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妖女觉醒后超强》作者:琅桃 文案: 看完手中的书,林宛初痛哭流涕。最爱的男配江时卿,自戕于最终章。他位高权重,心怀天下,是光风霁月的真君子。 再睁眼时,她穿书了。好死不死,穿成书中万恶不赦的女妖,面临被江时卿一剑斩杀的命运。当长剑抵喉,她扑通跪下,立下重誓:做个好妖! 他逆天而行,她舍命相陪。 他扭转乾坤,她倾尽所有。 然而,男人从未相信她改过自新,不过是假意温柔算计她。直到被迫承欢暴君鞭下,林宛初觉醒了。 觉醒后才知,她是羽滟,是一个不见沉沦,不堕地狱,打破轮回的存在。 ※ 江时卿总会梦见一个女人,云山雾罩看不清面容。后来,女人的脸变成艳冶娇软的妖女,他怀疑是她作祟勾引,越发憎恶。直到恢复记忆,他追悔莫及。 原来她是他生生世世寻而不得的女人。 【排雷】 1.1V1,双C,he 2.无白月光,非替身梗 3.前期虐女主,后期虐男主,男主如果不淬魂碎骨,女主不会回头 一句话简介:她是他的求而不得 立意:经得起诋毁,担得起赞美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破镜重圆 重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宛初,羽滟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穿书 她为江时卿而来 魏朝,宁武廿十八年,时入腊月,天大寒,旧雪未消,新雪拥户,北风惨啸。 一轮弦月之下,金安城红雾萦绕。 街上,刻着“御宝阁”标识的马车奔腾而过,车轮碾过,留下两道深深地压痕。 “御宝阁”是当朝三皇子李湛所设,里面陈设各类奇珍异宝。 马车内坐着两个男人。 一人穿灰色道袍,背后插着佛尘,面色沉沉。一人穿紫色官袍,手持锦盒,面露难以抑制的狂喜。 车外风声簌簌,轮子碾过石板路,来到正德门。门口的守卫看到马车上的标识,一刻也不敢拖延,立刻挥手示意放行。 马车内的紫衣大臣摩挲锦盒,谨慎地问:“道长,这画当真是传说中的《卧榻美人图》吗?你可曾验过真身?” 灰袍道士瞟了眼锦盒,一脸肃色,不置可否。 紫衣大臣讨好似的笑道:“大师,若是真的,这画卷里的美人儿当真会出来?” 道士斜睨了一眼,将锦盒按住,眼光里射出一道寒光。 紫衣大臣只好将锦盒攥在手心,不敢再提擅自开画之事。实则,一颗心早已蠢蠢欲动,想尝尝与画中美人共度一夜的销魂滋味。 道士闭上眼,靠在车壁上,幽幽道:“贫道劝周大人趁早收了心,饶是绝世美人,您也无福消受。” 由这人戳破心里龌蹉的想法,紫衣大臣讪讪而笑,连连点头。 道士抚摸后背的佛尘,闭着眼,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丝讥诮。 紫衣大臣脸上全无恼色,恭敬问:“敢问道长,这画当真有这么邪门?” “这副画是贫道祖师白泽道人借助上古奇物的力量,禁锢一位绝色美人在画中。千年来不知掀起过多少风浪。后来由青山道长封在塔顶,若不是十年前发生内乱,塔中物品尽失,这画怎会流落民间?” 一口气说这么多,道士似乎极为疲惫,又闭上了眼睛。 紫衣大臣靠着手中的锦盒,想到过往的传说,心有余悸。 * 林宛初醒来时,发现四周黑咕隆咚,空间狭小,还在不停摇晃。 有限的空间里,她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斜躺着,右臂酸疼,整个身体好像是卡住了。 她有些找不着北。 前一刻,她刚熬夜看完一本男频小说《九五至尊》,悲痛欲绝,哭得昏昏沉沉。 《九五至尊》里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架空的大魏朝。大魏末年,一位天选之子容鸿蒙出生了。作为男主角的鸿蒙,出生卑微,从武状元一路爬到朝堂,屡立战功,荣封威武大将军。 后来,鸿蒙悟到大魏无药可救,拥护孟氏一族举兵攻城,大魏倾覆,迎来新朝曙光。 结局圆满,可宛初却痛彻心扉。 只因她最爱的男配,大魏帝师江时卿做了殉国臣。 那是何等风光霁月的男子,忠贞正直,心系苍生,坚信公理正义的存在,不容许任何奸诈之徒为恶。身在诡谲朝堂,仍坚信自身的理念。 面对家破国亡,最终选择自戕而亡。 末尾,书中写着: 「他抬头望浩淼夜空,终知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可笑至极。宫内赤焰障天,画妖在火光中发出阵阵凄嚎,国之将亡,祸害已除,他再无念想。 江时卿面不改色,抽出腰间佩剑,自刎而亡。」 思及此,宛初泪光莹莹。 江时卿出身显赫,明明可以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却选择一条最难的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一辈子踽踽独行,未得善终。 她痛彻心扉,哭得不能自已,也不知几点才睡。 再睁开眼,便是这摸不着北的境地。 此刻,听外头的人提到《卧榻美人图》,她骇了一跳。 这幅画卷,正是小说里兴风作浪的妖物,作为书中十八线配角,高段位祸水,为大魏朝覆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李湛从道士手中得到此画,献给老皇帝,老皇帝卒。后辗转到新帝手中,新帝卒。 不仅如此,画妖为吸取阳气而滥杀无辜,时常有不明尸体出现在金安城,搅得大魏乌烟瘴气。 破城之夜,画妖躲到画卷,以为能躲过一劫。岂料江时卿是伏龙真身,勘破画中妖孽,以身殉国,血溅画卷,将其付之一炬。 据传,焚烧时画妖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皇城。 听到外面的两人仍絮絮叨叨,在这似梦非梦的幻境中,宛初缓缓阖上眼。 * 御宝阁,听风轩内。 紫衣大臣捧着锦盒跪在地上,一旁的道士依旧拿着佛尘,脊背挺直。 李湛从内室出来,先是免了紫衣大臣的礼,又满脸堆笑地上前两步,恭迎道士。 “一辰道长远道而来,快快请坐。” 说完,使了个眼色屏退下人,才道:“孤安排周大人亲自恭迎道长入宫,一路上可有怠慢?” “周大人客气周全,一路对贫道照顾有加。”说完,一辰也不多说,径直将锦盒打开,取出画轴。 李湛和周旭在一旁屏住呼吸,眼睛盯着画轴,似要把这画生吞活剥一般,两双眼里的贪婪和色-欲展露无遗。 一脸肃色的一辰嗤笑一声,徐徐打开画轴,摊在桌上,退后两步,做出请的姿势。 李湛走到摩挲画卷。 周旭只敢站在后边偷看。只稍稍看一眼,便抵不住画中女人勾魂摄魄,令他心跳如擂鼓。 画中芳草如茵,梧桐枝叶繁茂,湖石、芭蕉、翠竹,清幽异常。 幽深清丽的庭院,一位女子斜躺在美人榻上,披着轻薄纱衣,隐隐绰绰间可见玲珑有致的身段。美人挽着高髻,云鬓插步摇,眉心贴着桃花钿,一双凤眼迷离扑朔,含羞带怯注视前方。 目光似乎可穿透薄薄画纸,看到画外之人。 看画的两人,都被那似笑非笑的双眸吸引,仿佛有钩子勾住他们的七魂六魄一般。 一辰一口一口啜饮杯中的温茶,面无表情地看着怔怔出神的两人,冷冷道:“两位小心些,若是动了心,这女子便会在梦中寻来,共度良宵。美人在怀虽是人间乐事,可后面的事贫道可保证不了。” 闻此,李湛连忙收回思绪,低低咳了一声,掩饰片刻的失神。手却仍是不自觉地开始在画上摩挲,似乎要触碰那如羊脂玉一般白皙细腻的肌肤。 * 感到有人在抚摸她的脸,宛初不由得一怔。不适感油然而生,想要打开那只手,可怎么也拂不开。 她颇为烦躁地睁开眼,对上一张猥琐的脸,吓得全身往后缩。 男人身后,昏黄的烛光摇曳不止。 这什么地方? 点灯已走入千家万户,眼下还有人时兴点蜡烛。 宛初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扫视屋内陈设。一个三折屏风,上面绘有腾空而起的凰鸟。一张矮榻上铺着毛绒绣金垫子。 她从没见过如此古色古香的屋子,本想再细细瞧瞧,可男人再度吓到她。 指尖从她的脸摸到脖子,一直往下,似有似无地触碰着她胸前,又拂过她的腰身,再往下…… 顿时,鼻子里溢满血腥味,鼻血即将喷涌而出。她又气又急,奈何身体动弹不得,只能任他这般。 “晋阳王殿下!” 随着一声低低的呵斥,男人的手终于停下来,恋恋不舍地移开。 宛初舒了口气,可不过半秒,整个人都呆住。 晋阳王??? 那不是《九五至尊》里面的三皇子李湛吗? 怎么会? 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宛初闭上眼,又睁开,那张草包脸在她面前不断晃动。 怔愣片刻,她终于意识到,真真是穿到书里来了。 她迅速在脑海回顾书里面的女性角色。小说里唯一正儿八经的女主就是鸿蒙的大老婆,其余的女性角色均是前凸后翘,如同背景板。美则美矣,实在没有记忆点。 挠破脑袋也想不起,她是穿成哪一个角色,被李湛抓了过来。 四百万字的小说,角色众多,内容注水,她基本上是一目十行,跟着主线剧情走,光看鸿蒙和江时卿去了。至于这李湛,除了敬献美人图之外还做了什么,她也全无印象。 宛初有点欲哭无泪。 只是不知李湛用什么东西把她牢牢困住,这般紧实。若是能稍微转下身子,或是转个头都好。 奇怪的是,分明嘴巴可以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莫非是李湛给她下了哑毒? 末世王朝的李家父子,个个都是色胚,宛初垂泪,今晚怕是要失身于李湛。 开局就碰到这种事,想必没有谁比她更倒霉。 旁边还站着两个人。 一人肃色,一人虎视眈眈。 莫非还要三人行? 宛初很崩溃,极度崩溃。 这时,一脸严肃的道长走上前道:“这里面的妖物封在塔顶两百年,一个囚禁几十年的人都会疯癫,更遑论一个兴风作浪惯了的妖物。你们若是对她动了心思,今晚她便能从画中出来,不将两位大人生吞活剥,如何消解百年来的怨恨?” 说完,道士的眼睛盯着画卷,目光如炬。 宛初眨眨眼,瞳孔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提到妖物时,道士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 第2章 夺画 江大人来了 宛初心弦一紧,突然觉得穿成没名没姓的炮灰挺好。 末世王朝,昏庸腐朽。画妖就好比恶名昭著的妲己,陷害忠臣良将,将枯株朽木般的大魏推向崩塌,可谓臭名昭著。 这样的身份要她如何面对最爱的江时卿? 眼下唯一值得庆贺的是,穿书的当下,画妖还没开始兴风作浪。意味着她与江时卿还不是敌人。 只是,如何才能见到他呢? 三个人离开后,强劲的风推开窗牖,凛冽寒风登时侵入,吹散屋内融融暖意。宛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大概是她已适应这具身子,已经能够自由行走。 从榻上下来,脚踏冰凉,低头看光洁如玉的双足,瞬间脸红发烫。想起书里面有关这双玉足的描述,简直不忍卒读。 书中凡是涉及到画妖的描写,都是屏蔽词汇,一个句子有时只剩下一排黑色的框框。作者设定如是,画妖不分白天黑夜与男人干脖子以下不可描述之事。 这……就是她往后的日子??? 宛初扶额,她就不能换一种姿势躺平? 勉强压抑内心对未来的绝望,她开始观察四周景致。没想画卷里的世界并不狭小,近处有庭院小屋,一棵擎天巨树。远处有山峦叠嶂,景色清幽。 堂屋简洁质朴,内室香气缭绕。一架三折屏风,紫檀木八角长几,雕花架子床,美人榻,还有一床古琴。矮几上的熏香清丽淡雅,有些像百合,又像栀子花。 移步妆台前,看到铜镜里映出的脸,骇了一跳。 鸭蛋秀脸,凤眼柳眉,粉丹唇贝齿,分明就是自己的脸,却是既熟悉又陌生。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隐约还能闻到身上一股妖娆浓烈的媚气。左眼下一颗泪痣,更是说不清的风情。 同一张脸,人生迥异。 她是家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性子软糯,乖巧听话,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按闺蜜的话说,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人美心善。唯一的爱好就是宅在小工作室,做各种木雕。 一路顺风顺水成长的她是隔壁小孩的噩梦。但凡遇到长辈,都会听到那句“看看人家宛初,你怎么就不像她这样品学兼优,乖巧懂事……” 这样的她,却是注孤生的存在。 追她的男人不少,可她一旦与男人有肌肤相触,就狂流鼻血,惨状成功吓退了每一任爱慕者。久而久之,对于恋爱这件事,她丧失信心,反倒是像每个少女一样,爱上了二次元和纸片人。 相对而言,由她占据身体的画妖,情史可就…… 精彩绝伦。 爬到妖女榻上的,先不说千百年有多少男人,眼下就有三皇子,宁武帝,景承帝……皆为她神魂颠倒,最终不是暴毙床榻,就是落得瘦骨嶙峋。 书里面,妖女蛊惑了虐人成性的景承帝,得到盛宠,肆无忌惮在宫中作恶。 众人皆被她迷惑,唯有江时卿洞若观火,视她为洪水猛兽,和她斗智斗勇。 按剧情走下去,她不仅要凭一己之力周旋各色人等,还要和江时卿斗得你死我活。 不由得扶额望天。 她和江时卿,这是什么孽缘? 这时,屋外有人在唤:“美人,美人!” 按照剧情是三皇子李湛来了。 想起书里描绘美人与三皇子有且仅有一次的缠绵,小脸顿时就垮了。 「美人她哑声求饶,男人顿时……」 「朱唇微启,浅唱低吟」 「妾身小河潺潺如流水……」 瞧这些虎狼之词,光是想想就血气上涌,她这体质,还不血流成河? 宛初眉头紧蹙,眼见李湛已借助道士法术入画,走到屋外,不情愿地喊了一声:“三殿下。” 酥酥麻麻的声音,愣是把自己的骨头都叫得酥软。 李湛更是胯-下一紧,眼冒桃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作势要把她抱起,温存一番。 宛初那仿若无骨的腰身只轻轻一滑,便从李湛手掌逃脱。 她轻笑一声,绕到屏风后,探出个头来,哀怨道:“妾知道,王是要把妾送到别处去,今夜不过是求一夕欢好罢了。” 李湛手掌抓了个虚空,见美人无端躲着自个,连忙扑到屏风后面,“美人,孤怎么舍得送你走,快到孤怀里来。” 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宛初又好气又好笑。为了衬托男主,书里的反派硬是降智到这种程度,不堪直视。 宛初声音切切,“殿下,妾今日见到您器宇非凡,心生爱慕。可妾也知道,若是与您共度良宵,是害了您。” “孤问过道长,一夜而已不会的。”李湛扯过宛初的衣袖,把她往怀里带。 宛初轻盈一跃,想从他身侧溜过,却被李湛顺势推到案上,掌心握住她的玉足,“那就让孤好好品品美人香足。” 他提起白皙圆润的玉足,口水横流,用手摸了又摸。神魂颠倒之时,抬头看到美人鼻下两道血流如注,表情扭曲,面色煞白,吓得仓皇推开。 “美人,这……这是何故?” “妾久未经人事,如此这般,怕是会血崩而亡。” 言毕,宛初偷偷瞄了眼男人。 李湛果然定在原地,踟蹰不前,眼中闪过惊诧和犹疑。 “美人,莫要唬弄孤。” “若非殿下派那道士寻到妾,妾至今还在锦盒不见天日,妾对殿下感恩戴德,怎能说假话?” 美人垂泪,天见犹怜。 李湛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难怪一辰道长要孤先把帝师诱过来,道他是伏龙真身,可助你恢复元气。” 宛初心里一惊。 原书中,一辰道长作为眉尧圣域的掌门,窥破天机却不能插手人间事,便与画妖做了一笔交易,以放她自由为诱饵,命她在宫中作恶,加速大魏覆灭。 他还提议李湛开放御宝阁一日,邀众人观赏他的宝贝,引江时卿看到此画。只要男人动了念,画妖便能攻心。后又叮嘱李湛,趁腊月二十九宫中设宴时,引江时卿到偏殿处。让画妖趁着他药性发作,意乱情迷之下缠绵一番。 可惜,棋差一招。 江时卿清心寡欲,清醒时无人得逞,酒醉时仍旧自制力过人。周旋良久,就在画妖欲迷惑其时,侍卫蔺宸拔刀相助,破了画妖诡计。后来,江时卿眼睁睁看着画妖一步步成为贵妃,知她并非善茬,处处与之为敌。 这都是后话了。 于宛初而言,宫宴之日是接近江时卿的最好时机。在所有事情尚未发生之时,她便可表明立场,支持他的大业。 思及此,她心中忍不住一阵窃喜。腰肢轻摆,走到李湛面前,“道长所言非虚,还请三殿下遵从道长指示,速速安排此事。” 李湛摸了摸宛初的手背,恋恋不舍道:“此事一成,孤还需把你送给父皇,说起来还真有些不舍得。” 宛初胃里一阵翻腾,不由得抽回玉手,转身坐到榻上,静静地看着李湛,语重心长道:“殿下,欲成大事可心急不得。待宫宴之后,妾定会服侍殿下。今后也会唯殿下是从。” 掐指一算,离宫宴还有十天,先唬弄这个草包,避免这些日子他按捺不住,跑进来纠缠她。 待遇到江时卿后,再也不回这鬼地方。 她捂着心口,轻咳一声道:“殿下方才也看到了,妾这身子委实不适合侍寝。” 说完,又轻飘飘地抬眸,看了一眼李湛。 李湛属于又坏又蠢的那一类配角,全书搞笑担当,不然怎么会集齐天时地利人和,最后还功亏一篑。想到这一点,她颇有些同情地看了看他脖子上那颗尚能欣赏的好头颅,在倒数第三章便要滚到地上去了。 李湛被盯得有些毛骨悚然,只觉庭院阴风阵阵,全身汗毛直竖,摸了摸手臂道:“美人儿这里有些冷,孤且先回去了。” 他本想着到画卷里来和美人磋磨一番,细细品味人间绝色,奈何折腾半宿,先前那点情-欲一点不剩,反倒平添些忌惮。 宛初知道今日躲过一劫,朱唇微启,呵气如兰,“恕妾身不能远送。” * 接下来三日,宛初每天睡囫囵觉,日晒三杆才起来。 画妖的身子不会饿,不用吃东西,倒也方便。 令她诧异的是,耳房有各种木雕,以及画妖留下的工具。在现实世界,她要用各种工具,钻孔,打磨才能做出来的小东西,如今借了画妖的妖力,只需一根小锉刀就行。 这样的日子,倒也不差,苟活到最终章不是难事。 第五日,她正躺在榻上刻小白兔,只觉得一道寒光笼罩,吓得一个鲤鱼打挺,蓦地醒过来。 一个男人,眼眸微垂而下的眼神,幽秘晦暗,如漩涡般将她的心神吸了进去。 男人的目光阴婺,好像要把这副画里的人拆骨入腹一般。这样一双眸子牢牢锁住她,令她再不能顺畅的呼吸。 一直站在身后的李湛颤着身子,哈着腰道:“既是父皇请帝师过来取画,孤这就装好,亲自送到府上。” 帝师? 宛初心跳骤然加速,面颊发烫。 他是江时卿? 第3章 戏弄 他要印证一下,梦里的妖女是否当…… 宛初只听到脑中轰的一声,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面容如同书中描写那般,清冷如画,没有多余的表情。一双狭长的凤眸,看向她时冷漠寒凉。不过是简单的直裾,穿在他身上亦透出一身贵气。 比她想象的,还要令人目眩神迷。 眼下他应当是不认得画妖。可眸子里透着彻骨的寒,是为何? 没有过多时间思考,眼前倏然一黑,她全身再次不能动弹。 画轴再次封到锦盒里。 一路上摇摇晃晃,摇得她头晕眼花,晃得她心肝儿疼。 全程无人说话,安静得令人窒息。 不多时,听到脚步声,开门声,然后“啪嗒”一下,是锦盒封扣解开的声音。 * 江时卿垂眸不语。 去年他突发怪病,做一个怪梦,梦里他死不瞑目,既未能以一己之力,护佑大魏基业,也未能识破画妖真身,将她擒在手中。 梦里面,前面的事皆与他这二十几年来的轨迹一致。 十六岁始为太子李济授课,李济十五岁登基,他便成为一朝帝师。大魏朝廷乌烟瘴气,皇帝昏庸无度,他仍立志于践行当初入仕途前的宏愿。想要以一己之力,开正道,向光明,救百姓。 天要大魏亡,他做了殉国臣,魂魄飘了三年。 三年里,目之所及彻底颠覆他曾经所思所想。新朝建立,孟氏勤政爱民,河清海晏,天下太平,远胜旧朝。 原来,他为朝廷鞠躬尽瘁,如蚍蜉撼大树,救不了国。 梦醒以后,震撼冲击他全身每一个毛孔。 然而,护生之路,不由停步,不容疑惑。他仍想赌一赌,为这金安的月色,为国土上艰苦谋生的百姓。 大魏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要将妖画擒在手里,让周围的人免遭祸事,能救一人是一人。 这一年来的事梦里一一印证,紧接着便到那转折之时。正是鸿蒙已入仕途,挣扎于是否推翻旧朝的矛盾之时。而他要等的第一个先机,便是等一辰道长把画妖带回金安。 派人去打探,李湛已得《卧榻美人图》。过几日,他就会大开御宝阁的大门,让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都去瞻仰他那些宝贝。 他不能等。 距离除夕宫宴,还有十日,这期间谁知画妖会不会蛊惑了其他人。他也难保这些时日,不会陡生变故。 思来想去,他亲自敲开御宝阁的大门。好好会一会那妖女,磋磨下她的性子。 来到御宝阁。 江时卿懒得周旋,直言:“陛下听闻殿下的御宝阁近日来了一副《卧榻美人图》,想要观赏一番,特命臣来取之。” 李湛脸上的表情夹杂着吃惊和惶惑。 江时卿是天子近臣,饶是他这个三皇子也不敢造次。连忙带去听风轩,毕恭毕敬把画打开道:“既是父皇请大人过来取画,孤这就装好,亲自送到府上。” 江时卿点头,微眯着狭长的眼,整理好袖口后将画卷徐徐卷起来塞到锦盒,“不劳烦殿下再跑一趟,臣今日是奉旨取画,明日便呈给陛下。” 李湛张着嘴,目瞪口呆,眼看着江时卿飘然而去的背影,一股倨傲之气和以往并无二致。 却又与平日略有不同。 * 黑暗中,宛初觉得欣喜又意外。 按照剧情,两人头一回碰面是在除夕宫宴。而今江时卿奉命把画带走,意味着他们可提前相见。 她心里打着算盘,在此之前即便有些关于画妖的负面传闻,至少他们之间并无过节。只要要把李湛的计谋告知江时卿,以做投诚之举,想必能迅速拉拢二人关系。 外面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宛初,匆忙披了件锦帛,紧张得不知如何面对。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不由得屏住呼吸。 房门被拉开,一道光亮从天而降。 背着光,只看见伸过来一只手,伴着温润的声音:“抬起头来。” 她抬起头看,不由得呼吸一滞。 男子已换上一袭紫色锦官袍,如崖壁上傲然挺立的松柏,玉冠下的脸丰神俊逸, 难怪书里写,当他微服出访,满金安城的贵女都为之倾心。无人知那温和面具下,是一片肃然,极少有人能轻易近身。 此刻他面具下还多了一层,对世事的漠然和笃定。 按书中的设定,这世上唯有伏龙真身的人,可勘破画卷看到美人,识其本性,将其斩杀。 男人的视线居高临下,睨着她,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在她脸上游荡。 宛初心下一悸,下意识退了半步。 他俯下身子,半眯着眼睛道:“为何躲在屋里?怕我?” 声音清冷,柔和。 宛初咬着唇,脸颊发烫,深吸了一口气,不知如何作答。 是啊,她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何要躲起来?她明明打算好要坦然面对,不该怂成这样。 “站起来。”声音仍旧温柔,听不出有任何情感。 男人,比她想象的要温柔些。 但着实有些怪异。 她平复紧张的情绪,缓缓站起。 许是刚才锁在锦盒,双脚的姿势过于固定,开始发麻,颤抖。一个不小心,往前一栽。 脸并没有如预想的砸到地上,不过也好不了多少。整个身子砸在江时卿身上,下巴磕在他肩膀,疼得钻心。 男人的骨头真硬。 对上凌厉的眸子,她赶紧低下头,“妾身不是故意的。” “画中果然另有玄机。原来是藏了个美人,难怪李湛千方百计把画找来。” 江时卿笑了,如春风拂面,把宛初看得怔忪了。 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不仅站在面前,还在对她笑呀! 心花怒放。 身子无意识地与江时卿贴得更近了,朱唇微启,呼出温热的气息,声音且娇且媚:“妾,见过江大人。” 酥软的声音,柔软的身体,媚骨天成。 江时卿的喉结在上下滚动。 两人靠得如此近,清冽的檀香令她着迷。而她的鼻尖,没有血腥味,亦没有即将流血的迹象。 江时卿眸色暗沉,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哑声问:“你认识我?” 温热的鼻息传过来,扑在宛初脸上,瞬间耳根发烫,蔓延至整张脸。 爱慕的男人近在眼前,她隐隐有些不安。书中画妖蛊惑他的那一夜,还未靠近便被拒之千里,毫无可乘之机。 眼前的情况,似乎与书中描写不一样。 宛初浑身紧绷,提到书中一事,“妾身听闻,去年雪灾,江大人亲自打开城门赈灾,救灾民于水火。” 江时卿没有推开她,只是无声地垂眸,俯视着女人清澈如水的杏眸,漆黑的目光逐渐灼热,扶在她腰身的手越发滚烫,呼出的气息温热而急促。 宛初身体不由自主地,完全贴过去,凹凸有致的身子几乎是嵌到他怀里,只觉得男人双手猛地一提,将她全然搂紧,一丝缝隙都不留。 接下来,是如急雨般下坠的吻,从她的脖颈处,到下巴,在往上紧紧贴住她的双唇,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宛初面红耳赤。 她并不知道,那羞涩而胆怯的表情,纯情而生疏的模样,像钩子,欲擒故纵般勾着男人的魂。 江时卿将她摁在墙壁上。 宛初吃了一惊。 书中的江时卿,矜贵自持,绝非唐突女人之辈。 然,此时他仿佛失去理智,呼吸紊乱,力道极大地扣住她,根本不给她逃开的机会。 唇齿相叩,他温厚的手掌撕扯着她腰间的衣带。手掌落在腰间,灼烧着她的身子,惊得她颤抖不止。 面对李湛时她仍口鼻流血,面对江时卿却毫无不适。她尽力仰头承着他激烈的亲吻,双臂环绕着他,眼中不知不觉垂下泪来。 尽管画妖已熟稔此事,可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心里既忐忑又恐惧。 温热的泪水暂停了江时卿的动作,他眼中的暗沉荡然无存,温柔轻声地问:“可是不愿意?” 听到这样温柔的声音,宛初既动心,又惶惑迷惘。 倒不是不愿意,只是事情发展如此迅速,头一回见面就如干柴-烈火,委实有些跳跃。 依着江时卿的性子,剧情不该是这样的走向,只有梦里才会这般荒诞。 她越发焦灼不安。 梦境过分真实,一呼一吸,温热的气息,手掌的触感,分分钟让她心跳加速。 宛初抿唇,吞吞吐吐道:“大人……为国为民,是大魏之栋梁,妾身……爱慕极深,只是……” 她埋到他怀里,抬头时视线划过他锁骨和如刀削一般的下巴上,看到白皙的皮肤上泛着青色。脸上浮着淡淡的笑容,温热得如同夏天日落后的晚风。 真想沉醉在这样的笑容里,不眠不休。说不定梦醒之后,什么都没了,一响贪欢又何妨? 如同被他蛊惑一般,宛初温温软软应声着:“妾自然愿意的。” “哦?”江时卿嘴角笑容更盛,像是猎物正中下怀后露出的狡黠。 宛初正低头试图解开他的腰封,并没有看到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骤然变冷。 她一心与腰封对抗,奈何摆弄了半天也没解开,越是心急如焚,腰封反倒越紧。 忽然,男人的手扣住腰封,将她的手死死攥住。 宛初抬眸,对上男人的眼睛,里面清冷一片,哪里还有半分情-欲。 只有恨意,嘲讽,不屑和鄙夷。 “果然是个妖女!” 双手蓦地一松,她往后径直跌落在地。 第4章 表态 她坚定表态,做个好人……好妖…… 宛初还在纠结怎么解开男人的腰封,耳边传来一句:“果然是个妖女!” 话音甫落,男人一把推开宛初。力道极大,她径直往后跌落在地上,屁股贴地,疼得她直掉眼泪。 江时卿的脸说变就变,满面和煦的春风,忽然变成寒冬腊月的冰块,眼里射出的冰柱子,把宛初吓懵了。 她颇有些疑惑,他为何要这般戏弄她。 “怎么不贴上来了?刚才不是很有能耐吗?”江时卿低头整理衣袖。 感受到鄙夷的目光落在身上,她把头埋得更低,像鸵鸟似的,这才明白江时卿的用意。 他惯常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办事时手段百出,让人防不胜防。许是因为他总是一张喜怒难辨的脸,欺骗性极强,许多贪官污吏都栽倒在他手上。 “抬头!说话!” 恶狠狠的声音,宛初收回神思。可眼泪已憋不住,哽咽道:“妾有眼不识泰山,大人饶妾一命。” 说完,微微抬眸睃巡着江时卿。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肘撑着桌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做了什么,要我饶命?” “妾……不知何时惹了大人,受到这般戏弄。” “戏弄?难道不是正中你的下怀?”男人语气里冷意更浓。 她下头,腮边挂着的泪珠随之摇曳,晶莹的眼珠含着水,任是个男人看了都会怜从心起。 江时卿不耐道:“你的眼泪对我无用,不必这般,反倒厌眼。 宛初心里七上八下,索性不抬头,以免这张脸惹他不快。 “你过来。”他朝她勾手。 她犹豫着,是爬过去还是站起来走过去,爬过去实在太丢人,可站起来又不和规矩。 男人见她半晌没动静,将瓷碗丢到跟前,啪嗒一声,吓得她利索地爬到他脚下。 他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 “你以为藏在画里,我就抓不到?往后你若敢动我幼弟一根汗毛,我立刻杀了你。” 宛初想起来了。 江时卿有个弟弟,才十六岁,是个好看的小郎君。 书里面,画妖和江时卿斗得最狠的时候,下了阴招。蛊惑其弟,夜夜偷欢。十六岁的男儿,本就血气方刚,哪里是千年祸水的对手。二弟丢了魂,放弃科考,退了儿时的婚事,一门心思与画妖偷欢。 折腾了一个月,等江时卿察觉是画妖作祟为时已晚。他找不到画妖的原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幼弟形如枯槁,病入膏肓,最终撒手人寰。 算起来,这事发生在半年后。 眼下江时卿未卜先知,不仅知道画妖所为,还预知弟弟惨死一事。 这是怎么回事? 宛初心脏紧缩,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她那点绯红色的心思,一时荡然无存,赶紧点头如捣蒜,“大人放心,妾一定做到。” 不仅离你弟远远的,你们家七大姑八大婆我全都会躲开。 她扑通跪下,坦诚道:“大人,妾在塔顶关了几百年,早已痛定思过,改过自新。” “改过自新?”男人双眸半眯,语调上扬。 宛初连忙补了一句:“妾身今后只呆在画里了此余生,绝不会再为非作歹。” 江时卿不屑地抬了抬嘴角,冷眼相向。 宛初惶恐道:“大人……可否直言,告知妾要如何做?” “行胜于言,多说无益。” 宛初心惊胆战。 他并不信她。 男人的目光,如同头顶悬着的一把剑,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直插天灵盖。 多说无益,她垂着头,不再吭声。 男人起了身,踱着步走到她跟前,一双黑色靴子停在她眼皮底下。 “你要做的事,我都知道了。”江时卿的声音居高临下,如同一道闪电劈下来。 劈得宛初愣是回不过神。 他果然是知道了,只是如何知道的呢? 难道他也是穿书的? 她抬起头,尚不敢随意推测。看着他如刀削一般尖锐的下巴,“大人的话,妾听不明白。” 江时卿俯下身,眼眸半眯道:“我在梦里看到你所做的一切。” 书中绝对没有这一段情节,即便是一目十行,她也清楚的记得,江时卿所经历的每一件事,绝对没有做未仆先知的梦。 见她一脸惶惑,他嘴角荡起一丝讥诮,“也罢,此梦甚为荒谬,你只需明白,我已知你下一步要做甚,你一言一行皆在我掌控中。你想破我真身,做梦!” 宛初歪着脑袋思忖半晌,听到脑中一声轰鸣。难怪她越表现得决心坚定,他的眼神越发冰冷刺骨。在他眼里,定是认为她是惺惺作态。 她再次用饱满的热情,真诚的姿态,对天起誓。 “妾保证,今后绝对不会做任何伤害他人的事,老老实实待在这里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男人绕到她背后,俯身道:“这样的话,你与多少人说过?” 背脊微微透出冷汗,宛初心知一两句话不可能让他相信自己。何况,刚才在他面前失了方寸,差点行了那事。他一定已将她看作寡廉鲜耻,举止轻浮的女妖。 江时卿敲了敲桌案,拿起桌上的木头兔子,端详一阵后冷冷道:“我虽窥探到天机,但亦不可擅改命运。你依照计划行事,我自有打算。” 宛初回过头,看着江时卿晦暗不明的脸,迟疑地点点头。 理智渐渐归拢,她意识到,江时卿正处于想要改命,却尚不敢逆天而行的矛盾中。 饶是谁知道上辈子运筹帷幄,不仅不能颠倒乾坤,反是因选错了路而不得善终,都会做出与前世相悖的选择,得以自保。 江时卿不是会为活命苟且偷生的人。 对于与他斗到两败俱伤的画妖,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而今掳走画妖,大概是要为他所用。 宛初异常的清醒,绝望。 书中的画妖,由一辰利用以后,完成使命,化为灰烬。 眼下,她的命运未见得会有多好。 她根本没有退路。 她了解此人的执念,更知晓这人波澜不惊的面容下,有一颗怎样的心。 宛初想,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他,告诉他真相。既然他能重生,像穿书这样荒诞的事,应该也不会吓到他。 解释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便被人截住了 画外,传来娇俏的女声:“晏之表哥!” * 猛然回过神,看到书房多了一个人。一个满面羞涩,略施粉黛的小娇娘。 身边的江时卿早已出画。 面对小娇娘,他唇角带笑,目光柔和,仿佛人间仙君,哪有半点肃色。 “表妹怎么突然来了?” 小娇娘提着一个食盒,笑眯眯道:“我做了核桃酥带给表哥吃。” 这是江时卿的表妹沈蓁蓁。书里对她描述不多,只知是这个女子暗恋表哥多年。 江时卿不近女色,待她却很好。 沈蓁蓁擅长做糕点,几乎承包了江时卿一年的各种点心。若不是大魏倾覆,她和江时卿应当会举案齐眉,一生一世一双人吧。 画外的两人,你侬我侬。 画内的宛初,吞声忍泪。 沈蓁蓁看到他手里的小兔,甚是喜欢,“表哥,这个可以给蓁蓁吗?” 江时卿嫌弃地将兔子丢到桌上,道:“这是污秽之物,不能赠人。” 沈蓁蓁瘪着嘴。 他笑道:“下回表哥送更好的东西给蓁蓁。” “千万不要食言哦。”沈蓁蓁恋恋不舍看了眼桌案上的兔子,恰巧瞥见展开得画卷,以及画卷上灼若芙渠的女人,倏然变色。 “表哥,这是谁?”沈蓁蓁娇嗔道。 “献给陛下的画而已。” 江时卿二话不说把画卷起来,锁入锦盒。 顿时,宛初再次陷入无边黑暗。 * 夜里,窗外厚厚的积雪压在纤细脆弱的幼枝上,咔擦一声,枝丫承不住,断裂开,掉在屋檐上。 声音很轻,只是干净利落地两声。 江时卿从梦中惊醒。 发现白天随意一丢的兔子落在脚边,想起梦里白衣胜雪的女人拿着兔子,眼睛通红,看着他。 那张脸,就是妖女的脸。 自十五岁后,总有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的梦中,身姿窈窕,可那张脸永远云山雾罩的,看不真切。 今夜,梦里的女人变成妖女,还拿着这只兔子。 一定是魔怔了。 兔子眼神空洞,发着呆,像白天妖女在画里无辜的看着自己。又想起她生疏地解腰封时,半分恐惧半分娇柔的模样。 江时卿蓦地一惊,把兔子丢下床。怀疑是妖女施了法术,让他差点着了道。 他不喜女色,对女子的肌肤相亲,有天然的抗拒。 诡异的是,今日在妖女面前,他完全失了理智。不仅没有抵触,差一点就防线崩塌,破了真身。 女妖太过狡黠。引诱他,装可怜,纵然他重生一世,险些沉沦。就连这个木头兔子,也有妖力一般,控制住他的心神,入了他的梦。 第二天休沐,江时卿食过早膳,拿起锦盒,吩咐门外的侍卫蔺宸备马车。 外面下着小雪,下人迎上来,为他披上大氅。 “大人,去哪里?”蔺宸问。 “入宫面圣。” 蔺宸:“今日不是休沐吗?” 江时卿看着手中的锦盒,未置可否。 他倒想看看,立志从善的画妖,会如何应对此事。 第5章 入宫 他把画妖送给皇帝 黑暗中,宛初胸脯上下起伏,无法抑制的惧怕。书里没写,画妖和老皇帝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唯有一句: 「画妖入太极宫,翌日,宁武帝崩。」 大概是老皇帝在画妖面前失了节制,一不小心把自己玩死了。 宛初陷入沉思。 若要江时卿相信她并非魅惑帝王的祸水,唯一的法子便是让老皇帝活着。可转念一想,她如今灵力尽失,老皇帝身材魁梧,若真要强上,只怕没命的是她。 那这本书,结局怕是都在改写了。 正想着,“唰”的一声,卷轴拉开,明亮的光忽地涌进来,宛初花了半刻才适应。 依照形势判断,她此刻在崇政殿,江时卿旁边站着一位身着黄袍的中年男人,便是宁武帝。 老皇帝其实不过四十来岁,大约是因纵欲过度,身体虚胖,看起来不大有精神。画卷徐徐展开后,他眼里立刻有了神采。 但愿不是回光返照。 指望他不动色念是不可能了。 宛初坐在自己昏暗的小黑屋里,筹谋着如何把他打晕,平安度过今夜。她一个五好青年,纯良少女,怎能沦为别人床榻上的玩-物? 老皇帝一双色眼盯着画,问江时卿,此画是哪位大家所绘。 江时卿恭敬道:“陛下,此画并非出自大家之手,是臣在三殿下的御宝阁求得。” 老皇帝轻哼一声,拂了拂衣袖。李湛一屋子的宝贝,他怎么会不知道。可那不孝子,平时把宝贝藏着掖着,也就每逢初一十五生辰宴送一样给他。 他那些儿子,都虎视眈眈他的位子,没一个善茬。 “陛下,此画是一辰道长送给三殿下,可不是寻常物。据说画中美人会夜里出来与人相会,品茗聊天,解陛下之忧。” 江时卿说完,老皇帝愠色全无,粗砺的手指抚摸画卷,贪色之心呼之欲出。 “陛下日夜为国事操持,臣想,若是此女可为陛下排忧解难,岂不是国之幸事?”声音一如既往,正气凛然。 宛初心里暗道,江时卿果真和书里描述一样,第一忠正耿直的帝师,耍起滑头来不输任何人。 诺大的金安城,不少权宦使用见不得人的手段买了低等妖女服侍自己,老皇帝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如今他能拥绝色女妖入怀,无论如何也要赏赐江时卿。 江时卿却道:“替陛下分忧是臣之本职。只是臣有一事,今年春闱,可否让王尚书担任主考官?” 魂魄都入了画,老皇帝也没留神他说了些什么,连道“允了,允了。” 江时卿不等老皇帝回过神,连忙领了恩,退出大殿。 等他走了片刻,老皇帝摸着宛初的小手,忽然反应过来,“哎呀,王尚书的长子今年要参加科考。” 老皇帝摸她的时候,宛初大气都不敢出,好不容易等他收了手,一摸鼻子,果然流血了。 见老皇帝慌张转身,宣尚书入殿,她松了口气,心中隐隐有些佩服江时卿。 他今日这一招,献了画,讨了乖,顺带把奸臣王尚书拉了一把。 王尚书担任科举主考,其长子便不能参加科考。即便老皇帝念其旧臣,想网开一面,后面还有更大的骇浪等着尚书。 宛初记得,原本科考主考定的是翰林院院士张襄春,遭人陷害检举出舞弊一事。后来张榜时南北人数差异大,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那时新帝刚登基,为平民愤,直接把张襄春一家砍了,还让他游街示众。 江时卿这一顿搅和,倒是把张襄春保住,让王尚书淌入这趟浑水。 宛初僵坐在榻上,思来想去也没明白,江时卿重生一世,为何明知故犯将她送入宫中? 莫非是想借她的手弑君? 她被这想法骇了一跳。 * 顺手将了王尚书一军,江时卿极为难得的舒展眉头。 国有兴衰,东家方起西家败,无论谁当权,只要国泰民安,这天下姓谁都一样。国之将亡,奸臣能送一个去地府就多送一个,忠臣能拉一把拉一把。 和小人斗,除非你比小人更小人。 他捡起丢在角落的木头兔子,横看竖看,越看心情越好,便放在桌案上。画都送走了,还有什么妖术。眼下只需坐等圣上那边的动静,静观其变。 出了书房,瞥见一个身影灰溜溜地躲到墙角根,立刻屏住呼吸,悄然靠近。 果然是江时淮。 “大哥。”江时淮红着脸,拱手行礼。 “可是要去听戏?”江时卿声音低沉。 “嗯。”江时淮缩了缩脖子,声若蚊蝇。 江时卿一门心思要他考科举,壮大家业,平日最恨他去听戏,和那些个伶人打交道。 见大哥不说话,江时淮赶紧摇头,道:“时淮这就去完成先生的功课。” “今日融雪,你这衣裳也太单薄了。去换一件厚的,我在马车上等你。” 话音甫落,江时卿两脚已跨过月门,朝门外走去。 见此,江时淮愣在那不知所措,忙追上去问:“大哥,要带我何处?” 江时卿拢着袖子,抬眸道:“去醉梦阁,你不是要去听戏吗?” 一脸错愕的江时淮僵在雪地里,半晌才回过神,赶紧回到屋里披上大氅,又迅速上了马车。 十几年来,头一回看到一本正经的大哥这个样子,他坐在马车上,仍以为是做梦。 “大哥,听戏误学业,我还是不去的好。”他看着江时卿,心里仍在打鼓,生怕大哥是在试探。 江时卿斜靠在马车的矮榻上,翻了翻书,抬头瞥了一眼对面的人,懒懒道:“今天心情不错,适宜消遣一番。” 也是,若非心情大好,他怎么会如此闲情逸致。平日里忙公务都忙不过来。 江时淮打开车窗,看外面银装素裹,煞是好看,忍不住叹道:“落雪了可真美。” 他没注意到,江时卿抬眸看他时,双眼里,皆是怜惜。 * 是夜,宛初在屋里雕着小白兔。 画卷里有取之不尽的木头,轻轻松松便可拿来雕刻,这份闲情逸致是现世没有的。 奇怪的是,按照书中的情节,画妖不是在皇帝榻上吹枕头风,就是与帝师斗狠,也不知哪来的时间雕这些小东西。 宛初刚把小兔子的耳朵雕出来,就听到画外传来沉稳的脚步,伴随着粗哑浑厚的男声:“美人,出来吧。” 顿时心惊肉跳。 好在皇上不能亲身入画,只能在外面召唤。她本不想理会,可不知何故,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出了画。 该死,定是白天的时候看了老皇帝一眼,与他对视。男人心念一动,画妖不得不出来。 宛初从庭院的月门而出,跨入老皇帝的寝殿,站在他背后,调匀呼吸道:“陛下,您在喊妾身吗?” 老皇帝猛地回头,眼见画妖站在面前,脸上露出些许的晦色。不过,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加之美色当前,他立马展露笑颜,上前来拉宛初的手。 后宫佳丽三千,均比不得这个女人的姿容绝色。 宛初施施然退后一步,垂眸道:“陛下,今夜月色不错,妾为您跳一支舞可好?” 老皇帝连连点头,靠在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舞技仍在,她轻轻扬起衣袖,旋转手中的团扇,以扇挡面,脚步轻盈跃起。 旋转跳跃,只要老皇帝不近身,她愿意跳一晚上。 两只舞下来,老皇帝明显不耐烦,拍了拍床榻,命令道:“美人,过来。” 毕竟是君临天下的天子,即便是遇到这般妖媚绝色,亦不会自降身份摇尾乞怜。 宛初徐徐走过去,还未靠近,就被老皇帝一把拉在怀里。 肥大的手掌扣住她的腰身,宛初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推了推老皇帝,故作娇态道:“妾身为陛下沏茶吧。” “不必了。” 老皇帝起身,直接将她提了起来,压在榻上,顺手就脱了她的软鞋,动作极其熟稔。 脚下一凉,宛初吓得缩了缩身子,杏眼圆睁,耳根倏然变色。 “陛下,妾身只是画中人,会伤到龙体。”宛初用拳头抵住了老皇帝的身子,勉强隔开一段距离。但喉咙里已有血腥味,感觉快要挺不住了。 这副模样落在老皇帝眼中,反倒有些欲拒还迎,更是令他血脉喷张。只是听她这话的意思,似乎是怕他受不住。老皇帝面露愠色,很不开心,“你嫌弃朕老了?” “妾不敢。” 老皇帝忽然松开托住她后脑勺的手。她整个头跌落在榻上,差点没痛晕过去。 身上的男人蓦地起身离开了床榻,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疑惑。只见老皇帝走到床边的橱柜,打开第一格抽屉,拿出一个镶着金边的漆木匣子。 “替朕沏茶。” 宛初连忙下榻,迅速送上一杯温茶。老皇帝就着茶水接连服下三颗黑色的丸子。 难道是服药? 宛初并未往别处想,以为是寻常药物。哪知不过须臾,老皇帝面色红润异常,将木匣撂到一边,猛地把她扛起来往榻上走。 “陛下!不要!” 相比方才,力道不知大了几倍,宛初连挣脱的机会都没有。 他将宛初丢在榻上,径自脱掉上衣,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美人,这就让你见识下,朕的威猛。” 第6章 委屈 有心从善,她就该牺牲自己 “美人,这就让你见识下,朕的威猛。” 老皇帝额角青筋毕露,双目炯炯,面部表情狰狞异常,如同一只猛禽,要将宛初生吞活剥了一般。 宛初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双腿乱蹬,死活不让老皇帝碰触自己。 面对体型庞大的宁武帝,宛初毫无抵抗之力,心态崩塌,先前在心里谋划好的全盘作废。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滚滴落,她不敢想,人生的第一次会如此惨烈。 在老皇帝蛮横的撕扯,她又气又急,鼻下血流不止,心想着彻底完了。 不知是否因服了药,老皇帝满脸通红,上身滚烫,把宛初压在底下时,发出怪兽一般的嘶吼。 闷声嘶吼,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紧接着,全身不断抽搐。 宛初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老皇帝攥着她的手蓦地松开,全身的重量毫无征兆的压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陛下?”宛初推了推身上的人。 毫无反应。 她侧着身子,费了好大劲才摆脱这个庞大的躯体。眼前的情形几乎把她再度吓晕过去。 床单上一大块血迹,鲜血从老皇帝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将手伸到他鼻下,几乎感受不到呼出的热气。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出事了。 原来,宁武帝并非一夜旖旎,精疲力尽而亡,而是服药暴毙。 漆木匣子里的药,定是春-药。古来春-药皆含铅,一下三颗那么大的药丸,饶是精壮少年都未必能扛住,何况他一个纵欲过度的中年人。 此刻,老皇帝仍有一息善存,她不能袖手旁观。 宛初提着裙角奔向门口,寻求守在外面的公公帮忙。走到一半,记起自己并非常人,除了召唤她的老皇帝,其余人看不见她。 再耽搁下去,明日就只能见到老皇帝的尸体,那江时卿定会认为是因她耗尽阳气而亡。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尖细的制止声:“帝师,陛下已就寝,若有事明日再来。” 一阵凉风将未关严实的窗吹开,吹得床榻上的帷帘轻轻拂动,亦将怔愣的宛初吹醒。她趴在门上对外面大喊:“江大人,快些进来,陛下不行了!” 登时,江时卿不顾公公阻拦,带着侍卫冲进寝殿。入眼即是趴在血泊中的宁武帝,他厉声道:“即刻宣太医。” 方才还制止的公公仓皇往外跑,大喊着:“宣太医!” 宛初一脸煞白,胡乱抓着凌乱的衣裳,战战兢兢走到江时卿身旁,指着案上的丹药:“陛下方才服了药。” 江时卿蹙着眉将漆木匣子打开,取出丹药闻了闻,眉间瞬时布满寒冰。 太医们鱼贯而入,围着老皇帝施诊。 趁着这个间隙,江时卿将一颗丹药藏于袖口,示意宛初即刻入画,迅速画卷推入锦盒,交给贴身侍卫蔺宸。 * 劫后余生,宛初心惊不止。 奈何画已封在锦盒,她无法动弹,渐渐失去意识,陷入一片白茫茫之中。 醒来时,画外艳阳高照。 接连下了几场大雪,金安城终于迎来了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宛初舒展身姿,从榻上下来,匆忙瞥了一眼画外的世界,熟悉的陈设,已回到江时卿府上。 猛然松了口气。 走到内室,径自烧开一锅热水,盛到已放置冷水的木桶。褪下衣裳入水,伤口传来撕裂的痛。 随着痛意渐浅,她将上身沉在水中,老皇帝狰狞的面容扔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对于初经人事的宛初而已,这是噩梦一般的经历。 她浑身止不住发颤,捂住脸,泪水从指尖滑落。好像全身仍旧被老皇帝强搂着,鼻尖还能问道浓郁的龙诞香,耳边是不断盘旋的闷哼声。 越想越怕,顿时哭得不能自已。 “你在哭?” 外面传来江时卿的声音。 宛初赶紧绞干毛巾,随意擦拭一番,穿好衣裳,走出净室。她并不想在旁人面前显得太过脆弱。 江时卿坐在屏风后的太师椅上,仍旧是那副样子,斜靠着,探究地注视着她,似乎在寻找她落泪的痕迹。 见到她通红的眼眸,江时卿想起案桌上的兔子,疑心她使了妖术,撇开头不去看她。 宛初强忍着泪,抬眸看向江时卿,这才注意到他穿着月白色麻衣,看来老皇帝仍如书中所写,一命呜呼。 她低声询问:“大人那夜缘何会突然造反?” “想看看你说的改过自新,是真,还是假。”江时卿的声音骤然冷下来。 宛初的泪珠子吧嗒掉下来,“幸而大人来了,否则妾便是难以自证清白。大人如今应能判定,陛下是服用三颗丹药后暴毙。” 江时卿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这样便能自证清白?若不是要与你……陛下何必服用丹药来……” 有些话实在难以启齿,江时卿捏着下巴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宛初扭头甩开,红着眼争辩:“并非如此,妾亦是拼命抵抗。大人您看……” 她掀开衣袖,露出柔荑一般的手,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甚是惹人怜。 又道:“大人既要保护陛下,何苦还将妾送入宫中呢?” “莫非你以为我是明知故犯,打算弑君?”江时卿眸子一冷,整了整衣袖,冷笑一声。 “大人是在试探妾?”宛初侧目。 江时卿松手,负手而立,背对宛初。 “这一回就信了你,陛下纯属咎由自取。”他转过身,道:“既然你已有心从善,不如替我做一件事。” 宛初坐在矮凳上,轻揉紫青之处,相较之前,瘀血已化,伤痕消解之快令人咋舌。 此情此景下,江时卿愣了片刻,坚定道:“新帝登基,定会选秀,届时我将把画卷敬献陛下。” “不成!”宛初心脏骤跌。 原书中,三皇子李湛将画妖送给新帝,是因素来憎恶太子,想借画妖之力除掉他。 岂料,李济暴戾恣睢,变态至极,折磨后宫佳丽。画妖借助妖术,迷惑他,才能轻而易举逃过虐待,还取得李济荣宠,最终达成李湛所求。 然而,她妖力全无,对于李济的暴虐毫无招架之力,如何自保? 江时卿明明知晓此事,还要把她往火坑里推,只因她是千年祸害,命如草芥吗? 思及此,宛初泪盈于睫。 “他生性残暴,若你不去,将来更多妃嫔受苦。”江时卿盯着她的皓腕,道:“你不过受些伤,顷刻便好。” 宛初低头,紧紧拽住帕子,只觉呼吸困难,心里闷得慌。她凄婉地看了一眼江时卿,哀求道:“大人,妾已无害人之心,请你放过妾身。” “你有无害人之心,这事不是你说了算。若有心改过,此事就此商定,你只管好好办事。事成之后,我会将你送走。” “可是,大人……” 宛初的发梢仍有水气,氤氲在周身,衬得她肤如凝脂。她满目凄婉的看着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江时卿不由得一愣,旋即恢复一脸清冷。转身出画,扔下一句,“你有这闲情迷惑我,不如留着去应付陛下。” 宛初欲哭无泪,才出虎穴,又要入狼窝。她恨自己如此窝囊,既没有画妖的凶狠,亦没有她的无情。 俄而,她拿出一根木头,雕出一个狗头。狗头上,眼睛,鼻子,眉毛,皆是那个绝情的江时卿。 又给他雕了一对狗耳朵。 她拿出针对着雕像戳戳戳,心里酝酿着一万种方式埋怨他,以此解恨。 可人在面前时,却怂得只剩下掉眼泪。 * 国有大丧,又临除夕,宫宴取消,文武百官照常休沐七日。正月十五之后,太子再行登基大典。 这几日江时卿大多数时光在养寿堂陪老夫人,偶尔来书房处理积压的公务。 宛初在画里待得无聊,见江时卿离开书房,想他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便壮着胆子跑出来。 书房里处处显现主人的性子。案几,博古架,书架,矮榻一张,并无累赘华丽的装饰。 走到桌案前,看到上回被他拿走的小兔子,宛初轻哼一声,伸手想拿回去。手还悬在空中,就听到一声冷冰冰的:“你在干甚?” 只是想拿回这只兔子而已。 罢了,就当是我好心,送给你。 看着折返回来的江时卿,宛初缩回手,顷着头:“妾闷得慌,出来看看。” 江时卿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上去表情很冷漠,不过声音比的刚才柔和了些:“随我出去一趟。” “啊?”宛初看了看门外的日光。 画妖如今没有吸阳气,应该是见不得光的。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江时卿推开门,日光倾泻而至,落在宛初的身上。 宛初立时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原来,见不得光是这样难受。 冬日暖阳向来是最舒适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却要避之不及,心里有些难受。 江时卿不紧不慢踱着步子走到她面前。 靠近的一刹那,好像阳光的灼热都吸附在他的身上,原来这就是伏龙真身。宛初呼吸畅快起来,伸出去触摸阳光下的灰尘,也毫无障碍。 “走吧。”男人道。 宛初慌乱地后退,“大人,是要带妾入宫吗?” 第7章 出行 但愿有一天,他会对她另眼相待…… 马车轱辘轱辘地行进着,宛初将缦帘拉开一条缝隙,看外面的景色。大雪初融,日光下的金安城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即将要入宫,如此美景,大概是最后一次看。 思及此,她鼻子一酸,便垂下头来。 马车行到路中,碾到石子,车身晃动之下,沉浸在自怜自艾中的宛初一个不留神往前栽。 即将栽倒在江时卿身上时,只见人影一闪,额头直接撞到车壁。 好疼! 男人果然半点不是个怜香惜玉的。 不仅如此,更是往旁侧挪了挪,面露不悦,眉头微蹙,继续埋头看卷宗。 闻到男人身上清冽的香味,宛初顾不上疼,即刻离他远远的。默默地揉了揉额头,不敢吭声。 须臾,马车停在一间首饰铺前。 略过宛初错愕的眼神,江时卿抬脚跨入店铺。 店铺的掌柜看了眼江时卿,又拉长脖子往后探,确定他未带女眷,才上前。见他长得龙姿凤采,一看就不是没钱的主,热心张罗着将更昂贵的首饰陈列出来。 “这些珍珠钗呀,都是南海那边来的珠子。翡翠宝簪和花钿,耳铛,是眼下最实行的,姑娘们都喜欢。我店里的首饰都是上等工艺,不知大人喜欢哪种?” 任他絮絮叨叨半天,江时卿亲和有礼道:“我送给表妹,尚且不知她喜欢那种,有劳掌柜了。” 说完,抬眸看了眼宛若,示意她过去。 宛初恍然大悟,原来江时卿并非带她入宫,而是给沈蓁蓁挑选饰品。她认真挑选,心想或许替他好好办事,他会酌情考虑,对她另眼相待。 沈蓁蓁属于娇俏类美女,身量不高,皮肤白皙。她径自在店铺里转了一圈,看到一对白玉莲花耳铛,朝江时卿招手。 江时卿拿起来,对着光照看了看,油腻且呈凝胶状,带着明亮新鲜的翠青,点点头。 白玉带翠,轻盈灵动,最适合沈蓁蓁。江时卿看了看,不疑有他,便要掌柜将它包起来。 听掌柜报价,宛初在心里换算一番,即刻瞠目结舌,凑到江时卿身边道:“大人,妾帮您再挑选一对。” 她记得,江时卿虽是世子,但从小便不像其他纨绔子弟一样,花钱大手大脚。 然而,江时卿毫不犹豫道:“有劳掌柜包起来。” 宛初再次目瞪口呆。 她心里隐隐难受,却也希望他能和沈蓁蓁终成眷属,不必像书中那样孑然一身,踽踽独行一辈子。 出了首饰铺,江时卿带着宛初到酒楼,径直往楼上的厢房走。 “大人,妾无需吃东西。” “我饿了。”江时卿面无表情的推开门,和蔺宸一同落座,点了一桌子珍馐美馔,却不提箸。 似乎在等人。 “时卿,让你久等了。”一男子推门而入,脱下大氅,拍了拍身上的雪水,笑容满面。 宛初抬眸一看,猜测此人正是男主角容鸿蒙。 真和书上写的那样,出身卑微,却气宇不凡。今日身着月白色夹棉的锦袍,腰间佩短剑,相貌堂堂。尤其是那双眼,目光炯炯,满聚天地间浩然正气。 按照剧情,他们眼下是同盟,对昏暗的大魏朝仍抱有一线希望。不过,鸿蒙已暗戳戳地与孟颉来往,让一辰道士入城将画送给李湛。 约莫一年后,鸿蒙与江时卿将因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走上男主的康庄大道,而江时卿疯癫成魔,死守着满目苍痍的山河。不过,江时卿如今已知身后事,或许已做出不同的选择。 江时卿笑了笑,替鸿蒙斟了一杯酒,笑道:“自罚三杯。” 容鸿蒙一饮而尽,添满后喝了两杯才落座。 见他一脸愁容,蔺宸忍不住问,“容将军有心事?” “还不是为了果儿,她生辰要到了。”容鸿蒙提箸,夹了一大块肉。 “真不巧,我今日去首饰铺替蓁蓁买了生辰礼,若你不弃,先给你应急?”江时卿打开木匣。 容鸿蒙看了一眼,道:“时卿能看上的定是好物,可惜果儿并不稀罕这些,她想要一艘木雕小船。” 江时卿低头抿茶。 继续听鸿蒙道:“我今日去了京城手艺最好的木匠家,他回乡下过年,听说要二月才回。” “果儿到底不是一般女子,金银首饰都不爱,我记得,去年你送的好像是一把短剑?”蔺宸道。 鸿蒙从袖口拿出一张纸,铺开一看,上面画着一艘小船,“当年我和果儿就是渡江时认识,便是在这小船上。” 宛初站在江时卿旁侧,定睛一看,这船并不难做,只是需要些日子,便道:“大人,妾会做。” 江时卿不置可否,意思便是不需要她插手。 宛初识趣,带她出来就是选首饰的,任务已完成,自己还在他面前晃,就略显多余了。 虽是艳阳天,仍是天寒地冻,外头寒风咧咧,窗户吱呀打开。宛初没多想,下意识走过去将窗户关上。 “这……怎么自个儿关上了?”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宛初背脊一凉,缓缓转过头,看到蔺宸和鸿蒙一脸惊诧,江时卿那脸上表情就更复杂了。 她赶紧退到角落里。 “大概是风吹的。”江时卿提起木箸转移二人视线,“吃菜。”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吃得正欢畅,鸿蒙倒酒时手一滑,酒杯滚落在地上,径直滚到宛初脚跟前。 江时卿还来不及制止,那酒杯就在两人目瞪口呆中飞了起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夺过宛初手里的酒杯,低声斥道:“坐那边去。” 宛初在他暗沉的目光中灰溜溜地坐到三脚凳上,一动不敢动。 看着这三个人有说有笑,吃吃喝喝将近一个时辰,宛初腰酸背痛。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他出门,她待在画里面做手工不香吗? 好不容易捱到江时卿回府,她欢天喜地上了马车。 “你会做木雕?”男人轻敲矮榻。 宛初回过神,点点头。 “不许施妖术。” 言下之意,要她做一艘木船出来,但不可附着妖术。 他实在是多虑了。 宛初如今并不懂得什么妖术,也没有画妖千年来的记忆,虽说在画卷里雕刻时只需一样工具,少了些繁琐程序,但一刀一划都是她亲手完成。 她应承道:“妾明白了。” “需要几日?”声音依旧是不冷不热。 “五日左右。”宛初道。 原本她想以此谈判一番,祈求江时卿莫送她入宫。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对着江时卿冷若寒冰的脸,不愿再平添他的厌恶。 下了马车,走到后院,虽已清扫过,但仍有厚厚的积雪,宛初蹲下身子掬了一捧雪。 “怎么?”江时卿不得不驻足。 宛初抬起娇小的脸,声音软糯,带着祈求,“我想玩一会。” 她生在南方,两三年才有一回大雪,可也不及这金安城的大。 见她走过去时并未落下脚印,江时卿勉强应下。 日落之下,昏黄的后院中,一男人迎风而立如同松柏,一女子兴致勃勃堆着雪人。眼看着雪人渐露雏形,宛初笑得如同孩子一般,纯真无邪。 恍然间,江时卿先是一愣,又恢复素然之色,轻嗤一声:“妖女。” 宛初并不知男人的心思,玩得不亦乐乎,把另一个滚出来的雪球放在地上,到旁侧捡树枝做雪人的手。 天色已晚,江时卿有些不耐,索性将地上雪球揽上身,放到大雪球上。刚堆好,就听到月门外传来脚步声,闪进来一个人影。 “大哥,你居然……居然躲在这里堆雪人?” 看到突然而至的江时淮,江时卿抱着一团雪球,面色不改地放好。 江时淮还是少年心性,从脚下捡了两根树枝,欲插到雪球身上。还未靠近,江时卿一把横亘在他与宛初之间,脱口而出:“不能碰!” 不仅江时淮愣住,宛初亦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他是在阻止江时淮靠近自己。 江时卿极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宛初。 此时无声胜有声,那一眼过来,如同飞刀剜心,宛初迅速往后退,彻底远离江时淮。 画妖把他唯一的弟弟害死,这便是血海深仇。即便白天江时卿对宛初有所改观,此刻看到弟弟,前世的一幕幕涌上心头,歉疚难消,恨意难平。 “大哥,这雪人如何碰不得?”江时淮缩了缩脖子。 江时卿以拳抵唇,凛然道:“明日蓁蓁来,兴许能给她一个惊喜。” 江时淮恍然大悟,拍了拍兄长肩膀,“大哥果然是开窍了。” “咳咳。”江时卿道:“今日功课做完了吗?” “先生今日夸奖我了。”江时淮面露得意之色。 闻此,江时卿露出些许欣慰。 “天色已晚,夜深寒凉,大哥我们进屋去说吧。” 江时卿点头,故意放慢脚步,朝后面的宛初低声道:“不许跟着我们,你自个儿回书房。” 宛初自是不敢不应,等两人出了月门往另一边去,她才走出后院。 沿着一条鹅卵石路走,遇到分岔路后她随意选一条,结果绕了半天,又回到后院。 四周都是白雪皑皑,每一条路都长一样,宛初陷入迷惘中,不知所措。 没有江时卿待在身边,她感觉生命在一点点抽离,伴随着窒息感,脑子逐渐陷入一片混沌,身体似乎要分崩离析。 呼吸越发困难,体力不支,昏昏沉沉中仰头倒了下去。 第8章 心软 妖女是不可能迷路的,她在撒谎…… 江时卿从养寿堂出来,到底有些不放心,径直去书房找妖女。喊了几声,未见人出来,又入画卷寻一圈,这才发觉人压根没回。 抬脚就往后院走,行到月门外,便看见宛初斜靠在廊柱上,双眼微阖。 他俯身细探,女妖身上寒气逼人,轻声呢喃着“痛”,“冷”,“救我”。再看她脸色煞白,呼出白气,嘴唇已乌紫。 许是因他离开,失了阳气庇佑,女妖元气大伤,捱不住了。毕竟在塔中封印百年,已无什妖力,眼下未曾找到宿主,身体并不能出画。 若非今日跟着他,早已消融世间。 上辈子,女妖心狠手辣,陷害忠臣良将,害得他家破身亡。 留与不留只在一念之间。 可若不留她一命,献给新帝,不知多少女眷将被残害。 江时卿陷入矛盾。 上辈子他身为帝师,维护着苟延残喘的旧制,对景承帝的暴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辈子算是明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连年的灾害不断地侵袭这个末世王朝,就算是最为繁华的金安,也开始出现不少流民。 鸿蒙曾与他言:“时卿,你如此勤勉地维持着腐朽,百姓并未安居乐业。我相信不破不立,亦会证明给你看。” 待他死后,魂游三载,终看到鸿蒙宏愿已成。 思及此,他咬咬牙将宛初横抱起来。 既然她真有改过自新的念头,那就入宫承受非人之痛,替无辜的宫眷抵挡折磨,弥补她千年来行过的恶。 * 醒来时,宛初浑身无力。 熹微晨光落在身上,她双眼微睁,世界一片清明。过片刻,掀开身上的薄被,汲鞋下榻,才看清楚这里是江时卿的书房。 原来,她还活着。 想到在雪地里,身体仿佛要分裂开,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她心有余悸, 原来死亡是痛的。 她走到屏风后,见到江时卿斜靠四方椅,撑着头,连睡着的时候都皱着眉。知是他救了自己,便轻手轻脚,取来薄棉绒被覆在他身上。 刚刚将被角掖好,抬起头便对着一双漆黑的眸子,慌乱中倒退,坐到榻上。 “大人……”她慌不择词,咕噜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江时卿手臂酸麻,抬起手臂揉捏一阵,审视道:“为何昨夜不回书房?” 宛初一愣,脸色倏然红了,羞愧道:“妾……迷路了。” 江时卿目光一滞。 梦里的妖女手段通天,宫里弯绕曲折的小径都是她杀人的好去处,一个区区侯府怎可能迷路? “后院通向书房不过两条岔路而已。”声音里冷意更浓。 宛初搓着手儿,满脸狼狈无处躲藏。若是画妖,绝不会犯这种错误,险些丢命。 江时卿起身,将薄被扔到她身上,“你不必惺惺作态。我今日暂且信了你的说辞,下不为例。若让我撞见你在后院鬼祟行事,饶不了你。” 宛初还想争辩,动了动唇角,手指缠着被子,泪珠子在眼眶打转。 江时卿不由得侧目。 妖女哭起来格外惹人怜,是一种抓人心肺的可怜。他食指微蜷替她擦泪,碰到细腻柔软的脸蛋,即刻缩回来。 两人视线相对,均骇了一跳。 “你就是这么蛊惑他们的?”江时卿负手而立,声音骤然阴沉。 宛初很委屈,无从辩驳。 江时卿冷淡地看着她。莹润透红的脸蛋毫无瑕疵,一双眼眸波光潋滟,殷红的唇角微微抖动,似乎在强忍着泪。 “行了,到画里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是。”宛初垂眸,转身入画。 画卷里的景色总是明媚如春,树常青,水常留,一只小鸟立上头。 宛初头一回觉得,画卷里的世界是这样好。安静舒适,不必揣摩那张喜怒难辨的脸庞下,有着怎样的疑思。 她生性单纯善良,从不以恶意揣测他人。二十年来的日子里又被保护得极好,从未有过像这些日子一般的心惊胆颤。 坐定在桌案前,摊开宣纸。 宛初凭着记忆勾勒出鸿蒙手里的小船,打完底稿,拿出木头比对着开始雕刻。 委屈归委屈,事还是得做。 她就不信,江时卿的心当真坚硬如石。 * 正月初八,一团团暖融融的云朵漂浮天空。 沈蓁蓁吃过午膳,就兴致勃勃地跑到江时卿府上。 今日是她的生辰。 往年江时卿会都会买个小玩意儿送她。只要是他送的,她都满心欢喜。 不知今年会送什么。 到了养寿堂,沈蓁蓁说着这些日子的趣事,按摩捶背,哄得江老夫人很是开心。 老夫人拉着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一会儿,心里说不出的欢喜。沈蓁蓁乃大家闺秀,举止端方,又知书达理,尊敬长辈,实在是贤妻人选。 再看一旁的江时卿,老夫人越发觉得二人登对,忍不住道:“宴之和蓁蓁着实般配。” 闻此,沈蓁蓁羞涩一笑,望了一眼江时卿。 江时卿只当老夫人随口一说,并未放在心上,他拱手行了一礼,“表妹今日生辰,我备了薄礼一份。” 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匣,交由沈蓁蓁手中。 沈蓁蓁喜不自胜,打开一看,简直是心花怒放。拿出耳铛,她故作娇羞一笑,“表哥,这生辰礼也太贵重了吧。” 老夫人和江母都是行家,一看就知是花了大价钱,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蓁蓁,宴之也只对你才这般大方。”江母说完,捂嘴轻笑。 然而,江时卿并无半分旖旎心思。不过是思及上辈子操持大业,亏待家人亲眷,重生一世想着弥补沈蓁蓁。 他慢条斯理道:“去年表妹及笄,我在外未能赶回来,今日补上。” 见到旁人都在笑,沈蓁蓁更害羞了,小跑到老夫人身侧,拉着老夫人的袖子直晃悠,“老夫人,表哥并无其他意思,您莫取笑蓁蓁了。” 见她这般小女儿的娇态,老夫人笑道:“可别晃了,再晃这袖子就该扯坏了。宴之,你带着蓁蓁去外头逛逛,我和你母亲还有些贴己话要说。” 江时卿拱手,应承下来。 两人并肩而行出了大堂,沈蓁蓁拿着木匣,看了又看。 “表哥,替我戴上可好?” 方才在堂屋,当着老夫人的面江时卿不便推诿。此刻四下无人,他委婉地拒绝道:“这对耳铛,还是留着给表妹今后的郎君戴才好。” “表哥,蓁蓁心里的……” 沈蓁蓁才说半句,江时卿便打断了,不忍再听下去。上辈子他以身殉国,沈蓁蓁等了她两年才出嫁,这辈子,实在不能再耽误她。 “表妹,我一心为国事,并无娶亲之意,你切勿因我耽误终身大事。” 他言辞恳切,沈蓁蓁如坠冰窟。在她看来,表哥对她真真是好,可话里话外却也都能听出来,委实对她不是那个意思。 见到她眼角含泪,不知何故,江时卿眼前浮现宛初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一时间,一股气郁结于心。 只怪妖女道行太过深厚,青天白日里也让他心难以安宁。 想到这些,他有些烦躁,语气亦不悦了些:“表妹,若是因我送了这副耳铛引起误会,表哥给你赔不是。今日摊开说,还请表妹好好去寻良婿,莫在我身上耽误了。” 沈蓁蓁急了,一颗心从天上坠到地上,碎了一地。她拽着他的衣袖,“蓁蓁是哪里不好吗?” “蓁蓁怎么会不好?是表哥的错,表哥今生都不会娶亲。”江时卿道。 沈蓁蓁哪里会信,只当是拒绝她的托辞,将木匣放到江时卿怀里,“这般贵重的东西,表哥今后送给心上人吧,蓁蓁受不起。” 说完,不等江时卿拦住,哭哭啼啼跑出了江府。 好巧不巧,江时淮回府时,恰好撞见捂脸哭泣的沈蓁蓁。他好心好意询问缘由,却被沈蓁蓁丢了一记眼刀子。 到了书房,江时淮将怨气一股脑丢给江时卿:“大哥,你若无心,就不要送劳什子的耳铛,这又不是寻常物件,难怪蓁蓁误会。” 江时卿正为惹了情债心烦,闻此更是不耐,丢给他一记冷若寒冰的眼刀子,“多管闲事。” 将匣子丢给他,“替我送到沈府。” 江时淮拿着这烫手山芋,赶紧抱头逃窜。腹诽道:总有个女人来收拾你,让你试一试万箭穿心。 俄而,江时卿仍是心烦意乱,索性放下书卷入了画。 院里晴空万里,宛初正在雕刻,一刀一划,聚精会神。 “那兔子也是你做的?”江时卿俯身。 宛初专心致志,忽而听到声音吓了一跳,那锉刀直接划破手指。 江时卿立刻扯了她袖口的帕巾替她缠上。 宛初正诧异男人今日懂得怜香惜玉,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帕巾,一张小脸顿时垮下来。 遐思刚起,耳边偏来一句:“别把血溅到船上,沾染你的妖气。” 这是得有多嫌弃! 宛初把手抽回来,将帕巾取下,伤口逐渐复原,复又低头雕小船的船蓬。 江时卿看了一会,脸上微露惊讶。女妖手艺当真不凡,可谓巧夺天工,不比京城名匠差。 “若你专心为我做事,不再为害他人,兴许我会考虑不送你入宫。” 闻此,宛初如蒙大赦一般,嫣然一笑,“谢大人。” 她一笑,百媚生,江时卿立刻低头不再看她。 这时,江时淮的声音:“大哥,三殿下来了。” 宛初心脏骤跌。 好不容易得了江时卿一句“饶她一命”,若是被李湛要了回去,怕是会又生波折。还不等她祈求,江时卿已转身出了画。 第9章 奖赏 他的冷静自持已快到尽头 当初将美人图拱手让给宁武帝,李湛现下是后悔不迭,夜夜辗转难眠。 犹记得那一日美人在怀,温香软玉,伸手可触。虽身边也有小妖做妾,到底不如那画妖媚骨天成。 他料定父皇是和妖女温存一番后暴毙。有了父皇打前阵,妖女怨念已除,云雨一番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因而,不等处理完父皇后事,他便心急火燎地跑到宫里藏宝阁,想神不知鬼不觉把画取回去。奈何公公们皆说未曾见过什么《卧榻美人图》。 拍头一想,跑到城阳侯府,向江时卿索要。 岂料,江时卿毫不避讳,承认画已带出宫,正放在侯府。 而且,并不打算还给他。 之前碍于父皇情面,李湛对江时卿多有忌惮,眼下皇兄登基在即,他未见得能稳坐帝师之位,不客气道:“江大人,那画卷本就是孤御宝阁中的宝贝,岂有您将之占为己有的道理?” 江时卿温和一笑,“三殿下,臣将此画呈送先皇,那夜便出了事。眼下你急着要将画取回去,莫不是这画有什么猫腻?” 李湛登时哑口无言。 片刻,他反咬一口:“当日是江大人抢走画卷送给父皇,莫非是您知晓此画诡异,有意呈上……” 江时卿并不恼怒,替他沏茶,不疾不徐道:“殿下,那夜若非臣有急事禀奏先皇,稳住局势,怕是朝中已乱成一片。也不知殿下对此事如何评判?” 说完,他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湛。 李湛原有夺位的心思,胆子却极小,眼下被拆穿,气势落了一大截。更何况,江时卿的忠贞正直并非他一两句话能污蔑,顿时语塞。 眼见画带不走,又起别的心思,“江大人,这画卷可是孤花重金求得,你若实在想要,孤卖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哦?”江时卿仍旧面不改色,笑道:“此画臣并不打算留着,若殿下要做买卖,去和陛下商量如何?” 李湛身躯一震,手里的杯盏轻微摇晃。低头泯一口茶,心道,这画若是送到皇兄手里,一个妖,一个狠,也不知道究竟是妖女玩他,还是他玩妖女。 这事还是默默旁观便好,不宜掺合。他笑了笑,继续垂眸饮茶,不敢再提取画之事。 眼见茶壶空了,江时卿也未曾吩咐下人添热水,便是下逐客令了。 李湛悻悻而去,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御宝阁数之不尽的宝物,江时卿缘何就看中那幅画,一而再再而三献给父皇和皇兄。 马车上,李湛心烦意乱。 眼下计划全盘打破,可一辰道长已回眉尧闭关,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了。 他不能坐以待毙。 * 第二日,宛初的木雕大功告成。 江时卿将其用绸缎包裹好,放到雕花漆木盒中后,马不停蹄送到容鸿蒙手中。 将军府。 容鸿蒙看着手中巧夺天工的木船,瞠目结舌:“时卿,你这是在哪里找的匠人?” 江时卿随意坐在四方椅上,懒懒道:“为你解决大难题,一杯热茶都没得?” 鸿蒙拍了拍脑袋,赶紧替他端茶倒水,凑到他面前,“果儿明日的生辰,你这东西送得太及时了。我去首饰铺花重金买的镯子,都不如你这艘船。” 这时文果儿正经过门口,听到夫君提到什么小船和镯子,径直走进来,“蒙哥哥,你说什么呢?” 她生来就是急性子,大大咧咧惯了,见到容鸿蒙手中的木匣,伸手就要夺过去。 文果儿看着精巧的物件,船夫,船蓬,无不是活灵活现。站在船头的两个人儿,纵横几刀则神情兼备,像极了当时初遇的二人。 她爱不释手,啧啧称奇。 “本想明日给你,这……”容鸿蒙颇有些失落。 话音刚落,唇角被嘬了一口。 文果儿脸上红扑扑,眼里晶莹有光。一见到这小船,往事清晰无比浮上心头,连同当时的甜蜜和羞涩一并涌上来。 容鸿蒙心里一暖,忍不住抱着她回嘬了一口。 文果儿平日豪爽得很,可到底有外人在,推了推他,“大人还在呢。” 江时卿对他们二人的腻歪已熟视无睹,低头喝茶,假装没看见。 果儿柔声道:“蒙哥哥,你有心了。今日见这小船,忆起当年,往事浮上心头。回头看,这些年你从未亏待过我,待我是极好。可我性子急躁,有时说话口不择言,待你也实在……不够好。” 这一番真情感言,不仅容鸿蒙感动得不知所措,连江时卿也差点呛了一口水。 文果儿长得俏丽,性格与外貌不成正比。真真是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别说江时卿,容鸿蒙也极少听她说出这样柔情似水的话。 容鸿蒙一个七尺男儿,差点要哭了。未曾想生辰礼让文果儿这般坚硬的女人感慨万千,两人的心又靠近了一步。 文果儿道:“蒙哥哥,这小船儿是在何处寻的?” 鸿蒙看了眼江时卿,将此事的曲曲折折一一道来。 文果儿吃了一惊道:“蒙哥哥,其实我那也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便放在心上,还花了这么多时日来找宝贝,难为你了。” 容鸿蒙托着她的一双手,腻歪道:“果儿高兴,我就高兴。这事还是多亏时卿,不然花重金也买不到这样的宝贝。” 果儿道“极是”,转身对江时卿颔首致谢:“请大人代小女谢谢那位老匠人,这船乃无价之宝。” 江时卿暗笑,妖女年岁已上千年,可看着不过十六七岁,与老匠人三字委实靠不着边。 文果儿捧着小船:“若是有机会,还请大人带我去会一会那匠人。” 待她走后,容鸿蒙用手肘蹭了蹭江时卿,“时卿,这木雕多少贯,我照数给你。” 江时卿摆摆手,“不必了,这等成人之美之事,怎能收钱。” “那可不行。”容鸿蒙作势就要下人去取钱。 江时卿忽然一脸肃色,朝他耳语道:“你帮我一个忙,便可。” “这有何难?”容鸿蒙拍了拍胸脯。 “安排我和一辰道长会面,如何?” 闻此,容鸿蒙脸色陡然一惊。 * 江时卿回府时已是是傍晚。 按照惯例,到养寿堂与老夫人和母亲请安。奈何二人又旁敲侧击沈蓁蓁一事,赶紧逃遁。 书房里,妖女正垂着光溜溜的腿在榻上玩,整个房间暗香浮动,萦绕着诱人的气息。 他睨了一眼光滑白皙的双腿,咳嗽两声。 妖女立马弹起来,将小兔子放回桌案,乖乖地站在一旁,等他吩咐。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养了个外室在书房,如此乖巧,娇媚撩人,简直是人间极品。 自人-妖分界而治,若非有通关文牒,两界互不打扰。但至本朝,也有些高官富商花重金,在黑市买了妖界的低等女妖到家里养着,纾解榻上之欢。 宫里亦是如此。 江时卿向来对此嗤之以鼻。 “大人,容将军可满意?”女妖乖顺地凑过来。 江时卿冷冷地点点头,坐在桌案上摊开纸准备写信。 宛初想,电视里那些个有眼力劲的女人不都会磨墨吗?她赶紧走过去,替他研墨。 然而,磨墨并不是简单活儿。 要磨出没有杂质的磨,清水多一点便浓,少一点便淡,像宛初这样想当然的,从未实践过的,如何会磨墨。 江时卿实在没眼看,淡然道:“你到旁边去玩。” 像是严父嫌弃自家的小女儿捣蛋,语气真真严厉。没讨着好处,还惹他心烦,宛初叹了口气,默默退到一旁玩木头。 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江时卿道:“容将军的娘子见了木雕,喜欢得不得了,这是你的功劳,想要什么奖励?” 宛初抬头,眼睛睁得杏仁一般大,“大人上回说此事若成,便不送妾入宫。不作数了吗?” “那毕竟是以后的是,恐生变数。趁着现在我心情好,你提些能兑现的。” 听这话里的意思,倒是仍有可能送她入宫。 眼见宛初泪珠子又要落下,江时卿搁了毛笔,厉声道:“不许哭。你今日帮我一个大忙,我这人向来有恩必报,但你若有其他妄想,那就作罢。” “那……我想出去玩。”宛初想了想,回道。 江时卿呼吸一滞,半晌没回应。 “妾身不会给大人添麻烦。”宛初含泪带笑。 “行,明日带你去落山湖。” 落山湖。 宛初在心里将这三个字念了一遍。 书里倒也提过这地方,游人如织,还有画舫,歌女,美景。 想到能出去游玩,宛初欢呼雀跃,全然忘了眼前之人是个冷心冷情的帝师,跑到他面前拽着他的手,摇晃道:“谢谢大人。” 一声冰凉凉的“走开”从头顶落下,她才惊觉越了界,慌张退后。 江时卿拍了拍她碰触过的地方,有一根青丝落下,嫌恶地捏着甩到一旁。 “你我不过是交易,倒也不必谢我。” “知道。”宛初心里骤然变得苦涩,转身回了画卷。 女妖一走,亦带走屋内浑然天成的媚气,江时卿感到身体某处带来的变化,眉间瞬时紧蹙,深感自己的冷静自持已快到尽头。 第10章 破例 这是第一次,他伺候一个女人…… 金安城西郊,一辆马车直朝着落山湖驶去。 落山湖位置虽偏,却因湖水碧蓝,晶莹剔透,风景极佳,成了一处赏景玩乐的繁华之地,湖畔酒肆画舫颇多。 今日天气清朗,落山湖游人不少。宛初还在马车上,便远远瞧见人头攒动,湖中几艘画舫,有两艘竟有三层之高,装扮得富丽堂皇。 她从未想过,书中世界悉数展现眼前,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伸出手,微风徐徐穿过五指,盈盈一握,天地万物都尽在手中。 她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随车身扑朔,眼里的光纯粹坦然。 对面的江时卿陷入深思。 梦里他与画妖总是遥遥相望,两人暗中争斗,靠近的机会廖廖。远远看着时,画妖已是贵妃,慵懒自在地依偎着新帝,或是抬眸看他一眼。 那双眼睛里,极致的寒凉和狠辣。 和眼前这个女人,无半分相像。 他指尖轻扣矮几,忍不住问:“你作乱数百年,缘何从善?是因畏惧我吗?” 听他突然提及此事,宛初怔忪半晌,坦然道:“妾怕死,妾只想好好活着,大人可放过妾?” 江时卿竟无言以对。 梦里的昭示,结局怕是早已定好,如今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与天斗,看是否有命留到最后。若是最终仍要赴死,他便冷眼观之,尽微薄之力救那些不该死的人。 他摇摇头道:“我亦不知自己命数几何。” 不知何故,宛初似乎感受到男人眼中的犹疑和不安,她乖巧地道:“大人若是有忧心之事,不妨说与妾听。” 江时卿默然。 一个擅长蛊惑人心的妖女,他并无打算和她推心置腹。 思及此,避开她的眼神,垂眸看书。 马车辚辚而动,很快便停在了画舫之前。江时卿选了一条泊在湖边的三层画舫,踩着一条朱漆踏板上船, 船上热闹非凡。 众人携伴吃酒赏景。 他和蔺宸找个僻静处落座,忽看到一位面容冷峻的男子带着几个随从下楼来,好像在询问某人下落。掌柜带路,带着往三楼而去。 蔺宸压低声音道:“听闻是严大人上遇刺,在那人尸首上搜到女子帕巾,正是这画舫上的女子。” 须臾,就看见冷面男押着一个女人下了画舫。 江时卿手里转着酒杯,道:“既然刺客已死,为何还要来抓这女子?” 蔺宸道:“想必是抓同党。” “同党?这严无畏搜刮民脂民膏,坏事干尽,想杀他的人成千上百,他到街上随便抓一个便是同党。” 蔺宸笑道:“大人所言极是,不过胆子大到能到宰相府行刺的,怕是不多。” 江时卿面色一沉,将酒水倒入湖中,喃喃道:“敬英雄。” 宛初记得,书里面江时卿和严无畏斗起来时,屡遭暗杀。 相比画妖是妖性使然,为自保而害人,这严无畏更为无耻。为一己之私,媚上欺下,残害忠臣,卖官鬻爵,实乃朝廷蛀虫。 他走狗众多,搅得朝中乌烟瘴气。 清风徐来,宛初转头看,画舫外青天碧水,波光荡漾,真是极美。原本惆怅愤慨的心思,悉数由这景色带走。 画舫停至湖心,又到了对岸。 岸上一处亭子,上写着“观云亭”,四面皆有格栅。 宛初入了亭,坐下时才知晓为何取这个名。视线以内皆是湖水,倒映着黄昏时的霞光,美不胜收。 “我还有点事,你去湖边玩。”江时卿道。 宛初点头,兀自走到湖边戏水。柔荑入水,轻轻拂起,半空落下一道晶莹剔透的弧。 一旁小儿起哄,“水花儿,快看水花儿。” 原是别人看不到她,只看了溅起的水花。 这诡异一幕落入那男人眼中,爱民如子的江时卿定会怪她造成民众恐慌。宛初探头看,江时卿和蔺宸正议事,稍微松口气。 耳边传来一声,落水啦! 她踮着脚看,一艘画舫靠岸,下边的湖中有个小孩头露出来,双手扑腾着。 仗着自己会凫水,宛初跳入湖中奋力游过去,托起小孩身子返回。 即便艳阳高照,也是冬天的湖水,冰冷刺骨,她使劲全身力气救了孩子,趴在岸边,眼前一幕惊得她眉心一跳。 众人匍匐在地,口中念着:水神显灵,水神显灵了。 却无人顾及这冻得嘴唇发乌的孩子。 江时卿背对湖水,不知发生何事,只看蔺宸一脸惊诧,才转过身,看到妖女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民众皆跪向,她,磕头点地。 他心道不好,不知这妖女又闯了什么祸事,快步赶过去,白袍卷寒风,猎猎作响。 靠近妖女,才看见她身边的孩子全身湿透。探了鼻息,尚无性命之忧。 “大人,他……落水了。”宛初声音发颤。语无伦次。 这时,画舫上跑下来一男一女,抱住小儿道:“我儿啊!” 女子双手合十,朝天跪拜,感谢水神显灵。 一代妖女,被百姓当作水神参拜,江时卿心内五味杂。 他看了眼浑身发抖的妖女,低声问:“还能走吗?” 宛初狼狈不堪,摇头到:“不成,脚下有水渍,会惊动百姓。” 江时卿低头看,她全身湿透,单薄襦裙贴在身上,水渍氤氲出阵阵白气。 分明应避如蛇蝎,此时却有些心疼她。 转身吩咐蔺宸去租了艘私船,等众人散去,扶着宛初上船。宛初识趣,坐在一滩水中,以免船夫和蔺宸生疑。 她向来乖顺,默默听二人细数朝中仅有的风骨之人,生出悲怆之感。 生在王朝末世,如同看那夕阳西下,虽是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要等过漫长暗夜,才守得到黎明之光。 宛初靠在船蓬,瑟瑟发抖,小手捏着湿漉漉的裙角,不由得对江时卿生出怜悯和崇敬。当初他窥见后事,仍笃定前行,心怀天下之人,大抵是无法置身事外的。 她有心可怜江时卿,却不知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耗尽,如燃尽的火烛,即将熄灭。 夜幕降临,蔺宸长鞭驱车。 江时卿怀里,她的身子比那一夜落雪时还要冷,刺骨的寒气渗入他的骨头,只得不断催促蔺宸快马加鞭。 入了府,趁着夜色,直奔书房。画里漆黑一片,无月亦无星,只有冷风刮过,如刀削脸。 他想去点火掌灯。 宛初却不放过他,如藤蔓一般缠住,嘤嘤哭泣。原本冰冷的身子,一点点升温,逐渐滚烫。 江时卿暗道不好。 他一点点掰开宛初扣在后背的手:“放开!” 宛初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抱着一个凉丝丝的物体不肯放手。头昏脑胀时听到那人硬邦邦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好像做梦一般。 平日江时卿一记眼刀子。宛初就吓得退到墙角面壁,眼下他几声怒斥,她都毫无惧色,反倒是死死拽着他的袖子。 一身的泥水,粘在他身上,江时卿恨不得把这女人摔到地上,拆骨入腹。 “你不能欺负我,我爸会打你。” 江时卿不懂她在说什么,恨恨道:“一路上把我当取暖的也就罢了,赶快放手。” “我不,你欺负我。” 宛初全身痛,又酸又痛。最怕的是头痛欲裂,不断念着:“阿司匹林,泰诺,我要吃药。” 江时卿全当她是胡言乱语,挣脱不开只能任由她缠着。 片刻后,她身上似乎没有那么烫,把手挂在他脖子上,头埋在胸口,不再闹腾。 “妖女?” 宛初脑袋里一片混沌:“你才是妖女。” 江时卿将她放在榻上,被她一把拉住,“我要洗澡。” 说完,借力使力,她起身往净室走。 江时卿闻了闻身上的水味,越发难以忍受。见妖女自己去了净室,想必已无大碍,转身出画,连忙打水沐浴。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到底有些放心不下,折回画卷。 屋里无灯火,内室无人,倒是净室里水雾缭绕。妖女躺在木桶中,袅袅雾气正从水面上蒸腾而起,露出皓白如玉的脖颈和细腻无暇的美人肩。 江时卿深吸一口气,靠近妖女。 双目微合,已沉沉睡去。 推了推妖女,分毫未动。 真想一走了之,奈何心思摇曳,无法置之不理。他将宛初一把抱起,用薄绒毛毯裹着,丢到床上。 宛初后脑勺砸在玉枕上,疼得她嚷道:“疼死我了,又欺负我!” 他用毛巾绞干妖女的头发,恍惚之间,这画面似曾相识,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力道不好控制,女人偏生又是怕疼的,嘴里怨道:“痛死了!轻点。” 倒很心安理得享受他的伺候。 江时卿又好气又好笑,为她取暖,哄她入睡,眼下把她抱到床上,却没听到一句好听的话。 大概明日醒来,这妖女全不会记着他的好了。 宛初浸了热水,身子恢复如常。 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头发扯得疼,下意识伸出去抓毛巾,听到一句:“别闹。” 猛地睁开眼,对上如水般深沉的双眸,愣了一愣。 刚刚她做了个噩梦,梦里,江时卿要杀她。 她吓得鲤鱼打挺,径直撞到男人怀里。 第11章 温存 爱慕他,有何不可 触碰到男人身体一瞬间,宛初心跳如擂鼓。 一时间鸦雀无声。 男人的眸子里闪着星火,宛初不明其意,直到发现身上不着一缕,唯有一床薄绒裹身,顿时红云铺面。幸而室内无光,唯有星月穿过窗牖,洒下些微光亮,掩饰她的尴尬。 江时卿起身:“我去掌灯。” “莫点灯。”宛初伸手拉他,薄绒不慎下滑,香肩半露。 男人双眸如墨,清冷疏离。 她靠近江时卿,长发如瀑,垂于双肩,落在男人胸膛。 “是大人救了妾?” “不然呢?”江时卿气定神闲,只是手指微微蜷起,哑声道:“合着你忘了是谁为你取暖?” “妾……不记得了,只觉得好像热火炙烤,顺手抱着一根冰凉凉的柱子才退了烧。” 江时卿垂眸看她:“你确定抱着是石柱子?” 呃? 想到自己如藤蔓一般缠绕着他,宛初恨不能钻到床底下。她攥着江时卿月白色的里衣,低着头。 “那……头发绞的疼,也是大人?” 江时卿拢起她的青丝,怨道:“嫌疼?” 宛初摇头,抬眸看向男人,两人鼻息相抵,令她产生如梦似幻的错觉。 书里面光风霁月、运筹帷幄的帝师,居然为她取暖,抱她出浴,还替她绞干头发。 她掐了掐人中,疼得嘤咛一声。 男人眉头紧蹙。 “妾怕自己是在做梦。”宛初低头,不敢直视, “看你今日不惜一切救人一命,我才救你。”江时卿起身:“我先走了。” 再不走,他怕是会把持不住。 岂料,宛初拉住他,呜咽道:“大人别走,妾怕。” 她刚才入了梦魇,才猛地惊醒。 想到她方才受到惊吓的模样,江时卿耐着性子问:“做了噩梦?” “梦见大人对妾身拔剑相向,还一把火……烧了画。” 自从穿书,宛初总梦见结局,画妖凄厉的喊声萦绕耳际,挥之不散。 江时卿愣怔片刻,想到梦里女人和他针锋相对,眼前这人和梦里的妖女委实不像同一人,合着是他干预之下,压制女妖的妖性? “你怕我,才这般乖顺?”他眉头拧得更紧。 宛初摇头,她本非书中人,只是因着爱慕他这个角色,意外穿进来。 刚想着坦白,心口如同骤然裂开一道口子一般,疼痛欲裂。她捂着胸口,受不住疼,栽在江时卿怀里。 她不能说出真相。 这是上天在警示她。 江时卿托住她的腰身,瞬时全身气流上涌,腹下热流四处乱窜,险些压制不住。 宛初沉吟道:“妾有些怕。” 江时卿俯身,气息紊乱,道:“如何才不怕?” 宛初惶惑地抬头,下巴抵在他胸口,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原本不是想要破我的真身吗?” 男人话锋突转,宛初琢磨不透,低声道:“妾……不敢。” 只是不知何故,男人额头些微冒汗,宛初抬起柔荑替他拂去汗珠。 她全无二心。 落在男人眼里,皆是诱惑。 薄绒滑落肩甲,肌肤胜雪,山峦欲出。眼如含水,清澈透亮,反倒是纯-欲交叠,仿若一双钩子,摄人心魄。 “大人,你热吗?” 鬼使神差的,江时卿低头堵住她的呼吸。宛初跌落在榻上,杏眸圆睁,不敢直视他。 鼻尖相抵,缠绕温存, 山崩地裂之势,无人可阻。 窗外树影婆娑,枝蔓相缠,饶是天地之遥远的距离,亦重合一处,起伏跌宕。 * 月色正浓,江时卿睁眼,身畔之人已沉睡,呼吸均匀。 女妖的脸仿若瓷娃娃一般,肌肤细腻,光洁无暇。她蜷缩在被褥一角,柔荑轻轻搭在他身上,皓白如玉。 江时卿拨开她脸颊的碎发,长长的睫毛如羽一般,柔软卷翘,女人如婴孩一般毫无防备。 他眸中情-欲尽失,又是一片凉薄之色。 若是此时,他手执利剑,斩断她的首级,女人亦不会有半分反抗。 他早已打定主意孑然一身,不曾想,这辈子肌肤相亲之人会是女妖。 女妖臣服于他,虽然有极大的取悦感,却也心生对自己的厌恶。 诡异的是,他再次梦见一袭白衣的女子,顶着女妖的脸,与他遥遥相望,欲言又止。 那般纯净的圣女之姿,怎会是妖女之容? 想必这便是顶级媚术。 诱人之身,夺人之心。 他起身下榻,负手立于窗前仰望夜空,月色朦胧,星辰闪烁。 一切皆是虚妄,连同床榻上的女人。 “大人?” 闻声转头,女人撑起身子,揉着双眼,如同稚童一般纯真无邪。 他唇角微勾,整理袖口后走过去问:“何事?” 宛初看清眼前之人,记起前半夜之事,羞得无地自容。 见她面带羞怯,江时卿手指微蜷,刮了刮她的脸颊:“不怕我了?” “妾对大人本就不是怕。”宛初扬起下巴,“是仰慕。” 他的嘴角难掩轻蔑。 他半个字都不信。更不信心狠手辣的妖女会因为他改变。她图的不过是他能给她充足的阳气,令她脱离画卷。 面上不显,他柔声问:“为何仰慕我?” 宛初沉浸在缱绻柔情里,并未注意到男人寒冰笼罩的眼眸。 于她而言,肌肤相亲,便是情定之时。像江时卿这样的男人,必然不屑于虚情假意。她唇角带笑,双手环住男人脖颈:“大人忧国忧民,不为自己争分毫,就连家中枯树也在说大人清正廉洁呢。” 江时卿手掌覆上她腰身,笑吟吟看着她:“枯树也会说话?” 宛初忘了告诉他,不仅枯树,一花一草,飞禽走兽都能说话。自从她成了画妖,便能懂得它们的语言。 她点头:“它说去年端午,刑部的人给大人送礼,大人悉数退回去。” 江时卿微微一愣,确有其事,无从辩驳。 “它还说,大人对家人尽孝,对大魏尽忠……” “我知晓了。”江时卿不想再听她胡诌八扯。 宛初心思单纯,不疑有他,想到他上辈子尽忠尽职不得善终,这辈子仍为国为民,不由得感慨道:“大人,大魏已现颓势,您何苦执着于在一片荒土上开花结果?” 话音刚落,江时卿眼眸微动。 朝中波云诡谲,她看得如此透彻,与他心有灵犀。只是这些话,从她口中出来,真假难辨。 他们之间,远没到推心置腹的一步。 见他默然,宛初凑到他面前轻轻啄他的嘴唇。江时卿微微偏头,“你对其他人也是这样吗?” “其他人?”宛初想男人大抵都是容易吃醋的,垂眸道:“妾并不记得以前的事。” 江时卿双眼蓦然清明,一点也不想再与她聊下去。这女人说的话,匪夷所思,无一句是真。 他猛地发力,将她压下去。 按常理,妖女吸人阳气,男人会浑身无力。江时卿却是反的,神清气爽,眉目清明。 或许是真身护佑,他并不惧怕这妖女。 天下之大,他是唯一可压制画妖之人。 身下之人含情脉脉,柔荑入衣襟,轻轻扯开衣带。滚烫的身躯相触,见她眼神迷乱,他亦心驰神迷。 翌日,晨光熹微,两人皆醒。 宛初起身伺候他更衣。 “无妨,我自行更衣。今日登基大典,不能误了时辰。”江时卿道。 登基大典? 宛初扣在他后背的手微微一滞。新帝登基,那岂不是江时卿就要将她拱手送人? 思及此,她脸色煞白,坐在榻上,眼看着珍珠就要落下。 过了一宿,江时卿柔情耗尽,又是一脸肃色。入戏而已,何必加装情深? 他不耐道:“又有何事?” “大人,可否将妾留在身边,不要送入宫中?” 温顺如小兔,越发让江时卿心烦。 他侧头落下一句:“此事以后再议,暂且不会。” 又道:“容将军娘子想要一些木雕摆在博古架上,你寻思一下,做些女人家喜欢的物件,我改日送去。” “大人,你是否已决定和容将军……” 不等宛初说完,男人已匆忙出了画。 * 日头从这边窗前落到另一边,宛初将自己关在屋内,仔细打磨雕刻。 直到昏黄的光透过窗牖,那是画外已入黄昏。 她轻声出画,落在书房,眼见桌案上的小兔,便将那一日雕琢的小狗拿出来放在旁边。 那时心里有气,做了这小物件泄愤。 今日她有心逗弄江时卿,想他看见时作何感想。 门吱呀打开,又阖上。 以为来人是江时卿,她心里扑通直跳,如意郎君相见是这般幸福。 然而,来的人身着浅蓝色深衣,眉眼如画,脸色透着少年的稚气,原是江时卿的弟弟,江时淮。 想他并不能见到自己,宛初并不避讳,仍在桌案上翻弄书卷。想必书卷凭空翻页,那少年会被骇一跳吧。 