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圣父黑化后》作者:南楼北望 文案: 仙门多卫道,匹夫亦除魔。 人心生暗鬼,谁为驱鬼人? 曾为天下第一的驱鬼人,乔逢雪一生与鬼怪打交道,却一生都干净得像一捧雪——正如他的名字。 世人鄙薄他、小人诬陷他,他解释不清,也就都受了。 亲友离弃他、恋人背叛他,好人们要大义凛然取他性命,他也只苦笑几声,黯然远走天涯。 这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圣父,被世道磋磨了一辈子,也还是干干净净的故事。 ——在穿书之前,商挽琴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她穿到剧情开始前,成了乔逢雪的假妹妹。出于一抹怜惜,她设法帮乔逢雪避开书里的命运。 她反驳和惩罚诬陷他的人; 她设局揭露他身边小人的真面目; 她还打算先下手为强,努力为他介绍其他人品美好的小姐。 ……等等,那些伤害过乔逢雪的人,为什么一个个都死了,还死得很惨? 那些还没来得及伤他的人,怎么也都死的死、残的残? 她茫然回头,只见到“兄长”永远温柔俊美、仿佛有圣光照耀的笑颜。 那双眼里的幽暗不明,是不是她的错觉? 没等商挽琴想清楚,一个深夜,乔逢雪悄然出现。 “音音。” 他站在黑暗中,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我知道你根本不是我表妹。” “你待我这样好,我该怎样报答?告诉我,让我听听看。” ——你有没有想过,人毕竟不是雪。 而哪怕是雪,终究也会化为一地污泥。 Tip: 1、男女主是名义上的表兄妹。 2、世界观:低魔+志怪传奇类型的仙侠奇幻故事!部分设定借鉴规则怪谈(可以理解为区域恐怖副本打怪)。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商挽琴,乔逢雪 ┃ 配角: ┃ 其它:黑化,攻略,甜,穿书 一句话简介:无意中攻略了黑化圣父 立意:温柔待我 第一章 如果要问商挽琴为什么会摔那一跤,她只能回答:是天意。 如果不摔这一跤,她大概永远想不起来,自己是个穿书者,而且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九年。 当时,她刚刚和人吵了架,气咻咻地冲出门,结果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脑袋正好磕在石头上,直接晕了过去。 ——玉壶春的大堂究竟为什么要设置这么高的门槛! 这是晕倒前,她最后一个念头。 接着,她做了一个梦……不,准确来说,她想起了前尘往事。 前世她看过一本书,叫《诡道侠客行》,名字很土,但设定比较新奇,讲了一个“人与恶鬼共生”的世界。 其中有一名高人气配角,叫乔逢雪。他是主角的前辈,率领天下第一门派“玉壶春”,对抗操控恶鬼、为祸人间的反派组织“兰因会”。 书中说,乔逢雪这人,是个痴人。 他幼年孤苦、尝尽人间冷暖,不仅没有黑化,反而立下“守护百姓”的志向,后来果真成为了“玉壶春”的领袖。 他法术高明却病弱清冷,看着有些不好接近,但其实,他对身边人温柔又包容。不管是朋友、恋人,还是玉壶春的弟子,都非常敬爱他。 连他那个经常闯祸、单相思还老爱找他恋人麻烦的蠢表妹,他都总能耐心对待。 但是—— 后来,老闯祸的蠢表妹被兰因会利用,给他喂了毒/药,还引他去了一处杀机重重的陷阱。 表妹死在陷阱中,而他侥幸不死,好不容易回到玉壶春,却发现:心腹背叛了他,挚友陷害了他、娶了他的恋人,还杀死了信任他的弟子。 而他这个受害者,却被诬陷为凶手,成了千夫所指。 他远走他乡,就此沉寂。多年后,主角一行人找到濒死的他,才知道当初的真相。 前世看书的时候,商挽琴非常喜欢乔逢雪,还为他剪过不少视频,一边吹乔逢雪,一边痛斥那群小人,尤其是那个惹祸精蠢表妹。 穿越后…… 穿越后,她好像,就是那个“经常闯祸、单相思还老爱找他恋人麻烦的蠢表妹”啊? 商挽琴猛然睁开眼,目光直愣愣往上刺,看见床顶的轻纱从模糊到清晰。 再一扭头,只见床幔轻垂,外头古色古香,阳光照在雕花窗棂上,一派富贵清闲气息。 她慢慢坐起来,缓缓将手捂在脸上,发出了无声的呐喊。 没错,彻底想起来了:她,这辈子真的是惹祸精蠢表妹。 怎么会这样?她有些迷茫。因为刚接受了上辈子的记忆,她对这辈子反而陌生,不得不花一些时间,想要梳理这十九年的人生。 但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外头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大门被猛然推开的一声“砰”! “——商挽琴,你太过分了!”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一身大红斗篷,柳眉杏眼,一副泼辣明艳的样貌,瞪眼时很有气势。 商挽琴茫然看去:“什么,我做什么了?” 这只是个单纯的疑问,因为她现在记忆混乱,可落在来人眼中,她完全是死性不改、一脸挑衅、洋洋自得。 女人指着她,怒道:“还不知悔改?你这嚣张跋扈的顽劣女子,迟早会为玉壶春惹下大祸!” “你知不知道,你把阿玉气病了!你倒好,明明好端端的,还装病躺了一整天,以为这样就能骗门主心软?” 对方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什么,但商挽琴已经没注意听。 被“阿玉”这个关键词触动心绪,现在她想起来了。 阿玉本名温香,阿玉是她的小名。她是乔逢雪青梅竹马的恋人——反正书里是这么说的。 因此,对爱慕乔逢雪的商挽琴来说,温香是情敌,是缠着乔逢雪不放的坏人,而她作为真正爱护表兄、和表兄心有灵犀的表妹,当然有责任分开他们俩。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温香是位官家小姐,家里世代行医,她本人也擅长医术,在玉壶春里帮忙救治弟子,为人温柔,模样美丽,深受弟子爱戴。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温香与乔逢雪是心心相印的眷侣,纵使不曾言明,也不容他人插足。 前几天,因为年关将近,玉壶春查账,发现有一笔二百两银子的钱款去向不明。查来查去,查到了商挽琴头上。 商挽琴当即跳起来,生气大骂:“你们血口喷人!我是门主表妹,谁敢污蔑我?”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愚蠢版本的商挽琴头脑一热,明明毫无证据,却指着温香,信誓旦旦说:“肯定是她!这个恶女人,想离间我和表兄的关系,栽赃嫁祸于我!” ——好的现在她知道这是非常离谱的发言了谢谢。 温香温柔高洁,哪里受得了被人诬陷,摇摇欲坠地分辩了几句之后,就捂着心口晕了过去。 当时,乔逢雪正好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心上人倒在地上,而商挽琴不仅不知错,还上去拉温香,嘴里还骂:“你就喜欢装模作样,别人被你骗,我可不会被你骗,你给我起来!” 换个其他人来,可能会气得当场给她两巴掌。 可表兄不愧是温柔宽容的表兄,哪怕她如此过分,也只是冷下了脸,训斥了她两句,又去照顾昏迷的温香。 然而,愚蠢版本的商挽琴受不了。她难以置信地表示:表兄你居然不相信我,而是相信这个装模作样的女人! 于是,她一边哭一边往外跑,放话说要离家出走。 结果,就在跨出厅堂大门的时候,她跌了一跤——再后来,她就坐在这里,一脸牙疼地回忆着自己鸡飞狗跳的前半生。 现在想想,那块石头之所以那么巧地出现在那里,大概是门中谁看她不顺眼,故意使绊子吧…… 但事实上,她也不是自己想这么脑残的。 真的,她也不想的。 她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有了决定。 “——对不起!” 她大声说。 那位喋喋不休斥责她的人,仿佛忽然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好一会儿,对方才说:“什么?” 商挽琴深吸一口气,诚恳地说:“对不起,我知错了,我深刻地反思过了,我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也污蔑了温香的清白,都是我不好。” 女人已经是目瞪口呆了。她死死盯着商挽琴,仿佛她一下子变成了什么怪物。 “……阿玉的清白可不是你能随便污蔑的!哼,她为人如何,你为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好一会儿,她才勉强骂了一句。 商挽琴严肃点头:“对对,说得没错。” 对方更加惊讶,张着嘴。 屋中一阵沉默。 商挽琴也凝视着她,努力想了一会儿,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能不能问一下你是谁?”有点想不起来。 女人眉毛抽搐了几下,忍耐地吸了一口气,却没能忍住,终究是怒道:“果然!你又在耍什么花样?!你问我是谁——” “我是你小姨!你说我是谁!!!” 商挽琴:“啊?” 女人怒道:“啊什么啊!” “……你是我亲小姨吗?” “不然如何?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啊,这样,我好像想起来了……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惊讶。”商挽琴无奈道,“一般来说,既然你是我的亲小姨,不应该向着我说话吗?我还以为,你是温香的亲戚之类。” “要是因为一点血缘,就黑白不分、是非颠倒,和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区别!”对方毫不留情地说,“要是可以选择,我也更愿意当阿玉的小姨!” 噫,这话好过分。 不过,也不意外啦。 商挽琴确实想起来了,眼前这位英姿飒爽、声音洪亮的女子,确实是她小姨,名叫商玉莲。同时,她也是玉壶春的副门主。 对别人来说,商玉莲是豪爽大方、处事公道的前辈,但对过去的商挽琴来说,她只是个总训斥自己的长辈。 难怪一开始想不起来。 商挽琴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往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 商玉莲拦住她,一脸怀疑:“你是不是又要去找阿玉麻烦?” 商挽琴嘴角一抽:“我是那种人吗?” 商玉莲满脸“你说呢”。 “……好吧,我是。但我现在不打算那样做。”商挽琴想了想,突然露出个笑脸,伸出手,“小姨,你是我亲小姨,那给我些钱,行不行?” “做梦。”商玉莲翻个白眼,又顿了顿,“你拿钱干什么?你从公款里挪用二百两,已经挥霍完了?” “都说了那不是我拿的。”商挽琴也顿了顿,“随便吧。不给就算了。” “对了,小姨,以前我不懂事,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对不起。” 她说得诚恳。 商玉莲怔怔半晌,忽然倒竖眉毛:“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商挽琴,我警告你……” 商挽琴无奈笑笑。 她走到一边,摘下挂在门口的乌金刀,仔细系在腰上,推门往外走。 商玉莲伸手来抓她,气冲冲:“你到底要去哪儿?” 商挽琴侧身避开,对她一笑:“小姨,我要脱离玉壶春。” “……什么!?”商玉莲惊在原地。 商挽琴回过头,大步往前。 “小姨,再见,我这个惹事精今后再也不会烦你们,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打算……” 忽然,她脚步一顿,声音也一滞。 她的房间在二楼,出门是栏杆。玉壶春的主楼一共七层,围成一圈,中间天井的光落下来,非常明亮。 在栏杆对面,也在天光对面,站着一个人。 他身穿天青色鹤氅,裹着厚厚的灰色皮裘,长发半束,留两缕耳发在脸侧。虽然穿得很厚,但远远看去,他还是有些单薄。常年的病人,总是单薄的。 然而,在这个病人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像剑光般射来。有那样一双眼睛,常常会让人忽略,他的容貌其实偏向柔和秀美,如最软的春风、最醇的甘酒。 商挽琴凝视着他。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说出那个称呼,声音不觉变轻。 “表兄。” 一时,谁都没说话。 “表兄,你放心,今后我不会留在玉壶春里,给你添麻烦了。”她挥挥手,开朗地说。 天光对面,那苍白病弱的青年沉默不语,依旧用明亮如寒星的目光,无声地凝视她。 他久久不答,好似全没听见她刚刚的话。 如果是以前,商挽琴早就冲上去,张牙舞爪地闹,会说“表兄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刚刚说了好多,你都不理我”——现在不会了。 商挽琴移开目光,下了楼。 踩在木制的楼梯上,发出“吱呀”一声。 这声音打破了某种静寂,那青年忽然开口了。 “表妹,你果真要走?” 商挽琴脚步停了停,下意识想回头,但她忍住了。她假装没听见,反而加快了脚步。 这时候,商玉莲从房间里冲了出来,还是非常生气的样子,一边来追她,一边训斥:“商挽琴你怎么回事!门主叫你,你竟然敢装作没听见……” 话音未落,却听那青年说:“莲姨,库房那边在核账,理出了一些问题,需要你去看一眼。” 商玉莲只能停下脚步,应了一声,又恨恨道:“走了也好,走了算了!没这成天捣乱的小孩儿,玉壶春要清净得多!” 商挽琴没回头。 她甚至笑着说:“小姨说得对。” 结果商玉莲又愣住了,张口又闭上,扭头走了。 而青年仍在。 “表妹,你……” 商挽琴还是假装听不见。 耳边隐隐听见一阵咳嗽声,并不剧烈,却绵延低哑,还带着疲倦,让人情不自禁想去关心。 可是…… 她必须走。 * 因为她根本不是什么脑残表妹。 甚至于,她根本不是乔逢雪真正的表妹。 她是兰因会的人。 第二章 兰因会——原著里最大的反派组织,坑害百姓的祸首,乔逢雪的死敌。 一年前,商挽琴假冒身份、潜伏进入玉壶春,是为了勾引乔逢雪、取得他的信任,方便今后谋害他。 * 整个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穿越后,长到五六岁的年纪,商挽琴就被吃不起饭的父母卖了,颠沛流离到了兰因会,被当成工具培养。 兰因会与恶鬼为伍,充满了残酷的折磨、养蛊式的挑选。可商挽琴运气好,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竟然也活到了成年。 十八岁的时候,她莫名其妙被兰因会的占命师指定,说她很适合去完成“勾引乔逢雪、取得他信任、伺机搞大事”的任务,于是她被一脚踢出门,来了江南玉壶春。 兰因会能量很大,他们出手,给她安排了一个“乔逢雪从未见过的表妹身份”,而她到了之后,也被顺利接纳。 平心而论,即便是失忆的商挽琴,也保留了良心这种东西。 她不愿意陷害无辜人,尤其她很快发现,乔逢雪是一个大好人:他爱护弟子,体贴他人,自己都是个病秧子,还成日思考如何消灭恶鬼、保护百姓。 她知道兰因会在搞一个大阴谋,很不情愿助纣为虐。 可是,兰因会在她身上种了“子母蛊”,她不做任务就会死。 商挽琴思来想去,选择扮演一个“单相思、痴心妄想、愚蠢霸道讨人厌的表妹”。 她觉得,这样又能应付组织,又可以让乔逢雪远离自己。 她想得很对,那个表妹确实很讨人厌。 可她没想到,乔逢雪的温柔耐心出乎她预料。 这一年里,不管她这个“蠢表妹”怎么折腾,乔逢雪都好好地对待她。 无论她说出多么过分的话、做出多么过分的事,他也只是无奈,最多冷下脸斥责几句,然后仔细地帮她收拾烂摊子。 她曾问过:“表兄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那时,他一怔,含笑道:“我自幼孤苦,无有亲人,长大了才知道莲姨是我表姨,现在又多了你一个表妹。既然是亲人,我便想对你好。” ——对她好。 十多年来,她都在兰因会过着战战兢兢、喘不过气的日子。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不计较地对她好。 所以……她真的喜欢上了乔逢雪。 想到这里,商挽琴有些苦涩地一笑。 她想:后来那些愚蠢的言论、冒失的行为,还有那些幼稚的吃醋,到底是演戏,还是发自真心呢? 大概是发自真心的。 那个吵闹的、霸道的、自作多情的蠢表妹,的的确确是她本人。 这辈子她没有接受过正常的情感教育,不知道应该怎么喜欢一个人,一旦动了心,就头脑发昏,什么都干得出来。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她真的会因妒生恨、为爱发疯,走上原著中“给乔逢雪下毒、引诱他踏入陷阱”的道路。 可现在不会了。 在还没有想起前世的时候,她就不愿意害他。 现在她想起来了,就回忆起了更多: 原著中,乔逢雪和他的玉壶春,是最坚定要守护百姓、对抗兰因会的一方势力。在他们的努力下,至少江南一带平静安乐,基本不受恶鬼侵害。 书里说,“玉壶春是抵抗恶鬼的最坚固的防线。” 但在乔逢雪被陷害、玉壶春被小人血洗之后,这道防线溃散了。 短短几年,恶鬼出没、生灵涂炭。曾经的良田化为焦土,人类和动物大量死去,像杂草被割了一茬又一茬。 她现在所在的金陵城,这座六朝古都、人口众多的城市,也会沦为鬼城。等它被解救出来时,曾经上百万的人口已经一个不留。 比战争更恐怖。 她怎么能帮着去做这种事? 她决定了,她要离开。 商挽琴加快脚步,微低着头,掩住眼中神情,只顾往前冲。 趁着组织还没反应过来,她要离开玉壶春,远走高飞。 当然,组织会发现她的背叛。他们多半会催动“子母蛊”,让埋藏在她大脑中的子蛊苏醒,啃噬她的大脑,让她凄惨而亡…… 想象着那个画面,商挽琴的脚步渐渐放慢。 最后,她停了下来。原本发热的头脑,也回归冷静。 不,她不想死。 如果是那种一刀穿心的死法,干脆利落,或许她鼓起勇气也就上了。 可她很清楚兰因会的手段。如果发现她逃跑,他们肯定会催动子母蛊,而且不会马上杀死她,会一点点折磨。 她曾经见过一个叛逃者,被蛊虫啃噬了七天七夜,才痛苦地死去。 她打了个寒颤。不得不承认,她没有那样的勇气。 该怎么办?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商挽琴站在原地,咬着柔软的口腔内壁,用些许疼痛刺激大脑,好让思维更高效地运转。 渐渐,一个模糊的计划成型了。 她深呼吸,握紧拳头,为自己打气:好,试试。 * 首先,还是和此前想的一样,她要脱离玉壶春,而且要大大方方脱离玉壶春。也就是说,有心人会马上知道。 商挽琴来到内务楼。 正式弟子要想离开玉壶春,必须先注销身份。 玉壶春是天下第一大门派,统御着三千多名驱鬼人。 在门主的带领下,这里秩序井然,井井有条,这也就意味着,每一名弟子的资料都登记在册。 玉壶春并不禁止弟子离开。离开前,弟子需要去内务楼注销身份,拿回当初签下的契约书。 玉壶春号称“一门七楼”,其中的七楼各自分管门内具体事务,内务楼就是其中之一。 注销身份本应是很简单的程序。商挽琴打算,脱离玉壶春后,先找个地方待几天。 没想到,她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不能离开?不能离开是什么意思?”她有些愕然。 “商姑娘,一年前你加入玉壶春时,签下了契约。上面明确约定,你要在玉壶春待满十年。” “十年!?” 她有什么毛病,签了这么久的卖身契,这一定…… 不,想起来了,真是她自己签的。她甚至还想起,签契约的时候她嫌十年太短,大言不惭说“要一辈子待在表兄身边”。 商挽琴嘴角抽搐几下。虽然那是为了演戏,但仔细回忆起来……也不是不社死的。 她认命地说:“我用钱赎买吧。我记得,花钱是能买剩下的时间的?一共多少钱?” “一年二十两银子,九年就是一百八十两。除此之外,商姑娘还欠门中二百两,所以一共是三百八十两银。” 三百八十两?这年头普通人家悠闲地过一年,也就一百两银子。 商挽琴感觉自己被敲诈了,忍不住竖起眉毛。 “我没拿门中的钱!”她一字一句道。 对方不咸不淡:“有记账。” “但那明明……” “商姑娘,不会又想说什么‘我是门主的表妹’之类的话吧?谁都知道,门主处事向来公正,从不偏袒任何人,你莫要给门主抹黑。” 呃…… 这种出了事,就叫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亲戚是xxx”的发言,确实很讨厌。 商挽琴一时讪讪:“我才不说那种话。” 对方冷笑:“还有商姑娘不敢说的话呢?” 商挽琴心想自己以前演技还真不错,成功地让人讨厌。可问题是,这事真不是她干的。她拿钱干嘛?乔逢雪又不卖身。 她打了个哈哈:“反正我要走了,今后再也不烦你们。那一百八十两……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先离开?我会尽快拿了钱来还的。” “不能。不把钱还清,商姑娘就不能走。” “真不能商量了?” “商姑娘,请回吧。” 这位冷言冷语、铁面无私的青年,就是内务楼的负责人,人称“江楼主”,全名是江雪寒。 江雪寒是个俊朗青年,五官深刻、带着异域风情,但一道伤疤自他眉心蔓延至嘴角,撕裂了这份俊朗,也令他显得阴郁凶狠不少。 他正坐在楼主的椅子上,抱着双手,满脸写着“门都没有”。 商挽琴无可奈何:“好吧,我会想想办法,先还清这一百八十两银子。” “商姑娘贵人多忘事,分明是三百八十两。” “我才不要还我没拿过的钱,谁拿的去让谁还!” 商挽琴没好气扔下一句,转身大步离开。 哒哒哒—— 脚步声远去。 江雪寒竖着耳朵听,确定她离开了,不禁松了口气。 他弯下腰,从桌子底下拖出一只小箱子,打开后,拿出了他的宝贝笔墨。 先前,听说商挽琴来了,他眼疾手快,立刻收起了自己心爱的文房四宝,生怕那暴躁的大小姐一不开心,就抽刀砍了他的书桌。幸好幸好。 不过,从刚刚的接触来看,这位商姑娘也不算很不讲道理吧? 正想着,眼前的阳光忽然一暗,原来是一道人影站在了他面前。 他完全没发现……江雪寒倏然一惊,脖子后汗毛竖起,立即站了起来。 “门主!” 正是乔逢雪。 这位青年来得无声无息。可他分明带着病容,还常常发出低低的、止不住的咳嗽,又怎么会真的悄无声息?江雪寒从没想明白过这一点,只觉敬畏。 门主说:“雪寒,我有事找你。” 青年的眼睛明亮如寒星,令人不敢逼视。哪怕他带着微微的笑,神情好似春风拂面,江雪寒也下意识垂下目光,恭敬地站着。 “但凭门主吩咐!” “嗯,我知道。”门主又微微一笑,语气温和亲近,“雪寒,说了多少次,不必如此客气。我来,是想问……” 在江雪寒印象中,门主虽然外表文弱,实则果决坚毅。可这一次,他竟罕见地犹豫了一会儿,吞吐了几个字,才说出后面的话。 “我是想问,表妹她,果真说要离开玉壶春?” 嗯?江雪寒下意识抬眼,又重新垂眼。 “回门主,商姑娘确实有要走的意思。但因为她尚欠门中三百八十两银,属下便驳了她的请求。” 青年沉默片刻。 “做得好。” 第三章 做得好……啊?什么? 万幸,江雪寒没把这声疑问发出来。 青年也好似若无其事,只摸出一张银票,递了过来:“那二百两银子,我先付了罢。” “这,门主,这不合……” “门规并未规定,旁人不得帮忙。” “……是,门主,我明白了。” 青年微笑起来:“嗯。不过,不要告诉她这件事。” “门主?” 青年却看向了一旁。从内务楼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直接看见金陵街上。那里商业繁华,人来人往,其中有一名高挑的少女,正快步往西边走去。 他凝望着,神情沉静,只有一双眼睛光彩明亮,带着隐隐的笑意。 此时,又有其他人来到内务楼。 一名青色衫裙的婢女弯腰行礼。 “乔郎君,”只有温香身边的人会这样称呼乔逢雪,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亲昵,“姑娘醒了!正问起乔郎君呢。” “知道了。” 乔逢雪淡淡应道,收回目光。走到门口,他却又回头,再次叮嘱:“雪寒,记得别告诉她。” 江雪寒下意识点头。 直到门主的身形彻底消失,也听不见那令人担忧的咳嗽声,他才有些迷茫地想:同一件事,门主从不吩咐第二遍。 为什么这次例外? 还有…… 门主方才看着窗外时,分明是带笑的。可婢女一来,他的笑容就淡了。 江雪寒忽然冒出个念头:难道,门主其实不想去看望温香? 旋即他用力摇头,不,这是不可能的。温香温柔体贴,知书达理,医术又精湛,谁会不喜欢?也就商挽琴那嚣张恶劣的…… 正想腹诽,他却又不禁回忆起,不久之前,那少女直直站在此处,容貌明艳至极,脸色却不大好,额头还有一大块淤青。 她大声说“我才不要还我没拿过的钱”,那样子与其说是嚣张,不如说是……骄傲? 看着竟有些耀眼。 察觉自己在想什么后,江雪寒一惊,立即甩开了那点异样的情绪。 一介纨绔罢了!仗着和门主有点交情,就目中无人。她活该吃些教训。 江雪寒思忖一番,想起方才门主吩咐“不要告诉她”。但是,门主并未说不能告诉其他人。 他便叫来属下,吩咐几句,说:“你去,等门主离开后,悄悄将这事告诉温香姑娘。” 属下领命而走。 江雪寒放下心来。 在他眼中,门主与温香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更重要的是,温香来自官宦世家,虽然家中已经没落,却有清贵名声。 他们在一起,能大大增加玉壶春的声望。 这样美满的姻缘,江雪寒不希望被破坏。 温香虽然柔弱,却是个聪慧女子。她一定知道该怎么笼络门主的心。 这样一来…… 江雪寒摸了摸脸上深深的疤痕。这是大半年前,他在任务中落下的。 当时他身受重伤,陷入昏迷,听说是温香碰巧路过,救了他回来,又日以继夜地照顾他。 他至今记得,在濒死的窒息中,他好像看到了她。他视线模糊,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大致明白,那是明丽的模样。 ——江雪寒,你不是很骄傲吗!你都杀掉恶鬼、努力逃出来了,可不能随随便便死在路边啊! 印象里,她像是说了这样的话。 他也曾疑惑,那样的语气似乎不像温香。可问她的时候,她只是柔柔地告诉他,她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兴许是他记错了。 重伤之人,出现幻觉和幻听也很正常。 于是他咽下了后半句:他觉得那样张牙舞爪、其实是在关心他的语气,有些可爱。 不……不。这本就不是他该说的话。那不是他该想的人。 他只是觉得,他该报答她。 * 商挽琴能感觉出来,江雪寒不喜欢她。 当然这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她以前那个人设……啧,不提也罢。 但稍微,真的只是稍微啊,她还是有点点郁闷。 因为她曾经救过江雪寒。 大半年前,她去外面做任务,是一个简单的铜级驱鬼任务。既然伪装成玉壶春的弟子,当然就要好好干活。 她害怕暴露身份,所以一直只做最简单的任务。 结果,出发的路上,她捡到了江雪寒。 