晚看到叔潮带回来的小报的,上面刊载着她六叔火场救红颜的美事,她垂着头看得尤为仔细。叔潮却是另一份表情,他气哼哼的戳着报纸道:“你看看这些小报记者,胡说八道起来,连个影儿也没有,造起六叔和云澜的谣来了。” “你怎知是造谣,我觉得写得很真,写得很好。”素钦放下报纸向叔潮认真道。 把叔潮说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你是不是在家里呆傻了?六叔和云澜是叔侄!”他两根手指“笃笃”地敲着素钦面前的茶桌。 “六叔是我们家的六叔,和云澜哪来的叔侄关系?”素钦反问着,“况且,六叔还这么年轻,从未婚娶,同云澜并没有什么不合适。” “六叔都,都多大年纪了?”叔潮被问得语塞,他迅速在心里算了算六叔的高龄,提醒素钦:“他比云澜足足大了一轮了!” “男人大些,有什么不好呢,依我看,男人比女人大些是好事,有六叔照顾五妹妹,你不放心么?你放眼去看看,除了我六叔,还有更适合云澜的人么?谁家攀亲时不多问一句,对姑娘身家的要求严谨,有人像我六叔这样不拘一格的么?”素钦最后几句说的隐晦,她不想指摘云澜的过去,但提醒叔潮,过去的事,也是一桩事。 叔潮听了沉默良久,里屋里奶妈正在哄孩子睡觉,他和素钦的女儿,还不足周岁。悌儿睡在隔壁间,素钦待他如己出,正在连日为他寻开蒙师傅。家里的宁静,他常常感恩五妹妹,但云澜的终身大事一直拖着,也是他头疼的一桩大事。 “我不管六叔的意思,我听云澜的,云澜要是不肯,我坚决不同意。”叔潮最后这样说。 第七十七章 遥想 所以素钦趁着来探病的机会,也想试试云澜的口风。至于六叔,她和素欣在家时讨论过,她们断定,六叔是动了心的,这次为了救云澜开枪打断日本军官的腿,更加印证了六叔的情深。她们家的男人都是一样毛病,对着旁人什么话都能说,对着心爱的人总是开不了口。素欣商量说:“你闲了探探云澜的意思,她要觉得六叔不错,那咱们就推他们一把,叫六叔手脚加快点。” 素钦此时正温言软语,“云澜,六叔这两天都来看你么?”一边端出家里带来的绿豆百合粥来,递到云澜手里。 “傍晚会来,”云澜朝窗外看看,夕阳西下,“也许过一会儿就到了。” “哦,真是难得,他那么忙的人,我从前在家时都不能天天见到他。”素钦慢慢地说 ,对比着,笑眼里的光,仿佛在问着云澜,你看我们六叔,多看重你啊! 云澜最近和某个人猜眼神,猜得实在累,此时不肯再动脑子,直辣辣问:“你想说什么?铺垫这么长!” 问得素钦先笑了,她倾身来,也同云澜直言:“你觉得我六叔怎么样?” “很好,诙谐幽默,又…….?”云澜想评价非寅,又心怀天下事,想想,不好这样平白的说,临时换了个词,“又是个热心肠的富贵闲人。” “富贵闲人!我六叔啊,就是面上看着有点儿纨绔,但底子里是最稳妥的人呢,云澜,你想想,我说的是不是。”素钦是聪明人,到了这时候,她不信云澜毫无感觉。她一头说一头从手袋里拿出一份报纸来,呈给云澜看。 报纸摊在云澜膝头上,她垂眸看着,是个高潮迭起的英雄救美的好故事。她正看着,外间的门开了,素钦转头望去一眼,是何医生进来,她客套地向他远远点头致意。 “这种小报,专爱杜撰这些没来由的故事,写成这样,也许六叔会生气。”云澜寡淡的口吻,把报纸折了两折,放到床头边的沙发上去了。她其实心里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六叔,但对素钦的询问,她想先发制人,抬眸来同她商议:“你说,六叔是极喜欢古董的,对不对?这回这么大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谢他,或者,祖父和祖母留下的东西里,请六叔来挑,看他喜欢什么……” 素钦眼里的光熄了半盏,“你想这样谢他么?”她问。 “嗯。”云澜点头,视线落到床边的白床单上去,避免和素钦对视。 三哥和三嫂走后,这个傍晚,六叔因为有事缠身,实在不能来,遣人送了一篮绯红的荔枝来。 云澜这两天其实恢复得很好,但碍于六叔的强烈要求,仍在病房里待着。她入夜时一人走到窗边来透透气,觉得天低似盖,沉沉压在心头上。 是又要下雨了么?她在心里了了地问自己。转身时看到矮柜上放着的鲜红荔枝,想想,白搁着,也是浪费,走出去叫外间的小郑护士拿了分给大家吃。 乔老板的荔枝是南来的尖货,不容易吃到,郑护士笑弯了眉眼,接在手里,又赶着进言:“何医生交代,说入了夜,请你早点休息,外头雷雨天气,不宜走动。” “哦。”云澜点头,听话地回房去了。 她入睡前,有凉风吹进来,扑在面心上,耳边是报纸时而被掀动的哗啦声。 她沉进幽深的梦境里…… 医院里的时间永远不分昼夜,像被隔在这世界秩序之外。云澜床头亮着幽幽一盏小灯,昏暗得像将灭的烛火。 夜半时,窗外下了小雨,沙沙地漫天作响。是她不喜欢的声音,愈存特地走进来查看她。 他立在床边,看她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闭着眼睛,眼珠却在微微转动;眉心渐渐结紧…… 她在梦境里。他想,微微俯身盯着她脸,她眼角,淌出细细的一弯泪水来,晶莹的透着光,蜿蜒进鬓发。 为什么哭……他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拭去,一只手只伸到枕边,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眶里盈盈的泪水蓄得太多,顷刻决了堤,无声的滚落下来。 他在她泪眼里沉着,看着她奋力坐起身,张开手臂抱住了他腰身。他第一反应便是转头去看外间的护士,还好他进来时,她们正偷懒,躲在护士间里闲聊,并不在位置上。 他拢着她肩头,觉出她哭泣时的微抖,心口里一阵绞痛。他低头来在她头顶柔声问她:“是做了噩梦么?”挪过一只手轻轻拍她后背安抚她。 她眼泪多得流之不尽,忍也忍不住,哽咽着不能回应。 他接着问她:“梦见什么?”想同她说说话,解她梦里带出来的痛苦。 她幽声啜泣,许久才哑音回他:“婚礼……” 婚礼!他怔住了,背后的窗口有夜风吹进来,报纸哗哗作响。她梦到了婚礼,什么样的婚礼?和谁的婚礼……和乔非寅?所以在梦里哭出了声! 他托着她脸庞,要看她眼睛,低身来吻她眼角的泪水,“云澜……”他忍着胸口里说不出说不尽的钝痛,紧紧搂着她窄窄的肩头,克制地连声音都在颤抖:“你等我,等我……”他只能这样说。 云澜听着他的声音,仿佛隔着重山隔着峻岭,从梦魇深处传来。没有他的婚礼,是她经历过的最大噩梦,孤绝的失望像走不到头的长廊,无门无窗无处声张,她从里到外的冰凉,在闷热的伏天里,连手指都凉透了。 要等他,当然要等!她若没回来,一人在异国他乡,做好了永远等他的准备,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一直等下去。 他吻干了她泪水,尽力收敛着情绪,同她拉开一点距离,终究舍不得放开她,拿白袍的衣袖拭她额上的汗珠,想说什么,张了张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听见她靠在他衣襟上喃喃低语:“我等你,会一直等你…….” 他听到了答案,一颗心安定下来,可眼底酸胀得没法抬头,用力抱了抱她,把她按回枕上。 外间随时有人会进来,他不能在里面久留。最后俯身亲了亲她额头,转身出了房门。 第二天,云澜再见时,已经到了傍晚,又一个夕阳的时候,六叔来了,带着一只神秘的礼物盒子进来,拿在手上。一进门,就到处扫描医生的存在,伸头悄悄问云澜,“何医生呢?” 云澜独坐在窗台上看闲书,“你找何医生,他被庄教授叫去了,刚走。”她马上答,她最近怕一天中的这个时刻,怕这个时刻要出现的六叔,怕他再提起,叔叔爱上大侄女的骇闻。 “哦,他不在就好,”非寅显然不找他,“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什么?” 非寅把一只玻璃小盏托在手里,略比茶盅大些,递到云澜手上,“这是新出的朱古力冰激凌,我叫人加了甜奶油进去,你尝尝,趁着医生们不在,快吃掉它。” “哦……”云澜有点儿迟疑,“庄教授说不宜吃得太寒凉……” “不是没人在么?咱们吃了,谁能知道,放心吃吧!”六叔极自然的走近,也学云澜坐在窗台上。 “在吃什么?”愈存从外间走进来,带着锋利的眼神横扫过窗台上并排坐着的两个人。 “嗯……”云澜端在手里,还没吃上,被愈存伸手来截走了。 “不能吃冰的,聂医生你自己不知道么?”他反问着,问得云澜不敢回应。 “就吃这么一点点,应当也不要紧吧,开心一下嘛,呵呵。”非寅眼神追着那盏冰激凌,被愈存无情地拿到外间,放在护士们的桌面上。 “乔先生,我这里是聂医生的病案情况,你过目一下。”他走回来,站在窗台前,正立在他们两人中间,“另外,我明日一早,医院委派,要前往重庆一趟,可能会耽搁些时候,这里的事情,就还是交托给庄教授吧。”他说明着,是告知一下乔非寅,也是说给云澜听,让她知道他的去向。 非寅点着头,也知道云澜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特别关照,他看着愈存递过来的病案。 云澜在这空档里抬眸望向他,他也调转视线来,目光流连过她脸庞。 其实不是医院的委派,是阿听带了新的任务回来,陈老板的指令里,让他即刻动身,去一趟重庆,局势变化,上峰近期有新的要求,由他去接收新命令。时间紧急,他在从医院出来之后,借着夜色赶往马斯南路,和丽惠碰过头,确定好双方的消息,才好出行。 丽惠在账桌后坐着,传话给他:“陆先生让转告你,近期那边的行动,尽量拖一拖,暗杀行动尤其要谨慎,外部形势正在好转。他担心你们党内的倾轧会出事,倒时难保不殃及到你自身的安危。” 愈存点了点头,微微低垂着头,没有别的回应。 丽惠接着说起送走的孩子的事,“那孩子的手术做得很好。”她把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从手边的抽屉里拿出来,推给愈存。 “嗯,代我谢谢陆先生。”愈存这话替白露说。 “好。”丽惠点头。 他一手按在信封上,低头想着什么,丽惠了解他,她耐心等着他发问。 “我听说,战事很快会有结果,日军高管里有传言,也许会在下个月。”他低沉的声音。他们向来谨慎,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这样的事从来不随便讨论。 他先说出口,丽惠按照纪律,不能多谈,她摇摇头。 愈存也没有想得到什么印证,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笃定什么。他只是想,他忽然问:“如果可能,你帮我问问陆先生,如果到了那一天,我能不能尽快从这个身份里退出来?” 丽惠隔着桌面看他,仍旧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答应了。 他要走时,她照旧走在他身后,送他下楼,专心望着他背影,沉沉地在心里想,你恢复了身份,头一件事是要找她么?是啊,是该去找她…… 她照旧看着他隐进夜色里,像无数次他离去一样。 第七十八章 谨慎 云澜出院时三哥三嫂来接,是头天晚上说好的,三哥来探病。云澜和他对坐在病房的灯下,三哥问她:“素钦说,你对六叔没有那份意思,可是据她讲,六叔是有意的,你究竟怎么想?” 云澜扶着面前茶杯,杯口上的云纹起伏,像世事变化无常。“三哥怎么想的?”她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她不肯先说,这种时候,要先听对方的。 “我能怎么想,六叔老了些,咱们的情况咱们自己知道,我看你的意思。五妹妹,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拖累了你名声在前,你不中意六叔,我去替你开口,你别为难。咱们欠了钱就还钱,欠了情就还情,还不清,慢慢还。我从小不及你聪明,我都是笨办法。”叔潮说的真心话,句句肺腑。 云澜听了动容,眼前的三哥,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三哥,混账的时候混账,有情有义的时候也是情义绵长。“三哥,那年我同你说过,我有个同学,我们订了婚的,可他家里出了变故,我要等一等他。”她也是真心话,句句肺腑。 叔潮听完,愣了愣,“我听你说过,又看你一人回来,以为那人不在了。” “他在的。”云澜笃定,“不过,他在忙一些要紧事,可不管多久,我情愿等着他。” 她这番话,她说的这个人,照叔潮今时今日的想法,经济务实的想法,自然是不要等的好,谁等得了谁,人心最难测,难测到血浓于水都信不得,更何况是这么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人。可叔潮被云澜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那三哥支持你等着,你只管等你要等的人,旁的事,三哥帮你去说。” “多谢你,三哥。” 叔潮在亮光里笑了笑,他越近而立,越明白,做人的难处。云澜隐忍不发的替他遮掩多年,是这世上难有的情深义重。 可也不知道三哥究竟是怎么跟六叔说的,云澜出院回家后,休整了两天,照常在宏恩上班,下了班也照常去伯特利给女孩子们上课。仿佛专为了配合她这些照常,六叔也照常每个礼拜在她上课的日子来接她,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可能也有一点不一样,六叔再没提过看戏的事。 愈存动身去重庆的当晚,夜深才回到玫瑰园。白露房间熄了灯,他故意如常脚步地走进去,白露这夜没有喝酒,听力极好,从他楼下开门就已醒了,在枕上静心听他动静。 他一走近,她自黑暗里坐起来。他们之间似乎真的生出点默契,她伸手到他身前,他把一只牛皮纸信封放在她手上。 她没有马上打开,知道里面是孩子的照片,心里踏实得很,自己挪到床沿上来,仰头低声问他:“钱还够么?不够我这里还有。” 愈存没有回应她钱的事,“孩子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再恢复一段时间,会安排他在当地的教会学校读书。”他低头来悄声告诉她。 “愈存,”白露在黑暗里的眼睛闪着黑水晶一样的光,她从不露真心,不是她不肯露,是她的真心早没了,拿什么露。“愈存,我把我的钱,都给你,你帮我转到香港去,转到新尧名下,好么?求你!”她说着她这辈子能说出的最真挚的话,是她绝不会对别的男人说出的话,她眼前这个男人,她不了解他,也知道靠近不了他,却实心实意的信任他。 他听着她的请求,停顿了一会儿,其实有一刻,他甚至想提前知会她一点,关于接到的暗杀任务要谨慎的话题,但临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她的性子不宜保守秘密,还是知道越少越好。鉴于眼前错乱的形势,转移财产当然是很必要,尤其是她还有个孩子需要供养。 愈存点了点头,“好,等我从重庆回来,你先把预备一下,换成黄金最好。” “好,我一定准备好。” 第二天,愈存是一大清早走的,白露尚未起床,只有阿听,站在门厅的台阶上送他。 他们都不知道他此行要去多久,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直到七月底,他还没有回来。云澜常常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向外遥望,他的座位空了十一天,她有时有幼稚的想法,想从医院大门前的那条路,看到他回来的身影。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没有别的希望时,聊以自慰,就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八月的第一天,云澜在宏恩的大厅里遇到白露,她永远穿得这样光彩夺目,仿佛处处是她的舞台,站在人群里,不能不叫人多看一眼。 