闹腾之心很快消失。 这些字繁复无比,她勉强能认得几个,但只看了一版便头晕眼花,昏昏欲睡。 耳边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由得抬头看向江时淮。 衣袍拂过门前矮榻,江时淮近前几步,睁着黑眼珠,凝视着她:“你是谁?为何在我大哥的书房?” 第12章 诱惑 不许诱惑旁人,知晓了吗 宛初一愣,捧着的木雕哗啦落在地上。 “你看得见我?” 江时淮面露疑惑:“你又不是鬼,我缘何看不见你?” 莫非是经过昨夜,身上有了阳气,她已如常人一般可在日光下行动? 不及多想,她跑到屋外。 昏黄稀薄的日光洒在身上,微凉的风穿过衣襟,她扬起轻快的步伐转圈。院里铺的青石板,冰凉的触觉,令她异常舒适。 “你究竟是谁?”江时淮抿直嘴唇。 宛初忽然愣住,回到屋里,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是你大哥请来做木雕的匠人,你不要这么大声。”她额头冒汗,生怕那一声喊引来旁人。 江时淮将信将疑,踱着步子打量她,眼角眉梢天然自带妩媚娇艳,谁也不信这样的美人会是木匠。 他指了指宛初的手:“把手拿出来让我瞧瞧。” 手如细笋,指如葱白,翻过来食指和拇指有小茧。 怕他不信,宛初拿出未做完的妆奁和锉刀,当着他的面一笔一划,刻得心无旁骛。 “我大哥怎么把你藏在书房里?”江时淮手叠在身后,俯身问。 宛初抬眸道:“不是藏,我是来送木雕的。” “我大哥可从来没带女子到书房的习惯,即便是沈姐姐也需得到允许方可进来。”江时淮戳穿她。 宛初思忖一番,不徐不疾道:“阿爹不许我做这些抛头露面,是大人赏识我才让我来。” 江时淮静静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熟练地雕刻,一时无言。 他见过许多女子,或娇媚,或温婉,或俏丽,或纯真,如台上的戏子一般可幻化各种姿态。 唯独眼前这个女人,纯粹而坦然。美貌自是利器,可她旋转手中锉刀,目不斜视时,远比外在的容貌更具诱惑。 “这柄木刀,送我如何?” 少年眉眼弯弯,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 让宛初想起高中时的同桌,皮肤白皙,手指修长,笑时眼睛像月牙儿一样。后来这个同桌得了病,据说是很严重的病,休学后再也未曾见过。 眼前的少年,如若宛初没有记错,按照原本的剧情,会遇上画妖,跌入凡尘,再坠深渊,万劫不复。 「初尝禁-果的少年,哪里敌得过游刃有余的妖女。从此,再不复往日天真,任由情-裹挟,走向灭亡。 有时是一整日,江时淮坐在矮榻上,衣袍不整,等待着女人的到来。一日复一日,相思成疾。终等到女人来了,缠绵卧榻一番后,不过饮鹧止渴,欢愉之后眼神愈发空洞无物,形如枯槁。最终,在一个冬夜,发出一身野兽般的嚎叫,死在江时卿的怀里。 江时卿恨自己,未能及时勘破妖女的幻术,毁了幼弟一生。」 宛初看了少年一眼,眼中有光。便没来由的想要守住珍贵的光芒,点点头:“送给你啦。” 江时淮没想到她这般爽快,好感大增。他耍着小刀,玩心大起,手背挨着刀锋摩擦。 猝不及防,竟划出一道口子来:“哎呀,居然这般锋利。” 宛初也愣住了,怎么这个江时淮这般傻愣?她立马拿出帕巾替止血。 “我打磨了刀锋,可不是闹着玩的。”宛初朝伤口吹气。 “不疼了,没事。”少年俯下头凑过去,笑意吟吟。 两人的头磕在一起,不曾觉察有人正立在门口,目光如炬。 * 登基大典繁琐而严肃,祭拜天地、宗祠后,新帝李济穿戴衮冕礼服前往太极殿,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江时卿是帝师,站在李济旁侧不断提醒下一步做什么,不能误吉时,不可踏错一步。 登基后,因李济有太子妃,同时举办封后大典。 太子妃妆容精致而浓重,极近的距离,江时卿依稀见到她颧骨和脖颈处的青痕,顿时一愣,旋即面色如常。 表面上,李济步履沉稳,气度非凡,颇有帝王之气。 昨夜,一辰道长夜观天象,北斗南移,天狼耀青光,紫微星泛红,西北瘴气环绕,伴有将星坠落,乃凶兆之相。 帝王星陨落,即便是帝师也无法力挽狂澜。 登基大典结束后,江时卿和鸿蒙相约百香楼。自那日与孟氏、一辰相谈甚欢,他与鸿蒙开成公布,并肩同行。 鸿蒙手持杯盏,为挚友愿改弦更张喜极而泣, 两人举杯,默契天成。 “时卿,如今你我再无嫌隙,我亦可与你坦诚相待,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江时卿放下木箸,笑了笑。 鸿蒙又道:“上回你提到的木匠如今何在?” 江时卿微微愣住,道:“她回了老家,一时半刻来不了京城。怎么突然问起这事?” 文果儿是个闹腾角色,不知何故起了心思要学木雕。 鸿蒙低咳一声,道:“果儿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他夹了一大块肉塞到嘴里,“不过,前日果儿允了我娶青青,因而这木匠,你还真得帮我找来。 江时卿面露苦笑,一个女人就够受了,鸿蒙还要娶两个,换作他,实在是无心消受这样的艳福。 眼前浮过宛初娇羞欲滴的脸,他疑心是喝酒上了头,才动了欲-念,剩余的酒悉数敬给鸿蒙。 “行,等她回来,我带她去你府上。” 鸿蒙一口饮尽,开怀一笑。 直到日头西沉,他才回到府中。 只是没想到,书房大门敞开,里面传来一男一女的欢笑声。 这一幕实在惊心,酒意全无。 江时淮的一腔赤诚,不懂遮掩,分毫不曾掩饰对宛初的倾佩和喜欢。这幅情窦初开的模样,落在他眼里,成了女妖蛊惑人心的罪状。 他掌心拍向门柱,啪的一声:“江时淮!” 喊着的是弟弟的名字,视线却落在宛初身上,冷得一如窗外的冰凌。 * 酱紫衣袍,阴沉脸色,双眸里皆是滔天怒火。 宛初怔怔地看着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不知如何辩解,怕越辩解越生疑。 “大哥。”江时淮缩回手,缠在掌心的帕巾渗出血来,触目惊心。 “手怎么了?” 若江时淮是少年,江时卿便是严父,眉眼的相似因性格迥异而可忽略不计。父亲早逝,长子当家,江时卿全身透露着不怒自威。 宛初叹惋,这个人应当是没有少年的。 江时淮挡在宛初面前:“不关姐姐的事,是我自己划破了手。” “姐姐?”江时卿目光投在宛初身上,这才半日不到,已是姐弟情分? “姐姐送了我一柄木刀,甚是精巧。”江时淮转着木刀给江时卿看,以为这样便能止住他的怒气。 他并不知,大哥和这女人之间,因他的缘故有不共戴天之仇。 “大人,这是您命我做给容将军娘子的东西。”宛初拿着妆奁转移江时卿的视线。 “我知晓了。”江时卿拉着弟弟的手,“让姑娘在屋里候着,我先去替你擦药。” 见江时淮乖乖跟着江时卿出门,宛初松了口气。 她将木雕放在桌案上,回到画卷。 夜幕降临,今夜月色迷蒙,星光黯淡。 沐浴后的宛初,只一件双色锻的肚兜,搭着素白的小衣。绕过屏风,玉足堪堪踏出来,一柄利剑直指咽喉。 男人手执长剑,剑眉紧拧:“莫非你以为我不能杀了你?” 宛初吓得仓皇后退,靠在屏风上。 哗啦! 三折屏风倒地。 “大人,您误会了。”宛初兀自趔趄,跌倒在地,挣扎不起。 男人欺身向前,冷笑:“上回我说过的话,你忘了呢?不许接近时淮!” “还有,为何他能看见你?” 宛初忍着痛,仰头看着男人:“妾不知道。” 长剑抵喉,她双眸紧闭,放弃挣扎一般,认命地瘫坐在地上,泪盈于睫。 剑风倏然而过,并未伤及分毫。 一阵刺耳之声,划破墙壁。 宛初缓缓睁开眼,男人垂手而立,睥睨着她。 “今日放过你。”江时卿走到他面前,迫使她昂着头,“我弟弟年少,天性单纯,你若有小动作我饶不了你。” 宛初踉跄站起,颇有些委屈道:“公子亲切温柔,妾我为何要伤害他?大人未免也太风声鹤唳。” 江时卿脸色沉得更厉害了:“才接触多久,就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总归和你不一样,是个阳光少年。宛初腹诽着,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偏生这幅模样让江时卿越发不悦,捏着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 “怎么,对我不满?” 宛初摇头。 “没良心,昨夜的事忘的一干二净了?” 不说还好,说起来宛初越发不自在,耳根烫到脖子,更加不敢与他对视。 沐浴后,整个人带着皂荚的清香,微露的衣襟,雪白一片。 江时卿滚了滚喉结,不由得有些懊恼。这女人在他面前总是这样拘谨,下午却在另一个男人面前笑得那般开怀。 仰慕他? 怎生这般害怕? 他只手扣住她如柳细腰,贴在自己身上,“你不许再诱惑旁人,知晓了吗?” 既然她无法伤到他,便让他一人承受这浸入骨髓,无法抗拒的诱惑。 江时卿凑近她的唇瓣,轻轻撬开,唇齿相依。 第13章 妖术 她用妖术救了人 原书中,江时卿一向是个克己守礼之人。若昨夜是因意乱情迷下的错乱,宛初尚能理解。可此刻他有意而为之的逗弄,则让她惶惑不已。 唇齿相叩,无一丝温度。 她隐约明白,他们之间,虽有肌肤之亲,并无真情实意。 之于江时卿,与她缠绵,大概只是控制画妖的手段。 毕竟,如今的画妖,依赖他的阳气。 他咬着她的耳垂低语,声音低沉而略带磁性,好像他才是蛊惑人心的那一个。 她想到的,却是怕耗尽他的阳气,于他不利。 动心的人,顾虑尤多。 宛初昂起头,推开他道:“大人,妾会伤到你。” “你担心我?”他垂眸,眼眸像有一潭深水。 宛初毫无掩饰道:“真心实意,妾不愿害了大人。” 江时卿唇角上扬,不由得道:“你也太高估自己了。” 他将她抱上案几,双手环住她的后背,贴近身体。她在上,他在下,迫得她动弹不得。 “一辰已告知我,伏龙真身的的真相。”语气里带着喘息,“你大可不必自作多情。” 宛初低头,抿唇不语。 江时卿拂了拂她额前的碎发:“记住,你伤不了我,永远。” 一辰骗画妖破江时卿的真身,全是算计好的。利用画妖祸国,加速大魏灭亡,同时迫使江时卿与画妖斗争。 最后,大魏亡,画妖灭,一箭双雕。 看起来,眼下江时卿和一辰已统一立场,合力控制画妖。一边肆意占有她的身体,一边替天行道,真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 思及此,宛初咬着牙槽,狠狠道:“所以,昨夜大人是刻意为之,以证道长所言非虚。” 曾经在她心中那般正直的人,原来也会用这种手段。 然而,画妖本就罪行累累,谁又会对一个祸国妖孽心慈手软? 她忽然泄了气,这个身份委实尴尬。可她仍旧妄想要修补和江时卿的关系,告知真相。 还只是念头一闪而过,并未付诸行动,钻心的疼痛倏然而至,比上一回更猛烈。宛初捂着胸口,面色蓦地煞白,呼吸困难,仿佛要沉溺水中。 见她似在忍受着疼痛,江时卿眉间一跳,蹙眉不安:“又怎么?” 对上他疑窦丛生的双眸,宛初摇摇头,神色淡淡的。果然,即便是她如此难受的时刻,他仍旧对她只有怀疑。 不过片刻,疼痛骤然消失。她低声道:“大人,可否让我下来?” 江时卿松了手,负手而立,不再看她。 画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大人,您在书房吗?” 是蔺宸的声音。 他一跃而出,打开门将蔺宸迎进来:“何事如此慌张?” “那刺客的同伙,似乎快不行了。”蔺宸声音很轻很急。 宛初想起在画舫二人的谈话,震惊不已。完全没料到,让严无畏搜遍金安的的刺客同伙,竟然藏在侯府。 原来,洞察一切的江时卿并没有袖手旁观,他利用已知的信息,救下刺客。 紧接着,又听蔺宸道:“严大人正在各大药铺抓捕郎中打听,如此一来极有可能走漏风声,我们这怕是藏不住。” 只见江时卿背手而立,放在后背的双手捏成拳头。门外的风声簌簌作响,吹得他宽大的衣袍乱舞。 那背影,如同挺入云霄的松柏,令宛初身心震撼。她很想再靠近男人一点,不让那遗世独立的松柏过于孤单。 然而,一切不过是她的妄想。 不多时,听到一声无奈的回应:“容我想想,人我要保,地方我来找。” 江时卿朝她走来,抬眸时视线相对,似有犹疑。 宛初刚想问他有个打算,画卷合上,眼前一黑。 晃荡之后,她陷入昏沉。 再次醒来时,环顾四周,只有简陋的一床,一凳,一屏风。房间简陋,架子床上面的漆有些斑驳,似乎有些年岁了。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阖着眼,表情似乎很是痛苦,眉头紧蹙,嘴里发出难受的□□。 “出来吧。” 低沉的声音。 宛初循声望去,江时卿站在窗前,凝注着她。 她施施然出了画,落在床榻旁,“大人,有何吩咐?” 江时卿走到床前,指了指躺着的人。 “藏到你画中如何?” 原来,江时卿说会替这个男人寻一处极佳的藏身之所,指的是画卷。 只是,寻常男子入画,必会耗损阳气。眼下男子已受伤,更是不宜再伤及根本。 宛初将心中担忧道出。 江时卿抬眸,沉声道:“我自然知道,然而,他躺在这被发现,亦是死路一条,甚至可能生不如死。” 经他提醒,宛初想到严无畏用刑之严酷,书中描绘得相当仔细。 「审问的暗室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如同地狱烈焰灼烧人的寸寸肌肤。」 「他一刀,一刀地划过,割下一块肉。刀尖滴血,男子闷哼一声,终是受不住,悉数招供。」 思及此,宛初毫不犹豫和他一同把人扶到画内,移到闲置的厢房。 “你好生照顾此人,若生歹念,我饶不了你。” 宛初有些置气道:“大人若信不过妾,何必多此一举?” “若要我信你,便拿出行动来。”男人的声音不容置喙。 说完,他走出画卷,带着蔺宸出了门。 * 画卷内,鸟儿声声啼,一片大好的风光。 宛初端着一盆水进了屋,替男子擦拭。 仔细打量,这才发现,躺着的男子其实还是个少年面容,最多不过十八。 躺在床上的男人蠕动嘴唇,口中念着“水”。 她倒了一杯温水送到他面前,用小棒沾取,在他唇瓣点了点。 “谢谢姑娘。”少年缓缓睁开眼,又合上,似乎耗尽力气才看她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宛初凑近问。 “时离。” 宛初呼吸一滞。 居然是他! 按照书中的原剧情,这个叫做时离的男人和他的好兄弟周也一同行刺严无畏失败后,周也当场身亡,时离带着重伤逃遁。 因受了伤,他不得不找郎中敷药,在第三次去郎中家里时,严无畏的暗中埋伏的手下,将他当场逮住。 在严府,时离受尽折磨也未曾吐露一字。严无畏恼羞成怒,将他乱棍扑死,丢弃荒山野岭。 若非江时卿救下,此时时离已在严府受严刑拷打。 宛初骇了一跳。 江时卿根本是在篡改命运,逆天而行。虽说他并非为了自己,而是那些在书中原本相继被害的好人。 然而,打破原有的秩序,可行吗? 时离的额头,滚烫滚烫,怕是因暂时不能请郎中,伤口发炎所致。 她将时离的单衣轻轻拉下,看到肩胛骨处伤口外翻,不仅有血,还有黄色的脓。 时离艰难地扬起手,试图挡住她,“姑娘,别看,会吓到你。” “你的伤口必须处理了。”宛初并不害怕,她只是担心,若不除掉这些脓,伤口会愈发严重,终究会要他的命。 江时卿匆忙离去,大概正在寻郎中的路上。 “嘶~”少年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声音:“姑娘,你杀了我吧。我这样即便救了也是废人。” “大人会寻到郎中来给你疗伤,你一定不能生了寻死的念头。” 见他满脸绝望,只能暂时转移他的心绪。宛初拿出一个葫芦一样的木雕,对他道:“我给你雕个东西。” 她将锉刀在葫芦上面刻出一双眼,还有鼻子和嘴巴,豁然就是男子的眉眼。 那少年看着她,浑然不觉周身的疼痛,所有神思都被木雕吸引而去。 她三笔两画刻出一张脸,莞尔一笑:“这是你。” 看鼻子眉毛眼睛挤在一处的木头,少年噗嗤一笑,颤巍巍地伸手。稍微一动,扯动了伤口,少年闷哼一声,又阖上眼,额角隐隐冒出虚汗。 宛初将葫芦少年放在他手心,拿出毛巾替她擦汗。 只见木葫芦瞬间陷进少年手心,不过片刻,已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 宛初吓得不轻,掰开他的手,哪里还有葫芦的踪影。 再看少年,原本无血色的脸竟出现红光。不仅如此,背后的伤口渐渐有了愈合之势。 她仔细抚摸,肩胛骨处的伤口已无鲜血外流,便小心翼翼地擦拭,擦掉血渍后,肉眼可见的伤口化成一条线。 “你在干什么!” 背后传来一声怒斥,吓得宛初拿着毛巾的手一抖,背脊僵直。 江时卿拔步向前,将她一把掀开。 猝不及防,宛初踉跄了几步,跌落在地。她本就没弄明白情况,经他一呵斥,仿佛是陷入梦魇一般,顿时眼角蒙上一层淡淡水珠。 见她又要落泪,江时卿心中涌出些不忍,旋即如同识破她诡计一般,露出不屑。 “你休要装可怜。我果然不该轻信你,妖孽若是会改过自新,这天怕是都要颠倒。” 话音甫落,江时卿的目光落在时离的伤口处,倏然一沉。 原本裂开处已生出新肉。 他俯下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和手臂,身上的烧也退了。 视线再度落在宛初身上。 他攥住女人的手腕,将她拖到一边,压低声音斥问:“你用了什么妖术?” 第14章 怜爱 她是惹人怜爱的腼腆美人 醒来时,时离的神思仍有些恍惚,环顾房内,黄昏的光照下,仿若蒙上一层轻纱。 揉揉眼,方看清眼前坐着一个男人,身着紫色官袍,歪歪背靠在四方椅上,双目如炬。 他忙翻身下榻,单膝下跪道:“多谢大人相救,时离今后愿为大人做牛做马,报答大人的恩情。” “起来吧。”江时卿垂眸:“我救你,不过是敬重你是个英雄。” 时离肩膀微微颤抖,“大人言重了。小人……无能。” 江时卿正了正身子,摇着手中的折扇,肃色道:“可惜了,有勇无谋,难成大器。” 时离一愣,想到周也已死,悲上心头道:“大人说得没错,我和周大哥计划不周全,让他白白丢了一条命。” 见他跪着说话,江时卿起身扶他起来:“往事不可追,而今从头越。” 闻此,时离眼眶通红。原本应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却覆着愁容,面色沉沉。 他缓了缓情绪,抬起头,这才留意到旁边的宛初。记起昏睡时,有个女人逗他开心,劝他不可放弃。 原来女人不仅心地善良,还是个惊艳绝世的美人。这样人美心善的女子,和眼前的大人真是般配,大概是府里的夫人。 他朝宛初拱手道:“谢谢夫人,只是那葫芦也不知是不是弄脏了?” 江时卿的脸蓦地黑下来。 宛初连连摆手道:“妾只是府上的婢女。” 时离诧异,头一回见到这样美艳的婢女,想到受伤时的狼狈模样,皆落在她眼中,脸上微微发烫。他反手摸了摸后背,讶异道:“我的伤口……” 江时卿以拳抵唇,道:“时离,我寻了个出世的神医替你看病,他妙手仁心,药到病除,你的伤已无大碍。” 原是如此,时离恍然大悟,作势又要下跪。 江时卿上前托住道:“如今你不过暂时保住这条命,只要走出这道门,严无畏的人便会找到你。” 闻此,时离茫然看着江时卿,道:“大人,您要我如何做?” 江时卿递给他半截面具,转过身,叹了口气:“戴上面具也并非万无一失,若你是个瘸子,尚能掩人耳目。” “大人,这……”宛初瞳孔骤然睁大,“那如何使得。” 救了他却要打折他一条腿,下半生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岂不是比死更难受。 江时卿声音越发低沉,难掩无奈:“世道昏暗,一死了之确实容易,苟活者才真正艰难。你是选择走出去有尊严的死,还是用残破之躯活着,等到他受上天严惩的那一日到来?” “我要活着。”时离毫不犹豫,笑道:“瘸子又如何?我照样能耍枪弄刀。” 江时卿点头,“你能如此想是极好,我要蔺侍卫带你去处理一下。” 二人走后,房间只剩下宛初和江时卿二人,骤然间,满室寂静。 江时卿问:“你是否觉得这样太过残忍?” “大人也是无奈之举,妾身明白。” 江时卿嘴唇微抿,复又靠在四方椅上。 自顾自倒了一杯茶,睨了她一眼:“想不到做了这么多恶,你还会有同情之心。” 宛初不愿将画妖的罪过揽在身上,她低声抗争道:“实不相瞒,妾身从塔中醒来之后,早已忘了所有的事。不管从前做过什么,妾有心向善,大人何必总揪着过去不放?” 她半蹲下身子,靠近江时卿,抬头凝注着他。 “今后,妾身不会害人,只会助人。” 她一双眸子,清澈如山间泉水,无半点妖媚之气。 就着烛光,看她一张脸,白皙通透,越发迷离扑朔,惹人遐思。江时卿嗤笑一声,托着她的下巴,目光倏然落在那欺霜赛雪的脖颈上。 喉结滚了滚,偏还要冷声道:“多说无用,我只相信所见到的。” 四目相对,宛初双颊不由得飞上红云。 实在说不出辩驳的话。 两人便僵持着,甚是暧昧地保持这般姿势。 正在此时,外头的蔺宸未及通报直接推门而入,看到两人,惊得他立即关上门。 “进来。” 听到里头声音冷淡,蔺宸越发没胆。 以前为查案或应酬陪江时卿去平康坊时,一旦有女子近身,主子便勃然大怒。他从未见江时卿与哪个女子这般亲近。 迟疑片刻,他硬着头皮推开门,此时女子已站在离江时卿两尺以外的距离。 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他颇有些尴尬。 “已处理了吗?”江时卿面色如常。 蔺宸本想多打量几眼屋里的女人,感到从江时卿那边投来一记寒光,忙撇开眼:“嗯。他打折腿后一声不吭,倒是一条好汉。” “他询问我的身份了吗?” 蔺宸点头,“臣未透露。” 见江时卿点头,他颇有些惋惜道:“只是他的腿伤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 “我自有办法。”江时卿望了一眼宛初。 宛初心领神会,抿唇点头。 此情此景,落在蔺宸眼里,简直是直击心灵。 他赶紧抱拳道:“大人,臣还是不打扰你们二位了。” 江时卿摆手道:“你误会了。她是木匠之女,上回我送给容将军的船便是出自她之手。” 闻此,蔺宸万分诧异,拱手道:“姑娘当真好手艺。” “谢谢夸奖,蔺大人若有喜欢,下回送给大人一个。”宛初心思单纯,不疑有他。 见江时卿面沉入锅底,蔺宸抹了抹额前的汗道:“不劳姑娘,蔺某一介粗人不懂欣赏这些。” “大人太谦虚了,不过是些小物件罢了。”说完,朝蔺宸莞尔一笑。 江时卿眉心一跳,旋即打断二人对话:“蔺侍卫,我要去容将军府上一趟,你已备好马车了吗?” 一般而言,他都是直呼其名。 听到江时卿称呼自己为“蔺侍卫”,蔺宸赶紧点头,飞速退出房间。 宛初微微福礼道:“既然大人要出门,妾这就回屋。” “不必了。容夫人一直念叨着要见你,既然你已能现身,不如随我同去。” * 见到江时卿带着一个女子登门,宛初时,容鸿蒙着实怔忪了半晌。 认识他两年有余,未曾见他携带女眷随行。 还是这样一个如花美眷。 见鸿蒙一双眼锁在宛初身上,蔺宸轻轻咳嗽两声,走到他后背用手肘蹭了蹭。 鸿蒙生性爽朗,不快道:“我只是多看两眼,想必时卿也不会在意。” 说完,走到宛初面前憨憨一笑,询问芳名。 宛初微微福礼,道:“见过容将军,妾身名唤林宛初。” 江时卿头一回听到她的名字,不由得一愣。 他摇了摇折扇,朝鸿蒙道:“上回果儿的木船,便是出自林姑娘之手。” 容鸿蒙哑然失笑,回道:“怎么可能,你莫逗我。” 宛初噗嗤一笑,拿出准备好的妆奁:“初次登门,这是妾为容夫人准备的薄礼。” 这一回,容鸿蒙不得不信。 他将妆奁拿在手中,吩咐下人传果儿过来。 江时卿拍了拍身侧,示意宛初落座,从桌案上的漆盘内拿出一块酥饼递给她。 宛初愣住,知他是做戏给旁人看,配合道:“谢大人,妾不饿。” “啧啧啧,有生之年能见到江大人怜香惜玉一回,实在难得。”鸿蒙眼中难掩促狭。 正说着话,文果儿已到了大堂。 听闻妙手匠人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文果儿放下手里的绣品,心急火燎奔过来。 她穿着一件石榴红的长裙,月白色短衫,上面银线勾勒一朵牡丹花。衬得皮肤雪白,面若银盘。 一眼看到宛初,愣怔片刻,旋即抓住她的手翻来覆去的看。 “哎呀,这样娇滴滴的美人,真不疼惜自己的手。我下回给你做个蚕丝手套。” 文果儿风风火火的性子果然和书中一模一样。 宛初嫣然一笑,腼腆地说谢谢。乖巧又听话的模样,极讨人喜欢。纵使果儿这般挑剔的女子,一看到宛初也心生怜爱。 两人便旁若无人一般,聊起天来,直到鸿蒙尴尬地低咳一声。 文果儿不耐地道:“我和妹妹一年如故,你打什么岔?” 江时卿太了解她的性子,摇着折扇笑道:“宛宛头一回来,有劳果儿陪她。” 果儿拉着宛初的手,道:“大人放心,我带宛宛去府里逛逛。今日你们可要在这吃了饭再走。” 两人来到果儿的房间,宛初将妆奁打开,放到桌案上。妆奁是圆盘状,有两层,盒盖上有莲瓣为纹样,内里呈祥云纹,精致不俗。 “妹妹当真是妙人儿。”果儿拿在手里,爱不释手。 “其实这圆盘倒是现成的,我只是雕刻点缀一番,姐姐喜欢就好。”宛初指了指纹样道。 这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 果儿连道:“喜欢得紧。” 宛初环顾四周,见到屋子里摆着一件双面绣台屏,上绣着一对鸳鸯戏水。忍不住感慨:“姐姐手真巧。” “哪比得上你呀。”果儿拿起半成绣品,好奇问道:“妹妹是金安人吗?” 宛初想了想,摇头道:“我和父亲来金安做木匠生意,父亲有事回老家了。江大人看中我手艺,让我且留在这。” 文果儿噗嗤一笑,道:“没想到江时卿平日从不亲近女子,这回倒是开了窍。” 第15章 交心 羞涩的她,又纯又欲 鸿蒙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好像第一次认识他。 “时卿,你何时遇到林姑娘的?我差点就被你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给骗了。” 他拿出青瓷茶具,为他斟茶。 见江时卿面色不改,既不承认,亦不否认,他又道:“她是哪家的姑娘?金安人士吗?” 江时卿皱眉道:“你打听这些做甚?” 鸿蒙笑道:“这样的姝色无双的美人,若未曾婚配……” 江时卿顿住,揉了揉太阳穴:“她不过就是个木匠之女,至于为何住在我府上,自然是有原因。” “她住你府上?”鸿蒙大惊,眼神越发异样,不想向来耿直忠正的江大人会把美人养在自家府上。 江时卿抬眸,睨了他一眼道:“你有闲情打探这个,是不是最近太闲了?” 太闲了,就向皇上请命,派他去边陲之地守护一方疆土。 “最近在屯兵,哪里有闲情。只是事关你终身大事,我才上心。换作旁人才懒得管。”容鸿蒙哼哼一声。 江时卿挤出一丝笑,扶额,心思深重。 此时,孟氏已囤私兵,起了造反的心思。而三皇子李湛也是荒唐至极,外加昏了头,眼见一辰的画不起作用,沉不住气,居然明目张胆拉帮结派,大有串权夺位之意。 不过,也幸好有这个草包存在,转移不少注意力。如今李济视他为眼中钉,自不会察觉孟氏的动静。 虽知容鸿蒙将来不仅会成功,还会荣升高位,但仍不可大意。 江时卿道:“我早说过不会娶妻,不必在这里试探我。你且专心筹备军资产,切勿打草惊蛇。” “我自是明白。不过是看林姑娘心思单纯,怕你欺负她。”鸿蒙摸了摸后脑勺。 “只见一面,你就如此笃定她心思单纯?”江时卿太阳穴隐隐作痛,心道这妖女果真是有些本事,饶是谁都对她心生怜爱。 她就这么好吗?一个两个的都护着她。 他待她不好也是有原因的,只是有苦说不出罢了。遂转过话头道:“你可知陛下起了心思要选妃?” 鸿蒙面露疑惑:“知晓,只是陛下充盈后宫,绵延子嗣,与我何干?” “我记得果儿的妹妹正达适婚年龄,此次选秀亦在名单之内。”江时卿端起茶碗喝茶。 鸿蒙喝了一口茶,笑道:“时卿莫说笑,她那性子如何能征得上秀女。” 江时卿摇了摇头,一脸肃色道:“怕就怕在,若是选上,前途未卜。” 他记得前世,容玉儿选上秀女,并封了才人。侍寝时因性情刚烈,硬生生被李济鞭笞而亡。对外声称暴毙,知道真相之人寥寥无几。 鸿蒙越发不解,他知晓李济残暴甚于先皇,却不知内情。 江时卿道:“他这个人做太子时尚且能勉强收敛性子,登基后越发肆无忌惮,容家姐妹的性子都不适合深宫,你且听我的就是。” 默了半晌,鸿蒙反应过来,忽然道:“你今日来,就是为这事?” 江时卿默然点头。 “既然你不愿告知内情,必是有原因。我会和果儿商讨,拒了选秀一事。”鸿蒙道。 江时卿抬眸,放下茶盏,笑他太过天真。 天子选秀,岂容拒绝?不配合选秀一事,轻则削职,重则问斩。 听到他这样说,鸿蒙眼里布满急色,道:“那可如何是好?果儿就这样一个妹妹,你倒是给我想个法子。我不能将她推到火坑里。” 依照惯例,皇帝选秀女的第一条就是五官端,全身无斑点瑕疵。 江时卿缓缓道:“不知果儿会否同意,给玉儿身上一些较为明显的地方烫两个戒疤,以蒙混过关?” 鸿蒙为难道:“这是唯一的法子?” “倒也不是。”江时卿顿了顿,道:“有断指,声音沙哑,有歪嘴者,亦不会选上。” “那更不行。”鸿蒙摆手。 “一辰道长不是可以吗?”江时卿笑了笑。 经他提醒,容鸿蒙恍然大悟。 疤痕,变声,依靠一辰道长的法术,都可假装。只要躲过选秀,以后再恢复就行了。 “谢谢时卿!”容鸿蒙拱手,“你也真是,卖了半天关子,不如直说。” 江时卿爽声大笑。 蔺宸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尴尬地咳嗽一声,“大人,你也是太为难容将军了。” 这时,下人传话:“将军,晚膳已备好,请移步膳堂。” 到了膳堂,宛初和果儿已落座。 鸿蒙拿出两坛好酒,替江时卿斟了一杯,笑道:“这两坛竹叶青,可是我多年珍藏,快些尝尝。” 他们两人举杯畅聊,果儿热情地与宛初夹菜。 见到满桌美味佳肴,宛初提箸,舀了一勺骨头汤送入嘴中,奇怪的是,无色无味,但并不向往日那样,有恶心之感。 自己的身体,似乎正悄然起了变化。 * 散了席,已入夜。 江时卿酒足饭饱,兀自登上马车。喝了些酒,他有些混沌,竟将宛初留在身后。 鸿蒙叹了口气,“果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 他搭把手,托着宛初上马车。 宛初笑了笑,大方地将手放在他掌心,掀开车帘,躬身入车。 江时卿坐在对面,半阖着双眸,唇角隐隐展露一丝讥诮:“他倒是个会哄人的。” 宛初愣了一愣,知他明面是说鸿蒙,实则在挤兑自己,索性懒得理他。 春寒料峭,夜里气温骤降,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江时卿拍了拍身侧,示意她过去。 虽说不大情愿坐在醉酒之人身侧,宛初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刚落座,一只滚烫的大掌就落在腰身上,将她揽住。 男人的体温透过并不厚的衣裳传递过来。 “还冷吗?”柔和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宛初僵直着背,点点头。 鸿蒙伸手时她那般坦然受之,面对他,反倒如临大敌一般。 江时卿蹙眉。 知晓他是怕冻着她,宛初心里有些动容,全身不由得放松,依偎在身侧。 “今日我很高兴。”江时卿闭目靠在车壁,喃喃道:“此生终于不必一人独行,有人并肩作战,实乃人生幸事。” 书里面,江时卿孤傲一世,想来过得很是艰难,从未有过从容快乐的片刻。 宛初抬眸,手抵在他胸膛,认同道:“容将军是好人,也是重义气的人,大人的选择不会错。” 闻此,江时卿垂眸,女人乖巧的样子,像极了小兔子。 他不再说话,女人亦不多言,仿佛是天然的默契。 侯府门口,宛初由江时卿牵着下来,刚一抬头,便对上一双带着疑惑和愤怒的眸子,险些往前跌倒。 好巧不巧,沈蓁蓁从府里出来,正撞上这暧昧的一幕。 沈蓁蓁带着质问道:“她是何人?” 江时卿使了个眼色,宛初立即紧紧跟随蔺入府。 女人吃醋,可不容易对付。走过沈蓁蓁身侧时,她明显感觉到一股寒意,忙低下头不再看她,加快步伐离开。径自到寮房,回了画卷。 方才在马车上,虽是承了江时卿的好,但维持一个姿势,并不舒适。 她揉了揉酸疼的脖子,退了衣裳沐浴。也不知江时卿如何向沈蓁蓁解释,想必会千方百计讨她欢心,毕竟他对表妹很是上心。 将身子往水里沉了沉,不愿再想他们二人站在门外时,天造地设的侧影。 看书恨不能穿到书里抚慰踽踽独行的江时卿,可她现在的身份,什么也做不了。 绞干头发以后,她正欲上榻,忽听到寮房的门敲得啪啪作响。 蔺宸在外面道:“林姑娘,睡了吗?” 她忙披上粉糯色的外衣,打开门。 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还未抽出嫩芽,在风中飒飒作响。她见四下无人,院里灯已灭,问:“蔺侍卫,何事?” 蔺宸道:“姑娘,大人找你。” 宛初应下,掌灯走进昏暗的内室,阖上门。 只见江时卿斜靠在床榻上,一脸倦容。 她将醒酒汤递过去。 江时卿微微睁眼,勾了勾手。 宛初乖顺地坐到旁边,轻舀了一勺,吹了吹,放到他嘴边。最后一滴入口,她撂下瓷勺,把碗放到案桌上。 “替我更衣。” 背对着江时卿,宛初匀了匀呼吸,才转过身。 她伸出一双柔荑,解开腰封,褪下他的外衫。 “替我打水。”他喃喃道。 合着是喝醉了,把她当做婢女使唤。 宛初硬着头皮到浴室将木桶盛满水。又返回内室替他褪下上衣,“大人,水已备好。” 江时卿点头,径自走进浴室。 宛初如正欲离开,后头传来一句:“等我。 她百无聊赖地坐下矮榻上,老老实实地等他吩咐,傾着头,差点睡着。 江时卿出了浴室,醉眼迷蒙中揽住了她的腰。 感觉到一阵温热的气息,宛初蓦地睁开眼。 男人的眼神有些炙热,盯着她单薄外衫里那一抹淡绿色。 那是她的肚兜。 一抹绿色衬得她皮肤越加白皙娇嫩,再看耳根处,通红通红。这样的羞涩,更是风情万种,犹抱琵笆半遮面的含蓄,反倒勾人。 江时卿轻笑,面不改色道:“真是个会勾人的。” 宛初原本红着脸,瞪了他一眼:“淫-者见-淫。” “胆子倒是大了。”江时卿喝了酒,也不与她计较。 “大人若无事,妾便回房了。” “陪我说说话,可好?” 宛初怔愣片刻,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第16章 妄念 她愿陪着他,等海清河晏之日…… 江时卿抚摸宛初的发丝,上面氤氲着水汽,蹙眉道:“怎么没绞干?” “蔺侍卫催得紧,我怕大人等太久。”宛初抿了抿唇。 “我并未传唤你,是他自作主张罢了。”江时卿眼中都是促狭,笑出声来。 说着,他将她随意拢起的青丝散开,用毛巾仔细绞干。 动作比上一回熟练许多。 好像这事他做过许多次,每一次都让他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因着这些,他对妖女愈发矛盾起来。 他有时也想,与其把她送到宫中,不如利用她多救几个人。但心思清明时,却仍觉着她是在蛊惑自己。 于是,便自我辩解着,选妃一事,他可用手中权利暂且阻之,无需送她入宫。倒是将她留在身边,更能牢牢钳制,物尽其用。 思及此,他手中的动作又轻柔了一些。 饶是曾有过那般亲密,此刻宛初仍是低着头,根本不敢抬头看。她无法想象,书中那个克己守礼,不让女人近身的帝师,会待她这般温柔,而两人亲密的如同夫妻一般。 绞干之后,她拿着簪子随意拢起,壮着胆傾身靠向他。 她是有恩必报的人。 “大人头还疼吗?”她伸出手,长袖落下,洁白无瑕的手指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按下。 “你不必刻意讨好我。” “妾……是真心的。”宛初眼里铺了一层雾气,委屈不已。明明刚才那么温柔的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江时卿食指微蜷,刮过她眼角:“不要多想。” 他往后靠着,任她的手按在穴位,闭目养神。 半晌才道:“回来的路上,你说容将军是值得交心的朋友。不过头回见面,为何如是说?莫非是看到了什么?” 宛初一边替他揉着,也不避讳他探究的目光,道:“妾和容夫人待了一下午,她豪迈坦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想容将军定也是这样的人。” “你倒是分析得头头是道。”江时卿抓住她的手,放在膝上,“他是天生就该驰骋疆场的人,出生卑微,却有大将之风,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想必这样的人,陛下是容不下的。”宛初叹道。 江时卿讳莫如深地瞥了一眼宛初:“如今的朝堂,只容得下谄媚小人。” 李济毫无容人之量,多疑又固执。面对大臣的谏言,皆是恍若未闻,恨不能堵住他们的嘴。身为帝师,江时卿时常劝诫,起初李济还勉为其难应承,最后索性还之以一声冷笑。 背过身去,无比不耐,恨不能除掉他。 思绪归拢,她有些怅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忍不住心疼。 “大人,伴君如伴虎,陛下喜怒无常,你也很辛苦吧?” 这些话,皆是肺腑之言。 闻此,江时卿沉默片刻,面色淡然道:“天子星宿气数未尽。大事未尽,需忍之,等之。” “大人,妾身愿陪着你,等到山河无恙,百姓安康的那一天到来。”她嫣然一笑,这一天马上就会到来。 只是,记得书里面一年半载之后就会变天,她希望能助江时卿得一个好结局。 选择留下,留在他身边,她心甘情愿。 闻此,江时卿目光一愣,心思跟着下沉。即便那一日来了,能不能留着女妖,还是未知数。 明知她不过是妖,分明对于这样的话他一点也不信,仍心中微动。 梦里面画妖无情狠辣,死前亦无悔改,恨透天下男人,恨不得拉所有人陪葬。 今日,他有些看不透。 为何眼前的女人,眼中澄澈有光,纯若白纸,和梦里躺在李济怀里的女人全然不同。没有任何俗世的欲念,贪念和狡黠。 如此温顺,乖巧。 像是娇艳欲滴的蔷薇花,拿在手中却一根刺都没有,惹得人更想折下来,反复搓摩。 “你放心,我若不能活,亦不会留着你。”他咬着牙,狠下心,哑声道。 几百年前,乾坤扭转,大魏已是一片净土,不曾有妖物现身。人界妖界已泾渭分明,他身为帝师,更不能留着妖物在人界不管。因而宛初终究是留不得。 听闻他这样说,宛初低头,瞬间红了眼。 “大人不会死。” 江时卿万没想到,女人落泪,只因担心他。 她的小手攥着他的大掌,低声道:“大人一心为民,有圣人君子之名,上天若有好生之德就该开眼。” “我不是君子。” 瞥见她锁骨那一颗痣,一大片雪白之间,夺目,刺眼。 在她面前,他就是凡夫俗子,无法抗拒本能的诱惑。 江时卿喉结滚动,喃喃道:“君子也有七情六欲。” 话音一落,宛初才惊觉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脖颈,一路往下。 他到底没忍住,吻向美人痣。 她瞬时红了脸,仰着头,双手搭在他肩膀上,顺势迎上去亲了他一口。情窦初开的女子,向来不会遮掩。喜欢,就是这般简单纯粹。 男人的吻如暴风骤雨般席卷而来。 宛初只觉从头顶到足底,都在颤抖。 俄而,四目相对,如鹰隼一般锐利的黑眸微微一弯,他欺身下来。只是这一次,动作明显轻柔缓慢,更有耐心。 红烛燃尽,室内没入无边黑暗。皎皎明月筛过窗牖,落在账中,光影浮动。 * 夜深,江时卿悠悠转醒,意识到宛初仍在身边躺着。 他向来自诩清心寡欲。 不曾想,已沦陷至此。 双目恢复清明,遂将怀中之人松开。他向来厌恶纵情声色之人,此时的自己和他们又有何区别? 侧身撑着头,看熟睡的女人,五指轻轻拨开碎发。容貌姿色和身段,虽是上乘,到底也并非无人可取代。 然而,自第一回后他便食髓知味,与她相处时情难自禁。思量一番,终究是归咎于妖女秉性,饶是他自认定力十足亦无法自控。 正在这时,宛初睁开眼,正对上他那双冰凉彻骨的双眸。 她咬着下唇,不知哪里又惹他不快了。 “咕噜。” 肚子凭空叫了起来。 “饿了?”江时卿疑惑道。 在鸿蒙府上见她吃菜时,他已有些奇怪,以往都不需要吃东西的她是如何咽下菜肴的。 宛初思忖片刻,“在容将军家吃饭时,无色无味,虽不好吃倒也不抗拒。” 她摸了摸肚子,此刻,真是饿了。 “莫非是和我……” 想到方才缠绵,宛初捂住他的嘴。 江时卿起身,披衣下榻,道:“等我一会。” 出门不过半刻,折回来时他的手里多了一个食盒。 “蓁蓁做的点心比福满堂的还要美味,你且试一试。” 宛初自然知道,他最爱的就是沈蓁蓁做的点心。 她正欲起身,江时卿端着食盒坐在床榻上,拿了一块茶糕送到她嘴里。一口下去,唇齿边皆是茶香,甘甜清淡,一点也不甜腻。不得不承认,她从未吃过这般美味的茶糕。 想到回府时,正好撞见她,那一脸的恼怒之色,也不知后来江时卿作何解释。 她心里藏不住事,便问了起来。 “沈姑娘没生气吧?大人如何解释的?” 江时卿自己拿出一块吃,幽幽道:“置气是自然的,若是能让她死心也是好事。” 听闻此话,宛初莫名有些期盼,问:“大人爱慕的不是沈姑娘吗?” 江时卿回想梦里,他化作孤魂一缕看到沈蓁蓁后来择一良婿成婚,日子过得其实不错,心中也就释然了。 “她那个性子,断了念想就不会再执着于我,是好事。反倒是跟着我前路未知,我不能害她。” 一腔没来由的嫉妒顿时凝在心头,宛初缓缓吸了口气,无事一般道:“沈姑娘若是与大人……定是贤妻良母,和大人也很是登对。” “贤妻良母……”江时卿欲言又止,想到梦中她做他人新妇执掌中馈的情形,倒也如此。 见他眼眸渐深,宛初以为他在懊恼,连忙将视线移开,怕让她窥探到自己的心绪,欲盖弥彰道:“可惜了,大人和她情深缘浅。” “情深缘浅。”江时卿神色微微一滞,他并不明了这份情意,只是遗憾这一生不敢立下情誓。 误以为他也是在感慨,宛初心脏骤跌。 果然,他们之间,床笫之欢于他而已不过镜花水月,并无任何实质。他本就不是什么恶人,对她这样温柔体贴,皆是因着她个性乖巧顺从,与他梦里大相径庭。 只要她一直如此,想必他不会亏待她。终究是她不该,产生不该有的贪念。 今夜体贴至此,还要何求? 她放下点心,垂眸不语。 “饱了?” “嗯。” 见江时卿把食盒放在桌案上,宛初猛然回神,掀开被褥下榻。 “妾回寮房去睡。” 温热的手拉住纤细的皓腕,沉声道:“罢了,以免惊动下人。” 宛初委屈得紧,心中酸涩,眸子溢出泪来。 江时卿俯身,用手拂过她滴落的珍珠,“怎么这么容易哭?” 他的动作轻柔,偏是这样温柔,越是令人心生颤栗。 宛初抬头吻向他,好像这片刻的温情可抵御所有的不甘。 “大人,是不是有句话,饱暖生……” 最后两个字,男人哪里还会让她说出来。 第17章 藏娇 他也会做出金屋藏娇之事 城阳侯府里,因江时卿喜清净,便添置了一处独立小院,有正堂,寮房,书房和闲置的厢房,与其他人的居所隔得稍远一些。 他不喜婢女伺候,只有蔺宸和一个嬷嬷供他差遣。平日里,除江时淮和江沐青,很少有人敢去打扰他。即便是表妹沈蓁蓁只是偶尔去书房送点心,并不多作停留。 正是如此,有女子住在寮房的事,不几日便传到江老夫人的耳朵里,简直是轰动整个侯府。 老夫人起初还耐心等了几日,始终见不到好孙儿来言明情况,到底坐不住了。 她们不好大张旗鼓去问,只派了管家赵石暗中打探。 * 这一日,天气晴好,老夫人和江母正坐在养寿堂饮茶。 管家赵石过来,将探得的情况一一禀报:“回禀老夫人,这女子平日也不大出门,住在寮房里。从容貌上看,怕是整个金安也难以找到几个像她那样美艳的女子。” 赵石的话一出口,满堂哗然。 江沐青正吃着点心,差点噎着,将整杯茶灌了进去。 心里道,想不到看起来无欲无求的哥哥竟是个显山不露水的,整了这么一出,把美人养在院子里。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她用极有深意的目光看了眼母亲,道:“呵,原来哥哥是真人不露相呀。” 江母苏氏瞪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糕点,拿帕巾擦擦嘴,面上露出些许不满。 “时卿曾说不娶,如今领个貌美女子回来,算什么事?这事到底有些蹊跷,若是良家女子还好,若不是……” 老夫人打断道:“淑儿,晏之你还不了解吗?从不去勾栏瓦肆的地方。” 江沐青翻了翻白眼,知道祖母有意护着大哥。 老夫人对江时卿的宠爱,是骨子里的。 江父过世得早,从小到大,江时卿从未让长辈操心。作为长兄,年纪轻轻便承下振兴整个侯府的责任。眼见他功名傍身,老夫人心里的头等大事就是他的婚事。 她这个孙,少年成才,顶着煊赫的家世不愿承爵,参加科举,一举夺魁,当年多少女子倾心不已。后辅佐太子,如今荣登帝师之位,委实是光宗耀祖。可偏生对于婚配一事毫不上心,立了不娶之誓,一心扑在官场上,几乎把她和苏氏气得晕厥。 前些年,见他对沈蓁蓁周到殷勤,她还喜出望外,想来是在等蓁蓁及芨便有提亲打算。 没想到蓁蓁及芨两年,毫无动静。 后来,江时淮偷偷告诉她,沈蓁蓁生辰那一天被他这个孙儿拒绝,红着眼大哭一场回了家。 眼见江时卿一副冷心冷欲的模样,只和蔺宸走得近,外界甚至传出江时卿有龙阳之癖。听到这个消息,她和苏氏气得快要一只脚踏进棺-材,吃了人丹才回过气。 不曾想如今事情峰回路转,他竟然会做出金屋藏娇之事。 虽说事情未见得光彩,可到底比起先前的猜测,已是好了不止百倍。 江老夫人眯着眼,欣慰地笑道:“晏之向来是个有主意有分寸的。想必这女子不会差。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苏氏摇头,颇有些气急,道:“阿娘,他就是太有主意,旁人都干涉不得,才到了今日还没让您抱上曾孙。何况这事可不是小事,女子名节为大,他这样堂而皇之让人家住进来,名分也无,太荒唐了。” 这时,她抬眸看向管家,问道:“可打听到她是哪一家的女子?为何住在江府?” 赵石拱手道:“回禀夫人,这女子似乎是城东一个木匠之女,那木匠回了老家,大人便把他女儿接过来住下。” “太荒唐了。”苏氏眉头拧得更紧,道:“一个木匠的女儿,和蓁蓁如何比?他这是被下了蛊吗?” 江老夫人撑着拐杖起身,“且扶我去看看,绝不容他犯下这等错事。” * 宛初最近心情很好。 她得了江时卿的允许,待在东边的寮房,甚少出门,亦无下人打搅,一个人呆着自得其乐。 见天气晴好,便坐在庭院里眯着眼晒太阳。 耳边传来一声:“小嫂嫂。” 蓦地睁开眼,对上一双清澈纯净的眸子,她骇了一跳。 江时淮怎生唤她嫂嫂? 她杏眸圆睁:“你喊谁呢?” 江时淮笑眯眯地坐在石凳上,笑道:“大哥留女子露宿府中,是史无前例的大事。虽说我也不愿你做我嫂嫂,可这是榜上钉钉的事。我也不想和大哥争女人。” 听他说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宛初越发糊涂。 “江时淮,你在说什么?” 江时淮愣了愣,凑到她面前,神神秘秘道:“你别装了,阿娘和祖母都知道。想必这几日就会来看看你是何方神圣,能让我大哥动了心。” 耳边风声簌簌作响,宛初几乎以为听错了。她不敢想象江时卿如果知道此事,会如何大发雷霆,责备她无事生非。 “小嫂嫂……” “嘘!”宛初立马制止道:“你别说了,我和你大哥什么关系都没有,是他吩咐我暂住府中,事成之后我就会离开。” 闻此,江时淮眼前一亮,不由得抓住她的手:“此话当真。” 宛初脸色蓦地煞白,挣开他的手,生怕江时卿躲在某个角落。四下看看,松了口气,才道:“公子,男女授受不亲。” 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把江时卿搬出来,严肃道:“先生今日没在府上吗?若是大人看到公子又偷玩,怕是要责罚吧?万一怪罪到我身上,我可不想挨罚。” 好不容易和她搭上话,没想到宛初会这么说。江时淮摸了摸鼻头,从背后拿出一卷书,难为情道:“我……我是特意来院子里看书的。” 到底是个单纯的少年,宛初噗嗤一笑,指了指他手中的书卷,“拿反了。” “……” 江时淮正襟危坐,低头看书,摇头诵读。 宛初拿着手里的木头敲了敲他的头,笑道:“读了这么多,背得了吗?” 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倒是很像个女先生。 江时淮顿了顿,掩卷大声背出来。 “说说看,这句话你如何理解?”宛初指了指其中一句。 江时淮轻提唇角,“先生说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那你说说。”宛初凝视着他,看得他无地自容。 宛初心里暗暗发笑,书中的江时淮就是个书呆子,本就不爱读书,偏生还死读书,只知背诵不知其义。每当江母问询他功课如何,他总是背得滚瓜烂熟,让江母颇感欣慰。 可江时卿考察起来,他一句也答不上,还拿先生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搪塞过去。 “先生还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是吗?”宛初立即堵了他的嘴。 仿佛被猜中心事一般,江时淮眨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五柳先生说不求甚解,可不是你这样子的。”宛初笑了笑,“你对书中的文意没有自己的体会、感悟,怎么能读懂呢?文章写出来只是辞藻华丽,空无一物罢了。” 宛初想着,上作文课时,老师便也是这么教她的。 “嫂嫂真厉害,大哥也是这么说,但是你说出来,好听多了。”江时淮立马露出仰慕的眼神。 “嫂嫂还会刻木雕,真是蕙质兰心。” 江时淮放下书卷,拿起石桌上的小狗,疑惑道:“这小狗怎么鼻子眼睛都没有?” 宛初一愣,她本来是打算把江时卿的脸刻上去。 她低声道:“我雕给你看,猜猜它像谁?” 江时淮玩心一起,便把读书之事抛之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宛初的手。 洁白如玉,动作行云流水,真真是好看。尤其是专注的模样,难怪大哥会喜欢。 最后一笔落成。 江时淮把玩着,心里已有了答案,笑得前俯后仰,却不敢明说。 “嫂嫂也是……他若看到了,怕是会——”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怒斥,两人后背皆是一僵,瞬时都不敢应声。相视一眼,默契地低下头。 只听得后面传来沉沉得脚步声,他们屏住呼吸,见到一双短靴,同时抬起头,如同做错事的孩童。 原本见他们二人低着头,时不时捂嘴偷笑,江时卿已怒不可遏。再看他们默契天成,连动作表情都出奇一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江时淮,你就这么不长记性?” 和上回一样,话是对江时淮说,眼睛看着宛初。 江时淮拿着木雕,讨好似的道:“大哥,你看这小狗,嫂嫂的手艺实在是巧夺天工。” 不说还好,江时卿瞥了一眼,脸色越发黑了。 这狗的眉眼,实在太像他了。 宛初捂着脸,真想找个洞钻进去。 尤其是“嫂嫂”两个字,简直没法听。 果不其然,江时卿冷哼一声:“谁是你嫂嫂?” 江时淮手足无措,看着宛初,向她求助。 “江时淮,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语气不善,不仅否认他的话,亦是责备。 “道听途说?” 后面传来女人的一声嗤笑,带着不悦。 三人皆回头一看,正是苏氏搀扶着老夫人站在月门之内,目光炯炯。 “晏之,你不妨给我们说道说道,这位姑娘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第18章 利用 他想给妖物一次机会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宛初只觉头顶有一排乌鸦飞过。她壮着胆抬眸瞥了一眼江时卿,见他摸了摸鼻尖,甚是为难。 没想到,他也有被人问住的时候。 江沐青本就是来看戏的,嗫嚅道:“哥哥原来养了个小通房。” 江时淮看她一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生怕她火上浇油。 果然,一记锐利如刀的眼神杀落在她身上,吓得她赶紧捂嘴。 宠着长大的江沐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江时卿。 此时,老夫人等得不耐烦。 苏氏若有所思地看着江时卿。 宛初一颗心悬着,竖起了耳朵,心脏不由得砰砰直跳,屏息以待他的回答。 等了半晌,只见江时卿面不改色,从容自若道:“她是我买来的婢女。” 众人皆是一惊。 江时淮冷不丁戳穿道:“她是林木匠的女儿,何时成了大哥的婢女了?” 江时卿打量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听谁说的?” “嫂……林姑娘自个儿说的,她是来替你办事而已,事情办完就会走。”江时淮心虚道。 听他说自己只是个婢女,宛初心里如同倒了一瓢冷水,委屈地抬眸。但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理由,遂极其配合抓住他的衣袖,哀怨道:“大人,你说什么?阿爹把我卖了?” 江时卿拢着袖子,颔首看向众人,语重心长道:“这事原本不想告诉你,你爹并非回老家,不过是嫌一个女儿家是累赘,也不想要你继承他的衣钵,才卖了你。” 江时淮和江沐青同时转头,有所可怜地看着宛初。 苏氏顿时松了口气,买个婢女也比养个通房好。她儿子那洁身自好的名声,可不能让一个女子毁了。 反倒是老夫人,惋惜地摇摇头。 她看宛初,虽有倾城之貌,并不招摇,反而处处透着乖巧,越看越喜欢。便有些不死心,问道:“晏之,你可是说的实话?门当户对虽是紧要,但你若心悦于她,祖母做主,成全你们。” 苏氏面色瞬时煞白,生怕老夫人是糊涂了,低声道:“阿娘,这女子虽美,到底配不上晏之。婚姻之事不可操之过急,您……” “这么多年,晏之何曾带过女子回府?”老夫人拍了拍苏氏的手臂,安慰道:“我倒瞧着她是个乖巧顺意的,未必配不上。” 江时卿右手握拳,抵住嘴唇,低咳一声道:“祖母,阿娘,孩儿也是觉着她可怜,才花一千贯买回来。” 一千贯? 她只值一千贯?宛初倒吸一口凉气。 江沐青道:“看来哥哥是打算留着她咯?” 众人等着江时卿的回应。 见到他微微点头,宛初心里窃喜。眼下她是侯府上的婢女,有了理由留下,是不是意味着江时卿不会将她送给李济? 遂连忙施礼道:“宛儿谢大人,今后会好好服侍大人。” 江时卿摆手道:“不必了,我本就不喜婢女伺候,你做好手中的事便好。” 宛初点头,假装擦眼角的泪。 老夫人越发觉得她可怜,可爱。慈眉善目地朝宛初招手:“叫宛儿是吗?你过来。” 宛初不明所以,恭敬地过去行礼:“宛儿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拉住她的手,摸到她粗砺的指尖,怔愣片刻,低头翻转她的掌心,细细摩挲:“晏之,你这是把她当粗使丫头在使唤吗?” 宛初连忙摇头,笑道:“老夫人,宛初的阿爹是个木匠,我承了他的手艺,锉刀拿多了就生出了些茧。” 说完,她将石桌上的几个木雕捧着给老夫人看。 “天可怜见,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怎么做这么粗的活儿?”老夫人拿着木头簪子,翻来覆去地看,忍不住道:“倒真的是个手巧的。” 苏氏和江沐青亦凑过来看。 “这个小狗儿,怎么这么像……”江沐青话音未落,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宛初赶紧将小狗放到衣袖,脸颊通红道:“宛儿错了。” 倒是苏氏捂嘴笑了笑,道:“无妨,这板着脸的模样还真是栩栩如生,你也算是抓住了精髓,快些起来吧。” 侯府里的人,倒是都很亲和,令她心里石头落了地。 众人明了真相,又见她心灵手巧,身世可怜,便不再盘问江时卿。老夫人心善,嘱咐管家安排人手,将空置的厢房整理修缮,供她居住。 “宛儿,我看你第一眼就很喜欢,你若有空就来养寿堂陪我老人家说说话吧。” 宛初不失时机地将做好的簪子和木梳呈上,“谢老夫人。” 江时卿冷哼一声。 没想到她男女通吃,不仅蛊惑了文果儿和江沐青,眼下连同老夫人都与她如此亲近。 * 又过了几日,江时卿恰逢休沐,一早在养寿堂请安。 宛初晚一步到,见到江时卿,心里欢喜。 这几日他忙得很。下了值已是夜深,回到府中也未曾与她打过照面。 江时卿依照惯例请了安便告辞,她本想追上去,奈何老夫人喜欢得紧,又留着她按摩捶背,说了些贴己话,才让她走。 行至书房外,等里边传来一声“进来”,她才敢推门而入。 进去时,宣纸铺好,男人正欲挥毫泼墨。 宛初迈着小碎步走到桌案前,仰着脸笑意盈盈。 “何事?”江时卿道。 “妾来替大人磨墨。” 想到上一回她磨墨,用了半根墨条,墨汁浓得化不开,擅自加水又无轻重,淡得笔尖落在宣纸上即刻成团。 江时卿立马喝道:“不用!” 闻此,宛初手臂一颤,心也跟着一沉。这么多日不见,她兴冲冲跑过来,只得了这一句恶狠狠的话,顿时垂下手退到一旁。 这滋味委实不好受。 江时卿抬眸,道:“这不需要你,出去吧。” 不得不承认,他是刻意而为之。 这些日子待在侯府,她实在太过惬意。眼见她与江家的人处得如此欢快,他需得敲打敲打,以免她生出娇纵之心,生出妄念。 毕竟是个妖物,不得不防。 宛初几乎是一瞬间就明了他的心思。 她试图平静地说话,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颤意和委屈:“妾是否做了什么惹大人不悦?” “你与我的家人走得如此之进,莫不是忘了我先前的话?” 她当然记得。 不许她与江时淮亲近,是因怕江时淮坠入情海,回不了头。如今她不仅是和江时淮走得近,而是整个江家,犯了他的大忌。 然而,她这些日子陪着老夫人,并未深思太多。 “妾只是想着,多哄老夫人开心,也是替大人分忧。” 江时卿搁下狼毫,起身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道:“不要妄自揣测我的想法。” 满室寂静,宛初咬着下唇,想争辩几句。 这时,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大人,道长来了。”嬷嬷的声音。 江时卿沉声道:“你先出去。” 宛初噙着泪,咬着唇,委屈地往外走。推开门,正撞上一辰道长。便立马收了泪:“宛宛见过道长。” 一辰手握佛尘,见到出来的人时微微一愣,旋即点头微笑,“原来是你。” 见她泪盈于睫,令他好生诧异,“你竟会落泪?” 宛初撇过头,微微福礼,匆忙告辞。 她真怕再待下去,眼泪就会喷涌而出。 * 望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一辰眸中交织着震惊和疑惑。委实不像初见那一日,与他谈交易的女子。不过是数月未见,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 掩下心里的疑思,他推门而入,恭敬地朝江时卿行礼:“贫道见过江大人。” 江时卿请他上座,吩咐嬷嬷端茶倒水,又把门阖上,落了锁,才开始谈正事。 “上一回和道长说的事可有眉目?” 他指的是梦中窥见先机一事。 一辰道长眸色稍深,意味深长道:“怪力乱神之事贫道看得多了,其实大人这事或许是上天托的梦,至于大人所说的真切之感,定是梦境太过真实所致。” 顿了顿,又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看大人一条路走到黑,才告知身后事,此乃幸事,说不定大人的命运亦会由此更改。” 江时卿微笑:“如此甚好。” 自上一回见面,一辰道长明了他转变态度的前因后果,很是欣慰。他了解江时卿这个人越深,越加敬仰,同时又带着一些惋惜。 “不知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江时卿起身,踱着步子,犹豫良久才道:“我意欲将画妖留在府中为我所用。敢问道长,此等逆天之举是否可行?” 回想方才画妖眼中含泪,一辰不禁瞳仁收紧,低声问:“大人莫非与妖女生了不该有的情?她是我眉尧山的妖物,我对她都是知之甚少,若是留在身边——” 江时卿摆手,将宛初用木雕救助时离一事娓娓道来。 一辰放下杯盏,思忖片刻道:“大人当真这样相信她会行善事?” 江时卿斩钉截铁:“至少这些日子看来,她确有改过自新之举。只要她有心改过,我亦不想伤她。” 一辰扬了扬手中的拂尘,叹道:“大人与祖上的青山圣尊一样有着伏龙之血,眼下只有您能制住她,贫道便听您的安排。” 第19章 腹诽 原来背着他时,她还会抱怨…… 眼前浮现女妖那张泫然若泣的脸,一辰捏着茶盖的手骤然紧缩,觉着有义务提醒江时卿。 “大人,方才贫道在门口见到妖女,着实吓了一跳。贫道犹记得那一日寻得画卷救她出来时,她恨意难消,誓要报仇雪恨。然而方才见到,戾气全无,实在诡异。” 江时卿落座,端起茶盏:“这也是我的疑惑之处,她与我梦中所见大不一样。” 温顺,乖巧,做事小心翼翼。 “贫道担心她故意而为之,以此迷惑大人。”一辰扬了扬佛尘,道:“据传她最擅长投其所好,大人切不可过于轻信。” 想到女人站在他面前,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江时卿放声大笑,“道长多虑了,她既不能伤我分毫,有何可惧之。” “话虽如此,亦需谨慎。”一辰道长眸色越发深沉。 江时卿沉吟片刻道:“若她作妖,我定将力斩之。” 闻此,一辰放心不少,笑道:“贫道相信大人不是那等会受皮囊蛊惑的俗人。” “我自有分寸,道长可放心。” 一辰点头。 这世上唯有伏龙真身之人可破画妖道术,譬如他的祖上的青山道长。他可看到江时卿身后灵气环绕,天生是扶龙真身,实乃天资卓著的修道之人。 可惜生在凡尘,为俗事缠身,未曾修道。 他低声询问:“敢问大人留着妖物是打算利用她救人吗?贫道奉劝大人静观其变,切勿擅自篡改他人之命运。” 毕竟天机不可泄露,若是执意如此,怕是会遭天谴。 江时卿知他在担心何事,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水道:“道长,有劳你夜观天象,若出现异数立刻告知,我必会停下来。” 一辰叹了口气。 “只是,若因我擅自行事而折寿,道长无需救我,我这一条命如果能换十几条命,便值当了。”江时卿拱手,请求道。 默了半晌,一辰道长抿唇点头。 他了解江时卿的性子,一旦做出抉择便定会坚持到底,天亦撼动不了他分毫。 * 离开书房后,心情极为糟糕的宛初埋着头往寮房跑。好巧不巧,在路上撞上给江时卿送点心的沈蓁蓁,简直是大型社死现场。 不过,首先愣住的是沈蓁蓁。 她提着食盒,站在对面,死死地盯着她。 上次是夜里,月色朦胧之下只依稀记得这个女人肌肤雪白,皓月披在她身上甚是刺目。 眼下的朗朗晴天里,这张脸五官艳丽夺目,再一次刺激她的心神。 她不信,表哥会喜欢这样的女子。 表哥分明是不近女色之人。 据她所知,想要笼络表哥的那些小官借着酒局不知送了多少美人到他身边,无一例外被他原封未动,送回原处。 若真贪慕美色,表哥何必多此一举。 这女子究竟有什么本事,让表哥领回来住在这偏院里,得此优待。 对上沈蓁蓁审视的眸子,宛初立即闻到浓浓的醋味。为免招惹是非,她软绵绵地行了个礼,极为卑微地低下头:“宛宛见过沈姑娘。” 然而沈蓁蓁并没有想以礼相待的意思,脸色非常难看,毫不掩饰对宛初的嫌弃。 书里面,对沈蓁蓁的描写并不多,毕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江时卿情感道路上的过客,因而宛初并不了解她。 只是今日一见,她并不是像在江时卿面前那般温婉柔弱,怕是不好惹。 沈蓁蓁今日身着月白色勾金线上襦,下身是芙蓉色镶海棠花的曳地长裙。脖颈细长,仰着头,高高在上地看着宛初,像盘问犯人似的:“你为何住在这里?” 宛初身量比她微微高些,怕惹这位大小姐不快,她微微屈膝,抬眸道:“我是大人买回来的婢女。” “原来不过是个婢女。”沈蓁蓁轻嗤一声,端着食盒的手紧了紧,挺拔了身姿,誓要压她一筹。 “表哥在书房吗?” 宛初道:“大人在书房会客。” “哦?”沈蓁蓁瞥了一眼院里的凉亭,缓缓迈着步子往前走,朝后背的人道:“我到亭子里等,你且为我端茶来。” 若不是怕江时卿怪罪,宛初恨不得一走了之,懒得搭理她。 端茶倒水是婢女做的事,可她并不想伺候人。 眼下也只能强压下心里的烦躁,点点头。周转几处,她才找到饮茶的器具,捧着漆木托盘回到后院凉亭。 刚上台阶,就听到沈蓁蓁不满道:“端个茶这么久,你怎么这么笨。” 宛初替她斟茶,退到一边,卑躬屈膝,唇瓣紧紧抿着。 站了半刻,她腿脚有些酸软,道:“姑娘,若无事,奴婢可否先行告退,去帮嬷嬷做事。” “没有我的吩咐,你一个婢女怎么可以想走就走?”沈蓁蓁抿一口茶,将杯盏放在桌上,抬眸:“斟茶。” 沈蓁蓁打开食盒,道:“表哥最爱吃我做的桃糕,你去书房看看,那客人出来了没?” 宛初闻到香味,立刻恭维道:“沈姑娘的做的点心真是独一无二。” 只是,本想拍个马屁,没想到拍错了地方。 沈蓁蓁瞪大眼睛,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莫非你偷吃过?” 这…… 还是那一夜,见她肚子饿,江时卿给她吃的。 她可不敢如实相告。 若让沈蓁蓁知道她与江时卿是那种关系,就不必活了。 她思忖片刻道:“府上的人都说姑娘厨艺极佳,还说大人只吃您做的点心,奴婢才斗胆猜测这糕点应是人间美味。” 说完,眼见沈蓁蓁面露得瑟,赶紧躬身上前替她倒茶。 茶水过半,见沈蓁蓁眼睛忽放异色,起身喊道:“表哥:” 江时卿来了? 宛初转身去看时,杯满则溢,烫水径直落在石桌上,溅到沈蓁蓁长裙上。 沈蓁蓁顿时神色紧绷,攥着裙子看茶渍一片,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碍于江时卿在前方,只好压着声音道:“碍手碍脚,跪下。” 声音虽轻,江时卿亦听到了,露出不易察觉的惊讶。 他跨步上前,看向宛初,道:“还不退下。” 此时此地,宛初识趣的福礼,转身离开。 沈蓁蓁仍有些懊恼,茶渍浸在芙蓉色长裙上,明显一大块深深地痕迹,难看极了。 江时卿笑了笑,“表妹就不要和一个笨手笨脚的婢女计较了。” * 听到后面的男人这样说,宛初攥着小拳头,小跑着回到寮房前的院子里。 先前受了江时卿的冷落,又碰到沈蓁蓁支使她做事,最后还听到一番奚落之词,她气呼呼地蹲在地上,拿着棍子戳泥巴。 “哎哟!” 一只小蜗牛挣扎着叫道:“小仙女,你戳到我了。” 原来是上回看到她躲在树底下偷偷哭,跑出来安慰她的小蜗牛。 她还给小蜗牛取了个名字:条条。 宛初撅着嘴,叹了口气。 “小仙女怎么了?”小蜗牛仰着头看她。 一旁的苍天大树发出浑厚苍老的声音:“小仙女肯定是江大人吵架了。” 宛初抬头,看了看晃动的树叶,阳光筛过,落在地上,印出金色的光圈。 唉,多好的天气。 浪费了一整天的好心情。 一只小猫踮着脚,悠哉悠哉走过来。 “白毛,你怎么来了?老夫人看不见你,定是要着急了。”宛初抱住他,顺了顺他后背的毛发。 多亏宛初能听懂他的话,告诉老夫人他的需求,否则老夫人总是擅自揣测猫的想法,自作主张,害得他不得不假装出很喜欢吃鸡肉的模样。 “我玩一会就回去,她正在睡觉呢。”白毛道:“刚才那个沈蓁蓁来了,我赶紧跑了。” “你不喜欢她吗?”宛初纳闷,沈蓁蓁每回都喜欢抱着白毛,应是挺爱猫的一个人。 “她手上的丹蔻让我过敏,每一次摸我,都让我很难受。我想跑,她还要死死拽着,太讨厌了。”白毛哼哼两声,翻了个白眼道:“她哪里喜欢我?在院子里碰到我,看都不看一眼,恨不得离我远远的。只有在老夫人面前才会抱我。” 没想到沈蓁蓁如此表里不一,宛初倒吸一口凉气。 今日讨好沈蓁蓁是对的,若是得罪这样的女人,她以后定要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男人就是容易看表面,我这么善良,他时刻防着我,简直就是白痴。” 小蜗牛道:“你说得是江大人吗?” “对啊,就是江时卿,他就是一个笨蛋。” 这时,正寻声而来的江时卿脚下一滞,面露疑惑。 笨蛋? 呵呵。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像一颗粉色的蘑菇,和脚底下的泥土浑然天成一般,蹲在那里。 女人自言自语,说的话简直莫名其妙。 “你们只看到他忠心爱国的一面。” “他不仅笨,还很偏执。” “嘘!小声点,别让他听到了。” “白毛,老夫人最好了,你以后可不许躲起来吓唬她。” “像我这么乖的哪里去找?他是捡到宝贝了好吧。” 江时卿只觉越听越离谱,平日里也没见她这样发过牢骚。 他额角隐隐冒汗,嘴角不自觉咬紧,摸了摸鼻尖。 第20章 心动 同样是女妖,他只对宛初有感觉…… 日头西斜,浮云渐渐散去。宛初像一朵浅浅的,粉色的蘑菇一样仍蹲在参天大树下。 江时卿站在离她稍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微微蹙着眉头,深思听到的每一句话。 匪夷所思,莫名其妙,无聊至极。 直到纯白色的猫儿踮着脚,优雅的走开,宛初终于抬头,看天色已暗,慢慢站起身来。 双腿已麻,根本站不稳,身子摇摇晃晃。倒下时,吓得双目一闭,熟悉的气息来到身后,稳稳托住她的腰身。 “蹲了半个时辰,你在跟谁说话?”江时卿身上的冷香传来。 宛初睁开眼,眨了又眨,确认没看错。 “大人……都听到了?” 笨蛋!迂腐!偏执…… 他全都听到了? 宛初面颊绯红,不敢与之对视,纤细的柔荑环住他的脖颈,将头死死埋在他的胸膛。 “抬头。” 她摇头。 “看着我。” 继续摇头。 “嗯?” 她吸了口气,缓缓抬眸,清高冷肃的眸子,带着一丝促狭。 “刚刚埋汰我的时候,不是很理直气壮吗?” 宛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斟酌着该说些什么,用极细的声音道:“那些花花草草盛赞大人清廉忠正,可惜大人听不到……” 正欲辩驳,见到远远的来了一个人,正是蔺宸。 * 光禄寺丞周福生一早递了帖子给江时卿,邀请他去周府参加晚宴。 蔺宸只是来询问江时卿是否赴宴。他提着剑,穿过游廊,好巧不巧,撞到两人以极度亲密的姿势定在那里。 表情瞬间凝固,进退艰难。 转过身,想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却听到身后一身浑厚男声径直喊住他:“何事?” 蔺宸艰难地转过身。 江时卿镇定自若,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倒是站在一边的宛初满脸通红,像煮熟的螃蟹。 蔺宸拱手,稍稍低头道:“大人,周大人昨日递了帖子请您去府上,您还未回绝,这是去还是不去?” 江时卿冷冷道:“晚宴?不过是借着晚宴的幌子,想要塞几个美人到我怀里而已。” “大人,可是不去?” “为何不去?备马车,准时赴宴。” 蔺宸努了努嘴。原以为大人动了凡心,看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情冷性。依他来看,江时卿此番赴宴定是要羞辱周福生一番。 他看向宛初。见她眼神瞬时暗淡几分,不免生出些同情。奈何他不能告知真相,安抚她一番。 不过,看起来美人不需要他的安抚。 “你要乖乖待在家。”江时卿微蜷食指,刮了刮美人的脸颊。 宛初点头:“鸿门宴上,大人小心些。” 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和默契,让蔺宸一人在风中独自凌乱。 * 去周府路上,回想女人那句“鸿门宴上,大人小心”,江时卿撇了撇嘴。 蔺宸在门帘之外,悠悠道:“大人,听到您要出门,林姑娘脸都黑了。” “你心细如发,就看出了这些?” 不咸不淡的声音从门帘后传过来,蔺宸背脊一凉。 “大人,你对林姑娘……?”他面子厚,不依不饶,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江时卿道:“有时间关心我的私事,不如好好办事。” 蔺宸提了提缰绳,见他有意岔开话题,嗤笑一声闭了嘴。 呵,口是心非的男人。 过了好半晌,江时卿道:“我并非色令智昏之人,她身份存疑,你心知肚明即可。平日里,我不在府上时,你替我盯紧她。” 此话一出,蔺宸吃了一惊。 “大人,那般柔柔弱弱的姑娘,整天把自己关在府里做木雕,能有什么好防备的?” 江时卿睃了他一眼,冷意顿生。 蔺宸连忙掩下差点喷涌而出的笑意,换上一脸肃色。 须臾,马车到了周府,周福生亲自在门口迎接。 周福生是大理寺丞,从七品。江时卿和此人素无交集。 二人跟着周福生入了大堂,里面虽有几位大人,大约都是周福生的同僚,来撑个场面罢了。 实则邀请的只有江时卿一人。 江时卿一眼瞥见座下有一人,是王尚书的走狗,又见周福生时刻看着那人脸色行事,即刻心领神会。他见惯这些场面,斜靠在四方椅上,脸上漾着笑,不像往日那样面若寒冰,倒是有些随意。 蔺宸见到他这样,不由得摸了摸耳垂,知晓他那一副笑意吟吟之下,已是万般忍耐,等下可有戏看。 酒过三巡,只听乐声一起,一位身姿曼妙的舞姬以扇掩面,从雕花屏风后轻盈而出。团扇徐徐落下,只见巴掌大的脸,水雾弥漫的眼睛,媚到骨子里。 贴身的薄衫恰到好处凸现玲珑有致的身形,扭着腰肢,伴着乐曲,光着玉足,悠悠走到江时卿面前,俯下身来斟酒。胸-前春光明媚,一片大好河山,全盘展现给他一人。 江时卿已有些醉眼迷离,慵懒地斜靠在靠背,含情带笑看着女子。 周福生不失时机地凑到了他耳边道,“大人,这女子是我从淮州带回来的低等女妖,那功夫很是了得。您若喜欢带走便是。” 蔺宸站在右侧,正欲将女子挡住,江时卿已先一步使了眼色:“退下。” 眼见他并未拒绝,周福生喜上眉梢。 原来,传闻未必是真。 他的诉求很简单,长子周知行入了礼部,若能得到江时卿提携,便能更近一步。于江时卿而言,这事并不难,顺水推舟,睁只眼闭只眼便过去了。 朝廷里畏惧江时卿的人甚多,正是因为他身在帝师之位,位高权重,却从未犯过错,让人抓不到把柄。 如此一来,想要笼络的人只能望而却步。 然而,今日江时卿的态度暧昧,在周福生看来顺风顺意。 江时卿不好美色,大概是看不上凡俗女子。这女妖可是他花了重金,打通几重关卡才买到的。 他又悄声道:“江大人,犬子……” “周大人,”江时卿举起酒杯,笑了笑:“令子才华横溢,即便没有我提携,将来亦是前途无量。反倒是你今日之举,并不是在帮他。” 周福生只是从七品,他原本也没想过江时卿会赴宴,因而今晚见他来了,已觉事已成了一半。听他这样说,脸色瞬间就垮了。 他的视线落在座下的黑色深衣男子身上,似乎在求助。 这些哪里逃得过江时卿的眼睛。 他自斟自饮,目不斜视道:“周大人还是太不了解我,替你出谋划策的那位亦不了解我。” 周福生不知其意,颇为惶恐。 “还请大人明示。” “令子只需尽忠职守,大人切勿再行这一套。”江时卿一脸肃色,先前的醉意全无。 美妖正在斟酒,见眼前男子头戴玉冠,气度不凡,脸颊倏然一红,媚眼如丝地凝注着江时卿。 江时卿只是冷冷看着,夺过她手中的酒壶:“不必斟酒了。” 周福生顿时明白,眼前的男人和旁人说的并无二致,当真是个不受魅惑的。若再纠缠下去,怕是会节外生枝。 他举杯道:“是我唐突了,还请大人见谅。” “今夜到此为止,大人不必远送。”江时卿一饮而尽,起身拂了拂袖,附在他耳边道:“周大人向来清廉,这场晚宴想必花费不菲,切勿着了小人的道。”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轮白月皎皎,挂在夜空。清风几许,掠过车帘,轻微摆动。 江时卿靠在车壁,撑着头,微微阖眼。方才妖物当前,他却一丝兴趣也无,脑海中反复闪现宛初的玲珑的身姿和清纯的眼眸。 同样是女妖,缘何如此不同? “大人,你早就知晓周大人是被利用了?”蔺宸掀开车帘,把头探了进来。 江时卿撑着头,酒的后劲大,此刻已有些迷糊。 他揉了揉太阳穴道:“他这个人向来按部就班做事,从不趟浑水,若非有人怂恿,怎么会来拉拢我?” “王尚书的人?” 江时卿疲惫地点头。 王尚书主持春闱是板上钉钉的事,想跑也跑不了。只是李济网开一面,允了他儿子参考。可他仍旧怀恨在心,逮着机会报复江时卿,假手于人来布置一场饭局。 思及此,江时卿自嘲一笑。 朝野之上,树敌众多,他踽踽独行,从无怨言。生于侯府,作为长子,几乎是既定的命运。二十几年,他一路踏着荆棘开路,只是为了心里最神圣的道。 一切都不值一提。 除了他心里坚持的道。 江时卿阖上眼,妖女的脸挥之不去。难以抑制的,浑身开始燥热难安,腹间热流涌动。 不好,酒中有药。 一路上,他挣扎着回到寝室,刚打开门,便闻到一阵馨香。细细辨认,是妖女身上的栀子花香。 他松了口气,径自朝内室走去。宛初跌撞着走过来,洁白的脸仰望着他,满是焦灼。 纵然是千年女妖,可此刻的满腔柔情,只属于他一人。思及此,江时卿心念一动,抓住女人的柔荑,顺势将她往怀里拉,一心想着往榻上而去,沉于欢海。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湿软的唇,而是冰冷的手掌。 他扑了个空。 第21章 解药 千般讨好,她是他的解药 时间回到稍远一点的傍晚时分。 当日头从这头窗牖落到那头,宛初将锉刀收起来,把雕刻好的小蜗牛放到树底下,安静地坐在秋千上,百无聊赖地等待江时卿回来。 正耷拉着眼角,听到翻墙而入的声音,循声望去,便看见三个身影,鬼鬼祟祟走过来。 “小仙女,好像有贼。”树叶微动,大树提醒她。 宛初跳下秋千,躲到树后。 三个男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有一个男人扛着一个麻布袋,另外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在张望。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放到侯府里来。 眉心一跳,莫非是要栽赃江时卿? 突然,矮个男人指向她这边:“大哥,那好像有人,我去看看。” 她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影子暴露在外,情急之下不知该往何处躲。 忽然,一只手将她拉到黑暗中。 “嘘!” 宛初侧目,居然是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嬷嬷。奇怪的是,嬷嬷没有驼背,漆黑的眸子异常透亮,毫无一个老人该有的混浊。 嬷嬷拉着她,移到墙脚下,躲过男人的勘察。 她行走的速度,亦不像一个老人。 过来探路的男人扑了空,便折了回去。 紧接着,三个男人又轻手轻脚往江时卿的寝室而去。 “我们别动,先他们要做什么。”嬷嬷道。 声音清澈悦耳,令宛初吃了一惊。分明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忘记变声了。”嬷嬷尴尬一笑,用手捏了捏耳垂下方。她轻轻一拉,一张薄薄的皮渐渐脱落,露出一张年轻的,没有褶子的脸。 “你易容了?”宛初捂着嘴半天回不过神。 “别怕,我叫红霓,这府上只有大人和小宸子知道我的身份。”女人嫣然一笑。 小宸子?不会是那个人高马大的蔺宸吧? 宛初不解道:“那你为何在我面前暴露身份?” “你是大人的女人。”红霓坦荡荡,笑了笑道:“不会出卖他。” 宛初皱眉,叹道:“你误会了,我不是大人的女人。” “那你为何留在这?”眼前的女人突然紧张起来,盯着她不放,指甲陡然变长,落在她脖颈处。 宛初下意识紧绷身体,道:“阿爹背着我把我卖了,是大人好心收留我。” 女人的手乍然松开:“原来和我一样,也是可怜人,” 宛初微微一怔,这个女人擅长易容,本事不小,应该不是普通女子。她暂且压下心里的疑团,继续望向形迹可疑的三人。 那两个扛着麻布袋的男人已潜进屋,矮个男留在门外把风。片刻后,两个男人出来,手中已空空如也。 宛初和红霓相视而惊。 果然如先前所料,他们藏了什么东西。 待三人走后,她们一前一后进了屋。由于内室未曾掌灯,宛初只能借着月色朝里面看,只见屏风后,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手被绳子捆于头顶,脚腕也被缠住动弹不得。 女人身上不着寸缕,露出光洁如玉的肌肤。 红霓连忙上前替女子松绑,又脱下罩衫覆在她身上。 女人睁着眼,泪水淌过脸颊,无助地看着她们:“本宫这是在哪里?” 宛初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意识到事情比预想的更复杂。 这时,传来前门打开的声音。 莫非是三个男人折返? 紧跟着,她闻到一阵熟悉的清冽的檀香,是江时卿回来了。 她忙从屏风探出头,跌跌撞撞走过去想要拦住他。 先保住屋内女子名节要紧。 走到江时卿跟前,一股浓浓的酒味入鼻,她忍不住皱眉:“大人,且慢。” 朱唇刚启,他的气息已强势地罩过来,一只大手把她揽入怀里。见他眼光灼灼,一个吻即将落下,宛初毫不犹豫用手背堵住他的嘴。 江时卿只当她是玩闹,哑着嗓子,笑道:“故意躲我?” 红霓就在身后,还有宫中女眷躺在榻上,宛初哪有心思与他闹。 就在他再度俯身上来时,她腰肢轻摆,飘飘然地躲了过去。 他再度扑了个空。 “不怕我了,嗯?”说完,江时卿拉住她,反身扣到怀里,在她耳畔低语:“特意在这里等我的?” 宛初坚定地推搡道:“大人,红霓看着呢!” * 红霓也在屋内? 见到屏风后的女人,江时卿酒醒了一半,生生将全身的燥热压制下去。 他冷声道:“你们在这里做甚?” 红霓极为恭敬地低头行礼:“还请大人移步内室,此事还请大人定夺。” 见到红霓正以真面目示人,江时卿走过去,低声责问:“你为何没有易容?” 红霓正欲解释,一旁的宛初拖着他的手臂道:“大人,里面的人可经不起等,快些随妾去看看吧。” 江时卿走到内室,女人已换上红霓取来的衣裳,披着薄绒,坐在床榻上低声抽泣。 见到床上坐着的人,他错愕万分,“七公主,您怎么会在这?” 宛初和红霓面面相觑。她们猜测此人身份尊贵,万万没想到是本朝公主李娉。 得知有人潜入府中,将公主送到他床榻上,江时卿的眸色更暗了几分,冷笑道:“原来,他们算计的是这一步。” 这一步,远不是周福生能算计。看来,今日的鸿门宴不过是障眼法,真正歹毒的事在这里等着。若他当真与李娉发生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压抑着身体中勃然欲发的药性,他来到床前,单膝下跪道:“殿下,可看清楚绑你过来之人?” 七公主摇头:“本宫在寝殿沐浴,闻到奇怪的气味,便昏了过去。等醒来时,就看到二位姑娘。” 处于这等难堪的境地,李娉面色绯红,但仍是优雅起身,缓缓迈着步子走到江时卿跟前:“大人免礼。本宫知晓你的为人,甚是……敬仰。此事一定是有人要陷你我于不义。” 江时卿黑眸微冷道:“殿下,臣会安排人悄悄护送您回去。这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李娉颔首致谢:“有劳江大人,本宫若有线索亦会马上告知。” 江时卿攥着宛初的手,借着她的手臂站稳,用仅剩不多的毅力勉强维持着清醒道:“红霓,你和时离带公主走暗道离开,蔺宸会护送你们入宫。” “遵命。”红霓搀扶着李娉往外走。行到半路忽对宛初低声道:“大人似乎不太对劲,你好生照料。” 待二人走后,江时卿到底支撑不住,拉着宛初坐上榻,满眼疲惫。 “大人,你怎么了?”宛初心惊不已。 男人灼热的黑眸,星火窜动。他的掌心,亦是越来越滚烫,欺身上来,声音暗哑:“有人在我的酒里下了药。” 宛初立刻明白,他进屋时那样热情和急切,原来是急着泄火。 而她,是他的解药。 她本该是欢喜的,他如此信赖自己。可两只小手却不由自主攥紧成拳头,用力抵住他的胸膛,把他往外推了推。 “怎么?”江时卿只觉得身下胀痛,不得不压制紊乱的气息,耐心等待她回应。 “大人,妾在你眼中,只有这用处吗?”宛初嘴唇未抿,似有万般委屈却道不出。 江时卿一愣,难道这不是她应该做的吗?或者说,之于画妖而言,这种事哪有不情愿的。 他笑了笑,“各取所需罢了。” 见他额角冒汗,宛初知他已极力忍耐,可不知为何,她偏偏此刻生了执念,不愿轻易从他。 她希望他明白,眼前之人只是宛初,不是画妖,更不是任何一个书中的角色。对江时卿的真心,不带半点功利和算计。愿意让他抱着,亲着,哄着,也不是为一口阳气。 “妾对大人,真真是一心一意。无论大人怎么看,妾都要说明白。妾不是勾栏瓦肆的那些女人,也不是为了大人身上的阳气,才亲近大人。” 宛初一字一顿,认真和他掰扯,只求他愿卸下防备,相信她。 “妾愿做解药。但今夜之后,若非你情我愿,妾再不愿与大人做这种事。” 说完,宛初落下泪来。 她知晓,嘴上虽硬,心却是软的。 对于江时卿,她毫无招架之力。 她无法抵御江时卿身上冷冽的清香。一旦靠近,男人便如同漩涡般吸走她所有的神志,令她只想与他一起沉沦。 匪夷所思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他是唯一可以近身的男人。因而只要他主动一点,她的信念和身体,就会一同崩塌。 好像宿命一般。 江时卿彻底愣住。 如果是梦里的画妖,绝不会这样温柔和体贴。他不由得劝说自己,妖女真的转了性子,他不该对她冷言冷语,充满防备。可旋即,又有些不太确定,这一切是不是妖女的媚术。 眼下,他委实受不住宛初这副模样,一副被他欺负了却还顾忌着他感受的模样,温顺又善解人意。顷刻间,他心里某一处忽然一紧,将她拉到怀里。 宛初仍旧固执地扬起手,用力去推他的胸膛,好像要把他推开。 那力量实在弱小,弱小到他轻轻一拽,就把女人的手扣在腰间。 他垂眸打量女人,满脸焦灼和委屈。看她仍旧不情愿,便轻轻地去啄她眼皮,好像在用全身心抚摸一件珍宝。 第22章 取悦 你是妖,我是人,人-妖殊途 仲春的夜风带着一股子寒意,而江时卿灼热的吻驱散了这股寒凉。 只是,由倾心爱慕之人拥吻,宛初仍是有些冷意。 心里像缺了一块。 男人的回应显得急不可耐,凉薄至极。 她不愿继续毫无情感的床笫之欢,又无法挣脱落在腰间的双臂,沉稳有力,令她着迷。 江时卿扣着她的腰,低头亲吻,比往日要更为轻柔耐心。讨好之意甚为明显,身下之人却不愿给他想要的反应,看起来也不像假装矜持。 他抬眸,女人的眼中蓄着两汪清泪,妖艳动人。 猛然之间,清醒过来。 即便是鱼水之欢,也不能给任何取悦的快乐,亦或是征服的肆意。 他并非强人所难之人。 江时卿心底掠过一丝异样,随即便化作更深的不屑与厌恶。 先前,多少曼妙诱人的美人舞姬送到眼前,他连眼皮都不曾抬起。多少京城贵女穷尽招数引之,他也不过是装聋作哑。 此等手段,他一眼辩之。 他可不信妖女当真是自珍自爱之人,不然怎么前一回稍微碰一下身子便软若无骨,化成了一滩水? 轻嗤一声,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屑。 只怕是口里说爱慕极深,实则趁着他药性发作,以身体做诱饵来威胁他,要图谋什么。 果真是个心机深沉的虚伪女子 他推开女人扣在脖子上的手,审视眼前的女子。 * 宛初怔愣了。 男人注视着她的眸光晦暗不明,毫不掩饰的不屑。嫌弃和鄙夷直达眼底,令她额角一跳,心头颤动不安。 对视半晌,宛初失措地搂住他的后颈,扬起脸来,想要用主动结束这一场对峙,径自吻上去。 她宁可失去一切也要沉在他的身体里,如同没有方向的鱼儿,如同奔向火焰的飞蛾。 先前燥热难安的男人,却竖起一根手指,抵住了唇。 “此事将就你情我愿。”他俯视着女人:“若不情愿,我可自行纾解。” “妾只是有些难过,并非不愿。” 她仰头望着男人,即便在这样狼狈时刻,仍静若深海,沉如山巅,并没有一丝一毫失去自制。 “莫非你想要名分?”江时卿低头拂过她的鬓角,五指插入她的青丝,极致隐忍。 “我曾立志不娶妻,我能给你的,未必是你想要的。” 宛初的泪,不可自控地涌了出来。 “我知道,大人曾起誓。” 想到书中,他令多少京城贵女心碎,可她还是心甘情愿陪在他身边。 至少,她是唯一一个,陪在他身边的人。 “妾说过会陪着大人,尽全力协助大人,直到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的那一天。若是那一天到,只是希望大人不要赶走妾。” “你是妖,我是人,人-妖殊途。”江时卿的声音骤然变冷。 宛初垂眸,顷身抱住他。 女人身体柔软的某处贴在他身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颤栗。 “你要知道,这事已成定局——” “妾明白,妾愿意。”宛初止住泪,摩挲着男人的后背,感觉到他上身一颤。 “大人,你若愿意相信妾,妾绝不会辜负大人的信任。” 江时卿堵住她的唇,吻到她喘不过气,又附到她耳畔:“好。” 他轻轻掐住她的下巴,倾身吻她皓白的脖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和一个女妖在这方寸之地,讲什么国之大道,人伦天理,实在是可笑至极。 梦中她害人时,轻抛媚眼,杀伐果断,倒不像现在这般矫揉造作。 这样的矫饰,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 耐心已耗尽,江时卿此刻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与女妖一同坠入无边瀚海,至死方休。 他知道,此时的他,非常无耻。 * 夜半,更深露重之时,江时卿眸色骤然变冷,从梦中惊醒。 梦里桃花落下,女子身着白纱裙,赤足踏地,提剑起舞。身姿轻盈若蝶,裙裾飞扬,轻快悦动。 回眸一笑,是那妖女的脸,只是分外炽烈明艳。 风起,剑落。 桃花漫天。 绯色的天空,映衬着女子绝美的容颜。 朱唇微启,似乎在说话,近在咫尺,一个字听不见。 他伸手去拉,女人旋即转身,提着佩剑决然而去。 梦醒后,是一身冷汗。 他不记得曾去过一片如梦中一般的桃花林。 身边的妖女熟睡时如同毫无防备的婴孩,却能够轻而易举地篡改他的梦境,将女神的面貌换作她。 思及此,他转身侧睡,不再看她。 晨光熹微。 宛初睁开眼,男人背对着她,已换好官服。颀长的身姿,一层层的衣物掩住他上身的肌肉,又是磊磊书生的模样。 她从未在江时卿身边待过这么久,以往都是先于他醒来,识趣地,轻手轻脚离开。 正欲起身,男人按下她的柔荑,唇角带笑:“睡吧,你本也不是会伺候人的。” 宛初揉揉眼,听他说过温柔如水,也不曾细细琢磨他眼里的深意,翻身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度醒来时,已是日晒三杆。想到今日还没去养寿堂陪老夫人,她赶紧起身下榻,盥洗完毕。 打开门,正撞上迎面而来的红霓。 “哎哟!” 红霓摸了摸额头,确认□□完好无损,才道:“啧啧,还哄我说是大人婢女,昨夜分明宿在这。” 宛初骇了一跳,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回屋里。 “小声点,别被人发现了。” 红霓叉着腰,撅着嘴,样子看起来别提有多怪。一个老人满脸褶子,装出小姑娘的模样,又可爱又做作。 宛初忍不住捧腹大笑。 “放心吧,是大人吩咐我来的,这院子里偏僻,没有外人。”红霓捏了捏宛初的鼻子:“大人从来不要婢女,小宸子说你是大人的女人,半点没错。” “我……红霓,你当真误会了”宛初无奈,总不能让红霓知晓她是一个妖物。 “咕噜咕噜——” 她摸摸肚子,饿得慌。如今倒是越来越像一个人,不像妖物了。 “饿了?”红霓打开门,将食盒提了进来,“特意为你准备的。” “谢谢。”宛初打开,里面有虾仁粥,白玉豆腐等,都是清淡可口的菜肴。 食过早膳,宛初方想今日的任务是陪老夫人读经,这个时刻倒也正好。 起初老夫人要她陪着时,她着实吓得不轻,生怕不识字露馅。可经书拿在手上,每个字都像是学过一样,一点也不陌生。 或许这是画妖本有的记忆。 她只是纳闷,原来做妖精也不容易,还得读书识字。毕竟在古代,除了出身显赫的贵女,一般女儿家哪里有会认字的。 出门以后,红霓弯着身子,又是一副嬷嬷的模样。 两人到了养寿堂,老夫人却不在,只有一个管事的嬷嬷在那里,神情焦灼地往外看。 “嬷嬷,老夫人呢?”宛初躬身问。 嬷嬷抬眸,眼里难掩焦虑,道:“唉,不知怎的,小公子今早突发急症,吐了口血,昏倒在地上。老夫人眼下正和夫人守着他呢。” 宛初眉心一跳,思忖良久也没想到书中有这一段。难道是因画妖不再作祟,江时淮的人生轨迹也发生变化? 或者是说,江时淮命中注定要遇到险境? 她和红霓赶过去看。 一位长须白发的大夫正在把脉,老夫人和苏氏焦灼地看着他。只见大夫摇了摇头,起身与苏氏说着话。 听完大夫的话,苏氏大惊失色。 老夫人潸然泪下,拐杖用力地敲打地面,几欲昏厥。 宛初连忙走上前去,搀扶老夫人。 老夫人此时无心看宛初,由她扶着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皱,一个劲催促下人快些叫江时卿回府。 宛初走到老夫人的婢女嫣红身边,低声询问:“嫣红,大夫怎么说?” 嫣红用手背挡着,附耳轻声道:“大夫好像没看出端倪,只说是怪病。” 宛初看向躺在床榻上的江时淮,脸色苍白如纸,红润的嘴唇也无一丝血色,呼吸急促,似乎随时就要断气一样。 这时,红霓也端着茶水,弓着身子走了进来。她放好茶托,眼神示意宛初随她出去。 来到屋外,红霓压低声音道:“小公子的贴身婢女说昨夜喝了酒睡下的,早晨去喊他,便喊不醒了。” 又是喝酒? 昨夜江时卿差点着了道,幸而她和红霓及时发现。 难道尚书不仅安排了周福生设计一场晚宴,同时支使了其他人算计江时淮? 思及此,宛初道:“小公子平日也喜欢出去喝酒吗?” 红霓摇头:“我一向待在大人的院子里,并不与这些人接触。不过,小公子爱听曲倒是真的。” 江时淮性子单纯,结交朋友众多。若是有人起了歹心,投其所好接近他,设置陷阱加害于他,也不是没可能。 记得在书中,江时卿将弟弟保护得极好,以至于他太过天真,才轻易让画妖哄骗,最终丧命。 宛初蹙眉,感慨江时卿处境之艰难。他自个儿屡次遭受刺杀、暗算也就罢了,连家人也成为政敌的靶子。 可谓是腹背受敌。 “你怀疑,小公子是中毒?” 红霓点头,道:“我曾有一个同伴就是中此毒。其无色无味,可同酒水服下。毒发后看着像是得了急症,口吐鲜血,脸色惨白,虚弱无力,无法进食,大概一两日才会身亡。” 闻此,宛初只觉心惊肉跳。 依她的说法,江时淮岂不是只有一两天的命了? 第23章 救人 梦里的女人,唤他夫君 午后,江时卿在崇政殿处理公文。 李济还是太子时,就已是息于政事荒于游宴。 严无畏投其所好,络绎不绝地把美人往东宫送。如今见新帝登基,更是撺掇诸多大臣上书,提议选秀一事。 本是先帝丧期,一年内不得兴选秀之事,可臣子们纷纷拿出国之社稷离不开绵延皇室子嗣来规劝江时卿允了这事。 他将奏折甩到桌案,斜靠在矮几揉了揉太阳穴。 子嗣。 李济根本不可能有子嗣。 那些送进宫的女子,最后是何下场,无人比江时卿更清楚。为太子时李济尚且收敛,而今是越发肆无忌惮,他梦里面不知多少女子命丧太极宫。他可不想助纣为虐,残害无辜女眷。 然,如今这缓兵之计拖不了几时。再拖下去,反倒落人口实,不出半月便会有人找到由头弹劾他。 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桌案,他微眯着眼,有些走神。 前阵子答应妖女,不让她入宫,不过是想利用她施法救人。可榻上如同雪花一样纷至沓来的奏折,让他有些头疼。 如若皇上选妃,那些送进宫的女子,谁来救? 一辰奉眉尧山师尊之命,下来渡劫。可大魏命数,依旧要依从天意。即便一辰有心协助他,但这些事有可为,有可不为,不能逾越。 宫里的事,朝堂之事,后宫之事,一辰亦是爱莫能助。 太阳穴再次发紧,他遂微微阖眼,闭目养神。 刚小憩片刻,就听到“笃笃笃”的声音,有人从外面跑进来大声喊:“大人,不好了!” 原是张公公领着侯府里的小厮从外头跑进来,险些跌倒在门槛上,灰头土脸,焦灼万分。 “大人,小公子……他突然昏厥,大夫说……他不行了!” 江时淮出事了? 果然是妖女按捺不住杀心,开始动手了! 他丢了奏折,拿起乌纱帽就往外走。