真是“捡”到的。 她本来在村子里休息,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前往目的地,碰巧听村民们说,前些日子有个驱鬼人去后山驱鬼,一直没回来。 “那好像也是什么春的驱鬼人!” 她当时稍微有点担心,害怕那会是认识的人,所以就去找了一下。 就这样找到了江雪寒。 当时,后山还残留着一些鬼气,却没有了恶鬼的气息。想来是被江雪寒杀掉了。 江雪寒本人,则血糊糊地倒在路边,人事不省。要不是鬼气未散、野兽还不敢上山,他恐怕会被野兽吃掉。 到底是同门,商挽琴费了点力气,把他背出山。 那时江雪寒意识模模糊糊,她怕他死掉,就和他一路碎碎念,鼓励他活下去,还用上了激将法,说了些诸如“不是吧,你这么骄傲的人还真能死在恶鬼手上吗”……这样的话。 她把他背回村子,请人照顾了他一夜,又传讯回玉壶春。 第二天,她亲眼看到玉壶春的马车来接了人,这才放心离开的。 虽然她也没费多大的力…… 可再怎么说,这也算救命之恩吧? 原著里并没有江雪寒这个人,至少她不记得。合理推测,如果没有她,江雪寒可能就死在那次任务里。 当时她还挺开心的,因为兰因会的教导是“受了重伤的同伴就是累赘,不必救助,要马上扔掉”,她一直很讨厌这一点。 现在她能想救人就救人,不必再违逆本心,她真的挺开心。 她并没有想挟恩图报,毕竟她还有“跋扈嚣张表妹”人设要立嘛,可她以为,一声道谢是该有的。 可没想到,江雪寒不仅一声谢不说,还是那么视若不见、冷漠相对,现在连通融一下都不肯。 哎,真是白眼狼! 商挽琴暗暗摇头,深沉地想:果然,像她这样出淤泥而不染、泥菩萨过河还要想着救别人的高风亮节之辈,委实是不多的。 她又去了一趟金玉楼(玉壶春里负责财务的地方),结清了之前任务的报酬,得到白银二十两。 这其实不算很少,可也不够还一百八十两的债。 商挽琴盘算着,收好银两,回到房间。 上楼的时候,她正好和商玉莲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 小姨立即柳眉倒竖:“我就知道你不会真走!” 商挽琴分辨:“不是我不想走,是江雪寒他不让我走……” “叫人家‘江楼主’!你这没礼貌的孩子!” “好吧,江楼主不让我走……” “这不明摆着?你欠楼里三百八十两银,江雪寒会让你走才怪!” 商挽琴嘴角一抽:“小姨,你不是说要叫人家‘江楼主’吗?” 两人相对默然。 片刻后,商玉莲转身离开:“哎呀我想起来了,库房的事还没处理完……” 商挽琴忽然若有所思,在她身后说:“小姨,你是不是不舍得我走?你嘴上教训我,是不是心里还挺挂念我的?” 女子背影一僵。 “……谁要记挂你!我记挂阿玉去!” 飞快地跑了。甚至用上了武功,在楼层间几个纵身,转眼消失。 商挽琴呆了一下,禁不住噗嗤一笑。过去她的心思都在乔逢雪身上,可现在想想,商玉莲或许只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才刚露出笑,她就回过神,暗中掐了自己一把。 不,不能这样。她并不是商玉莲真正的外甥女,何必贪图这一点骗来的亲情。 商挽琴关上门,环顾房间。她的房间还挺不错的,面积不小,用屏风隔出了洗漱区域,还有她来之后才打造的梳妆台。 她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一层抽屉。其中没什么首饰,只孤零零躺着一样珠钗。 珍珠攒的花,有柔润的光泽;又用细碎的金银做了装饰,很漂亮。 收到之后,她从没戴过,但会时不时看一眼,心中也是欢喜的。 她拿起珠钗,揣进怀里。 然后,她在桌前坐下,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书写完毕,将纸张折叠成特殊的形状,再拿出一只火折子,将信点燃。 幽蓝的火焰一闪而逝。信件被吞没,消失在她手中。 这是兰因会的秘密传讯方式。 做完这一切,商挽琴闭上眼,调整呼吸,也模拟之后要说的话。 接下来,就是等了。 害人,是不干的。 可小命是要保的。 所以,任务还是要做。 可她绝不会成为谁的傀儡、走狗。忍耐了这么多年,也该想办法反抗了。 等着瞧吧。 * 三天后,商挽琴一脚跨进城西的当铺。 当今的大周,皇室名存实亡,各地分而治之。江南一带是玉壶春的地盘,但这家当铺属于本地大族张家。 但是,张家背地里还有另一个身份。 ——兰因会的成员。 商挽琴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打量一圈房间,听见柜台后传来一声:“到后面来。” 她依言前行。经过柜台时,她斜着目光看了一眼,发现那掌柜的趴在桌上,看似熟睡,实则全没了生气。 她抿抿唇,移开目光。到了后面,她找到熟悉的机关,用特定次序扭开,走进了当铺的密室。 密室中有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抬头看来。 商挽琴当即单膝下跪:“见过护法。” 片刻沉默后,黑衣护法嘶声道:“鬼羽,你传讯说,你打算离开玉壶春?” “鬼羽”是她在兰因会中的代号。 商挽琴低着头,恭恭敬敬道:“是,属下确有此意。” 又一阵沉默。 护法说:“鬼羽,解释吧。如果解释不过去……你该知道后果。” 面具遮挡了男人的神情,但仍能看出他眼神不善。他手里捏出法决;这是催动子母蛊的法决,只要稍稍运用法力,就会让受术者生不如死。 商挽琴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但她保持着沉稳。 商挽琴本就有计划,低头禀告:“想必护法也知道,属下潜入玉壶春已经一年,任务却没有太大进展……” “呵,原来你也知道!算你有些自知之明。” 忽然,黑衣人冷哼一声,拍桌而起!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些小心思!看看你这一年做的什么事?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处处争风吃醋——” “莫不是你真的对乔逢雪动心,不愿害他,才做这等胡闹之事?” 第四章 护法乍然发怒,一语道破商挽琴的心思。 要是换了先前的商挽琴,此时少不得惊慌失措,就会被看出破绽。 好在,跪在这里的商挽琴,已然有所准备。 她暗暗吸一口气,正色道:“护法明鉴,并非如此!” 护法冷眼看她:“你道如何?说来听听。” 商挽琴道:“属下是想,乔逢雪并不是一个容易勾引的人。如果贸然贴上去,他很可能心生疑虑,反而不美。” 护法思索片刻,长长“嗯”了一声,终于缓缓点头:“此言倒是不假。那你是怎么想的?” 商挽琴忙道:“属下是想欲扬先抑。” “此话从何说起?” 商挽琴垂着头,快速过了一遍腹稿,再开口时,声音沉稳而不失敬畏: “护法容禀。这一年里,属下先扮演一位粗鲁浅薄的表妹,让人觉得看了就讨厌,接下来再慢慢改正。乔逢雪是聪明人,而聪明人总是对聪明人保持警惕,对愚笨之人却少有戒心。” “而同时,一个从始至终都能干、完美的女人,总是有些太不好接近。” “相反,如果是一个愚笨之辈,慢慢改正自己,变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反而让人印象深刻,更容易产生感情。” 说着说着,商挽琴自己都快信了。 护法也将信将疑,沉吟片刻,疑惑道:“可,这和你离开玉壶春有什么关系?” 商挽琴仍低头,愈发恭敬:“护法容禀,属下在玉壶春一年,已经内部探明七七八八,却耽于外务,无暇多见那乔逢雪。既然面都见不到,又谈何勾引?” “是以,属下想脱离玉壶春,不再当玉壶春的弟子,而只以表妹身份跟着乔逢雪。” “属下的计划是……” 护法听完,眼睛一亮,原本那份阴郁之色消失殆尽。 他放开法决,击掌赞叹:“言之有理!真让人想不到,鬼羽,你在其他方面表现平平,于人心一道却自有见解。不愧是被占命师大人选中之人。” 商挽琴心想:去你的,鬼才要在那些杀人任务上表现良好。 表面心怀感激地接受赞美:“多谢护法夸赞!” “不必谢我,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护法眼神一肃,双手十指交叉、大拇指内扣,缓声吟出一句。 “——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又到了邪/教喊口号的环节。 商挽琴心领神会。她心中鄙夷,却也立刻双手交叉、大拇指内扣,毕恭毕敬地说:“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这是兰因会的教诲。 护法看她一脸虔诚,满意点头,总算放下疑虑。 “好好干,上面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说罢,飘然而去。 只见一阵灰黑色烟雾兴起,裹住他的身形,接着,他整个人好似溃散一般,化为无数细密小虫。 小虫“嗡嗡”,飞散不见。 真是非常邪恶、非常恶心的退场方式,很符合兰因会的审美。 护法离去后,商挽琴站了起来。 密室中,另一名黑衣人这才慢吞吞地靠近过来。他也戴着面具,但面具上绘制的图案不同,像一只妖异的狐狸。 “你还挺有急智的。”狐狸面具夸奖说,“不过,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过奖。”商挽琴敷衍一句,没搭理他后头的问题,只伸出手,“有没有钱?给我点银子。” 狐狸面具探手入怀:“你要多少?” “一百八十两,谢谢。” 狐狸面具的动作陡然凝滞:“这么多?!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有用。” “什么用?” “任务用。” “你不就是勾引个人,需要什么钱。” “不是说了吗,我要离开玉壶春。契约时间没待够,人家要我赔钱” “那也太多了……” 狐狸面具嘀嘀咕咕:“那乔逢雪为什么不帮你出?看来你勾引一年,实在没什么成效。你果然在和护法说大话。” 商挽琴磨牙:“要你管!” 见狐狸面具迟迟不动,她催促道:“给不给?你要是不给,我就写信打小报告,说你故意为难我、不让我完成任务,指不定已经被玉壶春策反了。” “话可不能乱说!” 狐狸面具一凛,总算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动作不情不愿:“这次的任务拨款不多,这是我的私房钱,存得也不容易,你可……” 商挽琴面露微笑、表示感谢,手里动作很快地抢了银票走。狐狸面具的目光直勾勾跟着那张银票,心痛几乎从目光里滴出。 “再给我一包毒/药。”商挽琴又伸出手,“不能毒死人,但是表面症状要严重一些,最好吐个血。” “真是的,你自己的任务,干嘛老要我出血……” 虽然这么念叨,狐狸面具却还是取出一包药粉。 商挽琴拿了过来,打开看看。嗯,是认识的毒/药,吃了之后大概半个时辰发作。她忽然微微一笑。 她抬起手,自己将药粉吞了下去。 “鬼羽你……?!”狐狸面具猝不及防,目瞪口呆。这是干什么,终于受不了组织的压力,决定自戕了吗?! 虽然也不少见就是…… 狐狸面具陷入沉思。 接下来,商挽琴却将剩下的药扔回给他,想了想,又掏出一支珠钗。 这是一支很漂亮的珠钗,珍珠为主石,扎出花朵的模样。正是商挽琴从梳妆匣中拿出来的那一支。 她将珠钗塞给狐狸面具:“给你,抵钱。” 狐狸面具低头一看,忽然“咦”了一声:“南海珠?个头不大,品质却好。要是真拿去当,倒的确值二百两银子。” “是吧?我估摸也差不多。”商挽琴有些高兴地说,“我来当铺一躺,揣着钱离开,总得有个说法。” 狐狸面具点点头,收下珠钗,心情好了不少,顺口又问:“你哪儿来的好东西?” “之前乔逢雪送的。”商挽琴顿了顿,状似不在乎,“说是生辰礼物,就八月十五那天。” 表妹的生辰是八月十五,正是中秋。她自己前世的生日,也是农历八月十五。真是巧。 狐狸面具“啊”了一声:“你的生辰礼物,给我是不是不太好……” “想什么呢?我没入戏,你怎么入戏了。” 商挽琴笑着转身。 “接下来不要主动联系我。”她说,声音轻快,“我要去扮演‘被门主心上人下毒谋害的可怜表妹’喽!” * 商挽琴对护法说的计划,一多半都是真的。 她确实不打算再当玉壶春的弟子,理由也是真的:弟子太忙了,不大能见到乔逢雪。 玉壶春是个从上到下都很忙碌的地方。 作为门主的乔逢雪,明明病弱,却夙兴夜寐,为门派和百姓操碎了心,不是点烛彻夜工作,就是千里迢迢亲赴一地,前去斩除恶鬼。 他率先垂范,门中其余弟子怎能懒怠?于是一个个也拼命工作,玩儿命一样。 简而言之,玉壶春是个卷到极致的地方。 在这样的地方,你居然不勤奋工作,而是成天想着谈情说爱?蛀虫!废物!让人恨铁不成钢的污点! 之前,商挽琴被各人嫌弃,也有觉得她不够勤勉、总是围着门主转、还三五不时争风吃醋的缘故。 天可怜见,她根本没偷懒!门规规定,一名弟子一个月至少要完成三件铜级任务,她都是认真做完的。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分明是失忆之后、还认真贯彻现代打工人“绝不多为老板干一件事”的躺平精神! 居然没人欣赏。啧,卷王果然欣赏不来咸鱼的智慧。 商挽琴腹诽一番,全当给自己讲个冷笑话,苦中作乐。 好,接下来就要退出玉壶春,但是赖上乔逢雪了。好歹得让兰因会看到些“任务进度”,不然她恐怕真要凉凉。 怀揣一百八十两银子的巨款,商挽琴底气十足,重新回到了玉壶春。 她想去内务楼找江雪寒,没想到,一进门却看到了温香。 那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她并不多么美丽和精致,但体态纤弱、情态婉约,好似幽莲娴静,自有一番静美。那一双长形的眼睛又天生微敛,多了几分缱绻与忧郁。 “商姑娘。” 温香开口了。她站在建筑的阴影里,持一柄伞,额头微微见汗,似乎等待多时。 在温香脚边,有一只还没打包的包袱。展开的包袱皮上,放着些衣物、匕首、几件首饰,还有一些药物。 商挽琴认出来了:那明明是她的东西。 她立即停下脚步,任由阳光洒满身上,高高挑眉:“温姑娘这是何意?” 温香抿出一笑,开口时声音温柔:“听闻商姑娘要离开玉壶春。毕竟相识一场,我替商姑娘收好行装。” 哦,原来是急急忙忙来赶她走的。 商挽琴“哦”了一声,客气道:“那多谢你了。可惜我还欠着钱,江楼主不许我走。” “商姑娘无需担忧。” 温香立即接话,唇边笑意隐隐加深:“门主已替商姑娘还清二百两银子。剩余一百八十两,我也替商姑娘还了。” “天长水阔,商姑娘既有意离去,玉壶春怎能绊了姑娘脚步?便送姑娘一程,愿姑娘今后安好。” 商挽琴一怔。咦,这么好?那她怀里这一百八十两银子,倒是用不上了。 对了,温香肯定是最希望“表妹”离开的人。 她凝视着温香,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乔逢雪的剑,名为“软玉剑”。 据说那是与温香重逢之后,他才得到的剑。剑身纤细,剑光柔和。 人人都说,软玉温香,天生一对。 她垂下眼,无声地笑了一下。是,她知道,自己非要伫在这里,真的很多余。对于温香,她也不是没有歉疚。 可她想要活下去。 * 与此同时,温香也在打量商挽琴。 商挽琴比她小五岁,这是温香很在意的一点。这位少女年方十九,正是花一样的年纪,长眉飞扬,桃花眼大而媚,神态却直率天真,糅出一种奇异的魅力。 如果不是她太莽撞、太冲动、太执着、太蠢得稍微勾勾手就会发怒,想必她的人缘不会如此差劲。 可谁让她是这么一个蠢笨之人? 偏偏门主太温柔多情,对这样一个表妹,也狠不下心不管,三天两头为她操心。 门主狠不下心,她就帮他狠心。 心里这般打算,温香的态度却非常柔和,话也说得很体面。 她在外人面前向来如此,没必要为个商挽琴坏了名声。更何况,她非常清楚,她越是温声细语、体贴大方,商挽琴越容易生气。 该怎么说……这小姑娘好像有种野生动物般的直觉,很轻易能嗅出她的表里不一。可那又如何?她也只能像动物般莽撞吠叫,除了惹人厌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温香保持着浅浅的笑意,一双眼睛如水柔和,等待着预期中的风雨。 如果商挽琴大发雷霆的时候,能顺便给她一刀,弄点伤出来,就更好了……她思索着。 正想到这里,就见那佩刀的少女果真动了:她大步流星走过来,那潇洒的姿态,是优雅的官宦小姐永远不能欣赏……也不能拥有的。 阳光洒在她眼里,晶亮出奇。 迎着那样的目光,温香竟有一瞬出神。她在想:自己会是哪里受伤?她不希望是脸。但她也不很担心,因为商挽琴虽然莽撞霸道,却不算恶毒。 出神间,只见那少女倾身靠过来,忽然弯起唇角,灿烂一笑。那笑容明媚至极,还带着些许戏谑之意。 那不是一个莽撞冲动的人应该有的笑容——温香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可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就在这一刻,商挽琴忽然“啊”了一声,晃了几晃,突兀地栽倒下去。生生发出一声“砰”,听着都疼。 温香还没回过神,就见那人趴在地上,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脸色也急速变得煞白。 “温香姑娘,你,你怎么能这样……!” 商挽琴凄凄惨惨,用一种声调不算很高,但咬字非常清晰、路过的人都能听见的方式,说出这句话。 “你为了逼我离开表兄,竟然下毒害我!” 第五章 商挽琴将关键台词说了出来,并努力支撑着,确定有路人跑过来,这才放心地晕了过去。 这药杀不死人,她又控制了分量,但毕竟是生吞毒/药,接下来一段时间,她身体会受损,也不会太好受。 但是值得的。 商挽琴的计划其实很简单:紧跟在乔逢雪身边,当个双面二五崽,利用自己知道主线剧情的优势,帮玉壶春搞死兰因会,来一招釜底抽薪,从源头上保住自己的小命。 如果能将一切告知乔逢雪,也许会更顺利。 可子蛊限制了她:她绝不能开口对外人说出兰因会的消息,否则会当场暴毙。 还是当双面二五崽,暗中搞事比较好。 就是有一点对不起温香。幸好,多半也不会有人相信,真的是温香下毒。 商挽琴快速盘算一遍,放心地沉入黑暗。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喊“门主”,或许她也朦胧地看见了他的衣摆——是不是他? 兴许不是。因为他脚步从来稳重,从容不迫,不曾这样着急。 她闭上眼,陷入一个漫长的、混乱的梦境。 * 她梦到了穿越前的事。 穿越前,她在看一个同人视频。 解说在耳机里回响,说《诡道侠客行》这部剧改编得不怎么样,唯独乔逢雪很出彩。 视频开头,已经是多年之后,他失去了一切、声名狼藉。主角千里迢迢去找他。 屏幕上,他初登场。漫天风雪。 主角被妖魔困在深山。忽而,风中隐隐传来一阵低低的、有气无力的咳嗽声。紧接着,一道人影从迷离风雪中走出。 一身黑色皮裘,双眼蒙一条极红极艳的绸带,似是目盲。 他苍白消瘦,一脸疲倦,手还抵在唇边、遮着浅浅咳嗽。 但当他右手抬起,便划出了天地间最惊艳的一抹剑光。 只一剑,那让主角一行人无可奈何的强大妖魔,便碎裂成了漫天血雨。 而他站在血雨中,依旧一尘不染,一双盲了的眼睛竟准确看来,淡淡道:“我等你许久了。” “你要找的东西,我有线索。” 梦境断裂。 …… 不知怎么的,她就变成了这辈子的鬼羽。 她坐在一地血污里,用刀支撑着自己,疲惫地喘着气。 任务对象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胸口的致命伤,是她刚刚留下的。 “兰因会的走狗……” 他用最后的生命,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凄厉地望着她。 她皱起眉毛:“不错,我是走狗,可你又是好人了?你个采花贼,□□!” 男人意识将要溃散,已经听不见她认真的反驳,只是喃喃道:“玉壶春会教训你们……迟早……乔逢雪会荡平兰因会……” 他死了。 当时,黑夜刚刚结束,朝阳从远方升起。她抬起头。 即便是清晨的阳光,直接看也有点刺眼。但她眯着眼睛,仍坚持望着那光明璀璨的事物,仿佛可以从中找到某种虚幻的力量。 乔逢雪啊……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她笑起来:如果能死在他手中,倒是也不错。 这个世道里,她唯独能确信他是个清白干净、至死都纯粹的好人。 梦境再次变化。 …… 她是玉壶春的弟子,乔逢雪的“表妹”。 刚刚才闯了祸。故意的那种。 玉壶春采购了一批矿石,冶炼出上好的兵器,打算奖赏门中有功的弟子。 她只是一名最低级的“铜”级驱鬼人,在她之上还有银级、金级、玉级。她也没有完成过任何有难度的任务。 但她跑去截了兵器,还专门抢了最好的一柄:上好的乌金刀。 她将刀挂在腰间,拒绝归还。 “商挽琴,你——你怎么有资格拿这些东西!还不快还来!” 面对气势汹汹来问罪的弟子,她用一种更加理直气壮的态度,大声说:“凭什么别人有的,我就没有?” “什么任务不任务、有功不有功的,我不管,我说要,就是要!” “你们都说什么,表兄和温香是‘软玉温香,天生一对’,呸!现在我拿了这柄乌金刀,我看‘软玉乌金’,也是很互补,很相配的!” 来问责的弟子,简直目瞪口呆,大呼“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子”。 她演得非常认真,立即愤愤说:“怎么了,你们说就是夸奖,我自己说就是不要脸?好啊,真是一群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伪君子……” 她还想再多胡说八道一点,巩固自己“嚣张跋扈的表妹形象”。 可这时候,乔逢雪来了。 他从最上面一层楼走下来,一身天青的衣衫略皱着。似是刚从睡梦中被吵醒,他只用一支玉簪随意挽起长发。 “怎么……” 他出现时,总有些压不住的、低低的咳嗽。这本该是病弱的象征,可在玉壶春中,这声音却比其他任何声响,都更值得尊重、值得敬畏。 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都在吵些什么?”他的声音像一颗水晶珠,在陡然安静的建筑里脆生生地响。 片刻后,为首的弟子站出来,说明了来龙去脉。 “我没错!” 商挽琴独自站在他们对面,抬头挺胸,好一副傲视群雄的模样。搞事,就要有搞事的态度。 听完后,他就看了过来。那目光极其明亮,比泉水清澈,比剑光锐利,仿佛能刺破一切虚妄。 她原本打定了主意,做得也心安理得,可被那目光笼罩的一瞬间,她却忽然有些心虚。 他是个最公正不过的门主,处事总能让人心服口服。他必定要处罚她,而她也做好了准备。 只是她忽然思忖:会不会过分了一点?要是被当场驱逐出玉壶春,乐子可就大了,她必定会被兰因会处死。 果不其然,乔逢雪开口训斥了她,也当场拿回那柄乌金刀,还罚了她三个任务的报酬。 没被赶出门就好。她暗中松口气,脸上还是一脸不服,演足了“我不知错、我不改正、我觉得我最委屈、我下次还敢”的戏码。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她甚至已经开始琢磨,要消停多少时间,再开始新一轮搞事。 没想到的是,几天过后,她收到了一柄崭新的刀。 乌金铸成,沉沉无光;刀身有些许弧度,比普通长刀更轻薄也更趁手。和那柄被收回的乌金刀一模一样……不,甚至比那更好。 他亲手将刀递给她。 她惊讶起来,一时没接,只问:“这是……?” “拿去。”他云淡风轻,“这是我的收藏。” 她没反应过来:“给我做什么?” 他也有些诧异了,多看她几眼,才说:“自然是送你了。” 她张着嘴:“啊?” 他说:“作为门主,我不能偏袒你,况且你实在……跋扈了一些。但作为表兄,既然知道表妹想要一柄好刀,我又恰恰能给,我如何能置之不理?” 解释得很有耐心的样子,活像她是三岁小孩儿。 之后,他便将刀塞在她手里。没有丝毫不舍。好似这不是他的珍藏,而不过是路边随手摘下的花。 她握住刀。 一个合格的“刁蛮表妹”,此时很该大大表现一番,但她当时讷讷的,竟然沉默下来。 最后,她勉强想起自己的打算,还是扬起一个张扬的笑容:“可表兄,下个月十五是我生辰,你现在送了我好刀,下个月又该送什么呢?” 多么得寸进尺、不知餍足的形象——她是这样想的。 可那个人,他只是轻轻笑了。那明亮的目光就像满月下的清泉,因为笑意而轻轻晃动。 “是啊,到时又该送什么?”他仿佛琢磨出了某种神秘的趣味,笑容加深,“我该仔细想一想。” 八月十五那天,她收到了那支珠钗。 她第一时间戴在头上,在铜镜前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和自己不是很搭,反而有点像温香会喜欢的风格:温婉清雅,美丽柔弱。 几天后,她无意听见温香和她的婢女说话,笑说她曾提过一句喜欢南海珠,没想到门主专程去寻了回来,可她觉得不该太过奢侈,便婉拒了门主的好意。 “我想,那珠钗还是用作给门中弟子的奖励,这才合适。”她说得温柔极了,引来一旁同门敬慕的目光。 商挽琴当时想:温香这话绝对是说给她听的。好幼稚的手段,以为她会相信吗? 但她确实没有戴出来过了。原本也不大合适。 他也不曾问起过,好似送过了,就忘了。 再然后,她将它给了其他人。 她想,乔逢雪之所以送她礼物,并不是因为她很特别,只是因为他人好。 他对身边的人,都有一种沉默不言的用心。商玉莲的生辰,江雪寒的生辰……当然还有温香的生辰,他都会备下贴心的礼物。 还有其他心腹、挚友,以及门中立下重要功劳的弟子,都会收到他个人的馈赠。 大家都夸他:行事慷慨,有古之侠客风范。 一支珠钗而已。 所以她给了别人。既能抵钱急用,也能断了自己的念想。 * 她醒了。 商挽琴醒来的第一反应,是习惯性地运转法力,检查自己有没有受到内伤、毒伤,有没有被种下新的蛊虫,有没有…… 咦,有毒? 哦,她自己吃下的。想起来了。那没事了。 毒/药果然影响了身体的功能。她感觉记忆有些模糊,尝试说话的时候,喉咙很疼、发出的声音也带着哑意。 但没死就不是大事。 商挽琴眨了几下眼,看见光影摇曳。那不稳定的、昏黄的烛光,照亮了熟悉的青色床幔;这是她自己的房间。 她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问完,自己又失笑:房间里这样安静,显然没有别人。 正打算自己爬起来,却听到了另一人的声音。 “丑时刚过。” 丑时?那就是凌晨三四点钟。 旋即,她就怔住,好一会儿才说:“表兄?” 摇曳的烛光里,赫然是一道熟悉的人影。乔逢雪坐在一张书桌后,埋头写着什么,此时刚抬起头。 她用力眨眼,却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到他站起身;影子投在墙壁上,修长的一道。 她这才发现,这并非她的房间。她的房间没这么大,也没有墙边的书架,还有那么大一张书桌。 “这是表兄的房间?”她迟钝地反应过来。那为什么床幔一样?还有,已经这么晚了…… “表妹?总算醒了。” 模糊的视野里,他走了过来,手里端一只碗。苦涩的药味传来。 “来,把药喝了。” 她头脑还有些昏沉,听着他的话,稀里糊涂地被扶着坐起来,一口口喝下药汁。真是难喝,又苦又酸,伴着股说不出的气味,叫人胃里直反酸。 但她用力咽下,喝得干干净净,不浪费一滴。曾经在野外,受伤又只能忍耐的时候,她很多次想:要是有药就好了。受了伤、生了病,能及时吃到药,这是幸运。 喝完了药,又一杯清水递过来,让她慢慢喝下。 