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后她成了玄学大佬》作者:蜜橘柠萌tea 文案 多年以后,面对满天乱飞的法术,杨湘瑶仍旧会想起她熬夜看小说的那个夜晚。她时常会想,如果她中途弃文,或是没有对结局不满,是不是就能够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 可惜生活没有如果。穿越原因不明,但是来都来了,人生还如同开挂一般成了玄学大拿,武力值法力值点满,那就顺便做点穿越者该做的事,运用她跨时代的知识帮主角们改改命数—— 哎,不是,她看其他小说里修仙的改个命也就啪地一下,很快啊!怎么到她这里,还讲究起唯物主义了?不应该啊!看来玄学不靠谱,要改变人们的命运,只有靠科学了。 吴懿,北军军师,原书中数一数二的智商,目前唯一能听懂她数理化生小课堂的人。她觉得不错。 偶然误入小课堂的杨钰:吴懿你小子天天和我妹待在一起,结果就给我跟她谈这个???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吴懿对她的心意——除了杨湘瑶本人。 她寻思两人平时见面也就一起打打工,做做题,看看书,吃吃饭……这不是非常纯洁的伙伴关系吗?他是怎么实现自我攻略的?他究竟看上她哪里了? 虽然他是生得好看,性格也是她会喜欢的那种,但她并不准备在这里发展一段亲密关系。 她想尽力给他们一个圆满的结局,然后在剧情结束之后,找办法,回家。 更多年以后,终于解锁了全部剧情的她窝在吴懿怀里,听他声情并茂地复述自己曾经发表过的中二讲话,羞耻地捂住脸。 吴懿:其实结合情境来听还挺帅的。 杨湘瑶:你别说了!!! ****** 男主第六章出场!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穿书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湘瑶,吴懿 ┃ 配角:杨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为什么这个大佬总叫人相信科学? 立意:努力改变命运的故事 第1章 说穿就穿的世界是屑 杨湘瑶属实没有想到,她睡前的随口一句抱怨居然会成真。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毕竟任谁看了一本精彩的小说,结局却是作者狂发十几份便当就此烂尾,都会在心里暗骂一句。 面对作者透出屏幕的“我不想写了,毁灭吧这个世界毁灭吧”的情绪,杨湘瑶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就这”的声音。 “这结局也太敷衍了吧!这还真不如我上呢。我还以为他会打补丁把剧情圆回来,至少还能再写个几百章!没想到就这样没了!这样的结局我真的接受不能,亏我还熬夜等结局,明天还有课呢,现在我觉得我就是个大傻子。”她骂骂咧咧给一起追书的姐妹发了消息,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并不平静地睡了。 再睁眼她看到的就不是寝室里雪白的天花板了。 一张大脸凑在她面前,吓得她大呼我giao. 随之传来的哭声又硬生生地让她把这骂了一半的话收了回去。 听见这声哭喊,那张脸上原本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欣喜的神色。 这位老妇人转过头去,絮絮叨叨地说起好话来:“恭喜恭喜,是个小姐呢!母女平安。哎哟瞧这小脸儿啊,多可人儿,定是个美人坯子……哎哟还蹬老身呢,可有劲儿了,长大了想必也是将门虎女了……” 杨湘瑶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被包得好好的抱在手上,根本挣扎不动,反而引发了一大串尴尬至极的吉利话,只好放弃了。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杨湘瑶一脸呆滞地眨眨眼,试图分辨出自己身处何方。 哦,这木质的房梁窗棂;哦,这精致的雕花床;哦,这绢面的被褥……全都透露出一股腐朽的封建大地主阶级的气息嘛! 所以这一定是在做梦吧。 杨湘瑶不想理睬带着慈爱的笑容站在身边试图逗她笑的中年男人,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别做梦了,快起来吧,说不定早课都要迟到了……今天还要做pre…… 眼见着刚出生的小女儿对自己不理不睬,甚至还闭上了眼开始睡觉,杨栾不禁感到一丝挫败。 躺在床上的夫人王氏温柔地笑着道:“小孩子贪睡,这是正常的,当年钰哥儿不也是这样的吗。” 杨栾轻轻戳了戳小女儿肉乎乎的小脸儿,颇感遗憾地道:“这兄妹两个到时一个模样,也不知道随了谁。长大了可别像钰儿一样闷就好了。” “小孩子活泼是天性呢,钰哥儿幼时不是顽皮的很,这几年愈发稳重了,也是好事。”王氏柔声宽慰道。 她向一旁候着的奶娘示意,奶娘领会了,正要抱着孩子出门。一只脚刚迈出一半,就看见那边慌里慌张跑过来一个小厮。 “老爷!”他见奶娘手上抱着小小姐,放低了声音,去杨栾耳边道,“老爷,门外边有个先生,说要见老爷。” “有个先生?他若要斋饭,你自把些与他就是了,这么慌慌张张来作甚么?” “那位先生说了,不要斋饭,只要见将军。小的们也与他说了,今日不便,叫改日再来,他却说改日恐怕误了天时,只要今日见。”小厮为难道。 杨栾皱眉困惑道:“有这等事?你且带我去见他。” 他回身为王氏掖了掖被角,道:“夫人先在此休息,我去见了便来。” 出至门外,只见那里立着位清矍老者,鹤发苍髯,手执一柄拂尘,一派仙风道骨。 见杨栾出来,他呵呵笑道:“贫道稽首了。杨将军别来无恙?” 杨栾大惊,快步上前,问道:“当年小将北上抗敌,多亏仙师相助。三清山一别已是数年不见,不知仙师今日为何远道而来啊?” 罗崇一甩拂尘,笑道:“贫道昨夜观星,见天府星光落向此间,掐指一算,正应在令嫒身上。不知贫道可否前往一探?” “这……”杨钰听说,犹疑不定,道,“内子昨夜确实梦见星光落上房梁,醒来便要生产。只是……小女方才出生,恐有不洁,冲撞了仙师……” “不妨事,贫道并无此忌讳。”罗崇道。 杨栾这才宽心,亲自引着罗崇来看自家女儿。 来到房门前,他请罗崇稍等片刻,他去与王氏说明了缘由,再将女儿抱出来。 “罗仙师于我们杨家有恩,既是他要看孩子,就抱出去与他看了吧。奴身子不便,还望他宽恕则个。”王氏叫来奶娘,叮嘱道,“当心些,别叫孩子经了风。” 杨湘瑶其实没有睡着,她悄悄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去看那位罗仙师长什么样子。 嗯……这人看起来还真的挺像……挺像86版西游里的菩提祖师的……等一下,这个仙师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这要是个魔幻世界那我可不玩了啊! 她刚刚闭着眼睛去思考人生去了,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说服自己这不是梦——她费好大劲把手从裹得紧紧的小被子里抽出来,用力敲了一下床架子,发现还真的挺疼——她可能是真的穿越了。 就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她作为穿越者又会拿什么样的剧本。毕竟她现在只是个柔弱的小婴儿。 在她心里对罗崇做出了评价的时候,罗崇也对她做出了评价:“果真是个冰雪聪明的面相。不知杨将军给令嫒起名字也未?” “提前想了几个,只是难以定夺,似乎又都不好。可否请仙师赐名?” 这是我老爹吧……他好懂啊,这里就主动触发道长赐名剧情了呢……也不知道我五行缺什么。杨湘瑶虚着眼睛想。 “也好,”罗崇伸出右手,虚抚在她的头顶,庄重道,“你自此便叫杨湘瑶吧。” 什么?!这么巧的吗?! 杨湘瑶眼皮动了一下,又想起自己还在装睡,终究是没有睁眼。 “好叫她,莫忘前尘。”罗崇缓缓对杨栾解释道。 杨湘瑶猛然睁开了眼。 罗崇这话与其说是给杨栾的解释,倒不如说是刻意说给她听的。可是他叫她莫忘前尘,究竟是说的哪一段?这和她莫名其妙穿越有关系吗? 她死死盯着罗崇,只恨自己现在说不出话,不然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毕竟她平生最讨厌那种话说一半故弄玄虚的人。以各类文学作品中的得道高人为代表。 “此女身上,系着天大的一段机缘,如若放任不管,恐招祸殃。待她长到十岁,贫道自来接她,引她入我门中学艺,方可无忧。余者并无甚忌讳,将军可放宽心。” 杨栾听罗崇这般说了,只能一一应下。 罗崇回过身来,对上杨湘瑶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道:“贫道名唤罗崇,星主莫要忘记才是。” 言罢,他对杨栾行礼道:“贫道告辞,不劳将军远送了。” 只见他缓步向前,身影逐渐淡去,倏忽不见。 就像电影特效一样——杨湘瑶心里感到一丝绝望——这还真是个魔幻的世界。 罗崇这个名字她有映象,再联系一下她父母交谈间提到的“钰哥儿”——既然知道了自家应该是姓杨的,那么就是杨钰了。这两个名字合在一起,暂且只能让她想起她那本烂尾的睡前读物。 所以说好好的架空历史战争文搞什么修仙啊!本来那本小说的作者就是因为那几个道士的战力设定不好导致力量体系失衡,圆不下去了才烂尾的啊,叫她十年后去修仙是个什么事儿啊!打不过就加入吗? 杨湘瑶在心中无能狂吼,并且严重怀疑她穿越就是因为吐槽了一句“这剧情还真不如我上”。 说穿越就穿越,这世界随意的就跟玩儿一样。穿越就算了,胎穿又算个什么意思,她可不想再接受一遍教育。 ……哦,封建社会女性好像不要接受多少教育。 那她也不想学女红什么的,太磨人了。 “唉……”杨湘瑶打了个大呵欠。 现在她是真困了,身心俱疲,感觉世界一片灰暗的那种。毁灭吧,这个世界谁爱改变谁去改变吧,现在她真的要睡觉了。 至于什么“星主”之类听不懂的话,就先放在那里不想了吧。以后总会知道的。 杨栾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进去和妻子王氏说了种种因由。 “罗仙长说了无事,我们便也不需忧虑。”王氏让奶娘把孩子放在身边,柔声道,“瑶瑶上应天星,想必是个聪明伶俐的,是好事呢。便是送去学艺,逢年过节也总能回来的才是。夫君且放宽心。” 杨栾点头。 这种事情谁不是平生头一次遇到?这个孩子以后会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父亲,母亲。”杨钰在外头敲了门,不等回应就迫不及待地推门进来了。 “这就是妹妹吗?”他轻轻蹲下,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小小妹妹。 听说妹妹出生了,他好不容易捱到散学,推掉了同窗的聚会邀请,急急忙忙就赶回来了。 “钰儿,来,”王氏靠坐在床头,道,“以后钰儿就是哥哥了。” “母亲,妹妹取名字了吗?” “取了,是三清山的罗仙师来取的。”王氏轻轻牵过儿子的手,在他手心写下名字,“叫杨湘瑶。” “杨湘瑶……”杨钰无意识地呢喃道。 从今以后,他就是哥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已完结!接档文《我cp力速双A[无限]》求收!准备超用心的真的不看看吗呜呜呜文案:本文又名《我在恐怖游戏搞拆迁》,《我搭档是苟王之王王中王》【资讯】鲸云公司发布的多人合作式惊悚悬疑题材全息游戏:《美丽世界》已上线!全新限定主题游戏仓火热销售中! 作为知名游戏攻略博主,施曜光向来非常稳健。 谜题卡住了,但是怪物就快追来? 没关系,我看到一个地方不错,我们先苟一苟,放它过去追别人。 听见脚步声,马上就要转角遇到爱? 没关系,我发现一个盲区,我们先苟一苟,顺便放个陷阱。 直面最终boss,但是队友似乎都是柔弱萌新? 施曜光:没事,大家听我指挥啊,我们先苟一……哎?你怎么冲上去了? 安乐乐手起刀落! 系统:您的队伍已击杀最终boss 施曜光:??? 开始和安乐乐组队下本之后—— 施曜光:先别上…… 安乐乐:击杀! 施曜光:等…… 安乐乐:啊我已经打死了。 施曜光:先……算了你上吧。 安乐乐:好嘞! 安乐乐:这个好像打不过。 施曜光:没事,我们苟一苟。 众boss怒且不敢言:苟就苟,有本事你别下那么多陷阱啊?有人能阻止一下他们吗? * 开学季,社团招新现场。 Z大有一个传说:据说推理社的社长,是本市所有密室老板的噩梦。 研一的施曜光面对着大三的传说本人,陷入了无准备面基的恐慌中。 安乐乐:哟,苟王兄弟,加入推理社吗?团建鬼屋及密室逃脱哟。 密室老板们平静且安详:噩梦变成两个了呢。毫无波动。 *** 力速双A女主X苟且阴男主。 女主不是只会莽哈。 全息游戏,主线副本,穿插日常。 全息单元剧,泛无限流,副本驱动,穿插日常。 第2章 什么叫天赋异禀啊! 杨湘瑶悄悄推开门,探头向屋里望。 杨钰正伏案读书,听见门口的响动,抬眼瞥过去,见是自家妹妹,眉目间的警觉散去,转为温柔的笑意。 “是瑶瑶啊。记得关门。”他把目光移回到书上。 “哦。” 杨湘瑶十分配合地把门关好,哒哒哒地跑到书桌边,扒拉着桌子去看杨钰摊在桌上的书。 “呀,哥哥,你又在看柳柳州的文集啊。”杨湘瑶撇撇嘴,把目光从自己初中时考到要吐的《小石潭记》上挪开。 她仔细打量了一番杨钰的书桌,发现了被压在下面还只有个题目的策论:“难道哥哥你今天功课做完了?等爹回来了你还没写完,又要被罚了。” 杨钰翻过一页书,道:“不急,还早呢,我把这几篇看完就去写。” 以杨湘瑶数年来熬夜看小说的经验来看,说“看完这章我就去睡觉”的结果要么是困到自己睡着,要么是回过神来的时候天都亮了。 更何况杨钰也是有前科的。 “噫,哥你上次就是这么讲的,结果最后还不是我们一起赶工赶出一篇文章来。还被爹发现了。” “还不是你,模仿之后的行文风格还是和我不一样。但凡像上那么一点我们也不至于一起被爹罚了。”杨钰说着合上书,提起笔来写那篇策论,“行了行了,我现在就写。” 杨湘瑶过去拿过那本文集,自去一旁专为她准备的小椅子上坐了,托着脑袋看起书来。 “自小丘西行百二十步……” “……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 字字句句皆是熟悉的课文,然而想起从前的生活,虽然记忆丝毫不曾模糊,却仿佛那才是一场梦。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数年了。曾经的记忆就好像被按照日期编写成了一本书,回想起来就像查字典一样,某年某月,罗列得清清楚楚。曾经获得过的知识也是这样。 很多不常用的知识杨湘瑶原本早都已经忘了,穿越之后又清晰起来。这感觉就像是带着图书馆穿越了一样,只不过图书馆里的藏书只有她翻阅过的那些。 杨湘瑶怀疑最初罗崇告诉她“莫忘前尘”,一是让她经过数年之后还能确定现代社会的生活非梦是真,二就是给她上了一个不会忘记过去知识的buff。 这么说来,以后去见这个自说自话就收徒的师父的时候,她还要谢谢他给她开了这个挂才是。 杨湘瑶也从来没有试图在家人面前隐藏自己的生而知之。毕竟罗崇说的话他们都听见了。上应天星嘛,仙女下凡总要有点不同寻常的地方不是。 这么精妙的理由不用白不用,装傻好累的! 与之相比,另外一个外挂就显得不那么符合仙女的气质了。 谁见过提着棍子能把同辈的男孩子们全打趴下的仙女姐姐啊! 那次他们这些将军家里的孩子们在一起聚会,也不知道是谁闲着没事提议要活动活动筋骨,居然还得到了这帮打小就爬墙上树舞刀弄枪的少爷小姐们的一致赞同。 对于这种事情杨湘瑶向来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大家乐意怎么玩她也就跟着一起玩就是了。 所以当她提起棍子的时候,她万万没有想到,对手居然这么不禁打。 姑娘们到还好,发现敌不过就主动停手认输,双方都能优雅地开始优雅地结束。 偏偏有几个男孩子,估计是觉得输给一个比自己小的姑娘有些丢脸,一定要到了棍棒脱手或者被打翻在地的程度才肯罢休。 “我觉得我们大可不必这样的,真的。”杨湘瑶手中棍棒挽个花儿,拄在地上,空出手来拨了拨被汗粘在脖子上的头发,试图劝这个顽固分子放弃抵抗。 春天的太阳嘛,照在身上可能不觉得,但只要稍微活动一会儿就叫人热得不行,更何况他们两个之间、他们交手之前,都已经打了很久了。现在双方都浑身是汗,又热又渴。 这里杨湘瑶就要夸一句提出比武建议的小天才了,他居然懂淘汰赛制。 只是他大概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和杨湘瑶死磕。比试到这里,她的消耗绝对是所有人里最大的,这种情况下,即便是赢了,似乎也有点儿胜之不武的意味。 “涵润,要不算了吧……这么热的天,来喝点茶吃点东西……” 与杨湘瑶相比,潘涵润就显得要狼狈许多。束好的头发因为剧烈的活动松松散散地,好像马上就要散开,身上、脸上都沾了地上的沙土。 他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提起棒来,道:“再来!” “这……哎呀!”那人恐怕闹到最后不好收场,转头去求助杨钰,“杨钰,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说什么?”杨钰坐在一旁的树荫下乘凉,懒洋洋地问他。 “不是!你劝劝涵润,或者你妹妹,叫他们歇歇啊!” “你劝了没用,难道我就有用了?我刚刚才输给他,现在累得很,不想白费这力气。要劝你再劝劝,反正没用。”杨钰给了那人一个无语的白眼,自顾自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至于瑶瑶,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清楚,没事儿。” “再说了,就算我肯收手,他答应吗?”杨湘瑶摆了个起手式,道,“来就来吧,来!” 潘涵润抢上前去,手上棍棒裹挟着凌厉的风声横扫过来。 杨湘瑶忙举棒去挡。 嗙—— 两棒相击,杨湘瑶受力向后退了两步,潘涵润棍棒脱手。 他拾起棍棒,看着微微颤抖的双手低笑一声,丢了棒,走过去大力拍了拍杨钰的肩膀,在他身边坐下道:“杨钰,你可没跟我们说过你妹妹这么厉害啊。” 杨湘瑶见他终于放弃,不免长舒一口气,跟着丫鬟们去收拾了一下仪容仪表,回来接着和小姐妹们喝茶谈心。 那之后潘涵润三天两头地往她家跑,一会儿和说和杨钰交流功课,一会儿说和杨钰比试武艺,到头来总免不了要找她打上一架。 每当他灰头土脸,眼睛亮闪闪地说出“妹妹果真身手不凡”的时候,杨湘瑶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奇妙的倾向。 被打还能上瘾了不成?更何况杨湘瑶怀疑这小子别有所图。 唉。 想到这儿,她合上书,叹了口气。 这帮人现在这个样子,再联想一下书里他们叱咤沙场杀伐果决的样子,幻灭感也太强了。 “瑶瑶?”听见妹妹叹气,杨钰转头望她,困惑地眨眨眼,“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想你好看。”杨湘瑶托腮笑盈盈地道。 这话她可是真心的,自家哥哥生得剑眉星目,好看得紧,平日里陪她一起玩耍,对她颇多照顾,简直满足了她这个前独生子女对哥哥的所有美好期待。 杨钰笑道:“你这丫头,整日里随口浑说。我是你哥哥,你说说也就罢了,以后出去了可不能这般对旁的男子。我写完了,书还来。” “不嘛,我也要看。” “刚刚在你手上那么久,你那是在看书的样子?”杨钰把自己的椅子往边上挪了挪,空出一块地方来给她,道,“来一起看吧。” “瑶瑶啊,瑶瑶,明明没有人教过你,你怎么就什么都能看懂呢……”杨钰心中叹道。 杨湘瑶第一次悄悄推开书房门的时候才三岁,他以为她不过是来找他玩的。他伸手把杨湘瑶抱到腿上,道:“先乖乖坐一会儿,哥哥读完这个就来陪你玩。” 自家妹妹向来很乖巧,他是知道的。杨钰不经意间低头发现她一脸认真地在看他摊在桌上的书,笑着问她能不能看懂,想体会一下教小孩子识字的乐趣。 所以当杨湘瑶一字一句开始念“人恒过,然后能改”的时候杨钰整个人都傻了。 对此杨湘瑶自己的解释是:“我天赋异禀啊!” ……这么点大就会用天赋异禀这个成语,看来是真的天赋异禀。 虽然感觉很不可信,不过联想一下罗崇说过的话,杨家人也就接受了这个女儿真的不同寻常的设定。 因此,当杨钰逐渐打不过妹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也能非常坦然地面对现实。 这真是了不起的心态变化。 随着杨湘瑶越长越大,杨钰觉得不管她还有什么惊人的表现自己都不会觉得吃惊了。 但他也免不了担心。木秀于林,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未必是好事,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子。虽然本朝对女子读书习武颇多宽容,但总归不是常人所为。 眼下她就要满十岁了,独自外出学艺还不知能不能习惯…… 思及此处,杨钰突然想起潘涵润托他带的话:“瑶瑶,你不是快要出去学艺了吗,涵润说过一阵子我们自己在家收拾行李,他不便打扰,想趁现在大家聚聚。你想去吗?”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去的话我就帮你回了。” 照杨钰的想法,杨湘瑶不去是最好。这小子明天是看上他家的白菜了,现在听说人要走了,急急忙忙的要约出去,他哪能叫他那么容易得逞。 “嗯……见就见一下吧,毕竟我出去上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杨湘瑶思考了一下,道。 见杨钰开口好像要交代什么,杨湘瑶迅速抬起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哎行行行,哥你放心!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回答的!” 杨钰听见妹妹这么说,欣慰地点点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话要说w 第3章 破除迷信从我做起 杨钰他们都错估了潘涵润。他说的聚聚真的就只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顺便宣布一下他自己也要去北方边境历练的消息。 得嘞,算她自作多情吧…… 杨湘瑶明白,他要开始走自己的剧情线了,等到故事正式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是现在这个快活的少年了。 作者没有展现出来的时间里,角色经历了什么读者永远不会知道,正如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故事一样。 在其余友人纷纷表达惊讶与疑问的时候,杨湘瑶什么也没有说,她向着潘涵润举杯:“愿诸事顺遂。” 潘涵润爽朗地笑着与她碰了杯,用空着的那只手在她脑袋上用力呼噜了一下:“小妹妹不要说这么老成的话啊。多谢了。” “可惜了,瑶瑶是个女孩子,若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几年后还能做同袍……算了,还是女孩子好些……”潘涵润收回手,摸着下巴道。声音越来越小,再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杨湘瑶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感到有些惆怅。虽然现在的性格和她知道的不太一样叫人感到幻灭,可她宁愿这些人不要经历那些飘摇动荡,宁愿他们永远是这副少年模样。 被现实推着成长之类的剧情还是少些更好。 杨钰想对着妹妹嘲笑两句潘涵润这小子话都没胆子说完整,杨湘瑶脸上的表情却让他愣住了。 该怎样描述呢? 悲悯。 仿佛端坐云端、早已知晓一切的神灵看着人类竭力挣扎却终究奔赴不可避免的天命时的悲悯。 而旁观完所有故事神灵抽身在这一切之外,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 他不禁伸出手去,使了点力握住妹妹的肩。 “哥?”杨湘瑶带着不解的神色望向他,“干什么啊?” 她微嘟着嘴,眼睛望向杨钰的手,好似在抱怨兄长弄痛了她。 杨钰收回手,低声道:“没事。” “?”杨湘瑶表示直接疑惑。 在回家的马车上杨钰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道:“瑶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什么啊?哥,你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我上哪儿知道去?”杨湘瑶心下一沉,镇定开口道。 “关于涵润的事。他去北边,会发生什么。”杨钰饮了口茶润了润干涸的嗓子,道。 杨湘瑶也拾起茶盏,战术性地喝了一口,道:“关于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 “那其它事……”杨钰嗓音略有些喑哑,艰难道,“我知道你上应天星,与常人不同……今天你说愿他诸事顺遂的时候的表情……”叫人看了很难受。 如果你确实是带着某些使命下凡来的星辰,如果我可以知道的话,我也可以帮你的。你没有必要瞒着哥哥——他没有说完。杨湘瑶打断了他。 “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只不过现在还不能说。”杨湘瑶摇摇头,低下头,专心把玩手中的茶盏,轻声道,“现在就不要问了。时候到了,我自己会告诉你们的。” 她抬头对着哥哥扬起一个安抚的笑。 本来是她要出去修仙的,结果最后大家先一起把潘涵润给送走了。 说是出来修仙,可是师父手底下道童不少,正经徒弟除了她只有一个师兄——行吧,也许人家收徒纯看缘分。 但是杨湘瑶觉得这个师兄脑子不太正常。 “玄清,斩小鬼见过没?没见过吧!”公孙冽提溜着一把一看就很不靠谱的桃木剑,神秘兮兮地背在身后来问她。 “其实我知……” “没见过没关系,你看师兄给你演示一下啊!” 杨湘瑶:??? 只见公孙冽在空地上点着一支蜡烛,从袖子里头掏出一把符纸去火上点着了,往天上一扬。 “咳咳咳咳咳……”杨湘瑶有被烟呛到,默默站远了一点。 公孙冽口中念念有词--杨湘瑶合理怀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念些什么东西--把剑尖在烛火上晃了三晃,然后举着那把桃木剑原地转了个圈儿。 “尔等妖魔,还不速速纳命来!”他用力向下一扎,地上立即显现出一摊鲜红的血迹来。 “哇哦——好厉害——呱唧呱唧呱唧——”杨湘瑶非常配合地鼓起了掌。 她斜眼望向公孙冽,眼中透出一份迷惑二分冷漠三分凉薄四分我觉得你脑子有坑。 公孙冽收起剑,潇洒地挽个剑花儿——成功把剑身里头灌的没沥干净的红颜料甩了出来。 “哇哦——这次是真的好厉害呢——呱唧呱唧——”杨湘瑶真心实意地鼓起了掌。 “妖孽余党已经被我剿除干净了!玄清,你还想不想看别的?”就算穿帮了他也面不改色,非常镇定地找了一个敷衍的借口混过去了。 “你等会儿,我们先……” “火来!”公孙冽把手伸进袖子里头掏摸了半晌,冷不防扔出一把画了一坨不知道什么玩意的符纸。 符纸在空中扬起,自燃了。 这次杨湘瑶明智地站到了上风向,没有被灰呛到。 她抱着胳膊,默默又站得离他远了一些。 她觉得,这个师兄可能是真的脑子有坑。 “玄清,想学吗?”公孙冽毫无自觉地凑过来,带着满脸天桥底下半仙儿拉人算命的神棍微笑,“师父可不会教你这些,想学的话我教你啊。” “不是,你等会儿!”杨湘瑶感到一阵窒息。 你说说,这公孙冽道袍一穿往那儿一站,只要不说话,倒也是个仙风道骨的俊俏道长。 他可惜就可惜在会说话。 讲的这都是些什么智障玩意儿? “先不提这里道家清修之地哪里来的小鬼给你斩……你把颜料灌进剑里用蜡封了,把蜡烤化之后没倒干净给你甩出来,穿帮就穿帮嘛什么妖孽余党你这跳大神也太没诚意了吧!” “诶,玄清,你……”公孙冽把过长的袖子抖上去,伸出手来道。 “你等会儿!”杨湘瑶不想听他讲话——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啊,终于到了她让他开不了口的时候了。 “那符纸上涂了磷粉呗?还喊什么火来,你怎么不顺便把风来雨来也一起演了……”她实在保持不了大家风范了,忍无可忍地递给他一个超大的白眼,“师兄,我们是正经门派啦,又不是外面那些跳大神的,当然不可能教这个的啦。” “我和你说你这个这个是封建迷信不可取的哦,我们要相信科学哦。”杨湘瑶苦口婆心,试图挽救一个步入歧途的青年。 “唉,没意思。”公孙冽有些挫败地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长叹一声,“师父每次捡回来一个道童我就要给他们演一遍,他们都信了。怎么就蒙不住你呢?啊?你说说你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那当然了,我可是接受过新时代唯物主义高等教育的优秀接班人。眼前容不得一切牛鬼蛇神。”杨湘瑶面无表情语速飞快郑重道。 “啥?”公孙冽没有听清。 “谁还没读过书啊怎么的。”杨湘瑶咧开一个灿烂的笑,道,“那师兄,不如我们来讲讲这个磷粉在空气中自燃的反应原理吧……” 一个时辰之后,公孙冽拖着疲惫的身躯,满怀对世界对人生的疑问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杨湘瑶的院子。 “呵。” 杨湘瑶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云淡风轻地喝了口茶。 她随手把铺满桌面的稿纸揉成一团扔掉,嘴角勾起一个邪魅的微笑。 “这孩子一看就是没有经受过数理化的系统教学的毒打。还是too naive啊。”杨湘瑶默默决定,以后要常常和他交流近现代科学。 公孙冽满脸恍惚地走在回屋的路上。 罗崇看到他这样子,微笑着摇摇头。 罗崇对杨湘瑶和公孙冽说了什么感到好奇。 罗崇掐指一算。 罗崇的笑容逐渐消失并停止思考。 “师父,您来啦。”杨湘瑶站起来,向罗崇行了一礼。 罗崇在她对面入座,示意她也坐下:“我门中无需这些繁文缛节,坐吧。” “玄清啊,你来这里也有不少天了,感觉如何啊?” 罗崇对杨湘瑶的生活状态表示深切的慰问。 刚感觉真的很像大一刚开学的时候辅导员问新生的问题…… 杨湘瑶答道:“生活非常习惯,没有想家,和师兄很和善,我们相处也很融洽,刚刚还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 讲到这里她憋不住,露出一点儿笑意来。 只恐怕公孙冽并不觉得那番交流亲切友好呢。 “那就好,那就好。”罗崇也一点都不想详细了解那谈话究竟是怎么个亲切友好法儿。 “既然适应了生活,那为师也该教你些东西了。玄清,你有什么想学的吗?”罗崇慈祥微笑道。 杨湘瑶惊奇道:“原来这个还能自己选的吗!那,有什么选项啊?” “请仙扶鸾,趋吉避凶,你可愿学?” “算命?听起来挺有意思的……还有吗?”杨湘瑶沉吟道。 “与人看病,救死扶伤,你可愿学?”罗崇耐心道。 “学医救不了中国人!”杨湘瑶作痛心疾首状,“不过我有点兴趣。还有吗?” “点石成金,你可愿学?” “师父,这违反了质量守恒定律……”杨湘瑶弱弱道。 而炼金嘛……她似乎看过方程式,去脑子里翻翻说不定就能找到了。 区区炼金术,不过尔尔。 她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睥睨天下的气势来,觉得如果不是被生活推着练武修仙,走种田路线似乎也能发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 “呼风唤雨,调水遣火,你可愿学?” 杨湘瑶觉出点儿不对味儿来。 怎么就和他cos上孙悟空和菩提祖师来了?她如果什么都不愿意学,接下来是不是就会被在脑壳儿上敲三下,叫她半夜三更走后门去? “师父,这……不是我不愿意……就是这些事儿听着怎么都有点……”违背科学呢。 罗崇轻笑道:“呵呵,玄清,你看。” 他伸出手来。手心蓦地窜起一簇火苗。 “啊这……师父,你把磷化物搞在手上可是危险操作啊……”杨湘瑶试图从科学角度解释问题并请罗崇注意实验安全。 “……”罗崇想说的话全都噎在喉咙里,笑呵呵的脸略微有一点扭曲。 这孩子,怎么就是不肯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道法呢?! 第4章 时刻保持对新知识的好 秋风萧瑟,云海奔腾,落木萧萧。 偶尔有小鸟在林间穿过,翅膀扇起扑棱棱的响动,一声清啼坠入寂静的空气,击起空泛的回音。 山上风很大,很冷,罗崇很绝望。 如果他知道百度这种东西,大概现在就会去提问“怎么让一心坚信科学的徒弟相信我的道法是真的,在线等,急”。 徒手搓火球这种东西都没有办法使她动摇分毫,罗崇不禁为这个世界数百年后修仙者的处境感到担忧。 年轻人都像这样去搞科学了,他们这些老家伙再想收徒弟恐怕就要被当成江湖卖艺的喽——虽然现在已经被当成江湖卖艺的了。 “唉……”罗崇叹息道,“罢了,玄清,你可怕高?” “恐高?我不恐高。”杨湘瑶有点疑惑,“突然问这个干……淦!?” 她忽然失去重心,双脚离地,像浸在水中一样,整个人向上慢悠悠地浮动。 她试着挣扎了一下,可是在空中四肢没有着力点,她的动作就像是在空中划水,看起来尴尬又愚蠢至极。 所以她放弃了。 哦,现在她停下了。 杨湘瑶在空中上上下下地轻轻浮动着——对,就是游戏或者动漫里漂亮精灵或者仙女姐姐脚不沾地的经典姿势。 可惜她脸上不是似有若无的蒙娜丽莎的微笑。 杨湘瑶一脸恍惚、两眼迷茫,目光四处游荡找不到焦点,陷入了对世界真实的怀疑。 众所周知,我国古代的科技水平是不足以制造出反重力设备的。 所以让她现在在这儿飘啊飘的不是科技手段。 “啊,”杨湘瑶心道,“原来我小时候看他在我面前渐变消失不是做梦啊。” 这件事给她的世界观带来的冲击太大,她现在已经由震惊转为麻木了:“呵,随便吧,就算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修仙的修到最后都能徒手开山裂石破碎虚空之类的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了。” 不到一个时辰之前她才刚刚用源自现代的科技力量叫公孙冽怀疑人生,现在轮到她的师父用来自古老东方的神秘力量让她陷入迷茫了。 风水轮流转啊。 杨湘瑶生出了有端的感慨。 罗崇观察着她的表情,露出满意的微笑,微微颔首,无奈问道:“玄清,现在你总该相信为师了吧?” 语气仿佛慈祥的老爷爷试图和娇蛮的小孙女讲道理并且即将讲通了。 “信了信了。”杨湘瑶飘在半空中点头如小鸡啄米道,“师父,您看……要不您先放我下来?” 罗崇呵呵一笑,拂尘在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 杨湘瑶缓缓落地。 “呼……”她松了一口气。 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好哇。 “玄清,想好了吗?要学什么?” “嗯……”杨湘瑶摸着下巴沉吟道,“是真的的话……这么一看好像都挺厉害的啊……师父俺都想学!” 罗崇赞赏道:“好!很有志气!你今天暂且休息,明日一早随为师去藏书阁挑一本来学吧。” “好。”杨湘瑶应下了。 竟然还有藏书阁?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她对图书馆一类的地方总是怀有极大的兴趣。 第二天一早,伴着天边熹微的晨光,和着不知从哪来的公鸡的一声高亢嘹亮的啼叫,罗崇敲响了杨湘瑶的门。 这时候杨湘瑶还在床上赖着没起来呢。 毕竟也是久经没课的工作日大清早室友的闹钟的考验的人,她早就学会了把别人的闹铃声音当成一阵风。就让它在耳朵边上刮过去吧。 连自己的闹钟在枕边炸响了都能按掉然后闭眼翻身蒙头“再睡五分钟”的人,你当然不能指望她被远远传来的一声鸡鸣给叫醒。 罗崇就是这么指望的。 他敲第一遍门的时候杨湘瑶没有听见。 敲第二遍的时候杨湘瑶用被子蒙上了脑袋假装天还没亮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罗崇敲响了第三遍门。杨湘瑶怀着满腔怒火离开她舒适温暖的被窝叫道:“谁啊?等一下!” 这么早打扰别人休息真的很不礼貌! 她用赶早课的速度穿衣洗漱了,气势汹汹地一把拉开了门。 罗崇手挽拂尘,逆着光笑眯眯等着她。 杨湘瑶瞬间想起罗崇昨天说今天一早要去藏书阁的事儿。 只是…… 她犹豫着偷偷撇了一眼青与白交织的天空。 看这天色,好像也就刚过六点没多久吧! 难道师父他每天都要凌晨起床打一套太极拳吃一顿养生早餐然后去检查弟子的功课吗! 莫非!这就是他看起来已经八十岁了精神却还是很好的秘诀! 杨湘瑶瞳孔地震。 罗崇见她的表情由愤怒变成恍然变成困惑最后一转为震惊,不免暗叹一声。她一定又在想些奇怪的东西。不过他也实在不想详细了解。 “玄清想必还没有用早饭,回来再用也不迟,走吧。今天的确早了一些。”罗崇道,“只是贫道一早醒来,觉得时候正好,这才来唤你同去。” 杨湘瑶跟着罗崇在山路上拐来拐去。 有道是山路十八弯,杨湘瑶只觉得这后山的路都快绕成迷宫了。而且杂草丛生,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落叶,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落叶上头和被落叶覆盖住的地方到处都是浆果烂熟后坠落的残骸。 蜜蜂、蝴蝶、苍蝇、蚊子、蜘蛛……各种她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昆虫纲生物统统在她面前露了个脸。 杨湘瑶双手抱住头,微微躬身,两眼眯起只睁开一条缝,双唇紧闭,生怕什么虫子热情地撞到她嘴里去。 “难道这地方平时都没有人来的吗?”杨湘瑶欲哭无泪,在心中怒吼。 “这条路平时的确没人走,上次带人来这里还是道清刚上山的时候。只有几个道童不定期打扫罢了。”仿佛听见了杨湘瑶心中所想,罗崇解释道,“快走罢,前面就干净多了。” 他虽说没规定那两个道童何时打扫,可他们似乎随性太过,以致成了这副模样。 回去得把他们叫来好好打理一番。这般光景他也不喜,但是他是师父,玄清可以嫌弃,他得绷着。唉。 杨湘瑶僵硬着手脚,全身紧绷着通过了这段生态极佳的路段。 向前走植被渐渐稀少,各种并不可爱的小动物也看不见了。 杨湘瑶深吸一口气:“唉——总算过来了。” 藏书阁不大,只是一栋朴实无华的木质的二层小楼,看起来也没有年久失修的样子。上面什么牌匾都没有挂,普普通通路过的话,没来过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这是藏书阁。 杨湘瑶轻轻推开门。 吱嘎嘎嘎嘎—— 哦,天哪,木门还是发出了年久失修的声音,而且推到一半还卡住了。 她晃了几下,没有晃动,回头用眼神请示了一下师父,得到肯定的的回复之后用力一推—— 嘭! 门重重地撞到墙上又被弹回,日光倾泻进去,照出大片的尘埃在半空中飞舞。 杨湘瑶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等这一片灰尘稍微平息了一点儿,她捂住口鼻,轻轻踏入藏书阁。 罗崇就好像看不见地面积满的灰一般,执着拂尘云淡风轻地迈步走进去,随手一指面前的几大排书架道:“玄清,你去随意抽几本吧。” “啥?”杨湘瑶迷惑了。 “这里都是入门的书籍,你可以随意抽取。” “那……师父你的意思是,盲抽?抽到什么学什么?” “为师收徒授业都讲究机缘,你若与它有缘,学起来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去吧。” “啊这……这也太随意了吧?那万一我抽到了男子才能练的东西,或者一个男的抽到了《玉女心经》这类的书,我是重抽呢,还是当场变性呢?”杨湘瑶腹诽道。 她看着这么多书架,上面有这么多书,回忆起了写论文时在图书馆遍地找书的恐惧。 “算了算了,就近原则。”她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书架,伸出手去随意地抽出一本厚度适中的书。 啪。 与它相邻的另一本小册子被带了出来。 杨湘瑶捡起这本书,转头去用怀疑的目光审视了一番罗崇。 天晓得这是真的巧还是被他安排了。反正罗崇根本就没往这儿看。 算了,反正抽都抽出来了。 杨湘瑶翻开书:《灵篆基础》。再往后翻,映入眼中的全都是仿佛闪含语系文字的、七拐八弯扭来扭去的符号。 杨湘瑶倒抽一口凉气踉跄了两步猛地合上了书。 这名字起得还挺有现代大学教材那味儿哈。 她僵硬地笑笑,打开了另外一本:《实用法术选编》。 杨湘瑶:???我觉得你有问题。你听听这书名是你该写得出来吗? “不过这本好像有点意思,让我看看都有哪些实用法术。”杨湘瑶这样想着,翻到正文部分。 好家伙! 通俗点儿说,就是——炎爆术,冰冻术,水龙卷,岩壁,大雷电术! 你管这玩意儿叫“实用法术”?!是挺实用的,可以极富效率地消灭敌人。 杨湘瑶:我还以为是清洁术光亮术这种居家生活好伴侣,原来是这?!震撼我全家一整年。 不愧是出家人,就该通过物理手段普度世人,真是慈悲为怀,慈悲为怀…… 罗崇过来看了看她手上拿着的两本,满意地点点头:“好,就这些吧。你先自己看着,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为师。” “哈?”杨湘瑶腹诽,“合着我上的原来是函授大学?” 作者有话要说: 好!很有精神! 第5章 学以致用造福百姓 从小老师就告诉我们,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学习是这样,修仙也是这样的! 虽然这几本教材的名字起得都很有现代气息——据罗崇说,他“掐指一算”,觉得这样或许更加附和她的阅读习惯,就给改了。天晓得这么破旧的一捻能捻下一层粉末的书为什么封面要附看起来这么高级的魔。 但是里面的内容从科学性来说,基本上也就停留在“一硫二硝”的层面上。 杨湘瑶戴着手套,像对待文物一样小心翼翼地翻开发黄的书页,杨·新时代的接班人·湘·老理科生嘞·瑶眼中透露出一分兴味、一分不屑,嘴角略微上扬15°,邪魅一笑:呵,简单。 所幸她身上还带着根骨奇佳的buff,不是理论的巨人实践的矮子,学习道法的速度直叫公孙冽大呼“老天不公”。 “所以这和你把我叫过来补课有什么关系?!”公孙冽咬着杨湘瑶出品的粗制滥造的铅笔笔杆含含糊糊地抱怨着。 杨湘瑶一手抓着书一手拿笔蘸了朱砂在黄纸上写写画画,委屈道:“这可是师父的意思 ,和我没关系啊。我给你讲这些我也很累的好不好——” 事实证明,世界上所有老师都会充分发挥成绩好的学生的光和热。比如让她辅导其他同学。 罗崇被现代科学的精妙之美深深感动,决定让公孙冽去找杨湘瑶恶补理论知识,并且特别强调学了什么不用和他汇报。不然罗崇还真担心自己听着所谓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听得头晕脑胀血液上头,然后突发脑溢血提前羽化登仙了。 “反正公孙冽是小伙子,头脑好得很,不需要担心的。”罗崇这样想着,叫道童把话递下去,优哉游哉地点起一炉香,自顾自清心打坐去了。 全然不顾从此以后就要挣扎于水深火热中的公孙冽的感想。 起初公孙冽并不明白为什么师父特别交代不要向他汇报学了些什么。 “我真傻,真的。”公孙冽想,“我单单以为师父是觉得我自己能学好,相信我的能力,我万万没有想到可能是他自己也不愿意听这劳什子‘酸脱羟基醇脱氢’。” 假如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要坚持每天去和师父汇报学习进程。 上课逃不掉,多拉一个下水也是好的。这样他每天痛不欲生的一个半时辰可能还有一点盼头。 没错,痛不欲生。正如他现在正咬牙切齿地啃着笔杆子想一道化学工业流程题。 公孙冽皱着眉头,头发都揪掉了几根也没想出来这玩意究竟该怎么合成。 他抬眼去瞧杨湘瑶。只见她已把书放下了,托着下巴,秀眉微蹙,手上毛笔将落未落,似乎遇上什么难题。午后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来,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其实这丫头不讲数理化的时候看着都挺顺眼的……”公孙冽漫无边际地想着,“就是这满脑袋的奇怪玩意都是哪里听来的?” 管他的吧,他现在想换换脑子,不写那道题了。 玄清还道这题是十七八岁的人都会做的,他年过弱冠,难道还能比小孩子笨了不成?师父也不知道有几个十七八岁了,不是照样不乐意听这些玩意? 玄清上山这么多年了,他好奇她的来历也不是一次两次,每次去问师父都被以“时候到了自然知晓”这话打回去了。 若不是她身上一丝妖气鬼气也无,他都快要怀疑这是隐居在哪座山里的得道的妖精,刚化形不久被师父给捡了回来。 “耶!”在他思绪乱飘的时候杨湘瑶早已落笔,这会儿已经重新誊了一遍符箓,把原来那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纸响指打了个火星烧掉了。 一张长方形的卡片倒扣着递过来,杨湘瑶笑道:“快看看。” 公孙冽翻开这张卡片,上面赫然是自己方才咬着笔杆神游天外的傻样子。似画非画,仪态栩栩如生。 公孙冽怔了一怔,奇道:“这是什么?” “照片啊。”杨湘瑶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答道,“我把能记录活人声音的留声符和能显鬼怪身形的显影符拼了一下。这东西画起来挺简单的啊,为什么我去藏书阁翻了好多资料都没发现有人用啊。” “传音是为了方便通讯,显影是为了保证安全,你这……” “留作纪念啊!”杨湘瑶理直气壮,“这可比千辛万苦找一位靠谱的画师给人画像容易多了吧?所以这么方便的东西为什么没有人用?” “……”公孙冽被噎住了,“一般修道的对这个也没多大需求,普通人又不会用。可能也就是你思维比较广吧……” 他看看手上的照片,问道:“不过这个为什么要叫照片?” “……我觉得你关注点也挺不正常的。能照出人相的卡片?叫相片也行?”她那儿知道照片为什么叫照片啊,随口瞎编了一个理由。 公孙冽点点头,翻来覆去地研究这张照片:“确实比画像更像真人,也挺清楚的,不错。拿去给师父看看?不过这张不行,这个我留着吧,你重画一个。” “为啥?”杨湘瑶不乐意。就算不给师父看也不能自己拿走啊!她可喜欢收藏同学的黑照了。 “……这张看起来太傻了。换一张。”说着公孙冽举高了相片,敏捷地避开了踮起脚试图来拿走照片的杨湘瑶。 杨湘瑶足尖点地,借力跃起,右手探出,作势要来抢。 公孙冽向右躲开,正要信心满满地劝杨湘瑶认清现实放弃幻想,转头发现手上相片已经没了。 杨湘瑶落地转身,晃晃左手上夹着的照片,露出小狐狸一样诡计得逞的笑:“又忘了吧!哈哈!俺是左撇子哒!” “玄清,不过是一张相片,照的还是我。”公孙冽苦口婆心,“你小姑娘房里放男子的东西总归不好,容易叫人误会的,你把它给我怎么样?” “当初是谁告诉我出家人不被世俗礼教束缚来着?” 杨湘瑶刚上山不久,跟着公孙冽出去采买顺便认认附近的路,被几个熊孩子追在后面唱些乱七八糟的童谣。这话是当时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的公孙冽担心自家小师妹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郑重地亲口跟她说的。 后来混熟了,杨湘瑶就再也没见过他那么正儿八经的样子。 “再说了,你发呆的样子,真的很靓仔!”杨湘瑶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打趣师兄的机会,捉狭地笑着说,“得啦,你想要就给你好了,我很好说话的。”反正我留底了,杨湘瑶暗笑。 她提起毛笔重新画了一张符,笔走龙蛇、一气呵成,提起来习惯性地吹了吹,收进袖子里:“走?去给师父照一张?”她给出一个wink. 公孙冽:懂了!走!