白露有贫血症,每月头几天总是按时来拿药。云澜从她面前走过,她替庄教授取了文件准备上楼去。被白露扬着手叫住:“聂小姐,”她喊出一声,又马上改口:“聂医生。” 云澜只好停下脚步来看她,看着她踩着高跟鞋“嗒嗒嗒”的快步穿过人群扭过来,不知她有何贵干。 “聂医生,”白露笑吟吟地走到云澜面前,“忙着么?咱们借一步说话?” 云澜对前几次在办公室里的事记忆犹新,谨慎道:“白小姐有什么事,这里说吧,楼上教授还在等着我。” 被拒绝了,白露脸上有些讪讪的,她今日不是来寻衅的,可惜从前行事太过,她想在聂云澜眼里,她那点儿形象也是挽不回来了。她只好凑过来,贴到她耳边,云澜本能地想让开一步,耳中听见她低声:“我想问愈存……” 她马上抬眸看着她眼睛,白露停着不往下说。云澜后退了两步,让到后窗口去,没什么人经过的地方。 白露才接着问:“愈存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么?” 云澜不是十分清楚她和愈存的关系究竟如何,是怎样合作的,别说她真的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能随便告诉她。“他受了医院的委派,去重庆了,几时回来,我们这里不知晓。”她如实答她。 她听着,只笑了笑,“哦……”没有后话。白露在心里窃想,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是不知道,那天要不是我把消息告诉愈存,你现在还关在小成川的画室里呢! 她半真半假地歪了歪嘴角,走开了。 云澜望着她走回人群里去的背影,在心里悄悄失望,原来白露也不知道,他几时回来…… 愈存是八月十号通过特殊航路回到上海的,他在重庆,同时见到了陈老板和几位沪上报端常见的高官,他们在同一间会议室里开过会。他陪同陈老板下楼时和那几位先生在楼梯上打了个照面,他们彼此不说话,擦肩而过。 他回沪的当晚已经夜深,白露夜场的演出刚结束,几乎和愈存同时进门。她一脸欣喜地站在门厅的黄光下面转头看他,“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问完了又觉得,管他晚不晚,回来就是好事。 愈存一边跨上台阶一边扫了她和阿听一眼,没什么异样,一切如常。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进去再说。 他们坐在客室的沙发上,白露忙着甩掉高跟鞋,在酒柜里找酒喝,一边头也没回地嘴里说着:“愈存,你往重庆一趟,有没有带回点儿好消息,”她没等他开口,自己接着道:“我跟你们说,今天在后台,刘爷可说了,东洋鬼子要撤了,逃不出这个月去。你说说,上面有啥新指示?等赶走了东洋人,咱们是不是就能解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愈存坐在沙发一角,一手搭在扶手上,垂眸的样子和白露的轻松语气相反,他没接她的话茬,另起了头,“阿听,你再接到上面传达下来的指令,都要我看过再定夺,白露,你也记住。”他简短地强调,没有多言也没有解释,说完匆匆上楼回书房去。 白露在楼梯口望向他上楼的背影,撇了撇嘴,永远这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切…… 玫瑰园的小楼,一早电话铃声大作,厨房的阿妈出来听电话,“哎哎,好的,我去叫先生下来。” 等她上去了一趟,又独个儿走下来,拾起听筒:“哦,先生一早出门去了。嗐,是我起晚了,没看见他,还以为他在家,他不在,等他回来我转告他奥。嗯嗯,好的,再会。” 这电话是从小田家打来的,小田太太是第几次来约愈存,阿妈记不清了,先时他是真的不在家,后来几天,倒是天天在家,但是都回避了,不肯去接电话。 阿妈挂断了电话,自己疑惑地朝楼上望去,奇怪!先生明明在家,却要她撒谎说不在,从前这家日本人家的电话,他都是一次不拉地来接的,现在怎么了?是和那边的日本太太闹别扭了么? 愈存从重庆回来后,刻意减少外出,连宏恩也连续许多天没有去,只和几家洋行有些走动,为的也是药品运输的用处。 白露有时半夜演出回来,看见书房里亮着灯,悄悄问阿妈,“出去过么?”阿妈摇头。 这么大热天,在家孵小鸡呢!她不解地走上楼去洗澡,专门弄出咚咚锵锵的声响,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云澜这些天下了班仍旧准时去伯特利上课,六叔上礼拜来接她时,说:“我明日要去天津一趟,大概得有些时候,我交代阿钟来接送你,你看可好?” 他自云澜出院以来,都是这么说话,有时像长辈说给小辈,有时又像朋友之间,他保持在界线之外,但也绝不走远。 云澜摇头说:“我自己可以,不必麻烦别人。” 非寅开着车,专心看着前面,摇头感叹:“云澜,你专会拒人千里!” “六叔是不怕拒的人。”她说。 “嗯,那倒是。”他点头。 这年的八月中旬,上海街道上骄阳烈烈,白亮得空无一人,连街面也是干渴的。闷热的天气持续了好多天,不知在酝酿什么。 云澜一早一晚,固定的两个时间站在办公室窗边,看街口的动静,偶尔有黑色的汽车驶过,“哗”的划过一道黑线。她想,这个夏天真长…… 忽然听到隔壁秘书处传来很大的无线电声,呲呲的杂音因为调高的音量,变得更加刺耳。然而里面发出的声音,却是这闷热午后最动听的声音,沁若凉风、甘如醴酪。 播音员在反复播报着日本投降的消息,反复的第几遍,没人在意。宏恩六层上的办公室里爆发出短暂的欢呼声和久久不散的广播声。 云澜自窗边转身来看向庄教授,正伏案做文章的庄教授抬头来,保持着静听的姿势,一再地确认隔壁的声音。 “云澜,是真的吧!”他紧皱着眉心,唯恐不真。 云澜朝他点头,眼睛里放出晶亮的光,“是真的,终于公告了!” 教授抬手把握着的钢笔投在桌面上,抬头靠上椅背,长长舒了一口气。呼出的是长得,等了太久的一口浊气,吸进来的却是从没有过的新鲜空气。 云澜含笑看着他,一起一伏的大肚皮,脸上露着抑制不住的笑纹。他站起来搓着手,兴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蹲身往身后的柜子里去找什么。云澜眼见着他弯着胖腰掏出一个黄瓷的小酒坛来。 “云澜,快来,咱们喝一杯,瞧我预备的,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呢,上好的女儿红!……”一边拿桌上的搪瓷茶杯出来倒,一边念叨:“哎呀,这么好的时候,愈存不在,我听说,愈存的酒量可好了,我还没和他喝过酒咧!” 云澜端着茶杯和教授在窗边对饮,心里却是无尽的怅惘。她甚至有一刻,想打电话到他家里去问,可是问谁呢?问白露么? 她一根手指轻轻敲着茶杯的边沿,想起一个人来,也许该去问她…… 第七十九章 毓征 云澜推开红圣诞树的玻璃门,“霍啷啷”一阵铜铃声响。店堂里三三两两的顾客在挑选玻璃柜台里的西点。云澜目光穿过人群,直望到窗边去。窗边火车座的第一格里,丽惠如常坐在着看书,夕阳西下的一段柔光围绕在她身上。 云澜进门的动静,让她微微转头来,店里正开着对穿窗子,凉风吹动了她头发,她跟着站起身。 她走过来,站在云澜身后一点的位置,似乎也跟着在看柜台里的东西,“聂小姐来买蛋糕么?还是照旧那种?芋心馅儿的?” 云澜微笑地点了点头,“嗯,再要一种杏仁饼,我从前一位香港朋友喜欢的,不过他最近出了远门,不知道他几时回来?”她说话时,悄悄偏身,专对着丽惠一人说。 丽惠听懂她问话的意思,上前一步,衣袖擦着云澜手臂。她一边抬手示意伙计装盒,一边回应:“也许已经回来了,”她着意抬头,“碍着天气太热,到处火烧火燎的,不便出门!” 云澜听了,应声点头,紧着的心松了绑,她说他已经回来了,回来就好。可她心里同时还有些不解,“天气太热”,是说形势不好么?可形势不是正好么?政府把受降仪式的照片,发得满世界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凝神着,深思丽惠话里的意思。 丽惠以为她没有别的话要问,正要转身,又听见她轻声细语:“你店里的西点做得真好,我想,如果能约了他来亲自挑选,那就更好了!” 丽惠微怔了一瞬,她是想约他见面……她自顾自地转到柜台后面去,借走动的这一刻在心里考虑着。 云澜征求的目光,丽惠看过一眼后,便低头盯着包好的蛋糕盒子不语。 这时年轻的伙计走来请云澜付钱,云澜便让到一侧去,她余光里仍等着丽惠的回答,她这样犹豫,云澜在心里预先地失望起来,是不方便吧?是怕冒险么?如果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她想,不见也可以…… 云澜结好了账,把等待的眼神也一并收了回来。在心里安慰自己,平安就好。 “聂小姐,我这里不仅做点心,还兼做一种极好的凉茶,等哪天我备好了材料,再邀你和你的香港朋友来尝尝,你看可好?”丽惠把包好的蛋糕盒子送到云澜手上,同时微笑着请她来试喝凉茶,脸上是客套的表情,话却是云澜听到的最动听的话。 她抬眸来向她点头,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多言,但眼神里带着感激的光。 丽惠望着她走出店门的背影,心头像窗外渐沉的夜色,跌进一片秋凉里。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她想见一见他的请求。她也可以一口回绝她,她盯着桌面上最后一点微光渐渐淡去,沉默地想,她真的适合他,他心里不会再有别人的位置了…… 云澜从马斯南路回来,总带着欣欣的期望,一等就等到了九月初。没见到他,她没有别的办法排遣,仍旧一早一晚站在办公室的窗边,遥望路口的驶过的汽车。傍晚时要照旧去伯特利上课。 这天上完课,从教室走出来,远远看见在走廊尽头有人和饶主任站在一处说话,那人修长身条,侧身站着,大概听见她走近的动静,转过正脸来。 云澜站住了,“邝医生!”她脱口喊出了声,还是当年在明大念书时的称呼。 毓征含笑叫她:“云澜!” 她快步走上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茉莉呢?也回来了么?”她在惊喜中忙着问她最好的朋友。 “我就知道你准是要问她的,”毓征感叹:“她年底要结婚了,暂时不能回来,可是叫你失望了?” “她要结婚了,是要留在那边了么?我不失望,我替她高兴。”云澜抱着讲义,还像当年上三年级的医科生,也有点不像。 毓征说不清哪里。 饶主任盛情相邀,拉他们在伯特利一层的职员餐厅吃晚饭。云澜和毓征面对面坐着,他看见她手指上空空,并没有戴戒指。他想,她还没有结婚。 云澜听饶主任说起,邝医生是石院长特地邀请来的,会在伯特利承担一段时间的医疗工作。云澜便问他:“要留多久呢?” “看情况吧,看石院长这里的需要,其实是因为这里有个心肺科的专题,我来参与参与。”毓征谦虚地笑说。 他们接着谈到课题上去,一席饭吃完,也没有提到别人,没有提到他们共同熟悉的那个人,仿佛有什么默契。 等起身要走时,饶主任客套的要请车送云澜回去:“今晚迟了,还是等我请辆车子来,送一送的好,不然乔先生知道了,要埋怨的。” 毓征听了,在心里想,乔先生是谁? 云澜呵呵笑着,“六叔都不在,他哪里管得着这些细枝末节。我自己可以回去,若不然,回回叫人送,我哪里还来得了!”她摆摆手婉拒了。 毓征在想,奥,是她六叔。 他和云澜一起走在道边黄杨树的树影儿里,入秋的夜风清凉宜人,云澜说:“邝大哥,我们走一走再坐车吧。” “好。”他说。 他们聊了一会儿茉莉的未婚夫,边走边说,毓征说起,那时总以为云澜会比茉莉先结婚,没想到,还是茉莉抢了先。云澜在旁听,路边草丛里秋虫啾啾,隐隐约约的传来。 他说完,他们同时沉默了一会儿。人还在继续往前走,无声地。路灯的间距太远,一盏接不上另一盏的光,走在下面,从亮到暗,又从暗到亮,循环反复,不止不休,像人生在起起落落。 “云澜,你是不是也很久没见过他了?”毓征忽然开口,提到他们之间不得不提到的人。他其实一直知道他在忙什么,忽然同他失去了联络,也清楚他是去忙更要紧的事了。他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想,永远都是。 云澜点了点头,“嗯。”回应着,仿佛他问的是一件极平常的事。 毓征转头看她,忽然想替最好的朋友说两句话,“云澜,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是困难重重的事,能去做的人,有云霄之志、兼人之勇。大勇大毅不是人人都有的,所以,怀承他,”毓征说到这儿,停顿了,他郑重道:“他是难能可贵的人,无论何时,我都等着他回来。” 云澜走在毓征旁边,每个字都落进她耳朵里,滑进她心里。她仍旧点头,“嗯,我也等着他。” 她说得像这秋夜凉风一样轻巧易得,毓征听得愣了愣,回想她说的话,她说等着他!等着他! 他转头看她,她半边面孔映着路灯光,平静柔婉,叫人生出无限恻隐来。 临分别时,毓征写了住址和电话给她,“你有什么事,一定想着来找我,我是茉莉的大哥,也是你的大哥;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你的。”他动情地说。说这些时,在心里久久感慨,他等,等的是挚友归来;可她等,等的就是时光逝去了…… 云澜接在手里看,抬头来笑着谢他,“没有他们,你也是我的邝大哥。”她说。 “对,你说得对。”毓征点头。 云澜转身前,忽然又回头,“邝大哥,如果,如果他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你还相信他么?” 他没有多想,点头:“无论他变成什么样,我都相信他。” 云澜夜色里向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她回到家,把毓征给这张字条夹在青竹布封面的记事本里,搁在书案上。 这天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天色暗得特别早,空气里水雾弥漫,升起浓浓凉意。云澜上了课,刚走到自己院中,阿春就赶上来传话,“有家西饼店打了电话来,说你订的茶点到了,请你去取,我说我们姑娘不爱吃茶,几时订的?别是弄错了。那边回说,是你亲自定下的……”阿春的碎嘴子发作,被云澜打断了,“何时打来的?多久了?” “就刚才,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我还说,这大雨天,不如差人去取吧……”她眼看着云澜转身走了。 她匆匆扔下话来,“是我订的,我自取。” 好在她前头回家的黄包车夫还在门廊下躲雨,她叫上他,出门登车就走,消失在夜雨里。 愈存因为几方势力的变化,形势愈加不明朗,只好静默观望,减少联络和不必要的外出。直到收到一条红豆面包,再三考虑,还是趁着夜色赶到马斯南路来。 他站在亭子间的窗边听雨,一边的衣袖,被雨水飘湿了,也不察觉。 丽惠引着云澜上楼,她一路无话,只最后叮嘱她:“有话尽快说,不能久留。” “好。”云澜答应着,她手指冰凉,连声音有些微颤。 丽惠抬手示意她自己进去,“他在等你。”她说完,转身下楼去了,留下轻微的脚步声。 云澜上前一步推门,门轴发出经年的悠长的声响,像推开一扇时光的门,她越过种种,去见两年前的怀承。 他站在窗边等着她走近,不是不想迎上去,是忽然沉重到不能动,不知从何说起,不知该哭该笑,他喉头动了动,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她一直走到窗边,立在他面前,眼神细致地看在他脸上,看到他心里去。 