最后,她嘴里再被塞了一样东西。一股酸甜的味道从舌尖漫开。她下意识舔了一口,舔到了颗粒状的砂糖。 “蜜饯?”她尝出了熟悉的味道,“是三塔街那家‘周记果脯’的梅子?” 他没有说话。 “我喜欢蜜饯……” 她又喃喃了一句,大脑还是朦朦胧胧的,好像笼在雾里。 药很见效。过了一会儿,她的视线渐渐清晰,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况:她坐在床上,被乔逢雪扶着,略靠在他身上。刚刚那碗药,也是他喂的。 她茫茫然,喊了一句:“表兄?” 他还是没说话,只起身退开,给自己找了把椅子,面对她坐下。 她失了支撑,就感到身体沉沉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疼。她尝试动了动手,感觉短期内挥不动刀,但养一养就可以恢复,没什么大不了。她悄悄松了口气。 “我觉得我好些了。”她低声说,因为不舒服,又咳了几声,“我要回……”自己的房间了。 话没说完,就听见他的声音。他终于开口了。 “表妹,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第六章 商挽琴抬起眼,努力聚焦了一下,才看清他的神情:眉头微蹙,神态如冰似雪,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之意。 审视……? 她有什么想说的? 她先是困惑,而后恍然大悟:懂了! 她以前是“刁蛮愚蠢表妹”人设,现在虽然决定转型,但如果转得太突兀,反而会让人心生疑惑。这不,乔逢雪已经疑惑上了。不愧是当玉壶春门主的人。 那还得再演演。 她是被兰因会“养蛊式”养大的,身体对毒素的适应力非常强。这时候,她已经清醒得七七八八。 所以,入戏这种事,她信手拈来。 只稍一琢磨,她就露出个委屈的表情:“我有什么话讲……我还要问表兄,有没有话对我讲呢。” “我都这么可怜了,被温香那……下毒!没死已经是侥幸,表兄竟然还质问我?我倒要问问,那你处置温香了吗?” 其实她是想骂一句“贱/人”的,感觉会更贴人设。但实在骂不出口,便含糊带过。 她一串话讲太多,嗓子又哑又疼,勉强讲完后,就禁不住咳嗽起来。一咳嗽,嗓子也被牵得更疼,连带头也一起疼起来。 她这番模样,自己都觉得有点可怜。乔逢雪本是个体贴的性格,身边谁有个头疼脑热,他都会关切几句、主动给人放个假。 可现在,他没有丝毫动容。 这位玉壶春的年轻门主,拥着灰色的皮裘,坐在一张椅子上,苍白疲倦的模样显出病气,神态却很威严。那锐利明亮如寒星的目光,几乎能将人射个对穿。 “表妹,你若是以为我看不出,未免也太小看我。” 他声音平静如故,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毒虽然常见,温香屋里也备得有,但下毒的人不是她。” “你现在喝了药,也没了性命之虞,我就想问一句:是不是你自己下的毒,以此陷害温香?” 屋里本就安静,现在却显得更加安静。她甚至听见了自己流汗的声音,但这当然是错觉。 这短暂的、近乎寂静的时刻里,她悄悄捏紧了被子,心想: 啊,被识破了。 不愧是原著里吹上天的乔逢雪,曾经的天下第一驱鬼人……不,就现在这个时间点而言,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天下第一。 所以,被识破也不很意外。一开始,她也有考虑这种可能性。 故意退出玉壶春、故意给自己下毒,都是拿准了乔逢雪“不会不管表妹”的性格。她越是折腾,他越会感到必须管着她、对她负责,既不能让她出去祸害别人,也不能让别人祸害了她。 就算他看出真相,也不大可能对她撒手不管。圣父嘛,就是这样的,总是宁肯自己郁闷点、憋屈点,也要事事周全。 现在,只需要冷静地、按照预想的那样应对,就好。 夜色很安静,烛光也很安静。在这片安静中,商挽琴慢慢镇定下来,又思索了一会儿。 然后,她选择偏过头、不看他,眼里憋出一点泪花,委屈巴巴地说:“怎么会是我自己,明明是那温香……” “够了。” 朦胧的静谧里,她听见他忍耐地、长长地呼吸一次。那声音不大,却实在不容忽视。 接着,他偏过头、用手抵着唇,低低咳了两声。就好像胸中压抑着太激烈的情绪,引动了他的病情,化为这病弱的响动。 “我没想过,”他单手撑着额头,低声喃喃,“我没想过,你竟不惜用自己的命来陷害她。如此莽撞……你就这么恨她?” 商挽琴立即声明:“我不是,我没有,明明下毒的人就是她!”既然乔逢雪摆明了不信,她也就能更放心大胆地说瞎话了。 果然,他微微摇头。 摇曳的烛光里,他侧脸轮廓宛然,清俊还似少年,但那微阖的眼睛、拧起的长眉,则显出了成年人式的疲惫。 分明他才是常年的病人。夜很深了,病人本该好好休息。但他守在这里,床还被霸占了。 商挽琴心里生出一点愧疚:发现自己的“表妹”激烈地憎恨心上人,换了谁都会很为难吧?她实在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也算闹得差不多了吧?她想着,决定结束这场她自己都觉得好笑的对话。 她轻轻嗓子,幽幽叹道:“我才是中毒的那一个,可表兄非但不心疼我,反而巴巴地维护温香。” “我终于明白,我做什么都是碍你们的眼。表兄和温香才是心有灵犀,都巴不得我早点走……” “什么,碍眼?嗯,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他长睫颤动一下,抬起头来,目光明亮锐利依旧。那份疲倦刹那一扫而空,仿佛从不存在。 “表妹,你到底要如何?”他问得心平气和。 “我要离开。” 商挽琴翻身下床,不看他,跌跌撞撞往前走。“我走就是了。今后天高地远,我们再不相见……” 她踉跄着,险些跌倒。这倒不是做戏,而是身体真的没有力气。 没等她歪歪扭扭冲出几步,他就站起身,扶住了她。 “别闹了。” 他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你现在这样子,还想上哪里去?我仇人不多,却也不少,人尽皆知你是我表妹,你这样出去,麻烦只多不少……罢了,我再多说什么,你也不会听。” 他好似叹了一口气,但那叹息太轻,如羽毛般藏在他平静清越的音色里。 “所以?表兄想说什么?”商挽琴抬起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表妹,你要退出玉壶春,可以。”他淡淡道,“但在你身体痊愈之前……不,在找出真正下毒的凶手之前,你要留在我身边。我会护你周全。” 商挽琴听得疑惑:“什么凶手?你刚刚还说,是我自己下的毒……” “那究竟是不是你?”他立即问。 她默然片刻,斩钉截铁:“不是!” 他看她片刻,颔首:“好,那就不是。既然不是,我自然要找到真凶。” 他抓住她的肩,有些强硬地将她推回去、按着坐回床上。 “毒素未清,你身体还虚弱,该好生休息。” 说罢,他转身要回到书桌那一侧。 商挽琴却说:“表兄,我还没答应要留下。” 他回头,神情模糊在阴影里,只说出一个字:“哦?” “我说我还没答应……”商挽琴忽而皱眉,“等一等,你是不是在生气?” 他立即说:“没有。” 但冷冰冰、不想多说的样子,明明就是生气了。以他的性格来说,这种冷漠的样子已经可以理解为“非常生气、不要惹我”。 不过,确定他生气之后,商挽琴反而彻底安心:没错,既然他看出是她陷害温香,生气才是正常的。圣父没法撒手不管,也就只能自己憋气了。噫,她绝对不是故意“君子欺之以方”的。 她安心躺下,决心好好休息,争取早日恢复,才能早日参与剧情、改变命运。 “好吧,我睡了。” 没想到,她眼睛都闭上了,却听见轻微几近于无的脚步声。他走了回来,站在她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商挽琴不得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表妹。” 他的声音变轻柔了一些,不再那样冷硬。 “你究竟是留,还是不留?” “这个么……我要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商挽琴其实没什么要考虑的,她只是想演得更自然点儿。不过她眼珠一转,立即想出一个理由:“我为什么非要待在一个冤枉我偷钱的人身边?” 他皱眉:“原来你还在在意这个。我并没有……” 商挽琴竖起耳朵,睁大了眼,盯着他看。 他却止住话头,只说:“总归此事已了,今后不会有人再提。” 商挽琴也说不好,自己心里是不是有点失望。 她重新闭眼,还扯了被子蒙住头,闷闷道:“我没拿银子,所以我绝不会感谢表兄替我还了那二百两——那根本就和我没关系!” 他沉默好一会儿,走开了。 “嗯,我也不需要你感谢。”他声音轻轻地飘来,似一片羽毛,“只是,我原本没想告诉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温香就大大方方、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好让她赶紧滚,他难道不是也…… 商挽琴原本想问,但止不住的睡意传来。仅仅是多想了一会儿,她就不知不觉睡过去。 * 书桌边。 玉壶春的公务堆得满满的,各自分好了类。 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但乔逢雪并没有着急回房休息。他撑着脸,侧头望向卧床的方向。 蜡烛在一旁“噼啪”跳响。因为没人剪灯花,那光愈发地黯淡不稳,投在他身上,令他也像忽闪忽闪的什么影子。 他看了很久,最后微微皱起眉头。 “有些奇怪。是因为她总是这样异想天开,还是……” 过了会儿,他又看向另一个方向。那里并没有窗户;但从这个方向直直往前,隔着墙壁再隔着院子,再隔着金陵城纵横的街道,就是温家的宅子。 温香是官家小姐,白日在玉壶春做事,日落前便要赶回家里。 他瞧着那个方向,目光因为聚焦而愈发明亮,好似能看穿那面空荡荡的墙壁,直看见他要看的对象。 他忽然笑了笑,给自己倒一杯水。早已凉透的清水,缓缓滋润缺乏血色的嘴唇。 “多管闲事……真有些烦人了。” * 毕竟中了毒,接下来的几天里,商挽琴都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度过,苦药灌了一碗又一碗。 总是乔逢雪给她端药。 她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提出来后,他说:“我身边只有两个武夫替我做事,让他们来照顾表妹,总是不大合适。” 的确,她又没有婢女。整个玉壶春里,只有温香一个人带着婢女。而以她们的关系,显然不可能借人照顾她。 看他做得自然,商挽琴也放松下来。不就是帮忙熬熬药、端端水,问一问想吃什么,管一管她只能喝粥、不能吃辣么,一个好兄长确实会这么做。 她住在他的院子里,霸占了他一半的书房。常常深夜醒来,她看见烛火还亮,而他仍伏案处理事务。 她问过:“我住在这里,很影响表兄做事吧?书房又是机密的地方。不然,我还是搬出去……” 他放下笔,有些诧异地看来:“看来遭此一劫,表妹竟还懂事不少。” 商挽琴本就打算慢慢转变形象,闻言精神一振,打蛇随棍上:“是啊是啊,鬼门关前走一遭,我也该懂事了。今后,我还会更懂事。” “果真如此?那我拭目以待。” 他微微一笑,又投入到面前的公文之中。玉壶春是江南一带的统治者,要管的事情非常多,不光是各地作乱的恶鬼,还包括农业耕作、商业往来、治安忧患…… 商挽琴有点佩服,叮嘱说:“表兄也要好好休息。” 然后架不住困意,继续睡了。快睡着的时候才想起来:咦,不是说要搬出去吗,怎么没下文了? 就这么一天天地住下了。 第五天的时候,商玉莲来看她。 跨进门的第一句话是: “江雪寒被扒了内务楼楼主的职务,这事是你撺掇的?” 商挽琴刚醒不久,还在赖床,正拥着被子、坐床上看话本,闻言愕然:“什么,江雪寒被去职了?” 商玉莲裹着一身细雪的气息,拧着细眉,神色不大好:“果真不是你?” 商挽琴只问:“他为什么被去职?” 商玉莲思索片刻,松开眉头:“也对,我就说,门主绝不是那等受人撺掇的软柿子。可江雪寒做事兢兢业业,从没听说他犯什么错,唯一能说道的,也就是最近和你对上了。” 商挽琴失笑:“什么和我对上?他只是遵守门规,不许我欠债离开玉壶春,我又不记恨他。” 商玉莲看她几眼,神色更缓和:“嗯,你虽顽劣,看不出还有些心胸。” 这话说的,夸人也像骂人。要是她小心眼一些,准保记恨小姨。 商挽琴哭笑不得,合上话本:“肯定和我没关系的。小姨来寻我,就是为这事?” “也是来看望你啊,你这傻孩子!” 商玉莲关心一句:“你可算是清醒了,真是吓我一大跳,你好不容易才回到家,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下的妹妹?” 关心完了,第二句就是数落:“门主身体不好,事务又繁忙,现在还要照顾你,你知不知道自己给他添了多少麻烦!” 第三句继续数落:“我就知道,你之前说什么知错了,都是骗鬼的!” 好嘛,数落没完了。 对此,商挽琴的应对是:一边说着“嗯嗯嗯”和“好好好”,一边左耳进右耳出,还能神游天外发个呆。 直到商玉莲冷不丁说: “……你瞧瞧人家阿玉,就特别懂事,明明都难受得病在家中,还记得劝门主多关心你——多好的姑娘。” “要我说,门主不过是看重亲情、怜惜你这个表妹孤苦无依,才多照顾你一些,你可千万不要多想。门主和阿玉,才是真的心心相印!” 第七章 商玉莲语重心长道:“音音,你听我一句,阿玉和门主不是你能插足的,等你病好,就赶快从这儿搬出去,莫要给人家继续添堵,啊?” “音音”是商挽琴的小名。 商挽琴回过神,愣了一下,噗嗤一笑:“小姨,这才是你今天来的最主要目的,对吧?劝我别对表兄有非分之想,劝我不要阻挠他和温香。” 商玉莲更不自然:“什么主要目的,怎么说话呢……” “不要说这些了。” 商挽琴摇头道:“小姨,表兄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都是他的事,我强求求不来,温香强求也求不来,小姨你强求——难道还能替表兄做主定亲?要真能办到,小姨也不必反复找我了。” “所以,我的回答是:我不会主动远离表兄。” 语气柔和,但态度坚定。 “音音你……” 商玉莲张口结舌。她有点心虚,又有点着急,干脆眼睛一瞪、竖起眉毛,眼看就要爆发怒吼。 赶在她发火前,商挽琴忽地露齿一笑。行吧,道理讲不通,那就耍赖。 她往床上一倒、扯了被子把头一盖:“反正你也说了,表兄对我是兄妹之情,他自己说要多照顾我的,那他不开口,我就要待这儿!” 商玉莲眉毛再次竖起:“你!音音——商挽琴,你怎么能这样不、不要……” 她蒙着被子喊:“我就不要脸!小姨,你有本事,就去让表兄开口赶我走,单独找我施压,算什么本事呢!” “而且小姨,我中毒都五天了,你才想起来看我!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是来看我,还是给我收尸啊?” “你,你你!真是……!” 片刻后,商玉莲气咻咻地离开,临走还将门重重一摔。 “我不管你了!” 等屋里动静都没了,商挽琴才探头出来,望向门口。门被甩得不轻,此时仍在微微摇动。 “对不起啦,我反悔了,还得再给你们添些麻烦。”她笑眯眯地自言自语,“让我再任性一段时间吧。” 谁让她只是个怕死的胆小鬼呢。 * 商挽琴不知道的是,商玉莲的怒火,并不单单来自于她。 准确地说,一多半都不是因为她。在商玉莲眼里,商挽琴就是个任性而不自知的熊孩子,她都被烦习惯了。 真正让她不高兴的人,是乔逢雪。 她之所以发火,实在是被那句“你有本事,就去让表兄开口赶我走”给戳中了软肋。 事实上,她怎么没劝过乔逢雪?可没用。 别看那孩子文雅和气,可他实则是个刚强执拗、说一不二的性格。他要做什么,从没人拦得住;说要与谁为敌,便决不妥协。 同样的,他决意要对谁好,就是一门心思护到底。 商玉莲还记得,今早她第三次劝说乔逢雪,让她和音音保持距离,既是为了他自己好,也是为了音音好。 “音音是个小孩子脾性,”她当时苦口婆心,“她以前缺了亲人爱护,现在看你和气,就抓着你不放,那也未必就是情深。” “你明明对她无意,可若是继续给她错觉,她恐怕就真脱不开身了。” 商玉莲小时候和姐妹们一起念书,学过《诗》,其中一句她记得很清楚: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再怎么看不惯音音那霸道幼稚的性格,那也是她的亲人,正如乔逢雪是她的亲人一样。她只希望他们都好。 如果乔逢雪真的喜欢音音,她又何必做恶人?还不是看着,他只把音音当妹妹。而音音又是个傻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再说,阿玉那样温柔聪慧,又得人心,家世还好,是更合适你的好姻缘……” 商玉莲可谓苦口婆心。在她的印象里,乔逢雪外柔内刚,但也不是不听劝的。 可今天早上,他虽然没否认商玉莲说的“你明明对她无意”,却也没有流露任何动容之色。 相反,他冷着脸,说了这么一番话: “莲姨,我敬你是长辈,所以听了你三次劝说。但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次。” “表妹已经不再是玉壶春的弟子,便只是我的妹妹。她的事,今后都由我做主。谁若执意干涉,便请离开玉壶春,另觅高就的好。” 这话说得极重。尤其他态度如此淡然,便愈发显得决心坚定。 说实话,商玉莲是有点伤心的。她自问对这两个孩子都很爱护,尤其处处为乔逢雪考虑,怎么现在,她倒是成了外人、恶人呢? 她心里一难过,就想发火。她到底是长辈,难道乔逢雪还真能不敬尊长? 正当她憋了一口气、想要开口抒发一番时,却见到他的模样: 晨光里,那青年坐在窗边,骨节分明、过分细长的手指紧攥着厚厚的皮裘襟口,显然是怕冷,却还要坚持开着窗、吹着冷风,望着窗景出神。 窗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金陵城十年如一日的繁华景象而已。经历玉壶春两代门主治理,这景色都叫人腻味了。 明明乔逢雪也在这里待了多年。可当时,他出神凝望的表情,就好似那景色多么珍贵、多么遥远,是他离去多年才又重见的梦幻一幕。 也许是她想太多,可忽然地,商玉莲就不忍心再说什么了。 她不能够说乔逢雪,便想来说商挽琴。这两个人,只要有一个肯听话,事情也没这么难办。 却也碰了壁。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不久之前,乔逢雪虽然爱护他表妹,却也对她的跋扈表示过不满,也更亲近温香。 为什么突然之间,他的态度就发生了这样大的转变? 商玉莲实在想不明白。她闷闷一会儿,踏出玉壶春的大门,决定再去看看温香。 还是阿玉好,明明被诬陷了,却还能体贴别人。 她也是个不容易的孩子。虽说是官宦之家,家里却没落了,唯一的兄长还不成器,一家人的体面,一多半都靠她维持。 商玉莲打算带些银钱过去。阿玉必定不会收,她得想办法把钱留下。 商玉莲脑中不经意滑过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是: ——阿玉那样艰难,却还能守住底线,从不多拿门中一分一厘,这人品实在贵重至极。 对比那不知道拿了二百两银子去干嘛的音音,阿玉实在太难得了。 * 如果商挽琴知道商玉莲的想法,一定会再声明一遍:她真的没有拿门中的银子!污蔑谁是小偷呢! 她给自己的人设,明明是“嚣张骄横的二代”,哪个二代偷东西啊,又没设定成偷窃癖。 可惜她没有读心的本事。 在商玉莲离开后,她就开始专注地回忆原著剧情。 想对付兰因会、改变自己和乔逢雪的命运,就要好好利用原著的每一条信息。 有点可惜的是,她当初虽然喜欢乔逢雪,却并没有太仔细地阅读原著。她只大概翻了两遍,其余时候都沉迷看同人作品。 也就是说,她脑子里的很多细节,既有可能是原著,也有可能是同人二创,不足为信。 谨慎起见,她只着重参考主线剧情和主要角色的命运。 原著的主线剧情,写的是以玉壶春为代表的正道,和以兰因会为代表的邪道相互斗争。这场斗争具现化为:他们在寻找并争夺天下至宝——九鼎。 “九鼎”并非九座鼎,而是一只名为“九鼎”的青铜匣。 传说,它本是大周的镇国之宝,埋在龙脉之中。 然而,前前任皇帝暴虐无道,失去九鼎。 国运衰落,各地恶鬼频出。很快,皇帝暴毙,群雄并起,最后形成了“北兰因,南玉壶”的局势。 据说,九鼎是上古时期传下的法宝。它蕴含了神明最后的力量,可以实现一个任意的愿望,包括“一统天下”。 如果商挽琴能找到九鼎,她一定要虔诚许愿:让兰因会那群滥杀无辜的邪/教去死啦! 不过,商挽琴并不知道九鼎的具体位置和最终归属(应该是被主角得到了吧?)。 因为原著并没有完结。作者连载多年,因病去世,没能给出结尾。 她只知道,乔逢雪曾是距离九鼎最近的人。多年后,他已经失去一切、性命垂危,却将最重要的线索留给了主角。 这也是她选择紧跟乔逢雪的重要原因。 她记得,和九鼎相关的第一次剧□□件,是乔逢雪和主角的相遇。 乔逢雪有个至交好友,是一位潇洒风流、来去自如的侠义人物,朋友很多,仇家也不少。某次,他传信给乔逢雪,说自己身中剧毒、命不久矣,身边有个捡来的可怜孩子,要托孤给乔逢雪,请他前去一趟。 乔逢雪如何能坐视好友去死?他立即放下手里繁忙的公务,赶赴千里,去救自己的朋友。 等他到达后,那被捡回来的孩子跪下磕头、求他救人,还献上了父母留下的遗物——一块残缺不全的地图。 乔逢雪会认出,这块地图所记载的,就是天下人人向往的九鼎的位置。而他自己,也是那“天下人”之一。 于是,主线开启,阴谋也徐徐展开。 商挽琴这段时间住在乔逢雪的院子里,亲眼见过他书房中存了不少资料,都是关于九鼎的。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过,他是不是想要九鼎。 他只答了一句:“周失九鼎,群雄共逐之。” 她又问:“表兄是想实现什么愿望?是想天下太平,还是想荡平兰因会?” 他微微一笑:“或许两者皆有。” “可是,只能许一个愿望吧?” “说得也是。”他状似思考,很快说道,“那就天下太平好了,这个要难许多。至于荡平兰因会,可由我亲手做到。表妹以为如何?” 商挽琴灿烂一笑:“我觉得很不错,实在是太好了。我一定会帮你的,表兄。” 他失笑,摇头:“你不添乱就……” 她扭身就跑,还捂着耳朵:“听不见就当你没说过!” 边跑边想:那就说好了,虽然是她单方面和他说好。 哼,要是他没做到荡平兰因会,她就抢了九鼎去许愿好了!这才不枉她战战兢兢当个双面二五崽嘛。 * 半个月后,一条消息抵达了玉壶春。 新年第一天,商挽琴正在琢磨要不要吃第二碗黑芝麻汤圆,乔逢雪走到窗边,接住了一只远道而来的信鸽。 他展信阅读。 “我必须出门一趟。”他回头说,睫毛上沾了点细碎的雪,“在我回来之前,你如果有事,可以找……” 商挽琴问:“你去哪儿,做什么?” 他也不在意被她打断,回答说:“故人求助,我须亲自前往翠屏山。” 翠屏山,主线剧情的开头! 商挽琴立即放弃了她的第二碗黑芝麻汤圆,一下跳起来。 “我也一起去!” 他不同意,说:“你需要静养。” “我已经好了。”商挽琴抬头挺胸,“你看,我神完气足,倒是表兄你,看着才柔柔弱弱,很不该出远门呢。” 他正要说什么,却禁不住转头一阵低低的咳嗽。商挽琴忙给他倒一杯水,又念说:“你看你看!该吃药了,我去厨房给你拿。” “……歇着吧,自然有人拿来。”他拿帕子揩了揩嘴角,避开几步,“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商挽琴说:“那我的身体我还清楚呢。” “不。”他说得理所当然,“你的身体,我比你清楚。” 商挽琴:…… “表兄,从前有没有人说过你,你这个人其实有一点点……自我中心?” “这倒不曾。”他不以为意,“我是为你好。” “为你好”——这句话一定是爹味语句榜首,无出其右者。 商挽琴不可能放弃,磨了他一整天。 但无论说什么,他都是两个字:“不行。” 这怎么办? 商挽琴暗中磨牙,心一横,干脆祭出以前的熊孩子模式,叉腰威胁:“表兄要是把我单独留在门中,我就,就……” “就,如何?” 他正在喝药,眼也不抬。他一天三碗苦药,喝得眉头也不皱。 商挽琴杀气腾腾,祭出大招:“我就去找你心上人的麻烦!” 第八章 乔逢雪忽然咳了起来,原来被药汁呛到了。 “……我的心上人?”他抬起头。 “没错,我正是要找温香的麻烦!” 乔逢雪的神情有些微妙。他似乎想笑,却又忍着,神态便柔和下来,正与窗外温暖的夕阳相配。 夕色映在他脸上,为他原本苍白的面色镀上暖意,连淡色的嘴唇也有了些血色;他看上去,很像一副旧日时光的美好图画。 “温香并不是我的心上人。不过,我也不希望你去找她的麻烦。”他耐心道,“玉壶春的人都各司其职,若谁有了不必要的麻烦,就相当于我有麻烦。” 商挽琴才不信:“说来说去,还是维护她嘛。” “门中诸人,我都一视同仁。”他还是那么有耐心,“况且,表妹不是说过,今后要懂事起来?” 商挽琴装傻:“咦,我说过吗?” “说过,我记得很清楚。表妹是想反悔?”他反问。 她眼睛一眨:“那我没说全,我想说的肯定是:我今后会选择性地懂事。” “选择性……懂事?”他重复道。 “就是我想懂事的时候就懂事,不想懂事的时候就不懂事。”她庄严宣布,“所以,我要一起去!” “……原来如此,竟还有这样的说法,真不愧是表妹。”他又咳了一声,但这次似乎只是为了掩饰笑意。 感觉被嘲讽了,不过还行,能受得住。 商挽琴再次重申:“我要一起去!如果表兄不带我,我就把玉壶春里的每个人都得罪一遍!” “真的?那我只好费一番功夫,挨着安抚了。”他竟然不生气,反而眼睛闪闪发亮,显出点孩子气,“我也有些好奇,表妹究竟会做什么。” 商挽琴强调:“我很可怕的,我会做很严重的事情的,我真的会把玉壶春闹得天翻地覆——所以表兄,带我去吧!” 他展颜一笑,然后慢条斯理说道: “不行,就是不行。” 极其笃定,不容置疑。 接下来几天,也是同样的结果。 商挽琴再次切身体会到:这位以温文尔雅、宽容慈悲出名的乔门主,其实有着多么说一不二的一面。 她真的很想问问:为什么想帮一个人——虽然主要目的是帮自己,但这不重要!——这么难? 要知道,她之所以死缠烂打,非要跟着去翠屏山,不光是为了主角,还是为了乔逢需那位至交好友。 这个人与乔逢雪自幼相识、相交多年,共患难过无数次,还素有“义薄云天”的美名。 所以他一开口求救,乔逢雪拖着病躯,二话不说就跑到了千里之外。 之后,他还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救回了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好友,将他和主角一起带回玉壶春,予以悉心照料。 谁知道,那个好朋友不知道哪根筋抽疯,居然喜欢上了乔逢雪的心上人,也就是温香。 不仅如此,这人还鬼迷心窍,为了得到温香,不惜背弃良心、与兰因会勾结,陷害乔逢雪,血洗并夺走了玉壶春,终于成功迎娶温香。 此后,他当着风光的玉壶春门主,享用着乔逢雪打下的根基,和温香恩恩爱爱、生儿育女,十年后才被主角杀死。 死得还特别痛快,一剑穿心那种,死前发表了两句不痛不痒的“我好后悔啊”、“我去地下给兄弟道歉”的屁话。 至于温香,她哭了一场,同样发表了一些感慨,然后带着厚厚的积蓄、可爱的儿女,换了一处住宅,继续关起门来过日子。 有鉴于此,商挽琴是恨不得把那个“好朋友”捆起来、打包扔得远远的,可千万别让他来祸祸玉壶春。 还救?救什么救!