走到殿外,发现天色转灰,风吹过脸颊,寒意袭来。 乍暖还寒天,最是阴晴不定。 弯腰进了马车,催促蔺宸快马加鞭。 下了马车直奔江时淮的院子。 院子外,宛初和红霓正在窃窃私语。 他正欲质问宛初,红霓先行一步,匆忙迎上前来 “大人,你可回来了。我怀疑小公子是中了毒,症状和奴儿有些像。” 不是妖女作祟? 江时卿脸色一沉。 不经意间又松了口气。 他自然记得当年奴儿是如何死的。从毒发到身亡不过两日。一心防备妖女,却忘了防住某些害人之心。 正欲拔步入屋,询问江时淮的情况,宛初走到跟前,杏眸里荡漾着水光道:“大人,若大夫治不好,妾来想办法。” 江时卿面色仍有些冷,心里有些动容。上一回她救时离之事历历在目,只是不知她那妖术是否奏效。 “你可有把握?” 宛初满目忧心摇摇头,不敢乱答。上回不过是偶然,她也不敢贸然应下。 江时卿沉默半晌道:“若真如此,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事已至此,聊胜于无。 点点头,不再看她,跨过门槛径直走了。 * 宛初回到寮房,入了画。 半月前,她整理耳房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里面摆放着三个木箱,不同的木箱,装着不同的木雕。诡异的是,红色和黑色镶金边的漆木箱中,留着的木雕全是葫芦形状,只是略有不同。 上一回,她拿出去哄时离的葫芦是从红色木箱中随意取的。那时并未在意葫芦后面还刻着一个符号,看起来很像太阳。 黑色镶金边的木箱中,葫芦背后的符号颇像一轮弯月。 另外一个在一个带锁的箱子里,零星放着几个木雕,全部都是画妖自己的脸。背后刻着一个符号,看起来像风,又像是文字。 她并不明白葫芦的用途,凭着上回的经验,拿出一个太阳葫芦,刻画江时淮的脸。 第二日清晨,大功告成。 她拿着葫芦走出寮房。 天色昏暗,外面下着小雨, 走到江时淮屋外,又听到咳血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夹杂着苏氏的抽泣:“他为何把药全吐了? 这时候,老夫人反倒镇定些,她安抚着苏氏,似有听天由命的意思。 宛初走到门口,就见到苏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母亲,这事妾身如何能听天由命?妾身只要一想起淮儿小时候,抱在怀里的模样,再看他连一声阿娘都喊不出,心肝儿就要碎了。” 闻此,老夫人眼眶亦红了,颤巍巍的扶着拐杖坐下。 看到老夫人这副样子,宛初不由得泪盈于睫。 她外婆如今也是这个年纪了。岁月变迁,脸上的皱纹日渐加深,甚至连曾经漆黑的瞳孔都已变得浑浊。攥着葫芦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心里越发焦急,不愿看到老夫人这个样子。 正愁如何把老夫人和苏氏支开,恰好江时卿看向这边,她晃了晃手中的葫芦。 江时卿了然,接过苏氏手里的药道:“祖母,母亲,你们守了一夜,先去歇歇吧。” 苏氏不肯,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抚摸江时淮的额头。 “不行,我要等淮儿醒来。” 江沐青拉着苏氏的手臂道:“阿娘,你和祖母去歇息片刻,我和大哥试一试,兴许二哥等会醒来就会吃药。” 老夫人眼里布满血丝,一个老人一夜未眠,到底有些撑不住。 见此,苏氏叹了口气:“母亲,我陪你去养寿堂休息吧。” 她缓缓起身,搀着老夫人往外走,回头嘱咐道:“卿儿,若是有好转立刻通知我们。” 江时卿点头,一脸肃色道:“沐青,我来喂药,你去拿几颗蜜饯来。” 江沐青瞥了眼宛初,忌惮江时卿的威严,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见沐青已被支开,宛初立马撂下瓷勺,拿出葫芦。 正欲放在江时淮心口,却被江时卿一把夺过去。 他细细端详一番,有些迟疑。 “大人不必怀疑,妾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只愿能得偿所愿,救小公子一命。”宛初道。 江时卿不语,只是目光复杂,蹙眉看着她。 最终,松了手。 宛初将葫芦靠近江时淮。 葫芦发出浅白色的盈润的光芒,富有灵力的光包裹江时淮的身体,环绕着他。而葫芦也一点点地渗入心口,渐渐与江时淮融为一体。 毫无血色的脸发出暖光,江时淮的双眸逐渐打开,从混沌变为清澈,黑白分明。 饶是两世为人,此情此景之下,江时卿也愣了半晌。 “咳咳咳……”江时淮捂着胸口,止不住的咳嗽。蓦地侧过头,吐出一口粘稠的黑血。 宛初忙打一盆热水,江时卿拿出毛巾替他擦拭嘴边的血迹。 肉眼可见的,江时淮脸上有了血色。 “大……哥。”江时淮气若游丝地喊着,露出疑惑道:“我怎么了?” 听他能说话,江时卿悬着的心终是落下。 这时,手拿蜜饯的江沐青几乎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转身又往外走:“我去通知阿娘和祖母。” 江时卿一只手托着弟弟的后脖子,扶他坐起,拍着他的后背:“没事,吐出来就好了。可有什么不舒服吗?” 江时淮仍有些迷糊,摇头道:“头昏,想喝水。” 婢女将茶水递过来,宛初拿着棉花沾水,轻轻滋润他的嘴唇。 这时,闻讯而来的苏氏见地上一滩黑血,儿子已恢复血色,几乎是喜极而泣。 老太太走得慢,她缓缓跨过门槛,走到床前,把左手带着的佛珠摘了下来,闭上眼睛,慢慢地揉搓着,一下又一下,喃喃念道:“谢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由这一幕,江时卿想到在湖边,百姓跪拜水神的情形。 前世的妖孽,这辈子已救了三条命。 善恶皆在一念之间,或许,他也该放下往日的偏见,好好待她。 * 是夜,月朗星疏。 江时淮已恢复大半,江家上下皆松了口气。 只是前夜喝酒的朋友众多,半点不记得是谁替他斟酒,亦不记得谁将他送回来。 待他入睡后,江时卿才放心离开。 如今侯府在明,敌人在暗,他须想个法子保护家人。他在朝廷树敌众多,从他处无从得手,便盯上侯府的人。明日定要在暗处增派几个人手,护卫侯府周全。 他眼眶微红,身心俱惫。回到内室,临坐窗前,望着一轮白月,思考前尘往事,眼皮渐渐不由控制地耷拉下来。 不知不觉,又入了那一片灼灼的桃花林。 女子一身白衣,踏着月色穿过林子,走到他面前。和女妖同是一张脸,只是面上难掩淡薄和清冷。 分明是同一张脸,散发着完全不同的气息。 眼前的女子,既非前世女妖那样媚态万千,亦非如今女妖这般这样纯真无邪,而是像不落凡尘,无情无欲的仙子。 只是见到他的那一刻,眼眸忽而晶亮起来,如同散落凡间的星辉,露出浅浅的,略带羞怯的笑容。 她伸出柔软的柔荑,拨弄木篮中的花瓣,依偎在他的身侧,声音温柔甜软。 “夫君,又有桃花酿喝了。” 江时卿的瞳孔骤然睁大。 夫君? 第24章 无心 把她当暖床之物吗 翌日,宁安侯府。 王尚书怒不可遏,将手中的白玉瓷碗怒摔到地上,水花四溅,碎瓷遍地。 下人们站在两边,浑身发抖,谁也不敢往前半分,生怕另一只茶盏一不小心砸在自己身上。 跪在大堂中央的三个男人垂着头,抖如筛糠。 “他居然毫发无损?你们怎么办事的!” 一旁的婢女战战兢兢地蹲下身子,收拾碎片。 跪在中间的男人壮着胆子抬头回话:“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周福生下的药对江大人毫无用处。七公主好端端的回到寝殿,也未曾有任何话从宫里传出来。” 这事真真让人匪夷所思。 王尚书气得拍桌子,怒斥:“蠢货!都是蠢货!这点事都做不好。亏我大费周章买通她身边的婢女,让你们有机可乘。” 想到此事,他脸色惨白。 “那婢女埋了吗?” 跪在地上的男子道:“昨日已坠井,大人放心,完全像是一桩意外,无人起疑。” 闻此,王尚书稍微松口气,摸了摸胡须道:“江时淮呢?你们说他已经痊愈?” 男子规规矩矩地回了一声是,垂下头。 主子吩咐的两件事,一件都未半成,他们自知责罚难免。 “留着你们有何用?”王尚书怒不可遏,大手一挥,“我看你们自己挖个坑,埋了。” “大人,此事颇有些蹊跷,也不能怪他们。” 这时从外面走来一位身着深色玄衣的道士,他面容冷峻,颇有些仙风道骨,缓缓步入大堂。 看到他,王尚书马上换了一副嘴脸,问道:“天师啊,您终于来了。这是何故?江时淮居然毫发无损,平平安安的醒来了。” 墨辰撩袍,直直地跪在他面前:“贫道也很纳闷,此药乃由贫道施法,甚是致命,按理说,服用的人连一成生还的机会也无。是贫道大意了。” 王尚书忙将墨辰扶起来,赐他上座。 墨辰眉尧山的修士,一辰的师兄,暗中与他往来几年有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王尚书能在新帝继位后,仍稳坐尚书之位,离不开此人。 他对墨辰甚为敬重。 “天师,他第二天就已经醒来,眼下是活蹦乱跳。” 墨辰一脸凝重。他下的并非毒药,而是死咒,即便是医术再高超的大夫也难以查出端倪。除非是眉尧中,此咒无人可解。 上一次,他曾施咒于背叛他的女弟子,两日之后便死于无形。只是这咒术亦会反噬他,不可多用。 王尚书恭敬地上茶,低声问:“莫非是您师弟解了毒?那个叫一辰的道长?” 墨辰摇头:“不可能,他在眉尧山,再快也不可能顷刻间赶回。” 即便是江时卿求助他,从眉尧山到金安,御剑飞行也要两日,等他赶回来,江时淮的命早就没了。 “那莫非还有什么高人正在帮助江时卿?” 听他这么一问,墨辰的双眸骤然变黑,面露不悦。 王尚书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上嘴,话锋一转,“不知上回给天师选的几个女子如何?” “不足一提。”墨辰轻嗤一声,道:“资质太过平庸。双修一事就不劳烦尚书大人了,贫道自有打算。” 他眯了眯眼,想到女弟子放走的那个女人,是千年难遇的炉鼎。 可惜,可惜。 女子自逃走后后音讯全无,他捶胸顿足,花了一年多也未找到合适的替代品。 王尚书连连点头,他本就不想倒腾这事,听天师如此说,正中下怀。 * 太极宫里,江时卿将奏疏呈报之后,与李济商讨凉州知府乱征土地一事。李济本就不耐他事无巨细地禀报,听他讲完,立刻应允。 他走后不久,严无畏后脚就来到宫中。 李济抬了下手,内侍皆默默退至一隅。 严无畏觍着脸迎上去,又是捶背捶腿,又是端茶倒水。 李济很享受这种感觉,自从当了皇帝,比先前入主东宫时自在不知多少。 当太子时,时刻担心父皇一朝不悦将他罢黜,还要无时无刻接受江时卿耳提面命。 哪里有如今这般畅快。 只是,那些臣子们,并非人人有严无畏这般眼力劲,还有一些根本不足取。 比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王尚书。 “朕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这尚书还是个不成事的。” 严无畏表面上笑嘻嘻的,心里却暗暗在想,明知王尚书要牺牲他妹妹七公主,李济居然可以袖手旁观,可见这皇帝的心思之歹毒,远超过他父皇。 是个六亲不认的人 他一直是太子党,当年借机攀附于太子时,李济还有所忌惮,并不像现在这样,如今是本性毕露。 在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疑心病重的天子面前,严无畏也心惊胆战。他讨好道:“就怪那个周福生,到底是个不成器的,那药估计下的不够猛。臣推测,江时卿看到七公主,知道事情不对,便安排下人送殿下回了宫。” 李济点头,目光落在严无畏头顶,语气如同腊月一般寒:“帝师留不得,太爱多管闲事。” 见李济心情不好,严无畏连忙问道:“陛下,几天前送的美人,可还满意?” 不说还好,一说李济满脸不耐。 “哭哭啼啼的,烦死人了,还不禁打,抽了几鞭子就一命呜呼了,朕已经让人把他剁成肉米送人喂了狗。” 闻此,严无畏撩袍跪在地上,颤道:“是臣的错,惹陛下不悦,请陛下责罚。” 面上恭敬,心里如坠冰窟。那女子是他从淮州买来的瘦马,吹拉弹唱无一不精,就是过分柔弱,他平时都捧在手心上,没想到居然被李济喂了狗。 想到那美人儿这般惨,他又能如何呢? 思及此,他心惊肉跳,知道这个皇帝并不像先皇那样好糊弄,不仅不理朝政,还是个暴虐成性的人。 “行了,你下回选几个乖巧点的,身子康健的。”李济摆摆手道:“如今帝师总是管着朕,朕心难安。” 一想到江时卿,他心里就膈应。 以前做太子的时候,江时卿比父皇还要严苛,如今身为帝师,虽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可到底碍事。 只是江时卿一心为公,从无私欲,活得像个世外高人一般。朝中上下倾佩他的人不少,百姓中,他的呼声也很高。一时找不到理由罢黜,便只能采取非常手段。 李济眼眸微眯,转了转手中的核桃,心生一计。 凉州。 他喃喃念道。 严无畏不明所以,追问:“陛下,可是凉州有人上奏?” 李济摇头:“帝师方才请命前去处理知府贪污赈灾物资一事。” 严无畏笑道:“这倒是个好机会。” * 自太极宫出来,江时卿又去崇政殿替皇帝处理公文,直到入了夜,才弯腰入了回府的马车。 靠在车壁上,他闭目捏了捏眉心 蔺宸低声道:“大人,连着几日未曾好好睡一觉,还是需对自己身体上紧些。” 江时卿嗤笑一声,道:“我又不是文弱书生。” 他自幼练拳,从无懈怠,并不是旁人看的那般,只知纸上谈兵的文臣。 回府后,未见宛初,他心念微动,只是按捺着不去找她。想到前日梦里,女人唤他夫君,仍是心有余悸。 莫非是他和那女子有一段未解的宿缘,才会频繁出现梦中。之前梦里从不曾见过女子面容,听过女子的声音。反倒是这一世,与宛初亲近后,屡屡做了些怪梦。那张脸也变成她的模样。 那夜桃花林之梦时,宛初正在红霓的房里,想来是不可能作祟。 理不清头绪,他索性起身去了净室沐浴。 返回时夜风寒凉,正是亥时三刻。 有人轻扣前门,柔柔的声音:“大人睡了吗?” 不知何故,听得她主动来找,江时卿嘴角上提,并未有半分犹疑,只是面上仍是冷冰冰的,道:“何事?” “蔺侍卫说大人三日后要去淮州,妾想陪您一同去,不知可好?”宛初双眸微动,如同一弯清泉,倒映着屋内的烛火。 蔺宸定是迫不及待去和红霓说了此事,红霓又是兜不住话的,便让宛初知道了。 不过,他本就有带她上路的打算。 明里去凉州,实则去淮州,多则一月,少则半月,他自不放心将画妖放在京城。 他在矮几上轻敲了几下,道:“我本欲带你去,只是你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宛初直言不讳,“大人要去淮州,必然有大人的原因,妾不便过问。只是妾想着,兴许能帮上忙,愿大人莫嫌弃。” 听她这般诚恳,复又想到她这些日子所作所为,江时卿的思绪有些乱。 “你有此心,倒是极为难得。” 闻此,宛初见夜已深,便道:“深夜叨扰,妾这就回房去了。” 合着她来真真只是为了去淮州一事? 江时卿轻笑,道:“你倒是真真没一点身为婢女的自觉。” 岂料,宛初抬眸纳闷道:“大人,您不是已更衣了吗?可还有吩咐?” 江时卿拍了拍床榻。 “不如,你陪我说说话吧。” 宛初面色微变。 合着江时卿当真是把她当成暖床的? 第25章 婉拒 他忍不住吻她 夜风徐来,吹动宛初的衣裙,她呼吸一滞,心口忍不住地跳动起来。接二两三行了那事,在他眼里,她大抵真是不知深浅,只知情-欲的女子了。 不能如此自甘下贱! 她杵在门口,不再往前。。 江时卿披上外衣,坐到四方桌前,自斟一杯水,水落到茶盏,哗啦作响。 “为何不问我,去淮州做什么?” 闻此,宛初缩回搭在门扣上的手,惶惑地看向男人。 他薄唇微抿,面容清冷,眼睛里冒着些血丝,这几日着实是累了。 想来是自己误会了他。 这么累,哪还有心思想那种事。 她施施然坐到对面,替他倒了一杯水:“大人可是为了淮州筑桥一事?” 书中,淮州发生过一件大事。 牵扯数人性命,轰动一时。 江时卿瞥了一眼宛初,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倒真是朵玲珑剔透得解语花。” 下意识的动作,让宛初心跳漏了一拍。 他收回手,垂眸饮茶。 方才那一丝丝的暧昧,如同一簇火苗,还未燃起,已悉数浇灭。 “淮州河要修桥,这事由工部尚书朱正平牵头,此事可大可小,他这人在朝中无什根基,我怕有人拿此事做文章。” 说完,他自嘲一笑:“和你一个妖女说这些做什么。” 摆摆手,“罢了,你去歇息吧。” 宛初提壶的手微微一抖,颤声道:“大人,我愿意听。” 脑海中,迅速回顾书中有关淮州河和朱正平的剧情。 朱正平是寒门出生,之前籍籍无名,因行事稳妥,治水有方,由前帝师一手提拔,官至工部左侍郎。 江时卿成为帝师后,难免有人会担心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局面。朱正平亦有所顾虑,主动请求派遣到地方治水,大有退出庙堂之意。 不料,江时卿主动登门,以“天下之贤,与天下用之,何必出于己”之理说服朱正平,消除他心中芥蒂,命他安心为朝廷做事。 后提拔其为工部尚书。 立身为国,坦坦荡荡,乃真君子。 自此之后,朱正平对江时卿另眼相待,深为钦佩。 筑淮州桥一事,乃朱正平主动请缨,想用一生学识造福淮州百姓。奈何朝廷诡谲多变,总有奸人滋生事端。原本只是一出意外,最后演变成人为祸端,许多无辜之人卷进来,丢了性命。 淮州桥落成后的一个月后,恰逢淮州河花魁斗艳,围观的人络绎不绝。那一日,因桥上风景绝佳,百姓们多站在桥上看画舫来往,争相望之。 悲剧就此铸成。 那一日天色突变,暴风骤雨,新桥崩塌,游人悉数落入淮州河中。不仅桥上的人罹难,河中亦有人由落下的石头砸中,无一人幸免。 此事死伤无数,朱正平请罪,皇帝削其官职,送入大理寺狱。 原本以为此事会就此平息,岂料民间流传起段子。道是新帝昏庸,天怒人怨,才有冤魂索命。 还有胆子大的,上奏要皇帝写罪己诏,以平民怨。 李济勃然大怒,命彻查此事。 一事牵连百人,牵扯甚广,上奏之人悉数问斩,连同朱正平老乡亦牵连其中,轻则一人获罪,重则全家连坐。 思绪归拢,宛初悠悠叹了口气,抿唇道:“大人若是担心淮州一事有变数,妾愿同行,替您分忧。” 对上他洞若观火的双眸,她连忙敛了目光,若无其事地低头喝茶。 “这次去淮州,红霓和蔺宸会随行,你切勿露出马脚。” 宛初摸了摸雪白的手臂,笑道:“妾如今和平常女子并无不同,大人尽可放心。” 并无不同? 江时卿眉宇微蹙,女人未施粉黛,容貌已是不俗,若是涂脂抹粉,怕是会惊为天人。 就此一条,就足够引人瞩目。 在他沉甸甸的目光下,宛初面颊绯红,搓搓手道:“大人,明日您还要上朝,妾就不叨扰了。” 说罢,便起身。 “等等。”江时卿将她拉到怀里,在她耳畔道:“你是在欲擒故纵?” 温热的呼吸令宛初全身汗毛倒竖,忍不住颤抖道:“妾绝不敢在大人面前造次,哪里敢耍花招。” 江时卿本是有些旖旎心思,但见她并无此意,松了手道:“去睡吧。” 宛初如蒙大赦一般,领了恩便退出去。 房门阖上,江时卿闻着手中的馨香,委实让人沉迷。 真真是个磨人的。 偏生他还着了道。 * 出发前一日,容鸿蒙来到侯府找江时卿喝酒。 三月的夜风微凉,丝丝缕缕浸人心脾,真是个喝酒的好天气。 入座后,容鸿蒙自己斟了一杯,笑道:“时卿,后日你就要去淮州,水灵灵的美人遍地都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眼见他还吟起了诗,江时卿冷嗤一声。 一旁的蔺宸笑道:“你那小老婆到手了,还惦记着瘦马,小心果儿掀了你的屋子。” 提起这事,鸿蒙还心有余悸,他摸了摸鼻尖,连连摆手要他们别再提。 看他一副畏惧极深的样子,江时卿低头轻笑。 “江时卿,你别笑,等你有了妻,指不定是个什么样子。”鸿蒙已极有深意的目光看向江时卿。 “我们大人呐,可是终身不娶的。”蔺宸道。 “今时不同往日。”容鸿蒙眯了眯眼,看了看后院,笑道:“宛宛呢?” 江时卿眉头微蹙。 也不知是妖女使了手段还是鸿蒙本性使然,见过一两次就称呼这般。 反观他和宛初认识这么久,即便是缠绵时分,亦未曾唤得这样亲昵。 “她在厢房,怎么,你要喊她喝酒?”江时卿眸色一沉。 蔺宸察觉一丝不对劲,尴尬地笑了笑。 “哦,”容鸿蒙皱眉看着他,“时卿,你这人性子冷淡,没欺负她吧?” 江时卿顿时面色就黑了。 “你这么关心,沿着这条路左拐,自个儿去问。”江时卿撂下酒杯:“喝个酒,你提她做甚?” 蔺宸一愣,不想大人会生气。可这反应,委实有些过度了。 “别介,我今日是为你而来。朝堂皆传你去凉州,你却行这暗度陈仓之事,还要加倍小心。”鸿蒙赔笑道。 蔺宸道:“我会和大人同去,时离暗中跟着,还有红霓在,你且放心。日子也算计好了,等凉州那边反应过来我们怕是已在回京城的路上。” 鸿蒙替江时卿斟酒,笑道:“宛宛留在金安?果儿喜欢她,不如让她去陪陪果儿。” 江时卿睨了他一眼,“她亦同去。” 蔺宸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江时卿。 这么多年,从未见江时卿带一个女人同行办事。这时,容鸿蒙亦看向蔺宸,两人相视一笑。 “时卿,选秀一事多亏你提醒,果儿妹妹那事,已安排妥当。” 闻此,江时卿点头。 如今奏折如雪花一样送到宫里,皆是以子嗣之名,要进贡美人。怕是等他回来,一切皆尘埃落定。多少女子怀着争宠的心思入宫,迎接她们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噩梦。 “你和孟大人亦要提防些,如今严无畏等人盯着我,李济已对你起了疑心。”江时卿道。 鸿蒙眸光一凛,“这我自会小心,上回也是大意才让人捉住把柄。” 此路崎岖,哪有他想的那般容易。只是有些事起了变化,江时卿也难料后面的事,心里忐忑,却不知如何说起。 酒一杯接一杯的喝,气氛却颇有些沉重了,三人聊到亥时初才散。 酒不醉人人自醉,江时卿沿着后院的路正走着,又见宛初像蘑菇蹲在树底下。 只是这一回,粉色变成白色。 似乎伴随着低低的哭泣声,曳地裙粘着泥土也浑然不觉。 他背着手,踱着步子,渐渐靠近。女人果真是在掉珍珠,一颗一颗,晶莹剔透。 “大人,你怎么来了?”女人以袖掩面,仿佛是怕他见到。 江时卿蹲下来,将她的手轻轻拨开,微蜷食指替她拭泪,“何事如此伤心?” “小条死了。”宛初可怜巴巴道,一双澄澈的眸子,依稀可见泪光。 “小条?”江时卿懵了一下。 宛初指着地上的木头蜗牛,呜咽道:“我做了这个送给它,可是连着几天都没见它出来。刚刚线线说暴雨那一日,水太深,它淹死了。” 小条?线线? 江时卿眉头拧成一股绳。 这都是谁跟谁? “它们……是谁?” “小蜗牛呀。”宛初指着地上的一只蜗牛道:“它是线线。” 不过是死了一只蜗牛,她如此伤心? 按理说,画妖是无心的。为持续地活下去,会趁着上一任宿主奄奄一息之前,蛊惑其将画轴悄悄放到下一任倒霉鬼屋里,继续作恶。 眼前这女子,哪里有半分画妖的气息? 听她给蜗牛取了名,江时卿问道:“这只蜗牛和那只蜗牛有什么不一样?” 宛初一本正经,指着蜗牛,上面有细细的横线。 江时卿顿时一脸黑线。 抬眸,只见女人小嘴微张,满脸都是难过。清冷的月光,洒在女人脸上,平添了淡薄和疏离。 她垂眸不语时,和梦中的女人一模一样。 “夫君……” 想到那一声轻唤,江时卿失了神,忍不住吻向她的额头。 第26章 得逞 一本正经的江大人居然也会逗弄她…… 江时卿的吻如蜻蜓点水。 宛初抬头惶惑地看着他,“大人,你喝醉了吗?” 他低头咳嗽一声,心内叹道,他能对大多数女人冷眼相向,可在她面前,再坚硬的心肠也成绕指柔。从未沉浸过任何风月之事,唯独对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梦里的女人,和这个妖女,令他迷惑,沉醉,乱了阵脚。 他贪慕女妖的身子,不可自控,着实枉为圣君之名。 思及此,他徐徐起身,撩了撩衣袍,一脸肃色道:“夜深了,回屋。” * 启程去淮州的日子很快便到,是个天清气朗的日子。 侯府上下站在大门外,为他们践行。 沈蓁蓁亦来了。 见到表哥带着一个婢女同行,还是上回在后院遇到的那一个,立时脸就黑了。 仅凭女人的直觉,这个婢女是非同一般女子。 一张狐媚子的脸,她看着便来气。 她撒娇般地拉着江时卿的衣袖,一张娇俏的小脸红扑扑,软着声音道:“表哥,蓁蓁也想陪你去。” “蓁蓁,我此去是领了圣命,路途艰辛,不是闹着玩的。”江时卿笑道。 沈蓁蓁不满的瞥了一眼宛初,低声道:“她能去,蓁蓁也能。” “她不过是个婢女,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江时卿仍是笑意吟吟。 然而,蔺宸却知,江时卿此刻的笑不过是一张假面,脸上笑得多灿烂,心里便有多不耐。 可他不能阻止沈蓁蓁造作啊! 这时,宛初出门,见沈蓁蓁依偎着江时卿,心里很不是滋味。听到那句“不过是个婢女”,心脏骤跌。 脸上仍旧是嫣然一笑。 这时,江时淮走到她跟前,笑容如同融雪之朝阳。 一个纸袋落在手心,江时淮摊开道:“你喜欢吃的蜜饯。” 她喜甜食,江时卿怕是都不知道,反倒是江时淮记在心里,替她买着在路上吃。自从有了味觉,她便是一发不可收拾,贪嘴得很。 低头看包装上写着“锦云”二字,是她最爱的锦云阁的蜜饯,笑了笑,“多谢小公子。” 说完,眨了眨眼。 “你喜欢就好。”江时淮低头,声音压得很低,脸上浮着红云。 少年的喜欢,是藏不住的。没有瞻前顾后,亦没有算计,干净清透。 自从知晓宛初不过是大哥的婢女,他反而无所顾忌。毕竟,她是良家女子,虽不是门当户对,可他向来不重门第。 这些细微的表情动作,江时卿全看在眼里,尤其是两人说话时收不住的笑。 他冷冷道:“宛宛。” 声音冷淡,好似命令。 天知道这两个字,江时卿酝酿了多久,不知在嘴边打了多少转才出声。 喊出来之后,还有些生疏。 宛初心里更是“咯噔”一下,眼下当着侯府众人,委实是不习惯听江时卿这样称呼。 她徐徐走到江时卿面前,恭敬道:“大人,都准备妥当了。” 说完,欲转身上红霓的马车。 男人一手拦住,道:“你上前面那一辆。” 前面的,不正是江时卿的马车吗? 蔺宸不失时机地笑了笑,附耳低言:“莫忘了,你是大人贴身婢女。” 贴身婢女是不错,可她当真不想喝江时卿同乘一辆车。 即便已有肌肤之亲,可面对江时卿时,她依旧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想到这十来日要每日面对面,她这颗小心脏,哪里受得住。 她只好硬着头皮假笑着,和其他人一一拜别,连忙上了马车。 沈蓁蓁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鄙夷和不屑,忿忿道:“妖精!” 声音不大,江时卿却听得分明。 侧目看了一眼沈蓁蓁,解释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她性子执拗,说多了反倒徒增她的念想。 他走到老夫人和苏氏身边,嘱咐他们保重身体。老夫人摩挲着他的手,叮嘱一番才放心让他走。 * 半刻后,一前一后的双辕马车麟麟而动,消失在永乐街的尽头。 马车不过分寸之地,宛初和江时卿面对面坐着,她看着窗外的风景,一口一颗蜜饯。 吃着吃着,惊觉已吃了一半。 她看着半空的纸袋,无比懊恼。 “这么好吃?” 男人盯着书卷,漫不经心地问。 宛初拿出一颗,递给他。 男人仍旧未曾抬眼,摇头,“太甜。” “云锦的蜜饯甜而不腻,大人试一试?”宛初无比执着。 它保留了果子原味,并无太多添加剂的蜜饯,与现世的梅干相比,自是没有那么美味,但胜在天然,清爽。 江时卿将视线从书卷上移开,看到她鼓起的腮帮子,垂眸道:“你过了几百年,什么珍馐美味没尝过,还心心念念几颗果子。” “妾……早就不记得了。”宛初道。 江时卿薄唇微抿,瞥了一眼,沉默不语。 宛初知道她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若是他信,便不会三番两次的试探。 看了宛初一眼,江时卿继续看书。 宛初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透过来,映照在她脸上,白皙剔透得很。 嘴上嘟囔着:“小公子到底是细心多了。” 听她为了几颗蜜饯,把江时淮夸上天,江时卿索性将书卷扔在一边道:“出城前要走永安街,整好经过锦云,再去买一些吧。” 宛初将纸袋阖上,连连摆手:“大人,不必了。”可脸上的表情,说的分明就不是这几个字。 江时卿无奈,这女妖就是上天给他的考验。前世斗了半辈子,玉石俱焚。好不容易今生将她捉回来,又总被她扰乱心神。 他轻叩车壁,马车骤停。撩袍下车,带着宛初到锦云铺里。 宛初提着裙子,施施然走过去,掌柜见来了位年轻貌美,衣着华丽的女子,忙不迭跑过来招揽:“小的见过郎君,夫人,这些都是新鲜蜜饯,任君挑选。” 听到这话,宛初微微一怔,就听到身边的男人冷冰冰打断了掌柜的话:“她不是我夫人。” 开店的掌柜,哪有不会察言观色的,饶是想了半晌,也没想到这天造地设的一对竟不是夫妇。 只好尴尬地赔笑。 江时卿轻咳一声,肃着脸说道︰“你选一些打包带走。” 掌柜想,郎君俊俏,女子美艳,想必只是还未成婚。看男子对女子的态度,看似冰冷,实则贴心,便谄媚地走到宛初面前,为她挑选了几份果子打包,恭敬地送到她手中。 这时,店铺外走来两个衣着华贵的女子,一进来便朝这边看,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绿衣女子走到江时卿面前,微微福礼:“小女见过江大人。” 后面江时卿说些什么,宛初也没留意听,只觉得女子很是热情,江时卿却寒暄得很是敷衍。 宛初将几包蜜饯捧在手心,才走了几步,掉落在地。她左手小心翼翼捧着,蹲下身子去捡,那样子别提有多别扭。 顾不上还在说话的绿衣女子,江时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地上的捡起来,又把宛初怀里几袋提着,沉声道:“走吧。” 本还在说话的绿衣,见江时卿把自己晾在一边,对另一个女人如此上心,顿时脸就白了。 江时卿终身不娶的誓言传遍京城,她安慰自己想多了,又迎上去问道:“大人这是要出城?” 江时卿点头,客气拜别女子,躬身上了马车。 宛初拿了几袋蜜饯送给红霓,才折回前面上了车。拉上车帘时,瞥见女子有些哀怨地打量她一眼。 恍然大悟,原来是江时卿的爱慕者。 书中,江时卿孑然一身,未曾娶妻,不知让多少京城贵女心碎了无痕。 这些又与她何干呢?她自己亦是心碎的那一个,哪有闲情关心别人。 待马车再次往前走,宛初将纸袋拆开,拿出一颗递给江时卿道:“大人,尝一尝吧。” 江时卿勉为其难吃了一颗。 没有如预料那般皱起眉头。 “大人,妾觉着心情不好时吃一颗,什么烦恼都没了。” 江时卿促狭道:“我看你心情好得不得了,吃多了小心撑着。” 这男人怎么就这么不会说话呢? 宛初懒得和她计较,道:“大人,为何蔺侍卫今日穿着常服,平日不都是他骑马吗?” “这次去淮州,我们是经商。孟大人已在淮州安排好了接应的人。”江时卿从袋子里拿了一颗,道:“接下来的日子,我是周亦舜,蔺宸是我弟,你是我……” 正仔细听着,话头突然打住,愣了一愣。 “妾知道,是大人贴身婢女。” 江时卿想到方才店铺里的事,念叨道:“夫人。” 宛初惊讶地张了张嘴。 见他眉宇一蹙道:“似乎更合适。” 宛初垂眸,长长的睫毛随着马车上下扑朔,看不清表情。 江时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你不愿意?” 宛初轻咬下唇,“妾知晓是假的,会全力以赴配合大人。” 江时卿默不作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大人?” “……” 宛初攥着一颗蜜饯,轻声呢喃:“夫君。” 很好。 江时卿以拳抵唇,朝窗外看了一眼,嘴角噙着笑。 他头一回感受调戏姑娘后,得逞的愉悦。 第27章 炉鼎 她就是容易脸红 须臾,马车行至城门口,江时卿将户籍递过去。 江时卿之名声,在京城无人不晓,祖上在大魏战功显赫,后虽没落,朝中根基依旧深厚,这也是李济无法轻易撼动的原因。 守城的官兵看了一眼,大惊,立即恭恭敬敬地放行。 擦肩而过时,官兵低声道:“小人的母亲十分崇敬大人,去年若非大人在,她早已冻死街头。” 江时卿微微怔住,笑道:“本官职责所在,你母亲可好?” “托您的福,身体康健。” “那便好。” 宛初感慨,江时卿在金安聚集的人气,非孟氏能比。前世孟氏叛变,还需拉拢亲兵,找了个清君侧的名头,这辈子若是有江时卿相助,简直是如虎添翼。 出城之后,马车一路向东南方向行。由北往南,山水大不一样,只是马车行进速度比不得火车,还需多行几日才能看到江南风光。 宛初是地道的江南女子,想必画中女子亦是如此。 书中对画妖的背景介绍仅廖廖几字,但刻在肌肤血液里的记忆是无法骗人的,譬如对北方干寒气候的不适,以及对江南烟雨的那份思念。 较之金安,淮州的政治地位自是不及。但商业经济蒸蒸日上,丝织业尤为突出,仅丝绸上的纹案就有好几十种,如有柿蒂花、罗素花、结罗、熟罗等。 书中的淮州,真真令宛初向往,她兀自沉浸在思绪中,无法自拔。 江时卿见她怔怔出神,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若她当真是失去记忆,只剩这无邪纯真的心思。 倒也极好。 于江时卿而言,无论身处何处,目之所及仍是那光鲜世界下,阴暗潮湿角落里,滋生的蛀虫。 风景再美,也无甚吸引力。 他捏了捏眉心,闭上眼睛,休憩了一会儿。 不一会,宛初惊呼:“大人,纸雀来了。” 江时卿猛地睁开眼,看到一只白色纸做的小鸟扑腾着翅膀,立在窗前。 他伸手,摊开掌心,小鸟飞到手中,瞬间化作一张纸条。 徐徐展开,字迹细瘦如筋,天骨遒美,是一辰的回信。 「此事甚怪,贫道在淮州等候大人,暗中观察,再议」 他轻飘飘扫了一眼,扬手,顷刻间,一张纸化作灰尘一般,烟消云散。 * 傍晚,马车骤停,蔺宸掀起了帘子道:“大人,官道需用十日才到。抄近路可省三日路程,是否改道?” 凉州与淮州相邻,官道是同一条。 江时卿胸有成竹道:“本是明查暗访,所带随从不多,他们定会偷袭。改道淮州后再抄近路,到时候安排一场好戏。” 蔺宸点头,指挥车队继续行进。 太阳将落时分,一路人刚好行至官驿之处。 官驿条件甚是简陋,三月的夜风甚是寒凉,窗牖未曾覆过油纸,寒风随时透过来。说也奇怪,妖物应当是不怕冷,偏生宛初时不时就要打个寒颤。 江时卿将大氅披在她身上,睨了她一眼道:“忘了前尘事也就罢了,怎么还成了个寒婆婆。” 宛初怔愣着,不知如何回答。 红霓将一切看在眼里,凑到宛初身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她从未见过江时卿待哪个女子这样温柔,更不要说将自身衣物覆在女子身上。以前见沈蓁蓁拉江时卿的手,他几乎是闪电般地抽了回去,刮了刮沈蓁蓁的鼻子,劝她莫要置气。 那时,她觉着江时卿对沈蓁蓁已是极有耐心,很不寻常。 今日见他熟练地将大氅披在宛初身上,她险些以为自己看岔了眼。 “大人待你真是非同一般。”脱了面具的红霓是个美人儿,肌肤细腻光洁,一双眸笑起来是摄人心魄。 宛初摇头,“大人心善,才会这样照顾我。” 她是绝不敢肖想,江时卿对她会有其他想法。即便是床榻上,柔情似水,也未曾说过只言片语的情话。 起初以为肌肤相亲是真情,后来才知不过是试探。不想还好,想到这些心里某处隐隐作疼,不想也罢。 她转了话头道:“红霓,为何你要装成嬷嬷?易容之术在哪里学的,可否教我?” 红霓揉了揉自己的脸,笑道:“我哪里会易容,这是大人请了高人替我做的面具罢了。” 宛初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道:“为何大人不允你以真面目示人?” 这话一出,红霓头叹了一口气。 “宛宛莫误会,大人这是在帮我。” 她看着宛初的眼神,就知道她压根不信,遂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一辰道长有个师兄,名唤墨辰,两人师出同门,皆在眉尧山修行,骨子里却是完全不同。” 随即缓缓道出原委。 墨辰心胸狭隘,喜奇门异术,痴迷于突破修行巅峰。但他嫌弃按照寻常修行太慢,不知从哪里得到禁术指点,遍寻世间有根骨的女子与他双修。 名曰双修,不过是以女子为炉鼎,耗尽女子阴气,采-阴-补阳,提升修为。 而红霓便是他寻到的根骨奇佳的女子。 红霓无父无母是个孤女,墨辰将她囚禁别院,每日好生供养,只待她十六岁便可采之。 墨辰有个女弟子奴儿,受师父之命每日看管红霓,两人竟处成了好姐妹。 奴儿并不知双修之事会伤及红霓性命,只到有一日,无意中窥见一位女子从师父房里逃出来,口鼻流血,直呼救命。 后来那女子被师父拧了回去,再也没见到过。 此事之后,奴儿起了疑心,最终查出女子早已耗尽心力而亡,被墨辰弃尸荒野。 “奴儿受了惊吓,也不知他到底残害过多少女子。”红霓顿了顿。 宛初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这样恶心的修士,眉尧山难道不管吗?” 红霓讪讪一笑,“一辰是眉尧掌门,早就将他除名。只是他打着眉尧的幌子收徒,支使徒弟做事。奴儿便是其中一个。” “是奴儿救了你?” 红霓点头。 “奴儿如今在哪里?”宛初问得小心翼翼。 “你还记得小公子中的毒吗?”红霓抬眸,道:“那并非毒药,是墨辰施咒,借助酒水渗入人的体内。咒术一旦开启,在外人看来就像是肺病咯血而亡。” 听到这话,想到奴儿的结局,和江时淮差点丧命,宛初心里不由得紧了紧。 她抿唇,摩挲着红霓的手道:“难怪你说我也是可怜人。和你比起来,我有什么可怜的呢。” 她从前过的,是父母宠在手中的日子,养尊处优,从不用担心任何事。哪里像红霓这般,自幼无父无母,孤苦伶仃长大,还险些被哄骗成他人炉鼎。 “好在老天有眼,让我遇见大人,才得以保全性命。”红霓眼眶通红,“我并无一技之长,唯有我的指甲,尚可一用。” 宛初愣住,想到那日红霓用指甲抵住她的咽喉,忍不住看向她的双手。 “我的指甲锐利如刀,又因道士以前给我灌药,因而体内有毒,可使人瞬间麻痹。” 原来如此。 宛初道:“大人要你带着面具,扮成老人模样,是怕墨辰找到你?” 红霓道:“他暗中为王尚书做事,时常来京城。” “没有你,他定还会寻下一个女子。”宛初叹道。 两人正说着话,蔺宸推门而入。 一阵寒风簌簌地钻进来,宛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蔺宸忙把门阖上,道:“林姑娘,大人吩咐你去他房中。” “这么晚了……”宛初嘟囔着,有些不情愿。 干柴和烈火,不宜共处一室。 她的反应令蔺宸大吃一惊。 京城多少贵女,恨不得扑到江大人怀里才好,没想到林姑娘如此不情愿。想到江时卿也有吃瘪的时候,蔺宸侧过脸偷笑。 俄而,他颇有些为难地看着宛初道:“林姑娘,你如今的身份毕竟是……委屈你了。” 宛初点点头,她自然明白不能露馅,更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乖乖回到隔壁时,江时卿正坐在四方椅前,垂眸看书。 听到脚步声,眼皮也没抬,只是声音有些低沉道:“要你过来,很委屈?” 倒不是他故意偷听,只是驿站房间的隔音委实差强人意。方才隔壁的对话,江时卿听得一清二楚。 亏得驿站周围并无可疑人士,只是她们太过大意,他忙要蔺宸前去阻断二人说话。 抬眸,女人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莫非他是吃人的猛兽? 他勾勾手。 宛初顺从靠近。 她身上的馨香幽幽传入鼻中,不似那些让人避之不及的胭脂俗粉,几乎让他浑身一颤。 他放下书卷,轻轻一拉,将女人带到大腿上。 “这里可不是侯府,有些事可不要打听。”他俯身在她耳畔道,声音压得极低:“若是想知道,以后问我便是。” 宛初立刻会意,知他是怕隔墙有耳,才这样与她说话,心中那点旖旎的心思瞬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妾明白了,大人提醒得是。” “大人?”男人声音微变。 宛初红着脸,耳根发热,半晌才喊“夫君。” 江时卿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这么容易脸红?” 第28章 入梦 梦里他们是道侣 四人坐在膳堂用晚膳,驿馆来了两个身穿黑袍的男子。 两人身材高大。一个皮肤白皙,看起来斯文秀气。一个黝黑,两撇粗眉引人瞩目。身上挂着铃铛,腰间插着短剑。 突然,红霓捂着肚子,疼得汗珠都出来了,直道:“疼,我得上去歇息。” 江时卿瞥一眼宛初道:“你扶嬷嬷回屋里歇一会吧。” 正在饮汤的宛初忙撂下汤勺和木箸,搀扶着红霓上了楼。隐约听到蔺宸低声道:“这里怎么会有除妖师。” 她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不曾记得书里提到过这些。 男频文里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容鸿蒙展开,主线剧情里提到妖物之事甚少。有些情节展开得过于宏大,宛初看书时是一目十行,也不知是不是错过了一些细节。 除妖师! 宛初这才意识到,为何江时卿要她扶红霓上楼。 原是让她避开他们。 她后知后觉,总是忘了自己是个妖物。 红霓躺在床上,阖上眼,声音微弱:“宛宛,你替我倒些热水来。” “月信来了?”宛初问。 红霓侧着身子,捂着小腹,低低“嗯”了一声。 见她有痛经的毛病,宛初忙倒了热水喂她,替她揉了揉肚子,待她稍微缓解才放心离开。 下楼时,除妖师已不在。 终于可以大快朵颐地吃饭。 然而,她低头看桌上只有残羹冷炙,心顿时凉了一半。脸上的表情,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替你加了菜。”江时卿抬眸,声音凉凉的。 宛初心里却明白,他待她已是极好。 眼力劲卓著的蔺宸以极快的速度将碗里的米饭一扫而光,抹抹嘴道:“大人,我去四周转转。” 江时卿点点头。 不多时,小二端着三个菜上了桌。一盘虾仁,一盘醋炒蛋,一碗白切鸡。 宛初的小脸立时垮了。 她是何时给他的错觉,这么能吃。 不过,抛开心里负担,她提起木箸有滋有味吃了起来。 江时卿默默地坐在一旁,扫了她一眼,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泯了一口,冷嗤一声:“如今你连除妖师都不认得了吗?” 宛初包了一口鸡肉,摇了摇头。 艰难地吞了下去,又喝了一大口水:“谢大……夫君提醒,妾今后会注意。” 说完,又埋头苦干起来。 这幅狼吞虎咽的模样,真真毫无一点闺秀自觉,任谁也无法将她与千娇百媚的画妖联系在一块。 江时卿忍不住摇摇头,用扇骨敲了敲桌面:“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这个时辰早就过了饭点,妾饿极了。” 说完,宛初又是一顿狼吞虎咽。简直如蝗虫过境,将桌上三个菜扫荡完毕。 她拿起汤勺,盛了一碗汤,刚打算下肚,只见那两个除妖师突然折返而至,朝这边走过来。 握在手里的汤勺隐隐发抖,双脚已无法动弹。 毕竟这身体是千年画妖,怕是妖气冲天,难免让除妖师起了疑心,这才回过神来寻她。 只见那个白面郎君笑吟吟走过来,落座在宛初身边。 宛初身子一僵,勉强镇定地喝汤,装作无知无觉。 而皮肤黝黑的男子则坐在江时卿对面,沉声道:“这位郎君,夫人,驿馆里有妖气,今夜将房门紧锁,切勿出来。” 江时卿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笑道:“如今人界妖界是进水不犯河水,哪里来的妖物?” 白面郎君低声道:“我们是受眉尧圣尊所托,前往金安找人。二位有所不知,眉尧山出了个叛徒,专门抓妖来修行,破了两界平衡。” “我自金安而来,往淮州而去,金安真有妖物?”江时卿装作吃惊的样子道:“莫非是我们身上沾染了妖气?” 白面郎君嗯了一声。 “不过公子不必担心,我们会在驿馆布阵,若是寻常妖怪,不敢出来做乱。” 肤色黝黑的男子打量了宛初一眼,见她很是惶恐的模样,安抚道:“夫人莫惊慌,今夜不要出门便好。” 宛初连连点头,往江时卿身上靠了靠,沾点人气,或许可以遮掩她身上的妖气。 江时卿不失时机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我夫人胆小,这事委实有些骇人,有劳两位天师今夜守护驿馆。” 两位除妖师笑道:“此乃我们的职责所在。” 说完,二人拱手拜别。 见他们终于离开,宛初松了口气,心跳渐渐恢复如常,忙道:“夫君,天色已晚,我们上楼吧。” 还是躲起来比较稳妥。 回到房间,她坐在窗户边,吹着风,渐渐缓过神来。 窗外月光皎洁,她看着两个除妖师往河边而去,庆幸道:“幸好他们没有发现我。” 回过头,江时卿正凝视着她,不知已看了多久。仿佛拷问犯人一般的眼神,迫得宛初不敢直视。 “他们也算是高级别的除妖师,却未能识破你的妖身。”男人的声音不冷不热。 宛初咬着下唇,她也无法解释这一切,只能默认,画妖确有天大的本事。 “过来。”江时卿勾勾手。 宛初仿佛脚底有千斤重,勉为其难地走过去。 他身上清冽的檀香,甚是好闻,总是让她忍不住靠近,忍不住沉迷。 她知道,一旦靠近,定是无法自持。 江时卿又何尝不是。 他喉结一滚,哑声道:“备水,替我更衣。” 宛初藏好情绪,走入浴室打好盥洗的水,替他脱下外衣,赶紧退到一旁。 “大……夫君,水已备好,妾先歇息了。”她垂着眸,故意不看他。 江时卿哪里会放过她。 刚才更衣时,一双手似有若无地碰触他的腰身,胸口是不是碰触他的后背,说不上下钩子,鬼才信。 他被撩拨得倍受煎熬。 身子越来越僵,拧着眉头去盯着她看,清纯无比的脸蛋,倒真无一点勾人的意思。 他就不信,还真赖上她这幅身子了。 索性就晾她几天,让她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上她的道。 “去吧。”他淡淡道,径自走入浴室。 沐浴完,他回到内室,空无一人,倒是留下满室的馨香。 他轻嗤一声,倒头入睡。 * “夫君。” 耳畔传来柔声切语,鼻子有些发痒。 他睁开眼,对上一双熟悉的双眸,下意识地去抓鼻尖的东西。 一根狗尾巴草,正悬在空中,迎风轻摆。 女人拿着狗尾巴草,放到他脖颈处挠痒痒,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还睡得着吗?” 月光迷茫,他蓦地清醒,这不是在驿馆,眼前的女人亦不是画妖。 目之所及,是一处宅子的后院,红砖青瓦,有些像南方的院落。空气中隐隐有些燥热,是夏天太阳落山后,留下的灼热之感。 女人穿着月白色的衣袍,单薄,宽大。一阵风拂过,衣裳贴身,恰到好处地勾勒身体的线条。 诱人得很。 “夫君,你说师父会不会答应,让你做我的道侣?” 江时卿身躯威震。 道侣? 梦里的他居然是个修道之人。 女人口口声声喊着夫君,他们之间并非夫妻,而是道侣。下回他要问问一辰,道侣和夫妻之间有何区别。 他拂了拂宽大的袖袍,手掌落在女人的脸上,缓缓下移,过了山谷,又到那山顶。 女人顺势倒在他身上,衣襟滑落,声音娇软:“夫君,我们回屋吧。” 鬼使神差,江时卿将她打横抱起,缓缓走入屋里,径直走向床榻。 镶银线软底鞋,月白色中衣,素色肚兜,松散的青丝,无一不夺魂摄魄。 女人的脸颊如同傍晚时分的晚霞,皓白的齿轻咬下嫣红的唇,雪白的手腕轻轻拉开衣带。 江时卿俯下身去,听得一声“夫君,轻些”,禁不住泛起一股燥热,再也忍不住。 清风徐来,透过窗牖,红烛摇曳,床边的帐幔徐徐落下。 * 醒来时,天色仍旧昏暗。 驿馆的木头床泛着一股潮味,江时卿忍不住起身下榻。他的梦从不曾这样清晰,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然而,冰冷的床榻上没有温香软玉,他伸手,触摸到略带潮湿的棉被。 月光下,通往画卷的雕花木门若隐若现,门的那一边,正是妖女的寝室。 他推开门,压着步子走了进去。 屋内萦绕着栀子香,和她身上的馨香如出一辙。 四周阒然无声,画卷里的月色浓郁,洒在内室的每一处角落,包括床榻上的女人身上。 女人侧卧着入睡。 欺霜赛雪的肌肤在皎皎白月下发出柔和的光。身上只覆了一层薄绒,露出了一截儿莹白如玉地腿。 他一时竟有些茫然。 屋里好似刚刚出了梦,眼下又入新的梦境。 他径直坐在床榻上,主动凑近女人,伸手抚摸她光洁无暇的小脸。 自从遇到这个女人以后,梦里的女人便开始越来越清晰。前世遥遥相望的女人,不再遥不可及。 他低头,凑近妖女的脖颈,落下绵绵细雨的轻吻。 突然,尖细的指甲抵住他的心口,缓缓上移。女人倏然睁眼,双手自然而然地扣住他的脖颈。一双杏眸幽暗晦涩,泪光盈盈,咬牙切齿的怨念扑面而来。 “大人,救我!” 第29章 执念 她不信,他无心无情 宛初睡在榻上,隐隐约约感到四周振动。 她揉着眼起身,往窗外探了探。 床榻再次震荡起来。 她连忙起身,匆匆披上一件薄薄的长褙子,疾步走到屋外。 画内的月永远是圆的,然而今夜的夜空却黑沉沉的,月亮隐去光泽,晦暗不明。 一道闪电劈下来。 抬头看,并无电闪雷鸣。 一道寒光自远处而来,徐徐靠近。 一个男人,身着宽大的深灰色的道袍,手执长剑向她走过来。 “妖女,出来!” 她光着脚,躲在廊柱后面,双手无意识地抓着。 浮云渐渐散去,月色初现,男人的脸隐在昏暗中。 宛初踮起脚,探出头来,男人的黑眸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江时卿! 他身上穿着的,不是平日里华贵的紫色官袍,而是道袍。 “大人!”宛初朝他奔跑过去,一道尖锐的长剑抵住她的脖颈。 刺痛,热流顺着疼痛处涌出来。 她慌张后退,捂住伤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大人?”她惶惑地盯着眼前人,缓缓后退,后背抵在廊柱上。 “啪嗒——” 长剑劈下,如削泥一般,粗壮的廊柱竟然生生斩断。 宛初呼吸凝滞,这就是扶龙真身的力量? 远非人力可及。 她转身逃走,背后的传来一声惊雷平地而起。 男人的眼中,熊熊怒火,所及之处,化为灰烬。惊天骇地的威力令她浑身发抖,恐惧蔓延四肢百骸。 江时卿步步紧逼,宛初退无可退。 她唇角颤动,“大人,我是宛宛。” 又是重重一击,长剑穿过她的身体,发出“嘶嘶”声。男人毫不留情地拔出剑,将她的身体生生割接一般。 心口传来灼烧般的疼痛。 她沿着石壁,撑着身子起来,走到树下。 长剑再次贯穿她的身躯,她眼睁睁看着染血的剑从身体里抽-出来。 “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你蛊惑帝王,惑乱朝纲,残害忠良。在这方寸之地,多少男人垂死于此?今日我要替天行道,除掉你这个妖孽。” 男人的声音掷地有声,震耳欲聋,宛初喷出一口鲜血,崩倒在地。 半晌,她直起身体,疲惫地靠在树干上。 男人挥动袖袍,热焰如星光落在屋顶,地面,草丛。 眼前的焰浪翻腾着,火舌舔舐到她的脚跟,房屋轰然倒塌。 火光涌起之时,赤焰障天。 “轰隆隆——” “轰隆隆——” 天崩地裂,画中世界只剩下滚滚烈焰。夜空被染成了赤色,入目一片血红,火浪滚滚,红烟袅袅。 火焰铺天盖地,目之所及顿时变成火流滚滚的炼狱,灰尘和烟土夹杂,热浪一阵高过一阵,令人窒息。 画卷与外界的连接点就在眼前,男人将她横亘在生门与死门之间。 江时卿怀抱长剑,冷笑一声,静静立于火光之中。 火焰越来越猛烈,宛初却觉身体越来越寒凉,一阵阵颤抖。 “你明明说过,不会杀我!” 她仰着头,粘稠的血从喉咙涌出,浓浓的腥味熏得她不断咳喘。 “作恶太多,总有尽头。”男人薄唇紧抿,“我若饶你一命,愧对天地。”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而去。 就在生门关闭的瞬间,宛初使尽最后一丝心力,滚入漩涡。 整个身体跌落在地。 眼前,在一簇红光中,画卷化为灰烬,散落四野。 她匍匐在地,艰难地抬头,看到男人长靴靠近。 江时卿睥睨着她,仿若一尊天神。 “你以为还有活命的机会?” 宛初抬起手,五指渐渐消失,化作轻烟,接着是整只手臂……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 宛初倏然惊醒,梦魇将她折磨得心神俱乱。 江时卿桀骜的眼神,睥睨天下的姿态,令她心如刀绞。即便知道只是一场噩梦,可承受的疼痛和生死煎熬,如同亲身经历一般。 好不容易从炼狱中挣脱,她蓦地坐起身,看到床沿边的男人,眼泪喷涌而出。 他不像梦中那样残忍,冷酷,身上穿着的,不是那件令人心惊胆战的道袍。 宛初骤然松了口气,扑到他怀里便是一顿号啕大哭。 “大人,你在梦里太可怕!” 江时卿的大掌拂了拂她通红的眼眸,替她擦干脸颊上的泪。 “做了噩梦?” 她惶恐地点头,身子仍不由自主的颤栗,拽着男人的胳膊,怔怔地问:“大人何时来的?” “刚来,”男人声音低沉,“又做何梦?吓成这样。” 对上他暗沉的,探究的双眸,宛初的心陡然下沉,倚在他怀中道:“大人,你可曾修道?” “荒唐,我怎会走上修道之路。到底怎么回事?”男人声音越发低沉。 旋即,他梦中与女人结成道侣一事拂过脑海,面上却是平静如常。 听闻他未曾修道,地狱一般的画面再度浮现。宛初拽住他的衣袖,贴到男人的身上,好像要紧紧地嵌入他的身体一般。 “大人,妾梦见你身着道袍,手持长剑,那个样子,好可怕。” 她感觉到,男人的身躯微震,耳边传来暗哑的声音:“你说什么?” “大人在梦里要杀了妾。” 男人蹙眉,又想到梦里身着道袍与女子缠绵。而今妖女的梦里,自己亦是身着道袍,持剑要将其斩杀。 丝丝缕缕的联系令人不安。 莫非他与妖女之间真微妙的牵绊?然而,此时此地,只能压下心中疑团,等到与一辰见面后,说道说道。 见江时卿半晌不语,宛初拉了拉他的袖口,“大人,妾知晓你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只是有些害怕。”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在你心里,就是如此不堪?如此不守信用?”江时卿集中心绪,将她的头发拨到耳后。 低下头,咬她耳垂。 “大人,妾知晓大人光明磊落。”宛初侧过头,躲开他的轻咬,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妾知晓您是什么样的人。您想要国泰民安,想要护卫身边的人,护佑百姓安康,保朝中忠臣无恙。” “如果我并不是你想像中这般呢?”声音带着冷意。 她将头埋在他怀里,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用纤细柔软的手摩挲他的大腿。 男人深夜至此,绝不是为了看她一眼。在她的面前,他从来不是无心无欲的圣人君子。徜徉无边欢海时,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放肆,毫无节制。 上岸时,又比任何人都要冷情。 男人纵着她,体贴她,不过是因为,她尚且算得上听话,乖顺,未曾作乱。这副身体,如同红艳艳的果实,馥郁芬芳,是唯一能引诱他的资本。 她窝进了他的怀里,抬头,呵气如兰。 江时卿闭了闭长眸,轻吐一口长气。 女人薄如蝉翼的衣裳,隐约可见内里风光,他低头捧住她绝美的脸蛋,对着她潋滟澄澈的杏眸,道:“今日我给你一句允诺,若得善果,我会将你送回妖界。” 宛初用唇堵住他后半句,吻得令人心颤。 半晌,徐徐推开他的身体。 “可是,妾只想陪在大人身边。” 她要陪着他一同颠倒乾坤,改变最终的结局。她并不在乎,以何种身份留在他身边。 况且,终有一日,在新朝建立后,她定是会回到现实世界。 在这之前,她只想无所顾忌地陪他。 江时卿半眯的黑眸中隐隐微光。 “为何?” 宛初攀上他的脖子,笑道:“妾早就说过,爱慕大人极深。” 男人平静道:“这些话自是不信的。我留着你,不过是和全天下的男人一样,贪恋妖物之身罢了。” 未曾料到,他竟会如此直白,坦诚他的欲求。 宛初唇角微微抖动,心里某处泛着泪。明知男人对她无情,可听到这些,仍是不可自控的难过。 她不信,这般伟光正的男人,会像那些男人一样,甘受欲念驱使。 即便是利用她,亦无需这般用心。 “妾不信,大人是这等……” 江时卿抵住她的唇,笑道:“沉迷美色之人是吗?” 他知道,在女人面前,他不配为君子,也早已放弃当个圣人。 然而,情啊,爱啊,甚为可笑。 “你愿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待你,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再多的,就不肖想了。”男人手肘撑着身子,俯视着她。 “妾还有一事。” “说。” “选秀在即,大人曾说过陛下暴虐,那些女子怕是会受尽折磨。大人可想到对策?” 言下之意是,当初说不再送她入宫顶替那些女子,是否依旧? 男人眸色渐深,“你太过了,想要左右我的决定。” 说完,将她狠狠压进软枕,堵住她温柔的唇瓣。 这个承诺他不能给。之前他未将她送给李济,可今后的事,他控制不了。 “以后再说。”他哑着声音道。 宛初轻轻闭上眼睛,藏起了所有心绪,吻入男人唇齿之间。 拉着他的手,攀上珠穆朗玛峰,一览众山小,让男人臣服在无边美景中,那些俗世之人再入不了他的眼。 她不信,他当真是无心无情之人。 宛初睁着眼,看着斑驳的帐顶,屋内不真实的一切,连同男人身上冷冽的清香,都像是一个遥远的梦。 第30章 遇刺 她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江大人 翌日,细雨蒙蒙,天空像是墨水浸染过一般,昏暗压抑。 众人依照原计划,选择改道前入了树林。 宛初和红霓同乘一辆马车。 红霓瞥见她脖颈处有两道暗红色的痕迹,在皓白的肌肤映衬下,格外醒目。 她曾被迫与墨辰密炼双修之术,如何会不知这印记得来源。只是有些惊讶,不近女色的江大人,如此重-欲。 宛初被她盯得瘆得慌,下意识地默默脖子,想到昨夜,脸涮的一下通红。 “宛宛,你和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红霓移到她身侧,压低声音问。 宛初咬唇,不好意思道:“便是你看的那样,切勿让旁人知晓。” 红霓半晌不语。 盯着宛初半晌,欲言又止,片刻后安抚道:“宛宛,大人这个人,向来以国事为重,但他既然许你在身边,定是会对你极好,给你个名分的。” “红霓,这些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不会嫁给大人。”宛初脸上倏然露出难堪。 “你傻啊!”红霓用食指戳了戳她的额头,道:“女子名节何其重要。何况,养着你做通房,不是大人会做的事。” 宛初搓着手指,心里乱成一团麻,不知如何与她解释。 马车已行至树林,头顶的苍天大树遮住大半日光,整个林子透出几分幽寒之意。 宛初看着窗外,倏地飞过几只小雀,立在枝头,叽叽喳喳地说话。她耳边传来大树呼吸之声,跑跳的松鼠,看到马车后的惊呼声。 这些,红霓大概都听不到。 只因她是妖,才听得到? 人界和妖界分界而治,已安生数百年,但无论是妖界还是人界,皆严禁人-妖通婚。即便没有这道禁令,江时卿也不会娶她过门。 他绝不可能爱上她。 宛初浅浅一笑,“红霓,有些事顺其自然就好。” 红霓将她的手放在手中,严肃道:“宛宛,若大人无嫁娶之意,那便不是你值得托付的郎君。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大人光风霁月,是那些臭男人比不得的,绝不会负你。” 宛初羞涩一笑,低头,从袖口拿出一支木簪放在红霓的掌心,“谢谢你,红霓。” “这是给我的?”红霓受宠若惊接过。 簪子清新别致,雕着栀子花,像一个特别的美人,带着一抹不同于人间的风情。 红霓拿在手上,连连感叹:“太别致了,宛宛的手太巧了。” 宛初替她戴上后仔细打量,点点头:“嗯,这簪子质朴,无论你是否易容,都可佩戴。” “宛宛,也只有你这样的妙人儿,才配得上我们大人。” 宛初道:“红霓,其实我并不是——”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划破长空。 接下来,“嗖嗖嗖”几声,几箭齐发,箭矢直插马车顶。 宛初掀开车帘,看到树上站着几个黑衣人,大喊:“大家小心,有埋伏!” 又是一箭,马儿一声嘶鸣,马车骤停。 车夫周凯拉开车帘,探头进来,“你们快下车,找个地方躲起来。” 宛初愣住,过了片刻,猛地反应过来,旋即拉着红霓一起跳下车。周凯和许三旋即下车,将二人挡在身后。 车外的形势更加紧迫。 三四个黑衣人纷纷跳下树,拔刀朝江时卿攻去。江时卿和蔺宸拔出剑,背靠背呈与黑衣人对峙。 周凯反应极快,朝前面的李三道:“我们人手不够,你去协助大人,我带着她们躲到树后。” 红霓欲上前帮助江时卿,被宛初一把拦住:“我们不要给大人添乱。” 思忖一番,红霓无奈和她一起躲在灌木丛后,听到外面乒乒乓乓的刀剑声,焦灼难熬,奈何帮不上忙,只能默默旁观。 只见暗处又飞出一只利箭,直朝江时卿而去,蔺宸张开双臂,高大宽厚的身子猛地一颤,怒瞪双目,挥舞长剑,切断随之而来的箭矢。 宛初额角一跳,喃喃自语:“糟了,不知道那几个人躲在哪里了。” “在那棵树上。”头顶上传来尖利的声音。 宛初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鸟儿在提醒她。她拍了拍周凯的肩膀,指着他背后的箭道:“你爬上这棵树看看,正北面的树上是不是藏了个人。” 周凯不疑有他,爬上树,果然看到有一人趴在粗壮的树枝上。他立即开弓拉箭,只听“啊”的一声,那人摔了下去。 他身形矮瘦,身姿十分矫捷,还等不及黑衣人察觉,嗖嗖爬下来躲在树后。 还来不及欣喜,另一边的树上又飞出一箭。 看来还不止一人藏在暗处。 宛初朝飞落在身边的小雀低语:“小雀,可还知哪里藏了人?” 小雀抬着头道:“你听得到我们说话?” 宛初咬着下唇,点头,“帮帮我吧。” 这时,只听到小雀扑哧飞上树梢,不见了踪影。 正在宛初郁闷之际,只看到头顶七八只雀儿扑腾着翅膀朝一处飞去,紧接着就听到一人从树上掉下来,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 “谢谢你们!”宛初还来不及欣喜,就听到树丛那边,传来蔺宸的声音: “大人小心!” 一柄利剑直向插江时卿的后背劈过去。 幸好江时卿反应快,不仅躲突袭,还将黑衣人反杀之。 宛初和红霓同时松了口气。 突然,又有一人从树上滚落,伴随着同伴的哀嚎,地面的几个黑衣人不知发生何事,皆是面面相觑。 趁着他们心神慌乱,周凯一跃而起,斩杀一人。 立时,只剩下三个黑衣人。 见势不妙,他们也未再过多缠斗,一声长啸后,飞奔上树,快速撤离。 红霓冲过去,查看蔺宸的伤势,见到手臂划了一条口子,心疼不已。 头一回遇到这样惊险的场面,宛初还算镇定,她走到江时卿面前,低声道:“方才那几个树上的人,都是小鸟们偷袭的。” 早些前,江时卿已见识过她与动物们说话的本事,了然于心。 周凯和许三低头查看黑衣人,身上没有印记和标识。 江时卿捡起低声的箭矢,冷声道:“这是兵部的箭。” 蔺宸将其余几支箭头捡起来查看,看出端倪,怒不可遏,“定是严无畏安排的人。” 江时卿不置可否,将长剑插入剑鞘,反身欲上马车。 “嗖”的一声,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到一支箭直插他胸前。 众人都呆愣在原地,宛初反应极其迅速,立即冲过去,托住江时卿的身子,让他倒在自己怀里。 ”先扶大人上车,折回驿馆找郎中。”蔺宸立时反应过来。 上了马车后,宛初看着怀里的江时卿,脸色惨白。不过一瞬间,她手上全是粘稠的鲜血。 箭之入口极深,箭头周围血液呈乌黑色。 “是我们大意了,没想到他们还留了后招。”红霓催促驱车的蔺宸:“小宸子,箭上有毒,你快一些!” 蔺宸抹了抹额前的汗,抽起长鞭,加速赶路。 宛初整个身子都在抖,不过这一会儿,她就发现江时卿的体温不断下降。这意味着箭头毒性剧烈,且已随着血液流动到周身。 在出发前,她已猜测此行路途遥远且艰险,便做了万全准备。眼下,她倒是可以拿已刻好江时卿眉眼的葫芦来救人。 然而,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支开红霓。眼下情况又太过危及,再耽搁下去,江时卿性命难保。 她心急如焚,低头看怀里的男人,眉头拧成一股绳,似乎在极力忍受伤口的疼痛。 * 中箭后,江时卿只觉得一阵剧烈的疼痛,头脑开始昏沉。也不知道是不是沉在梦中,好像躺在一艘船上,随着波浪起起伏伏。 刚开始,全身麻木而疼痛,从心口传来阵阵撕裂感,就像是有无数根银针扎过来,不断的扎,整个人烧的慌。 接着是彻骨得冰凉,好像是浸在水里,无法呼吸。 接着,便沉入黑暗中。 黑暗的间隙里,他似乎回到二十多前,站在侯府的后院,看见父亲在下棋,左右互搏,母亲依偎在他的身侧。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儿时的事。 梦中,他还是个几岁的小儿,绕着院子跑圈,是不是凑过看父亲得棋盘。 那时候,天地万物于他而言都充满吸引力,人生光明璀璨,一切都是美好的。 画面转瞬即逝,他梦到父亲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瘦弱得只剩下一具骸骨一般,抓着他的手,“晏之,你要刻苦读书,靠自己考取功名入朝堂,重振江家。” 自父亲蹊跷死后,江时卿一夜长大。他很少睡过安稳觉。睡意很浅,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惊醒。 也是从那时起,他很少笑了。 江时卿感觉到身体不再冰冷,有人温柔的替他擦拭额头的汗。 抬眸,好像又入了另一个梦。白衣胜雪的女人,笑意吟吟的望着他,喊他夫君。娇软的手一下一下抚摸他的额角,舒适得让他不由自主闭上眼。 水面亦是风平浪静,船不再颠簸。他躺在女人怀里,从没有过的温暖和心安。 恍惚中,他闻到熟悉的栀子花香,蓦地睁开眼。 第31章 娇贵 吐他一身,再偷看他洗澡 江时卿醒来时,目之所及是铺着红色防雨漆的竹顶棚,再往下,对上红霓一双瞪得忒大的眼眸。 “大人醒了。”是宛初的声音。 此刻,他躺在女妖怀中。 “扶我起来。”江时卿感觉到胸口微湿,马车中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撑着身子起来,看自己的心口有一大团血渍,衣裳也撕烂了一个洞,这才想起在昏迷之前,中了一箭。 抬头看到宛初抿唇不语,再看红霓震惊木讷的表情,已猜出几分。想必方才情急之下,她当着红霓的面,施法救了自己。 虽说红霓口风紧实,他倒不担心秘密外传,但还是幽幽道:“红霓,宛宛身份特殊,并非寻常女子,你切不可声张。” 他面容冷峻,声音沉稳有力。 红霓瞪大眼睛,错愕之间,仍没有回过神来。 只记得宛初将一个木葫芦拿出来,接着便发生从未见过的诡异之事。葫芦发出柔和的光芒,一点点进入江时卿的身体。而那支箭羽,仿佛是幻像一般,渐渐变成粉末,消失不见。 江时卿胸前的伤口,逐渐愈合,只是先前涌出的血,仍浸染着衣袍。 红霓沉浸在刚才匪夷所思的一幕中,无法自拔。她知道这世上有违背天意之术,臭道士墨辰倒行逆施,抓女子双修夺命,亦是想快速突破元婴期。 像这等起死回生之术,违背天理,实乃禁术。 可宛初她看起来……纯真善良,并不像修炼奇门异术之人。 “红霓……”宛初推了推她的手臂。 红霓这才从讶异中回过神,茫然点头,“大人,我明白。” 继而侧目看向宛初,眼中多了些敬畏:“宛宛真是深藏不露,竟掌握了起死回生的奇门异术。” 宛初笑了笑,颇有些难为情。 这等妖术,实在耻与让人知晓。 * 树林遇袭击,原本就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曾想如此凶险。幸而江时卿并无大碍,否则蔺宸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傍晚时分,有人从凉州而来,送了江时卿新的户贴。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淮州金安周家长子周亦舜」。交接完毕,一行人则抄近路,改道而去。马不停蹄,终于在七日后,抵达淮州。 一路的颠簸,直到马车停驻那一刹那,才终于结束。 宛初头昏脑胀,这副身子真是身娇体贵,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 她躬身下车,青石板路上仍有水渍,天空亦是烟雨迷蒙,看来刚刚下过一场雨。 淮州的街道整齐划一,淮州河为界,东边为是居民区,西边商业区。画舫沿着淮州河驶过,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便是江南,她心心念念的江南,连呼吸,都觉得畅快起来。浸入心脾的湿润空气,仿佛也渗入她的肌肤,全身都不再紧绷。 然而马车的颠婆委实令人难受,她靠在江时卿的身上,面色苍白,头脑昏沉,浑身无力。 即便是江南风光,新鲜的空气,也不能让她恢复精力。 江时卿搂着她走进一家成衣铺。一路上风尘仆仆,大家也确实需要重新购置衣裳。 掌柜一看到江时卿,以为是来定制衣裳的贵客,连忙起身招呼。 看到江时卿递过来的户贴,立刻换上一副脸,严肃道:“小的恭迎周公子,奉孟大人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时。” 掌柜的说完话,立即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带着他们一行人往屋里走。边走边道:“周公子,夫人可是晕车,我店里有些膏药可缓解此症状。” 宛初虽是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唤她夫人,立即辩解:“我不是……不是夫……” 话音未落,整个身子已被江时卿横抱起来。 耳边传来沉沉的声音,“夫人有些困顿,有劳安排一间厢房。” 掌柜带着他们走出店铺的后门,又穿过月门,来到一处宽敞的院子。 原是面目惨白的宛初,由江时卿抱着,顿时脸颊飞过红云。再看跟在后面的蔺宸和红霓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恨不能把头深深埋在他脖子窝里。 院里坐着三个女子,正在绣帕,一位中年,一位少妇模样,一位还是少女。有说有笑的三人见到掌柜领进来的人,立马看向这边。 江时卿跨入大院的时候,坐在三脚凳上的少女登时便失了神。 几人风尘仆仆而来,舟车劳顿的,莫说宛初脸色惨白,其余几人亦是灰头土脸,可江时卿仍是一脸的清隽矜贵。 他身材颀长,身量较高,身着月白长袍,头戴白玉簪,一副翩翩贵公子模样,难怪少女的视线全落在他身上。 待江时卿走近,三人中的中年女子缓缓起身道:“夫君,这位贵客是?” 掌柜回:“他是京城来的周大公子。” 这个成衣铺是周家开在淮州的分号,中年女人一听是周家来人,即刻放下绣帕,“周公子,有失远迎。我前几日已安排好了厢房,请诸位跟我来。” 江时卿点了点头,回头唤了一声蔺宸:“将行礼搬进来。” 周凯和四个随从一同,将包裹,行囊和木箱搬进来。 江时卿此行只带了十个人,但该备的物件一件不落,周家长子的行头,做得十足。 待他们上了楼,那未出阁的少女才才注意到俊美男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子。只是宛初埋着头,她只看到那如弱柳扶风的腰肢,还有露出的一节细长白皙的手臂,肤若凝脂。 想必,能让此等贵公子抱在手里的,自然不可能是俗物。 年轻女子隐隐露出失落,低声道:“这位夫人看来身体不大好,才由公子抱着上楼。” 年轻妇人坐下,继续拿起绣帕,垂眸道:“傻瓜,哪有男子会娶这样娇弱的女人做正妻?你看那屁股那腰,怎么可能生孩子。” 年轻女子面露疑惑,“嫂嫂,可周公子这般心疼她,怎么可能不是妻?” 年轻妇人放下针线,笑道:“你呀!这淮州多瘦马,多少男子端着家里的,还要去外面养一个,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哥哥那般老实巴交?尤其是这样的贵公子,有钱有闲又一表人才,即便他没这个心思,也会有女子贴上来。” “嫂嫂,你说那女子是瘦马?”年轻少女小脸一垮,眉眼顿时耷拉下来。 年轻少妇一番话,彻底击碎她心里的梦幻。 “谁说不是呢?那身段,那姿态,我准没看错。” * 江时卿抱着宛初上楼,好不容易到了厢房,将她放到床上。 没曾想,刚刚将人放好,宛初突然起身,嘴巴哇的张开。 根本来不及躲闪,呕吐物悉数落在他身上。 一路上的她着实是强忍着没吐,方才上楼时,她险些忍不住,若不是兜着脸面,想等四下无人时在去浴室里在发作,早就吐了。 没想到,还是吐在了江时卿身上。 她倒是彻底舒适了,可男人仿佛石化了一般,那张脸,肉眼可见的一点一点垮下来,沉得比锅底还要黑。 酸臭味渐渐散发开来。 身上的污秽之物,宛初简直没眼看。 一旁的蔺宸和红霓本还在窃窃私语,见到此情此情,再看江时卿阴霾的脸,两个人默契地咽下口水。 “大人,我这就替你打水。” 求生欲使然,宛初不敢再看男人一眼,起身往浴室走。 刚走两步,就觉头重脚轻,身子轻飘飘的,撑着屏风滑下去。幸好红霓反应快,一把兜住了她。 “宛宛,你这身子就不要勉强了。” 蔺宸看了下一脸黑线的江时卿,连忙直奔浴室烧水。 宛初见到江时卿沉着脸进了浴室,把头埋到红霓的手背,“红霓,我又做错事了。” “我给你倒水。”红霓替她倒了热茶,安抚道:“你这身子太弱了,长途跋涉委实不合适,大人不会怪你的。” 刚说完,就见到蔺宸捂着嘴走出来,到了二人跟前才敢笑出声。 “宛宛,你可真厉害,快些去服侍大人吧。我和红霓先出去了,好自为之。” 见他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红霓白了他一眼,拍拍宛初的背,“莫担心,大人不会对你怎么样。” 二人走后,浴室传来江时卿的声音:“拿皂荚进来。” 宛初在盥洗架上取了皂荚和毛巾,战战兢兢走进去,只见木桶里烟雾缭绕,男人露出宽厚的肩膀,正垂眸擦身子。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不是一般的仔细。 抬眸,看到宛初的刹那,男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话。 “你过来替我擦,顺便洗洗。” 宛初抬起手臂,闻了闻身上,果然也有一股馊味。 两人虽已赤身相对过,可这天还没黑,宛初到底有些心虚。身子前倾,将皂荚和毛巾递过去,脚却如定住一般。 “哗啦——” 男人蓦地站起来。 宛初吓得捂住双眼,手中的皂荚和毛巾全掉在地上。 透过指甲缝,看见男人薄唇微抿,脸色不悦。视线缓缓下移,是紧绷的腹部,上面还有几处旧伤。视线再下移,便是…… 这感觉就像是看恐怖片,又紧张,却带着一点期待,想看,又不敢看。 第32章 心动 妖女信誓旦旦一番话,戳得他心神…… 透过指缝,宛初壮着胆子自上而下地打量,堪堪往下移动三寸,男人已包裹一条薄薄的毛巾。 “站那么远,我如何拿?”江时卿嗤笑一声,将皂荚捡起来,落在地上的毛巾已不能用。 宛初张开手指,折回内室,为他取一条干净毛巾。 这一回,她学乖了,挪着步子过去,将毛巾搭在他身上。 瞥一眼他的腹部,原来不止远远看到的两三处伤口,还有几处划伤和箭伤,天知道他这遭遇过多少次暗杀和明斗。 “妾替大人擦洗吧。”宛初垂眸。 江时卿转身坐入桶中。 宛初俯身向下,抹上皂荚,用毛巾轻轻擦拭。这才发现,他后背还有一处细长的划痕。 “大人,这是刀伤吗?”她摩挲着伤痕。 “与我相处这么久,才看到?”男人声音低沉。 宛初的耳根刷地红了。 两人同床共枕时皆熄了灯,她哪里能看到这些。即便是有灯,亦是不敢乱看。缠在一起时,她的手亦是由他掌控,哪里碰到过这些地方。思及此,她脸红心跳,一时搭不上话。 “不过是旧伤,不碍事。”男人张开双臂,靠在木桶上,阖上眼。 宛初绞干毛巾,替他擦干上身,“大人,那一日的伤似乎没有留下痕迹。” “嗯。”江时卿悠悠道:“你倒是懂得未雨绸缪。” “妾想着大人此行必定有些凶险,便提前刻了几个葫芦。”说完,她顿觉此举略显自作多情,忙道:“还……还有蔺侍卫和红霓的……” 宛初偏头替他擦拭胸口,呼出的热气恰好落在江时卿的耳根和脖颈处。 江时卿背脊一僵,反手握住她的手臂,将洁白纤细的手掌扣在胸前,“又在引诱我?” “妾……不敢。”宛初扯了扯手,声若蚊蝇:“但若是大人想要,妾不会……” 后面的话实难开口。 江时卿紧紧拽着她的手,回头道:“前几日还欲擒故纵的,今日这般乖顺?” 声音略有点冷。 宛初抬眸,正视他的双眼,坦然道:“妾已决定留在大人身边,自然是心甘情愿的。何况,大人待妾很好。” 江时卿唇角带笑。 他待她好? 分明他这样无-耻,肆意占用她的身子,利用她施法救人,以性命相胁把她留在身边。 他冷笑一声,“我待你不好,我很明白。” 宛初从后背抱住他,双臂紧紧扣住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大人,这些日子,妾想得很明白。妾知道自己跟着的是什么样的人,你憎恶妾不过是因梦里那些事,等你知道妾的为人,往后未必如此。” 江时卿愣住。 他仍旧不明白,她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女人不都应该求一个名分吗?她这样跟着他,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或许是为了让他饶他一命,遂嘲讽道:“你为了活命,倒也是豁得出去。” “妾不是为了活命,是为了大人。”声音斩钉截铁。 经过刺杀一事,她更加明白自己内心所求,不过是他平安顺遂, 当初看完书,知道江时卿的结局的一刹那,痛彻心扉,彻夜难眠。如今她有机会穿到书中,和他一同改变命运,何其难得! 她是画妖又如何? 若非是画妖,她压根没有能力留在他身边,更不用提保护他性命无虞。 她凝注着男人,笑意嫣然,如同一朵明媚的向日葵。 江时卿看了一眼女人氤氲着水气得眼眸,和微红的脸颊,将手覆在她的后脑勺,往前一扣,吻住她的唇。 直到下一次呼吸,他才松了手。 宛初摸着发烫的脸颊,声音柔软悦耳:“大人,水凉了,妾替你更衣。” * 江时卿醒来时,天已大亮,想到昨夜女人说的话和后来发生的事,哑然失笑。 前一刻宛初信誓旦旦,说一堆情话,戳得他一颗心摇飏无主。可下一刻等两个人洗得香喷喷的上了榻,反倒是推开他:“大人跋涉千里,虽说伤已痊愈,仍不可过度劳累。伏龙真身也不能肆意折腾不是?” 说了半天,还是为了他好。 于是,昨夜女人撂下他入了画,他硬生生一个人平躺着,望着床帐生起了闷气。 无-耻了一回,总不能次次如此。 且不管女妖讲的真话假话,他也委实不好意思再当一回小人。 这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起身,扶了扶额头。 正欲出门,听到一声:“大人,万事小心。” 真真是个会伺候人的。 等他盥洗穿戴完毕,她才过来嘘寒问暖。 江时卿冷哼一声,“我今日要去找朱大人,你不要乱跑。” 说完,跨步出门,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刻也不想回头看那蛊惑人心的妖女。 江时卿走后,宛初心里划过一丝黯然。但她并未察觉男人在置气,很快缓过来,推开房门, 去找红霓。 自从明了自己的心意,坚定了信念,即便是单恋也充满斗志。 她就是这般女子。 看到楼下,一株桃树迎着日光,正含苞待放,再过一两日便能开了。 心情愈发好得不得了。 和红霓一同吃过早膳,却见昨日在院里碰到的年轻少女一直盯着她看,颇有些疑惑。 少女盯了她许久,走过来,怯生生地问:“你是瘦马吗?” 昨日妇人的话实在太过难听,少女无法接受看起来那般风光月霁的男子会养瘦马。 瘦马可不是什么好女人。 宛初怔愣了,手里的木箸“嗒”的一声落在桌上。 红霓吭哧一声,“姑娘,话可不能乱讲,我们家夫人同大公子一同自京城而来,怎么会是淮州的……瘦马。” 声音如同老太,有些不怒自威。 少女小脸通红,笑容荡漾开来,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宛初,自顾自走了。 “嬷嬷,我看起来不像正经女子吗。” 说罢,宛初一阵苦思冥想,终于想通了道:“定是我这身衣裳太过轻浮,我们去置些新衣裳吧。” 红霓无奈地看着眼前这张灼若芙蕖的脸,心叹,哪里是衣裳的问题。这女人顶着一张惊世容貌,就算是穿着麻布衣,也够艳压群芳。 她低声道:“夫人,这成衣铺都是周家的,您可任选。” 宛初恍然大悟,放下木箸,“事不宜迟,我换一身衣裳再出门。” 可怜红霓,还想盛一碗粥,硬生生被她拉着到了前面的铺子。她一个老太太,陪她这个年轻貌美的夫人挑选衣裳。 太没天理了! 宛初选了几匹布交给掌柜,抬头看天空,大片的乌云从头顶漫过,一场暴雨将袭。 “夫人,要落雨了,还出去吗?”红霓瞥了眼外头,疾风卷起一地尘埃。 宛初点点头,她要去看看,书里面淮州桥落成的地方。 * 江时卿的马车,停在周府前。 一路上,脑海中盘旋的都是妖女昨日一片肺腑之言,心烦意乱。他不信那些话,可不得不承认,宛初那副唯他一人的样子,委实让他心绪难平。 作恶多端从了善的妖女,如同那些流连情场却回头的浪子一样让人有收服的愉悦,更何况,她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 叫他如何不动容。 下了马车,朱正平已在门口翘首以待。 见到来人,眸光闪动,只差匍匐在地,朝他跪拜。若非江大人知人善任,他早已无法在朝廷立于,因而对其的敬仰简直如涛涛流水,绵绵不绝。 江时卿躬身下车,看到朱正平,便知这些日子没少折腾。原本是一张干净清秀的面容,竟添了些黝黑之色。 两人相携进府,来到书房。 落座后,寒暄几句,江时卿开门见山,提到淮州筑桥一事。 朱正平讶然,“实不相瞒,收到大人的急信后,臣便再次核查了工图,并无不妥。” 江时卿默了半晌,垂眸整了整袖口,没说话。 梦里,他并没能帮助朱正平翻案。 可对于这个人的能力,他是了解的。朱正平做事极讲规矩,严谨细致,他能判断工图无异,问题便不是在图上。 可淮州桥却诡异地塌陷了。 下人端着茶水进来,见屋内气氛沉闷,满室无声,沏茶的手不由得抖了抖。水溅在桌案上的同时,屋外打了个闪,暴雨骤然而至,惊得江时卿眼眸一抬。 倒是可让朱正平以桥需要修缮为由,改盛典之期,避一场暴雨。只是这桥之隐患不除,终究会引发祸事。 天灾可免,人祸难躲。 眼下,他不方便告知实情,只能旁敲侧击。 见江时卿眸色越发深沉,朱正平连忙屏退下人,道:“大人,您为了臣之事千里奔波而来,实乃臣之失职。” “非也,”江时卿摆手,“这事大有文章,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 听了这话,朱正平目光多了一抹惊讶。自收到信就一直有个疑惑,眼下不得不问:“敢问大人可是知晓了什么?” * 傍晚时分,天色已暗,层层叠叠的乌云缓缓流动,暴雨式微。 春和街上,离周家铺子不过百米。 江时卿前面的马车上,一个女人弯腰下车,撑着油纸伞,走入店铺。 看到熟悉的窈窕背影,他不禁眸色一沉。 第33章 吃醋 她就是太惹人注目 宛初的衣裳像浸了水一般,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好不难受。在淮河附近探查时,恰逢暴雨如注,一把油纸伞压根防不住,落了一身雨。 下了马车,她趁着江时卿还没回来,她直奔卧房。 关门的一刹那,一只手掌有力地将门推开。 对上阴霾的双眸,她吓得一抖,娇柔的嗓子带着颤音:“大……人。” 这副模样,即便是什么也没做,也让他忍不住疑上心头,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头顶的碎发淌着水,衣服上一大块一大块的水渍,软底鞋上还有些泥土。视线从上至下,每移动一处,他的眸色便深一分,“去了何处?做了些甚?” 宛初只觉得阵阵发麻,冷得搓搓手,坦诚道:“妾去了一趟淮州河,看了看筑桥的地方。” 闻此,江时卿眼睛半眯,反手扣住门,落下锁,步步紧逼靠向宛初,声音又冷又硬:“你去那里做甚?” “妾……妾想帮大人,大人不是为了修桥一事才来的吗?”宛初全身瑟瑟发抖,牙齿叩得吱吱响。 三月的天,雨水带着寒凉,这样贴在身上,寒气内渗,委实有些冷。 他背过手道:“你先去更衣。” 说完,坐在矮榻上,转过身去。 宛初打了个寒颤,在浴室里浸泡片刻,换了衣裳便出来。走到屏风后,看到江时卿蜷着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案,耐心即将耗尽。 见她出来,他抬眸继续方才未尽的审问,只是这一回更加直白。 “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宛初想说,她什么都知道,毕竟她可是看过书的。念头稍纵即逝,她心口抑制不住的疼痛起来。 老天,还是不准她说实话。 她皱着眉头,转圜了一下,回道:“妾是妖,自然有些灵力,那工图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江时卿眉心一跳,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看这样子,宛初便知自己猜中了。江时卿今日见朱正平询问工图一事,定是收获廖廖。 她走过去,徐徐落座。 “大人,妾觉着,应警惕修桥途中有人动手脚。” 江时卿抬眸,晦暗不明,旋即笑问:“不妨说说,你在淮州河看出些什么?” 宛初按照书里的情形,结合实勘地形的情况,将几处隐患一一道明。 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江时卿拽着折扇的手徐徐收紧,面上仍是云淡风轻。 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处处在理。 说完,宛初谄媚一笑:“如若此事真如妾所料,是否有功?” 江时卿嘴角轻扯,“你想要什么奖赏?” 宛初心情极好,眨了眨眼,笑道:“在妾心中,最好的奖赏……” 江时卿背靠着四方椅,背脊一僵。 “就是留在大人身边啊。”说完,她狡黠一笑。 只差那么一点点,男人险些跌下座位。 * 晚膳时,江时卿自然是上座。 提箸夹菜时,他神游天外。 想到方才女妖眨眼,头皮发麻。这女人套路一层接一层,越发捉摸不透。 那夜他说得甚是明白,留着她仅是蓄意利用,让她看清自己的位置,怎么她好像一点都无所谓? 桌案前,女人拿着木箸,迟迟不敢下口,矫揉造作地夹了一点青菜,小口小口地咀嚼。 委实别扭。 他又不是没见过她食指大动大快朵颐的模样。 再看对面的两人,一个有妇之夫,一个弱冠少年,眼珠子都快落在她身上。疑心她是因着有个俊俏小郎君在旁边,才吃得这般矜持。 他不动声色地连夹了两块红烧肉丢到她碗里,又夹了一块红烧排骨,沉声道:“你不是喜欢吃荤菜吗?多吃点。” 宛初刷的脸就红了,硬着头皮,略做羞涩道:“谢夫君。” 低头看碗里两坨油腻的肥肉,迟迟不肯下箸,这样一口下去,樱桃小唇怕都变成猪油嘴。 这不是成心拆台么。 若不是要扮演他夫人,在外人面前显得得体优雅,她才懒得这般造作。 见她小脸一垮,江时卿眼皮跳了跳,于心不忍,又将肥肉夹到碗里,再给她夹了鱼肉。 这一来一回,落在三个女人眼里,委实心惊。 中年妇人自嫁过来,头一回与夫君同桌,倒是这周大公子一来,改了规矩。看着对面年轻貌美的女人,她心里皆是艳羡。 旁边的年轻少女则瞥一眼年轻妇人,压着声音笑道:“嫂嫂,我就说你猜错了吧。” 一瞬间,年轻妇人面色很是难看。没想到这狐媚子一般的女人不仅是矜贵公子的正妻,还这般受宠。只需一个眼神,就能使唤大公子。 三个女人各怀心事,低头吃菜 江时卿和宛初仍旧毫无自觉,旁若无人地秀了一场恩爱。 * 三月十七,作别阴雨绵绵的天,总算迎来一个天清气朗的好天气。 这几日江时卿去朱家勤得很,时不时还要几处地方明查暗访,没时间盯着宛初。 宛初便叫上红霓到逛集市。 两人来到淮州河边的醉香楼,花着江时卿的银两好吃好玩,自在得很。 醉香楼临河而建,风光无限,二人在第二层的厢房里,吃过午膳后,吩咐小二撤走碗碟,临窗而坐。 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欣赏舟车往来,好不惬意, 阳光并不烈,河风徐徐吹来,红霓托着腮,脱下面具,享受春风拂面。 “宛宛,你可知为何大人从不留婢女在身旁伺候吗?” 宛初斟一杯茶,低头沉思。 书中并未详细交代个中缘由,她只知道江时卿府中没有婢女,默认是因不近女色所致。 红霓抿一口茶,又吃了一块酥点,摇摇头道:“大人身为帝师,在朝堂上树敌颇多,你知道的吧?” 宛初点头,用勺子挑了一小块绿豆糕。 “小宸子告诉我,其实大人也曾留下过一个叫做贞娘的女子做婢女。” “是因那婢女有何不同吗?”宛初饶有兴致地抬头。 红霓摇头道:“大人不过是知晓严大人送美人的目的,索性从他的愿,守株待兔呀。” 说完,噗嗤一笑,“想不到大人一脸正派,原来这么狡猾。” 红霓继续说贞娘一事。 贞娘在府里呆了半年。是个弱柳扶风的江南美人,脸上总挂着笑,说话也是柔柔的,做什么事都很有分寸。 后来,江时卿知晓她是放长线钓大鱼,耐心耗尽,设了个局。 果真,贞娘按捺不住,偷偷潜入书房偷取证物,被蔺宸当场捉住。 弱柳扶风,娇柔,有分寸…… 这几个字落在宛初心里,掀起不小的波澜。 眼下,她所做的一切,于江时卿看来是否和那贞娘并无二致呢? 她远远眺望河那边的墨山,心思不由得有些沉重,问:“后来大人如何处置贞娘?” “据说是软禁半月,恩威并施,那贞娘什么都招了。”说到一半,红霓突然停了下来。 宛初愣了一愣,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不讲了?” “说出来怕吓到你。”红霓饮下余下的半杯茶,道:“听闻是砍了女子的一只手臂送到严府,最后又将女子绑着丢到严府的后院。” 宛初一手端着杯盏,一手拿着勺子,悬在半空。只觉头顶上一股凉意自上而下,浸入心扉。 江时卿果然不是表面上那样正直敞亮。 红霓见她错愕得面容都失了色,忙道:“其实这也怪不得大人……” “我知道。”宛初放下杯盏,叹了口气,“这世道,容不下纯良无害的公正之人,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若非大人这般心机,如何稳坐帝师之位。” 与恶龙缠斗,自身亦会成为恶龙。 江时卿能保有初心,已是极为不易。 “你能这样想就好。大人待你是真心实意,我和小宸子看得出来,他只有在你面前才会笑。”红霓笑道。 天色渐晚,和煦的春风化作凉风,吹得人心惊。 宛初不由得无奈摇头。 她倒不畏惧江时卿,只是想到贞娘,恐怕自己所作所为在他眼里与那女子一般皆是惺惺作态。 日久见人心,她这颗心,日月可鉴,也许有一天他会明白。 但若是不明白呢? 这些日子,她几乎都是围绕着江时卿在转,这里举目无亲,她唯一的信念就是救这个男人。 本就是为了他才穿书,可接下来的日子,生死未定,未来漫漫长路,若是江时卿弃她而去,该如何?难道她真要死缠烂打,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在江时卿眼里,只怕就是一场笑话。 突然,身体一阵没来由的颤栗,宛初手撑着额头,眉头紧蹙,呼吸不适。 “宛宛,怎么了?” “许是这风有些冷,吹得头疼。”宛初纳闷,这身子格外虚弱,甚至比不上先前的身体。 好歹是个妖物,想来不该这般娇弱才对。 红霓将支摘窗落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面露焦灼:“宛宛,你似乎自上回救了大人以后,这身子就有些虚弱了。” 经她提醒,宛初算了下日子,确有此事。上回救时离后,她亦是躺在画里休息了一整日。 “宛宛,我听闻这起死回生之术是禁术,多数是以命抵命啊!” 第34章 初醒 女妖悠然自得躺在树上,俯视着她…… 一语惊醒梦中人。 宛初从未考虑过这些, 仅凭一腔孤勇之情留在江时卿身边,并未深究过自己这副身子的原主人曾经做过什么,更未曾思量滥用妖术有何弊端。 她满心满眼都是江时卿, 盘算着如何令他满意。耳房里诡异的葫芦咒术, 以及每次施法救人时的眩晕, 都被她刻意忽视了。 稀里糊涂穿到书中, 直到此刻她才有大梦将寤之感。 从小到大,她都是掌上明珠, 从来不缺爱,也不怕施与别人。面对江时卿这颗顽石, 她亦有信心, 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可眼下她并不是林宛初,而是一个没名没姓的画妖, 她不能再逃避这一层身份。她必须弄明白, 自己究竟是什么人,能做什么,才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宛宛, 你没事吧?” 耳边红霓的声音, 迫使她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丝笑道:“红霓, 谢谢你提醒我,其实这些奇门异术我并不明白,认识大人时候,我就失去了记忆,只记得自己是一个匠人之女。” “那……大人说花了几千贯买下你……”红霓捂嘴。 “假的。” 宛初不想隐瞒,在这里, 红霓算得上最亲近的人,或许也是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人。 红霓费解地看向她,犹豫半晌,才道一句:“姑娘若是不想说,红霓不会问。” 宛初苦笑,没什么想不想说的,而是她也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切。看着空空如也的点心盘,目光有些涣散。 “我不是成心隐瞒,只是以前的事都不记得,我不知道自己如何修炼了救人的本事。” 红霓神情一震:“宛宛,若是如此,我劝你不要轻易动用此法术,有些禁术是使不得的。” “或许真如你所说……”宛初不由自主地点头。 红霓的担心不无道理。 若是她不知如何使用妖力,自作主张滥用妖术,将来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想到前几日没羞没躁的情话,此刻觉得几多可笑。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控,却还想着要保住江时卿的命。 她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内心积蓄的勇气,瞬间抽离。 傍晚时分,二人回到周家铺子,在议事大堂里见到一辰道长。 他今日未穿道袍,一袭月白色深衣,头发束起,戴着玉冠,倒像是遗世独立的读书人。 她怏怏不乐地走进去,微微福礼。 江时卿仍旧是那个样子,并没有过多的表情,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朝她颔首致意。 上楼时,她眼见的余光瞥到蔺宸急急忙忙从外头进来,在江时卿耳边低语,他立刻站了起来。 她刻意放缓脚步,侧耳倾听。 听他道:“一辰,方才商讨之事还请相助。眼下我有急事,去去就回。” 她背对着楼下的人,听到下面急匆匆的脚步,渐行渐远。搭在环扣上的手,迟迟未曾移开。 楼下,一辰坐在太师椅上,低头品茗,正是询问画妖身份的好时机。她提着裙角,施施然下楼。 “道长,宛宛有一事相问,还请不吝赐教。” 一辰抬起头来,却把问题又还给了她:“贫道倒真有一事相问,你究竟是谁?” 宛初一愣,“正是因为我不知道,才问您啊。” “贫道原本知道你是谁,可这几次相见以后,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 她与画妖截然不同,一辰一度陷入矛盾之中。不知她是装作无知,还是真如江时卿所说失去记忆。 宛初垂着手站到他跟前,注视着他:“道长,你倒是仔细瞧瞧,我和你先前所见,有何不同?” * 她这一番话,令一辰打量良久,陷入稍远的回忆中。 一年前,他辗转寻回得到画卷,踌躇良久,终是忍不住将画卷打开。这副画卷,是眉尧山守卫千年的秘密。 见到女妖那一刹那,真真惊为天人。 “你是哪里的修士?”女人长袖一拂,睥睨着他,仿佛他不过是她脚下的蝼蚁。 风从她的身体穿过,朱红色的衣裳绣着祥云纹,垂落腰间的青丝随风摆动,面如凝脂,冰肌玉骨,一双杏眸仿佛可穿透万物。 一辰拱手“眉尧第二十九代掌门,一辰。” 女人先是捂嘴笑,接着是笑得前俯后仰,转而笑声渐逝。 “青山死了之后,眉尧已没落到这步田地?让你这个毛头小子当掌门?我看你灵根一般啊,哈哈哈。” 说完,女妖陡然往前一步,面露狰狞。 “莫不是和白泽一样道貌岸然之辈。” 听她侮辱眉尧圣尊,一辰怒不可遏,拔剑相向。 “孩子,收起你的剑。”女妖轻飘飘地抬眸,道:“我与你做一桩交易。” 一辰双手抱臂,撇过头去,不想搭理她。 妖女指尖划过他的左颈,一道血痕淋漓。 没来得及防备才让她得手,一辰捂住伤口,后退两步,目光对峙。 “你一个小小掌门,能奈我何?我今日不为难你,做笔交易如何?” 冷静半晌,一辰手中长剑化作普通佛尘,再次打量妖女。 他自小便知眉尧塔顶有一副《卧榻美人图》,图中有一位妖物,善魅惑,吸阳气,祸国殃民。眼下,此女媚则媚矣,半点不像传闻中委身床榻的女妖。拘禁百年,还这般桀骜,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他收回神思,“交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女妖笑了笑道:“你帮我找一个人,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协助孟氏,破了这大魏龙气。” 见一辰有所动摇,女人回到榻上,悠然道:“替我找一个伏龙真身的人,我只测算出此人在宫中,身居高位,不知名字。” “如何辨别?” “紫气环绕。”妖女睃了他一眼,“和你祖上的青山一样。” 扶龙真身之人于妖女而言,该是避之不及,她眼下一出画便要找,倒是稀奇。 一辰正欲多问几句,女妖眸色骤然变冷道:“怎生又要说废话?你只需照着我的做!” 俄而,女人眼眸低垂,喃喃自念道:“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 画面渐远,思绪归拢。 一辰晃了晃神,手中的茶水已凉透。 再看眼前的女子,眸若星辰,倒像未出阁的少女一般,纯真无邪。 在他面前女妖完全无需娇柔作态。而宛初会是如今这个样子,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当真失忆了。 宛初摆摆手,笑道:“道长,你可看出些什么?” 一辰睨了她一眼,对上她纯净澄澈的双眸,皱起眉头。 “贫道未曾看出什么,只不过,你委实和贫道先前见到的大不一样。” 宛初苦笑:“看来你这道士也没什么厉害的嘛。” 这时,一辰无奈扶额,“罢了,你带我去画卷看看,许是能查出些什么。 原以为妖女不肯答应,没曾想竟爽快点头,“我正有此意,有些事还需道长来解疑。” 两人并肩上楼。 入了画卷,女妖带他去耳房。 木箱里堆砌的木雕,有些年月了。 他数了数刻着“阳”字符的木雕,又数了数刻着“阴”字符的木雕,喃喃地念了出来。 “不对呀,”宛初蹲下来,又数了数,“我只用了三个阳葫芦,怎么阴葫芦也少了三个?” “一阴一阳,杀人救人。”一辰喃喃自语。 不由得一惊。 这木雕便是咒术,既能救人,亦能杀人。 一辰拿起木葫芦,肃色道:“这些葫芦背后皆是生灵,你用咒术禁锢了性命。一个阴葫芦便是一条人命,你拿阳葫芦救人,正顺应以命抵命的法则。” “若是阴葫芦用完了……”话到一半,宛初没敢说出猜测。 她手中没有阴葫芦,那么这些木雕便失去了救人的能力。 “你若是滥用这生死咒,假以时日就会反噬到你身上。贫道在眉尧呆这么久,还没听说有哪位修士能驾驭此等禁术。” 高阶施咒者可以用傀儡索命和救命,如果对死者使用转生之咒,必须耗费强大灵力,甚至有时需要以命换命,除非施咒者远非一般的强大。 可眼前的女人如此羸弱,越看越不像是能驾驭禁术之人。 一辰陷入长久的沉默。 即便是再强大的妖术,也做不到这些。 眼前的女人,究竟是何物? * 一辰走后,宛初坐在耳房里静静发呆。 搓磨着手指的茧,她和画妖没有一处不像,连同这些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 这不是巧合。 木雕咒术,亦非偶然。 正在思考时,鸟鸣声传来。 江时卿遇刺那日,一只鸟不知何时已入了画。她许久没有过来,对于画中世界的变化,毫无察觉。 树木长新,鸟儿常鸣,然而这一只,是真的。 “你怎么躲在这呢?”她探出半截身子到窗外。 “阿娘说,祖上有一个从画卷里走出来的美人,在树林栖息,帮我们家阻挡许多猎户,那个人是你吗?”古树上一只鸟在说话。 宛初怔愣片刻,“我不知道,有些事我全忘了。” 宛初让小鸟停在手心,抚摸它艳丽多彩的毛发。 忽然,擎天古树周围荡漾开一片桃花林,灼灼的桃花盛开,半空染成粉色。 “我这副身子,可还好用?” 声音从头顶的擎天古树上传来。 宛初抬起头,一位身着红袍的女子躺在树枝上,悠然自得,俯视着她。 第35章 诱人 梦里的女人,名唤羽滟 “夫君——” 缠缠绵绵的雨落在屋檐上, 在寂静之外有种空旷辽远的声音。 江时卿睁开朦胧睡眼,女人端着水盆走过来,身姿曼妙, 细腰弱柳, 脸上挂着笑, 眼里铺满星辰。 “夫君——”女人赤着脚, 轻轻放在他的肚脐处抓痒,挠痒痒。 待他起身后, 又伸出食指在他胸膛轻轻刮过:“昨夜你解女人家的衣裳倒是熟稔……” 江时卿顿住,活了三十年, 只和女妖有过肌肤之亲, 倒遭她反咬一口。 随即听到女人闷声道:“亏我修的是媚道, 却只解过你的衣扣。” 江时卿抿唇沉默。 原来,是在梦里。 女人替他穿戴衣裳, 绞干毛巾, 才披着发坐到一旁,将头发随意绾成发髻。 插入发髻的簪子上,有一朵盛开的栀子花。 他记得, 宛初送给红霓的簪子, 也是这个样子。 他穿戴好外衫,盥洗完, 轻轻走到女人身后,看到她的梳妆台上摆着一个葫芦形的木雕,雕出一个女人模样,眉眼与她几乎一样。 江时卿屏住呼吸,伸手拿起来端详。 女人回过头,环住他的腰身, 将脸贴在他的小腹。 轻轻柔柔的声音道:“师父说我修行怕是要功亏一篑了。修了媚道,从一而终,浪费我这一生好根骨。” 说罢,抬起洁白小巧的脸,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不过,师兄为我想了个法子,用这个木雕做容器,让其幻化,亦可渡过此劫。只是修为提升得慢些,难葆青春永驻。” 江时卿听不懂她这些话,大概木雕是用来控制人的一种手段。 记得以前看话本,江陵有一个修道的男子,爱一女子,思之不已,便以画作女形,用针刺其肤。一日,女子忽心痛如刺,他以郎中秘术为聘,救治女子,欲与她喜结连理。后同门师兄破其法术,断了这段孽缘。 思及此,便哄着她道:“人生不过区区百年,一起老去不也极好?” 女人今日是粉色的曳地长裙,不像平日的梦里,非灰即白。她起身,娇嗔道:“男人呐,口是心非,我要是满脸皱纹……” 江时卿揽住她,笑道:“我不也一样。” “师兄说我是个傻子,找了你这个资质平庸的人做道侣。”女人笑靥如花,“夫君可不要负我。” 正说着话,窗外一人喊着:“羽滟师妹。” 女人朝外看了一眼,走到门口与那男子攀谈起来。 只听男子道:“师妹可不要再惹师尊生气了。” 女人背对着他,只见她的手落在男人的脖子上,悠悠道:“惹得师兄挨罚,可擦了药?师父消气了吗?” 男子道:“师父最疼你,只是这一回……怕是没那么容易消气。你也要改改性子,不能再这样。” 见到两人亲密无间,江时卿隐约不悦,大步走到门口,打断了他的话,“这事是我的错,今后我会护着她,一生一世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女人转过头,依偎在他肩膀,笑道:“师兄,听见了吗?” 师兄蹙眉道:“滟滟的性子便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最好是记住今日的话,否则我定让你魂魄飘摇,永无转生之日。” * “大人!” 对上蔺宸漆黑的双眸,江时卿猛地回过神,从梦里醒来。 梦里的女人,名唤羽滟? 他不知哪个“羽”,亦不知哪个“滟”,但终归是知道了女人的名讳。 江时卿掀开车帘,方想起这是在去画舫的路上。 须臾,马车已到河边,他掀开车帘,弯腰下了马车。 眼见河中灯火通明,倒影着各类画舫,碧波荡漾,媚意盎然。 蔺宸道:“大人,林姑娘知晓你今日来这里,不会生气吧?” 江时卿脚步一顿,没好气地回瞪了一眼,“太闲了吗?操心这个。” 朱正平已在等候,正欲规规矩矩作揖,被他一把拦住。 “草民见过朱大人。”江时卿手执折扇,俯身时朝朱正平使了个眼色。 朱正平心领神会,领着二人上了一座有三层高的画舫。 不过片刻,客人们陆陆续续登上画舫。于这些达官贵客而言,江时卿是京城来的商贾大户,又是今晚宴会的东家,自然忍不住多看几眼。 江时卿身着月白长衫,衬得身姿越发挺拔颀长,一副清贵公子的模样。面容倜傥,眼中难掩风流之意,一看便知是万花丛中过的角儿,众人皆不疑有他。 他举杯,一饮而尽,宴席便开始了。 随着一阵悠扬乐曲,四位身姿婀娜的舞姬鱼贯而出。领头的一位削肩细腰,身材长挑的女子迈着轻盈的步子过来。其面若桃花,含情带笑,在座的男子眼睛都看直了。 众人盯着这位瘦马,江时卿却盯着左下方第二位的马琪。 朝他举杯致意,单独敬一杯。 这人是朝廷派来的监工,三日前刚到。 宛初分析,能在修桥途中耍花招,还能避开监工的眼,这人背景定是不一般。经她提醒,江时卿自然而然怀疑到马琪身上。此人是傍着尚书大腿,平步青云,说不定眼下已是尚书门下臣。 此次设宴,实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有嫌疑的人都请到此处,再派人去查探他们的底细。 江时卿正想得出神,那瘦马已主动靠近,替他斟酒之机道:“听闻公子远道而来,妾身为公子唱一曲如何?” 声音温温软软,像极了那妖女。 江时卿不由得抬眸多看了几眼。 身穿薄纱,若隐若现,却顶着一张清纯的脸蛋。 他不由得又想起妖女与他行那事时,风情万种,平日里羞涩万分。顿时口干舌燥,将酒水作茶水一饮而尽,反倒从喉咙灼到心里。 奈何,瘦马身上浓郁的脂粉香驱散了他心里那点旖旎心思,不由得冷了脸。 瘦马见他眼神忽然冷冽下来,倒酒的手,不由得颤了颤。 “你去唱曲,为大家助兴。” 话一出口,瘦马便知男人对自己兴致寥寥,恹恹地退到厢房换衣裳。她左选右选,花了一刻钟,终挑了一身清丽脱俗气的纱衣,信心满满地回到宴会场。 然而,哪里还有贵公子的影子。 * 宴席至半,蔺宸耳语:在马琪暂住处搜到篡改的工图。 江时卿便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席,留下随从二人守候。 到目的地,周凯呈上工图两相比照,果然是在薄弱处进行了处理,偏离原本的位置。这样的主修工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难怪会酿成那般惨剧。 看着工图更改的朱红批注,江时卿的眸色是一寸寸冷下去,一片阴翳。 “大人,如何处置?”蔺宸道。 江时卿寒着一张脸,略作忖度道:“静观其变,切勿打草惊蛇。” 这么多年,蔺宸与他已有十足默契,将工图交给周凯,吩咐道:“放回原位,屋里的一切都要保持不变。” 打蛇打七寸,江时卿最明这个理,叮嘱蔺宸:“盯着马琪,不到最后一刻,勿动。” 蔺宸背脊一凉,这是在把马琪往死里整的意思。 眼见还早,蔺宸问他是否还去画舫,他摇摇头。这几日忙着修桥一事,每日回得晚,都未曾与妖女打过照面。 今日赶了个早,倒有点归心似箭。 每次回房,屋里皆留着灯,桌上总有惊喜。 有时是小妖女摘的新鲜桃花,插在瓶中甚是好看。有时是一碗清粥或者莲子羹,只是放置多时,已冷。有时是些糕点蜜饯,给他填肚子…… 以前在侯府,她也是如此。 江时卿从来都是嗤之以鼻。 而今一辰道长释了他心里的疑团,明白妖女失忆并非假装,真真是个人畜无害的,心境便大不一样。 他轻手轻脚上楼,推开门,屋里空荡荡的,别说桌案上什么桃花三两枝,连烛火都未燃起。 莫非是小妖女受了什么委屈,躲到画卷里不肯出来。 亦或者,是蔺宸多嘴说了画舫的事? 他背着手,轻轻一跃,过了那虚幻的月门,到小妖女的后院。 院里月光皎洁,无一丝风。 门“吱呀”拉开,里面空无一人。 这么早就睡,莫非是生气了? 他一只脚刚跨入门槛,就听画卷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看到红霓和妖女身着男装进了屋。 听得宛初压低声音道:“嘘!小声一点,千万别让大人发现。” 红霓道:“别担心,看小宸子还没回,大人定还在画舫。” 两人燃了灯,皆是面目红润,尽心而归的模样。自她们进屋,屋里就开始弥漫着阵阵酒味。宛初将支摘窗打开透气。 江时卿眉头紧蹙,不由得走到月门,瞧个仔细。 只见宛初将食盒放在桌上,仿佛松了口气道:“大人回得晚,给他填肚子。” 江时卿嘴角上扬,以拳抵唇,压住笑意。 又听她道:“红霓,你说,和我们喝酒公子不会找到我们吧?” 喝酒?公子? 越听越离谱。 趁他不在,合着小妖女去勾引男人了? 两人又耳语一阵,待红霓走后,宛初入了画。 见她朝这边走来,江时卿赶紧后退几步,隐到了树后。 第36章 护短 别人污蔑她,江时卿出手相护…… 从醉仙楼出来的时候, 天已全黑。 宛初踩着点,拉着红霓一路赶回去。江时卿每日忙得焦头烂额,若是让他看到自己这样潇洒肆意, 免不了一顿冷眼。 见屋里没人, 她松了口气, 赶紧回到画卷。 浴室里烟雾缭绕, 她拿着皂荚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洗,尤其是发丝上, 还有散不尽的油味和酒味。 洗净之后,换上平日轻薄的裹胸长裙, 裸着双肩回到内室。她光着脚走到窗边, 坐在妆奁边, 对着铜镜慢慢梳理长发。 直到…… 铜镜里,靠墙的暗处, 四方椅上居然坐着一个男人。 揉揉眼, 男人仍坐在那里。 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她蓦地起来,转过身去,战战兢兢道:“大……大人。” 屋里燃着的烛火照在男人脸上, 晦暗不明, 喜怒难辨。 “今日没出门?” 宛初愣住,老实地回了一句:“去了一趟醉香楼, 和……红霓一道去的。” 倒是没撒谎,男人表情柔和了些。 她站在原地,踟蹰不前,软着声音道:“醉香楼的煎包不错,给大人打包了几个,妾去给大人端过来?” “不必了, 你过来。” 听声音似乎心情不错,宛初低头闻了闻身上,确认除了皂荚的清香,没有其他味儿。 壮着胆子走过去,刚走到一半。 “你喝酒了?” 她吓得身子一颤。 不对,明明是男人身上有酒味。 看着他醉意微醺的模样,强装镇定俯下身子在男人肩头闻了闻,笑道:“大人,是您身上的酒味呢。” 女人身上氤氲着刚刚出浴后的水汽,散发着幽幽香气,萦绕在男人的鼻尖,勾得江时卿心口一缩。他俯视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伸手将她带到怀里,坐在腿上。 幽幽地道了一句,“是么?” 没防着他会来这一手,宛初径直跌到他身上,见他眼里带着两簇小火苗,心虚不已。 “大人……何时来的?” “在你回来之前。”男人冷冷一哂。 这…… 宛初不敢乱动,立即讨好道:“妾喝了一点点酒,没惹事。” 江时卿提了提眉角,“身着男装是怎么回事?公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合着他都知道了,坐在这屋里等她招供呢。 “顶着周家夫人头衔,到底不方便。”宛初道:“那公子只当我是男的,同桌饮酒,并无其他。” 江时卿嘁了一声。回想她回来时眉目如画,俊俏可人,一眼就能分辨雌雄。 也不知是在骗谁。 他刮了刮她的鼻头,笑道:“自欺欺人。” 宛初讶异道:“红霓说妾像个俊俏的小郎君,莫非今日喝酒的公子有断袖之癖?大人放心,他问妾住在哪,妾没说实话。” 江时卿无奈。 人家若有心,尾随即可,何需打听住处。这小妖女,只怕不是失忆,是心智全无。 他大掌落在女人腰后,箍得更紧些,柔声问道:“我去画舫,你不生气?” “大人是去办正事,妾为何生气?” 虽说去画舫那地方,委实让她有些难受,可面上不显。倒是讨巧一般,吻向他的额头。 这样的讨好,似乎又回到从前,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模样。 江时卿眉头微蹙,道:“你怎么了?今日畏首畏尾的。” 宛初吸了吸鼻头,终是说出心里的忐忑,低声道:“妾前几日听闻大人府上有过一个婢女,后来做错了事……” 声音越来越小,江时卿心里越来越沉,听到最后才明白,她东扯西扯究竟要说什么。 “你问心无愧,何需害怕?”江时卿的点了点她的额头。 “妾怕有朝一日记起从前的事,压不住妖性。若是犯错,大人会如何?”宛初抬头道。 江时卿默然俯视着她,想起稍远时候,一辰的话。 「贫道认为,大人先前只是梦里见到她行恶,便改了主意,阻拦本应发生之事。由此,有些事起了变化。妖女能失去记忆,便是大人压住她,唤起她原本的情,不会再作恶。」 思及此,他柔声道:“只要你待在我身边一日,我自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所以……大人不怀疑妾了?”宛初凝注男人的眸子,笑了笑。 “大人,妾替你更衣。”说罢,她的手就落在了腰封上,熟练地解开, 江时卿想到梦里,女人说只解过他一人衣扣之事。可眼前的女子,绝不止与他同床共枕。心里隐约有种期待,抓着她的手问:“你既忘了从前的事,缘何还记得自己的名讳?” 宛初愣了愣,道:“名字总归是记得的。” “林宛初?” “嗯?”宛初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江时卿心脏骤然紧缩,知她并不是梦里的女人,自嘲一笑道:“难怪这衣裳解得越发熟稔了。” 宛初没听出话里的意思,红着脸替他褪下外衫,道:“大人,你这是喝了多少酒?” 江时卿猛地将她的手反扣在背后,那身上的檀香味夹杂着酒味一股脑全扑进她的鼻息。 晕乎乎的。 男人的吻如暴雨一般骤然落下。 宛初别过头去,“大人,先去洗洗吧。” “和我一起。”男人声音暗哑。 * 半夜,满室幽静无声。 宛初睁开眼,看到窗外那棵擎天古树,想到树上的女子。 女子红衣长袍,睥睨着她,眼中尽是穿越千年的风华,“我的身子,可还好用?” “你是谁?” “我是你,你也是我。”女人轻哂一声。 “我不属于这里。” 女人轻飘飘坠下,脚尖触地,俯身道:“可你还拿着我的身子,和那人耳鬓厮磨?” 宛初望向女人,眼中一片茫然。 女人转过身,融入桃花林中,留下空旷遥远的声音:“不急,你总会明白的。” “那……”宛初急呼:“你可会怪我用这具身子和大人……” “哈哈哈,既已做了,还来问我?” 空中留下女人响彻天际的笑声。 思绪归拢,宛初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今夜的他,动作轻柔,极具耐心,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柔情蜜意。 让人难免产生错觉,男人是爱她的。 随即,她陷入另一种不安。 打开右手掌,浅浅的绿色光芒从掌心升起。 意念封锁,绿光消失。 可她并不知如何控制。 也不知,这股力量,会把她与江时卿带向何方。 这时,男人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又梦魇了吗?” 宛初摇头,耳边响起女人留下的那句:“我和你本该是一体。” 俯身亲吻男人的脖颈…… * 翌日,午后。 宛初在铺子里,和掌柜的女儿一同选布料。 只听门外有人在问:“请问林初公子在里面吗?” 如江时卿所言,昨晚喝酒的人,还真找上门来。 她面容一滞,吓得赶紧侧目。 已经晚了。 头戴玉冠的公子踱着步子到她跟前,欣喜道:“哎呀,林公子。不,我该称呼一声林姑娘才是。” 另一位嘴角带痣的,笑道:“公子,我就说她是女扮男装,你偏不信。现在信了吧?” 一旁的妇人——嫂嫂诧异道:“什么?女扮男装去喝酒?” 说罢,露出一脸不屑,轻嗤一声:“狐媚子。” 少女却道:“你们定是弄错了,她是周公子的夫人。” 这话一出,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你已嫁人?” 宛初撅着嘴承认。 玉冠男子颇有点懊恼,道:“一个有夫之妇,怎么还公然到醉香楼喝酒?” 妇人一听,更是火上浇油,对她道:“夫人,不是我说,这要是让周公子知道了如何是好?简直是……不守妇道。” 年轻少女道:“嫂嫂,夫人不是这样的人。” 宛初抬起那双小鹿一般无辜的眼,幽幽道:“我不过是去趟醉香楼,并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哪里不守妇道?” 这眸子里一汪清泉,将玉冠男子看得心驰荡漾,不由得出了神。 黑痣男挡在两人中间,道:“哪有正经夫人会像你这般,公然勾引我家公子。” 宛初正欲辩驳,外面传来江时卿的声音:“我夫人扮作男子去醉香楼,便是怕有宵小之辈骚扰。没曾想,还真有心术不正之人寻上了门。” 玉冠男见到来的人,先是一愣,继而有些嫉妒道:“这位公子,我看你还是好生看管好你家夫人,小心一枝红杏出墙来。” 江时卿大步流星走到宛初旁侧,揽住她的眼声,肃色道:“分明是你心术不正,反倒倒打一耙。” 宛初依在他怀里,一副惊恐未定的模样。 “你倒是会借势。”江时卿在她耳畔低笑。 抬眸时,瞬间一脸肃色:“还请二位自行离开,若是还来骚扰我家夫人,只能请知府大人做主了。” 没想到男人会这般护短,本就不占理的玉冠男只好挥一挥衣袖,讪讪地走开了。 留下一脸错愕的妇人。 想周大公子有才有貌又家财万贯,竟还是个护妻如命的主。 这林宛初,真真是命好。 回到楼上,宛初自知理亏,赶紧为江时卿端茶递水。明面上江时卿是帮着她说话,可事实上,到底是自己言行轻狂,惹事上身,差点泄露身份。 “知错?”江时卿将扇子抵在她下巴上。 “妾知错。”宛初最好的一点就是,认错认得比谁都快,至于改不改,另当别论。 江时卿眯了眯眼,“再过几日,处理好手头的事,我带你逛淮州,嗯?” 第37章 幻梦 你终究不是我梦里的女人 没曾想第二天, 宛初崴了脚。 倒是顺了江时卿的意,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雕了些小狗小猫送给掌柜女儿。 这一日, 江时卿得了空, 食指在她鼻尖上一刮:“事情也办妥, 快要回京城了。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吗?” 宛初一滞, 低头看了下脚,小脸垮下来。 江时卿打开折扇, 饶有兴致道:“你不是嚷嚷着要去画舫吗?坐在那儿听曲看景,也不需要走动。” 去那地方, 就像小说中女子去青楼一样, 总归要女扮男装才行。思及此, 宛初道:“妾上回置办的男子衣裳倒也还在。” “为何要换男装?”他道。 她不安,“妾身着女装随大人一起去画舫, 怕是不妥吧?” 说罢, 一把折扇就落在额顶。 “你这脑袋里装些什么,我带着夫人去听曲,有何不妥。” 一张小脸倏然通红, 手缠着帕子, 一圈又一圈,乖乖地点头。 申时两刻, 江时卿叫的马车便停在了店铺前。 腿脚不便,也只是走路慢些,可使不上力,上马车成了难事。 “我抱你。”江时卿道。 街上人来人往,宛初懵住,刚想说“不”, 就见他一步上前,一把将她他横抱起。男人长手长脚的,又习过武,很快便抱着她上了车。 透过车窗,她看到那几个经常到店铺来打探江时卿的女子,脸都绿了。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淮州河边。 江时卿选了一艘一层的漆木画舫。 这一回,他问都没问,径直将宛初抱在怀里,弯腰上船。宛初只得紧紧地缩在他怀里,紧盯天边的月亮,避开旁人诧异的目光。 没想着,正遇上马琪和当日的瘦马锦娘。 见到二人时,马琪的眼珠子全落在宛初身上。 马琪只知这人是周家铺子的大公子,家财万贯,那一日见他一表人才,看到锦眉时眼皮都懒得翻,还以为是个假正经的纨绔公子。 今日见他怀里的美人,才恍然大悟。珠玉在前,即便是像锦眉这般淮州河上的佼佼者,亦难与之媲美。 一旁的锦眉见到宛初,嘴上噙着笑,心里却想:这女子以色事人,怕不会长久,不过就是个妾。 直到江时卿拱手向马琪行礼,道:“这是周某之妻,头一回来淮州,想来看看这画舫风光。” 瞬间,她就剩下满心满眼的羡慕了。 随后,江时卿搂着宛初坐到靠窗处,与马琪落座的地方相距不远。 宛初这才明白来画舫的目的。 入了夜,颇黎之灯,水晶之盏,往来如织,照耀逾于白昼。 江时卿命画舫的人备了一席果碟,各色菜肴和几斤酒。船行到河中,光影交叠,吃饭喝酒,真真有雅趣。 红木桌椅,茶具皆是轴色水润,一看便知这一趟又花了不少钱。 为了办事,还真是不遗余力。 宛初道:“大人,您曾梦到过马大人的将来吗?” 江时卿抬起手倒酒,道:“饿死荒野。” “既是如此,您大可不管此事。若是……这般逆天而行,怕是不吉利吧。” 江时卿摇晃手中玉碗,淡然一笑:“免了这桩劫难,屈死的人便能看到盛世,我一人遭天谴也无妨。” 宛初哑然。 男人之胸襟,令她动容。 她低头替他斟酒,眼中却忍不住溢出泪光。 这时,蔺宸从外面走进来,笑道:“这马琪是不知自己在顶风作案,逍遥自在,乐不思蜀。” 江时卿眼角的余光看向那桌,心里已是极为笃定收网之时不远,一手搂着宛初,一手举杯,道:“明日看戏,后日返程。” 宛初低头吃菜,隐约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搭话,乖巧得很。 听到外面“砰砰”作响,宛初放下木箸,透过那薄如蝉翼的轻纱窗帘,看到外面的天空绯红一片。 璀璨夺目的烟火。 看她一脸惊喜,眼中有光,江时卿低声问:“怎么样,不虚此行?” 宛初“嗯”了一声,靠在江时卿的怀里。 烟火一飞冲天,将她的心也带到高处,满是宠在手心的甜腻。 原来,冷心冷欲的江大人,宠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的。 她曾经多么希望能成为书中的角色,陪他走完人生后半程。 眼下,心意越发笃定。 宛初凑近他的耳畔,羞涩一笑:“大人,妾下次想看,还有得看吗?” 江时卿捏了捏她的耳垂,“回到金安,六月兴许有盛会。” “六月端午吗?”宛初兴奋道。 她掰着手指算起来:“七夕,中秋,除夕,元宵……应当都有吧。” 说完,她仰起头,天真地看着男人:“妾要一直陪在大人身边,我们一起看。” 岂料,男人面色一滞,笑容不再。 声音骤冷。 “烟火转瞬即逝,却灿若星辰。人不可有贪恋。百年之后,我垂垂老矣,你仍是这般妩媚娇艳。人与妖,怎能共生?事成之后,我会将你送回妖界。” 宛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原来,这些不过是她的幻梦。 他有容天下苍生之胸怀,有济世之理想,情爱之事不过浮云。别说他未曾遇到心动之人,即便有,也不会是她一介妖物。 因为他们之间,界限分明,他逾越的每一步,都算计得谨慎小心。 看到妖女脸上挂着的笑一点点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掩藏的失落,江时卿望向天空中的冷焰。 即便是化作同一张脸入梦,你也并不是羽滟。 他喃喃自语。 * 金安城,崇政殿里,李济脸上一片阴婺之色。 天气转热,一旁新选的美人打着扇,一双满是青紫印痕的手忍不住抖动。连同那扇风也是时有时无。 李济将手中的茶盖往后一掷,丢在美人身上,吓得她扑通跪下,抖如筛糠:“陛下息怒。” 一旁的严无畏挥了挥手,将美人赶走:“快滚!” 再晚一点,李济只怕要撕了她。 美人走后,他抹一把额前的汗。 此刻,李济的面色彻底阴沉下来,眸中的怒色毫不掩饰。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江时卿去的是淮州。” 严无畏摸不透他这句话的意思,思忖一番,谄媚道:“没想到他居然欺上瞒下,陛下打算如何惩治他?” “惩治他?”李济斜睨了他一眼。 “微臣办事不力,未曾行刺成功。”严无畏匍匐在他的长榻前。 李济微微眯了眯眼,胸脯起伏,压制着怒意。 “朕倒是有点庆幸刺杀失败。整个大魏,也就他爱民如子,为国操心劳力。” 未曾料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严无畏一时恍惚,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逢迎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之一片忠心,相比江大人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李济冷冷看着座下之人。 他倒是忠心,忠心于他这个皇帝。 而江时卿不一样,他忠心的是大魏,不偏不倚。 “若不是他去一趟淮州,朕还不知有这么荒唐的事!”说完,啪的一声将一本折子扔在严无畏跟前。 严无畏打开一看,呼吸一滞。 里面详述王尚书为公报私仇,挟私报复朱正平而买通马琪,在工图上做手脚一事。江时卿一并附上篡改的工图和马琪的证词。 铁证如山。 严无畏叹道:王尚书啊,王尚书,你也太大胆了。 为了一己之私,拿淮州百姓陪葬。 难怪李济龙颜大怒。 他是不理朝政,可也不是没脑子的皇帝。此事牵一发动全身,淮州出事,民怨沸腾,他作为新帝,如何服众? 这事若是闹得沸沸扬扬,加上凉州赈灾一事,怕是让皇上写两篇罪己诏都无济于事。 “王大人,怎么会……”他锤着地板,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你也不要替他说话了,我下旨将他送大理寺狱,让大理寺丞张之焕去审问,朕倒要看看,他如何替自己辩驳。” 见李济斜躺在长榻,揉着太阳穴,严无畏立即替他点上一柱安神香。 “陛下,臣这香是西域来的,听闻安神之效,可为陛下解忧。” 李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时,听到大殿外传来高公公的声音:“道长,陛下正和严大人在议事,未得宣诏,不得入内。” 中气十足的男声:“有劳公公请示陛下,贫道有急事告知陛下。” 严无畏侧耳倾听,外边是墨辰的声音,心里一惊道:“陛下,这墨辰道长常年为王尚书谋事,怎的今日来了崇政殿?” 此话一出,李济反倒生了兴致,睁开眼:“传话,宣道长。” 须臾,墨辰在高公公的指引下走进来,刚走到一半,便跪在地上,膝行向前。 虔诚得向李济跪拜:“贫道见过陛下。” 严无畏轻嗤一声,“道长不是一直是尚书大人座下臣吗?” 墨辰面不改色,道:“贫道掐指一算,尚书大人命不久矣,而陛下才是国之栋梁,贫道不愿屈居一隅,想要为陛下分忧。” 李济抬了抬眼皮,“如何分忧?” 墨辰扬起手中的佛尘:“听闻陛下正在选妃,江大人此次带去淮州的女子,实乃人间绝色。” 第38章 大道 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 回到金安时, 已是四月初,春云霭霭。 侯府上下为他们接风洗尘,筹备一桌佳肴。有赤枣乌鸡汤, 酒醉鸭, 炒河鲜, 猴头菇……大大满足宛初口腹之欲。 平日在偏屋吃饭的下人们今日也在膳堂同食, 宛初同红霓落座旁桌。 大家正吃的得尽兴,突听得老夫人道:“蓁蓁如今选上了美人, 你倒也少了一桩烦心事。” 江时卿脸色微变。 宛初停箸。 一切倒应了江时卿所料,两千多人的选秀, 礼部按照皇上的授令, 一个多月便完成。只是, 沈蓁蓁怎么会落入老虎洞了呢? 江时卿皱眉道:“阿娘,您没劝姨丈莫将蓁蓁的户贴送上去?” 苏氏落箸, 用帕巾擦擦嘴, 笑道:“毕竟是旁人家事,蓁蓁亦是同意的。何况,分明是好事, 缘何要阻拦?” 老夫人夹着菜, 打断道道:“此番是皇上登基以来头回选秀,满朝上下都盯着, 岂容你想拒就拒?你姨丈不过从五品小官,除非他乌纱帽不要了。你倒是奇怪,拖累人家几年,不曾给个话,眼下进了宫,你心里不舒坦了?” 江时卿摸了摸鼻尖, 道:“祖母,蓁蓁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一旦入了宫,能有什么好的?先皇那些妃子,您也是看到的。” “阿娘,您先消消气。自古一入宫门深似海,本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事。不过,我倒觉着蓁蓁眼力劲好,又讨喜,未见得不得宠。听闻这次两千人选秀,也就留下十余人,其中八九都是重臣之女,蓁蓁能选上,说不定还是是陛下钦点。”苏氏抚了抚老夫人后背。 宛初眼角余光看向江时卿,见他面色如常,心里“咯噔”一下。他这人向来如此,心里越是惊涛骇浪,面上越是波澜不惊。 沈蓁蓁入宫一事,他定会要插手。会不会将她送到宫里,替表妹受罪? 李济以折磨嫔妃为乐,性子捉摸不定,她妖力全无,入了宫也只是任人宰割的兔子罢了。心里想着这事,以至于后半时辰,她吃得浑浑噩噩,食不知味。红霓在旁边说了些什么,也只是敷衍作答。 晚膳过后,江时卿带着蔺辰出门,宛初一同收拾膳堂。而后,她待在院子里侍弄花花草草,时不时朝书房瞅瞅,心里忐忑不安。 直到戌时一刻,书房里燃起烛光。 宛初心跳加速,提着裙子慢慢靠近,心道:也不知他得不得空? 眼前忽然一片清明,屋内动静清晰可见。 帐幔随风飘扬。如往常一样,江时卿摇着扇子坐在四方椅上,蔺宸规规矩矩垂手而立,站在一旁。 两人说话的声音,隐约可闻。 宛初怔愣在原地。 上回见到女妖本尊后,掌心时不时跳动微弱的绿色火苗。眼下只是意念一动,就能透过门窗窥见屋内场景,大概是妖力在逐渐恢复。 蔺宸道:“宫里的公公和嬷嬷都已打点,应是会对沈姑娘好生照顾,大人可放心。” “啪嗒”,是江时卿收拢折扇的声音。 “陛下性情暴虐,这才是我所担心的。”声音难掩焦灼。 这般难以抑制的焦虑,只有上回江时淮中毒时出现过。 宛初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他果真是在意沈蓁蓁的。 然而,江时卿未在此事上多做逗留,转而提及孟氏的图谋大计。 蔺辰面露不解:“大人,孟氏一族拉拢您,您为何……” “为何不拒绝?”江时卿低笑。 宛初以为在蔺辰看来,像他这般对大魏忠心耿耿,实在不该掺和这趟浑水,不料却听得蔺辰道:“臣以为,您在朝中的威望,完全足以取而代之。” “于我而言,权势并不重要,归隐田园才是我的初衷。”男人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云淡风轻。 宛初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原书中,江时卿在盘根错节的朝堂上一言九鼎。然而,这个神一般的人物的存在,却被作者塑造成为男主上升之路上的垫脚石,委实不合理。 当他不再是纸片人,完全可以有另一种选择,新朝也不必姓孟。 可他甘心退守一隅,令她颇为不解。 蔺宸道:“可您大可不必为他马首是瞻,如此配合他。” 江时卿道:“我若不从中施援,一旦攻城,血流成河……” 话至一半,一声低叹。 宛初了然。 没有他里应外合,孟氏和容鸿蒙花费数日攻城,迫于无奈,血洗数座城池。遭殃的是百姓,流离失所的都是平民。 江时卿想竭力帮护的并不是孟氏,而是城池中的民众。 以最小的损耗,赢得最后的胜利。 她偷偷打量男人几眼,确实是值得自己倾心慕恋的男子。想起窥探终究是小人行径,她打算等二人谈完事再来找江时卿。 转身之际,听到蔺宸提到她,不由得驻足。 “大人,您打算送林姑娘入宫吗?” 宛初屏息凝神,紧紧捏着手中的花环,想听听他会如何作答。 “我曾答应过,事成之后送她回妖界,在此之前保她无恙,不可食言。”江时卿声音平静。 宛初低头,捂嘴偷笑。这些日子处下来,冷石头也是能捂热的。 “林姑娘生性善良,臣以为,留在府中并无不妥。这一次若非她同行,大人的命怕是……” 见江时卿抬眸,他立刻闭嘴。 “此事不可大意,一辰说此妖女远非你我所能驾驭,她虽伤不了我,但我亦无法保证可控制她。”江时卿抬起手,拂了拂茶盖。 蔺宸道:“可臣看林姑娘对您一往情深,您对她似乎也……” “她如今是失了心智,你莫被迷障了,也要旁敲侧击红霓,小心为上。”江时卿道:“朝堂之事我都操心不够,哪有时间想这些儿女情长,不过是作戏而已。但愿她有朝一日恢复记忆,仍记得要一心向善。” 有如一道晴天霹雳,宛初双腿隐隐有些发软。 “让她自由出入画中,护着她,哄着她,我待她应算仁至义尽吧?” 蔺宸道:“大人心系天下,是大德,这些小情小爱,不足挂齿。” 听到江时卿长叹一声,宛初的身体无意地颤抖了一下。 是啊!他是以苍生为己任的帝师,怎么可能任由小情小爱羁绊,改变最初的意志。 他待她,确实不薄。 已力所能及做到最好。 而她才是那个被惑乱神智之人,产生不该有的痴念。 即便他不爱她,欺骗了她,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孤胆英雄,放弃荣华,只为守护内心的道义,守候晨曦的微光。 她没有大情大爱,只是一个异世来的小女生。带着仰慕为他而来,仅此而已。他们到底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因而所求不同。 只觉着整颗心被狠狠一刺,她不得不仓皇后退。 心念一动,只剩冰冷的木雕门横亘在他们之间。 一张门,一人一妖。他心有苍穹,而她只有自己的小世界,并不适合这里。 转身,宛初回到画卷。 她不想再胡思乱想,只要好好待在江时卿身边那朵解语花,不给他添麻烦。 “你来了?” 循声望去。 古树下,身着云裳的女人赤足向她走来,伸出青葱般的玉手,食指轻触她的心口。从心口处,迸发出淡绿色的光,如同绽放的冷焰一般滋滋作响。 旋即,一段遥远的记忆,闯入她的脑海。 * 她看见江时卿半倚着窗榻,微仰着头,脸上氤氲着柔和的光。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眼眸里仿佛注入一池春水,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她置好碗筷,软身坐到他的对面,两人举杯对饮。 而后,她眼前摊开一张纸。 “夫君,道侣以元血结同心契,从此,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你不会厌烦?” 男人拂袖,同心契上现出“莫惜寒”三个字。 他不叫江时卿? 宛初震惊地眨了眨眼睛,正欲看那同心契上的自己的名字。 旋即,画面转瞬即逝。 阳光下,男人与女人赤足相缠,女人不是她。 她怒目而视,呵斥:“莫惜寒,你曾说永不负我!” 一旁的女人瑟瑟发抖,娇羞地倚在男人怀中,惜寒懒散地穿上衣裳,缓缓道:“是你骗我在先,半人半妖,滥杀无辜,和我结为道侣不过是为了混淆身上的妖气。” “一派胡言!分明是为自己找借口。”女子笑得哀凄:“我以为,你明白。” 说罢,女子摊开手掌,杀气寒气一同涌现,手心飞出流动的光焰,绚烂得如同炸碎的琉璃。 顷刻之间,莫惜寒身边的女人已化为光点,消失无影。 而那张流动着二人元血的同心契,撕得粉碎,恍若光芒拂照下的尘埃,轻盈,刺目。 同心契毁,即便堕入轮回,也永不相见。若相见,永不相认。 光芒聚拢,妖女化作一团烟云。 宛初颓然倒地,眼角落下两行清泪。 震荡得她整个身心都无法克制的颤抖,那一段记忆实在过于离奇,她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梦还是记忆。如果是属于她人生的一部分,那么她曾经作为林宛初的那一部分,又算什么呢? 第39章 表妹 原来,他很在意表妹 宛初睁开眼时, 涣散的视线缓缓集中,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男人怀里。 四目相对,这人不是莫惜寒, 而是江时卿, 微微松了口气。但他唇角带笑, 柔声切语, 却不及梦里男人半分真情。 心中浮起几不可察的酸涩,她心中的小世界已然崩塌。头痛欲裂, 扯棉絮一般扯得疼。 莫惜寒。 同心契碎,痛彻心扉。 连同她对江时卿的爱而不得一起, 疼痛加倍。甚至分不清, 究竟是那种痛更为彻底。 只记得幻梦结束之时, 女妖俯身轻笑:“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等合二为一便会慢慢想起来。” 她不愿意承载那些漫长的记忆, 只想做单纯的林宛初。 “怎么这么不小心,在这里跌倒了?”江时卿摆弄她鬓角的碎发。 轻柔的声音,温热的鼻息, 令她的心骤然松弛, 强大的安全感笼罩周身。 片刻,只要片刻的甜蜜足以。 她挣扎着, 又往男人怀里钻了钻:“头疼。” 江时卿替她轻揉太阳穴,低笑:“红霓说你在书房外等候许久,找我有事?” 宛初摇头,低头看到手中的花环,已搓揉得暗了花色,一片萎靡。 “给我的?”江时卿拿起来看, “辣手摧花不过如此了。” 听出他话里的促狭,宛初又拱了拱身子。 “大人,在这里陪妾可好?” “好。” 话音甫落,身子已被横抱起,往屋里走。 她轻轻地咬他的脖子,道:“有空可陪妾去踏青?” “放纸鸢?”男人声音低哑。 “嗯。” “好。” 宛初想了想,不到一年他便要将她放逐妖界,在这之前,还有什么能一起做的呢? “嗯……想到什么,明日再说。” “好。”低哑的笑声。 男人而今对她是有求必应。 她靠近那结实的胸膛,聆听他有力的心跳。 只要她什么都听他的,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剩下的每一天,他都会这样呵护她。 男人将她的手心放在他大掌中,扣紧她的手指。他已了解她的身体,很快便能让她失控。 而他,也尝到销魂蚀骨的滋味。 * 竹苑里,一股浓郁的龙诞香弥漫在空气中。 李济歪歪斜斜倚坐在玉屏风后方,左右两旁各有一位婢女服侍着,将剥好的荔枝送到嘴里。 看到门外进来的人,连忙屏退侍女,正襟危坐。 “臣参见陛下。”江时卿撩袍下跪。 “帝师免礼。”李济没想到他会来竹苑。 “此次臣隐瞒行程,欺上瞒下,实乃大罪,请陛下治罪。”江时卿语气诚恳。 李济身子一晃,险些没坐稳。 严无畏站在旁侧,拢着袖子,冷眼旁观。他那折子快马加鞭送来时,里面字字诛心,大有将王尚书治死之势,眼下又是唱哪一出? 李济连忙起身托住江时卿,配合一回:“帝师辛苦了,若不是帝师,朕这龙椅怕是都坐不稳。” 江时卿抬眸,撩袍起身。 姜还是老的辣,李济不过十七,江时卿比他多吃了十三年的饭,早已摸透他。 “陛下,听闻本次选秀未曾铺张浪费,臣甚是欣慰。”江时卿不失时机地肯定了李济一番。 严无畏扶额望天。 说起选秀,他方想起墨辰道长提过的绝世美人,便朝李济使了使眼色。 李济轻咳两声,道:“朕听闻帝师本次南下,有一女子随行。朕记得帝师尚未娶亲……” 欲言又止。 江时卿不疑有他,拱手道:“回禀陛下,臣本次微服私访,安排了府上一个婢女扮作夫人。” “哦?婢女?”严无畏嗤笑一声道:“据传此女有惊世之容,女子见之无不自惭形秽。” “严大人,你可是见过?”江时卿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 这…… 看到江大人整理衣袖,他便有些紧张,再次望向皇帝。 李济道:“朕听说此女容貌非凡,甚为心动,想必侯府也不缺一个婢女,到太极宫来服侍甚好。” “陛下,”江时卿顿了顿,道:“传言不可信,若陛下指的是随臣南下的婢女,臣不敢欺瞒。她儿时烫伤过,左脸留疤,并非什么绝色。” 此言一出,李济亦有些茫然。 以他对江时卿的了解,向来不爱美人,无需为了一个婢女犯欺君之罪。 “陛下,若无其他事,臣且告退。”江时卿拱手,悠悠离去。 他走之后,屏风后缓缓出来一个人。 正是墨辰。 “你还有脸出来。”李济冷嗤一声。 “陛下息怒。”墨辰拿出手中的玉钵,又从发中抽出一根粗银针。 “这是何物?” “陛下,此乃眉尧山圣物,贫道可做法,让陛下看到那位美人,便知真假。” 李济来了兴致,盘腿坐在榻上,“快给朕看看。” 墨辰手托玉钵,念了一段咒。手中银针发出昏黄紫光。 他将银针丢入碗中,飞速旋转,停留时与玉钵融为一体。水面波纹荡漾,影影绰绰可见里面出现一座府邸。 正是城阳侯府。 仿佛是有人引路一般,越过侯府高墙,又穿过花园,游廊,来到一处院子。 远远看到有一位女子坐在树下。 渐渐靠近,涂着殷红丹蔻的指尖白皙纤细,正抚摸着一只白猫。女子抬头时,妖娆一笑,一双美目令李济忘了呼吸。 红润饱满的唇瓣,和那双麋鹿般的双眸,使得猎人心神荡漾,某处不自觉地胀起。 美人无数,无一人像她这般,纯-欲参半。李济恨不得将她捆在榻上,肆意鞭挞,听她啼哭求饶。 * 御花园的池边,阵阵暖风吹过,皇后甄瑶坐在美人靠上,听旁侧的侍女说着在竹苑发生的事。 昨夜,李济正在汤池中,忽见一个身段玲珑的女子婀娜走来。 雾气蒸腾,那女子娇声道:“陛下,让臣妾来服侍您吧。” 说罢,羞涩又主动地将衣襟拉开,衣襟里也没个肚兜,春色满园。 “臣妾……” 话音未落,李济当即大怒,顺手捡起身旁的水瓢丢了过去。 “什么下作东西!未得宣诏,擅自闯入!” 他好色,可并非饥不择食。一个婢女也敢在他面前搔首弄姿,简直不要命了。 女子吓得踉跄两步摔到在地上,当即撞破了头。侍卫进来时,就看见女子衣不蔽休倒在地上,脑门上还冒着血珠子 愕然之后,即刻将她擒住。 闻声而来的公公定睛一看,居然是刚刚册封的沈美人,一时错愕万分。 “这……娘娘,你不是应该在太极宫等候侍寝吗?”公公讶异,看了眼李济,不知如何处置。 李济这才缓过神,认出这是新选的沈美人。他今日的确翻了她牌子,只是并未召她来竹苑。 沈蓁蓁垂泪道:“臣妾听闻陛下在竹苑,擅自前来侍奉,请陛下宽恕臣妾吧。” “你放在门口的是何物?”李济眼角一吊。 侍卫松了手,沈蓁蓁捧着食盒,膝行向前,呈给李济:“这是臣妾做的点心,还请陛下……” 李济冷哼一声,“御膳房里有的是厨子,不缺你一个。” 说完,命侍卫将食盒拿走。 他踱着步子,走到沈美人跟前,捏着她的下巴冷笑道:“既然你如此迫不及待,今夜就留宿竹苑,不必去太极宫了。” 未曾想皇上会留下她,沈蓁蓁嫣然一笑,正欲领恩,眼睛便被蒙上了。 听到此,甄瑶示意婢女不必再说。 今早嬷嬷便探得消息回来,昨夜竹苑传来阵阵凄嚎,想必便是那美人发出的。 她扔了一颗鱼食到池中,看到金灿灿的鱼儿纷纷游来夺食,粲然一笑:“争宠?又是一个嫌命太长的。” 侍女欣喜道:“如此一来,陛下甚少来椒宫,不是很好吗?” 甄瑶看了看手臂,一条条淡淡痕迹,耳边仍是那不堪入耳的粗鄙之词,抿唇不语。 “娘娘,江大人来了。”侍女凑近她耳畔,低低禀告。 甄瑶抬眸,江时卿从游廊走来,仿若仙君一般,眼眸清澈如同琉璃。看方向,刚从竹苑而来。 这个男人,是她后宫地狱中的一道光。 可惜这道光不属于自己,亦不属于任何人,他属于大魏子民。于她而言,人生只剩下苟活而已,早已不期盼情爱之事。 “臣见过皇后娘娘。”江时卿行礼,轻声道:“娘娘今日可还好?” 甄瑶点头。 她丢了颗鱼食,不再看江时卿,兀自笑了笑:“谢帝师替本宫出的主意,陛下倒是几日不来椒宫了。” “娘娘之长兄于臣有恩,这是臣该做的。”江时卿笑道。 甄瑶盯着鱼池,面容沉静道:“江大人,听闻您有个表妹,姓沈,册封为美人。” “是,还请娘娘多加照佛。” 她抬眸,一双凤眸定定看着他:“昨夜有一位沈美人夜闯竹苑,据说得到陛下临幸,也不知能否熬过今日。” 江时卿面不改色,淡然谢之:“谢娘娘告知此事。臣还需去崇政殿处理公务,先行一步了。” 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她手中的鱼食落了一地。 分明是个暖阳天,寒意蚀骨。这个男人当真是凉薄,她记得那个沈美人入宫前,可是痴恋着他这个表哥呢。 甄瑶拢紧披风,起身往回走。突然瞥见男人上台阶时趔趄了一回。 嘴角一提。 看来,他很在意那个沈蓁蓁啊。 第40章 尽兴 她得到的恩宠,都标了价…… 桃芳阁里, 玉骨三脚香炉里燃着淡淡的香。 侍女撩起珠帘,轻手轻脚绕过黄花梨的两折屏风,将帐幔勾起。床榻上的美人云鬓松散, 紧闭着双目, 抿着唇角低低呻吟。 沈美人是今早从竹苑抬回来的。眼下整个身躯瑟缩在角落, 止不住发抖。 只怕是沉在噩梦中醒不来。 侍女叹口气, 只见酥-胸半露下仍有青紫点点,再厚的粉也藏不住。 昨夜折-辱一宿, 怕是谁也经不住那些的搓磨。这事还不能外传,周遭皆是侍卫把守, 若非她换了小公公的衣裳, 压根出不去。 “沈美人。”侍女低声唤着:“奴婢把江大人请来了。” 沈蓁蓁睁开眼, 抓住她的手臂:“表哥在哪?” “蓁蓁。”沉稳的男声。 江时卿身着太监的常服潜入进来。 沈蓁蓁挣扎着起身,奋力拽住表哥衣袖。 此刻, 只有这个人能救她。 一闭上眼, 全是黑暗中皮肤炸开的痛。不知皇上到底用什么在抽她,又痒又痛。无论她怎么祈求,都无济于事。停了一会, 以为终于结束, 却是双手反扣在身后,接着便痛晕过去。初经人事, 就折腾到半夜,等取了蒙眼的布,才知道旁侧另有人作壁上观。 委实恶心透了。 “表哥,带蓁蓁出去吧。”她发出又柔又细的声音:“这宫里不是人待的,陛下……陛下他是魔鬼啊。” 她不顾男女有别,将上衣褪至肩胛, 露出一大块伤痕。 “这事可有其他人知晓?”江时卿面露难色。 沈蓁蓁摇头,“我今早就被反锁在这里,若不是姜公公……” 江时卿道:“你为何要擅闯竹苑?” 听他语气有些责备,沈蓁蓁垂下泪来,“难道我乖乖在太极宫候着就不会发生昨夜的事吗?” 她声线颤颤,垂下手,哀怨道:“若不是表哥你拒了我,阿爹又怎会将我的名贴送到宫里,他不过是想高攀一门亲事,我这个女儿就是筹码而已。” 她试图抓江时卿的手,想要往他怀里钻。 “蓁蓁,此事不必害怕,我会另寻他法。”声音柔和,身子却是往后躲的。 沈蓁蓁红着眼眶,哀哀地去拉他衣袖:“不,表哥,他太残暴了,蓁蓁怕。” 江时卿替她抹掉泪,从袖口拿出玉瓶,递给侍女:“你替娘娘抹药,早些擦,那疤痕会淡些。” 沈蓁蓁以为他嫌弃自己身子,死拽着他的衣袖,“表哥……” “蓁蓁,如今你是陛下的人。”江时卿登时起了身,抽出手背在身后,严肃道:“是我对不住你,一定加倍补偿。” 说罢,他又嘱咐几句才离开。 门阖上的刹那,沈蓁蓁冷冷看向门外:“本宫倒要看看他打算如何补偿。你替本宫去查查,陛下究竟有何不治之症?若是如此,还需早早想好退路才行。” * 翌日清晓,宛初醒来,搴帷下榻,略微有些清冷,透过窗户看到院中土润苔青,想必夜里落了几点微雨。 此时,天已放晴。 她扶着腰,站在窗边,腹诽着,江时卿是愈发孟浪了,再这样下去怕是架子床都经不住要散架。 也只能怪她自己,引火烧身, 昨日午后,江时卿回来一脸郁色,害她平白担心好几回。到了晚上,她觍着脸跑过去,又是给他喂吃的,又是揉肩敲腿,还不时往他身上蹭。 其实,她只是想软磨硬泡,让他陪着去踏青。 不过,好像男人并不是这么想的,蹭着蹭着,就上了床榻。 转眼,折腾到半夜。 此时,男人已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口。他今日气色不错,一身白衣,束发直立,身姿挺秀。 一看到他,宛初的小脸便羞得通红。对这个男人,她真是喜欢极了。 当他谈论国事的时候,神情理智而沉稳,让她看得着迷。即便是在一场欢爱之后,也会和她探讨些未来的大计。 即便明知这样的柔情蜜意只是短暂地属于她,还夹杂着三分算计在里头,她仍旧是控制不住地一步一步沦陷。 她梳洗打扮一番,跟着男人出了门。 外边停了三辆马车,江时淮和江沐青也来凑热闹了,只是不知另一辆马车里坐着谁。正想着,果儿掀开帘帷朝她招手:“正欲寻你,你便出来了。于我同座一车如何?” 见江时卿点头,她便提着裙角弯腰上了果儿的车,里面并无第二人,纳闷道:“容将军呢。” “他一早去了城北军屯。” “难得休沐,可惜了。” “你以为都像江大人,这般浪漫。”果儿一脸坏笑,手指轻触她的额头,戳了戳。 说完,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认识他这么多年,真真没想到是个会宠人的。” 宛初脸上笑魇如花,心里却打起鼓来,接连几日总缠着他,怕是有些恃宠而骄,会不会提前把她放逐妖界啊。 他那性子,定是喜欢乖巧听话的,凡事得有个度,只要在他掌控之内,恩宠自是不会少。但若要他绞尽脑汁来讨好,妄图左右他的心绪,就离厌弃不远了。 思及此,宛初握紧膝上的小手,决定要收敛些。 须臾,马车到了郊外林苑。 林苑里春色如碧,柳条儿随风轻拂的枝条,像娇俏少女的小蛮腰。 今日踏青的人不少,草地上欢声笑语不断。高空中,花鸟,走兽,各式的纸鸢争奇斗艳。 宛初的纸鸢是大雁,上头写了她和江时卿的名字。这点小心思,也瞒不过他,只不过他并未阻拦,她也就不害臊了。 江时卿手里并无纸鸢,站在树荫下,与几个慕名而来的清流公子闲谈。 江时淮教江沐青放线,而果儿的纸鸢已腾空而起。 倒是宛初,扯着线,轻轻跑,纸鸢借着风升到半空,才稳当下来,就有下坠之势。反复几次,总不得要领。 “这样下去,上午便耗在这了。” 听到江时卿的声音,宛初往后退一步,踩空了石子,脚下打滑,人往后倒,手一松线轴落了地。 男人拖住软绵绵的腰身,扶住她,旋即抽回。 眼目众多,宛初识趣,乖乖站到一边。 江时卿俯下身,想要替她捡起线轴,可大雁已随风摇曳,欲有飘摇落地之势。 他紧了紧线,大雁飞起来。 趁此,宛初接过线,不料线却断了。 大雁飞天,远远不见。 宛初的手停滞半空,只是一瞬失落,转而慢慢收回手,神色未变。仿佛是暗含某种隐喻,隐隐的不安掠过心底。 不过,这种心绪稍纵即逝,她权当是庸人自扰。 午后,众人还去醉梦阁听了一场戏。 人到时,戏台子上已咿咿呀呀地演了起来,里面人头攒动,喧哗嘈杂。 江时淮是这里的常客,掌柜一见到他,便安排了二楼的回廊的厢房,既能听戏,又能饮茶。 宛初并没有听过折子戏,她先是站在人群里驻足听了一听,只听到上面的人哭得肝肠寸断,可下面听戏的,并没有一脸哭丧。等到了厢房,拿出折子,才知道这一出是《牡丹亭》,已是中本第三出《忆女》。 那哭哭啼啼的春香。 看到《幽媾》,她忍不住瞥向江时卿。她于画中而出,与他夜夜欢会,还真有些像丽娘和梦梅。 动情处,她暗暗抹泪,却见江时卿正襟危坐,哪里像听戏,简直像是在听朝堂大事。 算了,这人不通凡俗。 本以为听了戏便回府,没想到江时卿让蔺宸把马车停在了春满楼。没想到他今日这般阔绰大方,众人都惊掉了下巴。 自淮州回来后,江时卿待宛初的态度大变,大家有目共睹。只是,没想到平日不苟言笑的大哥居然会为了她,在休沐之日出门踏青,陪着放纸鸢,还去了向来不喜的醉梦阁听戏,又来春满楼用膳。 这一趟,安排的明明白白。 是把人捧在了手心上。 众人拖住差点脱臼的下巴,大跨步上了二楼的厢房。 看着一桌子全是淮州菜,江时淮和果儿立时傻了眼。 宛初的诧异不比他们少,正欲张口说换菜,江时卿扶住她肩膀道:“又没外人,这些菜可是提前几日已定,我知道你是个重口腹之欲的。” 这话一出,旁人都啧啧不已,尤其是果儿和江沐青,挤眉弄眼,窃窃私语。 一顿饭下来,少不了被调戏。宛初从耳根红到脖子,江时卿却是面色如常,一句话把江时淮兄妹的嘴给堵住了。 “我看是今日把你们喂得太饱,明日我叫膳堂一日三餐皆吃素。” 两人立刻噤声,乖乖吃菜。 果儿已是笑得人仰马翻。 晚膳后,宛初和江时卿同乘马车回府。 “今日玩得尽兴吗?” “大人,妾原本只是想趁着春光踏青,没曾想大人安排的如此周全。” “会跳舞吗?”江时卿轻轻挑眉。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 敢情要她就地献舞? 宛初四下一看,为难道:“这地方委实小了,妾回府为大人舞一曲,如何?” “不是此地,而是在严大人的府上,五日后。”他蓦地抬眸凝注她,那眼神让她的心停跳了一刹那。 “好。”她毫不迟疑。 对上仿若看透一切的明眸,江时卿攥着她的手腕:“你为何不问,我要你做什么?” “能为大人分忧,妾甘之如饴。” 第41章 欺骗 他算计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宛初的目光挚诚热烈, 毫无防备。 江时卿喉结微动,将折扇放在膝上,掀开车帘, 避过她的目光。俄而才道:“五日后, 严大人的生辰宴上请了丽歌坊的舞姬, 偏生不巧, 昨日领舞的病了。丽歌坊的东家与我相识……” 宛初摩挲他的掌心,打断道:“大人, 您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些。这是小事一桩,难不倒妾。” 江时卿侧目:“明日红霓会带你去, 你跟着冬丽好好学。” “定不会给大人丢脸。” 须臾, 马车回府。 宛初沐浴完, 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江时卿过来找,便熄了灯, 上榻睡觉。 直到翻身时触到温热的胸膛, 鼻尖流动一股酒味,她猝然惊醒。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身边躺着江时卿, 竟是和衣而眠。 她撑着手欲起身, 才发现几缕青丝压在他身下,无奈推了推, 那人纹丝不动。反倒是把沉甸甸的手臂打上来,将她箍在了怀里,直喘不过气。 真是…… 就这样睡一夜,浑身都疼。 晨起时,江时卿替她揉捏了好一会,听她数落着以后醉酒不许上榻的话, 忍不住笑出声了。 可宛初分明看到,难得一见的笑容里,隐着些微难过。 她想,还是不问罢。 做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兴许还能在他身边多留些日子。 * 严无畏的生辰宴安排在羡仙苑。 羡仙苑是仿照淮州一带的园林建造,后院荷花池有活水,四季源源不断,假山,回廊,一步一景,妙不可言。 建立在芙蓉池之上的水榭,是她献舞的地方。四面敞开,幔帐随风轻摆,一轮皎皎白月下,光影交叠,令她挪不开双眼。 “宛宛,你快去更衣,宾客们已陆陆续续上座,等听完折子戏,我们便登场。”丽歌坊的冬丽催促道。 宛初不敢怠慢,转身去厢房里更衣,听到外边已莺莺唱了起来,侧耳一听,听不出是什么戏。 须臾,折子戏落幕。 舞姬们在中间,乐师一字排开,在台阶上。等其余人陆续登场后,她最后压轴。 宛初身着暗红金线绣云纹纱裙,抱扇遮面,一步,一步走向水榭的圆台。在众人的注视下,露出细白的手腕,手中端着的团扇一刻不曾的落下。 冬丽交代,直到最后一刻,才能落扇。 她正数着拍子,突然看见座下的江时卿,立马像被人扣住了穴位,动也不能动了。 隔这么远,想必他并不是望向这边,深呼吸一下,踱着步子,转圈。 纱衣随腰身轻摆,脚踝的铃铛叮咚作响,直到乐曲将毕,她缓缓走下圆台,靠近宾客,徐徐落扇。 本是收尾,却被一双眼灼得顿住。 那人坐在最高处睥睨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簇烈火。她抬眸望去,年纪尚不过二十,书中严无畏已年尽四十,自然不是他。 座上宾的男子,身着靛蓝刻丝暗金松纹长袍,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宛初连忙别过脸,赤足向前,替上座的几个人一一斟酒。 直到江时卿面前时,四目相对,她几乎乱了阵脚。江时卿托着她的手,沉声道:“见到陛下,亦沉住气。” 眼眸漆黑,似有责备。 原来那中间的男子,是大魏的皇帝李济。 她徐徐走到天子座前,替李济斟酒。 李济径直伸出手,抚过她皓白的手臂,还有意无意用手指轻轻刮擦。 她全身都颤栗起来,端着杯盏的指尖轻轻抖动。 李济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夺过杯盏,一饮而尽,懒散地往后靠。 抬起眼皮,继续眯着眼睛看她。 宛初赶紧端着酒壶跑了。跑到先前候场的厢房,里面未点灯,鸦雀无声。 她推开门。 这时,后面传来尖细的男声,好像是捏着喉咙在说话。 “林姑娘?” 她回过头,是一个品级不低的宦官,约莫四十来岁。 “过来。”宦官朝她扬扬手,慈眉善目的笑着,“他们都去了芙蓉阁,随洒家来吧。” 看着空无一人的厢房,她不由得信了那人的话,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到一处另有墙壁围着的小院。 小院似乎是另一片单独的天地,有低矮的围墙,里面的屋子亮着光。 可,安静得可怕。 丽歌坊来了二十余人,怎可能如此安静? 见她踟蹰不前,先前和颜悦色的宦官变了脸:“姑娘,你到了这门前,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和我同行的人呢?”宛初摸着墙壁,试图向下寻找石块防身。 “洒家已安排他们回去了。”公公扬手,后面立刻出现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架着宛初往里面走。 别说石块没摸着,她压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将她丢到芙蓉阁,大门便落了锁。 “你就在此好好等候陛下,莫有其他的心思了。”门外的人道。 正门不可取,她转身往画卷里逃。只要画卷未锁入锦盒,可随时随地入画。 转了一圈,她傻了眼。 通往画卷的月门不见了。 是谁锁上了锦盒? 她颓然坐在地上,不敢相信内心的推测。 半个时辰后,大门猛地被推开。 醉醺醺的李济走进来,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上回见你未施粉黛,已是丽质天成,今日抹了脂粉,更是天姿国色。” “你别碰我!”宛初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往后连退了两步。 李济狞笑道:“不碰你,朕留着你做甚?” 自愿献舞时,她已料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可面对这个传闻中喜怒无常的皇帝,宛初仍是吓得不轻,手足无措。 此时此刻,她仍对江时卿抱有期望。 定了定神,大口呼了一口气,“妾身是江大人府上的婢女,陛下若是要留着妾,江大人可知晓?” 李济哼哼两声,“朕前几日已向他要了你,若不是他允了,如何会要你来献舞?” 宛初噙着泪,彻底呆住。 怎么可能? 江时卿只说献舞之事,并未说皇帝会来。 宛初有些茫然,也有些惶惑。在这思虑之间,竟不知该相信谁的话。 没错,江时卿这段时日待她非同一般的好,从淮州的日子算起来,是渐入佳境,几乎让她产生错觉。 但他当真是盘算了这么久吗? 从那时候就开始算计,一步一步地笼络她,迷惑她,只是为了今日把她献给皇上? 她想起五日前,飞到空中的大雁,台上戏子的啼哭,醉香楼的每一道菜,以及他问的那一句“今日尽兴吗?”,原来都是别有用心。 她又想起昨夜,半夜醒来翻身时触到温热的胸膛,身边躺着的江时卿,把沉甸甸的手臂打上来,将她箍在了怀里,直喘不过气。伴随着一股浓浓的酒味,和黑暗中传来的叹息。 晨起时,江时卿替她揉捏了好一会,她还笑着数落他以后醉酒不许上榻。江时卿难得一见的笑容里,隐着些微难过。 回想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接受今夜的安排吗? 江时卿想要的,绝不是她逃跑或者反抗。她回过神,手扯着衣角,竭力控制心跳。 李济打量着她,见到她一副很惶恐不安的模样,却并没有过多的挣扎,略为惊讶。 不过,他并不喜欢挣扎得太厉害的女人,尤其是哭天抢地的女人。他上上下下吮吻她无数遍,就在摩挲那双玉足时,女人忽然蹬了她一脚。 宛初挤出一丝笑,“陛下,此事不能心急。” 男人哪里等得了,“你倒是识时务。” 说完,继续上下其手,脱掉亵-裤,正欲褪掉宛初的衣裙时,蓦地停了下来。 突然之间,宛初感觉到大腿有一股热流。 黏糊糊的。 两个人都呆住了。 李济的的脸红成了螃蟹,愉快中混杂着不甘,凝望着她的目光里寒光乍现。 原本踌躇满志的男人脸一跌,恼羞成怒地将她掀翻到地上,背向他,死死掐住她的喉咙。 “陛下……”宛初抓住他的手腕。 “你看到了是不是?是不是!” 宛初这才明白,李济在床榻上表现极不正常,竟是因为有隐疾,而这疾病,是男人的耻。 他并不能行那事。 她挣扎着往前爬,摇头道:“不,不,妾什么也没看见。” 这个时候,保住他颜面要紧。 然而,李济已怒不可遏,顺手撤下床前的幔帐,将她反手绑住,拉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到床上。 翻转过来。 “啪!” 一下一下的抽打,她几乎被打晕了。 宛初睁大眼睛,看着头顶上面目狰狞的男人,感受着从脸上,身上传出的痛楚。除了疼痛之外,还有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无力和绝望。 她逃不掉的。 也不能逃。 白月隐在层云之后,发出散漫而冰冷的光。 宛初耳畔嗡嗡作响,身上像被利刃一层层剥开,却不能立刻死亡。她放弃挣扎,一声不吭地忍受着撕咬般的难受。 不过,李济并没有折磨他太久,大概是她闷不做声,让他意兴阑珊了吧。 男人发泄完了,穿戴好衣裳后将公公喊了进来。宛初隐约听到李济吩咐侍卫把守,严加看管。明日要带她入宫。 果然,折磨是没有尽头的。但她太累了,不由得阖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光线窜入眼帘,画卷的月门出现,伴随鸟叫声,一只小鸟飞出来。 落地时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约莫十三四岁,身量不低,但脸庞稚嫩,还有未退的婴儿肥。 “你是谁?”宛初睁开红肿的眼。 “我是……雀儿。”女子走到她身边,抱住她,“是主人将我化作人的,今后我就跟着主人。” 说完,雀儿周身发出淡淡的银白光芒。 宛初摇头。 她妖力全无,如何能将雀儿精变成少女。 “主人,你灵力强大,为何要忍受狗皇帝欺辱?”雀儿落泪,“定是很疼很疼吧?” 宛初苦笑,想这小鸟是否认错了人。可她疼痛欲裂,已无多余的心思探讨这个问题。 几个时辰后,身上的痕迹会消得无影无踪。但抽打时皮开肉绽的疼痛,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弭。 分明他欺骗了她,可她还是扛住所有。 “那个男人,在画里等主人。”雀儿道。 宛初抬眸,怔怔望向入口处。 “扶我过去。” 雀儿搀着她,一步步入画,看到树底下的男人,负手而立。 “宛宛。”江时卿倾身抱住她,小手轻轻地抚着她背脊,开口道:“对不起。” 李济施暴时,她一滴泪都未曾坠下。 此刻,胸口猛然抽痛起来,一阵阵的啜泣。 他果真什么都知道。 第42章 觉醒 原来之前的她只是半魂之躯 “还……疼吗?”江时卿抬起她的手臂, 看到上面的伤口一点点地淡化,喃喃道:“幸好,幸好。” 他眼眶通红, 大概此前也在懊悔和难过, 承受良心不安的折磨。可她天生异于常人的体质, 以及很快便恢复的伤势, 正逐渐淡化他内心的罪孽感。 几乎只要一眼,宛初便看出他心里的想法, 黯然道:“大人,一切都在您的算计之内, 对吗?” 江时卿柔声道:“宛宛, 我逆天而为, 引发祸事,眼下只有你可以帮我。” 听起来, 牺牲她是迫不得已。 宛初嘴角一提, 轻蔑一笑。她并不怕牺牲,为了他,她什么都肯做。但这样兜着圈子骗她就大可不必了。 不过, 她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说。 “是我违背天命, 擅自救了太多人,运道有所改变。墨辰盗取眉尧圣物定魂针, 让陛下看到你,对你起了心思,我本不愿答应让你献舞,可眼下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前几天,一辰修书给我,说是墨辰潜入眉尧山, 破坏镇妖石,打开了人-妖两界的通道,掳走了更多低等妖女做药引。似乎他还与妖界有所勾结,惹得妖界动荡不安。一辰一时没得万全之策除掉他。” 江时卿说得很急,很慌乱。 “此事轰动妖界,妖王欲来寻仇,若是不加以阻止,必然会搅得两界天翻地覆。” 妖王? 原书中围绕着容鸿蒙展开,妖界不过为了让画妖出现,而提供的背景板。 墨辰也不过是工具人。 如此看来,事态发展已超出她的理解,更超出原书的剧情。她心里惴惴不安,整件事都走向未知,那么她该何去何从? 她理解江时卿的慌乱,可也恨他不和她沟通便擅自做主,一时间满腹怨恨无法发泄,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说。 “千年来人界妖界相安无事,若是妖王出世,人界未必是对手。如今眉尧山严守祖训,已未行降妖之道,云水巅的除妖师早已没落。墨辰此行,势必引起轩然大波,一辰道长劝我将你送到宫中,修正原本的运道。若非如此,我便是千古罪人。” 听他这样一番话,宛初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微微消散,幽幽道:“事情如此紧急,大人先前为何不直言?是怕妾不答应?你我之间,分明可以坦诚相告。” 江时卿哑然片刻,道:“毕竟你也是妖——这事……但凡有第二种选择,我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妾在你眼中就是这样不明大义之妖?”宛初抽回手,缓缓坐在树下,看着枝头的雀儿,心里一阵冷意。 宛初抬眸:“大人,妾还有一事,为何要将画卷的通道锁起来?” “我怕陛下发现。”江时卿声音暗哑:“也是怕你受不住……” 怕她逃走是吗? 说到底,还是不信任她。 宛初背过去,“妾没有任何妖力,唯有任其宰割而已,大人何必这样费尽心机。” 身上倒是不痛了,可心里痛。 认识他这么久,她何曾做过一件忤逆他的事?她对他掏心掏肺,而他呢?每一件事都是算计好的。 于江时卿而言,她从头到脚都不是一个值得好好疼爱的女人,只是妖女罢了。像她这样顶级的妖物,定是不会疼,不会受伤,不会心痛。 无论她付出多少,他对她的认知都是不曾改变。即便是温柔相待,那也是为让她更听话。在他眼里,她怕是连一棵树,一根草,或者一朵花都比不上。更遑论与真正的人相比较。 他忌惮妖王,怕人-妖两界掀起轩然大波,这不也是另一种角度的厌恶吗? 妖王和她,是同类。 他对她,始终是忌惮大于怜爱。 宛初垂下睫毛,思考良久,江时卿待她薄情,但她不能违背善心,不能因他所作所为而改变善念。 “大人,陛下已打算待妾入宫,接下来您有何吩咐?”她抬眸,眼中一片冷清。 江时卿明显乱了阵脚,上前两步,双手抱住她,道:“宛宛,陛下行不了那事,你不必害怕。” 宛初叹气。 “陛下是怎样的人,大人不清楚吗?他行不了那事,妾亦会想法子破了他的龙气。” 江时卿沉声道:“这事是我思虑不周,我会去找一辰道长,想想其他的法子。你……不要与陛下行那事。” “您害怕了?”宛初转身,平静地看着他,“是害怕我侍寝以后得到恩宠,妾会脱离您的掌心?” 江时卿怔愣半晌。往后退一步,冷道:“林宛初,你不要不识好人心!你以前作恶多端,往后我也不想你通过……那样的方式夺人性命。” 说完,又上前一步,俯身将头抵在她的额顶:“我不是害怕,是后悔了,不该骗你。我原本只是想要你蛊惑陛下,莫听信墨辰此人,仅此而已。你……只需这样便可。” 语气坦诚,目光坦荡。 宛初满腹的怨念,就在这一刻瓦解。只要男人小意温柔,她就招架不住了。 她没出息,很没出息。 “妾……明白了。大人何时接我回府?” 江时卿顿了顿,道:“我尽快。” 宛初心里陡然一沉。 这时,树顶的雀儿惊呼:“主人,那边好像来人了!” 宛初顺着往前看,依稀有人影,袅袅娉娉走过来,赶紧推了一把江时卿:“大人,你先离开,妾得出去了。” * 支走江时卿后,妖女施施然走过来,嘴角讥诮:“你还真是容易心软,这人一看就是在利用你,欺骗你,你也信?” 雀儿已化作人形,看着眼前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人,惊讶道:“这……究竟谁是我的主人呀?” 妖女捂嘴轻笑,踮着脚,一跃而起飞到树枝上,斜躺着。 “当然是我呀,你这个没良心的,竟认错了主人。”她水袖挥动,原本无风的画中竟起了风,翠绿的古树瞬间金黄。 “这个画卷里面的一切,都是白泽创造,由我一手掌控。”妖女眼神一凛,看着宛初,“我一直很疑惑,你为何凭空占据我的身体。直到我凭着这副半魂到眉尧,才知道原来你就是我遗失的半魂。” “只是,”女人话锋一转:“想当初我遭人毒手,夺走魂魄,修为锐减,加之很多事都记不清,性情大变。直到你来了以后,许多事才渐渐想起来。可惜,你和我一样,只有半魂而已,才会这样痴傻,不仅毫无灵力,还痴恋一个不值得的男人。” 宛初一惊,抬头看向女妖,断然道:“胡说八道,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太荒诞了,她不过是穿书而来,怎么会是画妖的一魂一魄。 女妖轻盈落下,玉手轻拂宛初的手臂,青紫变作皓白,伤痕消失殆尽。 宛初目瞪口呆。 女妖拽住宛初的手,“可是,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活了上千年,到头来还是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 宛初茫然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妖女凄然一笑,“我们本是一个人,你不必明白我说什么,等融为一体,我们才是完整的羽滟。” “主人,你的脚。”雀儿大惊失色,指着妖女的脚。 顺着雀儿的视线,宛初看到妖女洁白的脚踝一点点变得透明,化成绿色的荧光。 “你忘了那些事,才会被负心汉牵着鼻子走。”妖女戳着宛初的鼻尖,笑道:“不如不忘。” 宛初后退,抗拒地摇头,“凭什么!我才不要想起你做过的恶心事!” 她的脚仿佛是扎根于地,全身都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妖女一步步靠近,化成绿色的荧光,悉数渗透到她的肌肤,毛孔,血液。 “恶心?世人毁我谤我,我待世人从来如初。可惜,他们不懂。”女妖的声音在画中世界盘旋,回荡。 “愿你今生遇到一个良人!恨意难消,反倒错失更多。” 最后一点星子也与宛初合在一起时,整片天空发出轰隆隆的雷鸣。乌云迅猛流动,雨水从四面八方砸过来。 排山倒海的往事,像洪水一般灌进她的脑海……然而那些事都是零星片段,无法拼凑成完整的过往,让她的情绪任由记忆牵着走。 宛初跪在地上,抱着头。 大雨如注,汇流成河,几乎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主人,快些停了这场雨吧!”雀儿焦急万分,不停地摇晃宛初。 “我控制不了……”宛初摇晃着头,想把所有的记忆甩出去。 她不知道如何改变画卷里的天气。 “主人,你想一些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 记忆涌出,那些妖女和莫惜寒的往事,相识相知,如同电影一般,一帧帧地出现。 雀儿抬头,乌云缓缓流动,阳光初现。 “主人,天晴啦。” 话音未落,又开始下起细细密密的雨,逐渐转大。 她再一次经历莫惜寒的背叛,这一次是完完整整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哎呀,又下雨了。” 宛初彻底晕厥过去。 她梦见很多事,很多人,画面瞬息万变。只是,里面的男人都长着同一张脸,江时卿的脸。 整个脑袋都陷入无边的混沌。 她发现,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有许多日子,妖女都像关了禁闭一般,待在黑暗的画卷里。 记忆中经历的一切,都和传说中不一样。 当宛初再次醒来时,褐色的眼珠泛着微绿的寒光,露出洞悉一切的神情。 回来的感觉真好。 第43章 焦躁 她的眼泪,仿佛一根刺扎到他心里…… 不过四月的天, 却有些燥热。 江时卿睁开眼,随意地披了件放在床边的青色长衫,来到院子里。 方才, 他又入梦了。 梦里, 他穿着月白色长袍, 宽袖, 站在万仞悬崖边。身后四五只眼睛猩红的妖物四肢着地,像野兽一样狞笑。 手中的长剑发出青色的光, 如一道光柱。 他转过身,凌空而起, 长剑从妖物身上划过。妖物发出凄厉的惨叫, 滚了一滾, 低头舔伤口。 转眼,妖物的伤口愈合, 目露凶光, 又开始新一轮的猛扑。 身后是万丈深渊,他退无可退,额角冒出豆大的汗珠, 双脚发软。脚下的岩石摇摇欲坠, 他往后一倒,吓得闭上双眼。 “收起你的破空剑, 简直丢眉尧山的脸。” 远处传来女人的笑声。 他睁开眼,周身出现墨绿色的结界,一个个扑向他的妖物纷纷撞到结界上,发出“滋滋声”,像烤焦了一般。 紧接着,一道绿色的光柱凌空劈下, 汹涌的剑气扑面而来。只见那凭空而起的剑,由一生五,齐齐斩过来。 妖物们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在可怕的寂静中,化作灰烬。 光芒渐渐暗淡。 这时,江时卿看清楚,对面的女子竟是妖女。她穿着淡紫色的长袍,头上随意挽着发髻,有些像不拘形迹的浪荡道人。 她的手中,并没有剑。 也就是说,方才那剑,都是她灵力幻化所致,却能以一敌五,瞬间消灭妖物。 太可怕了。 她周身凌厉的气,和先前梦里完全不一样。 妖女向他走来,带着调戏似的笑:“青山,你也太弱了!” 于此,梦便醒了。 江时卿坐在院中,感受夜风从手中穿过,梦里的震撼仍让他回不过神。 青山……他记得,一辰道长曾提过这个名字。 青山是眉尧圣尊,早已羽化。 当年,正是青山凭一己之力封印了画妖。 江时卿的手心冒出冷汗,他分不清梦里的女人,究竟是相爱极深的羽滟,还是画妖林宛初。 如果梦中之事曾发生过,妖女是青山的救命恩人,为何青山要恩将仇报禁闭妖女? 思及此,他赶紧折回书房,修书一封,借由一辰给他的金针,将信化为飞鸟,传到眉尧。 抬眸一看,更漏显示,寅时一刻。 江时卿缓缓走入画卷。 想妖女她还需倚仗他的扶龙真身的阳气,自由出入画中,他便来了。然而,这样的理由更像是他给自己找的完美托词,掩饰他卑劣的需求。 将妖女送入宫中,无非是认定李济不能行常人之事,女妖也已不再构成威胁。 画中,分明仍是一轮明月,一棵擎天古树,还有远处的山峦叠嶂,他却依稀感受到与先前微妙的不一样。 短靴踩在地上,松松软软。低头细看一下,才发现泥土微润。他刮了刮树干,仍有些潮湿,而那常年不落的绿叶上,沾满细密的水珠。抬头看,头顶还已是晴空万里。 画中下过一场暴雨?前所未有的情形令他不适。 难道是女人离开之前,哭过一场? 江时卿皱眉,大踏步往屋里走。 空无一人的房屋里,矮几上的白玉三脚镶金炉正升起袅袅白烟,淡淡的香味,曾经存在于他缥缈遥远的记忆里,熟悉,却想不起。 屋内陈设与先前并无二致,江时卿指尖拂过案几,落在支摘窗上,不由得鼻尖微动。 雨后的一切,都不一样。 眺望远山,他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去看看那遥远的山峰究竟是什么模样。妖女在画中,能够有多远。 说走便走。 他抬脚跨过门槛,走出院子,往古树后边的大路走去,一步步靠近烟云中的山脉之地。 走了约莫一刻,周围的景致没有太多变化,山仍在很远的地方。他回过头,古树在后方,离他不近不远。 这一刻钟,他都在原地踏步? 他判断,这是画的边界。于是沿着这一处往右边走,摸索着大致的方向,走到后院墙外。 一个圆弧形的边界,像一个笼子一样困住妖女。 面对一副山水画,在方寸之地生存千年,这和囚禁并无区别。 江时卿坐在树下,百感交集。他对妖女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同情和悲悯。 这是从未有过的心绪。 这样的无法言喻,挥之不去的心情,让他颇为烦躁。他甚至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入画,为何要关心她。 她不过是一介妖物,可以自行痊愈。过不了多久,他就有将她送走,而他的生活,也可以步入正轨。 他要做新朝的丞相,继续挥斥方遒,实现心中的道。 等候了约莫一个时辰,听到外面传来容鸿蒙的声音,他转身出了画。 容鸿蒙提着两坛酒,笑嘻嘻地坐在凉亭,“这可是九酿春酒,我从孟大人那里要过来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江时卿此刻很需要有人陪他喝酒。 好驱散他心里那股莫名的郁积之气。 两人细数从前,相识到如今,豪情万丈,希望就在眼前。就在这节骨眼上,容鸿蒙哪壶不开提哪壶,笑道:“时卿,你和林姑娘是不是好事将近?” 江时卿抬眸,敲了敲折扇,继续喝酒。 “哟,还藏着掖着。果儿可是把那天的事都告诉我了。”容鸿蒙调笑道:“怎么,她人呢?” 说完,站起来东瞅瞅,西瞅瞅,脸上都快笑出褶子来。 “你这度量……我虽倾慕林姑娘,可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还是明白的,你喊她出来呗。” 江时卿撂下酒杯,“你是来看她,还是来陪我喝酒的?” “得,上回也是这样说,我算是明白了,你是真舍不得让那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抛头露脸。”容鸿蒙笑得更加得瑟了,“哎呀,真没想到,江大人也有这样上紧的一天。” 江时卿一声不吭,一杯接一杯喝酒。 这回,容鸿蒙才看出不对劲,坐下来俯身问:“你们闹别扭了?” “啪”的一声,江时卿把酒杯撂在石桌上。杯盏滚了个圈,即将落地时,容鸿蒙一把接住。 “她入宫了。”江时卿声音极其平静。 容鸿蒙呆滞片刻,狐疑道:“入宫去做甚?” 又道:“哈哈,时卿,一定是我想错了。” 江时卿道:“是你想的那样,陛下将她带回太极宫了。” 太极宫,李济的寝宫。 容鸿蒙不是傻子,他吞了吞口水,同情地看着他。 “陛下抢了你的女人?这不应该啊……” “鸿蒙,”江时卿抬眸,“这是我安排的。” 声音低沉。 容鸿蒙懵了。 他委实没有明白江时卿的用意。 江时卿斟酒,又开始新一轮的沉默。 容鸿蒙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你是不是疯了?” “没有,我很冷静,从头到尾这都是我和一辰道长的计谋。” “一辰道长?” 江时卿道:“你可知一辰道长送给三皇子一幅画?” 容鸿蒙点头,据传先皇是因那幅画有妖怪才暴毙,后来侍卫司搜遍太极宫也没找到画卷。 这种事太过离奇,他并未放心上,今儿突听江时卿提起,眉心一跳道:“那幅画在你府上?” “是,宛宛就是画中妖女。” “不可能!” 想到林宛初一副娇柔模样,说话的声音都是轻柔有礼,怎么可能会杀人? “先皇是因误福丹药而亡,但宛宛确实是妖。” 容鸿蒙松口气,“我就说嘛,她断不是会做出此事的人。” 江时卿打断:“她不是?那不过是她如今妖力全无又失忆罢了,她若起了坏心思,你现在骨头都不剩了。” 容鸿蒙愣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倒是说清楚。” 这事哪里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尽的。容鸿蒙一副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表情,逼得江时卿不得不重头给他捋一遍。 听完,容鸿蒙的表情,一时变过一时,越来越震惊,怒道:“江时卿啊江时卿,你是不是太固执了!你分明就是在利用她,算计她,还说得这般道貌岸然。莫说那些画妖的传言真假难辨,她都在塔顶关了上百年,如今日行一善,功过也应相抵了。” 顿了顿,又道: “连我们这只见过几次的人都能看出她对你有情有义,你这样把她当物品献出去,说是为了谋求大业,委实有些……不择手段。” 容鸿蒙越说越激动,酒坛子一掌拍得稀里哗啦。 可他越是这样,江时卿越发沉默。 江时卿沉默,是因为他不能将重生的事告诉鸿蒙,其中的苦,只能他自己吞咽。 天机不可泄露,他又擅自做主让本应该冤死的人续了命,不能一错再错。 两人一言不发,半刻后,鸿蒙叹气。 他太了解江时卿了,固执又偏执,认定的理就要不偏不倚的贯彻始终。莫说林宛初不是传说中的画妖,即便是小妖,也入不了江时卿的眼。 江时卿的世界,界限太过分明了。 “她那娇娇软软的性子,指不定哭成什么样了。”容鸿蒙道。 闻此,江时卿想起画中的雨,女人泪如雨下的模样,仿佛有一根刺扎进心里。 “鸿蒙,你不能被蒙蔽了。她毕竟不是普通女子,定能全身而退。” 容鸿蒙一下子声音沙哑起来,“江时卿,你就不怕有一天会后悔?” 江时卿嗤笑一声,“事成之后,我和她桥归桥路归路,谈何后悔?” 可说这话时,他攥着杯盏的手,正微微颤动。 第44章 寻妖 她不会再重蹈覆辙,飞蛾扑火般对…… 宫墙内, 静淑苑。 窗外的风还在吹,树影摇曳的暗夜中,宛初再次睁开眼。 屋内红烛摇曳, 一位身着绿色对襟襦裙的少女坐在床边, 一脸焦急。 从一片混沌中, 宛初的神思逐渐清明。 记起来了。那日一大早, 海公公就拿着册封的圣旨到了羡仙苑,封宛初为五品才人, 名正言顺入宫,住在静姝苑。 见床榻上的人起身, 雀儿连忙搀扶她, “主人, 你好些了么?” 她仔细打量宛初,发出一声惊叹:“主人, 你今日眼珠子不是墨绿色。” 那是因画妖和宛初已完全合二为一。 宛初揉揉眼, 环顾四周,仍有些回不过神。长达几百年的记忆,由开始的混乱不堪, 逐渐捋出头绪。 羽滟。 原来画妖是有名字的。 记忆中的一切都和传说中不一样。画妖并非外界传言中那个十恶不赦的女子, 拜那位眉尧圣域尊贵的祖师尊白泽所赐,她失去自由, 成了不堕轮回不入地狱的存在,看起来是永生,其实是凄惨的陷入永久的孤独。 只是,她想了许久也记不起,究竟是谁杜撰出她吸取男人阳气的妖孽,甚至将这样的恶名传到民间。想到这些, 她头皮发麻,不过是一个谎言被以讹传讹,一个良善之辈就被活活污蔑成千年妖孽。 宛初趿鞋下榻,走到妆台前。 铜镜里,妖娆惊艳的脸庞,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年纪,但这双眼已饱含越过千年的沧桑。 犹如梦中人看梦中身,宛初抚摸心口,想去了解那颗深藏痛涩与破碎淋漓的心,是如何百炼成钢。 羽滟,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怔怔地发呆。 果然,一个人的视线如果拉长到千百年,之前纠结在心里的小情小爱顿时微不足道。身为女子,爱慕一个男子而为之付出一切,真是愚不可及。 她暂时还只能记起零星片段,莫惜寒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冲击和伤害令她回不过神。 宛初闭上眼。 几百年里,她到过的地方屈指可数。在眉尧山修行时,遇到莫惜寒之前,未曾下山。遭遇背叛和伤害之后,她被囚禁在画中,以莫须有的罪名待在白泽的房中。 后来辗转到人世间,看过人生苦短,也遇到过知心人,可无论人还是妖,都会有死的一天,经历太多生离死别,她逐渐陷入更加漫长的孤独中。 除了莫惜寒,还有两个男人陪伴她度过短暂的几十年。 一位是征战四方的将军。 “我管你是人是妖,你救了老子,老子这辈子都保护你。” “你不爱我,难道我还强迫你?” “你不是说厌倦了整日呆在画里吗?老子带你去征战四野!” “老子喜欢谁是老子的事,谁也管不着。” “我要死了,把你送回山上吧。” 眼前浮现出将军短暂而璀璨的一生,宛初闭上眼,默默垂泪。 还有一位是青山道长。 “你是……羽滟师祖?” “我根骨不佳,愧对师父培养,师祖你不要救我。” “你还在等他?同心契都毁了,等不到的。” “我们之间有如此巨大的鸿沟,我竟然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实在是问心有愧。” “练无情道,切断不该有的念头,也好。” “我必须振兴眉尧,这是我选择的路,我不能带你走!” 宛初轻声叹气,往事历历在目,闪得她心脏一阵阵抽得疼。江时卿带给她的伤害,与这些痛苦相比真是九牛一毛。 “主人,你怎么还在发呆啊!” 雀儿的手在眼前挥过,宛初不由得收回神思。 “雀,我已经没事了,你不必担心。”宛初笑得云淡风轻。 她看向窗外,皎皎明月,也曾照古人。 人不绝,爱不绝。 羽滟说得没错,纵然人世待她不公,她也须得拥抱这些,涤荡人间。 “主人,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雀儿抚摸她的额头。 “我很好,比任何时候都好。”宛初张开手掌心,腾起绿色的冷焰。 只是,再也不会,飞蛾扑火般去爱一个男人。 “哇,好美。”雀儿欢呼鼓掌。她歪着头,突然想起来,“主人,那个江大人好像这几天都在等你。” 宛初斜靠在窗牖边,景色如此撩人,还有许多事亟待解决,她为何要去画里见那个男人。眼下最重要的事,去耳房看那些雕塑。 她跳下窗牖,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耳房里的木雕,她太熟悉。 这些木雕不过是傀儡术的载体。葫芦是她当初帮助白泽杀的人和妖,聚集魂魄的容器。而阳葫芦是后来为赎罪而做,施加借魂令救人。至于那些像她的木雕,不过是当初为了从一而终,不想再行媚术而做的替身罢了。 听她讲起这些木雕的用途,雀儿吃惊不已。 “我记得奶奶说过,曾经有一位画卷里出来的神仙,在树林里住过一阵子,替我们除了恶妖,还阻止猎人的屠戮。”雀儿抿了抿唇,“是主人对吗?” 宛初戳了戳她的脸颊,笑得妩媚动人。 “我就知道,偷偷跑过来准没找错人。”雀儿跳起来,双臂一不留神变回翅膀,扑腾扑腾的,高兴极了。 “雀儿,你还是变回鸟儿,随我去宫里转转。” “那……江大人真不管了?” 宛初轻抬手臂,挥舞长袖,索性将月门关上,眼不见为净。 * 出了静姝院,宛初踏着夜色在院里散步。 不知不觉走到御花园。 “雀儿,你可看到妖气?” 雀儿扑扇着翅膀,“妖?主人,雀儿并未见到妖怪呢。” “那你有没有看到这宫里有何物带着朦胧的光晕?” 雀儿依旧茫然摇头。 宛初道:“你飞到高处去看看,我怀疑宫里有妖物。” “遵命!主人。”她一溜烟就飞往高处。 雀儿飞走后,宛初一个人绕着御花园的水池走,看到一棵凤尾松,雅致绰约,在这里已有几百年。 她缓缓走过去,将身体贴在树上,轻轻抚摸古树,聆听他的呼吸。她灵根属木,天资绝佳,可惜后来被白泽封印画中,施加诅咒,每隔一段时期便陷入昏沉。醒来之后要许久才能恢复灵力。 遇到霍渊那一世,她有幸遇到这颗树王,借助它将灵根扎进大地之中,萃取大地之力。五行相生,土行生木行,源源不绝的地灵精气转化为木灵之气滋养着她,让她飞速成长,灵力得以存储。 “你来了?”古树发出浑厚苍老的声音,像一位耄耋之龄的老人。 “是,我回来了。”宛初背靠着凤尾松的坐下,“没想到青山变平地,平地起宫殿,你居然还在。” “我活了几千年,也没什么意思了。”古树说得很慢,吐字都有点艰难。 突然,乌云蔽月,一切笼罩在黑暗中。方才耳边的簌簌风声亦消失,只剩下诡异的静谧。 “有妖物!”凤尾松警醒。 “您才发现啊,果然老了。”宛初悠悠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便是想来问,宫里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妖物。” “说起来,确实有,但隔几日就没有妖气涌现,好像是……死了。”古树有点茫然。 宛初思忖片刻。 看来江时卿在此事上没有说谎,墨辰入宫利用职务之便,抓了好些妖物到宫里修炼。那些除妖师只能在皇城晃悠,如何也不能随意来宫中盘查。 “可是……” 宛初抬头,看着垂垂老矣的凤尾松,疑惑不解,等他继续说。 “今夜的妖物有些不同,气息强大。” 宛初拍了拍凤尾松粗壮的树干,“我得去查查,先告辞了。” “羽滟……你不知道这几百年,大家怎么说你吗?”古树突然开口,怅惘地叹气。 一声长叹,地面微震。 “我知道,老朋友。”宛初挥挥手,轻盈地越活湖面,正遇到迎面而来的雀儿。 “主人,主人,我看到了!” “在哪里?” 雀儿调转头,拍了拍翅膀道:“在一处假山后面,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主人跟我来。” 宛初纳闷,一男一女?两个妖怪。 “男的在女的上面,好奇怪呀,我以前也在树林见过,每次奶奶都把我带走。主人,你快去看看……” 宛初脚下一滑,差点没栽倒在水里,尴尬地笑了笑。 假山后面,果然有喘-息声,此起彼伏,一男一女,夹杂着欢愉。 “主人,他们这是在干嘛呀?”雀儿好奇地问。 看她一脸天真无邪,宛初示意她躲到树后。 若真是宫里有妖物,雀儿不过一只如同的鸟,毫无对抗之力。她尚且不知妖物底细,可不能一心两用,还得保护别人。 更何况,这种事,她要如何像未经人事的小鸟儿解释呢? 宛初压着步子靠近假山。 女人的笑声柔媚,男人低低的唾骂,说着粗鄙不堪的话助兴。美人轻喘不已,躺在男人怀下,仿佛一支随风轻摆的娇花。 这两人也是太大胆了! 她夜视能力极强,绕过树干,从旁侧看过去,终于看清楚那女人的面容。 居然是她! 宛初冷静漠然,镇定自若地站在远处,看着两人缠绵不休,随后男人闷哼一声,不再动弹。 女人原本含羞带怯的模样,瞬间变得冰冷。推开身上的男人,慢条斯理整理好衣裳,很快消失在夜幕下。 等了片刻,宛初走过去。男人面如枯槁,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全身僵硬,人已经没有了气息。 第45章 后悔 送走妖女后,他后悔了 翌日, 御花园里发现一具男尸的事震惊整个后宫。 一名嬷嬷提水经过时看到一双腿,好奇心驱使她凑过去看,吓得当场昏厥。走在前头的宫女只听扑通一声, 忙折回去搀扶, 岂料正对上那一对骇人的招子, 吓得连连惊叫。 很快此事传到各宫妃嫔耳中, 只是宫中的侍卫司和殿前司竭力压了下来。 下了朝,江时卿和大理寺丞张之焕等人留在崇政殿商讨此事。死的是殿前司的一名侍卫, 昨夜正好他当值,仵作判断是割喉而亡, 但衣着不整, 死前有交-欢迹象。 一路上, 江时卿都沉默不语。 他看到过尸体,萦绕着阵阵妖气, 绝非普通人所杀。首要怀疑的便是林宛初, 可在宛初身上他从未看到过半点妖气。莫说他,就是连之前驿站遇到的除妖师,都看不出零星半点。 作为臣子, 已没有合适的身份出入后宫去找林宛初, 他只能被动地等。可这几日女人都未曾赴约,他隐约觉得不对劲。 若是置气, 他确实有错在先,不该欺骗她,可按照以往的性子,她不会闹腾太久,会乖乖的来找他。若是因李济留在静淑苑不方便,他暗中查探过皇上的起居注, 并没有侍寝的记录。 