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狗狗祟祟地前往罗崇平时观鱼的地方。在潜入过程中不幸被发现,双双阵亡。 罗崇看着他们两个在一旁疯狂眼神交流,哭笑不得:“你们两个,又想起干什么来了?” 杨湘瑶瞪了一眼公孙冽,公孙冽回之以白眼。 “嘁。”杨湘瑶悄悄戳了公孙冽一下,从袖子里拿出那张留影符,“我画出了这个,能……嗯……保存人的形象。想和师兄悄悄来抓拍一张师父的样子,没想到被发现了。那就变抓拍为摆拍呗。师父,来一张?” 她摇摇手里的符纸。不等罗崇回话就激发了灵力。 罗崇从她手中接过照片,赞许道:“着实不错。” “对吧!”杨湘瑶兴奋道,“我还准备把它改成能连续记录影像的那种,然后和聚灵符连在一起试试,这样说不定能做监控用!” 罗崇沉吟道:“监控……如果当真可行,或许普通人也能使用。是因为最近云州不太平?” “是啊——”杨湘瑶摊手,“北边来的流寇又变多了,天天有人想上山来求我们推算财物下落和杀人凶手去向也不是个事儿啊。如果能用的话,大街小巷都装上,给它接到官府去,不是方便很多。当然了,他们看不看就不关我们事了——” “不错。你只管去做,若真能成——为师在这一带州府还有些名声。” “好嘞!”得了罗崇首肯,杨湘瑶便想赶着回去研究怎么从理论到实践了。 “走了师兄!你题还没做完呢快回去写!” “唉……行行行……能给点提示吗?我确实想不出来了。” 看着公孙冽任由杨湘瑶拉着离开,两个徒弟互相拌着嘴转过拐角,罗崇踱回池塘边,叹了口气。 许多事情,她那个年代可行,放到现在却不一定适用。不过既然她有这份心,他便帮她一把。能助一人是一人吧。 流寇增多,北境又不安定了。这几年内祯国必定有大动作,到时百姓免不了又遭受一番苦难。这两个徒弟的天命也快要到了。 此刻京城里想必还是太平盛景,哪知道北方各州已经渐渐显现出民不聊生的光景来。 唉。 他随手扔下一把鱼食。 养在精致池塘里的锦鲤一拥而上,吃饱喝足之后摆摆尾巴自去嬉戏了。 云层在天边聚集,朔风乍起。 今年的第一场雪大约就要来了。 第6章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问 在初雪落下之前,吴懿携着一身雪意上了山。 北疆的冽冽寒风在他属于书生的温润上结了霜,带出一股凌厉的气势来。当他带着习惯性的礼貌微笑立在门前默不作声地打量她的时候,顶着那锋锐的想要将她层层剖析的目光,杨湘瑶就知道,这是个聪明人。这是个上过战场的、不那么好接近的聪明人。 彼时杨湘瑶正和公孙冽一起钻研如何保证聚灵符的长时间稳定运转,而吴懿轻轻敲敲院子们,略施一礼,道声:“打搅了。” 他望向公孙冽道:“道清,可否借一步说话?” 公孙冽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点点头,随他出去了。 一月前一直在北方虎视眈眈祯国忽然向熙国开战,所幸大熙北方军士身经百战,纵然今年来祯国日强,熙国渐弱,也抵挡住了敌人的攻势。 只是祯国军中有个术士,用熙国被俘士卒心头热血引战场万千亡魂煞气怨气,设下杀阵,那里面阴风阵阵日月无光,凡入阵者,生还的寥寥无几。 “军情急报已在路上,事急从权,如今只有请你随我先去破阵,解了大军燃眉之急。若等京师调令怕是来不及。”略微走远几步,吴懿便急忙对公孙冽说了详情。 公孙冽听了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你且待我去告知师妹一声,随后便随我一起去见本师说知详情,师父定然会放我前去的。” 公孙冽回到院中时,杨湘瑶正收起桌上的蓍草。 她方才卜了一卦,大致了解了那人来这里的原因。 “我和你一起去。”杨湘瑶站起来,抚平衣襟的褶皱,在他开口之前道。 公孙冽欲言又止的目光扫过她手中蓍草,微微颔首,转身出去。 师父自不必说,玄清也时常隐隐透露出微妙的预见性。师徒三人中他已经习惯了有什么事是只有他不知道的。 这小姑娘大概不知道方才她说话的时候表情有多凝重。十几岁的小姑娘,天天垮起个脸不好。天意难测,知道太多也未必好。 也罢。如果师父不反对她入世,他自然也没有理由阻止。 罗崇自然不会反对。 时候已到了。 他只是轻叹一声,挥手道:“去吧。” 反倒是杨湘瑶絮絮叨叨给他交代了一大堆符箓的设计进展和参考资料的位置。 “师姐怎么交代那么多事情呀?”送他们出去的时候随侍在罗崇身边的小道童玩笑般地抱怨道,“弄得我们险些儿没记全呢!又不是不回来了。” 杨湘瑶笑笑:“万一我们觉得还是外面不错,真就不回来了呢?” 小道童撅起嘴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道:“师姐一天天的,就知道唬我们!此去北疆又不远,便是有事耽搁,左右也不过像寻常时师兄去一趟,一两个月罢了。哪有出了门就不回家的呀?” 杨湘瑶抬起手去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不置可否。 她和公孙冽两人都没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背上刀剑——刀是来的时候从家里带的,剑又是去罗崇那一堆摆的乱七八糟的收藏里面随缘抓的,暂且还不知道有什么玄机——打包两件衣服和一点儿工具,也就没别的了。 吴懿候在山门下,见杨湘瑶跟着过来,暗自皱眉。 这个姑娘他不认得,更不知底细,也不知跟来所为何事,是完全的未知数。他向来不喜计划外的东西,那意味着不可控,而在战场上不可控有时是致命的。 他不动声色地去瞧公孙冽。 公孙冽很顺畅地接收到了老友给出的信号,向前一步道:“既要同行,我便介绍一下吧。玄清,他是北疆驻军的军师吴懿。往年我每年下山,便是去拜访他。” “原来如此。”她就说公孙冽怎么每年都跑老远探望至交好友,原来就是眼前这位。 “久仰了。”杨湘瑶行了一礼。这话她可是出自真心。作为一个老智性恋人,她在看书的时候就挺喜欢这位军师。 没想到长得也很好看嘛! 杨湘瑶在心里默默给他加了一点印象分。 ……可惜帅哥从头到脚都隐约透露着“我不认识你我不相信你你最好别耍花样”的气息。 “我师妹,杨玄清。各样本领并不在我之下,师父叫她跟来协助我处理此事。”公孙冽笑道,“晦之,虽然你们未曾谋面,不过你却见过她的父兄啊。” “父兄?”吴懿的目光轻飘飘拂过她身后刀剑,道,“莫不是杨家的小小姐?” “不错。”公孙冽抚掌笑道。 吴懿了然:“若是杨家的姑娘,倒也不稀奇了。” 杨家是熙国开国元勋,每一代都战功赫赫。每个杨家人仿佛生来便是要上战场的,沙场上的金戈铁马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甚至无关性别。 女子想上战场本是极为少见的,不过若这位女子是杨家的姑娘,便是司空见惯的事。 杨家人也很明事理,不掌兵权,但逢召必出,绝无退缩之理。如此既可不招致君王忌惮,又不负一腔报国之志。 既然她是杨家的姑娘,也就可以信任了。 杨湘瑶只觉得隐隐萦绕在吴懿身周的防备霎时消散了。 她莫名其妙地眨眨眼:不是,什么叫“倒也不奇怪了”?您究竟明白了什么? 三人边说边行,去马厩取了马匹,翻身上马,一齐向北行去。 左右路上也没什么事,吴懿就用这段时间给他们讲了讲前线目前掌握的情报。 不过作为看过剧本的人,杨湘瑶知道的比他详细多了。 这次战争祯国蓄谋已久。祯国早就派出细作,去边境上的州府里收买一些早对熙国有不满之心的豪绅、官员,许给他们高官厚禄,将他们转为内应。又早早备下粮草,操练兵马,眼下经过一个秋天,战马个个膘肥体壮,士卒操练日久,正好厮杀。这便挑了一日突袭,有内应相助,粮草充足,于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 熙国这边,寒冬已至,北疆驻军甚至都没能领全过冬的补给。 听到此处,公孙冽冷笑道:“这么多年,他们克扣的粮饷还少么?” 虽然祯国进攻也有些征兆,可条件受限,不得已还是放弃了两府一县,堪堪把敌军挡在郸州之外。那是阻挡祯国南下的最为险要的关隘。郸州一失,自云州向北都会落入敌国之手,京都也再无天险阻挡,岌岌可危。 原本也算势均力敌,将士们也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打算,可祯国的术士来设了阵之后便落了下风,士气逐渐低迷。 北军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汉子,可哪个懂这等法术? “若要报到京中等国师派人前来少不了又是许久的耽搁,可如今哪里耽搁得起。再拖下去,只怕城破。”吴懿叹道,“道清,这话也只有此事此地能与你说,听了便也忘了,回到军中莫要再提。” 杨湘瑶道:“难怪吴军师会来这里了。一来确实很近,二来本朝法令向来难责方外之人。更兼我等来去随心,其中大可做文章。” “不错。”吴懿道。 谈话间三人已渐渐行至云州城外。一场雪将落未落,厚重的云层将天空压低、压低,直到人们的头顶,叫人无从喘息。道路两旁衰草连天,枯死的树木光秃秃的枝干上零星栖息了几只寒鸦,树下依靠着风尘仆仆面色肌黄的流民。现在云州易出难进,他们全被拦在了外面。 见到骑在马上衣着整洁的三人,有胆子大的拦在路当中,逼得他们不得不勒马。 那头发蓬乱满身尘土的男人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道长,道长!俺们一家子几天没有饭吃了,俺娃儿他还小,经不起饿呀!求求几位道长,施舍些吃食与我们。” 他的妻子随着他一道跪下,抱紧怀中只能依靠睡眠来抵挡饥饿的孩子,低着头簌簌地落下泪来。 吴懿的拇指摩挲着缰绳,不发一眼,将头转去看那两位真正的“道长”。 公孙冽会意,道:“玄清?” 俨然是要她拿主意的模样。 杨湘瑶沉默着用余光观察四周。 原本倒卧在草地上的、抱臂垂头靠在树干上的流民都悄悄抬起了头,关注着道路当中的风吹草动,眼中闪动着饿狼一般的青光。 只怕若是真给了吃食,今天这一家人和他们都难脱身了。 唉。 杨湘瑶闭目默叹。 “让开。”她冷漠开口。 吴懿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道长,我们……”地上跪着的男人还想接着哀求,杨湘瑶已对着他扬起了马蹄,他赶忙带着妻子连滚带爬地让到一旁。 “走吧。”她招呼道。 三人重新上路,一时无话。 吴懿忽然问道:“为何不救?” 杨湘瑶自嘲一笑,道:“我倒是想。” 吴懿点点头,不再追问,他抬头看看天色,道:“看来这场雪是终于要下了。现在也不早了。我记得前方不远有一处驿所,脚程快些,今天去那里歇了吧。” 那处驿所不大,却很空旷。毕竟这时节北方的富人们早就躲了个干净,而穷人是绝对住不起驿馆的。会往北方跑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他们掀开帘子踏进去的时候,零星的几个住客整沉默地吃着晚饭,掌柜的拎着一壶酒自斟自饮。店小二暂时无事可做,靠在墙上打盹。 他被门帘互相击打的响动惊醒,揉揉眼睛,打起精神上前招呼。 “哟,客官,您又来啦!”他认出了吴懿,“您这次是要打尖儿还是要住店儿啊?这天看着就要下雪了,不如就在这住了吧?错过了小店前边儿可就没有宿头啦。” “两间房,做些菜送上来。”吴懿将几个铜板撂在柜台上,打断了小二的滔滔不绝。 “好嘞,两间房——”小二高声招呼道。眼下这店里只得他一个伙计,也是不知招呼给谁听。 进房间安置好了行囊,杨湘瑶从窗口瞥见外边已经飘起了雪花。 很快这片片雪花就化作了鹅毛大雪,在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将地上的尘土与枯枝败叶一道遮了个干净。 她又想起那些饥肠辘辘的流民来。 他们能在夜幕完全降临前找到栖身之所吗? 没人知道。 不过明天这个问题就不再重要了。 到明天早上,大雪会掩埋一切。 当今夜的幸存者睁开眼睛,便又是一个银装素裹的清平世界。 第7章 剧情的车轮滚滚向前 桌上,一豆灯火在从窗缝漏进来的寒风中瑟瑟抖动,一旁的火炉上温着半壶残酒。 公孙冽走进房间,轻轻把门带上道:“她歇下了。说说?评价怎么样?”他坐下,自顾自倒了杯酒。 “不错。” “嗯。”公孙冽附和,却半晌没等到下文,“嗯?不错什么?这就没了?” 吴懿抬眸,淡淡道:“你还想听什么?” 公孙冽笑道:“白日里那件事,她当时若是真就直接帮了,恐怕在你这里就要被打上不合格的标签了吧?” “呵,把我说得倒是冷漠无情。”吴懿白他一眼,“那是自然。妇人之仁乃是大忌。不过她若是全无恻隐之心,亦不可放心交托。杨老将军倒是有一双好儿女。” 他站起身,吹熄了那一星烛火。 “明天还要赶路,早歇吧。” … 三人一路快马加鞭,几日后到达了北方边境,但到底是被大雪耽误了行程,北境驻军虽然还能勉力支持,但仅靠人力终究不能取胜。他们已经和祯国军队僵持许久,疲惫不堪。是以见到吴懿归来,个个激动不已,早有人去通报指挥使邢阳:“吴军师回来了!” 邢阳正在军帐中对着沙盘沉思,听人来报,他立即迎了出来:“几位一路辛苦了。” 公孙冽上前施礼:“既然军情紧急,闲话稍后再叙,先去看看敌军所设阵法吧。” 方才他远远就看见前方妖气冲天,五感更为敏锐的玄清更是忍不住抬手捂住了鼻子。破阵之事一刻也耽搁不得。 邢阳抬手唤来小兵领路。 杨湘瑶和公孙冽对视一眼,道:“你去那边,我在这看看?” “好。”公孙冽颔首,跟着带路的士兵离开。 “莫非营中也有什么问题?”邢阳问道。 “是啊。”杨湘瑶四处打量,“离这儿一里地我就闻见了。” “闻见?” “对啊。其实恶灵之类的东西是有气味的。这里味道大得差点儿没熏死我。”她蹲下,捻起一点地上的泥土,试着输入了一点灵力进去。 那一点泥土上猛地升腾起青黑色的火焰,其中残余的怨灵窜向北方,被她眼疾手快地拦截下来。 “看,现在可以看见了吧?这块地上全都是这种东西。”她给他们看过之后,把手上已经失去活性的怨灵一把火烧掉。 邢阳问:“可至今营中未有异事,这是为何?” 杨湘瑶拍拍手站起来:“这里虽然向来是战场,死过不少人,但是想要让军营底下的怨灵爬起来作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这么说吧,他们还挺怕你们的,祯国那帮人离得远,给他们作动员也比较麻烦,还没做完呢。” “那……还差多少?” “幸亏中间没耽搁。”杨湘瑶庆幸道,“快则三日,慢则七日,这大阵就要成了。不过……要想输送灵力,就一定要有媒介才对……” 邢阳和吴懿交换了个眼神。 吴懿轻轻摇头。 杨湘瑶看到他们的反应,有些无奈。她仔细比对了一下记忆里的剧情走向,这个时候应该是没有二五仔混进来的才对。 不过,为什么说到这个话题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二五仔啊? 她犹豫着开口:“呃……虽说警惕性强是好事没错……不过我觉得媒介的话被俘虏说成是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带进来的可能性更大吧……” “俘虏皆已处决或押解上京,兵器收归入库,其余随身物品俱已焚烧,若非……”吴懿沉声道。 怎么这人一副认定了有二五仔存在的样子…… 杨湘瑶连连摆手:“媒介一旦生效,想要关闭就只有两种途径,一是施术者主动终止或者死亡,二是外力介入切断二者的联系。” 她把背在身上的包解下,打开来翻了翻:“刚好带足了要用的东西。现在冲过去把对面杀了肯定不现实,先切断灵力传输吧。” “这么些应该够了吧……”杨湘瑶掏出一把小旗子,大概数了数。她懒得去找水来兑朱砂,干脆直接咬破手指,在上面写写画画。 吴懿微微皱眉,提醒道:“道清不是交代了,叫你别总用血画符。” 她习惯了法术带来的便利,又懒得拿纸笔,在路上的那几天随手画符挡风挡雪驱寒,都是咬了手指用把血涂在另一只手上。公孙冽说过她很多次,这个坏毛病怎么都改不掉,还被振振有词地反驳“反正好得快,这样不是方便多了”之类。 一路下来三人关系亲近许多,吴懿又被公孙冽拜托过帮忙看着她点儿,偶尔也会提醒她。 杨湘瑶画符很快,这会儿已经画完了八面。她把多余的旗子收起来,吮着手指含含混混地应道:“这样不是很方便嘛。你怎么也被我师兄传染了……真是。” “我去把这些旗子插上就好了,剩下的要等我师兄看完情况回来再说。还有,二位不必跟着我的……至少方向我还辨别得清。” 一直被人跟着实在太尴尬了吧! 邢阳看出她有些窘迫,微笑道:“也好,那我与军师先去中军帐中等待,姑娘办完事后可以直接过来商讨。” 说完,他利落地转身,吴懿跟着他一道离开了。 杨湘瑶目送他们离开,又从包里摸出了一块罗盘。 她分得清方向——分得清个鬼啊。她完全被现代便捷的导航系统惯坏了,来这里之后虽然情况有所改善,但基本上也就勉强能分清楚东南西北而已。像布阵这样需要精确度的工作还是得依靠罗盘。 在这冰冷的世界,只有罗盘才能给路痴一丝安慰。 在原作里这可以算是主角团集结完成之后的第一个副本,表面看起来凶险,其实难度只在于其中的超自然力量成分。就算她不跟来,公孙冽一个人也能轻松搞定,所以与营中凝重的气氛截然不同,她的心情十分轻松,甚至哼起了歌。 她插下最后一面旗子,把四周的土压实:“呼,搞定了。” “做完了?”一双手拍在她肩上。 杨湘瑶回头见是熟人,笑道:“是你啊小潘!真是吓我一跳。” 与几年前相比,潘涵润看起来已不再像是生长在京城锦绣堆中的世家子,稚气退去,增添了些许凌厉的气势,如同刚刚饮血,还不懂得收敛锋芒的利刃。 潘涵润闻言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微笑:“我远远看着就像是你,幸好没看错,不然我就要给人家小姑娘道歉了。” 杨湘瑶拍掉沾在手上的泥土站起来:“我们好几年没见了吧,真是谢谢你隔老远就能认出我。你这家伙,长高不少啊。我记得那时候你才比我高这么一点点。”她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我怎么记得不止这么点?你倒是没怎么变。” “……好歹也说句我长高了吧?你巡逻去了啊?” 潘涵润身上还穿着战袍。 “嗯。”他应道,“你也要去中军帐回话的吧,一起走吧。” 杨湘瑶点点头,跟他一起过去。 “瑶瑶。”潘涵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军师走之前只说去请公孙先生来破阵,为什么是你?” “师兄去前边研究去了。我发现这里气场不太对,处理了一下。” “哦,师兄妹……不过,子瑜没说过你要来。他不知道?” “呃……” 小时候她对古代战场表现出过极大的兴趣,也说过长大之后和父亲兄长一起上阵之类的豪言壮语,不过舍不得女儿的母亲暂且不论,就连一直以来支持她学这学那的父亲连带着哥哥一起都对这件事持反对态度。 想起他们说希望她永远不需要踏足战场的样子,杨湘瑶明显底气不足:“我又不是小孩了,去哪儿没必要非让我哥知道吧……” “呵,”潘涵润牵起一个假笑,“子瑜什么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杨妹妹,你完了。” “别这么笑,瘆得慌。啊……烦死了……算了,反正要完也是事情解决之后了,我好像还有几天可以挣扎一下。到了。”她掀起军帐的帘子。 邢阳、吴懿、公孙冽都在。 潘涵润先上前汇报了巡逻情况,结束后本欲先行离开,邢阳把他叫住:“玄泽稍待。破阵之事,已有眉目。我已派人去唤子瑜前来了。” 说话间杨钰走进来,见到自家妹妹竟然也站在里面,有一瞬间的呆滞,确认了并没有走错,递给她一个“稍后和你算账”的眼神,和大家一起听公孙冽讲他观察的结果。 杨湘瑶无奈地摸摸脸颊:啊呀,看来免不了被训啦。 “战场每天都有伤亡,吸取亡灵之力,此阵会不断增强,因此不宜拖延。我已有破阵之法,明日即可破除。”公孙冽道,“此阵内里薄弱,明日我随军,入阵破敌。” 几句话就安排好了明日的作战计划,邢阳派人传令下去,温和笑着对杨湘瑶道:“麻烦贤妹明日协助守营了。” 杨湘瑶一口应下。本来就是公孙冽一人可以轻松解决的事情,她完全没有必要横插一脚。 总之,她明天只需要在营里坐着,等他们得胜归来就好。 第8章 查无此事 祯国,京城,国师府。 戴着鹿角制成的神帽的男人手执白骨在炭火上灼烧。刚从火中取出,骨头便从中断开。 “哦?”男人讶异地感叹,取过铜镜试图探明是什么带来这样的大凶之兆。 那是一名身着道袍的少女,铜镜中央隐隐显现出散发微光的南斗第一宫。镜中少女仿佛察觉什么一般地抬眸,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一道道裂纹爬上镜面,镜中影像便消散了。 “原来如此。这可真是……”男子眯起眼睛,眸中翻涌着浓浓的兴味。 天星照命,真是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变数。 今天的折子……倒是不会那么无趣了。 他给在边境战场的属下发去一道简讯,放下铜镜,去桌边写每日例行的奏折。 …… 一个人可以无聊到什么程度? 看看现在的杨湘瑶就知道了。 她一大早起来送自家哥哥出征,得到了“回来有话和你说”的亲切回应,又担负起镇守营寨的职责,一个人转了两圈,路上还和每一个遇见的执勤将士都打了招呼。最后实在是没有事做,回到中军帐里和其他留守在此的参谋们一起坐着。 她本来是想和大家聊聊,但是大家都正襟危坐着牵挂着前线战况呢,只有她一个人是手握剧本的,完全没在担心,这会儿多多少少显得有点儿没心没肺。 这样是不太好。于是她也和大家一起坐下,望着门口发呆。 忽然她感到脊背生寒,似乎有冰冷黏腻的视线在身上流连,如同软体动物从皮肤上爬过的感受叫她汗毛乍起。 她维持着坐姿,屏息凝神,判断视线来自何方。 在上面。 当目光伴着灵力一同投向半空、触及某一点时,随着一阵微弱的波动,被窥视的感觉消弭于无形。 “这也太恶心了……”杨湘瑶把手抄进袖子里,轻轻跺跺脚,驱散心里的不适感,想道,“用法术偷窥就算了……那感觉是怎么回事……感觉就像经典的变态反派会有的那种眼神……” 而且她可没在剧本里看到过这样的情节。 有些不放心,杨湘瑶又重新推算了一遍,见今日出征结果仍是大吉才略微安心。可是将有意外发生的预感仍旧在她心头徘徊,她按剑起身,打算去外面看看。 就在她即将踏出房门时,异变陡生。 一双仅余白骨的手从地图里探出,直取她的脚踝。 阵阵铃声传来,更多的骸骨受到感召,破土而出,将她团团围住。 杨湘瑶轻轻巧巧向后一跃,避开骨手的袭击,门外的骨骸趁机向前一步,向她彻底堵死在屋内。 “唉……这真是……”她头也不回打出一道灵力,把试图提剑上前的一位大叔按回去。那道灵力在空中扭曲变换,形成一道金色的符文,无形的屏障降下,结界生效。 杨湘瑶按剑,语气轻松:“虽然很想感叹不愧是北境驻军,连文职都那么彪悍,但是老先生们还是在那里坐着就好了。毕竟……” 利刃出鞘。 充沛的灵气在剑刃上流动,干脆利落地挥斩而下,流光一般穿过门外密密麻麻的骨骸。 归剑入鞘,一具具白骨在她身后爆裂、消散,化作灰尘随风扬起。 “居合!”杨湘瑶非常中二地报了招名,回眸一笑,接上方才没说完的话,“毕竟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嘛。” 语毕,她循着连绵不断的铃声去追捕刚刚探知方位的施术者,顺手帮已经和白骨接刃的士兵缓解一下压力。 只留下结界里的老先生们面面相觑。 当邢阳领兵得胜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打扫干净却仍有交战痕迹、不知为何尘土飞扬的营寨,刚刚被想起从结界里面放出来、正舒展筋骨的一众参谋老先生们,被困得结结实实卸了下巴的、少了一条手臂的祯国神官,以及道袍溅上血液、蹲在那名神官一旁拎着一只断手苦恼不已的杨湘瑶。 此情此景,饶是公孙冽早已因为杨湘瑶的存在而习惯了各种场面,也不禁露出了魔幻的神色。 真正被留下守营的偏将关文对着杨钰不住地挤眉弄眼。 “这是……”邢阳不愧是主将,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试图了解情况。 杨湘瑶从地上蹦起来,手忙脚乱地一通比划,说清了前因后果。见大家的目光停留在她抓着的那只手上,讪笑道:“这个……这不是我在正当防卫的时候出现了一点意外嘛……” 本来只是想让他失去战斗力然后生擒,结果这家伙反抗太激烈了,明明都要支撑不住了,还不停地召出骷髅来。 她的剑自然是锋利的,于是在斩开挡在他身前的骨架的时候,连带着把他架在胸前的一截手臂也斩了下来。 鲜血飞溅。 “我本来想给他接回去的……人道主义关怀……不过他好像不太乐意。就只能先止了个血。”杨湘瑶无奈道,“我觉得你们可能有话要问他?” 邢阳很快做好了安排,示意大家可以自行散去。 “那这个……”她示意一下一直抓着的手。 “他已经不要了,扔了吧。”吴懿掷下淡漠的一语,随着邢阳离开去审问那名神官。 杨湘瑶嘟囔道:“是不是不太好啊……” 公孙冽接过她手上的东西,道:“我来处理吧。” 杨钰对他点头致意,然后把自家妹妹拖走。 救命,要被老哥骂了!杨湘瑶投去求救的眼神。 公孙冽表示爱莫能助,潘涵润满脸看好戏的神色,朝她挥挥手,做出“自求多福”的口型。 杨钰清楚地记得,这应该是杨湘瑶第一次对人动刀。在家时不会出现需要她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的情况,在外时她寄回来的书信也只是偶尔才会有“今天遇到了一个长得超恶心的怪物”之类的小小抱怨。 因此,虽然对她自作主张就跑到战场上来这件事有些生气,杨钰还是更加关心她的精神状态。 毕竟他也是体会过的,自己的刀第一次真正沾上敌人的血的感受,与演武场上战友间你来我往的交锋是截然不同的。那天晚上他回营之后一个人闷在一边,晚餐草草嚼了几口干粮了事,还是潘涵润过来按着他吃完了饭。第二天他还是得提刀上阵。杀与被杀,习惯了也就是这么回事。 可她不一样。没有哪个父亲或是兄长愿意让自己家的小姑娘在别的女孩子每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纠结于该穿什么样的衣裙去赴姐妹的邀约的时候,用敌人的鲜血为自己染上红妆。 于是杨钰沉默了。 杨湘瑶很明显没有正确领会到此时的沉默的含义,她抢先道歉:“对不起。要跑来这里却不告诉你们确实是我不对……” 毕竟她早就与父亲和兄长建立了稳固的信息传输途径,没有办法用事发突然来不及通知他们的借口蒙混过去。 “瑶瑶。”杨钰打断了她,“你……没事吧?” 杨湘瑶一怔,旋即明白了自家哥哥在担心什么。她笑道:“我没事啊——没有受伤,情绪平稳,精神状态良好。” 她不知道怎么让他相信这一点——她时常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似身在云端,以旁观者的姿态静默观察这个世界。她不属于这里,即使在此处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就像在进行一个长线任务。当她的目的达成,打出了自己想要的结局之后她的面前就会跳出巨大的胜利标识,然后她会回到那个更加真实的世界去,或许还能赶得上一顿丰盛美味的午餐。 这些话很显然是不能对哥哥说的。即使说了,他恐怕也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所以面对杨钰狐疑的神色,她只能干巴巴地重复:“真的没事。”接着试图用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笑容来打消他的疑虑。 即使她也有很多事需要重新思考。 例如这次声势浩大却完全没有记录在案的对熙国军营的突袭。 闹到这种地步,很显然不能用“不重要”来解释这次事件在原剧情中的不存在。很显然祯国内部也存在一个会对战局造成巨大威胁的术士,经过对营地的窥视之后派来了他属下的神官。 整个事件中,和原剧情存在出入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这个时间的她不该在这里。 仔细想想,一直以来,她都怀着属于穿越者的莫名自信,觉得一定可以在这个世界搅风搅雨所向披靡,打出自己想要的剧情,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参与会对世界线造成的影响。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要好好反省才是。 不过现在有一件比自我反省更加迫在眉睫、要人性命的事。 “哥。”她期期艾艾地开口,“打个商量呗……能不能先别和爹说……” 杨钰闻言冷笑道:“别告诉爹?你倒是长能耐了,啊?今天大家可是都看见了,守营有功,等捷报发回京城,爹能不知道?” “这场仗打完之前,你是没有办法离开战场的。以后遇见这种情况,你也会时常被征召。瑶瑶,一旦踏足这里,你就这辈子就要和它绑在一起了,你知不知道!子承父业有我就够了,你凑什么热闹。”他压低声音,带着明显的愠怒。 “爹年纪大了,我们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他一直不希望你走这条路的。”杨钰叹息,拍拍她的肩,“算了。你回去歇歇吧,明日还要出阵的。” 杨湘瑶目送他离开,摸摸鼻子,苦笑:可是我早就选定这条路了啊。 第9章 云根 熙熙攘攘的街道,带着厚厚皮草帽子的客商往来其间,各色口音的汉语、胡语充斥着整座城市。它不大,却也是座独具特色的边境小城。 这是昔日的云根。 自从两国开战,这里就归于死寂,家家户户大门都把紧闭着,墙壁上布满了刀剑劈砍留下的疮疤,寒风从摇摇欲坠的门窗的破洞中灌进不知还有没有人居住的房屋。 野猫在倾颓的瓦砾间翻找着什么,忽而竖直了耳朵,“喵呜”一声轻巧地跃进巷中的黑暗。 咔嚓。 勉强幸存的瓦片被人踏上,断作两截。来人沿着方才那只猫儿的踪迹,往小巷的深处去了。 …… 祯国阵法被破,袭营不成,只有暂且后撤。 北境守军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从祯国手中收回被夺走的城池,他们士气高涨,一路上收复失地势如破竹。 杨湘瑶只需要接受命令、随队出征、获取胜利就可以。唯一让她担忧的就是对那个术士一无所知。被抓住的神官当天晚上就暴毙在狱中,而他们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大家一致认为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出现术士的可能性极大,因此杨湘瑶与公孙冽每天轮换着守营与出阵,可敌人的术士销声匿迹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虽然并不明显,但是大家对此的防备都有些松懈,这可不行。 “玄清。有空吗?” 杨湘瑶放下手里用来拨火的树枝,回头去看:“师兄?军师?有什么事吗?来坐。” 吴懿和公孙冽走过来,也不客气,直接在她身边坐下。 公孙冽先开口:“这几天议事你都没有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我以为……”杨湘瑶摇头,心道:原来我可以去的啊? 吴懿道:“并非机密,自然可以来。我们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个啊。”杨湘瑶稍加思索道,“我坚持我第一天的观点。我们捉到的那个不谈,布阵的那个也不是掌控者。祯国拥有一个——至少一个——高威胁性术士单位。他或许不在前线,但是有足够的能力通过各种方式对前线战况产生影响。” “他们至今未有动作。” “除去那些一直以来的交战区,祯军南下之后侵占的第一个较大的居民点是云根城,没错吧。”她重新拾起那截树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 “自从阵法被破神官被捕以来,我和师兄每天都上阵提供法术支援。他们也没有新的术士来,输得很快,和他们那时候袭营的速度完全不符。这不正常。如果是想要织网的话,云根是最后最完美的巢穴。可不能放松警惕啊。”她半张脸随着火焰的跳动明明灭灭,此时转过头来看向吴懿,那火焰便也在她眼眸里摇曳。 他一袭白衣被晕染上暖色,橙红的火把平日里运筹帷幄杀伐果决的气势融作了此刻的温润俊逸。可惜季节不宜,否则手执羽扇就更加风雅,更像是小说话本里描绘的俊秀策士了。 杨湘瑶忽然更加理解为何有那么多人对谋士这个身份倾慕不已了,想必通过文字在脑海中描绘出来的就是类似这样的形象吧。 这样的人凭借自己的头脑在这样的世界中取得这样的身份,和她这个看了标准答案还分析不出语句深意的人可不一样。她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他想必早就能想到,就算他对于法术不太了解,公孙冽也一定会提醒他,哪里还要问她呢? 自从那天和哥哥谈得不太愉快,她就没有过多参与这些事,想着先把哥哥安抚下来,这些日子安静得确实有些反常,大概还是让他们担心了。 她笑,睫羽藏起跃动的光点:“哎呀,瞧我说的这些,军师你们又怎么会不明白呢。放心,我会好好配合师兄做好准备的,可不要因为我没去开会就觉得我没有干劲啊。” 硬要说的话,开会反而是一切干劲消失的原因吧。 “嗯。”吴懿点头,沉默一会,又道,“子瑜和玄泽说,你第一次上战场?” “对啊。”杨湘瑶承认。不用想也知道,那两个家伙大概是是一聊起天来就什么都说了吧。 吴懿自嘲般咧开嘴笑了,口中呵出一团白气,袅袅散开:“初入战场的新人像你这般也算是少见了,实在惭愧。” 动起手来毫不手软,该放的冷箭一个不少,替同袍拦截暗算也是眼疾手快,哪里像一个新人,说是久经沙场大概也不为过。若说是面对敌人时的本能反应,回来之后一般会出现的彷徨情绪也没人见过。 就是这样才让人担忧畏惧。 杨湘瑶其实是能感觉到大家态度微妙的,她打着哈哈:“其实也不算吧。我跟着师兄还是消灭过不少妖魔鬼怪的。” 言下之意是完全没有把敌人当人看了——这不是越描越黑了嘛。公孙冽扶额:这样更加吓人了啊。 “诶呀,总之是真的不需要担心我。我老哥拉不下脸来问就请你帮忙转告他了。”亏得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是在生气,让别人来帮忙问候这种事也只有他和潘涵润那两个幼稚鬼能做出来。 杨湘瑶拍拍衣服站起来告辞:“快到云根了……这一路实在寂静得过分,事出反常必有妖。要准备的东西其实我跟师兄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使用。” “啊对了,”她想起什么似的回身,“这么晚了,充足的休息有助于思考,与其在这里夜谈,劝我们的军师大人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哟。” 目送她走远,公孙冽一掌拍在被她最后一段过于活泼的言论震得明显还有些状况外的吴懿身上,噗地笑出声来:“哈哈,没见过这样的吧?遇到她以前我也没有。这丫头说什么没事,这不是还有些紧张嘛。” 他对于杨湘瑶一紧张就容易多话的特质了如指掌。 “这紧张的反应还真是叫人无法招架了。”吴懿明白过来,无奈道。 “云根一役,我有些预感。小心为上。” 其实被如临大敌般戒备着的云根之战并没有过多的凶险。 祯国选择坚壁清野,负隅顽抗,术士支援也终于到来,还不止一个,带着灵力满天乱飞的土块和被召出的邪灵着实给杨湘瑶和公孙冽添了不少麻烦。幸好他们提前准备了能抵挡小型法术的护符,花了几个晚上把灵力附着在所有人身上,否则要多出不少伤亡。 北境军士还保有着连战连捷的气势,这场仗打了三天。三天后祯国选择放弃云根,撤回边界,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城市。 邢阳决定在此休整,将战况上报朝廷,等候回复。 随后他带着吴懿、公孙冽与几个亲卫一起去巡察城防,拟定重建方案,杨钰和关文被派去主持善后工作。 潘涵润第二天的时候被敌人召唤出来的灵兽从马上扑了下去,伤了腿,这会儿暂且动弹不得。 这种时候杨湘瑶和那几位参谋老先生一样惯常是没有被派到活儿的,她尝试探知了一下这座城市的灵力流动,发现除了被各种法术留下的痕迹搅得一团糟之外没有什么可疑的交汇点。公孙冽也跟着出去了,有他在她并不需要太担心,索性去军医那儿端了药,去潘涵润那儿进行写作探望读作嘲笑的慰问活动。 “小潘啊,感觉怎么样啊,腿还疼吗?起来喝药啦。”她端着碗笑眯眯地,潘涵润却觉得仿佛见到了传闻中的罗刹女。 “……你别那么笑,太吓人了。”潘涵润艰难发声,“把碗给我。” 他闭上眼,深呼吸之后咕嘟咕嘟咽了下去。 杨湘瑶大为震惊:“啊?这才几年,我们小潘同志就肯自己喝药了?我记得……” 潘涵润以前可是坚信“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弱,小毛小病不必求医问药”的典型代表,又讨厌那股子苦味儿,每次生病喝药都要人按着头灌。没想到现在眼都不眨一下就喝掉一碗——虽然他是闭着眼的。 果然参军使人成长,征兵宣传片诚不我欺。杨湘瑶满脸欣慰。 潘涵润早就习惯了她各种莫名其妙的敬语,也不去深究那声“小潘同志”里的调笑成分,急忙打断她,压低声音谴责道:“行了行了,你来就是准备看我笑话的?” “对啊。”杨湘瑶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我准备你不肯喝的话就再灌你。” 潘涵润:多年相交情谊毁于一旦。 看着他嫌弃的神色,杨湘瑶低下头去吃吃地笑起来:“本来看你在这里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真的变成熟稳重了。里子不还是原来那个人嘛!” “甚好甚好,吾心甚慰。”杨湘瑶道。 潘涵润假作恼羞成怒,道:“你到底在欣慰什么东西?!” “不过,你倒是挺让人惊讶,”他悠悠道,“本来想说你变化不少,但是仔细一想你一直都很善于做让人惊讶的事。结果与其说你变了,倒不如说我们都没有完全认识你。” “玄泽,你这话可真叫人伤心,我们自小的交情暂且不谈,我哥都和你说了什么?你别忘了,我可是能把你俩揍趴下的。” “那是六年前。”潘涵润辩驳道。 “我总不至于毫无长进吧。”杨湘瑶微瞪他一眼。 他笑起来,熟悉的斗嘴总是令人怀念:“那倒是。” “玄清,要走的话现在完全可以了。以往的那些术师道士也是这样,战事告一段落就离开回去修行。你打算怎么办?”他轻声问道。 杨湘瑶坚定道:“我不走。我会一直留下——我有我的理由。” “又是说了我们也不会懂的理由吗?”他把手遮在眼睛上,叹息,“你这个理由可真是屡试不爽。算了……子瑜说的没错,没人劝得住你。” 两人沉默下来。 “啊,对了。光顾着开玩笑,忘记和你说。”杨湘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重启了一个话头,“你不想喝药的话我可以帮你哦。” “……我都喝完了你才说?!”潘涵润怒了。 “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不是……”杨湘瑶笑着告饶。 忽而敛去笑意,闭起眼睛凝神辨别着方才一瞬间的波动。 “怎么了?”潘涵润问。 杨湘瑶丢给他一个平安符:“有点情况。我去看看。这个你拿着,躺在这别乱跑就没事。这边麻烦你了。” 她抓起进门时解下放在一旁的佩剑,匆匆出门。 第10章 入阵 邢阳带着公孙冽与吴懿从城墙处返回,几个亲兵跟随侍左右。 这里离北军驻地不远,他时常来往,还记得昔日云根的市井烟火气,如今却整座城市寂静无声,时值隆冬,连一只鸟雀也无,仿佛死去一般。 邢阳触景生情,忍不住心中悲恸:“往日这里何等繁华,怎奈几番干戈,萧条至此。” 他抚上墙壁刀痕,叹道:“我等职责所在,可怜百姓也要遭那兵戈离乱之苦。” 吴懿宽慰道:“如今燕州各府各县俱已收复,不多时百姓便会归来,休养生息,定能重现昔日之景。” 他又何尝不知两国恩怨由来已久,自从新帝即位,朝廷主和,一年年交战、讲和,而后割地赔款。云根能在熙国版图留到几时都是未知,更遑论休养生息。 邢阳叹息,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冬日的天早早地黑下来,月亮还未升起,正是昼夜交替,最昏暗的时候。一行人行至一处背阴的小巷,巷口的房屋已经完全毁坏了,走动间便会踩到残砖碎瓦,在脚下“咯啦咯啦”地响。 他们向巷内行了几步。 “喵——”断垣残壁中间,杂色的猫躲在阴暗的角落,弓起脊背警惕地看着身前驻足的陌生人,炸成一只脏兮兮的三色毛球。 邢阳笑道:“这猫儿倒是无畏,竟留在了这里。” 当即驻足,看了一会。 天上的云慢慢移动着,一点点由东向西飘过。 花猫发出更具威胁意味的叫声,一步一步向后撤去。 邢阳说:“回去吧,别再惊扰它了。”正欲离开。 公孙冽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左手下意识缓缓按上剑柄。吴懿发觉他的举动,想要询问。 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风,穿堂而过,带起“呜呜”的低鸣。漆黑一片的小巷深处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 云层把落日的余晖完全遮蔽,天地昏昏。 紧接着外面的街道上一盏一盏的青色灯笼被点亮,送四面八方蔓延过来,以他们为中心交汇。 巷外不再寂静无声,也有了绰绰人影。 邢阳等人站在巷口,经过他们的人好似没有发现一般,仍旧低头走自己的路。许是背光的缘故,他们看不清行人的面容。 “这……”景色突变,亲卫狄二受了惊吓,声音不自然地拔高,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公孙冽伸出手去死死地捂住嘴。 空气近乎凝滞。 外面的人在巷口驻足,等候片刻,确认了巷中再无异动,这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低垂着头离去。 公孙冽把手松开,警告道:“低声。” 狄二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点头。 “难怪派来的术士那样多,却都实力一般……原来是为了掩盖这里的异常波动。”他掐指推算,“如此一来就麻烦了……” “怎样?”吴懿问道。 “要出去有两种方法。”公孙冽答道,“一是找到生门或阵眼强行破阵,二是等到天亮,它会自行散去。此阵会不断壮大自身。大约是一开始就已经布下了。” “这里好像不会有……那些,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等到天亮?”王贺问。他虽然也是生死场上滚过几遭的人,这会儿还是免不了有些发憷。 公孙冽斩钉截铁:“不行。这里只是暂且安全,不是久留之地。先在这里观察片刻,阵法有所变动时我们便出去。” 他将符印打在几人携带的武器上:“这样也能斩杀他们。我一人或许会有疏漏,自己多小心些。”他望向吴懿,吴懿冲他点点头,按上佩剑,示意能够自保。 凭他一个是没有办法在保护这些人的同时破阵的……等到天亮也十分凶险,而且第二天晚上它还会卷土重来……希望玄清早点发现异常赶过来吧。公孙冽站在巷口灯火照不到的角落,神色凝重地计算稍后离开的路线。 身处阵中,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不准确,天空还是如最初一般的黑暗,青色灯笼里的烛火也不曾熄灭。 巷子深处婴儿的哭声从未停止,许是哭了太久,已经转为了抽噎,一顿一顿的吸气声搅得人心神不宁。 “哒、哒、哒。” 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在小巷的尽头,无尽的黑暗深处忽然擦亮了一星橙黄的光点。 是打更人。 这里怎么会有打更人?! 邢阳正要回头去问,便听见公孙冽低喝道:“都别回头!转身!快走,去街上!” 四周猛地暗下来,小巷迅速伸展延长,街道上的灯火刹那间变得遥不可及。婴儿的抽噎渐渐变了调子,变成了疯狂的大笑,和着更加急促的更鼓声一起快速逼近。 两侧的墙头上冒出一双双幽绿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们跳下,周身缠绕着黑气,利齿外露,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娘的。”走在前面的亲兵忍不住咒骂一声,挥刀将这些拦路的凶兽砍成两段,护着身后的邢阳和吴懿冲了过去。 死去的猫的尸体化作黑色的光点飘散,又缓缓聚集成原样。它们受到攻击,凶性被进一步激发,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与此同时,癫狂的笑声和更鼓声越来越近,似乎就在他们身后了,“打更人”手中提的也不再像是等,倒像是一团炽热的火,走在最后的公孙冽已然感受到了仿佛要将他发尾烤焦的灼人热意。 幸好街道的光亮已经清晰可见,他们距离离开这条小巷仅有一步之遥。 公孙冽从袖中取出两张符纸,灌入灵力后看也不看便向后甩去,期望能够略微拖慢身后两个恶灵的步伐。 打中了。身后的声音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在快要震破耳膜的尖利嚎叫中,一行人几乎是摔到了灯火通明的街上。 公孙冽赶忙结印,封住了巷口。 随着一声爆破的巨响,整条小巷被翻腾的磷火点燃、吞噬。 一直追逐他们的恶灵也露出了真容。它的右眼挂在脸颊上方,摇摇欲坠,左眼已经不见了,白色的蛆虫在眼眶周围爬来爬去。焦黑流脓的手被灵力所伤,一块块地往下掉着碎肉。 它撞在灵力形成的屏障上,拍打嘶吼着,整张脸紧贴在屏障上,眼中闪动着怨毒的光。 一个亲兵被它瞪得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向后踉跄退去。 “啊!”一只手按在他肩上,止住了他的后退的势头,吓得他一颤。 他扭头,如梦初醒:“军……军师。” 吴懿早已将佩剑抽出,此刻戒备着周围,将他扶稳就收回手,淡淡道:“田中,站稳。它还出不来。” “是!”田中见吴懿波澜不惊,不禁为自己的胆怯感到些许羞愧。他平复心情,握紧手中的刀,观察四周。 将注意力移到街道上,他才发现原本街上的“行人”全都停了下来,低垂着头看着地面,街道上陷入了诡异的静止状态。 “这……”田中僵住了。 他清楚地看见前面的狄二脖颈后流过的冷汗,旁边王贺颤抖的呼吸声显示出他们现在也处于恐惧中。 气氛过于诡异。公孙冽加固了巷口的封印,确保里面的东西出不来之后走到他们身边,缓缓抽出方才一直没有出鞘的剑。 所有人都兵刃在手,缓缓向前移动着。 小巷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烧,火慢慢燃尽了,被困于其中的恶灵不甘地长啸一声,退回了黑暗里。 街道上的“人”应声抬起了头。它们脸上是没有瞳仁、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集中在他们一行人身上。 那一张张以不可思议角度转过来望着他们的脸,同时咧开嘴,露出阴冷的笑,向他们扑来。 公孙冽暗道不妙,甩出几张符纸,被击中的鬼怪哀嚎着爆裂开来,更多的则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且战且走!别停!”他喊道。 要走哪有那么容易?这些鬼怪比百日阵中所见强上不少,如果只有公孙冽一人,此刻或许早已破阵,可他要顾着几个普通人,速度就被大大拖慢。更别提其中三个只怕一辈子见得鬼都没有这几天见的多,这会儿已经快要被这连番惊变吓傻了,完全是凭着本能在挥刀,还有一个实战经验严重不足的吴懿。公孙冽一时救护不及,竟被一只恶灵钻了空子,狞笑着扑向他身后已经被另一只缠住的吴懿。 眼看它尖锐的指甲就要划破他的咽喉,忽然一件事物飞了出来,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后碎裂开来,从中爆发出一股熟悉的灵力,他们身边离得近的怨灵这股灵力击散,其余的受到威胁,暂时退去。 吴懿脱离险境,低头看去,微微一怔。 地上的东西此刻已经四分五裂了,剩余的部分也像被火烧过一般染上焦黑。 他想起那是四天前杨湘瑶硬塞给他的桃木护符。 当时他执意不收,认为自己身居中军远离前线,受法术波及可能性极小,不需要这个,让她不如拿回去给杨钰他们。 杨湘瑶连忙解释上阵佩戴护符不便,已经和公孙冽一起把术式附着在他们本人身上,又说就是因为他不需要上阵才懒得麻烦,直接给他护符,这才叫他收下。 他原本想到时候看谁需要就把它转手交给那人,后来忙着忙着竟也忘了。 没想到倒在这里被救了一命。 公孙冽看了一眼,了然道:“原来是这个。