趁早别救! 她有试过旁敲侧击:“表兄,你那朋友明知你病弱,还叫你前去,说不定不是什么好人!!” 乔逢雪先是微微诧异:“这是什么话?表妹何时认识言冰?” “不认识。”商挽琴心想,她甚至不记得他叫什么,他好歹算个重要角色,这足以说明她非常讨厌他,“可我知道,表兄对人太慈和,容易惹来包藏祸心的小人……” “表妹。” 他将手里的印章搁下,那半透明的、有云霭图案的冻石,沉沉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生气的闷响。 “对于素不相识之人,为何口出恶言?”他并没有流露怒色,语气却变得淡淡的,“言冰与我自幼相识,同甘共苦,在天下也素有侠名,你空口无凭,莫要污蔑他。” “可……不是,我只是说万一……” “别再说了。”他语气坚决,“言冰为人如何,没人比我更明白。” 商挽琴气闷,心想:你明白个鬼!你要是明白,还能自己费心费力、亏空了身体也要把他从鬼门关抢回来,结果眼睁睁看着他抢了你的妹子,还抢了你的位子,甚至还不罢休,十年如一日地派人来追杀你? 原著里,也不是没人提醒他要多注意那位“朋友”,可他总是能找出一万个理由,来体贴地说“他必然不会如此,他必然有自己的苦衷”。 ——鬼的苦衷啦!看看你自己病歪歪的、满腹心思的样子,别人来体贴你还差不多,好吗? 但乔逢雪油盐不进。在他心中,自己从不是弱者。 光靠劝说,是一点用没有的。 看来,她无论如何都要设法跟去。 行,他不带她去,她就偷偷去。谁还没长两条腿了? 商挽琴心里打定了主意,面上还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天天碎碎念。 她能感觉到,乔逢雪在悄悄观察她,待发现她闹腾如故时,他反而放心了,还承诺说会给她带回礼物。 她哼道:“表兄自己能完整回来,就是礼物了!” 他笑:“是,知道了。” 只要不和他对着来,他总是很温和、很好说话的。 商挽琴摆出赌气的样子,背过身去不理他,心里却主意坚定:他一出发,她立马就跟上! * 临出发前一天,商玉莲来找她。 正是午饭时间,乔逢雪大约有事耽误了,还没回来。 厨房已经按时把饭菜送了过来。四菜一汤,清淡鲜美,唯有一道红烧樱桃肉浓油赤酱、丰腴浓醇,一看就是专门给她这个房客的。 商挽琴正捏着一包长短不同、各有粗细的金针,挨着挨着把不同的针探进碗里。她做得认真,都没顾得上抬头和小姨问好。 “这是在做什么?”商玉莲进门就问,“你还会金针试毒呢?没事拿你表兄的饭菜玩什么玩。” 商挽琴仍未抬头,只拔针又去试下一道:“小姨不是都看出来了吗,金针试毒。” 商玉莲笑出声:“哎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本事?” 商挽琴一笑:“小姨不知道的事还多呢。” 商玉莲摆摆手:“哄鬼呢!你要这么有本事,自己还能中毒?我看,是你表兄不肯带你出远门,你才拿他饭菜来发泄吧——他竟也由得你胡闹。他一个病秧子,好好吃饭可是大事。” 商挽琴:“哦。” 继续专心戳金针。 她能不知道吃饭是大事吗?就是知道,她最近才这样谨慎地验毒。 因为,最近会有人给他下毒。 乔逢雪即将赶赴翠屏山,这就是原著的开头。 但他出发前,却被不知道谁给下了毒。 那并不是很厉害的毒,如果他能及时吃药、好好静养,应当也没什么大碍。 可是,在翠屏山的剧情里,他为了救人,强行动用强大的法术,严重损伤了身体的根基。 翠屏山之后的几年,他会慢慢不良于行、视力模糊,也开始常常陷入昏睡,这才让兰因会,还有那个“好朋友”趁虚而入。 她记得很清楚,原著里有一句话:如果不是乔逢雪出发前中了一种不怎么严重的毒,他在翠屏山中也许会有惊无险,也许未来的命运也将截然不同。 可惜原著迟迟没说,当初下毒的人究竟是谁。商挽琴也只能最近多加注意,确保乔逢雪的饮食都经过她的检验。 要知道,她金针试毒的本事非常不错呢! 商玉莲不知内情,只当她糟蹋饭菜,摇摇头也不多说她。她只是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去夹菜。 “哎——小姨!”商挽琴立即阻止,“表兄还没回来呢!” 小姨斜眼看她:“这就关心上了?你不是正和他闹别扭?” 商挽琴理直气壮:“闹别扭也得吃饭啊。” 小姨别开她的手,慢条斯理夹了一筷子樱桃肉,放进口中慢慢咀嚼。吃完了,她才笑道:“行了,别等了,你表兄已经走了。” 商挽琴一愣:“走?去哪儿?他不是说明天才……糟了!他居然偷跑!”这是作弊! 她猛一下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就往外跑。商玉莲立即起身阻拦,手臂一抬,暗红的斗篷翻飞如浪,柔柔地卷住了商挽琴。 这是商玉莲的拿手法术:红绫缠。 商挽琴要挣脱,其实不难,但她顶着“法术不精的熊孩子”人设,不好展露实力,只能急道:“小姨,你放开我!” “就是为了不让你走,我才来的。”商玉莲气定神闲,“你表兄猜到你要偷偷跟上去,故意提早一天出发,又嘱托我来拦你。” 商挽琴这才知道,乔逢雪根本是看出来她的打算,却不动声色。 他将计就计,反而将了他一军。可恶,她是不会佩服他的——也不会就此认输! 她有点恼火,挣扎起来。 商玉莲紧握红绫不放。 “音音,你就听小姨的话,别再缠着你表兄了,行吗?”这位副门主原本是个脾气火爆的人,对商挽琴不是瞪眼睛就是竖眉毛,可这回不知为何,她语气温和许多,甚至有点小心。 商挽琴气道:“小姨,这不是我……哎呀,你不懂!快放我走,我是要去帮他的!” “你能帮什么忙?你就是个给人添乱的。”商玉莲道,“要说帮忙,阿玉那孩子精通医理,才是真的能帮上忙。” 她有意无意强调着什么:“所以,哪怕阿玉手无缚鸡之力,你表兄也将她带上了。” 商挽琴忽然愣了,也不挣扎了:“表兄他……把温香带上了?” 商玉莲点点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其实她们眉眼有些相似,也许因为都是高鼻大眼、轮廓小而骨量明显的风格。这种容貌明艳却容易有攻击性,所以流露同情时也格外明显。 ——同情。是的,商玉莲正同情地看着自己的外甥女。 “音音啊,小姨告诉过你,那两人不是你能插足的……你表兄如果真对你有情,就不会关键时刻舍你而去。” “小事对你纵容,大事对你置之不理,这是把你当个孩子哄,不是情意。你千万莫往心里去。” 商挽琴张着口。她想说,她并没有对乔逢雪有什么非分之想。她想说,哪怕曾经有点想入非非,现在她连唯一的礼物都卖掉了,早就放下了。 她想说,她只不过是打算为自己的命运殊死一搏,顺带才是为了他,那只是一点不忍心而已…… 但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啊,对了,她本该记得这一点的。 原著里就是这样,乔逢雪和温香两个人前往翠屏山,温香还凭借她的医术,帮忙解救了“好朋友”,也惊艳了他,无意种下了日后的因果。 他们二人都温雅又美丽,出场便是神仙眷侣模样,其后的误会、诀别,才更让人叹惋。 只是她以为……不,也不是以为,也许从她给自己下毒、诬陷温香的时候起,她潜意识里就存了一丝期望:温香都给你表妹下毒了哎,你还能放心带她出远门? 而事实证明,乔逢雪非常放心。也对,他根本不相信是温香下的毒。 不,她不是想争什么,只是确实有事要办……算了,想这些挺没意思的,把自己搞得像个酸鸡,何必呢。 “嗯,我知道了,小姨。”商挽琴露出一个笑容,“我真的有比以前懂事,你放心。” “小姨,表兄出发前,你见过他吗?他看起来有没有什么不好?”她问。 商玉莲想了想:“他一直是不大好的模样,若说更严重,似乎也没有。” “即便有什么不好,温香也会照顾他。”她再次强调一句,“你这不会医术的人,就别瞎操心了。” 商挽琴轻轻应了一声。 “说得对,我想也是。” 第九章 商玉莲观察她片刻,才小心地松了斗篷。 商挽琴坐回椅子上,也拿起筷子,闷头吃饭。 吃了几口,她抬头:“那今天午饭就是我和小姨吃了?” 商玉莲“嗯”了一声。 “哦。” 商挽琴继续低头吃饭。吃了会儿,她又抬头:“小姨,你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商玉莲一怔:“我为什么要开心?” 商挽琴认真道:“小姨你不是一直期望这样吗,表兄就该和温香在一起,把我放远一点。现在他照你希望的做了,你不该开心吗?” 商玉莲微张着嘴,仿佛想说什么,最后却摇摇头。她夹了一筷子冬笋,放进外甥女碗里,说:“好好吃饭。” “……哦。”商挽琴低头,“小姨你真奇怪。” 商玉莲想,是啊,她也觉得自己奇怪。明明一直期望的事情发生了,可看着这孩子明明失落、却还要努力绷住表情的模样,她只觉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况且…… 她想起前段时间去温家的事。 她去看望生病在家的温香。因为大门紧闭,敲门没人开,她干脆翻墙进去。一路无人通报,以前那些伺候的仆婢,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院子有些荒凉,似乎有段时间没人打理。 到了后头的主屋,还没来得及走近,就听见里头在吵架。 温香家里经常吵架。她父亲早逝,家里只有老母亲和一个兄长。那不成器的兄长,丢了家里世袭的官位,成日在外和不三不四的朋友瞎混,回来就知道拿钱,常常和母亲、妹妹吵架。 怎么妹妹都生病了,还要气她?商玉莲立即生气,想冲进去帮忙。 可旋即,她就听见一句: ——“……我不是才拿回来二百两银子吗!你怎么又要要钱?!” 是温香的声音。她声嘶力竭,似乎濒临崩溃,全然没有在外的优雅体面。 另一道男声喊道:“二百两,够什么够?你不是在玉壶春做事吗,不是都说那玉壶春门主喜欢你得很吗,你怎么还没把他勾上手?我可听说了,你这回是得罪了他,才被赶回来闭门思过的吧!” 另一个妇人的声音哭着求他们“别吵了”,却无人理睬她。 男子又道:“识相点儿的,就再多盘些银子回来,我可是要做大事的人!要不然,我就把你那几个婢女发卖了,也能赚点钱来花花!” 温香又惊又怒:“你都把家里奴婢卖了个干净,还不够?” 男子却大笑,摔门而去。 商玉莲藏在暗处,呆呆许久。温香不是生病了才告假么,怎么又说是门主令她闭门思过? 不,比起这件事……他们说的“拿回来二百两银子”,又是怎么回事?难道…… 商玉莲一言不发,悄悄退走了。 隔了一天,她又重新上门,到底是将准备好的银票,若无其事地塞给了温香。 那姑娘卧在床上,有些羞愧的样子,实在推辞不过,这才收了钱。她温柔又感激地冲她微笑、道谢,一点看不出前日的声嘶力竭。 商玉莲觉得她可怜极了,她那兄长也真是畜生极了,可一想到他们说的二百两银子,她就忍不住地想:那钱究竟是哪儿来的?如果是……为什么又偏说是音音做的? 难道,音音那愤怒委屈的模样,并不是装出来的?难道,她说“是温香陷害我”吗,其实恰恰说中……? 她并没有证据,也没有答案,可心里落下了阴影,到底就疙瘩上了。 可事情没查明,这话就不好和音音讲。 商玉莲心情复杂,忍着不叹气,只又舀了一碗汤,推给孩子,叮嘱道:“好好吃饭啊,乖。” 那孩子有点奇怪地看来一眼:“小姨,你还是别对我这么慈爱了,我好不习惯。” 这孩子!商玉莲登时有点气,又有点愧疚,最后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点:“你啊,要是乖乖待在这儿哪里也别去,不给我们添麻烦,我就对你更慈爱。” 商挽琴并不当真。 她眯眼一笑,模样乖巧,心里想:那可不行。 酸鸡是不想当的,可事情也是要办的。 * 商玉莲守了她一整天,直到睡觉前才离去,还特意锁上了门,又启动了院子中的阵法。 这阵法是古籍里记载的,又被乔逢雪亲自改造过,十分精巧,困住一个法术平平的表妹,并不成问题。 但困不住商挽琴。 是夜,她留好字条,背上包裹,仔细将乌金刀在腰间系牢,换上最耐用的靴子,再换一身青黑色的、不起眼的劲装,就利利索索翻了墙。 精妙的阵法,对她宛若不存在。 今夜没有月亮,群星闪烁,为天地间的浓黑添上一层微光。 商挽琴没有借助任何照明工具。她轻巧地踩着瓦片疾行,没发出丝毫响动,眼睛里的瞳孔像猫科动物般放大,显出一丝妖异。 夜已深,金陵城静悄悄的,只有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再有零星几点灯笼的光。玉壶春的主楼高高伫立,朱色的梁柱在夜色中也十分威严美丽。 商挽琴没有往外走,而是翻身上了主楼楼顶。 她往西面看去,眼中闪过一连串光华,直到找到翠屏山的准确定位。 虽然非常嫌弃兰因会,但不得不说,兰因会有些很好用的法术,比如千里一瞬的疾行术。只需登高望远,凭法力定位,就能以日行百里的速度前往。 商挽琴本打算动用这个法术。 但在施术前,她的视线却捕捉到了一个人:一道人影,同样站在高处,也同样望着西边的方向。 甚至,同样做出了遁地法术的起手式。 如果不是兰因会法术特殊、弟子很好辨认,商挽琴简直要以为那是同行。 现在,她却只一愣。那竟然是她认识的人。 那不是江雪寒吗?虽然他此刻一身黑衣,又换了个有些落拓的低马尾,但她绝不会看错。 看起来,江雪寒似乎也想前往翠屏山……他去干什么?莫非要做什么坏事? 商挽琴多了个心眼,立即决定跟上去。 她跳下主楼,身形轻盈如燕,鬼魅般飘忽而过,倏然出现在那人身边。 她伸出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 “好巧,这位兄台,你也要去翠屏山吗?” 寂静的夜里,她的声音幽幽响起。 “不妨带我一起啊。” * 深夜。无月。风高。 以及:突然响起的、如泣如诉的幽怨女声。 “……何方恶鬼!” 江雪寒低喊一句,从墙上栽下去,一个空翻才落稳,像是吓了一跳。 商挽琴从墙上探出头:“江雪寒,你好啊。” 江雪寒略瞪大了眼。他一身黑衣,头发扎得随意,脸边几缕碎发,显得年轻不少,连脸上的伤疤都不那么凶恶了。 他愕然片刻后才道:“商,商挽琴?” “是商挽琴,不是商商挽琴。”她从墙上落下。 江雪寒终于反应过来,一张脸立刻皱得比苦瓜还苦。 “你来干什么……不,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严厉而警惕,“为什么我没发现你?” 他记得非常清楚,刚才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多余的气息,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这少女宛如突然出现,真似冬夜幽魂。 她果真是印象里那个跋扈却无能的门主表妹吗?江雪寒疑心上了。 “好问题,为什么你没发现我?”她看似认真思索,“说不定是因为你太菜……啊不,太弱了?” 江雪寒:…… 他在成为内务楼楼主之前,曾做过乔逢雪的护卫,还是玉壶春的“金级驱鬼人”,也算玉壶春排名前十的高手,战力不俗。 却被一个知名纨绔说他弱?! 江雪寒磨了磨后槽牙。 “不要磨蹭了。”那人犹然不觉自己很烦人,还凑过来,带着笑,“不是去翠屏山吗,快走,带我一起走!”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翠屏山……还有我为什么要带你走?”江雪寒摸上剑柄,后退两步,“你难道觉得我们关系很好?” “不好。所以快走。”她理所当然道。 江雪寒真的很想问一句:你这个“所以”是怎么来的,前后两句根本搭不上吧? 他脸色黑如锅底:“快离我远些!” “我不。”她伸手抓住他衣袖,“带我一起走啦!我也要去找表兄!” 江雪寒使劲一甩,却没甩掉,低声斥责:“你去干什么?只能添乱!” 她反唇相讥:“那你去干什么?你难道能帮忙?” “我自然有用!” “那我比你更有用。” 江雪寒将剑柄捏得紧紧的。哪怕让他抽出剑来,当场和她来一次堂堂正正的对决,也比在这儿拉拉扯扯更好啊! 可她毕竟是门主表妹,他也不好真的动粗。 两人争执间,却听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谁在那里?出来!” 旋即,锣鼓敲响了。 “——是巡夜弟子!” 这两人异口同声道。 他们对视一眼,再次异口同声:“都怪你!” 江雪寒心一横,倏然拔剑、砍断衣袖,同时身影飘然后退,另一只手在半空划出几道复杂手势,好似莲花绽开。 遁地法术即刻成型,在他身后生成一道狭窄的黑色旋涡。 “你留下和他们解释!我先走……!?” 江雪寒发誓,刚才那一瞬间,他的的确确甩开了商挽琴。 但在他进入法术之门的刹那,他的腰就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一道强大的力量直冲而来,将他撞得往后栽倒,重重跌进了法术形成的旋涡里。 “……都说让你带我一起走了,你断袖干嘛啊你难道有什么断袖之癖吗!” 这叫什么话!?江雪寒大怒,在心里大吼:你才有断袖之癖! 黑色的旋涡倏然消失,吞噬了他们的身影。 留下紧随而来的巡夜弟子,捏着灯笼,小心翼翼四下探寻,却一无所获。 * 江雪寒从短暂的晕眩中清醒过来,看清了四周的环境。 他正躺在山谷里,身旁不远是一道湍急的河流。两岸高峻,夹着一道星空。 他坐起来,发现商挽琴站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正举目远眺。 “你……!” “锵啷”一声,江雪寒真的抽出了剑,用力对准那道身影:“商挽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都怪你,我的法术偏离位置,现在不知道流落到了何处!” 他再也压不住心底的怒火。 遁地法术并不很难,却对施术者的控制力要求很高。稍有不慎,就容易偏离原来定下的方位。 另外,由于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了太多时空之力,大部分人都无法连续遁地。强悍如江雪寒,也只能约三天使用一次遁地法术。 江雪寒原本打算紧跟在门主身后,现在计划却泡了汤,让他怎能不急? 他又急又气,真想抛开理智,用剑将那祸害捅个对穿! 她回过头,居高临下看着他,却是一脸淡定。 “江楼主别急。我看过了,这里应该是首丘山。虽然离金陵城有些远,也不在官道上,但从北面出去,再往西走,也能到达翠屏山。” “不信?我给你看证据。”她跳下石头,蹲下去翻包裹。不多时,她拿出一块长方形的令牌。 这面令牌质地彷如贝壳,流光溢彩,却比贝壳更加坚硬。它一面刻着篆体的“玉壶春”三字,另一面刻着一个“舆”字。 她一手抓着令牌,另一手捏成兰花状,又驱动法力,在“舆”字上轻轻一点。 淡淡光芒亮起,投映在令牌上方,竟形成了一张小小的地图。 地图上有一个光点,在原地一动不动。 “看,我带了地图。”她指着光点,“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你瞧,这里不就是首丘山?” 江雪寒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回那些燃烧的怒焰,也顺势压回了剑。 他上前两步,低头仔细察看地形,最后点头承认:“不错,此处正是首丘山,离官道不算很远。”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阴沉,“你为什么会拿着门中珍藏的‘舆图令’?这分明是门主和各大楼主才有资格持有的宝物!” “哦,我看表兄房里放着多余的,就拿来用了。”她不在意道,“出门在外,没个地图多不方便。” 她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江雪寒怒道:“那是偷!” 她却还是一脸轻松:“表妹借表兄的东西一用,怎么叫偷呢?” 江雪寒再也忍不住心中那股怒气,上下打量她几眼,倏然冷笑:“是,你可是门主表妹,拿门里的东西当然不叫偷。” “你是不是也抱着这样的念头,才从库里拿了二百两银子啊?商挽琴,可真有你的!” 第十章 江雪寒看见她愣了一下,表情倏然淡去。 “看来江楼主是不需要我的舆图,也罢,我们就此别过,各走各路好了!” 她冷笑一声,一翻手将舆图收了起来,再抄起地上的包裹,一抬腰间的乌金刀,大步走开。 江雪寒没想到她说翻脸就翻脸,一愕,很想说一句“我也不想与你同路”。 可他举目看见四方山高水急,横斜的植物好似鬼影,不知前路何方,就不由自主抬腿追了上去。 “……等等!” 她回头:“江楼主还有何见解?” “……我需要用舆图。”江雪寒僵着脸,语气硬邦邦的,“而且,要不是你害我偏离路线,我岂会沦落到这里!你难道不该负责?” “哦,说得很有道理。”她露齿一笑,眼睛却还是冷冷的,“但我就不负责,你能如何?” 说罢,继续往前走。 江雪寒有些憋屈,但实在认不得路,只犹豫很短的时间,就继续跟上。 两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沉默前行了好一会儿。 江雪寒看见她的背影。她身形高挑,走得极有气势,遇到挡路的藤蔓就劈开藤蔓、遇到湍急的河流,也毫不犹豫地从乱石堆上跳跃过去。 ……倒是下过苦功训练的模样。 他心里那口气慢慢顺了不少,理智重新归位。 “商姑娘。”他出声道。 “干嘛?”她头也没回,似乎还在生气。 “……算我不对,不该出言讥讽。”他耐下性子。虽然从内心而言,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 “什么讥讽,那是污蔑!”她还是不回头。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我要说多少次?我没拿银子。” 她终于停下来,右手拎着刀,回身时气势汹汹,仿佛要顺势砍过来。她当然没真的这么做,仅仅是冷冷地瞧着他。 她说:“干脆这样,我发个毒誓,那二百两银子若真是我拿的,我就武功尽失、法术全无,被天打雷劈成个废人,行不行?” 在确实有法术的世界上,“毒誓”的威力还是很大的。 江雪寒唬了一跳,立即摇头:“行了,快别发毒誓,门主知道必然震怒。好,算我错,我必不再提这事。” 他接着又道:“不过,商姑娘也有不对之处。我本来正在施法,你出来坏事不说,还害我跟丢了门主!这又怎么算?” 她拧眉思索片刻,点点头,神色放缓:“也是。好,那我也对不起你,江楼主,得罪了。” 两人气氛缓和了一些。 又走了一截路。 星空高悬,并不足以照明。两人点亮了一盏风灯。这种灯使用了特殊的油脂和工艺,不易被吹灭,更有驱赶野兽和小鬼的功效,是驱鬼人常备的工具。 换成江雪寒执剑开路。她只提着灯笼前行。 “商姑娘。”他又开口。 “江楼主请讲。”她说。 江雪寒叹了口气:“能不能不要讽刺我了?” 她看他一眼:“什么讽刺?” “难道商姑娘不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内务楼的楼主?一口一个‘江楼主’,我觉得有点刺耳。”他直言道。 她看上去有点迷惑,想了想才恍然:“哦对,小姨说过一次,我忘了。对不住。那我叫你……江公子?” 江雪寒立即皱眉:“有点怪。” “那……江道友?” “商姑娘怕是看多了修仙的话本。” “你不也叫我‘商姑娘’吗。”商挽琴没好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干,那你想被怎么称呼?” 江雪寒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说:“索性直接叫名字罢!” 商挽琴点头:“也好,其实我私底下也是叫你名字的。” “那恐怕不是什么好话。”江雪寒一哂。 气氛又和缓不少。 “我说江楼主……不,江雪寒。”她伸手拂开枯枝,避免风灯被划着,“你为什么被去职了?” 江雪寒步伐一顿:“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 见她疑惑不似作伪,江雪寒迟疑片刻,才有些含糊地说:“没什么,总归是我犯了错,门主罚得对。” 其实还能因为什么?就是把“门主替商挽琴付了二百两银子”这件事,偷偷告诉了温香。 门主私下里发作了他。 ——“雪寒,我只吩咐你勿要告诉表妹,谁允许你将消息泄露旁人?” ——“今天泄露一件小事,明天打算泄露大事给谁?” ——“倘若我给你一条兰因会的消息,你也打算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传达给温香?” ——“你究竟是我的楼主,还是温家的楼主?” 门主训斥他时,语气并没有多重,神态也没有十分严厉,甚至称得上和气。 可那一字字的内容,却像利刃扎进江雪寒的心。他立即明白,是自己被“对商挽琴的厌恶”和“对温香的好感”迷了心智,自己骗自己,认为“这是为门主好”,才一厢情愿替门主做决定。 可做人属下的,谁能为上峰做主? 他惊出一身冷汗,当即伏地认错,心甘情愿交出了内务楼楼主的职务。 这整件事,说来是因商挽琴而起。 但江雪寒很清楚,这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要自己承担后果。他不至于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只是,这说出来到底有点丢脸,所以他含糊过去了。 她也没细问。她只“哦”了一声,掏出舆图令,低头辨认一会儿,又指了一个方向,说要往那边走。 夜晚的山林并不安静,远远能听见野兽的动静,附近也有鸟雀扑扇翅膀的声音。虫子也多得叫人讨厌。 “嗯,再往这里走上一截……” 她认真认路,自言自语。 江雪寒心道:奇怪,她难道不是门中知名纨绔、最差劲的驱鬼人?何时有这等本事,瞧着对野外也不陌生。 他性格有些急躁,但粗中有细,此时疑心难去,就想找机会试探几句。 他侧眼去看,正想开口,却见她神采奕奕、眸光清澈,虽不复一开始那和善的模样,却也不再冷冰冰的。 她穿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没有任何装饰,但风灯的光芒映在她面上,照出眉眼如画。 他好似被烫了一下,话到嘴边竟没说出,还匆匆收回目光。 片刻后,等消解了心中那点奇怪的情绪,江雪寒才重新开口。 “商挽琴,没想到你功夫挺好。” 他似有若无地试探:“玉壶春中,能悄无声息近我身之人,不超过五个。” “是么?想来是你施法太认真。”她好似没觉出他的言外之意,声音轻快如山涧奔流,“不过,我的功夫确实不弱。” “真的?”江雪寒不意她直接承认,有些吃惊,“那你怎么还是铜级驱鬼人?这是最低的评级。” “或许是我法术用得不够好吧?还有就是,”她突然笑了一声,好像有点得意,“我从来卡着门中标准,一月做满三个铜级任务,绝不多做一个。” 江雪寒将信将疑,也很不解:“为什么?既然你有这样的功夫,如果更努力……”那起码会更受人尊重。 她理直气壮:“因为我懒。躺着就能办好的事,为什么要努力站起来?” 江雪寒:…… 他算是发现了,和商挽琴这人讲话,务必要随时注意别被气着。 他想到门主,不禁暗暗佩服:能忍耐这么一个表妹,不愧是门主,胸襟之宽广远非常人能比。 他思来想去,觉得她的话自然随意,不像说谎。又想,她毕竟是门主表妹,眉眼和商玉莲还有些像,难道那两位还能同时认错? 江雪寒暂时打消了疑虑。 “那你干脆一直躺着,就别起来了。”他放松不少,怼她一句,语气不觉开朗一些,“商挽琴,你既然爱躲懒,又何必非要跟着去翠屏山?” “追我表兄啊,还能干嘛。”她哼了一声,“表兄竟然宁肯带温香也不肯带我,我必不肯罢休的。想甩开我?我才不要他们如意。” 