他在心里叫她“云澜……” 她先开口,“我,我其实是想来问你是否平安回来,丽惠很好,她……” 她没说完,她说话的声音,像叫醒了他灵魂,他先伸手把大开着的窗户关上,打断了她说话的思路。 她重新接着说,却怎么也找不回原来的话头,只好另起一个:“我前两天遇到邝大哥了,他回来了。我在伯特利上完课,他恰好在那里等我,所以……”她语无伦次的说着,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他听出无穷无尽的心酸,汹涌地涌进胸腔里。她近在咫尺,近得让人害怕不真实,他仍旧听着,伸开手臂把她拥进怀里,用力抱紧,紧到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真的说不出话来,是贴在他胸前,眼泪太多,哽咽得发不出声音,许久,她终于叫他:“怀承……” 第八十章 相见 “嗯。”他贴在她耳边,答应她。 他一承认,催生了她更多眼泪,洇湿了他心口一大片。他抬手来替她擦拭,“对不起……”他低声的回应,想过许多次,不向她说对不起,不要对不起她,到了这一刻,还是不能抑制地说出了口。 她脸上无声的眼泪不断,他只好低头吻她眼角,尝尽她眼底的心酸。“怀承,我会等你的,会等你……”她想告诉他,像邝大哥说的,无论何时,他们都等他归来,可想说的太多,怎么也说不清楚。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哭! “嗯。”他灯下凝神看她,其实心里知道她会等他的事,他从来都知道…… 他放下手臂,停在她手腕上,摸到她一直戴着的那只玉石榴,是他母亲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我家里,常州家里……”他垂眸说,想说当年常州家里的变故,想说,再也没有家的事。 “我知道!”云澜打断他,这样悲恸的事,不忍心让他说下去,“我旧年里去过常州一趟,那时就知道了。”她说着,眼睛里是哀戚的光,只能安慰他:“以后,以后我们会有家的……” 以后!……他点头,但其实心里不确定,以后到底是何时。 她终于止住了眼泪,他拉她坐在身边的条凳上,只看着她不说话。 亭子间的灯泡因为电压不稳,暗了下来,又亮起一些。云澜才想起整理思路,问要紧的事,“外战平定,日军也在撤走,你们会更安全么?” 怀承沉默着摇了摇头,其实和她想的相反,是到了更严峻的时候,他字斟句酌,解释一点点:“外事已平,正是整肃内事的时候。外侵可以同仇敌忾,内敌也许更会相煎急迫。”他同时交代她:“我们这样单独见面,还是太冒险,今后都不能同时出现在这里,外面的眼睛很多,他们是错杀一千不放一个的策略,我们要谨慎。医院我已经报告过,会暂停一段时间不去。眼下形势太不明朗,等看清了再做决断。” 他把她的手拢在掌心里,语速也渐渐加快起来,“云澜,我和白露,我们不过需要这个名义进出行事方便,没有什么……” 云澜眸光清澈,她点了点头,“我那天,在剧院看见你,不肯接她的手帕,我想,你们未必像外面传说的那样。” 他不知道她都看见过什么,听她这样说起,自己心里宽了许多,“你还看见什么了?还听说了什么?” 被他问着,她想起来虞家花园里的事情,她沉默着不肯提,摇了摇头。 “虞家出诊那天的事,你都听见了什么?”他自己主动提起。 云澜摇头,不想知道。 “你在想什么?”怀承追问。 “没想什么?” “你想了!”他倾身凑近来,不依不饶。 云澜盯着他衬衫上被她哭湿的一片,本是不语的,被他盯着忽然赌气,抬头来同他对视着:“我想了,该想的都想了。”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像要射穿他的身体。 他满意地故意调开一点视线,看她身后的旧窗框,爱看她这样实话实说的表情,简直想去亲她微翘的鼻尖。他伸手到她后颈,用力捏了一把。 “哎呦!”云澜不防,叫出了声。 “疼么?”他问。 “疼!”她不知他何意,皱着眉头。 不想他并不为所动,手指更用力的换了地方,又捏了一把。 “嗯,好疼!”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听见他认真道:“我再用力一点,你要么?” 她马上摇头,“不要。” “哦,你不要?”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重复她的话。 她听着这些话,耳熟……她明白过来,“就这些么?”轮到她追问他。 他点头,又皱眉质问她:“你不相信我?” “她没强迫你做别的事?她们说,她特别喜欢你……”她把存在心里的疑问索性都倒出来。 “别的事……是什么事?”他故意问她。看她瞪着圆圆的眼睛不说话,既心疼又心爱。不能什么都告诉她,他停了一停,自问自答:“我有办法应付她们,你放心。”他伸手把她揽在身侧,“要相信我!” “嗯。”她点头答应了。 “那,”他觉得该他发问,“你和乔非寅呢?他没对你说什么?”他着意低头来,贴着她前额。 云澜马上抬头来,抬得太快,撞了他下巴一下,他向后让了让。“我和他能有什么呢?况且他不在上海。”她澄清着。 “他现在不在,很快就会回来,他还接送你么?”他极介意的语气。 “是你让我找他来接送的。”她小心地如实地说,知道他对六叔有戒心,眼看着他放下脸来,马上又补充:“他没再说过那天的话,而且我请三哥帮忙去解释过了。” “你三哥?”他对聂叔潮从来都持保留态度,“他能说明白么?” “也没什么难说明的,我跟三哥和素钦都说过,欠了六叔这样的人情,实在太重,一次还不清,好在我们还存着亲戚关系在,揉碎了掰开了慢慢还。实在不成,我祖母留了一箱贵重的金银首饰在,六叔是爱古董玩器的人,合适的时候,送他补偿吧。”她这样说着,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金银首饰……”他听懂她的话,在乔非寅的事上,也是注定要亏欠他的,他换了话题,不想让她为难,“你现在倒是很有钱的样子?”他盯着她,上下打量她一眼。 “哦,”云澜脸上泛起含蓄的骄矜,“也没有很多,一点祖产而已……” 他给逗笑了。 她很久没见过他笑,他低头,她目光追着他表情而去。 说到钱,他想起这次来相见想说的一件要紧事。“云澜,我刚刚听你说毓征回来了,那茉莉也跟着回来了么?” “茉莉没有跟回来,邝大哥说,茉莉年底结婚,以后都会留在那边了。”云澜说。 “那正好,我有件事情要托你,主要是托茉莉。”他说,“有个心漏病的孩子在香港治病,我这里有不小的一笔钱,借你的手转交给茉莉,是这孩子的医疗和托育费用,请她费心,多照看这孩子。” 云澜点头,忍不住问他:“谁的孩子?” 他低头在账桌上找纸笔,写孩子的详情,“是白露的儿子。” “白露的?她有孩子啊?”云澜着实吃了一惊,想起白小姐每天花枝招展的娇俏模样,不敢相信她是个带着病童的含辛茹苦的单身妈妈。 怀承来不及多言,只忙着说明情况:“这里面牵扯到的关系越少越好,省得我们这里有什么问题,波及那边的孩子,所以只好托付给茉莉,她是不相干的人,最安全。” “嗯,好。”云澜答应下来。 怀承此时只是由心地做着安排,不想动用到太多关系,减少暴露的可能性。并不知道,他今日做的决定,奠定了那孩子活下来的所有契机。 夜雨一刻不停的下着,风声雨声掩盖着所有的人语声。他说完这件事,迅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能太晚,太晚了也叫人生疑。 他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最后抱一抱,低头亲她受过伤的额角,那里有短短的一道伤疤,印在他心上。“云澜,别为我担心,别让我抱歉,以后也不要来这儿。我如果能脱身,第一时间去找你。” 云澜心头觉出无尽的伤感来,她在心里极力安慰自己,黎明前的时光总是特别难熬。她不能说什么,唯有点头答应他。 他送她下楼,丽惠在楼梯尽头等着她,把一盒糕点递到她手上。 云澜临走,向她道:“谢谢。” 她如常表情,没有回应。 第八十一章 公寓 那夜之后,上海就入了秋,路边的梧桐树叶落得满地,秋阳晒过,踩上去清脆有声。云澜匆匆踏过,“咔嚓咔嚓”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沪上局势诡谲,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胜利来得太突然,政府还没做好全然的准备,突然交在手上,错愕得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上海滩一家耳熟能详的报纸短短几天,就改了三次名字,叫人不明所以,发出的言论也自相矛盾,错误百出。至于朝令夕改的事儿,就更多了…… 可不管政局怎么变,风怎么吹,弄堂里的煤球炉子还是按时冒烟,晾衣裳的竹架子上还是照常滴水。天蒙蒙亮时,马桶车还是“咯吱咯吱”驶过每个街口,留下两道意味深长的车辙印。 白露是昨晚七点多钟出门去大世界演出的,本来阿听陪着一起去,但中途因为有人接洽,他转道往圣母堂去接收消息,结果不知为何,扑了空。等再返回大世界,后台已经找不到白露踪影,有人告诉阿听,白小姐和两个男人出去了一趟,一直没回来,让他等等,他一气儿等到凌晨,没见人回来,才觉得不对,匆匆赶回玫瑰园家里,通知愈存。 这时已经天亮,八九点钟样子,天气不好,刮着冷风。愈存打了第几遍电话到大世界的办公室,他已经不记得了,对方回复依然是白小姐没有回来过。 阿听站在电话机旁,站得笔直,盯着愈存的表情,不敢放松。他们三人一向合作行动,极少分开,尤其是白露,不被允许单独行动,愈存已强调过多次,为此险些刀枪相见,这些他都知道。他青头皮上,密密的一层焦灼汗珠。 愈存挂断电话时的表情凝重,眉心结成一团。是不好的事情,是非常不好,也许比他推测的严重。但同时也在心里反复,以陈老板的能量,不至于来得这么快。 他起身往楼上书房去,阿听眼神追着他,听见他吩咐:“备车,我们马上出去一趟。”他听了立刻相反方向去准备。 愈存用这段时间,私下整理了一份人员名录,关于身份和上下线关联,但还没有完成,有一些结点的人名没有摸清,空置着。他不放心藏在家里,如果白露这次有什么不测,那玫瑰园的房子势必已经有人监视,他思虑再三,决定带在身上。 局面其实比他们想象得糟糕。阿听车子开出门没多远,就发现了车后的尾巴。愈存从后镜里盯了一会儿,阿听点头表示他看见了,在前面路口突然换了方向,不断拐进粗细不同的弄堂里,又从亚尔培路的侧边拐出来。 阿听沿着亚尔培路开车出长长一段,确定后面干净。他转头来看愈存,请问他要去的地方。 愈存本是想去一趟海军俱乐部,尝试跟上面联络,可此时看来,已经到了这样情急的时刻,再来不及和谁联络了,也许下一刻还能否活着都是未知数。他马上交代阿听:“去马斯南路。” 他从来都谨慎,没有在阿听眼前到过丽惠店里,然而这时候,是到了末路时分,没有选择的时候。阿听车子停在红圣诞树门前,他匆匆跑下车,箭步跨进店门。 “老板娘在么?”他在店堂里扫过一圈,快速问道。 “出去了,先生是要买什么吗?”伙计张罗着。 “这个务必转交到她手上,说白小姐家里以后不要红豆面包了,让她记清楚。” “哎哎,好的。先生慢走。” 愈存转身离开,登车而去,消失在马斯南路尽头。 阿听仍旧转头来看他,想问他,现在要去哪儿? 愈存交完了东西,忽然平缓下来。末路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是一颗心缓缓坠落,要跌在哪里并不知晓,但知道,要跌了……车子开得飞快,他开了车窗,迎着冷风呼吸。抬手点了一支烟,“去大世界。”他说,烟头的火光,一亮,灭了。 阿听也隐隐预感,去大世界做什么?白露不在那儿,可白露到底在哪儿?也许已经在某个秘密监狱里……他想,他们是逃不掉了!杀过太多人,他有时午夜梦回也想过报应的事,可总觉得还很远,现在是要到了么?可也没什么,他不紧张,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从被毒哑的那一刻起,他就以为自己要死了,这不是也活了这么久,遇见了白露,和她快活过,遇到了愈存,崇拜过他……现在,是真的要死了!他潦草地想着。 “刺啦——”一阵尖利的刹车声,他们的汽车被逼停在马路中间。 有人“砰砰”敲着车门,透过车窗和愈存打招呼,“何医生,去哪里啊?”他胡子很密,络腮成片,弓着腰,笑眯眯的眼神。 这人带着另一个人一起上了他们的车,因为,他风衣里生出黝黑的枪口,对着愈存的头。 他们被两把枪同时指着,搜了身。愈存平常语调,半是说笑的语气:“我是医生,不会带枪,大约会带刀。” “何医生真风趣,不过你带不带枪,我们一清二楚,你枪法准不准,我们也尝过了,你就不用掩饰了。”大胡子笑得更深些,枪口抵在愈存太阳穴上。同时吩咐司机,“跟着前面的车,走。” 阿听驾车跟在前面那部汽车后面,一直开了快两个钟头,停在一处荒凉的乡道上,一幢民楼前前后后四方的围墙院子,围墙比别处高出几尺,愈存下车时仰头看了看。 “走吧,何医生,欢迎来到白马公寓。” “白露在这儿?”他被枪口抵着后腰,低声地问后面的人。 “何医生果然聪明人,白小姐先到一步,好吃好喝地供着呢!”他笑容满面,热情好客的样子。 阿听听到白露的名字,眼睛里的光聚起一瞬,那人警觉地转头扫过一眼。 白马监狱的位置是特别研究过的,难得找到的好地方,房子边上是条河,从后院小丘陵上留下来,常年的“哗哗”水声,里面严刑拷打的鬼哭狼嚎声给掩盖得,贴着路边经过也听不太清。 “何医生是读书人,”大胡子仍旧弓着腰,管家的模样,“您看我们这儿,最文雅,给您安排的单间。”他伸了伸手,把走廊尽头一间牢门打开,请他进去。 这层是走了一段向下的木台阶的,是地下室,愈存想,他回身想问什么:“朋友,”还没开口,对方先说:“白小姐和您伉俪情深,我们安排在您隔壁这间,瞧瞧我们的苦心。不过她现在不在,在楼上享乐,一会儿送下来。” 他说完,含笑地把牢门锁上,“磕嗵磕嗵”的,铁链碰撞声,他转身朝亮光的方向走去。 走廊静下来,阿听被关在愈存对面,他站在牢门前,两手扒在铁阑干上拿眼睛盯着愈存。随着那脚步走远,空气里传来一点隐约的凄厉的叫声,女人的叫声。阿听的神经绷紧,眼神和愈存对在一起,他用力摇了摇那坚不可摧的铁阑干。 丽惠是晚间回来时,看到伙计留在烤炉边上的东西的,是一本极薄的记事簿,正光着脊背满头大汗清理炉膛的伙计回头来传话,“有位先生来说,以后玫瑰园不要红豆面包了。” “不要了?”丽惠疑惑的发着问。 她攥着记事簿快步上楼去,在亭子间里开了灯,关门在里面呆了一阵子。很快又开了门,趁着夜色出了店门。 丽惠有利德书店后院那扇榆木门的钥匙,她开门径直走进去。 “陆先生,怀承忽然送来这个,是不是非常紧急的意思?”丽惠把那份名录递给延声。 延声在桌边细致地看了许久,“他说什么了么?”他灯下抬头来问。 “说以后不用再送红豆面包上门了,这是什么意思?不送,怎么联络?”丽惠没明白怀承最后的意思。 “不用送……”延声在心里反复斟酌他这句话。怀承是又被委派了新任务,要出去一趟么?或是丽惠这条线不安全,以后不能再用的意思?抑或是他自己有什么危机,不能再联络…… “先以怀承的话为准,近期不要再有任何形式的联络。”延声指示丽惠,“这张名录图谱非常重要,我们要再研究一下,核准一些信息。” 丽惠点了点头,延声后院里的柴房,灯泡发黄,照得人脸上莫名的凄惶。 云澜也是这两天,接到茉莉的来信,她回复云澜托她帮忙的事,孩子已经在复原阶段,相关事宜她已经接手过来,请云澜放心。 云澜在窗边看信,因为愈存已退了职,她回身坐在他位置上,桌面上还留着他的铜制铭牌,她在心里想,我很放心,也请你放心。 第八十二章 冷风 白露下来时是被两个人架着拖下来的,夜半时分,这里分不清日夜,常年亮着昏黄的电灯。她披头散发被拖过愈存和阿听的牢门前,阿听仍旧扒在铁阑干上。 “滚开!”