多亏有她了。” 邢阳身经百战,此刻尚能支撑,那三个心理素质不过硬的可是快到极限了。怨灵暂且退去,也给了他们一丝喘息之机。 趁着这个机会,他们又向前了一段距离。怨灵卷土重来,他们再度陷入苦战。 一行人身上附着的少许防护术式在过去几天的交战中早就消磨了七七八八,唯一的护符方才已经破碎,兵器上公孙冽打上去的符印受到妖力鬼气的侵蚀也开始闪烁,显然维持不了多久了。 怨灵的数量却丝毫不减,两侧的小巷房屋内还有一双双散发幽光的眼睛在窥视战况,随时准备加入。 邢阳的亲兵们站在最前,面对着源源不断的前来阻拦的怨灵。与鬼魂战斗和与人战斗不同,面对身体心理的双重压力,三个人都渐渐不支了。 比人先支持不住的是他们手中的刀。这只是军中统一发配的兵器,不如邢阳吴懿手中的那样是名匠打制的刀剑,也不像公孙冽的剑以斩杀妖魔为目的打造。 砍断怨灵试图伸向自己脑袋的手臂之后,王贺手中的刀应声而碎。 原本围在他身边的怨灵一拥而上。 “王贺!”田中失声惊呼。 第11章 碧眼儿 已经有怨灵跳到了王贺的肩上,伸出手去,掐住他的脖子向上提。 王贺脸色憋得青紫,脆弱的脖颈不堪受力,咯咯直响,马上就要断掉。 其他人想要帮忙,却腾不开手。 怨灵看到他们束手无策的样子,趴在王贺肩头快活地大笑。 地面猛地开始震动,凌厉的剑光擦身而过,田中下意识地当做危险,提刀去砍。蹲在王贺肩上的怨灵惊慌地松开手,向一旁跳开。 怨灵的动作很快,斩尽妖邪的剑,更快。 一切都仿佛静止,围在身边的所有怨灵的攻势也停了下来。田中目瞪口呆地看着原先张牙舞爪的怨灵的身体从中裂开,两边的断口上浅金色的灵力如同舔舐着纸张的火焰,很快将不该存于世上的邪物吞噬。 结界被强行破开的余震还未平息,整个空间从天空开始崩溃,外界淡淡的星光洒落下来。寄身于此的鬼怪失去了凭依,在澄净明澈的光辉下带着怨毒的眼神不甘地散去。一切归于平静,他们又重新置身于云根荒凉寂静的街道上了。 王贺劫后余生,瘫坐在了地上。 杨湘瑶收回格住田中刀刃的剑鞘,拍拍他的肩,笑着安慰道:“别那么紧张,小男孩儿。没事了。”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的田中没有多余的经历去关心称呼问题,他松了一口气,跌跌撞撞地走到墙边,也瘫了下来。 胆子还算大的狄二还有些力气,他把王贺也扶过去靠好,坐在两人身边大口喘息。 公孙冽庆幸道:“幸好你赶上了。” 杨湘瑶看看他们,再看看同样稍显狼狈的邢阳和刚刚收回佩剑、握剑的右手还在微微颤抖的吴懿,道:“破开外面那道屏障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布这种阵的人简直丧尽天良——不过至少我来得不算太晚不是吗?” “这里面的气息简直乱七八糟,要不是感应到我的符碎了,我大概还要找上一阵子。”杨湘瑶嗔怪道,“我就说以防万一吧,这不是用上了。” 吴懿乖乖点头。 一旁的王贺总算缓过劲来,靠在墙根不停发抖。他眼前一暗,兜头罩下了什么东西,王贺伸手去摸,触感柔软,原来是一条毛毯。 他愣愣地抬头,见狄二和田中都裹上了一样的毯子。 “我听说这样有助于平复心情。”杨湘瑶在他面前蹲下,把手里拿着的纸袋递给他,“拿一点?” 王贺没有去接,他颤抖着指着杨湘瑶,嗓音嘶哑:“你,你的……眼睛,怎,怎么……” 在他眼中,她的眼睛和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魂一样是青色的,在黑夜里莹莹地发着光。 杨湘瑶反应了一会儿,恍然笑道:“哦,你说这个啊。是会变成青色哦,法术的关系。你大约是被那些东西接触的时间太长,被影响了吧,一般人是看不到颜色的。别担心,明天就能好了。我不看你就是。” 她果然闭上眼,托着纸袋的手在他眼前摇晃两下:“来,吃一点,有助于平复心情哦。” 王贺讷讷地从里面取出一颗透明的丸子,道了谢,放进嘴里。 杨湘瑶感到手上重量一轻,仍旧闭着眼睛,微笑着转向另外两人:“你们也分一分吧。” 吴懿看着她安抚了那边三个人,又回到他们身边,略微凑近了一点问他们:“你们看我的眼睛是什么样的?” 吴懿细细打量她。 少女深褐色的眼睛敛去了执剑时恍若与利刃合为一体的锋芒,长长的睫毛使得它看起来更加柔和,言语间流露出温和的笑意,或许是法术的原因,一双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近在咫尺,倒使得遥远天幕中的星辰黯然失色了。 “很亮。没有变色。”吴懿得出结论,言简意赅。 邢阳颔首以表赞同,公孙冽没说话。 “唉,果然是因为你们在这里待太久了。明天这些残余影响就会消失了。”她把纸袋子递给他和邢阳,“要吗?” 吴懿没有拒绝,拈了一颗放进嘴里,缓缓化开的甜味叫他一怔:“是糖?” “对啊,你以为是什么?”杨湘瑶知道他大概是误会了,语气轻快地答道,“毛毯和糖,既可以恢复体力又可以平复心情。” 公孙冽默默把手伸过来。 “你也要?”杨湘瑶把一袋糖全塞到他手上,笑道,“你好大的脸哦。” 被他们这么一闹,其余人原本还有些凝重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又休息了一会儿就赶快回去了。 主将和军师迟迟不归,随军术士出去找人又没有消息,大家都担心得很,见他们完好无损地回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王贺和田中已经缓过劲来,陷入了刺激过后的兴奋状态,叫嚷着今天晚上的事儿完全够自己以后吹上三坛子,被狄二一手一个摁着脑袋回帐去躺下了。 杨湘瑶还记得出去之前说要帮潘涵润逃离喝药的事儿,溜溜达达地跑过去,用法术给他把腿上的伤都治好了。 能自由活动了的潘涵润第一件事就是从病床上爬起来照她脑门上来了个爆栗,然后叫人去喊杨钰和公孙冽来:“你怎么又把自己眼睛作绿了?” “哎哎哎……”杨湘瑶没来得及把那人叫住,捂着脑袋委屈道,“这几天不是法术用多了嘛。” “你这是用见底了吧。”潘涵润责怪道,“进门还瞒着我。早知道就叫你回去了,我这边又不急,喝两天药又不要紧。” 她出生时其实是碧眼儿,当时到她家来的罗崇发现了,和她家里人一合计,碧眼儿据说是能看见鬼的,又怕别人家说些闲话,影响她健康成长,就决定给她把眼睛先遮一遮。只是上的封印只能以她当时微薄的底子为基础,如果她体力消耗太大或者生病之类自顾不暇的情况,身体会自主决定先把这部分力量用在其他地方,遮上去的褐色会褪回青色。 潘涵润那时候三天两头照她交流切磋,小男孩体力还是有些优势,又没什么分寸,见过几回她的绿眼睛。这会儿她的眼睛又回归本色,只能是灵力消耗过多,在做别的事的时候连这点小法术也没法兼顾了。 “救命啊。”杨湘瑶无奈,“我不想听他们唠叨——” 休息一会儿之后法术重新运转,她的眼睛又重新缓缓恢复成了正常人的颜色。 “你不想听谁唠叨?”杨钰走进来,被她气得够呛。这丫头惯会把自己的大事化小。 杨湘瑶瞬间噤声。 “我管不住你,我看还是让你回去吧,叫爹管管你吧。” “别呀——”杨湘瑶怎么可能让他去找老爹把她操作回家,她抱住哥哥的手臂,轻轻晃晃,拖长了声音黏黏糊糊地撒娇,“我保证——我发誓!” “你保证多少回了?没数过吧?”毕竟她帮了不少忙,杨钰也不是真心要责怪她,只能泄愤般地用力揉她的头。 “啊呀别动别动!头发!头发乱了!”杨湘瑶试图把他的手扒拉下去。 潘涵润老干部一般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自己的病床上看热闹。他还是挺怀念这样的画面的。 “噗。”门口传来一声轻笑。 从斗嘴转为打闹的两人停下来,齐齐看去。 吴懿听传信的士兵说杨湘瑶有什么事,想跟着公孙冽过来顺便道谢,见他们在里面说话就没有进去,这会儿一不小心被兄妹间的相处逗笑了,干脆和公孙冽一起走进去:“小生来向玄清道谢。我听军士说……没事吧?” 公孙冽上前查探一番,道:“没事,她就是今天从外面强行破阵,紧接着回来又给玄泽接了腿,短时间消耗大了点,歇歇就能稳定了。” “我就说没事咯。”杨湘瑶耸耸肩。看吴懿明显没听明白的样子,道:“王贺不是被我吓到了吗?其实不是他的原因,我的眼睛本来就是绿色的。解释起来太复杂,当时就没说。” 她简略解释了一下,拿出另一个护符交给他:“喏,再给你一个。这次可以收了吧。” 吴懿没有推辞,接过来收好。 杨钰面带谴责看向妹妹:我都没有这个! 杨湘瑶:?你打架不是不方便带着些挂在身上的玩意吗?怎么怪我? 暂时无事,大家各自回去休息。第二天也没有人来叫她做事,杨湘瑶便心安理得地当了一整天的咸鱼。经过昨夜的事,邢阳命令晚上所有人全部回营待命,杨湘瑶则和公孙冽一起出去,用一整夜分头把整座城一块一块地翻了一遍,确保不会再有其他的法阵留下。 …… 祯国国师府中,宇文肃通过铜镜一直关注着自己设的阵法的情况。看完了杨湘瑶从外围强行入阵的全过程。 还是个碧眼儿,难怪年纪不大,本事倒不小,原来是个上天赏饭吃的。 有人敲门进来,给他递上战报:“国师大人。”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他漫不经心地接过,把人打发下去。 现如今军队已经全部撤回,隆冬天气也不适宜进军,干脆上书建议暂时休战,等到来年春暖好了。趁这段时间,他也好再做些准备。 错估敌人的实力,是他的失误。 第12章 穿越了也要好好打工哦 云根城里的隐患基本都处理完了,原本留在城里躲藏起来的和逃难出去的居民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没办法,不管这儿是打过仗还是闹过鬼,日子还是要过,与其身无分文在外漂泊,还不如回去重建家乡。 毕竟这个年代打仗把房子干碎的还是少数,回来至少能有个容身之所。 生怕两国“睦邻友好”的邦交关系受到损害似的,京城里那帮大人们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效率,很快说服了一心娱乐不问政事的小皇帝,议和停战的通知来得比调防的军队还要快。 生怕他们晚一步收到命令就要推平祯国一样,调来驻边的也是主和派扶上来的人。邢阳虽然是指挥使,面对上面的决定也无能为力。 好在隆冬难得的好天气已经过去了,往后风雪一场接一场,不好进军,倒也不用担心祯国会做什么小动作,所幸把重点放在帮助百姓一起重建城市上。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倒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自从儿子进入军队之后,杨栾就被调回了京城。熙国历代皇帝向来忌惮武官,不可能让父子两人双双领兵在外。这下听说一直跟着罗崇修道的女儿被搬过去救急,做了一番大事,他干脆借口年纪大了,只挂个虚职赋闲在家。 两个孩子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是个什么脾性自己也知道,就随他们吧。杨栾安抚了有些担忧的妻子王氏,给远在北疆的杨湘瑶写了一封信。 杨湘瑶见许久没有使用的通信渠道被启用,桌上忽然出现了一封信的时候,还以为父亲要责怪她任性了。 一直以来父母对她的期望与其他武将家的女儿一样,小时候顽皮一些,学些武艺防身都不是什么大事,长大之后找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嫁了,以后相夫教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行了。她收到过儿时好友的消息,当年一起玩闹的姐妹们陆续相看好了人家,只等年纪再大些就出嫁,然后把日子消磨在针黹女红上。 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人生的坟墓。好不容易穿越过来,当然要做些大事。不用想都知道,这个世界的父母当然是不赞同的。 出乎她的意料,信上并没有什么责怪的话,父亲反倒是用无奈的口吻向她交代着独自在外的种种注意事项,再三叮嘱她注意安全。 杨湘瑶看了有些愧疚。她已经参与到整个事件当中并且对它造成了影响,自然是要在这条路上走到头的。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她都想去看一看。 不用打仗,也没有什么需要用到法术的地方,邢阳干脆把她和公孙冽分到了吴懿手下,帮忙处理公文。 “杨姑娘,早啊!”一出门就有人和她打招呼。 没有战事的时候,军中是不禁酒的。常年驻扎在苦寒之地的将士们需要烈酒的刺激,来唤醒被寒冷麻痹的神经。王贺他们三个,在酒桌上把那晚遇险的情况说得神乎其神,选择性地掩去了自己快被吓破胆的事实,把自己说得勇猛万分。托他们的福,危急时刻及时赶到的杨湘瑶被吹得如同天神下凡,上演一出精彩的美救英雄。 军营里本就是崇拜强者,听了他们的讲述,再想想战场所见,再加上杨湘瑶本身爽快的性格,平时见面打个招呼,和她聊上两句,觉得人家连鬼都不怕,区区死人自然也吓不到她。于是一开始的一点儿畏惧也消失了,彼此之间亲近不少,要不是她好歹是个姑娘,早就可以开始称兄道弟了。 杨湘瑶微笑着回应了一声,去吴懿那里开启一天的打工生活。 “早,军师。”她推开门,见房间里面还只有吴懿一个人。 “早。”见她进来,吴懿放下手中正在看的文书,站起来把窗户打开了一半,让外面能看见里面的情况。 冷风灌进来,原本被炭火烘烤得暖融融的屋子里温度明显地降下去。杨湘瑶走过去,往窗框上贴了一张符,无形的屏障建立,封住了寒风进入的通道,温度不再降低,墙角的火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空气一点点回暖。 她看看桌上堆得并不高的文件,问道:“今天貌似事情不多?” 吴懿分出一部分递给她,重新坐下,提笔继续写批复:“你先看这些吧。还是一样,拿不准的来问我便是。” 杨湘瑶接过去。大都是一些城市建设的杂事,在新的官府班子前来接手之前,这些也由他们代管。 此外,还有损坏的城墙需要修缮,被火箭烧毁的望楼要重建,马匹、兵器的补充与养护。这些事情一早就吩咐下去,每天关注一下进度就足够。 杨湘瑶仔细核对着报表上的数字,抽过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俨然是拿出了上辈子学生时代参加数学考试的严谨态度。 事情看起来不多,要一件件处理下来也要费一番功夫。等她放下手上最后一份文件,已经是中午了。 吴懿不知什么时候做完了工作,正捧着茶杯读书。 “做完了?”他接过杨湘瑶递来的文件,翻看了一遍。 她是个悟性很高的姑娘,第一天教过一遍之后就一直没出什么差错,复杂的问题也会拿来问他,而不是自作主张。此刻交到他手中的这些文件上,批复的条理清晰、字迹娟秀,可以说处理得非常优秀,也能看出经手的人是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优秀女子。 而且她每天都来得很早,按时应卯。这么看来比就差把随性刻在脸上的公孙道清强多了不是吗。 他满意地点点头,对正期待着他的回复的杨湘瑶微笑道:“做得不错。” 她的心情明显变得更好了。 还是会为了一句夸奖而开心小孩子心性啊,吴懿暗道。 他站起来,温声道:“去吃饭吧。” “好。”杨湘瑶想起今天半天都没看见某个迟到早退惯犯,“师兄今天是想翘班吗?” “道清和邢将军去前面找张明了。他既然来了这里,那至少要配合我们。”吴懿的声音冷下来。 张明是被主和派派过来均衡势力的,自身没什么斗志,对于被调到这么恶劣的环境似乎也有些怨言,驻扎在前线还散漫得很。吴懿对他很不满。 啊,这个人。杨湘瑶想起来。他哪里是主和派,他来这里之后不久就勾搭上了祯国的细作,与敌人谈好了投降后的高官厚禄,来年开战的时候试图背刺公孙冽却被发现,直接带着亲信叛逃了。他掌握的那些情报给邢阳他们带来了不少麻烦。 杨湘瑶在脑海中列出让他“正常死亡”的方法,又一条条划掉。 与其换来一个不了解的人,还不如留下熟悉的,也好早做准备。而且自己刚派来的将领忽然染病身亡之类的,在已知有术士存在的情况下,京城里的大人们很难不起疑。 啧。杨湘瑶磨磨牙,暗恨道:“可惜不能动他,不然……” “嗯?什么?”正尝试揭下窗框上符纸的吴懿扭头。 “啊,没什么。”哎呀,自言自语的习惯得改。还好自言自语的声音不大,吴懿没有听清。不然她还真不好解释为什么要动上面派下来的人。 “我来吧。”她走到他身边,伸出手去撕自己贴上去的符纸,问,“为什么把火盆熄掉了?下午要出去吗?” “对。新的云根县令来了,你随我一起去交接一下。” 外面有人敲门询问要不要把饭送过来,杨湘瑶应道:“稍后我们自己过来!” 看着她走出去,吴懿眯起眼:“倒是有趣。” 他刚才可是听清了的。 下午,已经清扫修缮得干干净净的县衙门口,新上任的县令裹得严严实实得等待着。 这里远离京城,条件又不好,不像南方的小县还有些油水可拿,会来这里当县令的不是受到排挤或者犯了错被贬官,就是无门无路因而在前任突然死亡时不幸被抽中补缺的“幸运儿”,要么就是一心为民自愿前来的圣人。最后一种人可遇不可求,这位县令显然不是,他开辟出了第四条道路。 邢阳他们驻扎在北疆久了,战事频繁,也积累下不少军功,自然有人忌惮。庄钧宦海沉浮数载,一直没混出什么起色,这次他趁着这个机会搭上了左侍郎的线,来这里盯梢,抓抓他们的把柄。 既然邢阳不愿配合,找各种理由不肯让世家子进来混些军功,那么这北疆的防换换也罢。 庄钧自然也不是白干,侍郎许他三年后考评调回京城,往后仕途一帆风顺。 “下官庄钧,见过吴军师。”见吴懿到来,庄钧快步迎上去,满脸堆笑地作揖。 吴懿回礼道:“庄大人客气了。天气寒冷,不如我们进去再谈?” “啊,对,对!进去说,进去说。”庄钧连忙请他们进去。 他的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吴懿身后跟了三个人。两个随从没什么好看的,可在随从前面还站了一个穿着藕荷色襦裙的姑娘。 察觉到他的视线,那姑娘温温柔柔地笑着向他点头致意。 那姑娘看着十六七岁的模样,满头青丝用鹿角形状是一对钗子挽在脑后,眼睛明亮得像名贵的珠宝,顾盼生辉,如同山野间的灵鹿化作的精灵。是他会喜欢的那种小女孩儿。庄钧霎时来了精神。早就听说有的武将和驻地文官会互相赠送小妾来搞好关系,莫非…… 正好他的妻子嫌弃北疆苦寒没有跟来,不会在他耳边大吵大闹。 庄钧笑眯了眼,越发热情。 第13章 拒绝谜语人,从我做起 杨湘瑶快要没办法维持住自己端庄的微笑了:这个大叔是怎么一回事? 他没有戴帽子,露出了岌岌可危的发际线,光亮的脑门下面本来就不大的小眼睛笑起来更是眯成了一条缝,从这条缝里还放射出了诡异的光,满脸堆笑,不管怎么看都很猥琐。更何况从他偷瞄自己的表情来看,绝对是想到了什么不能播的东西。 杨湘瑶默默往吴懿身后躲了躲,隔开庄钧几乎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穿过县衙大堂,到达县令平日里生活起居的内室,庄钧忙不迭地请他们坐下,又叫人来上茶。 吴懿和他互相谦让一番,都坐下了,杨湘瑶实在受不了他不停地窥视,索性和那两个侍卫大哥一起站到了吴懿身后。 这下这人总不能再满脸热切地盯吴懿吧。她想。 “早前派人送来的卷宗,庄大人都收到了吧。”吴懿问道。 庄钧连声应道:“收到了,收到了!” “有些事情,卷宗里已经写了,不过小生觉得还是与庄大人当面交代一下才好。”吴懿不急不缓地说着云根县城目前重建的进度。 城防由北军负责,重要设施已经全部修缮完毕,日常巡防暂时也由他们代管,等庄钧建立起自己的巡捕班子之后再全权交由县衙负责。此外还有民居重建、道路维修等等等等,仓库里储备的物资已经清点过一遍,也要派人管理…… 庄钧听得连连点头,一叠声地应道:“好,好!”他嘴上应着,一双眼睛却时时瞟向吴懿身后,笑容里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吴懿见他毫不遮掩的目光,心里有些不适,暗自皱眉。 见吴懿说完了要交代的话,庄钧斟酌着开口:“吴军师,嘿嘿,那个……这位姑娘是……”他搓搓手,期待着听到自己想要的答复。 “哦,还未向庄大人介绍,”吴懿回身看着她,道,“这位是杨姑娘。” 没等杨湘瑶补全自我介绍,庄钧就夸赞道:“姑娘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庄某见之心喜啊。敢问姑娘芳名?”说着,他努力端出大人的样子来,尽力收敛住了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像探照灯一样把杨湘瑶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话都说到这份上,杨湘瑶哪还能不明白这个面部肌肉正在抽搐的中年大叔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怪不得会被派到这地方来,就您这智商还想在京里混呐?怕是两集都活不过去。 她向前一步,行礼,管理住表情道:“庄大人过誉了。贫道姓杨,道号玄清。大人若不见外,唤贫道玄清便是。”杨玄清!听过没!随随便便就把别人当成可以送来送去的商品可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吴懿掩在袖中的手捻了捻,忍住心里的不悦。 庄钧丝毫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美人果然人美声也甜:“原来是玄清姑娘啊,哈哈,说来也巧,庄某总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名字一般……” 按理说来这儿之前庄钧不可能没看过相关的军情,杨湘瑶读过邢阳交上去的原稿,那上面她的名字出现了可不止一次。便是没看过,北疆打的几场仗也能算是进来最大的事了,走在哪儿都能听见各种各样的传闻,至少她上街办事的时候有不少好奇的北疆原住民自以为隐蔽地打量她。 这位爷却一点正常的反应也没有。得,看来这位恐怕是被北疆的寒风一吹,冻坏了脑子。面对没脑子的人她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杨湘瑶缩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扯了扯吴懿,示意他赶紧救场,自己撑不住了。 那边庄钧一直候在一旁的管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忽变,正要附耳去告诉他,便听吴懿轻笑道:“呵,庄大人想必是关注过前线战况的,听过这名字也不奇怪了。这位正是杨老将军的女儿。” 庄钧闻言,笑容僵在了脸上。是了,京中早已传遍了,杨老将军的小女儿……他怎么就一时激动,忘记了这个?这下不妙了……就算这位小姐一心向道涉世不深,看不懂他方才一番举动的含义,难保吴懿不会同她说这件事。这误会大了啊! 这位小姐怎么没有穿道袍来?要是她穿了道袍,自己绝不至于生出种种想法的。庄钧咬牙切齿,心中暗恨。 不等他想出补救的话,吴懿便道:“她还有位师兄唤作道清,今日外出公干未归,小生改日为你们引见。庄大人平日里若是遇见些什么怪事,或可相助一二。今日时间不早,庄大人刚到,想必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小生便不多叨扰了。” “走吧,玄清。”他端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哎。”杨湘瑶忙跟上去。 庄钧把他们送到门口,还想继续,被吴懿劝住,只得放弃,目送他们离开。 “坏了,坏了啊!”待到二人身影消失,庄钧叫苦不迭,“这可如何是好?” 管家宽慰道:“老爷无须忧心,小人方才看见杨小姐并没有什么反应,想是涉世不深,没有发觉异样。倒是吴军师隐隐面色不虞,小人斗胆猜测……”他的声音低下去,似是不敢再说。 不需他说完,庄钧已然领会了:“你的意思是,本官向他吴懿赔罪,说明本官对杨老将军的女儿并无非分之想,求他不要把这番误会说与杨小姐听……” “老爷所言甚是。”管家躬身道,“可以送些女儿家的钗环首饰与他。北疆贫苦,哪能寻得这些精致玩意,他讨得了杨小姐欢心,想必不会再寻老爷的不是。” 庄钧点点头,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吴懿不过是北军中小小一个军师,得罪了也不妨,等他三年后调回京城享受荣华富贵,哪里还把一个军师放在眼里。倒是杨老将军,两朝老臣,虽然为避免圣上忌惮挂虚职告病在家,但毕竟是开国元勋之后,自身又战功赫赫,威望非同小可,万万得罪不得。今天把人家的女儿当做小妾垂涎的事若是被知道了,他这一辈子大概也到头了,侍郎可不会为了他这么一个小人物去触杨老将军的霉头。 幸好来时侍郎派人给了他许多金银珠宝,供他打点各方关节使用。只是可怜他来想揪邢阳吴懿一干人的错处,还没抓到一个,倒先送了一个大大的把柄到人家手上。 另一边,杨湘瑶和吴懿可不知道庄钧得出了什么荒谬的结论。 吴懿愠怒道:“这新来的县令又是个不能指望的。这么多年了,年年都打,县官年年都换,换来的却是一年不如一年。本地不配合,军中弟兄们浑如孤军奋战,似这般何时才能——”还个太平盛世。 他停住,再向下说便是对当今圣上的大不敬了。 “唉,难啊。”杨湘瑶叹气,“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他们踏着雪慢慢地走着。 “这个县令倒是好笑。看他那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贬到那江州鱼米乡了呢,心思活络得很。”杨湘瑶笑道,“怎么样?吴军师不猜猜他是哪位老爷插进来的傻子?” 吴懿心情不佳:“他既然想找我们的错处,便透露些无关紧要的给他不妨。现在朝中说得上话的,没剩几位还在坚持要北伐了……是谁的人都一样。尽人事吧。” 杨湘瑶略有些诧异,回头瞧瞧远远跟着的两个卫兵,玩笑道:“这可不像你啊。当心可别叫他们听见了,准会被吓坏的。” 吴懿沉默片刻,低低道:“抱歉。” 一句话没头没尾的,叫人听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在道歉。 杨湘瑶忽而停下了,她望着他,眸子映着雪色,亮晶晶的。片刻后她莞尔:“吴晦之啊,你果然是故意的。” 她已领会到他说的是哪一件事。 “抱歉。”他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了,平日里的如簧巧舌此刻半点漂亮话也说不出,只能干巴巴地重复,“我没料到他这么……” 毕竟是他故意叫人误会,又自顾自地决定,没有问过她的意见。虽说杨湘瑶这次配合了他,但任何女孩子都是不愿被人看轻的。何况庄钧的轻贱又是那样地刺眼。他想,她大约是一定要生气的。 “没事。”出乎他意料地,杨湘瑶摆摆手,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直到庄钧屡屡向她表现出明显的贪婪,而吴懿没有第一时间点明她的身份时,她才理解了出门前与吴懿那番不明所以的对话意义何在。 先是问她为什么没有穿道袍,直叫她以为这是重要会面,应当打扮得正式些。当她提出回去换了再来时,吴懿却摇头,仔细看了看她今天的装束,又点点头道:“这样就很好。” 她无奈道:“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夸的嫌疑,但那样的草包我自信还是可以应付的。下次再要做这样的事,你完全可以提前向我说明。” 要想看清一个男人的本质,最快的途径无非是这两条——女人与酒。初次见面,自然是不好冒冒然提出要与人喝酒的,但是带上一个女人在身边暗示,再伺机送出去,这样的事在官场上实在屡见不鲜。 若庄钧真是正人君子,便不会对她过分关注,可他终究还是个满脑子酒色财气的草包。那么即便她今天穿了道袍,在最开始就表明身份,也不过只能使他油腻恶心的目光变得隐晦些罢了。 她看得开,但这不妨碍她想把他打一顿。杨湘瑶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要不是我及时领悟了,他方才说不定就要开始度过伤筋动骨一百天的第一天了。” 吴懿一怔:“你……直到刚才才明白?我以为……” 他还以为通过出发前的一段对话她已经明白了该做什么,刚才是一直在配合他。原来是突然发现现实,压抑着情绪陪他钓鱼的么? 杨湘瑶一时没忍住,很不端庄地白了他一眼:“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至少现在还不能吧。咱俩还没那默契。” 这可真是歪打正着,亏了她及时明白过来,没有当场给庄钧脸色。 “这倒真是我的不是了。”吴懿苦笑道。 第14章 信息不对称引发的惨案 “他捅了篓子,一定会想办法补救的。”杨湘瑶幸灾乐祸道,“猜猜他会送什么过来?” “这就开始想要赔礼了?你倒是贪。”吴懿隔空点点她,道,“可我觉得,他更有可能会把东西送给我而不是你。” “嗯?为什么啊?”杨湘瑶瞪大眼睛。 吴懿缓缓解释道:“既然你没有展现出明显的不悦,庄钧估计会认为你没有看懂他的一番动作。这样一来,他只需要请我不要向你说他的坏话即可。求人办事自然要有诚意,这份诚意不送到我手上,还能送到谁手上?” 到底还是自小按大家闺秀的模样养起来的孩子,虽然平时随性惯了,端还是端得住的。她天真温顺的样子做得太好,以庄钧的头脑,被骗过去的可能极大。 杨湘瑶看起来有些失望,微微嘟起了嘴,喃喃:“这种时候愚笨可就不是讨喜的品质了啊。我还挺好奇他会送什么的。” “你啊……”吴懿无奈。 他们回到营中,正巧遇到了与关文攀谈的杨钰。 “军师,杨姑娘。”关文抱着刀,遥遥一拱手,算是打过了招呼。他话不多,见杨钰有意过去说话,借口刚刚当值回来要去卸下甲胄,又聊了两句就离开了。 杨钰走过来,与吴懿打了招呼,好奇道:“瑶瑶,你们去做甚么去了?” 杨湘瑶也不告诉他,狡黠地眨眨眼:“我和军师出去坑蒙拐骗,受害人估计马上就要找上门了,你可不要到衙门去告发我们哦。” “啊?为什么?”杨钰倒是不怀疑那句“坑蒙拐骗”的真实性,瞧瞧自家妹妹明显不怀好意的笑容,再瞧瞧吴懿狐狸似的眯起来的眼睛,以他对这两个人的了解,一定是有哪个倒霉鬼被下了套了,并且还没发现。什么样的倒霉鬼要倒霉到到两个人一起去下套啊? “因为我们坑蒙拐骗的对象就是衙门里的人哦。”杨湘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 杨钰明白了:“云根的新县令到了?”他整个白天都在外面,还没听说这件事。既然杨湘瑶都用上了“坑蒙拐骗”这样的词,想必又是个不怎么样的。 “又不能做自己人?”他望向吴懿。 吴懿默默摇摇头。 杨钰叹了口气。 “最差也不过是和从前一样吧?之前都可以,以后也一定可以的。好啦,好啦,别那么沉重啊。”杨湘瑶把手抬高,用力拍了拍哥哥。 夜,四野俱寂,只有远处值夜士兵解闷的说话声隐隐传来。吴懿房中的灯还亮着。 明明今天没有多少事务需要处理,是难得的可以早睡的日子,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杨湘瑶说的没错,目前的情况再差也不过是和从前一样,然而这并不是身值得欣慰的事。从前的情形已经是最差了,自然没有办法继续坏下去。 他科举时不愿同别人一样去走大人们的门路,也没有什么背景,被人从姓名上做了文章,改了名次,堪堪吊在了二甲榜尾。参与评卷的老翰林还算正直,悄悄派下人来暗示了他。当年也是少年意气,又恰好那时候还不是指挥使的邢阳看中他熟读兵书,他便干脆跟着来了北疆,做他邢阳帐下一谋士。到如今,已有五年了。 五年间大小战役经历无数,记下的功勋也是一年年地涨。京里那些老爷们哪里看得见其中多少艰苦,他们眼里只有实打实杀敌记下的功劳,便也想着把自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们塞进来,叫邢阳看护着也不至于吃苦,过个一年半载再接回去,履历上便都是实迹,与送到太平州府里去吃空饷混来的便是天差地别。 那帮贵公子们来了得好生照顾着,不能有半点差池,有功还得归他们,有过只能自己扛。北疆战场又不是玩耍的地方,这种事情邢阳与他哪里肯做。这便结下了梁子。克扣粮饷这类的事情到还能解决,近两年邻近的州县换了四五任守官,来的都是早被收买了的。 再这样下去,只怕三人成虎,惹得圣上当真觉得他们居功自傲,统统收了兵权四散调开,再由那些大人们换上合意的人选,则北疆危矣。军中将士不乏烈性的,心直口快,再被撩拨着说出些无可挽回的话来,恐有性命之忧。 今日又见了庄钧那般人物,叫他如何不烦心。年年如此,便是再热的血,经这三番五次地拿冰雪去激,也早该凉透了。 吴懿拿手撑住额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一根灯芯快要燃到尽头,只留下一点点在灯油边缘苦苦挣扎着,光线变得晦暗,他挑了挑,却懒得去拿另一根来续上。 让它烧吧,烧完了我就去休息了。他想。 失眠也是常有的事了,心思烦乱,自然睡不着,却没有那么多时间能供他胡思乱想。他总是会定下一个时间,时限一到就强迫着自己放空,闭上眼躺着,总归要休息一会儿。第二天他还得精神奕奕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做他们谈笑自若的军师。 门被人敲动了:“军师?现在方便吗?” 是杨湘瑶。 他收拾好情绪,过去开门:“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这么晚你不也没有睡吗?”她把背在身后的手递到他面前,手中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盒,“给。” “这是……”吴懿打开看了,里面是一根根线香,温和沉静的味道幽幽地散发开来。 “安神用的。”杨湘瑶道,“挺晚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早点休息比较好。” 吴懿了然,想是白日里见过庄钧之后一时烦闷,叫她记住了,这才来送安神用的熏香。许是夜晚能将人心里的情绪放大,他有些触动,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他定了定心神,合上盖子,道:“多谢你费心了。这么晚了,你独自来找我,叫人看见对你不好,我也不便相送……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没事,我和师兄一起来的。”杨湘瑶把手一指,叫他看清了藏在漆黑角落里的公孙冽,“刚刚看完星象呢,这就回去了。” “那晚安啦。”她弯起眼睛,活力十足地笑着向他挥手道别。 吴懿掩上门。 灯火越来越暗,越来越暗,终于倏然熄灭了。 一片黑暗中,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第二天一早,庄钧派的人就到了。他也算是分秒必争,连夜挑选好了送去的东西,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赔罪信,并且识趣地没有出现在吴懿面前,还请送礼的小厮带了句口信。 可惜了,军事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大军的军师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一句口信,都被拦在了门口,普通士兵不敢自作主张,先跑去通知了负责值夜的校尉,校尉听是新来的县令送与军师的东西,又差人去问吴懿如何处理。 吴懿正埋头在文件堆里,哪有功夫把注意力分给他,也没问都有些什么,随口吩咐道先把东西收下,把人请走,他稍后再去看。 小兵得了指示走了,校尉听了吩咐,手一挥道:“军师公务繁忙,不便见客,东西和话我们都会帮忙转交的。” 小厮在门口顶着一帮板着脸的大汉严肃的目光站了半晌,心理压力极大,早就想溜了,这下子如蒙大赦,把东西往人手里一送,飞快地大声说完了主子交代自己的话,行过礼就闷头离开。留下那么多人面面相觑。 刚才这个小厮说什么?他们军师哪里来的心上人?新县令怎么就冒犯军师的心上人了? 一群人露出了惊悚的表情,四处想抓昨天跟着去的两个兄弟问问究竟。 “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呢?!还不去训练?!”关文被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吸引过来。 围作一团的士卒们立刻作鸟兽散。关文叫住校尉,问道:“怎么回事?” 校尉立即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关文的脸色立刻变得诡异起来。他分明记得昨天和军师一起去的是杨姑娘。要说这两个人有点什么,他还真不太信。 关文告诫校尉,让他手下的人不要乱说闲话,挥手叫他去忙。 潘涵润今天不当值,错过了方才热闹的时候。他慢慢悠悠地晃出来,看见关文面色古怪,不由得好奇,多问了两句:“关将军,刚才怎么回事?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关文斟酌片刻,想想他与杨姑娘也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告诉他也不妨。 于是潘涵润的神色也扭曲起来。他晓得这个新来的县令一脚踩进了军师和杨湘瑶随手下的套,被敲了一笔。但是什么套能把两个人套成这种关系?可别是个套中套,吴懿这人把杨湘瑶也给套了进去吧! 潘涵润出离震惊、出离愤怒了。当年他都没舍得,好好养在地里的好白菜难道要被这居心叵测的老狐狸拱了去不成? “我去找子瑜。”他扭头就走。 坐在温暖屋子里处理文件的吴懿猛然打了个寒颤。 奇怪,怎么忽然窜起一股寒意。他有些困惑,呵了呵冰冷的右手,微微活动一下脖颈,重又提起笔来。 第15章 我不是我没有 等到午休时间,今天当班的参谋老先生起身告辞去吃饭,吴懿打算去先过去点一点庄钧送来的东西。杨湘瑶也很好奇他的“诚意”究竟包含了多少东西,便跟过去瞧瞧。 没想到杨钰、潘涵润和公孙冽都在。 杨钰和潘涵润两个并肩坐着,看见他们两个一起过来,原本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表情又扭曲起来。半天没见的公孙冽竟然也在这儿凑热闹,他不知从哪儿端来了茶杯,靠在桌子上,慢慢地喝茶,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 “你们都坐在这,这是干嘛呢?”杨湘瑶被这怪异的场面镇住了,“怎么搞得跟三堂会审一样。” 杨钰轻声唤道:“瑶瑶,你先过来。” 杨湘瑶不明就里,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做什么?” 公孙冽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开口:“晨间云根新上任的庄县令派人来,向军师赔礼道歉。东西在这。” 他让开一些,让别人看见被挡在身后的几个盒子,还有压在一旁的一封信笺。 “昨日前去拜会过后,我就料到他定会前来赔礼了。”吴懿悠悠道。 他被这几个人一番动作弄得有些懵,实在不解其意。 公孙冽故作高深地笑笑,道:“可是,贫道听闻随着这些东西来的还有一句口信。晦之你想必不能料到他叫自己小厮传了什么话。” 杨湘瑶动了。她慢慢摸过去,想看看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一般来说,书信与口信的内容应当是有些关联的。 公孙冽按住她蠢蠢欲动的手:“玄清你别动,先叫他猜猜。” 这般没头没尾,他哪里猜得出来?吴懿苦笑道:“你们就别取笑我了。他说了什么?” “他说……”潘涵润每每回想起这句话都觉得如在梦中,语气飘忽地复述道,“昨日实为不知情,无意间冒犯了军师大人的心上人,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前来,特此送来赔罪之礼,还望军师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下官。” 吴懿怔住了。他确实没有想到庄钧能说出这种话。于是他的表情也变得和潘涵润他们一样诡异起来。 杨湘瑶猛地扭头,从公孙冽手底下抽出那封信拆开来。她的表情由诧异转为愉悦,身子一边读一边微微颤抖着,把信纸举高遮住脸,连那两张纸也抖得哗哗作响。等到一目十行地飞快读完,她把信纸从面前挪开,露出紧紧抿着嘴,憋笑憋得面色微红的一张脸。 她把信纸往吴懿手里一塞,终于忍耐不住,以袖掩面,笑出声来。她笑得弯下腰去,向后退了几步,靠在桌边,一手支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捂住脸,清脆的笑声从指缝间流泻出来。 她笑了一阵,哎唷哎唷地吸气,捂住笑得有些发痛的肚子,生理性的泪珠亮莹莹地缀在眼角,面带着还未散去的笑意,道:“我来和你们解释一下吧。昨天我们去见他,一开始我没自我介绍。这个人……反正思想不正。军师就表现出了一点点不满嘛。后来他估计以为我没发现,这是送过来的……应该算是封口费?” “不过他能短时间内想象出如此复杂的人物关系,我也是蛮佩服的。”杨湘瑶感叹道。 吴懿无奈道:“他会这样想,我确实没有料到。抱歉。” 潘涵润微妙地松了口气,可面上异色不减。 杨湘瑶忽然感到一丝不妙:“等等,这话有多少人听过了?” “基本上传遍了。”公孙冽怜悯道。 “该不会都知道说的是我吧?”杨湘瑶抱有一丝侥幸。 “应该是这样。”杨钰沉重道。 她感到惊悚:“怎么传得这么快?难道他是站在门口大喊出的这句话吗?” “据我所见,确实如此。”潘涵润证实她的猜想。 “啊哈哈,”杨湘瑶讪笑着挠挠头,与吴懿对视一眼,“这可有点不妙啊。” 难怪她来的时候也受到了那种自以为隐晦的探究目光的洗礼。这下乐子大了,她可不想被看门大叔做饭大爷关心情感问题…… 庄钧送来的东西里面除了金银布匹,还有各式珠宝首饰。 金银布匹好说,惯例收归公用。面对那一盒首饰时,在场三个男人统统沉默了一阵,十分整齐地望向杨湘瑶。 “看我干嘛……”杨湘瑶也沉默了。 “你不要吗?”吴懿问道。 昨天不是还因为没有东西给自己而失望吗? “要啊。白给的为什么不要?”杨湘瑶斩钉截铁,“但是这些东西我要了也没有多大用啊。” 一盒子金灿灿银闪闪的饰品晃眼的很,在现代生活过,再看这些金饰,怎么看怎么都有种扑面而来的暴发户气息。杨湘瑶不忍直视地撇过脸。 “不如给你们处理了呗,反正本来也应该这么办的吧?”她随意道。 “……”吴懿一时无言。这也太果断了些……她不喜欢这些吗? “你留一样吧,省得日后庄钧问起来不好看。”吴懿建议。 “说得也是。”杨湘瑶从善如流,随手拾了一支金钗拿在手上:“行了,就这个吧。” 吴懿点点头,出门去吩咐得力的小卒分地分时分批把这些首饰出手,然后先一步离开。 为她的名誉着想,最近他们还是不要走在一起的好。 折腾了半天,杨湘瑶这才想起腹内空空,嚷嚷着要去找点东西吃。杨钰从外面回来,听说这事就跑来蹲着他们两个,也还没有吃饭,兄妹两个难得都有空,便一起去食堂里看看。 这会儿早过了用餐高峰期,打饭的许叔带着帽子,裹着厚厚的袄子,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外向阳的地方晒太阳。 许叔在这北军里待得比谁都久,早年受了伤,从前线退下来,又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没处可去,索性留了下来,做些后勤的杂事。一晃十几年,许叔年纪已经足够大,大到这里任何人见了他叫一声“叔”都不会乱了辈分,渐渐地也就被忘了名字,只被人唤作“许叔”。 见他们来,许叔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老年人独有的慈祥招呼道:“是小杨啊,老头子就说今天还没见过你们咧,饭菜还有些,在灶上热着呢,来来来。” 似乎世界上所有的食堂大妈大爷们在饭菜快要卖完的时候都能突然治好手抖的毛病,这时候来虽然没得选,但分量绝对充足。杨湘瑶不免拦了一拦:“许叔,够了,我吃不掉这么多。” “哎,好,好。”许叔应着,放下了还想望她碗里添的勺子。 “许叔!”吴懿的小厮推门进来,“还有饭吗?俺给军师打点过去。” “有,有!”许叔向后厨一指,道,“还热着呐,你自己去吧。” 小厮提着食盒,蹬蹬地跑进去打了饭,又蹬蹬地跑出去。 见他这样,许叔笑骂道:“这小子,这么急匆匆地赶着干嘛去。” “小杨啊,”他转过脸来,笑眯眯地问道,“小吴今天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啊?” 大抵老年人无聊起来都爱瞎操心小辈的情感问题,许叔年纪大了,自然也不能免俗。他也听说了外头私下里传遍了的各种说法,不禁劝解道:“小杨啊,许叔知道你昨天受了委屈,心里不痛快。可你也不该和他置气啊……” 吓得杨湘瑶一口饭噎在嗓子里不上不下,杨钰拍拍她的背,给她顺平了气,她便急忙打断道:“许叔,没,我们根本就不是那种关系!” 许叔用看自家孙女的慈爱目光看着她,笑道:“你啊,你们两个天天一起过来吃饭,就聊天的那股子融洽的劲儿,老头子我还看不出来?” 他喜欢这个小姑娘喜欢得紧,又漂亮又讨喜,还愿意帮老头子修桌椅板凳,道袍一穿一身仙气,真个好似下凡的仙女一般。 在他眼里,吴懿也是他见过的顶顶聪明顶顶俊俏的后生。这两个人要真能成了,岂不是郎才女貌,一段良缘。 坚持自己意见的老年人是很可怕的,因为这时候往往意味着他们已经听不进别人的话了。 杨湘瑶捂脸,她现在是真的想去跳黄河。总归许叔这边是说不清楚了。 前段时间他们忙到陀螺似的直转,更别提大小文件恨不得都要军师过目才能放心,他们吃饭的时候都是在讨论没处理完的公文应该如何回复,而且也不只她和吴懿两个人在场。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怎么看出气氛融洽来的。 杨钰见妹妹尬住了,想帮忙解释两句,话还没出口就被许叔热情的劝解给拦了回去。 “小杨你也是啊,”他转向杨钰,语重心长道,“这世上哪有女儿家大了不出嫁的,能遇见个情投意合的是好事。你也别总把人看得紧紧的,遇见这些事也要多劝劝……” 眼看着逃不过许叔慈爱的唠叨,兄妹两个对视一眼,双双选择放弃辩解,转而闷头扒饭,而后道声“我吃完了”,逃也似的离开。 杨湘瑶长出一口气:“这样的长辈真叫人招架不住……” 杨钰点点头,深表赞同。 第16章 天冷就适合待在家里看 “下午你去哪里?”杨钰问道。 杨湘瑶想了想,道:“下午我没什么事了。我就先不出去瞎逛了,从师父那拿来的书还没看完,我还是回去好好学习吧。” 一帮爷们聚在一起难得能有一个瓜吃,一时兴奋可以理解,过个两天他们说不定就忘掉这个瓜了。这两天先避避风头,尽量别和吴懿一起走就好。 杨钰“嗯”了一声,不放心地嘱托道:“你别总待在房里,觉得闷就出来转转,没事。” 杨湘瑶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她跑回房间,一头扎进没看完的书里。 “晦之啊,你和杨姑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议事完毕,邢阳一边喝茶一边问道。 别看他在战场上雷厉风行的严肃样子,闲时脱了戎装往人群里一扔,也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和蔼的中年男人。 北疆军营里除了战事之外好不容易有一件能谈上两天的新鲜事,早就传遍了,万幸顾及两个当事人的身份,也或许是时间还不够,故事并没有在流传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离谱。 邢阳大致听了几个人的叙述,除了胡编乱造的细节部分之外并没有多大差池,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想听一听吴懿的说法。 两人相识已久,对吴懿而言邢阳便如同兄长一般。可即便是兄长问起这种话题,该尴尬的还是要尴尬:“兄长莫要听他们胡言。不过是庄钧误会了罢了。” 邢阳呵呵笑着,惋惜道:“哎呀,这却是可惜了,我见你寻常时言谈间颇多欣赏之意,还道……” “兄长!”吴懿耳尖泛上一点薄红,微恼道,“兄长休再拿此事作耍了。于小生倒没什么损害,与弟兄们说开了笑两声便罢,玄清她终归是女儿家,名节最是要紧。” 