思来想去,他再度怀疑女人作祟。 回到侯府。 江时卿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叫你们江大人出来!” “文姐姐,江大人在书房忙公务,不如到大堂坐坐,我去通传一声。”蔺宸的声音。 一听声音就知道来者不善,他扶了扶额,撩袍走出去,笑意吟吟:“原来是果儿妹妹,进来吧。” 朝蔺宸道:“要嬷嬷端茶送水。” 果儿今日身着着襟裳,束带,紧口裤和靴子,行动格外迅捷。大步流星地冲到书房,也不等江时卿招待,已坐到太师椅上,一副主人做派。 “江大人,我是来向您要人的。” 江时卿假装不明其意,“果儿,府上谁惹你了?” 果儿眼皮一翻,“我来找宛宛玩,蔺侍卫说她不在,还拦着我不准我找,我只好来找大人了。” 一听这话,江时卿就眼皮直跳。 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就是来闹事的,偏生逼他。 “宛宛的事,鸿蒙未曾告知?”江时卿躬身笑道,眼睛却有些不耐地往外探,怎么红霓还不端茶倒水,灭一灭文果儿的火气。 文果儿索性起身,攥着拳头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道:“我果儿向来敬仰大人,还为宛宛找到好归宿而欢喜,没想到大人做事居然到了牺牲一个弱女子的地步。” 江时卿原本和颜悦色的脸瞬时乌云密布,肃色道:“既然果儿知道来龙去脉,就不该如此武断评判江某的决策。” 说完,负手而立,不再为自己辩解。 蔺宸端着茶水进来,见二人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在里面转了个圈,赶紧往外走。 “大人分明就是偏见。她虽有恶名,但这半年来所作所为有目共睹。果儿我在烟花柳巷长大,吃摸滚打这么多年,也算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文果儿说得口干舌燥,兀自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道:“宛宛和我不过是见过一两回,便帮了我数次,那屋里的木雕大大小小十来件,她躺在里头为我做。住在我府上那几日,鸿蒙在军营,婆婆又病重,她替我分担不少。这样的女子,若非真心实意,我还真不相信!”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文果儿激动得满脸通红。 听她絮絮叨叨,江时卿脸色一沉再沉。 这些事,他并不知道。 宛初回来提起那几日都是笑嘻嘻的,说果儿如何贤惠,鸿蒙如何辛苦,和她有关的那些,只字未提。 “看来江大人并不知道。”果儿心绪平复,语气亦软了不少,道:“其实我没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这些,若是鸿蒙知晓我今日来府上闹腾,怕是会红脸。你与他是生死之交,果儿感激大人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我夫君共患难。” 她替江时卿斟茶,欲言又止。 默了半晌,江时卿打破沉默。 “献舞是宛宛自愿的,并非我强迫,入宫一事她已坦然接受。” “真的?”果儿抿唇,紧绷的身子慢慢松懈,道:“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东宫便时有传闻,他对婢女施暴,我也是关心则乱,冒冒失失就过来了。” 江时卿道:“宫里那边我不会让她受委屈。” 这话说着都有些心虚,他低头整理袖口。 “那便好极了。”果儿顿了顿,又道:“有一日我问宛宛,大人走的路风险极大,有朝一日遭遇不测也是极有可能。大人可知她如何说?” 江时卿不由得一愣,面上仍是风平浪静的。 “她说,本就不是求着荣华富贵才赖在府上,无论如何都要陪大人走下去。” 这厢正说着,蔺宸缓缓走来,低声道:“大人,老夫人叫您去一趟养寿堂。” 果儿知趣的行礼,“果儿不打扰大人了,望大人再细细想想果儿说的话。” 片刻,江时卿走进养寿堂,掀帘进屋。 老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江目苏氏坐在一旁的三脚圆凳上,替她捶背。江沐青坐在另一侧,替老夫人扇风。 他一只脚刚踏入,就听到老夫人悠悠叹惋:“唉,宛宛已好多天没有陪我念经书了。” 得,这话就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江时卿心里“咯噔”一下,今日是撞了鬼,一个个都来找他要人。 见他进屋,苏氏招了招手,“快过来。” 江老太太在苏氏搀扶下,直起身子,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几番想开口,可话到了嘴边,到头来还是咽了下去。 “祖母不妨直言。” 江老夫人拿着绣帕,接连咳嗽几声,眉头紧紧皱着,表情很是难受,就是不说话。 苏氏使了个眼色,“你先坐下。” 一屋子人看着他,江时卿坐立难安,只能耐心等老夫人开口。 少顷,老夫人道:“晏之,你今年已三十,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几年了。” 这样的开场白,真真是太过熟悉了。 “成家立业,这四个字啊,成家可是摆在前头的。”老夫人哀叹,“你当初拒了几门亲事,又推了蓁蓁,这些也都罢了。后来朝堂里都传出那些不好的名声,说你有断袖之癖,我们也忍了。你带宛宛住在府上,出双入对,我都已把她当成孙媳妇一样看待,前几日又把人家送到皇宫里去了,是怎么回事?” 江时卿蹙眉道:“祖母,她不过是个婢女……” 江老夫人的拐杖立即戳到他脚跟前。 江母和江沐青同时瞪了他一眼。 江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宛宛多好的闺女,你凭什么把她送走?你忙着朝堂之事,每日来养寿堂也不过是例行公事,时淮有自己的功课,只有宛宛来陪我。” 一旁的江沐青嘟囔着:“我不是也来陪您嘛。” “你成天去这家串门,那家去玩耍,哪能和宛宛比。她是实打实陪我念经,聊天,做着新鲜玩意儿哄我。” 听着这些话,江时卿揉了揉眉心。 这些事宛初一个字没透露过。 他下了值回府都是深夜,很少有时间听她说白天的事。 倒是他有时絮叨个没完。 真不知道,她待江家人是如此熨帖。 苏氏眉梢微挑,道:“宛宛委实是个好孩子,连我这般挑剔的,也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你若是老早就算计着要送她入宫,这事我和阿娘都不会原谅你。” 江沐青火烧浇油道:“大哥,你可不能对不住人家,宛宛姐姐经常帮着你说话呢。” “你可明白?”江老夫人加重语气。 江时卿坐如针毡,比平日在朝堂与那些官员斗嘴还要难受。 抹了抹额角的汗,低头整理袖口,心虚道:“这是我和她共同谋划,你们就不要操心了。” 闻此,老夫人又低头咳嗽,“这事完了,你和她总归给我个交代。你不能一辈子这样,江家还需后继有人。” 江时卿连连点头。 离开养寿堂后,心里五味杂陈。 他坐在凉亭里,傍晚的风清凉舒爽,不仅没有带走一丝一毫的烦躁,反而平添了更多愁绪,脸色仿佛结了一层霜。 “蔺宸,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一旁的蔺宸脚步一顿,略做思忖,点了点头。 随即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江时卿眼眸微垂,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 “大人,实不相瞒,因着这事红霓已经好多天不理臣了。” 蔺宸哭丧着脸,终于找到发泄口似的道:“大人行事,臣向来不加质疑,但这次有一说一,大人还是过分了些。” 江时卿抬眸。 凉亭里的气温骤降。 今日还真是凑齐了。果儿来府上闹,老夫人训话,江时淮宁可躲在书房温习功课也不肯与他多说半句话。眼下连最亲近的侍卫都在帮妖女说话。 这时,一阵风吹来,院里的海棠花明艳艳的,灼灼夺目,闪得江时卿脑仁更疼了。 自从妖女来了以后,连院里的花草都生机盎然起来。 得找个法子和她见一面,否则他也要疯了。 第46章 痴恋 她是青山痴恋的师祖??…… 傍晚, 城阳侯府。 江时卿烦躁地揉着眉心,听蔺宸汇报宫里调查进展,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见他已没什么耐心, 蔺宸极为识趣的躬身而退。 一室幽静, 本是极为难得, 眼下徒增忧思。 江时卿面露倦容, 起手碾墨欲修书一封,抬眸便看见对面站着那妖女, 茫然无措,指尖沾墨, 浪费他半块墨石。 “你回来了?” 眉梢难掩惊喜, 往前探身, 刚抓住女人的手,形消影散。 是幻觉。 他立刻失了奋笔疾书的念头, 怅然起身, 到院子里踱步散心。 陡然察觉,前日开得灼目的几株海棠,萎靡不振。四处寻了喷壶洒水, 可花儿不像人, 并不会喝几口水便恢复,仍旧耷拉着。 环顾四周, 江时卿心头漫过一丝阴云。 心系朝堂,由前尘后事裹挟着,他从未在意过身外之物,更未曾留意过这后院的小小天地。 每每下值回来,阿昏或是休沐,他亦是脚步匆匆。偶尔见到宛初在院子里与花鸟虫树窃窃私语, 他道是小女人心思,未曾细探,只觉可笑。 有时候见到她那些扫帚有一搭没一搭的打扫院子,和红霓嬉笑,他偶尔驻足,扫过一眼便入了书房。 明明也就半年而已,这后院,乃至整个城阳侯府好像到处都充满她的气息。她离开也不过十日,整个院子好像沉寂一般,不再是活的。 他生命的某个角落,好像因她来过,绽放了不一样的光亮。 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是他极为抗拒的感觉,胸口的沉闷,难以呼吸。 大概人都是这样,养一只猫狗亦会产生这样的感情,突然离开,总归有些不适。 他扯着唇角,暗自发笑。 没有关系。待找到机会,到静淑苑解释一番,她会理解的。她明白他的心意,他的难处,一向如此。 再哄一哄,女人还是会像以前一样。 思及此,他脚下越发轻松,退出院落,回到寝室,和衣而眠。 不知不觉,便入了梦。 * “比武在即,还替我找什么劳什子耳坠?” 一身灰衣长袍也裹不住女人曼妙风情,翦水秋瞳,波光流转,笑得眉眼弯弯,难掩讥诮。 江时卿回望,一座殿宇豁然在眼前,上刻“梵音殿”三字,厚重的殿门紧阖,他站在殿前的广场上。 侧目而望,毗邻广场的是一座吊桥,原来这大殿位于高崖之处,目之所及还有层层叠叠的殿宇在远处的山巅。 他心中了然,这回梦里,他仍旧是青山道长。不难料,此处乃眉尧圣域。 妖女走来,耳垂边单挂个玉葫芦,从地上拾起另一个,揶揄道:“就在眼皮子底下也找不着,你这根骨一般,眼力又差,没救了。” 江时卿尴尬一笑,心想,莫非传闻中重振眉尧的青山真是这般呆傻? “师祖,我……” 妖女食指压在他嘴唇,轻声道:“逗你的,切勿妄自菲薄。” 耳根发烫,江时卿忙低下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吊桥。 妖女在前,自言自语:“没曾想过了这么久,眉尧山还是这般无趣。你看这几大宫殿空有阔气,都是中规中矩,毫无生气。” 江时卿在后,亦步亦趋。 走到一半,后面传来一声:“青山师兄,等等我。” 一个身量娇小的白衣女子边招手,边往这边跑。 江时卿这才发觉,走在前面的妖女乍然不见踪影,手中多了只白狐,瞪着他,“我这丹药只保半个时辰,你快些打发她走,送我回厢房。” 小师妹走到跟前,疑惑道:“我分明还看到有位师姐走在前面,怎生不见了?” “淼师妹看错了。”江时卿摸了摸手中白狐。 淼师妹看见白狐,眼前一亮,伸手便想抱,哪想白狐一个劲往江时卿怀里钻。 “师妹,它怕生。”江时卿后退一步。 “这么胆小呀。”淼师妹逗弄着,笑道:“师兄,你打算抱着这小东西去比武?澪师姐最讨厌小动物。” “我安顿好它再去擂台,师妹你先过去吧。” 两人过了吊桥便分开。 江时卿抱着白狐,道:“师祖,委屈你了。” “这样挺好,省了走路。”白狐阖着眼,甚是舒服的吐气,“那个澪师姐是哪个殿的弟子?” “清虚殿,淮上师尊的关门弟子。” 白狐半眯着眼,悠悠道:“我在这呆这么久,总听到她名字,艳绝眉尧?” 江时卿低头,“不及师祖一半。” 白狐轻嗤一声,调笑道:“这小师妹不错,性子温软,一对小梨涡甚是可爱。青山,你选好道侣了么?” 江时卿憋着嘴,眉头紧蹙,沉吟半晌,无言以对。 “你修的可不是无情道,总绷着个脸干甚。” 见他半晌不回话,白狐失了耐心,哼唧两声,“无趣!我以前那个道侣啊,可比你有趣多了……” “一个没骨气的负心汉。”江时卿面不改色。 气得白狐毛发竖起,张口就朝他手腕咬过来。 手腕传来一阵疼,江时卿猝然惊醒,抬起手臂,哪里有咬过的痕迹。梦里梦外,女人性子大相径庭,他却越来越分不清两人。 而他自己,究竟是江时卿,还是青山,也糊涂了。 窗外一轮银月似钩。 像妖女笑着时一双眉眼弯弯。 江时卿索性下榻,入画去寻她。似乎自那日后,屋里便没来过人,香气渐淡,风清月朗,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坐在树下,他摩挲着石凳,猛地一惊。石凳上的纹路,与梦中石壁上的处处吻合,像字又像符。 他即刻到书房将薄薄的宣纸浸湿,又折回来敷在石碑上面,用刷子轻轻敲打。不多时,字入纸中。待纸张干燥后用刷子蘸墨,均匀的拍刷,让那细密的纹路拓印在纸上。 待出画时,晨光熹微,他已睡意全无,索性修书一封,附上拓品,一同传给一辰道长。 * 眉尧圣域,梵音殿。 一辰道长的手中纸鸟啼鸣两声,化作青烟一缕,两张纸落入手中。 一张洋洋洒洒一整页,梦里身后事,事无巨细,看得他太阳穴阵阵发紧。一张拓印的薄纸,只稍看一眼,背脊顿生凉意。 师祖青山当初力挽狂澜,领眉尧一众立破幻境,大败妖王,阻挡一场人间的无妄之灾。 据传,青山任掌门时,众徒们在殿外便能遥遥能望见高坐的身影,刻骨的威严气势,无人敢随意亲近。 没曾想在江时卿的梦里,青山也曾那般渺小,还把一个叫羽滟的女子放在心尖上。 青山唤羽滟师祖,可眉尧的名册上,从来没有一个羽滟的修士。 这画卷本就出自眉尧,石凳上有符文亦不出奇,可这符文昭显的,分明就是禁术。 白泽上人,是用禁术将女人封印在画卷里。究竟是何等妖女,需要动用禁术,封印千年?眉尧上下皆有一道口耳相传的命令,将《卧榻美人图》好生看管,不可打开锦盒。 这架势,是要将女人囚个千年万年,生生世世。 今世看来,画妖从来没有好名声。可往前两三百年,青山师祖继任之前,有关她的记载唯有寥寥几字。 「妖界大乱,祸起此女,吾封于大胤二十九年,名卧榻美人图」 末端落款,白泽掌印。 后来,他曾问过未曾羽化的师祖们,对此画都是讳莫如深。 如今,江时卿的梦,使得这些事越发不寻常。他甚至怀疑,关于此画的种种传言是否属实,而白泽上人当年把女妖封印画中,是否当真为阻止妖乱。 依据江时卿推测,他梦里女子的真容并不真切,怕是因妖女介入才显露宛初的模样。 一辰反倒不赞同。 若妖女和羽滟是同一人呢? 正如他无意中启动锦盒,将女妖放出来一般,师祖青山亦有可能出于好奇心驱使,拿出画卷。 只是,情根深种的青山,最终逼迫羽滟回到画卷,将其囚于塔顶,又是何故? 前后矛盾,真真匪夷所思。 千丝万缕的线索中,一环断裂,导致他无法将碎片拼凑完整,窥其全貌。 一辰道长独坐大殿,想起与画妖相见那日,她欲言又止,诸事不明。要他寻找一个人,可连人的名字、模样都不记得。 唉! “师尊,可是遇到难事?徒儿可帮得上?”徒弟祺元打断他的思绪。 一辰缓缓抬头,摆手道:“有一事为师尚且没弄明白,你也帮不了。” 祺元道:“师尊,太玄殿那位好像快不行了。” 一辰悚然一惊,太玄殿养着的那位不正是师祖淼雨吗? 据传她暗恋青山不得,青山仙逝半年后,她一日在幻境中挣脱不出,坠下万仞悬崖,性命无虞却失了神智。 那一辈仙逝的仙逝,羽化的羽化,最后倒是留下个疯疯癫癫的她,独活至今。 “走,去太玄殿。” 太玄殿里干净得没有丝毫摆设,一位看起来不过中年的女子靠墙坐着,把玩手里的木刀。 门打开时,光亮倏然往屋里涌,听到脚步声,再看进来的人,女子身子不住往后缩,呆滞无神的双目乍然现出一片恐慌。 “澪师姐,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第47章 娇宠 她心里有一个男人,不是江大人…… 夜幕低垂, 月色筛落,如同千百年的每一个暗夜,从树荫深处漏出来微渺的光来。 “你啊, 总是不为自己辩解。”凤尾松发出一声巨大的叹息。 躺在树枝上的女人, 半眯着眼, 银辉透过缝隙落在手背, 懒洋洋道:“有什么好争的,累。” “我很欣慰, 在此地你很是受欢迎。”古树的语气,像她的父亲。 宛初睁开眼, 错愕片刻。 “你忘了?我听得到这里的声音。你救过落水的娃儿, 受伤的人, 帮助过大街上的乞丐,还有……你住的那户人家都很想你。” 宛初捧腹大笑, “你这个老头子, 倒还是一如既往爱管闲事。” 敛去笑容,若有所思。 她住的地方是城阳侯府,侯府的人在想她。 或许吧。 被打散的半魂清澈纯净, 恍若琉璃, 待人好,不求回报。也算是命好, 今生今世没遇到坏人,大家都惦记着她。 倘若都像江时卿那样,已知道她是个不人不妖的怪物,想必早就避之不及。 宛初直起身体,两条腿在树枝上晃荡。她甚是怀念没有恢复记忆时的两具半魂。 一具至纯至善,相信人世美好。一具至纯至恶, 对世间恨之入骨。 眼下倒是完整,可活得不纯粹了。 “你在惦记江大人?”凤尾松笑,若是化形为老人,整张脸已笑出褶子。 “有,也没有。”宛初摇头,“我现在脑袋混乱得很,想起谁都是他的脸。但我想的,应该是霍渊。” “哦——”凤尾松恍然大悟,“他啊,就是那个总在昏定时来找你的小将军吧。” 那时,她和现在一样喜欢一个人呆在凤尾松上。日暮时分,霍渊便过来找她回军营。她随着他南征北战的,像极了他的妾,不要名分,不求安稳,不知多少人羡慕霍渊。 只有她知晓,他才是那个将她捧在手心,护在身后,不离不弃的人。 “除了莫惜寒,只有他——” 只有他曾经走进过她的心。 凤尾松惋惜道:“你该让他死前用血祭画卷,这样你就自由了。” “舍不得。”宛初叹气,“白泽说的两条,他都符合,偏生我不舍得。” “怎么能直呼你师父的名讳?”古树严肃,“还是这般目无尊长。” “那种道貌岸然之徒也配有名字?”声音平静,平静下隐着难平的心绪。 “后来你回眉尧山了吗?”古树叹道。 “那个地方一点也不好玩。”宛初跳下,“我得走了,有人往这边来。” “不等妖物吗?” “今夜不会来了。” “明天再来?” 宛初回眸一笑,眨眨眼。 绕着小路,回到静淑苑。 雀儿欢喜地迎接她,这小姑娘,心里没什么忧愁,整日笑呵呵的。 “主人,你昏定就去和皇后娘娘请安,怎么这么晚才回呀。” 宛初笑岔气,“谁说我去慈明宫?不过是和老头子聊天了。” 册封以后,按照规矩她该每日晨起和昏定后去慈明宫请安,可千百年来她都没守过规矩,后宫于她而言不过是过客匆匆,也就懒得去了。 宛初双手交叠,下巴枕在手臂,看夜幕下的薄云,漂浮来去。 “主人,那棵松树是不是活了很久了?” 宛初比划一番,“比我还久,我认识他的时候已经有这么高了,只是没有这么粗壮。” 雀儿这几日在宫里转悠,学会了用熏笼烘衣,又被褥拿了出来,倒真与侍女无二。 她铺着床道:“主人不是一直生活在南边吗?” “一个男人带我来的。” 宛初的记忆,拉回到很远,很远之前。 一个红衣黑甲的将军。 男人的面容一闪而过,依旧是江时卿的脸。宛初敲了敲百会穴,怎么也想不起来将军的脸。 她的记忆还是有些混乱,里面的人面目总是模糊不清。 “霍……渊。” 雀儿拿着被角的手一滞,“主人,松树还有名儿?” 宛初噗嗤一笑,“霍渊,是带我到此地的男人。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林子,叫……雾林。好像是因林子里的白雾总要到午后才散。” 雀儿一知半解的点头,“霍什么的,是您的朋友?” 朋友吗? 宛初撑着头,看着窗牖上的雕花,与男人背上鱼鳞一样密集的伤痕重合。 几百年遇到无数的人里,霍渊算得上人中翘楚。南征北战,几乎从无败绩,一生戎马,偏不贪恋权势。 霍氏一族起于河北,历经几代,从祖辈开始,家里便多出名震一时的武将。像霍渊这样的世子,从小耳濡目染,四处征战,保家卫国为己任。 可这样的人,最后的下场…… 宛初叹了口气。 他性子极为暴躁,唯独在她面前,极尽温柔和耐心。 她曾为他卜算过,最后一战回京必死无疑。可他仍旧踏上征途。 最后一面…… 思及此,宛初心脏骤然紧缩。 “主人,你怎么了?”见她捂着心口,雀儿担心。 “只是想起一些事。”宛初起身,褪下身后的曳地长裙。 “雀儿,替我打水。” 静淑苑够寒碜,侍女未曾分给她,更遑论每日分例。大概李济是因着第一夜不满,一句话便让着此地成了冷宫。 浴室热气腾腾,宛初将身子沉到水里,闭目养神。 她以为穿书而来是为了江时卿,如今才晓得,原来还另有渊源。 白泽当年因不可告人的秘密,栽培她又忌惮她,才想出那般变态的法子将她囚禁。 只是,如白泽那样的恶人尚且留一条生路给她,而三百年前陷害之人,却意图她摧毁至一无所有。 是谁将她魂魄一分为二?又是谁给她制造出那些污名?脑海中晃过淼雨的身影,似乎是她将锦盒拿到乾元殿。 头痛欲裂。 重要的事仍旧想不起。 罢了,暂且将私事放置一边,先查一查宫里的异变。 沐浴完毕,她坐在榻上,雀儿替她绞干头发。 窗棂传来声响。 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一惊,若是李济必会有人通传,不至于这般神秘。 雀儿立刻化作鸟儿,从另一处飞出去看。 “主人,是江大人。” 宛初愣了片刻,走到窗口,变作在府里时柔弱的声音,颤栗道:“是谁?” “宛宛,是我。”刻意压低的嗓音。 江时卿推窗,迅速翻身进来。穿着的是侍卫的衣裳,想必是买通侍卫司的人,装作当值的侍卫。 他可自由出入皇宫,在崇政殿处理公务,可后宫之地,亦是是非之地,到底不敢乱闯。 “我在画里等了你许多天,你为何都不来?” 宛初听出里头的质问之意。 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自如,委屈道:“大人,并非妾不去,只是海公公时常过来,静淑苑又有侍卫守着,妾不敢大意。” 见她哀哀欲泣,江时卿心头一震,揽住她的腰身,“我是担心你,你可知宫里出事了?” 宛初点头,“妾听说有侍卫死在御花园。大人不必担心,妾这里有人守着,无人能进出,很是安全。” 说着,想要从他的掌中挣脱。 江时卿不仅没松手,反倒将她擒在怀里,直视着她,“陛下呢?” 宛初欲言又止。 男人攥着的手渐渐握紧,漆黑灼热的视线从上至下,自她的锁骨处下滑,“他为难你了?” “不曾。” 江时卿喉结微动,似松了口气。 “陛下近日忙得很,不曾来过静淑苑。”宛初见无法挣脱,只好埋在他胸膛,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 接触这么久,很少见他情绪如此不平。 她突然起了试探的心思。 从来都循规蹈矩的臣子,深夜闯入后妃的闺中,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来探听一点消息? 宛初仰起头,轻轻吻上他的下巴。 点燃一簇火苗,江时卿的双眸乍然失神。 女人长颈削肩,白若凝霜,看得他眼中火苗四下乱窜。将她横抱在怀,坐在榻上,顺势将人带到腿上。 宛初面色如常,双眸如水,波光潋滟,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笑意吟吟。 这样子,倒像梦里调戏青山的做派。 江时卿一时恍惚,情难自禁,俯身吻下去。 “大人,陛下地盘,不好如此罢。” 如此一来,越发激发男人的不甘。 “你是我的,”江时卿道:“过不了多久我便带你出宫。” 他自不愿每次都轻而易举的沦陷在妖女一腔柔情里,却又忍不住,想立刻带她回侯府。 如此,每日回府时,她笑脸相迎,像以前一样。 宛初这边,兴致寥寥。 她修媚道,像这样没有情意的寻欢作乐,随便找个人来便能实现。可面对总算计她的江时卿,她着实不愿。 “宛宛,我错了。”江时卿想她仍旧是置气,顿住手中的动作,“往后不再骗你。” 唇角绕到耳后,厮磨片刻,热气蒸腾。男人的技巧也是越发长进。外衫滑落下肩头,丝带渐松。 宛初不留情面地推开,下了榻,“大人这是打算如何算计妾?” “我在你眼里就是如此不堪?”江时卿懊恼,作势拉她的手。 掌心顿时落了空,气上心头道:“又欲擒故纵?” 宛初回头,冷道:“又?大人可真是高看了自己。” “我承认,之前的事是我思虑不周。”江时卿上前一步,正欲哄她。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尖细的嗓音:“林才人……” 第48章 媚术 她不屑于争宠 渭北水患, 朝堂上为治水患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景承帝李济更是焦头烂额。 是夜,他便去后宫寻个妃子泄愤。转悠一圈, 皆是近臣女眷, 委实不方便下手, 才到静淑苑。海公公引路, 脚下杂草丛生,院里无人盏灯, 只有屋里幽幽透着光亮。 像是鬼住的地方。 “这地方也太寒碜了。” 听李济抱怨,海四康抹了抹额角的汗, 把心里头应对的话酝酿个遍, 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皇帝自个儿赐的地儿, 横竖怎么说都是以下犯上,不如闭嘴, 讨个安稳。 入了屋, 只有宛初一人相迎。福礼道:“陛下深夜至此,臣妾有失远迎。” 海四康带着下人躬身而退,又将门落了锁。 李济扫了眼屋里, 淡淡道:“免礼。” 屋里只有一盏灯, 堪堪点亮这内室。忽明忽暗的烛光落在林才人脸上,衬得肌肤薄透红润。刚刚浣过的青丝披肩, 整张脸娇小白皙,红唇娇艳欲滴,眼眸似有一池春水。 榻边的矮几上,骨瓷四脚香炉烟雾袅袅,一股淡淡的海棠香萦绕鼻尖。 满室阒寂,只有更漏的滴答声。 以及宛初局促不安的呼吸声。 烛火摇曳, 他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这么怕朕?” 宛初抬眸,颤道:“臣妾愚钝,不知上回哪儿做的不好,惹恼了陛下。今夜妾定会好好服侍您。” 默了半晌,李济摇头,“并无。” “那……臣妾该如何做,才不会让陛下烦心?”声音打着颤,眼里满是期待。 “哭。” 宛初茫然。 “朕就喜欢听女人哭。” 李济嘴角笑意渐起,手中的长鞭已就绪,只等女人露出怯意,跪地求饶。 然而,并没有。 他探究许久,也未曾在女人眼中找到半分惊慌。 须臾,宛初抬手拢了下鬓角的发丝,轻声道:“陛下,床-第之间的情趣,岂是这冷物能够满足?” 女人双眸微抬,直视着他的双眼,纤长皓白的手已落在他掌心,轻轻地抽出那根长鞭。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脖颈,攀上他后背。 细密绵长的吻迎上来。 “大胆!”李济脸上一片愠色。 女人面颊泛起红晕,下唇轻颤,双手攀在他腰间,衣带渐宽。 “朕还未……” 娇唇在耳畔呼气,温热的气息挠得他胯下一紧。李济只觉得从头顶到足底,皆是一阵酥麻。 “陛下,”女人娇声娇气,“还等什么?” 他横抱起女人,走向屏风后的卧榻。 沙帐轻轻落下,烛光交错,光影相连,娇声阵阵。 * 寅时一刻,榻上人儿仰面熟睡。 李济身边的美人倏然化作木雕,消散为一缕缥青长烟,升腾至帐顶,悠悠飘向屏风后,落入林宛初的口鼻。 “果然是帝王之气,通体舒畅。难怪白泽那时带我入宫魅惑桀王,奈何我不争气……”宛初深吸一口气,留下一缕赠给雀儿。 “主人,你刚才为何不准雀儿进来,里面发生何事?” 宛初歪在美人榻上,睃了她一眼道:“一个小姑娘,小心看了眼睛生疮。” 雀儿凑近,替她挽发髻,笑道:“这皇上和木雕睡了一觉,不会发觉吗?” “这是媚术,你且看着,他一觉醒来,感激我还来不及。”宛初半阖双眸,摇着团扇,“帝王之气燥热得很。” 雀儿长出一对大翅膀,替她打扇。 宛初噗嗤一笑:“有长进了,能变大。” 说完,微微睁眼:“你可是看到江大人出了宫?” 雀儿点头,不解:“为何不让大人知道主人已恢复记忆呢?” “他若是知道,宫里的事必然怀疑到我头上。” 又道:“之前我天真的以为只要待他好,待其他人好,他就会相信我。如今才明白,偏见是很难根除的,那是他的心魔。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替他除掉心魔,不如先唬弄一阵子。” “那主人要一直这样装下去吗?多累啊。”雀儿扑腾着翅膀,气喘吁吁。 “等宫里的妖物露了马脚,我找到了合适的时机再说吧。” “大人说……他后悔了……是何意?” 宛初看她满头大汗,笑了笑。这事要说起来,天只怕都要亮了。 “行了,歇会吧。等会他就要醒了,我还得到榻上去应付。”宛初阔袖轻摆,烛光泯灭,一室幽暗。 翌日,海公公捧着圣旨,端着一脸的笑来到静淑苑。 “林才人,柔明专静,端懿惠和,着封为三品婕妤,择日搬入临华殿。” 宛初心里咯噔一下。 清晨李济红光满面而去,问她要何赏赐,她不过是要离御花园近一点的院子,另外便是找人带雀儿入宫,没想到皇帝居然给她这样一份厚礼。 恭送海公公后,宛初坐在窗边思虑良久。五品才人至三品婕妤,不知后宫多少人眼红着呢。若不低眉顺眼找个靠山,怕是会被女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雀儿,替我梳妆,去一趟慈明宫。” * 慈明宫,侍人递上茶水点心。 座上的女人凤眼雍容,发髻中一支三尾金凤钗,正手捧一冰丝玉枕,细细打量。 玉枕通体玉质温润,委实是精品。 沈蓁蓁坐在下方,笑道:“娘娘,臣妾想过些日子日头渐长,夜晚燥热,这玉枕您或许用得上。” “有心了。”甄瑶端着笑容,不偏不倚,只将玉枕由侍女放置一旁。 “娘娘,听闻静淑苑的那位今日封领了封赏……”沈蓁蓁欲言又止,一双眼瞅着皇后。 座下还有两人,一是婉仪许慧君,一是婉容李巧颜,同为二等。两人出身高门,姿色出众,并未把此事放在心里,只是相视一笑,等着看座上之人的反应。 甄瑶面色不变,轻抿一口茉莉,笑道:“水是玉泉水,茶是茉莉香,不知沈美人觉着如何?” 沈蓁蓁端茶的手略微一顿,云纹滚边的衣袖停滞半空,扯着唇角笑了笑:“唇齿留香,甚是好喝。” 话音甫落,林宛初入殿,恭敬行礼:“臣妾给娘娘请安。” 躬身时,衣襟微敞,衣袖微收,恰好露出阵阵青紫痕迹。脖颈处更是咬痕片片。在座的人见到后,均是呼吸一滞。 婉仪和婉容窃窃私语,声音极低:“陛下如此重欲?” 她们二人还未受过宠幸,面色微红,侧目而视,直道:“怕是狐媚子。” 沈蓁蓁已是受过一次辱的人,自然知晓斑斑点点如何而来,心中暗喜。 没曾想,这新封的林婕妤就是表哥的贴身婢女,想她入宫定是受了不少折磨。 如此看来,这女人果真只是普通婢女,分文不值。倒是她先前不该冤枉表哥,以为他和天下男人一样看到美人就没了魂。 甄瑶这边,先是面色一惊,但见宛初肩膀微微颤动,起了恻隐之心,“林婕妤免礼。” 宛初起身,坐在许婉仪旁侧。 茶声鼎沸,侍女抬手斟茶。 甄瑶道:“林婕妤尝尝。” 宛初双手接过,“多谢娘娘。臣妾本该入宫便来请安。今日才来,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见她端茶的手止不住抖动,甄瑶笑道:“无妨。”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沈蓁蓁道:“美人,听闻林婕妤曾住江大人府上,二位可曾是旧识?” 沈蓁蓁不屑看林宛初,恭敬回道:“娘娘,我与林婕妤只打过一回照面,不曾相识,她曾是表哥婢女。” 在座一片哗然。 林婕妤非但不是高门出身,还是个低贱婢女,众人看向她的目光更为复杂。 甄瑶见惯这样的把戏,冷笑:“江大人煞费苦心,沈美人缘何不解其意?” 她原以为江时卿不在乎这个表妹,看来上紧得很,甚至将贴身婢女送入狼窝,解沈蓁蓁的难。可这沈美人委实不识趣,竟还在此处奚落她人。 沈蓁蓁不明所以,只好苦笑。 宛初抬眸,对上甄瑶意有所指的笑,顿时明白其用意。 原来江时卿又把自己唬弄了一回。 说什么因着皇后于他有恩,说什么为了天下百姓,将她送入宫里,到头来还是为了这个沈蓁蓁。她本心悦江时卿,即便是恢复真身,曾寄托的一片深情哪能轻易忘记。 想他昨夜深情款款,果然又是一番算计。 众人品茗聊天,说的大多是恭维话,幸而约莫半个时辰大家便都散了,否则宛初都能睡着。 看着众人演戏,也不知这皇后累不累。 这位子,送给她,她都不要。 正走出殿外,沈蓁蓁快走两步拉上她的手。 “林婕妤,委屈你了。” 宛初怔愣半晌,才琢磨出这话里的意思。原来她方才在皇后面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便将计就计,抽出手与她隔远些,“不知美人何意?” 沈蓁蓁得意忘形,“陛下怕是没少折腾婕妤吧?我曾求助于表哥,他便把你送入宫。难道他没和你说清楚这里头的来龙去脉?” 宛初怒极反笑,“大人只叫我献舞,未曾想陛下看中了,这倒是给府上争了光不是?” “原来表哥未曾知会你,你可有怨?”沈蓁蓁低声问。 宛初不由莞尔,扶住发髻上玎珰作响的金步摇,“美人,大人拒了你,陛下亦不宠幸你。若要说有怨,也是你呀。” “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想你先前爱慕表哥,如今转身送了他人,想必心里定是不痛快。”沈蓁蓁努了努嘴,只觉宛初面目可憎。 长裙曳地,飘过玉阶,留下宛初轻飘飘的一串低笑:“今得圣宠,谁还惦记他呀。” 第49章 难熬 侯府整日弥漫着江大人的抑郁之气…… 接连几日, 蔺宸发现,江大人不对劲。 处理政务时仍是一贯谨慎,朝堂上侃侃而谈。可一旦回了侯府, 便默了声, 如进入严冬腊月天, 寒风凛冽。 连对他腹诽已久的红霓, 也看出形势不对。远远看到江时卿便绕道,若撞个正着便恭恭敬敬行礼, 不敢说多话。 否则那眼神都够杀一个人。 这事传到江母苏氏耳朵里,自是压了下去, 免得江老夫人多心。她让贴身婢女传话, 唤江时卿来品茗。 屋里, 母子二人相对而坐。望着儿子疲惫的脸,关切道:“晏之, 可是为渭北赈灾一事如此憔悴?” “孟夏行春令, 虫蝗为败,暴风来格,秀草不实。”江时卿道。 苏氏叹惋, “陛下……还是太年少。” 矮几上, 茶具青莹如水,沸水冒出鱼目般的小泡, 江时卿把沫上一层去掉。 “民怨沸腾,不是这般容易抹掉。” 苏氏点头,只见沸水连珠般地往上涌,为儿子捏了把汗。② 江时卿跪坐蒲团,舀出一瓢水,用竹夹在沸水中转圈搅动, “让阿娘担心,是儿臣不是。” 苏氏打量他,道:“公事你向来一丝不苟,我亦知晓。但再如何闹心,也不曾见你如此。我看你,赶紧娶个媳妇回来,每日有人替你分忧。” 茶水沸腾,她遂将舀出的水倾斜倒入,眼角瞥见江时卿面色微变,想来是被她说中心事。 “宛宛在宫里如何?” 屋里骤然安静,空气似也凝滞了。 江时卿坐在蒲团上,搁在膝上的手悄悄握紧。 “前几日得封婕妤。” 苏氏拿着茶盖拂过绿沫,惊得抬头,“这可不是越级了吗?蓁蓁也不过是个美人。陛下如此喜欢她?” 见儿子面色一沉,又道:“得此盛宠,福祸相依,今后的路谁也说不准。” 江时卿顿了一下,道:“阿娘说得极是。 苏氏一时语塞,低声试探:“晏之,你可是后悔送她入宫?” 水已三沸,江时卿舀一瓢止沸,半晌才道:“儿只是想,或许过于迷障,做了恶人,有违祖训。” 苏氏为他斟茶,“若要一生无愧于心,难矣。” 江时卿抿唇不语。低头品茗,只觉口中酸涩,无回甘之味。 他自认每一步都深思熟虑,无愧于天地。可那日妖女的质问,如晨钟暮鼓,震散他的心神。 那夜李济登门,翌日便册封。一夜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又是承受了什么样的屈辱才能让李济如此尽兴而归,赐予越级的封赏。 痛,揪心的痛。 手指微蜷,几乎要将骨瓷玉盏捏碎。 “晏之,若有正事,无需陪我。” 江时卿乍然惊醒,涣散的神思归拢,撩袍起身,行礼后退出寮房。 走回院中,孟夏之景,已全是萎靡不振。 用过晚膳回房,画中仍是空无一人,他又是枯坐至天明。 * 第二日,江时卿自崇政殿出来,途经御花园,与临华殿遥遥相望。等了许久,也未曾遇到宛初。 倒是沈蓁蓁带着两位侍女正在池边喂鱼。远远看到江时卿,她两步并作一步走过来,亲昵唤着:“表哥。” 江时卿恭敬行礼:“微臣见过娘娘。” 见他如此生疏,沈蓁蓁撅起嘴,拉过他的衣袖,“表哥,此处无外人。” 江时卿推开她的手,退后一步。 “表哥,”沈蓁蓁四下一望,笑道:“你不必如此拘谨,如今陛下整夜待在临华殿,谁还在乎我这小小美人。” 整夜,待在临华殿。 “整夜”二字像两根针,扎扎实实刺痛江时卿,耳鸣嗡嗡。如此,他越发不想再停留此地。 然而,沈蓁蓁如何肯放过这个倾诉的机会。 她娇哼一声,“表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送那个低贱的婢女入宫。可没想到,那婢女不知使用什么手段,使得陛下夜夜宠幸……” 话还没说完,他更为不耐。 “娘娘,说话需慎重,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不当讲。” 沈蓁蓁望着江时卿含着几分怒气的疏离面容,心里没来由的一慌。 走到跟前,拉长声音撒娇般道:“表——哥。我好心安慰她,她却说,得到盛宠,心里早就没有你了。你看她这人,根本就是爱慕虚荣的女人。在侯府的时候巴结表哥,入了宫眼睛便长到顶上去了。” 这些话,每个字都是让江时卿心痛如绞。 他冷着脸不再看她,拱手行礼,沉声道:“臣方才处理政务,途经此处。眼下还需向陛下禀报灾情,先行一步了。” 望着他冷漠疏离的面容,沈蓁蓁心中一急,想上前拉他,不料只触及衣袖,男人就慌忙甩开,“娘娘,请自重。” 沈蓁蓁泪盈于睫,怔怔看着他。 江时卿心有不忍,不该迁怒于她,解释道:“臣却有要事,还请娘娘理解。” 给了台阶,沈蓁蓁自知若还不依不饶,再相见便是尴尬,只好怏怏不乐地离开。 顺着她略微失落的背影看去,一抹身影正在游廊中踱步,江时卿心弦一紧。 果不其然,沈蓁蓁与那人撞上了。 相距不远,虽听不见二人交谈,想必很不愉快。沈蓁蓁掴掌相向,宛初一把擒住扬起的手臂,只见沈蓁蓁颓然落地。 两人不欢而散。 不过,只有沈蓁蓁一人不欢,另一个人仍是笑意吟吟,拂手捻花。 行至树荫下,宛初蕴着笑,一双杏眸与他对视。 江时卿心里慢了一拍,竟忘了行礼。经一旁的蔺宸轻声提醒,才道:“臣见过娘娘。” “方才的事大人可是瞧见了?” 她脸上没有丝毫窘迫,好整以暇望着他。 蔺宸一怔,江时卿亦是一怔。 他对沈蓁蓁太过了解,表面上温婉,实则得理不饶人。而宛初方才突然将她推倒,应当也是被激怒了。 后宫之事,无非是争宠。 因着想二人是为景承帝争执,便有些不快。 江时卿微微蹙眉。 三步外的树荫下,女人的双眸妩媚勾人,若隐若现的海棠幽香远远飘来,他不由得移开视线,喉结却微微滚动,双手也悄无声息地攥紧。 “两位娘娘之事,臣不敢妄自揣测。” 宛初睨了他一眼,淡笑道:“沈美人说臣妾勾引了大人,又勾引陛下,是个狐狸精。妾寻思着,她倒是说对了一半。” 一旁的蔺宸走也不是,夹在二人中间,尴尬到脚趾抓地。 江时卿闻言,默了半晌,淡淡道:“蓁蓁性子向来如此,若是说了什么话惹恼娘娘,还请娘娘见谅。” 宛初慢慢垂下眼,语带失望道:“原来如此。” 这表情,这话里头的娇嗔,就连蔺宸都虎躯一震。 江时卿更是喉间一紧,跨步上前,正欲问她近日可还好。不远处有人行过,传来一阵嘈杂声。 他只好定在原地。 想要提醒她在宫里小心些,勿招惹了小人,可慌乱之下,却变了:“娘娘是陛下的人,今后还需谨言慎行,切勿在后宫……” 宛初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那就烦请大人勿扰。” 江时卿神情微凝,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眼见女人说完,撂下他便离开,堵着一口气,脸色沉得吓人。 蔺宸嘴角一抽,颇为同情地看了眼江时卿。虽然很想问刚才那句“勿扰”是何意,可对上那双阴沉的双眸,迅速仰头望天。 * 好几日,侯府都弥漫一股阴沉之气。 蔺宸没了法子,只好将刚从营地赶回正在小憩的容鸿蒙喊过来,一五一十把这些日子江时卿的情况说了遍。 鸿蒙咬牙切齿,“我就寻思着你找我没好事。这是你们江大人自己的事,我去有什么用。” “陪他喝酒。”蔺宸讨好地笑了笑,“你最会哄人,那些姑娘们不都被你哄得乐呵呵的。” 这…… 说江大人是姑娘也没错,都说女人心如海底针,江时卿更甚。 这不,二人刚入后院,就看到江时卿坐在凉亭里兀自惆怅,手里拿着的不正是那只很像他的小狗么。 容鸿蒙挠头。 人家在府上时不晓得嘘寒问暖,只会戳刀子,如今人家去了宫里,倒是惦记起来。 江时卿是不是有病? 蔺宸耳语:“快去,大人正睹物思人呢。” 鸿蒙瞪了眼蔺宸,提着酒走到院子里,轻咳一声。 “你回来了?”江时卿容色淡淡的,从容地将木雕犬收入袖中。 “嗯。”容鸿蒙将酒坛子放在地上,挽起袖子,“你心情不好?” 江时卿顿了一下,一记眼刀子飞向蔺宸。 蔺宸目光游离,扬起无处安放的双手,替两人斟酒。 “是我心情不太好,想要你陪我喝酒。”容鸿蒙一饮而尽,开始絮絮叨叨。 从朝堂遭人挤兑,说到家里几个老婆争风吃醋,事无巨细,说得滔滔不绝。两坛酒很快下肚,蔺宸赶紧又提了两坛过来。 他蹙眉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容鸿蒙,无语凝噎。 一时倒不知究竟是谁来安慰谁。 容鸿蒙说他的,江时卿也不打断,自顾自倒满一杯酒,仰头猛地灌下。烈酒入喉,烧得他整个人更精神了。 思念更甚。 喝到第四坛,容鸿蒙彻底喝高了,胡言乱语不断。江时卿扣下杯盏,对蔺宸道:“我先去歇息了,记得送他回府。” 蔺宸看着醉醺醺的鸿蒙,和江时卿渐行渐远的身影,无语望天,这不是搬救兵,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 江时卿披上氅衣,独自往书房方向走去,心里莫名生出叹惋。他向来没有千杯不醉的本事,但凡喝酒极其克制,反倒是宛初来了以后,才放肆些。 因着醉了会有人伺候,也无需防备。可眼下人没了,他连痛快喝酒的机会也没了。 想要一醉方休都难。 画里,浓浓月色中,他打开房门,径直躺在床上。影影绰绰有个身影走过来,身姿婀娜。 “宛宛,留下来陪我可好?” 第50章 筹谋 是谁害她身败名裂? 临华殿, 寝宫中。 雀儿狗腿地端了一盘葡萄走来,伏低身子凑到宛初面前:“主人,你昨夜陪了江大人半宿, 为何不等他醒来?他醒来见不着人, 定以为是做梦, 你岂不是白做了大善人。” 正歪在榻上看书的宛初, 懒洋洋地伸手取一颗葡萄,剥着皮慢条斯理道:“何必让他知道?我不过是可怜他罢了。” 说罢, 看着黏糊糊的手指颇为懊恼。 雀儿赶紧递上毛巾,“这事儿还是我来做。” 宛初索性侧躺着, 想着入宫前在侯府的日子。 那时她尚未觉醒时, 跌跌撞撞地跑到江时卿面前, 对他殷勤备至,爱他深入骨髓。他笑, 她便笑。他蹙眉, 她便反思哪里做得不妥帖。 这般单纯肆意地爱一个人,大抵是不会在她身上发生了。 她作为恶之半魂存从画中苏醒时,与一辰做过一次交易。想要借用一辰的力量找到江时卿, 计划勾引江时卿爱上她, 再用他的血破除封印。 宛初一直没想明白为何如此。一个凡人的血怎么可能破除白泽的咒术?或许一切都不过是白泽编造的谎言,意图给她一点期盼, 控制她。 如今,她并不稀罕解除禁制一事。 活了这么久早就有些腻了,生生死死不过是一个念头罢了,一旦放下执念心就宽了,可以走的路也多了起来。她与江时卿之间便不存在什么羁绊,不必再围着他转。 “主人还爱江大人么?”雀儿将晶莹剔透的葡萄送入她口中, 疑惑道。 “爱过。” 这是事实,至善的半魂真心爱过一个人,又不丢脸。 “我爱过莫惜寒,爱过霍渊,爱过江时卿。”宛初掰着手指头,才三个,不甘心地叹了口气。 雀儿哑然,头一回听到花心之人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宛初睃了她一眼,“活了这么久不过爱三个人,亏了。” 这话一出,雀儿也不由自主地点头认可,笑问她哪一个最好。 “人好不好不由定论,我只记得,霍渊待我是百里挑一的好。” 若江时卿放下执念,接纳纯净无私的她,便是第二个霍渊,她定会全心全意爱他,敬他,助他,陪他走完属于人类的一生。 可惜,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江时卿望向深渊时,可知深渊亦在回眸看他? 思绪归拢,宛初瞥见雀儿手中刚剥好的葡萄,朱唇微张咬了下去。葡萄入了嘴,不小心咬到她的手指。 雀儿脸色微红,收回手继续剥葡萄。宛初心里闪过一丝诧异,到底没深究。 约莫半刻后,慈明宫的红袖过来,奉皇后之命送玉露膏。 不及宛初反应,红袖笑着道:“娘娘说此事不必多言,一日二请也不必,有空便去慈明宫。” 宛初想着今后在这后宫还需多倚仗甄瑶,不如先讨好她跟前的人。便要雀儿将一个漆木匣子搬出来,里面放了个白檀木雕云纹圆角方盒。 红袖服侍甄瑶多年,也曾在殿前当差,眼力劲自然极好。一见这木雕,便知不是俗物。四出花瓣式,通体剔地浮雕祥云纹样,真真巧夺天工。 “此等精巧小物,想必价值不菲。” 宛初温婉一笑,“不过是臣妾雕琢的小玩意,还望姑姑美言几句。” 说罢又取个精巧的盒子,道:“这里面是臣妾给娘娘的。” 闻此,红袖不免对婕妤刮目相看,再看她一双玉手葱葱,指尖果然有些厚茧,并不是哄骗她,遂道:“谢娘娘赏赐,奴婢倒有一趣闻说与娘娘听。” * 昨日,沈蓁蓁在御花园与宛初狭路相逢,不仅未曾讨得半点便宜,反倒落了下风,心里气不过,跑到慈明宫哭诉。 她兀自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说林婕妤狐媚惑主,指不定以后还会秽乱后宫。 絮絮叨叨半刻后,甄瑶才揉了揉太阳穴,慢条斯理道:“沈美人,婕妤是陛下钦点,如今你这话里的意思是陛下昏聩?” 沈蓁蓁抽泣道:“陛下是贤明之君,只是,臣妾是怕她搅得后宫不得安宁。” “不如沈美人执掌风印,替本宫管这三宫六院之事?”甄瑶凤眸微挑,睨着她道:“入了宫,我们都当恪守本分,伺候好陛下,勿让陛下为后宫之事烦忧,美人可记着了?” 而后,补上一句:“若是林婕妤言行不当,本宫亦不会袒护。譬如,深夜去不该去的地方祸主。” 血色褪去,沈蓁蓁娇俏的小脸惨白如纸。 她这才发觉,倾诉错了人。皇后并不在意恩宠,话里亦是夹枪带棒,不留情面,只差把她去竹苑这事翻出来质问。 明白这些,沈蓁蓁自知没脸留在慈明宫,擦把泪,怏怏不悦地离开了。 果真是趣闻。 宛初追问:“倒不知哪里是去不得的地方,姑姑可否明示?” 红袖遂将竹苑一事全盘托出。 原是如此,宛初福礼谢过,目送红袖出门。 复又回到榻上,微微阖眼陷入沉思。 她那日刻意做出受虐不轻的模样入宫请安,便是试探几位妃嫔的反应。没想到,石子一扔,荡出不同的的涟漪。 难怪沈蓁蓁当时并不讶异,原是去过禁地,想必没少受到李济折腾。至于另外两位娘娘,定是未得宠幸的幸运儿,并不知景承帝有施虐倾向。 她记得书里面,皇后对李济恨之入骨,因而从未干涉画妖所为,任由李济整夜宿在芙蓉殿。景承帝驾崩那日,她褪下凤袍,如释重负般离开慈明宫,毫无眷恋。 宛初想,既然如此,她便稍微帮帮这个可怜的女人,助她早日脱离苦海。 至于沈蓁蓁,望她自己好自为之,莫再折腾。宛初对她并无敌意,但求她不要处处给自己使绊子才好。 思及此,她睁开眼,正看到雀儿端着绿豆汤,狐疑地盯着,“主人,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我哪有那么贪睡,只是懒一点罢了。”宛初睨了她一眼,接过绿豆汤,轻轻舀了一勺道:“我在想宫中作祟的妖物。等处理完这事,还需去一趟眉尧山,找个人,也不知她是否还活着。” 当初是淼雨将她锁在锦盒,但依照淼雨的能力,断然是做不出锦盒来封印她。 可宛初着实想不到会是谁。 她凝神,自顾自推测着。青山极其爱惜名声,一心重振眉尧,甚至为此而迎娶时任掌门的洛荀之女为妻。若是为眉尧圣域的名声着想,他断不可能做出将她锁在锦盒,散播谣言之事。 正想着,雀儿打断她的思绪,急切地询问:“后宫里的妖物是甚?主人可看出端倪?” “他附在人身上作乱,我也看不出妖物的原身。倒是你眼尖,他将妖气隐匿得如此只好也被你找到。”宛初戳了戳她的脸颊。 雀儿眼珠子滴溜转了个圈,“我哪有那等本事。只是主人看那两人姿势甚是奇怪,以为男人要吃了女人,才急忙叫你过去。说起来,主人你还没告诉我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 宛初嘴角一抽,默默低头喝汤。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为什么雀儿总是执着于两个人在做的事?小孩子的好奇心真可怕。 “等你大了就知道了。”宛初灵光一闪,撂下碗道:“倒是你,这几日在宫里打探到什么动静了吗?” 雀儿摸头,想了一会,“并无什么要紧事,过几日羌芜皇子携使臣来访,宫里头为此忙前忙后。” 羌芜使臣来访? 这事儿书里倒提过,宛初眼睛一亮,坐起身来自言自语:“七公主好像就是在和亲途中……” 雀儿微微一怔:“七公主?主人怎会想起她来?” “没事。”宛初复又躺下,盯着横梁发呆。 那一回七公主李娉抓到城阳侯府时,宛初尚且没想起这些事。现今入宫了,又听雀儿提到羌芜,才记起来。 书里面交代过李娉的结局——草席裹身,未得善终。 依据休战十年的协议,羌芜皇子本次来访是要将和亲公主带回。原本景承帝暗中赐某位贵女长公主封号,授意和亲。 画妖从中作梗,害了李娉一生。 书中,李娉看不惯画妖在宫中以身媚主又嚣张跋扈,处处与她作对。画妖使了一记迷魂术让羌芜皇子和李娉苟合一夜,翌日宫里人尽皆知。 一来是北边有灾情,南边战事胶着,大魏不能再得罪羌芜。二则是李娉名节已失,李济索性将她赐给皇子。 已有心上人的李娉迫于无奈,只能将相思之情暗藏心底,跟随队伍奔赴荒漠之地。长途跋涉中感染风寒,后虽顺利抵达羌芜,却没熬过半年就病重而亡。 “七公主心思细腻,那日不过在回廊上见过一面,便送玉露膏给您。”雀儿道。 “我之前救过她。她报之以琼琚罢。”宛初垂眸道。 眼下她与公主并无仇怨,自是不会使计伤害李娉,但愿这辈子她能如愿以偿,招到如意郎君做驸马。 宫宴在即,宛初想到有一件要紧事要做。于是,伸了个懒腰笑道:“雀儿,今日皇上定是不会来,我也不必去慈明宫,咱们去趟侯府。” 第51章 放下 他惊觉,她所做一切,不再为了他…… 听闻去侯府, 早已在宫中闷得快发霉的雀儿喜不自胜。外面的一切,草长莺飞,花红柳绿, 她已开始浮想联翩。 然而, 他们来到侯府后, 第一件事却是—— 翻箱倒柜。 “主人, 我们不是来玩?”雀儿一脸无奈,垮得黑如锅底。 “先办正事。”宛初在博古架上仔细摸索, “得把锦盒找出来毁掉。” 所谓依靠男人阳气而活,皆是谣言。白泽那时只不准她离开眉尧, 而锻造锦盒之人, 将她彻底锁起来不说, 还妄图断她后路。 她拥有不死不灭之身,流离六界之外, 唯有锦盒是最大的威胁。一旦有人要加害于她, 锁入锦盒即可。 “明白了,主人。”雀儿很快调整心情,哼着曲儿陪她找。奈何翻找一番, 都是些无什大用的普通物件。她叹息一声, 视线一转,落在宛初身后的墙壁, 盯着画卷怔怔出神。 “主人,雀儿一直有个疑惑,是谁把你关在里头?” 正在翻弄桌案的宛初抬眸:“白泽上人,我师父。” 说完,再度俯身,看到最下一层抽屉落了锁, 不由得皱起眉头。 “白泽上人!”雀儿跳到她身后,“我听过他的名号,两界分界而治后,都是由他亲选弟子来守护通道。说起来,是个护佑百姓,保卫人界的大善人。” 宛初满目惊悚地看着她:“你虽只是小小半妖,莫非不知当年他在妖界滥杀无辜之事?若非离落师祖及时制止,分界而治之事哪能谈妥。” “这些……我听说过,只是不敢在主人面前造次,胡乱诋毁他人。”雀儿低头道。 宛初颔首浅笑,“我当初助纣为虐,亲历此事……” 话到一半,她忖度半晌道:“这些事太过久远,你只需知道我曾经算不得一个好人,而把我囚禁的,更是穷凶极恶之人。这世上的人,并非用眼睛能辨善恶,你还小,暂且跟着我,等翅膀硬了再去世间闯荡。” 雀儿抿唇,颇有些惶惑地看着她,“可在我眼里,主人看起来不问世事,实则处处为他人想,并不是坏人。” 宛初嗤笑一声,继续埋头与落锁的抽屉较劲。 “主人,这里面没有锦盒。”雀儿声音压得极低。 宛初愣住,一头雾水。 “我能隔物探物。”声音越发细弱蚊蝇。 “你还有这等本事?”宛初仍笑,声音却带着浓浓冷意。 雀儿垂眸,“我本是山中灵鸟,是……” “留着以后说罢。”宛初嘁了一声,“不管你是什么妖物,先替我找锦盒,其他旁的事我没兴趣。” 说罢,她起身离开桌案,又去另一边橱柜翻找。 雀儿自知已惹她不快,转了话头道:“主人,你看。江大人还真是对你念念不忘,每天都在看着您。” “啪”的一声,宛初走过去将画卷扯下,卷起来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极其冷淡。 “好无情……”雀儿低声嘟囔。 宛初睨了她一眼,“没良心,这叫好马不吃回头草。锦盒不在这,我们去别处。” 说完,便来到江时卿的卧室。 两人极有默契地掀开床榻上的玉枕和被褥,终在底下的暗格找到锦盒。 雀儿忍不住看了看暗格中的木雕兔和犬,惊讶道:“这兔子好像主人呀,小狗好像江大人。莫非这是主人做的?” 闻此,宛初眸光一晃,亦锁定在那两个小物件上,仿佛一波巨浪席卷心尖。 本想带走,复又放回去,当是给他一个念想。正欲离开,目光却又被一对高几吸引。 高几上,摆放两个琉璃花瓶,瓶中花束很是眼熟,都是她先前捡回来放在花瓶的花。原来江时卿并未丢弃,而是一枝枝阴干,做成干花。又经过一番修剪后插在花瓶里,错落有致,很是雅观。 沿着窗边看过去,檀案上摆放文房四宝,珐琅砚盒中墨迹已干,旁侧摆放着一张宣纸,上面的镇纸是她当初特意为他做的。 桌案上的紫铜香炉轻烟袅绕,散发淡淡的栀子花香。 书房里总要待客,唯有卧室是私密之地,不曾想这里处处都有她的痕迹。 复杂莫名的情绪杂糅着,牵动着宛初内心某一处,找不到出口。眼中氤氲一片,原以为自己早已是冷心肠,竟轻而易举被这些触动。 像江时卿这样挑剔,屋里从不放多余的东西,这些木雕,败花,镇纸却都悉数留着。 她不由得怔忪了。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二人已来不及躲开。 “喵呜——” 一团白色的毛球“嗖”地一声蹿了出来,跳到了宛初的腿上,来回地蹭着她的肚子,还不时地发出“喵呜”的声音。 “一只猫?”雀儿蹲下来。 “原来是你啊!”宛初将浑身雪白的一团抱在怀里,“它是白毛。” “你去哪了?”白毛懒洋洋伸个懒腰,在她身上舒展开来,“讨厌的女人不见了,你怎么也不见了?” “我入宫去玩了,哪天也带你入宫里看看。”宛初顺着它的毛发,细细疏离。 “是宛宛??” 忽然传来的声音把宛初和雀儿吓了一跳。 寻声望去,是红霓。 看着手拿锦盒,怀里抱着白猫的宛初,以及上身白衫下身粉裙的女孩,红霓愣在门边半晌,嘴巴微张,吞吞吐吐道:“我……我看白毛跑到大人卧室来了,怕他捣乱才进来……啊呀!宛宛,你回来了是吗?” 宛初蓦地站起。 红霓这才反应过来,果真是宛初回来。她仔细端详一番,细瞧她的脖子,手臂,见没有伤痕,才舒了口气。 “你如何来的?翻墙吗?不对呀,皇宫守卫森严,你怎么可能偷偷跑出来?难道是大人?江大人良心发现,把你藏在马车上?” 面对红霓连珠炮似的提问,宛初和雀儿目瞪口呆,差点笑岔气。 冷静下来,宛初不得不带她到书房,指着月门:“我从那里来。” 红霓在月门前踱步,惊讶的合不拢嘴。回头看了眼宛初身边的雀儿,欲言又止。 “红霓,雀儿和你一样,都是妖。”宛初索性拆穿, “我……自然看出来了,只是看不出她是什么妖物,有这等本事。” 目光在两人之间回荡片刻后,红霓突然意识到身份已暴露,惊讶道:“宛宛,你是何时知道我是狐妖?” “头一回见面你不小心露出利爪。”宛初淡笑,“不过那时我只是个普通人,辩不出妖物。” “那你……还是宛宛吗?” “是,也不是。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宛初拉着她的手,径直穿过月门,来到画卷。 红霓失魂般跟着她来到院中,回头看,书房里的一切清晰可见。还来不及寻思这是怎么回事,又跟着她来到临华殿。 眉头越皱越紧,“宛宛,你是画妖?” “这世上哪有什么画妖,妖物皆是生灵所化,画卷不过是死物,如何化形?我是锁在画中的人罢了,久而久之,便有了画妖的名声。” 见红霓仍是一脸茫然,她遂将这些日子的事托盘而出,只是未细讲那些千年过往。 末了,为让她安心,道:“你且放心,我并不是江大人眼中无恶不作的女子。” 红霓看看她,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女人是画妖。她在妖界亦听说过她的传言,虚虚实实,毁誉参半。 听她一番话,倒是更可信,加之相处这么久,实在是无什可怀疑。红霓心里一紧,“那你对江大人……” “我爱他时,他对我心存芥蒂,如今我对他已没有爱意。” 宛初说得云淡风轻,红霓却是鼻子一抽,有些难受。她想说这几日江大人过得不快乐,可话在嘴边绕了个圈,生生忍住了。 何必呢? 既然宛初已恢复记忆,放下了这段情,那便是江大人错过。若江大人悔悟后,拼尽全力将人追回来,那是他的本事。若追不回来,也怨不得谁。 思及此,红霓将情绪掩下,道:“这锦盒你拿到手,可大人若是发现,必然会怀疑,不如我替你毁了,大人便不会迁怒于你。” 宛初笑着摇头,“不必,今后我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帮忙。锦盒一事我能处理好。” “主人。”雀儿从外面飞进来,“江大人回府了。” 红霓心领神会,“我走了,你好生照顾自己。” * 蔺宸回府时,瞧见红霓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上。他绕过去,想偷偷从后面亲一口。 嘴中乍然塞了一块帕巾。 “我一个老婆子你也亲?不害臊!”红霓嗤笑。 对上红霓瞪圆的杏眸,他摸摸鼻尖,憨笑不语。 红霓瞪了他一眼,推开后兀自走到树荫下。 “我……哪里惹到你了吗?”蔺宸摸了摸头。 “你为何不告诉我宛宛的身份?” 蔺宸道:“你偷听我和大人说话了?” 红霓嘁了一声,将事情原委告知。只是依着宛初的嘱咐,隐瞒她已恢复记忆之事。 蔺宸不疑有他,只是想着宛初和红霓感情深厚,才回来一趟,道:“是大人吩咐勿说,要保护她。” 岂料,红霓提起脚踩下去,痛得他哇哇叫。 “保护?是保护还是利用?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当真一点数都没有?我看你和大人一样,都被猪油蒙了心。” 蔺宸叹道:“大人也是为大局着想,何况人与妖本就……” 一记眼刀子飞过来,他搂着红霓的手臂,“那是大人说的,我不是!” 红霓睃了他一眼,将假面取下来,“好在宛宛已经彻底放下,罢了,罢了…… 月门外的江时卿不由得蹙眉,转身离开。 先前回到卧室,闻到淡淡的海棠香,便怀疑是宛初来过。眼下撞见二人,便知心中猜想不假,心里有些怅然。 红霓一番话更是令他心弦紧绷起来,暗暗回想先前所作所为,与宛初相处的细枝末节,背脊隐隐冒汗。 他有一种预感,宛初哄不回来了。 第52章 难忍 她是哄不回来了,只是他不愿放手…… 青灰色的天空下着蒙蒙细雨, 风声猎猎作响,屋外的灯笼摇摇欲坠。后面宾客喧嚣,杯盏交错声不绝于耳。 江时卿脚底虚浮, 额角隐隐胀痛, 掀开珠帘, 里面豁然是婚房。 雕花窗, 红鸾帐,金箔大红烛轻微摇曳, 大红被褥表面一丝不皱。 这是他的大婚之日? 是他的?还是莫惜寒?或者是青山? 看情形,已是饮完合卺酒, 新娘子身着婚服, 双手交叠于膝, 端坐在榻,正在等他。 他脑袋一片混乱, 身子越发僵硬, 不由他控制的走向床榻,掀起盖头。 眉目如画,清冷如霜。 并不是……羽滟。 是筱澪。 江时卿有些糊涂。青山爱慕的分明是羽滟, 却娶筱澪师姐为妻。 羽滟虽是师祖, 但一辰曾说,在眉尧圣域修炼极致, 可容颜永驻,只是师尊们厌倦人世而选择羽化。青山若是情根深种,并非不能请命求娶之。 然而,眉尧山的记载中,并无羽滟此人。后续之事,一张信笺无法道尽, 他也不得而知。如今看来,青山道长最后娶了师父的爱女,亦是同门师姐。 洞房花烛夜,作为青山,他感受不到半点喜悦。 筱澪双眸微怒:“师弟,为何这样看着我?你既已娶我,就不要再惦记旁人。” 江时卿并无靠近之意,退回坐在八仙桌旁,沏茶自饮。瞬间醉意全无。 满室徒留静谧,昏暗和尴尬。 女人将床褥上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干果一把拂向地面,眼中隐隐有泪光。 江时卿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喟叹。 “你当初算计时就应当知晓今日会是如此。”他抬眸,冷冷看着眼前的女人道:“我本欲修无情道,你却不依不饶,何苦呢?” 筱澪愤而起身,又将杯盏倒扣在桌案上,怒道:“你若不是为了她,怎么会去修无情道?你我本是命定的道侣,自小就定了姻亲……” 相比瞠怒的筱澪,江时卿能感受到身体里有一块沉重的巨石,无奈压迫着他,心如死水,淡淡道:“师姐,我眼中只有眉尧,并不为任何人修道。” 话音甫落,一巴掌“啪”的落在他左脸上。 大雨吹打着支摘窗,外面呜咽声起。打完一巴掌后,筱澪似乎浑身坍塌一般,颓然坐下,眼泪顺着脸颊坠落。 江时卿低下头,“若不解气,随你打。” 筱澪举起微微发颤的手,丝毫不客气地扬起右手,最终轻微落在桌上。 “师弟,你我缘何变成这样?”说完,捂住脸,哭出声来。 往事一幕幕乍然涌现,炸得江时卿脑袋愈发疼痛。 他和筱澪同在乾元殿下修行。 享有眉尧第一美人的筱澪自小便是众星捧月般。她性子冷清,唯独对青山另眼相待。两人青梅竹马,后得掌门钦点婚配,实在羡煞旁人。谁又能想到,喜气的洞房之夜会是如此一番局面。 雨势渐强,楹窗被狂风蓦地拍开,烛火将熄,仿若两人的的孽缘一般飘摇脆弱。 半晌,江时卿道:“师姐,我既娶你,必会和以往一样敬你,护你不受半分委屈。” “唯独没有爱,是吗?” 江时卿沉默以对,起身关窗,只听后面一声讥笑:“青山啊青山,一心为眉尧娶了我,你不遗憾?我看你自欺欺人到几时。” 梦醒。 太阳穴传来阵阵钝痛,江时卿不得不起身,这才发觉因着梦,出了一身大汗。 这些日子,青山的梦境断断续续,他已混沌不清,这梦里的人究竟是谁。梦里的欢喜、悲愁、心痛和无奈,仿佛是亲身经历一般。 他容不得身上有汗渍,在浴室清洗一般,全然没了睡意。 月上眉梢,晚风吹拂,阵阵草木芬芳。 这样温柔的夜,他又想起仅仅隔着一画之遥的宛初。 依红霓所言,宛初依旧打算按照之前安排的查墨辰的事,并协助查询宫中悬案。 妖女从善,不再纠缠他,应当高兴才是。然而,听闻临华殿内夜夜笙歌,他感觉内心某处一点一点崩塌。 他打开枕下暗格,除了木雕,再无其他。 宛初趁着白日来取走,无非是害怕他将会利用锦盒控制她。原来他在她眼中,面目如此可憎。 他感到心口隐隐作痛,透不过气来。 “好在宛宛已彻底放下……” 回想昨日红霓的话,字字句句,像是钝刀子割在他心口,疼痛袭来,一刀一刀却不利索,只是在痛处反复搓磨。 先前把起伏波动的情绪皆归咎于宛初蛊惑,原来是自己动了不该有的的情念。 她的一颦一笑,温柔可人,如同温暖柔和光芒,陪伴踽踽独行的他。而后受到欺骗,她亦未曾违背当初的话。 为什么那个时候,他总要将她当做妖物来看待,偏执地认为她的一切都是矫揉造作之态? 他允许蔺宸和红霓相爱,却将自己禁锢于世俗,真是可笑可叹。 青山选择眉尧掌门之位,放弃情爱,是否后悔? 他断不能像青山那般抱憾终身。 她或许当真不会回头。 可他,并不愿放手。 * 两日后,景承帝在长乐殿宴请羌芜皇子和使臣,大魏宗亲、世家大族,大臣极其亲眷,皆共赴盛宴。 黄昏薄暮,马车陆陆续续往大殿而去。宛初和江时卿于殿外的宫道上相遇。视线相交时,她微微一笑,带着雀儿从容行过,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耳边传来低沉嗓音:“臣见过婕妤娘娘。” 脚步微顿,她步调放缓,淡笑着望向垂首行礼的江时卿,“帝师安好。” 声音清甜绵软。 江时卿浑身悄然紧绷,一颗心也怦怦直跳。他以为,宛初会驻足与他短暂交谈,然而一声客气的寒暄后,再无后续。 曾经那些旖旎的过往好似不存在了一般,他们之间不过时后宫娘娘和朝堂大臣的偶然相遇。眼见宛初要继续前行,他不断酝酿着说些什么,却因心慌意乱而哑然。 最终只能任由二人错开。 望着宛初徐徐前行的背影,他心中的失落越发深重。环顾四周,暂无宫人经过,遂三两步上前,低声道:“娘娘,敢问锦盒是否在临华殿?” 一言毕,心里便后悔不迭。 本想装作一如平日的冷静自持,不卑不亢,岂料话到嘴边竟成了质问的语气。 宛初淡淡回眸:“是。” 无甚别样的情绪。 江时卿薄唇紧抿。原本打好腹稿,想如若宛初打死不认,这事也就罢了,可她当即应下,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那本是娘娘的物件,就当是物归原主。” 宛初仿佛料定一般,眼中竟无诧异之色,又是淡然而生疏的一句:“谢大人。” 江时卿笼着袖子,就这样站在宫道上,看着眼前熟悉却陌生的女人,颇有些懊恼和无所适从。 这时,远处来人。宛初颔首微笑,转身踏上通往长乐殿的玉阶。 一人高位,一人低位。 * 长乐殿中,皇上落座金漆雕龙宝座后,皇后以及各嫔妃依次落座。 景承帝下令赐座宛初于右侧,宛初却道:“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前朝末主乃有嬖女。” 李济无奈,撤下金椅。 见之,甄瑶不由得侧目,心中越加赞许。 高台之下, 乐师舞姬们早已就位,琵琶声起,舞姬们翩然起舞。宫人们捧着杯盘自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珍馐美馔奉至宾客们的桌案上。 长乐殿沉浸在一派隆重而欢腾的气氛中,觥筹交错,欢笑言谈声不断。 羌芜皇子和使臣自然是座上宾,在左侧第一排。一曲舞毕,数十名宫女手持金樽,将美酒递到使臣面前。皇子和使臣起身,朝天子敬酒。在座的亦纷纷起身举杯,满溢祝词。 唯有江时卿, 坐在榻上冷眼旁观,生出一种如坐针毡的不适感来。他记起梦中羌芜皇子与七公主之事,不过今日一见,七公主并未出席,事情与梦里已不同。 然而,宛初仍成李济宠妃,虽不是妃嫔之首,但方才二人耳语的一幕,委实令他难受。 与此同时,宛初亦是坐立难安。 她隐隐感觉有一道异样的目光时不时停留在自己身上,赶紧捧起面前的酒盏饮了一口, 做不经意状抬眸,寻着视线看过去。 看着她的男人,竟是坐于右侧末位的墨辰。 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宛初缓缓移开视线,不经意瞥向左侧上位, 恰对上江时卿那双暗含深意的眼眸。她心中一紧,垂头自甄半杯酒,默默饮一口。 二人盯着她,她盯着的却是同坐君王席的沈蓁蓁。 宫宴进行到一半,不再井然有序,多有人外出醒酒。这时,她见到沈蓁蓁捂着胸口与皇后耳语一句后,悄然离席。 宛初心下一惊,坐等片刻,趁着墨辰起身与李济敬酒时,起身离开。循着沈蓁蓁离开的方向,果真见到红雾渐起,妖物再次附身于她。 有人陆续与江时卿敬酒,他虽是面上带笑,眼中已渐渐涌起不耐,时不时瞥向宛初的座位。 然而一不留神,发现宛初已悄然离席。 他倒扣杯盏,撩袍起身。 第53章 捉妖 眼前的女人光芒万丈,再不是从前…… 黯淡的月辉下, 微风中带着浅淡花香。 远离喧嚣的长乐殿,宛初循着沈蓁蓁的方向,却因晚了几步, 已看不到踪迹。许是因妖物附身, 沈蓁蓁才能如此迅捷地消失在夜幕中。 她只能放缓脚步, 依靠昏暗中残留着丝丝缕缕暗红气息探路。 突然, 身后传来一声“宛宛”,惊得她浑身一激灵。转身, 猝然对上一双灼热又阴郁的眼眸。 不知何时,江时卿已悄无声息地靠近, 拦住她的去路。 眼见红影越发飘渺, 线索即将中断, 宛初心急如焚。她不得不收住脚步,只是面色迅速冷下来, 望过去的双眼满是不耐。 “宛宛, 我正欲找你。”江时卿挡在她面前,借着月色垂眸端详她:“陛下待你可好?” 跟在后面的雀儿原想上前一步制止,却被宛初眼神示意, 停住脚步。 宛初略一颔首, 笑道:“这与江大人何干?江大人向来知礼守礼,今夜做出此等尾随臣妾之举, 怕是有失妥当。” “听闻近来陛下夜夜宿在临华殿。”他又走近两步,欲握住她的手,“我知晓你恨我极深,怨我送你入宫,不过半年我必会接你回府。” 宛初冷笑一声,不愿与他过多周旋, 挡开他的手臂道:“大人,我若要回府,便有千种法子回去。眼下并非不能回,只是我不愿而已。” 曾经她每一句话中,句句以“妾”自称,而今换成“我”,意义大不一样。 江时卿微微蹙眉,双目凝注着她:“宛宛,莫非你愿意留在宫里?” 闻此,宛初声音略高:“江大人,当初你把我送入宫时,便应该想明白。我是个人,不是物件,来去由我不由你。” 雀儿走过来,站在宛初身边,戒备地挡住江时卿。 仿佛被戳中曾经那些阴暗而自私的谋划,江时卿脸色难堪不已。 宛初这般冷漠疏离,与记忆中温柔乖顺又善解人意的女子大相径庭。 他好半晌回不过神。 惊在原地,看着清冷的月光之下,女人的面庞镀上一层银灰。若非是恢复记忆,她不至于如此冷情冷性。 他脑袋中“嗡”的一声,想到前世时女人狡诈阴险的行径,谨慎地看向她:“宛宛,你……记起从前的事了?” 听他如此质问,宛初眼神更冷。 原来,他仍旧不信任她。 在他眼里,始终只是妖物,但凡有一点脱离他的掌控,便按捺不住开始质疑。 “若是我当真记起一切,大人当如何?”宛初望向他的眸中满是嘲讽与不屑。 江时卿没说话,只是觉着原本堵着的胸口好似顺畅了些,“若你妖力恢复,那自然不会任由陛下欺辱,这样我便放心些。” “江时卿,这话里我半个字都不信。”宛初面无表情道:“不过你放心,我本不是恶人,只是遭人陷害背下恶名。信不信,随你。如何做,随我。” 她不愿再与他多言,欲直接略过他,大步离开。 这时,雀儿惊呼一声:“糟糕,出事了!” 循着她视线看去,不远处的偏殿上空,红雾聚拢,盘旋上空,如猩红的血液一般粘稠,徐徐涌动翻滚。 江时卿心头一紧:“那红色雾气是甚?” 宛初狐疑地扫视他:“你能看见?” 又道:“既是如此,不如和我一同去捉拿那妖物。” 江时卿一把拉住,“此时宫宴已散,若是陛下发现你不在临华殿——” “我自有应对的法子。”言毕,宛初轻轻一跃,兀自穿梭于树干和屋顶。 江时卿只是凡人,虽是习武出身,飞檐走壁也跟不上她的步伐。雀儿无奈,化作鹏鸟,载他腾空飞起。 偏殿是一间带院小筑,向来无人,杂草丛生。无人掌灯,墨色的夜笼着院子,只看见屋里隐隐有光。 距离几步之遥,里面传来低低的喘息声。雀儿少不更事,大跨步来到门口,戳穿一个洞眼,回头道:“主人,又是那个女人,这回她在上面。” 宛初忙捂住她的小嘴,将她拉到一旁。 透过窗棂缝隙往里看,里面的旖旎风光霎时倾泻而出。 床帐里横躺着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子,坐在身上的女子浑身上下只披了一身轻薄纱衣。幔帐飞舞,里面的人儿若隐若现,所行之事足以让人面红耳赤。 待看清床榻上的女子,顷刻间江时卿的脑门像遭遇重击一般,气血上涌,拔腿就要冲进去。 幸而宛初反应极快,长袖一挥,将他往后拉扯到五步以外,袖中若干银丝毕出,形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他阻拦。 “大人,若轻举妄动,妖物贸然弃身而去,只怕会伤及你这位小表妹的性命。” 江时卿诧异看着眼前的女人,早已不是那个柔弱的娇女,眼中满是坠落的星辰,熠熠发光。 令他无法抗拒的想要靠近和拥有,却又觉无颜面对这般女子。 宛初转身,不疾不徐往外走道:“我们去外面等。男人断气,它自然就出来了。” 眼看着沈蓁蓁如提线木偶一般取人性命,江时卿无奈道:“难道我们袖手旁观,侍卫的命也是命。” 宛初轻嗤一声,“他若非克制不住,怎会轻易受到诱惑?” 说完,极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江时卿。 江时卿以拳抵唇,低头咳嗽。 不明所以的雀儿以为他受了风寒,嘲讽道:“大人可真是弱不禁风,飞了一会就着凉。” 听到这样一番话,宛初嘴角轻微一提,讥诮之意更浓。 想他在卧室里留存木雕和干花,今夜尾随而至,越发觉得可笑。当初嫌弃和算计她,造成的伤害根本无法挽回。 就如同当年的莫惜寒。 思及此,索性撇开目光,不再看他。 约莫一刻钟后,沈蓁蓁从屋里出来,全身穿戴整齐,隐隐透着一股邪气,不是平日里娇俏可人的模样,多了几分艳冶艳丽之色。 她走出偏殿,往居住的俪苑方向远去,身后的影子张牙舞爪,像是削减过的纸人一般,边缘锋利尖锐。 宛初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已收起先前的漫不经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 “怎么会是这样?”她望向雀儿,“雀儿可曾见过这样的妖?” 雀儿定睛一看,惶惑不已:“主人,缠绕在她周身的确实是妖气,但她的影子,倒像是傀儡。” 妖气外溢,用的却是眉尧山的傀儡咒。 宛初拔下发髻上的金步摇,指尖碧色如春,灵力如水一般注入步摇。步摇在她的控制下,化作一把锐利无比的金扇贴地而行,靠近沈蓁蓁影子的刹那,腾空而起,刷刷两下割断黑影。 “滋——” 只见沈蓁蓁身后的影子乍然消散,而环绕她的红雾乍然呈现獠牙状,向宛初飞来。 宛初凌空扬手,将红影劈作两半。 眼见沈蓁蓁倏然倒地,她暗道不好,奈何分身乏术,还要应付已原地愈合的红影。 雀儿化作鹏鸟兜住沈蓁蓁,江时卿上前一步,探到鼻息均匀,示意她无事。 宛初悬于半空,见到一根细长的银线牵引着红影,遂以掌风切断,只见无数咒文漫天飞舞,瞬时消散不见。 果然是傀儡咒。 救下沈蓁蓁后,宛初返回偏殿。 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白玉莲花耳铛,正是江时卿送的生辰礼。若是明日宫里的人发现尸体旁侧的耳铛,必然会怀疑到沈蓁蓁身上。 江时卿抬眸,欲言又止。 “你送她回去,这事我会查,若有眉目——”她思忖一番,“不管有无眉目,我都会通报你。” 闻此,江时卿眉目舒展,带着期望道:“可是约定画中相见?” 宛宛,我会等你。 等你原谅我,回心转意。 宛初不置可否,淡然道:“我累了,先行一步。” 说完,带着雀儿回临华殿。 临华殿内,李济已和木雕共赴云雨,正酣然大睡。 她轻笑一声,索性入了画卷沐浴一番。温热的水包裹着身体,减轻少许疲惫。 事毕,她坐在榻上绞干头发,细细梳理这半年来的事。 《九五至尊》本是作者借鉴民间野史而写,三分真七分假。她原以为是穿书,可眼下看来只怕并非如此,而是穿越到了这个人妖魔并存的时代。书中世界早已在她觉醒时轰然倒塌,今后的路都在她自己去走。 没有所谓的预言。 分析今夜怪像,应是墨辰与妖界那位高等妖物联手而做。傀儡咒出自他之手,妖物不过利用他的咒术附身,强化咒术。 宛初依稀记得,书里面的墨辰只是个被逐出师门的道士,一直替王尚书出谋划策,最终死于羽滟之手。羽滟的半魂戾气太重,看到道貌岸然的墨辰便想起白泽,恨从心起,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杀了。 然而,穿书而来的宛初一心围着江时卿转,反而使得墨辰得以活下来,并打通妖界通道,壮大实力。 以此推断,若不是她觉醒太晚,妖界动乱本不至于发生。 思及此,她恨恨不已,懊恼道:“恋爱脑果然误事!” 雀儿道:“何为恋爱脑?” “就是一心扑在爱慕之人身上,是一种傻透了的作法,你以后万不可如此。” 雀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宛初睃了她一眼,趴到榻上招手:“快来替我按跷。” 俄而,只觉一双手落在后颈,猛地扯得痛,宛初一个鲤鱼挺身弹起来,惊悚地看着她。 这哪里是按跷?分明就是想杀了她! 第54章 识破 为何你身体和我不一样 宛初荡开帐幔, 缠绕在手,借风使力将雀儿推至门外。 雀儿的头登时砸在门柱上,捂着额头, 踉跄着起身。还未站稳膝下一股无形之力, 跪倒在地。 见她如此狼狈, 宛初惊觉下手太重了, 忙下榻:“还好吗?你怎么不还手?” 雀儿摸了摸头上鼓起的包,委屈万分:“主人, 你这是发什么病?” 见她露出莫名其妙却又无奈的表情,宛初忍不住笑起来。 “你……我要你按跷而已, 你使那么大劲干嘛?” 让她误以为雀儿起了杀心。 几百年来, 宛初如同孤兽, 独来独往。在眉尧圣域那段日子,大家遵从白泽古训, 对她戒备甚重, 即便见到她,不过是颔首微笑,客气寒暄。 直到有一日, 一名唤月漓的女子, 与她一见如故。月漓胆子忒大,偷了画下山, 两人结伴过了一年快活日子。 奈何世事难料,最后陡生变故,宛初不得不含泪亲手血刃了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雀儿的手落在脖颈处时她毫不犹豫就出手了。 直到这时,雀儿才明白她缘何突然动手, 即刻撅着嘴,气鼓鼓的别开脸。 “好雀儿,莫生气。”宛初俯下身子替她揉捏额头。 雀儿只觉一阵清凉之气浸透入肌,瞬时痛意全无,鼓包虽在,已无大碍。只是心里仍旧置气,不想搭理宛初。 “伏月似火,真真燥热,雀儿热不热,要不要吃冰?”宛初含笑戳了戳雀儿的手臂。 “回主人,不怕热。” 倒挺有骨气。 宛初摸了摸下巴,颇有些惋惜道:“我还琢磨着,等会儿陛下醒了,讨来宫里的酥山解热,既然你不热——” “酥山??”雀儿眼睛登时放大一倍,抓着她的手臂,笑道:“主人,我突然有些热了。” 酥山呀,实乃珍品,限于大富之家和宫廷中才有冰窖,能做出此等美味的解暑之物。 人无癖不可交,雀儿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不过片刻就被宛初哄好了。 两人嬉笑一阵,听到画外传来李济的声音。 “爱妃你在何处?” 宛初小脸一垮,叹口气,便笑吟吟走到寝殿。 她轻轻地捋了捋两侧的碎发,柔声细语道:“臣妾口渴,起来喝水,不想惊动了陛下。” 李济回过身,见她一身薄衫,纤秾合度的身姿展露无遗,眼睛一亮。 上前一步揽起腰,将人按去坐榻,一下一下摩挲她掌心,“见不到你朕便心慌意乱,如何是好?” 宛初咬了咬唇,没想到这人说情话肉麻至极,心里撇撇嘴,但面上却是柔声道:“陛下总来臣妾这儿,那些大臣们只怕会要奏上一本,说臣妾魅惑君王,扰乱后宫。” 李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然后笑道:“爱妃若是担心这些,我明日翻婉仪的牌子,后半夜再过来寻你,起居注上自不写这一段。” 这倒是两全其美。 他若是将这一半的心思放在国事上,也不至于落个昏庸亡国的下场。 宛初可没有做班婕妤的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娇声娇气,“唔”了一声,欲言又止。 “怎么?有心事?”李济蹙眉。 “今日宫宴上,有个总盯着臣妾看。”烟眉微蹙,自是风情难掩。 李济登时板起脸,连问是何人。 宛初沉吟半晌才道:“穿着灰白色道袍,臣妾并不认得。” 李济眉角舒展,笑道:“那是墨辰道长,朕的贵人。若非他,朕都不知世间有你这等珍宝。” 宛初装作毫不知情,惊诧万分。 李济遂将之前的事托盘告知,字里行间皆是对墨辰的赞许。末了,提到他正熬制丹药,有长生不老之消。 古来就有民间道人研制此药,哄骗帝王,眉尧向来不屑于此。帝王虽有龙气,到底不过一介凡人,凡俗之心外加未曾修炼,再怎么也不可能保持容颜永驻,益寿延年。 墨辰,实打实的就是个骗子。 宛初冷冷一哼:“眉尧山向来与朝廷素无瓜葛,亦不参与朝堂纷争,这道长莫不是骗子?” 奈何李济是个敲不醒的,反倒替墨辰说话。 “他心怀大志,不愿偏安一隅,朕广纳人才,不拘小节。” 头一回听人如此盛赞自己,宛初心里发笑,偏生只能生生忍着,顺着这根滕,逢迎恭维了他一番。 李济很是愉悦,道:“和爱妃相处片刻,忧愁便少了几分。” “陛下忧心何事?”宛初眉心一跳。 “还不是晋阳王。前阵子屯私兵,朕按着帝师的来了记敲山震虎,好似消停了。” 话到一半,停了。 宛初抬眸,不解。 “朕有些渴。”李济含笑。 宛初知他性子,向来喜欢折腾人,便起身沏茶。拿着杯盏送到他嘴边,他才接着道:“最近不知怎的变了个人似的,安分守己,倒是让朕心神难安。” 宛初敛起笑,越发觉着蹊跷,面上不显,反倒安抚他:“陛下贵为天子,即便是晋阳王也当存敬畏之心,适时收敛,这是好事。” 李济长臂一伸,将她揽到腿上,“他自小与我不合,阳奉阴违的事做得多,如今突然这般沉寂,反倒——” 又是话到一半,宛初蹙眉为他奉茶。岂料李济将茶壶杯盏悉数扔到一旁,抱起她往拔步床走。 色念一起,半刻忍不得。 宛初回过神来,趁着帐幔落下时,莹白手指虚晃咒符,施了个昏睡咒。 见李济睡去,雀儿从屏风后探出头,“主人何需手下留情,合着这色胚就该阳气耗尽。” 人宛初忍笑道:“你不会真以为阳气耗尽,他会归西?” “传言中主人不就是……” “……”宛初揉太阳穴,不欲解释。 谣言止于智者,奈何世上聪明人太少。她翻身下榻,“替我好生看着他,我出去一趟。 天沉未曙,李济仍睡得酣畅。 宛初从外面回来,娇滴滴将他哄起来,侍奉他更衣上朝。倒不是她想做个贤良淑德的妃子,着实是想把他轰走。 李济正是疲乏困倦时,抓住她的手,哼哼唧唧道:“朕不做天子,谁爱做,谁去。” 闻此,宛初恨不能一掌拍死他。 想到如今事事都生了变数,若贸然了结他性命,还不知会掀起如何的骇浪,给潜伏在暗处的人夺了先机。 眼下她唯一指望就是孟颉登基,国泰民安,她便去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以前和霍渊一同南征北战,见过民不聊生,见过尸积如山,见过瘟疫横行…… 那样的惨状,她不愿再多看一眼。 * 第二日,御膳房的姑姑亲自跑一趟临华殿,将酥山和糖水从冰鉴里取出呈上来。 金盘里,眉黛青的山峦,上点缀红花,雀儿看得目不转睛。 碎冰裹着如贵妃红的蜜,宛初将白瓷勺轻舀一勺送到雀儿嘴里。 雀儿吃了半碗,惊觉宛初斜靠窗棂美人榻上,一口未尝。便狗腿地舀了一碗,递给她。 看着月白瓷碗中红绿交叠,层层相错,忆起遥远的一幕,摇头推开,“不吃。” 明明是个贪嘴的,竟拒绝如此美味,雀儿目瞪口呆。 “我不吃冰。” 不是不吃,而是不能。 修道时从未食冰,离开眉尧山后误食一回,腹痛如绞三个时辰,简直要了她的命。若非她极力制止,霍渊差点斩了那送酥山的人。 霍渊,她总是想起他。 莫惜寒辜负她,青山不懂她,江时卿算计她,唯有霍渊不顾世俗,带她游历山川。 见她眉角蕴着忧愁,雀儿敲着瓷碗唱了一首曲,气拔山河,唱得宛初天旋地转。 “罢了罢了,这震耳欲聋之术你留着下回用。”宛初下榻,睃了她一眼道:“你可知昨夜我去做甚?” “雀儿又无千里眼。”雀儿撂下瓷勺,清脆悦耳。 宛初狡黠一笑,“我去找凤尾松打探妖界的情况。” 雀儿倏然变色,不过旋即摸了摸头,眉头深锁:“凤尾松呆在这宫里,哪里知道那么遥远的事。” 宛初落座身侧,手肘支在小几上,随意摆弄月白瓷勺,发出“哐当”之声。 看似漫不经心,有一搭一搭,脸色露出烦闷不耐。 “你自妖界来,又是灵鸟,难道不知妖界的动乱?” “听闻妖王病故,妖界乱作一团。”雀儿低头搅弄瓷碗里的碎冰,“雀儿想主人应是不感兴趣,才没提起。” 宛初转过身,倚在几角,道:“妖王猝死,据说他膝下一子夜奔离宫。” 说完,又睃了一眼雀儿,沉吟不语。 “主人为何这样看着我?我虽在宫中呆过,可并不知殿下的下落。” 说罢,雀儿起身,“我去温一壶酒。” 拔腿就往外跑! 宛初眼疾手快,将人拉到怀里,扯开外衫,顺势摸下去,脸色微微一惊。也不管雀儿脸色乍然通红,将人抛掷半空。 数条月白纱巾抖动如浪潮,一层一层裹住,包粽子一般,将雀儿紧紧缠绕。 倒悬在悬梁,只剩下头露出来。 雀儿哭着喊着,“主人,你又发疯了?” 宛初歪在矮榻上,手指微弹,那粽子便转了一圈。 看到那头上,小脸惨白如纸,宛初轻弹,止住转动的粽子。 “雀儿,你倒是说一说,为何你一个女孩子,该长肉的地方不长肉,倒是长了个男人才有的东西?” 第55章 引诱 她回来了?? 纱帐包裹的少女在旋转几圈后, 缓缓闭上眼,均匀调息,勉强适应眩晕, 镇定下来。 歪在榻上的宛初, 好整以暇地看着雀儿。 只见俏丽圆润的小脸逐渐变化, 杏眸化作狭长丹凤眼, 眼尾一颗朱砂痣,樱桃小嘴化为薄唇半抿, 下巴如刀削一般。身子骤然拉长,睁脱捆绑的纱帐, 落在青色地砖上, 衣衫褴褛, 露出长手长脚,身量明显高了几尺。 赫然就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模样。 少年半蹲在地, 面露凶相, 獠牙如刀,如一头桀骜不驯的野狼。 “凤尾松告诉你的?”是少年的声音。 “他倒是未曾透露。”宛初挑了颗金盘里的果子,檀口微开。 少年起身, 浑身紧绷。 “那你何时怀疑的?” 将果子核吐在金盘外, 宛初悠悠道:“第一次在画卷里见到你时。” “不可能,我身上没有任何妖气。” 少年握拳, 不信。 慢吞吞吃完第三颗果子,宛初才道:“起初只是单纯的犯疑,真正怀疑你是昨夜按跷。虽说女子亦有手劲大的,而你也并未回击我,可惜人在受到攻击时,不可避免会产生应激反应。这种反应是下意识的。” 少年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这个女人不好惹, 徐徐后退寻找逃走的时机。 “江大人?”他指着窗外,大惊失色。 宛初回头去看,哪里有半个人影? 趁此,少年化作小虫逃遁。 可刚化形,就见一颗果子核如箭矢一般飞来,将他弹飞在墙。他痛得哇哇直叫,变作猎豹奔向门口。 岂料,接连两颗果子核“啪啪”打在脚跟和膝盖窝,疼得他眼泪横流,不得不趴在地上。 瞬间化作人形。 紧接着,一个三角结界,彻底将他困在原地。 他不得不颓然坐在地上,摸着疼痛处的双腿和手臂,沮丧至极。 “老实交代,为何如此?”宛初已站起,双手交叠胸前,目光凛冽。 少年撅着嘴,盘腿坐在地上,耍赖起来:“你把结界撤了,我才说。” 宛初哑然失笑。 手指微动,结界消失。 少年抬眸,一副落败公鸡模样,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少年名唤焱雀。 墨辰打通人界与妖界通道后,煊源与他里应外合,输送低等妖物,助他双修。他则利用所修道法,提升煊源妖力。 于此,作为妖王左护卫的煊源,趁其没防备,下了重手。待焱钺昏迷之际意图篡位,将不满十六的焱雀作为傀儡。 那夜焱雀欲找父皇对弈,正撞见煊源弑君。他逃走时惊动了煊源的妖虫,导致煊源发现并穷追不舍。 焱雀逃到地狱谷前,眼见煊源要痛下杀手,身后地狱谷漂浮蓝色火焰,一朵朵黑莲浮动而来,在他脚底绽放,裹住。 等他再度醒来时,躺在当时宛初和江时卿经过的密林。唯一记得的是,昏迷前听到尖锐的女声:“去找一棵千年凤尾松,他知道谁能帮你。” 这句话提供的线索太过单薄,他在密林转了好几日,才打听到凤尾松的下落。 遇到宛初那一日纯属巧合,并不知道后来凤尾松给他指引的,竟是一幅画。而画中的女子,正是巧遇过的宛初。 听到这里,宛初已将果子吃完一半,用帕巾擦过嘴,慢悠悠道:“你脱掉上衣。” 焱雀满脸不敢相信,说了一大通,这女人居然要他脱衣。碍于女人实力太强,他不得不乖乖照做。 感受到女人冰凉的指尖在后背游离,不由得身子一颤。 “地狱谷里都是些成了魔的妖,入了迷障的人,救你一命定是有所图。”宛初面容凝重,莹莹玉手停留在左侧肩胛骨处,“果然——在这里。” 她将焱雀拉到铜镜处,让他看。 赫然一朵黑色五瓣莲花,已凋落一瓣。 “五朵花瓣,一瓣三十日,半年后你若未能履行与它的契约,就没命了。” 焱雀吓得满脸煞白,腿一软,径直像考拉一样抱住宛初,“你不要吓我,我……根本没和它定什么契约。” 宛初拂了拂手,发现他几乎是粘在自己身上,无奈道:“你不松手我怎么找契约?” 焱雀忙转过身,乖乖站好。 宛初摩挲着黑莲,艳冶尖细的声音从焱雀体内荡漾开来:“带羽滟来地狱谷。” 焱雀浑身惊起鸡皮疙瘩,侧目道:“这……是契约?” 宛初点头,将外衫披在他肩上,喃喃自语:“契约已成,看来你迷糊之中已应了它。” 焱雀顿时六神无主,眼巴巴望着宛初:“羽滟是妖界的传奇,早已销声匿迹,我到哪里去找她?” “妖界传奇?”宛初不由得心神一凛,仍淡笑道:“说来听听。” “我是听父皇说,一千年前白泽扫荡地狱谷,实则是他徒儿羽滟以一敌百,大杀四方。”焱雀眼前一亮,道:“你不也是白泽的徒弟吗?你一定认识她!” 宛初冷嗤一声,“地狱谷要羽滟,是想剥其筋骨,吃其皮肉,我为何要替你劝她去一趟?” 闻此,焱雀吓白了脸,复又坐在地上,如一只可怜的小犬。 宛初捏着他的脸颊,嘁了一声,笑吟吟道:“既是求我帮忙,自要有求人的态度。先前骗了我,可不能一笔勾销。” 焱雀垂眸,不吭声。 “凤尾松要你来找我,你化作鸟儿,这些我都能理解,只是你为何要装成女子?” 焱雀道:“女子接近女子,总方便些。” 宛初噗嗤一笑,丢了个果子到他膝边,“所以你诓我,要我帮你变成女形?” 焱雀撇撇嘴,连皮带核吞了个果子,腮帮鼓起,像个稚童。妖的寿命长于人,最长有三百余年。相对于妖而言,十五岁不过是个幼童。 活了这么久,宛初自不会和个毛皮孩子呕气,一脸肃色问:“煊源在金安城?” 焱雀点头,“你可否帮我一同除掉他?” “妖心不足蛇吞象。”宛初背过身,抬脚欲往外走。 “你当真……不管我死活了?” 宛初回眸,“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我……有用。”焱雀缩了缩脖子。 宛初拢了拢广袖,看着他。 年纪尚小,自小被捧在手心,自有些傲气。可经宫中变故后失了父亲,身负家仇,扮作女子在她身边做低伏小的伺候,倒是忍性极强。 并非一无可取。 妖界一直遵从优胜劣汰,强者为王,不论血统,他若不经过历练,即便焱钺安然卸任,他也难保不会被下一任妖王驱逐。 思及此,她莞尔一笑:“你有何用?留着暖床不合适,我不喜欢小的。” 言毕,焱雀顿时倔强地仰起头,“我以后会长大的。” “可是,性子差的我也不喜欢,” “我改。” “那就暂且留在我身边,处理完煊源的事,再带你去找羽滟。” “真的?”焱雀眼睛一亮,面色绯红道:“谢谢。” “你忘了加两个字。” 雀儿不解,望着她。 “主人。” 焱雀脸色又是一垮。 寝殿里回荡着宛初铃音般的笑声。 * 临近伏天,金安的好像还停留在梅月一般,闷热潮湿,接连三四日,雨水都不曾停过。 四日前那一夜后,江时卿暗中安插了侍女在俪苑,密切关注沈蓁蓁一举一动,一旦有异,即刻行动。 至于死的侍卫,据说还有一位老母和弟弟,便送了重金至那人家中,以作补偿。 下值时,天以黑咕隆咚。他走进院子,幽阒无声,唯独卧室里有烛光摇曳,似有人在等候。 他心中隐隐有些期盼,伸手推开了卧室的门。 宛初斜靠在矮榻上,怕是等了许久,已阖着眼睡下。 他去了趟城外处理流民之事,奔波一日,眉眼间倦色难掩。可看到女人时,满心喜悦,疲惫一扫而空。 轻手轻脚走到四方桌前,抬手倒了一杯水。端起杯盏,一边喝一边睨着她,瓷玉般的面容,嫩白的脖颈,青丝垂在锦枕上如有波光粼粼。 薄衫半落,松松垮垮,冰肌半露, 江时卿的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 女人睫毛微颤,登时睁开了眼。揉了下眼睛,迷茫地看着他,目光澄澈,无半点杂质。 “等了多久?”江时卿落座旁侧,柔声细语。 “也不久,不过是探了点消息,便想来知会大人。” 方才睡梦中醒来,女人似乎迷糊得很,声音温婉娇柔,不像前些日子总话中带刺。 “宛宛。”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可还记恨我?” 女人玉腿一伸,勾上他的身侧,翻身跨坐腿上,在他耳边低语:“记恨,却又忍不住惦记大人。” 怕她跌下去,江时卿立时将温热的掌心抚上她的后腰。 “宛宛,我总是梦到你,可那好像又不是你。”江时卿欺身向前,将她拥到怀里。 女人缩在他怀里,衣衫散乱,吟吟低语,拉开他腰间衣带。气息炙热,一双玉臂攀上他背脊,褪下外衫,耳边厮磨。 情动之下,仰卧矮榻,唇齿相叩,极尽缠绵。 俄而,更漏嘀嗒一声。 海棠香夹杂着异香,落入鼻尖。 江时卿猝然惊醒,一把推开了身上的女人:“你不是宛宛!究竟是什么人?” 第56章 羞辱 她的羞辱,他无地自容 方才还媚眼如丝的女人, 化作青烟一缕,倏然不见。 果真是个傀儡。 江时卿手背、额角青筋毕露,压抑心中腾腾燃烧的怒火。 他曾经在梦里的除夕宫宴后, 面对妖女的诱惑险些破防, 幸而有蔺宸拔刀相向, 惊醒他。他时刻警醒自己切勿着了女人的道, 避之如蛇蝎。 没曾想梦醒后遇到的妖女楚楚可怜,不过随意撩拨, 他便一步步深陷其中食髓知味。 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克星,无从抗拒, 无法自拔。 今夜, 这傀儡虽是和女人分毫不差, 可到底不一样。他是真的毫无防备,才差点落入陷阱。 “究竟是谁?”他拨开幔帐。 月色下, 倏然闪过一道身影, 落入内室,倚在窗棂。 胭脂色薄衫,随风摆动, 一支白玉簪子随意挽住发髻, 未施粉黛的脸仍是明艳绝伦。 “大人怎么生了这般好的定力?” 铃音般的笑声,传到江时卿耳中, 分外刺耳。 他撑着身子,看着宛初向自己走过来,背脊一僵,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床榻上仍是混乱不堪,他赤着上身,精瘦的胸膛上下起伏喘息粗气, 好在薄绒掩住壮硕处,遮掩了半分难堪。 想到他刚才情难自禁,痴缠难舍的模样悉数落入女人眼中,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眼正面带讥讽地盯着自己,只觉前所未有的狼狈和屈辱。 “你……你若记恨,实不必这般羞辱我。”他咬牙切齿,拽着薄绒,遮住下身。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满腔的愤怒化作无地自容,只觉全身无力,坍塌下去。 宛初轻盈落在床榻,盯着男人猩红的眼眸:“我是体谅大人辛苦,才送了这傀儡来替大人纾解,怎么成了羞辱?” “我可是费尽口舌才劝说李济不要往我的寝殿送侍女,否则我哪有这般自由,能来见大人。大人应该感激才对。” 江时卿被她看得羞愤不已,反手掀开身后玉枕,拿出匕首架在脖子上。此般羞辱,于他而言,还不如一刀了结来得痛快。 顺雷不及掩耳,宛初夺了匕首。 俯身将他按在榻上,抵住咽喉,“我又没要你死。” 刀尖滑过他的下颚,渗出一丝猩红,男人岿然不动,任她宰割。 “大人这贞烈的伏龙真身,可是百年难得一遇,不如一刀一刀,索性流个干净,也好为我所用。” 女人一字一顿,声音冰冷。 江时卿闭上眼,“随你。” 匕首未落下,海棠香猝然消散,他睁开眼,女人已下榻。 “你这人无情无爱,血亦无用。” 屏风在烛火摇曳,映出宛初的侧影,正坐在桌前独自饮茶。 她垂眸等候,“送你个女人,你又不要,那就聊正事吧。” 屏风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时卿穿戴整齐,走出来,落座对面,脸上仍有些不自在。 “宛宛,以后在宫中切勿直呼天子名讳。”