这话说得,确实……十分地“商挽琴”。 江雪寒本不该意外,可没来由地,他却怔了怔。再看她神情认真,他不知不觉就皱紧了眉毛。 “你何必这样执著?”他忍不住道,“门主与温香姑娘是心心相印,自有默契,有你什么事?你虽然霸道了些、跋扈了些、自私了些、行事不顾旁人了些……但也算不得没有优点。何必紧追门主不放?” 她脚步一顿,幽幽看来:“不要以为我听不出你在骂我。” 他一愣。他真没想骂她。 可她已经继续朝前走,似乎又不高兴上了。她总是这么容易不高兴吗? 江雪寒闷闷一会儿,有心想解释一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忽然又想:可我为什么要解释?就不说话了。 商挽琴也乐得他不说话。 她心道:这样表演一番,差不多能打消他的疑虑了吧? 是有些冒险,不过她必须这么做。 今夜在玉壶春,她发现江雪寒的刹那,忽然明白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如果原著里,江雪寒是一个早就死去的人物,那她无意救了他的命,会对未来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这是好是坏? 一念既起,她就不愿放任江雪寒单独行动。 至于暴露身手……不打紧,她本就要慢慢展示些本事,不然做事不方便。 江雪寒想试探她,她听出来了,不过她也一样。这一路上,她可要把这人给看好了。 两人各有心思,但走得不慢,不多时就翻过了山。 登高远眺,江雪寒眯起眼,隐约也看见了远处的地貌。这里距离金陵城不太远,他能辨认出熟悉的地标,暗自舒了口气:他也认得路了。 “快一些,”他催促道,“不然赶不上门主他们。” “怎么会赶不上?”商挽琴以为是他关心则乱,笑了一声,“表兄虽然法术高明,但他身体不好,不爱用遁地法术。况且他带着温香,也不能用。按普通车马的脚程来算……” “不是普通车马。” “嗯?” 商挽琴提着风灯。这光芒是真稳定,小小一团如同有烧不尽的光明,把近距离的江雪寒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她看得很清楚:他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地看着她。那种同情的神色,连那道深重的疤痕都遮掩不了。 她有些奇怪:她又没做什么,江雪寒同情她干什么?让她想起白天里的小姨。 接着,就听江雪寒字斟酌句道:“门主此次外出,带了神行车和千里驹,所以走得很快。” 神行车和千里驹是天下知名的宝贝,也是门主乔逢雪的心爱之物。 这两样宝物的任意一样,都能载人快速前行。它们加在一起,速度不会提高,但舒适度大大上升;即使是不会法术、身体柔弱的普通人,坐在神行车上也能日行五百里。 商挽琴没明白,还笑道:“表兄好歹是玉壶春门主,出门带个神行车和千里驹有什么不对么……” 话音未落,她自己也反应过来。 乔逢雪过去出门,从来只带千里驹。那匹乌云踏雪、鬃毛飘逸的神骏马儿,几乎是他的又一个标志。 他不喜欢神行车,嫌它过于华丽又累赘,曾说:“若非这是师父遗物,我情愿将它卖了,贴补百姓还更有用些。” 所以,他这次特意带上神行车,为的是谁,一目了然。 商挽琴愣了一会儿,才不禁想:说什么“温香并非我的心上人”,果然是骗人的话。 第十一章 她默默一会儿,“哦”了一声:“好吧,那就快走。” 她反应平淡,让江雪寒吃了一惊:“你不生气?” “我气啊。” 商挽琴踢飞了路边一小截枯枝,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可我现在又没办法。还是不气了,省得气坏自己。” 她想,她早就调整好心态了。又不是真的打算当个为爱发疯的恶毒表妹,别演着演着,真把自己搭进去了。 原著里都说了,乔逢雪对温香痴心一片,哪怕后来她听信谗言、离他而去,还听丈夫的话,给他布置陷阱、想要害死他,他都痴心不改。 多年后,他临死之前,也仍喃喃出心上人的名字,还含着微微的、温柔的笑,哪怕彼时她早已嫁做人妇许久,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大概这就叫真爱? 她就做不到。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普通人,要是她的心上人敢背叛她,她只会反手捅回十刀,还要嫌人家死得太快。 所以…… 就这样吧。她挣她的命,他搞他的虐恋情深。真女人就要在暗处背负一切,这就叫人类的尊严! 商挽琴觉得自己心态好极了,挂着甜甜的笑,踩着“窸窸窣窣”的动静,顺畅而快速地下山。 江雪寒在她背后跟着,还唠叨:“你看,我说什么?门主和温香姑娘就是天生一对,外人就算非要捣乱,也改变不了什么……” “江楼主,你好啰嗦。”商挽琴头也不回地说。 “都说了我不再是楼主……”江雪寒声音一滞,怀疑地提高声音,“这次你真的在讽刺我吧?” 商挽琴只是哈哈笑。 江雪寒气得闭上了嘴。会想安慰商挽琴,他一定脑子坏了! 但因为提到了温香,他忍不住就想起来大半年前受伤的事,想起模糊中听见的那些鼓励他的话,忽然也惆怅起来。 他很怀念那模模糊糊听见的话语,让他觉得自己被需要,也被支撑。可温香姑娘不承认那是她,或许是不想与他牵扯太深…… 江雪寒怅然,忍住了一声叹息。 不过,记忆中的语气确实不大像温香姑娘。非要说的话…… 他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反而和今夜的商挽琴有点像。 * 从首丘山到翠屏山,和从金陵城到翠屏山,是两条不同的路线。 江雪寒原本想赶着去乔逢雪那条路,最好能悄悄紧跟在侧,确保他和温香的安全…… 但出门在外,总有意外。 他们路上遇到了几次恶鬼,还遇到了几次同行求助,不得不停下来帮忙,耽误了一些时间。 最后一算时间,实在不够更换路线,还是直接追去翠屏山更好。 对此,商挽琴一开始挺不乐意的:“我们赶时间!这一耽误,万一表兄出事了,你怎么负责?” 江雪寒却很坚持:“门主有令,门中弟子遇鬼,力所能及就必须出手。遇到驱鬼人求助,也是如此。事关玉壶春名声,我不能置之不理!” 商挽琴立即道:“我已经不是玉壶春的弟子了!” 江雪寒一噎,随即果断道:“可你是门主表妹,更不该堕了他的威名!况且,我还是玉壶春的弟子!你自己法术不精,不敢上前,莫要以为我也如此……” 商挽琴被他啰嗦得头痛,心想:当个好人,果然比当个邪道杀手要麻烦多啦! 但当她自己一转头,看见那些被恶鬼吃了家人、害怕又愤怒的人们的表情,还有不明所以、哭着喊“娘亲快回来”的幼童,就很难再说出一句阻止的话。 她认命道:“快快快!” 算了,谁让这就是乔逢雪带领的玉壶春呢。 两人一路磕磕绊绊,还算顺利地到了翠屏山。这是他们离开金陵城的第五天。 “……你算算,表兄他们到了没有?”商挽琴手里捏个烧饼在啃,腾不出手,只用胳膊肘轻轻一碰江雪寒,含糊地说。 经过这一路,他们已经熟稔不少。还是彼此嫌弃,但也多了点自在随意。 江雪寒也在啃烧饼,同样有点含糊地说:“算过了,门主如果路上不出意外,应该已经进山了。” “进山了?这么快!?”商挽琴提高声音,差点被芝麻呛到,咳了几下,“不行,我们得快点走!都怪你,我就说你管太多闲事了!” 她几口吃完烧饼,将油纸往边上一扔,抹抹嘴就走。 看她心急火燎,江雪寒有些奇怪:“你到底在急什么?就像肯定门主会出事一样。” “我……” 商挽琴编出一句:“我怕他出事!毕竟他和温香在一起呢!温香都能给我下毒,指不定也会给表兄下毒!” 江雪寒立即反驳:“胡说八道,温香姑娘才不是那种人!” “反正快点走就对了!”商挽琴胡乱应了一句,跑了几步,又转个方向,“等等,先问问山下的人,有没有见到表兄他们,免得错过。说不行他们也耽误了行程呢?” 他们身处翠屏山山脚的小镇。这里平常不乏行商往来,人气旺盛,也比较富裕。 居民们不需要成日里为生计劳作,也就多了许多的闲心,能够围着他们说许许多多的闲话。 见他们要打听消息,居民们才不搭理,而是先顾自盘问了一遍“你们从哪儿来”、“到翠屏山去做什么”、“是不是坏人”,甚至八卦了一下“姑娘你容貌不俗,怎么找了个破相的夫君”…… 江雪寒听得脸色发青,却又不能对普通人发火,在一边憋闷。 商挽琴有点幸灾乐祸,解释:“我们只是同门。” “同门?就像你们要找的那神仙似的公子和姑娘?那公子骑了一匹好威风的黑马,蹄子雪白着,后头还拉了一辆挺漂亮的车,车上有个说话和和气气的姑娘……” 总算说到正题了。 居民们七嘴八舌地描述,眼睛里迸出“看见神仙人物好开心”的热烈光芒。 商挽琴立即道:“他们果然来过?那也是我们的同门。” “昨天就上山去啦!” 居民们觉得他们不像坏人,松了口,告诉了他们答案。 两人道了谢,拿上因为打听消息而不得不买的小零小碎,匆匆忙忙往翠屏山去。 很快,他们看见了山门,也看见一条石板砌成的道路蜿蜒向上,探入青青山林。翠屏山位于西南,即便是寒冷的正月,山上也一片枯淡的绿意。 山门前修了小房子。今天太阳很好,照得屋顶串串的瓦片锃光发亮,像过多的鱼鳞。 窗边有人影晃动。 “翠屏山是拂云门的地盘,那想必就是看守山门的弟子。”江雪寒说,“拂云门和玉壶春交好,只要表明身份,想上山应该不难。” 他整理了一下衣着,还督促商挽琴整理一下,因为他俩连续赶路,免不了风尘仆仆,看着不怎么像名门大派的人,倒像通缉令上的某号人物。 如他所言,拂云门的弟子一听见他们的身份,立即就释放出善意,称他们为“师兄师姐”。 可接着,这弟子就说:“乔门主昨日确实上山了。可他也吩咐我们,如果有玉壶春的弟子来寻,尤其是一位叫江雪寒的师兄,或者叫商挽琴的师姐,那是万万不能让他们上山的。” 弟子一脸钦佩,眼神憧憬:“不愧是乔门主,真是料事如神啊。” 江雪寒:……他居然被拿来和商挽琴相提并论!? 商挽琴:……她居然被拿来和江雪寒相提并论!? 两人同时看了对方一眼,又同时后退一步,脸上还同时出现了嫌弃的神情。 拂云门的弟子惊奇地感叹:“两位可真有默契啊。” “谁和他/她有默契了!” 弟子很好脾气地笑道:“是是是,所以,二位请回吧。” 江雪寒还想争论什么,甚至试图运用脸上的疤痕,利用自己的凶神恶煞来威吓人家。 商挽琴使劲揍了他一拳,将他拖走,又对那弟子说:“好吧,那我们去镇上住下,等我们门主下山啊。” 拂云门的弟子都常年隐居,心思单纯,立即信了,还挥手作别:“好的,多谢师姐体谅我,师姐和师兄都保重。” 商挽琴也笑眯眯冲人家挥挥手,拖着江雪寒往来路走。 江雪寒挣脱出来,斥道:“别拉拉扯扯的——你真要回去了?” 商挽琴低声道:“当然不。谁知道山上会发生什么?那个叫什么什么言冰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个好东西!” 江雪寒立即指责:“凌言冰是天下知名的驱鬼人,为人侠义,你如何能说他坏话?” “哼,你们能说我坏话,我就说不得别人?”商挽琴撇撇嘴,“别说这些了,你用个障眼法,我们绕绕路,偷偷上山!” 江雪寒本来还想争几句,又被她后面的话吸引了心神。 “这么做,不太光明磊落吧?”他犹豫,“要是坏了拂云门和玉壶春的关系,你我都难辞其咎。” 商挽琴不以为意:“那你就说,是我胡搅蛮缠,非要你带我上山,如果你不从,我就要死在你面前——就这么说好了,谁都会信的。” 唔,一个挺有本事但性格泼辣的表妹人设,应该也不错吧?和“突然变得善解人意的表妹”相比,这样似乎更合理,也更方便搞事?商挽琴暗中琢磨,觉得很可行。 她没注意,她这话一说,江雪寒就愣了。他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她明明没有这么做,却让我这么说,她是不想要名声了? 甚至,他进一步想:难道,她以前那些不好的名声,有许多都是这么来的?不错,这一路走来,她虽然蛮横了些、说话难听了些,却还算个不错的同伴。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想,莫非是别人故意抹黑她,她又太过骄傲、不肯解释?嗯,门中风气虽然不错,却也难免这样的小人…… 一瞬之间,江雪寒想了许许多多。 商挽琴不明所以,只知道一回头,就看见这疤痕脸的青年,用一种难以描述的柔和目光看着自己,令她一个激灵,差点起鸡皮疙瘩。 “你鬼上身了么?”她纳闷道,“别磨蹭了,快走!” 江雪寒却郑重其事道:“你放心,我必定会告诉门主,是我执意带你出来。有什么责罚,都由我来承担。” 说罢,手里就捏出法决,布置障眼法。只听他低声念了几句话,手指一弹,就有一只蓝色的三角形凭空出现,飞了出去,中间亮起一枚眼睛模样的图腾。 微风忽起,地面砂石滚了几滚;光线不为人知地扭曲了一些。 “好了,走!” 他的背影,颇有几分豪迈。 商挽琴茫然了一会儿,摇摇头,抬腿跟上。 翠屏山安宁伫立,好似无事发生。 * 翠屏山上。 楼阁依山而建,不见奢华,胜在清俭自然。 窗边有枯瘦的藤蔓垂下。等到了春夏,它会枝繁叶茂,开出星星点点的淡紫色花朵,十分华美。 这间屋子,向来是拂云门用来款待贵客的。 而如今,玉壶春的门主就坐在这屋子里,坐在这窗边,望着那冬日里的枯藤,心想:这样只在春夏繁茂,却在秋冬枯寂如死的植物,真是索然无味,不如一把火烧了,还算能痛快一时。 ——就像某些只能同患难的人一样。 他这样想着,面上却平静如水,目光温柔如春风。 “门主在想些什么?让我猜一猜,您这样爱惜生命的人,必定是在想象,这紫云藤盛开时的模样吧?” 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她放在桌上的药。 “您该喝药了。” 乔逢雪没有回头,连目光都没有移动分毫。 “谁知道?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他淡淡说了一句,忽然掩唇咳了起来。 一面雪白的手帕及时递来。他接过、擦拭。手帕上多了一点淡淡的血迹。 女声忧虑起来:“门主的身体,怎会忽然恶化……” 乔逢雪垂下眼,望着那点点血迹。它们颜色浅淡,在阳光下并不刺眼,甚至不像血,有点像别的什么。 他忽然抬头:“温香,你也看不出缘由吗?” “我……” 女子的面容,在强烈的阳光中反而有些虚幻,看不清细节。这是他小时候就认识的人,算是青梅竹马,可其实他们并没有太多相处的时间,对彼此的了解也仅流于表面。 但他感觉得到,她看似娴雅沉静,实则在极力掩饰着什么……是怨恨,还是害怕,亦或二者兼有?自从上回训斥了她,叫她回去闭门思过后,她就隐约有了这样的情绪。 不,或许是在更久之前,当他拒绝娶她的时候。他那时想得多简单,以为只要恪尽兄长之责、朋友之义,便是叫人失望,也不至于招致怨恨,乃至…… 乔逢雪忽而微微一笑。 “没关系。”他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说,目光投向窗外。 顺着山势稍稍往下的地方,是另一处房屋。那里住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是他认识了很久的人,另一个是他曾经以为认识了很久的人。 他长久地凝望着,没有眨一下眼。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直直折射着太阳的强光,好似琉璃铸成。 “总会解决的。” ——一个接一个,都会解决的。 第十二章 商挽琴试着站起来,发现脚腕扭伤了。 她举目四望,只见四下空空,唯有树影、鸟鸣,地上还有细小的蚰蜒迅速爬过。无论什么时候看,这种节肢动物都有点恶心人。 她皱起眉毛,再次观察一遍,确定自己和江雪寒走散了。 他们两人都低估了拂云门。这座门派规模不大,护山大阵也没什么杀伤力,却应用了古老的玄术,将翠屏山护得严严实实。 刚才,她和江雪寒一进入翠屏山的范围,就遇到了一阵不可思议的龙卷风。砂石和石头都被高高卷起,他们两人也没能幸免。 商挽琴学过一些玄术,自保没问题。她被卷在狂风里,本来已经窥见了阵眼,想要奋力上前关闭阵法。 万万没想到!江雪寒突然扑过来,用剑鞘将她用力一推,推出了龙卷风的范围。 “——小心!” 她听见他喊道,还看见他脸上有被风刀割出的血口。 商挽琴被硬生生推出龙卷风的范围,扑通一下摔在地上,虽然及时调整姿势,但也扭伤了脚。 她再一抬头,就见江雪寒被那风卷着,消失在了半空。 她当时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可思议地想:江雪寒难道是在保护她? 他不是一直很嫌弃她吗…… 可这样搞得,就像她必须欠他一个人情一样。明明她才不需要这种没必要的帮忙。 商挽琴觉得自己有点别扭。大概是在兰因会待久了,她很会应付别人的恶意,但对别人的善意就很犯愁:不当回事不好,太当回事好像也没必要,到底该怎么办? 想不明白,干脆先不想。 当务之急是上山。 她摸出一粒丹药,吃了半粒,剩下半粒用刀身碾碎,揉在脚腕伤口上。这是玉壶春的药,效果不错。 过了会儿,她感觉脚腕暖融融的,也不大疼了。她就去砍了一根粗细适中的树枝,把两头简单地削一下,当根登山手杖用。 这里的灌木,那边的石头,还有树上垂下的九根藤蔓…… 她分辨着环境。这些看似寻常的山石草木,都是阵法的一部分,而这类阵法被统称为迷魂阵。 如果胡乱前进,很可能走了一大圈后,发现自己停在原地,或者干脆走出了翠屏山。 很多人会被困死在迷魂阵里。她有点担心江雪寒,但转念一想,他们刚才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拂云门弟子必然有所察觉,会派人前来察看。江雪寒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她走走停停,慢慢往山上移动。 他们到底这里的时候,清晨才刚刚开始。现在她观察日色,推断已经是午后了。 咕咕…… 肚子应景地叫了起来,嘴唇也干出了裂纹。 隐约有水声。商挽琴四处张望,发现一块比较高的石头。她爬上去,果真见到不远处有一条飞涧,其下汇成寒潭。 想着四下无人,她掐了个法诀,低声念了个咒语,又将手里的“临时登山杖”扔出去。 一道流光飞出,绕着“登山杖”转了两圈,后者便悬浮在半空,一段还冒出两片新绿的小叶子。 商挽琴侧着坐上去,朝着寒潭一指。 “登山杖”载着她,晃晃悠悠飞了过去。 阵法在半空也是生效的。她细致地观察着,不断调整飞行的方向,飞得左一下右一下,才好不容易抵达寒潭附近。 一块石头伫立在水边,用绿漆上书“鹤影潭”。 商挽琴正要降落,却忽听一阵吵闹。她立即往边上一缩,藏进了茂盛的树冠里,透过缝隙观察情况。 “……这肯定是只恶鬼,打死它!” “打死它!” 三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儿,远远围着个什么东西,拿石头扔它。 寒潭边,一只小小的鸟正蹦来跳去。 它模样奇异,全身银色羽毛,两只眼睛宛如闪闪发光的红宝石,本该很精神,可它现在一身是水,翅膀似乎受伤了,再怎么扑棱也飞不起来。 它狼狈地躲着石头,竭力扑腾着。但那几个孩子身穿拂云门弟子服饰,都有一定身法,石头丢得很准,总能砸中它,已经砸出了不少伤口。 “啾啾……!” 它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惊慌,又像是哀求。 “打死那个恶鬼,不让它危害翠屏山!” 孩子们说着这样大义凛然的话,但语气中的兴奋却让人怀疑,他们只是在享受折磨弱小的生灵而已。 商挽琴感觉到了一丝厌恶。 那只小鸟是恶鬼?不,她并没有感受到鬼气。她用兰因会所有的不义之财发誓,这小鸟如果是恶鬼,兰因会就当场破产。 通常来说,商挽琴不太会多管闲事,毕竟过去的经验告诉她,她管闲事的后果很可能是造成更大的灾难。 但现在,她看着那只狼狈的银色小鸟,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就伸手扯下了几片树叶。 半绿半黄的叶子夹在她指间,忽然像被电流通过,陡然一震,变得直挺挺的,边缘极为锋利。 这手“摘叶飞花”的法术,还是她从乔逢雪那里学到的。他很擅长这些,用叶子、花、石头……轻轻一弹,就能造成让人凛然的后果。 她收回思绪,瞄准了那些孩子。 哗啦—— 正好一阵风过,吹得林叶响动。 她的手指,也同时轻轻一弹:那些已经变得坚硬锋利的叶片,纷纷疾射而出! 一大把叶片好似霰弹,擦着那三个孩子周身而过。 他们并没有受伤——除了手上留下了几道血口子,不过商挽琴一般不把这种伤口称为“伤”——但衣服上多了不少割伤。 他们也吓了一大跳,“啊啊啊”地大叫起来。 “谁!?” “肯定是那只鸟……它果然是恶鬼!” “我们走,回去请师兄师姐来驱鬼!” 三人当机立断,摸出一枚令牌,往空中一抛;光华一闪,笼罩了他们的身形,接着他们就都消失在原地。 那是“法术牌”,可以记载一到三个法术,供人即时使用。通常师门的长辈会做一些法术牌,赐给喜欢的弟子,给他们作为护身符。 见他们离开,商挽琴才走出灌木。 她身上带了水囊,打算去寒潭取水,再吃两口干粮。她已经很饿了。 鹤影潭水质清澈,她低头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还有半透明的水里飘拂的水草。这种水草名为“雨荷”,夏天会在水面开出点点小花,只存在于很干净的活水里。 她放心地取了满满一壶水,用内置的法术过滤一遍,这才放开了喝个够。 喝了水,她又摸出两块芝麻糖,权当这一餐。 “啾啾……?” 几声细微的窸窣声,是鸟类的爪子摩擦在草叶上的声音。 那只银色的小鸟靠拢过来,正歪头看着她,还试着往她身边跳过来。但它受了伤,动作不利索,下一刻就把自己摔在地上,看着可怜巴巴的。 商挽琴一愣:“你怎么还没走?快回窝去吧。” “啾……” 小鸟爬起来,却又往她这儿蹦了两下,两只亮晶晶的红宝石眼睛,对准了她手里的芝麻糖。 “你想吃这个?”商挽琴迟疑了,小鸟可以吃糖和芝麻吗?但看它很渴望的样子,她还是掰下点碎屑,放在掌中,伸到小鸟面前。 “吃出问题的话,我是不会负责的哦……” 小鸟已经埋下头,在她掌中啄了起来。尖尖的鸟喙落在她掌上,不疼,只有点痒酥酥的。 商挽琴看它一会儿,又加了一点芝麻糖的碎屑。 “啾!” 小鸟抬起头,喊了一声,又重新埋头苦吃。看起来竟像在道谢。 明明受了伤,还这么贪吃。 商挽琴噗嗤笑出来。很久以前她有过一条狗,丑萌丑萌的小土狗,也是很聪明、通人性,还很贪吃,她给它起名叫鱼摆摆,还带它见过自己的朋友——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然后…… 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摸小鸟的脑袋。后者警觉抬头,缓缓眨了一下眼,没有反抗。 她的手指顺利落下。指尖传来毛茸茸的触感。 “我这个人,说不定有什么‘让小动物不幸的体质’,”她笑道,“所以,吃完过后要赶快离开哦,不能靠我太近。” “——为什么这样说自己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商挽琴吓了一跳,也让银色小鸟“啾啾”叫起来,扇着翅膀连连倒退,险些栽个跟头。 不远处的水边,一块不高也不矮的石头上,坐着一位老婆婆。她穿着样式古老的黑色曲裾,用青玉簪固定发髻;现在几乎没人这样穿。 她坐得很端正,却又给人舒展自在之感。 商挽琴立即站了起来,乌金刀也拔了出来。她没注意,那只小鸟跳了几下,小心翼翼地躲在她身后,只伸个头出来,也好奇地盯着那老人。 商挽琴心里很紧张。十五岁后,她再也没遇见过这样“有人忽然出现,自己却浑然不觉”的情况;这是致命的错误。 但现在她又遇见了,那么只有一个解释:这看似和善的老人,法术和武功都深不可测。 “我吓到你了?哎呀,真是对不起。人老了就是这样,坐在一旁看着孩子们的事,忘了自己的存在有些格格不入,还以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呢。” 老人更笑起来,语气充满宽慰。 商挽琴察觉了她的善意,但并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抓着她的话,问:“你一直在这儿?” 老人也不在意,宽容地笑道:“一直在呢。” 商挽琴眼也不眨,紧盯着她:“什么时候起?” “哦,我想想……从今天早上开始吧?太阳升起来,照亮这片山林,然后那孩子——” 老人指着银色小鸟,说:“它来喝水。再之后,那三个孩子又来了。再接着,就是你。” 商挽琴沉默片刻,深深蹙眉:“所以,你就看着那三个熊孩子欺负小动物?” “熊孩子?这说法真新鲜,可也真形象。” 老人一怔,笑出声:“哎呀,真有意思,只要能活着,就会源源不断迎来各种新鲜的事物——真是让人欢喜啊。” 一点都不欢喜!换你来被熊孩子砸石头试试好啦!——商挽琴腹诽,更加握紧了手里的刀。 老人却看出了她的想法。 “这位姑娘,你好像有些不满,是觉得我不应该放任那三个,嗯,熊孩子?” 老人揣测道,兴致勃勃的模样:“可你要知道,世上万事万物,有因才有果,如果你想等到那个‘果’,就不该干涉那个‘因’。” “什么因果!如果人人都这样想,干脆躺平等死好了,干嘛要努力生活。” 商挽琴到底忍不住,有些气怒:“你也是拂云门的人?作为长辈,眼见门中弟子行为不端,却不制止,是打算让他们长成讨人厌的恶棍,今天欺负小动物,长大了就欺负弱小的同类么?” “因果因果的,这是什么神棍说法……” 神棍……? 商挽琴话语一滞。 她脑海中忽然滑过了什么:对了,拂云门以占卜出名,因为他们的门主就是天下知名的占命师。那位前辈据说是当世活得最长久的人,也知道得最多。 世人畏惧那位门主的强大,所以对拂云门抱着尊敬的态度,哪怕强横霸道如兰因会,也叮嘱成员“轻易不要靠近翠屏山”。 难道,这位老人就是…… 商挽琴微微变了面色。 她想起来了,原著的剧情里,主角小时候和“乔逢雪的好朋友”一起来到翠屏山,遇到了他的第一个机遇:一只奇妙而神秘的灵兽,还有一位隐居山林的当世强者的青睐。 她记得,那个奇妙而神秘的灵兽的描述是:鸟雀,奇异的银色羽毛,漂亮却有些不祥的红色眼睛—— 她低下头,看见脚边湿漉漉的银色小鸟。小鸟对她歪歪头。 隐居山林的当世强者—— 她看向不远处的黑衣老人。 对了,原著里好像也有这么一段神神叨叨的对话,什么“我不救这只灵兽,是因为我在等救它的那个命中注定的人”…… 恰在此时,那位老人开口了:“我不救这只灵兽,是因为我在等救它的那个命中注定的人。看来,我等到了。” 商挽琴:…… 不!你没有等到! 她立刻收起刀,后退一步,肃声道:“不是我,我没有出现过,我什么都没做。” 说着,她转身就想跑,却忘了自己脚腕还没好全,当场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啾啾啾!” 小鸟叼住了她的裤脚边缘,似乎在努力挽留她。 那位老人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你瞧,这灵兽也舍不得你。为何要逃避自己的命运?历史告诉我们,逃避命运永远是促成命运的最佳手段,因此我们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好的做法,就是拥抱命运。” 商挽琴僵硬地扭头:“不不,你误会了,我没想逃避,我只是觉得你认错人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误闯进来的,那个真正的命中注定的人,还没来?” “我不会认错。我等到了你,它也等到了你。