以往合作过的那些术士当中也有不少坤道,其中不乏作风大胆之辈,见他生得好,三天两头地撩拨他,非要他冷了脸表现出明显的厌恶才罢休。 邢阳心道能把你逗红耳朵尖的事儿可不多,从前也没见你劝人家注意名节。不过这事确实问一两次是好意,再多问就是多事了。 于是邢阳叹道:“是为兄的不是。不过,杨姑娘此人,着实当得起一句惊才绝艳。我原先只道她专精法术、武学,兵法或有涉猎,前日她来寻我,得空与她交谈才知,原来于文史一道她亦颇有见解,兼修算学、天文地理。若生为男子,前途不可限量啊。可惜了……” “确实是个值得欣赏的姑娘。”吴懿微笑道,“兄长方才说道前日玄清曾来寻兄长,所为何事?” 邢阳正色道:“这也是我想和你说的。两国交战,术士向来不轻易出手,一来难以估量对方实力,二来他们大多不问世事,懒于参战。因此一出手必定是胜券在握。此次祯国忽然出现了一位修为高深的术士,他本该是隐于幕后的,却轻视了我等,不得不上到台前来。她与道清都询问了相熟的同修,无人知晓祯国民间竟有这等人物。” “那人并非民间方士?莫非……” “此人在朝不在野,极有可能就是祯国的国师宇文肃。”邢阳凝重道。 “可我听闻宇文肃不是向来除了年节祭祀外概不露面,一心潜修。忽然挥师南下,必有所图……”吴懿沉吟道,“此事可已报知朝廷?” “已然上报,可是……”邢阳叹息。 报与他们知晓又如何?留在京中的大人们不可能再从天师观拨人过来了。 “兵部只道道清玄清少年英才道法高深,必能护一方安宁。只拨些火器过来,就算是增强我军兵力了。”他接道。 “小生读书时四处游历,也有些旧识,可去信询问。”吴懿道,“要到春暖化冻还有不少时候,将军无需过虑了。” “麻烦你们了。”邢阳点头。 吴懿起身告退。 屋外的寒风烈烈吹动着他的衣袍。云层在积聚,天低得要压到人的头顶上一般。凛冬还未过,到晚间兴许又是一场大雪。 下训的士卒们寻了温暖的室内,围坐在一起烤火,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门帘半卷着,见他路过齐齐噤了声。静默片刻又一齐放声大笑,各自寻了些“今天真冷”“谁知道晚饭烧了什么”之类的话题来说。 吴懿了然,只淡淡地瞥他们一眼,权且作为警告,不多停留,快步走回房去。 今天太冷了。 他习惯性地准备去开窗,手已经推开了一道缝,冷风“呼”地灌进来,这才想起上午公文已处理完了,杨湘瑶下午显然并不准备来,他无需避些什么。 就算两个人都时常注意距离,也并非独处,还是这么一霎时就传得仿佛真的一般。 他合上窗,无奈地勾勾嘴角,燃起炭炉,坐到桌边去写询问友人的信。 今天太冷了。 而且又要下雪了。 杨湘瑶合拢习惯性留了一半用来透气的窗,把灯挑亮了些。 拿在手里的是照旧在那个破旧的藏书阁里随缘抽取的书——《风物志》。平平无奇的名字,封面上的字迹仿佛醉酒后随意涂抹上去一般,配合上内页被液体溅上的一块块圆形皱缩,晕开了本就如猫爬狗爬一般的字,看得人眼睛痛,也像阅读它的不幸儿昭示了自己的来历。 这是本随手记录的酒桌闲谈,内容主要集中在山川地理、奇物、特产、风水、民俗等等。 当然,是玄学方面的。比如某地某山有某某怪兽,有某种神通,它死后,角就会被当地土著锯下用作祭祀的法器之类。往往后半部分就忽然话锋一转,变成了美食食谱,全身各部位的肉蒸炒煮炸料理一番有怎样风味云云。 当然,最后往往会填上一句“道听途说,未经考证,切勿轻信”。 总之如果不是写书人字写得太丑,会是一本极佳的消遣读物。 可惜字写得太丑。 杨湘瑶放下书,揉揉眼睛。 她连猜带蒙,还要联系上下文,一番折腾一下午才看了四五篇。而这书……还挺厚的。作者因此十分贴心地分成了上中下三卷,全合起来的话——杨湘瑶凭手感估计了一下,与一本大英汉字典差不多。 看这玩意实在是一种折磨,可是不看就这么还回去又觉得有点不甘心,毕竟内容足够有趣。 不过今天还是歇一歇吧。光线不好再加上龙飞凤舞的字,简直就是视力下降套餐,这年头可没有地方配眼镜。 她往里面夹了一张书签,把这书塞回架子上去。又从抽屉里抽出画了一半的聚灵阵。 她来之前请师父罗崇帮忙完成灵能监控的制造,他还真的做出来了。就是有点偏离了初衷——灵力回路都没有问题,但是便宜的材料显影不行,比之360p的流畅画质还要不如,基本上只能扛着眼睛痛看个寂寞。其使用效果和衙门里灵魂画师画的通缉令不相上下。 如果要提升清晰度,就必须使用更昂贵的材料来搭载整个术式以提高输入输出的效率。材料自身越光滑、通透性越好,显影的清晰度就越高。全部使用琉璃的话,即便是后世某拍照手机也得自愧不如。可惜造价太高。注定只能成为富人的玩具。 目前比较理想的情况是使用陶瓷将记录下来的影像投射到上面,能够保证清晰度的同时,价格也还可以接受——这是罗崇最后给出的结论。 后面还特意附上了全部试验产生的费用,甚至贴心地打了个师徒友情折扣,并标注接受实物支付。 我还真是谢谢你给我打折啊——杨湘瑶一边吐槽一边爽快地给他打了钱。 她这辈子虽然投了个衣食不愁的好胎,却还是难掩打工人的本质。人家找上门来想算卦看相测风水抓鬼的,师父师兄懒得接的,她只要有空就统统揽下,也因此攒下好一笔私房钱。 幸亏她手里闲钱多,不然为这事还要向家里伸手要,多没面子。 她决定先做出几个能用的来,然后去找邢阳商量商量,在营里挑些个好的角度装上,加强一下军营的安保。前两天她在罗崇给的《实用阵法大全》里面看到了几个比较有意思的别人宗门通用的护山阵,也可以挑一个等比例缩小了设在周围。 杨湘瑶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世界里面修仙的各种大小门派还真不少,不过基本都比较低调,目标是奔着成仙去的,觉得凡尘俗事打扰到他们修仙了,只要没舞到自己头上,压根儿懒得管。 像她这样积极打工的已经算是异类了,而如同祯国那位原剧情里边根本没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国师宇文肃一样主动推动国际战争的更是几百年都未必出一个。没人知道他那么忽然迫切地想要答道南方来是为了什么。 未知最可怕,还是防着点好。毕竟大雪天虽然行军不便,他一个人却不会受什么限制,还是来去自由的。有些防御措施,大家也过得安心。 既然想到了,就尽快做完。 这两天有的忙。 第17章 这个世界竟有火器 果然大家的关注并不会在同一件事上停留太久。距离庄钧派人来赔礼道歉已经过去五天了。五天里杨湘瑶与吴懿与之前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不需要打仗的时候,他们的工作十分清闲,只需要处理每日例行的文书即可。他们照旧一起早早完成了这些文件,而后各自去忙自己的事。只是最开始的一两天,前来当值的参谋老先生们的目光总是异常和蔼地在两人之间逡巡,并且还试图把自己缩在最远的角落里,以求给两人充足的相处空间。 有些尴尬,不过能来做参谋的自然脑子都不笨,他们很快就明白了两人所说的“误会”并非托词,而是事实。于是一切恢复如常,留言渐渐平息了,士兵们之间流行的话题又重新回归了城里哪家的酒比较好喝,哪里的姑娘更有风情之类。 他们与杨湘瑶已混得很熟了,偶尔一起喝酒聊天时说起这段绯闻,被她假模假样地挥挥拳头威胁一段,也就立即抱着头,说些好话讨饶,于是大家一齐笑起来,揭过这一段,重又拾起别的话头。 公孙冽自从战事结束就一直找各种借口偷懒。问起来便抢先天南海北地把杨湘瑶好一通夸,说她做事麻利,自己的事交给她也完全放心,日子过得和在罗崇身边修行的时候别无二致。 而无论是吴懿还是杨湘瑶都与他相识已久,深知这人的怠惰本性,也懒得对他报以过多的期望,并不会强行把他拖出来干活,只在有事需要帮忙时叫他搭把手。 杨湘瑶去与邢阳和吴懿商量了一番,定下了安置灵能监控探头的几个机位,当天就带着几个小卒,指挥者他们爬高上低给装了上去。邢阳还专门吩咐人收拾出了一间原本用于储物的小隔间。杨湘瑶在自己四处乱跑干活的时候淘来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收藏里找到了几盏破损无法使用的琉璃灯,重新熔铸成了平整的几块,把显影的术式接到这上面嵌在房间的墙上,这监控室倒还显得有模有样。 她索性去柴火堆里抢救了一段差点就要被劈成小块的木头,把它削成木牌,打磨光滑,在上面刻下“监控室”三个字,用漆填了凹槽,晾干之后钉在门上。 完成一切之后她欣赏了一番。木门上钉着表明房间用途的铭牌,推开门是一张长桌,桌子靠着的墙上镶着几块屏幕,上边正显示着的图像里时不时有人经过。屏幕右上角贴了标明地点的标签,左下显示着时间。长桌前的板凳有一条腿磨损得厉害些,坐上去有些微晃动。 这个曾经司空见惯的场景如今看来却也恍如隔世。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十七年了。既不是死去后才在另一个世界醒来,也没有系统冒出来指引她应该如何前进。唯一的一个改变故事结局的目标还是她给自己定下的。 她只是普通地入睡,再睁眼整个世界都变了。她不是没有追寻过回去的方法,只不过毫无头绪,又在这里建立了完善的人际关系,渐渐地就怠慢了下来。现在她在这里待的时间居然也快要赶上原来的世界了,回顾一下也会忍不住感叹“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由通用型的护山大阵改成的防御阵法也由她拖着公孙冽架设完毕。考虑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使用灵力,他们去除了一切专为修炼门派设置的需要人为调动大量灵力才能发动的攻击效果,转而加强了依靠自然灵力流动就可以维持的防御力和防窥探能力,隔绝一切陌生的灵力在法阵范围内生效,力求保证能够消除在不知情状况下因敌方法术泄密的可能。 经过公孙冽任劳任怨的多次试验,效果非常令人满意。他本人则在持续几天的作业结束之后捶着腰,像刚刚结束了八百里加急夜行军一样,直呼累坏了——劳动量根本就不大,杨湘瑶却被他搞得感觉自己像个压榨打工人的无良资本家。 公孙冽又窝回了自己的屋子,临走前还不忘嘱咐跟着自己的小卒把晚餐送到门口。 对此杨湘瑶冷笑道:“呵,宅男。” 好似全然忘记了自己本来也是个懒得出门的主儿,只不过生活所迫,这才不得不支棱起来。 终于忙完了这一阵子,她又重新清闲起来。正好也要到饭点了,她站在原地思考是现在就去和大家一起抢饭吃,还是稍迟一些再去,反正许叔为了照顾巡逻的弟兄们,向来会留饭的。 还没等她纠结完,路过的潘涵润就一把把她捞走,去和他还有杨钰一起吃饭。 这几天只要有空,都是都是他们两个——或者两人之一——带着她一起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同六七年前一般,未曾变过。 席间潘涵润提起他刚从邢阳那里回完话过来,听说兵部马上又要从火器营里调一批人过来。 “火器?”杨钰和杨湘瑶俱是一惊。 “怎么又要拨火器来?”杨钰问道,“上次不是没什么用,最后又都调回去了吗?” 潘涵润像端酒碗那样端起汤碗喝了一口道:“这次也是一个原因。不想帮我们解决麻烦人,就干脆拨点火器过来,看上去威力够大,问起来也有说法。用上了正好,用不上是我们不会用嘛。” 他嗤笑一声:“还真当大活人也能像演给他们看的靶子一样离那么近动也不动等着吃弹子儿么?” 杨钰问道:“带队的是谁?” 潘涵润开怀道:“还是个熟人呢。” “又是黄兴?”杨钰道,“他又做什么了,三天两头被往这边仍。” 潘涵润咽下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随口道:“估计又是哪家的小公子看上他新搞出来的东西了呗。说起来,瑶瑶,宇文肃那个事,打听出什么了吗?” 杨湘瑶早就放下筷子,摇头道:“没有。不过我随便推测一下,他急着过来,要物的可能性不大,要物他可以直接一个人过来嘛。只能是某块地吸引到他了。而且他要干的事估计动静还很大,遮掩不住,不然也完全可以自己过来,悄无声息地办完了就走。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按照这种故事里面的反派角色来推算,说不定就是“献祭某地生灵换取修为”“截取某地灵脉为已所用导致生态恶化”之类的剧情。 比起这个,她现在更好奇火器。 如果她的记忆保持了多年来一贯的准确的话,和宇文肃其人一样,她也并不记得作者什么时候写过热武器参战的情况。她也没有遇到过研究热武器的人。 天晓得她一直以为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冷兵器时代来着。所以说这个时代的火器发展到哪一个阶段了,威力怎么样,击发方式又是什么? 她问出心中的疑惑。 杨钰给她解释了一番。如今常见的火器是一段铁管或者铜管下面有一个火门,用烧红的铁丝或者木炭点火。 杨湘瑶听懂了。原来当代火器的技术力还在火门枪阶段。这种准头不行,威力一般,输出基本全靠声势吓人,十步之外一切随缘的东西是怎么被封建帝制国家看好,还能成建制地编出一个营来的? 潘涵润向天拱手,示意道:“那位偏爱这些新奇事物,觉得威力巨大,十分看好罢了。” 他冷笑一声,嘲讽道:“要我说,那位哪里懂……” “玄泽,慎言!”杨钰敲敲桌子,低声警告道,“都吃完了也别坐在这了,走吧,给后来的兄弟们腾个地方。” 潘涵润自知失言,一时间闭了口。幸亏食堂里大家都在聊天,声音嘈杂,若非有意关注谁也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走出食堂,杨湘瑶接上刚才的话题:“其实我是挺看好火器的。” 从长远角度来看,如果这位皇帝能够一直保持他对火器这种新鲜事物的喜爱,其实是好事,虽然从这个时代的人的角度来看难以理解了些。有权力顶层的看中与推动,即便人才们只是为了讨皇帝欢心而进行技术革新,也能在事实上推动枪炮技术的发展。 “不是说它们现在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啦,”她补充道,“火器问世不久,被应用于战争也不久。它还有巨大的改良空间。不像是刀枪这些冷兵器。从古至今,技术啊,材料啊,进步的路基本已经被走完了。现在所使用的刀剑,与百年前、百年后,不会有很大的差别。” “可是火器就不一样啦。射程也好、精准度也好、击发方式也好,这些都是可以通过研究来慢慢改进的。相似的道路□□已经走过一遍了,火器自然也可以。它才刚刚诞生呢。” 他们踏过地上厚厚的积雪,脚下咯吱咯吱地响。月亮毫不吝惜地把它银白色的光华倾倒进靴子留下的凹陷里。 它已经见证过这片土地上过往千百年的刀光剑影,并且会一直悬在夜空,继续见证今后千百年间的纷飞战火。 冷兵器的时代终将结束。总有一天,寒夜中刀剑上映出的将不会再是清冷的月华,而是枪炮迸出的炽热夺目的红。 “它是属于未来的武器,而未来正一步步成为现实。我毫不怀疑这一点。”她笑,“如果你们问我为什么如此坚定的话……我只能说,天机不可泄露吧?” 第18章 世界的自我修复 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杨湘瑶早已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她待在房间里,闭上眼睛,如同翻开中图书馆里陈列的书籍一般,用几天的时间又仔细回顾了一遍记忆中原书长达数百万字的剧情。 罗崇亲口承认过当年那句“莫忘前程”是言灵,如果它的效果没有打什么折扣的话——她想这应该也是不太可能的事——那么这数百万字中确实是没有一个字提过祯国的国师宇文肃,也没有一场战斗运用过火器。 换言之,它们和她一样,是这段故事中的本不该存在之物。在她正式参与到故事中来之后,这些本不该在这段故事中出现的东西一个接一个上到台前。 她的出现让实力的天平出现了倾斜,许多原本曲折艰难的任务都因为她提前看过了剧本而规避了本应触发的风险。而作为国师宇文肃自然无法坐视本国的军队在武力与法术两个战场全面溃败,于是他会作出干预——也许还有些什么别的他们未探明的原因。对面国师亲自下场,熙国把持朝政的主和派们也不得不做出反应,此时尚不成熟但受皇帝看好的火器显然是个好选择。 所有事物都在原本设定的规则中发展,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合理,无可指摘。只有她知道,从她出现在这里开始,这合理的一切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 这个世界正在对自己进行修正,它在用自己的方式往那个倾斜的天平上增减砝码,让它重归平衡的状态,使得这个故事不会过早或者过晚地结束。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所知晓的故事线的价值一贬再贬,仅能用作参考。 为了验证它们的参考价值,杨湘瑶联系上了一些曾经找上门来、想要解除灾厄的委托人。 他们有的还继续着自己原本的生活,有的却已经在一段时间之后再一次被原先相同的灾厄追上。奇妙的是那些曾经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们仍旧享受着他们的生命,再次找上门来的全都是财物失窃、被地痞敲诈、喝酒跌倒摔断腿之类无关性命的事,最严重的一个是房屋失火,不过那人不在家中——他本来也不该在家中的。 由于许多事情并不大,当事人也无法准确说出它们发生的时间,杨湘瑶也不能确定事件的严重程度与他们受到干预之后重新发生的时间之间是否存在关系,更无从知晓剩余的那些人究竟是已经安全地跨过了横死的劫,还是仅是暂时与死亡拉开了距离,而它的阴影仍旧跟随在他们身后,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追赶它的猎物。 她曾经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受到的教育让她难以接受宿命论调,除非有足够的证据来作为支撑,否则她不相信有什么是注定发生的。 所谓剧情,她注意些事件发生的契机,以防万一便是。 既然这个世界的意志暂且认为她再加上不知会发展到那种程度的火器可以和宇文肃画上等号的话,她不努力一点,怎么对得起它如此看重。 比如说,她看这个火器,就大有可为嘛。 是以当黄兴终于带着他的小弟和装备们来的时候,杨湘瑶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黄兴领着手下的士兵练习的时候,十次能有九次看见她就在一旁坐着,看他们排队练枪毙。 他们使用的基本上都是单眼的火门枪,也有一些装备了枪管更长、精度更高一点儿的火绳枪。 黄兴就是因为火绳枪这事儿来的。 没人看好他的火器,但架不住皇帝喜欢。皇帝既然喜欢,自然就有人绞尽脑汁想要做出新鲜玩意去讨他的欢心。 做不出就只有靠抢了。 太尉的女婿在京城防卫司里做了三年制使,正待升迁,有了这物便能顺势多提两级。 黄兴是城外制爆竹的出身,后来一窍通百窍通,这做花炮的天分一通就通到了火炮上,正巧新帝即位,对这些兴趣浓厚,他作为个中高手京城方圆百里无人不知,这才被招进去听用。混了这许多年,到现在也不过是上次从北疆回来,也算他退敌有功,意思意思给他升了个千总。 太尉又是现管的官儿,上次他还有些身为匠人的傲气,抵死不从,结果被扔到北疆挨寒风吹了两载。这次他虽然颇多不愿,却也不想再挨整了。屋里的灯亮了一宿,第二天天亮他就带着满面倦色把图纸交了上去,自愿的。 当然,没写改进思路和原理的那种。 反正写了他们也看不懂。那帮人舌灿莲花的本事大着呢,要糊弄一个门外汉中的门外汉绰绰有余。 老太尉收到图纸之后笑得眼睛都不见了,露出一口缺了几颗的牙,表示十分为他的拳拳报国之心所感动,所以派他带几百号人去北疆帮帮忙。 黄兴躬身低头,用坚定的语气说着属下定不辱使命。 哪儿能啊,京里早就传遍了,妖魔鬼怪、山崩地裂,神仙打架哪有凡人的份,跑都跑不掉,看戏等死就完了。死了说不定还能被拉起来过一把当鬼吓唬人的瘾。你看云根城里那些运气不好的百姓就被祯国不知哪个缺德的术士变成了僵尸,差点把邢阳堂堂一个兵马总指挥围死在里头。 活着回来大概就算不辱使命了。 从太尉府上出来之后他望望京城晴朗得过分的天,心想今天太阳真好,老太尉镶在缺牙上的金块块反光得厉害,闪得他眼睛痛。 收到军令之后黄兴当即点起手底下五百号军士,收拾收拾立即启程,动作快得很,新造出来的样枪一把都没给别人留。 太尉想起来去要枪的时候才知道人都领了皇命走了。没奈何,只能自掏腰包请匠人照着图纸打了一把。 黄兴不喜欢北疆,他一直觉得那边气候不太适合他生存,再多待几天的话迟早得冻死在那儿。 他又没什么远大理想,进军营里头混个一官半职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京城里头可比边疆舒服多了。 不过北军的那些人还不错。 时隔三年黄兴再度来到这里,军中没什么好东西,大家开了两坛酒,凑凑钱跟周边的牧民收了头羊来烤了,围着火堆子坐一圈,算是给他们接风洗尘。 人嘛,大部分喝多了酒心里都藏不住话。北疆的酒很烈,酒液顺着喉咙一直辣到胃里,呛得人嗓音嘶哑说不出话。黄兴从来适应不了北疆的烈酒,但有酒不喝白不喝,两碗下肚,他红着脸大着舌头,用被酒精侵蚀得破败干涩的声音把这次被派过来的前因后果交代了个干净。 趁着他苦水倒得差不多了,还没来得及说些这次不过脑子下次就没脑子可过了的话的时候,吴懿站起来打了个哈哈,说他喝醉了。 坐在他身旁的关文会意,毫不理会他“俺没醉俺没醉”的大声嚷嚷,把他拖回去歇着。 那天还杨湘瑶在外面寻访曾经的委托人,回来之后才发现黄兴已经来了好几天了。 上面那些事情还是她回来之后听别人跟她讲的。 近两年招进来的新兵蛋子大都是附近州县的农民牧民,偏远地区,物质生活匮乏,长这么大接触过的爆炸物也只有爆竹——还是有两个闲钱的人家买了来放,他们去凑的热闹。 眼下见着这么多火枪火炮,得空的时候自然颠颠地跑去看了,然后在她问起的时候兴奋地比划:“那声音啊,震天响!打得那个山头上的树是哗啦啦倒下去一片啊!杨小姐,俺觉着你也得去看看,可厉害了!” 这就体现出了当代火器的一大战略意义——不管怎么样,至少人家阵仗大。吓人。 杨湘瑶本来就有这种想法,顺着他们指的方向找过去,这一看就变成了天天都去看。 黄兴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家的女眷,住在附近的城里,做完了家里的活计过来看看自家哥哥——看她年龄和发髻样式显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北地民风彪悍的很,姑娘家自己出来走动并不少见。想来是没见过火枪火炮,来看个新鲜。 哪晓得这姑娘常看常新啊!她每次来的时间并不固定,像是路过了就随便坐一会儿,然后再回去。有时候看起来还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思虑片刻她却又拍拍衣服走了。 四五天之后黄兴撑不住了。他最开始觉得打听别人家姑娘不好,现在他觉得再不弄清楚这人到底是谁、想干嘛,他就要不好了。他寻思着自己今年四十好几的人了,人小姑娘总不至于看上他了。再看看身边的歪瓜裂枣,人家那么漂亮一姑娘,也不至于吧。 莫非是看上他的火器了?不能吧,哪儿有小姑娘喜欢这个的。 黄兴跟人一打听,发现那个小姑娘就是传说中打起架来他只能看戏等死的神仙之一,吓得手一抖,手上一堆零件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吴懿听说了这事,有些好笑地问杨湘瑶:“你每天过去,又一句话都不说,到底是想干什么?都把人吓着了。” 杨湘瑶最近也懒得挪窝了,干脆也和当班的参谋老先生们一样把要看的书带过来,那部《风物志》上看不清的字还能请他们帮忙辨认一下,能够有效地保护视力。做完例行的文书之后几个人各自读书学习,颇有大学自习室的氛围。 她抬起头来,看上去倒是心如死灰:“我是想上去搭讪,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啊……难道要我直接冲上去说‘嘿兄弟,我觉得你的炮不错要不要一起研究一下’吗?” 吴懿:“……”是挺奇怪。 老先生呵呵笑着,捋着胡须道:“老夫觉得,既有此事,如今前去道歉,再顺势相谈便可。” 第19章 技术的一小步 黄兴没能第一时间知道她是谁还真的是她的锅。 毕竟她这个人作为一个修仙的道士,职业素养没话说,只有一件不好,那就是不乐意穿道袍——除非是什么正式场合。 这不废话吗——杨湘瑶振振有词,谁下班时间还想穿着工作服啊,何况又不是不穿就用不了法术了,也就是个仪式感。 不过既然人家都来问了,她自然要去打个招呼。总是去看还一句话不讲,是有些失礼。 “黄千总。”晚间休息时,杨湘瑶叫住黄兴,大方上前施礼,“前些日子是我失礼,惊扰了千总,还望宽恕则个。” 黄兴听了连连摆手:“杨小姐说的哪里话。”这里的少爷小姐们可比京里的那些好说话多了,仔细一看也和京里的那些一样是一个脑袋两只手,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徒手就把人撕了,哪像传言里说的那么唬人。那些传着谣言的,有些长得还没人家讨喜。待人接物更是比那帮子恨不得头扬到天上去用鼻孔看人的二世祖们有礼得多。 再者他本来也就是有点惊讶,人家能来招呼一声,道个歉,那是人家的修养,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于是很快揭过了这个话题,黄兴犹豫着问杨湘瑶天天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 杨湘瑶“呃”了一声,有些尴尬地理了理两侧的碎发,把它们别到耳后,道:“确实……我对火器颇感兴趣,有些了解,前日见千总演练,有些想法,想与千总探讨一二,却不知如何开口,然后就……” 原来如此。黄兴心道,原来还真的有姑娘喜欢这个。却不知她有何想法探讨,俺且听听看。不过今日天晚了不方便,只有两个人更加不便,不如明天。 黄兴想毕,道:“明天辰时俺要和邢指挥使他们一起商量手上的火器怎么用,不如杨小姐也来,俺们一起讨论一下。” “行,明天我也去。”杨湘瑶与他定好了时间,道个别回去了。 第二天她一声招呼也不打,毫无心理负担地翘掉了吴懿那边的班。她有预感,这人一定也在邢阳那儿。这位军师可谓是无处不在,哪哪儿都能见到他。 果不其然。 见她进来,吴懿挑眉。他不知道黄兴把她也请了来。 杨湘瑶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和邢阳问了好,自觉地在旁边坐下。 吴懿拿她没辙,只能在心里默默向尽早当班的宋老先生道歉——以他的个性,是会一个人做完三份工作的。 黄兴推开门看见他们都在,一拍脑袋,回头看看天色,抢先道歉了:“对不住啊,俺来晚了。” 邢阳起身把他迎进来:“是我们早到了。黄千户不必拘谨。” 黄兴一听没有迟到,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道:“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他介绍起了新近发明的火绳枪的优势。 点火更加方便,火绳缓慢燃烧,意味着能有充足的时间去进行瞄准,比火门枪更长的枪管带来了更高的射击精度,操作也更加简单,单人发射也能保持比火门枪更高的成功率。 这种武器制造简便,使用简便,从入门到精通所需要的时间也比培养一名优秀的弓箭手要短得多。 完全可以批量生产,然后大规模装备起来——能装备到什么程度,就要看邢阳的意思了。 他来的时候这种新式火器才刚刚调试完毕,做出了几把样枪。他本人手上虽然也有些资源,不过还是需要一些支持。 黄兴讲解火器击发原理的时候倒是神采飞扬、自信满满,这会儿面对着上司要人要钱要物时又讷讷起来,话里话外透露着“少给点也没关系,多少给点就成”的意思。 邢阳当然乐意增强自家军队的火力配置,只是大规模装备显然并不现实。光是听黄兴的叙述,就能发现对标现有的火门枪,采用火绳在追求发射和瞄准的便利的同时牺牲了一些其他方面的东西。 “若是雨天受潮,便不能击发了。”他细细看着手上的样枪,斟酌道。 吴懿补充道:“北疆风沙大,火门上引药并无防护,恐怕极易被吹走。” “燃烧的烟很大,会遮挡视线、暴露位置。而且一根火绳显然并不能使用很长时间。”杨湘瑶从袖袋中抽出图纸和模型,轻快道,“有考虑过用燧石代替火绳点火吗?” 她展开图纸,拿起传动模型演示道:“这里,夹一块燧石——当然为了防止误击发这里和这里要用板簧和阻铁卡住机芯……” 拉动击锤,装填火药,因为有阻铁的作用不需要担心走火的问题,扣动扳机,燧石撞击铁砧擦出火星点燃火药,推动弹丸射出膛口。 感谢近代科技。 “首先呢,这样随时都可以发射,开枪之前都不用担心暴露位置。其次也不会出现火绳烧完了有枪开不了之类堪称作茧自缚的情况,而且也一样可以瞄准。” “装弹方式也可以改进一下。用浸蘸油脂的布或皮片包着弹丸装进去,减少摩擦力,加快装填速度,而且气密性也提高了,这样射程和精度都能更高。” “黄千总,您看看,”她把图纸和木制的模型推到黄兴面前,低下头去笑了一下,问道,“我毕竟是外行人,也没做过火器。这种结构可行吗?” 黄兴彻底被震住了。 这种结构打开了看明白了其实并不难,可以说是十分简单。他甚至能够看出杨湘瑶昨晚赶工制作,绘图草率的部分。 关键在于他之前完全受到了束缚,似乎点火一定要人手上抓着火种凑到药池里去才行,火铳也一定要是一根棍子上面接着一个铁管。燧石这种随处可见的东西,与钢铁敲击就可以产生火星,为什么他就没有想到? 这样一来,火铳的造型也可以顺势改变了。 制造工艺也没有任何问题,一直以来匠人们对改进冷兵器材料近乎疯魔的执着使得他们完全可以制造出能够保持足够弹力好长期弹性的弹簧,更加精细的火药也早就被用于制造烟花爆竹。 技术进步只差临门一脚,他踹了多少年都纹丝不动的门现在被面前这个托腮微笑着的少女轻轻推开了。 他究竟还是个工匠。 没有一个工匠能在这种时候还保持平静。 黄兴被巨大的惊喜击中,他的双手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没有问题!我叫人制作样枪,实测之后就可以按照这样的标准来装备我们的队伍!” 他站起来,现在就想要冲出去将图按标准重新绘一遍,然后叫人制枪。 “哎,等等,别急啊。”杨湘瑶无奈地叫住他,“还没讲完呢我。” 黄兴刹住脚步,回头,急切地看着她,期待她拿出别的图纸或者模型。 杨湘瑶摊摊手:“这个没什么新东西,不用图纸——火门铳,做成多管的,可以连发的,全用铁打,放完就竖起来,抡它。” “虽然很显然没有燧发枪好用,但胜在绝对便宜好制造,打不着人就打马,打不着马吓吓它们还是可以的。连发瞬间的火力压制也很好用。三枪之后就一锤子。”她笑起来,“锤子的结构简单吧?打人疼吧?对吧?武器嘛,追求的就是个简单好用啦!” “讲完了,这下真的没了。”其实不是没有了,只是再高端一点的结构她自己也还没弄明白。毕竟她前世一不是学军工的,二没入过伍,对热武器内部结构的了解也就停留在明晚期左右的水准。 就算她明白别的结构,现在的锻造技术也不见得行。 慢慢来吧,以后还是要仰仗黄兴这个一己之力做出我国古代没有出现过的火绳枪的真大佬。 黄兴略一思索,点点头,随意一抱拳,急忙出去了。他现在对燧石点火的火铳更有兴趣。至于做多眼的火铳,那是纯粹省经费的行为,什么时候没钱了再考虑就是。不然就回京之后处理给老太尉,换点好处。 至于她说的那什么,“燧发枪”?倒是个简明易懂的好称呼——那是杨老将军女儿的主意,不关他的事。向来那老太尉也不敢去碰杨老将军的瓷。 黄兴急匆匆除了门,杨湘瑶回头去看从刚才开始就哑火了的两位,朝他们眨眨眼。 这两位看来是……一点儿没懂。 什么作用力啦,气密性啦,估计他们唯一理解的就是燧石怎么点火。 呵,数理化教育的缺失。 邢阳从听天书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咳,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等黄千户那边做出了样枪,我们再去看看。” 吴懿端起一旁的茶杯,战术性喝水,然后放下轻轻杯子:“如此,小生告辞了。” “哈哈,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字都没听懂。”陈述句。 吴懿看她眼中闪耀着自得的光彩,若是身后有根尾巴,恐怕真要翘到天上去,叹道:“玄清,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饶是他向来自傲于自己的头脑,也必须承认这个姑娘与他不相上下,在某些方面更是远胜过他。 她竟然真的认真数起来:“可多了。琴不会弹,画画不好,下棋是我一生之敌,字写得勉勉强强能看啦……别人家姑娘都会女红,我也不行……似乎普通女孩子该会的我都不怎么样诶。” “没有必要这么吹我。我就是平平无奇的小天才,会的东西多了点而已。”她故作潇洒地摆摆手。 她只不过是见过的更多,学过的更多,严格来讲可能还是个作弊的——这话就不必说了,他们更加理解不了。 吴懿微微低头,厚厚的围脖遮住了下半张脸。 他弯起眼睛,莞尔。 聪明又有趣的小姑娘啊—— 第20章 小丑竟是我自己 听杨湘瑶自己承认了之后,吴懿才知道原来她是真的不会下棋。 习惯了什么事她都能给出答案,他一直以为邀请她下棋时她说的“不会”只是自谦的托词,或者更想做其他事情罢了。 于是他提出教她下棋。 这就造成了——两人瞪着一块棋盘一本棋谱对坐半晌,教学效果约等于零。 也不能说她没有听懂。吴懿确实能做一个很好的教书先生,他讲得生动形象,深入浅出,简明易懂。杨湘瑶鼓掌表示“我完全明白了”,结果却是一学就会,一用就废。尽显臭棋篓子本色。 她以前也学过,不论是下棋还是打牌,学的时候倒是悟性极佳,看别人你来我往也没有理解问题,到了真要用的时候大脑就拒绝思考了。 在她心里,这些都算是娱乐活动,而她向来不愿意在娱乐活动上使用自己的智商——平时思考就够累了,为什么玩的时候还要动脑子?所以她以前几乎从不参加棋牌活动,玩的最多的就是飞行棋和小猫钓鱼,还有用麻将搭多米诺。 “主要还是心态问题。”她承认。懒得思考,随缘出牌落子,不输才有鬼。 但是人就是很奇怪的生物,不愿意花心思去赢,输了又会不开心。 吴懿也看出来她的各种失智操作,他算是明白了,也不能说她不会下……心态所致,不知为何就是不愿意好好下罢了。 他自幼将棋作为一门技艺而非游戏来磨炼,稍长后便是棋风如同他本人用兵一般,稳健清正之下暗藏诡谲杀招,不知从何处便会窜出来,即便无法一击必杀,也要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杨湘瑶看过几次他和那几位老先生的棋局,叹为观止。 但是对上一碰棋子就智熄的她,看起来倒像是成年人在欺负小朋友了。 吴懿把棋子一粒粒拾到棋篓里摆好,收起棋盘,安慰道:“许是不常下棋,生疏所致。是我过于认真了。往后玄清若是想找人对弈,我随时欢迎。” 杨湘瑶点头,腹诽道:“我觉得应该不会有这一天。” 柜门被打开,再关上,桌面恢复了以往的整洁。空气再度沉寂下来。 吴懿随意翻动着宋老先生一早处理好的文件。战事结束已一月有余,应由衙门管理的事务已经全部将权交还给他们,现在每日例行文书只有寥寥几份,写的全是些陈词滥调,不看也没关系。 气氛是有些尴尬的,他一时想不出别的话题来,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 “晦之,要不然……我给你讲讲物理化学?”杨湘瑶撑着头看他慢慢读文书,终于忍不住说道。 “是说早晨提到的那些?”他向来不是会拒绝新的知识的人,当即应允。 杨湘瑶闻言一下坐直了,从自己桌上抽出来一沓纸,笔筒里取出一支自制的碳笔,在纸上写起来:“要想学会物理化学,首先要懂得基本的数学知识,数学是最基础的工具,我们先从数的概念开始讲……” 基本常识是人都有,简单的定义提一遍就能过。教一个真正的聪明人的好处就是,他不会随便打断别人然后自作聪明地发表自己的观点。 更多时候他们可以自主解决问题,然后适时地提出疑惑。 许多定理这个时代本来就有,只不过是与她的叫法不太一样罢了。杨湘瑶看了看时间,不到一个时辰,初中数学,并且对阿拉伯数字和横着写的简体汉字接受良好,真不错。 她搁下笔,活动活动手腕道:“先休息一下吧,还想听的话,一会儿接着讲。” “嗯。”吴懿应了,仍旧低头回顾着记下的知识点。 接来一杯茶,杨湘瑶看到他读书时候的认真劲儿,不由得有些感动。 “我当年要是有这脑子和态度,我不是早就上清北了。”她暗自感叹,使个小法术把记忆里做过的几套中考卷子拓印出来,递给他。 “适当的练习有助于巩固知识——请吧。”给别人布置作业的感觉是这样的愉快,她难得地理解了曾经的老师们,“没空写的话看看也行,我过两天再把答案给你。” 吴懿拿着手里的几张纸,一时梦回求学时期。 学堂里的先生可没她这么好说话。 左右也无他事,吴懿当即执笔开始解题,是所谓趁热打铁。 这孩子太认真了,吾心甚慰。杨湘瑶简直要给他颁一个“感动中国三好学生”奖了。 “既然你开始写了,那么一个时辰,一张。写不写完都要交哦。也不可以看刚才的笔记。”她拿走写完的厚厚一沓纸,留下几张给他打草稿,站到窗口瞥一眼漏刻,记下时间。 太棒了,监考的时候看同学们抓耳挠腮地做题真的很有趣——虽然面前的这个很显然不会做出这种动作。 也不用担心他会作弊,想到那本《实用阵法大全》就快要看完了,杨湘瑶索性接着看起书来,好早点再换一本。 “嚯,你又找到新的受害者了?”公孙冽晃晃悠悠地推门进来,凑过去看清了吴懿在写的东西,幸灾乐祸道。 “你可拉倒吧,人家比你聪明多了,别瞎吵吵打扰到别人。”杨湘瑶抬起头来,扯扯嘴角扬起一个公式化的灿烂假笑,“师兄,今儿挺早啊。” “哪儿……”被杨湘瑶眼神警告,他把冲出口的话眼下,到底是乖乖地低了声,“哪儿还早啊?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还真的废寝忘食了?” “嗯?不是才午时……啊,对哦,过午了。”她拍拍脑袋。 邢阳处的一番交谈没用了半个时辰,回来下了会儿棋,又讲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数学,是早该过午了。 没想到,她人生头一回忘记吃饭竟然是因为看别人学习。 “我刚从许叔那儿来,他说没看见你们,也没听说出去,想是忘记了,拜托我给你们带来。” 公孙冽把脚边食盒拎到桌上,打开来,饭菜的香气瞬间飘散开。被这香气一勾,杨湘瑶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饿。 “晦之?”她唤道。 吴懿头也不抬,捏着碳笔写得刷刷地响:“我等一会儿。” 杨湘瑶耸耸肩,拿起筷子先吃自己的那一份。 “哎,不是吧,”公孙冽凑过去,压低声音,“他真的听懂了啊。” “你不是吧?这可是我十四五岁就会的东西,这都学得稀烂的才要给我好好反省吧?”杨湘瑶向来不吝啬于对他表达自己的鄙夷,“偏科也得有个限度吧?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解题时的吴懿有着不亚于执棋时的专注与自信,落下的每一笔都流畅而坚定,仿佛胜券在握。他抿着唇,并不像许多人一样在读题时无声自语。正午的太阳并不直射着窗口,光线却静悄悄地探进来,叫他的眼睫在面颊上投射下淡淡的阴影,沿着束得精细的发髻绘出浅色的边。 ……是令人羡慕的发量。 虽然这辈子暂时还没有秃头的危机,但想起了前世每次扫地时满地的长发,杨湘瑶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羡慕而又嫉妒看着他。 吴懿实在是过于认真,让杨湘瑶忍不住回忆起自己早已逝去的学生时代,并且想象了一下他剪成短发,身穿校服的样子。 生得斯文俊秀,学习也优异,大约是每个学校都有的很受女孩子们欢迎的那种男生吧。 “这人的条件还真是得天独厚到让人羡慕……”杨湘瑶咬着勺子,愤愤地呢喃。 公孙冽凑过来:“啊?什么?” 杨湘瑶把他推开:“夸你聪明行了吧。” “呵,得,多半是在嫌我笨。”他了然,“晦之你这么优秀别人的压力很大啊。” “与我何干?分明是你自己懒散。”两个人都是十几年的兄弟了,互相嘲讽起来丝毫不留情面。吴懿无情地点明事实,把写好的一张卷子递给杨湘瑶。 “唔,这么快!”她饭还没有吃完呢。 把剩下的一口饭三两下塞进嘴里,她拿起卷子来仔细查看。 然后另外两个人亲眼见证她逐渐震惊石化裂开。 “救命!”她几乎要无语问苍天了,“你还是人吗,还是人吗!” 杨湘瑶以为他答卷的结果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毕竟当年她好歹大小也算一个学霸。 没想到啊。小丑竟是她自己。 吴懿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得到了这样的评价:“怎么了?” 除了刻意刁难考生的压轴小问——“你怎么全写出来了啊!”杨湘瑶惊叹道。就连压轴题他都写了一半,严格来讲可以有点过程分。 “这个不会。”他指着最后一问。 “那个是故意刁难你的,你有点思路已经很厉害了!毕竟是两小时速成的,太强了。”太强了这句话她已经说厌了! “我觉得……你不用我教也行啊……要不我把课本给你,你有空自己看看得了。不懂的再来问我——先说好,我也不一定会。”杨湘瑶当机立断,把初高中六年的数理化课本一起拓印出来交给他。 她接着交代道:“这个你自己看看就好,不要到处传播啊。” 吴懿投以困惑的眼神。 “哎呀,这个很原因复杂。”包括但不限于知识产权、历史秩序的问题,“总之……它的传播源只能有我一个人,多了会出问题。” 她故作神秘,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这是天机。” 第21章 只有神不存在的世界 杨湘瑶的眼眸倏然闪过一丝碧绿的色泽。 吴懿移开视线,翻翻手里一大摞的课本,没有说话。 他点点头,就算是听进了她的话。 天机吗……从左到右,他手指抚过书本上简化的汉字,暗自沉吟。 她确实很懂得利用自身的优势,“天机”两个字说出口,任何人都不会再追问下去的,何况自古以来修士们就拥有着惊世核俗的特权,她就是说这些都是自己梦里想的,估计也没人会觉得奇怪。 这些书籍遣词造句都不似本朝风格,书上的字体、插图也更像是印刷品,这许多成体系的知识也并非可以凭一人之力编撰成书的。 还有……陌生的国家名称和形似波斯人的姓名格式,还有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不限男女、根据年龄划分学习阶段并在不同阶段的结尾举行考试的教育体制,种种迹象都表明某一处有一个国家,它与其它国家有深刻的交流,能够知晓其它与它相似的国家的在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研究成果,并且似乎每个孩子都必须从小学习这些知识。 那么这样的国家既然存在于世,它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进行扩张,甚至根本不为世人所知?他们所使用的文字又是为何与先行的汉字如此相像,仅仅是考虑到书写和辨认的便捷程度做了简化? 这样的国家真的存在吗?又或者是三千世界中的其他世界应有的样子,还是它存在于她所见的未来?她究竟是如何看见,又为何要将这些知识带进现世? 或许这才是她真正不愿泄露的天机。 杨湘瑶已经出去了,公孙冽见他若有所思,神定气闲地道:“晦之,现拖进红尘,在你可想知道我这师妹的来历?” 最初他们跟着他离开三清山前来的那个夜晚,公孙冽就问过吴懿这样的问题,当时他回答“不想”。就算她除了杨家小小姐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身份,只要她值得信任,能解北军之围即可,别的他都不关心。 看过这些书籍之后,他才发现她的知识储备、语言习惯、行为方式总是不经意间透露出那个国家的影子,它在潜移默化中对她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如果说从前他并不关心,那么现在他确实非常好奇这些问题背后的答案了。 “她的来历我也并不完全清楚,仅仅是听师父说过一些罢了。他老人家说,玄清是天星照命,上应天府……”等不到吴懿的回答,公孙冽自顾自地说起来。 “不必了。”吴懿淡淡打断他。 她站在他们这边,并且愿意分享她所拥有的知识,旁的她既然不说,那么他便不多问。是尊重,也是信任。 公孙冽几乎微笑起来:“晦之,你可是难得不去探究未知问题的答案。” 他向来是很能维持道者风范的,展现出高坐云端、洞悉万物的通明——在没有杨湘瑶在场的时候。 “你的故事倒是依旧老套得过分。”吴懿回望过去,讥道。 听起来不过是常见的仙人转世下凡历劫的故事。他感到讽刺。如果她是神,那么难道神也并非全知全能,也需要学习,也需要通过考试和——他对这个制度很感兴趣——选举来确定自己的地位? 那与人、与人世又有什么区别? 这些书本上的字句如同利刃,将人们认为神所拥有的那些从他们的身上一点点剔除了个干净。 神真的存在吗? 他最终还是向杨湘瑶提出了这个问题。 杨湘瑶闻言立即笑开了。 不论过去过久,吴懿都一直记得那天晚上她的笑容,不屑的、轻蔑的笑,融合着身为人类的骄傲。 清冷的月光洒落,沐浴着光辉的,与神明最为相像的少女微笑着在他面前杀死了神。 “不,”她说,“我不这么认为。即便真的存在,也一定没有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强大。” “我向来是不相信神的,从前我也不相信妖魔鬼怪。” “可是世上确实存在妖魔。”吴懿道。 “是啊,世上存在妖魔,也存在法术。可法术不是人们触不可及的东西,越是学习我越是发现,虽然产生的原理暂时不得而知,但灵力的确不过是世间自然存在的一种能量,它并不比热与光更加神秘。我们学习如何利用它、转化它,正如同你们学习如何将书本上的知识化为己用,这是成体系的知识,只要加以训练,人人都可以掌握。正如同所有的技艺一样,天赋在其中起到作用,但并非决定性的。” “所谓妖魔鬼怪,也即是在这种能量的影响之下诞生的一种生物。它们是可以消灭的,不会受到主观意识影响的,不论你是否意识到它们,它们都会在那里。不是说你认为它不存在,然后你面前的鬼怪就会消失。它们是唯物的,这个世界都是唯物的。” 她的手心倏然窜起一簇火苗,在寒风中摇摆着,不肯熄灭,固执地照亮小小的一片天地。 “起初人们认为火焰是神灵的威能,后来燧人氏钻木取火,人们从神的手中夺过了神的权柄。从那时起神的威信就被撼动了。” “那些书你看到哪里了?”她问,“阳光是遥远恒星上产生的辐射,闪电是正负电荷的相互吸引,雨水是水蒸气遇冷液化,生命来自于地球上亿万年的漫长进化,天圆地方不过是个笑话,地球之外是广袤的宇宙……” 吴懿沉默着。他读到了这些浅显的理论,也明白了这些都是自然运行的现象,与神毫无关联。 他并不是某个宗教的信徒,二十几年的人生中参拜神佛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这并不妨碍他感到怪异。 仿佛他翻动的书页都化作了一柄柄尖刀,从神灵的身上剜下一块块血肉,将它们杀死。 “这样的世界是不会存在神的。即便有符合类似描述的生物,他们也是人,只不过是更加强大的人罢了。所谓‘天道’也不会超脱于自然规则,它的运行原理也必然可以寻到相应的物理规则来解释。” “不是我们杀死了神。晦之,是蒙昧时期的人创造了神。它们承载了人类最初的恐惧与敬畏。现在这些情绪回到了最该拥有它们的事物身上——自然。于是神的使命便结束了,它们合该死去。”她合拢手掌,跳动着的火苗在她的掌心熄灭。 她的眼中似乎还留存着火焰的残影,仍旧在黑夜里跃动着。 “你为什么忽然来问我这个问题呢?是不是师兄和你说了什么?”她了然道,“是那个‘上应天星’的故事吗?” “是的。”吴懿答道,“不过我没有听完。你说那是天机。” 他承认之后,又忙补充了一句,似在澄清自己并没有蓄意刺探她的秘密。 “没关系,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直接问我。只要可以说的,我都会说的。”杨湘瑶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其实这世上修士每天做出的预言千千万万,照理说天机不可泄露,为什么他们都没有事呢?” “真正能被称作‘天机’的预言只有一种,在不该浮出水面的时代为人所知就会扰乱世界正常发展的,无论如何都不会产生改变的,这些所谓‘天机’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一般我们叫它——” “命运?”