江时卿强装镇定,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着,仍像往日一般语气劝说。 “天子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凡夫俗子,难不成坐上龙椅就把自己当神了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无子民爱戴,无人能能稳坐朝堂。”宛初道。 闻此,江时卿心神一震,不由得侧目。 半晌,才回过神问道:“可是有线索?” 宛初漫不经心道:“雀儿是妖王之子,我先是识破他真身,才问出些线索来。” “你那侍女是男人?”江时卿放在桌上的手猛地一抽,面色沉沉。 宛初手肘半撑额角,沾着水的食指在桌上打圈,笑道:“不过是个孩子,你也忒多心了。” “留个男的……在身边服侍,委实不,又不是已去了势——。” 声音中带着浓浓的不满。 宛初面无表情地睃了他一眼,“线索你倒是听不听?” 她冷漠淡然的模样,刺得江时卿心口一缩,下意识移开视线,低头看着杯中倒影,沉默片刻,终是没说话。 第57章 羽滟 如果他是那两人转世,而她是羽滟…… 夜风入屋, 发丝微动。 江时卿阖上双眼,沉声道:“是我咎由自取。” 闻此,轻摇手中瓷盏, 宛初淡笑:“今夜并无意羞辱大人。大人的千般算计, 于我这一生, 真不算什么, 不至于记恨在心。” 江时卿愕然抬头,不明所以。 为何那夜之后她与之前判若两人。既不是那个因一句话便泪盈于睫的娇弱女子, 亦不像前世那样嚣张跋扈。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宛初。 “以前, 你能利用我, 算计我, 不过是仗着我在乎你。”宛初道:“我那可怜的半魂之躯,至善至纯, 你却不要。” “半魂之躯?”江时卿再次心跳一滞。 “一体两面, 我曾遭人陷害,余下半魂在画,另有半魂不知所踪。没曾想, 阴差阳错都被你遇到。上辈子……亦或者是另一个你遇到的是我的至恶, 这回你遇到了至善。”宛初把弄手中杯盏,道:“机缘巧合下二者合二为一, 我才得以苏醒。” 玄机在天,或许她和他都已不再是书中人物。搅乱天机,打乱因果,而他也得以重入这一世的轮回。 半魂如游丝,他可入画斩杀。 可如今的她,当世第一, 无人可挡。 “江时卿,人生在世,不要太偏执。你人生不过百年,只是我的过客,无仇无怨,无爱无恨。” 言毕,宛初起身,走向几案,轻捏香勺添香,只见白烟袅袅,檀香冷冽。 往事乍现。 “我曾在眉尧修道,自出生已有命定的安排,奈何我不愿服从那人安排,一边助纣为虐,一边伺机逃离,最新还是没能逃脱,入了这画卷,脱离六道二生。” 一字一句,江时卿眉心一跳,心弦不断拉紧。 稍远时的那个梦,梦里女人白衣胜雪,双瞳剪水,拿着眉目神似的木雕巧笑嫣然。她修的媚道,以物伺人,修为提升缓慢,却能免于与他人同床共枕。 他突然起身,抓住宛初的手臂,“今夜睡在我床榻的是何物?” 白烟飞散,香勺“啪”地落在地上。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这人真是偏执,说了我不是——” “是木雕?”江时卿眼眶通红,手微微颤动,重复道:“是你的傀儡?” “是。” 挣脱他的手,宛初附身拾起香勺,放置几案,笑:“虽是傀儡,感受和真人无差,我倒是好奇大人怎么看出不同?” “木头的味道。”江时卿手撑着桌案,心神慢慢静下来,唯有眼眸底下,暗流涌动。 他的梦,是真的。 并非女妖篡改梦里的女人面容,而是,那女子本就是宛初。 虚虚实实,似梦非梦。 一辰曾言,虽在眉尧查不到羽滟过往,可这梦多半是真的,而画妖之事,他们并未窥其全貌,不能以讹传讹。 他当时不信。 如今却信了,心里苦涩难当。 他怔怔出神,墨色的双眸凝注着宛初。 宛初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轻嗤一声,“大人的鼻子果然是灵敏。竟能以这种方式识破傀儡术。” 登时,江时卿再度抓住她的手。 “宛初,你曾经在眉尧山修道时,也是这个名吗?” 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足以让他悔恨。 希望是,又希望不是。 梦里,他对羽滟,负过,也守望过,今生今世再相见却互不相识。如若早点参透,他必不会困于偏执的憎恶里,一再推开女人。 若他当真是莫惜寒,也曾是青山,为何女人认不出?分明梦里他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 如果知晓他是两人转世,她会否回头? 压住心里荒唐而可笑的念头,他再度问:“宛宛,你曾经的名字——” “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 宛初蹙眉走向窗棂处。 想起曾经还是孩子的时候,那个人牵着她的手站在眉尧山乾元殿的湖边。皑皑白雪,他脸上的笑容温暖如春。 羽衣翩跹霞光聚,水波潋滟迎鹢首。 宛初低声道:“我曾经的名字,羽滟。” 第58章 妖气 她并没有认出他是莫惜寒,也是青…… 听闻她道出那两个字——羽滟, 江时卿几乎是往后一倒,跌坐在矮榻上。 此刻,宛初仍临窗而立, 并未看到后面的动静。 他敛住心神, 压下心里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不愿将这份仓皇失措落入女人眼帘。 尚且不知那些荒诞的梦是否与前世有关, 他不敢轻易提起。可眼下,无论是半魂, 还是完整的羽滟,面对他时, 恍若陌生人一般, 真真匪夷所思。 莫非, 那时的他并不是这个模样? 待女人转身时,他从容地饮茶, 转了话头道:“你还未告知我, 焱雀说了些什么?” 宛初一愣,惊讶他骤然平静的表情和语气。刚刚不是还执意打听她名字吗?缘何没了下文?罢了,眼下的事更要紧, 他们之间的纠葛, 到此为止。 宛初遂将前几日探听的事情捋了一遍。 “这事我需知会鸿蒙和孟大人,如今金安不安全, 恐生异变。”江时卿放下杯盏,面色凝重。 “都怪我逆天而行,这一世局势走向已不再可控。长达近千年的平衡一旦打破,又是民不聊生。” 重重的一声叹息。 人不服妖,妖不服人。 双方皆有蠢蠢欲动之势,如今墨辰和煊源沆瀣一气, 频繁滋生事端,免不了一战定局。可云水巅除妖师早怠于修行,而眉尧圣域的大师们多已羽化,反倒是煊源筹谋已久,占尽先机。 “我更担心地狱谷的妖兽,当年就应该将他们一网打尽,而不是留在谷底任其自生自灭。”宛初抬眸,看向窗外。 到底是谁唤醒了他们? 今时明月亦曾照古人。犹记得千年前那一场恶战,心有余悸。历经那样惨烈的战事后,白泽一举成名,成为人-妖两界敬仰的战神,成为眉尧圣域无法企及的圣尊。 而她,寂寂无名,除名眉尧,锁入画中。 江时卿道:“你还未说契约内容,是甚?” 宛初回过神,忧伤的神色转瞬即逝,淡然道:“这个,不说也罢。眼下要紧的是,大人需找个由头进宫一趟,把墨辰抓过来。” 江时卿叹道:“他已不在宫中。” 这老狐狸跑得快,自上回沈蓁蓁身上的傀儡咒破,便杳无踪迹。他派暗探翻遍整个金安,亦未曾想到他。 宛初倚在窗棂处,向外眺望。夜里无光,月掩云端,只有泼墨般的漆黑。稍远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远处,隐隐升起两团红雾。 “不好,有妖气。” 江时卿起身查看,估摸着大致方向,一处在金安郊外的小树林,一处在金安城东边城门处。 立马携上佩剑,欲和她一道前往。 这时,恰逢蔺宸往这边走,正撞到翻身窗外的宛初,两人面面相觑。 “宛宛……你为何在大人——” “蔺宸!”江时卿推开门,喝住他,“随我出去一趟。” 又看向宛初道:“我们分头行动。” 宛初颔首,“你毕竟只是凡体,切勿逞强,小心为上。” 江时卿点头,回首示意蔺宸跟上。 蔺宸一脸呆滞,木讷跟着江时卿出门,时不时回头看宛初,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直到看见她轻身一跃上了屋顶,飞檐走壁消失于夜幕,他整张脸已彻底僵硬,绊倒在门槛。 “大……大人,宛宛什么时候练了轻功?” 江时卿已飞身上屋顶,俯视着蔺宸。 蔺宸追上,不依不饶追问:“大人,宛宛当真是妖女?我怎么觉着她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大人你是不是误会了?大人……大人你等等我——” 连珠炮弹似的发问,聒噪得很。江时卿索性懒得回应,兀自往东边而去。 “大人,我们去做甚?” “捉妖!” 只听“轰隆”一声,蔺宸身子差点从屋顶滚下去。 三人走后不久,侯府的墙壁上闪现一个人影,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一跃而起,落入后院。 只见那人缓缓转身,赫然是蔺宸的脸,嘴角提起一抹阴狠的笑。 第59章 傀儡 江时卿和另一个“宛初”并肩而行…… 金安城郊, 树林上方红云密布。 越往深处走,冷意越浓,唯有萧萧瑟瑟的风声和几不可闻的苦腥味。 树林深处, 地上落着一个灯笼, 映照着周边方寸之地。 年过半百的男人, 蓬头垢面, 满脸横肉,不着寸缕, 压着前面的娇娇女子,又舔又咬。娇娇女趴在树干上, 媚眼如丝, 任由男人摆弄。 半刻不到, 男人兴致正浓时,女人目露凶光, 往男人脖颈狠狠咬了一口。男人登时全身瘫软, 发出一声惨叫,绵软如泥,顺着树干滑倒在地。 不远处, 宛初掌心微微悬起, 一簇青色火焰闪动起来,仿若指路明灯。 她快步向前, 只见从苍天大树后蓦地闪过一道身影,如同鬼魅。提着裙角跑过去,只见树下躺在一个男人,凑近看时其已经鼓睛暴眼,惨白如纸,已无血色。 这时, 一个身量娇小的女人从树后探出头来,衣衫凌乱。她不住地将衣襟拉拢,遮挡住裸露的肌肤。 不时抽泣道:“我……我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醒来时就看见这个男人躺在这里。” 她身后的影子,并无傀儡咒牵引。 宛初猜测,大概是妖物吸食足够的精血后,将她抛弃在这林中。 阴风阵阵,如鬼物凄嚎。女子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拽住宛初的手臂,“救我,救我。” 宛初安抚:“姑娘住在哪里?我护送你回去。” “我住城内御街的陈家铺子。”女人怯生生扯着宛初的衣角。 宛初点头,俯身下去捡起地上的灯笼。 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影子里女人头上长出鹿角。 这女人,竟是个鹿妖! 宛初猛地回头,鹿妖的两只手瞬时搭上她的肩膀,似乎要将她劈成两半。 鹿妖得手后笑得花枝招展,脸上一时青面獠牙,一时娇丽美艳。 不过小妖而已,实在是太过张狂。 宛初震怒,掌心的微光化作一柄翡翠长剑,径直将鹿妖两手齐齐斩断。她借风使力,往后倒退一尺,身后一排树枝化作柔软的柳条儿一般缠住女妖。 鹿妖狼狈惊叫,奈何被捆作一团,挣扎不得,又换作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也不想杀你,我是被——” 话到一半,一根银线“嗖”地过来,鹿妖的头如树枝被折断一般,歪在一边,滚了下来。 枝条悉数归拢,回到树上,妖物的身子坠落在地。 宛初上前一步查看,鹿妖已无心跳。血腥味扑面而来,她不禁蹙眉,跃上树顶,找到一截银线。 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纵横树梢间,消失于夜色里。 正欲追上去,她看到江时卿和蔺宸往这边赶来,气喘吁吁,连忙迎上前问:“那边如何?” 江时卿道:“赶到时人已经断气,周围什么也没查到。” 他瞥了眼树下的尸体,面不改色道:“看来,这妖物很是厉害。” 言毕,凑近仔细查看宛初的伤势,见她两只手臂都有不同程度的抓伤,赶紧撕裂袍裾,扯下一段布条,胡乱裹住她的伤口。 宛初眸色转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两步,沉静地注视着他。 她的伤口无需处理,这一点唯有江时卿知晓。 见她突然避开,江时卿不解:“怎么了?” 宛初扬起手中的碧水剑,呵斥一声:“你不是江时卿!” 突然,蔺辰目眦尽裂,张牙舞爪扑向她。他似妖非妖,浑身没有妖气,却力大无比。 宛初没来及防备,身子踉跄几步,扶着树干才勉强站稳。刚扬起手中的剑,那两人不见了踪影。 她戒备地环顾四周,转身往树林深处走。 “江时卿”突然冒出来,从背后擒住她,像铁链一样钳住她的双臂。“蔺宸”搬起一块巨石,高举于顶。 眼见石头就要砸下来。一只毛茸茸的影子凌空而下,撕咬住“蔺宸”的脖子。 不过片刻,“蔺宸”与石块一同轰然倒地,化作木雕。 趁此,宛初念咒,树根破土而出,牢牢锁住“江时卿”的双腿,令他无法动弹。 手中翡翠长剑直插百会穴。“江时卿”化作白烟,“叮咛”一声,一根无脸木头人落在地上。 兔妖回到巴掌大小,跳到她肩膀,“这傀儡无脸,可化你心中所想,我还是几百年前见过这样厉害的法术。” 宛初侧目:“你是何人?” “仙君,你忘了我吗?一千年前地狱谷一战,是你救了我啊!”兔妖道。 竟有这事? 宛初仔细回忆,似乎那时确实救过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她看了眼肩头灰不溜秋的杂毛兔,皱眉道:“你怎么变这么丑了?” 兔妖险些跌落,哭丧着脸说:“一千年了,那时我还是个宝宝,如今已垂垂老矣。我又不像仙君你,容颜永驻。” 一只兔妖而已,哪里来的千年寿命?恐防有诈,宛初右手一挥,将他甩到地上。 “你修行千年,怎么还是个兔身?不该化人形了吗?” 兔妖“呜呼”一声,“仙君啊!你带我回眉尧,扔给你师兄玄玉,就失踪了。后来我离开眉尧找你,又回到妖界,一直在找你。” “我……一个妖物在眉尧修行是史无前例,只能以兔形修道,不可成人。” 说起来,确有这么一回事。 宛初将信将疑,决定留他一命,遂问:“鹿妖一向心善,怎么会杀人?” 兔妖叹道:“乱了,全乱了!都是煊源搞的鬼,还有一个臭道士。” 他说的臭道士,应当是墨辰。 宛初附身拾起地上的两个无面木雕,背脊一阵阵发凉。傀儡术和傀儡咒不一样,若说墨辰会傀儡咒并不稀奇,可傀儡术是禁术,当年白泽已系数毁掉,这墨辰又是从何处习得? 突然想到处在正德门的江时卿和蔺辰,心道:不好! 正欲奔往东边城门而去。硕大的兔妖一跃而起,停在她跟前:“上来!” 好家伙! 月色下,屋檐上奔跑着一只飞天兔,体型壮硕,身姿灵活。若此刻有人醒来看见,明日坊间必会流传玉兔现世的传言。 宛初坐在兔妖身上,很快赶往城内。 遥遥望去,江时卿正和另一个“宛初”并肩而行,从正德门方向走过来,浑然不觉有任何异样。 第60章 中计 危在旦夕之际,宛初一剑将傀儡劈…… 清冷的月色下, 皇城里巡逻的身影并未歇息,一轮又一轮。 江时卿两人赶到正德门,见两边守森严, 并无异常, 仿佛刚刚的红雾, 只是错觉。 城墙之前, 殿前司和侍卫司的将士轮流换岗,江时卿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 等约莫半个时辰,确定无事后决定离开。 刚转身, 就见宛初朝这边赶来, 身上隐约有血渍。 他连忙迎上去, 查看她的伤口,心疼得蹙眉。见伤口未曾愈合, 颇有些诧异, 只是面上不显。 “宛宛,可有看到墨辰?”蔺宸问。 宛初摇头,“倒是遇到一只鹿妖, 化作女人吸食人血。你们这边呢?” 江时卿道:“并无异常。” 他面色不改, 侧目对蔺宸道:“你且再去周边看看。” 蔺宸走后,两人并肩而行, 一股木香萦绕。 江时卿越发觉得诡异,鼻尖微动,装作毫无察觉,询问:“你如何斩杀鹿妖?” 宛初眸色微动,道:“它欲取我性命,便直接一刀砍了。” 刀? 梦里, 羽滟救青山时所用的是长剑。 江时卿抓紧手中佩剑,又问道:““宛宛,我从未见过你佩戴武器,你是如何除妖的呢?” 女人顿了顿,淡笑道:“这是我们眉尧的本领,自不可让你知晓。” “羽滟。”江时卿侧身唤她另一个名字。 女人木然,俄而,往四周看了看,“没人呀?” “我看错了。”江时卿笑道。 走到巷子口,他突然停下脚步。 女人回头,“如何不走了?” “你不是宛初。”江时卿拔出佩剑,一刀砍去。 许是因未曾防备,女人并未躲开,生生受了这一剑,顿时头上血流如注,腥红的血说着额头留下,女人的脸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面目可憎。 然,她毫发未伤,好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呲牙咧嘴地大笑起来。笑完一番,挥舞起利爪猛张,扑向江时卿。 速度极快,江时卿甚至来不及躲闪。 胸前被女人生生扑了一爪,他吃痛地反应过来,自己一尊凡体,远不是妖物对手。 他的剑削铁如泥,面对妖物毫无作用,不得已步步后退,只至退无可退。 妖物顶着宛初的脸,笑得面目扭曲,突然发出一声嘶吼:“你去死吧!” 手中的利爪乍然无限身长,足有一尺,红软尖锐,倏然扬起,乍然落下,直往江时卿身上而去。 就像藤蔓一般。 江时卿刚扬起手中的剑,便被缠绕着,剑也被生生掰断。 眼下手无寸铁,他咬紧牙关,用手臂挡住妖物的利爪。然而,两只手臂被妖物紧紧缠住,动弹不得。 只见女妖吐出长舌,如一柄长戟,袭向他的心口。 电光火石间,只见一道绿光劈下,妖物顿时化为两半,地面上扬起白色的木屑。 江时卿睁开眼。 哪里还有妖物,只剩下两根木头滚落。俯身一看,拼在一起正是一个木雕,头和四肢俱有,只是脸上没有五官。 宛初从一只兔子身上跳下来,语含讥诮:“打不过就跑,怎么大人连逃跑都不会。” 兔子缓缓变小,化作手掌大小落到她的肩膀,惊诧地看着江时卿,“这人……怎么这么眼熟?” “兔子,你在人界的老熟人也太多了,见一个认一个。” 宛初移步江时卿跟前,看到他手臂和胸口的伤口,将手掌放在他胸口,替他疗伤。 兔子咳嗽两声:“许是老眼昏花认错了。仙君,我有名字的,还是你给我取得名,毛茸茸。” 江时卿的目光在一人一兔间游荡,仔细听兔妖声音恍如老者,想两人应是旧识,不便多问。 “你何时察觉她不是我?”宛初垂眸问。 “它靠近的时候。”胸口微微有些发热,低头看的女人睫毛扑朔,正仔细替他疗伤,而他却有些想入非非,连忙别开眼。 “又是木头的味道?”宛初抬眸,扑哧一笑:“大人真是嗅觉灵敏如……” 江时卿不禁莞尔,并未反驳,眼前只浮现她做的那只木雕小犬。可惜他如今回到书房,已看不到她蜷缩在角落雕刻各种小物件。 毛茸茸跳下肩膀查看木头。 四只脚刚落地,一只布满厚茧的手将他提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野兔,正好烤了吃。” 话音甫落,蔺辰的虎口处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直跳脚。 “哎呀,兔子居然还咬人。” “他是兔妖。”江时卿幽幽道:“宛宛的朋友。” 蔺辰摸了摸鼻尖,拱手:“原来是宛宛的朋友,多有得罪,抱歉。” 毛茸茸扬起爪子,“哼哼”两声,挥舞一通,貌似大人不记下人过的意思。 看它灰不溜秋,蔺辰强忍住笑。 走到江时卿跟前,这才注意到他心口和手臂的血迹,“大人,你受伤了?” 这时,江时卿的伤口已无大碍,便道:“刚刚遇到了傀儡,已无事。” “都怪属下,不该离开大人。我看大人还是将时离叫回来,留在身边稳妥些。” 江时卿摇头,“孟大人那边需要他,倒是你刚刚可查到些什么?” “周围一切正常,并无不妥。” 远处晨光初现,夜雾已散,奔波一宿,他们似乎是除掉了妖和傀儡,却又似乎什么也没做。总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他们。 两处惊现红雾,分明就是想分开他们,再各个击破。 江时卿和宛初对视一眼,皆领会对方心中所想,越想越不对劲。 “我有些不放心,还是赶紧回府。”江时卿道。 兔妖正欲变身,宛初阻止道:“已有人过来,你莫吓着了人家。” “仙君,你设置一个结界隐藏我们便好。”说完,毛茸茸变得比之前更大,正好可载三人。 一路飞奔,回到侯府。 这时,除了几个下人已在睡眼惺忪中醒来,开始日常的忙碌,其余人仍在睡梦中。 似乎一切正常。 蔺辰走在前面,江时卿和宛初压后。 刚踏过月门,江时卿低声惊:“糟了,有傀儡来过。” 毛茸茸落地,果真闻到傀儡的气味。 “莫非是老夫人他们那边?”宛初心惊。 江时卿撩袍,两人转身往大堂走。 这时,本已走到后院书房的蔺宸急匆匆地折返回来,面带焦灼,“大人,红霓不见了!” 第61章 往事 他历经三世,仍旧错过她 众人快步赶到后院。 只见房门大敞, 里面并无打斗的痕迹,红霓平日使用的假面放在妆前,换下的衣裳随意扔在矮榻上, 似乎刚刚离去。 “或许她是去膳堂帮忙了, 我去看看。”蔺宸环顾四周。 关心则乱, 还是谨慎些好。 江时卿拢着袖子, 嗅到屋子里萦绕不去的木香,眉头亦越皱越紧。 不过片刻, 蔺宸回来,摇了摇头。他攥着手站在江时卿身边, 等他判断形势, 腿脚隐隐有些发软。 “看来有人支使傀儡来, 带走红霓。”江时卿蹙眉。 宛初暗暗懊恼不该仓促迎敌,中了这调虎离山之计。墨辰的目标不是他们, 而是红霓。红霓平日谨慎, 对外扮作嬷嬷,可难免有卸妆的时候。指不定是某个时刻,墨辰便通过定魂针找到她。 不祥的预感攥住她的心神, 令她手脚冰凉。到底她哪一点惹得墨辰如此大费周章的寻找?若只是普通的双修, 绝不至于如此。 她想起一事。 白泽曾诱惑一妖女,与其做道侣, 实则是为了借由妖女之寿元,修炼禁术。墨辰莫非亦是想故技重施?如此一来,若非耗尽红霓寿元,他定不会罢休。 听她提起此事,江时卿和蔺宸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毛茸茸狠狠啐了一口,“这个白泽, 就是个败类。不对啊,仙君,他不是你师父吗?” 宛初睃了一眼兔妖,面上如覆一层冰霜。这世上她唯独憎恨一人,就是白泽。只是红霓危在旦夕,眼下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见他们沉默良久,并无良策,蔺辰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宛宛,求你们一定要救霓儿。当年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如今墨辰抓回去,一定……” 江时卿上前一步托住他,“你不说我们亦要救她,只是,却不知墨辰藏身何处。” “只能去一趟眉尧了。”宛初斩钉截铁。 她身无任何法器。当年白泽将她除名,只留下这碧水剑。眉尧之人皆是以血养剑,而碧水与她早已融为一体,遂白泽未曾收回。 而要找到墨辰和煊源,使用定魂针亦无用,只能去眉尧山的观景台。 “观景台?”毛茸茸提起爪子,否决道:“那地方我怎么没去过?” “观景台,观的是天下苍生之景,除掌门之外,不许任何人进出,否则世间秘密无所遁形。”宛初讥讽道:“一个没有秘密的世界,人人惶恐,天下大乱。” “天下苍生之景,那岂不是大海捞针?”江时卿道。 “我自然有法子。”宛初笑道。 然,蔺宸不同意,“一来一往要消耗数日,除非腾云驾雾,等我们回来,红霓怕是——” 江时卿抬手示意他禁言,看着宛初。 宛初微微一笑,浮动云袖,食指指向的前方,出现一道如水雾般涌动的月门。走到门边,回眸:“还不速速跟我来?” 三人一兔随之入画。 蔺宸第一次来,不由得嘴唇微张,半晌无法合拢。 毛茸茸并不知此处是何地,只是奇怪,分明是春景,脚下乍然落下昏黄的树叶,实在诡异。 殊不知,画中景致随宛初心情而变。 三人站在屋外,正对着巍峨的山脉。 宛初意念微动,如同挥毫拨墨一般,浓墨浸入湖中荡开阵阵涟漪,眼前的山脉变成崇山峻岭,顿时云山雾罩,众人俯身往下看,已是万仞悬崖。 面对此情此景,宛初感慨万千。 三百年,她又回来了。 更久远的记忆,与霍渊相见的最后一面,仿佛不过是一场梦。 当年,霍渊将她送回眉尧,让她免于乱世之苦,后从容赴京。她早已厌倦眉尧的单调乏味,埋怨霍渊自作主张,于是躲在乾元殿里,不肯入画,不肯与他相见。 等到按捺不住,闯入将军府,眼睁睁看着躺在大堂中的霍渊,口鼻全是血,双目微张,已无鼻息。他的宿敌站在尸首边,笑容得意而张狂。 赐酒的公公看到突然而至的女子,吓得大叫“妖女来啦!” 本想将在场之人一一斩杀,她最终收回出鞘的剑,黯然带走霍渊的尸身,埋在眉尧山的观景台,让他看这如画江山。 后来的日子里,宛初心如止水,整日待在眉尧山,放弃寻找扶龙真身的男子。 直到遇到青山。 往事如烟,不宜回望。 她回过神,淡淡道:“白泽将我困于画卷,却不知我以一手之力开辟通道,唯一的缺陷便是,它只能到达我曾去过的地方,两个时辰内必须回来。我们走吧。” 见她骤然消失,众人连忙跟上,往她隐匿处站定。 不过一线之隔,眼前赫然是另一番风景。 * 目之所及,江时卿眉心一跳,“这是眉尧圣域?” 宛初侧目,“没错。” 毛茸茸欣喜若狂道:“没想到还能和仙君再回来一次,不枉我等这么多年。” 蔺宸嘴巴张得更大了,此情此景委实颠覆他二十年来的认知。 江时卿顿时沉吟不语。 立在万仞山崖,他的双眸倒映眼前的景色,如有火星窜动。 层层叠叠的山峦,山脉之间铁索相连,山巅上宫殿仿佛置于云端,蔚为壮观。对于眼前一切,熟悉如肌肤纹理,仿佛他曾属于此,又长眠于此。 他缓缓回头,看到乾元殿的一刻顿觉有些昏沉,后脑勺像棉絮拉扯一般疼痛。记忆纷至沓来,不是梦里那样循序渐进。 白玉大殿耸立依旧,他拾阶而上,仰头看到一只白鹤盘旋于屋脊。 不知不觉,由着身体本能的记忆牵引,江时卿一步步踏进殿中。一片死寂的大殿,身边出现匆匆穿梭的人影。 那个人影不是别人,正是青山。 他看到青山的日常,亦是他曾经在这里生活的痕迹。百年不过白驹过隙,悉数闪过。 巍峨的大殿,石柱粗壮沉闷,如此肃穆,却令人压抑。他曾经在这里拜师,修行,直到登上掌门宝座。他是睥睨天下的圣尊,然而,无法抑制的孤独之感席卷而来,比他这一生更为苍凉。 这种孤独透入骨髓,震撼江时卿的四肢百骸,同时也与他融为一体。 他希望能想起更多以前的事来,然而…… “你怎么了?”宛初伸出手,在他眼前挥舞着。 回忆戛然而止。 “无事。”他揉了揉太阳穴。 蔺宸朝他拱手道:“大人,大殿里没人。” “或许在广场,眉尧雷打不动有早课,曾经还有上千人一起上。”宛初指着桥的尽头,“在那边。” 她率先上桥,胭脂色的薄衫在风中舞动。 江时卿跟上。 朝阳一点点驱散晨雾。山巅之间,风声猎猎,阳光洒在身上并不暖。 他看着周遭的云层,染上一层淡淡金光,走在前面的女人,青丝亦镀上一层光芒。 翻滚的云海之间,他和宛初只隔了几步。仅仅几步之距,像是跨越山川湖海,穿越千年之遥。 他清晰的记得,在他还是青山的时候,和这个女人无数次穿过桥,到那一头。每一次,都是女人走在前面。 有时是青色的道袍,有时是月白色的,很少会是今日这样光鲜明丽的胭脂色。 她是为了何人,生了变数? 他不敢问。 问出来,不过是徒增懊悔。 在女人眼中,莫惜寒是个负心人,青山不过是她提携的徒儿,而如今的江时卿,只是一个卑劣的,利用感情的小人。 无论哪一个,都不算美好。 他暗暗悔恨,若是能早一点,想起这些过往,结局或许会不一样。 忽然,宛初回过头,朝他招手:“江时卿,快些!” 三百年之前,羽滟亦是如此,光脚走在铁索之上,轻盈如小鸟,回头催促他:“青山,你也太慢了吧!” 思及此,他疾疾偏头,低头挤出一丝笑,若无其事地抬头,快速跟上去。 忽然,一道五彩光束乍然腾空,在半空中如喷泉一般绽放。光束化作五根水柱垂落,金红的光芒如琉璃碎片一般,美得炫目。 刹那之间,无影无踪。 这是上早课的时辰到了。 江时卿想起,每每清晨看到此景,总能听到羽滟懒散的声音:又是无聊的早课时间。 那是作为青山的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正垂头低笑,突听到前面的宛初懒洋洋地躺在铁索上,身体随之晃荡,一边道:“又是无聊的早课时间。” 晨光中的宛初,朝阳已染上她的脸颊,淡淡的笑容,从未改变。 这样纯澈,美好。 无论是莫惜寒,青山,还是如今的他,都曾拥有她,却总是错过。仿佛是刻上了诅咒,让他生生世世与她相遇,又相离。 如若记忆没有出错,他的样貌历经三世,从未改变。宛初既然记得过往的一切,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然而,这些日子里,面对同一张脸,她未曾有过一丝质疑。 只有一种可能,在她的记忆力,青山和莫惜寒的样貌和他大相径庭。 怔了片刻之后,一种诡异的宿命感袭卷江时卿的心神,他能感觉到胸腔中内有东西在“砰砰”直跳。 第62章 破空 青山是暴毙而亡? 广场之内, 一辰正在授课,他诧然看着站在最后的三人,迅速敛住神色, 吩咐座下首席弟子元祺带着三人先去祝融殿等候。 授课完毕, 换了一声常服, 来到大殿。 扫视一眼, 江时卿正靠在四方椅上阖眼,似乎极为疲惫。宛初则驻足于白泽画像前, 脸色晦暗不明。蔺宸来回踱步,坐立难安, 似乎很是着急。 他低头轻咳一声, 撩袍走入殿内, 声音略大:“你们何时来的?山下的传音铃竟毫无响动。” 蔺宸指向宛初。 宛初转过身莞尔一笑:“我带他们穿过画卷而来,哪里还需要上山。” 方才隔得远, 未曾察觉, 眼下细看,女人又不一样了。 第一回见桀骜不驯,满目仇恨。第二回见, 纯真无邪, 满目澄澈。这一回,竟是飘然于尘世之外, 比他见过的任何师尊更为出尘不染,双眸通透明亮,如同洞悉万物。 “你……你是羽滟?还是宛初?”一辰倍加诧异,上前一步细细打量。 “我既是羽滟,也是宛初。不过我更喜欢宛初这个名字,宛若初生, 就当我重活一世吧。” 宛初席地而坐,靠在矮几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一辰轻扬佛尘,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她才好。 “之前见你觉着你天资一般,今日看你用佛尘,倒是特别,眉尧山上兵器皆是自我炼化,甚少有人会选择这凡俗之物。”宛初抿了一口茶。 一辰深吸一口气。 此时,江时卿已醒。看一辰满脸无奈,低头轻笑,不由得同情起他来。当年他可是没少被这个女人言语调笑,毫无还口之力。 他道:“一辰道长,这事说来话长,今日我等来找你,是想请道长去一趟观景台,寻找墨辰的下落。” 一辰诧然抬眸,“墨辰不在宫中吗?若非这些日子修整宫殿,我本欲入京讨伐他,将他捉到眉尧问罪。” 江时卿摇头,遂将近段之事托盘而出。 “他竟做出这等事?!”一辰拂袖,拂尘随着他的手颤抖,“打通两界通道已是能治他死罪,竟和妖界叛徒联手,简直有辱师门。当初我就不该将他逐出去危害人间。” 江时卿敲击桌案,微微眯了眯眼,心想自走后,眉尧出了什么乱子,才让一辰继任?算起来,一辰修行尚且,亦缺乏掌控全局之能,怎会是他当掌门? 如今江时卿的身份容不得他掺合眉尧内务,只好耐着性子道:“有劳道长去一趟观景台。” 一辰面露难色,“观景台找人,委实无异于大海捞针。” 看来,他并不知可借通光镜寻人。 江时卿看了一眼宛初,眼下他装作一无所有为好。毕竟诸多事情未曾想起,如同一道谜题,缺失线索颇多。 宛初抬眸,径直问道:“通光镜还在吗?” “在倒是在——,你竟知道通光镜?”一辰猝然抬头。 突然,一只兔子从殿外跑进来,骇一辰一跳。 只见兔子大喇喇奔向宛初,“仙君,镜子还在。” 一辰瞪圆了眼。 一个个不请自来也罢,而今还冒出一只兔子熟门熟路,这眉尧山已经没有他掌门什么事了。 宛初见他已然怔忪,补了一句:“一辰,有些事将来再与你细说。不过,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师祖。毛茸茸以前亦是在此修行,略长于你,叫声师兄不为过。” 见他们仍旁顾左右而言他,不提营救红霓之事,蔺宸急红了眼,“事不宜迟,还请道长帮忙。” 一辰再度面露难色,“实不相瞒,通光镜尘封多年,当年师尊未曾用过,因而贫道也不知如何使用。” “你不会用并不奇怪,当初这法器的用途还是我教与青山。”话音甫落,宛初已飞身殿外,御剑往乾元殿而去。只留下铃音般的笑声,和一句:“来,一辰,师祖教你。” 一辰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扬起佛尘,招来一只纸鹤,欲带其余人一同前往。却见一只硕大的兔子已载着江时卿和蔺宸乘风而去。 他不禁摇摇头,无奈跟上。 看到这奇异的景象,端着茶水的元祺顿时觉着长了不少见识,呆在原地。 “元祺,上来。”一辰看着傻徒弟,顿时越发无奈。所谓名师出高徒,他或许……并不适合做师尊。 两人先取通光镜再回乾元殿时,众人已在大殿前等候。 通光镜和女子闺阁里的菱花镜一般大小,旁人看起来不过就是一面普通铜镜。宛初接过通光镜,见上面有一道裂痕,了然于胸。她与一辰去观景台,留下其余人等在大殿等候。 * 通往观景台的路上,镜湖波光粼粼,倒映清晨橙红的日光,耀眼夺目。 驻足湖边,宛初忆起那一年,皑皑白雪覆盖下,如镜一般通透的湖面冻结成冰。只因她说想要像山下的凡人一般玩冰嬉,白泽便作法而成。 往事不过让人徒增唏嘘,白泽实在擅长攻心,施与人小恩小惠,便让人对他俯首帖耳。 “林姑——,师祖,为何不走了?” 默了片刻,宛初慢慢移开视线,“只是想起一些久远之事。” 两人拾级而上。 “一辰,我有一事不解,为何大殿有眉尧初代圣尊画像,有白泽画像,却无青山的?他当年可以凭一己之力斩妖除魔,重振眉尧之人。” 一辰捋了捋佛尘,道:“晚辈听闻,圣尊认为自己不过凡体,并非完美无缺的圣人,不该悬挂画像于大殿,亦无需后人参拜。” “这倒是……符合他的性情。”宛初微微撅起嘴唇,“只是我本想再看看他的模样。” 千年来,她总是会在某个时刻陷入昏沉,醒来后便觉所见过的人面目模糊。这一回醒来,倒是未曾恍惚,只是他们都变成江时卿的模样,让她好生苦恼。 一辰不解地看着她。 她索性转了话头:“眉尧掌门向来以资历和修为作为选拔第一条件,为何你年纪轻轻就继任掌门?” 一辰犹豫一瞬,诚恳相告。 当年青山并非羽化,而是暴毙而亡,听闻见知斋里青山端坐如山,血流不止,直至最后一刻仍未阖眼。到底发生了何事令其暴毙,谁也不知。 “筱澪亦不知晓?”宛初不由得蹙眉。 一辰面色沉了几分,“继任掌门者正是筱澪圣尊,这事——后辈不敢问。” 宛初侧目,凌冽目光落在他身上,冷冷道:“她任掌门?你是她什么人,竟如此器重你。” 一双眸子盯得一辰背脊发凉,下意识地恭敬起来,“小辈只是从小师承清月殿的青平师尊,不知何故,师尊有一日突然下了山再未回来,澪掌门便将我纳入乾元殿。” 宛初眼眸沉静,底下已是惊涛骇浪,万万没想到青山竟是暴毙而亡。 这里面迷雾重重,青山一个小辈,自是不知晓前人之事。他诚惶诚恐地接下掌门之位,已是深感自身能力不足,愧对祖先。 二人继续前行,直达观景台。 鸟瞰山下,如一副千里江山图,两界之事物悉数收入眼中。只是人如蝼蚁,山如小石,若非使用法器,什么也看不到。 就在宛初指尖堪堪触及通光镜时,灵力注入法器,镜面诡异地扭曲,不堪重负一般。她的修为已是万人之下,不过注入少许,通光镜仿佛通灵一般,严丝密缝,光亮如新。 宛初手持通光镜,牵引了整个世界的土系灵力,所照之处无所遁形,极其细微之处亦肉眼可辨。 一辰站在她身侧,看着眼前奇景,只觉身边的女子风华绝代,远胜他遇到的任何女子。 花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终于在云水巅的山下找到墨辰的踪影。 只见墨辰正跟着一个身穿麻布衣裳的女子,进入院子里。俄而,简陋的茅屋走出来两个人,招呼他进去。 紧接着,便看见他与二人缠斗着出了屋子。两人护住身后的女子,似乎要女子逃走,女子不愿。 奈何二人并非他的对手,不过须臾便倒在地上,再无动静。墨辰将那女子擒住,只见绳索套住后,女子化作一只狐狸。 见此,一辰大惊失色,“这索妖绳是除妖师的法器,怎么会到了他手中?” 话音甫落,通光镜光芒聚拢,恢复成破败不堪旧物。 “原来它并非破损。” 宛初点头,“此镜只有掌门可用,当年白泽有意栽培我,带我来观景台教我用此物。青山还是毛头小子时,我偷偷带他来过这里。” 一千年,于凡人而已是如此漫长,其实不过弹指一挥间。 她将通光镜还给一辰,“既你是掌门,今后可要好生保管。” “师祖,这法器小辈委实不敢受。” 宛初诧然抬眸,凛然道:“为何?” “墨辰天资出众,其实当初他才是呼声最高的掌门人选。我不过是勤勉肯干,宅心仁厚,占尽天机罢了。”一辰叹气。 “真正心怀苍生的修士不多,许多人修行不过是为了自己,你不一样。今后不可妄自菲薄,眉尧的将来就依托你了。” 宛初眸中毫无波澜。 看着她缓缓走向台阶,一辰竟看到几分孤独。他身体轻轻震了一下,心底早已掀起惊涛骇浪,这个女人,连安慰的话都说得平静如水。 “谢师祖。”嗓音微哑。 立在台阶底部,宛初抬头,露出淡淡的笑容。不过一瞬,笑容乍然消失。 “一辰,为何青山的剑会悬在崖顶?” 方才上来时,她只顾着与一辰说话,并未抬头。 一辰回过神,迅速走到第一阶,仰头道:“据传闻,他似乎提前知晓自己会出事,出事前一个月将破空剑放置此处。” 宛初登时腾空而起,借风而行,径直将碧水插入崖际,单足鼎力于剑柄,将破空剑拔了出来。 反身回来站定后,她将剑鞘徐徐揭开,果然里面有一份传音口讯: 「将来若有人可用此剑,赠之」 一辰惊道:“怎么可能?破空是青山的血脉之剑,任何人都无法驾驭。” 第63章 转世 他只能装作自己并没有恢复青山的…… 红霓醒来时, 感觉身体有些虚弱,脑中一片空空茫茫,试着使用妖力, 似乎半点使不上。她探了探身边, 是冰冷的墙壁, 再看四周是一间相当简陋的房间。 记忆稍远处。 只记得睡得正酣, 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随意披上一件衣服开门,原是蔺宸来找。 他不由分说, 抓着她的手便往外走。 还以为蔺宸要拉她赏月谈心,顿时乐不可支笑道:“小宸子, 我还没戴假面, 稍等片刻就好。” 蔺宸脸色苍白, “事不宜迟,我们先走。” 她挣脱他的手, 惶惑不已:“何事如此慌张?” “墨辰已经发现你了!” 一听到墨辰, 她便觉得五雷轰顶,失去了任何判断和防备。又听蔺宸道:“江大人要我赶回来,带你去另一处地方隐蔽。” 当时且有过一丝犹疑, 论最佳藏身之所, 不该是宛初的画卷里吗?为何他要带她去别处?可眼前之人是蔺宸,最信任最爱的人, 她自是不会有任何疑心。便急忙换了一件衣裳,跟着他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之后? 她敲了敲额头,死活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昏倒,又如何来到这个地方。 思及此,红霓慢慢支起身子,沿着墙壁摸索屋子。门窗皆落了锁, 更可怕的是她一旦靠近,身体便如遭雷击一般颤栗不止。 明显是有人在屋子周边设置结界。 结界? 她瞳仁震颤,退回角落,双手抱膝盖瑟瑟发抖。很快便三下五除二理清了事情的脉络。定是墨辰寻到她的踪迹,扮作蔺宸的模样引她上了马车。 没想到,隐匿三载还是被他给揪了出来。 不知此刻,那个傻小子看她不见了,会急成什么模样。 门“吱呀”打开,一个灰色人影从门外走来。 她抬起头,怔愣片刻,看到那双阴婺的双眸后大气也不敢出,滚烫的泪珠沿着脸颊落下。战栗蔓延到周身,她陡然发现自己已无路可逃。 墨辰蹲下身子,很是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替她拭泪:“何必躲呢?还是回来了,不是?” 从前,他就是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哄骗她,将她哄来人界,带在身边养着。而今这声音,令她心惊肉跳。 话音刚落,脸颊上的手化作铁钳,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将头抬得更高,露出修长的脖颈。 墨辰兀自朝脖颈处舔了一回,意犹未尽道:“还好没有被那姓蔺的糟蹋,仍是香甜可口,果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炉鼎。” “不是,我不是。”红霓躲开他的脸,伸出利爪,“嗖”地扑向他。 登时,墨辰的下颚到脖子处留下五道深且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尚且算温柔的男人立马怒火奔腾,眸色渐暗,用索妖绳牢牢捆住她的手腕,再将十根手指甲齐齐削平。 刀过之处,免不了伤到指头。剧痛让红霓不得不垂下头,后背渗出冷汗来。 男人出手向来狠辣,不留后手,眼下没有斩断她的双手,已是极大的仁慈。他只是不想和一个身有残疾的女人双修。 红霓视线缓缓一转,脚踝处已扣上锁链,再度成为圈养的宠物。 “墨辰,你根本就是一个变态,枉为修士!”眼眶猩红,噙着泪骂。 墨辰不为所动,嘴角噙着笑意,慢条斯理地将她的手高举于顶,绳索系在墙壁的木桩上,缠成死结。 “枉为修士?筱澪那个老女人,嘴上说我根骨绝佳,天资卓著,最后却把掌门之位传给一个庸常之辈,简直是暴殄天物!” “还不是因你恶事做尽,才遭眉尧驱赶。”她狠狠啐了一口痰。 男人摸了摸脸颊,反手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不等挣扎又将她按在墙壁上,恶狠狠道:“若非我勘破天机,寻到这禁术的秘密,怎能迅速突破元婴期?天助自助者,连老天都在帮我。” 边说着话,边将红霓身上的衣带解开,如同剥荔枝似的,将那层层叠叠的拨开,露出里面雪白细腻的肌肤。 因战栗不止,肌肤上现出疙瘩,他手掌触及之处更是颤抖得厉害。 突然,门被推开。 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将手中玉碗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好你个臭道士,竟背着我在这里做这腌臜事!” * 眉尧山,乾元殿。 江时卿和蔺宸在大殿等待足有半个时辰。 江时卿早已疲惫不堪,前几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昨夜一宿奔波,直至今晨。 他撑着头坐在太师椅,血丝占满半个眼眸,心中有事,仍旧无法阖眼。细数几桩怪事,已远远超出他先前的理解。 而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皆是青山和莫惜寒的片段,他似乎活了许多世,每一世都不一样,有过锦衣玉食,也有过步履维艰。 只是,他并不知为何已过而立才会想起这些来,还这样时断时续,令他无法窥见全貌,整个人混沌得很。 此事紧急,却又急不得。 似乎需要一些契机,才能把过往串联起来。 抬眸看着眼前的蔺宸,到底是年轻,遇上事情慌不择路,喜怒皆写在脸上。往返踱步,整个大殿回响着短靴的“啪嗒”声。 实在是忍不住聒噪的脚步声,太阳穴疼得更厉害了。 江时卿不由得抬眸,将茶盏有意重重一扣,“坐下。” “是。”蔺宸落座,替江时卿斟茶,眼睛却时不时瞟向侧门。只听到水落在桌面,才回过神,连忙擦拭一番。 “我知你心急,心急无用。” 蔺宸低头,心如刀绞一般,压着声音道:“若是宛宛出事,大人还能如此镇定吗?” 此言一出,江时卿不由得侧目看他一眼,终是没说话。 他若是如蔺宸这般,当夜就跑到宫里把宛宛救出来,现今他们之间也不至于是这般。 不知何故,莫惜寒那一世的记忆模糊不清,总是在关键处断了线,心中突觉万钧般沉重,什么也想不起。竟不知究竟是如何负了羽滟,做了何事伤她至深。 青山那一世的性子,和他如今太过相像,隐忍,沉闷,不敢越出雷池一步。那一世似乎活得很久,许多事仍想不起来。 隐约知晓那时的他对宛初,不仅有爱慕,还有仰望,一辈子小心翼翼,最终什么也没得到。 这辈子他不想重蹈覆辙。 命运在他手中,过了这么久,也该有所颠覆。只是眼下两人的僵局,尚找不到突破口,他亦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获取宛初的原谅。 如今宛初不与他为敌,已是天大恩赐。 正思忖着,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去,是宛初和一辰已走过来。 一辰手中多了一柄剑。 江时卿微微眯眼,细心观察。剑柄四四方方,剑鞘黑如铁,看起来已有很久的年岁,或许只是旧物,并不像破空。 “如何?找到了吗?”毛茸茸跳到宛初肩上。 “在云水巅附近。” “那不是除妖师的地盘吗?”江时卿道。 一辰点头,“正是如此,贫道今日便赶往云水巅,谨防他混入其中作乱。” 墨辰如今的傀儡术出神入化,若是想挑拨离间滋生事端,简直是轻而易举。 “道长,那红霓?”蔺宸忙问。 “贫道会带着各殿首席一同前往,定要救出红霓姑娘。”一辰斩钉截铁。 闻此,蔺宸额角的青筋才慢慢平复,他亦想去云水巅,但想江时卿更需要他守卫,便掩下心思,未曾开口。 江时卿透过他眼角的迟疑,猜到他心中所想,命令似的道:蔺宸,你和道长一同前往。” “大人,我不去。” 江时卿道:“你心思已飞过去,人留在我身边有何用?况且,若红霓有个三长两短,你定会懊悔终身。” 看着这主仆二人,宛初的视线在他们之间荡来荡去,心里已然咆哮不止,多简单的事,实在无需这般推却。 遂打断道:“金安城还没有几个人斗得过江大人,蔺宸你就不必担心了。至于那些妖物,我自会处理。” 也不知到底是夸赞还是贬损,江时卿淡淡一笑。他的眸中有暗光浅浅浮动,落在宛初脸颊上。 “言下之意,宛宛会护着我是吗?” “护着你?”宛初一字一顿,面沉如水道:“你想多了。” 顿时,江时卿有些失望地看着她,提起唇角,不由得哑然失笑。 宛初接过一辰手中的剑,拔出剑鞘。 “江大人,你可记得此物?” 盯着这柄仿佛是几百年没打理过的残剑,江时卿凝神深思。他那把破空,委实不该是这副模样。但到底是什么样子,记忆模糊,尚且辨不分明。 女人问的是“记得”,而非“认得”,这两字的差别大有乾坤。 正在他苦恼该承认是否认识这柄剑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喝: “接招!” 只见利剑出鞘,一道黑影划过,直直向他劈过来。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臂挡剑,可凡体怎能与铁相抗。看起来钝如锤的剑,砍下来时竟锐如锥,只觉一丝刺痛划过手臂。 眼见江时卿手臂深深一道血痕,蔺宸挡在身前,怒目而视。 “宛宛,你做甚?” 宛初并未解释,再度将手中的破空举起来。 第64章 告白 不抗寒,还穿这么少 众目睽睽之下, 刚刚还黑得如同一块墨条的破空隐隐开始发出雾蓝色的光芒。 剑锋处沾着江时卿的血。 血如赤河,顺着剑上的凹陷处流动,所经之处, 雾蓝光芒越发闪耀。直至整个剑身皆被蓝光覆盖, 如光柱一般剔透。 于此, 刚刚看起来残破不堪的剑顿时散发出熠熠光辉, 令人移不开眼。 “果真如此,你是青山的转世。”宛初将剑插入剑鞘, 丢给江时卿。 一辰震惊不已,这是他曾在心里想过无数次却又否决无数次的想法。 “圣尊将破云留在观景台, 不允许任何人动, 莫非是已预料到今后必定有一人可用之?” 他半晌没回过神。 三百多年前, 他初入眉尧,就听闻曾有一副妖画祸乱眉尧, 唯有青山能与之对抗, 将其封印到画中。而青山之所以如此强大,只因他乃天命之子,周身萦绕着于平常人不同的淡淡紫雾。 因而在第一回见到江时卿, 便认定江时卿亦是伏龙真身。才擅自将妖画自民间找回, 自认为图谋了一出妙计,可拯救苍生。 眼下看来, 先前的判断对了一半。江时卿的确是青山转世,可妖女却并非传闻中十恶不赦。 如今和澪圣尊同辈的,唯独剩下一个淼师祖,可她疯疯癫癫,什么也没问出来。 他猝然抬头,将蔺宸拉到一边, 走到江时卿跟前,上下打量着这个已认识一年而今却觉陌生的男人。 正在替江时卿包扎伤口的蔺宸愣了一愣,但见他并无恶意,站定后便兀自拿起剑站在一旁,看他要说什么。 “江大人,你曾说梦——” 话到一半顿觉不妥,一辰便不提梦到青山之事,只道:“梦里曾出现过眉尧圣域之景,还记得吗?” 闻此,宛初诧异地看向江时卿,追问:“真的吗?” 江时卿思忖片刻,点点头。 宛初眼下惊讶,未曾多问,只是意味深长地朝他看了一眼。 “那时贫道已猜测你和眉尧之间有着微妙的缘分,果真是如此。”一辰郑重地看着江时卿,“你虽未曾在眉尧修行,但此剑既能为你驱使,说明大人资质非凡,望有朝一日能与我同门。” 望着这个说话一板一眼,比当年古板的自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后辈,江时卿微微一笑,当是回应。 这时,天已大亮,距离他们入画将近两个时辰。 宛初只觉心跳加速,有些喘不过气。先前未曾道明不能滞留的缘由,是不想留下任何软肋,而今更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她抬手看着殿外明亮的日光,道:“江大人,我们得回去了。” 言毕,她躬身穿过月门,迅速离开眉尧。 走到院里,扑鼻而来的熟悉气息让她紧绷的神弦骤然松弛,登时体力不支。眉尧距京城甚远,这一趟逗留如此之久,耗费她过多的灵力。 她侧身倾斜,马上就要触及地面的刹那,身子躺在一团柔软的毛团中。 毛茸茸接住她。 “仙君,你怎么了?” 她意识有些涣散,对上江时卿焦急的眼睛,用尽力气道:“你……先别走……我有话要……问你……” 恍惚间,她只感觉毛茸茸将她驼回了卧室,有人将她抱上床。身体触及柔软的被褥时,她再也不想起来。 隐约听到很远的地方有人说话。 “仙君这是怎么了?” “每一次通过画卷去太远的地方,都会消耗她的灵力。” “你怎么知道?” * 醒来时,天色沉沉。 她睡了一整日? 若是李济造访临华殿,饶是焱雀再如何解释,也说不通她为何凭空消失一天。 宛初汲鞋下榻,急忙冲出内室,忽然见到一人悠然自得坐在堂屋自斟自饮。 “我与陛下商谈国事后已妥善安置,他今夜不会来。” 宛初:?? 江时卿这厮正坐在八仙桌前慢条斯理地喝茶。 毛茸茸趴在绒垫上呼呼大睡。 忖度半晌,她恢复神色,镇定自若地坐在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你在等我?” “宛宛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江时卿眼睛里泛着血丝,看来白天她睡得酣畅淋漓时,他没少在外面应付李济。 算起来,两天一夜未曾阖眼。 “是。”宛初讥诮地提起唇角。 既然他如此疲惫,正是问话的好时机。 一阵寒风从窗牖飘进来,江时卿定定地看着她,“问吧,我定会知无不言。” 宛初怀疑他已知悉转世身份,因而问他是否认得破空剑。而后又听一辰提起梦境之事,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只是,她不想太过单刀直入,便迂回地询问:“我将破空丢给你时,你为何一点也不诧异?” 江时卿静静地看着她,神色略缓,眉角染上些许温柔:“我梦里不仅有眉尧,还有莫惜寒和青山,今日在乾元殿,想起更多青山的事。” 料不到他会如此坦白,宛初怔愣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她手指一颤,轻轻摇起团扇,起身踱步到窗棂处。 窗外明月几多皎洁,远方山峦叠嶂处幽光明灭,夜空中的云层层叠叠,满天星子悉数隐没。 分明得到心中想要的答案,可在听到时,她心里却凹陷出一大片空洞。 在很久之前,她已怀疑白泽给她的只是谎言,所谓伏龙真身,所谓紫雾环绕,所谓以血祭画得自由,都指向一个事实:白泽要她生生世世去寻找的这个男人,就是莫惜寒的转世。 由此,她不禁在想,当年莫惜寒究竟有无背叛她? 寻觅这么多年,她不就是想问这一句吗? 她缓缓转身,唇角发颤:“莫惜寒,你当初为何要那样对我?你明知我是不得已才手染杀戮之血,我是想要做个普通女子才选择你,为何你却背叛我?” 犹豫片刻,江时卿道:“我不知道,也想不起来。” 什么? “好。”她凑近着,逼问:“你当年暴毙而亡,却有意留下破空等后人来取,可有隐情?” “恕我无可奉告。”江时卿抬眸,幽黑得双瞳中映着她的面容,“这些也未曾想起来。” 宛初心脏骤然紧缩,微微跳动的脉搏牵引着整个身体,保持着毫无波澜的神色。 “原来如此。” 前因后果,千头万绪,细枝末节,似乎在一瞬间就理顺了。 她缓缓道:“原来,你只不过捡回零星半点的记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命归结,他曾经是莫惜寒,亦或者青山,甚至有可能是霍渊,只是他未曾想起,可那都是过去。 当他是霍渊时,便只是霍渊。 是青山时,便只是青山。 不记得前尘往事,只有这辈子的记忆。 “宛宛,”江时卿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眸中暗流涌动,“若是我能早些勘破梦境之事,不由世俗偏见牵着走,也不至于伤你。” 宛初摇头,“我曾说过,你造成的伤害,不及我经历的九牛一毛。” 江时卿上前一步,“我已坦诚至此,宛宛——” 此刻,他唇瓣含着春风般的笑,一双凤眸隐含期盼。 宛初徐徐后退一步,“江大人,即便你想起过往,于今生今世而言,仍然只是江时卿。而我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散漫在江时卿眼中的星彩,顿时黯淡无光,他攥紧袖口,深吸一口气。 “我不过是看在你一心为民,正气凛然的份上,还愿与你站在这里商谈,其余的就不要再提。”宛初从他身侧擦肩,移步到矮几上,点燃熄灭的香炉。 “是谁?”江时卿陡然开口,“你曾经爱之极深的那个男人?” “霍渊。”宛初声音低沉,“你可曾梦见过?” 后面没有声音。 片刻,江时卿额角微跳,“不曾。”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又是一阵寒风掠过,散乱宛初的青丝,落在露出的雪白脖颈处,寒意顿生,忍不住颤抖一瞬。 江时卿旋即抓起榻上的薄衫,覆在他身上,“不抗寒,还穿这么少。” 这声音,声音里的不怒自威,与青山如出一辙。 她心头微震,探究地看向他,两人人影重叠,记忆又混乱了些。 她为何记不起他们的样子? 遇到江时卿时,他们都变成了他的模样。 江时卿似乎洞察她的困惑,率先开口,“我长得和他们不像吗?为何你从未有过质疑?” 往事一幕幕晃过脑海,宛初声音轻颤,“你忘了吗?每一段时间我便会沉睡,醒来之后许多人都变得面目模糊。” “我……确实不记得此事。但你没有怀疑过,为何会如此?明明我们三人长相分毫不差,你却想不起来。明明我们一再相遇,却不记得彼此。是不是因为有人暗中毁了同心契?” 同心契! 她目光复杂地瞥向江时卿, 没错,是她毁了那张同心契。 若非莫惜寒背叛她,和那个女人纠缠不休,她也不至于恼羞成怒。同心契毁了,他们应当永不相遇,即便相遇也永无交集。然而,一世又一世,他们不仅相遇,且互相伤害。 一次又一次,他们变得面目可憎。 别开脸,她的声音越发冷淡,“还提什么同心契,实在太过久远,我不想记起。” 第65章 吃醋 江大人发现自己不如一只鸟?…… 宛初眸子里氤氲着水雾。 江时卿顿了顿, “宛宛,是我的错。从今往后我会一点点弥补。至于这三百年来,你承受不白之冤, 我和手中的破空, 会替你讨回公道。” 公道? 宛初捏紧手中的火折, 火光隐灭。 白泽折磨她, 鞭笞她,将她丢进野兽群池, 激醒她半妖半神的灵府,成为当世修为第一。她替白泽打下地狱谷一战, 令他名声大噪, 一战成神。又被他囚禁画中送给王公贵族, 拉拢皇族,提升他的地位。 最后她得到什么? 还有这三百年来, 是谁令她臭名昭著?魅惑君王, 肆意吸食男人精髓,害得男人妻离子散……满身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江时卿说得没错,她的确需要讨回公道, 不过, 没打算依靠任何人。 “你不过是拥有几世的记忆,仍是肉体凡胎, 以为拿了一把破空就可帮我?”宛初转身,冷笑:“江大人,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需不需要你说了算,做不做我说了算。” 眉角微微上扬,这个男人不仅是恢复青山的记忆,更继承了青山执拗的性子。 宛初轻哂一声, “江大人,既要和容将军一同扶持孟大人,又要替我讨回公道,一身两任未免太辛苦,不必了。” 闻此,江时卿沉着脸,神色复杂。 当年他作为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修士莫惜寒,是她蹲下来倾听一肚子苦水,还与他结成道侣。后来他是资质平凡无人看重的末位弟子,是她笑着教他心法口诀,鼓励他杀出一片天地。而今他是江时卿,犹记得那一日在马车促漆长谈时她像一朵解语花安抚前路黯淡的他。 他神色沉定道:“在我还未曾记起这些时,已对自己所作所为懊悔莫及。如今想起过往,更甚。我绝不会让自己抱憾终身。” 眸光微震,宛初惊讶他如此斩钉截铁,心如磐石,可他未免太过于一厢情愿。 在霍渊之后,她早已勘破情爱,不愿沉沦其中。她与青山亦师亦友,无论青山如何明示暗示,皆被她忽悠而过,便是不愿再徒增烦恼。 不过是因先前是个单纯半魂,才会对江时卿痴缠难舍。 如今,江时卿究竟是谁,已不要紧。 可是江时卿看她半晌不语,神游太虚,轻叹一口气,抬手将她拥在怀里,“宛宛,请务必再信我一次。” 宛初抬眸,挣脱他的手臂,“江时卿,我不爱你们。” 你们? 江时卿脑海有一瞬间空白,明白她的意思后,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停滞。 他抬起手,拂过鬓角,正欲开口。 “扑腾——” “扑腾——” 一只火红的鸟落进屋子里,收起翅膀,化作人形。 “主人,你终于回来了。”焱雀未曾幻化,以男子真身示人。 他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揽着宛初的手臂,只觉身上骤然落下冰锥子般的寒光。 是江时卿? “主人,你居然又和这个……负心汉独处一室?” 宛初摸了摸他的头,“我和江大人是办正事。” 目光宠溺,和看着江时卿时完全不同。 看着宛初身边身形清瘦,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小郎君,江时卿冷哼一声,“你就是那只鸟?” 说到“鸟”字,刻意加重。 焱雀听出提到“鸟”字时鄙夷和不屑的语气,不由得怒火攻心。他堂堂妖王之子,竟被一个凡人取笑。 于是,他挺起胸膛,“本王不是鸟,是妖王之子。不要来找主人了,你已经没有机会了,兔子都不吃窝边草。” 好像说错了? 宛初呆了三秒,温和地纠正,“雀儿,是好马不吃回头草。” “原来是个说话都囫囵的小孩。”江时卿忍俊不禁。 仗着有宛初护着,焱雀再度挺了挺胸,“什么小孩?主人说会等我长大,给她暖床。” “暖床?”江时卿音量拔高。 焱雀徐徐退到宛初身后,只见男人盯着他,视线睃巡之处透着阵阵杀机。 先前见过几次,可看得并不真切,眼下男人近在眼前,他不由得再次审视起来。而立之年,久居高位,气度已是高人一等。偏生还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难怪主人当初倾心于他。 只是怎么好像去了一趟眉尧,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不过,他觉着自己亦不差,提高音量,“是,暖床。” “你毛长齐了吗?” 焱雀挥动一双大翅膀,“本王威武得很。” 眼见江时卿的脸色一寸一寸沉下去,宛初心头涌起一股烦闷,都什么时候了还争风吃醋。 挥起云袖,“我累了,大人请回吧。” 于是,江大人不战而败。 临走时,他极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焱雀,在宛初耳边低语一句。 焱雀伸长了脖子也没听清楚这厮说了什么,只听到宛初一句:“行胜于言。”把江大人再次堵了回去。 送走江大人,焱雀觉着自在多了,把头埋在宛初的臂弯,“主人,雀儿好担心你。” “无什好担心的,倒是我带回了一只兔子,或许你也认识。” 视线落在毛绒垫子上,上面空无一物。 毛茸茸呢? 走到堂屋,发现毛茸茸仰头趴在院子里数星星。难怪这么长时间,都没见他吱一声。 焱雀跟在身后,亦看见一坨灰毛。 目光交汇,毛茸茸一个鲤鱼挺身,纵身一跃到焱雀跟前:“老臣参见殿下!” 这一刹那,宛初似乎看到毛茸茸的身体里,散发出极强的求生欲,不免疑惑地看向焱雀。 焱雀迟疑片刻,嘴角抽了抽,“好巧啊,丞相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两人不仅熟识,甚至还是君臣关系,这倒是出乎宛初意料。她索性靠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到底是谁在演戏。 “殿下,你要老臣寻找当年大杀四方的眉尧仙君,老臣已替您找到。”毛茸茸跳到宛初身上。 “哦?原来雀儿还留了一手?”宛初淡笑。 焱雀忙将头歪在她肩膀,“主人,我不是有意欺骗,丞相等人与我分头行动而已。” 此情此景,毛茸茸感受到五雷轰顶。他眼中自幼时就如同混世魔王,长大后行为阴婺诡异的殿下,居然在仙君面前像个…… 小孩子。 不愧是曾经杀伐果断的仙君,让妖界第一诡诈的焱雀俯首帖耳。 他凑上前去,郑重其事解释:“仙君,煊源囚禁妖王陛下后,我想到仙君曾经大杀四方,才提议一同来找您。” 焱雀的视线在二人之间回荡片刻,突然发出一声“啊”的惊叫。 “主人……主人你就是羽滟仙君?” 毛茸茸傻了眼,像看傻儿子一样看着焱雀,合着他压根还不知道这事。而且为什么在宛初面前,殿下的行为像个十足的弱智? 可他不能拆穿啊,这魔王以后若是成了妖王,鬼知道会不会留下他这条小命。还好有仙君在,想她惦记着彼此是旧识,应该会保下他。 他微微退后,看着两人。 焱雀撅着嘴,“主人,你为何瞒着我?” “既然你以女儿身糊弄我,我也骗你,两清。”宛初抬手,接下古树上飘然而下的落叶放在他头顶上,又摘了朵花插在束发中,大笑不止。 焱雀一脸茫然。 “且去把你手上几员大将找回来,这事涉及人妖两界,我需要深思熟虑,把来龙去脉捋清楚。”宛初顿了顿,“我去找凤尾松一趟。” 说完,轻飘飘地出了画。 * 宛初走后,毛茸茸盯着焱雀,背脊紧绷,汗毛倒竖。 “殿下,微臣未曾泄露半句。” 焱雀原本灰白的瞳仁渐渐变为暗红色,如血一般涌动。他双手交叠在前,靠在树干上,点点头。 “殿下,江大人是眉尧圣域青山圣尊的转世。” 焱雀赤红的双眼盯着他,“我管他青山还是黑山,只要不会让主人回他身边就成。你可听到刚刚他和主人说什么?” 听他这样说,毛茸茸额头隐隐冒汗,只能原谅他年纪小,不晓得眉尧圣尊的本事。 接着又竖起一对硕大的耳朵,讨好似的朝他笑,“江大人说妖王之子诡计多端——” “还有吗?”声音浑沉,完全不是宛初面前那稚童般的音色。 毛茸茸跳到他肩上,低声道:“还说要她小心防备。” “哦?”焱雀指尖划过唇角,“我记得她回了句行胜于言?想必她早就识破,不过是在考验本王是否忠诚。” 他跳出画卷,大笑两声,“看来什么也瞒不过她。真是越来越有趣了,本王要娶她为妻!” 话音刚落,一团毛球从横梁里跌落下来。 毛茸茸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支吾其词:“殿下……她可是仙君,如何能与我们……殿下结合?” “什么仙君。”焱雀冷笑一声,“半妖半神,没有谁比她更配得上妖后之位。” “半妖是最低等的妖物,仙君如此强大,怎么可能是半妖!”毛茸茸倔强地认为他弄错了。 他心中敬仰的仙君,怎么可能是半妖。 虽然猜不到他为何这么激动,不过焱雀可不管他的感受,又道:“凡事都有变数,她就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变数。何况,两界最强的父母,造就最强的女儿。无论如何要带她去一趟地狱谷,尽快解除我身上的契约。” 说完,他踢开靴子上榻,落下金丝幔帐,兀自躺在被褥里,和衣而眠。 这好像是仙君的床? 还完全没有回过神来的毛茸茸满目惊悚地看着他,正欲开口阻止,床上传来不耐的声音: “退下,本王要暖床了。” 暖床? 他真的知道何为暖床吗? 毛茸茸抬眸,看见悠然回来的宛初,再次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殿下,默默地走开了。 第66章 暖床 他没什么坏心思,只是想爬上她的…… 宛初走进内室, 看到诡异的一幕。 那张红木雕刻的拔步床上,金丝幔帐飘洒而下,随着幽幽的风轻轻荡起。上面躺着一个人, 衣裳完整, 双手合十, 好像去世了一般。 此处有诈。 不过, 她无所畏惧。 径直走过去,惊醒了正美滋滋等着她回来的焱雀。 两人无声对望。 气氛瞬间凝固。 “主人, 你回来了。” “你在作甚?你的床——”宛初往旁边狭小的矮塌一指,在那边。 焱雀欣喜地眨眨眼, 捏着被褥道:“主人, 雀儿在给你暖床啊。” 一阵热风吹过, 宛初愣着半晌,这暑月的天还嫌被子不够热码?她虽畏惧寒凉, 眼下的月份还不至于要暖床。看着焱雀睁着一双讨好的眼, 眉眼弯弯,越发觉得邪门。 不如顺着他,做戏做全套。 她轻轻拉开被褥, 故作惊讶道:“哪有暖床还穿着衣服的?” 焱雀虽是妖界搅事高手, 可对于男女之事尚不明了,略作思忖后便将上衣剥了个一干二净。 毛茸茸走到半路, 突然良心发现,委实不忍心看殿下闹乌龙才折返二至,正撞见他裸着上半身。 他很懊悔为何要进来看到这个,明显这魔王就是个无师自通的货。 赶紧灰溜溜的跑了。 宛初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焱雀将衣服褪的得只剩下一条亵裤,险些绷不住。 到底该怎么收拾他才好呢?她想。 焱雀很快缩进被褥, “主人,你先去沐浴,雀儿已为你打了热水。” “好。”干净利落的一声。 看着女人进了浴室,焱雀盯着帐顶,仔细盘算着今后要把她伺候得心满意足。只要她满意,自然会帮他救父王。等救了父王,就要父王赐婚,许他娶了这个女人。 盘算到洞房花烛夜,正纳闷大家说的春宵一刻值千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宛初出来了。 穿了一件宽松的青色纱衣,如墨的青丝披肩,看得焱雀瞳孔一紧,连忙起身掀开薄被,颇有点心虚,“主人,我走了。” 宛初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小巧漂亮的脸蛋,神清目明,顿时笑出声来。 “雀儿,你怎么能走呢?” 焱雀:?? 整个人蓦地被压在床榻上,女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他,浑身的灵力已四散开来,钳制住他的身体。 细密的银丝泛着青光缠绕住他的双手,用力一拉,两只手摆在两侧,完全无法动弹。 眼看宛初翻身坐在他身上,他的黑眸中闪过一抹错愕,嘴角微微一僵。 女人居高临下盯着她,唇角勾起恶劣的笑容。这种笑容,一般只在他戏弄别人时出现过。 心跳微微一滞。 他暗暗运功,试图挣脱银丝,却发现越挣扎越紧,不免恼怒万分。 “主人,雀儿做错了什么吗?” 宛初轻笑,“雀儿不知道吗?我们只是在做该做的事。” 指尖划过他白皙细嫩的肌肤,声音温柔却有些狠绝,一字一顿:“焱雀,想要娶我做妖后?倒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激将法对焱雀这种从小没爱过亏的混世魔王而言,无疑是相当奏效。 他不再掩饰,双眸逐渐变为赤色,手中氤氲出一把赤色长镰,银丝尽斩。身上萦绕出一团黑雾,瞬间将宛初裹挟。 妖气穿透黑雾,像一张巨大的网,越收越紧。 “很好。”宛初手中碧水光芒万丈,穿透黑雾。只见黑雾隐匿于青芒,悉数被碧水吸收。 她一跃而起,退后一尺,漠然看着眼前的人,黑雾化作墨汁一般喷涌而出,溅得焱雀一身。 而她自己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金扇,扇骨展开,恰到好处地阻拦墨汁溅到无辜的自己。 在强大灵力包围下,焱雀顿时就萎靡了,回到鸟身。 一撮黑得像从烟囱里爬出来的巨鸟,睁着墨黑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宛初。 “收起你的小伎俩,今后在我面前不许再耍任何花样!” 三下五除二收拾了这顽劣不堪的妖物,宛初将他捏起来丢尽浴室,“脏兮兮的,洗干净再出来。” 搓搓洗洗终于把身上的一团黏糊糊墨汁洗干净,焱雀泱泱地穿上衣,出来时看到女人慵懒地侧靠在软枕上,眼神示意他过去。 他乖乖地过去,习惯使然开始替她揉捏肩膀。一边按跷一边腹诽自己奴性上身。 “当着江时卿的面,我不想拆穿你,你骚气……妖气冲天还装作一副无辜的摸样,真当我没见过妖王?”宛初手中的金扇又换了一把,双面绣的莲花团扇。 “主人,我也没什么坏心思,就是想把你娶回去振兴妖界。” 宛初以扇掩面,嗤笑一声。 方才凤尾松全招了。 这个焱雀就是个被妖王宠坏的纨绔,性子顽劣不堪,最爱捉弄别人,名声在妖界可止小儿夜啼。 若不是看在他尚且能处便不惊地应对妖界动乱,手上还培养几名心腹,她都懒得再搭理。 但看他在自己面前还算恭敬才留着,没想居然妄图爬上床,还装出一副生涩的模样,真是……无知。 无知者无畏。 她懒懒地睃了他一眼,“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爬我床上想要做什么?” 焱雀得意洋洋,捏着肩膀的手轻快得很,像打着拍子似的。 “主人,你说自己畏寒怕冷,需要一个暖床的。其实不用等我长大,我现在身子就很好,而且天生体热,冬天你抱着我,管暖。” “就这样?” 这样说起来,他还真的未经人事,是自己误会了。 宛初被他的无知彻底逗乐了,顿时发出一阵爆笑。 “行了,你这身子还是留给以后的小娇妻吧。不过,就你这点本事,还想当妖王?妖界不是世袭制,你须凭自己本事上位。你想要我助你一臂之力,能给我什么?” 焱雀眼神发光,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本王予你妖后之位。” “不稀罕。”宛初斜睨着他,“什么后的我都不想当,自由自在最舒服。” 焱雀尴尬地转了转眼珠子,诧异道:“父皇的左膀右臂,就是那个煊源之前可是费了不少劲想爬上皇后的位置,不过父皇惦念母后,后位空置,她始终只能是个侍妃。” 宛初震惊得直起身子:“你说什么,煊源是女的?” “对啊,她是父皇的侍妃,若非如此怎么可能和臭道士联手,抓了父皇。就是因为父皇太过信任她。” 宛初身子往后一靠,摇了摇团扇,嘴角浮出一抹笑容,千头万绪似乎瞬间理了个明白。 这就说得通了。 难怪墨辰会找上煊源,他欲效仿白泽找个本事通天的妖女双修,突破化神期。可他与这样的女子实力相差悬殊,不能掠夺她的寿元,否则定会察觉而失败。因此他一边笼络煊源,一边在妖界寻觅低等妖物。 他笼络煊源的手段,怕是以身侍妖,也不知那煊源是否知晓墨辰还和诸多妖女缠绵不休呢? 及此,宛初不由得笑出声来。 “主人,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她捏了捏焱雀搭在肩上的指骨,将他往跟前带,落在脚下的软垫上。自己则顺势侧躺在榻上,食指戳了戳他的头,“跟我说一说煊源是什么样的妖。” 焱雀侧过身子,正对上她漂亮的琥珀色的眸子,一时有些耳根发热,吞了吞口水。 “主人想知道什么?” “长相。” “是妖界第一美人。”他顿了顿,“不过主人若愿意和我回妖界,她就只能屈居第二了。” 还挺会拍马屁。 宛初食指微蜷,敲击他的百会穴以示警告。 敲击处乍然蹦出一根彩色翎羽,孤零零竖着,让人忍俊不禁。 “性子如何?” “在父皇面前温婉大度,其实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女子。” “偏见作祟。”宛初微蜷中指和拇指,猛地一弹。瞬间蹦出三根翎羽。 “痛!”焱雀抱头,“并非偏见,父皇是被美色迷惑而装作不知。堂堂妖王哪能只有一个孩子?就是因为那些侍妃皆不敢生。听闻我出生前,有个侍妃在她之前孕育一子,她趁那那女人生产时制造一场混乱,迫使女人现出原身,母子双亡。” 妖界的女子最脆弱的时刻便是临盆之时,妖力全无,魂灵微弱,一旦收到惊骇很容易现出原身,生死只在一线间。 “她这般阴狠,你父皇竟然默许?” 焱雀轻哼一声,“她哭天抢地反将一军,说是父皇待她并非一心一意,而她是太爱父皇陷入魔障才做出这样的事。后来自己跑到地狱谷,欲跳谷赔罪,受妖兽啃食而亡。” 看来,这女子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了解得差不多了,她又戳了戳焱雀的头,再次蹦出一根白色的翎羽。 “她和墨辰暗通款曲多长时间了?” 焱雀摸了摸头上突兀的几根毛,忖度半晌。 “应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那夜我偷偷去父皇寝殿,撞见他们逼宫时,听到父皇怒斥她寡廉鲜耻,竟然和眉尧山的道士苟合,还生了孩子。” 宛初错愕不已。 “他们有孩子??” 第67章 昏君 昏君怀疑她和江大人有一腿 眼看着肉在砧板上, 不能炖不能煮,不能送到嘴里,墨辰只能打掉牙和血吞。 当年他偷偷潜入妖界, 化作妖到妖王座下谋差事, 选中了满腹怨怼的煊源, 无异于是在虎口拔牙。后来, 煊源与她生米煮成熟饭,意外发现他的身份, 险些要用赤焰将他化为灰烬。 他换取这个女人的信任,两人一拍即合, 她谋妖王之位, 他谋名声大震。 算起来两人已偷偷诞下一子, 妖界也在掌控之中,然而他的修为始终无法得以突破。 那猫妖天生异于常妖, 灵府未曾觉醒, 身体里的灵根蠢蠢欲动,他一旦与之交合,榨干其精血, 必然能得其精髓, 突破桎梏。 没想到被煊源撞了个正着。 “怎么,你还在想着那个贱蹄子?”煊源抬起染上赤色丹蔻的手, 摩梭着背脊,最终停在他的脖子上。 “夫人,我与你已结秦晋之好,不敢有其他念想。只是这顶级炉鼎可遇不可求,哎!” 见他一脸赤诚,并没有遮掩此事, 煊源方将手收回,依在他怀里软成一滩水,“你如今的修为已是无人可敌,何况以你如今身份已不可能重返眉尧,还想这些作甚?” “我从未想过回到眉尧,毕生所求只是登峰造极。”墨辰轻嗤一声,“我非沽名钓誉之辈,不在乎名声。” 他不过是痴迷顶峰,想要一览众山小。所谓名声,权力,金钱都是身外之物。世上无人懂他,即便是眼前这个和他孕育一子的女妖,也不明白。 煊源确实不懂。 “如今我问鼎妖王宝座,以后的日子再不用看别人眼色,夫君你大可潜心修炼,无需再靠那贱蹄子。”煊源掩口娇笑。 墨辰不答,一手搂住煊源的纤腰,“崧儿呢?” “正在院子里和烟绯玩,他现在是我这个娘亲都不要了。”煊源颇有些有不满,重重叹了口气,“都怪你藏匿这么久,害我连孩子都不能自己带。” “我去看看崧儿有无长进。”他试图推开怀里的女人。 煊源羞恼不已。 “他还这么小能有什么长进?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墨辰睨了怀中人一眼,这张艳光照人的脸,怎么看都怎么庸俗。他暂且还需依靠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柔声道:“我们所行之事终究不容天理,只是希望崧儿快些长大,能有自保之力。妖界向来是适者生存,不是吗?” “夫君说什么都是对的。” 抬眸凝注他冷峻刚毅的面容,周身氤氲着强者冷漠的气息,这便是她最爱的男人。煊源再度黏在他身上,将纤纤玉手伸进宽大的袖袍,轻轻地摩挲他的手臂。另一只手从松松垮垮的腰带里勾起,不经意地蹭过他后背挺直的脊柱,感受他身体的变化。 墨辰微微眯眼,配合地与她调情。 罢了,等完事之后,再去找那炉鼎。 * 临华殿。 宛初躺在软榻上,任焱雀打着扇,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 以前跟着白泽的时候,被丢到妄镜突破元婴,几乎血屠整个妄镜才得以生还。至此,手上总是沾满了血,妖兽的血,敌人的血,还有自己的血。 如今自己干干净净,真不想再理会人间腌臜事。那些人有求于她时和看到她杀红眼时,完全是两幅模样。明明是他们求她出手,却又畏惧她的战斗力。 就像当初霍渊。 明明帝王需要战神作为人肉盾牌,护佑大朝安稳,可一旦看到他声名远播,兵权在握,又开始忌惮和诋毁。 她真的很想知道,在最后那一刻,饮下毒酒时霍渊会否后悔。 大概不会。 就像她,遇到不平事她还是回挺身而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赎罪,抚平她曾助纣为虐、滥杀无辜时犯下的罪。 殿外,海公公来请她入太极宫。 宛初摁住额角,颇有些头疼。还不是李济病了,要她去一趟。 傀儡吸食阳气,虽不致命,却让身体日益衰退,一旦遭遇阴邪,命不久矣。李济待她不薄,可终非良人,往日东宫里还不知多少冤魂。他要死了,她一点也不怜惜。 只是这病得有些离奇,还得去太极宫探探。 来到寝殿,殿前司的侍卫前三层里三层地围绕着,还有两名禁卫军静默地侍立在他身侧。 昏君也怕有人伺机谋他性命。 毕竟前朝的暴君便是在照镜子时,被前来禀报战情的将军趁机砍了头颅。 思绪归拢。 “陛下。”她走向他,挂起鲛纱帐,落坐榻前,伸出柔软的柔荑。 他捏住她的五指,把她拽进了怀中用下巴蹭她的额头。 虽然很想一掌拍死他,可眼下人太多,不能用傀儡术。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镇定地依靠着他。 “陛下,太医如何说?” “太医说朕是温病,不几日就会好。几天未曾要海公公召你来,是怕让你染了病气。” 病弱的李济,双颊内陷,反倒透着些阴森。 听闻这几日都是召了皇后和美人过来伺候,难道她们就不会染病气?厚此薄彼,也是够明显。 宛初但笑不语。 李济侧过头来想要吻她。 她不动声色地偏移一寸,一吻落空。 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朕若是命不久矣,爱妃可愿意陪着朕?” 陪葬?真是残忍。 这男人不仅生性暴虐,还毫无人性,将后宫女人之命视如草芥。 宛初眼眸微垂,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陛下切勿乱说,您乃天子,长命百岁。” 软软地倚着他。 李济手指拂过她的鬓角,缠绕了一圈,笑道:“朕已解了毒,爱妃放心,暂时还不需要你陪朕上路。” 他的笑容温柔,且十分骇人。 毒?他是中毒了? 宛初快速在脑海回忆书中的情节,关于李济如何死的,应是没有中毒这一说。 事情的发展本就完全偏离原书轨道,倒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她幽幽地瞥了一眼李济,“陛下,臣妾愿意永远陪着您。” “很好”,李济突然起身屏退了众人,幔帐徐徐落下。 难道是太感动了吗?这个时候还要颠鸾倒凤。 宛初手中的傀儡已蠢蠢欲动,却见李济在她耳边轻声道:“皇后要毒杀朕。” 她抬起头,愕然:“皇后娘娘?” “朕已派人查过,是这龙诞香里混了一味药,只要朕血脉喷张便会让药融入体内,一点一点毒发身亡。”李济微垂着脸,目光冷肃,“这味药在皇后寝宫找到了。” 以皇后娘娘的智商,不至于做出这等愚蠢之举,药留在寝宫等着人去查吗? “陛下为何告诉臣妾?”她抿着唇瓣,柔声问。 “不如用你聪明的脑袋想一想?”李济笑得像阴魂一般,鬼气冲天。 “臣妾不知。” 他冷着声咳嗽两声,“朕忠心耿耿的帝师,把你送到龙床,可真是费尽心机。” 他怀疑江时卿? 没理由。 江时卿一心为朝廷效命,若非他兢兢业业,这昏君早就让大魏亡了国。 “你爱慕帝师,想必每日对朕恨之入骨,巴不得朕早些归天,好让你和帝师双宿双栖。” 登时,宛初浑身发抖,双臂环绕着李济,泪盈于睫,“陛下,您怀疑臣妾嫁祸皇后娘娘,又怀疑臣妾爱慕江大人而谋害您,这两桩事合在一起,皆是死罪臣妾……若是懂得这样弯弯绕绕,初次见到陛下时何必那般不识趣?臣妾将一片心全抛给陛下,怎能受这样的诋毁。” 说完,她推开李济,迅速瞄准一个瓷白花瓶,砸到地上。顷刻间,碎片四散开来,她拾起脚跟下的一片,抵住咽喉。 “陛下,臣妾在九泉之下等您。” “爱妃!”李济哆哆嗦嗦冲过去,夺走她手中的瓷片,“朕……朕也是受了严无畏那厮挑拨——” 将宛初一把搂在怀里,“朕信你,并非你嫁祸皇后,朕会继续彻查此事。” “既是如此容易挑拨,可见臣妾在陛下心里本就存了疑心。莫说臣妾本就是个低贱女子,可江大人那般赤诚为陛下之人,您委实不该怀疑。严大人……其心可诛!” 见宛初脸色惨白,他一下一下轻拍后背,“朕错了,不该怀疑你,怀疑帝师。” 这时,外面海公公宣严大人等候多时,宛初顺势推开李济,“陛下,臣妾还是先回去,不耽误严大人和您筹谋国事。” 半带讽刺半带怨念的话一出,李济脸色轻一阵白一阵,不好强行挽留,只好让她先回殿,“朕晚些去找爱妃。” 回临华殿的轿辇上,宛初慵懒地歪着,双眼微阖。只听焱雀的过来,得意道:“主人,那昏君把严无畏骂了个狗血淋头。” “如此一来,他暂时不会怀疑江时卿了。”宛初捏了捏绣帕。 焱雀不满地扑腾翅膀,“主人对那负心汉还是这么好。” “不是为他,只是觉着这大魏和昏君没什么存在的必要,助他们一臂之力而已。” 宛初撑着手肘,睁开双眼,“改道,去一趟椒宫。” “主人要去找皇后娘娘?” 宛初漫不经心地瞥向高空,不知何时,金安城已遍布红雾,而其中一缕正从椒宫袅袅升起。 第68章 对抗 魂灵微弱,江大人还不够强大…… 椒宫, 香烟袅袅。 听闻宛初过来,甄瑶眼睫轻轻颤动,放下手中的绣品, 起身相迎。 “皇后娘娘万安。”宛初垂眸福礼。 她今日只是将发髻简单地用簪子挽着, 衣裙素净, 身上更是无半点饰品。甄瑶虽有些奇怪, 并未多言,只是淡笑, “免礼。可是从太极宫而来?” “是。”宛初抬眸,徐徐靠近皇后, 不动声色地寻红雾的出处。 一路上她并未发现可疑的人, 入了椒宫, 迎接的侍女身后并无傀儡咒。眼下她便怀疑到甄瑶身上。只是,甄瑶和另外两名侍候嬷嬷都很正常, 她不由得怀疑又是障眼法。 “婕妤?” 宛初回过神, 低声询问,“皇后娘娘,陛下可曾和你说他中毒之事?” 甄瑶眉梢微抬, 似乎并无震惊, 反倒问她,“陛下可是怀疑臣妾下毒?” “是。”宛初我不打算隐瞒, 索性将太极宫的事托盘而出。 “陛下居然怀疑你和江大人?”甄瑶抬袖,掩面而笑。突然,一脸严肃地问:“你和江大人是真的——?” 宛初一脸错愕。 在她眼里,这世上应该是没有比甄瑶更循规蹈矩的女子,发丝一丝不苟,妆容精致得过分, 说话亦是毫无漏洞,好似一尊无懈可击的神像。可没想到,居然在问完这句话后,露出天真而期待的目光。 这……要她情何以堪。 吱呀一声,门开了。 宛初抬头,看到侍女鱼贯而入,端着热气腾腾的茶壶,各式点心,放在桌案上。 其中一个侍女,低垂着头,行为有些呆滞,像是牵引着的傀儡一般。靠近时,宛初看到她身后萦绕的红雾。 她按捺不动,盯着侍女,见她放下茶点后随着其他人一同出门。 “娘娘,最后这个侍女叫什么?” 甄瑶手中正拿着一块栗糕,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并不是贴身侍女,但听下人们唤她七姐。” “娘娘,这个女人被控制了。” 栗糕一落,全散在桌上成了碎渣。 “林婕妤,你说什么?” 甄瑶盯着眼前的女人,有些看不懂。眼睛里闪耀着灼灼光辉,让她比往日更闪耀,亦更加从容。和头一回来请安时那个泫然泣下的女子比,已大相径庭。 玉手自袖口中探出,一团碧色的光晕交织,宛初设置一道简单的结界,以防外面的人听到。 接着,她眨了眨眼,笑道:“娘娘,正如你所见,江大人怎么会安排一个普通女子到陛下身边?” “林婕妤,你——” 甄瑶表面镇定,内心已慌不择路,紧紧捏着玉盏,杏目圆瞪:“你是什么人?” 宛初起身,浅色的光晕氤氲出一柄长剑,“我是眉尧的修士。” 既然她这么怕,索性不提活了几百年的事。 果然,甄瑶松了口气,“所以,你方才说七姐被控制了,是怎么回事?” “毒是她下的,但并非龙诞香中多了一味药。那一位药并不致命,只是致病。目的是让陛下在你宫中找到药渣,嫁祸与你。” 甄瑶大吃一惊。 原本皇上怀疑她时,她丝毫不担心,毕竟只是稀疏平常的药,未见得只有她椒宫有。可如果是宫中侍女作乱,想必是要置她于死地。 “其实,真正致命的是龙诞香中有无色无味的癔粉,而这癔粉来自眉尧。” 甄瑶眉心一跳。 “七姐不可能去太极宫下毒。” “并非她,下毒的是墨辰,在离宫之前。我之前纳闷,他要嫁祸于娘娘,为何不直接用傀儡咒牵制,大费周章利用一个侍女。” 甄瑶起身,从衣襟里拿出一块玉珏递给她。 “你怎么会有这个?” 甄瑶道:“阿爹给我的,说是可护佑平安,故友所赠。” 这是一块眉尧法器,属于被动护身符,想必送的人亦是眉尧修士,启动此符后注入灵力,送给甄大人。 宛初将玉珏放在手心,注入自己的灵力,再次还给她:“娘娘,请勿取下,可保平安。” “那七姐?” 宛初笑道:“将计就计。” 甄瑶恍然大悟。 夕阳逐渐落下残影,宛初欲去一趟侯府,告知江时卿此事。 临走时,甄瑶按捺不住,终是问:“陛下可是命不久矣?” 看着她眼眸里的光彩,宛初点点头,转身而去。 * 侯府里,宛初刚从画里出来,便透过窗牖看到外面极其精彩的一幕。 江时卿立于屋檐,挺拔的身姿在浓烈的晚霞之中熠熠发光。 对面的两个妖兽和一个傀儡正吐着血色的泡沫,血腥味被结界阻拦,她闻不到零星半点。 似乎,事情和预料的不一样。 身体虽不是青山,可神魂归元,江大人正凝神聚力,雾蓝色的破空在他手中又复活了。灵气虽若,可用肉身顽抗,以江时卿的实力也不会输。 只是使用破空的姿势,与青山有些不同。 倒是多了一份耍枪戟的猛力。 像霍渊。 宛初心惊肉跳,原来经过一次次轮回,他已从当初弱不禁风的莫惜寒锤炼得如此强大。是魂识已修炼加强,远非千年之前。 因而,即便他想不起细枝末节,灵力已沿着他的魂里日益累积,若能全然觉醒,将远超青山。 既然如此,她只需要躺在这看戏就行。 她听到江时淮扶着苏氏急匆匆走过来,连忙隐藏在屋里。 “这是哪里来的刺客?”苏氏吓得脸色发白,拉扯着江时淮,“蔺侍卫呢?怎么不出来保护你哥?” 江时淮安抚道:“阿娘,大哥自小习武,对付三个小喽啰不在话下。” 小喽啰? 宛初看了一眼屋檐上的妖兽,才想起她已突破元婴,明心见性可参透本质。在外人看来,屋顶上只是三个寻常人罢了。 可是一旦妖兽露出真身,还不把苏氏他们吓晕? 她默默替江时卿捏把汗。 如此简单的结界,可阻挡误伤和血腥气,却不能设妄镜。可见江时卿还未完全恢复全部灵力,不过是因自幼习武,破空加持,战斗力极强。 这时,一旁的下人过来劝苏氏回屋,以免误伤。 江沐青更是冲过来,责备江时淮,“不是要你带阿娘回去吗?” 屋顶上的一幕看得苏氏心惊肉跳,大喊一声,“儿啊,小心!” 她这一声叫喊,反倒惹来妖兽侧目。 其中一个蜘蛛精突然四肢着地,快速爬向地面。江时卿看到地面上的三人,扬起破空斩断蜘蛛精的去路。 他纵身一跃,径直跳出侯府。 那蜘蛛精似乎不甘心,想要掳走苏氏等人做人质。江时卿迫于无奈,不得不被迫防守,同时移到家人与妖兽之间,砍断蜘蛛精一只手臂。 宛初顿时一个咯噔,隐约看到,蜘蛛精张开大嘴,下一瞬间就要变回原身。 风驰电掣间,另一只妖兽趁着江时卿分神,瞬移到他后背,吐出的银丝如铰链一般缠住他的左手。 雾蓝色的破空光芒减弱,妖兽露出血盆大口。 幸好在苏氏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清,以为江时卿是被那人缠住不动。 宛初反应极快,自另一侧飞上屋顶,身手掏出妖兽的心——一颗本命元丹,瞬间,妖兽心口的血喷涌而出。 “谢谢。”江时卿道。 铰链蛛丝尽散。 没有时间做多余的寒暄,江时卿托着他庞大的身躯往山林而去。 另一只蜘蛛精不知同伴已死,尾随而去。 傀儡亦步亦趋。 到了山林,便可大展拳脚。 眼前的江时卿,颇有点当年青山血染衣袍,如赤目的神兽一般,杀出一条血路,镇压妖王的叛变时的风采。 江时卿看起来受了伤,左臂鲜血淋漓。他将已奄奄一息的蜘蛛精丢到一旁,嘴角渗出一丝血。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宛初侧躺在树枝上,继续观战。 傀儡如鬼魅一般乍然消失,下一瞬间已来到江时卿身后。傀儡脚下忽然长出一排利刃,将它戳成莲藕一般,咕噜噜滚到屋檐下。 妖兽纵身一跃,猛扑向江时卿。 结界里陡然升起藤蔓,将妖兽牢牢锁住。 宛初不由得一笑,原本是水系灵力的青山,竟已将木系灵力融会贯通。 蜘蛛精露出狰狞的原身,瞬间,千万根满是粘液的蛛丝将江时缠绕。还来不及反应,宛初只看到一团白色的茧形。 破空自内向外,将蛛丝茧砍作两截,而旁侧的树枝已如锁链一样缠住蜘蛛的八条腿。 奋力扯开,如同车裂。 宛初别开脸,不想看那死无全尸的妖兽。 听到树枝踩得啪嗒作响,她才抬头看,另一只妖兽已不见踪影。 逃了? 还是死了? 找不到尸首。 破空光芒泯灭,又如沉铁一般。江时卿跳到地面,正看到宛初东张西望,在寻找什么。 “死了。” “尸体呢?” “化成粉末。” 宛初轻盈落地,走到他跟前,“我不在眉尧的那些年,看来你精进不少。” 江时卿嘴边浮起一抹笑,“为了配得上师祖,我可是拼了命追赶,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副躯体只能驾驭十中之一。” 宛初发现他根本油盐不进,遂转过身去回避他的目光,“怎么妖兽会找到侯府?” 等了半晌也没听到回答,宛初转过身,看到江时卿面色惨白如纸,唇角不住地流血,身体靠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死了? 第69章 专情 千百年来,一直是他追寻着她的脚…… 宛初拿食指戳了戳江时卿, 纹丝不动。探鼻息,微弱得几乎没有。她心里莫名有些慌乱,方才躺在那儿观战时不过神游天际了一瞬, 怎么就倒下了? 这般弱不禁风, 委实不是他的风格。脉搏虽弱, 并不没有死透, 说不定是刻意掩藏鼻息。 “江时卿?” 无回应。 “我可不会替你收尸。” 宛初俯下身,轻轻摁了下他的头。 “装死的是王八!”她有些着急。 男人嘴唇扬起一抹不经意的笑, 声音沙哑:“行。” 真是王八。 他嘴唇发白,脸色并不好看, 笑得却更欢了。 “还是在意我的。” 江时卿抬眸, 将她的手放在掌心上。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颊上和双眸里, 试图解读她心底的情绪。 他居然用装死这种幼稚的伎俩试探她,实在是匪夷所思。青山从来都是把心事压在心里, 更遑论江时卿不会做这些掉份的事。 可他偏偏做了。 宛初不愿多想他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丢了一记白眼给他,“几百年前就没喜欢你,难道如今就会了吗?千百年来你以为是我想总和你纠缠不清吗?是白泽误导我, 让我能精准的找到你。我找你也并不是为了谈情说爱, 而是另有所图。即便是转世,毕竟已经不是莫惜寒, 难道你以为我还会执着于千百年去前的事不放?你这样试探能得到什么?” “我不明白,”江时卿声音低沉,无力:“我以为你是恨我才冷淡我,可你又说并不恨,为何还是不肯接受我?” 宛初来找他,是为了透露墨辰设计皇上一事, 与他探讨应对的法子,可眼下他执着于掰扯情感,害她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我难道就非得和你在一起吗?同心契是我毁掉的,你满意了吗?” 如平地一惊雷,江时卿惨白的脸色除了错愕和震惊,什么也不剩。 “莫惜寒究竟做了什么?”他狠狠拽住她的衣袖,“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刻有负于你。我江时卿对不住你,但在这之前,我——” “江时卿!”宛初打断道:“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些的,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江时卿深吸一口气。 “怎么会没有意义?” “眼下唯一有意义的事,是保住你的命。”宛初抬起手,将刚刚拿出的蜘蛛元丹度给他。 江时卿剧烈地咳嗽,猛吐一口血,“这身体还是太弱了。” 她幽幽地睨着他,半真半假地嘲笑他。 “是太弱了,竟无法炼化妖丹。” 江时卿苦笑。 视线沉沉落在她身上。 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兀自笑了笑。 没有带换命的傀儡,朝自行将妖丹炼化,和着草液送入他口中。肉眼可见他脸色逐渐恢复血色,剧烈起伏的胸脯趋于平复。 “谢谢。”他垂眸,叹了口气开始疏通筋脉,感觉到灵力在周身游走,身体已康复大半。 他已经感觉到,女人救他,就像是救每一个稀松平常的人,就算不是他,她也会这样做。 如果他死了,女人或许会怀念,但不会心痛。 可是,他不一样。 他依恋她,渴望她,爱慕她。他的爱比她想的更深刻,无时无刻不想把她抱在怀里宠爱。这就是为什么,当初他明明憎恶她妖女的身份,却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和占有。 她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可是她却毫无察觉。 眼前突然袭来排山倒海的困顿,疲惫几乎完全将他击垮。千百年来,他一直在追寻她的脚步,亦步亦趋,谨小慎微,真的有些累了。 可他总是要在某一刻才会涌出前世的记忆。 而立之年,或许就是一个分界点。 他突然陷入深沉的梦里,浮现出许多男人的一生,不同的名字,不同出生,不同境遇,唯一的相同的就是同一张脸。 那些男人和三十岁之前的他一样,懵懂无知,无心情爱。若是遇到她,是幸。若是未曾遇见,终其一生都是踽踽独行。 他想要寻找到霍渊的痕迹。 可是很快,梦就开始变得混沌不清,什么人都看不清楚。 宛初靠在树下坐在他身边,侧头惊讶地看了一眼。先前悔恨得想要拥抱他的男人,眼中是淡淡的失落和无望。就像天边坠到山底的落日,掩去光华,黯然失色。 他已经对于不能再让她回头这件事,认命了? 听到旁侧有轻微的鼾声。 估摸着他又是几日没有睡觉,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还能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粒粒的萤火之光照亮方寸之地,像漂浮在空中的星。 江时卿醒了。 “我睡了多久?”他下意识拿起身边的破空,多年养成的习惯,醒来后戒备心极强。 “不知道。”宛初双手抱膝,“反正漫天的星星挺好看。” 江时卿愣了一愣。 三百年前的一幕,蓦地显现在脑海。 那一次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也是这样靠在石头边睡着了。醒来时,羽滟已为他疗完伤,坐在高墙上仰望星空。 说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月色如莲,缀在她漆黑的眸中,让他几乎失神。 “你别误会,我并没有闲情逸致陪你赏月。”