这就是命运给出的因果。” 老人指着银色小鸟,自己也站起身。 她伸出右手,掌中出现一道青绿的光芒。那光芒灵动如有生命,在她手中盘旋一圈,继而飞向商挽琴,奔向她受伤的脚踝。 几乎在同时,商挽琴感到一阵清凉的气息缠绕在脚踝上。她一个激灵,再次移动时,她发现自己全好了。 “我是拂云门门主,青萍真人。” 老人笃定地笑着,招手道:“来吧,姑娘,带上那孩子,扶我回去。这将是命运的起点。” 第十三章 要不是她记得原著的情节,说不定会把这老人当骗子。 但她记得。 原著里主角遇到的第一个金大腿,其实不是乔逢雪,而是拂云门的青萍真人……她终于记起来这个名字了。 商挽琴呆了片刻,心想:所以,她这算是抢了主角的金手指?如果没记错,原著里,这个金手指还挺重要的,这只银色小鸟是开启九鼎的关键。 她拿着真的好吗…… 而且,她还在介意小鸟的事。不管为了什么,看见晚辈虐待小动物却不制止,这算什么世外高人。 商挽琴又看了脚边的小鸟一眼。 “命运这种东西……” 突然,她弯腰捞起小鸟,转身就跑! “也不能证明虐待小动物是对的——!” 她跑得飞快,但没动用法术,只凭武艺奔驰。没法啊,既然都知道这位是拂云门门主,那人家肯定和乔逢雪处得不错,万一看出点破绽该怎么办? 青萍真人短暂地一愣,接着大笑起来。 “还想跑?回来吧小姑娘……嗯?” 她大袖一拂。一道青影飞出,好似一条长蛇,直奔商挽琴而去。 但眼见青影就要将她捆住,一道银色的光芒却一闪而过。青影忽然停滞了一瞬,左右摇晃,似乎失去了目标的方位。 商挽琴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却感觉到了力量的波动。她低头一瞄,只见手里的小鸟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啾”了一声。 “你干的?”她匆匆问,“干得好,继续!” “啾啾!” 小鸟很受鼓舞,立即又挥挥翅膀。又一道银白的光芒闪过;四周的景物微微扭曲了一下。 老人也一怔,接着目光大亮。 “时空之力?有趣,有趣——!” 她飘然而起,手中出现一柄桃木剑。这木剑短小,剑身上刻了太极图案,边缘模糊,好似随时在不停地变化、流动。 “且试一试我的桃木剑,看你又能不能接住?” 商挽琴还在跑,却也听得身后风声大盛,好似追着她的不是个人,而是沿海的台风之类的。 “啾啾啾!” 小鸟忽然努力扑腾翅膀,有点惊慌起来。 商挽琴边跑边喊:“哪有这样的!老人家,我可没有惹你,我只是想救一只被欺负的小动物,你追着我们不依不饶干什么?” “我说了,你们就是我等待的因果,我还想问问,人家求都求不来的机缘,你个小姑娘跑什么?” 老人的声音如同贴在她耳边响起,惊得商挽琴头皮发麻。 她暗道:怪不得兰因会不准他们靠近翠屏山,这青萍真人的强大真是出乎意料。哪怕她不刻意隐藏实力,全力出手,胜算也很小。 商挽琴用余光往后看,却只看见白茫茫一片的光,其中又掺杂着黑色。她什么也没看见,再一扭头,却发现两旁的树木在快速移动。 有鬼!? 不……是阵法。 恰在此时,她的第六感疯狂预警。来不及多想,她完全遵从只觉,猛地往旁边一扑!——一道黑白的光芒擦着她头发过去。 她狼狈地爬起来,正好见到那团光芒吞噬了前方一小片土地。悄无声息地,那里就成了一块空洞。 这要是被打中,她和这只小鸟岂不已经灰飞烟灭? 她护着怀里的小鸟,喘着气,干笑回头:“老人家也太狠了吧?” “啾啾啾!”小鸟也惊得羽毛竖起。 老人迈步走到她身边。她双手拿着桃木剑,就好像朝臣拿一块笏板。她衣衫端正,银白的长发好端端地被青玉簪固定着,完全不像刚才狂风般追击她的样子。 “一时兴奋,是过分了些。小姑娘,对不住了。”青萍真人呵呵笑着,“因为想试试那孩子的力量,一不小心就放纵过头了,哈哈,哈哈哈——不过,真是爽快的一击!许久不曾这样出手了!” “怎么样,小姑娘,还跑吗?” 老人优哉游哉地看着她。 “不跑了。”商挽琴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没想着能成功逃跑。” “那你为何要跑?”青萍真人饶有兴趣地问。 “为了表明我的态度。”商挽琴皮笑肉不笑。 “态度?”老人不解。 “虐待小动物的人很可恶,放任他人虐待小动物也很可恶。无论老人家你怎么说,我不赞成就是不赞成。”商挽琴板着脸,“所以我要用逃跑表明我的态度。” “哦……原来是为这个。”青萍真人听得认真,又有些迷惑,“但假如我真的失手杀了你,你这样明知不敌、还要逃跑的行为,岂不可笑?” “没错,或许吧。”就像她在兰因会里,如果愿意忠心耿耿、自我麻木、杀人如麻、冷酷无情……也就是完全舍弃良心、舍弃自我,她会比今天有地位得多。 但她做不到。已经妥协很多了,再妥协下去就不大对劲了。 商挽琴扯了扯嘴角:“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能保留一点自我,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反正,我就是要表明我的态度。” 或许这只是一种虚伪。她想,因为她知道原著剧情,知道青萍真人大体是个好人,知道这只小鸟很重要,所以才敢大无畏地站在这里,说着大义凛然的话。 但至少此时此刻,她是真心这样想的。 青萍真人露出了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缓缓点头,语气和善:“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我会吩咐下去,让那三个孩子接受惩罚和教育。” 商挽琴沉默地点点头。她低下头,和掌中的小鸟对视一眼,后者又朝她“啾啾”两声,还将脑袋放在她手指上蹭一蹭。真的有点像狗吧?她笑了一下。 这本该是主角的机缘,但……她也需要九鼎。 商挽琴下定决心:想要成功,怎么能瞻前顾后?她现在已经没法回头了。她也不是故意要抢的。 或许正如青萍真人所说,既然是她先出现在这里,那就是命运的安排。 她看着小鸟,郑重其事地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鸟眨巴两下眼睛,没有“啾啾”,只乖乖地一动不动。 那就当愿意了。 商挽琴认真点头:“好,那先给你起个名字。叫……芝麻糖,怎么样?反正你喜欢吃。” 小鸟还是傻乎乎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但现在开始,它就是芝麻糖了。 她又看向青萍真人,朝她行了个礼。 “晚辈商挽琴,拜见青萍真人。方才多有得罪,晚辈……并不是诚心的。”她恭恭敬敬地说。 青萍真人眨眨眼:“咦,你变脸还挺快,这会儿就乖巧了?” 商挽琴露出个笑脸:“反抗是态度,乖巧是教养。晚辈自知有些倔强,但绝不是目无尊长之辈,恳请真人谅解。” 青萍真人再次大笑起来,中气十足,和她苍老的外表完全不符。 “今天真是个有趣的日子啊!”她手掌一翻,桃木剑消失不见,再次招手道,“商挽琴,我听过你的名字,来吧,和我一起回山上,我带你去见你表兄。” 青萍真人的眼睛是银灰色,但没有老人的混浊,反而如广阔神秘的星空。她的神态中也有一种神秘的意味,无形中告诉别人:不用多说,她什么都知道。 商挽琴再行一礼,将芝麻糖放进兜里,这才上前搀扶老人。当然,青萍真人并不是需要别人搀扶的柔弱老人,但她感觉得到,这位老人希望这么做。 果然,老人拍拍她的手,露出满意的微笑。 “别怪我置之不理。我老了,对年轻人总是格外宽容,尤其是有趣的年轻人。”她似乎在为自己辩解,但那悠然的神态,又好像只是闲聊,“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嗯,芝麻糖吧。” 她看向小鸟。又一道青绿色的光芒亮起,落在小鸟身上;那些被石头砸出的伤口,顷刻复原。 芝麻糖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歪着脑袋,一声不吭。倏然,它往后一缩,整个躲进了商挽琴的口袋里。 “认主了么……”青萍真人喃喃道。 她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考,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是‘灵’。” “灵……?” “是聚天地灵气,又要机缘巧合才能诞生的生物。上古时期曾经不少,如今已经非常罕见。”青萍真人说,“每种灵都是不同的。芝麻糖的话……” 她沉吟片刻。 “我只能看出,它不是一般的灵。它拥有世间最神奇的时空之力,关键时刻也许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另外,它也和大周的龙脉相关。” 老人再次拍拍她的手。 “我该事先告诉你,和龙脉扯上关系的话,你的未来将变得坎坷。你选择救下芝麻糖,也许是为自己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你,会后悔吗?” 商挽琴想也没想,摇头道:“不会。” “为什么?”青萍真人问,“我看得出你说的是真心话,而且不是孩子的鲁莽之语。” 商挽琴笑了,语气开朗:“因为我还不知道,‘不坎坷的生活’是什么样呢。麻烦就麻烦,起码现在,我和芝麻糖都好端端的。” 青萍真人端详了她一会儿,目光里充满探究。 “现在的孩子……” “嗯?” “确实很有趣。” 老人笑起来:“会让已经活得没趣的老人振作起来,想要努力看看,今后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 “这恶鬼出没的世道,已经持续太久了,久到天下人都快忘记,那走在阳光下、不必担心鬼怪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 商挽琴以为她还会说什么,于是安静地等待。 但青萍真人只是摇摇头。 她抬起手,指向前方高处。 “我们已经到了。”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生动,还戏谑地冲商挽琴眨眨眼:“瞧,那满面冰霜的年轻人,是不是就是你的表兄,乔逢雪小友哪?” ……满面冰霜? 商挽琴缓缓抬起头。 目光沿着台阶往上,掠过两侧的竹屋(翠屏山上一定有很多竹子),还有一些明显是人工种植的药草、植物,她终于慢腾腾地和那个人对上视线。 就在台阶之上,立着一名青年。 他身穿淡黄色的长袍,披着一件厚厚的黑色裘衣,长发半束、用白玉簪固定,腰间一道亮闪闪的窄条,看似是腰带,其实是未出鞘的软玉剑。 他有一对稍显细长的眉毛,眉头要浓一些,因此只要面无表情,就有些像在皱眉不高兴。正如他此刻的模样。 他在看她。 商挽琴松开青萍真人,上前一步,试图用轻快的语气蒙混过关。 “你好啊表兄,几日不见,不知你身体有没有大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吐出一个字: “嗯?” 那寒星般的目光,比以往更冷、更利,刺得人皮肤生疼。 青萍真人偏还在一旁看戏,感叹:“哎呀呀,原来乔小友生气时是这般模样,我便说了,哪有人成日那么云淡风轻、温软慈和,好似对谁都能原谅,又对谁都不挂心……这不就上心了吗?” 商挽琴真想转身,对这位有点老顽童的真人说:他那哪儿叫“上心”,明明叫动怒好吗? 但她不能转身。 她思索片刻,清清嗓子,高高捧起手里的小鸟。银色小鸟不明所以,傻乎乎地扑棱了一下翅膀。 “表兄,你想摸摸小鸟吗?”她拿出一万分的真挚诚恳,“毛绒绒的,很好摸的,摸了会让人心情很好、不易发怒——真的。它叫芝麻糖,你可以喂它芝麻糖吃。” “啾啾?”小鸟歪头。 他看向芝麻糖。短暂的时间里,他似乎陡然吃了一惊,连怒气都滞了一滞。 但那也许是她看错,因为旋即,他就睁着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重新盯向了她。真可惜,那是一双形状漂亮的桃花眼,原本可以作出温柔多情的模样……多浪费啊。 商挽琴不太想承认,她是在用胡思乱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别太紧张。她怎么会紧张!她又不是他真正的表妹,也不是真正害怕被大人管教、也真正有人疼爱的小孩子——她才不紧张! 而实际上,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乖巧地眨巴着眼睛,还对他露出——她还是不愿承认——有点讨好的笑容。 “商挽琴,”他完全不吃这一套,连名带姓地叫她,一字一句,“你给我上来。” * “说吧,怎么回事。一个个地来。” 竹屋中,乔逢雪抬起一只手,止住了想同时发言的两人,再指向江雪寒。 “雪寒,你先说。” 江雪寒偷偷看了商挽琴一眼,飞快端正眼神,老老实实讲了起来。 从头到尾,他把怎么担心乔逢雪、怎么想着追上来、怎么被商挽琴打断施法、两人怎么一路奔波……他倒了个干干净净。 连商挽琴着急赶路,嫌弃他斩妖除魔是“多管闲事”那一句,都没落下。 商挽琴有点怀疑他在给自己上眼药,暗中飞去眼刀:瞎说!她是抱怨了几句,但不是也没阻拦么! 江雪寒也悄悄回瞪:实话实说而已! 啪—— 乔逢雪轻轻一拍桌子。 两人立即看向脚尖,端正态度。 这屋子里,唯一开心的是芝麻糖。它正在一边桌上跳来跳去。它面前有水和食物,还真有一小碟芝麻糖的碎屑,这会儿正吃得摇头晃脑,像一团蓬松可爱的银色毛球。 乔逢雪听完,又指了指商挽琴:“嗯,到你了,你接着……” 忽然,他咳嗽起来,侧过身去用手帕捂着嘴。手帕是黑色的,但商挽琴一眼就看见,上面出现了深色的污渍——血迹。 “表兄!” 她心中一紧,奔过去想扶:“表兄你怎么了,怎么咯血了,出门前不都没有这样的症状?是路上累着了,还是受伤了,还是被人下……”毒了。 话没说完,只听门口也一声惊呼:“门主!” 一道杏黄衣裙的倩影,端着托盘匆匆而来,有意无意挤到了商挽琴前面。她弯下腰,双手端出药,动作充满了关切。 “门主,您该喝药了。说了多少次,您不能太激动。” “是谁又惹祸、气着您了?可真是让人不省心啊。” 商挽琴站在后头,心中不由自主冒出一个想法:虽说以前老找温香的麻烦,是她不对,但……总觉得,好像也不能完全怪她吧? 这个柔柔弱弱、阴阳怪气的背影,看上去真的很欠揍哎? 第十四章 想归想,商挽琴动作却毫不迟疑。 她上前一步,一把拉开温香,不顾后者错愕的神情,伸手去拿药碗。 就在她手指碰到药碗边沿的时候,另一只手搭在了碗边;他的一只指尖恰恰好覆在了她的指尖上。 她垂着目光,看见他的指甲盖是修长的、接近方形的形状,甲盖下呈现出淡淡的白紫色;一种不健康的色泽。 乔逢雪伸出手,拿住了那只药碗。他已经不再咳嗽,略皱着眉,眼神里写满了不赞同。 “表妹,你失礼了。”他一手抓着碗,另一手捏着带血的帕子,缓了缓嗓子里的哑意,才斥责,“你该给温香道歉。” 商挽琴没吭声,手里一个用力,想把药碗抢过来。但他也不动,手中力道很大,捏得那只药碗也不动如山。 她看他一眼,还是没作声,却陡然一个弯腰、低头,就着他手里的药碗就喝了一大口,还发出一声响亮的“吸溜”声。 “商挽琴!?”这是江雪寒,他的语气是惊讶和迷惑居多。 “你在做什么!”这是温香,她的语气在惊讶之外,还有明显的紧张甚至惊恐。 “……表妹!” 这是乔逢雪。他明显反应比其他人慢一些,而语气除了紧绷一些之外,听不出更多的意味。 短短一瞬,商挽琴作出了上述判断:江雪寒不知情,温香有些问题,乔逢雪……看不出来。 清苦的药汁在口腔中弥漫。她用舌尖一卷,分辨着其中的药材:天星葵,玉芝草,岩心沙——这个分量不多,应该只是药引,还有…… 她快速作出判断:温养身体的药方,没什么坏处。 药没问题,所以不是温香?那她慌什么。 她松开碗,后退一步,抬手擦擦嘴角:“你们都瞪我做什么。” 不等别人说话,她又紧接着说:“我先解释,我看表兄咯血,一时心急,怕药里下了毒,干脆以身试药。那如果我也出了事,就能证明药有问题,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又看向温香,一脸真诚地说:“当然,我没有指责你下毒的意思啊,温香姑娘,还请你见谅,不要怪我。” 几句话一说,原本扬眉想要指责的江雪寒,还有原本作出委屈模样的温香,一时都噎住了:对方解释得合情合理,又态度良好地道歉,他们如果再出声,岂不显得无理取闹甚至心虚? 于是,温香生生变了表情,也勉强微笑起来,温声道:“哪里,商姑娘忧心门主,我们都明白……怎么会怪商姑娘呢?” 江雪寒一听,觉得温香姑娘真是善解人意,也真诚地说:“温香姑娘说得对。商挽琴,你也是心急门主,没人会怪你的!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完全没注意,当他说出那句“没人会怪你”的时候,温香神情微变,甚至不得不垂下头,才能掩去异色。 她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心想:怎么回事,江雪寒不是一直很看不上商挽琴么?怎么听他的口气,现在像是很相信她了。明明才过去几天…… 她悄悄抬眼,窥向商挽琴,没想到正好目光碰了个正着。那少女风尘仆仆,显得没那么好看了,可当她突然对她灿烂一笑,就是连窗边的阳光都被衬得黯淡下去。 温香心里打了个突,赶紧移开目光。 她心里有些不平:凭什么?这人过去劣迹斑斑,凭什么她说几句貌似有道理的话,就要让人刮目相看?江雪寒也真是,平时一副倾慕自己的模样,居然临阵倒戈。 还有门主,门主他……温香紧抿嘴唇,眼神矛盾,又隐隐有些惧意。 乔逢雪一直没说话。 从刚才到现在,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商挽琴身上,缓慢地眨着眼,似乎想什么想得太入神,连眨眼都快忘记了。 他看见江雪寒也在看她。他这位心腹爱将,正有些唠叨地关心她,反复说什么“你如果有不舒服千万别忍着”、“要不要让温香姑娘给你把把脉”,而她明显有点不耐烦,先还勉强应付了几句,最后就直接说“江楼主你好啰嗦”,再把目光转向他。 她有一双眼尾上扬的杏核眼,大而明丽,认真看人的时候,眼中像有波光荡漾。 “表兄,你还是先别喝药了吧?”她说。 直到这时,乔逢雪才略吐出一口气,稍稍移开目光。他刚才看她看得有些久,甚至觉得江雪寒念叨的样子有些婆婆妈妈的、很烦人,但具体为了什么这样心烦,连他自己也不大明白。大概只是关心……这个表妹,比亲妹妹也不差什么的。 “也好。” 他放下药碗,又低声咳了两下,站起身:“既然你们担心,我不吃就好。原本也只是温养的药,断了也就断了。” “门主……这药,我绝对没有……” 温香的脸色有些发白。 乔逢雪看她一眼,淡淡道:“我并没有怀疑你,温香。” 温香微红了眼眶,慢慢点头,又垂下眼帘,手里绞紧了帕子。 “药的事情就到此为止。拂云门中并无危险,太大惊小怪,未免太过失礼。”乔逢雪又对另二人说道,“雪寒,你擅离职守,回去要自己领罚。” “是,属下遵命!”江雪寒老老实实认错,接着又惊喜抬头,“这么说,门主允许属下跟着了?” 乔逢雪笑了笑:“你来都来了,难道我还将你扔下山谷不成?” 江雪寒大声“哎”了一声,兴奋得宛如一只狂摇尾巴的大狗。 乔逢雪微笑加深了些许,旋即却收敛起笑意。 他看向商挽琴:“表妹,至于你……” 商挽琴立即低头认错:“我懂我懂,我不该偷偷跟出来,不该破坏江雪寒施法、带累了他,不该怂恿他偷偷上山,不该怀疑温香姑娘下毒。对不起,表兄,我错了。” 乔逢雪沉默片刻。他刚才其实是想问,她来的路上有没有遇见什么危险,江雪寒是不是没有能够保护好她,她看上去风尘仆仆,竟然还遇到了那只灵兽…… 现在她乖乖认错,他才想起来,对了,其实他应该先斥责她几句,这是玉壶春门主的职责之一。 “你知错了?”他心里有些莫名的低沉,面上却淡淡,“下次还敢的那种?” 商挽琴清清嗓子:“表兄,你想听好听的真话,还是不怎么好听的假话?” 他拧起眉毛,觉得自己应该严厉一些、真正训斥她几句,但最后他只是摇摇头,说一句“你啊”,便站了起来。 “回去再和你计较。” “好的,回去再和我计较。”商挽琴很好脾气地点点头,“可表兄,你身体是大事,正好我们在拂云门,听说青萍真人医术一绝,你何不请她看看?” “青萍真人,她老人家……”乔逢雪露出一丝无奈,欲言又止,“这件事之后再说。” 他偏头看看天色,抬腿往外走去:“我要去看看言冰,你们自去安歇罢。温香,走了。” 杏黄衣裙的姑娘立即应了一声,脸色陡然亮起来,快步跟了上去。 商挽琴立即道:“我也去!” 那可是凌言冰,剧情里活到十年后的反派,他利用玉壶春的势力,为兰因会鞍前马后,当足了伥鬼。 如果有机会,她非常愿意现在给他一刀,提前终结了这个祸害。要知道,剧情中金陵城百万人口无一存活的惨剧,也有凌言冰的一份力。 乔逢雪没阻拦,只是有些诧异:“你去做什么?” 温香也回头看她,终于微微皱眉,显出一缕不悦,不再是那温柔带笑的好好模样。她大概以为她又要去争风吃醋,可这次真的不是。 商挽琴同时对他们二人微笑,努力演出善意:“听说凌言冰是个了不起的驱鬼人,我也想见识一番!” “是么?”乔逢雪有些怀疑地看着她,又扫一眼江雪寒,见他也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微微摇头。 “都来吧。”他说,“只一点,言冰需要静养,你们不能扰了他。” * 让商挽琴有些失望的是,在她想象中,那个“穷凶极恶、背信弃义、口蜜腹剑的小人凌言冰”,现在只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生死不知。 他住在向阳的一间屋子里,床靠近窗边,通风和采光不错,但是又不会被太阳直晒。 青萍真人说:“这是乔小友的主意,说这样会让病人更舒服。” 传说中,这位拂云门门主神出鬼没,连本门弟子都很少看见她,但现在她坐在病床边,一边为凌言冰把脉,一边笑道:“乔小友重情,像他师父。” “您过奖了。”乔逢雪彬彬有礼地说。 温香适时地插话,含笑道:“门主为了救治友人,专门请托了青萍真人,真人也慈悲为怀,不仅为凌公子诊脉,还指点我不少。” 她是在对江雪寒解释。江雪寒也很信服她的说法,听得连连点头、眉眼带笑,却又想极力忍着,只有眼睛闪闪发光。 商挽琴终于反应过来,恍然:原来江雪寒喜欢温香啊,难怪他对自己态度不好。 她安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床上的男子。 那人满脸胡茬,却能看出年纪不大,肯定不超过三十岁,眉毛很浓、鼻梁很高,是一种开阔大气的长相,属于人们第一眼会下意识觉得“这是个好人”的类型。 他床边还趴着个孩子。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穿着外族的服饰,额头上勒着一条绳子,上面松松缀着绿松石,作为额饰。 少年模样是一种冷淡的精致,左眼戴了个黑色眼罩。他一直紧紧盯着床上的凌言冰,显然关切非常。 这就是主角。 商挽琴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肩上的芝麻糖。这小鸟正蹲在她左肩,垂着头,睡得香香的,丝毫没有对主角表现出什么特殊的兴趣。 可她记得,原著里是小鸟主动跟上主角的。难道谁在那时候救了它,它就认谁?这么一想,它完全就是只雏鸟嘛。 在她沉默的时候,青萍真人已经开始为凌言冰施针。她做得很轻松,时不时还侧头告诉温香,说这个穴位如何、那里施针的技巧是什么。 看着看着,商挽琴不禁冒出一个疑问: 如果主要为凌言冰治疗的人是青萍真人,为什么书里他会对温香一见钟情,一直念念不忘说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再怎么看,他也该对青萍真人感激涕零才对啊。 商挽琴有点迷惑,决定继续观察。 怎么办,越看越想捅凌言冰一刀……不行不行,现在众目睽睽,要捅也要等夜深人静的时候…… 正当她脑内天人交战时,原本安静的房间忽然多了几声低呼。 “凌大哥!!” “他醒了!” “凌公子,你感觉怎么样?” 商挽琴也忍不住靠近几步,正好看见那胡子拉碴的青年缓缓睁眼。 他眼神有些失焦,好一会儿才慢慢聚拢。然后,他又明显迷茫了一会儿,才渐渐清醒过来,有些吃力地开口:“我……还活着?” 他慢慢看着四周,先是对床边的孩子费力笑了一下,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看向乔逢雪。后者没有围在床边,而是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甚至比商挽琴还要远一点。 也直到这个时候,乔逢雪才开口。 “言冰。”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他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多半的神情都隐在阴影里;只有唇角慢慢勾起,似乎是个欣慰的笑。 “你终于醒了啊。” 第十五章 凌言冰看着他,露出感动的神色:“好兄弟,我知道是你为我费心……救命之恩,我百死难报,今后我一定……” “别这么说。兄弟之间,何必言谢。” 乔逢雪站在原地不动,但那个微笑变得清晰起来。他声音也是一种带着笑意的平静,甚至有些过分平静,仿佛他站在岸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河心游泳的人。 ……就好像他并不真的在乎凌言冰的生死一样。 商挽琴立即晃头,将这个荒谬的联想甩开。温知识,哪怕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其实也很难真正读懂他人的眼神。 什么“眼中闪过三分惊奇七分复杂”、“眼中同时蕴含了痛苦、欣慰、震惊”……这些描述,一多半都是观察者的主观臆测,经常和现实相反。 现在,商挽琴就决定,一定是她自己想多了。乔逢雪现在还很信任、很喜爱这个好友,前些日子他还训斥她,让她别对凌言冰口出恶言呢。 果然,乔逢雪接着就说:“我近来身体不大好,就不离你太近,免得过了病气。” 说着,还侧头咳嗽几声。 “你这人,总是这样客气……” 凌言冰似乎很想说一些豪爽的话,但他很快露出疲惫的神色,也止不住困意来袭,渐渐滑下去,又陷入了沉睡。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多看一眼温香。商挽琴一直在注意这一点,所以非常确定。 有点奇怪。可能等他身体好了之后,才能支撑“一见钟情”的发生?又或者…… 商挽琴再次冒出个念头:也许可以试试阻止凌言冰喜欢温香? 虽然她从来不信“红颜祸水论”,并且一直坚信是凌言冰自己人品有问题才会搞出那么多丧心病狂的事,但……说不准呢?试试也没坏处。 她刚打定这个主意,还没来得及思考如何实施,就见青萍真人站起身。 “我还是那个观点,”她遗憾地说,“凌言冰小友已经没救了。” 商挽琴霍然抬头,脱口而出:“真的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在众人突然聚焦而来的目光里,她嘴里的话硬生生转弯:“……遗憾了。” 她沉痛低头,作悼念状。 没人看出她的异样——除了乔逢雪多看了她一眼。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好一会儿,如有实质。 她乖巧站立。 