吴懿接道。 “天啊——我不喜欢宿命论,换个说法。”杨湘瑶摇头,纠正道,“现实。唯有提前告知人们现实是不被允许的。” 现实。不会因为人的主观意志改变,在或近或远的未来一定会发生,并被人们了解到的现实。 那些属于未来的思想、科技,若是被提前带入现实,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会对发展尚未完善的世界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她方才的一番话,即便是最疯疯癫癫不拘一格的道人听了也要道一声“疯子”。数千年来无人敢于挑战的神的权威,在她眼中不过是愚昧年代的传说。那些蕴含着世界运行之理的理论,在现在的人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吴懿明白她说的都是对的。 以数字、逻辑、大量的计算、试验、与证明构筑起的科学远比用恐惧与缥缈的希望联系起来的宗教更能让人信服。 她在他的面前推开了一扇门,在这个长夜将尽的时代提前偷来了未来的文明的火种。 “你就这么相信我吗?”吴懿感到嗓子异常干涩,以至于发出的声音有些嘶哑。他感到内心被一种巨大而复杂的情感充斥着,但他无法辨明。 人都是有欲望的,知晓原理后重现现象于他而言并非难事。若他心怀贪念,以此假作神明又该如何?稍有不慎,这火种便会化作燎原之火,焚毁此世。 与公孙冽不同,她与他不过数月相处,怎样的信任使得她放心地把这样的火种交给他? “当然,你不能到处乱说,些小的变动世界会自行调整,无须担心。否则我不会把图纸拿出来交给你们。这些只不过是工具罢了……何时运用,如何运用,运用到何种程度则全在你自己。” 她可是看过了全部剧情,包括每个人的心理活动,可以说是除了他们本人之外最了解他们的人。她很清楚吴懿的性格,冷静、理性,不会冲动行事。何况很多设想的实现都需要社会环境和整体技术水平作支撑,现实是即便拥有成熟的理论,也无法复现超越当前时代太多的技术。 所以她放心地与他分享这些知识,就像种下一粒种子。她期待着最终他能够取得怎样的果实。 过分的行为会受到惩罚,而小小的逾越是被世界允许的。 杨湘瑶心态轻松地送出一个wink,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我当然放心啦。” 是全然的信任。 不自觉紧张等待着回应的吴懿放松下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心脏在胸腔内不同寻常地快速跳动着,他骤然握紧藏在袖中的手,试图平复加速的心跳。 他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眸中掀起惊涛骇浪。 杨湘瑶对一切毫无所觉,她双掌合十,在胸前轻快相击,雀跃道:“那么——欢迎你进入只有神不存在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很中二,我喜欢。 你看这个男人他在自我攻略诶—— 第22章 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劲 战场、谈判桌,人们互相交流的方式和地点换来换去,最终所求的无非就是一个“利”字。 议和的通知早就下了,可等到熙国和祯国两边的人聚到一起,坐下来互相扯皮并且终于扯出一个结果,就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 尽管没有人愿意去了解熙国又赔付了多少银两,但毕竟身处北地,人们在传播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情时总是乐意为时效性与真实性负责的。北军的将士们仅用两三天就把谈判桌上一个多月的成果听了个便。 这下一切尘埃落定,熙国北疆正式退出了战争状态。这下他们越发清闲了,武将们暂停许久的休沐制度再度正式启用,每日的训练量也恢复到了平时的水准。 一例文书从每日总结变成了月度总结,邢阳对此表示很乐意亲力亲为,又早年关将近,这一干文职大都是拖家带口的,或回家过年,或家人前来北疆探望,一年不见,有许多话要说。邢阳便干脆给文职人员们放了长假。 士兵们大都是本地人,家人都住在附近的城乡,趁空闲时回去一趟,来去都快得很。 邢阳时常笑言道年轻一辈的小将们不争气,没有一个讨得老婆的。潘涵润和杨钰自然是母胎单身了,跟着张明来驻扎在边防站的那两员副将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黄兴也是一样。 邢阳倒是儿女双全,只不过全都远在京城,大约不会来。关文的妻女早就选择随军,眼下战火平息,又从稍远的府城搬过来与他一同住。他的妻子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女儿关晴雪却不似父母一般寡言。伴着风雪长大的孩子梳着高高的马尾,如北疆的烈酒一般泼辣的性子,怎么也不肯吃亏了去。仗着自己比杨湘瑶小上两岁,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对这军营里唯一的同龄姐妹颇有好感。几次相约,奈何杨湘瑶忙于读书画图,都不得成行。 再向北的边区只有零零星星的小聚落分布在茫茫草原上,过着最原始的游牧生活,于是张明的家人也在大营内有一间房,休假时他会过来,带着女儿在院子里玩耍。 这是为数不多的能够看见张兰儿的时间。小小的女孩儿把自己藏在奶娘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好奇地望着路过的陌生人,活像一只小白兔。 一看就是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那种小女孩。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也要带来随军呢?杨湘瑶想不明白。这时她只是蹲下身子向她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拿出随身携带的糖果问她要不要吃。 张兰儿通常先是抬头望向奶娘,得了允许后才从奶娘背后走出来,飞快的拿了一颗糖在手上,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道谢。然后她的父亲会拿着城里买来的爆竹和火折子从她身后的门里走出来。 杨湘瑶对这个潜在的叛徒没有什么好印象,站起来简单地打了招呼,便推说有事离开。 身后遗落下一串爆竹燃放的脆响和张兰儿银铃般的笑声。 黄兴动作很快,做出了模型又联系好了附近的铁匠,好说歹说叫人把这一单提到了邻近居民们的菜刀锄头之前,过两天就能拿到这一把样枪。 他从那天谈话结束后就保持着亢奋的状态,连带着杨湘瑶在他那里的定位都从“打起架来随时会要人命的怪物”变成平生知己,异常大方地向她开放自己的弹药库。 杨湘瑶是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的人,但实在对那些原始的火器提不起兴趣,只一心期待着“勉强能玩”的燧发枪做出成品。 那晚关于科学的慷慨激昂的发言实在中二得过分,并且由于发生的时间最近而在她脑海里不断闪回,每次想起来,杨湘瑶都有一种捂脸尖叫的冲动。 吴懿倒是毫无所觉的样子,她甚至怀疑那一番中二发言为他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并且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 对于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些学说的人而言,非义务教育阶段的知识就不是纯靠个人自学能够解决的了——而且课本有时候确实写得足够简略,需要教师在授课时额外补充。杨湘瑶把自己的笔记也给了他。 吴懿自然是不方便进女孩的屋子的,这样冷的天站在门口说话实在是对人的挑战,于是他仍旧请杨湘瑶每天到他这里来,以便随时解答疑惑。 女孩的笔记条理清晰,章节前面编上了不同格式的编号,红蓝两色的笔分门别类地圈画出了重点部分,笔记上的字迹却不似平日里写字那样好看,字与字互相勾连出匆忙记录的痕迹,有时候完全走了形,那意味着她正如世上所有的学生一样,在课堂上打起了瞌睡。间或有那么一两张的记录风格与她本人完全不同,字迹也比平时更加飘然——这时候是生病了吗?吴懿微微蹙眉,想道,大约是生病缺了课,又不愿落下太多,于是还没痊愈就回来匆匆借了别人的补上吧。 若没有真正接受过这些教育,任凭一个人能预见多远的未来,都是绝对拿不出这样的课本和笔记的,所以她一定使用某种方法连通过那样的时代——吴懿几乎认定了这一点。或许是这些书籍所构建出的那个未来,又或许是别处。这就是她曾经接受过的教育,也无怪乎会有那许多令人惊奇的想法。 吴懿无法触及那样的未来,唯有这些青涩的笔迹能令他得以一窥她的学生时代。 而这笔迹的主人就坐在他身侧,青丝半挽成髻,余者便如水倾泻,散落在她的肩上。她的手指轻轻捻起书页,悄无声息地翻过一页,不愿让纸张翻动的声响惊扰到旁人。 可惜她的一片苦心并没有起到作用。吴懿的心本就不静。他从未遇见这般学识丰富、聪慧有主见的姑娘,一直以来都向她投去了不少关注,那日交谈过后更是不自觉地便会把目光投过去。 他想看到什么?从前是好奇,现在杨湘瑶已经袒露了她的大部分秘密,他还想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 吴懿也说不上来。他把目光移回来,闭目清心,重又投入进复杂玄奥的知识里。 传信的士兵先在窗口张望一番,见屋内有人,才到门口来轻轻敲门。 吴懿起来过去开门,搭着他的肩把人让到门外去说,另一手将门虚掩了。 杨湘瑶的书读得可比他自己认真得多了。 再进来时杨湘瑶已经抬起头来,疑问地望着他。 “没什么事。”吴懿走回去坐下道,“年底了,庄钧想要宴请我们这些北军将领,说是答谢。” “他来的时候该打的早就打完了,有什么好答谢的。而且日常巡逻不可松懈,有几个人愿意去?”杨湘瑶不屑道。 “我是没法推辞的,驻地文官设宴,又是这么个名头,邢将军怎么也要去露个面才是。旁的人……或许张明会去吧。”吴懿数道,“或许能把道清拉上。四个人,怎么也算是很给面子了。” 杨湘瑶向椅背上一靠,怜悯道:“真可怜啊——难得的休假还要浪费去和他打机锋,这种时候我才庆幸自己是女孩子……” 吴懿把手上精致的请柬递给她,笑道:“你可清闲不了——你以为这是给我的?打开看看吧。” 米白的纸张上残留着花瓣汁液印染的痕迹,洒了一层细碎的金粉,缭绕着熏香的气息。 杨湘瑶瞬间转为了满脸的不情愿。 “庄钧的夫人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带着一家人来北疆过年……这位夫人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希望与同在北疆的将军们的女眷多走动。”吴懿又道。 “正巧雪霁天青,园中梅花开放,故设宴赏梅?”杨湘瑶念道,“酒桌上问不出来的事,便去问枕边人。还是同一天,他夫妻二人怕是商量好的。” “这方面他们倒是肯下心思。”吴懿道。 杨湘瑶叹气:“可惜不好拒绝。嫂嫂们大约也都会去的。” 听闻庄钧自已家里两房姨太太都不是安稳的主,正房夫人也是硬气的,整天闹得鸡飞狗跳腥风血雨的。 人越多的地方是非就越多,希望这帮女人们能在外人面前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可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这种宴会不出点什么事情简直都对不起他家复杂的人际关系。她是真的一点也不愿意去。 吴懿看出她不情不愿,安抚道:“初次设宴,必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只是几位嫂嫂待人真诚,还要辛苦你多照看。” “……”杨湘瑶腹诽道,“你直接说她们单纯易被骗就得了呗。” 她点点头,再度执起书卷。 半晌,吴懿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天庄钧送来的簪子,你还留着吧?” 没有看她戴过。看来是真的不喜欢了。 “嗯。”她一边看书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后天要戴上吗?” “嗯,戴上吧。” 第23章 赴宴 庄钧不愧是曾经做过京官的,虽然人不在京城那个繁华名利场,该有的排场却一个都不少。 几辆马车早就在门前候着,借了夫人的名,说独个儿在家寂寞无聊,想早些叫姐姐妹妹们去和她说说话,解解闷。 邢阳和吴懿借口公务,等稍晚些再自行前往,关文和潘涵润、杨钰三人推说巡逻不可松懈,没有过去。黄兴一心都在火器上,这一早就又跑去铁匠铺里“监工”去了,看样子是准备在那儿消磨上一天,气得县城里的小铁匠恨不能东西打出来之后先照头给他来一下。 张明倒是陪着自家妻女一道坐进了马车里。张兰儿被不放心的父母裹上了一层又一层,唯恐她受了风,远远看着像个大大的糯米团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既然父亲不去,关晴雪就把杨湘瑶拉来和她一起坐,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扯着她问东问西,一定要她变个戏法儿瞧瞧。杨湘瑶无可奈何,反驳着“我可不是变戏法的”,被她缠得没有办法,终于还是给她变了一个。 晶莹的冰霜在指尖凝结成了一朵小小的花,然后簪在了关晴雪的发间。 见女儿与杨湘瑶相处不错,关林氏坐在另一边温柔地笑着看着她们。偶尔夸赞杨湘瑶性情与外貌,柔声叫女儿多和她学着点。 杨湘瑶莞尔,心道您女儿和我学了那还了得,那就直接从率直泼辣一步变成离经叛道了。 她向关林氏状似羞涩地笑笑,转头又和晴雪嬉闹在一起。 “好啦,”关林氏劝道,“你两个歇歇吧!别把头发闹得乱了,不好整理。” 两人闻言真的停下来,各自理了理发髻。 开玩笑,两个平时都是随手把头发梳了一抓一扎的人,今天为了去赴这位县令夫人的宴,难得地早起花了好大的功夫来盘头发,可不能弄乱了。 当然杨湘瑶不怎么会,对她来说能扎出一个完美不毛糙的丸子头就已经是极限了,关晴雪也一样。所以是关林氏亲自动手,帮她们两个梳了一模一样的分肖髻。衣着也是款式相似的。 杨湘瑶穿着浅杏色的上袄,配了洁白的绣花下裙,头上戴着庄钧送来的金钗——好叫他知道上次他闹出的乌龙已经完全平息了。他可以看不到,但是这番功夫不能不做。关晴雪与她一般打扮,只不过上袄是藕荷色的,她抗不住风,又多加了一条围脖。温婉中带着一丝俏皮,与平日里风格截然不同,又不至于太过张扬,把主人家超越了去。 两人打扮得活像姐妹一般,是以当庄钧的夫人罗氏见到她们时,一时间竟辨认不出哪个是今天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 杨湘瑶人不在京中多年,但她以前留下的传说还在京城里流传。三岁识字四岁熟读诗词歌赋五岁出口成章文成武就,京里的传说总是在传的过程中被说得越来越离谱,最终成为了“别人家的小孩”的典范。 后来她在外修仙,为了恰饭到处给人画符算命,渐渐地也有了些名气,传到京中的时候就又变成了“前知五百载后知五百载,出口断人生死”的神仙模样。 也因此即便京城里所有学龄儿童都对这个传说恨得牙痒痒,也只敢在心里抱怨两句——废话,说出口的话被她知道了怎么办啊! 罗氏虽然一直有心与京中权贵家的夫人小姐们结交,奈何那个二品大员遍地走的地方,庄钧一个小小芝麻官,人家实在看不上。 眼下虽然庄钧攀上了侍郎这条线,但总归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杨家在军中向来是说得上话的,便是皇帝也要给几分面子,和他家小姐多走动走动总归不是坏事。 可罗氏随着庄钧上京的时候,杨湘瑶早已出门修习去了,她连远远见到对方一面都不曾,完全不认识,只晓得对方大致的年龄。 所以这两个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小姐,哪个才是杨家的?罗氏只好先上前热情地迎了,说些对所有人都适用的客气话。 关林氏与张明的妻子李氏虽然娴静,身为官家夫人的礼数却都通晓,两人先与罗氏叙了几句,便把几位姑娘一一介绍给她。 罗氏先夸了张兰儿乖巧讨喜,又赞关晴雪飞扬灵动,随后一把牵起杨湘瑶的手,握在掌心,一边轻轻抚着一边滔滔不绝地夸开了。 那模样,像极了七大姑八大姨见到家里最讨喜的姑娘并询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时的样子。 杨湘瑶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右手不露痕迹地轻轻挣动两下,发现没有办法把手从罗氏的桎梏里取出来,只能由着她牵着自己向后园走去。表面上波澜不惊,甚至随着她说话的停顿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的笑容,塑造出合格的优秀但谦虚的大小姐的形象。 谁看了不得叫一声好,她觉得自己如果有幸回到现代甚至可以去逐梦演艺圈。 不过……这位县令的家里装修得可真是精致啊。 假山,树石花草,还有小桥流水——哦,天太冷,流水结冰了。 假山一侧有一株梅树,枝头仍旧覆着前几日落下的雪,在这雪色旁红梅盛开,被衬得愈发娇艳了。 梅树掩映着一座小亭,四面都已遮上了帘子,寒气便无法侵入。掀开帘子,只见亭中早已设好了案桌小凳与炭炉,硬生生在这冰天雪地里辟出一室春意来。 桌边已坐上了两个人。 两个极美的女人。 一个仿佛有了这炭火还嫌不够,手里兀自抱着一个黄铜打制的汤婆子,被这热意熏得面色微红,铅华淡抹,仅仅为她增添了些许气色。柳眉凤目,身着水蓝色的衣裙,看来更觉冷得刺骨,初见时颇具林黛玉式病弱美人的风情。 另一个则截然不同。眼尾张扬地挑上去,沿着线晕染出夺目的红,似要与亭外那株梅树争出个高下。亭内温暖,她便除了披风,披风下是在这天气里稍嫌单薄的袄裙,衬出她丰满却不丰腴的体态来。 她似乎对于红色情有独钟,连那袄裙也是水红的,配着她的金钗玉环却丝毫不显庸俗,倒如传说里勾魂摄魄的妖精一般明艳动人。她正专心致志地欣赏着自己作蔻丹的指甲。 见罗氏领着客人进来,她放下手,站起来,笑吟吟地道:“奴家有失远迎,还望几位贵客见谅。客人来了,姐姐怎么也不叫婢子去唤奴一声,平白失了礼数。” 站在门口的丫鬟怯怯地向罗氏望去。 罗氏心下了然。 按理说,主母设宴待客,就是不告知妾室也无可指摘,她两人向来爱给自己找事,罗氏本不欲让她们过来,是常、沈两个姨娘听了风声,自己来的。她二人虽是姨娘,大小也是个主子,罗氏留在这里的小丫鬟不敢说,也不敢拦,只能叫她们进来。 事到如今这些话当然不能在客人的面前说。罗氏连忙笑道:“妹妹说的哪里话。常妹妹身子弱,不能受寒,这亭里比起房内还是凉了些,听闻妹妹又伴祥哥儿读书到晚,必是辛苦,便想叫两位妹妹多休息一会儿。方才正想让柳儿去请妹妹呢,妹妹倒先到了。” 说着,她颇关心地问那病美人:“常妹妹,今日身上可还爽利?” “多谢姐姐挂怀,比前些日子倒大好了。”常氏盈盈施礼,道,“妾身常氏,见过诸位夫人、小姐。” 罗氏早就松开了杨湘瑶的手,她趁机悄悄的退到了后面去,和关晴雪站到一起,津津有味地一边欣赏漂亮姐姐一边吃瓜。 罗氏虽不似她二人一般美貌,却也不差,更有当家主母的端庄气质。三个不同风格的漂亮姐姐唱一台戏,互相之间讲起话来夹枪带棒的,实在是有趣得很。 她就说怎么可能不出幺蛾子,这人还没坐下呢,她们那边就开始了。 精彩,精彩。 罗氏象征性地关心了一下常氏的健康,就请她们坐下。 张兰儿被母亲李氏抱在怀里,罗氏给她拿了个果子吃。她到不急着下嘴,把那果子拿在手里,当做个新奇玩意儿,翻来覆去地看。 一群人又聊起天来。 女人之间的友情啊,有时候就能通过聊八卦建立起来。 杨湘瑶和关晴雪对这些个家长里短都不感兴趣,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她们去谈,也不插话,只安静地喝茶。 常言道,人不染红尘,红尘自染人。 虽然用在这里不太恰当。 不过有时不是你不想聊天就能不说话的。 沈氏向来喜爱那些新奇精巧的首饰,她见关晴雪发间簪子晶莹剔透,十分可爱,不由得问道:“关小姐,你这簪子晶莹可爱得很,不知是哪里得来的?” 若有可能,她也颇想要一支呢。 “姨娘是说这个吗?”关晴雪摸了摸那只簪子,自豪道,“是杨姐姐做与我的呢。” “杨小姐手这般巧。”沈氏赞叹道,“做得如此精细,这料子奴也从未见过呢。” 罗氏仔细看了,也赞道:“的确精巧。” 常氏点头。 杨湘瑶笑道:“谢谢夫人夸赞。不是什么珍奇料子,冰雪使些术法定了型罢了。” 第24章 开宴 沈氏恍然:“早就听闻杨小姐道法高绝,原来竟还有这等妙用。” 杨湘瑶道:“这倒不值什么,几位嫂嫂若是喜欢,我做几个把与你们。” “哎呀,怎能如此麻烦你呢。”罗氏推辞道。 杨湘瑶连忙道:“不麻烦,我也没什么好送给嫂嫂们的,左右也无它事,做些小玩意给嫂嫂们解解闷。” 见她坚持,罗氏也不再客气,叫随身的丫鬟柳儿去亭外树枝上摇落一捧雪来,用瓦罐盛了,端进来给她。 “这样可以吗?”罗氏问道,“里边暖和,一会儿该化了。” “不打紧,这样就可以了。”杨湘瑶道,手上动作不停,把雪捏出个大致的形状来,又在上面附魔加固,叫它转化成冰晶。 不多时便完成了。 她把较繁复精致的送给罗氏,又把两只一样的稍简单些的给了沈氏和常氏。 “多谢杨小姐。”常氏接了,柔柔地道谢,抬手簪在了发上。 罗氏、沈氏亦是如此。 瓦罐里剩下的雪已经化了大半,她索性直接把雪水引出来,塑成几个兔儿猫儿狗儿,递给张兰儿去玩。 李氏见是冰块儿做的,恐怕有些凉,先拿手去接了,发现触手微温,半点儿寒意也无,不由得奇道:“分明是冰雪塑就,怎么却不凉呢?” 杨湘瑶笑道:“天气寒冷,这等拿在手上的玩意儿,哪里还能再做成冷的?上头加了法术,便如普通玉石一般。屋里炉子生得暖和,便也把它烤的暖了。” “竟然如此神奇。”罗氏惊叹道。 “这样做出来不仅不凉,还能长久保存呢。”杨湘瑶道,“只要不去磕它,便无事。若不慎磕着了,多半要碎的——这点上倒是不如普通玉石坚韧了。” “小姐一片心意,世间再难寻得的,奴自当仔细保管,又怎会叫它磕着碰着呢。”沈氏娇笑道。 她收了新奇玩意,心情正好,平日自视甚高的她丝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 她见杨湘瑶的金钗一般地俏皮可爱,以为这也是她自己用些术法做的,顺势夸赞道:“这金钗也是杨小姐自己打的吧?真个好看!很衬小姐呢。” 杨湘瑶心道,你若知道这就是你家府上出去的东西,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反应。你看起来根本就没见过这支钗子呢。 她又想起那日的鸡飞狗跳来,忙低了头藏住笑:“这支并非我自制,而是友人所赠的。” 声音里还是无可避免地漏出一丝笑意来。 庄钧犯了什么事,最后又送了什么出去赔礼,那两个姨娘不知道,作为执掌中馈的正室,罗氏倒是知道的。 即便那时她不在北疆,这次过来,也有人向她汇报。 那批首饰她没有亲眼见过,但知晓大致的样式。此刻听杨湘瑶说是友人所赠,稍一联想,便知是自家送出去的赔礼。 送给吴懿的东西,出现在杨湘瑶的头上。看来他们果真是那种关系。 本来冷静了一个月,庄钧渐渐地要回过味儿来,担心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被坑了。可是又不好求证。 为这事管家近来没少被念叨——若是平白被套走许多财物,任谁都要气愤的。 如今倒是可以肯定,这份礼物送对了。 她的方向一开始就跑了偏,这下越走越远了。杨湘瑶的一番举动在他眼里看来也成了说起意中人时的害羞。 “既这般说,莫非是意中人所赠?”罗氏调笑道。 杨湘瑶也是有意要把她们往这条路上引,她微微别开脸,撒娇道:“不是的,嫂嫂莫要取笑我啦——” 关晴雪见这只钗子好看,也缠着杨湘瑶问过来历,那时她分明还坦坦荡荡地直言是她和吴懿一同骗来的。 眼见着苦主反倒一脸欣慰地自以为见证了什么爱情故事,她实在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关林氏不明就里,嗔道:“你这孩子,好端端的傻笑什么?” 关晴雪知道是万万不能戳穿的,她眼睛一转,忙遮住半张脸,笑得眉眼弯弯:“娘亲你瞧,姐姐不是害羞了?这簪子分明就是吴……” “晴雪!”杨湘瑶作势要去捂她的嘴。 众人一齐笑起来。 罗氏不禁想起她与庄钧刚刚定情的时候。 那时她收到庄钧的礼物,别人问起时不好意思说,也假称是朋友送的,有时候还叫远在他乡的表哥背了黑锅。 是不是世上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把情郎称作是表哥或者普通友人呢? 罗氏微笑。 可惜男子天生不会专情,后来庄钧在外花天酒地,又先后接回了常氏和沈氏,两人的情谊便淡了。 她隐晦地看了一眼那两个女人。 一个整日里没病也要装作病弱来博取怜惜,一个离了那风月场还死性不改,打扮得狐媚子似的,都来勾引自己的相公。 罗氏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叫她们都消失了才好。 她在她们觉察之前收回目光,跟着众人笑了一阵,随后回头道:“也该到时候了,柳儿,你去看看,午膳做好了没有,好了便叫他们两边送去吧。” 边境仍有宵禁,因此两边设宴选的时间都在中午。 她在背后向柳儿比了个手势。 柳儿会意,躬身出去了。 前厅里邢阳与吴懿也都到了——他去抓公孙冽的时候,这人又声称要闭关,不肯跟着来。吴懿心道哪有闭关只闭这一上午的,他就是懒。 庄钧正与他们聊些时事政局,文学历史——他怎么说当年也是凭本事考出来的举人,这点底蕴还是有的。虽然早就荒废了。 小厮听竹在门口唤了一声,得到准许后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庄钧听完了点点头,挥手道:“去吧。” 他转向客人,问道:“厨房已将筵席备好,三位可要现在用膳?” 邢阳询问地看看张明和吴懿,笑道:“我等自然是客随主便。” “好,”庄钧拍手,唤来小厮道,“既然已经备好,便送上来吧。” 从开始到现在,他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问吴懿上次送去的赔礼可还满意,正暗自焦虑。 方才小厮来,告诉他夫人已经辨明了,吴懿将那批首饰送与了杨湘瑶,此刻其中一支正戴在她的头上呢。 他瞟了吴懿一眼。 吴懿与他的目光对上,霎时就明白过来,微笑着冲他点头。 难为玄清了,他想,不过她大概也乐在其中吧。 他早就发现,她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件事对我的名声不好”,而是“被人问来问去很烦”这件事本身,她是怀着一种恶作剧的态度去配合他的。 换成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可能与他这样配合两次的,只有她。而且不用他明言,她就已经知道该怎样做。 而且在欺骗女性这方面,她永远是更加擅长的那一个。 仅此一家,独一无二的默契。叫人很难不感叹命运的玄妙。 这次庄钧是彻底相信了,他并不拥有反复思考的能力。 只是可惜那支金钗大概从此又要不见天日了。她早上出门的早,戴起来是什么样子,他还没见过呢。吴懿觉得有点可惜。 庄钧放下心来,盘算着来年若是实在寻不到事情可报,这收受贿赂多少也算一条。 虽然他自己也收。 小厮们端上酒菜,筵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是今年自家庄上新酿的桃花酿,不醉人的。”罗氏给杨湘瑶和关晴雪倒了酒,劝道,“两位姑娘便喝一些,不打紧的。” 关晴雪自觉已有些熟了,端好的架子又渐渐散开来,笑道:“莫说是这般小杯,便是唤作大碗筛来,十碗八碗也一口气喝得的,怎么会醉?” 常氏饮不得酒,只小口啜着茶,听关晴雪这样说,轻声劝道:“这酒虽不醉人,若上了头却也不好,小姐还是莫要饮那许多。” “关小姐不愧是将门之后呢,饮酒也自有一般豪情。”沈氏掩了嘴,咯咯娇笑道。 “我看你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杨湘瑶挤兑她,“这会儿就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关晴雪朝她扮个鬼脸儿:“小气。” 杨湘瑶耸耸肩,不理她,自己吃菜。 罗氏笑道:“姑娘暂且少饮。正午天暖,饭后我们把桌子挪到园子里去,饮酒赏梅,岂不是比干饮有趣得多?” “嫂嫂说的是,”关晴雪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我就等到稍后赏梅时再饮吧。” 关林氏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你且歇歇吧!” 张兰儿见她们喝得有趣,也伸手去够母亲的杯子。 “哎,兰儿,这个不能喝。”李氏忙把杯子拿过放在一旁,舀了一勺桂圆红枣汤喂到她嘴边。 张兰儿一边喝着母亲递来的糖水儿,一边仍旧伸着手去玩那杯子。许是今日太过兴奋,得意忘了形,一个疏忽把被子拨弄得倾倒下来。 “啊呀。”沈氏惊呼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她坐在李氏和张兰儿身边,受了波及。酒液淅淅沥沥地从桌面上淌下来,正滴在她的衣裙上。 李氏连连道歉,口中训斥着女儿,慌忙掏出手帕想要与她擦拭。 沈氏轻轻抵住李氏的手,安慰道:“不碍事的,夫人请莫责怪小姐。奴自去换一身来便好,何必叫夫人污了帕子。” 她对座上诸位浅浅一笑,抱歉道:“奴去去就来。” 说着系上披风,匆匆地往厢房去了。 第25章 铜镜 铜镜漾开层层波纹,如水般平静下来后,清晰地显映出了庄钧后园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宇文肃的目光锁定在杨湘瑶的身上。 她终于从那个防护得严严实实的法阵里走出来了。 自从上次设阵想要探明杨湘瑶的实力以来,宇文肃不止一次地尝试再度窥视她的一举一动。只是大约初次窥视叫她有了防范,战士平息之后立即就在驻地附近设下了阵法,防止外人的探查。 每次宇文肃想循着熟悉的灵力找过去的时候,都被法阵的力量隔绝在外。 她自己倒也不知道在里面忙些什么,竟也一直没见她出门。 以前不是挺爱到处跑的吗? 宇文肃向来是不爱关心玄学界的这些个后起之秀的。他积威已久,在祯国国内无人敢来触他的霉头。即便那些小辈们多少知道些不妥,也不过是少年人空有一腔正义罢了。 他们便是再厉害,又能搅动多少风云?更遑论威胁到他的计划。小孩子不自量力而已。 可发现杨湘瑶之后,他久违地嗅到一丝威胁的气息,虽然仍旧不知缘由,但还是派手下混进祯国的圈子去打探一番。 她似乎也在四处询问他。于是手下人假扮作不满于宇文肃的年轻人,交出一些关于他的真假参半的消息,换来她的事迹。 倒是也丰富得很。他许久没见过这般热心红尘琐事的孩子了。老家伙们没有俗世的欲望,带出一群亦步亦趋的小朋友,也学着断情绝欲去了。 她却是比所有人都生动。笑也明媚,宛如满天星子落入眸中,比身侧红梅更多出了几分暖意。 上次破他的阵,不寻入口,竟直接以力斩开,仿佛毫不担心会掉进怪群中央。 这份由自傲生出的疯劲儿实在很对他的胃口。 若能将她拉拢过来,今后必不至无聊烦闷了。宇文肃眸色沉沉,眼底暗流涌动着。 事成之后的好处,多一人分享也无妨。他相信应该不会有谁能够拒绝。 铜镜中的画面仍在变化,此刻午饭已经结束。沈氏早已换了一身衣裙,回来与众人一同赏梅。 她的确偏爱红色,换上的这一套是略深的暗红,不似先前那般张扬,看着更庄重些。 常氏喜好风雅,提议以“梅”为题,行飞花令,或念诵他人诗词,或自己现场赋诗,不可重复,说不上来者便自罚一杯。余者随意。她自己不能饮,便以茶代酒。 此话一出,关晴雪第一个赞同——倒不是她自认学识丰富,而是她知道自己两轮过后必然答不上来,便可名正言顺地饮酒,娘亲也管束不了的。 关林氏哪里不晓得自己女儿的小心思,伸出手去轻轻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随后她果然便频频卡壳,捧着杯子眼巴巴地等着轮到自己,二话不说就直接给自己倒酒,一饮而尽,惹得众人无可奈何。 这种活动上杨湘瑶总是占优势的,毕竟她比旁人多出好几百年的名家名作可说。 常氏虽然身份低微,却是个熟读诗书的。见着自己从未读到过的佳句,总免不了询问出处。 杨湘瑶不能说实话,把这些全都揽到自己头上实在是没有良心,于是以自家师父为蓝本,编出了好多昔日云游时遇见过的隐士来,又由此带出了不少胡编乱造的冒险故事。 听得常氏是连连点头,直叹前辈高人品性高洁,可惜无缘得见。 杨湘瑶应和得真情实感,隔了一面铜镜的宇文肃听来好笑。 一口气编这么一大段瞎话还能面不改色,实在是一种才能。他掌握的情报中理所当然地没有这些瞎话。或许有些经历是真的,但世上哪儿寻得那么多隐士高人来?其中有些大约是她自己写的吧。 没想到她竟如此文采斐然,故事也编的引人入胜,倒算是意外之喜。 关晴雪虽然好饮却不贪杯,她见杨湘瑶几轮下来只是念些诗词,一杯不饮,好说歹说磨着她陪自己饮了一杯,便收了手。 除了杨湘瑶和常氏,其余的人也只是度过两本集子,略通些文墨罢了,几轮下来这点知识储备也消耗得差不多,再继续下去便是单纯的拼酒了。 这事是前厅里头男人们做的,她们可不干,罗氏便领着她们参观自家庭院。 见常氏轻咳了两声,她关切道:“妹妹若是觉得冷,先回屋去吧,不妨事的。” 原本她就没打算请这两个来,如今能有个借口送走一个,自然求之不得。 “妾身无事,多谢夫人挂心。”常氏摇摇头,仍旧随行。 “若有不适不必勉强,莫要过了病气。”罗氏叮嘱道。 常氏点头,叫人来与自己换了新的手炉。 李氏弯下腰,柔声道:“兰儿,地上滑,当心些。娘亲牵着你走。” 不着痕迹地把女儿拉到了自己右手边,离常氏远了些。 庄钧收了侍郎许多好处来这荒凉地方给他做眼,自然不肯亏待了自己。他家中的园子,赴任之前便规划好了如何建设,一应材料俱是由南方运来,是夫人罗氏亲自定的样子,把个云根城里小小的县令府邸打造得比京城旧宅还要精致几分,颇具京都风韵。 甚至还挖开了一个小池塘,借着修缮道路之机连通了城外小河,做成活水。眼下天冷,等天暖了冰面化开,打算在里头养几条小鲤鱼。 杨湘瑶听了啧啧赞叹。果然人在享乐方面的创造力是无穷的。水利知识她可一窍不通,不过要从城外小河里引来河水注入这园中小池,想必是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这都是钱啊,她想,有这么多钱干点什么不好,这个院子又不能叫你们住一辈子。 罗氏领着众人看过小池,正欲转身。 大家围作一圈站在一起,常氏不知何时贴到了她的身边来。她一回身,便觉似乎碰着了谁。 常氏惊叫一声,踉跄着向后倒去,脚一崴,摔在了地上。手炉掉落在脚边。 罗氏慌忙把她扶起来,问道:“妹妹没事吧?” “没……唉哟!”她一句话说了一半,刚在搀扶下迈出半步,便逸出一声痛呼,“姐姐慢些,妾身好像崴到脚了。” 常氏秀眉微蹙,半侧着身子扶着自己的右腿,轻轻地吸气,真可谓是我见犹怜。 罗氏险些儿咬碎一口银牙。方才一撞,她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半点儿踉跄也无,常氏怎么就能摔出这么远? 想来是顺势而为,实在可恨。 做成现在这般,这次聚会想来是继续不下去了。 她忙叫两个丫鬟来搀着常氏回房,请客人们仍旧回到亭子里去坐着,叫沈氏暂且作陪,又让人去请了大夫来看,自己也匆匆跟着过去了。 看起来是挺姐妹情深的。 沈氏留在亭中陪着笑与客人们说了会儿话,前边来人传话,道筵席这会子已经结束了,来问要不要一同回去。 正巧罗氏忙完了回来。 家中医师去看了常氏。他一看便知这是后院里争斗,惯常小事化大。只说并无大碍,开了两幅外敷的方子。 既然常氏无碍,时候又不早,众人纷纷告辞。 “杨姑娘,请稍待。”杨湘瑶想和关晴雪她们一起离开,却被罗氏叫住了。 “夫人有何事?” 罗氏道:“常妹妹近来身子不适,今日又不慎摔倒,想请姑娘为妹妹绘个平安符配上,不知……” 这是有事要说了。 杨湘瑶来者不拒:“没问题。” 她叫关晴雪先走,自己则跟着罗氏又回到亭中。 罗氏叫人送来纸笔朱砂,便屏退了下人。她看着杨湘瑶行云流水地画完一张符,钦了印,犹豫着问道:“杨姑娘,妹妹往常身子虽也不好,却没有近来这般不顺,可是初到此地犯冲?” 她说了常氏的生辰八字,杨湘瑶推算一番:“并无此事,嫂嫂无需多虑。” 身子不好不是因为北方太冷?摔倒不是故意的?哪儿有犯冲这回事儿啊! 她笑道:“八字不合之事多是江湖骗子编造出来,民间以讹传讹罢了。姨娘大约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嫂嫂若不放心,可叫大夫与姨娘调理调理,想来倒比这平安符有用得多呢。” “原来是讹传,”罗氏感慨道,“我曾听过不少说法,也不知还有谣传也未。今天已晚,往后若有空,姑娘可否寻个时日来,与我讲讲?” 她思索一番,有些话初次见面,是不好讲的,还是先熟悉了再做打算。 杨湘瑶一口答应下来:“嫂嫂来唤,我若有空一定来的。” “那再好不过。”罗氏道,“我不多留姑娘了,送姑娘出去吧。” “此刻天又冷了,嫂嫂留步吧,莫受了风。常姨娘刚刚摔了,嫂嫂不妨去看看。叫个丫头领路便是。” 见杨湘瑶坚持,罗氏也不再客气,叫柳儿送杨湘瑶出去。她自己则去常氏房里坐一会儿。等老爷来了,常氏免不了要告状,她得去防着点儿。 总算没有人了。 柳儿在前头领路,杨湘瑶跟在后边慢慢地走。 她早已感受到熟悉的窥视的气息,这会儿众人皆散去,就更加明显起来。 宇文肃这人很嫌吗?怎么整天找机会偷窥别人?他没有反派的工作要做吗? 她循着气息的来源瞪过去。 咔嚓嚓。 宇文肃眼看着铜镜爬上密密麻麻的裂痕,随后爆裂开来。 他合上眼,叹一口气,叫人来打扫爆裂引起的满室狼藉。 短短一月,她进步不小。若不能拉拢,便是个棘手的敌人。 第26章 金钗 杨湘瑶走出庄府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一轮红日只剩得半点儿余晖,堪堪悬在天边,把那天地交界之处烧出绚烂热烈的红,一切景物都笼上了昏黄的色泽,把街边枯木的影子拉得宛如瘦长的鬼影。 马车已经等候在门外了。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正欲扶着门框上去,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接过她来,略一使力,拉着她进到了马车里。 那只手的指节上生着几处常年写字带来的痕迹,掌心有些习剑留下的薄茧,已经快要消去了。 “你怎么在等我啊?”杨湘瑶道了谢,在他对面坐下来。 吴懿笑道:“我不等你,谁等你呢?我已叫关小姐她们先回去了。” 他轻轻敲敲厢壁,马车缓缓运行起来。 赶车的小厮在外边凝神听着,听见身后车厢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很快就被马蹄踢踏的响声盖过了。 “何必坐得那么远呢?你我不是早就……”吴懿的声音传来,与逐渐蔓延开来的月色一般轻柔,隐隐绰绰听不真切,“你今日出门颇早,怎生打扮我还未见过。瑶瑶,来,与我瞧瞧。” “哎呀……”女孩的声音有些羞怯,似是在黏黏糊糊地推拒着。 小厮坐在车前,脑海中不由得编织出了一段有情人相处时温情脉脉的画面来。 青年的手沿着少女的面颊抚上鬓角,在她乌黑的发丝间流连,又攀上斜斜插在发髻上的金钗——那是他亲自送给她的。一只蝴蝶振翅欲飞,衬出少女娇靥如花。面对恋人温柔而又热切的目光,少女面颊泛上绯红,水汪汪的眼睛扑闪着,羞怯地别开了脸。 吴军师和杨小姐的感情可真好啊——小厮完全被自己的想象力折服,不禁感叹道。 事实上—— 吴懿挪到杨湘瑶身边来,嘴角微勾,酝酿出情绪,靠在一侧厢壁上,声音温柔得有些恶心。 杨湘瑶把头闷在另一边,肩膀抽动着,努力压抑自己笑场的冲动,穷尽毕生所学娇嗔道:“哎呀……” 一边拿出随身带着的空白的符纸,照旧咬了指尖,飞快地画完递了过去。 吴懿听着,忍不住抱臂抖了三抖,又抽出一只手来接她递来的符纸,递去一个不赞同的眼神,压低声音道:“叫你不要用血画。” 他的手指触及纸面的瞬间,浅淡的金光亮起,杨湘瑶满不在乎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哎呀事急从权啦,这里有没有笔给我。” “我不是要说这个——好恶心啊你,你从温柔到油腻只有只有一线之隔了你知不知道?”她紧接着抱怨道。 吴懿回到:“彼此彼此。” 他再度开口,声音仍旧柔和,连带着表情也愈加软化了。他朝她微笑,眼神中流露出真切的赞许来:“这支金钗很适合你,今天很漂亮。” “哈哈,他又不会一直听。差不多得了呗。”杨湘瑶面部表情扭曲起来,不禁捂住了脸,向他传递着不满。 “我说真的,很好看。”吴懿仍旧带着些微笑意的话语通过散发金光的符文传过来。 “……你还上瘾了?”杨湘瑶无语,“你再说一句我现在跳车。” 吴懿一时间没有收住,多调笑了两句,听她这般说,便知真是要恼了。把人惹恼可不是他的本意,于是立即住了口。 “回去你叫人把那支钗子也上个账,”沉默片刻,杨湘瑶又道,“别那种表情,我叫人去卖的。” “可是……”吴懿困惑。 “所以我说卖掉也没事啊……”杨湘瑶含含糊糊地抱怨,凑得近了些,把头低下去道,“你仔细看看。” 这…… 吴懿苦笑。 雪白的脖颈就在他眼前,头发上抹的香油的气味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这叫他要怎样看? 该说她心真的很大吗? 他无奈,只得尽力屏住呼吸,凑得更近些,叫视野被夜色中也仍旧夺目的金钗占据。 仔细观察之下,确实感到这支与曾经见到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同。 “似乎是……不大一样?”究竟何处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两人的距离是在是有些过于近了,言语间吐出的气息贴着她的耳廓掠过,束不上去的细碎发丝随之舞动,拂得耳朵有些痒。 杨湘瑶轻轻推推吴懿的肩。 吴懿也察觉到不妥,惊醒一般退让开,又靠回自己那侧的车厢壁去。 她得以直起身来,略微揉了两下左侧的耳朵。那痒意消退了些,她轻轻甩甩头发,得意地想他眨眨眼:“直男果真分不清首饰的样式。京城里那家首饰铺子我很熟,他送来的那支正巧与我有的相似。我便干脆叫人跟那一批货一起出手了。” 吴懿目光闪动,还想问些什么。 “我是不怎么戴。但我不能没有啊。都是我娘给我买的。再说,那种人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收。”杨湘瑶回道,“偏偏差那一支不行,拖到现在再出手也不行,那不就说明我们是故意在骗他了吗?反倒理亏了。收受贿赂这事儿说大不大,毕竟大家都在干,但是说小也不小——不过庄钧是没机会那这个做文章了。” “总不能叫你垫这份钱吧?”杨湘瑶挑眉。 “那……” “之前没告诉你,主要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也分不清……”杨湘瑶承认自己的坏心思。 吴懿从头到尾没能问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就已经把他想问的全都解释完了。他只能无奈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了解了一切。 他本来的确是准备自己垫上这份钱的。 笃、笃、笃。 小厮停了车,在外头小心翼翼地敲车厢的木板:“吴军师,杨小姐,到了。” 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再往前就不是他能进得去的地方了。 杨湘瑶抽回手,指尖夹着符纸一抖,那张纸便在粼粼的金光中燃尽了,半点灰烬也没有剩下。 等她处理完一切,吴懿掀开帘子,先下了车,随后站在门边为杨湘瑶支着帘子,扶着她的小臂,把她带了下来。 杨湘瑶站定后回过身来,从袖子里摸出一粒碎银,放在他手心,微笑道:“麻烦小哥了。承蒙不弃,将这点银子去打些酒喝吧。” 那小厮在庄家惯被呼来喝去的,冷不防被这温婉的笑意闪了眼睛,握着银子呆呆地应道:“好,好……多谢杨小姐!” 只见吴懿似有些不满地瞥他一眼,朝他点点头,牵过杨湘瑶的手,道:“走吧。” 小厮呆愣愣地行了礼往回走,半晌回过神来,想起吴懿最后剜他的眼神,忽然觉得这锭银子烫手的很。 “哎行了行了。”见小厮回去了,杨湘瑶忙不迭把手从吴懿掌心里挣出来。 她望了望天,天上只孤零零的一轮残月,绒布般深沉的夜幕上零星地缀着几颗星子。 营中早已点起了灯。 她不禁惋惜道:“本来多好的一天,偏生浪费在这种无聊事情上。” 吴懿松开了手,又回到合乎礼节到距离上。 他知晓杨湘瑶只是自己抱怨一番,于是并不搭腔。 “说起来,虽然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是还是觉得你在占我便宜。”她抱臂,右手成拳抵着下巴,沉吟道。 “……”吴懿沉默。 作为“恋人”,他留下等她一起走是必须,但马车上最初的一番话却是可有可无。他坚持在小厮面前也演上一场,虽说也有力求尽善尽美的目的在,更多的却只是为了逗弄她一下,满足一点私心。 共事数月,他对她单纯的欣赏之意已经逐渐跑了偏,她的学识、心性、以及与他日渐增长的默契,对他而言实在是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奈何这姑娘说起来头头是道什么都懂,用到她自己身上却是个八风吹不动的性子。不管怎么明示暗示,就算他凑到她耳边去,她也还是那他当兄弟看。她发表的类似言论实在是太多了。 吴懿不知怎么回答是好,便听杨湘瑶半是埋怨办事玩笑地道:“不说话可不行。我可是女孩子,很吃亏耶。我觉得你得补偿我。” 吴懿一颗心略微提了起来,生怕她提出什么离谱的要求。 他可不想像那些和她打赌输了的人一样被迫当着大家的面唱歌。 “想要什么?”他问。刻意把范围引向物品,想着避免英名毁于一旦的同时顺势送她一件东西。 “哦——?”杨湘瑶拖长了声音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仿佛在宣告自己已经明了了他的目的。 吴懿顶着这目光,面不改色。 她没想到吴懿是真的打算给补偿,临时想了想,发现想不出什么想要的,便随便指了一样事物:“隔壁源北县城西那家粘豆包挺好吃。” “好。”吴懿记下了,打算明天就叫人去给她买,“还有吗?” 杨湘瑶挑眉,玩笑道:“老板挺大气啊——没啦!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吗?啊?” 吴懿无奈道:“你就这么点追求吗?” 他还以为她打算仔细考虑,然后顺便宰他一笔。毕竟“白嫖的东西不要是傻子”——这可是她自己说的。 不问万事皆休,这一问杨湘瑶就来了劲了。 她面露难色,犹豫道:“其实……我有个问题有点好奇。” 吴懿暗道不妙。 “你唱歌真的不好听吗?”她问。 果然。 吴懿面色微变,不去理她,头也不回地独自向前迈去。 这便与回答无异了。 “噗。”身后人憋不住,蓦地笑开了。 吴懿也不恼,他摇摇头,任由杨湘瑶去笑,自己也被这笑声渐渐感染,情不自禁地弯了眼睛。 他微笑着抬起头来,仰望那轮无言的月。 月亮的左上角有一块小小的缺口,洒落的清辉则半分不减。 今夜月色虽不是极好,却也上佳。 第27章 梦 火光。 熊熊的火焰连成一片,疯狂地燃烧着,叫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有什么东西从高处飞落而下,砸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巨大的陷坑,四散飞溅的不只是锋利的铁片,还有鲜血与残肢断臂,伤口被灼烧得一片焦黑,血腥味与焦糊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躺在地上的尸体的军服被割裂、被焚烧,只剩下一点残余的碎布,向踏入这片修罗战场的来客昭示着自己的身份。 远处有噼噼啪啪的响声,与爆竹的声音倒是很像。 谁会在这里放爆竹呢? 