白露被仍在牢房的矮床上,低声咒骂着,身上枣红丝绒的旗袍被扯烂了前襟,露着幽深的缝儿。 架她下来的两个人,瞥她一眼,锁上牢门走了。 “你别说,这女特务身上真香……” “那是,听说是个女明星,咱们头儿说,滋味不错!” “几时轮到咱们?” “快了,上头玩够了,不就扔给咱们,到了咱们这儿,还能出去咋的!” 两人调笑着走远。 “白露。”愈存用力敲白浆刷过的墙壁,他看不见白露的情况,只看见对面阿听死盯着那边的血红眼睛。她仰躺在一块灰毯上,两腿似乎并不拢,分开垂下来,无声。 “白露。”他又叫了一声。 “叫你娘的丧!”白露喘匀了气儿,破口回应,声息微弱,没了往日的气势。 马上有两个狱卒走过来。他们这里很少需要维持秩序,没有人说话,因为没几个人有力气说话,活着喘气已是费力的事。狱卒威慑地拿枪指了指他们的头,心想,这几个新来的,还没尝到滋味,还有空说话!哼!好日子在后头呢…… 白马监狱的规矩,新进来的人,三天不给牢饭,饿得奄奄一息时,就是开工审问的好时候。白露是个特例,顿顿吃得好,早上还有牛奶。她边吃边吐,当着狱卒的面,泼在走廊里。地下室里不透风,到处散发着发霉的潮湿味道和不明气味的温风。横竖都要脱衣服,太费手脚,领口的扣子她也不系了,索性敞着。 专门看管她吃饭的老丁,被她泼了一脸的热汤,几粒葱花爬在下巴上。他骂骂咧咧的退到牢房外面去,和她对骂,“册那,臭婊子货色,你当你是什么东西!落在我手里,弄死你……” “有本事现在弄死我呀,弄呀!小瘪三,到那一天,看老娘不先弄死你!”白露吃饱了的时候,叉着腰,隔着阑干大骂。 这层的五间牢房,专留给他们用,愈存和阿听饿到第三天,都坐在矮床上靠着墙不动。知道大约过了午后,白露又会被拉上去,有时傍晚拖下来,有时延挨到深夜…… 审讯,从第三天中午正式开始。 大胡子的老马带着人进了愈存这一间,白露同时让人用铁链拷着扯上楼去。她经过愈存的牢门时,回头和他对望了一眼。 等白露又被人架着拖下来时,愈存这间里的审问正如火如荼,用了邢上了家伙。老马没想到这么个斯文的何医生,倒是个硬骨头,这么难对付,把拷绸的黑上衣脱了,露出一身红堂堂的硬肉。一回身,看见“享乐”过的白露刚完事儿,他阴恻恻的堆着笑,“请白小姐留步,观摩观摩吧。” 拖着人的狱卒停了步,精疲力尽的白露只抬着眼皮,不看浑身是血的愈存,只瞟了一眼老马,“你不得好死!”她咒骂,她无论何时,嘴上都不能输。 老马呵呵一笑,哈着腰答应,“哎哎,借白小姐吉言,我好好活。”他转头,“何医生真是……鄙人不才,也学过两年医术,看看我这几把刀,扎得准不准。” 老马特质的小刀,锋刃尖利而薄,不扎太深,使人痛,伤口窄,流血不多,可以多扎几刀,好叫人痛不欲生。 扎在愈存肩胛骨上,他闷哼着,没有动静,唯有喘息声。 老马扎到第三刀,笑眯眯凑过去问:“何医生,你就招了吧,咱们算半个同行,何苦这么折磨自己,看看,流这么多血!你们亲日都是人人知道的事儿,你签个字,画个押吧。你们和日本人搞了多少勾当,咱们坐下来再慢慢说……” “放你娘的屁!你们才亲日,你们运大烟、私货、金条,别以为人不知道!”白露抬起头来,用尽力气高声,被老马冲出来回手狠狠打了一嘴巴。她一头卷发,给扇到一边去,嘴角立刻流出一道血水来,像被人拧断了脖子的布娃娃,两眼一黑发不出声音。 “带过去。”他朝旁边挥了挥手。 老马啐了一口,转身回去,兢兢业业地继续审问。“何医生,这些药品单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都转交给谁了?说说吧,说明白了,咱们就歇一歇手。没几个人耗得过我们这儿的家伙什儿……”他把一叠影印的文件备份拿在手里抖了抖,“哗啦哗啦”的纸页声。 对面牢房里的阿听,两手扒在铁阑干上,眼珠上仍旧充着血。 秋天的上海,冷风来得特别快,总有成群的鸽子带着“嗡嗡”的鸽哨声,飞过半面高空。云澜回家的路上,常常抬头,看那片天空,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 六叔从天津返回,回程时借道西北,耽搁了几日。等到了上海,连日下雨,秋凉已深。他自己开车来看素钦和侄外孙女,拣了个云澜轮休的日子登门。 当日把云澜从火场里救出来,闹得声势颇大,他为人坦荡,不怕人说,但也不肯被人说。挟恩图报的事,他向来不做。那天素钦夫妻俩突然要来坐坐,他料着是要说云澜的事,也怪他自己太心急,言谈里催逼着云澜,也许她还没做好准备,他在心里反思。 叔潮只开口起了个头,就让他截断了。“不是什么大事,咱们自家人,不至于说感谢不感谢的外道话,”他目光闲散的从叔潮脸上转到素钦脸上,“是吧素钦?我们家里从来不讲这样的话,你是出了门子,叫叔潮带歪了去。” 他一句话,把对面坐着的两个人说得同时没了下文。 先时他们两人在家里商议,觉得对着六叔,心里发怵。可云澜没有父母做主,能说上话的也只有他们这三哥三嫂了。叔潮这时憋得脖子发红,坚持着说:“六叔,云澜她……” “我和云澜的事,你们做小辈的,就不要置喙了。”非寅抬头来,眼中威严目光直射在叔潮脸上,打断他。他这话里的意思,是把云澜拉上来,和他自己放在同辈上了。 素钦悄悄递了个眼色给叔潮,叫他把话咽回去,要说也只好换个时候了。 非寅不怕被拒绝。他觉得,人生过往,先来后到,没什么,应该的。他来迟了,不要紧,是她还不知道他的好处,等她知道了再定胜负。这世上没有什么情深义重敌得过常伴左右的,他笃定地想。 “兵荒马乱了一阵子,”他站在素钦的小客室里,看小毛头让奶妈扶着在地毯上学走路,闲谈说:“眼下太平些了,我带你们去看大世界的演出吧,听说上了新戏目,很值得去看一看。” 素钦亲自端了茶盏来,推在六叔面前,悄悄凑近问他:“是请我么?还是要请谁?” “你说呢!”非寅端起茶盏,透过茶烟看她一眼,直言不讳。 云澜于是跟着他们叔侄一起去大世界看表演,她对新戏码不上心,但知道白露常年在那儿有演出,白小姐在,也许他也在。远远看一眼也好,她想。 他们在二层上刚落座,有侍应送了演出单来,云澜偏身凑过去看,都是不认识的名字。“白露小姐今天没有节目么?”她忍不住抬头问。 侍应生摇了摇头,“白小姐有两天没来了。” “哦。”她不好多问什么,微微颔首。 “你怎么爱听白露的歌?”非寅转头来问她,还以为她对白露没什么好感。 云澜只好点头笑了笑,就算是爱听吧,“白小姐的情歌唱得很好。” 非寅扬声叫人:“阿钟,去问问管事,白露几时有演出。”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阿钟上下楼一句话的功夫,结果他去了一场戏的时间。直到散场,非寅带着素钦和云澜取了大衣准备要走,阿钟才匆匆跑来,他上前一步,附在非寅耳边低语。 云澜在旁没在意,也没听清。 “为了什么事?”非寅低着头问。 “……亲日的罪名,恐怕很不好………” 云澜自顾自地穿上大衣,她回头等六叔,非寅结束了和阿钟的低语,抬头跟上来。 云澜心里不知为何,发着空,越空越远,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混着不绝的回音,在脑中回荡。 第八十三章 先走 云澜从大世界回家的当晚,在前厅廊檐下来来回回的走着。夜里起风,呼呼吹翻了她大衣的衣领,她两手冰凉,插在衣兜里,在等三哥回来的汽车。 “什么?这时候让我去哪里查?到处都在抓亲日分子、汉奸,你去看看,青浦监狱里,关满了人。”叔潮才下班,立在风口上,听见云澜说让他帮忙查找哪个部门在抓亲日分子,不觉直摇头,这怎么查得出来,现在市政府里糟哄哄的,正是秋后算账的时候,冒出许多部门,既各自为战,也互相插手,谁说了也不算的乱局。 “那名单呢?名单能看到么?”云澜抓着他衣袖问。 “各区各地,都在讨伐亲日乱政分子,要看全这份名单,非得跑几十个部门,十天半个月没个头绪。” 云澜先在心里筹划过,知道困难重重。“有哪些是秘密监狱?你知道么?我要找一个人,三哥。”她把叔潮拉到拐角处,直说。 “秘密监狱?”叔潮皱起眉来,“你要找谁?那些人是不能招惹的,粘上就说不清,你知道么?到死也说不清的。”他警告她。 “三哥,我找这个人。”云澜把愈存办公桌上的铜制铭牌亮给叔潮看。 “这是你们宏恩的医生?” “对。” “你找他干什么?” “你别问,你帮我找他就是了,全上海的甚至上海周边的监狱,明的暗的,都要找一遍。” “惹不起的人,云澜,咱们还是别碰。” “三哥,这个人,”云澜抬眸望着他,眼眶里点点的泪光,“比我的命还重要,你帮我找。” 叔潮停了一会儿,冷风刮在脸上,冰凉,他从没见过云澜这样的表情。他看在眼里,点了点头。 老马的审问是间断性的,他们的经验是要让犯人缓一缓,有些人,领教了刑具的威力之后,会忽然开了悟,再问时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像有些同行,讲究疲劳战,几个人轮番上阵没日没夜,老马听了直摇头,莽夫!这样容易把人弄死,还容易让人胡言乱语,况且死了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他不做这样的傻事。 何愈存失血过多晕过去了,他站在一旁惋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青年,“来人,包扎包扎,等何医生精神好了,咱们再问。”他给自己穿上衣裳,带着人走出牢门来,正对着光头的阿听。 他笑容满面,“哟,看看,这儿还有一位好青年呢,小伙子,你这么年轻,可不能像他似的,死心眼儿,啊!”他隔着铁阑干,拍了拍阿听的肩头。 阿听抓在阑干的手心里满手是汗。 丽惠从利德书店回来后,始终觉得心里惶惶。他这么久以来,没有一次是开车来的。店里的伙计无意中说起,说这位送东西来的先生,汽车停在路边。 她坐在亭子间,一手按在桌面的账簿上,这本簿子,看起来像是店里记账用的,其实里面有他们这条线上,所有人员底细出处的说明。她常常一人独坐,在灯下翻看怀承这一页,有老胡和师傅的亲笔签名,这是她记忆里的怀承。她也常常迷惑,他还能不能有回到怀承的这一日。 她等了几天,终于等不下去。 这天也像许多个平常日子一样,她站在店堂的窗边看路上萧瑟的秋景。出去送货的伙计回来了,把两条普通面包放在柜台上,向她汇报,“玫瑰园的老妈子说,她家主人不在家,不知道去哪儿了,两三天前一出门,就没回来过,叫咱们暂时不用送面包去了,白放着没人吃。” 她站着不动,听了片刻,忽然上前来问伙计:“还遇到什么人么?” 伙计回忆着摇头,“没啊,没看见什么人。” 她背对着光,没再言声。 老马的办公室在二楼朝北的一间,他靠在椅子上抽烟,满屋子浑浊烟气。他在看一份新送来的,这两天监视玫瑰园来往进出的记录,邮差、电费单子、水费单子、花匠、裁缝师傅,送面包的…… 他看完,拍在桌子上,猛抽了两口,喷出一阵浓烟。 有人推门进来,坐在他对面。“医生这一组,没必要浪费时间,他们干掉老五几个人,都是板上钉钉的,直接录在汉奸名单里,拉出去枪毙了事,犯不着在这里耗着。” 老马叼着烟,摇头:“医生可是个有秘密的人,有趣得很,我倒是想再问一问;况且,白小姐不好玩么?留着你多玩两天。” 浓烟里飘出一阵笑声 ,“也好。” 何医生这里,老马隔天来关照他一次。别说,这人还真不像是文弱书生,有点儿意思。老马觉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连精神都为之一振。 白小姐因为用处太广,还没动过真格的。她站在隔壁牢房门口骂街,对面的阿听,不敢看愈存这边的情况,只好和白露面对面互相望着,空气里传来阵阵新鲜血液的味道,他们都同时减弱了呼吸。 “杀了我们的兄弟,何医生也知道有这么一天吧,没事儿,我们这起人不记仇,你把这些药品和物资的去向交代清楚,咱们什么都好说。”老马嗜血,觉得这鲜活的血肉味道沁人心脾。 愈存五指关节上插了钢针,多少支?他意识时断时续,没数清,低微的呼吸着,没有声音。 “邮差?修园子的花匠?上门的小裁缝?西饼店的伙计?”老马把知道的各色人等,一一念给他听,看他脸上变化。 他耷着眼皮,没有反应。 “操你娘的物资,你娘才运私货,你们干的勾当敢不敢拿出来说?”白露扒着阑干叫嚷着。 老马听烦了,招手叫人,“把老二叫下来,堵上这娘们儿的嘴。” 对面阿听,他实在人微言轻得很,没人顾上他。但虚耗着,人也瘦了一圈,眼睛放大的凸出来,始终瞪着,像荷叶下趴着的大个儿青蛙。他眼睁睁看着,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跑下来,杀气腾腾地开了白露牢房,一巴掌把她打倒在矮床,她噤了声。他们看不见,她手脚发着抖。那人熟练地把她反手捆在床架上,扑上去“享乐”,当着众人的面,像牛圈里发情的牲口,正面享用反,翻过来享用反面。有血水从她白皙的小腿上留下来,蜿蜒成河,染红了床单…… 凄厉的女人呻吟声此起彼伏。 阿听扒着铁阑干的手用力摇着,牢房的门和铁链被摇的“哐哐”作响,他喉咙里发着干涩的声响,无人听得懂他在叫什么。 老马却听懂了,哟!有意思。他低头看看气若游丝的何医生,白小姐的未婚夫,他没什么要命的反应……感情激烈的反应,都在对面这个小光头身上呢! 他饶有兴趣的放下铜钉,从牢房门里钻出来,走到阿听面前。“小兄弟,怎么了?”他兀自摇头感叹:“有忠心,想来白小姐平常待你不薄吧?可惜了可惜了,她今日可是得死啊。”他一挥手,叫人,“来给白小姐准备一套“密不透风”,等二爷完事儿,先送她上路。” 阿听惊恐的眼睛望着对面,目光在几个人间转动,无力地摇着牢门,瘫软下来。 “小兄弟,你知道什么?来来来,你写给我,如果有用,我立刻叫人停手,保你和白小姐无罪释放,怎么样?”老马蹲下来,对着阿听耳朵。“再有什么罪名,都是他何愈存一个人的,不干你们的事,送你们出上海,你老家是哪儿的?大哥我送你们出去,再也不回来。你看,好不好?” 女人的哀嚎声低一声,又高起…… 愈存被绑在一把铁椅子上,他仅剩的一口气,目光锁定着阿听的手,远远盯着他,看着他在老马伸过去的手心里写了几个字。愈存一口浓血上涌,直呛到口鼻里,一刻窒息,他昏了过去。 老马站起身看手里的字:西饼店,嘴角一歪笑了。不用再查那些不相干的邮差、花匠了,就这家吧!他得意地叫了一声,“老二,差不多得了。”又转头吩咐:“来人,把这位小爷和咱们白小姐带上楼去安置。” 丽惠是伙计去过玫瑰园当晚,借着夜色急兜兜赶往利德书店找陆先生的,她走得太急,没发现长路拐角有几双陌生的眼睛。 “不好,你太大意了!怀承如果被捕,玫瑰园一定有人守株待兔,西饼店很有可能已经暴露。”延声“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怀承怎么办?我们要设法营救他。”丽惠关心她关心的问题。 “你快回去,销毁所有的人员资料,然后立刻离开,今晚有最后一班去安徽的火车,你马上走。”延声灯下灰蒙蒙的面色。 “那怀承呢?” “现在就走,其他不要过问。”延声没理会她的问题,转过桌子来,推丽惠出门。 “会放弃他么?”丽惠被延声推出门,推进夜色里,还在回头。 延声不语,在飞快地考虑他自己这里所有保密资料转移问题,丽惠这样情急间漏夜赶来,极有可能带了尾巴,他这里已然保不住。 丽惠回西饼店的路上,终于觉察了异样,她从后弄里开门。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跟来,她在心里猜测,三个人…… 她上楼,没有开灯,转脚进了亭子间,点起了一支白蜡烛。房间亮起动荡的烛光,她忽然心定下来,走在账桌前,一页页,把那本账册细细点着,烧透,像每年清明节,她悄悄给师傅和宗瑞烧纸钱,火光“呼”的一声,明艳起来,照亮了整个屋子,她仿佛看到一瞬,师傅和宗瑞站在门口来接她。 楼梯上传来结实的脚步声,听力度,是三个男人没错。 她平静的出奇,甚至感到一丝清爽的凉风。这夜色真黑,她想,是时候了,再也不用等日出了...... 怀承,我只好先走一步。