接着,乔逢雪又开口了:“青萍前辈,我记得您说过,想要救言冰,还有一种方法。” 青萍真人一怔,叹道:“不错。可我也告诉过你了,那里……现在连我都不愿轻易踏足。” 她转向其他人,解释道:“你们门主说的,是一种举世罕见的珍宝,名为‘承月露’,是在极清澈的寒潭深处,每月十五时有可能形成的东西。” “它只会存在一个时辰,所以想要采集它,必须及时守在一旁,并用特质的玉盒装好。” “本门的鹤影潭,原本是采集承月露的好地方。但……” 青萍真人露出为难的神色。 乔逢雪神色不变,接话道:“但是,鹤影潭近来出现异变,水底出现空洞,吞噬了原本采集承月露的地方。真人曾试图靠近,却被其中的极寒气息所伤。” 青萍真人叹息道:“小友,你这就揭我短了。不错,既然你一清二楚,又能如何?连我都去不得,你一个病秧子,难不成还能……” 商挽琴已经明白,乔逢雪会怎么回答了。她抬起眼,紧紧看着他,却只见到他平静的侧脸。那上面的笑意消失了,而他的平静覆着阴影,看上去如此莫测。 “我去。” 乔逢雪说。 “门主!?” “门主,这太冒险……” 那病床边的小少年,忽然冲过来,猛然跪在地上,磕头道:“求您救救凌大哥,我知道您有本事……要是您能救回凌大哥,我,我把爹娘留给我的宝贝送您!” 这是剧情的开幕。 但此时此刻,商挽琴并没有去想什么剧情。 她只是遵从了直觉的反应,猛一下抬手捉住他的衣袖。 “表兄,我跟你一起去。”她毫不犹豫地说。 * 乔逢雪拒绝了她。 完全不意外。 如果商挽琴是真正的十九岁,而且是那个吃着空调、吃着西瓜、水着论文的十九岁,她可能还会觉得尴尬,甚至要为“被有点喜欢的人拒绝了、伤了面子”这件事而落两滴眼泪。 现在嘛……根本不痛不痒。 商挽琴压根儿没把他的话放心上,“嗯嗯嗯”地敷衍过去。 吃了晚饭不久,太阳已经消失在山的另一头。山林里黑下来,拂云门亮起灯火。这些建筑依山而建,点亮的灯笼也成了高高低低的光点,如小小的星河错落。 商挽琴出了门。她原本被安排和温香住一间房,但她们两人都拒绝了,于是青萍真人大袖一挥,给了她单独一间房。有些偏,但正好避开别人的耳目。 本想悄悄溜出去,结果一开门,她就撞上了青萍真人。 商挽琴当机立断:“真人您好,真人再见,真人我肚子疼,要去茅房待很久……” 青萍真人说:“是去找乔小友吧?今天是正月十五,也是承月露凝聚的夜晚。” 商挽琴本想东拉西扯一些来敷衍,但对上老人的目光,她忽然明白掩饰是没用的。而且她也明白了另一件事:“真人没打算阻止我?那真人来这里,是为了……” “噢,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追上去。”青萍真人眨眨眼,有点戏谑地一笑,“原谅我,老人有时候就是爱看热闹。” 商挽琴:……? 她有点不信:“真人真的不是来阻止我的?” 老人笑眯眯:“挽琴,你是个多思多虑的孩子,和乔小友有些相似。但你不必怀疑我。我说过,你是我等的因果。你说,何谓因果?” “我……”商挽琴有点迷惑,暗自思索她是什么意思,然后才说,“我不知道。” 真人凝视着她的眼睛,道:“于我而言,因果就是一切你做的事,都是命中注定。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乐见其成。” 商挽琴依旧迷惑,好一会儿才说:“一切我做的事——任何事?万一我杀人放火呢?” “那也是命运的指引。”青萍真人云淡风轻。 嗯……感觉有点没三观了! 不过,既然她自己不会发疯跑去杀人放火,那就权当听了一番好话吧。 商挽琴甜甜一笑:“好啊,多谢真人。” “你不大相信。不过,我也并不强求你相信。”青萍真人若有所思,“你命格显示早年坎坷,多些警惕是好事。” 这位老人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一切。商挽琴略避开她的目光。 “真人,我要走了。”她说。 “请。” 青萍真人侧开身,又大袖一拂,手里出现一枚令牌。她将令牌递过来:“这是护身符,其中有我一道咒语,可以反复使用十次。今后,若你遇到难以抵挡的敌人,或许它能帮上忙。” 商挽琴没想到她会给自己这东西,慢了半拍才接过,接过后又反复看看,才揣进怀里。 “哦……多谢真人。”她说,莫名有点局促。她突然明白了,青萍真人来看她,也许只是为了给她这样护身符。 青萍真人仍对她微笑,眼神明亮,充满善意。 商挽琴走了几步 ,想起来什么,回头道:“对了……” 老人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商挽琴对她露出大大的笑容。这一次,她的笑容要真诚许多。 “真人,真的谢谢你。”她说,“刚刚我说得不够认真,这一次才是认真说的。” 青萍真人失笑,挥手赶她:“好了,再磨蹭下去,说不定就错过了。” 商挽琴这才跑走。 走之前,她多看了一眼转弯处的暗影,但没多说什么,只再挥了挥手。 她消失在夜色中。 青萍真人目送她远去。那道背影灵巧矫健,让她想起翠屏山中活泼的鹿,看似无忧无虑,眼睛里却永远藏着戒备与机警。 她还想起不久前的一次对话,是乔逢雪来找她。 “真人,谢谢您照顾表妹。”他拱手一礼,那寒星般的目光却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谦逊,“她是个奇思妙想很多的人,有时显得异想天开,容易得罪别人。如果这一路上她冲撞了您,还请您不要见怪。” 她觉得很有趣。近来她已经很少觉得什么事物很有趣,可一天之内,这两人都让她觉得有趣,这令她心情颇好。 心情一好,她就想逗逗这年轻人,就故意沉下脸:“你说对了。那小姑娘,竟然为了那小小的芝麻糖而顶撞我,实在不识好歹。我是什么身份,为何要不见怪?” 那位年轻的玉壶春门主,目光变得愈发锐利。他静静地凝视她,像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假,而后他又一拱手。 “那么,就恕晚辈得罪了。” 她更觉得有趣,面上神情也作得愈发阴沉:“怎么,玉壶春还想与我作对?” “玉壶春不会与真人作对。”他答得平静流畅,没有丝毫迟疑,“我会。” 那时,她是真的诧异起来。这个年轻人她很早就认识,人人都说他好,夸他慈悲心肠、胸怀天下,只有她总怀疑,他是个外热内冷的性子。但如今,她忽然明白他也可以有“内热”,只是要看为了谁。 青萍真人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玩笑罢了!年轻人,真是气盛啊。” 他也微微笑起来,彬彬有礼地说:“但晚辈没在开玩笑。” 她挥挥手,懒得和他计较。她那会儿在思考一件事,要不要提醒他一句,告诉他“如果想对一个人好,就要说出来,不光要说出来,还应该按照对方希望的方式去做,而不是自顾自地保护她”。 但她没说。她不愿意干涉因果,尤其是如此重要的因果。 也是出于同样的缘故,她没有将这段对话告诉那夜色中远去的姑娘。她只是有些出神地想:他们最终会如何? 凝思了好一会儿,青萍真人才回过身,看向转弯处的影子,笑道:“青锋,还没走呢?你出来吧。” 片刻后,一名戴着眼罩、样貌精致的少年才走出来。他神情谨慎,眼里又忍不住好奇。 “见……见过青萍真人。”他说话带着塞外的口音,行礼的动作也生疏,“原来你早就发现我了。” 青萍真人心道,可不光她一个人发现,嘴上问:“青锋,你为何在挽琴房外窥视?” 这少年名叫厉青锋,也是商挽琴认知中的“本书主角”。 他立即反驳:“我没有窥视,我只是……只是有点在意芝麻糖。我想来看看它。” “芝麻糖?”青萍真人有些意外。 厉青锋点头:“我之前在山里采药时,看见过它。因为它是银色的,很特别,飞得也很快。当时我想下次再去找找看,没想到……它现在是那位商姑娘的伙伴了。” 他神色惆怅,心中也确实若有所失。冥冥中,他仿佛失去了一样重要的事物,却自己也不明白失去了什么。 青萍真人神色一动,忽然走上前去,一拍少年头顶。接着,她掐指一算。 好一会儿,她难掩诧异地开口:“咦,你竟然也和那灵兽有缘?” 她又掐算一遍,喃喃着:“因果怎会有两样,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嗯……咦……奇怪……哦……” 厉青锋听了一耳朵碎片样的话,不明所以,迷惑地看着她。 又过了一会儿,青萍真人那波动的神情恢复正常,自语道:“既然都有缘,那就是先来后到。嗯,万物竞争、此消彼长,原也是天道。” 厉青锋还是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知道这位老人非常厉害。他心里有某种冲动,促使他上前拜道:“真人,你是厉害的大前辈,能不能指点我修炼?我想拥有力量,要是我有力量,也不用一路上都是凌大哥护着我了!” 他想起,凌言冰原本就是为了救他,才被仇家害得命悬一线,不禁两眼发红。 然而,青萍真人立即拒绝了。 “若你是那因果,我指点你也无妨。可如今因果另有其人,我若指点你,就违背了天道与命运。青锋,你是好孩子,修行之路漫漫,你会有自己的机缘!” 说罢,一阵风平地卷起,吹得厉青锋一闭眼。 再睁眼时,青萍真人已不见踪影。 厉青锋心里那怅然若有所失的感觉,变得更明显了。 他心想:真人为何不肯指点我?她说的“因果另有其人”,是不是指那位商姑娘?我可不信什么因果、命运,真人必是觉得,我天赋不如那位商姑娘,才不想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可是,商姑娘究竟比他强在哪里呢? 厉青锋再看一眼紧闭的房门,握紧拳头,暗下决心: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和商姑娘比较个谁高谁低。他会证明,他不比任何人差! *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主角惦记上的商挽琴,此时仅仅是脖子后微微一凉。 她回过头,却只见树影摇曳,便以为刚才是风过。 “表兄好慢,怎么还没来?”她自言自语,“不会是在房里晕倒了吧?唉,病人没有病人的自觉,还要逞强出来救别人,真是让人伤脑筋。” 她正坐在一棵树上,坐得不大端正,一条腿晃来晃去,一会儿看看下头的路,一会儿望望那无数梦幻似的灯火,颇有些怡然自得的趣味。 等最后一丝天光褪去,夜晚彻底成了满月的地盘,拂云门也安静许多,一道人影才姗姗来迟。 商挽琴坐在树上,看着那人影,没动。她觉得他一定在生气,可这个满月的夜晚宁静安详,她有点懒洋洋的,不大想看人生气。 那道人影走过来,没有丝毫迟疑地抬起头。 “表妹,下来吧。”他说。 第十六章 那句话说得很温和,并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和生气。 商挽琴不免吃了一惊。她没急着下去,而是低头端详他一会儿,确定那张平静的面容上没有怒色。她才说:“我以为你会生气。” “我有什么好气的。”他甚至没有一个疑问的尾音,就这么平铺直叙,“这是早有预料的事。表妹,下来罢。” 她还是没下去,又问:“你会赶我回去吗?” 他反问:“如果我赶你回去,你就会乖乖回去了?” 她摇头。 “那不就是了。我不赶你走。” 借着明亮的月光,她看见他的模样。他仰着脸,容貌和神情都一览无余。他无疑是偏瘦的,脸颊不太饱满,仰头时骨骼变得明显,更显出点沧桑疲惫。 但现在,那双寒星般的眼睛盛着月光,明亮却不刺人。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是因为他在微笑。笑意总是让人柔和许多。 “表妹,我知道你一定会跟来。”他说,“我从不怀疑你关心我。” 商挽琴总算接受了“他竟然没生气”这个事实,于是跳下去,直直落在地上。 “你也不怕崴了脚。”他伸手扶她一把,“没事吧?” “好着呢。” 商挽琴后退半步,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 “为什么你既不惊讶,也不生气?”她怀疑地打量他,“你真的是表兄,而不是什么恶鬼变来骗我的吗?” 她甚至看了看他脚下。明明有影子。 “……原来我在表妹心中,就是个随意发怒之人。”他不动声色地瞟了自己的手一眼,若无其事地将手背在身后,“好吧,那我说得更清楚一些。” “我猜到表妹必然来追我。就像之前,我让表妹好好留在玉壶春,表妹偏要出走,为此甚至不惜给自己下毒。” 商挽琴立即反驳:“胡说,我可没有给自己下毒。” 他假装没听见:“再有,我让表妹留待家中,表妹偏要千里迢迢地追来,不惜把自己变成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 商挽琴又说:“什么,你说谁是小乞丐?那表兄还是个病……病人呢!”算了,病秧子不好听,不能这样说。 他也不知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只略弯了一下嘴角,才接着道: “我既然不是个傻子,这回当然学乖了,明白无论我说什么,表妹都只会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你说要跟我来,就想方设法都要跟来的。” “况且……” 他顿了顿,略叹口气,伸手轻轻一拍她的头:“别躲。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又怎么会真的生气?” 商挽琴哼道:“你白天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我到底是玉壶春的门主。”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权作回答。 商挽琴懂他的意思。他是门主,是大领导,他发了话,她和江雪寒却胆敢违令,他如果不表明态度,这大领导还当不当了? 这时他又说:“而且,哪怕只作为表兄,我也会担心你这样奔赴千里,遇到危险怎么办。” 商挽琴沉默了一会儿。 乔逢雪,他总是这样……完美。 望着那笃定又温和的面容,还有他在月色下愈发清寒的目光,商挽琴脑海中蹦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是的,乔逢雪总是这样完美,无论书里还是身边。作为玉壶春门主,他处事公道、恩威并施,令人敬服;作为表兄,他将长兄如父的威严,和关怀体贴的温柔平衡得很好。 挑不出任何毛病。 所以,如果谁心里有任何不满,一定是那人自己的问题。商挽琴现在就有了这样的感受:既然乔逢雪只是人前对她威严,人后对她放纵,她又有什么好计较的?要是再计较,就是她小心眼儿。 可现在,看着他这样的神情,她并不怎么开心。乍一看上去,他们还挺有默契的是吧?可她想到他毕竟是甩开了她、带了温香跑来翠屏山,还专门为她带了神行车,理智就会告诫她:别想多了,人家心有所属,只是把你当妹妹照顾。 烦人! 她不禁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表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秘密?” “你对每个人那一视同仁的公平,对偏爱你的人来说,是一种残忍。”她用轻快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也指着自己的鼻子,“比如我,还比如……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肯定还会有这样的人。” 说不定温香这会儿也正不开心呢,谁会喜欢心上人和表妹走太近?不开心得多了,就容易产生怨恨。 越喜欢,就越容易怨恨。 而真的,谁能不喜欢他?尤其是刚接触的时候。虽然他身体不好,可是他容貌俊美、气质温雅,行事又大方爽快,人还聪明正直,简直挑不出别的缺点。如果他侧头多看你一眼、对你笑一笑,你会觉得天地都亮了,从此希望他多对你笑笑,甚至只对你笑。 但很快你会发现,他并不只对你这样,而是他那温柔开阔的胸怀里,平等地装着每个人。他大概永远不会对谁特殊,那个让你陷进去的笑容,也并不只会为你绽放。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很难不觉得失望,乃至怨恨。 原著的剧情走向也恰恰说明这一点:恨他的人,远比想象中更多。这还不算那些嫉恨他才华与地位的人。 商挽琴觉得,说不定自己心里也有一点怨恨他。她远没有他那样高洁的品性,相反,她只是个自私的普通人,可以为了自己活命而欺骗所有人,甚至陷害别人。 虽然已经努力忍耐,但有时候,她真的会忍不住愤愤地想:如果并不是喜欢她,干嘛一次次地对她施以温柔,让她产生“自己也许是特别的”错觉? 听见她那句话,乔逢雪愣住了。 如果说以前他的惊讶,只是一闪而逝的微小情绪,是浮于表面的涟漪,那这次他就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 他好似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冲击,漫长的沉默后,他忽然喃喃一句:“是这样?所以他们才……?” 他那句话说得很含糊,商挽琴只听见了头几个字。她脱口问:“什么,他们怎么了,谁?” 乔逢雪却已经收敛好了情绪。 他偏头咳嗽了几声,接着紧了紧襟口,往前走去。 “表妹,走吧。”他声音柔和平静,一如既往,“要赶在月上中天之前到达。” 商挽琴总觉得他刚才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她想要追问,却不知不觉被他岔开话题。等最后她再想起来,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 ……他就是这样的人。表面温柔,但说不定本质是头犟驴。 商挽琴踢飞了一粒石子,决定不惯着他。爱说不说,烦人! 他们来到的地方,并不是白天商挽琴遇到芝麻糖和青萍真人的地点。那里是前山,而他们现在身处后山。 面前是一座山洞,洞口不算大,体型中等的成年男性低头侧身能勉强进入。 商挽琴捡了块石头,往里用力一丢,并侧耳听着那细微的破空声,还有最后传来的水声。 “里面很深,也很开阔。”她对乔逢雪说,“我们不划船进去吗?感觉水很深。” “表妹听声辨位的功夫学得不错。”他夸了一句,“不必划船。出发前,真人告知过路线,我们只需要沿边行走,就能找到拂云门修好的石阶,再一路往下,到底鹤影潭底部。” 商挽琴说一声“好”,取下腰间挂的风灯,点亮后就要率先往前。 他伸手拦住她:“我走前面。” 商挽琴一惊:“什么,表兄你要将最危险的断后任务留给你柔弱的表妹我?” “……瞎说什么。我走前面探路,若是遇到什么危险,也免得你迎头撞上。”他一噎,仔细解释。 商挽琴却又一笑:“我知道,我只是开玩笑的。表兄,你真认真。” 她按下他的手臂,抢先进入山洞。风灯的光在浓郁的黑暗中变得更明亮,照出潮湿的地面和苔衣。几条蜒蚰匆匆爬过,说明入口处没有危险。 “病人要有病人的自觉。我武艺不错,没有表兄想的那么柔弱。”总算把那句抱怨说出来,她感觉舒服不少,“表兄,跟紧我。” 她以为他会反驳,已经准备好再费一番唇舌。但仅仅是片刻的沉默后,他就说了一句“好”。 他们进入山洞。 刚走没几步,商挽琴感觉头发被扯了一下,接着就听见“啾啾”几声。原来是芝麻糖从她头上展翅飞下来。它一直安安静静,她险些将它忘了。 “芝麻糖?”明知它多半听不懂,她却还是解释了一句,“我们要去鹤影潭的底部。大概很危险,你干脆在上面等吧?” “啾啾!” 小鸟落在她肩上,看来决意和她共进退。 越往山洞里走,潮湿的感觉就越重。洞里是一条暗河,两侧明显经过人工开凿,路不算难走,但越来越多的岔道口让人有些不安。 “走最右边的那条路。” 这是乔逢雪第七次出声指明路线。 商挽琴忍不住停下来,扭头看他一眼,还专门用灯照了照他。灯火映亮他的面容,还有他眉宇间的一丝疑惑。 “表妹?怎么了?” 她说:“我想看看,你手里有没有地图。这里简直是迷宫,万一走错了路,可就要错过承月露了。”虽说错过最好。 “表妹想看地图?”他误会了,有些歉然地说,“地图在真人手里,我只是记了下来。” 她睁大眼:“全记下来了?” “全记下来了。”他答得自然。 商挽琴有些吃惊,又没那么吃惊。她应了一声,转身继续走,到底忍不住把刚才的心里话说出来:“表兄,你真的很完美。” “……完美?” “什么都会,样样都好。我宣布,跟你一起出门就不需要带脑子了。”她语气庄严。 他没说话,连呼吸都那么轻。要不是他时不时轻轻咳嗽几声,她会怀疑身后的人跟丢了。 过了好一会儿,等通往地下的阶梯终于出现,他忽然问了一句话。 他问:“所以,你恨我吗?” 这句话如天外飞来,砸得商挽琴一愣。 她刚把入口处的火把点亮,又蹲在阶梯入口,尽量伸长了手臂、让灯光照得更远,好察看下面的路况,就听见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 因为太吃惊,她手都一抖,那原本稳定的风灯大幅摇晃一下,照得他们二人的影子也像在波动,更显得此地诡秘。 她有点担心下面会出现什么异常,就没回头,只嘴里说:“表兄,我刚才好像幻听了,听见你问我,我是不是恨你。一定是我听错了吧?” “不是。”他声音很平稳,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表妹,你恨不恨我?我想听实话。” “无论是因为我没有特别偏爱你,还是因为我太完美,你恨我吗?” “……我为什么要恨你啊?”一时间,商挽琴还以为是自己之前的腹诽被他看穿了,不由稍感心虚,“呃,好吧,我承认,我可能是有一点怨恨,但就是一点点——这么一点点。” 她将食指和大拇指紧紧捏在一起,强调道:“只有这么一点哦。这说不上是非常严肃、非常沉重的‘恨’吧?” “所以,还是恨。” 他低笑了一声,隐隐有些疲惫:“但表妹,你是我不多的亲人,我只想照顾好你。” 商挽琴想:果然只是亲人。因为冒出这个念头,她沉默了一会儿,等她开口想解释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收敛好了那份倦意。 他低低咳了几声,才说:“好了,走吧。” 她匆匆开口:“表兄,我……” “我说,走吧。” 他越过她,也从她手里拿过风灯,走在了前面。他说:“前面隐隐有恶鬼的气息,表妹,你还是走我后面的好。” 她明白了,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拒绝她的解释。如果是过去,她可能会顺从他的意思,默默跟上。 但这个夜晚,也许是青萍真人的微笑和话语给了她特别的力量——“你做的一切就是因果”,多让人开心啊——她突然不再想当那个忍耐的自己了。 她伸出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袖。 “担心我的话,应该拉着我走。万一我在后面被恶鬼偷偷抓走了,表兄还能及时救我。” 他背影停了停,又继续往前,说一句:“那么,表妹可以牵着我的衣服。” “好。”她叹了口气,“你瞧,表兄,其实我也知道你对我挺好的。” 他没说话,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脚下的阶梯上。 商挽琴因此可以絮絮叨叨。 “表兄确实对我没有太偏爱,但也不能说一点偏爱都没有。你送我的乌金刀,还有珍珠钗,我都记得呢。还有,如果换了别的人在门中胡闹那么久,你早就清理门户、将那人赶出去了吧?” 他没说话,过了会儿才轻轻“嗯”一声。 她更笑起来:“表兄确实很完美,有时让我觉得胆怯。那句话怎么说的,‘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可是有谁真的喜欢觉得自己形秽?难免会想,那干脆离你远一点,不要和你比的好。” “可是,这都是很少数时候才会有的想法。” “更多的时候,我并不怨恨表兄。恰恰相反,一想到还有表兄这样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想到是表兄这样的人在带领玉壶春、保护江南,我就会想,这个世界真的还挺美好的。” 她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或许称之为“瞬间”更恰当:那些在血污里闭上眼的瞬间,那些沉默地看着他人尸体的瞬间,那些望着恶鬼肆虐而不能做什么的瞬间…… 还有那个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瞬间,她的刀下亡魂刚刚咽气,临死前诅咒说“乔逢雪会荡平兰因会”,她眯眼看向日出,心想那真是太好了。 在这些更多的时间里,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她真的觉得…… 她重复说:“能有你这样的人活着,真的太好了。” “我很开心你是我的……表兄。”她想,这样就够了吧,“真的,我很开心你是我的亲人。”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第十七章 乔逢雪站在原地。 他背对她,面向深不可测的幽暗。这是通向地下的通道,潮湿阴冷的空气蛛网般笼罩四周,手里风灯这点小小的光,根本不足以照亮地下。只有阳光才能驱散黑暗,而这里没有阳光。 这里只有她那些琐碎的话语: “对不起啊表兄,我想人类的内心就是有很阴暗的一面,虽然我有努力克制,但有时还是会忍不住怨恨你。可更多时候,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有你的世界,呃我不是说很喜欢你的意思,也不是不喜欢,哎呀我是说……” 听着听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不太相关的往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秋天,八月十五,桂花开了满城。人人都爱金桂,到处都有人在摇落桂花,准备制作桂花糕或者糖桂花,富贵些的就要去做香露和头油。 秋天,谁都说“天高气爽”,但于他而言,清晨的凉风已足以逼得他换上厚袄。就算这样,他的咳嗽还是会加重,引得周围的人们投来关切的目光。 他知道他们在担忧他,但他不喜欢这样。他乐意怜惜弱小,但他恨自己是那个弱小。 十五中秋,门中大多数人都要回家过节。留下没走的,大多是和他亲近的人。亲近的人,有时就代表着可以借关心之名,肆无忌惮地说一些他不爱听的、将他形容得极其孱弱的话。 他不喜欢。 既不喜欢那些真正担心他的话,也不喜欢那些无处不在的关心的眼神。 他明白,许多人表面是担忧他,其实更多是担忧玉壶春的前路,担忧他们自己的前程,并因此衍生出一些暗中的考量——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这一点。 那些考量是:还要留在玉壶春吗?还要坚持这个门派那些清寂辛苦的规矩,那些“不准去青楼”、“不准酗酒”、“不准偷盗抢劫”、“不许骚扰妇女”……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吗? 跟着这样病弱的、一看就活不长久的门主,无论他多有本事,值得吗? 要换一个门派吗? 他们不曾明言,但心思全写在脸上。他知道,无论他做得多好,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暗中思索这种种疑问。 