宛初整理衣裙,站起身。 尴尬地发现腿麻了。 她忍着一阵阵麻痛,咬着牙,挤不出半个字来。试图瞒过江时卿。不让他看笑话。 “腿麻了?”江时卿笑道,继而伸手托住她,蹲下身子替她揉腿,动作是无比熟稔。 这是莫惜寒或者青山才会做的事。 若是以前的江时卿,她腿麻倒下的时候,他恨不得闪开几尺。 她呼吸一滞,耳根诡异地开始发红。 “好些了。”宛初促狭笑道:“你就不关心我来找你所谓何事? “陛下中毒与墨辰有关?” 一下就猜中,倒让她兴致寥寥, 宛初宛初将李济中毒一事说出,不过隐了那段替他辩解之事,以免他自作多情。 她捋了捋思路。 墨辰的野心不仅是搅乱妖界,更是要破坏人界,制造混乱。可他做这些的初衷是什么? 一辰曾经提过,他痴迷于修行的极致,化神之后便可去虚妄之境渡劫,一旦突破就有望达到大乘,不生不灭。 可他偏偏无法突破化神。 江时卿音色沉沉,“一个陷入我执的人,即便去了虚妄之境,也无法渡劫。他以为修行如同习武,只要不断精进就能突破。” 宛初噗嗤一笑。 江时卿不知她笑什么,愣了一愣。 “江大人是否认为只有心系苍生者在修行这件事上才会登峰造极?” “我青山是如此认为。”江时卿强调。 “那你暴毙而亡之前可参透本质,突破化神期?”宛初眉眼弯弯。 “未曾,只因我从来不是心系天下之人,不过是拘泥于眉尧的名声,喜极致的秩序罢了。”江时卿垂眸。 炼无情道,却心系一人无法释怀,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宛初未留神眼睛复杂的情绪,笑道:“眉尧圣域数代掌门入境,已成古神。白泽亦是用诡计和禁术达到目的,突破了化神期。他确实未曾渡劫,但盛名远播,是人间的守护神。” 江时卿绞尽脑汁回忆所有关于白泽的一切,但莫惜寒的记忆实在太模糊,而作为青山,宛初口中的他和眉尧记录中的他截然不同,仿佛是一个人劈成两半,如此泾渭分明。 可他知道,宛初不会骗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这个女人。 “白泽究竟做过什么样的事?”江时卿正襟危坐。 “你忘了吗?他拆散了我和你,莫惜寒。”宛初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 “依稀记得。” 梦里的片段太过零碎,他只能一张张拼起来,凑成不完整的画面。 “其余的,你未曾经历过,我也不想说。就让他流芳百世吧,这是他毕生追求,一个响亮的名声。” 这句话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江时卿脸色,他耳廓微红。 青山,一个底层的修士,靠一腔孤勇打破众人偏见,杀出一条血路,不就是为了谋求一个伟岸之名吗? 难怪当年羽滟看不上他,她憎恶追虚名之辈。 她甚少提到白泽之事。 他却想了解更多。 “算起来我们的交情已有几百年,你何不一吐为快?” “在这里?”宛初摇摇头,“夜已深,瘴气四溢,我可不想呆在这里一整夜。” 顾左右而言他的本领是与日俱增。 江时卿不依不饶,“那去你的临华殿?” 宛初嘴角翕动,轻叹一口气,“你可真执拗。” 说罢,起身弹掉身上的灰尘和草屑,拍拍手。 “走吧,回府。” 点点头,江时卿眸底隐隐浮起一抹期待。 两人御剑飞行,自高处向下看,整片树林渐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血色,很快笼罩在毒雾瘴气之中。 回到侯府,江时淮门边打盹,想必是奉苏夫人之命等着江时卿。江时卿心头微震,微蹙长眉,抬手覆向他的肩,平推一把,人未醒。 “我先将他哄回去,你去书房等我?” “好。”宛初偏头看向江时淮,真是秀色可餐的千年。 “你若有他一半,都比现在可爱。”说完,推门走进书房,留下一脸怔愣的江时卿。 不过片刻,江时卿便回到书房。 “这么快?” “怕你反悔。”江时卿嘴角浮起一抹笑。 宛初微微挑眉,“江大人真有闲情,你想知道什么?” “白泽是你阿爹?” 第70章 恶父 白泽是她的阿爹 宛初抵住门, 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沉默片刻,江时卿定定地看着她:“猜的。” 阴险, 原来是套话呢。 她拔腿便往外走。 江时卿哪想放过这个机会, 厚着脸皮紧随其后。却见她只身跃上屋顶, 站立屋脊处。身披银辉, 幽幽的目光望着远方。耳边风声微微呼过,广袖由风摆动。 站在屋顶, 侯府所在之处地势颇高,看着万家灯火, 将漆黑的天也照出了几分白。 夜如白昼, 却终究不是。 有些事物便是如此, 以讹传讹,黑既是白, 假便是真。 宛初沉睡塔顶三百年, 一朝醒来才知道自己被有心人设计成了眉尧的罪人,祸国妖孽。原本千年来修炼来的心性,已让她早已无心外界之事物, 只管自身逍遥, 不想争辩,不想洗刷冤屈。 可今日江时卿执着探寻白泽之事, 倒让她心中产生荒诞之感。她与他分分合合,相逢数次,无一次有善终。 站在他的角度,尚且都窥视到千年来的面纱之下隐藏的秘密。她为何还要遮遮掩掩? * 她心头立刻涌起了过往一幕幕。 几百年前的旧事,如今回忆起来已像是蒙了一层灰,昏暗晦涩, 却清晰。就连那人牵着自己的手,有过弯弯曲曲的小道,都好像是发生在昨天。 她是白泽的关门弟子。 记事开始,白泽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风度翩翩,颇有些仙风道骨。 那时候一切都很美好,记忆像是镀上一层金光,温暖明媚。他要她喊师尊,从没有告诉她真实的身份,也未曾告知她从哪里来。 好像她天生就诞生在眉尧,很小便在圣域。 白泽教她走路,教她牙牙学语,比对待任何一个徒弟都有花心思。师兄师姐们都会让着她,宠爱她。她做错了事,总有人争着认罚。 或许没有谁比她的修行更快乐,更幸福。那就是泡在蜜罐里的生活,一丝苦都没有吃过。 无论她做错什么,回应她的是那一句“不要紧”,以及包容慈爱的眼神。即便是犯了门规,他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任性胡闹,永远是一脸的祥和。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崩塌,而崩塌发生不过是瞬间。 眼前灰蒙蒙闪过一道光,所有金光闪闪的画面不复存在。 十岁那年,白泽突然变了。 回头来看,其实并不是师父变了,不过是露出真实面目。他道貌岸然,杀人的手段令人发指,能止小儿夜哭,为人自私自利,为了自己的名声和造诣,将眉尧众修士玩弄于鼓掌之中。 别人看不到,那是因为他遮掩得好。 在她面前,白泽无需再遮掩。因为她离不开他,像鱼儿离不开水,自小的宠溺已形成惯性,让她信任白泽,依赖他,将他奉为天道。从懂事之初便从未见过自己的娘亲,于她而言,师父是她的全部。 直到白泽将她丢到妖兽池那一日,她在妄镜中看到自己的原身。 羞耻,惭愧,袭卷全身。 她居然是一只半人半妖的怪物。 白泽冷冷地在妄镜里看着她。看她经历严重的自我怀疑,被妖兽们啃噬,仍无动于衷。 她血染赤瞳,入魔一般,任由妖兽摧毁她的躯骨。一瞬间,她忽然笃定一切皆为虚妄,笃信自己的身份,便乍然冲破元婴,将妖兽撕裂,走出妄镜。 当她出来时,衣袍一片赤红,满手鲜血,妖气冲天,又复人形。 白泽凉薄低笑,温柔地擦拭她满脸的血,“阿初长大了。” 回忆像是切割了一般。 她终于想起,在十岁之前她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阿初。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为羽滟的呢? 宛初再一次拨动记忆的弦,那是从妖兽池出来之后的事。 她终于想起来。 白泽让她尽享宠溺,不练眉尧之术,不过是为了让她以一颗天真无邪之心闯入极致的地狱境。倒逼她现出原身,激发出内心的兽*性,接纳它,融合它,掌控它。 至于生死,与他无关。 白泽要的是将半妖锤炼成可以掌控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工具。 宛初永远记得,那一天她走出妖兽池时,回眸看到那些瞪大的双眼,全是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们究竟是白泽演化成妖之后的无辜群众,还是真正的妖兽,她已不得而知。 白泽俯下身将她乱糟糟的头发抚顺,柔声道:“我的阿初,将来会是天下第一。” 她抬头茫然而惶惑的问他,“师父,为何我是一个怪物?头上长了角,脸却像狐狸?” 像鹿却不是鹿,像狐却不是狐。 “因为阿初是乘黄之女。” “乘黄是谁?” 下意识想去拉白泽的手,那白若银月的衣袍干净整洁,令她自惭形秽。将满是血迹的手在衣角蹭干净,才伸过去。 却被他大掌推开。 “你的阿娘是乘黄,一种上古神兽的后代。”白泽略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而我,是你的阿爹。” “阿爹?”宛初悬在半空的手,战战兢兢地伸过去。 再一次,他退后半步。 “永远都不要唤我阿爹。”他睥睨着她:“记住,半妖是世间最低等的生物,你且留在我身边,外面的艰险凶恶,绝不要踏出眉尧半步。” 从此,她知道,师父便是阿爹,这是要保守一生的秘密。 可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这样的人,当初把她留在身边,并非什么舐犊情深,而是另有所图。 当年人-妖两界并不是像现今这般泾渭分明,他哄骗了妖王乘黄之女委身于她,诞下一女,不过是为了图谋自己一生大业。 而她的娘亲,又在哪里? 有一日她问起,“师父,阿娘在哪里?” 白泽眉头深锁,极其冷淡地丢下一句:“她不要你了,回了妖界。” 她是怪物,连阿娘也不要,只有他这个大慈大悲的阿爹留着。她应该感恩戴德,一辈子跟随,乖巧听话的跟随。 宛初的确是最乖顺的女儿。乖顺到有一日他赐了一个名字给她。 白泽牵着她的手站在眉尧山乾元殿的湖边,皑皑白雪,灼灼其目,他脸上的笑容温暖如春。 “阿初,从此你有名字了。” 她抬头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在心中不断念着自己的名字。 羽滟。 阿初死了,羽滟活了。 白泽带她下山除妖,她便成了他的身前盾,手中剑,替她斩妖除魔立下战功累累。从此,温文尔雅的白泽化身为人界的守护者,资质并非上等的他借用妖兽的寿元迅速突破修为,一跃而起。 名声,掌声,爱慕声纷至沓来。 那些被他榨干寿元的妖女带着仰慕之情而来,在夜里暴毙而亡。当妖界开始质疑不断时,上天又帮他一次。 妖王百舸唤醒地狱谷的妖兽,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于是,白泽带着她冲向直捣巢穴,意图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个时候的宛初的妖力和灵力已是登峰造极,更遑论白泽突破合体,两人联手当是无懈可击。白泽志在必得,却不知地狱谷的都是些怨念极重,不怕死不畏痛得怪兽。 首战折戟而归。 他痛定思痛,精密布局,将众弟子安排在前方打头阵。而他秘密带宛初从内部偷袭。一来出其不意,二为掩人耳目,让宛初能充分发挥全部实力。 就在那一刻,手染杀戮之际,宛初果真再次现出原身,仿佛走火入魔,脸上毛发倒竖,布满魔纹,两角发出翠绿色的光。 全身上下都在发出嘶吼。她渴望鲜血,渴望杀戮,渴望死亡,一路所向披靡。 二战大捷,白泽完美地隐匿宛初,独自一人迎接所有人的欢呼和跪拜。 后面的时光,貌似和谐平静。 然而,身体已有妖兽之灵的宛初怎么可能那么听话? 她偷偷潜入妖界打探,那时妖界已易主,无人知晓她阿娘的下落。但有一只白毛兔的姥爷说,乘黄已悉数灭绝。 从此,在她心里,埋下质疑的种子。 这棵种子不断生根发芽,让她不经意发现更多秘密。 她再也不愿意留在白泽身边做他的影子,与虎谋皮。转而专修媚道,再以寻求道侣之名下山,遇到莫惜寒。 白泽以为她不过是玩闹而已。 见到他们两人如胶似漆,宛初执意为了莫惜寒离开眉尧,白泽才惊觉当初那个唯命是从的女儿已逐渐脱离掌控。 雷霆震怒。 对他来说,宛初从来不是单独个体,而是他的从属,是他的所有物。他已是睥睨天下的王者,强势的掌控一切,包括女儿。 他决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眉尧圣尊竟有一个私生女,而这个女儿还是半妖。意味着他罔顾眉尧祖训,与妖界女子结合,乱了纲常。 更不能给宛初任何道出秘密的机会。 不过,上天似乎永远站在白泽这边。 就在宛初自以为与男人情比金坚之时,白泽不过是将宛初的原身逼出来,莫惜寒就吓得抱头逃窜,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她再次找到男人,看到的是他与另一个女人在榻上畅享鱼水之欢。 盛怒之下,跟着白泽回到眉尧,再次中了他的奸计,囚入画中,任凭差遣。 第71章 挚爱 他必须告诉她真相! 江时卿出奇愤怒。 他还是青山时, 便是慕白泽之名而去眉尧,资质一般的他勉强成了末位弟子。因传闻中白泽亦非根骨绝佳之辈却能铸就一番雄途伟业,他便将自身与其相比, 时时激励自己勤能补拙, 如今想来真是有眼无珠! 他愤然道:“他禽兽不如, 不配做父亲, 不配为人。你为何从来不和我说这些?就该让一辰也知晓此事,将其罪昭告天下, 莫让眉尧上下由他摆弄欺骗。” 宛初看着远方,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如果难过, 宛宛就不要——” 他想去抱她, 终是停了手, 想到今生今世对她做过的那些事,实在没有资格安慰。这样唐突, 怕是会惹她不悦。 宛初低下头来, 别过脸去。眼眶微微发红,喉咙里像卡了鱼刺似的不通畅,明明心里酸涩无比, 泪水却堵住了一般, 出不来。 以前觉着穿到书里面是一件荒唐的事,回头来看, 曾经拥有过现世的生活,那样美好的家庭,以及宠爱她的父母更像是一个多彩巨大的泡沫,一戳即破。 为什么要让她醒过来? 不如沉浸在半魂的世界,做一个不会醒的梦。 她坐在屋脊上,抱着双腿, 像一个受尽委屈无处哭诉的小女孩。 江时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宛初。即便是曾经羽滟最落寞时,也不是这副模样。 他鼓起勇气伸出手将她拉到怀里,摩挲着后背,“没事,都过去了。” 就这么一句话,滚烫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大颗大颗往下掉。紧接着,宛初愣了一下,连忙抹掉泪。 她何时变得如此感性了? 可是泪水怎么也停不下来,像开闸泄洪一般,怎么抹怎么掉,连鼻涕也哭出来了。 “哭出来就好了。” 宛初突然挥手重重一拳打到他身上,“莫惜寒,是你的错!你看到我原身的时候为什么要逃?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你这个懦夫!” 当初她与白泽大吵一架,伤痕累累逃下山,路上的人皆视她如猛兽,如异类,避之不及,唯有莫惜寒蹲下身体替她擦干泪水和血痕,敷上草药。 就像是从深渊里爬出来时遇到的第一束光。 白泽假惺惺将她劝回去,同意她修媚道找道侣时,她第一个找到的就是莫惜寒。 她满心以为这个男人会将她彻底带出幽暗的谷底,没想到,最终看到她原身后,莫惜寒竟会仓皇逃离。 她突然像找到宣泄口一般,将心里郁积了千年怨念都发泄出来,数落他种种不是。 “你明明答应我,带我离开那鬼地方!你这个自私鬼!” “明明你说会接纳我的过去,可是为什么听信白泽的话,那么畏惧我?这样你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还有青山,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沽名钓誉。什么壮大眉尧,不就是因为怕别人看不起你的出生,所以那么执着一点点名声。根本就是自卑,自卑才不敢跟我走!” 还有霍渊。 一味愚忠皇室,明知死路一条还要回去,说得好听是壮烈,说得不好听就是傻冒。还说一辈子对她好,最后却瞒着她,把画送回了眉尧。 江时卿也不做声,任她一顿数落。 他没有告诉她,这一千年来,她只遇到过三个轮回中踽踽独行的他。而那些终其一生都没有与她相遇的,只能在后半辈子恢复记忆后,陷入寻她而不得的苦恼。 忧伤而黑暗的过去他都不想再提,只愿能把握住与她相遇且记得她的这一世,不要再错过。 他坚信会想起霍渊那一世,能够重新成为她爱过的人。 宛初发泄一通后,情绪才逐渐平复下来,用江时卿的衣袖擦干眼泪鼻涕。 “你为何不说话?” 江时卿刮了刮她的脸颊,“我在自省。是我不对,应该在第一世就带你走,不让你受尽委屈。” 宛初面上一红,很快恢复如常。 “罢了,你也不过普通人,连妖兽见到我原身都有畏惧几分,何况你。” 江时卿讪笑着,片刻觉得不对劲,“可我记忆里,并不记得你原身是什么样子,也不曾有爱过其他女子。” 一千年前的事,即便是世代伴着记忆轮回,难免有遗漏之处。 宛初只当他是为自己辩解,不以为然道:“算了罢,若按照正常人的寿命,我们连古稀之年都已过了。两个老人还争执什么呢?我早就看淡了。” “可……”江时卿急起来,“我这辈子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可以前没做过的事我不能承认。” 宛初起身,睨了她一眼,纵身一跃跳到后院。 江时卿想用什么来阻拦,情急之下喊道:“还有一事,一辰来信了。” 宛初驻足,回头看。 见她停下脚步,江时卿上前拉住她,“不要回宫,看看一辰说什么。” 这时,毛茸茸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仙君,殿下说大家都来了,就等你。” “好。”宛初淡笑道:“江大人,我得办正事,可不能陪你。” 走到月门,回头道:“一辰不说我也知道,红霓不会有事。煊源善妒,绝不会让墨辰与其他女子有染。” 言毕,便头也不回地入了画。 毛茸茸看着一脸落寞的江时卿,同情他:“江大人,我看好你,加把劲!” 一人一兔消失无影无踪,月门隐遁,江时卿转身回了卧室。 他绞尽脑汁回想当年还是莫惜寒时的事,历历在目。虽是自卑又平凡的小修士,但绝非鼠辈,怎么可能回轻易背叛一段感情? 时辰已不早,他脑子越发混沌起来,索性沐浴后上榻。 不多时,入了梦。 * 梦里是稀里哗啦的雨,天空像是漏了一个洞,雨水打在伞顶劈啪作响。 他手执着油纸伞,面对着那个如天神一般身姿的男人——白泽。 “离开她。”男人一袭白袍,手指骨节分明,面如雕刻般轮廓分明,眉目舒展,带着笑。 莫惜寒摇头,“羽滟想要云游四方,我答应陪她一起浪迹天涯。” 白泽并不恼怒,胸有成竹地凝视着他,“你来到此处,不就是一心修道,想要成为名扬千古的修士吗?长生不老,容颜永驻。” 雨水瓢泼,如帘,遮挡着两人。 羽滟正在前方的妄镜里,与妖兽厮杀。 莫惜寒心急如焚,奈何白泽挡住去路。他丢掉手中的伞,大步向前,不想再理会男人。 白泽大手一挥,雨水骤停,忽然晴空万里。 “你怎知自己所处不在妄境?”白泽淡然一笑,“你连这样简单的幻术都看不破,还想带羽滟云游四方?你如何保护她?” 莫惜寒蹙眉,“圣尊,您难道要将她困在眉尧一辈子吗?” “我是在保护她,而你却在害她。” “可是她并不快乐。”莫惜寒走到白泽面前,并不敬畏这个男人。 “那你呢?一个男人耽误情爱,值得吗?”白泽依旧笑容不改,“你入我师门,我助你飞升。” “我并非耽误情爱,只是钟情羽滟,我和她在一起很快乐。” 厮杀声越来越近,羽滟与妖兽缠斗着往这边而来。 白泽眉角隐隐有些黑雾,“快乐?那是你没有见过真正的她。” 只见一只狂兽奔腾而来,背有双角,面如大盘,毛发倒竖,一双眼眸呈倒三角,一只火红一只青绿。所有妖兽都向它扑杀而去。 但即便是一起进攻也不过自寻死路,瞬间便尸骨如山,血流成河。 莫惜寒看着奔腾斩杀,如同没有任何情感的器具一般的羽滟,浑身血液仿佛都冻结在一处。 “这就是她。”白泽笑了,得意而自信。 他看到莫惜寒眼中的惶恐的惊惧,笃定这个男人会逃走。没有绝世之姿的面相加持,谁会爱一个浑身是毛,血腥残忍的野兽? 然而。莫惜寒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稳。 出乎白泽意料,他攥着手质问:“所谓的圣尊。却将自己的徒弟培养成如此凶残之人。羽滟生性善良,残暴的是你!” 话音甫落,周身极速流淌的血液极速聚集在一处,喷涌而出。 莫惜寒低头看自己的胸口,倏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血洞,在朝外呼呼流血。 “你知道得太多了。” “你……杀了我,羽滟不会原谅——” 莫惜寒颓然跪倒在地,眼前的一幕让他猝不及防。 另一个“莫惜寒”冲到羽滟的身前,发出和他一样的声音,大声的嚎叫,“你是怪物!你这个怪物!你骗了我!” 紧接着,“莫惜寒”仓皇逃跑,剩下狂兽羽滟怔愣着,发出狂暴的嘶吼。 “莫惜寒,不要走!” 很快,“莫惜寒”化作一根木头回到白泽手中。 “她不会恨我,只会恨你。”白泽冷笑。 浑身越来越冷,莫惜寒瘫倒在地,喃喃自语,“不会的,我们定了同心契,还有下辈子……她会原谅我。” 白泽发出狂妄的笑声,“是吗?谢谢你告知此事。” 说完,将他挡在结界内,白泽只身走到羽滟面前,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抚摸,直到她恢复到人形。 “不是这样的——”莫惜寒痛苦的闭上双眼。 不是这样的! * 江时卿猝然惊醒,眼泪竟湿了软枕。 遥远的回忆一瞬间回来,他终于记起,自己从未背叛和抛弃羽滟。 必须立即告诉她。 他披上外衫,起身往书房走,只想尽快让宛初知道真相。 突然,“砰砰砰”传来敲门的声音。 江时卿不得不驻足,改道往后门走去。打开门,只见一个黑子黑裤的人满身是血,躺在石阶上。 他蹲下来一看,惊得心脏停滞。 第72章 错怪 她突然惊觉,当年错怪江时卿…… 回到临华殿, 焱雀和一众妖已等候多时。 宛初匆匆一扫,分别是豹妖,虎妖和蛇妖。豹和虎看起来凶猛, 然而蛇妖修行年岁更久。关键时刻多些人手聊胜于无。 只是, 焱雀满脸的不悦, 眼巴巴看着她。 宛初:?? “主人又和狗男人重叙旧情去了?” 一众妖等看到他如小犬一般渴求得目光, 面面相觑,唯有毛茸茸淡定地躺在宛初的肩膀舒服地打滚。 宛初无视焱雀顽童般的置气, 道:“雀儿,我需要有人去李济身边守着。” 三个大臣恭恭敬敬站着等候发落。焱雀躺在榻上, 却是抬了抬眼皮也不表态, 怕是皮痒痒, 胆儿肥了。 宛初一指禅送给他,弹得他登时头顶竖起五根翎羽, 立马正襟危坐。 大臣看得心惊胆战。 “臣领命。”豹妖行动迅速, 立即拱手应下。 宛初斜睨一眼,“只需暗中守着,皇上怕是熬不了多久, 若是有变数立即通知。” 领命后, 豹妖一溜烟溜了。 剩下的两个妖臣齐齐看着宛初。眼下形势,主子是这个女人, 殿下在她面前也只有听命的份。 焱雀抱头,“主人,可要派人去协助臭道士救人?” 他指的是一辰。 “去云水巅?你的属下不被炼化便是最大的幸事了。”宛初嗤笑一声,“替我潜伏在江府便好。” “哼——” 宛初一记眼刀子飞过去,焱雀刚发出一个字音,就闭了嘴。蛇妖和虎妖点头, 立刻前往侯府。 “还挺周全。”阴阳怪气的声音。 宛初走过去俯下身,笑道:“侯府一家待我不薄,若这金安有异变,我顾不了全城百姓,但定要护着老夫人他们。” 闻此,焱雀才舒展了眉头。 “主人需要雀儿做什么?” 宛初忖度半晌,打了个哈欠,“睡觉,明日再忙。” 待焱雀走了之后,她拍了拍毛茸茸,“去门口守着,我出去一趟。” 言毕,她转身入画。 * 托着曳地长裙,宛初缓缓走入一处寻常村落,此处离眉尧不过百里。月光浮动,映得她发上似覆上一层白霜。 不知不觉地走到悬崖边,仍未止步。 一脚踏出,山崖边倏然变色,边界处无限延展至一片空地。巨大空旷处赫然出现一处四方庭院,院外桃花纷飞,仿佛穿越时空到了仲春时节。 庭院深深,不过一个一进一出的院落。她提起裙角,推门而入。 此处与世隔绝,即便过了几百年,也无一丝灰尘。 这是她和莫惜寒曾经设想的归宿。 曾经而已。 她眼前浮现的画面,是和莫惜寒第一次的见面。 那时她已对白泽产生逆反,大吵一架后,白泽用金丝铁链将她锁在山洞,妄图以此逼她自省。她硬生生掰断穿过腕骨的铁链,一步步爬出山洞。 那天磅礴大雨迷离她的双眼,靠雨水补充体力,她趁着夜色一撅一拐下山。 终于她在山下的密林找到栖息之地,如幼兽一般舔自己的伤口。衣衫凌乱,全身是血,身上的肌肤没有一处完整,就像是刚刚与野兽撕咬之后奄奄一息的人。 所幸她身上的戾气赶走大部分的妖兽,让她有时间等待伤口复原。路过的人节不敢向前探问,即便有人鼓足勇气靠近,亦被她生人勿近的气息吓得逃走。 她抗拒任何人接近,对陌生人充满敌意。 唯有一个男人靠近时,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内心蠢蠢欲动的妖兽之气渐渐平息。这个男人拥有一双纯净如水的双眸,穿透如雾一般的黑瞳,她看到男人内心的忧伤、悲怆和怜悯。 还有孤独。 男人战战兢兢,略显笨拙地伸手触摸她的额头,低声问:“你还好吗?” 说完,似乎发觉这话是如此多余,只好局促地看着她。 她没有拒绝他的帮助,反倒安抚他:“带我去河边,替我清洗身体,我不会伤害你。很快我就会恢复,在这之前请你保护我。” 男人抿唇笑了。 温柔地将她抱到河边,替她清洗身上的灰尘和伤口。 若是平时,一点点伤痕很快便会恢复,而那一次实在负伤太重,加之无比虚弱,伤口愈合十分缓慢。 男人背着她到自己的住处,不厌其烦地清洗,敷药,喂食流质和水,尽全力拯救一个在任何人看来都没有生还机会的异类。 浑浑噩噩的三天里,宛初耳边时断时续传来男人轻声低语。男人的手心有厚厚的茧,每一次敷药时的触摸都让她颤抖。 在一个雨后的黄昏,她终于睁开眼,看清眼前的男人。 那时候他远不是这般凌冽目光,面容也不是这般坚毅。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那个时候的他总是温温柔柔的,目光闪躲,轻声细语。 他自称莫惜寒,从北游历到南,途经多国终于打听到眉尧山。听闻他是要去眉尧当修士,她颇有些惊讶。 莫惜寒资质一般,并不具备修道根骨,只是因先前的经历,体力和身体尚且不错。 然而,她没有戳穿。 “我是眉尧修士,等我好了,带你上山。” 她想留住他。 这个单纯善良的男人,值得她挽留。 后来,她渐渐恢复,听他说游历途中的趣事,吃他烤的新鲜河鱼,靠着他看天上星辰,幻想有一天获得自由走南闯北。 眉尧山离天空那么近,可她已经很久没有抬头欣赏夜空。 那一夜,背对着暗夜的树林,男人卑微而谨慎地任她靠着,屏住呼吸。 她知道自己很美,没有人能抗拒她的美。尤其是从先前那样难堪恢复到绝世的容颜,几乎是惊喜一般的存在。 可是,莫惜寒总是谨慎的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没有打听她的过去,只是安静地陪着她,甚至没有追问何时上山。 他说:“南方有大海,我带你去看。北方有积雪如被,你若想看——” 宛初扑哧一笑,眉眼弯弯。 “那你修行怎么办?” “我……遇到了你,就是修行的一部分。” 她诧异半晌,终是没有说话。 半年以后,白泽主动言和,他需要她处理地狱谷的残余。于是,以收留莫惜寒为条件,她答应白泽。 等一月之后她再回来,莫惜寒身穿青灰色的衣袍,站在山口等她。淡淡的棕色瞳仁,带着浅浅的笑。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进他的怀中。 于她而言,没有必须男人先开口表白的道理,在她的世界,一切都由她掌握主动权。而莫惜寒实在太过于懂她,轻而易举就能明白她的想法,抚平她内心的创伤。 天底下,她是最强的。可是,在他面前,她从来都像是一个小孩。 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 莫惜寒看向她的时候,就像是看着一个任性乖张却无可奈何想要宠溺的爱人。而她的眼睛,再也不想看别人。 和白泽交易是为了他,修媚道是为了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足以。 所以,当白泽恼羞成怒,以莫惜寒性命相胁。她索性带他离开,逃到这个由她一手创造的圣地。 在白泽发现之前,他们在这里度过自在美好的一年。 一阵强劲的风吹来,四季不败的桃花纷纷而落。 她猝然抬头,从回忆里惊醒。 跨入庭院,走进内室,里面空空如也,那张黄花梨拔步床首先入她眼帘。他们曾在这张床榻上赤足相缠,低眉浅语。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堪堪三年。于她漫长的一生来说,如昙花一现。 在一起的最后一夜,男人的话言犹在耳,生生刺痛她的心脏。 “师尊不愿你走,那便不配做你师尊。任何人都不能限制你的自由,即便是我。若有一天你要离我而去,也不必顾及我的感受。只要你想要我陪着你一天,便是天涯海角,我亦相随。” 说出这些肺腑之言的是他。 第二天当她与妖兽缠斗不慎露出真身时,转身逃离的也是他。 等她寻觅半月有余,再次相见时,将另一个女人搂在怀中的也是他。 情话皆是谎言,这是她无法逾越的伤口。爱一旦被点燃,就如烈火烹油般熊熊燃烧直至化为灰烬。 宛初转身走出内室,坐到庭院的石阶上,怔怔地看着夜空,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明明爱得深入骨髓,却好像还没来得及了解彼此,一切都冻结了。 她眼前浮现出一张张脸,莫惜寒,霍渊,青山,江时卿……辗转千年,面容有所微变,唯有那双眼和心性简直如出一辙。 表面上温柔可欺,内心执拗异常,所坚守的信念几乎无人可撼动。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她露出一次真身就吓得仓皇失措? 这是第一次,她冷静地面对当年,灵光乍现般窥探到当年毫无破绽的一切中隐含的不对劲。 白泽那样狡黠的人,他深知宛初的个性不易屈服,自然会采取迂回战术。傀儡术出神入化的他,若是利用傀儡假扮莫惜寒呢? 那时的她远非如今的冷静,情绪涌上心头时什么都会信。因此,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莫惜寒是假的。 她心中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冷却,当年那个真正的莫惜寒去了哪里? 第73章 宫变 墨辰已抢占先机,先发制人…… 林宛初回到画中时, 正看见江时卿垂手在树下踱步。 已是丑时,必是有要事相商。 走近一看,他的衣袍上竟有斑驳血渍, 并非受伤, 倒像沾染别人的血。 莫非是经过一场恶斗? 他这样有洁癖的人, 绝不会允许衣裳不洁, 看来此事不仅重要,且相当紧急。 此时此刻并不适合谈论儿女情长, 宛初只好将原本想要带他去眉尧崖边小筑一事藏在心底,待找到良机再询问莫惜寒那一世的事。 “江大人——” 江时卿转过身, 面露诧异, “你去了别处?” 宛初略微点头, 并未多言,追问:“江大人在此等候是为何事?” “且随我来。” 俄而, 她随着江时卿来到侯府空置的厢房, 火烛闪烁间依稀可见床上躺着一个男人。 靠近之后,她讶异万分。 时离受了重伤,上身虽已包扎, 仍有血渍残留。 “可要我使用傀儡续命?” 宛初俯身叹他的脉搏, 脉象稳定,性命无虞。她心中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既不是来找她救人,便是有比这更要紧的事。 “城北军营受到妖兽突袭,内部有傀儡作祟,时离捡了一条命回来传消息,混乱中失去鸿蒙的踪影。”素来冷静的江时卿,此刻是焦灼难安。 傀儡, 妖兽。 这墨辰到底要做什么? 宛初心里一惊,“难道墨辰已知晓你们的计谋,才从中作梗?” 江时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眉头深锁。 “孟大人尚且无恙,但墨辰此举已彻底乱了我们的计谋,我怕他致李济与死地,是有其他的打算。” 经他一提,宛初脑袋突然“嗡”了一声,想起先前李济与她说过的事。那一回他说李湛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并未放在心上。此刻看来,李湛或许已非本人。 冷汗一重重冒出来,她委实是大意了。从未想过墨辰会有颠覆朝廷,扰乱人界的打算。 “若是如此,宫变在即,江大人还是和老夫人她们坦诚此事,躲到画卷里离开金安。” 江时卿垂眸不语。 片刻,抬眸叹道:“江家没有苟且偷生之辈,祖母定会与金安共存亡。” 宛初心里咯噔一下。 书里面江时卿的结局可是安排得明明白白,自刎而亡。只是那时她尚不知前尘影事,更不知青山一众都是他。 眼下看来,青山暴毙,霍渊服毒,上辈子的江时卿殉国,无一善终。莫非是即定的命运? 她偷偷睃了一眼眼前的男人,心里 没来由的一阵紧缩。 今生能够相认已是极为难得,无论如何要保住他的命。同时,也一定要劝他不可殉国。 她突然喊一句:“青山!” 江时卿愣了一愣,不明所以。 “你可记得我曾昏睡几十载之事?” 江时卿略一思索,点头,“你那时突然昏倒,只是先前提醒过我,我便送你如画修养。” “是,我醒来之后天都变了。”宛初心弦一紧,道:“整个眉尧皆传我的恶名,乃至民间也无我容身之处。” 烛火照得她脸上晦暗不明。 江时卿虽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些,略一沉吟,打断道:“有些事我尚未记起,不过不假时日定会想清楚来龙去脉,还你一个公道。” “好。”宛初像吃了定心丸,笑道:“那你得好好活着,直到全部想起来。” 闻此,江时卿露出恍然大悟状,嘴角浮起浅笑,“好。” * 十余天看似风平浪静,看不见的角落暗流涌动。 好在一辰那边传来的消息尚且不错,识破云水巅的傀儡,破墨辰的诡计,让云水巅免遭内斗。他率眉尧联合云水巅,使用反间计,救出红霓。 深夜,临华殿。 江时卿派探子来报,孟氏已携部分精兵往金安赶来,路上畅通无阻,未曾遇到阻拦。 焱雀病怏怏躺在矮榻上,背脊上的莲花还剩三瓣,其中一瓣堪堪要落下。素日里最活跃的是他,眼下是越发没得精神起来。 “这还只是开始,再落下一瓣你会昏睡而去,若不解除契约,就醒不来了。” 毛茸茸眉心一跳,“仙君,可否先去地狱谷一趟?” 宛初顺手捋了捋他的毛,愁容满面:“并非我不去,只是时机未到。这世上原本无人知晓我还活着,想必是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以契约为引,逼我现身。一旦入地狱谷,便是一场恶战。” “主人所言极是。”焱雀声音微弱,强撑着身子起来,“不能因我一人让主人陷入危机,这事还需有万全之策。” 说完,瞥了一眼对面的江时卿。 如今皇上病重,他常来临华殿,焱雀看不顺眼也没法子。 江时卿抬眸,“你认为是谁泄露了这个秘密?” “墨辰。”宛初斩钉截铁,万分笃定。 两人一兔齐刷刷看向她。 毛茸茸质疑:“他不过普通的眉尧修士,不可能知道。” “之前我就奇怪他能修炼眉尧禁术,一直推测他机缘巧合入了白泽禁地,找到秘籍。说不定白泽还留了什么遗言,让他发现了。” 闻此,江时卿沉吟半晌,“一辰确实与我传了消息,乾元殿的湖边有些异常。” 宛初心弦一紧。 那个男人牵着她的手站在湖边赏雪的情形历历在目。回忆里,白泽最爱带她去湖边,就连名字也与之有关。 “羽衣翩跹霞光聚,水波潋滟迎鹢首。” “什么?”江时卿大惊,“原来是这个意思。” 毛茸茸和焱雀:?? “原来他早已把答案放在我的名字里。”宛初恍然。 焱雀头更疼了,“主人,你别打哑迷。” “所以那些水鸟并非偶然出现。”江时卿垂眸沉思。 “事不宜迟,我们去一趟眉尧。” 宛初起身,正欲往画卷走,只见一只猎豹沿着横梁而下,化作人形。 “殿下——”豹妖朝焱雀叩拜,“有个男人入太极宫,封锁内外,不得令不能进。” 江时卿撩袍起身,“我去一趟。” “你去不过自寻死路。”宛初拦住。 殿外传来一阵喧哗,许多将士举着火把穿堂而过,还有一队人马朝临华殿而来。 “兵变?”宛初看向江时卿。 江时卿伸直长臂护住她,步步后退,“一时大意,倒是给了李湛那个混蛋机会。” 宛初再次侧目,诧异于江时卿的用词。她震惊地看着他这张隽秀的脸,若是配上满嘴“老子”的语气,倒真是霍渊的样子。 恍然回神,她纠正道:“不是李湛,而是墨辰。李湛只是他的傀儡罢了。” 言毕,她长袖一挥,眼前赫然出现一道门,“带着他们去你府上避一避。” “你呢?” 她莞尔一笑,“我自有打算,你无需担心。” 焱雀不肯,道是要和主人同生死。 “带着你才是去送死。”宛初一把将他推进去,朝江时卿眨眨眼,“考虑下我之前的提议。” 说完,她镇定自若地斜靠在榻上,等着前来抓人的将士。 * 太极宫里的龙诞香越发浓郁,宫殿苍白的墙壁映照下,李济的脸色愈发惨白如纸。 他躺在拔步床上,虚弱得堪堪只剩下皮包骨,勉强睁开眼,看着眼前站着的三弟李湛,恨得牙痒痒却什么也做不了。 身边的侍卫悉数换了一拨人,贴身太监和宫女早已不知死在哪个角落。此刻,床前的男人盯着他,那是看猎物的眼神,就像当年他看着生命垂危的父皇一样。 风水轮流转,生在帝王家没有亲情可言,争权夺利时也没有谁会客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李济却是恶语相向:“你弑兄,会遭天谴。我到了底下,也会诅咒你日日不得安宁。” 李湛抱臂靠在床边,“皇兄,人在做天在看,你我半斤八两,若是下地狱都是油煎火烤,不如我替你还多在人间享受几十年。” 数十盏油灯摇曳,照得大殿通明透亮,这时李济惊觉李湛那张脸上没有生气,像受人控制的提线木偶一般。 说话虽与日常无异,可李济心里却起了疑,道:“是谁?谁在背后替你出谋划策?” “陛下,好久不见。” 屏风后面徐徐走出一个人,青衣长衫,磊磊君子模样,比先前还要有精气神。 李济惊得咳嗽不止,撑起身子看向那人,直到确定自己没看错,才颓然倒下。 “居然是你。” 气若游丝,已然认命。 墨辰定定地看着床上的男人,什么九五之尊,不过是一具凡人的身体。眉尧圣域的人哪一个不比这些宫里的皇帝厉害,却迂腐守旧,护佑着皇宫里的人。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夺天下,唯一的信念就是永生和最强。 是煊源启发他,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妖界是煊源的,人界何必拱手让人?从此他们二人统领两界,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极。 他缓缓走向李济,手掌捂住他的鼻息,冷冷道:“像你这样的庸俗无能之辈,本就没必要存活于世!”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嗤笑:“他是没必要活着,你也一样。” 话音甫落,数根银丝乍然如箭矢一般落下。 第74章 禁地 终于找到白泽的禁地 墨辰反应极快, 挥剑齐齐斩断银丝,旋即转身反击。还来不及再次挥剑,手已被银丝缠绕, 手不受控制地将剑指向自己。 墨辰惊恐不已, 下意识地摁剑后退。忙乱之下, 迅速注入灵力, 剑飞快地脱手飞向殿外,斩断银丝。 他瞬移至殿外, 却见一个女子正悬空睥睨着自己,一把金扇快速旋转而来, 他及时躲闪却仍不免剐蹭到侧颈处, 一阵刺痛袭来。 墨辰捂住脖颈, 猛地挥剑砍去。 “是谁?”尖细的女声穿破长空。 只见一条红色巨眼的花蛇呲溜俯冲下来,猩红的信子如麻绳一般将女子掀翻在地。 有了可乘之机, 墨辰冷静片刻, 发现女子根本不是人,而是傀儡。倒地的瞬间化作一根木头,伴随一阵青烟而碎成粉末。 花蛇落地, 化作妖娆妇人, 正是煊源。 “既有帮手,今日我就留你一命。” 话音甫落, 两人只看到一个轻巧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夜空之中。 这个女人,无论是身手、功力都不逊色于他,却只是用傀儡作战,分明就没有用到全部实力。 她今夜来并不是要杀他,那是来做甚? 墨辰心弦一紧,迅速折返到太极宫, 李湛木讷地站在床边,床榻上空空如也。 李济不见了! 他轻嗤一声,冷意更浓,直接将太傅的头摁住,拟旨下诏,让傀儡李湛继承皇位。 各殿的宫眷已押送至殿外,侍卫急急忙忙跑过来,道是临华殿的林婕妤半路逃跑了。 逃走的是李济的宠妃。 听侍卫描述,那女子身轻如燕,径直跃上房檐而去。 他立时明白,与刚刚来劫走李济的是同一个人。 “这婕妤倒是情根深种,李济已命不久矣,带走也是一副枯骨。”这时煊源从暗处走来,发出铃音般的笑声。 墨辰愁眉不展,“夫人,这个婕妤绝非普通女子,她所用的银丝绕是当年澪圣尊的绝招,还有傀儡术已是出神入化。” 煊源柔若无骨的上身倚向他,“她是眉尧修士?” 墨辰摇头。 现如今在眉尧,还没有哪个女弟子有此等本事。他唯一想到的一个人,就是在禁地中知晓的那个神秘女人,羽滟。 他压下心里的疑团,笑道:“即便是眉尧修士也没什么怕的。夫人,我们先依计行事,其余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完,揽着煊源的腰,徐徐走进太极殿。 原本笑意吟吟的煊源看了一眼由侍卫押送来的宫中女眷,脸色一沉,“夫君是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女人?” 墨辰讨好道:“任凭夫人处置。” “那就都放了吧。” 墨辰心内一惊。 先前一辰来救红霓时,他已有万全的应敌之策,亦将红霓藏匿到绝佳的隐蔽处。不曾想居然被蔺宸找到,将人救了出去。 他本就有些疑心是煊源有意为之,眼下听她说放人,更加确定心内猜测。 果然是个妒妇。 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长久来看只怕会坏事。然而,女人实力实在太强,他暂时还有诸多事需要依靠她。 回过神,墨辰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夫人心善,为我积德,我感激不尽。” 狭长的凤眼半咪,煊源托着他的手,柔情似水道:“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 翌日,眉尧山。 一辰身受重伤,闭关多日以后才出来,面容仍有些苍白和疲倦。 大殿里,红霓见到江时卿等人,欣喜若狂,猛地一把抱住宛初,“太好了,你一切都好。” 好不容易逃出虎穴,红霓却还担心她的安危,宛初眸光微动,隐隐有泪。 “墨辰可有欺负你?” 红霓摇头,“他身边有个女子,看起来像是他夫人,对我还算不错。” “是那个女人指路,我才找到霓儿。”蔺宸道。 宛初笑了笑,“她生性善妒,但也不是滥杀无辜的妖怪。” 江时卿走上前,“知你们许久未见,寒暄的事留到以后,我们先去一趟镜湖。” 毛茸茸抬头看看天空,正是薄暮时分,催促道:“事不宜迟,若是你们分析得没错,禁地的通道快打开了。” 依着江时卿和宛初分析,白泽的禁地正在镜湖之中,正如宛初在崖边设置的秘境一般,若非时机合适,谁也不能看的通道的入口。 众人来到镜湖边,正是晚霞映照在湖中之时,只见远处突然飞来几只水鸟,如蜻蜓点水般穿过湖面。 “就是此刻。”宛初一跃而起,轻盈穿过水鸟点过的几处水面。 一刹那,消失在众人视线。 * 江时卿跟上,落入秘境之中。 一辰随之而来,登时怔愣当场,错愕不已。如大海一样一望无际空旷的视野震慑他的心神,而他们所在宛如一个小岛。 “圣尊居然创造一个如此广阔的镜湖。”他啧啧称奇。 江时卿缓缓走到宛初身边,“这是大海,只有大海才会这样看不到边际。” 宛初双肩微微抖动,忆起遥远的一幕。 冰嬉完之后,她咧着嘴回到白泽身边,笑道:“师父,镜湖结冰后怎么好像太穷无尽,我在上面都看不到边,好吓人。” 白泽低头拂过她眉角的冰霜,“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大海。” 回忆戛然而止,宛初垂眸沉思,从未涉足南境的白泽何时见过大海? 江时卿沉吟片刻,道:“上古乘黄自沧海而来,择中陆而定居。或许你的阿娘——” 阿娘? 实在是太过遥远而陌生的人。 宛初怔愣地看着无边无垠的水面,镜头海天一色,相映成辉,壮美绝伦。 “哇!”毛茸茸滚落下来,发出一声长叹,“太美了!” 焱雀相继而至,留下红霓和蔺宸在岸上。他耷拉的眼瞬间睁开,炯炯有神,惊叹道:“居然还有一座乾元殿!” 这是,众人才将视线望向前方的大殿。玉阶之上,大殿巍峨壮观,比真正的乾元殿有过之而无不及。 拾阶而上,厚重的大门紧闭,众人合力才推开。大殿内陈设和乾元殿并无二致,只是愈发幽深昏暗,仿佛看不见的角落潜藏着某个巨兽一般。抬头望去,殿顶黑压压地扑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两旁的巨柱散发着厚重沉闷的钝感,整个大殿比真实的乾元殿还要让人窒息。 江时卿缓缓吐一口气,幽幽道:“或许他在这乾元殿也并未感觉快乐。” “也?”宛初侧目,顿时明白他感慨的是青山那一世,不由得反驳:“你所追求的都得到了,有何不快?修为至顶,娶眉尧绝色,光耀眉尧,流芳百世,还有何遗憾?” 江时卿凝注着大殿,竟不知如何回答。他选择眉尧,放弃和羽滟离开那一刻,就已没有后悔和遗憾的资格。 焱雀走到大殿后门,朝众人喊道:“门外什么也没有。” 宛初走过去,眼前没有熟悉的后院,而是空旷的广场,再远处便又是无穷尽的海域。 毛茸茸上窜下跳,跳到殿台的宝座上,只听到“叮咚”一声,仿佛是有水在滴落,紧接着是浪潮翻滚之声。 站在后门的焱雀大惊失色,“水……水墙。” 大殿后的广场之外,大海化作两面水墙,中间赫然出现一条路。众人一前一后相继穿过去,眼前出现了一座低矮的由青石堆砌的小屋,相比乾元殿而言就是简陋的民间住宅。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大家都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 画上的女子坐在一头背上长角的猛兽上,身着轻衫,眉眼如画,笑意吟吟。 “这是……阿娘?”宛初强忍着内心的激动,捂着心口,将泪水埋在心底。 画中女子与宛初的确有几分相似,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此情此景皆屏住呼吸。 反倒是宛初迅速恢复冷静,将画取下卷好,“墨辰已来过,定是所有机关都已破解,我们去屋外看看。” 穿过后门,庭院中央放置一面巨大的铜镜,然后走过去时,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宛初注入灵力,铜镜中心出现旋转的螺纹,逐渐加快,直到镜面像水面一样荡起涟漪。 片刻后,涟漪消散,里面开始呈现白泽的部分记忆。 先前画中的女人立时生动起来,一颦一笑妩媚动人。两人如胶似漆好似神仙眷侣,众人无不惊讶。然而,画面刹那之间急转直下,女人双手怀抱一个婴孩,血溅满身,满目的惊诧和恨意。紧接着,便是白泽抱着婴孩回到眉尧,后面的画面再无女人。 看到画中宛初从小宝宝长大成人,白泽由慈父变为恶人,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众人唏嘘不已。 宛初看着眼前的一切,面容沉静,透过千年,恍若隔世,仿佛镜中人不过是别人的尘封往事。 “他将自己累累恶行藏在此处,看来是有足够的自信无人会发现。”江时卿轻哂一声,看着宛初,怜爱难掩。 “圣尊……竟是如此卑劣之徒。”一辰全身发抖,今日所见颠覆他的认知,沮丧席卷全身。 “或许……这是他羽化前所创造的秘境,创造这一切大概是因为临死前的顿悟。”一辰抿唇,“但眉尧不是藏污纳垢之所,此事应当公之于众。” 他缓缓转向宛初,斩钉截铁道:“师祖,我会以掌门身份将您重新纳入眉尧的名册。” 第75章 毁约 宛初彻底毁掉同心契,不留余地…… “我不需要。” 宛初别过头, 长袖轻挥,铜镜乍然崩裂,碎一地。后悔来到所谓的秘境, 何苦又来提醒自己这些阴暗往事?惹得旁人唏嘘, 同情, 反而令她不适。 “看来秘籍已被墨辰带走, 这里无什可看,也不知他做这秘境干甚, 徒增笑耳。” 言毕,她转身欲走。 却被人拉住手腕。 “宛宛。”江时卿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衣袖, “他造这秘境, 是为了你。” 宛初轻嗤一声, 只觉可笑,狠狠甩开他的手, “青山, 你莫不是还要为曾经仰慕的人辩解?” 经她提醒,一辰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站着的男人亦是曾经的掌门和眉尧圣尊, 立即恭敬作揖, 道:“晚辈说句不好听的,即便后世敬仰白泽圣尊, 若是他做错我们也不该为之辩白。” 江时卿不容置辩道:“我并非为他辩白,第一世他曾拆散我和宛宛,夺我性命,以傀儡术嫁祸于我,使得宛宛怨我,怒火攻心之下毁了同心契, 我恨他都来不及。” “所以,真是他杀了你?”宛初身躯微微一震,心脏骤然紧缩。 先前已料到如此,可事实当真入耳,只觉难以接受。千年来的腹诽和怨怼早已随着时间淡然,本已接受背叛,内心早已释然,在知道一切都是误解那一刻,顿时心里有种无法言语的酸涩。 两人纠缠不清,生生世世怨念不止,何曾真正幸福过?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她的阿爹,那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得阿爹。 她扬起洁白的小脸,泪盈于睫,“他这般歹毒,你还认为他造秘境是为了我?” “是。”江时卿拂袖擦拭泪珠,柔声道:“千年来无人发现此处,但其实他早把答案藏在你的名字里,若不是墨辰无意中发现,这里本只属你一人。” 正如一辰所言,当白泽收获举世瞩目的名誉,修为亦达到无人可及的绝世第一,将死之际才发现这一生如此的孤单和寂寞。 或许在那一刻,孑然一身的他想到了曾经爱过的女人,还有怀中那个可爱的婴孩。才意识到,也许做一个普通人未见得就不幸福。泰山压顶得责任感和名声已让他喘不过气,而曾经的甜蜜和快乐再也无法拥有。 他创造这个秘境,是为了缅怀过去,或许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的女儿会突发奇想闯进来,接受他留下的一切。 人若是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最终什么也得不到。 宛初内心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仍是倔强清冷。 “我早就释然了,他留下来这一切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那些禁术,我根本不屑一顾。” 江时卿摇头,“不,他把禁术藏于此,不过是防止后人重蹈覆辙。我想,他留给你的一定不是这些。” 院子的走廊尽头还有一处厢房。 他指了指,“或许我们该进去看看。” 毛茸茸跳到宛初肩膀,“仙君,既然来了还是去看看。” 宛初忖度片刻,闭目深呼吸,平复心绪后走向厢房。屋内门窗紧闭,随着门打开,阳光照过浮起无数尘埃。她打开掌心,碧绿的微光逐渐盛大,照亮整间房屋。 竟是四壁空空。 “画!”焱雀指着墙壁。 整间厢房只有一幅画。 仍是那个女人,只是画卷上的她不再是青丝披肩。她挽着堕马髻,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女人俯身垂头,娇俏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身边的男人一身白色直裾,亦是笑容满面,柔情四溢。 讽刺的是,白泽从来不曾有过这般温情时刻。 宛初摩挲着画卷,毫不犹豫将画卷取下来。 突然,画卷后的墙壁轰然倒塌,又出现一处秘境。 “境中境?”江时卿惊叹。 创造一重秘境已需要极大的灵力,双重秘境更甚。 众人穿过墙洞,到达金碧辉煌的内室,里面灯火通明,中间赫然一个兵器架,架上摆着一把长戟。 “这是破魂吟?”一辰和江时卿不约而同叹道。 “是。”宛初上前,抚摸着泛着森森白光的长戟。 破魂吟不仅是白泽以血养之,还有曾斩下的魂灵所聚之怨气合二为一,杀伤力加倍。 宛初握住破魂吟,沉气聚力,只见森森白光越发明亮,在日光下毫不逊色。待她将之彻底拿出,光芒渐拢,微微泛绿,仿佛是天生由她驾驭。 就在同时,兵器架化为灰烬。 “好像有东西?”毛茸茸跳到地上,扒开灰尘。 一辰定睛一看,在一团灰烬中找到一个木匣。缓缓将其打开,并没有什么宝藏,只有几张碎纸。 “这是——”宛初拿出残缺的一角,正看到上面有羽滟二字。 江时卿夺过木匣,久久无法言语。 这…… 里面居然是同心契。 “原来如此。”宛初幽幽一声叹息,“原本同心契毁,我们应当永不相认,永不相遇。没想到他并未彻底摧毁,反倒是留在这里。” 江时卿百感交集,“幸好,幸好如此。只需半日便还能修复。” 焱雀感慨道:“唉!本想娶主人为后,看你们如此坎坷,罢了,成全你们吧。” 毛茸拍了拍他的头,“仙君不易,难得殿下能想通。” “恭喜青山圣尊得偿所愿。”一辰恭敬拱手。 就在众人为这一对历经坎坷终能不再分离而感慨和祝福之时,宛初却扬起手中的破魂吟,将木匣生生劈到半空。 同心契悉数从木匣中飞出,如落叶纷飞而下。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她意欲何为。 只见她聚集灵力于掌心,顿时射出无数银丝,银丝穿透碎片,奋力撕扯。 “宛宛,不要!” 江时卿还来不及阻止,下一瞬间,同心契化为一颗颗稀碎的灰尘一般坠下,再无拼凑复原的可能。 他轰然跪倒在地,看着荧光点点落在身上,全身颤抖不止。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 泪水如珍珠滑落,宛初抿唇看着江时卿,“江时卿,你自由了。” 第76章 至死不渝 他的深情,千年未改,至死不…… “江时卿, 你自由了。” 说完这句话,看着满天飞絮飘摇落下,宛初的心阵阵揪得疼。 她这般残忍割断两人生生死死相约的牵绊, 实则内心痛如刀绞。 很痛。 若可以重头来过, 她宁可没有遇到莫惜寒, 没有几百年来的重逢和离别。她内心一片空洞, 分明是想哭,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就是流不出半滴眼泪。 往事一幕幕,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历经千年的风霜, 历久弥坚。然而她感觉累极了。 她怀念没有醒来的那些日子, 单纯的爱慕江时卿, 不顾一切地为他倾尽所有,就像当年情窦初开时遇到莫惜寒。 容颜永驻, 心已老。 那些执念, 执着于弄明白莫惜寒为何要背叛自己,执着于一份情能否善始善终,执着于人生是否能承受无尽的孤独……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默默消解。 将同心契留在木匣, 是白泽死前存下的善念。 然而, 她实在发现的太晚,晚到心已死, 不愿再与同一个男人生生世世纠缠下去。 每一个“莫惜寒”的转世都带给她短暂的幸福和长久的悲伤,辜负和失望如影随形,仿佛一道解不开的迷咒。 她本该是欢呼雀跃的,因有了同心契,他们不会再分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这么多年, 屡次的相遇已让她看透,当年就不该用一张契约把男人捆绑在身边,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应该有各自的生活。 相遇相知相爱是缘分,若是无缘,不该强求。 她应该放他走,去娶一门当户对的妻,去建功立业,去闯荡前程,过他想要的日子。 * 看着漫天飞舞的荧光,江时卿几乎要疯了。他胡乱抓握一通,奈何只有魂灵觉醒,并无任何灵力,什么也抓不住。 “一辰,替我将碎片收集起来。” “是!”看着眼眶猩红的江时卿,一辰心中不忍,将灵力注入拂尘,试图将所有碎片聚拢。 有些飞得太远,连他也抓不住。 毛茸茸和焱雀站在一旁,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惊醒之后帮着江时卿一同寻找碎片。 宛初眼中一片清明,冷冷地睥睨着地上的男人,“江时卿,你何苦呢?兜兜转转数百年,如今你自由了,你我再无瓜葛。” “你——”江时卿双手杵在膝上,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想从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找到一丝眷恋和心痛,然而半分也没有。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沉入见不到底的深渊。 他终于明白,不是这辈子的江时卿做错了什么,而是生生世世的错过已让宛初厌倦至极。 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让女人回头。 可是,他究竟做错了什呢? 即便是一再错过,他仍旧苦苦追寻,从未放弃,为何宛初却在此刻彻底抛弃他? 他摇摇晃晃起身。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情此景下他已无法抑制的哽咽。 “你……你不能擅自做主!我何时说过不自由了?生生世世我都在找你,我都没有说放弃,你有什么资格毁掉同心契!” 江时卿眼里的猩红渐渐浮到了眼角,他抬起手狠狠地捏住她的脸,“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 倘若他不肯放手。 倘若他不肯忘记。 她又能如何? 他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她,低声问道:“是你不爱了,才自作主张对吗?” 宛初仰着头,一动不动凝注着他。 “江时卿,于你而言,每一世都是新的开始。可是我却是背负着几百年的记忆在独行,我累了。你也放下执念,忘了我吧。下辈子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 江时卿松了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然而,即便你没有出现我也从来没有爱过别人,这并不是因为同心契。你知道的,同心契虽能让我们藕断丝连,但情义理性是已经彻底断了。” 看着碎片仍朝天空飞去,江时卿生出深深地无力感和焦灼感,他捂着心口,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江时卿,你——” 宛初拔步向前托住几欲再次倒地的江时卿,盈盈泪水再也止不住淌出来,“不是你想的那样,而是我放下了,一开始我就不该用它绑住你。是我执念太深,爱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当初我愿意,便是真心实意。”江时卿痛苦地拽着手心里的荧光,“我这辈子对不住你,下辈子弥补,不好吗?” 宛初苦笑,“我早已说过,那些事根本不足以让我怨恨你。” 突然,传来“轰隆——”一声,是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声音。众人定睛一看,在不远处扬起万丈尘埃。 乾元殿已开始倾倒,殿顶最先崩溃,一层一层,砸碎无数巨柱,从内到外轰然倒地,粉尘碎屑如流沙瀑布一般坠下。 “不好,破魂吟取出来,灵力已失效,秘境马上就要消失,我们必须马上出去,否则会随着此地一起消亡。”宛初扶起江时卿,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仍执着于抓住空中散落的契约。 宛初神色怔住,众人皆是屏了气。 眼看着巨殿已崩溃了大半,小屋亦摇摇欲坠,地面出现极速旋转的漩涡。 焱雀瑟瑟发抖,背上隐隐作痛,如针戳一般渐渐夺去他的生命,身体隐隐变得透明。 “毛茸茸,快带你家殿下离开,他承受不住秘境消失前的坍塌。” “那……仙君,你快些跟上!” 毛茸茸想像往常一样变得硕大,好驮着大家一同逃离,却发现只能变成一人大小,再无法使用妖力。 “不要白费力气了,快些走!”宛初催促。 直到他们撤离,她幻化出一把金扇,抛掷空中,所到之处将碎片悉数扇回来,落入木匣。 见此,一辰终于将其余的残缺找回,又将木匣抱在怀里劝道:“江大人我们快些走吧。” 江时卿拿过木匣,看向宛初,“你们先走,我垫后。” 宛初抿唇落泪,“江时卿,这辈子我和你好好过,不要再考虑下辈子,行吗?” 天空四分五裂,极速崩塌,石块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宛初和一辰合力才勉强展开微弱的结界,护住三人一同逃离。 只见秘境如麻袋一样极速收紧,出口越来越小,只剩下一人小洞。 宛初甩开银丝撑住,将一辰和江时卿推出去。 两人相继滚落湖边,只见空中只剩下一条缝隙。 “宛宛!” “仙君!” “师祖!” 一瞬间,缝隙如同棉絮一般拉扯开,宛初俯冲而下。下一个瞬间,秘境缝合,彻底消失。 江时卿一把抱住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喃喃自语道:“莫忘了你在秘境里说的。” 听到他擂鼓一般的心跳,宛初忍不住噗嗤一笑,“好。” * 回到画中,众人仿佛做了一场旧梦。 宫里已处处都是墨辰眼线,宛初等人索性留在江府,为防止墨辰通过“定魂针”找到他们,她设立结界将气息隔绝于世。 是夜,夜凉如水。 看到江时卿和宛初站在院子里,大家心有灵犀般地绕道离开。 “宛宛。”江时卿靠近她,想要去拉她的手,却像少年一般踟蹰不前。他不敢笃定,那一刻她是不是为了劝他活着,才说出那样的话。 宛初低头看他似动非动的影子,心里有些想笑。眼下时局动荡,他一颗心全放在她身上,这是前所未有的。 或许,只是她从来没有觉察过。 爱,岂是就放就放。她甚至知道,她的心,还是会对他心动。 但她害怕,她不会死不会老,可江时卿会。 他们还要再一次面临生离死别。 “宛宛,等处理完这里的一切,我陪你去南境看真正的大海,那是你阿娘的故乡。” 江时卿终是没有再靠近,但一片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热忱。 宛初用食指轻轻挠他的掌心,“江时卿,其实我看不明白自己的心,已经很难有当初的悸动,希望你不要——” “不要失望。” 四周一时安静的可怕,江时卿眸子动了动,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满腔的话终是不知如何说出口。 “我明白了。” 他闭上眼,想起遥远的一幕,那是他作为青山的记忆。 那时宛初已然沉睡在画卷中,不知外界发生何事。而青山的容颜已至中年,他并未刻意保持年少之貌。 手中出赫然割开一处,鲜血呼呼往外冒,他将所有灵识聚集在此处,倒逼血液悉数从这里涌出来。 画卷摊在桌案上,鲜血从里画的一角开始浸染,极为缓慢地荡开。 他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将全身的血吸引过去,仿佛有吸血怪兽在摧毁他的身体。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愤怒地冲过来,抢走了画卷。 “筱澪,你干甚?” 那张艳冠眉尧的面容此刻像极了一个女魔头,狰狞而扭曲。在发现无论如何都不能撕毁画卷时,她愤而将画丢到更远的地方。 “你想要救她?我偏不让!”筱澪发出惨烈而可怕的大笑,“你想死?我倒是可以成全你!” 青山一把推开她,酿酿跄跄地走到画卷前,突然后脑勺像遭雷劈一般剧痛,整个身体颓然倒地。 他伸出手,画卷离他仅有半尺之距,却如隔山川湖海,无从触及。 “你死了,也见不到她,哈哈哈哈哈——” 第77章 一辈子 同榻而眠可好? “江时卿。” “江时卿!” 江时卿匆忙掩饰方才的惊惧, 回过神来。 眼前的女人黛眉星目,肤若冰雪,他神情一僵, 柔声道:“宛宛, 我不会让你为难。这辈子……好好待你。” 宛初微微颔首, 抿笑:“你待我并不差。” “我可以……亲你吗?” 宛初噗嗤一笑。 江时卿像是才认识他一般, 处处透着生疏青涩。 他慎之又慎,为曾经将她误认为妖孽而后悔, 为曾欺骗算计她而懊恼,生怕唐突了她。 宛初踮起脚尖, 大方捧着他的脸, 迎上他的唇, 轻吻。 “你曾说梦见我做尽坏事,或许, 如若不是因为你戒备提防伤害我, 我不会突然醒来。我曾经在另一个世界,是为你而来的,江时卿。” 一切都是冥冥中最好的安排。她究竟是穿书, 还是本就属于其中, 已不再重要。 撕毁同心契,只有这辈子足矣。 她往男人的臂弯里靠拢了些, “不要贪图太多,一辈子足矣。我横竖不是自由身,这样就很好。” 手臂一紧,江时卿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低下头在那发丝上落下轻轻一吻。 不,不足够。 他会竭尽全力让她恢复自由, 哪怕淬魂去骨,也要让她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于天地间,不再拘禁于画中。 “我怀疑将你封印在锦盒的人是筱澪,那些污名或许也是她刻意为之。” 怀中的人突然挣脱,诧异道:“我知道你和她并无夫妻之实,可她待你情真意切,你不该如此说她。沉睡之前,我记得她也算是理性公道之人。倒是……我依稀记得是淼雨偷袭了我,然而一辰说她已经半疯半傻,等处理完这些事我再去会她一面。” 江时卿剑眉微蹙。 他的记忆不会骗人,许是这其中有些误会。 筱澪因爱生恨,能从后背一刀将他砍伤,亦有可能嫉妒成魔,加害宛初。 见江时卿再度失神,宛初剐蹭了一下他的鼻尖,“此事已过这么久,如今大家都知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必再计较了。” 江时卿目光幽幽,看向一旁的黑影处,“虽是清者自清,可阴暗角落的真相也不该被掩埋。我定要查出是谁趁你沉睡之际破了你的结界,致你魂飞魄散。” “这些……都过去了。”宛初低声叹一口气。 她只是遗憾,因半魂才愈,混沌了许多事,记忆出现许多偏差。 那些年因着白泽的话去寻找能解除画卷封印的人,遇到青山和霍渊时她定是能发现他们与莫惜寒的的相似之处,可惜那时他们都不记得她。 若真如江时卿所言,近些年才开始梦见她,记起往事,那么青山一定也是记起了什么。 眼前的男人定是有所隐瞒,他怕是知道当年的真相,才暴毙而亡。那么,他是否已经知道解除画卷封印的关键,在于他的血? 宛初心弦一紧,不敢再深思下去。 但愿他不知道。 这画不能再留在侯府。 宛初仰头道:“明日我会和一辰去妖界,那画就让一辰随身带着。” “好,我陪你一起去。” “不可。”宛初食指抵住他的唇。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你在这好生等候与容将军他们会和,焱雀危在旦夕,我去处理地狱谷的事便回。妖界动荡,墨辰和煊源必然要去对付我。你趁此机会把李济带回宫,名正言顺发动兵变。” “你一个人能应付他们吗?”江时卿按住身后的破空,“我不会拖你后腿。” “你会——”宛初莞尔一笑,“你未曾真正修行,这辈子只是凡人之躯,混战中我还要惦记着你的安危,如何凝神聚力?” 见江时卿仍要驳斥,她将头抵到胸口,摩挲着他,“相信我。” 江时卿心口猛地一跳,抱着她久久不肯松手。 男人身上的檀香清冽好闻,聆听他心间的微跳,宛初安抚着:“破魂吟的威力你不曾见过,不必担心。” 江时卿沉默一会,斟酌再三后还是问了:“回来后,你可愿嫁给我?” 然而,还不等她回答,男人又自说自话道:“明日还要早起,去歇息吧。” 她其实想应下,岂料他却把话给堵了回来,好像是生怕她会拒绝似的。 不过,她当真没想过此事。 在一起和成婚有必然联系吗? 没有。 那些东西于她而言都是虚的,只要和在乎的人在一起,形式并不重要。 无论是不理尘世的,运筹帷幄的,还是杀伐果断的他,在她面前时都只有这一副面容。她其实已经和他在一起很久了,亦师亦友,如爱人亦如亲眷。 他将无声、温柔地宠溺和爱悉数给了她。 足矣。 “江时卿,你在我面前总是畏畏缩缩,如何了解我真正的想法?”她假装嗔怪,“你是霍渊时,可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 江时卿思索了一息,“那一世我从军打仗,大概是性子粗犷些,原来你喜欢那样的?” “是。” 江时卿哑然。 在感情上他总是太过慎重,不如那时候的羽滟(宛初)横冲直撞,什么也不怕。 在青山那一世,他未曾想起羽滟时,患得患失不敢表达真心,被她嫌弃。好不容易人过中年想起所有的事情,她却沉睡画中。 就此错过。 宛初双手揽住他,“你大可敞开心扉与我说话。” “哦?”江时卿笑了笑,“同榻而眠可好?” “……” * 接连几日过去,宫里头未曾有太多动静。 金銮殿易了主,朝廷上下一片暗潮涌动,却无人敢冒尖。尤其是看到帝师江时卿面色如常,侍奉着新主,底下更是无人敢吱声。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湛自然不会为难江家。 容鸿蒙已偷偷与孟氏会和,两人按兵不动,等江时卿传消息。 江时卿却是无一日不担心宛初的安危,于他而言,这辈子少一天便是一天,惟愿快些处理身后事,安心带着宛初如南境。 崇政殿里,李湛白纸一般的脸,竹竿一般的身子,哪里还有半年前红光满面意气风发的样子。 江时卿恍若未见,禀告要事后,将城北兵营动乱之事略微一提,试探李湛的反应。 果然,李湛颇有些慌乱,应对道:“此事朕会派人去查,帝师无需紧张。” “陛下,眼下镇守城北军营的容将军仍旧下落不明,臣请命去一趟。” 或许他去一趟军营,会想起前世厉兵秣马的一生,也能想明白宛初究竟喜欢霍渊哪一点。他也好改一改现在这温吞的性子,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 迟疑半晌,李湛木讷地道:“允了,朕派周大人随你一同前去。” 未曾想李湛会答应,江时卿睃了一眼旁边的周旭。周旭本就是与李湛是一丘之貉,如今又与墨辰同一阵营,前去不过是监视他而已。 无妨。 灵光一闪,此人倒是他实施反间计的绝佳对象。他索性将计就计,拱手应下此事。 待他走后,墨辰从后面缓缓出来,命周旭紧紧跟随江时卿,谨防他发现任何端倪。 周旭向来识时务,见李湛已是一副空壳,他便投诚墨辰,苟且偷生也比命丧黄泉好。 他恭敬应声而退,嘴角却乍然浮现一丝鄙夷。 * 毛茸茸驮着宛初、一辰和焱雀,领着眉尧和云水巅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黑岭,入妖界。 望着前方妖气氤氲的山谷,焱雀忍不住惊叹出声,就像是离家太久的人,总算是回来了。 翻过云岭,来到妖界的都城炽煌城。城内风声鹤唳,见到他们的妖物皆是窃窃私语却不敢靠近。 “这么安静?以前城里总是很热闹的。”焱雀低声怨怼,“这煊源怕是想着妖座来之不正,防备森严。” 煊源如今只是一只雀,藏在宛初的广袖之中,而毛茸茸则化作小兔,藏在一辰的兜里。 靠着宛初迸发的强大妖力,眉尧和云水巅的众人皆隐藏人气,分散行动,在暗处跟随他们。 越接近地狱谷,破魂吟越是蠢蠢欲动,发出低低的长吟。 “煊源去了金安,如今宫里谁主事?”焱雀悄悄问。 宛初摇头,“临行前我要凤尾松探过妖界的情况,似乎各司其职,有一妖在维持大局。”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按照焱雀先前所说,妖王是被囚禁于宫中,可墨辰的傀儡术已能控制妖物,说不定妖王现在就是他的提线木偶,依旧统治妖界。 可这事,不知如何与焱雀说起。 一来只是猜测,二来傀儡术控制太久的人或妖会失去心性和意识,即便脱离控制也如行尸走肉,只剩下一具尚且活着的空壳。 焱雀若知晓,怕是会意气用事,破了全盘谋划。 哪壶不开提哪壶,焱雀突然低声哀求道:“主人,可否先去救父皇?” 宛初颇有点心虚,略做忖度后劝道:“煊源的妖王之位来路不正,暂且不会将你父皇如何,倒是你的性命要紧。解除了地狱谷的生死契,恢复了妖力再救他也不迟。” “可是——”焱雀病恹恹的,耷拉着头,不再说话。 一众人等悠悠穿过炽煌城,突然见到密林边出来一个人影。仿佛从黑暗中来,正背着光,只看到月白色衣袂飘飘,似乎是个女人。 一辰最先看清那人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扑通跪在地上,把头埋得极低。 第78章 地狱 仿佛回到千年前,她再战地狱谷…… 宛初拔步向前, 将一辰拽起来。 “傻子,看清楚,那可不是你的什么澪师尊。” 经她指点, 茫然无措的一辰伸长脖子仔细看, 那人和澪师尊长得一模一样, 当真看不出区别。 只是, 澪师尊已仙逝将近百年,确实不该出现在此处。 他揉揉腰起身, 顿时反应过来是中计了。 “哈哈哈哈哈——” 一阵刺耳的笑声划破长空而来。 “师弟,别来无恙。快些起身, 你堂堂掌门给我下跪, 我怕会折寿。” 这时, 墨辰从“澪师尊”身后缓缓走出,嘴角满是促狭。 一辰啐了一口, 恨得牙痒痒, “用傀儡做师尊,这是大不敬!” “什么敬不敬,分明是你没这个本事, 连傀儡术都看不破。” 嗤笑一声后, 墨辰看向宛初手中的破魂吟,啧啧道:“没想到白泽上人的破魂吟竟然有重出于世的一日, 也算是没白费我一番苦心。” 他的视线全落在破魂吟上,很想知道这把看起来平平无奇,带着锈斑的长戟在觉醒后会是如何惊艳。 顺着破魂吟,他视线上移,对上迎风而立的宛初。 “倒是有几分画像里上人的影子,你就是羽滟?” “真是个不懂礼貌的小子。”宛初别过头, “一辰,如果我是筱澪,也会选你当掌门。尊师重道总是第一位的,你修炼成魔,不配留在眉尧。” 墨辰手中幻化藤条一根,只见星火燎原,落在地上噼里啪啦溅起无数火星子,向宛初众人扑过来。 宛初旋转手中金扇,悉数挡了回去。 “火系灵力与木系灵力共存,看来你已突破了灵力的极致。”宛初凌空,地上的藤蔓拔地而起将墨辰紧紧包裹。 不过片刻,藤蔓突然膨胀开,到达极致之后炸裂成粉末,墨辰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面带嘲讽,“羽滟,你也太小瞧我了。” “你想死?”宛初轻笑,扬起手中的碧水。 “哈哈哈哈哈——”墨辰再度肆意狂笑,“我来不过是想观战,看看破魂吟的威力,并不想与你缠斗。” 一旁的一辰上前一步,怒斥道:“师兄,你放出地狱谷的妖兽就是为了逼出羽师祖?你可知眉尧的宗旨是护佑天下平安,如今却因你一人私欲导致生灵涂炭。” “生灵涂炭?”墨辰环顾四野,笑得愈发大声,“你以为没有我这人界就能安生?饿殍遍野,到处是流血浮尸,有什么值得护佑。” 一辰怒火攻心,拂尘抖动,只见飞沙走石漫天。 “一辰,莫被他激将了。”宛初道。 一瞬间悉数平静,一辰静心调息,“我自有良策救世,倒是你滥用傀儡术,根本就是在滥杀无辜。” “师弟,没有个人私欲的人和妖物是不会中傀儡术的。傀儡术不过是放大他们心中最大的欲望,让他们任由欲望牵着鼻子走。”墨辰一副正义凛然,“我不过是让他们放纵一把。” “放屁!”毛茸茸骤然变大,“谁没有欲望?只要是个人都懂得克制。明明被欲望牵着鼻子走的是你,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怼得墨辰愤而甩起手中的软鞭,蓦地朝毛茸茸袭来。 毛茸茸一个纵身就躲到宛初身后。 青光乍现,只见软鞭生生斩断,墨辰竟被宛初释放的灵力逼退一步,他脸色瞬时惨白,恶狠狠道:“我倒要看看从地狱谷出来,你还有没有本事与我应战。” 说完,他如风一般消失不见。 “卑鄙!”毛茸茸气得跺脚。 宛初不以为意,只是奇怪煊源并未和他一同前来,心里有些担心。若是煊源还留在金安,江时卿他们的胜算便减半,贸然行动的话怕是会有生命危险。 临行前,她将豹妖和蛇妖继续留在江府,就是为了保护江时卿。可饶是他有破空剑,豹妖和蛇妖也不是煊源的对手,她即刻要一辰送入纸鹤,将消息传递过去,一并询问金安的情况。 穿过密林,一路畅通无阻。 直到地狱谷的临界。 千余年前,世间不分妖界人界,妖魔横行,仙门正道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仍旧未能彻底战胜妖兽。直到白泽携破魂吟横空出世,联合云水巅和眉尧山众修士,将妖兽封印地狱谷。 眼下,墨辰不顾世间生命,擅自打开通道,地狱谷的妖兽蠢蠢欲动,只是因封印未悉数解除,否则早已倾巢而出。 地狱谷毒瘴沼泽密布,其中妖兽多如瀚海,又被封印千年,怨念极重,早已是怨念般的存在。 与焱雀结契的妖兽,定是指望着他将宛初引来,只要宛初带着破魂吟而来,他们才走希望释放破魂吟中的怨魂,将封印啃噬。 墨辰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这些妖兽,简直是丧心病狂。 站在地狱谷边,一望无际的黑暗,脚下传来阴风阵阵,寒从脚下起,深入骨髓。地狱谷下极为广袤,千年来从未有人敢涉足,自然没有地图引路。 若非宛初,任何人都没有胆量下去。 “你们怕吗?”宛初站定后,回头看向踟蹰不前的众人。 此刻,眉尧修士和云水巅的除妖师已再次聚集,如同千年前那一役。 一辰猛然回神,便见一张小脸熠熠生辉。破魂吟竟然活过来了,发出雪与火交融的冷光。 焱雀背脊发凉,他下意识地想要说“我有点怕”,可看到宛初那张坚定无畏的脸,看着她抬起一只手,举起了破魂吟,顿时也不再畏惧。 后面乌泱乌泱的队伍沉寂无声,云水巅的圣主已中墨辰的奸计而半身不遂,他们想要复仇,无所畏惧。 眉尧修士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也许再往后千年,也未见得会有此等境况。 杀意已按捺不住。 “随我来!” 宛初一声号令,纵身一跃,众人紧紧跟随,很快上千人已极快的速度消失在黑暗中。 见此,墨辰稍等片刻,亦抚剑飞行,俯冲而下。 地狱谷昏暗潮湿,凄厉不甘的惨嚎声震荡着山谷,只见远处一双双赤红的双目,妖兽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猎物上门。 “轰隆——轰隆——” 大地在震荡,妖兽们已倾巢而出,几乎是靠着那庞大的身躯便可将他们悉数碾压。 宛初冷笑着,碧水凌空,突然周边的藤蔓枝丫如同骇浪一般席卷而去,顿时第一排的妖兽掀翻在地,而后面的也踩踏着前排的尸体继续猛扑过来。 这些妖兽是最低等的毫无思想的魂灵,他们听从地狱谷高等妖兽的指挥,铸起一面铜墙铁壁,以蛮力阻挡和啃咬敌人。 宛初和一辰等人不愿再此耽搁时间,这些没有灵魂和思想的妖兽远不会与焱雀订立契约,他们索性杀开一条道,带着眉尧修士径直往里面冲。 剩下的留给云水巅的人解决,他们最擅长对付这样的妖兽。 冲出敌阵之后,面对他们的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妖兽亦没有声响。 无声之境,陡生寒意。 好像下一瞬间就会跳出一只妖兽,然而他们谨慎前行之中什么也没看见。越是空无一物,越是心惊胆战。 “焱雀,你躲到一辰的乾坤袋里。” 焱雀自知此时不拖后腿便是帮忙,听话地化作雀儿钻入袋中。 毛茸茸看着眼前静谧无声的世界,默默缩好身形,待在宛初的肩膀,好像只要脚落地就会被吃掉一般。 一辰有些犯怵,低声道:“师祖,这地方如此之大,妖兽众多,即便你再厉害也不可能顾上首尾,我们——” 宛初侧目,“所以我才统筹了一部分在地狱谷另一头我们会和。一辰,你是心系苍生的修士,我希望你明白,有些事不能等有全然把握再去做。墨辰想要引我来,便是想要做白泽当年之事,以我打头阵,而他坐收渔翁之利。” 一辰微微讶异,可见她了然于胸的样子,仿佛并不把性命当回事。前路荆棘遍地,依旧一往无前。 “一辰,千年前我是最强,除我之外无人能应付地狱谷之绝境,今日也一样。我不出头,谁来阻挡这场浩劫?我从来没有护佑天下苍生之信念,可天降大任,我不能后退。不能让妖兽奔涌而出搅得天地无常,生灵涂炭。”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难免有些志得意满之况味。 然而,一辰看着她的背影,并未看出什么炫耀和自满,反倒是无尽的孤独。就像那夜在观景台,迎风而立站在悬崖峭壁上时,她和那柄破空一样,寂寞孤绝。 这就是她和江时卿最像的地方。 他忽然有些难过,千年来她一度承受欺骗,利用,伤害和诽谤,却从未因此而堕入心之炼狱。永远是双瞳剪水,清澈见底,这样的心性,即便是半妖又如何? 人与妖不该如此界限分明。 “一辰,切莫走神。” 突然,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周边陷入白茫茫之中。 只觉得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宛初的浑身越来越冷。 耳边簌簌声不断,像是在下一场雪。 并不是像,而是事实。 她怔怔看着四周,一辰他们已消失不见,肩膀上落下一枚六瓣雪花。 居然下雪了? 第79章 唯一 她终于想起来,他是她的解药 天上落下纷扬的雪花, 四周寂静得一点声响也无。 宛初不由得懊悔自己太大意,无知无觉中就步入了地狱谷幻林。 若无法从幻境中全身而退,她便功亏一篑。更可怕的是, 她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此刻都在幻境中挣扎, 而她不仅自入迷障, 还无法保全他们的平安。 她感觉到体温在迅速的下降, 全身力气抽离,瑟瑟发抖, 喘不过气。面色比雪还苍白,只能勉强维持站立。 寒冻是她最大的敌人, 她不能逃避, 只能面对。 不能死, 必须活下去! 她摊开掌心试图用灵力取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变成如同孩童一般大小。冰面如同明镜, 倒影中她只有十岁左右, 还是体内妖性未曾觉醒的时刻,天真,羸弱。 与四周广袤无垠的冰雪相比, 她是如此渺小和不堪一击。 前方皑皑白雪中, 庞大如山的冰晶巨花赫然的出现。冰晶如同一柄柄利剑,疯狂的刺向她。冰寒之气从地面扩散, 完全冻结了她的双腿。 她连迈开步伐都显得非常的困难,面对那无数的冰尖刺来的时候,只能笨拙地躲闪和抱头蹲下,在冰面滚动。 冰晶落到冰面,周围爆发震耳欲聋的声响。刚刚还凝固的冰面被不断撞击,不断出现裂缝, 以她为中心,裂缝越深越宽。 “轰——”的一声。 冰面就像是豆腐一样脆弱,她脚下的冰开始发出脆响,一层层崩塌。伴随着“轰”的一,猛然下沉。 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很多事。 其中有一幕,白泽将镜湖瞬间冻结后,输入真气令她全身暖和,让她尽情冰嬉。数次之后,她完全卸下防备,能够从容快乐地在冰面滑行 就在她毫无准备之际,白泽挥剑连劈三下,冰面乍然崩裂出一道长长的裂缝。猝不及防,她滚落到冰冷的水下。 就如此刻这般。 她浑身的温度都被刺骨的冰水吞噬殆尽,咬紧牙关拼命挣扎。 当年她费劲全身力气游回岸边,站在岸边的白泽目光比寒潮还要冰冷,在她的心口猛地劈开一道口子,从此再未愈合。 她不能死。 奋力地往前游,即便看不到边际她也决不允许放弃。虽是年幼时的身躯,可内心早不是当年那般脆弱。 可惜,耗尽力气,仍旧只是原地打转。 留在这节骨眼上,巨墙一般的焰浪掀起来,冰块悉数碎裂融化。 冰晶再次如同机关一样射出,朝向她前方。前方有一团红色的火焰,将冰晶消融于无形。 这时,大大小小的妖兽像是从炼狱爬出的鬼,直奔一片火海中。随着妖兽们一批一批地化成灰烬,湖面仿佛退潮一般,水面越来越低,直到宛初能够畅快的呼吸。 她这才发现,天边卷起火烧云,那不是云,是热焰照亮整个天空,所到之处冰雪消融。 身上一点点的回温,她终于能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慢慢走向那团绚烂的血火。 那个浑身浴火的人,是江时卿。 乍一看,很有几分当初青山在乌山林浴血奋战后的影子。杀出一片血路,从此一战成名。 “你怎么会来?”她满怀戒备地靠近,仍旧觉得一切都是幻影。 江时卿身上的血火骤然消弭,天地间又恢复昏黄之色。 幻境消失,她依旧在地狱谷中,身边的修士们接二连三倒下,都是深陷幻境无法逃脱的人。 眼前的江时卿并没有消失,他屹立在众人之间,迎风而立,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唇角带笑,手中的破空正散发出幽幽蓝光。 “是你入了我的幻境?” 她扑向江时卿。 他的身体炙热如铁,包裹住浑身冰冷的她。 宛初紧紧贴住,“你疯了吗?居然只身过来。” “宛宛,当初并不是你遇到我,我本就是被白泽选中送到你面前,是为你而存在。”江时卿紧紧搂住怀里的女人。 “入了军营,突然想起很多事。”他低头抚摸女人的脸,“不该让你只身犯险。” 宛初垂眸,“是我大意。不过,我也想起很多事来。” 适才在冰湖之中,她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激发她记起所有的事情。 她阴寒之体,天赋异禀,木系灵力却能驱动冰雪。然而这副体质却是双刃剑,必须寻求身体有异火的人靠近贴护,才能避免被自己伤害。 这样的人虽少,但亦不难寻。 当初白泽选中莫惜寒,不仅是看中他体质异于常人,更是看出他资质一般又极易控制。只是没想到他和羽滟动了真情,擅自做主要把羽滟带走。 他为一己之私将女儿困于画中,将黑暗的秘密随之沉睡。只要羽滟沉睡,醒来后记忆便会消损一部分,待她重新想起来时又会陷入他设立的咒语再度沉睡。虎毒不食子,直到大限将至,才告知羽滟身体的隐秘,让她去寻找“伏龙真身”。 许是因着同心契的缘故,宛初总是与莫惜寒的转世相遇,却又总是错过。 此刻,宛初如同一团浆糊一般的脑袋终于捋清所有一切。 “你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御剑飞行。”江时卿笑了笑。 “可是你——”宛初想到幻境中,他的异火驱散她体内饥寒,但回到现世他依旧只是凡人之躯,疑惑道:“你为何会知道我会遇到这一遭?” “我不知道。”他摇头,“只是记起你的弱点之后,有些担心。” “你不该来,我怕自己顾不上你们。”宛初烦忧道。 “你放心,我保护你,你无需顾及我。” 地狱谷处处是陷阱,而墨辰定是知晓宛初的弱点,才将他们引到此处,暗中使坏。 他若不来,宛初更危险。 只有心智坚定的人才能免受受到幻境控制,正因如此,江时卿压根没有任何影响。 一辰亦是如此。他正拉着一个个发疯的修士,试图将他们拉出幻境。 “一辰!这是幻林,树妖掌控一切,我们得去找到他。” 一辰回过神,看到江时卿后大吃一惊,“江……你是江大人还是青山上人?” “都是。”破空收入剑鞘,江时卿笑了笑。 事不宜迟,三人朝着幻林深处走去,遍布石柱和树桩。而在一大片树桩尽头,有一棵擎天巨树。枝繁叶茂,枝叶密集地缠绕,几乎毫无缝隙。 “羽滟,又见到你了。” 巨树像一个中年男人,声音深沉浑厚。 “你与妖兽并非同类,为何要帮助它们?”宛初朝着粗大的树干发出质问。 “我不是帮他们,而是他。” 他? 三人猛然回头,见到墨辰正站在后边的石柱上,笑容诡异。 “你为何要帮他对付我们?”一辰不解,“他并不是好人。” “呵呵呵呵——”巨树笑了四声后,慢慢道:“在我眼里没有好人坏人,只不过是看他比较顺眼罢了。” 原来,是棵是非不分喜怒无常的妖树,宛初已不欲与他争辩。径直幻化出如藤条一般碧水,抽过去。 “哈哈哈哈哈!” 石柱上的墨辰大笑,“木系灵力对付树妖,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然而,才笑不过三秒,眼前的景象将他的脸打得啪啪作响。 江时卿的破空在碧水的牵引下顺势而上,蓝光如同冷焰一般瞬间点燃整个藤蔓。 幽幽火光在下一个瞬间化作簇簇火焰,落在巨树的身上,灼烧出一个个大洞。 巨树千疮百孔,发出一阵阵哀嚎。 见此,一辰索性扬起佛尘,为火势添了一把柴,星星之火彻底点燃巨树的枝丫。 “不要!不要!”巨树开始疯狂地甩动树枝,无数火球散发出来,又被宛初的金扇快速挡回去。 “好痛!” “痛!” “臭道士快来帮我!” 墨辰看着这一切,默默地退后,“抱歉,我不过是想看看破魂吟的威力,看来你还不值得破魂吟出手。” 言毕,他再次飞遁。 巨树的身上出现数不清的小洞,里面熊熊火焰灼烧着他,生生将他烧得鬼哭狼嚎。 “收回幻术,我饶你一命。”宛初厉声喝道。 “好——” 宛初并不信,侧目道:“一辰,劳烦你去看看。” “我不骗你,求你了!” 宛初静静地看着他,一边凝神聚力,手中的碧水顿时化作冰柱。 俄而,一辰回来,“师祖,他们已安然无恙。” 见到毛茸茸等人带着队伍往这边赶来,宛初口中念念有词。 冰柱精准地落入每一个空洞,将火焰扑灭。但宛初并没有给树妖喘息的机会,冰封住他的树干,冻得他发出低低的呜咽:“好冷啊,你说话不算数!” “回答我两个问题。”宛初道。 “第一,巨兽还是封印着吗?” “我不知道,那个道士一直尝试解除,好像失败了。” “第二,我知道地狱谷有通往巨兽坑的捷径,把地道打开。” 只看地面赫然出现一处圆形大坑,可容三人同时进入。 “待我们到了巨兽坑,冰咒会自行解除。” 说完,宛初牵着江时卿的手率先走去黑洞中,一旁的毛茸茸和焱雀面面相觑。 江时卿什么时候来的?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第80章 守护 他会保护她,不让她受伤 地道的入口伸手不见五指, 蜿蜒曲折,江时卿和宛初极有默契,互相紧紧攥着彼此的手, 让身体尽可能保持平衡。 入地道后, 顿时宽阔起来。 宛初掌心的微光分散成小小的火苗, 照亮整个地道。 “巨兽当年是白泽封印, 也许墨辰已找到解除封印的咒语,他修炼而入了迷障, 定是在那边等着我。” 江时卿眉头微蹙,“破魂吟究竟有什么这般吸引他?” 自白泽羽化, 破魂吟便成了一个传说, 眉尧中人皆以为他把赫赫有名的名器摧毁。因而无人看见过, 亦不知晓它到底有多大的威力。 “墨辰或许想要的是破魂吟体内的妖力。”宛初摸了摸长戟,仿佛有所感应一般, 长戟发出晶白亮光。 一辰冷嗤一声, “破魂吟只有师祖能够驾驭,他不过是痴心妄想。” “也不尽然,在镜湖秘境中破魂吟沉睡太久, 他无法唤醒。眼下我已唤醒, 若是我刚刚没能走出幻境,他便可带走它。” 说罢, 她侧目看向江时卿,疑惑道:“你匆匆赶来,金安那边怎么办?” 江时卿将声音压得极低:“煊源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我和鸿蒙决定暂且不动,等处理完地狱谷的事再议。看形势,墨辰不知我们的谋划, 也并未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何必打草惊蛇?” 宛初点头,将他的手拢紧,“你跟紧我,我不想要你死。” 一如当年她带着莫惜寒逃出眉尧陷入绝境,以及陪着青山闯入乌山林时,就像在呵护一头幼兽。 笑意在唇角荡开,江时卿反手揽住她,“当年征战时可是我一直保护你。” 宛初睃了他一眼,未置可否。 那是因为我掩藏实力好吗? 男人需要女人给他展示力量的机会,她便给他。毕竟,无数次她沉在黑暗的寒夜无法挣脱,都是他伸出手拉了一把。 她隐隐有些烦忧。 眼下她回忆起越来越多的事,意味着即将陷入白泽设立的临界点,诅咒一旦生效,她又将再度陷入沉睡。 当她醒来时,他早已作古。 没有了同心契,转世的他不可能再与她相遇。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砸下去时很爽快,回头看来脚更疼。 “小心脚下。”江时卿提醒。 脚下有大大小小的坑洞,里面氤氲着阵阵热气,一旦不小心踩踏便会被灼伤。好在除此之外地道畅通无阻,不过半个时辰,大家看见远处的亮光。 众人心中皆有些欢喜,似乎胜利在望。 宛初沉声道:“外面就是巨兽坑,大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那些庞然大物力量,速度和妖力远远强于寻常妖兽。除此之外,还有与他们配合的小妖物,极为细小,擅长钻到衣领鼻孔等处,防不胜防。 果然,刚走到出口,便听到外面出来怒吼声。 一只白虎妖有半层房屋那般高大,一双巨眼大如面盆,正灼灼地看着他们。 “看来师兄已经把巨兽都放出来了。”一辰亮出佛尘,做好全力以赴的准备。 “看后面。”焱雀惊道。 原来,后面还有大大小小的妖兽靠拢,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都在这里等着他们。 宛初毫无惧意,往前走一步,大声道:“我已经来了,还请解除与我朋友签订的生死契。” “已经解除了。” 只闻其声未见其妖。 毛茸茸扑腾右爪掀开焱雀的衣裳,背后的黑色莲花已渐渐聚拢,融与肌肤,再也看不见。 焱雀不再萎靡不振,挥动着翅膀化作鲲鹏一般飞起,径直啄向地面的妖兽。 没想到他会率先发起攻击,地面上的一些小妖兽避之不及。就像是老鹰捉小鸡一般,很快有几只妖兽被啄得体无完肤。 看到这一幕,宛初不禁笑得前俯后仰。 “吼——” 白虎举起爪子朝他们按下来,巨大的爪子像锅盖一样,众人很快四散开来。然而来不及逃跑的修士瞬间就成了一团血糊糊的肉饼。 紧接着,又来了红虎,狼等巨型野兽,光是体型能够碾压众人。 “羽滟,让我见识下破魂吟的威力。” 又是墨辰,正站在树下。 话音刚落,白虎以迅雷之势冲向墨辰,将他顶翻。 他酿酿跄跄站起来,脸色惨白,斥责道:“到底是禽兽,恩将仇报,如果不是我——” 又是猛地一掌,墨辰一跃而起跳到高处,避开白虎。 “别忘了,若不是我你们至今还锁着!” 白虎发出一声怒吼。 地狱谷的妖兽皆是穷凶极恶之徒,他们因着欲望的膨胀扭曲变形,化作不同的形态。里面有些妖兽原本并非动物而是人类,却迷失在欲望中,变成丑陋不堪的兽。 他们怎么会感恩? 江时卿不由得嗤笑一声,“墨辰,你是自作孽不可活。” 墨辰这才注意到此地居然有一个凡俗之人,而此人身上的那柄剑分外眼熟。细思之后,嘴唇愕然张大。 突然想起对付树妖时,他驱使利剑时游刃有余,分明就是与它融为一体。这绝非常人能够达成。 “你身后的是破空!” “你究竟是什么人?” 江时卿根本不屑于看他。若当初他知道百年之后眉尧会出这些一个败类,无论如何不会给筱澪偷袭之机,让掌门之位拱手让人。 “处理完这些妖兽,我再杀你证道。” 闻此,墨辰额角微跳,无法猜到此人身份。江时卿出现,在计划之外,他索性隐到外围,静观其变。 对面的妖兽蠢蠢欲动,空气中蔓延着杀气。十来头巨型妖兽率领着众多大妖小妖,越聚越拢。 妖兽也懂得各个击破,众人不得不分散开应付眼前的敌人。 眉尧修士大多是元婴级,与巨兽相敌无异于是,因而相继倒下,死状惨烈。 巨兽坑化作一片尸山血海,这里就是活地狱。 