她坐在火光后面,长卷发遮着半边脸,从手边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也好,就下一辈子见吧,下一辈子我再重新来,能不能在你心里占一点位置…….她扣动扳机前这样想。 “砰”的一声枪响! 利德书店当晚被查抄,没找到什么,但书店老板被连夜带走。 云澜自那天托了三哥后,每天晚上,都立在冷风里等他,问他进程。 他摇摇头。 “三哥,”云澜急得上手扯住他大衣。 “我知道,”叔潮站定了,认真:“我托了中学同学去找,鹏齐,你记得他么?当年你还把给我的信转寄给他来着。他顶了他父亲的缺,在办公厅任职,我请他私下去查,说好明天给回信儿。” “明天何时?” “明天中午约好一起吃饭,详谈。” “我也去。” “云澜!”叔潮不同意。 “我也去。”她坚定道。 转天中午,叔潮的同学鹏齐来了,长得长圆脸,常年肿着眼泡,憨厚的样子,还认得云澜,见他们兄妹,远远招手。 “查到了么?在哪里?”云澜抛开虚礼,单刀直入。 鹏齐还是从小一起玩过的情分,也不绕弯子,“查是查到一点,但你要找的人,是不在收监名单里的,只有一组身份说明,医生和歌星,推测是你提到的两个人,因为时间契合得上,身份也是对的。”他说着,同时把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推给云澜。 “我提醒你们一句,能被关进这种地方的人,都是非常麻烦的,这里面水太深,劝你们别插手。况且,这里面的犯人,最后,”他垂了垂眼皮,说:“最后都是要枪毙的。” 云澜因为向前欠身,半个身子抵在桌沿上,低头看那张字条,胸口里的一颗心“砰砰”像直直跳在桌面上,每一下都钝痛。 医生和歌星、都是要枪毙的…… 他们和鹏齐谈好分了手。云澜立刻指挥三哥的司机掉头,去马斯南路。 “去那里做什么?”叔潮坐在前座上回头来问她。 她心里太乱了,低着头,嗫嚅着:“买蛋糕。” “是素钦常去的那家么?不用去了,那家出了事,以后都不开了。”叔潮说着,吩咐司机把车头调回去。 “什么?出了什么事?” “前天晚上的事,我要不是因为素钦喜欢也不会留意,只听说那家店的老板娘半夜里饮弹自尽,具体原因不知晓,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可能。”叔潮说着,隐约觉出云澜眼睛里神色骤变,不自觉的放缓了语速,劝她:“云澜,鹏齐说得对,这里面的事太凶险了,不是咱们能管的,还是算了吧。” 丽惠!…… 云澜右手攥着那张字条,紧紧攥着,指甲嵌进掌心里。 第八十四章 确认 非寅这两天正在和市政府商议恢复港口运输贸易的事,他连日被请到市政大楼去开会。由他出面,收总和归编各家航运公司手里的海运航线和运力。 云澜来找他时,他刚刚签完协议,被运输处的主官一路送出来。 “怎么了?急事么?我还交代阿钟,一会儿去宏恩接你,你倒自己赶来了。”他伸手替云澜拉开车门,请她上车,面色轻松,只眼角有几根疲惫的血丝。 “六叔,你现下方便么?我请你喝杯咖啡,有几句话要说。”云澜极尽简短。 “哦,方便。”非寅点头看在她脸上,她有话要说,关于什么?他想。 车子开到非寅熟悉的一家犹太人开的咖啡馆,偏僻幽静,小道拐角处开门,进去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 店堂狭长,没有旁人。云澜放眼望去一眼,响着古典音乐的背景,是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要说什么?这里怎么样?”非寅先开口,含着一点笑。 这里很好,她看向非寅,不知为何,左眼的眼皮突突地跳。自从昨天得知西饼店的事,她就明白过来,没有别的力量可以求助,她没有,怀承也没有了。 “六叔,”云澜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可也是不能不请,她筹谋了一整晚,她经不起拒绝,只好从别处入手。她问:“你认识白露的吧,你知道她出事了么?” “白露?你何时开始关心她的?”非寅没料到,她要谈的事,居然是白露,“我和她,有点交情,但也不算太深。她出的这桩事,可大可小,你想问什么?” “白小姐是什么罪名?还能出得来么?”云澜端坐着问,面前的热咖啡飘出香味来,她解释:“她有贫血症,是我的病人,每月总是来找我开药,久了倒觉得她性子除了乖戾些,其实是个可怜的好人。这两天又是她用药的时候,我便想问问她究竟惹上了什么事?这样严重?” 非寅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眉心上,她说完垂眸,不再看他。他说:“白露惹上的事非常麻烦,往小了说,是和日军过从甚密,亲日;往大了说,便是叛国罪……”他说到这儿,没有往下再说。 “她不过是个唱歌的,哪里能做什么?”云澜抬头来。 “那要看她被人拿到了什么把柄,或是,究竟为谁卖命。”非寅抬手喝了一口咖啡,淡淡说。 云澜也跟着喝了一口,她故意停了一停,接着再问:“我们相交一场,总有情意在,她在上海没什么亲人,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她,六叔有办法么?另外,我也把药带给她。” 非寅放下杯子,“磕托”一声,他目光直射在她眼睛里,她坚持着同他对视着。其实非寅那天,也交代阿钟,探问白露的情况,得知是派系倾轧,利益牵扯复杂,不意插手。他没想到,云澜和白露还有这样一份交情在。 他目光还停在她眼神里,辨析许久。 “我试试看。”他说。 非寅是第二天傍晚,吩咐阿钟去接云澜的,他自己没有空,要陪几位政要前往南京,同时也不便亲自出面,他做好了探视的安排。 云澜跟在高大的阿钟身后,走进那幢小楼,越走越远,耳边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原来那么个寻常的门脸里面,进深这样长,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踏下台阶,有穿着单衣的狱卒来接应,她仍跟在阿钟后面。因为围剿西饼店和利德书店的行动失败,老马没有兑现给阿听的承诺,转而变本加厉,都上了刑。 他们三人的拷问轮替进行,好叫闲着的人精神上不闲着,受尽折磨。 这天管事的不在,只有老丁几个打下手的在例行公事。正轮到愈存,两个人正拿鞭子抽打,被打的人半吊在梁上,满头满脸都是血,看不清面目。 别人看不清,她一眼便认了出来,她何时都认得出来,无论他变成什么样…… “聂小姐。”阿钟回头来叫她,她停步在那儿,听到叫她的声音,像隔在另一个时空。 “哦。”她跨出一步,低头掩饰,眼眶里盛不住的眼泪,她用力眨了眨眼。 前面狱卒开了白露的牢门,带他们进去。白露不再骂人,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她仰在床上上盖着灰扑扑的毯子,因为衣不蔽体,只好盖着。每天在想,何时能死。 她听到动静,张开一条眼缝来看,眼球肿着,看了许久才看清,是聂云澜,她来干什么?她糊里糊涂地想,来看…….哦,八成是来看他的,她难得聪明一回,躺着没动。 云澜把贫血症的药连同一叠钞票一起交给在旁监视的狱卒。他乐呵呵的收了钱,让到牢房外面去。 “白露。”云澜叫她名字,实际上,是叫给隔壁的人听。 隔壁的人听见了,他从剧痛的躯壳里醒过来,惊异地睁开眼睛,她的声音,像从天上传来。 白露仍旧躺着没动,嘴里喃喃自语:“要死的,都是要死的……” “要活着。”云澜忽然抬高了一点音量,重复着:“要活着,……要活着!” 他在天旋地转中听着,听着…… 白露还在重复着要死的话,云澜退出来,站在两间牢房的中间,浑浊的光线里,目光焦点凝在愈存带血的脸上,他一点发亮的眸光,从睁不开的眼睛里发出,颈上的铁链太重他没法摇头,没法表达不想坚持下去的意思。他眼里,她站在极远的地方,重影儿,像从倒影的湖面上看镜像人。他努力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喉间涌上一口浓血,他哽咽着发不出声音,其实想说,走吧,你走吧,也是让她放手的意思,可满口的血水咳出来,一直溅到牢房门口。 云澜被阿钟拦着退开一步,他的血滴在她面前。 “走吧,聂小姐,这里不能久留。”阿钟沉声提醒她。 云澜点了点头,跟着他脚步,经过愈存的牢房门口,原路出去。她错后一步,无声地回头说给他:要活着。 活?要怎么活呢? 你等我!云澜低头前行,在心里这样想。 他吐过了血,眼前阴翳散开些,有一刻看清她眼神,和她眼里的坚持。可下一口浓血又涌上来,呛进他头目里。 云澜跟在阿钟身后出去时天色已经浓黑,伸手不见五指,四下里刮着不明方向的寒风。她抬头望了一眼天幕,沉沉压下来,是要压垮谁!她在心里想。 阿钟开车把她安然送到家,也是他家主人的吩咐,他向来稳妥。 云澜下了车径直走到客室拐角处打电话,分别打给宏恩和伯特利,她要告假几天,有件重要的事要做,她分不出精力来。 确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一件不成功便成仁的事。 第八十五章 相求 她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筹划,桌上的台灯亮着一团白光,映在她面心上。 她坐着,站了起来,在房里缓缓走动,又走回来,身影投在蝴蝶花的窗帘上。深秋的凌晨,下了霜,窗玻璃上反着凌厉的月光。她窗帘上始终映着人影。 日出时,她起身推开了窗,寒苦的冷风吹进来,她遥遥望了望天边,书桌上摆着一本竹布封面的记事本。 云澜一早出了一趟门,中午前后回来。她和六叔约好下午三点钟见面,六叔问:“在咖啡馆好么?” “我有一点私事要说,可以去你家么?”她问。 他错愕了一下,但马上回答:“当然可以,我叫阿钟来接你。” “好。” 云澜午后站在窗边,看楼下阿春打理的小花园,一边抬手把烧蓝压宝石的领扣戴好,日色里,宝石熠熠生光。 她也是第一次来六叔西郊的家,比她想象的小,精致而紧凑。她还以为六叔那样的人为了彰显身份和财富,总是要把家安置得越大越好,原来并不都这样。 “六爷被请到中南饭店去,但他说会赶回来,请聂小姐书房里坐一坐。”阿钟在前面引路,一边回头来说明,少有的话多,“本来下午还有访客,六爷吩咐推掉了。” 云澜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一人等在书房里,非寅的书房连着一个极宽大的阳台,云澜心事重重,推开花窗玻璃门,站在阳台上看后院里满园的四季海棠。 “云澜,”非寅快步走进来,看见云澜背影,“等了很久么?”他关切地问。 她转身,迎着他走去,“没有,刚上来。”她是想努力笑一笑的,可心里装着的事太沉重,终于没有笑出来。 非寅倒是笑了一笑,他抬手引她坐在沙发上,“我这里没有好好整理,看着有点乱吧?”他抬头递了个眼色给进来换热咖啡的阿钟,他会意,出去时掩上了书房门。 “不会,很整齐。”云澜并没认真看过这书房里的陈设,此时坐在沙发上,觉得这套胡桃色的沙发很漂亮。 她怕非寅还要说什么寒暄的话,她等不了。就算她等得了,他的命也等不了。 “六叔,”她不自觉地前倾了些,要开口了,“我有件事要求你?我知道是强人所难,可我没有别的人能求助,也决不能放手不理,所以……” “什么事?”非寅看着她的目光仍旧柔和,打断她。他其实心里有些预期,云澜不是轻易愿登他门的人,他心里知道。 她把写着昨天地址的字条,推到他面前,“我要从这里,带走一个人。” 非寅垂眸扫了一眼,在心里觉得不可思议,“白露?”他皱眉问。 她摇了摇头,她目光直直看着他,“何愈存。” “谁?”非寅眼中柔光顷刻敛尽,换了冷色。 云澜知道他听清了,没有再重复。 非寅同她对视着,她眼中光影,他第一次觉得看不到底。“为什么是他,你同他,”他两手放到膝头上来,抬头问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云澜做好了他要追问的准备,解释:“我在香港读书时偶然认识他,因为都是医科生,在救护站里分配在同一组,常常有来往。后来他听从家里的安排,去了英国,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我们那时也说好再不相见,”云澜讲到这段故事的重点,她顿了顿,“我们相识在大轰炸里,他几次救过我的命……” 她想说一个救命之恩难以报答的故事,可听故事的人,眼瞳收紧了一点,沉声打断她问:“素钦养着的那个男孩子,是他的么?” 云澜说辞里没有预设这孩子,忽然被他提起,她在脑子里一阵顿挫。流言蜚语传得这样广,简直深入人心,叫当事人自己不敢否认。她此刻的犹豫,在非寅眼里更显出真实来。“他就是孩子的父亲吧?”他欠身端杯,替她说了,也算是缓和。 他其实不在乎她过去发生过什么,谁没有点不能详说的过去,过去的就是这点上好,不回看就罢了。放下是大智慧,不是人人都有。恰好,他有一点。 “他…….”云澜至此,不能不应答。自己也意识到,闪烁的言辞,是另一种承认。 “他知道孩子的事么?为了孩子找过你么?”非寅关心这些。 “他.......他不知道,从没告诉过他。”云澜诚实的语气,这件事便真得不能再真了。她又严谨地补充:“也许他有什么猜疑,但没有追问过我。” 非寅沉默了一会儿,他想,她肯承认,很好,他只是想知道实情而已。调整坐姿,他靠回沙发里。 他甚至在心底某处有一刻权衡,如果她矢口否认,不肯说,他想,她这些忙也许就不用理会了。他不喜欢不坦荡的人。 房里沉静下来。 “云澜,何愈存牵扯的问题并不简单,要想保释出来,是不可能的。”他语速极慢,是异常严肃的态度,“唯有用一些特别的手段,但这需要筹划的时间,动用到的人、事、关系,都很复杂。”非寅是实事求是,但也是别有用意。商场的生意、人场的生意,他沉浮经历多年,不是白来一趟。她是带着目的来的,他有所图也是无可厚非。他想,云澜通透,自然也明白。 云澜明白,这份人情太重,重得轻易还不清。 非寅更明白,这个忙,太难帮,可于他而言,越难帮越好,人情债,撇去人,剩下的就是情债!他和她之间的情! 云澜抬手把颈上戴的宝石领扣摘下来,推到非寅面前,“六叔,我知道这里面疏通关系打点各方,需要很多钱,我祖母留下一箱这样的东西,我可以……” 非寅垂眸看了一眼,把那只领扣推了回去,低声告诉她:“云澜,我们这里,不谈钱!” 不谈钱…… 云澜视线落在那圈宝石的光晕上,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非寅背后的阳台门没关严,一阵冷风吹进来,钻进云澜心口里。 “六叔可有把握么?”她抛开细枝末节,奔着目的,心里只有这一件事。 非寅沉吟着,微微低头。 云澜目光停在他脸上,他眉目不动,看不出表情,她心里,时间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 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说不。忽然起身,推开阳台的花窗玻璃门,开口问她:“云澜,你喜欢我这后院里的海棠花么?” 她望着他站在门边微微偏身的样子,映着半面日光。“喜欢,很美。”她回答,懂他的意思。 她临走时还是追问他:“六叔,那边恐怕等不得。” 他点点头,吩咐阿钟备车送她,只轻描淡写,“明日下午来详谈,等我的人把情况摸清再做筹划。” “好!” 云澜到家不多时,等阿钟的车子开远,她迅速从后门招了辆人力车,赶往另一个地方。 她第二日自己开车到西郊,上楼去非寅的书房。非寅是守约的人,在等她,面前摆着一张白马公寓的精准地图。 “这从前是一处私人公寓,”非寅把几个关口指给云澜看,“看守不严密的地方,摸清换防时间,买通两个守卫,是极有机会把人劫出来的。”他简短的把进出的路线,推演出来。详细的计划,他和阿钟商议过,时间地点人手,对方的火力和守备情况,可能面临的险境及如何退走…… 云澜坐在对面听,外面起了风,呼呼的冲撞在门窗上。 