视线循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 原来不是爆竹。 他们手上持握的武器模糊不清,听这动静倒是很像民间用于祭祀的火器。手持弓箭的骑兵向着他们冲过去,又哀嚎着倒下,当场毙命,或是被同伴们的铁蹄碾碎。 硝烟弥漫。 飘荡在空气里的气味很是熟悉。是硫磺的味道。 不知谁家的旗帜斜插在地上,无人去扶,将要倒下了。 风吹过,卷起漫天黄沙。 那旗帜也被风扬起,被火焰蚕食得只剩一点尸骸的旗面展开,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露出一个残破不堪的“祯”字。 它轰然倒下。 宇文肃睁开眼,面色沉凝。 自从修习有成以来,数十年间,他极少有这般梦境——连睡眠都不再是必须,更遑论做梦了。因常做占卜窥命,他与所谓“天道”间已经有了微弱的联系,凡将有重大变故,他都会潜意识地感受到,然后或是通过梦境、或是在下一次占卜中体现出来。 像这般的不详之梦,不得不重视。 祯国怎样,他并不关心,可是他的计划只有依靠祯国,把那片土地拿在手上才能进行。几年前情况突然恶化,原本数十年的计划只能被压缩到数年内完成,逼得他不得不提前走到台前来。如今手段虽然有些激进,却是最为有效的,不能再有差错了。 这时候却忽然给他这个梦?! 想也不用想,这种时候能造成这种场面的,只有一个人。 他翻身坐起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拿铜镜。 镜中不再是一片虚无,而是飞快地蹦出一些温和儒雅的关于父母先人的问候语来,问候完毕后镜面上显示出一个由两个圆点与一道弧线组成的笑脸,铜镜不安分地震动起来。 宇文肃飞快的丢开了手,掐诀念咒,把灵力的爆散限制在一块小小的空间里。 那一阵金芒平息之后,他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外面的侍者被忽然爆发的金光惊动,敲门询问。 “无事。”他沉声回答,把铜镜剩下的少许碎片丢进纸篓里。 又坏了一个。而且剩下的碎片越来越少了。 杨玄清对灵力的运用越发纯熟——至少是在防窥探方面。下次不能再通过这种方法去看了,他可不想引火烧身。 …… 宇文肃做这样的梦并非没有缘由,上午黄兴刚刚试射了新制作的燧发火铳并且取得了大成功,晚上他就做了那个梦。 不过杨湘瑶无从知晓这些,她可没有闲着没事就去偷窥别人的习惯,把一整天都消磨在了靶场上。 虽然燧发结构听起来古老了一点,但这可是真家伙。军训打靶子的好事不是每个学校都有,她从小到大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只玩过红外感应塑料玩具枪,这下终于有了一个堪称是近代枪支的雏形的燧发火铳可以玩,兴奋劲儿收不住了。 然后她开第一枪的时候就被后坐力推得向后踉跄了几步──得亏有武术的底子在,下盘够稳,不然大概就要直接坐到地上去了。 黄兴豪爽地大笑,摇着手表示这都是正常现象,习惯就好。 他非常谦虚地接受了使用加快装填法的建议,组织一轮齐射比以往快了很多。并且这几天在极度的兴奋之下他灵感迸发,杨湘瑶一边练习射击,他一边站在她身后滔滔不绝地和她分享着自己的新想法。 杨湘瑶关注的重点全都在瞄准上,分出一点注意力去听他说了些什么。说实话,毕竟不是专业人士,黄兴说那一大堆话,她能听个大概,但是建设性意见一个也给不出来。 “不说给不给的出来,给的出来我也不能给啊!”休息时她坐在靶场旁边的石墩子上,叼着吴懿送来的粘豆包含含糊糊地喊道。 香甜软糯,口感极佳。不过有点过甜了,吃一两个还行,多了就腻得慌了。 她从盒子里拈出一个递过去,吴懿接过,问道:“为什么?” 他咬了一口,的确不错,难怪卖得那般好——听他打发去买的卒子说,排了好久的队。 “你绝对想象不到他在想什么,因为我都不知道他的思路是怎么生发出去的。”杨湘瑶觉得有点儿噎着,给自己倒了杯茶,吨吨地灌下去,擦擦嘴,“他的思路居然已经发展到膛线和米尼弹上去了,我现在感觉事情走向逐渐失去控制。” 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联想能力这么丰富。 “嗯?”吴懿没有听懂,只得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微笑。 看来自己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啊,他想。 杨湘瑶知道他听不懂,伸出五根手指,道:“别的你不用管。你知道按照正常历史进程来算,我刚才说的这些东西出现距离今天还有多久吗?还有五百年!” 她躬身抱头作崩溃状:“失策啊,没想到他技术力这么强。” 只能希望锻造技术阻碍一下他的脚步了。适当增加一下己方军事实力是她喜闻乐见的,但是超前太多就不好解释了。 吴懿有些担忧:“……没事吧?” 依照她的理论,对现实做出过多干涉似乎会招致不好的结果。 “啊,这倒没事。”她抬起头来,轻松道,“只要我不帮他的忙,就算他真的做出来了,也只能算是时代自我演变,和我没关系的。” 嘿嘿,其实天道像个笨AI,绕过它的判定就可以了。说起来,她能这么驾轻就熟地卡bug,都是师父罗崇的功劳。 吴懿点点头。没事就好,不然他作为一个军师,在经费还算充足的情况下去叫人暂缓研发新武器,有些说不过去。 …… 当天晚上罗崇的信就来了。 一上来劈头盖脸就把她先训了一顿。 他老人家半夜惊醒,掐指一算,感觉大事不妙,自家小徒弟又搞出了不得了的大动静,立即爬起来提笔给杨湘瑶写信,告诫她暂且低调一些,不要再帮着黄兴做些管制武器了,让他自己去研究──大致含义与杨湘瑶本人白天对吴懿说的大同小异,根本目标都让这件事转为时代正常演变以逃脱制裁。 “啊,这方面我果然得了他老人家的真传吧。”杨湘瑶得意地感慨,然后干脆利落地跳过了这些废话。 第二天早上,日常不见人影的公孙冽端着碗坐到她身边。 “你收到师父的信了吧。”他道,“什么时候回去?” 罗崇在信上写,年节将至,希望他们回去聚聚,关爱一下空巢老人。他也知道杨湘瑶的哥哥在北疆,特意叫他们早些过来玩两天,回去还能赶得上过年。 “你要回去了?”杨钰神情复杂地问。 “回去看看师父而已,过两天又回来了。”杨湘瑶不满道,“你不用那么期待我真走吧——要不明天就走吧,没几天了。” 公孙冽向来不挑,他应下了,又端着碗慢悠悠地找了一个角落里无人的空桌去吃他的早餐。 “没有……”杨钰余光瞟到另一桌上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吴懿,表情更加微妙了。 想听就坐过来啊,这人……!还有,他刚才是松了一口气吧?杨钰自从上次庄钧闹出的乌龙事件之后就一直在提防吴懿假戏真做,把自家妹子钓走。 之前忙就算了,后来没事了还要天天坐到一起,把个窗户一开不知道聊些什么,也不嫌冷。 提防到最后他甚至有点同情吴懿。 他借着找杨湘瑶的名义去打探过一次。他们聊的话题——小时候杨湘瑶试图给他讲过一次,后来发现他实在听不懂,遂作罢。吴懿竟然能听懂能接话,不愧是军师。 不过他敢肯定在杨湘瑶低头写字的时候,吴懿的关注点不在纸上,而是专注地在看着她本人,神情专注又温柔,欣赏钦慕之色溢于言表──再加上他那张乞巧节走在街上都能被姑娘们香囊手帕砸死的脸,可谓杀伤力十足。 奈何杨湘瑶根本没在看的!想到这儿杨钰就想笑。她一心沉浸在那什么科学的世界里,半点注意力都没分给旁边的人,写完了就拉着他又开始讲,叫吴懿不得不遗憾地把关注点挪回纸上去。 笑死,杨钰想,就我妹妹这个反应速度,你俩就是把门窗都关严实了我也相信你俩是清白的。 本来他听说前天晚上吴懿牵着杨湘瑶回来,还给她去买零嘴儿的时候他还有一点危机感,那么昨天晚上他和潘涵润一边吃着吴懿出资购买的糕点一边听杨湘瑶从她的视角讲述整件事,心里就只剩下对吴懿的同情。 这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辛苦他了。 杨湘瑶走之后他甚至拍了拍身边潘涵润的肩:“幸亏你冷静下来了,不然大概也是这个下场。” 他感叹:“我妹妹怎么这么难搞。” 第28章 我有个朋友 杨湘瑶与公孙冽回去的时候,小道童正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山门前的积雪,把这些雪尽数对在路边,塑出一个大大的雪人来。树下放着一只小瓦罐。昨日云州新雪,还很干净,趁着现在把压在枝头的细雪扫下储存起来,留待日后煮茶。 小道童眼尖,老远就看见他们来,丢了扫帚从台阶上一路奔下来,到近处脚下一滑,直直地飞扑到杨湘瑶怀里,撞得她也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 “啊……小凌,你也太热情了吧……”杨湘瑶无奈,先把小道童扶起来,再自己拍拍衣服上沾上的雪站起来。 “对不起……”小凌不安地扭着衣角,低下头去,悄悄观察着杨湘瑶的反应,见她没有生气,又嘤嘤嘤地贴上来,“师姐我好想你啊──” 杨湘瑶蹲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啦?” 公孙冽感觉受到冷落,把小凌从杨湘瑶的怀里拔出来,好笑地问她:“你就不想我?” 小凌面露难色,目光飘忽不定,绞着手指咬唇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般地点点头:“有点想。” 她小心翼翼地补充:“……可是师姐会带我玩给我讲故事哎……更想师姐。” “……”公孙冽无言。虽然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但是为什么感觉更挫败了。 杨湘瑶快活地大笑起来。她扶着小凌的肩弯下腰,柔声道:“好啦,小凌快去做事吧,师姐和师兄先去师父那里,你做完了事,回来给你讲故事怎么样?我记得上次还有没讲完的吧?” “好啦,去吧。”她拍拍小凌,轻快道。 小凌回去仔细扫雪,他们则去见罗崇。 杨湘瑶和公孙冽的事罗崇早已从坊间传闻中了解了个大概,他只略微关心了几句两人的近况。 罗崇端坐上首,捧着茶盏,说起他曾想看看两个徒弟在做什么,结果被术式拦住了不说,还被“礼貌问候”了一番,最后险些儿炸了屋子。 “你们设这么凶险的防窥探措施做什么?”罗崇捻着胡子问。 一般来说,就算要设防窥屏障,普通的隔绝措施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又是植入问候语又是搞爆破的。 他年纪大了,心脏承受不住惊吓的。 哪知一问出口,两人俱是别开头虚起眼睛,用看屑的眼神看着他。 “……您为什么也喜欢窥探别人……”沉默半晌,杨湘瑶颤颤巍巍地开口,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怎么跟宇文肃一样……” 他们当时设阵的时候设的可是无差别攻击……毕竟谁能想到可以写信好好问的人还非得暗中观察啊! “宇文肃?”罗崇沉吟,“听闻他那副躯体数十年前就已开始逐渐衰败,他不去找寻转生之法,倒有闲心关心你们?” “?”杨湘瑶大惊。这个世界还能玩秽土转生那一套的吗? 公孙冽也大受震撼:“竟真有转生之法?” 罗崇摇头道:“此为禁术,代价颇大不说,至今仍未有成功之先例,材料也难以找寻。虽有记录留存,到如今也难辨真伪了。”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罗崇道自己还有事要做,打发他们该干嘛干嘛去。 他们的房间仍旧每天叫人打扫,数月未归,不见一丝灰尘。 杨湘瑶放下东西,直奔藏书阁去了。那什么《实用阵法大全》她早就看完,正好这次回来,亲自去抽一本,省的她报坐标叫罗崇代劳,还总要担心他会不会故意给一些他觉得自己该看的东西。 …… 杨湘瑶不在,吴懿倒显得真的有些无事可做了。大家都能够自我管理,邢阳那边也没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看书也总是走神,想起她专注的样子来。窗户习惯性地打开着,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倒叫人被炭火烤得晕乎乎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怎么回事。 他只得暂且撂开书本,写字静心。 杨钰从窗口瞧见他在屋里,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他已经从《心经》抄到了《道德经》。 “军师,有空吗?”也不等他回答,杨钰就拖着一个潘涵润过来坐下了,“有些事情想谈谈。” 看起来实在来势汹汹。吴懿点头,搁笔为他们沏了一盏茶。 …… 藏书阁里光线晦暗不明,她走之前清理出的勉强能走的通道没几个月又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逼得人不得不左右横跳着通过,手上捧着的一盏油灯也就跟着晃动起来,明明灭灭的,映出漫天飘散的灰尘和杨湘瑶模糊的剪影。 房梁上窸窸窣窣地响,余光撇见一个黑色的物体飞快地掠过转角。 “这里怎么还有老鼠啊……以前也没见过啊……”杨湘瑶抱怨着,小心地跨过地上又一堆散乱的书籍,想着返回的时候捡起来放好。 她与罗崇一直以来的约定,不论出于主动还是被动,凡是被她碰到的书就是她这次该看的,拿到之后不管看没看懂,看完了才可以更换。这次直觉告诉她应该往里面走一走,自然就要先略过这些了。 从外面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木质小楼,里面却似乎用了扩展空间的法术,走出这么远,已经远远超过在外面观察到的视觉空间的大小了。 也不知道罗崇是有什么恶趣味,藏书的名字取得像现代书店里的课本和家庭实用工具书不说,藏书阁的氛围也营造得和鬼屋相似。 窗户开在四面墙上,越向着中心走就越黑暗,油灯的光也像是被压制了,缩成小小的一团,连照亮身周都做不到,只能让人勉强看见火焰周围的一小块区域。即便没有走动,火焰还是在不断地颤动着,四面涌来的风交织成复杂的气流,拨弄着这可怜的小小一点光。 “这里面是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书吗,要把环境弄成这个样子……”“不能借助法术挑选”也是约定之一,她的眼睛已经逐渐习惯了微弱的光线,但还是看不分明,地上又有许多杂物,不得不伸出一只空闲的手保持平衡防止摔倒。 呜── 风声,纸张被吹动的莎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灯火挣扎片刻,忽地熄灭了。 突然间陷入更深沉的黑暗,杨湘瑶停住脚步,免得不小心碰倒了什么。 有什么在左侧的书架上奔过去。 啪。 一本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书被推出了书架,直直地跌落下来,砸在杨湘瑶的肩上,抖落一捧灰尘。 杨湘瑶被呛得连连咳嗽。 她“应该往里走”的直觉消失了。 杨湘瑶掐诀重新把灯点上,拾起那本自己送上来的书。 这本书很薄,书脊上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标记,拂去灰尘,封面上却也一个字都没有写。 砰! 窗户被风掀得关上,闷响远远的飘过来,被层层书架阻隔,有些失真。 风终于安静下来。 杨湘瑶不在顾忌,直接使用法术将整个房间照亮,她就在这一片明亮中走了出去。 …… “确实。”面对杨钰的提问,吴懿坦然承认道,“各方面来说她是个很优秀的姑娘……我又如何不动心呢?” 他还想往下继续细数杨湘瑶的种种优点,垂眸思考如何组织语言,思索中不知不觉染上了几分笑意。 杨钰见状与潘涵润对视一眼,连忙抬手止住他,面上严肃的表情有所松动,笑道:“好了,剩下的你应该说给她本人去听。我和玄泽来也不是来为难你的。” 吴懿正准备一番剖白好先过了杨钰这一关,听他这么说,有些困惑:“那是……” 他还以为就是来为难自己的。更何况杨钰还带了潘涵润来──他们三个自小一同长大,感情甚笃,来的时候又一脸的凝重,气势汹汹,难道不是兄长过来警告对自家妹子有所图谋的小子的架势? 潘涵润有些尴尬,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干脆握拳放到嘴边,清了清嗓子:“把把关是一方面……不是重点,重点是……” “你以为前段时间的流言已经没了?不是的!”说起这个,杨钰有些幸灾乐祸,“大家开盘的内容早就从赌你俩是不是真的变成你俩什么时候能成真了!” 他能这么放心地过来,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自己妹妹实在是不开窍,完全不用担心被拐跑了。 “你们……”吴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怎么还开盘赌上了? 不过果然还是非常在意:“……你们两个押的什么?” “我们可没押——他们怕我们干扰,不给我们下注的机会。”杨钰颇轻松地回答,“不过我觉得,只要你不挑明了,她就永远看不出来。” “……”吴懿沉默。可她看不出来的话,贸然去挑明岂不是很冒失? “你别看她平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潘涵润语气有些惆怅,“真到了她自己身上她可是真的一点儿也发现不了。就算你用‘我有一个朋友’这种借口去暗示她,她也真的相信这个朋友不是你自己。” 潘涵润觉得此刻自己身边应当有一坛酒,供他慢慢说起当年:“我当时……” 身侧两人的眼刀一齐飞过来。 第29章 禁术 嘿!不是,潘涵润心道,子瑜瞪我就算了,晦之你瞪我是为了什么?你不爽?你不爽你去表白啊,瞪我又有什么用? 不过他还是立即就噤了声。 没办法,惹不起。 他像喝酒一样一口闷掉自己的茶。 吴懿仿佛毫无所觉,微笑着问:“玄泽当初如何啊?” 潘涵润不想再讲,只含糊地道:“总之各种暗示全都失败了。她是真的出谋划策想帮我追那个姑娘!后面就她出去学艺,我来北疆。” 杨钰斜着眼觑他,心道哪儿能啊,当年那点小屁孩儿心思谁看不出来?我妹就是纯粹地拿你当兄弟。 “后来也通过几回信。”潘涵润感叹,“最后还是发现,做朋友更合适些。” 杨湘瑶总是有一些令人惊诧的观点,这些观点他可以尊重,但并不能完全赞同。 而且在他旁敲侧击地询问的那段时间里,发现她似乎对于发展一段亲密的关系秉持着较为悲观的态度。 “女孩总要嫁人,”她在信中写道,“之后呢?嫁给一个人,从此以后把生活完全寄托在所谓的相夫教子上,就这样过一辈子?死后有幸能获得的最高评价就是‘她是一位贤惠的妻子,一位温柔的母亲’?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连名字都没有人记得。于我而言这样的生活于死亡无异——我倒宁愿去死。我无法想象这种生活,也无法想象会有人能够令我接受这种生活。” “上次回信中你说或许未来我会喜欢上谁,到时候观点或许会发生变化——我对此持怀疑态度。我们还是结束这个话题好了,求同存异吧。”他回信后时隔不久杨湘瑶就回了另外一封信,结束了这个话题。 听了潘涵润的讲述,杨钰和吴懿都沉默起来。 她的这些观点,在平常的交流中或多或少也有些体现,杨钰并不意外,只不过听到这样相对完整的表述还是头一遭。杨湘瑶在家时一直刻意不去提及这些,偶然表露出的那一点也被他们当成是天资卓绝之人的一点小小的叛逆,没有放在心上。即便有点心理准备,忽然被大段地拍到脸上来,还是令人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这些观点究竟是如何产生的?杨钰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他们家能算家庭和睦、父母婚姻幸福成功的典范了,身边友人的父母也没有夫妻反目的,她怎么会这么想?相夫教子……不是女人天生就该做的吗? 也无怪乎她会说“求同存异”了。 吴懿倒是有些理解她的想法。幼时他也曾在学堂里见过不少被父母送过来识些字就行的女孩儿,她们当中许多学得并不差,可惜大多数三个月之后就再也没来过。接受教育就有了见识,有见识的人是不会甘心于受他人左右的,这点上男女都一样。更何况杨湘瑶的能力并不下于他曾见的任何一个男子。若无束缚,她可以活得比大多数人都要精彩,那么她凭什么不能感到不平? 可惜大部分人都不肯认同这一点。 吴懿摩挲着茶盏的边沿,忽而有些庆幸潘涵润的放弃。 杨钰感到气氛有些尴尬,干咳一声,道:“晦之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其实我们主要是想来帮你一把……”潘涵润接道,可算说上正题了,“每天干看着,你们不急我俩真是急死了……” 吴懿狐疑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中间扫了个来回:哥哥帮着外人追自己妹妹,可算个稀奇事儿。 “杨老将军……”杨老将军恐怕不知道儿子干的好事吧? 杨钰“嗨呀”一声,甩手道:“没事。” 既然他说没事,那吴懿也就不想关心他到时候怎么给老将军解释了。 吴懿思索片刻,笑道:“还真有一事要问你们。正月十五是她生辰……不知她都喜欢些什么?我也好早些准备。” 潘涵润挑眉:看来他敌情打探得很清楚啊,不过他可能要失望了。 “哈哈!这是个好问题!”杨钰讪笑道,“这个问题好就好在,我们也不知道。” “什么?”吴懿情不自禁地质疑,“你们不知道?” 杨钰和潘涵润两个点头如捣蒜:从小杨湘瑶就是什么都感兴趣,又似乎每一个真正特别喜欢的,旁的小姑娘添置许多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她都是有就行,也不多买,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没什么世俗的欲望一样。 唉……吴懿默默叹息。这可有些麻烦。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也没摸清她的喜好。还想给她个惊喜呢,送不对礼物可就变成惊吓了。 “算了……”吴懿抚额,“那我自己再想想吧。” 杨钰和潘涵润好歹是提出了一个有些用处的建议:“十五城里会有灯会,街上也热闹,实在不行你约她出去逛逛?” 吴懿心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他点头,示意会考虑他们的提议。 …… 杨湘瑶的确感觉自己被罗崇安排了,安排得彻彻底底。 不然怎么解释他刚提到“禁术”这回事,自己就被一本写满了禁术的书砸了个正着。 给小凌讲完了她心心念念的故事,约定了回去以后每七天都把新的故事写下来寄给她,好不容熙把小孩哄回去歇着,杨湘瑶准备去找罗崇问问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呢?要安排人也不该安排得这么显眼才是。 她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内传来的压抑不住的争执声。 主要是公孙冽在喊,罗崇倒是很平静的样子,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屋内,刚刚听完罗崇的嘱托的公孙冽丝毫不能理解师父的做法。 “既然这么危险,那就不能把那本书给她!”他不禁提高了声音。 罗崇盘腿端坐在蒲团上,手持着拂尘,闭目缓缓道:“她已经拿到了。以她的心性,大约很快就要来了。” 公孙冽有些愤怒:“师父难道不知道以她的心性,拿到那本书会做什么?若情势紧急,她什么办法不会用?” “所以为师需要你看住她,莫叫她犯傻。”罗崇波澜不惊。 “那——!” 杨湘瑶忽然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话。 她左手肘撑着门框,右手拿着那本书,歪头看着他们,咧嘴笑道:“哟,二位,吵什么呢?” 公孙冽平复了一下呼吸,重新坐下,喝口水冷静冷静:“没什么。” 罗崇仍旧闭着眼,悠然问道:“玄清有何事?” 反倒来问她来了。刚才不还是因为这个在吵架吗? 见公孙冽仍旧有些愠怒的样子,杨湘瑶不戳破,也不进去,就站在对里面的人晃晃手上的书,戏谑道:“这也太巧了吧?” “皆是天数。”罗崇答道。 “我可不相信什么天数。”杨湘瑶冷笑,“为什么?” 罗崇缓缓睁开眼,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答道:“其书中自有答案。玄清为何不自己探寻,反倒来问为师?” 这老道又开始不说人话了,杨湘瑶想,我恨谜语人。 公孙冽忍无可忍,站起来想要离开:“师父与师妹讲话,徒儿先行告退了。” 罗崇叫住他:“道清且慢。为师还有话说。” 于是公孙冽不得不重新坐下,压抑着情绪听罗崇跟杨湘瑶扯皮。 “什么问题的答案?”杨湘瑶站直了身子,眯起眼,追问道。 “由最初至今的所有问题。”罗崇道。 杨湘瑶忽而沉默了。她定定地看了罗崇半晌,像是要用目光在他的脑袋上钻个洞,进去看看他说的话的真实性。 “我明白了。抱歉。”她点点头,语调软化下来,不再咄咄逼人,转头离开,顺便给里面师徒俩带上了门。 公孙冽看到她突然改变的态度怔愣了半晌:这对话没头没尾的,你明白什么了? 罗崇笑道:“道清,你方才有什么没说完?” 公孙冽平静了些,被他一提,又接上刚刚没有说完的话:“那若是我拦不住呢?” 他虽然不知道那本书里面都包含了些什么,但罗崇告诉他那些都是禁术。 他与她搭档出去除魔也有不少年,杨湘瑶向来是没有多少敬畏之心的,不知为何对自己的命也没有什么实感,情景危急之下真的什么破局之法都敢用。即便知道禁术不能随意使用,但若是一时冲动── 那就无可挽回了。 “若拦不住,便是她的命数。”罗崇叹道,“道清,你该知道,天命不可违。” 此处命数皆天定。她若能真正想明白,方可免此一劫。 …… 杨湘瑶得了罗崇的提示,回到房中便直接开始寻找与转生以及改命有关的内容。 真的有。 这算什么? 杨湘瑶心中窜起一股无名怒火来。 她前几日收到消息。曾经经手的那些委托人,逃过死亡的,已经开始被死亡追上了。 人们逃脱命运的努力不过是延缓了它降临的时间罢了。似乎的的确确有一个不可违抗多世界意志凌驾于所有人的头顶。 现在却把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数的方法直白地送到她的面前? 这样做了又能多延缓多久?几十年?还是一直延缓到接收人正常死亡的那一天? 挺可笑的。一直信奉科学的人已经接受了玄学的体系,现在又要不得不接受命运了。 她现在真的有点想回去十几天前掐死那个慷慨激昂地向吴懿宣扬科学的伟大的自己。太羞耻了。 杨湘瑶愤愤地翻过这一页。 “我不会用的。”返回北疆前她这样保证,既是让公孙冽放心,也是告诉自己。 她还是想要利用已知的信息来改变些什么,而不是用玄学的东西去改那玄之又玄的命数。 除非迫不得已,她绝不会用那本书上写的东西。 第30章 疑问 公孙冽还要留在云州陪他的老母亲过年,没有急事叫他的话他打算过完年再回去。 杨湘瑶给远在京城的父母发了信,告诉他们今年她和哥哥一起在北疆,不回家了,叫他们不要担心。 大约是年节快要到了的缘故,各行各业都开始冲业绩了,临近的云根和源北两县治安状况堪忧,这年头军警本就分得不甚分明,营里的弟兄们天天被借去抓小偷,剩下的人忙着置办过年需要的一应事物,四处装点起来,过年的氛围却也浓厚得很。 于杨湘瑶而言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变化大约就是杨钰和潘涵润日常想把她打发出去转转,两个人也不知怎么了,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得杨湘瑶以为自己哪里惹到他们了。 她不在的时候黄兴终于醒悟到以自己的能力和当代的技术无法攻克量产达标膛线的难题,短暂地放弃了他在火器研究上发展得越来越危险的思路。 黄兴满脸遗憾地来向她宣告失败的时候,杨湘瑶虽然知道这样不太道德,但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喃喃道:“太好了……” “我说,太遗憾了!”趁着黄兴没有听清,向她投来疑问的目光,杨湘瑶斩钉截铁地道,“实在是太遗憾了。” 黄兴没有把太多时间用来为失败惋惜。他现在受了兄弟们的委托,又做起了老本行。制烟花他向来很有一手,已经准备了许多成品,等着到时供众人玩耍。 杨湘瑶理所当然地没有要他透露今年的花样——提前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不过她想让黄兴试试能不能复刻出现世小孩子们常玩的几种样式来。她手舞足蹈地给黄兴比划了一阵,并且再三强调自己对于这方面真的一窍不通,这才叫黄兴放过她,独自一个去研究可行性。 他毕竟是做烟花爆竹起家,即便现在转行去做军火,仍旧对自己的老本行怀抱着无与伦比的热爱。黄兴走之前兴高采烈、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做出这些小玩意。 庄钧的夫人罗氏派人来请过几次,想叫杨湘瑶过去陪她说说话。杨湘瑶去了两次,在那边喝喝茶吃吃点心,再坐上一下午,听罗氏绕着巫蛊之事问些车轱辘问题,三句不离“我曾听人说,如此这般便可给人下咒,凡中咒者数日内必死”,然后眼中呈现出一分畏惧,两分小心试探,剩下七分全是期待的完美的扇形统计图直勾勾地望着她。 杨湘瑶不得不把玄学知识和科学理论转化成她也能听懂的话,苦口婆心地一个个跟她解释:“这样不行,这样没有根据,这种一看就不会成功……” 说实话,会收集这么多这种类型的问题来问的人,不是有被害妄想,就是想害别人。 根据罗氏与她两位好姐妹相处时暗流汹涌的情况来看,基本上就可以确定她是出于第二种目的。 这话能明说吗?当然不能。明说出来的话她想害的人就要变成自己了。趁着罗氏还没有大胆到直接和她挑明“我想诅咒那个谁,你能不能帮我下个咒”这种话之前,杨湘瑶觉得还是抢先堵死这条路的好。 “其实类似的民间传闻都是虚假的,”她假装在安慰罗氏,“且不说普通人根本没有搭建联系沟通咒物与本人的能力,也不讨论通过这么简单的步骤达到如此复杂的效果的可能性,单说此类法术本身就是禁术类型的,就算有,那也是术士本人的不传之秘,这种危险性极高并且很可能被仇敌应用于自身的法术,不可能拿来分享给别人。” “所以,姐姐无需为这些传言烦心。”杨湘瑶下了结论,轻拍她的臂膀以示安慰。 “嗯。”罗氏不好多解释,只得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如此我便不必担心家中下人受那江湖术士的蛊惑了,多谢玄清开解。” 那天之后罗氏渐渐地就怠慢了,不再如同前一阵子一般恨不得天天都叫她去陪她聊天。正巧眼看着离过年越来越近,家家都忙碌着准备年货,罗氏也就没那么多时间找她。她不来叫,杨湘瑶也乐得清闲,每天去哥哥那儿混一阵,然后被赶出来去找吴懿聊聊天喝喝茶,再顺便吃些点心。 吴懿实在心细,不知何时摸清了她的口味,准备的大多是些她喜欢的,这番招待可比罗氏那边有诚意得多。 两人在一起话题也不拘于学术问题,日日在一处虽然没有什么新奇事可以分享,但也能聊聊山川地理、奇闻故事,总归两人互相理解起来没有障碍,偶尔杨湘瑶提到些激进的观点,吴懿也不会露出惊诧之色。他的接受度意外的高,而且总是能够接上她的脑回路,替她说完她出于顾忌而闭口不言的部分。 杨湘瑶对他颇有好感。 在这个年代还能奢求些什么呢?有这么一个人愿意听,并且也能接受她的想法于杨湘瑶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幸运,至少不用为了显得还算是个正常人而把这些话全都封死在心里。 这简直就是平生知己了。 吴懿笑她的感慨:“难道你我还不算是平生知己吗?” 他的神色中除了开怀的笑,似乎还藏着些别的什么,隐匿于望向她的眼神中,纠纠缠缠,复杂难辨。 杨湘瑶看不懂。这样的神色早在月余之前第一次出现,而后越发频繁。而她每次都不明白他那样的神情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含义—— “男人和女人之间,成为知己可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啊。”她玩笑道。 在话本和戏曲里,知己不过掩人耳目,最后通常会以风月作结。 见吴懿状似沉思,她察觉到这玩笑不太合适,补救道:“……对不起。那个‘简直’是一个表示程度的……呃……”她语法一般,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啊! 吴懿方才心头一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句玩笑落在他耳中却与撩拨无异。他沉沉叹息,她究竟有没有些自觉啊。 正不知作何反应,却听得小姑娘自己反应了过来,慌忙道歉。吴懿无可奈何,只得扬起笑,道:“我明白的,你不必道歉。” 他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她不承认自己是知己,他不甘;可被“知己”二字束缚住,他又不愿。杨湘瑶本就迟钝,只怕往后她的思路更要往知己的方向走了。实在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进退维谷。他方才就不该多那一句嘴。 …… 自上次从庄钧府上回来,张兰儿一家与杨湘瑶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李氏遇见她也会请她去坐坐,陪张兰儿玩上一会儿,顺便与她聊聊天。一来二去,她也了解了不少他们家里的情况。 李氏与张明只有张兰儿这一个女儿,自小身子就弱,一年里头三百六十五天,大病小病合起来倒占了三百来天,她夫妻二人是百般呵护,生怕磕着碰着。眼看着年纪大些,身子也好些了,还是不敢叫她多出门,恐怕受了风。 这次来北疆,张明原本不想带女儿来这么冷的地方,但是兰儿哭着闹着一定要跟来,无可奈何,只得把她带上。所幸北方屋内暖和,叫她多待在屋里,也不至于着凉。 “这孩子从小没见过多少生人,怕生得很,这样下去,恐怕日后要受了欺负。姑娘愿意常来陪她玩玩,我们便很感激了。”李氏愁道。 张明休假回来,领着张兰儿在院子里耍,也不知在玩什么,逗得兰儿咯咯直笑。 他待这个女儿是极好的。从前张兰儿常常生病,他的俸禄也并不高,求医问药花的钱占了大半,剩下的夫妻两个节省着些,也刚刚够生活。 张明能坚持着把这个女儿养大已经不容易,何况他也不曾亏待张兰儿。 以前逢年过节,张兰儿不能出门,张明不愿叫女儿失望,下班后去买来爆竹、花灯和节令食物给她。花灯挂在房内,张兰儿趴在窗口看父亲在院子里放爆竹,李氏把那大块的糕点、团子分成小份,喂到她嘴边。 李氏往院子里望,笑道:“兰儿到现在还是最喜欢看她爹爹放爆竹,要过年了,不叫她满意,定然不得安生的。” 她向外边扬声招呼道:“外边冷,玩了不久了,进来吃些热糖水吧!” 张明抱着女儿走进来,任由张兰儿去摸他的胡子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胡子也跟着一颤一颤。 “不打紧,我注意着呢,”他把张兰儿放下,蹲着对她道,“兰儿,快去给你娘看看,小手是不是还热乎着呢?” 张兰儿一落地,便蹬着一双小腿凑到杨湘瑶的面前:“姐姐抱!” 杨湘瑶笑着讲她抱起来,探了探她被袖子遮得严严实实的手,逗了她两下然后把人送到李氏怀里:“确实不冷。” 她与张明问了好,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立即离开。几人坐下,大可接着攀谈一阵。 张明闲时会教张兰儿习些字,也会给她讲讲“孝悌忠信”之类。 联想到张明原书中盖棺定论的叛国行为,他究竟是因为明知自己做不到,才期待能在女儿身上见到自己所不曾拥有的品质呢,还是另有原因? 他原本不准备带家人来,那么叛逃便是临时起意,而非是事先商议定的——他不可能丢下妻女替他承受罪过。说来惭愧,杨湘瑶也一直在探查每日与他接触的人,至今并未发现可以人员。 那么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第31章 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啊 这世上所有人大抵都是要过年的,至少年三十当天,那些偷儿就少了很多——没办法,这年月又没有多少娱乐活动,大家全都在家里头忙着过年,街上到下午就冷冷清清起来,他们也只好与别人的作息保持一致,拿着前一阵子的劳动成果回家去好歹过个年。 黄兴在火器上折戟沉沙,研究烟花倒是卓有成效,他制好了一大堆烟花爆竹,收在自己的库房里不给人看,一定要等到晚宴时才能拿出来放。 他千防万防,哪里能防得住那帮年轻的皮猴子们。 几个平日里就喜欢凑热闹搞事情的,趁着天刚擦亮去开了那把年久失修的锁,偷出来两大串鞭炮,铺在地上,从远处一直噼里啪啦地炸到黄兴房间门口,把他从睡梦中震醒,气得黄兴大早上饭也不吃,追在他们后面大骂“小兔崽子”。 杨湘瑶只感觉脑后掠过一阵风,掀得她没束上去的头发全都往前扬起来,“啪啪”地抽在脸上。随后黄兴气急败坏的叫骂声由远及近,响彻天穹。 “……这不是很能跑嘛。”她扭头钦佩地目送他们远去,感叹,“看来平时的训练量离他们的承受极限还很遥远啊。” “过完年是该叫他们多练练。”吴懿随口应道,定了那几个倒霉孩子的生死。 他端起浆糊,把写好的春联递过去。 “那他们肯定很感谢你。”杨湘瑶笑道,踮起脚,手上按着春联,转头问他,“你看看歪没歪?” 吴懿退后两步,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一番,边看边道:“似乎右边有些高了……往下来一点。” 杨湘瑶依言将右侧向下挪了挪。 “现在呢?” “好了。”吴懿答道,他估量了一下对联的高度,见杨湘瑶已经在踮脚了,提议道,“横批我来贴吧。” 杨湘瑶抬头看了看,跃跃欲试:“那不行,在家的时候都是我贴的。我觉得这个高度我还可以,我试试。” 她更用力地踮起脚,双臂高举,昂首寻找着合适的位置,脖颈扬起如同一只向天长唳、振翅欲飞的鹤—— 吴懿不禁近前去了。 横批的上端杨湘瑶实在够不着,没有人按住,总是翻下来。她尝试一番,还是决定放弃,正欲撒手回头叫吴懿来做,便感知到熟悉的气息由侧后方围拢来,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替她将翻卷下来的半边抹平了推上去。 杨湘瑶想松手退远些,手臂刚刚后撤,吴懿便道:“等等,你先别动,等我把另一边也抹平了。” “唔,哦,哦。”杨湘瑶机械地应道,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他的的气息从右侧移动到左侧,似乎要把她整个人包围起来。 这也太近了!这已经远远小于她习惯的非特殊状况下的正常社交距离,近到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吴懿的呼吸擦过她的头顶,叫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挠一挠,外衣上幽幽冷香似有若无,略有些急促的心跳声在她耳边咚咚作响,带着她的呼吸也莫明地小心翼翼起来。 吴懿收回手,叹息一般道:“好了。” 而后从她身边抽身退开。 杨湘瑶长舒一口气,抬手理了理耳边碎发,又抚抚头顶方才被吹到的地方,这才回过头来道:“那么就全都贴完了!我先回去收拾一下,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见了。” 说完,她看也不看吴懿,飞也似的跑走了。 吴懿把浆糊和毛刷收拾起来,想起她的反应,克制不住地开怀笑起来:杨湘瑶方才双颊攀上了淡淡的粉,所谓人面桃花,古人诚不我欺。 牵都牵过了,原来她平时也是会害羞的——也不知那时和他装得煞有介事,心里在想些什么。 …… 虽然已经立春,但夜幕降临的时间依旧很早。 除夕夜是该一起聚聚不假,但将领中有家室的也不算少,家中也都备好了小宴等他们回去。战友欢聚,却也不能阻碍了人家回去与家人一道享受天伦之乐,是以宴席在天空刚刚掺入一丝灰蓝时就开始了,这样也好早些结束,让他们回去与家人一道跨年。 一年一度的日子,杨湘瑶难得地化了妆,胭脂水粉上脸细细地打了一层,看来却比瓷娃娃还要精致几分。她挑了一套藕粉色的立领对襟,外边套着一件奶白色方领半袖的袄儿,下裙的红色略深些,上头用金线织了些吉祥的花样儿。她嫌弃金子显得俗气,好容易翻出一支银制镶珠花的簪子簪上了,也不会显得过于素净。 就算是过年,巡逻也不能松懈,邢阳是主帅,晚宴上要发表些讲话的,这么算下来只有潘涵润一个人孤孤单单,适合晚上去巡逻。 他请许叔悄悄给他藏了酒,等他后半夜巡完了回来喝——他晓得若不这么做那帮人半滴都不会给他剩下的。 “嚯!”临走前他看到杨湘瑶出来,惊道,“难得啊!我都不敢认你了。” 杨湘瑶远远地捏了一把空气,作势要丢他:“这说明我技术好,大惊小怪。巡你的逻去吧!” “哈哈!”潘涵润朗笑,挥挥手,领着一小队出发了。 关晴雪被她母亲好好装扮了一番,穿了袄裙、绣鞋,只觉得活动处处受限,连路都要不会走了。 她拉着杨湘瑶,微微瘪着嘴抱怨,这身行头束手束脚,可眼中分明是高兴的。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么打扮打扮,好看得不得了,可见了杨湘瑶行动举止自然和谐,完全不似自己一般别扭,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晴雪很好看啊。”杨湘瑶夸赞道,“难得穿不习惯,习惯了就好啦。” 关晴雪与她互相吹捧了两句,凑过去趴在她肩头耳语道:“姐姐快往前边去吧,哥哥们在等你呢。” 她回家去帮母亲把年夜饭摆上桌,等父亲那边散席归来便可以吃了。 杨湘瑶也算在将领里面,去前面正厅入了席。 杨钰的打扮与平日一般,只不过将脏衣服脱下,另换了一套干净的罢了。 吴懿乍一看一改平日白衣文士的打扮,再一瞧不过是换了一领黑色的袍子,看起来十分朴实无华,但是接着仔细观察一番又能发现衣料上做了繁复的暗纹。 “……还真是低调的奢华。”杨湘瑶默默吐槽道。 他头上玉冠也成了另一只不常戴的,整个人温润稍减,威严更盛,薄唇轻抿,挂着似有若无的精明笑容,很是附和军师的身份。 杨湘瑶进来时,他跟着其他人一起夸赞她美丽,然后非常礼貌地把目光挪开了。 ——挪开是不可能的。他早就觉得她穿上平常女子的服饰很漂亮,是与平日里的干练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风情,却没想到她略施铅华之后出乎预料地惊艳。 只一瞥便移不开眼了。一直盯着瞧又很失礼,他只能借着与同僚举杯祝酒的动作顺势将眼神投去。 邢阳说完开宴前的发言,低头见到吴懿面上笑意更加真实,不断地向杨湘瑶那面去瞧,了然地呵呵笑道:“\‘确实是个值得欣赏的姑娘\’,不是吗。” 吴懿听到他一字一顿地重复自己曾经义正辞严说过的话,呛了一下,连连咳道:“兄长莫要取笑小生了。” “呵呵,是为兄的不是,”邢阳慈祥道,“今日散席后,你去与子瑜他们一道吧,不必再来陪我下棋了。” “可……咳!”他们两人相识日久,也都没有亲眷在旁,往年散席后邢阳都会叫上吴懿聊天下棋,打发时光。 “你去便是了。忙了这许久,我想早些休息。”邢阳提醒道,“别咳了,她在看你了。” 这也不是想不咳就能不咳的,他被呛到还不是邢阳的功劳? 吴懿好不容易平复了呛咳,抹去眼角因为咳嗽溢出的生理性的泪。 杨湘瑶见他无事,已将目光移开了。 有家室的将领应酬几杯便匆匆回去陪伴家人,邢阳不想扰了年轻人的兴致,也跟随在他们后面离开。 剩下几个闲人仍旧留在正厅里,玩起了行酒令。武将们也念不出那么多词句,轮到的人便讲个笑话,或是寻些别的乐子,一概随意,寻不出的便要自罚三杯。 杨钰和杨湘瑶都是懒鬼,竟没一个记得准备小宴,便也跟在里面厮混。吴懿端着酒杯坐到了杨钰另一边,吃他眼神传递过来的好一顿笑。 他们一个两个哪有那么多幽默细胞,大多是自被推到侧边的武器架上取一条棍棒,或是赤手空拳地演一套,回来喝上一杯,也就被放过了,毕竟大家都一样嘛。 轮到杨湘瑶时大家都叫她不要舞枪弄棒了,难得有个文化人,怎么着也给大家伙儿讲个笑话吧? 而且她今天这身打扮,实在不适合干这种事。 杨湘瑶非常干脆地—— 拒绝了。 她也没有什么幽默细胞,绞尽脑汁回忆之前看过的故事,却发现没几个适合在过年的时候讲。 没办法,给大家伙儿舞一段吧。 舞剑。 此刻天已全黑了,满天星子悬于夜幕。 她自灯光里迈入星光下,霎时间束好的黑发被她变成白色,披散下来。 她向来认为红衣、白发、雪夜、月光,是这世上最为相配的事物。 “虽然今夜无月,但星光也不差。”她背对众人,回眸微笑。 利剑出鞘,带起一声龙吟。 剑影重重,涮起一片清光,如同此夜已睡去的月。 剑锋挑起枝头残雪,随着她的动作旋起,飞散更为细碎的莹白。 红衣翻飞,落在观者的心上,是为一瞬惊鸿的影。 她收剑,萦绕于身周的细雪翻飞着,缓缓地飘下来,再度回归尘土。 噙着如身上红衣一般自信张扬的笑,杨湘瑶半转过身。 正对上吴懿仍旧烙印着剑影的眼,于灯下专注望来。 有烟花升上天空的鸣响,而她在他眼中看到束束花火灿烂盛放。 第32章 正月十五最后一天儿啊 昔年辛稼轩有词云:“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在这北疆虽然不如京城那般自正月十三起便灯火彻夜不歇,相较平日里,却也热闹得多了。州县里的手工匠人们在街边的好地方摆了摊子,卖些常见的兔子、莲花灯,满满当当地挂了一溜,看来颇为可爱。这些灯虽然不甚精致,但向来颇得小孩子喜欢。总爱赖在父母怀里的孩子们这时难得地愿意下来自己走,一手被父母牵着,另一只手则拖着兔儿灯,两只轮子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过去。 巷子里的各类小吃铺子也早开了张,等着做这一年一次的红火生意,热腾腾的蒸汽和食物的香气从小巷深处探出头来,将路过的游人勾进去。 单看如今这副情状,哪里能想到这里数月前还是杀声震天的战场?人的建设能力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杨湘瑶和吴懿坐在一家汤圆铺子里,舀起一颗雪白软糯的圆子,慢慢悠悠地吹着。 自打过年起她日子就过得昏天黑地,每日的安排只有吃喝玩乐,连今天是几号也记不清,若不是中午杨钰来祝她生辰快乐,她甚至都不记得今天就是上元节了。 午饭吃了面,该玩的前几天也都玩了个遍,杨湘瑶正自百无聊赖,盘算着晚上叫上哥哥一同去城里灯会上逛逛,便碰见吴懿来邀请她同去。 其实她本来有点犹豫的,奈何杨钰在她面对吴懿的盛情邀请摇摆不定时过来补了一刀:“今晚我执勤,你就和晦之一起去吧。”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她?那潘涵润呢,他也执勤吗? 真的要和外人一起,她还是倾向于和已经明确了没有更多支线发展的人一起走。 上元灯会、青年男女、携手同游,这样的配置,此情此景很难不叫人心中警铃大作,尤其是最近她莫名感到吴懿的态度开始在暧昧边缘游走的情况下。 “今晚街上人多,他也要执勤。”杨钰看起来非常放心地把杨湘瑶推出去,“你和晦之去吧。” 他压低声音,悄悄道:“他的人品你还不放心?你就当多一个跟班。再说他又打不过你。” 吴懿在一旁满脸期待得等她做决定。 “……”这还由得了她吗?只有一起去了。 杨湘瑶觉得他说得似乎有点歪理,同时不免有些同情吴懿——原来在自家老哥心里,他就是个拎包的工具人。 没关系,她要记得这是架空历史战争文,不是言情,吴懿也没有感情线。 “不吃了?”见她放下了勺子,吴懿问道。 他嗓音仿佛也沾染了汤圆的热度,温润柔和,字与字间带着些闲适的糯意,轻轻地粘连在一起。他隔着袅袅雾气,专注地望来,叫她想起除夕夜的绚丽花火。此刻身边无有旁人,不需要演绎给谁看,此刻展露出的,是发自内心的温柔笑意。 杨湘瑶猝不及防撞入他眼中,不禁有些怔愣。 吴懿略显困惑地眨眨眼:“玄清?” “啊,嗯,不吃了。”杨湘瑶回神,慌忙回应道。 虽然这个人在原作里没有感情线,可是他真的很会啊!杨湘瑶在心里哀嚎。这是怎么一回事,作者没有交代过啊! 好端端的露出那种笑容看着她做什么啊? 不愧是故事中最容易发生浪漫邂逅的上元节,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体,气氛到了,叫人很难不感到心动。 “这哪有叫你付的道理?”吴懿无奈道,止住她手忙脚乱掏钱的动作,“一会儿去干什么?” 杨湘瑶目光的焦点四处游移:“不知道……” 虽然她也想冷静些,不要被环境影响,可是思维拐过那道弯之后想要再拐回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灯谜?” “不要!”她的思路从来就没和出题人的合上过。 “那就去放灯吧。”吴懿拍板道,带着她去找售卖孔明灯的摊子。 上元节的街上人潮汹涌,吴懿小心地走在前面,分开人流,以免她被挤到。又频频回头,看杨湘瑶跟上了没有。 他想趁势牵着她的衣袖带着她走,又觉得有些唐突,手藏在袖中抬起又放下,终于还是没有伸出去。 卖孔明灯的地方很多,随便找找就能找到,边上围了一圈的人在那里往灯上写愿望。 吴懿挤上前去买来两盏,递过一支笔给杨湘瑶。 “写了什么?”见她将笔还回去,吴懿不禁好奇问道。 杨湘瑶点起蜡烛,将写了字的一面对着自己,怪道:“愿望哪有写了给人看的?要不,你写了什么,你也给我看看?” “那还是先算了吧。”吴懿笑两声,把蠢蠢欲动地想要凑过来的脑袋缩回去。 两盏灯渐渐充盈了热气,松开手便缓慢地升上天空。 两人一起抬头,望着它们一点点地汇入其他的众多孔明灯里,汇聚成另一条星河。 吴懿觉得此刻气氛正好,他喉结上下滚动,咽了咽口水,斟酌着唤道:“玄清……” 杨湘瑶应声回头。 “我……” 未出口的话,被乍然响起的呼喊声淹没了。 下意识地伸出手擒住身侧慌张奔过的人影,吴懿皱着眉,有些被打断的恼火:这些偷儿开工得还真是时候,半天也不肯多歇。 被擒住的偷儿挣了两下,没想到这个看着文弱的书生手劲儿这么大,不仅挣不开,还握得他手腕都要断了。脸色就跟被偷了钱的是他一样,真是奇怪得很。 偷儿无法脱身,扯着嗓子骂骂咧咧地叫开了,逮着什么难听的就骂,直呼他瞎了狗眼,错拿了好人。 四周人群见状,无人敢上前去发表什么意见,仍旧站在原地,只把目光汇聚到他们身上。 杨湘瑶袖着手笑盈盈地站在一旁,眼神好像在看动物园里的猴子。 方才惊呼“捉贼”的失主终于提着裙摆小跑着姗姗来迟。 “……姐姐,就你这样追人,十个荷包也不够偷的,人家早就跑得没影儿了。”杨湘瑶心道。 见吴懿已经揪住了偷儿,女子连连道谢:“多谢这位公子,正是趁奴不备,偷了奴的荷包。” “你这偷儿,快将荷包还来!”她气愤道。 “俺可没偷,你丢了钱,也休要冤枉好人!”偷儿叫得比她还响。 “若非你偷了钱,我怎会追你到此?我亲眼瞧见的,就是你!”女子见他赖皮,急道。 偷儿把身上所有口袋都翻开来,倒出来抖抖,掉下一堆杂物,就是没有她的荷包:“哪里有?啊?哪里有?” “你!”女子心中焦急,一时间带出些哭腔,“你定是藏在别处了!” 偷儿轻蔑地斜她一眼:“那你倒是来搜啊!” 他用力地从吴懿手中往外拔自己的胳膊:“放开俺!平白冤枉好人,大过年的,晦气。” “你也知道晦气呀。”一直未曾开口的杨湘瑶笑起来,“那你偷的时候就没觉得晦气了?说说,这是什么?” 她右手剑指上挑,偷儿感到他刚刚跑动间塞进里衣,已经滑到腰带处的荷包摇动起来,来不及用手去按,就直直飞出了衣襟,悬在他与女子之间。 女子惊喜道:“这正是奴的荷包!” “这……我……”偷儿原本盘算着,要搜一定也是这个抓着他的书生来搜,到时书生防备松懈,他转头就跑,拐进小巷里一会儿就能把人甩了。 没想到书生身边的少女整了这么一出。 女子与杨湘瑶核对了里面的金额,高高兴兴地把荷包接回来,在远处被盏盏花灯晃了眼睛,到近处一瞧才发现似乎是曾经见过的:“哎,你不是杨……” 杨湘瑶朝她点点头,示意她不必惊诧。 女子眼神在她和吴懿之间逡巡了一圈,了然地冲她微笑,拿着荷包回去找自己的友人。 “你看,天这么冷,你在外面讨饭吃也不容易,偶然犯了错呢——是可以理解滴。”她语重心长地用奇怪的口音对偷儿道,“所以呢——” 杨湘瑶坏心眼地停住不说,偷儿眼中燃起一丝希望:难道他们要放了他? 热心市民叫的本地治安巡逻队已经出现在街角了。 吴懿等他们过来把偷儿交给他们,冷笑着接过话茬:“所以送你去个不愁吃住的地方住一阵子。” “希望你在里面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杨湘瑶总结道。 不理会偷儿在苦苦哀求什么“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七岁小儿”,杨湘瑶嗤笑道:“关我什么事?手脚健全的,什么正经活计找不到?偏你要偷。” 直到听到平时打过不少交道的都头恭恭敬敬地与那书生讲话,偷儿才明白过来自己这回究竟热情问候到了谁头上。他吓得两股战战,生怕自己今晚就被暗杀在牢里。 见偷儿惶恐不已地被带走,杨湘瑶狐疑地问道:“难道你以前……凶名在外?怎么吓成这样?” 吴懿无语地瞥她一眼,不想说话。 “对了,你之前想说什么来了?被他打断了的。”杨湘瑶也只是开个玩笑,问起旁的来。 吴懿苦笑着叹气,之前正好的气氛全都没了,但他也不想再等。 他原本的计划就是趁今天和她挑明,愿不愿意的,之后慢慢追也不妨。 思虑片刻,他还是开口了:“我……” 一柄拂尘骤然横亘在他们身前。 又被打断了。吴懿心中已经无悲无喜,他面无表情地想,这时候宁愿信点玄学,他以后挑日子一定先翻翻黄历。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他回去真的翻了,发现果然不宜告白。 第33章 说话的艺术 来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戴着一只面具,猛虎的森森獠牙下露出了下半张脸,整个人裹在漆黑的披风里。他将人拦下后沉默着收回拂尘,从面具的虎眼中射出他如蛇般阴冷的目光。 街上游人如织的欢声笑语似乎都向后远远退去,渐渐被拉扯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响,星光、灯光一齐暗淡下来,只勉强辨得清对面的人影。 风,乍起。 寂静无声间,只闻梅花坠入尘土时一瞬的悲鸣。 尽管男人不发一言,却也可知来者不善。 人,未曾谋面,而这气息,却是杨湘瑶极为熟悉的。 “是你?”她打破沉默。 “是我。”男人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在他喉咙深处似乎还压抑着蛇类吐信一般的嘶嘶声。 “你竟然真的来了。”杨湘瑶感叹道。 谁能想到,祯国国师宇文肃竟趁着上元节孤身潜入呢? “你早知道我要来?”宇文肃玩味道。 “我知道即便你今天不来,也总有一天要来的。”杨湘瑶淡淡道。 他被阻隔了一切窥探渠道之后,会追着她的灵力找来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那么,你是来做什么的?”她不想再这样和他打哑谜,直截了当地问道。 宇文肃哑声笑起来:“呵呵,只是想与杨贤侄聊聊罢了。我已订好了座,不知贤侄可愿赏光?” “不过,无关的人……就不要带上了吧。”他淡漠地扫过吴懿,轻蔑道。 仿佛在看脚边爬过的微不足道的蝼蚁。 恶意在言语里纠结成密密匝匝的网,张开至极致,想要将人一口吞噬。 这些吴懿都无法看见,他只感到森冷的寒意在脊背上蔓延,令他的呼吸都要凝滞。 冰凉的指尖轻轻地搭上他的手腕,寒意消弭于无形,杨湘瑶的声音透过隐秘的波动清晰传来:“你先别动,别说话,跟着我。” “那可不行。”她无知无觉般朝宇文肃笑道,“你若不叫他去,我便也不去了。” 宇文肃深深看了她一眼,也不再阻止,一甩拂尘,侧身引道:“如此——请吧!” 他并非忽然现身,而是现在才找到时机将他们二人拖入这个暂时的结界里。 结界中步步杀机,唯有他所走的一条路能供人安全无虞地通过。 他走得并不快,但每步迈出,看起来都极远,几步间便已身处长街尽头。 杨湘瑶却并不着急,她搭着吴懿,领他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定要等到吴懿踏上了她前一步的足印,才肯迈出下一步。 宇文肃冷眼瞧着,嘲讽道:“原来这位公子竟不良于行?需要贤侄这般牵着才能走?” 杨湘瑶随意道:“有时候人是会希望脚下的路长一些的,不过我想先生可能不明白吧。” 宇文肃冷哼一声,等他们走到面前来,才再度迈步。 “先生好阔气。”甫一入座,杨湘瑶便道。 源北最好的酒楼二楼视野绝佳的雅间,从窗口可以看到楼下夜景。 出了他的结界才感到重返人间,喧闹的人声和明亮的灯火从楼底下抵挡不住地翻上来。 在这十五的日子订这么一间包厢,看来他阔绰得很。 只是杨湘瑶用来虚情假意唇枪舌剑有些可惜。 宇文肃勾勾嘴角,并没笑出声,亲自给他们倒了茶:“二位,请。” 杨湘瑶微微倾过茶盏看了看,推开到一旁:“我不喝这个。他也不喝。” 她的手指仍旧搭在吴懿腕间,借由他手腕的热量,已经捂热了。 吴懿遵照着她的叮嘱,没有去碰茶盏。 “呵呵,二位喝不惯这般粗茶也是情有可原。”宇文肃道,“那某便直入正题了。” “贤侄觉得,北军实力如何?” “训练有素,骁勇善战。”详细的怎么可能告诉你。 “待遇如何?”宇文肃追问。 “便如其余边军一般。”杨湘瑶答道。 “贤侄,其余边军可不会有这么多眼线哪!” “先生想来是多虑了,”杨湘瑶摇摇头,“军中将士相处和睦,与附近州县更是文武相携,何来眼线一说?” “哦——?”宇文肃拖长了声音,玩味道,“贤侄是真不知,还是假作不知?” 杨湘瑶道:“乌有之事,怎叫我知?” “可我听闻,某些新来的县令和武将,可是主和不主战的。入冬前军饷也曾有所拖欠。吴军师,”宇文肃转向吴懿,“你在北疆数载,可曾有怨?” “主战主和,皆是为国效力。”吴懿缓缓道,“今上圣明,治下乃太平盛世,我等不过为陛下分忧,安敢有怨?” “他来策反,就这个水平?”吴懿好笑地在心里问杨湘瑶。 “没有办法,可能是脱离社会太久了,说话的艺术都忘光了吧。”杨湘瑶猜测道。 宇文肃忽而仰天大笑起来:“好,好一个安敢有怨。莫不是有怨不敢言?” 他复又道:“既然如此,某便直言。” 他早就不耐烦对话,想要直入正题。过去这么多年他何曾靠嘴皮子说服过人?不愿合作的,打死便是了。奈何面前的人不仅打不死,还有可能反咬一口,派手下来只能是白白为她送上功勋,他只能使些法子,自己潜入。 “某所求者,不过贵国一地之物,其余皆不在眼内。二位皆有大才,留于此处也只能是埋没了,不若与某合作,自可以施展抱负。贵国国君已数代当不起’圣明‘之词,我祯国国主虽不甚成材,却可堪大任,二位何不弃暗投明,换个锦绣前程?”宇文肃循循善诱道。 杨湘瑶与吴懿对视一眼:就这?说话的艺术呢?说得不仅没有道理,而且一点煽动力也没有啊。她期待中慷慨激昂的演说呢?这就没了? 二人沉默片刻,吴懿冷笑道:“先生一番’好意‘,可惜小生不能领情了。” 宇文肃缓缓点头,看着杨湘瑶道:“吴军师拒绝了,实在可惜,贤侄意下如何?” 杨湘瑶扶着额头,状似苦恼地道:“还真有点难以决定啊……” “这有何难?”宇文肃嘶哑地笑道,“贤侄其实拘泥于礼教之人?眼下这是唯一明路。贤侄若有意,现在便杀了这人,随某离开。” 这么急着要投名状,你是来策反呢还是拉人上梁山? “不急,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杨湘瑶严肃道,“帮你达成目的之后,你愿意舍弃封建皇权带来的一切,奔赴共和吗?” 宇文肃一怔。 “看来是不行了。”杨湘瑶遗憾不已,“那么我只能拒绝了。” “我观先生印堂发黑唇色青紫,恐怕命不久矣,不过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她横掌在脖子前面比划两下,“先生还是先去治治嗓子,你听起来就像一条蛇在与我说话。” “再会,希望下次你是个人,而不是一只死老鼠。”杨湘瑶右手呈枪形,轻轻发出一声爆破的气音,“砰。” 宇文肃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空洞,身形就像被戳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下去,最后留在地上的只有一只内里经被全部掏空,只剩下一层皮的死老鼠。 杨湘瑶把茶盏和茶壶里的茶全都泼掉,茶水落在地上化作阵阵青色的烟雾,风一吹就消散了。 她看着那只死状奇诡的老鼠,喃喃道:“我觉得,或许他真的是蛇……” “宇文肃?”吴懿问道。 “嗯。我见过蛇妖吃掉的老鼠的样子——它们是不要毛皮的。”杨湘瑶蹲下来,用手戳了戳那张老鼠皮,把它翻过来。 “真的很像。”她凝重道,“之前从没有人怀疑过他不是人,只知道他一夜之间忽然出现,然后力压前一代国师,坐上了国师之位,直到如今。晦之,你说会不会其实他真的──” 门被砰地推开,外面一群衙役呼啦啦地冲进来。 要不是嘴里没喊着什么”臣等救驾来迟”,杨湘瑶都要以为旁边这个人手握她不知道的其他剧本了。 “别找啦——”杨湘瑶站起来,双手抄在袖子里像遛弯大爷一样地道,“早跑了,拦不住,现在估计都出境啦。” 源北县的都头低头认错的速度一流:“属下来迟了,跑了要犯,请——” “别请了,你早来也抓不到。”杨湘瑶摆摆手,“请你们帮个忙,到处去问问,谁家丢了鸡,或者家里突然出现死老鼠,然后把问到的情况来告诉我。行了,没事了,大家伙儿该干嘛干嘛去。” 她把人都赶出去,推上门:“再见。” “……我们不走吗。”吴懿迷惑道。 “等一会儿走,把这里处理一下。”她拿出空白的符纸,化出笔墨,画好了两张,点燃之后把灰撒到墙角。 吴懿问:“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他做了一个写字的动作。 她终于不再用血画符了,值得欣慰。 “回去的时候在书堆里瞎翻撞见的,能化出自己见过并且知道作用和大致使用方法的东西,了解越详细效果越接近。可惜是即抛型的,只能用一次。”杨湘瑶解释道。 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问题,又回到桌边坐下。 “我们还有一个问题呢。”她撑着脑袋道,“趁现在没人打扰,快点说说,你一直想讲的到底是什么?没有下文,可难受了。” “我……唉,”吴懿想了想,决定还是另找机会,“生辰快乐。” 他自暴自弃地拿出准备好的礼物盒。 第34章 逃避可耻但有用 杨湘瑶瞬间僵住,保持着惊诧的姿态,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盒子。 “怎么了?”吴懿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杨湘瑶咽了咽口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哥哥告诉你的?” 震惊的样子有些可爱。吴懿不禁微笑道:“不是他。我之前问了道清。” “你……”杨湘瑶心中的猜想逐渐成型,“我可以现在打开吗?” 吴懿大方道:“有何不可?” 既然他不介意,杨湘瑶就大方上手,拆开了盒子。 红色绒布的里衬,上面静静躺了一只银簪。簪子并不花哨,几朵小花挨挨挤挤地开在一起,花心里填了绿松石,为这支银簪赠了一点颜色。正是她喜欢的风格。 可是送礼的动机大有问题。 一般异性要送礼物给女性朋友,大多都是送些精巧摆件,即便是送首饰,最多最多也就是送镯子。 这位倒好,冲上来就送簪子,是几个意思? 这玩意一般都是恋人之间送的。 他究竟是过于直男了——不对,不可能,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原则性的错误了,吴懿平时是挺恪守礼节的人,不会不知道。 啊这,不是吧。杨湘瑶麻木了。 她呆呆地抬头,发现吴懿平静的外表下有些隐藏的紧张。她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一开口就破了音,赶忙咽回去重说:“晦之,这似乎……不太合适吧……” 吴懿今晚不知第几次叹气了,他垂下眼,自言自语道:“果然直接送这个就会显得非常怪异吗……算了。” “我本来一直想说,可是总是被打断。”他抬眸,深吸一口气,“玄清,我……” 杨湘瑶猛地站起来。 他的告白今晚第三次被打断了,可是吴懿明白,杨湘瑶听懂了。 他不禁屏住呼吸,等待她的答案。 杨湘瑶的嘴唇颤抖着,呼吸也颤抖着,红着脸,目光的焦点四处乱飘,欲言又止。 这么看起来,是没有结果了。 吴懿期盼的目光逐渐黯淡下来,他想说些什么来补救。 杨湘瑶忽然低下头去,脸上发烧不敢看他,双掌合十举过头顶,飞快地道:“对不起!” 然后火速溜走了。 只留下吴懿一人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和她没有带走的生辰贺礼发愣。 这算是……被拒绝了? 他呆坐半晌,缓慢地眨眼,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或许是因为有了心理准备,预想中的苦涩并不占多数,更多的是“如我所料”的惆怅和轻飘飘的不真实感。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拒绝了啊…… 他自嘲地笑笑,站起来收拾一番,跟出去。 …… 杨湘瑶直接一路跑回房间,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怎么会这样?她瘫在床上,用重新变得冰凉的手捂着自己发烫的脸,晕晕乎乎地想。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真的触发原书人物的感情线。 吴懿究竟看上她哪里了啊?无论怎么看她也不过是个放在现世随手一捞就能有一大把的普通姑娘吧?唯一得天独厚的条件不过是仗着自己领先世界千年的知识储备,显得与这个时代的女子有那么些许不同。 她已经非常频繁地暗示过他自己拥有的不过是他人的劳动成果,连这些学识的来源都展示给他看过了,他怎么还能喜欢上她这样平庸的姑娘? 杨湘瑶一直是认为吴懿是不会有感情线的,这个人似乎就应该为了心里海晏河清的理想将自己的热血与情感全部抛洒在脚下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然后随着这个王朝的覆灭一同死去的。 通透的智者、悲剧的理想主义者,这才是他在原书中的定位,他明白这个王朝的腐朽,但他还是愿意用朝夕相处的兄弟们的性命去填一场至关重要的胜利,以此来维系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的根基,并且期待着自己有一天能够改变它。目标达成后他或许会为曾经的牺牲流几滴泪,除此之外任何过于丰富情感似乎都是一种多余。 也正是这样的人格魅力打动了当年追书的杨湘瑶了,让他成为了她本书中最喜欢的人物。 可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离原本的人设越来越远的? 至少他来请公孙冽破局,到初次面见庄钧的时候还都保有着原书中冷面军师的样子──起码他借她去试探庄钧的时候可没问过她的意见,如果她是个传统的姑娘,怎么说也得留下点心理阴影了。 那就是在那之后了。 现在回过头去想,又觉得似乎的确早有预兆。 不论是紧随其后的频繁关心也好;她提出什么新的想法,对可行性问也不问就放手叫她去做也好;还是一起工作时备下的茶点、读书时感到的似有若无的关注、包括他如此热心地打听了她的生辰……一切就都有了解释。 亏她之前还一直以为这些不同只不过是虚拟人物走入现实之后带来的幻灭感,是正常的,现在看看──哪里正常了?都快脱离角色到天上去了,同人都不敢这么写。 杨钰说得一点不错,是她太过于迟钝,以至于完全没有感受到,直到人家都要把明晃晃的心意拍到她脸上,她才能发现他态度上的些许暧昧。 “啊──”杨湘瑶悲鸣一声,把自己埋进软枕里。 可她还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吴懿怎么会喜欢上她? 这个人就算有感情线,难道不应该也是和他一样满怀理想、心智坚定、通透豁达的姑娘吗?或许还要加上一个敢爱敢恨的特质。无论哪一条她都不符合。 唯一能算作理想的大约就是改变她已知的结局──从目前的进程上看,她根本就不是扇动翅膀的蝴蝶,她就是龙卷风本身。目前很多事情都被搅得乱七八糟,甚至加快了进程,别的不谈,宇文肃肯定很快就要搞下一波事情了。 这点目标究竟能不能算做理想还是未知,毕竟她之前一直都是拿着游戏人生的态度在这边过日子,说这是理想似乎有些侮辱这个词。 敢爱敢恨就更加算不上了。 在现世看着别人的甜甜爱情天天流泪高呼“我也想谈恋爱”的人,面对人生中的第一次被告白竟然可耻地逃避了,简直罪无可恕。 更何况逃避的对象还是她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的角色。 杨湘瑶猛地翻身坐起来,懊恼地抱头。 可是她一直打算,成功改掉这边的结局之后就找办法回家……虽然这边也很好,也有亲人朋友,但她还是放不下原本现代的生活。 还有一双父母在等她回去,还有好多朋友的约还没来得及赴呢。 杨湘瑶松开揪着自己可怜的头发的手,幽幽叹息。 果然逃避可耻但有用,她想好怎么回复了。 …… “怎么了?你好像不是很开心?”杨钰执勤回来,半天没见着吴懿的人影,只能主动跑去找他,本来想问问情况,条件允许的话看看笑话,却发现他整个人都灰暗了一度,有点消沉的样子。 他虽然预料到杨湘瑶可能不会立即答应,却不知道情况究竟是怎样的,试探着安慰道:“我妹妹拒绝了也没有关系,还有机会……” 吴懿嘴角苦涩地扬起,眉毛微皱,眼角下垂:“恐怕不会有了。” 说着,他把今早在桌子上找到的杨湘瑶连夜写好的回复信递给杨钰看。 信上是非常具有杨湘瑶特色的行文:“说实话,你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是有点震惊的。不对,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完全被吓到了,我之前完全没有想过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有些话当面我可能永远都不好意思说,落在笔头上却能非常流畅地写下来。” “其实我一直都挺喜欢你的,真的,我喜欢你的时间可能比你喜欢我还要久,但是与之相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至于是什么事情——抱歉暂时不能告诉你。也许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主动告知吧,但是现在不行。”她写道,“如果等到一切都结束,你的心意还没有改变——那我愿意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杨钰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嘶”了一声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算是委婉的拒绝吧。”吴懿拂去茶水上的浮末,淡淡道。 杨钰上上下下探照灯一样把他扫了个遍,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怎么和她说的?”他问。 吴懿一口气闷掉了一杯茶。 杨钰怀疑地盯着他。 “是我太鲁莽了。”他不愿多谈。 原来如此,杨钰大概能想象到了。对杨湘瑶来说大概就是直接冲脸告白,“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想泡我”的情况。也难怪会说“完全被吓到了”。 杨钰那个愁哇。 他本来想帮兄弟一把,结果不仅自己妹妹是个不开窍的,兄弟的智商也完全没有长在这个地方。 吴懿也没有办法。一来他的确不太清楚女孩子的心思,二来他也不愿意想算计敌人那样一步步算计着杨湘瑶让她喜欢上自己,三来……就算他真的算计了,十有八九也瞒不过她。杨湘瑶对于感情并不敏感,面对阴谋算计却又很敏锐的嗅觉。 结果事情就发展成了这样。 罢了……既然她拒绝了,那就先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像原来一样吧。 第35章 渐进 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混乱的年好歹是过完了,吴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对待杨湘瑶的态度一如既往,弄得她反倒不自在起来。她也不好意思还天天在人面前晃悠,干脆向年后已经归队的公孙冽学习,把门一关,外头挂一块“闭关中”的牌子,便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吴懿感到有些无力,既然要这样缩起来,那有为什么要告诉他“一直都挺喜欢你的”?他原本还想努努力,让这个喜欢的含义变成自己期待理解到的那种。 杨湘瑶大致能够猜到吴懿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虽然感觉自己这样很渣,但是她也没有办法啊!如果真的答应了,最后她找办法回现世一个人溜了,岂不是显得更渣……而且她完全没有经验,根本就不知道这种情况i应该怎么处理啊! 她也没有合适的人可以问。还是先让两个人都冷静一下吧…… ──这怎么冷静得起来啊!她试探着问吴懿为什么会喜欢她,结果他回过来一封超──长的信!夸得她都要不认识自己了,觉得那张纸烫手的很,险些丢出去。 虽然最后还是把它好好地压在抽屉最底下了。 她选择闭关也不全是因为想要暂时逃避会面。 源北县的都头过来回话,说城内和城外的确出现了不少死老鼠,死状奇诡,除了一层皮什么也没剩下。村中也有许多人家丢了鸡,现场没有脚印,只留下一地鸡毛,鸡也不知所踪。村民们猜测是出来觅食的野兽叼走了鸡,正忙着加高篱笆。 他们加高篱笆也没有用的,杨湘瑶想。 因为造成这一切的是人──或者说是修成人形的妖。是宇文肃一路附身在这些动物身上往返的。 以往见过的妖里能口吐人言的已经难得,而且大都爱惜羽毛,为积攒功德,轻易不会害人。 像宇文肃这样能化形的、还天天搅风搅雨的还是第一次见。难怪他说话会那么沙哑,还有嘶嘶的声音。整天推动的都是些叫生灵涂炭的大战争,恶事做多了,自然受到反噬,这副躯体已经不堪重负,快要到使用寿命的极限了。 而他显然走上了一条歪路,并且越走越远了。 确定了宇文肃的身份,再去查他需要什么就不是难事,何况她抽到那本写满了可疑的禁术的小册子的时候罗崇说过,那里有一切的答案。 她回过头去找那本书上的记录,果然发现了一个一看就是宇文肃会选择的法术。 ——“凡人长身不老,修士一步登仙”,还有这样的好事?这段介绍语倒像是传销一般。 成功后的结果这么诱人的法术,实施起来必然有很高的要求。这个法术的要求,实在是恶毒到了十分苛刻的程度。 它需要一场足以改变天下局势的战争,获得胜利后在赫连山顶以不老泉的泉水为底,加入战死者的骨殖,文明焚烧的灰烬,皇帝冠冕上珠宝磨成的粉末和自己的血绘制成法阵,在阴阳交替之时、死生交汇之处启动。将引发天地异象,持续七日不被打断,即可功成。 ……不得不说,整段描述洋溢着浓浓的中二气息,而且是中土世界风格的魔法师的中二气息。不是作者有问题,就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最有问题的是杨湘瑶在那本不知道哪个醉鬼写出来的《风物志》上真的发现了不老泉的传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和真的一样,还有一大堆诸如“亲眼见到快要死掉的鸟掉进去又精神奕奕地飞出来”之类的传闻。 就在熙国境内。在豫州。 也难怪他心心念念地要打到南方来了。 这些材料都是一次性的,要是孤身前往,很难不被熙国国内的修仙者监测到,然后过来阻止。因此他就想干脆直接把这片土地控制在自己手上,像对待祯国国内的修士一样铁血镇压,以此实现两个条件,还不用担心被阻碍。 不过说实话,被打到豫州了,熙国也就和亡国没多大区别了。杨湘瑶是无所谓,封建王朝毁灭就毁灭嘛,反正和她也没有关系。可是她的亲朋好友陷入不能接受这种结局。祯国也实在不怎么样,现在的国主更像是宇文肃手下的傀儡,再让他一步登天,难保他会膨胀着做出什么事来。这可不行。 无论是为了亲友的快乐还是为了世界的和平,宇文肃的计划是一定要阻止的。 所以她现在闭关虽然有点临时抱佛脚的意思,但却也是不得不做的。 年后气温就会逐渐回升,宇文肃时日无多,急着要构建法术完成仪式,必然不可能等待,很快就会出手的。 北疆两国交界的边境线很长,驻军也不止他们这一处,但熙国只有一个北军,其余部队质量实在良莠不齐。从别处进攻,虽然地势不宜,但难保他不会这样做,还是要加强防备才是。 …… 可压根就没有人能想到,宇文肃竟然狂妄到让人来下了战书。 还是整个边境线上所有哨所一家一份,上面写明了七日后要攻打定阳关,并且疯狂输出“投诚保平安”的思想。 定阳关守军收到战书,自觉实力不足,向各处求援。 “定阳关地势易守难攻,若要强攻,极易得不偿失,去则唯恐此乃调虎离山之计,不去,若他当真闯关,定阳关兵力不足,恐怕无法抵挡,我等也要落得一个怠慢不相救护之最。诸位意下如何?”邢阳将众人叫在一起商议。 杨湘瑶沉思。 她已经出关了。她进步很快,几天内灵力呈指数增长。放在从前她可能还有得意两句,如今却没有了心情。这样的速度是违背规律的,一个人不论多有天赋,都不可能用十几年的时间追上另一个老妖怪几百年的努力。而她现在已经与初次被她感应到的宇文肃的实力差不多了。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出于未知的原因,一切都在加速进行。这个世界的规则将符合规律看得非常重要,一切妄图破坏规律的行动——现在的宇文肃就是例子,他已经要不行了,才会急切地寻找破局之法。 在杨湘瑶的记忆里,战争开始得远没有这么快,也根本没有所谓的战书,北军派兵前往定阳关是几个月以后,定阳关受袭才…… 等等,原书中定阳关为什么会受袭?毕竟正如邢阳所说,那里并不是个进攻的好地方。 或者再想远一些,故事最后他们为什么会中了埋伏被连发十几份便当完结? 仔细想想,这些都不合理,除非── 除非是出自宇文肃之手。 只有他有能力有信心直接从祯国那面攻打定阳关,因为在他看来险峻地势不足为惧,甚至如同平地一般。 也只有他能设下连公孙冽都无法发现的陷阱,剿除掉熙国最后的成建制的反抗武装力量。 原来他一直都存在于幕后。 定阳关,是一定要去的。它与赫连山不老泉在一条直线上,宇文肃已经为所有人选好了一条最为便捷的路。那也是通往终局的唯一道路。这个约,岂有不赴之理? “一定要去。”杨湘瑶与吴懿同时发声。 两人毫不意外地对视一眼,杨湘瑶做了个手势,示意吴懿继续。 吴懿向邢阳解释缘由,于杨湘瑶所想分毫不差。 “了解了宇文肃的目的之后,我们甚至可以推断出他如果攻下了定阳关,下一站会去哪里。”她补充道,在地图上指出,“定阳关背靠着的尚宁县可就没有天险可守了。” “所以我们一定要将他拒在定阳关外。”吴懿道。 邢阳沉吟道:“可此处也不能无人值守。” 杨湘瑶道:“可以叫后面州县的驻军顶上,他们也不是全然无用的,而且也合乎规定。” 邢阳采纳了建议,叫人去安排妥当,决定后日出发。众人各自散会离开。 吴懿走到杨湘瑶身边来。 杨湘瑶低头笑笑,看向他:“我开始理解了。默契,嗯?接下来,合作愉快。” 她做出握手的动作,虚虚地摇了两下又收回去。 吴懿不接她的话,直接道:“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像以前一样,守营。” “为什么?”杨湘瑶微笑着问。 公孙冽从吴懿身后走出:“因为你本来就不该在那里。” 杨湘瑶有些惊讶地笑了:“原来你也感受到了,不正常的速度。你已经了解到这种程度了?” 公孙冽缓缓点头。 最近灵力增长的速度忽然变快,同时他对于天道的感知也有所增加。只是出于好奇而随手给杨湘瑶占了一卦,却发现她是个局外人,却牵扯甚多,并且影响着周围的条条命远之线有些扭曲。 “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明白,在这里,天命不可违。”师父罗崇的叹息忽而响起在耳边。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该在这里,也不该试图改变他们的命运。 罗崇还将改变命运的禁术亲手交到她手上。 她如果继续参与下去,一定会使用,一定会死的。 公孙冽将这些告诉了杨钰和吴懿,希望把她留在这里。 “那可不行。”杨湘瑶背着手,扭头看向门外一片空阔,“我原来还想让你留在这里,我好填补你的位置呢。” 她道:“我不该在这里,可是我早就已经参与进来了。我已经组成了它的一部分。虽然结局来得比我预想得要早得多,不过不用担心,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她边说边走出门去,忽而又退回来对吴懿眨眨眼:“我想好了。别忘了等我的回复。” 第36章 诅咒 宇文肃下战书的当天下午,张兰儿忽然发起高热来。 早晨带她出去玩的奶娘自责万分,认为全都怪自己没拒绝小姐,带她出去,这才着了凉。 这病起的毫无征兆,之前还完全好好的,突然之间她就晕倒,高烧不退。 李氏连忙派了使女去请大夫,也不敢告诉张明,怕他担心。大夫来看过,药也喂着她喝了,到了晚间却还没有半点起色,不由得李氏不焦心,家里几个女子急得团团转,拿不准究竟该不该告诉张明去。大军过两日就要开拔,不敢叫他分心。可兰儿生这一场急病也并非小事。 关晴雪听说张兰儿生病,主动过来帮忙,眼看着降温的毛巾换了一条又一条,张兰儿还是非常难受的样子,她也不知如何是好,还得安慰着李氏,让她不要过分焦急。 已经是三更半夜了,外边仍旧忙忙碌碌,为后□□军作准备。李氏坐立不安,关晴雪正安慰着李氏张兰儿也许很快就好了,忽而灵光一闪,拍手道:“不如请杨姐姐来瞧瞧,兴许念个咒语就好了呢!她总有办法的!” 李氏也是病急乱投医,她听关晴雪这么一说,忙唤使女过来,要她去请杨湘瑶来。 使女应了声,慌慌张张地去请人,步子还没迈出多少,便看见杨湘瑶挎着包急急忙忙地推门进来:“兰儿在哪儿?” 使女惊得呆了,颤巍巍地指了指张兰儿睡着的房间,杨湘瑶冲进去,留下一句“都先别进来,有人找我就说在忙”,旁的什么也不解释,直接从里面锁上了门。 李氏回过神来,有些担忧又有些放松地疑惑道:“并没给她说过,杨姑娘如何知道兰儿生病的?” 关晴雪心道我怎么知道,我说要请杨姐姐过来也不过是担心兰儿在外头撞了什么脏东西,没想到还真给我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嫂娘不必担心了,姐姐既然带着东西来了,妹妹想必很快就没事了。”她又倒了一杯茶递给李氏,“嫂娘先坐下歇歇吧,别累着了。” 李氏顺从地坐下,机械地喝着茶,眼睛却一直盯着张兰儿房间的门,等着它打开。 杨湘瑶从包里拿出一只小人偶,扎破张兰儿的手指,取了一滴血抹在人偶的心口,随后把人偶放在她的额头上,只见那人偶原本空白的面容缓缓扭曲、成型,最终与张兰儿变得一模一样。 等到人偶变化完成,杨湘瑶将人偶拿下放在一旁,写了两张符纸烧掉,把符灰和朱砂调在一起,在地上画好了两个一大一小挨在一起的法阵,把张兰儿从床上抱下来,放在大的法阵中央,又把人偶放进小的那个里面,将两个阵联系在一起。 她口中喃喃念动咒语,两个法阵都被激活,泛起糜烂的血红色,张兰儿身上仿佛有什么挣扎着被强硬地拽离,塞进人偶里去,那个东西挣扎哀嚎着,不断冲击着小型法阵的壁垒。 那个小法阵被冲击撼动着,却又坚定不移地向内挤压,最终把它完全封印到了人偶身上。 见诅咒转移完成,杨湘瑶取出一柄匕首,用力戳下去,斩断了两个法阵之间的联系。 “啊──”人偶忽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门窗被这声音震动得砰砰作响。 外面的人也被这声音吵得耳朵疼痛不已,李氏唰的一下站起来,不安地问道:“没事吧?” 杨湘瑶不能分心,她伸出手去,按在人偶上,主动催动诅咒加速,只见人偶的身上出现一道道划痕,眼球脱落下来,啪地落在地上,却被束缚着无法滚远。它的整个身体都出现了灼烧的焦痕,然后从心脏处开始腐烂,缓缓化作堆漆黑的胶状物。 在它的头颅也即将消融时,她把匕首整个钉在了它的头上。 嚎叫声戛然而止。 杨湘瑶将这些残留物一把火烧掉,小心的把灰烬收集起来,又擦干净地上的法阵,把张兰儿抱回床上去,试着探了探她的额头——已经快要恢复正常了。 保险起见,杨湘瑶还是分出一缕灵力顺着她全身的脉络走了一遍,确认没有诅咒残留,这才打开了门:“没事了。” 门外关晴雪拉着李氏,免得她一个激动就冲进房间里去。 见杨湘瑶出来,李氏后退几步,脱力般倒在椅子上,喃喃:“没事了,没事了……” 等李氏休息好了,询问她如何得知兰儿碰了脏东西,杨湘瑶道:“我循着气味来的。只怪它气味并不明显,我没能及时发现,叫兰儿受苦了。嫂嫂可莫怪我呀。” 李氏哪里会怪她,千恩万谢还嫌来不及呢。此刻已是后半夜了,杨湘瑶稍微坐了一会儿,推说还有事情要忙,就先离开了。 …… 更北边一点的营寨里,张明在屋里焦躁地踱步。 方才他刚刚忙完,回到自己的屋里,阖上门点灯,那墙壁上的灯刚刚闪了一下,就又熄灭了。 他被一吓,猛地回头,黑暗中看见自己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笑眯眯的男人。是宇文肃的手下。 他道国师大人给张兰儿下了诅咒,这个诅咒只有施术者可解,旁人要解则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也未必成功。 手下呵呵笑道:“将军不必换人来,在下不过是一个投影,摸不着抓不到的。” “将军想必是不信了。”他声音轻挑道,“没关系,在下可以给将军看看。” 手下一挥手,呈现在张明眼前的是李氏一干人焦虑不安地照顾生病的张兰儿的画面。 见张明神色松动,手下继续道:“若张将军愿意归降,就是帮了我们国师大人的忙,令爱身上的诅咒,自然可解,若是不愿——” 他刻意停顿下来,呵呵笑着,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隙,融化进黑暗里。 “将军好好想想。”最后只留下了一句似是好意的劝告。 事关爱女,张明无法保持镇定,立即出门叫小卒跑一趟,去问问情况,随后把门一关,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老实说,他并不喜欢打仗,当初进入军队也不过是为着父亲的期望,更没有什么收复失地的雄心壮志。反正保持现状也可以拥有不错的生活,战争反而会使他夫妻分离,甚至再也看不到可爱的妻女。 所以他是主和派的人。 但他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国家。可当家国大义与身边人的安危碰撞在一起,他不可避免地动摇了。 他自然不愿让女儿白白受苦乃至殒命,但是如若投降他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张明沉沉叹息,陷入纠结中。 “将军不必忧心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又来? 张明一个晚上连续被吓了两回。他僵硬地转头,对上身后一双幽幽的草原上的狼一般的绿眼睛。 “啪。”来人打了个响指,点亮了一直被遗忘的灯。 杨湘瑶翘着腿,收回打完响指的手,抱臂坐在他的椅子上。 她一直关注着张明,宇文肃的手下一来和他接触,她就知道了,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她才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去张兰儿那里。宇文肃这次着实恶毒,那个诅咒嚎的一嗓子,即便隔着几层封印还是震得她头疼。 宇文肃用的诅咒是禁术,她把诅咒转移到其他东西身上的方法也是禁术,幸好只是个人偶,并不是真的人,违背天道带来的反噬可以忽略不计。即便如此,光是施术需要的灵力就已经很多了,若不是前几天刚刚有过爆发式增长,可能都不足以支撑它完成。现在虽然成功了,不过她的灵力也快要见底了,恢复得还特别慢,可能是使用禁术的副作用吧。 鉴于到张明这里,来回都需要用灵力,还要预防可能存在的突发情况,她干脆撤掉了掩饰瞳色的术式,减少不必要的消耗。 “杨姑娘?”张明懵了。她眼睛怎么是绿的——不是,她是怎么知道的? “兰儿已经没事了,具体情况过一会儿将军的小厮会来回报,我刚才看见他了。”杨湘瑶道,“天亮后她们会和晴雪她们一起去后方的城里。我会关注她们,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后日──不对,已经是明日了。一早我们就要启程去定阳关,好好准备吧。张将军,夜安。” 瞬间,她也从张明眼前消失了。 张明:“……”今天晚上他这个边境小寨还真是热闹。 “将军,将军!”小厮在外面敲门。 “夫人说小姐下午确实发了烧,不过多亏了杨小姐,现在已经好了。”他汇报道。 小厮见张明仿佛早有预料,不像叫他去问时那样焦急,点点头,复又把门关上了。 …… 大殿中,属于张兰儿的命灯忽然由红色转为青色,火舌倏然窜起,将整盏灯吞没了。 “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手下疑惑道。 宇文肃冷笑一声,喉中嘶嘶作响:“杨玄清。没想到她竟然愿意为这些凡人做到这个地步。” 定阳关……就在那里做个了断吧。 “到时你先行前往定阳,我处理完了事务再来。”宇文肃道。 手下躬身,谦恭道:“属下领命。” 第37章 神 稍微了解了张明的思维模式之后,杨湘瑶明白他为什么选择成为主和派将领,也明白了在原书中他究竟为什么会投降了。不过现在这一切既然已经被阻止,再讨论也就没有意义了。 由于她的强行介入,宇文肃对张兰儿的诅咒被及时破解,张明也因此走上了与原书剧情截然不同的一条道路,往后他的命运会发展成什么样,就要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每个人的命运都好像是游戏的剧情树,根据人物的性格和事件的发展,人们会拥有不同的选择,不同的选择最终又回引导向最终的不一样的结局。 现在张明原本就快要被点亮的“叛国”的分支又熄灭了,新的分支正在重组建立,成为他崭新的命运。 张明的未来至少是暂时一片光明了,可是杨湘瑶现在不太好。 她已经顶着一双绿得发亮的眼睛大摇大摆地晃了好几天了。 原来最严重的并不是她用禁术救了张兰儿,出发点在救人而非害人、并且将诅咒导向无生命个体的行为世界意志才懒得管。关键是她救了张兰儿的行为直接地改变了张明的命运──这一点上世界意志就要苛刻得多。 这也导致她目前为止灵力恢复进度缓慢,很可能赶不上两天后宇文肃的进攻。不过也再没有人提到想要让她回去的事。 未来战事如何没有人能预料,既然已经来了 ,那么多一个战斗力总归是好的,不能用法术,她还可以提刀嘛,再不济,作为“大脑”她也不是不行。 定阳关只有当中一条大道方便行军,四面都是崇山峻岭,属于那种一看就非常适合打游击战的好地方。 这样的地势对于守城的一方而言是优势,非常方便设下埋伏,来个瓮中捉鳖。但是鳖被捉得久了也是会有经验的,时间长了同样的地形大家都熟悉,你能利用,我当然也能利用,派出小股精锐部队上演“包围与反包围”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北边祯国的人善于骑射,马也都是良驹。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而且这次有宇文肃这个就算在妖里也根本不能算是正常的家伙在,为了避免麻烦、加快速度,他有很大可能选择最为便捷的方法──放火烧山。 反正他也不怕牢底坐穿。 于他而言,达到目的之后再控制火势也不是什么难事——或者干脆任由它们烧光,他要的东西不在这里,这里毁灭了和他有什么干系? 更别说现在还是天干物燥的季节,平白无故也有可能发生山林大火的。 那在更远的地方截住他们?也不稳妥。因为有了高等级法术的协助,他们可能出现在一定范围内的任何地方。 法术,这就是破坏了世界力量体系平衡的东西,它们过于强大以至于普通人根本无法反抗,虽然大部分拥有这种力量的人都懒得对普通人动手,但只要有一个这么做了,就只有另一个才能打败他。 这么一想,似乎完全被宇文肃的存在束缚住了手脚,做什么都要瞻前顾后。 真麻烦。 “那怎么办?”定阳关守军被他们这一番分析,有些慌神,连忙问。 能怎么办?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呗。这山又不是没烧过。 至于宇文肃,自然有专业人士来应对。 杨湘瑶信心满满,主要是对公孙冽的信心。她自己还需要一点恢复的时间。 …… 宇文肃的部队果然非常准时,第七天的上午他们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关外。 据当时目击的哨兵说,突然一下,他就看见远处起了尘烟,还竖起了“祯”字棋,然后他就赶紧敲响了望楼上的锣。 不过坐镇的不是宇文肃,是他的手下高前。 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名字。 现在杨湘瑶已经习惯了出现计划外的状况了,心如止水。 反正这个家伙又不强的咯,就是不知道宇文肃究竟在干什么。 …… 祯国国都。皇宫。 “先生来了。”祯国国主面对宇文肃时,永远是谦卑且恭敬的。 宇文肃比他的岁数大的多,甚至在他的父亲年幼的时候,宇文肃就已经是这个国家的国师了。 宇文肃虽然对外一直不声不响,在祯国国内却积威深重,几代国主都敬畏着他,即便他近年来插手内政叫人有些不满,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换一个国主可太容易了。 “先生此来,有何事见教?”国主请他先坐下,然后才落座,恭敬问道。 他看见宇文肃脸颊处已经生出了异色的鳞片,却不敢多问。 宇文肃嘶哑着笑道:“我此来,的确是想要向国主求取一物。” “先生请讲,只要是朕有,无有不予。” “好。”宇文肃嘶声道,“首先,请国主立即昭告天下,明日称帝,并且加冕。” 国主讶异道:“可明日并非吉日。” “它是。”宇文肃不容拒绝。 皇帝冠冕上珠宝的粉末,可没说是哪个皇帝的,他现在就想造一个出来。 高前的能力他清楚,即便拿了他的法器,也难以支撑过久。他需要尽快赶过去。 …… 砰!砰!砰! 火铳的轰鸣在大地上响起。 祯国军队没有见过这种射程更远、威力更大、发射更精确的铳械,不少人都中了招,惨叫着倒下去。 可惜铳械还是不能做到连发,一人打完一枪之后就背在了背上,拿起长刀□□冲出去。 祯国士兵一时的畏惧过后,见这种武器已经不能继续使用,又重新鼓起勇气,与他们厮杀在一起。 鲜血与残肢是战场上永恒不变的主题,跌下去的人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被人啊马啊践踏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高前站在高处,冷眼旁观着一切,仿佛自己的士兵的死亡与他毫不相干。 “差不多了。”他喃喃自语,举起手中的神鼓与鼓槌,咚咚地敲响。 以战争中的亡魂为祭品,呼唤神灵的眷顾与协助。 天猛然暗下来。 霎那间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乌云一层层在天空堆叠成厚厚的壁障,闪电在云层中游走,等待着降下的那一刻。 城下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让他们的动作变得更加迟缓、费力,渐渐动弹不得。 面对未知的恐惧,人类总是可以轻易地达成一致,云层上方传来的气息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 城墙上,邢阳、吴懿、公孙冽与杨湘瑶正观察着一切。 气息降临时他们虽然不是直接的目标,却也受到了不小的波及。 “这是什么?”邢阳惊道。 即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他,面对这气息也不免心生畏惧,他牢牢握紧了身前城墙的墙头,控制着手臂不要颤抖。 出于本能的颤抖。 这气息对杨湘瑶和公孙冽来说不算什么,他们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奇怪的是吴懿似乎也没有什么波动。 