宛初正在力战一头巨熊,却未防一个蜈蚣从身后袭来。 江时卿直接用肉身替她招架下了这一击,而虎妖趁此偷袭,猛地一爪将他整个后背全部撕裂开来,鲜血迸发。 宛初瞬间暴怒,掣出碧水直接洞开白虎腹部,五脏六腑都碎裂。 她托住江时卿,将他扶到一旁休息。 “你待在结界里,不许再出来!” 江时卿拉住她,“若是要使用破魂吟,你会被反噬。” 夕阳逐渐沉没,黑夜即将到来。 夜里人的阳气不足,而妖兽妖气更加旺盛,再拖延下去,对他们不利。 而如今的眉尧和云水巅早已不是当年全盛时期,她必须靠自己倾尽全力赢得这一战。 天空收拢最后线日光,白昼消失,黯无边界的黑夜沉甸甸地压下来。妖兽们发出欢呼声,越战越勇。 突然一道流光溢彩划破黑暗。 破魂吟发出沉闷的低吟,原本锈如废铁一般的长戟变得灵光四溢。 妖兽们皆被这五彩斑斓的光柱吸引,一时不敢靠近。 宛初站在妖兽与众人之间,面无表情地灌注灵气,统筹全局。 “大家拿好法器各显神通,我只能钳制他们半个时辰。” 破魂吟所到之处,冰雪如同巨浪一般蔓延,一直蔓延到地狱谷的尽头。光芒熠熠生辉,映到了天上,如同白昼。 光秃秃的地面,无数冰柱拔地而起,像镣铐一般锁住妖兽的脚。 “好烫!” 整个巨兽坑发出凄惨的呻—吟。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分明是冰层困住,妖兽们看起来更像是受到烈焰炙烤。 江时卿率先扬起破空,迎头斩杀两头巨兽。 这时众人们纷纷反应过来,各自拿着法器开始砍杀。 妖兽们因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宰割。 大多数妖兽自知无力回天,仍是拼尽最后的力量挣扎,睁开冰晶的桎梏,扑向宛初。 妖兽们恨极了这个困住他们的女人,使出浑身解数释放妖力鞭打宛初。 焱雀和毛茸茸等人在她周围护佑,但仍宛初的身上仍旧出现斑驳的伤痕。 控制破魂吟需要强大的灵力,她只能待在原地,承受妖兽们的攻击。 江时卿和一辰合力,顷刻间飞沙走石团团围住宛初,将伤害值降到最低点。 混战中,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众人们前仆后继杀红了眼,誓要将妖兽杀尽。 巨兽们纷纷倒下,小兽们见状不敢再抵抗,四下逃窜。 当破魂吟释放完最后一点灵力,地狱谷再度陷入黑暗。 同时,一片沉寂。 大家借助灵力燃起火把,看到一座座尸山,看到里面堆积的有同伴,抱头痛哭。 就在众人皆松一口气时,听到一声尖锐的“嘶”声。 墨辰扬起长剑从后背偷袭宛初。 由于驱使破魂吟时耗去了太多心神和灵力,宛初猝不及防之下,被墨辰雷霆万钧般沉重的灵力劈个正着,胸口一闷,鲜血喷出。 “把破魂吟给我!” 宛初用长戟撑住身体,倒在江时卿怀中。她费劲全身力气仰头,在他耳边轻声耳语一句。 只见江时卿抓住破魂吟,输出全身压制不住的异火,灌注其中。长戟顿时黯然失色,化成粉末一般,碎裂在他手中。 墨辰脸色一沉,身上布满黑色的纹路,发出极致怒吼:“我要杀了你!” 第81章 沉睡 他不知道,她这一次沉睡是否会醒…… 狂暴的墨辰无法遏制体内汹涌澎湃的妖气, 如热浪要喷涌而出。 先前吸食妖物的妖力,转化为体内的灵力,却不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早已被妖气腐蚀。 他本就没有白泽那样异于常人的根骨天资, 却妄图再次用禁术缔造神话, 根本就是自取灭亡。 原本是木系灵力的他, 哪里能驾驭体内腾腾怨火, 恐怖的焰浪从他口中滚了出来,荡到了千丈之外! 江时卿带着宛初躲过一击。 此刻的墨辰早已无法控制, 理智尽失,仅凭兽-性行事, 和地狱谷的妖兽并无区别。 “不能让他死!”宛初竭尽全力大喊一声, “用索妖链捆住他, 抑制他体内的妖气乱撞。” 他死了,煊源说不定会在人界大开杀戒。 必须保住他性命, 还能以此要挟她。 宛初感觉到身体里的力量再一点点消逝, 陷入无尽的混沌中,再也支撑不住,躺在江时卿怀里, 闭上双眼。 好累。 她很想睡一觉。 这是很可怕的念头。 上一次她闭上眼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改天换地,青山已逝。 她掐着江时卿的手臂, 试图保持清醒,可是最后仍架不住昏沉睡去。耳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是躺在一片静谧的湖中,碧波荡漾,伤口也在浮浮沉沉中得到缓解。与内心的疲惫相比,身上的痛楚不过是阵阵涟漪。 * 醒来时, 宛初的眼见氤氲水汽。 她似乎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江时卿为救她,浑身是血,躺在乾元殿里。她怎么呼喊,他也不看一眼,任由全身的血往一处流,直到耗尽心力。 又梦见一场大火, 挣扎着醒来时,她胡乱抓了一通,口里不断喊着:“江时卿!” 直到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冷冽清香瞬间令她心安。 她下意识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担心下一秒男人就会消失。 男人的大手温和地轻抚后背,在耳边低语:“过去了,都过去了。墨辰已囚,煊源带着孩子回到妖界。焱雀暂时要处理那边的事,毛茸茸跟着我们回来了。” 听他絮絮叨叨每一件事,宛初的心渐渐安稳下来。 “我睡了多久?” “十天而已。” 这么久? 可江时卿说得十分轻松,仿佛笃信她会醒来,并没有丝毫慌乱。 十天啊! 好像往后沉睡的日子会逐渐拉长,而好不容易已经清晰的记忆将再度陷入无边的黑暗。 但愿能够陪着他过完这辈子,再沉睡也不迟。 她略微有些郁闷,抬头看眼前的男人,猛地想起那一日他也受了重伤。赶紧将他转过身,抚摸后背,“我的傀儡还可以用。” “不必了。”他轻笑出声。 江时卿的手拂过她耳侧的发,将她的身躯拢到了怀中,“何必大材小用。” 结实的胸膛,发出极沉稳,极好听的声音,还有强劲有力的心跳。 “你怕什么?我的骨头都要被捏断了。”又是一阵轻笑。 她低下头,后知后觉发现仍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连忙松开。 “我怕醒来之后,你就不见了。” “不会。”江时卿再度将她揽到怀里,“我再也不会让你沉睡。” “啊?”宛初感觉到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心虚地垂下头,“你说什么?” “我会想到办法,解开白泽的咒术。”男人淡笑,似乎胸有成竹。 这反而让宛初心惊胆战。 唯一的办法是要以血祭画,她宁可不要走到这一步,更不愿意江时卿发现这个秘密。 “不必,不必。”宛初轻声道:“这辈子大可不必,你只要陪着我就好。” 她环顾四周,这是在画卷里,而屋外晴空万里,一片生机勃勃的世界。 “容将军他们事成了吗?” “孟大人借李济之名夺回金安,尚且不便于易主。朝廷上下已接受这场宫变,有些人正在筹谋出路,逃离金安。不过孟大人擅识人断物,会善待忠臣良将。” “皇后娘娘自由了?” 江时卿愣了愣,抿唇笑着点头。 “怕是只有你能理解她离开皇宫是喜极而泣的心情。只是,她回了甄家不见得会好过。” 一个前朝皇后,总不能擅自改嫁。不过像她那般玲珑剔透的人,也不尽然要活在男人的世界。 宛初起身,想去外面走走。 两人走到屋外,盛夏已收了尾巴,绽放秋天的气息。 “蓁蓁如何呢?” “她愿意留在宫里,便随她。你如何不关心我?”江时卿有些不耐烦她前面的问题,眉头微蹙。 宛初噗嗤一笑,偏生不问,指着养寿堂的方向,急着要去拜见老夫人。 上月宫乱,老夫人吓得不轻,险些丢了半条命,眼下才大病痊愈。宛初去探望一番倒也合宜,若是看着江时卿带她前去,指不定心情大好。 到了养寿堂,江家人看到宛初安然无恙,皆是满脸欣喜。 苏老夫人拉着她的小手,拢到榻边,不住地摩挲着手背,说了许多贴心话。待江母从外头进来时,朝她使了个眼色。 江母立即接过话头,“宛宛,等你们从南境回来,晏之就娶你过门。” 一时间,江时淮挤眉弄眼,适时地喊了一声:“嫂嫂,我觉得可以。” 这一回江时卿不打反口,倒是宛初一脸茫然,他们何时说了要去南境?莫非在她睡着的十日里,江时卿把朝廷之事把事情全说了,而江家人竟然接受她异于常人的身份? 江母捂着帕子笑了笑,“我倒觉得可以,只是宛宛家人不在,眉尧山便是她老家,晏之还是当去一趟,当做提亲。” 宛初越发迷惑,看向江时卿,只见他摇摇头。 “咳咳——”他以手抵唇,“此事不着急,宫里的事如今还未平息,不可冲撞天子之事。” 提及此,苏老夫人一声长叹,“未曾想世事难料,我一把年纪还能看到改朝换代的新鲜事。” 江母轻声道:“母亲,此事不宜声张,我们在府里好好待着,晏之自会处理。” 抛开国事,大家又聊了近日的一些趣事,眼见日头从另一处落下,时辰不早,便叫下人开了晚膳。 晚膳后,宛初和江时卿坐在屋檐上,看万家灯火,她终是按捺不住,问道:“你究竟是如何说我们的事?他们可知情?” “那些事如何与他们说?怕是会吓得魂都没了。”江时卿笑道:“我只说你是眉尧修士,一辰的师妹,其余的便遮掩过去了。” 这倒是巧妙,既未曾在她的身份上撒谎,又未曾把怪力乱神之事说出来。宛初靠在他肩头,“我们何时动身去南境?” “你不生气?”江时卿微绷着唇。 宛初双眸微微睁大,笑岔气:“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你许诺带我去看海,早就该兑现了。” “我擅自做主,辞了官场的事,又和阿娘说去南境回来就娶你,你可答应?” 月光淡淡地倾泻而下,蒙在江时卿脸上,一层薄薄的白霜。这张脸俊朗得即便是过了这么长的岁月也看不腻。 宛初睫毛轻颤,这是他们最后一世,或许再无转世相遇的可能,她只想好好把握,享受当下,不去思考将来。 她点点头,“我愿意啊。” 躺在他怀里,聆听他如擂鼓般密集的心跳,连带着她的一颗心也扑通直跳。 江时卿淡笑着,伸手抚摸她的头发,缠绕在指尖。 “带你去看海,看日出。” “你辞了官,孟大人肯?” 江时卿怔了片刻,忽然失笑,“若是顾忌太多,又如何与你相伴一生。” 这话更像是对他自己说,曾经顾虑良多,才一再地错失与她在一起的机会。今生今世他绝不会再放手。 薄唇微勾,他欺身压下来吻她。 宛初头脑片刻空白,很快闭上眼,承受这来之不易的欢愉。 江时卿探出长臂揽着她,重重吻她的额头和脸颊,横抱着他飞身下地,走到卧室,将她放在榻上。 又拢了拢她一头青丝,好像是在抚摸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宛初搂住他的脖子,笑意吟吟地看着他,“江大人快点,春宵一刻值千金,等以后老了我可就不要你了。” 说到他的痛处,江时卿也不恼,眼中一片促狭,他低低地笑着,抬手抚了抚她的面颊,欺身吻她的脖颈和耳垂。 很快,嘤嘤呜呜的声音被他吞没。 宛初害羞得全身紧缩,闭上眼睛感受他身上好闻的清香。和风细雨般的轻啄,很快变成攻伐辗转,将她的呼吸被掠夺殆尽。 * 半夜,江时卿抱着迷迷糊糊的她去浴室给给她洗了个澡,又替她绞干头发。 垂眸, 试图吻醒她。 怀中人却是沉沉睡去,仿佛是置身在一个不被世事惊扰的结界里,任他怎么呼呼也不醒来。 江时卿无奈,只好替她换了一声月白色的里衣,搂着她睡下。 听到枕边人均匀的呼吸,他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第二天,天还未明,他便醒来。身边的宛初仍旧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他知道,或许又要等个两三日。 然而,他更怕这一睡会是个漫长的日子。 第82章 游历 宛初又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她躺了很久,始终沉在混乱而孤独的情绪里,直到外面天色渐亮,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才抬起手。 “你终于醒了。” 幔帐拉来,搭在挂钩上,红霓的头探过来。 宛初想起来,身子有些乏力,腹中空空,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 “红霓,我睡了很久吗?” 红霓侧身扶她起来,为她垫了一个软枕,“两天而已,你感觉好些了吗?” 两天? 宛初生出一种恍惚感,过了好一会才把意识拉回来。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她肯定会再度沉睡,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江时卿呢?”她汲鞋下榻,想立刻找到他。 “大人正在准备去南境的物资。大人说等你醒来就启程。” 红霓端来盥洗的水,又替她梳妆打扮一番,见她已急不可耐,笑道:“宛宛,我好像错过了很多事,一回来你和大人就已经如胶似漆了。” 看着铜镜中的红霓在整理发髻,宛初抿唇不语。 她错过太多,不想再错失已为数不多的日子。抬起手,戴上耳铛,幽幽道:“红霓,你和蔺宸好事将近了吗?” 红霓手中一滞,朝着铜镜看了一眼,羞涩一笑。 “我还想看你们生个胖小子。”宛初垂眸,要过平凡人的生活并不是那样简单,她只是想要安定幸福的小日子,像蔺宸和红霓一样。 她还想看红霓穿上嫁衣的模样。 “哪有那么快呢,我们妖精也要怀胎十月。”红霓为她戴上簪子,“好了,宛宛真是太美了。” 走到屋外,江时卿正走过来,看到她后疲惫的脸上瞬间焕发荣光,“我们今日就启程可好?” “极好。”宛初心疼他为这事忙前忙后,也知道他比她更着急。 从金安去南境,比上回去淮州的路途更远,其实近些的东吴亦是近海的城市,可他还是想陪她去南境,一路上可看南北风光,又能与她多游历些地方。 “你两日未进食,我要后厨的人煮了粥。”江时卿拉着她的手往膳堂走,“蔺宸和红霓陪我们一同去。” 宛初顿了顿,“我想顺道去眉尧,淼雨疯癫得离奇,或许我能看出端倪,若是筱澪所害,该是有法子解。” “你不是说淼师妹哄骗你回到画里,再套上锦盒的吗?她疯了也是罪有应得。” 江时卿脸色沉了沉,并不想再管前世的事,更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旁人身上。 宛初明白他心里所想,但仍旧坚持,“我认为淼雨并非这样的人,说不定是筱澪胁迫她,这事不解决我于心不安。” 无奈,江时卿拗不过她,只能屈服。 吃过午膳后,与江家人道别后,四人再加上两个马夫踏上去南境的路途。 * 马车行了几日,还有半日路程就到眉尧。 江时卿揽着宛初的腰,见她看着窗外发呆,甚为无聊,轻笑道:“路上闷得慌,你不如雕些木头?” 这么一说,宛初来精神,作势要去画里取工具,这才想着没有木头。 江时卿打开行囊,从里面取出一些光滑的圆木,笑道:“都给你准备了。” 她盘腿坐起来,专心致志地雕起了木头。 “你打算雕什么?” “红霓和蔺宸。”她低着头,眼角微提,“送给他们作为新婚礼物。” “我还想要你雕一个小狗。”江时卿凑近,带着祈求。 “长你这样的吗?”宛初噗嗤一笑,“人模狗样江大人。” 时间静静流逝,江时卿替她捋了捋额前碎发,不再打扰她,一脸宠溺的看着眼前这个沉浸在手工活得女人。 晚霞漫天时,她手中多了两个小木人,栩栩如生,玲珑可爱。 她得意地将它们递给江时卿,“如何?” 他淡笑着,凝视她,敲了敲另一块木头,“我呢?” 宛初睨了他一眼,“雕刻很累的呀,我得休息了。” 江时卿轻声细语,“你当初为何要雕一只狗,是对我有怨吗?” “啊——”宛初拿木头戳着他的脸,“江大人也是太迟钝了。” “那你原谅我了吗?” 原来他还是在计较当初犯下的错,总觉着对不住她。 宛初怔怔看着他。 她早已没有怪他了,相比几百年的等待和付出,这算什么呢。对视片刻,她朝他怀里拱了拱,“傻子。” 感觉到江时卿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她有些不要脸的道:“看在你追我这么久,我就不计较了。” “到了眉尧,我带你去个地方。”江时卿声音很低很轻柔,落在她的心尖。 马车骤然停下,已到眉尧山脚下。 第83章 秘境 眉尧山。 宛初很难将眼前的女人与当年那个娇滴滴的淼雨联系起来。 她没有变老,还是二八年华的容貌,然而混浊的双眼暴露了她的年龄。衣裳配色也很奇怪,大红大绿大紫,好像一个灯笼椒和茄子的混合体。 可她以前是最爱素色的,看起来轻灵可爱。 淼雨缩在角落里,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她与灰尘融为一体。 “淼……雨?” 宛初朝着她走过去,试图与她打个招呼。 她的反应实在是太大了。 几乎是猛地抬头,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大,吓得转身就跑,可是长裙绊住了她,不得不匍匐在地,一下一下像蛇一样蠕动,拼死不回头。 “你不要来找我,不是我!不是我害你!” 没错了,她认得宛初,并且当初的确是她哄骗宛初。 她还记得,说明这事就是她干的,她心虚。 可是比起心虚,更多的是害怕。 这害怕怕是快要把她折磨疯了。 宛初俯下身拉住她衣裙的一头,轻轻一扯,“别怕,我知道不是你。” 果然,那头停止了蠕动,回过头来吃惊地看着宛初,“你不是鬼?你是不是鬼?你一定是鬼!” “我不知道……大师姐疯了……我不知道……” 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宛初还是大概明白,淼雨当年应该是听从筱澪的指示将她锁起来。她一个平平无奇的修仙小辈,一直将澪师姐当做榜样和神女看待,自然将她的话奉为圣旨一般,不会质疑。 突然,淼雨折过来趴在她脚下,泪如雨下,“我对不住师兄……” “我没想到大师姐会杀……杀了他……” “不要,不要!我什么都没看到!” 淼雨自说自话,一时大哭,一时大笑。 “师兄……那时候好开心。” 接着有捂着脸号啕大哭。 “师父,我要师父——” 她抬起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江时卿,一瞬间哑了声。 江时卿走过来,将淼雨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师妹——” 淼雨扑到他怀里,声音如泣如诉,“呜呜……都是我的错,害死了师兄……” 宛初静静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拍了拍江时卿的后背,低声道:“你先陪陪她。” 说完,默默退出房间。 一辰凑上来,“羽师祖,淼师祖说了什么?” 对上他有些惶惑的双眸,宛初犹豫着该不该告知真相。一个白泽已足够颠覆眉尧圣域的史册,再加一个筱澪,有为眉尧增加了一页黑历史。 眼下经过地狱谷一战,眉尧在各个宗派前再次奠定了圣宗的地位,实在不宜将当年丑事揭露。 她摇头道:“斯人已逝,她如今说话颠三倒四,做不得数。一辰,今后眉尧掌门任重而道远,你无需顾忌这些,只要心无旁骛往前走就好。” 一辰轻甩佛尘,拱手应下。 “另外,淼雨时日无多,还要辛苦你好生照料。” “晚辈明白。” 说完,宛初徐徐走到乾元殿的万仞悬崖前,眼前的晚霞如同火烧一般璀璨,而她的心情也如浮云一般,无所依从。 日头西斜,月亮慢慢爬上枝头,殿宇隐在黑暗中仿佛蛰伏的怪兽。 她不喜欢这里。 江时卿已在后面守了一刻,看着昏黄的光氤氲着她,逐渐淡化,变成月色银辉。 而她的背影,是那样孤独,凄凉和纤弱。只想搂在怀里,护在身边,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风有点凉,他径直上前一步,披上大氅。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吗?”宛初抓着他的手,带着期待的笑。 “嗯。” 话音甫落,宛初只觉得身躯蓦地失重。江时卿搂着她,衣袂猛地扬起,跌落十余丈,跌入山巅云雾中。 狂乱的夜风倏然划过,拍打着脸颊,异常寒凉。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缩在他的胸膛里。 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落入悬崖之下,而是稳稳当当地踩在软泥之中。她闻到一阵桂花的浓香。 然而还未到十月,丹桂飘香的时节还远着呢。 她将头探出来,因为浓郁的桂花香,夜色顿时变得温柔起来。 这是青山的秘境。 当年,她为喜欢看桃花缤纷的莫惜寒制造了一个桃花秘境,而青山为喜欢八月桂香的她创造此地。那时候青山约她过来,却因她一心要离开眉尧而闹得不欢而散。后来终于和解,他等了她整整一日,才发现她已沉睡画中,十日后才醒来。 等再度醒来,眉尧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他不得不抽身离开,与掌门一同迎敌。 大胜而归,眉尧却再无她的身影。 第84章 蜜意 宛初走到一株桂树下,突然发现江时卿狡黠得很,明明早就有打算在去南境的路上待她来眉尧,却等着她提。 等到了眉尧,猝不及防带她跳崖,坠落到这里。 心思真是辗转得很。 她仰起头,看到一片片椭圆形的叶子,趁着金色的花,好像胖娃娃待在摇篮里。身手姿态。 一阵风来,将桂树的枝丫吹得轻轻摇摆。江时卿站在树影那头,黑曜石一般分明的眼瞳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她伸出手去摘花。 想要的那一株太高了,她一时也没想到要使用灵力,就如同寻常女子一把扯下。扯碎漫天的花瓣,纷飞而落,整齐的一株彻底散了。 摊开掌心,皆是稀碎的花瓣。 他终于看不下去,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轻轻一拉,摘下一整株给她。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即便是要为她做什么也从来都不说。 嶙峋的枝干投在地上,她的胸口有些酸涩,迟迟不肯接过花株。 “不喜欢这一株?”他低头询问。 她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有点难过道:“不是,很喜欢。” 他笑容满面,身手探到她的腰身,抱着她放到草地上。 四目相对,她倏然耳根发烫,那株桂花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又是一手的花泥。 “辣手摧花啊——”他低笑。 宛初推开他的肩,满天的星辰映入眼帘,云朵轻薄如幔帐,星星在后面若隐若现。 她看呆了。 眉尧山的夜空,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 枕在他的臂弯,夜风格外柔和,夹着青草和桂子的芬芳,她再度闭上眼。这一次,像是躺在一叶轻舟上,摇摇晃晃,也许每个婴孩躺在摇床便是这样,安全舒适,没有顾虑,没有忧伤。 身边传来她均匀的呼吸,江时卿顺手盖上大氅,看着星空万里,一颗心跌落残酷的寒冬。 还好,不过半个时辰,宛初便醒来了。 “我以为你要睡上一两天。”江时卿坐在她旁边,漫不经心地笑道。 她揉揉眼,立马闭上,很认真地装睡。 一双大手勾起她的后背和膝弯,她迷惑地睁开眼。 “得回去了,蔺宸他们找不到该会担心。” 她兀自抱住他,嫌他没情趣。好端端一个秘境可以为所欲为,他居然不做些该做的事,要知道后面的路程都只能呆在马车上了。 “沐浴。” “一起?” “嗯?”他低低地问。 她没吱声。 片刻,他抱着他来到一片汤池中,雾气缭绕,水温舒适。 她不由得想,这秘境不知耗费他多少灵力,竟是这样完整而美好。 男人的手熟稔地替她褪掉衣裳,为她擦洗青丝,只是她委实不好意思任他的手擦洗身子,才接过皂荚自己擦拭。 蒸腾的雾气后面,男人的腹肌清晰可见,她用指甲轻轻划过。 “不许引诱我。” “哗啦”一声,她将水花打起来,溅得飞起,落在他束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上,还有脸上。 江时卿立即将她抱起来,紧紧贴住。 一招致命。 她顿时再也不敢动。 乖乖坐在汤池里,让他耐心替自己绞干头发,将她抱到榻上,躺在柔软的床褥里。 她静静地等着,像达成了某种默契,等着那只大手抚上她的后颈,她才紧紧缠住他后背。 江时卿的下巴温存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才将薄唇落到她的唇角。 他一贯如此,即便是过了这么久,还是一样细致温柔,一点点点燃她身体的小火苗。 紧紧搂住了他。 事情结束后,夜已极深,她依偎着听他讲当初她不知道的事。才知道当年筱澪和他并无夫妻之实,造成筱澪因爱生恨。而他作为掌门,当初为了眉尧殚精竭虑,哪有时间去顾忌一个女人的感受,何况是一个用诡计胁迫他成婚的女人。 她知晓他很不容易,他的性格总是这样,从莫惜寒到青山,每一世都是把自己摆在末位,对自己毫不手软,直到精疲力竭。 “孟大人登基,必会重用你,你不该为了我离开金安。” “我早就打算好,帮助鸿蒙成就大业就功成身退去找个世外田园隐居。眼下正是好时机,半刻也不能耽搁。” 他扶着她坐起来,取出衣裙。为她穿戴整齐,他来到妆台前替她梳头,绾好发髻,就如以前一样。 看着铜镜里的他,宛初欲言又止。 “你看,我还记得。”他得意地笑。 “江时卿……”她反手搭在他的手背,“如果,只是说如果,我突然醒不来了,你就把我送到这里来如何?然后你继续回金安去一展宏图大志。” “没有如果。” 他一脸肃色,替她穿上最外层的轻纱。 “这……世事难料。”宛初抿唇,“我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了,江时卿,我不想你有遗憾。” “这事我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宛宛不必担心。你陪着我,就不遗憾。” 应对的法子? 宛初心脏骤然紧缩。 可想到那幅画一直在蔺宸手中,她亦将秘密透露给红霓,叮嘱她不可交付江时卿,想来应该是没有纰漏。 她还想问究竟是什么法子,江时卿已把她抱出屋,踏出秘境。 第85章 紧迫 翌日,眉尧的修士得知宛初来了,大有要登门叩拜之意,阵仗吓人,一辰一一劝退回去。 江时卿将他拉到一边耳语几句,他连连点头,面色凝重。 宛初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可询问一辰时,一向耿直不懂得拐弯的一辰竟然给她打起太极。 她想,江时卿怕是又在准备什么惊世骇俗的浪漫。也就懒得再问。 几人在眉尧逗留两日,连夜启程往南而去。 前往南境途中,宛初又昏沉几回。 有时醒来陪在身边的是红霓,正坐在马车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有时醒来陪在身边的是江时卿,絮絮叨叨与她说话,好像她无事一般。 除了昏睡,身体倒也没有其他异常,只是坐起片刻后,仍旧迷迷糊糊,不知所处,不认得眼前人。过了一时半刻才意识清醒起来。 到达南境时,已是浓浓深秋。 南境习俗与金安不同,地处温热地带,只有一季。即便是深秋,仍是和风丽日。 此处是大魏南境,金安的异变已在早些日子传到此处,镇守边境的莫将军本就是孟氏麾下旧徒,继续留守南境,谨防外族趁此入侵。 马车抵达南境,只见一红衣黑甲的将士骑着一匹战马在城门迎接,此人便是莫将军,而他身边的是新任的南境刺史薛大人。 他们早已筹备了一处院落供他们休憩,海边的小屋甚是简陋,刚刚修缮完毕,还未曾打扫,邀请他们先去刺史府同住。然而江时卿考虑到宛初的身体,便谢辞了他们的好意,径直往海边的小屋而去。 到海边时,天空已由淡蓝化为墨蓝,一行人稍加打扫,将屋子收拾一番。 渔民见是莫将军和薛大人来了,纷纷送来海味,供他们用膳。海错鲜美细嫩,蔺宸和红霓大快朵颐,连连点头,“真是没想到还有这么鲜美的食物。” 宛初笑道:“你们这是吃惯了金安的珍馐美馔,才觉得这海错不一般,若是像他们一样日日吃,怕是早就腻了。” 江时卿夹了一块鱼肉送到她嘴里,促狭难掩:“海鱼唯有一根主刺,你总不至于被鱼刺卡住了。” 一句话将宛初带到稍远的回忆里。 她与鱼天生相克,总是卡刺。后来索性动用灵力使得鱼肉与鱼骨分离。吃鱼闹出这般动静,除了她也没谁了。 思及此,宛初摊开掌心,青光微弱,早已不是先前那般莹莹发亮,似乎随着她沉睡的时日增加,灵力亦被束缚在体内。 江时卿恍若未见,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宛初尴尬地笑了笑,埋头吃菜,像个橡皮肚子似的,一扫而光。 对上红霓诧异的目光,她揉了揉肚子,酒足饭饱。 “姑娘吃得开心最重要。”蔺宸替他们斟酒,憨憨一笑,“我们大人也就安心了。” 江时卿睃了他一眼,蔺宸速速吃了晚膳,带着红霓退了出去。 是夜,星罗密布,宛初以江时卿的手为枕,和他一同靠在廊柱上。 夜晚的海风,像丝绸一般拂过两人的面庞,轻柔,温和。 “这样辽阔的水面,岂是白泽一个幻境能够造出的。”头搭在他的肩膀,抬头看头顶青色幕布,喃喃自语:“他的幻境里,海水冰冷无情,夜空如同潜藏怪兽一般黑漆漆的,若是你来造一个,定是要温情脉脉。” 江时卿低笑一阵。 他如今哪有造设秘境的本领。 远处有营地,军营里传来将士们的高谈阔论。 恍惚之间,宛初想到霍渊,十多岁便从军,从来都不像一位功勋贵族。 那些日子,他或许也是看着这样的广袤无垠的土地,在军营中锤炼出与常人不一样的毅力和耐力。 “江时卿,你喜欢以前戎马生涯还是这辈子做个谋士的日子?” 江时卿侧目,“都喜欢。” “征战四方朝不保夕,身在皇城锦衣玉食,你倒是随遇而安。”宛初走出围廊,赤足踩在柔软的沙滩上,走向海边。 江时卿旋即跟上,“能够遇到你,什么样的日子有何所谓呢?” 正走着,没曾想宛初突然驻足,撞到他胸口,一阵闷疼。正捂着心口,听得她大惊:“快许愿。” 抬起头来时,只看到一道闪亮的划痕,夜空上一颗耀眼的光球拖着长长的尾巴一闪而过。 女人正双手合掌,低着头喃喃自语。 “许了什么愿?” 宛初笑得灿若星辰,“江大人身体康健,在新朝一展宏图,儿孙满堂。” 江时卿轻哂一声,“无趣。” 这时,宛初脸色乍然严肃,“江时卿,第一世你因我而死,第二世为君而死,第三世为眉尧而死,这辈子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我不可能陪你走完这辈子的,更不想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我不孤单。”江时卿搂着她,席地而坐,“这是我最清闲的时刻,只要陪着心爱的人,其余的事情都不用考虑。” “我是说以后。”宛初抚摸他根骨分明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抚摸,有些依依不舍。 她算好了,也许就是这两天她就不会再醒来。 她不希望江时卿随她而去。 在眉尧时,她嘱咐一辰今后暗中辅佐他,护佑他。在马车上,她嘱咐红霓把画带回眉尧。在驿站又嘱咐蔺宸时刻盯着江时卿,以免他一时想不开。 这一觉睡下去,他再也不了能等到她醒来。而她醒来之后,世上再无江时卿。 也许她还会执着地寻找他的转世,即便他再也认不出他。她早已打算好,来生不要再与他有任何瓜葛,让他可以好好过平凡的一生。 而她,默默地看着,守护着,足矣。 海风咸腥,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将这味道牢牢记在心里,刻在身体的记忆中。 南境的夜晚实在太温和,温和到她身体开始轻飘飘,好像有一朵海绵般的云朵托着她,缓缓升上高空。 可是,耳边似乎又传来断断续续的金戈铁马声,她感觉到有一个厚实的胸膛贴着后背,正骑着马儿飞奔在寒夜里。 传来一阵闷热的暖风,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夜,她与月漓结伴举杯对饮。然后看到月漓含着泪求她原谅,手中还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 手中传来一阵灼烧感,是她替青山生生挡下一鞭。 混乱无章的记忆纷至沓来,头越来越疼。 突然,眼前出现空洞黑暗的乾元殿,双鬓露出一丝斑白的青山提着破空走过来。 他周身仿佛带着灼灼火焰,要将一切吞噬…… 第86章 自由 青山一身白袍,手执破空从殿外踏入,幽静昏暗的大殿瞬间一片通明。 破空散发着盈润的蓝光,远比青山年轻时的光更明亮耀眼,这时的他修为已突破渡劫期期,一个靠实力杀出来的掌门,实力远比同期的修士要强百倍千倍,加之他有极炎之身,只要继续潜心修行,很快能至大乘期。 他冷峻的脸上毫无神彩,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山。她认识的青山虽是沉默寡言,却充满了斗志和激情,满心的激昂藏在平静如水的双眸下,一心要做出一番事业。 可此时的青山,仍是目光笃定,一身正气,却好像放下身上雷霆万钧般沉重的担子,毫不压制体内窜动的异火。面容比年轻时更加坚毅,身形更为消瘦,沧桑如斯,哪有一个志得意满的掌门人该有的样子。 他本是极炎之体,稍有不慎就恐有陷入走火入魔之境的危险,只是他天生具备极强的克制力,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控制体内的炎火。 为何他现在如此放纵自己? 放纵体内的火焰? 若是再不加以阻止,火焰将会反噬他,吞没他。 心急如焚的宛初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轻飘飘地浮在乾元殿上空,无法坠下,无法触摸,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静静地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难道这是她曾经在沉睡时不经意打开识府看到的画面?只是因为醒来后记忆全失,直到现在才想起。 此时的青山已取下手中的掌门戒环,放在宝座上。整个人好像一座,正在熔炉中锻造的脆弱的瓷器,苍白皮肤宛如白玉骨瓷在火光中闪耀。 内部的熊熊火焰有愈演愈烈之势,从里面开始渗透出来。 只见他高举破空念咒,火焰骤熄。 破空仿佛有了灵性一般腾空,蓝色幽光迸发出强烈的光亮,围着他转了好几圈,轻轻划过他的手腕。 血如喷泉一样涌出来。 她能够感觉到,青山所行之事危险至极,足以令他丧命。他全身的血液逆天倒流,从手腕处冒出来。挺拔的身体弯曲紧绷,牙关紧咬,看起来相当痛苦。 这时,她才看清楚,青山左手攥着画卷。而她就躺在画卷里,沉睡着。 他把画卷摊开,整个身体站在画卷上,任由喷洒的血液浸染。画卷一角开始闪烁星光,不过多久就有燃起之势。 他在用血祭画,极炎之体将画烧毁后,就可以破解白泽的咒术,而她便自由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记长鞭从外甩落,狠狠落在他的两条腿上,将他推倒。 若是平时,这等功力的偷袭根本奈何不了他。可正当时,他一无防备,二处于极炎乱窜之际,根本无法还手。 就这样任由长鞭甩开五米之外。 女人愤怒而至,将画卷一把扯过。 “你想要救她?我偏不让!”筱澪发出惨烈而可怕的大笑,“你想死?我倒是可以成全你!” 青山一把推开她,酿酿跄跄地走到画卷前,想要将画卷收回来。然而猝不及防之下,筱澪长鞭如同铁锤,猛然砸向他。 他的身体颓然倒地。 狂喷一口血,好像一尊碎裂的神像一般,头发骤然全白。即便是如此,仍旧艰难地伸出手,想要将画卷拿回来。 画卷离他仅有半尺之距,却如隔山川湖海,无从触及。 “你死了,也见不到她,哈哈哈哈哈——” 这时,淼雨从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大喊:“师姐,封印已成。” 她走到半路,看到摊在血泊里的青山,登时脸色惨白。 “掌门……师兄……” 她愕然抬头,还来不及反身逃跑,已被长鞭捆住,直接甩到青山的身侧,口吐白沫。 锦盒落到地上。 筱澪那张扭曲的脸发出瘆人的笑声。 她将画卷徐徐卷起来,轻飘飘地丢到锦盒,走到青山和淼雨面前:“是我要淼师妹骗她入画,她如今神识不清,我索性将她的魂魄打散了。青山,即便你救了她,也不过是救了个残缺不全的女人。” 青山勉强撑起身子,“筱澪,我不该误了你一生,可她是无辜的。” “没有她,你我青梅竹马本就是天生一对,我以为她不省人事你便会多看我几眼,没曾想你居然还在等她醒来。”筱澪突然捂着脸抽泣,“我在等你啊,你看不见,你看不见!” “我该死,可是她——”青山看了眼身侧已晕厥的淼雨,“她是无辜的。” “夫君,你都快死了,还考虑这些做甚?”筱澪冷冷看了眼地上的女人,“我会让她活着,你放心。” 说完,她拿起掌门戒环,“这个,我替你收着。至于这个女人,就让她永远留在塔顶吧。” “不——可以——”青山再次猛吐血,终究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宛初眼睁睁看着他躺在地上,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号啕大哭,嘴巴乌拉乌拉的喊着…… “青山,你给我醒来!” * 一道惊雷震醒了她。 再次睁开眼,宛初心痛如绞。梦里的一切太过于真实,眼泪没来由的涌出来一搭接搭的抽泣。 看着头顶的帐幔,她猛地起身,汲了一双木屐便下榻。 窗户未关,暴雨如注从外面涌进来,将长条案淋个透。 这不是海边的小屋。 她心弦一紧。 如果梦是真的,说明江时卿完全知晓要如何破除画卷的封印,他一旦做出决定,便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谁也不可能阻拦。 “红霓!”她推开门,想要把画拿回来。 走出门外,木屐踏水,青苔湿滑,她整个人往前栽倒在地。 她彻底醒了。 她睡了多久? 是不是久到江时卿已不在人世? 庭院深深,她听到一阵阵呜咽,穿过暴风雨而来。 那是隔壁厢房传来的声音,她循声而去,越靠近越慌乱。听到的是红霓的哭泣声,还有其他人隐隐在低泣。 她推开门,外室没有人。 屏风后站着三五个人,围在床榻,都低着头,她的太阳穴猛地一跳,脑海中的惊雷一个个炸开。 “大人,这要我如何与宛宛解释?” 是红霓的声音,沙哑,像是哭了许久之后。 “霓儿,别哭了,去看看宛宛是否醒了?” 是蔺宸的声音,虽是没哭,却很是悲痛。 她一颗心揪得紧紧,双腿不听使唤的颤抖,赤着脚加大步伐走过去。 “你们在说什么!” 她推开围在外层的人。 “宛宛!”红霓试图拦住她,可床榻上的一切倏然落入眼帘。 男人满头白发,形如枯槁,凭着身上的气息和她熟悉的程度才能认出那就是江时卿。 她扑过去,试图聆听他的心跳,平静得像是夜里无风的海面。 不是的! 大概她还在梦里。 她的视线不经意瞥到了地上的画轴,两根画轴,依然有血渍浸透在里面。 “他……以血祭画了?” 声音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的手颤抖地握紧了江时卿的手,可是这双手冷透了。 红霓双手抓紧她的肩膀,声音里像绷着一根弦,“宛宛,你不要……你要好好活着……这是大人最后一句话。你不要,不要——” 宛初无声垂泪。 最后一句话,竟然像山盟海誓。 “你们都知道,都知道他的选择,陪着他演戏。”她像一根木头一样重复着,冰冷地重复着,“明明你们都知道,我却假装不知道……” “若是您走了,大人定会随你而去,与其看着你们两人都离开,我还是听从大人的安排,留下您。”蔺宸很少用这样的敬称来称呼她。 “宛宛,你自由了。”红霓抓住她的手,一字一顿道。 “是啊——”宛初松开她的手,将江时卿抱起来,“他笃定我这个人活了这么久,定是可以继续活下去的,都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 她满手都是刚才摔倒时胡乱抓取的污泥浊水,身上也湿透了。 他倒是做出了斩钉截铁的牺牲,还她自由,可江家怎么办呢? “江家,我现在要立刻带他回金安。” 蔺宸轻轻摁住她的肩膀,“大人都已经处理好了,他说要将躯骨埋在眉尧。树高百尺,落叶归根,老夫人亦是如是说。” 宛初抿唇,暗自发笑。 真是他做事的一贯风格,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无声无息,就像与她无关一样。 “好。” 在滂沱的雷电交加的雨声里,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带他去眉尧。” 他的身体很轻,只剩骸骨的重量,她带着他御剑,不过两日便可回到眉尧。 “大概,一辰一点也不会惊讶。”她兀自笑了笑,难怪临行时他说,等她再度回去时,再接受弟子们的参拜也不迟。 他什么都算好了,每一步。 因为前世的的疏漏,导致功亏一篑,这辈子他算计好了每一处,托付了每一个人,保证每一个环节都不出差错。 确保能够摧毁画卷,而她在此之前能够看到南境的海,能够与他在这辈子画下一个永生难忘的,完美的句点。 第87章 身世 十一月初八,竟落了初雪。 她正坐在炉火边与一辰等人说着话,听到门外的毛茸茸突然喊了一声:“落雪啦,好美呀!” 宛初走出逍遥殿,茫然地抬起了头,夜空中有白色点点如飞絮般盘旋落下。 毛茸茸变成一团毛球扑到她怀里,像手炉。 一辰想用灵力将漫天飞雪阻挡在结界之外,却被她阻止了,“我想像一个平凡人一样感受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他曾经呆过的地方。” 无奈,只好命人速速取来大氅,“师祖,你虽是破了禁制,可不能受寒。” “好。” 宛初拢了拢胸前的大氅,折回殿内,看到雪花结晶在窗栊上的那一刻,终于有些感觉冷。 返回殿内,坐在围炉前,挑动里面的炭火,一簇小火苗倏然上窜。 “你可算出他转世何方?” 围炉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还未曾转世。”一辰笑道:“或许已在某个妇人的肚子里,需等怀胎十月落地,方得感应。” 宛初垂眸,默不作声。 毛茸茸抬脚,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道:“也有可能需要几百年才能转一世。” 此话一出,正在添碳的一辰手一滞,尴尬一笑。 “你们想多了。即便遇到他,我也不会如何。兜兜转转这几世,我和他身不由己,间接害了身边的人不得幸福。与其这样,不如远远看着,相安无事。” 平静无忧的岁月一如既往,她知道即便过了很多年后,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最后一眼。那一夜在海边,他用温柔的声音哄她入眠,告诉她,你自由了。 她自由了,只是,他再不能陪着她了。 即便是一年后找到他的转世,那个人也不是江时卿。他不会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而她也已经做好准备,默默守护,不再干扰他的生活。 只要远远看着就好。 “我打算去南境住一段时间。” 一辰和毛茸茸皆是一愣,“不回来了吗?” “这地方,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宛初抬头看着逍遥殿,这是后来新砌的大殿,白玉石晶莹明亮,不像乾元殿那般压抑。 “眉尧如今统领各个小宗派,一辰你还要勤加修炼,拿出掌门的威信。也要物色天资非凡之人,若是灵脉断了,就无法延续了。” “谨遵师祖教诲。” 看着眼前恭敬有余,魄力不足的一辰,宛初心内叹息,但也未曾多言。 她明白为何当年筱澪让一辰继承掌门之位,便是看中他做事认真,对她言听计从。对于一个一生都没有得到爱的女人而言,唯有权力是她最终归属,掌控一切,令她愉悦。 然而,一辰的能力远远不足以胜任修仙各宗门的大统领之位。她这一趟说是去南境,不如说是暗中寻找天生根骨极佳之人,为眉尧的将来物色适合人选。 这事关乎一辰自尊,她断不会如此直截了当。 “仙君,我也想一同去游历一番。”毛茸茸跳起来。 “好,明日便走。” 这一走,便是十年。 她一路上收徒几人,悉数送到眉尧,拜见各殿进行修炼。 直到正德十五年春,一辰算出江时卿转世于京州,在金安以北之处的一户普通农家。 宛初带着毛茸茸去了一趟,看到一个面容姣好的农妇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毛茸茸趴在她肩膀上,有点嫌弃这简陋的村庄,“仙君,不如你把这娃娃偷回去养着,那样江大人忘了你也没关系。” 宛初拔了它一根毛,小惩大诫。 “人家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若是丢了,就像丢了半条命。” 毛茸茸疼得眼泪横流,他不过是开个玩笑,哪里会真的去偷小娃娃。 “仙君,你可说他天资绝佳,收他为徒,那农妇定是会高兴的不得了。你不是正在物色吗?他是江大人转世,资质定不会差。” 宛初摇头,“不,就让他这样过着平凡人的日子挺好。如若他当真与修真界有缘,那再另说。” 杏春天暖,柳枝被吹得簌簌作响,打在破旧不堪的窗牖上。毛茸茸看着简陋的土坯盖的屋子,极大的门洞,生怕风太大把整个屋子都会吹跑。 “这条件也太——” 他抬头看了眼宛初,见她都未曾多言,顿了顿,“仙君,这一世只怕又是个苦日子。” 听着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两人都往树后隐身。宛初衣着不凡,难免惹人生疑。 抬头环顾四周,这片农庄看来着实有些贫瘠,宛初却笑道:“他那样的性子,无论身处何地都会刨出一片天来。” “我只是担心这地方穷山恶水的,万一生个病什么的……”毛茸茸实在不忍心让这孩子留在这。 “我会留个傀儡在这里,你时不时来帮我看看。” 毛茸茸疑惑道:“仙君,你要去哪里?” “去一趟妖界,焱雀说找到我阿娘的族人了。” * 自孟颉登基后,焱雀也成为下一任妖王,人界与妖界两位君主再次签订契约,两界在每年逢三月和十月打开通道,可互通往来。 两界亦可通婚,通婚后自行选择定居哪一方。只是由于半妖大部分天生羸弱,夫妻双方需明白半妖夭折之风险,再行婚娶之事。 三月春风拂面,算好宛初要来的日子,焱雀早早带着心腹在界碑处等候。 远远看到他时,宛初还愣了一愣。 自他登基以来,十几年未见,成了妖王果气宇轩昂,和先前在临华殿比起来多了君主的威严。 她不由得感慨,原本任意妄为的纨绔世子竟也会变得如此沉稳,想来妖王泉下有知也安心了。 两人在前面并肩而行,到了行宫前广场上,不少妖精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围拢过来,窃窃私语。 “自地狱谷一战后,他们都想很是崇拜主人,坊间都在传希望主人能成为妖后。”焱雀背着手,一脸坏笑。 “你快些娶妻生子繁衍后代才是正事。” 他那点小心思,宛初懒得搭理,微微勾起拇指和中指,作势就要弹在他额角处。 好歹是妖王,也是要面子的。他连忙捂住额头,压低声道:“主人别生气。” 正走在玉阶上,看到煊源领着一个孩子朝这边走来,经过玉阶时与他们行礼。煊源衣着寡淡朴素,但仍旧难掩雍容华贵之貌。 眼下早已不复嚣张跋扈,在他们面前格外恭敬。 行礼后,看到焱雀身边的宛初,略微露出惊讶之色,倒也未曾多问便带着孩子翩然离开。 “雀儿还真是大度。”宛初侧目,“那孩子想必就是墨辰的,你竟让他们住在这行宫里。” 焱雀摇头道:“她住在宫外,做的是苦力活。孩子是无辜的,我才留她一命。她当初也是受了墨辰蛊惑,想要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才夺权,后来知道墨辰的阴谋,在这玉阶跪了整整七日。” “为了孩子,她必须活着。”宛初心中有些酸涩,想到此行的目的,问道:“乘黄一脉还未断吗?你快带我去见见阿娘的族人。” 焱雀笑道:“主人头一回来,也让雀儿先尽地主之谊。” 说完,领着她往朝阳宫走。 在朝阳宫落座后,一众宫女鱼贯而入上了些点心,宛初这才知道焱雀为她安排盛大的晚宴,让妖界的肱骨重臣和妖族亲眷一同瞻仰她的风采。 实在是受宠若惊,不便揪着阿娘之事不放。 待晚宴结束,焱雀大有要侍女带她去别院就寝之势,宛初失了耐心,抓住他的手腕,“雀儿,我可不是来妖界游玩的。” 这时,焱雀突然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过明白。 见状,她有些恼怒,“你是故意骗我过来的吗?” 焱雀屏退侍女,哄她,“我承认,这次有一半是想哄你过来,但我也确实查到了一些情况。” “说。”言简意赅。 “乘黄一族曾离开妖界回过南境。” 宛初乍然变色。 她在南境待了许久,也未曾查探到阿娘族人半点痕迹。 焱雀知她所想,顿了顿道:“你阿爹带她去南境后,族人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看不上你阿爹的身份。拆散了他们,所以后来你阿爹带你回眉尧。” 宛初眼中闪过瞬间诧异,又冷了神色,“你的意思是,并非白泽始乱终弃。” “事情发展到这里,你阿爹的确还算是个好男人。”焱雀睃一眼,见她目光越发深沉,吞咽口水,“可后来你阿娘改嫁了。” “什么?” “你阿爹知道后,定是怒不可遏,跑到南境将……乘黄一脉悉数杀尽。” 宛初险些站稳,往后退了一步,还好焱雀眼疾手快扶住她。 “若是悉数杀尽,你怎么知道这些?谁告诉你的?”宛初一个眼神如刀,戳了过去。 焱雀垂下头,“这便是我不敢在信里和你说的原因。这事我也是辗转得之,说起来还是你阿舅的挚友亲眼所见,他把这事告知后辈,只是——” 欲言又止。 “只是?” “他看到的是一只龙身巨眼的妖兽,并不是什么修士。但——” 宛初已是忍无可忍,“别卖关子!” “但他说那妖兽是在你阿娘大婚之日而去,怒斥她背信弃义,我便猜想,猜想那是你阿爹化形。” 照此说来,这一切不过都是焱雀的猜测,难怪他眼神闪躲。宛初却已静下心来,前后思量一番,觉着他的推测不无道理。 “主人,明日我带你去找那虎妖再问问,或许会有新线索。” 宛初刚想说一声“极好”,旋即却摇摇头。焱雀为妖界霸主,自有立场询问上古神兽之踪迹,她又有个立场呢?当年白泽刻意化形杀妖,便是不想引起两界纷争。若此事再纠缠下去,让妖界知晓眉尧还有诛杀上古神兽之事,眉尧千百年来的名声就毁于一旦。 况且,即便她再去问,此事太过遥远,后背们能提供的线索到底有限。反倒是根据这零星的转述,再与白泽当年陡然入魔的时间两相比照,确实有迹可循。 见她不打算再追问此事,焱雀壮着胆子提议:“我这样做也是想要主人留在妖界,虽是知晓不可能,却也没有别的法子。” “我在妖界住上一阵子倒也无妨,只是你不要再有其他心思了。”宛初靠在矮几上,仍沉浸在往事中,顺手替自己斟茶。 “那个……江时卿投胎了吗?” 焱雀自知多嘴,不敢看她。 宛初慢条斯理地喝茶,点头。 “他还记得你吗?” 她抬眸,像看着一个傻子似的看着他,“他还是和婴孩。” 第88章 容溪 宛初常常会跑到清水村,偷偷关照江时卿的转世。 这一世他名陈狗蛋。 起初听到这个名字时,她从屋顶跌落下去,闪了腰。后来听多了才觉顺耳。 狗蛋的阿爹应征到去了军屯,在一次事故中坠亡。家中的房屋田产,不能给农妇,而是按照规定都给了有子嗣的大伯一家。从此孤儿寡母的生活越发困窘。她看不过眼,便让安插在村里的傀儡帮衬。 好在狗蛋乖巧,四岁便开始为他阿娘做事,下田,炒菜。等到了八岁,眉眼间显露出几分江时卿的模样,说话做事沉着冷静,真不像个八岁的娃儿。 这一日,她仰卧在晒干的茅草堆上,睡得自在逍遥。感觉到毛茸茸的手在抚摸自己,可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怎么也睁不开。 耳边高高低低传来“仙君”的呼唤。 她愣了半晌,从恍惚中清醒,看到蓝天上潜伏着云朵,还有一圈又一圈白色光晕,紧接着出现一个毛绒脑袋,竖起一对毛耳朵。 毛茸茸来了? 她睁开眼,“你怎么来了?” 毛茸茸眨眨眼,用爪子啪啦她的头,“仙君呀,江大人快要跟玄天宗的人走了。” 宛初怔愣片刻,“什么时候的事?” 毛茸茸气喘吁吁,“前几日狗蛋送了水给那人喝,今天那人跑来说他根骨绝佳,是个修行的灵根,劝狗蛋修行。” 她这回彻底醒了。 狗蛋的灵根确实不错,她当初也动过念头带回眉尧,可实在不愿打破他宁静的生活才作罢。不曾想居然今日要被玄天宗的拐跑。 早知道他还是走了这条路,不如当年让一辰来收了他。 饶是他有绝佳根骨,那玄天宗也养不起他。玄天宗都是剑修,以前出过几个名声震天的修士,只是比不得眉尧人杰地灵,灵气充盈,久而久之便没落了。 可眼下也不好插手,真跑去阻拦此事,会让人以为眉尧家大业大还抢人,落下个恃强凌弱的恶名。 真……骑虎难下。 “他阿娘答应了?” 毛茸茸摇头,“那道士还在劝。” “走,一起去看看。”宛初跳下草垛子,来到村里头。 狗蛋坐在石头上,身上的衣裳补丁摞了补丁,脚下的鞋子烂了洞,脚趾都露出来了。 一旁站着农妇和道士,道士正慷慨激昂手舞足蹈劝说。 走近一看,宛初认出这人竟是玄天宗的宗主龙应天。 前几日她不在,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龙应天的性子古怪得很,经常喜欢浪迹四野,想必那日是在村头躺着逗弄狗蛋,选中了他。 她调动传音符,听得两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 道士先是提及他们母子二人的日子难过,若是带着狗蛋去了玄天宗,还能改善伙食。见狗蛋和阿娘犹豫不决,他一狠心说了下面这番话。 “夫人,这孩子若是不去修道,不过半年便会遇到大劫,贫道正是算他此劫难逃,内心难安才折回来想带他走。” 呸!宛初腹诽,这老道士真是厉害,说谎脸不红心不跳。但这一招果然致命,只见农妇脸色瞬间煞白,求着他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请道长勿要嫌弃,让他随您去吧。” 狗蛋却不同意,从石头上跳下来。“如若让阿娘也去,我才去。” 这倒是个孝顺娃儿。 若是他走了,农妇生活更是艰难。 龙应天摸了摸胡须,斟酌良久才点头应了此事。 见此,毛茸茸挠了挠宛初的后颈,“仙君,这娃儿去玄天宗也挺好,起码吃穿不愁。你到时候送他点灵石,还能助他增长修为。” 毛茸茸每天看着小娃儿长大,透着些如父如兄的慈爱,见他能去个好地方,自然是很开心。 宛初摇头,“若他真是有悟性之人,许是有朝一日会来眉尧。若是资质平庸,那便就让他平凡过一辈子。” 眉尧圣域是多少小宗派的弟子仰望之地,三年举行一次擂台比赛,获胜者可留在眉尧修行。眉尧的灵气和灵石丰厚,他们修为增长迅猛,不出几年便高出同门。 可这一切还是要看狗蛋的造化。 见她仍是不愿插足狗蛋的人生,毛茸茸没了脾气,耷拉着眼皮,只能无语望大地。 俄而,农妇简单收拾些行囊便带着狗蛋上路了。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宛初将傀儡收了回来,脑海闪过一丝惊诧。 农妇印堂周围隐约可见黑雾,看来已命不久矣,莫非龙应天是看到这个,才发善心将狗蛋带回去? * 自狗蛋去了玄天宗,宛初便回了眉尧,辗转又去妖界游山玩水,偶尔跑到玄天宗一探究竟,也不干涉,只远远看着。 倒是毛茸茸跑得勤快,像看崽子一样三天两头过去看。一切正如宛初预料那样,一年后农妇病逝,狗蛋在玄天宗并没有遇到什么劫难,日复一日地勤加修炼,日子过得比在清水村好。 如此时光飞逝便是二十载。 修真界便传出一事。 玄天宗出了一个经世奇才,道是那少年天生金丹之身,自幼于深山修道,一朝被宗主发现,选为关门弟子,精心传授。他悟性极高,修行极勤,不舍昼夜,十八岁便敢于拿着一把陨石星剑以战证道,十年筑基。 这人便是狗蛋,已改名容溪。 与一辰说起这些后,宛初笑了笑,“再过几年,许是就可以来眉尧打擂了。” “师祖如何打算?”一辰笑道:“还是任其发展吗?” 宛初点头,“原本如此打算,如今倒想去会会他,说不定将来可以承你衣钵。” “若是来了眉尧,他与师祖也算是命定的缘分。”一辰整理佛尘,叹道:“说不定你们真能再续前缘。” 同心契已毁,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了牵绊。然而,事情的发展委实出乎宛初预料。 她未曾想到袖手旁观之下,他的转世仍有机缘走上修真之路。不仅从相距甚远的清水村,阴差阳错来到玄天宗,而后还可以凭借自身实力,一步步朝眉尧走来。 一辰的话再次点醒她。 若真是如此,她何不干脆如玄天宗找他,与他相识。已经是同一条路上的道友,不管能否再续前缘,大可不必再再装作不认识。 思及此,宛初便飞身下山,半日到了玄天宗。 她隐了身上的妖气,身着一身玄衣,扮作普通女子上了山。这玄天宗本就人丁稀少,她一路畅通无阻。 走到半山,只见容溪正凝神静气,天地之间灵气渐渐往他身上凝聚。 宛初心下一惊,不由得屏住呼吸,靠近他。 只见容溪耳垂微动。睁开了眼。眼睫毛氤氲着山中水气,一双眼睛澄净明亮,直勾勾看着她。 却不问你是谁。 气定神闲得过分。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宛初斜靠在树干上。 “寻常女子不会会来玄天宗的半山。”他再次闭上眼。 铃音般的笑声回荡山谷,宛初坐在他旁侧,“我是眉尧修士,来看看玄天宗的奇才。” 侧目而视,因是修道之人,二十八岁的容溪仍只是少年之貌,宛初的心不由得慢了一拍。 想到初见青山和霍渊时,都是这副模样。 “不知如何称呼道友?”容溪睁开眼,笑容温柔。 “林宛初。”宛初指着他身后的殒星,“可否借我一看?” 容溪点头。 她取来拔剑出鞘,只见剑身灵气充盈缓缓流动,泛着藕白色的光芒。只是灵气尚不够沉稳。 “敢问林道友修行几载?” 宛初将剑收入鞘中,暗暗注入灵力,从容不迫道:“几百年而已。” “原来是前辈。”他垂眸收息。 “你可愿去眉尧?”宛初抬眸,注视着他,眼中看不到半点波澜。 看来眉尧并不吸引他。 或者说是她并没有吸引到他。 想到这点,宛初心里隐隐有些失落。 容溪的凤眸微眯,沉吟片刻才道:“眉尧的选拔大赛三年一次,我会凭实力参加。” 宛初抬眸,噗嗤一笑道:“道友不要误会,我可没说要带你走捷径。” 这时,通往山下的小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是几个同门往这边走来。 宛初将殒星丢给他,转身欲离开,听得后面传来一句:“你还会来吗?” 她转过身笑道:“你想见到我?” 容溪掸开衣袍的尘土,缓缓起身,笑得像知小狐狸,“传我一些阵法如何?听闻眉尧的阵法绝佳,眉尧山是由千年前一位圣尊设立的阵法护佑。” 他口中提到的圣尊,正是宛初的阿爹白泽。 原来是为着阵法,而不是因为她。宛初在心里为他辩解,若是因着见一面就见色起意,反倒不是个好人。 想来依着他的性子,从来都不是见色起意,许是要相处久了才会动心。 没事,慢慢来。 她一点我不着急。 后面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宛初一跃而起上了树,“偷学啊,那可不行。” 说完凌空而起,恰好落在众人视线之外。 树下的容溪并不恼怒,兀自发笑,朝着已走到半山的两位师兄和一位师姐挥手。 “师弟,方才好像看到有人与你谈话?” “没有什么人,一只野兔而已。” 第89章 吃鱼 温暖的曦光照射进屋子里,宛初早早地从床上起来。 她走到逍遥殿,看到之前收了几个天资不错的徒弟正在打坐,很是满意, 眼下她是眉尧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师尊,当年带着众人打趴地狱谷之后便成为传奇。因而,能够收到她座下的徒弟都成为修真界的幸运儿,比待在一辰的乾元殿还要惹人艳羡。 忙乎了一个时辰之后,她才不疾不徐地动身,前往玄天宗找容溪。 昨天和他接触后,她有些遗憾没能一开始便涉入他的生活,能够对他了解更多些。 她应该化成小女孩在清水村里住着,然后追着他一日起来玄天宗修行,梅竹马的感情总是更为特别。好在这二十多年里他深居简出,也未曾接触过什么女人,她应是第一个主动与他攀谈的女性。 临出门时宛初特意梳妆打扮一番,像是未施粉黛,实则暗藏心机。红霓说她即便是套个麻布衣裳也难掩天生丽质,想来她的姿色应该是容溪无法抗拒的吧。 她想要蛊惑谁,还没失策过。 沿着山路走,听到潺潺溪水声,她赤足踩在旁边的石子路上,阳光透过树干照下来,像是扑洒了一层金粉在水面,熠熠发光。 一阵烤鱼的香味飘过来,令她食指大动。 话说辟谷修行事半功倍,可她从来不走寻常路,该吃吃该喝喝,百无禁忌。 鸿蒙带着她吃遍宫里的珍馐美馔,焱雀也带着她吃过妖界的无数美食,可唯有这密林之内溪水之畔的烤鱼香味令她心神摇曳。 远处,半山腰的湖泊是溪水之源,湖畔搭了一个简单木架,正在烘烤几条小鱼。 容溪挽着衣袖,坐在石头上仔细地翻转鱼身,身边坐着一个身着胭脂色衣裙的女子。 宛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灰暗的广袖长袍,顿时觉得还是有点失策。 不过,她决定不去打扰他们,而是飞身上树,静静观察底下的一切。四条鱼已烤得满面金黄,算起来他和那女子正好一人两条。 她恨恨的想着,早知道就不做什么正人君子,而是走过去抢了那条鱼。 他不是想学阵法吗? 不给鱼吃,还想偷师? 她侧身躺在树枝上,果然有点饿了。 微微一动,几片红叶轻飘飘地落下,正巧在容溪身后。他筑基以后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唇角微微上扬,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将鱼递给身边的女子。 “南宫道友,既然已吃了鱼,便可以走了。” 本是欣喜接过烤鱼的南宫面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她在一旁等了许久,并不是为了吃鱼,而是想与他说话。可是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做了半个时辰,容溪也不曾答话。 她秉承着自己不觉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原则,硬生生坐在他身边等着他开口。 然,他一开口,就把她呼之欲出的倾诉欲全堵了回去。 半晌,她手悬在半空,没有接鱼,朱唇微启:“容道友,我是来找你切磋剑术,不是吃鱼。” 容溪起身,将鱼举起来对着树顶喊道:“这位道友,南宫道友不吃鱼,你吃吗?” 宛初险些没掉下去。 她调匀呼吸,轻飘飘地落下来,面不改色地接过那条鱼旁若无人地啃起来,就当作没看到旁边那个气得面红耳赤的女人好了。 南宫瞪着她,“这位道友,你怎么能躲在树上偷窥呢?光明正大不好吗?” 宛初这才抬起头。 见到她那张艳若芙蕖的脸,南宫呼吸一滞,原本的怒气倏然消了。起初看到她灰色长袍以为不过是个普通女子,没想到这般美艳,到让她站在一边自惭形秽。 修真界有这样的美人?她怎么没听师尊提起过? 她不禁好奇,“敢问道友是师从哪一门?” 宛初嘴里含着鱼,刚想吞了食物再答话,容溪替她回答了。 “她是前辈,已在眉尧修行几百年了。” 南宫眨了眨眼,不敢相信眼前看起来不过和她同年的女子已然是高阶女修。若非突破元婴的女修,绝不可能保持这般花容月貌。 何况人家还是眉尧圣域的修士,那是多少小宗派梦寐以求的圣地。 她顿时心中敬仰之情如流水,恨不能与她多套些近乎,转头看了眼容溪,“容道友,可否容我与前辈借一步说话。” 容溪微微愣了片刻,转身走远,见她们二人窃窃私语,便索性走到林子里,直到宛初喊她,才出来。 看南宫远走的背影无比轻盈和欢快,也不知在宛初那里得到了什么允诺。 他低头准备吃鱼,当场石化。 架子上剩下的三条鱼不见了!! 宛初抹抹嘴,笑道:“容道友定是尊老爱幼的人,这鱼儿就当是孝敬我这个前辈了。” 刚听他把两人的辈分拎得那么清楚,宛初心里还有些不畅快,可吃了他的鱼,在看他惊诧的表情,心里便痛快了。 这鱼味道真不错,从莫惜寒到江时卿,再到眼前的容溪,手艺倒是一如既往。 容溪面色很快平静下来,拿出袖中的帕子,上前一步,为她擦嘴。 没想到他不仅不生气,反而做出这样亲昵的行为,宛初骇了一跳。低头看到帕子上金黄色的油渍,不由得后退一步,满目惊悚地看着他。 “尊老我是做到了,前辈是不是要稍微爱护一下我这个年幼的晚辈?” 月白色的广袖长袍在风中飒飒飘舞,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惊得宛初心跳骤停。 太狡猾了! “好啊,我这就传授一段口诀给你,仔细听好。”她迅速念了一大段阵法口诀,完全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就煞了尾。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谢前辈。” 这时,平静无风的密林突然窜出一只猛虎。 宛初抬手幻化出一把金扇,眼见扇骨就要脱手,容溪迅速地将口诀复述了一遍,结界把金扇和老虎阻隔开来。 他一脸的严肃认真,完全没有偷师的心理障碍。 站在阵法结界中,看着猛虎不断冲撞却无法进入后厌厌而去,宛初突然意识到,这人竟背下来了,还即学即用。 看来,容溪虽不记得前尘往事,灵根还是在的,实力不容小觑。就凭刚才刹那间的应对和极强的记忆力,他登上眉尧擂台是迟早的事。 若真到那一天,说不定他们还能结成道侣呢? 她没敢提,怕吓着了这个少年。只是微抬眼角,打量眼前的人。真真是少年模样,身量怕是还有得长,但属于他的英俊已初见端倪。 容溪似乎觉察她定住的目光,抬眸后瞬间将眼眸低下去,斟酌片刻才对上她的视线,“前辈,这是我师兄圈养的老虎,许是不认得你,才冲撞过来,望前辈莫怪。” 他微微一笑,“怕前辈出手会伤到它,晚辈才用了方才学的阵法,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了。” 一口一个前辈听得宛初心烦,也未曾深思他如何能将她的心思拿捏的这般准确。 她莞尔一笑,“你还是称呼我林道友吧,我并不想让其他人知晓我的身份。” 容溪大惊,面上露出深深歉意,“那我刚才在南宫面前——” “无事,她是个好孩子,”宛初摆手道:“不会外传。” “我先走了,你好好修行。” 还不等他应声,已如同一阵风,飘然而去。 * 接下来半月有余,宛初没去玄天宗,而是去了一趟妖界。 妖界有一处彩林,一年四季风景绝美,秋天尤甚。彩林倒映在明丽的湖水中,彩色的秋叶与蓝色的湖水交相辉映,美不胜收。她交代了几个徒弟好好修炼,便扔下一辰,带着毛茸茸到彩林住了一段时日。 如今的她,即便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每日围着他转。 尽兴而归以后,按捺不住想打开识海和他分享美景的心思,趁着夜色到玄天宗。 树影婆娑,院子中空无一人,唯有明月高悬天际。月光落在庭院的水池中,在缓缓荡开的涟漪中碎掉。 她不想惊动他人,遂关闭灵识轻手轻脚潜入。举目四望,各个房间皆熄灯,想来大家都已入睡。实在估摸不出容溪的厢房,便有些兴致寥寥。 就在这时,突然发现对面的屋顶上端坐着一人。那人背对着她正在盘膝打坐,莹白的月光如水,流淌在他周身。 她轻盈地绕到另一边,看到容溪正闭着双眼,调息入静,聚精会神地采集天地灵气。 外界传闻他修炼起来如同疯子,不舍昼夜,所言非虚。 但玄天宗灵气匮乏,即便他天赋超群,这样修炼也难有实质性的突破。十年筑基已是十分不易,半月不见能结丹更是耗尽此处为数不多的灵气,若是想要进一步提升,还需去更强大的宗派。 想来他也意识到这一点,打坐时眉头紧蹙,怕是修为增进缓慢。 结丹后成婴,再历练天劫,这些都不是他一人能成,即便是有师门长辈护持,都有可能一个不慎,身损道消。 愿他今年能通过擂台比赛留在眉尧吧。 为了不打搅他修炼,宛初轻轻地抬脚,转身离开。 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声音:“林道友,为何不打声招呼就走?” 第90章 夜会 宛初脚下一滞,有种做贼被抓住的错愕感,尴尬得头皮发麻,斟酌良久才缓缓回过头。 容溪已站在她身后,脸上的笑意味不明。 月色当空,清风拂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目光定定,温柔得要掐出水来。 一树的红叶飘摇洒下,他抬手将落在她头发上的叶子摘去,眉眼弯弯对他笑了笑。动作自然娴熟,举手间皆是柔情。 太诡异了! 宛初后退两步,审视他。 他们统共才见过几次,此刻的亲昵有些不正常。她再次头皮发麻,隐隐疑惑这人不会是记起什么了吧? 不对!如果是江时卿,绝对很懂得克制自己,才不会在她面前自乱阵脚。 这恰好说明,他不过是个年少无知的少年而已。未经人事又深居简出的男子,还未曾遇到过外面的莺莺燕燕,对她见色起意极其正常。 思及此,心里涌出些淡淡的不悦。若是这般容易动情,那还了得?今后岂不是见一个爱一个? 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告诉他,修炼要做到心无旁骛,情情爱爱只会影响修炼的速度。至少不要被美色迷惑,耽误修行。 “咳……”她抵唇咳嗽两声,“容道友,你不会是被我的美震慑住了吧?” 容溪吃了一惊,动了动唇,眼神里透着惊讶和迷惑,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宛初在心里默默想了一会,大概是她太自作多情了,人家不过是抚下一片叶子,又不是亲她。她还自诩美□□人,简直是没脸没皮。 顿时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此前她偷偷过来又偷偷走,总归该说些什么正经的事,打破诡异的静谧。 哦,她想起来了。 她是来与他分享美景的。 “林道友是闭关去了吗?” “我去妖界游玩了一趟。” 两人同时说出来,皆是一愣。 似乎看到容溪脸上闪过一瞬的失落,转瞬即逝,许是她看错了。 她抓住他的手,让容溪通过自己的识海,看尽彩林的朝霞,纷纷扬扬的落叶,以及如翡翠一般剔透的云湖。浓郁的秋景中,弥漫着闲适和恬静。 想来他这些年来苦练,也不曾有心领略自然之美。 “好看吗?” 容溪点点头,“这是妖界?人界的美景亦数不胜数,莫非林道友已游历过许多地方?” “以前有个故友陪我看过。这妖界的倒是第一回,以后有机会也带你去。”她抬头看了一眼周遭稀散的灵气,“这里已经不足以让你修行了,明年三月来眉尧打擂,若你能留在眉尧出师,将来玄天宗就指望你发扬光大了。” “我若去,前辈收徒吗?”容溪似乎很崇拜她。 宛初摇摇头,“做我的徒弟不容易。” 好像明白了什么,容溪并没有多问,只是颇有些遗憾地笑了。他点头,抽出自己手中的殒星剑,“前辈看看这把剑是不是坏了?” 宛初低头一看,剑身蹭亮,比先前更薄软了些,注入灵力之后既可坚硬如钢,又可软绵如鞭。大概是当时她注入了一些灵力的缘故,渐渐起了变化。幸好容溪已突破金丹,陨星还在他掌控中。 她倒吸一口凉气,不该擅自助他,差点害了他,有些心虚道: “大概是你突破金丹期之后,殒星也升级了。” “原来如此。”容溪恍然大悟,“我还怕自己驾驭不了它。” 他应该是察觉到了异样,更为勤奋刻苦的修炼,以求迅速达成金丹,否则这剑不会再听命于他。 人与剑之间,所谓的血契也并非牢不可破,只看谁能压过谁,更胜一筹的人才能成为剑的主人,否则再厉害的剑也不过是一块废铁。 “林道友今夜来此就是为了让我见一见林中美景?”容溪收剑入鞘,眉目舒展,淡笑看着她。 “还真是……”宛初笑了笑,稍稍转身,“时间不早,不打扰你了。” 不知何故,面对容溪的亲近,她有些不自在。他和江时卿相貌一样,性情也差不离,可毕竟不是同一个人。 她有心接近,甚至也考虑过若是两情相悦便结契为道侣,可当人在眼前时,感觉总还是差了那么几分。 临死前形如枯槁躺在床榻上的江时卿,时不时会浮现在她脑海,仿佛在提醒她两人的关系已过去,一切都结束了。 站在跟前的这个男人,披着相似的皮囊,对过往一无所知。而她却妄图从这副身子上求得宽慰,了却前生遗憾。 太可笑了! 她还是走吧,不要惹人家误会。 容溪大步上前,拦住她,“林道友,听闻眉尧的镜湖亦很美。” 宛初动了动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外界传闻镜湖不美如天空之镜一般清澈,如碧玉一般剔透,她总不能否认。可提到镜湖,那些不堪的往事一一浮现,带给她的感觉委实糟透了。 他大概是很想去眉尧,这样不要命修炼的人,大部分都是为能入圣域修行。 她鼓励道:“镜湖所在之处是乾元殿后院,是掌门的寝殿,你若是能取第一名,掌门必然会收你为徒。到那时,一年四季的美景尽收眼底。” “取第一便可入乾元殿,难道拜你为师比掌门还要难吗?”容溪面露困惑。 这要如何与他解释呢?她是绝不会收他为徒的。 “容道友,你和我一位故友长得极像。”她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我不会收你为徒,你若是需要我指点,我必会知无不言。” 容溪站到一边,看了她很久,最后忍不住好奇问道:“因为我像故友,所以不能做你徒弟?” 这理由委实牵强,宛初有些头疼地按了按自己的额角,点点头。 “敢问前辈那位故友是你的什么人?” 这人追根究底起来没完没了,宛初不得不解释一句:“很好的朋友。” 她以为容溪还会不依不饶追问,正快速运转着脑袋打算编一段故事来。没想到他却不再多问,只说:“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让林道友为难。不过,能得眉尧前辈指点已是三生有幸。” 宛初松了口气,连连摆手,“还有半年时间,好好准备哈,我还会来看你的。” 说完,她纵身一跃,翻过高墙,又跳上树枝,消失黑暗中。 她离开后,容溪又在院中站了许久,陷入无尽的沉思。直到瑟瑟秋风携着几片枯黄的叶子落在他肩膀,听到高墙另一面传来一个人走路的声音,才猛然抬头。 是龙应天笑嘻嘻地拍着手走过来。 “江大人演得真是毫无破绽。” 容溪凤眸微睁,“弟子见过师尊。” 龙应天险些趔趄一回,好不容易稳住身子,环顾四周,分明是静得除了风声没有任何人,居然还喊他师尊,这不是折他的寿吗? 二十八年前,一辰跑到玄天宗来时,他只觉蓬荜生辉。听他把江时卿转世之事说了一通后,没有一夜能睡个安稳觉。 江时卿救过他一命,那一次也是他大意落入别人妖物陷阱,差点脱不了身。后来江时卿恢复记忆,两人在地狱谷又打了一回照面。他以为两人之间也就缘尽于此,余生只剩下对他的远远仰慕之情。没想到地狱谷一事结束后不久,江时卿和一辰找到他,安排了之后种种事宜。 虽说他们并无全然把握江时卿转世后还能保有记忆,事情还是谋划了个八九不离十。 直到二十八年前,他得知江时卿转世在清水村后,又耐心地等待了八年,才到清水村把人家给接到玄天宗。明面上是收他为徒,实则是不断强化他的灵识,辅助修行,他才得以十年筑基。 “大人,我可受不住。” 容溪念咒,两人置身结界内,他才道:“承蒙龙宗主多年照拂,让我得缘再度修行,入眉尧找她,这一声师尊是应该的。” 龙应天笑呵呵,“不知大人打算何时让她知晓真相?看方才那阵势,她对你惦记很深。” 这才是江时卿的惆怅所在。他能感觉到宛初对他格外照顾,却有所隔阂。这一层隔阂的症结大概就在于,她无法忘记江时卿,不能接受只空有皮囊的他。 “眼下时机未到,等开春在擂台得第一,再说才好。” 龙应天努了努嘴,这擂台比赛,其他人别被打太惨才好。 容溪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其他宗派亦有天赋卓绝之辈,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我还需多修炼,只是我在此处反倒是耗尽玄天宗灵气,对不住师尊了。” 龙应天诧异半晌,“哪里的话,大人今后盛名傍身,多给我们些灵石就好。” 他算盘打得响,仅凭自己这半身本事是无法开拓新局面了,有容溪在眉尧立足,一辰感恩他对大人的照顾,自然会厚礼还之。 眯了眯眼,他继续道:“大人继续练,切勿有所顾忌。只是今后多照拂师弟师妹们,我这个老人家就无所谓了。” 容溪负手而立,点了点头。 气度天成,与刚刚和宛初在一起时截然不同。 第91章 私心 一场秋雨一场寒,眼见着天越发昏暗得早,寒风瑟瑟,到了冬天,宛初便如同冬眠的小兽一般,躲在眉尧不再出来。 转眼开春,各宗派的精英齐聚眉尧,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容溪是这一辈修真界的翘楚,一路上不少女子想要一睹其真容。还未曾到眉尧,就已有不少女子芳心暗许。 每个宗派皆派两位最出众的弟子前来会武,先在乾元殿前集合,宛初站在一辰旁边,扫视一圈寻找他的身影。 三月未见,他倒是长了不少,身量比先前更高。 现在人群中,他率先看到她,视线便一直落在她身上。等她寻到时正对上目光,遂相视而笑。 毛茸茸老老实实蹲在宛初的肩膀上,他歪着脑袋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仙君,我去妖界这些日子你们又勾搭上了?” 他被焱雀召唤去了妖界半年,后冬季大雪封山,他索性等到来春雪融才回眉尧。见到两人眉来眼去,惊觉错过一场好戏。 宛初敲了敲他的头顶,“什么勾搭?我只是去认识了一下他。如今我们是道友。” 毛茸茸惊悚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到处那么坚定永不现身,居然背着他就偷偷摸摸去找人家,女人心真是百变莫测。 “分明就是惦记人家,忍不住去找他,仙君不必害羞。”他用爪子挠了挠毛。 “他和江时卿不一样,也和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我并没有其他想法。”宛初的语气平静,视线扫过容溪之后,并未多做停留,又转向其他宗派的弟子。 “一辰,那位月白色衣服的年轻修士来自合欢宗,看起来资质相当出众,你可知他名字?” 一辰看了一眼,那人五官精致,尤其是眉眼如浓墨,在人群里很是扎眼,比容溪不相上下。 他迅速回忆,道:“师祖,我记得名册上写的是飞夜和乌狄,不知他是哪一个。” 毛茸茸也顺着视线看过去,“仙君不会是移情别恋看上他了吧?” 这话也是一辰想说的,他不免在心里为毛茸茸鼓掌。在他看来那人不过就是皮囊出众些,并未看出多有本事。 宛初斜睨了一眼二人,幽幽道:“你们看不出来很正常。一辰,你还是好好修炼才是正道,若非走入歪门邪道,历届掌门都已化神入虚妄之境,我一个半妖即便过了渡劫期也无法入境,剩下的岁月已打算守在眉尧。你不一样,要好好努力。” 一辰只觉得头顶一僵,颇有些羞愧地低头,“是是是,晚辈会再去天灵洞历练,把掌门之位腾出给后生。” 正说着话,只听到殿外已一片喧哗之声,原是各宗派弟子在自我介绍一番,轮到容溪时,座下女子皆忍不住发出惊叹声。 一辰睃巡座下女子,除了个别容貌寡淡,其余都是貌美如仙,又看了眼宛初并未露出任何表情,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 会武分为初赛,复赛,决赛。能进决赛的三位其实已可入眉尧修行,最后一轮比赛其实即便胜负未分也无伤大雅。但决赛优胜者可自行选择师父,掌门或是各殿长老都不得拒绝。 是夜,各宗派弟子皆分到厢房,容溪和师兄容鹤在一处。 容鹤看着眉尧层层叠叠的山峦殿宇,感慨道:“魁首之位非师弟莫属,师弟打算在乾元殿修行吗?” 容溪正在用灵力养剑,笑道:“师兄,我今日发现合欢宗一位很强的弟子。” “你是指飞夜?”容鹤站起来,关上支摘窗。 容溪点点头,“师兄也看出来了?” 容鹤摸摸头,“我是看你在大殿一直看着他,猜的。” 又道:“不过他看起来修为在你之下,你若全力以赴,他不是对手。” “或许吧。”容溪笑了笑,提起剑打开门走了出去,“眉尧灵气充盈,我出去调息打坐。” 容鹤头枕在手臂上,突然道:“我白天听合欢宗二人提到了逍遥殿,师弟可知?听闻是位新长老,还听说里面是美艳的女修士。” 容溪正欲御剑,连忙收了回来,转身看向师兄。 “飞夜说了什么?” 容鹤愣了愣,合欢宗不是有两名弟子吗?怎生他只关心飞夜讲了什么?难道乌狄讲的就不重要?唉,果然是人弱被忽视,只怕他和这师弟一起也是如此,想到那些女修士眼睛都锁在师弟身上,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不过旋即,他就释然了,回道:“他似乎对逍遥殿的长老很感兴趣,但那长老委实神秘,我都有些好奇,也难怪他。” 容溪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他并未再多言,想到宛初还在等他,撩袍往百仙桥的方向走。 远远看看桥上的绳索上躺着一个人,白衣飘飘,一副世事皆在手心,对万事万物都无所谓的样子。 “你来了。”宛初轻盈翻下身子,朝他勾勾手,“我替你发现一位好对手。” 容溪走过去,与她并肩而立,一同穿过百仙桥。 “林道友说的可是飞夜?” 宛初抬眸,“你也看出来了?” “嗯。不容小觑。”容溪点头,抬头一看是一座新殿,上刻「逍遥殿」三字,看起来典雅秀丽,不像其他殿那般巍峨耸立,压抑得很。 “这是?” 宛初坐在玉阶上,笑道:“我的宫殿。” “原来前辈就是他们口中神秘的逍遥殿长老,美艳女修士。”容溪兀自笑了笑,不由得想到她之前说厌恶乾元殿的庄重和沉闷。对比之下,逍遥殿是另一种境界,与她甚是相配。 “美艳?见过我的人掰着手指能数过来,怎么就有了这个名声?你觉得我美艳吗?”宛初有意逗弄,等着他回应。 只见容溪抬眸直视片刻,点了点头。天色昏暗,未曾看到他耳根处的红热。 “你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宛初莞尔一笑,“还有,若你夺得魁首,可不许选我。” 今夜约容溪出来,就是为这事。 沉寂了一个冬天后,她左思右想还是不能介入容溪的生活。倒不是怕他有所误解,而是怕自己看不清内心,忍不住接近他,给他造成困扰。 他顶着这样一张脸,很难不让她想入非非。越是如此,越发内心不安。 她生怕若是容溪赢了,当着各宗派之面选了她做师父,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难免会引起事端。如果因此误了他名声和前途就不好了。 容溪直直地看着她,没有说话,逼得宛初不敢对视。 宛初垂下眸,看着脚下的玉阶与月色交相辉映,心里有些发虚,便起身准备往外走。 容溪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前辈不必担心,我这一趟来眉尧只是为了修行,本就已决定拜一辰位师。” “那……就甚好。” 言毕,宛初抬眸,这才发现和他对视时,已是不得不仰着头。可见这三月来他长了半个头。眼神的灼热和身高优势,让她顿生压迫之感,不由得心弦一紧,吞吞吐吐道:“你……好好比赛,千万不可大意。” 说完又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一位前辈在鼓励后生一样,自认为表现淡定得很。 “我定会竭尽全力。”容溪目光沉定,“若喊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事,我答应林道友就是。” 宛初如释重负,很开心地将五块上品灵石送给他,“不要外传哈。” 上品灵石已是十分珍贵,一枚就极为难得,她竟然一下子给他五枚,这不是作弊吗? 容溪的视线并未被灵石吸引,反倒问她:“林道友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见他并未收下灵石,宛初抓着他的手硬塞过去,“我答不答应与灵石无关,原本是早就想给你,只是冬天于我而言不宜出门,才耽搁了。” 容溪接过一枚灵石,调息入静,运功吸收其中灵气,感觉身体如无底洞一般疯狂地吮吸。很快一枚灵石便黯淡无光,变为普通玉石。 另外四枚他拒不接受,“上品灵石太过贵重,若我得已留在眉尧,才受之无愧。” 他如此坚持,宛初也不勉强,便将四枚放回乾坤袋。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要我答应你什么?” 容溪斟酌片刻,缓缓道:“若是那飞夜赢了第一名,想要入逍遥殿,你可否拒绝?” 原来是为这事?宛初哭笑不得。 暂且不说飞夜能不能打得过他,逍遥殿一事知道的人甚少,飞夜再如何也不可能选择她为师尊。 可容溪却道:“他不知从何出已知逍遥殿的事,决心要拜你为师。” 宛初噗嗤一笑,“逍遥殿不在名册上,轮不到他来选。” 看他一脸如释重负,她不由得好奇道:“你为何担心这个?” 只见他双颊煞的白里透了点红,支吾着:“他是合欢宗弟子,听闻他们修行唯一途径是神魂交融,一同飞升。” “哈哈哈哈——”宛初捧腹大笑。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难道你认为他还能骑到我头上?”宛初叹了口气,“你也太小瞧我了,我练的就是媚道,再不济也是我骑在他头上。” 顿时,容溪的脸色一寸寸的沉下去,手中的殒星几欲跳出来大杀四方。 第92章 相认 宗派会武,为的是为修真界选出奇才,这是当年青山定下的规矩。一来可让各宗派的人中龙凤们为他所用,二来可稳固眉尧在修真的地位。 不过那时,他绝想不到会有轮到自己参加会武的一日。 一辰曾问为何不让他亲自前往清水村收徒。 他当时万般思虑,并不知同心契能否修复,而他转世后是否还记得往事,不敢让一辰贸然接他回来,惹宛初平添伤感。即便是顺利转生,在实力不够强大,在足以配得上宛初前,不愿让她知晓自己身份。 从人情来看,玄天宗是最佳选择。玄天宗的宗主与他相熟,必会助他一臂之力。同时,玄天宗距离眉尧的距离极近,便于与一辰联络。 眼见擂台赛已到巅峰之战,如他所料,最后站在决战台上的正是他与飞夜。 虽是说名册上并无逍遥殿,但若让飞夜得魁首,他一旦当着众宗派之面提出入逍遥殿的请求,一辰怕是也不好拒绝。 如此一来,不仅暴露了宛初身份,同时只能眼睁睁让他得逞,他决不能忍。因而这一站,他必须赢。 擂台边的修士对这场对决期待已久,经过几天休整后,纷纷来观赛。 座上坐着一辰以及各位长老,座下各宗派宗主两行排开。宛初坐在角落里,扮作某位夫人,静静观战。 她默默嗑瓜子,并不是很担心容溪,反倒想着只要赢得漂亮优雅一点便好,完全无需全力以赴。 并不知道此刻的擂台赛,已然成了争夺逍遥宫师尊的比赛,不拼个你死我活如何能分出胜负? 容溪双掌结印,爆发出大气磅礴的气势,殒星剑起,赤红色的火焰在瞬间布满他的全身。 滔天火海缓缓形成,一层层如波浪起起伏伏,即便是远远观之都觉得浑身发热,何况是围观擂台的人,均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飞夜与他正相反,只见手中一把长椎凌空而起,四周刷刷落下冰柱。顿时擂台赛冰火两重天,一边的人热得汗流浃背,另一边的人冻得浑身打哆嗦。反倒是擂台上的两人,面色沉静,以雷霆万钧之姿迅速作出对抗。 冰击烈火,火融冻冰。 一时冷一时热,两边观战的修士叫苦不迭,却又双腿仿佛被定住一般,舍不得离开。 两人属性相克,一辰和诸位长老看着着急,商量一阵后传了消息给擂台的判手。 只见判手嗓门大开,“容道友和飞道友皆是翘楚,算个平手,无需分出胜负,都可入眉尧。” 飞夜双眸微眯,手中的冰锥丝毫为减弱,道:“平手可意味着都能自行选择修行的殿宇和师尊? 这还真是为难了判手。 见他左右为难,容溪也不退让,“不为难您了,我们自行分出胜负。” 这…… 判手感觉捡了个烫手山芋,灰溜溜地找人传话给掌门,请他来定夺。 这话传到一辰耳朵里,愣是张着嘴半天没回神。若是台上站着的是两个小年轻,他便立马走过去以掌门之态勒令停赛,以免误伤自己人。 可站在台上的是江时卿啊,同时还有一层身份是自己曾经仰望的前辈青山,就连这宗派会武也是他首创。作为后生晚辈,他实在不敢阻拦容溪的作法,只好挥手屏退传话的人,“那就继续。” 判手得令,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赶紧往后面移了几步。 容溪索性挥手设立结界,以防误伤他人。飞夜不甘示弱,强化咒术,使得结界更为牢固。 于此,两人不再心无旁骛,一心对战。 观战的宛初眉头紧蹙,实在是看不懂台上二人在较什么劲,见两人浑身浴血,打得难分难舍,又不能擅自干预,心内万分焦灼。 她知晓两人对战必然有所轻重,不至于一死一伤,可按照战况来看,无论输赢都需付出惨重代价。一时间,竟有些想要出手相助,让容溪速战速决赢了比赛才好。 可若是如此,以容溪的性子定会耿耿于怀,将来还要约着飞夜一战。那时候,就不是像这样还会顾忌到赛事规矩,手下留着一分情了。 突然,长老们纷纷惊乎,只见铺天盖地的冰锥子以容溪为中心坠落,誓要将他碾压。 然而转瞬之间,数十柄陨星化作火柱拔地而起,对抗冰锥。只见冰锥在落地前光芒泯灭,一层层消融于空中,而那些陨星则一生二,二生四的速度迅速扩大,打了个转身齐齐斩向飞夜。 飞夜周身的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融。直到最后几柄陨星被冰雪消散,最后一柄直插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耳边呼啸而过。 只差毫厘,便可取他性命。 胜负已分。 判手道:“玄天宗,容溪胜。” 飞夜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吐出一大口血,幸而乌狄上擂台将他搀扶着下去。 容溪这边并没好多少,只是强撑着迎接众人的欢呼。就在他得意地看向座上区域时,先前宛初所坐之位已空空如也。 其实,宛初是在陨星化作剑雨时离席的,战局已定,她也就不想再看,索性回了逍遥宫。 她不在,容溪顿时全身所有气力都消散,亦猛吐一口鲜血,狼狈离开擂台。 * 是夜,宛初躺在床上辗转几回,想到容溪,思来想去还是拿着着丹药来到乾元殿。 听闻比赛结束后,容溪很听话的选择一辰为师尊,应是回到了厢房疗伤。 此刻,容溪正坐在地上靠着柱子休息,心里隐隐有些惆怅。白天和飞夜打得天昏地暗,浑身是伤,身上的痛是无关紧要,内心的酸涩才令他无法忍受。 一想到结束后众人的拥呼和那空空如也的座位,心脏就一阵阵抽得疼。他是为了她才这样拼命的,可她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离席。 他自然知晓,宛初向来不爱看这些。当年他设立宗派会武后,她一场都懒得看。这一次但凡有他的场次,她能观战片刻就已是很给面子了。 可心里还是不舒服。 “咯吱”一声,有人轻轻推开门。 清冷的月光洒落进来,一个高挑的身影走过来,唇角带笑。 他从地上站起身,看到宛初对着自己笑了一下,心跳加速,差一点没站稳。 “你怎么来了?” 宛初将结续丹递给他,“早知道你要与飞夜斗个你死我活,我就该偷偷给你一颗风行丹,让你短时间增加风属性的辅助,风火相加,速战速决。” 容溪兀自笑了笑,服下丹药后运气调息,只感觉一股暖流在周身游走,顿时伤口处的疼痛都逐一缓解。 成为江时卿后,因是凡人之躯不得服用这些丹药,眼下再次服用眉尧的灵丹,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这些东西是玄天宗没有的,因为太贵了。 “也不知飞夜如何了。” 宛初边运功辅助他快速恢复,边说:“合欢宗好歹也是一大宗派,总归不像玄天宗那么穷。一颗结续丹还是有的。” 见他惨白的脸色已恢复血色,她忍不住嗔怪道:“有必要这样较劲吗?无论输赢都可以留下来的。” 容溪叹气,“若是他赢了,提出要去逍遥宗,一辰那性子根本不可能拒绝。” 一辰? 宛初正低头拿出上回余下的四枚灵石,冷不丁的听到面前的男人居然直呼眉尧掌门的名讳。没听错的话,他还提到“一辰那性子”,难道他很了解一辰吗? 一种无法相信却又难以抑制的猜想冒出来,宛初猝然抬头,神色冰冷看着他。 “一辰的性子?” 容溪顿时语塞。 他想无论什么,似乎都会愈加显得欲盖弥彰,何况也到了该坦诚一切的时机了。 门窗乍然打开又阖上,强大的结界阻挡厢房任何声音外传。 宛初正想质问他,却冷不防地被他抱了个满怀。 “容溪,你疯了?”她仰起头,正对上他英朗的下巴,他低头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万千星辰闪烁。 “别动,让我抱一下,我等这一刻等太久了。” 满室静谧,一丝风也无, 宛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眼泪啪嗒啪嗒倾泻而出,不断的抽泣。 容溪慌了,捧起她的脸,用拇指轻轻剐蹭擦拭眼角的泪珠,可怎么也止不住。 “别哭了,是我不好,该早一点告诉你。” 宛初用力拍打他的胸脯,“混蛋,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虽是服用结续丹,可□□凡身并没有那么容易愈合,她打一下,他就疼得颤抖一下,可也不敢阻止她。只好将所有的谋划全盘托出,从临死前和一辰的安排,到转世后一辰与龙应天的联手,再到认识她后装作浑然不知。他声音是越来越低,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表情,真怕她气得一走了之。 听完后,宛初沉默良久,任由泪水模糊眼眸。心绪平静一些,才抓着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宛宛,我并非刻意想要瞒着,而是那同心契修复后仍旧是缺了几块,我也怕自己忘了你。”容溪轻轻摩挲她的后背,柔声道:“我也怕你并不在乎我,若是你这辈子有更好的郎君,我总不好干涉。” 宛初哭笑不得,将鼻涕抹在他袖口上,恨恨道:“早知道我就不去找你,让你急。”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容溪看了看衣襟和袖口上全是湿漉漉的,皱了皱眉,把外袍脱下来,“里面衣服干净,给宛宛继续擦。” 宛初双手环在他腰间,静静依靠在他胸膛上,聆听强劲有力的心跳。还有身上特有的冷冽清香围绕着她,令人无比心安。 见她如此安静,容溪低头抚摸碎发,小心询问:“不怪我了?” “你原本打算何时告诉我?”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容溪低声道:“总觉着要实力配得上你,再告诉你比较好。” “死要面子!”宛初嗫嚅一句。 千百年来,死性不改。 “一辰这家伙居然也不告诉我,明日我要罚他。” 容溪笑道:“好。” 他正欲问“罚什么”,听到怀中人“嘘”了一声制止道:“别说话,让我靠一会,我就想这样抱着你。” 闻此,容溪将手臂环住她,将她圈在在一个温暖而柔和的世界,永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