她听到他们带着人脱身的路线,非寅停住了,只讲到这儿,不再说脱身之后的事。他把一支墨水笔握在手里,抬头来,“云澜,人带出来之后,这个人就此交给我,你从此后不要再过问,我保证他活着,你看如何?” 如何?她右手压在这地图的一角上,听懂了他的条件。 她走出这一步时,就想好了要付出代价,她把能许诺的筹码都盘算过了,没有想到六叔要求的这一条。 她犹豫的一秒,这一秒让非寅心里微动,他紧紧盯着她眼睛。 她马上觉察到他眼神温度的变化和深意,点头答应,“好。” 他才放松了眼神。 她想,什么都不及他活着重要。 他们这里又谈了一些细节,非寅站起身,俯看整张地图,有些胜券在握的意味。 “六爷!”阿钟从门口快步走进来,走到非寅身边,他特地看了对面的云澜一眼。 “怎么?”非寅问。 “那边传来坏消息,白露小姐自尽了,那个小跟班也撞了墙。老马只好收手,停了审问,索性把三人都划进枪决名单里,十四号就地执行。”阿钟语速飞快地说着,“何医生被转进死牢,劫人的计划恐怕行不通了。” 十四号,是后天! 横生变数!非寅微怔了一会儿,愤然把手里的自来水笔掷在桌面上,“砰”的一声,笔尖淌出一滩乌兰乌兰的墨水来…… 第八十六章 竭虑 云澜从西郊回来,转道出去一趟,再回家时已经夜深。她差人请三哥来,她有要事相商。 “什么?这让我去哪里找?我既没有路子?也没有认得的人,我何时干过这样的事!”叔潮一听云澜要他帮忙的事,立刻摇着头拒绝。 “死人还不好找么?福烟铺子里多得是,三哥再要这么问,就是故意刁难我!”云澜起身来走近了两步,直直立在他面前。 叔潮惊异的抬眼望着她,这还是五妹妹么?她为了那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何愈存究竟是谁?你要这么去救他?”叔潮满心的疑问。 “三哥,”云澜仍旧站着,眼角泛了红,“记得我说过,我要等的人么?” 叔潮望着她眼睛,不敢相信,“就是他?” 就是他啊!她急得,眼泪在眼眶了打转。不能哭,还有很多要紧事要办。她提醒自己。 “云澜,这件事太冒险了,就算六叔答应伸手,也是险中万一的事。”叔潮用力抓了抓头发,后脑上揉出一个角,“弄不好,追查起来,我丢了帽子不说,也许会连带进去,我身后还有一大家子在,你叫我……” 云澜知道是强人所难,可这时候,她是作准了要强求的。“三哥,悌儿快要三岁了,你太平了这么久,忘了别人的难处。你我之间,该怎么往来,我也说不好,不如请姑妈出来做个主……” “云——澜!”叔潮垮着一张脸,长叹一声。 时间太紧,非寅那边连夜筹谋新计划,云澜赶来时,正卡在如何进死牢。 “六叔,我们换个思路吧,从死牢劫出来太难,”云澜站在地图前,凛凛的目光,抬手把重点位置画在后院里。 “这是死囚枪决的地方。”阿钟不解的盯着那处问。 非寅抬头来望着云澜的脸。 这夜刮北风,后院里彻夜不停地风声嘶吼。他们商议妥,窗外亮起蒙蒙晨光,混在寒风里,叫人不敢相信是黎明要来了。 非寅穿着单衬衫,推开玻璃花窗门,往阳台上迎一迎冷风,云澜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看满园的海棠花被寒风摧残满地。 “云澜,”他叫她。 她走近,恰站在他稀薄的人影里。“我从前,其实想过成家这件事,我们这样的家里,总是有许多命令要执行,家长大人太多,人人都想替你出个主意。我后来发现,只要潜心做生意,家里公账上的我赚的钱,数字越高,我说不的权力就越大,最后,就没有人再敢过问我的事。”他在北风里絮絮地说,又温和又寒凉。 “云澜,我们尽快订婚好么?”他转头来说。 她做好了准备的,并不吃惊,平静望着他,目光里带着一点无惧的光。 “哦,我还没说过,我爱你,云澜。”非寅搞乱了顺序,但神态还是镇定的,“我这样说,你能听进去么?”他说的是真心话。他这年纪的男人,真心话太难说出口,仿佛一说出口就不灵验似的,轻易不能说。 他这番真心话,听在这时的云澜耳朵里,打了折扣,贬了值。她不做在脸上,无声地点了点头。默默接下他这颗真心,为了那条性命,她什么都能接下。 他没来得及细想,好好的一颗真心怎么弄成了筹码。 她也没来得及细想,他没有因爱生恨,他这颗真心也着实不易。 明天!要等到明天。 她同他一起并肩站着,望着庭院里落红满径。 枪决安排在傍晚,天地昏暗的时候,人心也昏暗,背着人心,什么恶事都能做,仿佛谁也看不见谁。 云澜从昨天这个时刻起,就不能合眼,她坐在房里,听钟表滴答声。一分一秒,都从她神经上碾过。 越到那一刻,越坐不下去。她站起来,走过一圈,再坐下。 再站起来。 窗边的书桌上,摆着竹布封面的记事簿。 云澜背身站在房里,墙上的挂钟走过了那个时刻。她脚边留着一团模糊的窗框投影,影子越拉越长,渐渐消弭在明暗交接的地方。入夜,外面响起风雨声,她仍旧开着窗,满室寒苦的味道。 夜深,她没有添衣,弄不清是太冷还是太单薄,她耳朵滚热,手指冰凉,两手紧紧握着。静心听着外头动静,想走出去等,走到房门口,还是停住了,怎么也跨不出去。 “姑娘,”阿春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惯常的还没走到,就先开口喊人。 云澜胸腔里的心,前所未有地狂跳,“砰砰”的声音震痛了她耳朵。阿春推门进来时,她听不见开门声,也听不见她说什么,只有眼睛,盯在阿春手上。 是一碗桂花糖粥! 他一切顺利,他已经把怀承带走了!云澜盯着这碗汤,腿里一软,几乎要摔倒,她用力扶住门框。 “门房说,有人送了一份甜粥,指定给你的,叫我拿上来,喏!”阿春越过云澜,把白瓷碗搁在茶桌上。转头瞧着,“哟,姑娘你怎么了?脸色这样!” 云澜视线仍旧系在那只白瓷碗上,摆了摆手,“我挺好,大概睡迟了。你去吧,我喝了汤,也要睡了。”她了了说。尘埃落定,她自己像被抽走了魂灵,整个人飘在半空里。 “哦哦。”阿春疑疑惑惑地看着她,坐到茶桌边去,似乎瞟到一点,她额上的细汗,这个天气……阿春在心里感慨,眼花得越发严重了,老喽。她一声长叹,走远。 她对着那碗桂花粥,坐了一刻钟,终于觉出夜深的岑岑寒意来。 清醒地独坐着,笑了…… 她剩下的时间,只在床头上靠了一靠。天亮得特别快,天亮之后,还有许多事和许多人要面对。不过,只要有那碗桂花糖粥在,她再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云澜一早穿戴好,上海的深秋,霜冻严重,她一踏出家门,外面白茫茫一片,满地上像扑了粉。 她开车去西郊,得去见六叔。她的事做成了,六叔的事…… 非寅的书房门开着,楼梯上迎云澜的人不是阿钟,因为昨天的行动,最后一段路上出了点事,他凌晨时赶回来,向六爷报告详情,陪六爷在书房里坐到天亮才走。 云澜进去时,非寅背身站在阳台门前,玻璃酒杯端在手里,听着她走进来的脚步声。 “关门!”他照常低沉的声音,今日特别低些。 云澜回身掩上了书房门。她心里清楚,他们马上要说的,是一件不能告诉旁人的私事。 她一步步走近,朝着非寅的背影。 他不说话,房里映着清早的青灰的光,寡淡苍凉的颜色,影射着人心。 他等着她开口,他低头盯着手里酒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 “六叔!”她站定了,如他所愿地先开口,“昨天,一切顺利么……”她其实想问,有人受伤么? “你说呢?”他打断她,转过身来,目光正对在她脸上。 她被他反问着,微微停顿。接着点了点头,“还好,我这里一切顺利。” 他听了,倒是弯了弯嘴角,也依样点头,“我这里也还好,一切顺利。”只有一点小插曲,拜她所赐! “六叔,”云澜怀着内疚的心,“多谢你,我……” “不敢当,”他眼中玩味,直直望到她眼底去,“不知道,我帮上你的忙了么?” 云澜在他目光里微微抬着头,想好了,到了这一步,就是直言不讳的时候了。“六叔,我很抱歉,没有说实话。可我不能把他交给你,他得有自由,不能再受任何人控制。” “李代桃僵的戏码是好戏码,死遁也是个好办法,你安排的很好。但过河拆桥,云澜,可不是好手段,没有人愿意这么合作,你懂么?”非寅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同她挨得这样近,近得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第八十七章 平安 他咫尺的距离,看到她浓密的睫毛,微动着,像湖边的茂密白杨树。尽管她言而无信,最后时刻翻脸劫走了人,赤裸裸的利用了他。可他还是从心底里觉得,她这双眼睛,是副难以抵抗的美景。 她看着他退后了一点,偏身往橡木书桌走去,听到他“磕哒”一声,酒杯搁在桌面上。 “云澜,我们订婚吧,明天,发在申报上好不好。我拟好了一段订婚公告,你来看一看,哪里要改?”他俯身,把一张泥金的红笺,举在手里。 云澜没觉得特别错愕,她言听计从地走过去,心里平静如水,只觉得快了些。快些也没什么,长痛不如短痛。 她低头看那红笺上的小字,“写得真好,我自己肯定写不到这样好。”她真挚地说。 他没有抬头看她,只伸手递了一支墨水笔来。 她会意,接过来,把名字签在他名字后面。 他看着她低头签完,转身取了杯子,给她倒了一杯酒。 他们这样隔着桌面,浴在深秋的淡光里,相对喝了一杯。酒水荡漾,在他们两人中间,虚晃地迷离不定。 他喝过这一杯,没再追问什么。他克制着,时时提醒自己,他是向前看的人。 她想好的,应付他追问的那套谎言,最终没派上用场。 第二天,报纸上订婚的告示印成了铅字,非寅拟得古意盎然,看过的人都津津乐道。同一天的报纸,汉奸的处决名单里,何愈存的名字也印成了铅字。云澜拿在手里看,这世上再也有没有这个人了,她想。 毓征带着重伤的怀承,在青浦一带偏远的小镇上养伤,他和云澜的原计划是从阿钟手里劫走了人之后,立刻坐船走水路连夜出走,赶往广州。可惜当晚并没能成行,怀承内伤太重,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毓征单方面临时改了计划,转道留在本地,就近疗伤,等怀承伤势稳定后再图后话。 他没来得及通知云澜,云澜始终以为他已经带着怀承离开上海。 直到订婚告示发出,素欣兴兴头头上门来恭喜,说起六叔交代他们家君达帮忙去查沪上所有通路,兴师动众地要找一个人,不知在忙些什么!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风淡云轻,她和邝大哥失了联系,究竟是否已经离沪,她并不知晓。 她没等到素欣离开,就自己先走了。 “她去忙什么?”素欣才转头和素钦说上一句话,再回头云澜已经起身走了。 素钦也是一脸疑问,“她,大概想起什么要紧事,去办了吧……” 真是一件要紧事,她一路汽车开得飞快。提裙跑上楼去推开他书房的门,阿钟追在她身后,错在两步远的位置。 非寅在宽大的写字台后坐着,朝阿钟摆了摆手,叫他出去。 “云澜,你来的正好,我这里在看订婚酒宴的地方,你看,放在哪里好?”他起身来问,其实也看出她脸色不好,知道她有事。 “六叔!”她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云澜,你不该再叫我六叔了,你该叫我一声非寅。”他纠正她,也是提醒她,眼里的光沉下来。 她怔了怔,被他打断的思路不肯中断,仍旧上前一步,“你不要再查他了,放他走吧。你如果介意,我答应,永不见他,你看这样如何?” 她还是为他的事上门来!为了叫他放他走…… 他原本不那么介意了,现在却不得不拾起来,重新介意一遍。“云澜,我答应帮你救他出来,但我其实,也可以拒绝,你说呢?”他提醒她,不是她谈条件的时候。 他忘了,谈爱情和谈生意,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她看着他,从写字台后面绕过来,走到她面前,手里托着一只小巧的丝绒盒子,“我替你挑定了订婚戒指,你看看喜欢么?” 她垂眸看着,心里还在深思他刚刚说过的话。他说的没错,她不被允许说不。点了点头,“喜欢。” 她回答的这样轻易,他挑选了许久的款式…… 他伸手拉过她右手来,把那枚戒指套上她手指,他想,要试试大小。她顺从的,手指修长而柔软。 他们同时低头看着。 他正在欣赏,他精心挑选的样式,戴在她手上,果然很美。却忽然听到她低语,“放了他吧!” 他心脏像是被她狠狠攥了一把,连指甲一起嵌进他心房里,又狠狠拔出来,一阵绞痛。 他停在那儿一会儿,无声的把戒指摘了下来,放回盒子里,欠身放在身旁的台面上。再抬头时,他上前来一步,眼神盯着她柔婉面容,是他从初见时就喜欢的样子。 他眼神缓缓移下来,是太喜欢她了,在一些要紧事上,总是近乡情怯。他抬手扣住她肩头,一手解她大衣的衣扣。“云澜,”他低声时带着不明的狠厉气,他也自己知道。“你有过孩子,该知道男人想要什么,”他解开她大衣,又接着去解她长裙领口的向阳花纽扣。手指触到她温腻的颈上皮肤,他心空了一瞬,指面流连,进而低头吻上来,吻在她淡退的,当年留下的那道伤疤上。 陌生男人的气息,气势汹汹裹挟而来,她下意识的抬手挡在胸前,触到他衣襟时,又蓦然清醒,想格开他的念头紧紧收在手心里,用力握在五指之间。 他敏感异常,感觉到她手上一点推拒的,转瞬即逝的力度,心里一凉。可他偏不停下来,她是不喜欢么?不是嘴上一直说喜欢么?他手臂用力收紧把她压到胸前来,她颈间暖热的香气氤氲诱人,心爱的人果然有别人不能比的吸引力,他恨不能上手撕开她领口,就地尝尽她滋味。他腾出一只手,克制着想抱她去沙发上。她一离了他双手的束缚,马上后退了半步,本能地想同他来开距离。 他才看清她惶恐的眼睛,里面射出的光,像利刃扎在他的真心上。他从来明白,在不爱的人眼里,一颗真心最不值钱,同地上的一粒玻璃珠子没什么分别,踩碎了也不心疼的东西。 他被她这半步的距离,踩碎了真心。 “六叔……”她被他亲乱了头绪,一开口,还是这样叫他。 在她心里,他就只是这个称呼。 他骤热之后的寒凉,眼里一下熄了光。他们这样相对着,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凉透了,伸手来想替她系上领口的衣扣,她警觉地,控制自己不能后退。靠得这样近,她的细微动作,他一目了然。她才发觉,他没有再做什么,只一粒粒扣上她大衣的衣扣。 有一粒纽扣被他拉扯间松脱了线,他此时一碰落在他手里,他定定静止了一会儿,收进掌心。 她惊讶看他,他始终低垂着眼帘,没有抬头。“叫阿钟送你回去。”他极低的声音,理好她大衣,背过身去朝着窗外,再没说话。 她望着他背影,身上还在微颤,并未多想,裹紧大衣,推门而去。 她真的走了。他听着她飞快下楼的脚步声,却忍不住转头来张望,但什么也没看见,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订婚戒指还摆在他手边,火红的盒子像燃着一团火,熊熊的,焚烧着……他抬手抓起来,狠狠砸在南墙上,“砰”的一声,不知砸碎了什么。 其实,非寅动用了力量,并没有查到愈存的行踪。大概是毓征忽然改变了计划,扰乱了所有人的猜测。他坐在村舍的屋檐下,借着天光看到报纸上,云澜订婚的消息,他又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伸头往里屋张望还在昏迷着的怀承,他不自觉的把那份报纸对折再对折,像是怕被人发现什么。 素钦年底的日子,热情高涨的三天两头往六叔西郊的家里跑,敦促他把订婚宴的日子敲定下来。不想,六叔忽然没跟任何人说起,就去了天津,连阿钟也带走了。她扑了空,匆匆回家问云澜。 云澜沉吟着许久没抬头,她盯着她侧脸等她回话儿,才突然发现,她竟瘦了这么多,短短几天里,轻减了不止一圈,整个人像能随时飘在风里。 他们这桩婚事就此拖延下来,因为男女主人都不热心,周围的亲朋倒是上心了一段时间,也终于被他们两人的冷漠浇灭了热情。准新郎只身北上,再没回来;准新娘无声无息,也从不追问。 