他自己也发觉自己的状态与旁人相比不太寻常,略有些疑惑地想了想,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吴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护身符。 是好几个月前,刚见面不久的时候,杨湘瑶投放给他的,没想到他一直带着。 现在杨湘瑶的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只有公孙冽掐诀念咒,缓缓降下了一道屏障,稍微隔绝了那恐怖的气息。 一切都恍若凝滞,杨湘瑶在这一片寂静中蹲下,打开脚边的箱子,架起发射筒。 用法术制造出的东西虽然是即抛型的,但后续再对着它使用法术制造同类东西,使用次数就可以堆叠起来,这是她新近发现的小妙用。 那么,不管是什么,没有一发炮弹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么就多来几发。 闪电降下,劈在山上的树木上,点燃了熊熊烈火。 伴着火光,天空中乌云破开,三颗挤在一起、面目可憎的巨大脑袋缓缓探出来。这些头上生长着巨大的角,上面挂着不知是什么生物的尸体,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血,腥臭的血顺着犄角滴落在地面,接触到它的活人瞬间全身爬满了暗红色的疹子。 这些疹子飞快地溃烂、化脓,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他们痛苦的抓挠着自己的脸,忽然长长的指甲剜下一块块血肉,头发疯长,包裹住他们全身,然后向内挤压、挤压,最后像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那样被挤得爆裂开来,洒落一地的红黄白。 两边的锣声同时急促地响起来。 鸣金收兵。面对这样的怪物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高前没有阻止下面祯国军队收兵,他们留在那里也没有什么用了。 只有他们尽力远离“神”的攻击范围,才能最大限度降低己方伤亡。 那个怪物已经探出了它的上身。它的身体也不完整,透过胸腔处破损的皮肉可以看见心脏在里面有力地跳动着。 不,它的弱点不是这里。杨湘瑶对它暴露的心脏视而不见,扛着重型火箭筒,耐心地等待着。 高前看见她架起了一个古怪的武器,不禁露出了嘲讽的笑:她想用那个来打伤“神”吗? 怪物虽然没有多少智力,但好歹还知道自己的目标是谁。它没有去管祯国的军队,伸出手掌,朝着熙国的军士们压下。 第38章 伪神 它的速度很慢,却给被笼罩在阴影之下的人带来了极强的压迫感。 厚重的手掌缓缓落下,公孙冽先前落下的屏障如有实体一般,不堪重负,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声音令人牙酸。 在地上人的眼中,逐渐放大的不满裂纹的手掌就有如死神,一点一点地逼近。 连邢阳都不免焦急起来:杨湘瑶还在等什么?那跳动的糜烂的心脏不是个绝佳的目标吗? 三只头颅上的嘴齐齐张开,向地面上的猎物宣告它不可违逆的威严。 恶臭随着咆哮带起的风席卷了四周。 它的整个上半身完全探出了云层,露出了人体上最为柔软也最为脆弱的腹部。 那里的皮肤一片完好,零星几个形状怪异的疤痕也快要淡化。 它将弱点保护得很好,就是这里! 杨湘瑶瞄准它的腹部开炮,炮弹一枚接一枚地出现在膛口,如雨般倾泻出去。 □□打在怪物的腹部,把它冲击得向后退去,将那里坚硬的皮肤炸开了一个缺口,后续跟上的火力将那个缺口不断地加大、加深,最终完全打穿,让它的上半身从云层里掉落下来,轰然落地,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化作了巨大的骸骨。 高前自信而又轻蔑的笑僵在了脸上。 火箭筒自膛口开始一点点地分解,化作碎片又飘散在风里。 杨湘瑶由半跪的姿势起身,看着地上的骨骸,轻蔑地笑着,回答了邢阳最初提出的问题:“一个自以为是伪神的普通怪物罢了。” 公孙冽撤下屏障,任劳任怨地扑灭了由闪电引起的山林大火。 杨湘瑶歪着脑袋望向高前所在的位置,嘴角咧开一个大到诡异的笑:特制驱魔效果火箭□□,惊喜吗? 让你知道什么叫射程之内,真理永存。这种可能出生以来都没有刷过牙的怪物果然还是死掉比较好吧? 高前远远地打了个寒战。 …… 首战有惊无险地结束,点数伤亡,因为术士高前完全放生己方士兵,祯国的伤亡似乎还要更大一些。 见到自己借助宇文肃的法器才请来的“神”竟然就这样被杨湘瑶炸成了碎片,高前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如果这招无效的话,单凭他一个人,是绝对无法胜过对方两个术士的。 情势逆转,现在轮到他这边束手束脚,不敢行动了。 熙国那边,骨骸落地的那一刻,众人齐声欢呼,甚至有人想要把那副白骨拖进来研究研究。 一件看似强大的事物,只要知晓了它也是可以被打败的,人们心里对它的恐惧就会非常轻而易举地消失。 当然,想要接触骸骨的举动被严厉制止了,那个东西虽然死了,但也不是普通人可以随意触碰的。杨湘瑶把公孙冽打发出去收拾现场,她自己则非常愉悦地哼着歌,跟着邢阳和吴懿下城楼去。 大家都刚刚经历了一场有“神”降临的战斗,脸上或多或少带着倦意,她脚步轻快地要蹦起来,像是郊游路过的样子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公孙冽有些担忧地与吴懿对了个眼色,出去了。 他们两个的互动被杨湘瑶看在眼里,她脚步轻快地凑到吴懿身边,微微弯腰,侧过身子笑眯眯地问:“什么什么?你们偷偷交流了什么?” 她双手背在后,几乎要贴到吴懿身上去。吴懿向旁边让了让,神色复杂地道:“你似乎……从六天以前开始,就特别…兴致高昂?”就是从宇文肃送来战书的第二天起。而且今天似乎比前几天都更严重。 “有吗?”她歪着头想了想,怀疑道,“不过我这几天好像都没有在你们面前出现过几回吧?你们偷偷观察我?” 她转过身来,又向前进了一步。 虽说的确是有暗中观察,但不需要怎么观察也能发现——平时你可不会贴得这么近。吴懿无所适从地想,他已经被逼到墙边去,退无可退了。 如果这还不算异常,那这世上可能就没有多少异常的事了。 杨湘瑶眯着她碧绿的眼睛打量他,就像打量猎物的狼。 然后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从他身边退开来:“晦之,你好可爱啊。” 吴懿不明所以,杨湘瑶带着笑意指指他的耳朵,做出口型:“红了。” “……”这已经已经是非常不正常的程度了,她最近怎么回事? 杨湘瑶耸耸肩,无所谓地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那件事的后遗症之一吧。” 她的确觉得自己最近亢奋了点,而且有些容易冲动,要不是最后一刻理智回笼,那只怪物死的时候可能全场能就都听见她的中二宣言了。实在吓人,而且难保以后会在这种状态下脑子一热就做出其他事来。 她总是时不时地想起逆天改命都禁术来。仔细数数,那上面的要求她早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不少。 使他人的命运得到变动——远的有那些因为她的建议多活了不少年的委托人,近的有刚刚拐上另一条道的张明。 推动时代前进的技术——她算是给了不少出去吧。 杀死一位神,方有与天相争的资格——伪神也是神,救命,她今天刚干死一个。 剩下的,只需要施术者的全部生命。 嘿,希望她可以多活一阵子。 她有一种预感,不是她在主动做选择,而是她被推动者做出选择。 那个日子终将到来,并且很快就要到来。 ──什么日子呢? …… 今日不分胜败,结果上来看却对北军有利,接下来当如何? 邢阳想要听听他们的意见。 “应当主动出击。”吴懿道。 “他们远来疲惫,计策不成,伤亡又重,正是士气低落的时候。”他微笑道,“现在,主动权到我们手里了。” …… 宇文肃冷哼一声,抹去了铜镜上的画面。 高前第一不该急功近利,初次交锋便将自己的底牌交出,战场牺牲还不够多,依靠血煞之气召出的怪物虽然可称伪神,但不会有多强,被杨湘瑶轻易杀死也并不奇怪;第二他也不该任由手下士卒被波及死亡,他们还有些用处,能不减员是最好;第三,在那只怪物磨磨蹭蹭用手掌去压的时候,他就该提醒它换一种更高效的方法,否则结局不会如此。 他神色阴冷:高前是得用不假,自己也用惯了的,但他已经开始生出与地位不相符的狂妄来,那他就该被换换了。 先让高前多享受一会儿这样的感觉,很快他就没机会了。 现在宇文肃地重心都在明日的加冕大典上。按照他的意思,国主称帝,一切从简。明日典礼后他就能拿到皇帝冠冕上的珠宝了。 他的右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 …… 梦里一片黑暗,却可以看清自己周围的一小片土地,再向远处看,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还……吗……”不甚清晰的说话声飘入自己的耳朵里,一片嗡嗡的声音里勉强可以分辨出几个字。 是谁? “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想起来吗?”那声音近了些,似是疑问,又似是叹息。但仍旧分辨不清说话人的方位。 你是谁? “你果然仍旧不记得……”那声音失望道。 我应当记得什么? “既然不记得,你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分别呢?”说话人发出一声嘲笑。 “有什么分别呢?”那人仿佛就贴在自己耳边,不断地重复着,一声比一声高亢尖锐,一声比一声急促,质问的声音交织成一片轰鸣。 “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骤然停止,一字一顿地警告道,“再不想起来,就来不及了。” “回去吧。” 一只手从身后重重地推了自己一把。 啪。 手中书卷落地。撑着额头的手滑落,叫吴懿险些磕在桌面上。 自己怎么会睡着?吴懿望了一眼窗外,天黑着,辨不清时辰。 他看了看漏刻。 快到酉时了?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门被急促地敲响。 …… 昨天众人商议定了,叫关文和潘涵润今日带着两队人马,悄悄地从山后绕过去袭营。 为了避免意外,特意叫他们在午时前后阳气最盛时动手,还让杨湘瑶和公孙冽提前探查了路线上是否安全。 杨湘瑶记得原书里潘涵润就是因为年轻气盛,去袭营时紧追着退走的敌人不放,这才栽了进去。这次杨湘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要点到为止,穷寇莫追,跑了没关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潘涵润被她说得不明就里,不过还是一迭声地应下了,临走不忘薅一把她的头,笑着嫌弃她啰嗦。 杨湘瑶总觉得给他们这么薅下去自己早晚有一天要英年早秃,有些幽怨地叹气:还不是为了让你能活着。 可是,过去将祯国军队逼退,一击即走的话,一个时辰前就该回来了。 现在眼看着都要到酉时了啊。 杨湘瑶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杨钰看她坐立不安,自己心里也有些担心,又想不出话来宽慰,只能一起焦急地等待着。 “回来了!”传信兵来报,却锁着眉头,面带犹疑。 没有功夫去问他,杨钰和杨湘瑶两个一起冲了出去。 第39章 决心 的确回来了,不过站在那里的却只有关文一个。 不会吧?杨湘瑶的步伐慢下来。早上分明答应得好好的,总不会…… “玄泽呢?”杨钰问道。 吴懿和邢阳闻讯赶来。 关文的脸色也不大好,他说话了:“玄泽追得太远,山路难辨,找不见了。天色已晚,再追恐生不测,我便领着人马先行返回。” 他也十分自责,下跪抱拳道:“请主将责罚。” 能怎样责罚他?追下去情势不明,关文做出的的确是最为正确的选择,况且出发前就曾反复交代过他们,一击即走不要恋战,是潘涵润自己冒进了。 邢阳让他起来,心中隐隐忧虑。他叫哨兵今夜时刻注意着,潘涵润晚间可能会回来叫门,需要辨明了再放人进来。如若他今晚不曾回来,明早就要派人出去寻了。 今夜月色晦暗不明,有一颗星子划过漆黑的夜幕,遥遥地坠入北方的群山里去。 杨湘瑶的目光追着那颗流星望向天边。与现世的观念不同,在这里流星向来被认为是不详的征兆,有流星坠落就意味着有人死去。 她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了。 公孙冽也发现了那颗流星,他沉沉叹了口气,担忧地看了杨湘瑶一眼。 …… 夜半时分,整个营中一片寂静,只有值夜的士兵的呼吸声伴着柴火燃烧炸裂的噼啪脆响,一声一声的更鼓自深处传来。 在城下的一片黑暗中,有人提高了嗓音叫门。 “你是谁?”城上哨兵大声喝问道。 “我看你们是瞎了眼!”城下那人叫道,“我是潘涵润!我被那帮子贼人引进山林里去鬼打墙,与部下走散,到现在才得出来!还不快开门叫我进去!” 城上的士兵仔细辨认了一番,见服饰、样貌、声音都与“潘涵润”分毫不差,当即叫人降下吊索,拉开城门,让他进来。 “快去告诉邢将军他们,潘将军回来了!”他们叫传讯兵去通知众人。 邢阳、吴懿、杨钰、杨湘瑶、公孙冽、关文几个人都还没有休息,全都聚集在中军帐里等待着消息。 “报——”传讯兵跑进来,汇报道,“潘将军回来了!” 邢阳紧锁的眉头舒展开,脸上有了放松的笑意:“回来了就好!” “我们去看看他吧,顺便问问具体情形。”见杨湘瑶和公孙冽脸上忧色仍未褪去,吴懿提议道。 敌人虽然没有什么诡计,这一手法术仍是不得不防。不如早些相见了查看一番,既可以消除担忧,如果潘涵润从外面带回来了什么脏东西,也好早点发现,早点消除了。 他们过去的时候,正巧遇上潘涵润跟着另一个引路的哨兵过来。 看见他们,潘涵润抱拳道:“邢将军,吴军师。我回来了,叫大家担心了。” 吴懿微笑:“回来便好了,途中可曾有遇见过什么?” “倒是不曾。我只追着高前那贼人,一直跑入他营后深山里去,天色昏暗,道路难辨,一时失了方向,又被他不知在林子里头设下了什么机关,不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处,好不容易才找到出路回来。”潘涵润道。 “跟着你的其他人呢?”吴懿微微敛去了笑,正色道。 “在山里鬼打墙时走散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何处。”潘涵润道。 吴懿点点头,不发表什么评论,冷笑一声,向后退去。 杨湘瑶和公孙冽一左一右地围上来,宝剑出鞘。 “你究竟是谁?”杨湘瑶逼问道。 “我?”“潘涵润”困惑道,“我是潘涵润啊。” 被点破不是真正的潘涵润之后,他的样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动作变得滞涩起来,眼皮的眨动一顿一顿,仿佛被人操控的木偶,他自己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玄泽可不会像你这样说话。”杨钰怒道,“你是谁?” 这样拗口的句式,潘涵润向来是不喜欢用的。若要他本人来说,可能会是“天太黑了看不清路,所以我就走丢了”之类的描述。 眼前的“潘涵润”呵呵地笑起来,脖子歪向一侧,看起来几乎要折断,嘴巴不断地向两边咧开,快要咧到耳后去,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那你们说……我是谁呢?” 他的脸颊上翻出墨绿的鳞片,喉咙里响起不可名状的杂音,眼白爆出一道道鲜红的血丝,瞳孔收缩成细细长长的一条,低沉地笑着,连绵不绝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难道我不是──难道‘他’,不是潘涵润吗?” 杨湘瑶咬牙切齿,在场众人也都怒不可遏。 从眼前这个假的“潘涵润”透露出的信息来看,这的确是潘涵润的躯体,只不过为他所占据了,而此刻竟然已经被同化到了这样的地步……真正的潘涵润是回不来了。 剑,是伴随多年的剑。 人,是惯于执剑的人。 可剑锋却是多年来头一遭对准了自己的至交好友,即便那副皮囊下是截然不同的灵魂。 杨湘瑶持剑的手微微颤抖着。 她来到这里的目的是给他们一个美满的结局,而现在…… 当身边友人真的死去,她才幡然醒悟。这就是现实,并非一场可以随时抽身而退的游戏,失败了也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 一直飘于云端的人坠向了地面。 “潘涵润”表现出了夸张的疑惑:“嗯──?怎么了?下不了手吗?” 他几乎要像一条真正的蛇那样摇摆起来,张狂地笑道:“你们下不了手,那我可就——” 公孙冽有些担忧地等待着,等待着杨湘瑶恢复将剑持稳的能力。一直顺风顺水的孩子从未遇见这样的场面,他在等她跨过去,否则恐怕会成为心魔。 “去死啊──!”杨湘瑶发出迄今为止的第一声怒吼,飞扑过去,手中利刃穿过他的头颅,将他和他未说完的话一起钉死在了地上。 地上的“潘涵润”以肉眼可见的飞快速度变扁变平,最终只剩下一张薄薄的人皮,在这张人皮下面盖着一条手腕粗的毒蛇,蛇头被剑锋和人皮串在一起,已经死去了,只有蛇身还在因为神经的自然反应间歇性地抽搐着。 众人全都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邢阳亲自叫人来拾取了潘涵润的遗骨——如果这个还可以算是遗骨的话。 杨湘瑶低着头,平复了喘息,站起来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了剑身沾染的血液。 宇文肃……她在心中恶狠狠地念道,牙齿咬得生疼:我定要你──! …… 宇文肃盯着祯国国主进行了个极简陋的加冕仪式,走完了成为一位“皇帝”需要的全部流程,并且拿到了他崭新的皇帝规格的冠冕上的全部宝石。 新皇帝在他提出要冠冕上的宝石石吓得面如土色,以为他是要想要自己的脑袋。来不及思考为何要先让自己称帝,新皇赶忙苦苦哀求。 宇文肃被他的姿态弄得烦躁不堪,不再假模假样地遵守什么君臣之礼,干脆利落地直接摘掉了他冠冕上那几颗亮闪闪的石头,一脚踹开他,立即去高前那里接回自己的控制权。 刚一出现,宇文肃原本就很烦躁的心情变得更加烦躁了。 高前领着这么多人,竟然被两个凡人带的几百号人撵着跑? 呵。看来他是真的活够了。 正巧,那个叫潘涵润的小子带着几个人追得急,已经和大部队脱节了,那他就不客气了。 宇文肃挥手在山野里布下简单的迷魂阵,让他们在里面渐渐走散了。 外面的人可能是得了嘱托,见天色已晚就不再追,打道回府,倒是机警的很,不然等天完全黑了,他是有信心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那么就只剩下里面的这几个可以利用了。可惜别的都是些小兵,也就只有一个潘涵润可以回收。 宇文肃放出自己饲养的从灵,让它将潘涵润吞吃掉,然后顶着他的皮变成他的模样,在夜里过去叫门。 他对从灵的能力不抱什么期望,能探听得些什么消息是最好,若是探听不到……单是想象一下他们发现真相的样子就足够令人愉悦了。 他们究竟会作何反应呢? 宇文肃透过从灵的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他们都这么关心同伴的吗?竟然都还没有休息。真是可惜,没有走出多远就被撞见了。 宇文肃捻起一枚果子送进嘴里,漫不经心地看着。 这只从灵想是跟着他呆久了,说话风格也相似,竟然栽在这里,实在遗憾。 不过,她果然下不了手。他看着杨湘瑶微微颤抖的手,想道。 竟然还懂得嘲讽,这只从灵倒是比以前的要更加欠揍一些,死了便死了吧。 只是没想到杨湘瑶竟然这么快就下定了决心,斩杀了套着潘涵润的皮的从灵。 最令他感兴趣的是她最后望着从灵眼睛时传递过来的眼神,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又像是一只被逼得失去耐心的野兽,准备好了使用自己最强大的杀手锏。 他真的很好奇。不过是什么都无所谓。他会最后一次劝说她与他合作,如果她还不同意,那就只能杀了她了。 第40章 终局(上) 同样的更改未来道路的尝试,为什么面对张明时是成功的,而对于潘涵润则会失败? 一样使命运发生了迁移,为什么只有在张明那里她才收到了世界意志的警告? 这些杨湘瑶曾经不明白的问题,现在渐渐有了答案。 因为根源。 张明的问题的根源在于他对女儿的重视,当女儿受到来自敌人的威胁,他就会动摇甚至叛变。而杨湘瑶给张兰儿解掉了诅咒,还帮她屏蔽掉了受到法术影响的可能,直接地断绝了张明未来重新走上歪路的可能性。 而对于她曾经的委托人,她的建议只能帮助他们暂时性地远离危险,只要他们没有脱离相应的存在隐患的环境,危险就有再度发生的可能。 潘涵润也是一样。他自己的性格是不会轻易被改变的,不论旁人如何劝说,临阵时他一定会选择追击,就算重来一次也会是一样的结果,他的性格就决定了他最后的结局。其他人也是一样,他们会因为个性导致的不同选择死在战场的各处。 而想要让他,让他们所有人规避原本的结局,就只剩下一个可能,那就是永远消灭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的人。 再说得清晰一点,消灭宇文肃。 毕竟已知正常战争都是他在推波助澜,为了自己能够一步登天。只要他不在了,战争自然就可以很快结束。 祯国国主这么多代被他把持朝政,早就给养废了。 只不过想要杀死这只大妖也并非易事,除非…… 杨湘瑶把目光投向那本记录着禁术的书籍。 总有一天她会因此死去,那一天就快要来了。 …… “你还是没有想起来吗?”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语带忧愁地叹息,“要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梦里吴懿竟也有了紧迫感,似乎有什么正在发生,而他连正在发生的内容都不明白。 无力感。 “来不及了。”那个声音重复道,“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谁?什么决定? “天府……”那个声音答道。 天府?天府是……杨──! 吴懿猛然睁开眼,溺水般急促地呼吸着。 杨湘瑶决定了什么?他又该想起什么? …… 祯国国主称帝的消息晚了几天传过来,祯国军队那边已经好几天没有动静了。 有这个消息,就证明宇文肃的确已经在几天前到了定阳关。 他不知道在追求什么奇异的仪式感,一定要在消息传到边疆的当天送来下一封战书。 这次的时间很近,就定在第二天。 见到那封战书,杨湘瑶仿佛感受到了命运的召唤,她知道了,她一直等待的那一天就是明天,她甚至有些兴奋——以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几乎是两个国家所有人的命运,如果一定要选一种退场的方式,那这简直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戏剧性退场。 吴懿看着她脸上似是解脱又似是兴奋的表情,担忧不已。 “来不及了……”叹息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边回响。 脑海中似乎的确是有什么破土将出,可却总是差上一点,每每想要回忆都只剩下一片空白。 无论如何,他要和她谈谈。 而在吴懿出声叫住杨湘瑶之前,她先向他走来了。 “我明天想要出战。”她道,“不是站在城上——我要到下面去。” “为什么?”吴懿艰难地问。 带着惋惜与嘲讽的一声声质问在他耳边猛然爆发,他不禁皱眉,咬紧了后槽牙。 杨湘瑶显现出一点异样的狂热:“命运啊!命运的钟声已经敲响,它在提醒我,时候到了,所以我必须去。” 吴懿觉得她看起来不太正常。他担忧道:“可你不信命运。” “我的确不信命运,现在依旧不信。”她笑道,“可我已经略微抓住了那么一点这个东西运行的原理,我又怎么能不想去利用它,改变它?” “玄清!”吴懿低声喝止道。 “而且你不觉得,有什么事情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吗?我最近总有这种感觉。”杨湘瑶接着道,“比如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比如我总觉得我应该见过你,在别的什么时间的别的什么地方。难道你不觉得吗?” 吴懿不说话了,这正是他想要和她交流的问题。 杨湘瑶了然笑道:“看来你也有这种感觉。那就让我去,结束这一切,然后我们都可以知道答案,所有问题的答案。” 吴懿眉头紧皱,指节捏得发白,在这春日里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叫他止不住地发抖。 他想拒绝,没有什么答案应该用她的命来换。 “不要拒绝我,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杨湘瑶双掌合十举过头顶,低下头去恳求道。 拒绝的话化作一块巨石梗在胸口,吴懿艰难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 即便是要上战场杨湘瑶也没有带甲——稍微用点力去击打,便会被拦下,金色的符文在她身周呼吸般一隐一现。这些足以为她抵挡现有物理手段的攻击,而来自宇文肃点法术攻击则属于挡了也没有用的类型,索性就随它去了。 她前一天晚上已经和哥哥还有公孙冽说明了自己的决定。他们两人当然都不同意,可杨湘瑶固执得很,一定要去,没法说服。 公孙冽是有些心理准备的,毕竟罗崇此前已经和他说过。他尽力了,杨湘瑶实在是拉不住。 杨钰气得都不想和她说话,只能揪住她搓圆捏扁,恶狠狠地警告妹妹给他活着回来。 杨湘瑶无奈地任由他捏,却没有回复一个字。 “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你?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出发之前杨湘瑶凑到吴懿耳边,窃窃私语,“我呀……” 吴懿抬手,用袖子隔开两人。他现在并不想听,无论是什么样的回答,此情此情说出来,都像是为了临行前不留遗憾,以后再也见不到了:“等你回来再说吧。该走了。” 杨湘瑶展开这些天来头一个发自内心的正常的笑,也不去戳穿他的畏惧:“行。” 然后她翻身上马,奔赴自己的终局。 宇文肃带着高前早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一波波法术盛开在双方头顶术士们支撑起的屏障上,如同山林里美丽的毒蘑菇,色泽绚丽却致命,在密集的攻势下,屏障并不能支撑太久,在它碎裂的地方,不断有人被击中、倒下。 而眼前是纷飞的炮火、弓箭,刀枪剑戟的凛然寒光在身周各处不断闪耀着,稍有不慎,便是身首异处。 一颗子弹呼啸着擦着他的耳廓飞过,宇文肃抬手一摸,即便设置了防御术法,扭曲了弹道,缓了飞行速度,还是被擦出了血,而且很痛。过了太久无人敢敌敌日子,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的疼痛流血是什么时候了。 身后传来一声“咔”的脆响,接着是什么扑落在地上的声音。他沿着被扭曲出的轨迹回头看去,发现旗杆被折断了,军旗连着半截木头落在地上,甚至打到了两个人。 转过头来,杨湘瑶端着一杆火铳遗憾地摇头:没打中啊。 火药的硝烟气令他不爽,眼前的场景又叫宇文肃联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来。 他原本就有猜测,如今看来,果真是应在了杨湘瑶的身上。 而高前面对这样的场面就显得手足无措,前所未见的武器又一次令他发懵,连法术也放不太准,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留着他果然没有用处,宇文肃无所谓地想道,那就吞掉好了。 未免夜长梦多,他不想再拖了。 忽然,祯国阵中腾空而起一条巨大的蟒蛇,它张开的口直直地对准了高前所在的位置,将沿路经过的士兵,不分敌我地和他一道吞吃入腹。 属于高前的灵力自他的身体中流出,同宗同源的力量吸收起来毫无困难,轻松地就汇入了宇文肃的灵力流里。 修行千百年的大妖带来的压迫力丝毫不逊色于那日的伪神,甚至比它要更为聪明,懂得如何攻击人类的弱点。 巨蟒浑浊的黄色眼睛中,两道黑色的细线一般的瞳孔几乎要看不见了,它的鳞片边缘锋利地好似刀剑一般,轻易地割开了不长眼睛撞上去的人类的皮肉,裸露在外的皮肤光滑到发亮,隐隐泛着墨绿的色泽,腥臭的黏液自它大张的嘴巴滑落,落在身边的地上,汇聚成不小的一滩。 巨蟒俯下自己三角形的头颅,两排倒钩样的牙齿上还挂着几丝皮肉。它嘶嘶地吐着信子,鲜红的舌头几乎要扫上杨湘瑶的鼻尖。 “你果然是蛇。”杨湘瑶道,语气就像在和熟人谈论今天的天气,“还是只蟒蛇。不知道你怕不怕雄黄酒?” 宇文肃现在道形态做不出冷笑的动作,否则他是很想笑两声的:“本座岂会害怕那些凡间之物?”他不屑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杨湘瑶发自内心地惋惜,自它处取出准备好的几坛子雄黄酒,全部砸碎在地上,“亏我还准备了这么多。” 宇文肃虽然不会害怕,但还是被这味道冲地将头略微抬了抬。 “还不动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杨湘瑶冷声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我cp力速双A》求收藏! 文案: 本文又名《我在恐怖游戏搞拆迁》,《我搭档是苟王之王王中王》【资讯】鲸云公司发布的多人合作式惊悚悬疑题材全息游戏:《美丽世界》已上线!全新限定主题游戏仓火热销售中! 作为知名游戏攻略博主,施曜光向来非常稳健。 谜题卡住了,但是怪物就快追来? 没关系,我看到一个地方不错,我们先苟一苟,放它过去追别人。 听见脚步声,马上就要转角遇到爱? 没关系,我发现一个盲区,我们先苟一苟,顺便放个陷阱。 直面最终boss,但是队友似乎都是柔弱萌新? 施曜光:没事,大家听我指挥啊,我们先苟一……哎?你怎么冲上去了? 安乐乐手起刀落! 系统:您的队伍已击杀最终boss 施曜光:??? 开始和安乐乐组队下本之后—— 施曜光:先别上…… 安乐乐:击杀! 施曜光:等…… 安乐乐:啊我已经打死了。 施曜光:先……算了你上吧。 安乐乐:好嘞! 安乐乐:这个好像打不过。 施曜光:没事,我们苟一苟。 众boss怒且不敢言:苟就苟,有本事你别下那么多陷阱啊?有人能阻止一下他们吗? * 开学季,社团招新现场。 Z大有一个传说:据说推理社的社长,是本市所有密室老板的噩梦。 研一的施曜光面对着大三的传说本人,陷入了无准备面基的恐慌中。 安乐乐:哟,苟王兄弟,加入推理社吗?团建鬼屋及密室逃脱哟。 密室老板们平静且安详:噩梦变成两个了呢。毫无波动。 *** 力速双A女主X苟且阴男主。 女主不是只会莽哈。 全息游戏,主线副本,穿插日常。 全息单元剧,泛无限流,副本驱动,穿插日常。 第41章 终局(下) “你看看你,”宇文肃嘲讽道,“是谁说不信命运?是谁说相信科学?现在在这里想要改变一切的又是谁?” “我……唉,算了。”杨湘瑶几乎是悲悯地看着他,“我现在仍旧不信,只不过你大概是没有办法理解了。” 宇文肃桀桀怪笑,一只蛇头左右摇摆着:“不信又如何,你还是要受它的摆布。本座有个让你逃离命运的方法,你可要听?” 杨湘瑶心道:还有这种好事,快快讲来。 “虽然我也有,不过还是愿闻其详。”她道。 巨蟒直起原本弯曲低俯着的蛇身,得意地宣告道:“神是不受命运的束缚的。” “所以你想要成为神?”杨湘瑶勾起嘴角。 这实在是没有一点新意。成神有什么好?天上难道有人间好玩吗? “成为神有什么不好?你看看地下这些人!本座甚至还不是神,他们就只能像见了光的老鼠一样瑟瑟发抖!”宇文肃低头质问她,浑浊的双眼中泛起狂热,“我准备了这么久,扫除异己,掌控了整个国家,为的不就是这个?你以为我真的热心凡间名利吗? “我甚至不惜使用禁术,与天道相抗,让这副躯体早早地就到达了极限以至于不得不提前自己的计划,为的就是这么一天! “而你!竟然三番五次地阻碍我的计划!”宇文肃发出一声长啸,三两片云朵被从他嘴边驱逐出去,地面上砂石飞扬。 杨湘瑶耸肩:“我可不是故意的,你只是正巧撞上了而已。” 宇文肃怒道:“休要狡辩!本座给你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与我合作,就现在杀了他们,一同杀入豫州,攻上赫连山,启动阵法,本座准备的材料足够,你也参与了本座改变天下大势的战争,到时同列仙班,不强似在这人间蹉跎岁月?” 这次真情实感的劝说倒是比之前的有气势了很多,杨湘瑶状似认真地听着,提问道:“那我不合作的话会怎么样?” 一对蛇瞳危险的眯起,上下打量着杨湘瑶,仿佛在计算怎样才能最为轻松便捷地将她吞噬:“那你就只能去死了。” 他高高在上地道:“任从你选吧!” 宇文肃原型的巨蟒生得极大,围着整片战场游走,一圈一圈地盘得高高,遮住了大半阳光,他于背光的大片阴影中嘶嘶地吐着信子,等待着杨湘瑶的答案。 强大的威压下其余人的活动早已全部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祯国的士兵们期待着这个堪称他们噩梦的姑娘能够成为他们的助力,而熙国的人们相信她不会被动摇,却不免为她担忧。 在一片静默中,杨湘瑶由沉默转为放肆的嘲笑。 金色的符文托举着她升到半空,和宇文肃点视线齐平。 “这样感觉舒服多了,被俯视的感觉真的很差劲。”她坐在符文汇聚成的坐垫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这还需要选吗?你的提议真的烂到极点。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灵,那么它们也绝对不会像你这样。看看你自己,就像是一个得不到糖果就推倒橱柜的小孩儿,努力想要成神的样子令我感到可笑。 “我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想要成为神?” 宇文肃感到不可理喻:“你想想,成为神就可以拥有无尽的寿命和强大的力量!难道有人能不对此动心吗?” “可你要了那些有什么用呢?强大的力量并无用处,你可曾见过他们下凡来?”杨湘瑶笑,“无尽的寿命更是可怕的东西,因为它意味着无尽的寂寥。比起神,我还是更喜欢’人‘,他们有限的生命中绽放出的光彩可比神有趣多了,我甚至能够看见一个神为人让路的未来。 说实话,一路走到现在,我也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类神的生物怎么说也杀过一个了,而且自认为对世界科技进步有那么一丁点儿微薄的贡献,再加上好死不死有幸留着一条性命。 如果我想要让我的朋友们都能够摆脱既定的命运,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有一个更加方便快捷的方法?” “你疯了吗?!”宇文肃蛇瞳猛然睁大,瞳孔紧缩,飞快地从她身边退开。 杨湘瑶左手向前平举,缓缓收拢。灵力凝成一只巨掌,跟随着她的动作,牢牢掐住了巨蟒的七寸。 “我怎么可能疯呢?我只不过是想在解决问题的同时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罢了。再说了,永远不要相信你的敌人,这是常识。”早已准备好的术式铺天盖地地展开,刺目的光芒以她为中心爆发出来,令其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遮挡。 天地间一切都褪色,声音被吞噬,只剩下这夺目到发白的金芒。 然后连这金色也褪去了,中央两人对峙处空无一物,只有点点星芒如萤火般随风飘散向四方。 “就让我看看——故事终局的终局,一切答案的答案,是什么吧。”在一片光华中,杨湘瑶勾起嘴角,抬头望向静谧无言的天空。 这是她的意识彻底消失前,心中所想的最后一句话。 …… 嗡嗡的耳鸣声令人头痛不已,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四肢也没有一点力气,隐约感受到了卧床过久导致的酸胀。 但可以通过映在视网膜上的色泽感受到周围一片漆黑。脑袋后面的触感也很柔软,身上似乎还盖了一层东西,不知道是不是被子。 过了一会儿,耳鸣声稍微平息了些,她听见有个人就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隔一会儿叹一口气。 干什么呀这是?姐姐你能不能别叹气了,听的人怪烦躁的。她想把耳朵捂上。 对身体的控制能力貌似又增加了一点,她独自一人躺着挣扎了半晌,好不容易把眼皮撑开一道缝,将手从热得够呛的被子里拿出来。 “你能不能不要叹气了……”嗓音嘶哑地有些吓人。 她眼前仍旧一阵阵发黑,看不清楚,只隐约间看见房间靠墙的桌边背对她正坐着一个女子。方才不断唉声叹气的大约也只有她了。 女子听见身后的说话声,猛地站起,仍旧红着眼眶,脸上忧色来不及全部转为惊喜,显得有些可笑:“小姐!你醒了!” 她没头苍蝇一样在房里兴奋地走来走去,一拍脑袋,恍然道:“我得告诉先生去!” 她去门外叫道:“绿漪,绿漪!小姐醒了!快去告诉先生去!” 杨湘瑶给她这么一嗓子一叫,原本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霎时间清醒了:这种穿越名台词是怎么回事?难道这种事还能买一赠一? 那女子回来,将她扶着坐起来,殷切地问:“小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事情吩咐红玉吗?” “水……”从前真不该嘲笑影视剧里一醒来就要水的行为,亲身经历了才知道,是真的很渴…… 名为红玉的婢女倒来一杯水给杨湘瑶喝下,杨湘瑶仍旧不习惯别人伺候,把杯子接过在自己手上,红玉并未表示惊讶,看来她的小姐也是这般人物。 杨湘瑶小口啜饮着,思考如何不露痕迹地问她些这里的情况。 房间的陈设精致华贵,她方才睁眼看见的被套与床单的料子也价值不菲,手中绘着精细彩绘的杯子更不必说。 她还以为她原来穿进的将军府就已经是富贵人家了,没想到,果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思及此处,她不禁挂念起那边的情况,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 “小姐要不起来收拾一下吧?绿漪去请先生,大约很快就要来了。”红玉在她思索的时候自顾自地道,看起来是想为她口中的“先生”说几句好话,“先生真的很担心小姐,自从回来之后,每天都来看小姐呢,小姐总也不醒,先生和我们都很着急呢。” 依言下床更衣洗漱,把梳头的事交给红玉打理,杨湘瑶静静地坐在妆台前道凳子上,试图翻动回忆。 记忆中有一块一直被忽略的地方,那里笼罩着重重的迷雾,现在这迷雾快要全部散去了。 她觉得自己的确应当想起些什么。 比如“先生”是谁?他从哪里回来?为什么天天来看她? 踏在门外石板路上的脚步稍显急促,来人推开门。 红玉手里正握着一支簪子准备给她簪上,杨湘瑶转头看去,引来她一连串轻声的“别动别动”。 站在门口的人身着繁复的华服,上面银线绣着南斗星辰的模样。他生着一张与吴懿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却多了一分类似于神灵的威严与悲悯。 杨湘瑶震惊,张口习惯性地就要对他发问—— 然后她又把嘴合上了。 她想起来了。 啊,是啊,原来如此。 “你们先下去吧。”两人几乎同时道。 “是。”本就在门边的绿漪行礼,利落地转身离开。 红玉看了看手中无处容身的金簪,飞快地将它插在了杨湘瑶的发髻上,福了福身,追着绿漪出去了。 甚至贴心地带上了门。 “坐吧,和我客气什么?”杨湘瑶抬手示意一下不远处小案的椅子,“不过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呢?‘天机’,还是‘吴懿’?” 他坐下,当真一点也不见外,随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笑道:“现在倒是你要和我客气了,还是免了吧,天府星君。” 杨湘瑶点头,直接问出了现在最想知道的问题:“结果如何?” “很成功。没有了宇文肃的祯国不过尔尔。小皇帝忽然开了窍,开始奋发图强,倒是意外之喜。至我归位时,天下太平,众人也都平安。” “那就好。”杨湘瑶放松道。 “好什么?”吴懿恨她不拿自己当回事,“你倒好,擅自帮所有人做了决定,你知道别人是什么样的心情吗?你竟然还敢留信叫我们好好活着?我……” 他声音暗哑,情绪随着话语激动起来,眼中竟闪动着一点水光。 在过去漫长而久远的生命中,她甚至从未见过天机星君失态的模样。 杨湘瑶实在是很不擅长安抚他人情绪的人,所幸吴懿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苦笑道:“虽然迟了很多,但幸好我最终还是想起了一切。玄清,我很庆幸。” 自责而又庆幸。自责为何没有早些记起,这样他便又办法带她平安度过这场劫难;当一切无可挽回,他又庆幸这并非永别,若非杨湘瑶刻意交代要好好活着,他一定会主动提前归位。 杨湘瑶沉默了一阵,问:“说起来,当初我下去历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又为什么会跟来?” “你原本说是历劫,其实不过是下界去过一世,可你当时情绪波动过于大了,影响到了那个小世界,让它不得不跟随你的愿望也跟着发生了变化,所以你才会由现世去往书中世界。”吴懿解释道,“我发现世界变动,放心不下……这才转生前往与你相遇,原本是想要帮你……没想到为了不让任何人影响结果,天道对记忆的封禁也太紧了些,我们两个谁也没记起。 “幸好下界后姓名样貌这些与位格直接相关的东西都没有改变,相见时自然亲近,否则我们可能就对面不识了。”他自嘲。 的确,要不是见到吴懿,要杨湘瑶自己回想起一切可能还得再等上好些天。 杨湘瑶突然发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就是神仙,这感觉就像反帝起义军首领突然发现自己才是帝国仅存的正统王位继承人一样,真是一言难尽。” “没差多少,反正现在的孩子们也都不信我们了,习惯身份就好。”吴懿喝了口水,“玄清,这就是我们共同的问题的答案了。你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啊?”杨湘瑶想到他说的是什么,面色微红,“那个问题……还作数的吗?” 吴懿悠悠长叹一声,放下茶杯站起来:“玄清啊……所以不论在哪里,大家才都说你迟钝。”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放心不下,跟着你下去?难道是因为共事多年的同僚情谊吗?”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多少年了,不论是我表现出的心意还是红玉和绿漪的暗示,你都仿佛无知无觉。” “神灵的生命无边无际,可我不想再等了。”他俯身,双手扶着杨湘瑶的肩,一双眼饱含期待地望着她,脸上是不容拒绝的温柔笑意,“玄清,不要回避,告诉我你的答案。” “你不是天机吗?这还用问吗?”活了几千岁,情感经验却是零的天府星君别开眼去,双颊发烧,气急败坏地嘟囔道。 她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吴先生,请你好好听着,我只说一遍,我──” 说到一半杨湘瑶的气势弱下去,噗地笑出声来:“真是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啊,我喜欢你。” 曾经诸多顾虑,选择闭口不言,现在就不一样了。 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她的面颊,柔软而温热的唇贴过来。 喜欢啊,爱啊,或是其他什么人类表达这类感情的词,今后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去一个个学习,然后用在彼此身上。 而现在嘛…… 一吻终了,吴懿拆下红玉为杨湘瑶选的金簪,将另一支换上。久未送出的礼物终于等到了它的主人。 吴懿仔细端详一番,露出了满足的笑:“这次是真的定情信物了。” 几朵银白的小花点缀着绿松,在她发间欢欣热烈地盛开着。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那么这本书就算是写完啦,谢谢一直陪伴着我的小伙伴们,每天更新之后能看见有稳定的末点真的很开心。你们当中可能有我隐姓埋名的亲友,也可能只是机缘巧合下发现这篇文的陌生读者,感谢你们,让这个故事获得了可能并不完美,但的确较为完善的终局。 这个脑洞确实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我初中时代,也因此设定上有许多不足之处,我努力修修补补,在不违背本意的前提下,最终呈现出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了。 当时根本没想到这篇能过签啊,什么都不懂,编编问我准备写多少,我大言不惭:30万! 最后算是完成了一半吧,13万(不是所以就说不要在历史战争里插入玄学修真啊!力量体系一团糟。 不过我还是比较满足的,毕竟初衷就是构造一个乍一看玄学再一想科学最后发现竟然还是玄学的世界,结局女主祭天的he也是好多年来一直想要写一写的。 两位主角迎来了他们的he,但其实这个故事还有许多东西可说。 比如《吴先生对牛弹琴的那些年》啦;比如杨湘瑶之后其他人的生活啦;再比如接受了完整现代教育,观念已经转变为现代唯物论的天府星君本人,她过去当作真实的人生是虚假的,她曾经坚信的理论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并不适用,面对这样的现实,她可以坦然接受吗?她能够顺利适应吗? 但我决定就停在这里了。剩下的故事是他们的生活,我们还是不要继续窥探,留作想象吧。 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发现自己好多不足哇,下一本努力改! 最后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以及当然要给我的接档文打个广告,过两天就开始更新那个了。 接档文《我cp力速双A[无限]》卖萌打滚求收藏! 文案:本文又名《我在恐怖游戏搞拆迁》,《我搭档是苟王之王王中王》【资讯】鲸云公司发布的多人合作式惊悚悬疑题材全息游戏:《美丽世界》已上线!全新限定主题游戏仓火热销售中! 作为知名游戏攻略博主,施曜光向来非常稳健。 谜题卡住了,但是怪物就快追来? 没关系,我看到一个地方不错,我们先苟一苟,放它过去追别人。 听见脚步声,马上就要转角遇到爱? 没关系,我发现一个盲区,我们先苟一苟,顺便放个陷阱。 直面最终boss,但是队友似乎都是柔弱萌新? 施曜光:没事,大家听我指挥啊,我们先苟一……哎?你怎么冲上去了? 安乐乐手起刀落! 系统:您的队伍已击杀最终boss 施曜光:??? 开始和安乐乐组队下本之后—— 施曜光:先别上…… 安乐乐:击杀! 施曜光:等…… 安乐乐:啊我已经打死了。 施曜光:先……算了你上吧。 安乐乐:好嘞! 安乐乐:这个好像打不过。 施曜光:没事,我们苟一苟。 众boss怒且不敢言:苟就苟,有本事你别下那么多陷阱啊?有人能阻止一下他们吗? * 开学季,社团招新现场。 Z大有一个传说:据说推理社的社长,是本市所有密室老板的噩梦。 研一的施曜光面对着大三的传说本人,陷入了无准备面基的恐慌中。 安乐乐:哟,苟王兄弟,加入推理社吗?团建鬼屋及密室逃脱哟。 密室老板们平静且安详:噩梦变成两个了呢。毫无波动。 *** 力速双A女主X苟且阴男主。 女主不是只会莽哈。 全息游戏,主线副本,穿插日常。 全息单元剧,泛无限流,副本驱动,穿插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