时局也愈加混乱,物价飞涨。码头大批的日本侨民撤走之后,以为就此会消停下来,其实也并没有,街面上重新站满了警察和士兵。 “听说又要开战了。”阿春和厨房的小张说闲话,站在太阳地儿里晒暖儿,两道人影嘁嘁喳喳的说个不停。 云澜在惶惶的焦虑里,等一封来信,总是等不到,她熬得油尽灯枯。宏恩的办公室里,云澜坐在原来愈存坐的位置,庄教授觉得那座位的朝向不好,特地叫人换到床边去。于是她常常坐在日光里,听教授看完了报纸之后的长吁短叹。 终于有一天傍晚,秘书处送来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聂医生,香港的来信。” 香港!是茉莉的来信。云澜接在手来,拆看,心里有一点失望。然而马上,她眼睛里燃起了光。信纸上的字,不是茉莉写的,每一个字,都是邝毓征的笔迹,她认得。 信上,是一段手抄的平安经,落款留着光孝寺的签印。 平安经!她垂眸看着,信纸微微地抖,微微地抖…… 第八十八章 旧伤 怀承伤的太重,毓征带他回到广州后,一直在辗转养伤。带着他非常不便,因为他在这世上的两个身份都被销毁了,成了无从证明的流民,处处受到盘查。毓征不得不在后来的几年里,想尽办法,为他找回从前,作为肖怀承的身份。 战事又起,自北向南而来,人人都身不由己。云澜每一季,收到一封跨海而来的信,信上笔记始终是邝医生的,他什么都不写,手抄一段谁也看不明的僧人日签。 这年春天,他写着:去岁远客至,言佛殿壁绘彩,博古者雅好之,价可值千金…… 她也从不写回信,原路寄一封装好的空笺回去。 第二年春天,他续写:僧人贞达,即邀士绅估价出售,众议以为修庙无资,舍此不图,势必墙倾像毁…… 她仍旧原路,寄一封装好的空笺回去。 第三年年初,她收到了春天的来信,之后,就断了音讯,再没有信来。 她照旧的,寄一封空笺出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人收到…… 第四年战事终于平定,南京城一夜之间,换了颜色。上海的街头也人潮人海,辞旧迎新的时候。 云澜已经在两年前从宏恩转到伯特利就职,宏恩因为被政府收辖,拆分后换了别的名字。她和庄教授分手时,一起走出医院的大门口,都同时在想,这世上再也没有宏恩了。可这世道,逝去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也来不及追念,只随着时光匆匆向前。 云澜下班回来时,赶上小悌放学,跟在素钦身后。“小姑,”他正上第一年学堂,性子活泼,极爱说话,“我妈说,我六叔公在北京,做了大官,过些时候要回来了。” 云澜偏身站在夕阳里,秋风瑟瑟,同她脸上表情一样。素钦听了忙转圜,“还没有准信儿呢,小孩子嘴快,以后真是什么也不能告诉他。总还有些时候,我听素欣说,最快,也得明年春天里。” “哦。”她还是这样淡薄的回应。 素钦望着她转身回房去的背影,始终不懂,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弄成现在这样。一个不肯回来,也不肯放手;一个不肯面对,但也只字不提。 那之后不久,云澜去找了饶主任一回,她是上月初偶然遇到他的。他离开伯特利之后进了军区医院。云澜那天请他在老西门的弄堂口吃新出锅的油点子,他们也算故人相见,冷风里站着,多聊了一会儿。 她开春时调往远郊的军区医院,因为路程不近,索性申请了医院的宿舍,留在那里,不再回家来。 叔潮听素钦说起,只是幽幽一声长叹。 小悌的六叔公一直到第二年夏天,都留在北京,并没有如传言回上海来任职。倒是云澜,在入秋时一个傍晚,打了电话到叔潮的办公室,告诉他,她接到了任务,要服从安排,赶往东北,立刻就走,来不及跟家里说一声,就在电话告知一下。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家里”,三哥,就是她的“家里。” 叔潮赶着想叮嘱什么,那边匆匆挂断了电话,他只点头回应了一声。 云澜其实在年初曾借着参加医学会议的机会,去过广州一趟。她去找了光孝寺,寻访周边医院,人事变迁,找人极难。寺里管事的师傅说,在这里养过伤的人众多,有名有姓的,无名无姓的,佛家浩荡,关爱众生,舍不下任何一个。 她辞了光孝寺的师傅出来,依着旧址,找茉莉说过的老宅,人去楼空,已经许久无人居住。 广州偏南,地气和暖,她在街头的小店里,要了一碗馄饨面,吃着吃着,淌下许多眼泪来。 云澜所在的医疗小组是先期入朝的,她是为数不多的女医生,常常被大家特别照顾着。从东线战场到清川江畔,寒风炮火里,救活过许多人,也眼睁睁失去过许多人。 1951 年初,云澜所在的医疗点,遭到夜间空袭,炸弹连续不断落在他们掩蔽点周围。她旧伤原因,被炸聋了耳朵。反应不灵敏,在战场救护中是极致命的,小组长很快上报,把她调离了行军线。 朝鲜的冬天特别冷,云澜没经历过这样的严寒,她从小怕冷,到今天才见识到,上海那点冷,和这里的冷不能相提并论。她十根手指,每一根都生了冻疮,跟着运输车开在冰雪覆盖的山区道路上,车厢里密不透风,她手上的冻疮一遇暖,发起难耐的痛痒来。 她一侧耳朵听力微弱,另一侧耳朵勉强有声音感受。这几天里多是靠看人说话时的口型度日,渐渐生出一点心得来。司机开到了地方,亲自下车送她进去,把她交给一位矮胖的女护士。 这里也算不上是后方医院,只是当地乡村卫生院临时改置的医疗站,前后两排砖房,掩在山坳里。 她跟着女护士走进去,墙上新刷了白浆,发着浓烈的气味。走廊光线很暗,两边是一间间隔开的病房,走到尽头,白墙上贴着一大张红纸,写着轮值医生分组和各病房负责人的姓名。 她站定在那儿,看了一会儿。 她没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人在看她。 他从后排的手术间出来,正看到她转身的侧影,无数处印在他梦境里的人影从他眼前恍过,他不可置信地跟上来一步。 他站得同她相隔两丈远,看她背影。她头发剪短了,细软的发丝铺在大衣衣领上。她始终没有回头。护士打着手势叫她:“聂医生,跟我进来登记一下,有两张表格要填。” 她含笑地点了点头,转身跟进了房间。 他上午听老陈提过,前线撤下来一位受伤的女医生,今天不知几时会到。可惜他排定的手术太多,来不及细听,就进了手术间。 她是那个撤下来的女医生,受了伤,伤在哪里?他错乱地飞快想着,人也跟着走到那间办公室的门口。 她背对着他坐在,低头写字,对面的女护士看见他,向他点头,称呼他:“肖医生。” 她没听见,仍旧低着头。 直到他走到她身边来,高大的人影遮在她纸面上,她才发现有人,抬头来看。 天气真是太冷了,外面雪地反着白光,照得屋子里雪亮,亮得她眼睛发酸,看到的人影滚烫的模糊的翻滚在眼光里。 云澜对面的女护士,热心的伸手来提示她,给她做介绍,“这位是我们医疗站的副站长,肖医生。”她同时也向肖医生做解释:“聂医生在前线震伤了耳朵,听不见。” 她这样说着,可惜,互相对视着的两个人,什么也没听见。 “聂医生!”护士不明白她为什么愣住了,探身过来拍了拍她手臂。 她才回过神,想起应当站起来以示礼貌,同时想说什么,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走廊里有人在叫,“肖医生,肖医生。” 怀承马上偏身出去应了一声,“马上来。”他同时回头,向着她右耳解释:“我还有手术要去忙,你等我回来。”说完就匆匆出了办公室。 他临转身的一刻,低头飞快瞟了一眼她正在填写的表格,那一栏里她写着:未婚。 第八十九章 住宿 他又要她等,她坐在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真的在等。她想,横竖已经等了那么久,再等下去,也没什么。 她等着,等来的不是怀承,是医疗站的站长老陈,他摘了厚厚的棉纱口罩,乐呵呵的走进来,特意的高声:“聂医生,抱歉啊,我忙着脱不开身,护士说你等在这里,我抽空赶紧过来一趟。” “您太客气了,”云澜起身来,着意的偏过头听他说话,“我知道这里很忙,危重伤员都会中转到这。” 老陈额头上有汗珠,一滴滑下来,不见了。他圆盘脸,看着不像是做医生的,像是做厨子的,说话也是个爽快性格,他们这儿唯一一位女医生,他昨天接到通知,就想着要亲自来迎一迎,结果还是错过了。“你耳朵是应激性的吧?”他问。 云澜点了点头,“是的,爆炸声导致的。” 外面跟进来一名高个儿护士,“陈医生,有转运的伤员来,除了冻伤的,还有两个心肺的,肖医生一个人忙不过来。” “哦,走,现在就走。”老陈刚坐下,又马上起身,把口罩重新戴好。 “陈医生,是手术么?我可以……”云澜跟着起身,上前一步,她只是听力不行,别的方面无碍。 “好,你来,叫护士带你换衣服,消了毒就进来。”老陈快步走着,点头道。 手术间设在后院里,条件不好,但比战场要好。几张病床上,手术是几个医生同时在做的。云澜跟进来时,老陈叫她,“聂医生,肺部的,你来帮我。” “好。”她点了点头。 怀承正在为前期送来的腹部中弹的伤员缝合,他听到她回答的声音。听在心里,无暇转头。 他们这里能做心肺手术的医生,也只有老陈和怀承两个人而已。老陈本想让这位耳聋的女医生来替他做个助手,不想,她比他更娴熟,判断也和他一样,他在一边看时,不禁在心里反思,倒是小看了这上海来的娇小姐。 这里一趟集中送来的重伤患,几位医生连轴转,一直忙到夜深,才告一段落。因为云澜的加入,老陈抬头看了看走廊里的挂钟,反手捶了捶僵掉的腰身,高声道:“多亏聂医生,我们今天提早出来了,哈哈。”他爽朗地笑起来。 云澜因为站着手术太久,一停下里,耳朵闷声得更严重,没太听清老陈说了什么,只见他回头来专门找她,冲着她重复,“我说,托你的福,我们提早下班了。” 云澜朝他笑了笑,没说话,觉得,这位站长医生还挺幽默。 她跟着他们往外走,怀承走到她身边来,她转头看他,看出他想说什么,还没开口,被旁边的老陈叫住:“哎,怀承,你来一下,找你商量个事。” 他没说成,但经过云澜身边时,伸手握了她右手一下。他快步追上老陈。 他在云澜手里放了什么,她低头来看,是一粒水果糖。 她盯着这颗糖,眼泪又漫上来。他还是当年,她刚认识时的怀承…… 老陈故意走得快,把怀承叫到一边。“哎,我忘了提前安排,这女医生晚上怎么住?她睡哪儿合适?跟护士们一起么?”他抓了抓头皮,着急。 他们这里病房都紧张,根本没有地方住人。医生们为了就近,就住在后面几间仓库改置的房间里。护士们借了旁边村子的老乡家,穿插住宿,也是极不好安排。 老陈发着愁:“住到老乡家里,要紧的时候叫不到她,也很麻烦。住在这里,恐怕太简陋,又都是男的……” 怀承沉吟着。 “要不,让她暂且住群英那间吧,群英咱们几个里最年轻,我看聂医生也挺年轻的,给他那间拉个帘子,都是年轻人应该不介意。”老陈自说自话着。 怀承马上摇头反对,“不行。” “怎么不行?” “……群英那间太小了,住不下两个人,况且,况且男女同住不方便。”他深吸了口深夜的寒气,瞟了老陈一眼。 “那你说怎么办?”老陈一向是没辙的时候,就叫怀承出主意,没来朝鲜时就这样,这两三年里,他已经养成了这习惯。 “让她跟着我住,我那间比群英那间宽敞。”他理直气壮地说。 老陈听了,忍不住拿眼睛反复扫描他,“怀承,你不是有什么想法吧,把人家姑娘往自己屋里拉?我记得你说过,你家里给你定好了人的,咱们可不能搞负心汉那一套,你可当心点儿。” 怀承听了,在心里替自己证明,他从来不是负心汉。上前一步,“那让她和你住。”他故意说。 “那不行,我有家室的人,哪能和姑娘同住。”老陈赶紧摇头。 怀承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老陈知道他去安排床架寝具去了,他自己放心的往食堂走去。他和怀承在野战医院时就分在一起,这几年出生入死,他对他,一百个放心。 云澜其实到这时候已经非常疲惫,她昨天交接伤员和医药到凌晨,又跟着运输车翻山越岭辗转到中转站……她和医生们一起坐在逼仄的朝北房子里喝粥,老陈来晚了,端着粥碗把云澜对面坐着的人挤走,要同她聊聊,他是极爱聊天的人。 怀承来时,老陈伸长了手臂叫他,“副站长,快来坐。” “聂医生是哪一部分的?”老陈端着粥碗呼呼的喝,一边问。 云澜知道他们大多数都来自野战军的医院,跟随作战部队入朝的,她和他们不一样。“我从前在上海的宏恩,后来转去伯特利,又从……” “哦,宏恩我知道,不得了,当年建院的时候,听说是亚洲第一大。聂医生果然是大医院来的。”老陈点着头赞叹,打断她。 旁边坐下来的怀承,低头没有说话。老陈转头来特地朝他道:“哎,咱们捡了个宝,是不是,咱们这儿多缺医生啊!” “她是受了伤,来养伤的。”怀承低着头提醒他。 “哦,是是是,聂医生的耳朵还是要当心一些……”老陈终于想起来,这个宝,是撤下来休整的伤员,不能全当医生用,过度疲劳会加重她耳聋的症状。他转而想想,眼前这位身形单薄的女医生真是难得,进得了宏恩,定是喝过洋墨水的,还能上得了战线吃得了这份苦,不容易不容易。 “聂医生,咱们这儿条件不好,能住的地方有限。你瞧我们……呵……”老陈朝几个男医生扫去一眼,想说,都是些男同志。又着重介绍:“我们怀承,肖医生,从前在香港学医的,你放心,他人品包在我身上,你暂时安排住他那一间,”他怕女医生拒绝,赶紧又说:“叫他多照顾你,也方便你养伤,是吧,呵呵,你看行么?” 怀承抬头来,云澜正看向他。 老陈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地点了头,“好。”她简短地答应。 真是个好姑娘,不挑拣。老陈在心里想,一点儿也不像他从前听说的上海姑娘,疙瘩矫情的个性。 午夜又下起了雪珠,寒暑表失了灵,只知道零下几十度,具体多少说不清。 怀承在房里生了火,火盆里传出“哔啵”的燃烧声。知道她怕冷,特地把火盆置她床尾,又专门起身去查看通风口。 云澜坐在床沿上,看着他忙。听见他说:“有什么要问的,明天再说,今天先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伤员会送来,不能怪老陈,我们人手不够,这里忙不过来。”他担心她精力不足,被老陈安排着,透支下去,会把耳聋越拖越严重。 房里真的拉着一条拿医用床单改造的布帘,但房子太小,两张床几乎一帘之隔,勉强留着一臂宽过道。“怀承,”她仰头叫他,不知道是不是听障的原因,她试了好几次,才叫出口。 她极低的声音,他听见了,终于靠过来,伸手揽着她肩头,“云澜……”他胸口里堵满了想说的话,像窗外风雪摇窗,排山倒海而来。他提醒自己,不能一口气说完,不是一两句话的事,她得先休息。 “先睡,云澜……我在这儿,再也不会走了。”他柔声说,手上却没有放松,她靠在他衣襟上,眼泪源源不断涌出来,像那年在宏恩的病房里,她噩梦乍醒,也是这样抱着他哭。 他们互相知道,怀里还是从前那个人。 第九十章 记得 她躺着,听他低语,说着在光孝寺养伤的事,说毓征想尽办法,替他找回身份的事,他回过香港,去明大帮他找回当年被陈老板销毁的学校资料,为他南北奔走,放弃了许多大医院的就职邀请。后来他伤势好转,在一家小医院就医时偶然救了一位严重的枪伤病人,也因为这个人的机缘,他得以进了野战医院,和老陈成了同事。 她听着听着,睡着了。他在枕上偏头望着她,还在说着…… 云澜睡前说,我要看着你。所以怀承从第一晚起就把布帘拉开,他们只在早上出门时,才把帘子拉上,省得老陈总是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 第三天晚上,怀承终于讲到了入朝的救伤工作。他说:“去年我们驻扎在北线。” “我们也在北线。”云澜拥被坐着。 “你躺下来。”他命令的口吻,怕她着凉。 “躺下我会睡着……”她一向实诚。 “睡着了更好,你想知道什么,醒了再问。” 她想了想,从谏如流地躺下来,他满意地盯着。“云澜,”他终于还是想问:“你和乔非寅……”他在青浦养伤时,曾看到一份旧报纸,上面登着他和云澜的订婚公告,他看着那家的阿婆拿火柴引燃了去烧灶火,熊熊的火光,烧尽在他眼前。 “六叔,”云澜望着低矮的黝黑房顶,有些想不起来他的样子,“我那时答应过他订婚,也按他的要求登了报,可我实在不能……我想他也清楚……他后来去了北京,再也没回来。” 云澜说着,想起欠了六叔许多,也欠了他许久,可他想要的,她实在还不上,她在心里叹息。 “云澜……”他坐在自己床边,倾身来抚了抚她额头。他知道当年的事,当年为了救他,她殚精竭虑求乔非寅相助,又从他手里把人劫走。他那时内伤尚未复原,常常在光孝寺后殿的台阶上坐着,思念她,等她寄来的一封空白的信。 因为有她在,他还想活下去…… 他们这夜还好没有说太久,凌晨时,所有医生被叫醒,接到一批新转运来的重伤患。老陈马上召集医护,一直忙到正午,怀承手里,一位机枪手中弹太多,他接手没多久,就咽了气,他做了许多努力,都没能救回来。云澜在处理胸腔手术,之后配合老陈连续做了好几例截肢,他们两人反复商议,权衡着不截肢的策略,可冻伤实在太严重了…… 外面风雪停了,但气温比先时更低。 已经过了午时,天低昏沉。医生们安置好伤员,陆续去北屋吃饭。云澜坐下时怀承还没到,医疗站供应的饭食有限,以粥汤为主。她喝了一口汤,尝不出是什么,似乎是玉米…… “云澜,”老陈匆匆跑进来叫她,“你来一下。” 云澜马上起身,她面前的汤碗还冒着热气。怀承也正走进来,见他们不吃饭就走,转头来问:“怎么了?” 老陈索性伸手拉上他,“你也来。” 出了门,他边走边说,“村子里有个产妇,要生了,难产,族长跑来找我们救命。快走,等不得。” 怀承点头,转身看云澜,向老陈道:“让她留下吃饭,我们去。” “嗐,人家听说我们有女医生,点名要女医生来,不要男医生。”老陈摇着头,催促:“快走快走。” 怀承担忧地看了云澜一眼,她紧跟着老陈脚步,来不及转头。 一走近院子就听见女人时断时续的惨叫声,老陈和怀承被拦在门槛外面,请到中屋里去喝热汤。云澜被几个老妇人引进东屋的产房里去。 午后的一点淡光,斜照进屋中央,怀承坐不住,他站起来,在淡光里朝东面望着。 那一点光,倾斜着,移动着,渐渐消失了…… 东屋里时而无声,时而喊声高起。因为操作不便,云澜脱掉厚重棉衣,穿得简薄,套在医生白袍里。好容易胎位缓缓调整过来,入夜时,终于“哇”的一声,孩子娩出,接着胎盘也滑了出来。她又忙着处理撕裂伤…… 等她最后检查好大人孩子,从东屋走出来时,屋外已经昏暗无光,她站在干冷的空气里一阵眩晕,后背上寒凉气侵爬上来,直达心肺。要不是怀承伸手扶住她手臂,她大概要栽倒了。 “云澜,”他站在右边叫她,她听不清,反手抓着他衣袖,天旋地转中自己缓了一会儿。主人家端了一大碗甜汤来请她喝。他替她举着,灌她喝下去。 她才模糊听见,老陈在那边和人说着话,说我们聂医生忙了一天一夜了,连口热饭都没吃上…… 他们借着一点微光返回医疗站,路不远,老陈勾着头走在前面,怀承不放心,错后几步,伸手握着云澜手腕,探她脉搏。 云澜知道自己透支得厉害,有点不好,但怕怀承担忧,转头向他看着,悄声告诉他:“我没事。” 他顺势看了看她脸色,没有回应。 晚间,云澜被要求回去休息,其他医生还要照看危重伤员,怀承重新排定了轮班表。 他凌晨时交接完,极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急着回去查看云澜情况。 房里没有点灯,只火盆里亮着一点木炭的红光。他矮身坐在她床沿上,看她闭着的眼睛,昏暗里看不清她铺陈的睫毛。他着意地俯身去,想看清,忽然被她伸出的两手环住了后颈,“怀承……”她喃喃叫他,带着一点哀婉的气息,知道是他来了。 她脑中隆隆,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怀承马上要拉开她手臂,“要着凉的……”他用了用力,她不肯,“听话……”他柔声哄她,索性低身下来,怕她吃力。 “怀承,”她眼眶痛得实在睁不开眼睛,只是不肯放手。 她手臂勾在他颈上,隔着衣服也是暖热得叫他不能抵挡,他还是怕她冷,索性解开领口,让她把手伸进去,想要陪她一会儿。可她的手一伸进去,他就彻底失了防守。她两手攀在他肩头,寻着他颈间的温度贴上来,他没有思考就亲上去,他爱着的她的一切,温柔的唇角,冰凉的鼻尖,她闭着的眼睛…… 被他这样亲吻着,她再不肯松手,贴在他耳边叫他:“怀承……怀承……”像在梦中说话。他含着她耳垂,觉出她微微发抖,“冷么?”他低声问。“嗯。”她鼻音声涩。被她身上暖香气环绕着没有觉察,他解了衣裳来抱她,一心想焐热她。却先沦陷在她滚烫的身体里。 她似乎还有点梦魇后的朦胧,专贴在他不能抵抗的地方,他血热滚滚地涌上来,比他怀里抱着的人更烫。她早就该是他的了,他克制不住地倾身压上去,低头吻她胸前,腾出手来脱她衣服。 她既觉得冷,也觉得热,惶惶间,唯有贴在他身上才觉得安心,由着他抚弄,揉摸,只要是他,她什么都好。 她柔滑细腻的身体,叫他不能自持,又怕弄疼她,努力控制着进度,一手沿着她腰间起伏滑下来,覆在他向往的地方,手指触到润泽的湿意。他缓和着自己,沉腰顶上去。忧心她不适,低头吻她,“云澜……”他一进去,听到她低低的呻吟,其实比起她此刻的头痛,被他弄疼的地方传来的痛意显得遥远,隔着云端,只是种难耐的胀痛,她蹙眉在枕上微微抬头,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感受着他的进出的力度。 她昏沉沉的,只在最后一刻被他带动着,感受到一点蔓延的舒畅,伴随着天旋地转的头晕…… 她记忆断续的,有印象他起身倒热水来清理。他做好了预备的,自己衬衫上被她染红了一团,他单独拿出来泡在水里,明天再清洗。 等他重新回来抱着她时,才觉出不对来,伸手试她颈上温度,又试她额头。“你在发烧?”他紧张地问着,更像是问自己。 她被他折腾得,更清醒了一点,眼眶还是一下下的发痛,眯着眼睛贴在他肩窝,“你才发现,肖医生,你这做医生的感知力……”她鼻音更重了,嗡嗡地说 “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还……”他马上伸手把她背后的被子压紧,用力搂在怀里,在心里后悔,迟钝至此,她起了高热,还脱了她衣服……“哪里不舒服?告诉我。”他贴在她脸上,问着。 云澜想了想,如实回他:“原先头痛得厉害,不过,高 潮能缓解疼痛,果然是真的……”她思考且联想着。 他听出别的意味来,“你把我当止痛药了?!”直直反问她。 把她问笑了,被他抵着额头,用力盯着。她马上示弱,在被子里拉他的手下来,覆在小腹上,“这里也疼……” 他手上替她轻轻揉着,在她右耳边低声安抚:“第一次哪有不疼的,以后就好了。” “嗯,”她也知道的,又微微摇头,“是你让人特别痛……”语声带着幽怨。 “嗯?”他拉开距离看她,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她闭着眼睛喃喃低语:“是你尺寸超过平均值,所以我特别痛……” 他怔住了一会儿,紧张的心松开了花儿,她这话是美溢之词,他重新搂紧她,“你还记得?那时只让你摸了一下。”他说的是她离开香港前一夜的事,已经隔了那么久。 “嗯,我记忆力特别好的,一直记得。”她强调着。 第九十一章 合照 老陈这两天觉得怀承哪里不对,有时看他坐在桌前,一个人怪高兴的样子。 他凑过去问:“你笑什么呢?” “我没笑啊。”他肃了肃表情,不轻易上当。 他怀疑地仍旧朝他脸上看,同时把手里一包东西递到他面前,“这个是生孩子那家送来的谢礼,不是给你的,是给聂医生的。”他说着,想起来,“我一忙忘记去看她了,等会我去看看她,把我们女医生都累到了。” “你忙你的吧,不用去看,我会照顾她。”怀承低头接过东西,毫不客气地向老陈道。 “哦……”老陈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顾着点头,等怀承起身,他回过神,伸着头提醒他:“哎,你什么意思,变成你一个人的了,连看都不让看!” 老陈傍晚还是坚持来看望聂医生,顺便给她送病号饭来。云澜中午前后已经退了烧,这时靠在床头上听怀承讲毓征所在的研究院整体迁往台湾的经过,他们同时惋惜,也许再相见是极难的事了。 老陈端着一碗水蒸蛋,本是要递给云澜,被怀承先接在手里,又见他极自然地把一件棉衣拿过来披在聂医生身上。他侧目站了站,说了两句关怀的话就退出来。 他独个儿走回前排病房时,在心里想,病中照顾同事嘛,男女同志之间要互相帮忙,这也没什么…… 转天,他经过他们房门口,偷瞥一眼,恰好看见怀承在窗边晾衣服,晾的是一件浅粉色的小圆领上衣,一看就不是怀承自己的衣裳。 嗯……这个怀承吧,向来是个好同志,你看看,连病号的衣裳也负责洗……他边走边思忖着。 云澜因为病了一回,老陈不让排她值夜班。所以她总是睡得早些,怀承回来时,夜半时分,悄悄上床来抱她,总是内疚,会吵醒她,又不忍分开睡。 最初几晚,碍着她病中,虚弱,他克制着自己不能有动作,着实受罪。到了第三夜,是她自己恢复了精力,在他怀里不老实起来。他先是由着她把手伸进来在他腰身上找那年,她替他缝过的伤口,结果她细细摸着,大大小小的伤疤太多,她辨不出。他索性脱了让她看,床头方凳上点着将灭的一点蜡烛,烛光幽微,她真的看了,又为他满身的伤痕心疼,沉默着。 他趁着她无声,低头来亲她耳垂,把她一只手拉下来,在她耳边温热地低语:“我这里胀得发痛,你帮我治一治……” “唔,我这方面的医术不精……”她嘴上谦虚着,手上却并不怯场,滑下去按在他滚烫的痛处。 他被她握住,一阵灼烫的反应。他调整着位置吮她发红的耳垂,私语着鼓励她:“无妨,他由着你治,他听你的……”他侧身来褪去她衣裳,低头寻着她心口的香热处去,在那起伏间流连不去,把她弄得气息混乱,后背上微微出汗。后来次数多了她才慢慢习惯他,他这样爱咬人…… 他试探着贴上来,想侧身进去,可惜临到关口,她被第一次的印象弄得心有余悸,退缩了。他被折磨得实在不能自控,索性按住她,照旧地覆上去。她里面湿滑滚烫异常,总让他疑心她在发烧,几次低头来探她颈间温度,又细致地在她耳边低语,顺着她的意思动作,看着她渐渐舒开眉头,同他一起体验着酸胀背后的适意。 过后,他抱着她入睡,临时起意想问她:“喜欢么?” “嗯,”她埋在他胸前,点头。 “还要么?”他随口一问,以为她昏昏欲睡。 她闷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来,眼睛晶亮生光地点头,“要!” 他一边有些惊讶,她果然病愈精神好起来了,一边伸手从她腰间摸上去,把她抱到身上来。 老陈住在他们隔壁,总有些疑心,这疑心时不时地冒出来,他每每看见他们同时从房里走出来,这颗疑心就忍不住替他们惴惴不安。终于有天清晨,云澜开了门,又回身等怀承出来。 老陈大清早的,眼睁睁看见怀承伸手揽住聂医生腰身,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他那颗揣不住的疑心到底还是炸开了花。 真是要命,怀承是他过命的兄弟,战友,好同志,怎么在男女问题上就跳进了坑里呢!他一整个上午都沦陷在惋惜和心痛里。吃午饭时特地把他单独叫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怀承,你最近怎么搞的?你知道你这样做很危险么?”他痛心疾首地开口就嚷嚷。 怀承坐在他对面,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猜测:“你说伤员夜盲症的事么?这是权宜的办法,不然还能怎么办?” “你在说什么?”老陈讶然。 “你在说什么?”怀承更不明白。 “我说你和聂医生,你们俩怎么回事?我今早看见你们,”老陈说不下去,“你们那样……” 那样!怀承回忆了一下。 “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把她安排在你屋里,看看,出事儿了吧。”老陈追悔莫及,女人的事最难缠,怀承尚未结婚,不懂,他结婚十年,最明白这个中难处。 他急得上火,看看怀承,倒是一脸坦然。 “你家里给你定下的人,你回去就要结婚的那个,怎么办?你现在又惹上一个,回头闹出来,就是生活作风问题,你懂不懂?”老陈说急了,连声音也抬高了。 云澜刚好走进来拿一份空白表格,听见他高声的这一段。“家里定下的人”…..她听着放慢了脚步,同时看了看坐着说话的两个人。把老陈看得满脸尴尬,讪讪的冲她咧了咧嘴。 “你是有婚约的人啊?”她走过怀承身边,忽然站定下来问他。 他看着她一脸认真,也忍着笑配合她,点点头,“是啊。” “那我怎么办?”她一脸真诚地发问,问怀承,更转头问陈站长。 “呃嗯…….那个,”老陈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期期艾艾说不全话,忙着站起身,招呼云澜,“聂医生,也不是那样,这种婚约吧,都是父母做主…….” 她听着不动声色,转而来问怀承:“哦,那究竟是谁给你做的主呢?” 他坐着,仰头望着她,“我母亲。” “给了定礼么?”她问。 “给了。” “是什么?” “一只玉石榴。” “是这个么?”她拉起衣袖,把腕上戴着的东西亮给老陈看。 怀承禁不住弯起了嘴角,点头,替她佐证,“是,就是这个。” 他们说完相对含着笑,同时转头来看老陈。 老陈完全被他们绕糊涂了,什么意思?他站在那儿盯着云澜手上的玉石榴发了半天呆…… 等怀承好不容易把话说明白,老陈上来推了他肩头一把,“你怎么不早说!你们真是……”他狠狠朝怀承翻了个白眼,坐下来,又站起来质问他:“你憋着不说,我要是把她分到别人房里去,你怎么办?” 怀承从容笑了笑,有什么怎么办,“抢回来。”他说。 至此,老陈这颗疑心终于安定下来,他松快多了。后来,连安排怀承开车去交接伤员,也先来“请示”云澜,怕她不放心。 她确是不放心的,可他不知道,怀承做过的,让她忧心的事可多了。她点点头,自己也忙碌在两台手术之间。但入夜时,老陈还是看见她在窗边张望,是在等怀承的车吧,他想。 再出车的时候,他就和怀承一起去,他走前来找云澜,“放心弟妹,我保证把他好好带回来。” 这种话总是轻易不能说的,一说,就出事。他们车子回程时遇到轰炸,怀承的车子头一部,被炸翻了,好在他和老陈都只受了轻伤,从滚烫的车子里爬出来。紧跟着炸弹依着火光投下,老陈下意识的扑倒怀承,把他护在自己身下。 老陈送回来时满头满脸都是血,还是云澜接的诊。他朝云澜咧嘴露了露牙,气若游丝,“弟妹,太疼了,你一会儿动手时轻点儿……” 她低头看了看,眼泪都涌出来。她取出老陈左腿里的弹片,很难复原,几个月后,老陈出院了,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但他乐呵呵的,还是照旧当站长,在低矮的病房里进进出出。 他们后来在入秋时迁往更远的后方,组建了条件更健全的医疗站。第二年夏天,随着战势变化,又支援了一段时间战俘营,因为怀承和云澜可以进行无障碍的英语交流,同时被抽调走,到年底才转调回来。 期间老陈一直催他们结婚,甚至替他们拟好了申请结婚的报告。怀承和云澜都想等回国之后再提,想等安定下来,他们再也经不起分离了。老陈不懂他们等什么,每隔几天,还是照旧催他们。 大概也是被他催的,他们分批回国的通知很快传达下来。云澜所在医院是提前批次,她得先走。老陈知道不想分开,拿到名单时,就赶着一早去指挥部找领导商议,好说歹说,把聂医生留下来,甚至找了一位他相识的老领导,花了些时间,把云澜的关系转到他们这边来。 拿到调令时,他一摇一摆地来找怀承,“看看,我这个东西,是不是比你们俩的结婚证书还好!” 他们在医疗站后的老柳树下坐着,喝朝鲜老乡送来的一种酒。老陈觉得滋味不好,喝酒还是咱们自己家的好,有力道。他常常这样说。 回国交接也很忙碌,他们走前在战斗过的地方留了一张大合影,云澜站在怀承身边,照片上看不出,他悄悄牵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