看多了,他会觉得吵闹。 那一次中秋,他出了门,没告诉任何人。他独自走出玉壶春,漫无目的地走在金陵城的街道上。桂花的香气到处都是,甜腻得发苦,让人觉得头晕。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墙边。金陵是座古城,城墙几经修缮,维持了坚固的外表,但细节处透着沧桑。 他不喜欢沧桑,那代表着苍老、疲惫、破败、不知何时就会被淘汰,就像他自己。所以他不喜欢金陵的城墙,哪怕他曾组织修缮这里,还亲口告诉别人“我们要让金陵成为天下最坚固的城市”。 其实他自己信吗?不是很信。 就像他有很多微小的不喜欢、厌倦,但从来没有说出来。 所以,他本没有打算走上城墙。 但那个时候,天边的云散了。阳光通透地落下,斜斜照在他头顶;他抬起头,想去看看那秋阳会有多刺眼。 他抬起头,但鬼使神差地没有先看太阳,而是看了一眼城墙之上。于是他看见,城墙上坐着个人。 那是危险的坐法:坐在女墙的边缘,两手随意撑在身侧,两条腿悬空地晃来晃去,让人觉得她随时会掉下来。 他诧异极了,失声道:“表妹?” 她正看着天边,闻言低头,“咦”了一声。接着,她向他招手,大声问:“表兄,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不是。但他没有说出来。 她并没在意,似乎权当他就是来找她的,声音里明显透出快活的笑意:“可我想等着看日落。表兄,你上来陪我看吧!不能拒绝,我不要听拒绝——表兄,快上来!”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也完全没考虑过“让门主自己上来不太好”,或者“门主的身体真的可以自行上来吗”这种事。 但是,他反而觉得胸中开阔起来。是啊,病弱又如何,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甚至于,那一瞬间他动了心思,想要直接纵身、飞上城墙,让人们看看他这个玉壶春的门主究竟是不是值得追随之人。可旋即他就按下了这个念头,觉得不稳重。 他从一旁的阶梯走了上去。 她还是坐在墙边,怡然自得地晃着腿。她没回头,却指着天边,快乐地说:“表兄你看,云已经变红了。” 他也看过去。 也许因为白天里下过雨,出现在他眼里的,是非常清淡的晚霞:清莹的橙色霞光与水蓝的天空接壤,边缘交融、氤氲。在那淡彩色之下,横亘着大片的云影,简直不像云,而像连接天地的山脉。 他并不觉得那是非常漂亮的景色,可她看得很开心。 最后,她说:“表兄,你陪我看晚霞,就是你给我准备的生辰礼物吗?我就很高兴地接受了。” 他愣住了。对了,今天是她的生辰,他知道,却忘记了。 他完全忘了这回事。成日里繁忙的事务,太多要操心的人和事,永远处理不完的恶鬼作恶的事件,还有比恶鬼更恼人的人心…… 他终于想起来,之前他送她乌金刀的时候,曾许诺过,会送她用心的生辰礼物。 那一天,当她为了晚霞向他道谢时,他本该说实话。他本该诚恳地道歉,告诉她自己忘了,然后补上一件精致的生辰礼物;就像他对待其他人一样。 可她在霞光中回头。 她在霞光中回头,那清淡的晚霞倏然失色;她在笑,那些纯粹而浓烈的快乐,都化成了她眼里绮丽的光,肆意流淌出来,顷刻笼罩了他。 “表兄,我真的很开心。”她说。 ——他没有能够说出实话。 他默许了她的误会,然后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他回到门中,在院子里翻箱倒柜,引得侍从诧异,说从没见他这样慌张过。 他才没有慌张。他想,他只是想要弥补。他只是想要…… 维持住她眼里那个完美的表兄的形象。 当她在霞光里回头,眼里所有的快乐都指向那个形象。他不愿让那样的形象崩塌。 那一天的晚上,他终于挑选出一件勉强合适的礼物:珍珠攒成的发钗,精致也体面,唯一的问题是气质太温柔,并不是很适合她。 要出门的时候,江雪寒来找他,无意看见了那只珠钗。这个手下是个有些冲动的性格,哪怕在内务楼磨砺两年,也没能改变。 “这是门主要送给温香姑娘的吗?”江雪寒喃喃着,“确实……很合适她。” 那样的神情,他一眼就看出了异常。不过,他没什么兴趣干涉属下的感情。 他只说:“不是。” 但不知道为什么,江雪寒似乎把他的话理解成了他不愿意承认。时不时就会发生这种事,别人总是一厢情愿地按自己的想法来理解他,他曾为此暗暗苦恼,后来发现误会永远不可避免,就干脆不多解释。 处理完公务,他总算能拿着礼物出门。月亮已经高高挂起,风中传来遥远的赏月的欢声笑语。 她会不会已经睡了?怀着这轻微的忧虑,他仍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很快开门,先只探出头,看见他后愣了一下,随后扬起灿烂的笑容。 “表兄,你又来啦?我还以为,今天既然是中秋,你会去慰问你的得力属下,不会待在门中。” ……嗯,确实应该这么做。但是,他这不是没来得及吗。 他暗自叹气,面上不动声色,只将珠钗递给她:“表妹,这才是真正的生辰礼物。” 她先“啊”了一声,愣了一下才接过去,捧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等她再抬头时,那种灿如阳光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种迟疑。 “这个……真的是送我的?”她问。 她看出来了吗?她一定看出来了,这是他临时找出来添补的东西,不是专门给她准备的。他心中一阵懊恼,看看那柔雅静美的珠钗,再看她明艳的模样,觉得确实很不搭。他之前怎么就鬼迷心窍,一门心思以为可以糊弄过去? 在她清澈天真的目光里,他甚至有点窘迫了。 之后,她果然一次都没戴过那珠钗。有几次他想问一问,是不是真的那么讨厌他临时准备的礼物,可话到嘴边,莫名又变成了另外的内容。 也许,是他怯于承认自己的失误。他太习惯当一个完美的玉壶春门主,因为他这样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人,一旦犯错就太容易让人心动摇。等她来了之后,他又想当一个完美的表兄。 再之后…… 他不大记得了。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也许连她具体说过的话、做过的表情,他都记错了细节。唯有那时的窘迫和拼命想掩饰窘迫的心情,至今萦绕心头。 现在,他站在距离玉壶春千里之遥的山野里,想着那比千里更遥远的往事,终于第一次明白,原来从一开始,从那么久以前开始,她就根本不喜欢他完美的表象,甚至怨恨他如此。从来都是他误会了。 如果她怨恨他。 如果是这样,那后来,为什么…… “……表兄?表兄!” 她抓紧了他的衣袖,语气也急切:“你相信我吧!我要是真的恨你,才不会和你说这么多。我是真的喜欢有你存在的世界……” 他想:那么,她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他回过头,只借助一点点微弱的光,也能看清她的神情。她睁大着眼睛,神情显得很倔强,似乎非要他相信不可。 他有些想笑,于是笑了出来。 “好,我相信。”他温柔地说,“我会记住表妹今天说的话。” ——直到弄清楚,你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所以,直到那一天之前……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 “好,我相信。” 商挽琴听见他说:“我会记住表妹今天说的话。” 他略回过头,灯光勾勒出他额头和鼻梁的线条,但没能填充他的表情。只从那声音来判断,他应该在微笑。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他怎么回事,说的这两句话到底有什么关系,她现在有点被搞糊涂了。又或者,其实是他气糊涂了,才前言不搭后语? 可他语气那样冷静。 也许是因为这地底的山洞太幽凉,令他的语意也幽幽;那声音大体还是平静柔和的,却又令人感到轻微的寒意。 她莫名想起了前世的名言,“深渊正在凝视你”什么的。但这联想太奇怪了,因为乔逢雪和深渊是毫无关系的两个词。 商挽琴决定不多想,只长舒一口气:“对嘛,就该这样。” 她肩上的芝麻糖,这时忽然“啾啾啾”地吵闹起来,还不断啄她的头发,感觉有些着急。 “芝麻糖?”商挽琴伸出手,让它落在手指上,“怎么感觉你想提醒我什么……” 乔逢雪忽然说:“是因为我们到了。芝麻糖果真灵性非凡,竟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现在不是吵闹的时候。” 这句话说完,芝麻糖就安静下来,乖乖飞回商挽琴肩上。她有点惊奇,暗道:难道乔逢雪的魅力,已经到了连鸟都无法抵抗的程度? 正想着,乔逢雪忽然提起风灯,吹灭灯光。 黑暗降临。 而与此同时,他反手抓住了她。刚才一路,她都是拉着他的衣袖,现在他却是抓住了她的手。 通常来说,男性的体温更高,但他并非如此。那细长的、骨节明显的手指紧紧抓着他,也带来不可避免的凉意,甚至掌心也没多少热度。 她隐隐有点不自在,屈起手指,想把手抽出来。 “表兄,我必须声明,既然你的心上人是温香,就不应该随便牵别人的手,表妹也不行。” “什么?我说过,温香不是我的心上人。”他顿了顿,“还有,你和我亲妹妹也没什么区别。” “你还装,你谁都不带就带她,还专门带上了神行车,不是将她当成心上人,又是什么。” 他一默,道:“温香向往翠屏山的医术,想来求教,才主动求我,又说可以照顾言冰,我便答应了。至于神行车……她只是普通人,无法使用遁地法术,我不愿耽误时间,就叫人收拾了神行车出来。” 他沉吟片刻,虚心发问:“这就算将她当成心上人了吗?” 她没吭声。 过了会儿,他问:“表妹?” 她才喃喃道:“我有点混乱,我也不知道,嗯……我要好好想想。” 这时,前方的浓黑中,出现了一丝光芒。与此同时,一阵“哗啦哗啦”的水浪声,也从前方传来。 这动静打破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尴尬——至少商挽琴觉得有点尴尬。她连忙抬头去看动静的来源,心思也集中在了前方的未知上。 她本想趁机将手抽出来,但他反而握得更紧。 “表妹,别大意。”他语气沉稳,只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不要轻易松手。” 第十八章 (入v三合一) 很快, 那光芒朝他们靠近,也变得更明亮,令整个黑暗的洞窟亮堂不少。 一种摇晃的光芒弥漫开, 在四面八方映出晶冻似的影子。紧接着,从头顶也落下了光芒。 商挽琴抬起头,看见不少石头, 还有许多摇曳的水草,以及一些不怎么动弹的鱼。它们都悬浮在那晃荡的光里。 “我们在水底?”她明白过来,“上面就是鹤影潭?” “对。到月上中天时,这里就会被月光照亮。承月露凝结的地方就在前方不远。跟我来,小心。” 他拉着她。他们往前走。 前方道路开阔,明显是开凿出的厅堂,两旁还有灯台, 里面有火熏过的痕迹,还有燃烧后的燃料遗骸。 在更前方,有一束更加明亮的光芒投下,照亮了一座石台。那石台被雕刻成五瓣花朵的模样, 上面放了一尊雕像:双膝跪下、手托圆盘的彩玉狸花猫。 ……狸花猫? 商挽琴眨了好几下眼,才确认自己没眼花, 发出疑问:“为什么是猫?”雕得很可爱,脑袋还高高抬起,神情有些骄傲。 “狸奴灵性,能够辟邪。表妹,你学法术实在该认真点。”他略显无奈, “真人说过, 看见‘狸奴乘月’,就是到了地方……快看!” 商挽琴心道, 你们名门正派才信猫能辟邪呢。 无需他说,她已经看见了。 前方,那束明亮的月光正正好落在圆盘上,渐渐凝成了团团雾气。那雾气越来越浓,眼看就要凝为实质。 “那就是承月露?”商挽琴却警惕起来。她记得,原著里,乔逢雪也是顺利来到了这里,但就在即将得到承月露的时候…… “啾啾啾……!” 万没想到,原本乖巧的芝麻糖忽然激动起来。它张开翅膀,利箭般飞出,直扑那将要成型的承月露。 它那银色的躯体舒展着,每一根羽毛都在月光里闪烁光泽。 而在它前方,那彩玉狸花猫的身侧,陡然冒出了一股浓郁的黑烟。 黑烟升起,形成一条巨大的黑蛇。它轮廓虚化、没有实体,硕大的头颅上有两对细长的眼睛,从中不断滴血。 那四只眼睛一共有八粒瞳仁,正在疯狂乱转,紧接着,它们齐刷刷看了过来—— “……!” 黑蛇张开嘴,分成三道的蛇信剧烈弹动,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声响。 芝麻糖已经飞到它面前,却被那声音一震,直接被震退回来,在半空连翻几个滚,重重摔下,两只红眼睛都翻成了白眼睛。 商挽琴眼疾手快,一把捞起它,避免了它被抽得贴在墙上的命运。 来不及斥责这闯祸的小鸟两句,无边的黑烟已经弥漫开来。 月光消失了,彩玉狸花猫消失了,波光消失了……乔逢雪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大得不可思议的迷宫,幽邃地铺展开去。 “表兄?” 没有回答。 商挽琴明白,自己已经进入了鬼域。 这个世界拥有恶鬼。和她上辈子看过的作品相似,恶鬼通常诞生于怨恨、恐惧、愤怒……这些负面情感。 它们天然憎恨活着的生灵,也通过捕食生命来维持自身的存在。 但好在,恶鬼虽然强横,却也有自己的弱点。 它们最大的弱点是:必须按照一定的规则存在,而且这种规则必须是人类可以理解、可以发现的规则。 据说这是天道对恶鬼的制约……这话听听就得了,天道真要制约,就不该允许恶鬼的出现,人类自己都能把自己玩儿死,还需要啥恶鬼啊。 总之,撞鬼的时候,如果想活下去,就要努力寻找出恶鬼的规则,哪怕驱鬼人也不例外。 那么,眼前这座迷宫的规则,会是什么?走通迷宫?要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但原著里乔逢雪在这儿吃了很大的亏,大概会另有玄机。 她第一百零一次后悔,没把剧情仔仔细细背下来……她当初到底为什么只看爱恨情仇,对升级打怪的剧情统统一目十行啊? 商挽琴忏悔了一秒钟,就揉揉脖子,左右观察起来。 规则规则……要找出来,应该不会太难。 两侧的墙壁高得看不见顶,身后也是黑幽幽、深不可测的道路。每隔一段距离,墙上就有点亮的火把,作为照明的光源。 往前看,能看到左右都有岔路,而尽头是墙壁——死路。 呜呜…… 有这样如泣如诉的风声。 “你好?有人吗?”她大声喊出来,听见远远近近的回声。 没有人的话,应该就不是角色扮演类的恶鬼。这个名字是她自己起的。有些恶鬼会构造出一片复杂的鬼域,创造出许多人类、动物的幻影,以此迷惑猎物,让他们以为自己“误入桃花源”,从而心甘情愿地住下来,不知不觉就被恶鬼消化掉了。 但现在,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哦对了,还有一只在她手里蔫巴巴的小鸟。她看看手里的芝麻糖,发现它有气无力的,脑袋顶还肿了一大块,泛着亮亮的淡红。 “芝麻糖,你这真是……怎么在别人那儿,你就是金手指,在我这儿你就是只小麻烦鸟?”她戳了它一下,“你说说,你干嘛那么着急地飞出去?” 刚才,那恶鬼原本在沉眠,却被芝麻糖惊醒了。 “啾……”小鸟恹恹地应了一声,似乎在认错。它精神很差,眼睛闭着,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商挽琴将它揣回兜里。 一直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她开始往前走,在经过岔路口的时候,她会特意多往里面看两眼。 岔路黑黑的。 在经过第三个岔路口时,一道白色的人影突然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歌声。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 熟悉又陌生的歌声,听得商挽琴一个激灵。 那是……可怎么会? 一种强烈的冲动袭来。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追着那道影子跑了出去。她跑进了这一条岔路,前方就是新的拐弯。 唰啦—— 火焰霎时亮起,照亮了新的道路。 在前方的转角,那道人影拐了过去。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能看出那是个女孩儿的影子。她赤着脚,跑得无声无息,一角白色的衣物飘飞如蝴蝶。 那阵歌声又隐隐约约响了起来。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 商挽琴慢慢停下脚步。她刚刚伸出的手,也慢慢落了下来。 一种更加强烈的情感汹涌而来,让她鼻子发酸、眼睛发红,促使她想要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追上那个人、追上那段时光、追上那不可挽回的往事—— 商挽琴怔怔看着前方,又踏出新的一步,然后…… 锵! 乌金刀出鞘,重重劈砍在转角的墙壁上,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响声。 原本摇曳的火焰凝滞,似乎感到了惊异。 商挽琴站在路口,手里握着乌金刀。她眼帘下垂,然后缓缓抬眼;当她望向上空的虚无时,脸上已经挂起了大大的笑容。 “现在表兄又不在,我怎么忘了?完全不用再装嘛。” 她带着笑容,拖着刀,一步步走向前方,走向那道人影消失的方向。 “我本来还在认真思考你的规则,但你实在弄巧成拙——为什么要偷窥我的内心?” “偷窥我的内心,选择哪一段记忆不好,偏偏要选择这一段?” “你难道不知道,这首歌根本不存在?” “你这样卖弄本事,和直接告诉我,你是玩弄人心、制造幻觉、诱惑猎物自己跑进陷阱的那种恶鬼,有什么区别嘛——!” 迷宫中突然出现的人影,带来无形的心理暗示:追上去!追上去! 如果是意志薄弱的人,很容易忘记理智,就这样跟上去,最终到达……不知道,大概是恶鬼的肠胃里? 商挽琴曾经在兰因会中与恶鬼朝夕相对,刚才却也有一瞬间沉溺在暗示当中。那是利用人心深处的软弱而生出的暗示,比普通的暗示更强力。 如果不是它选择了这首不存在的歌,也许她还会再追逐一截道路。 而现在,商挽琴举起刀。 也举起了风。 那凭空而起的长风,像一匹丝绸被她挑动;风渐渐变大,暗红的光芒如细带一般缠绕在她的刀上。 她往前挥刀。 暗红的光芒也往前飞去。它们无限地延伸,好像某种怪物细长的手脚,疯狂地往前、往前,直到—— “……!” 难听的尖叫迸发而出。 那道消失在转角处的人影,被暗红的光芒捆了个结结实实,用力拖拽了回来。它还维持着人类的模样,但手脚都在拼命地舞动,好像没有骨头。而当它抬起脸,乱蓬蓬的头发下面,却是一张空白的面容。 空白的脸……吗 她隐隐有些失望,却又觉得不出所料。 “你真恶心。”她认真评价。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刀已经调转方向,用力将怪物捅了个对穿。 它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仍在拼命地挣扎,发出一连串怨毒的尖叫。 商挽琴盯着它。慢慢地,她凑近过去,仔仔细细端详它的模样。 “你在模仿我记忆中的人。”她的声音变得没有感情,瞳孔扩大到极致,几乎占据了她整个眼睛,“可你看不清她的脸,是吧?真是可惜。不好意思啊,你之所以看不见她的脸,是因为……” 她提了提嘴角:“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这道人影的原型,深藏在她记忆深处。 很多年前—— 或许也没有那么多年。六年,还是七年前?那时,她十二三岁,上辈子才上初中的年纪,这辈子已经是兰因会里马马虎虎的杀手。 那时,她已经渐渐明白自己永远都逃不出去,日复一日地感到绝望。每天睁开眼,都想发个疯,夺门而出去砍死那群恶棍,能砍多少砍多少,和他们同归于尽。 就在那样低沉的心情里,她遇到了这辈子第一个朋友。 那个人叫“乙水”,是兰因会的杂役。商挽琴经常在吃饭的地方看见她,她要么在擦屋子,要么在慢慢地吃一个粗糙的窝头。 兰因会的杂役,总是吃那种粗糙的窝头。明明他们已经被割去了舌头、毒哑了喉咙,这辈子不可能再发出一声,每天还要做许许多多繁重的活计——这不值得吃好一些吗? 他们自己大概也这样觉得,时常露出怨恨或者悲伤的神情。 但乙水不一样。每次乙水吃东西的时候,都吃得仔仔细细,脸上还带着一种幸福的笑容。 看得多了,商挽琴忽然很迷茫:大家处境都这么不好,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快乐,我却如此焦虑而绝望? 于是她走了上去,带着自己的那份午饭。她将午饭递出去,说:“你吃我这一份吧,然后……我想知道你到底在笑什么。” 她说话说得很生涩。长年累月没太和人说话,她几乎要成为另一种哑巴。 乙水非常意外地看着她。然后,她大大地笑起来,用力对她点头。 ——那是她们友情的起点。 一开始,因为乙水不能说话,她们的交流很困难。后来,在她们变得非常熟悉之后,就有了很多的默契。 某一次,乙水用画图的方式,教给了她这首歌,据说是她家乡的歌。 那时商挽琴非常惊讶:“你还记得家乡吗?” 乙水难得露出了忧伤的神情。于是商挽琴才知道,乙水是十岁被带回来的,而那之前,她有一个很贫穷却很幸福的家。 但是,她的家却被恶鬼毁灭了。 商挽琴很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乙水却又笑起来。她靠过来,轻轻抱住她,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她年龄更大,那会儿应该有十六七岁,身上总有皂角的清香。 然后,她指着写在地上的歌词,想让商挽琴唱给她听。 商挽琴很为难:“我不知道怎么唱。” 乙水比划着,意思是“你想怎么唱都可以”。 就这样,商挽琴学会——不,是编了这首曲调,唱出了乙水家乡的歌。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 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的歌词,和世间独一无二的曲调。这是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歌。 而在乙水死后,就只属于商挽琴一个人。她再也没有唱过这首歌,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首歌。 所以…… 十九岁的商挽琴,现在重新笑起来,眼里却隐隐泛起泪光。 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狠狠抓住怪物的脸。 “选什么不好,要选她?” “对恶鬼而言,可以轻易窥探的人心,很好玩吧?” “像你这种玩弄人心的恶心玩意儿,我一定要……” “……表妹!” 这声音就在身后不远。 商挽琴胸中那潮水般漫延的情感,倏然回笼,紧紧缩回了她内心深处的小匣子里。现实的考量通通袭来;只一瞬间,她就想起了自己现在的人设,和她已经决意贯彻到底的目标。 她僵住了:乔逢雪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上一刻都还没感觉到他的气息。 她再一看自己手里的怪物:凄凄惨惨,拼命挣扎,还不停尖叫。 糟。要是被看到这个样子,她的身份岂不是要暴露…… 心念电转,当机立断! 商挽琴刀一拔、手一收,整个人往边上一倒,嘴里还叫:“你这恶鬼……我和你拼了!!!” 扑通——她倒在地上,又飞快爬起来,捂着心口气喘吁吁,身体还微微发抖。 总之,就是一副“打不过、很害怕、我在硬撑”的样子。 对面的怪物呆呆地飘在原地,一时间,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似乎出现了一种名为“迷茫”的情绪。 这个人类,好奇怪哦…… 紧接着,它反应过来,当即就想逃走。 但是,一线银光已经袭来。 那银光如流星,却比流星更长久;似春雨,又比春雨更绵长。 它在空气中划过,擦出明亮的乐音,而后轻柔地缠绕上怪物的脖颈,再柔柔地收紧—— 怪物的头颅,被齐齐整整地切割下来。 在落地之前,它整个化为青烟,消失了。 这座高大的迷宫也出现了变化。 两侧的岔路口都消失了,前方原本是死路的地方,变成了新的道路。周围那种高大不可攀越、阴森冰冷不容窥探的感觉,现在也消失了。 商挽琴呼出一口气。她仰着头,看那缕银光收回,然后她转过身,还是捂着心口,语气虚弱地夸奖:“真不愧是天下闻名的软玉剑。表兄……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乔逢雪站在不远处。摇曳的火光下,他眉头微蹙,正快步走来,面色比平时更苍白。 “……我担心你。”他简单地说了一句,喉咙里压着咳嗽,声音就有些嘶哑。 他手里的软玉剑变回了原本的模样,好似一截无害的银绳,还自己乖乖地缠回了他的腰间。 看着这一幕,商挽琴的思绪飘了一下:虽然“软玉剑”很漂亮、很高大上,但其实她常常忍不住觉得,它真的、真的好像一条腰带啊。每次他剑出鞘时,都会让人多看一眼他的衣服,担心会不会因为腰带没了而出现什么尴尬的场景…… “表妹?”他走近过来,到底侧头咳了两声,却有些急切地又来看她,目光钉在她脸上。 “你,你哭了?那恶鬼伤着了你?” 商挽琴说:“没有……” 才吐出两个字,她摸摸眼角的泪痕,心念一转,立即抽了两下鼻子,幽幽怨怨道:“是啊,表兄,我刚才真的有些害怕……这恶鬼怎么打都打不死,我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 要演,就要敬业。 乔逢雪忙将手抬高,犹豫一瞬后又按下去一些,轻轻拍拍她的肩,语气柔和:“不怕不怕,表兄已经来了。” 商挽琴又嘤嘤嘤两声,才问:“那恶鬼已经除了吗?” 他多看一眼她脸上宛然的泪痕,手指无意识动了动,慢慢将手放下,手指蜷缩在掌心。 面上,他神情沉稳,摇头道:“鬼域未解,就是恶鬼还在。刚才我消灭的只是一道分/身。” “这恶鬼有些不同寻常,我看像是快要晋升为玉级的金级恶鬼,但因为受了重伤,实力受损严重,才会盘踞在承月露附近。必是想用承月露疗伤。” 恶鬼分为玉金银铜四个等级,对应的驱鬼人也是四个等级。如乔逢雪是天下少有的玉级驱鬼人,而商挽琴在玉壶春的评级里只有铜级。 “竟然是金级恶鬼?”商挽琴吃了一惊。 她对这段剧情只有个大概的印象,只记得“乔逢雪中了毒,又在这里受了伤”、“这只恶鬼挺强的”这两件事。 而刚刚她与怪物交手,感觉它只有银级的力量。可乔逢雪说它是金级…… 不待她发问,他就体贴地解释:“这恶鬼能够一分为二,鬼域也能一分为二。” “它将你我分开,分别困在不同的鬼域当中。幸好,困住表妹的鬼域力量不算太强,是较弱的银级,主要继承了恶鬼蛊惑人心的本事。表妹武艺上佳,才能与它周旋一二。” 他又叹了口气:“还是我来晚了,不然,总能免去你受惊。” ……受惊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商挽琴有点想笑话他太操心,可最后只是嘴角一抿。 “那表兄赶来我这里,是因为另一处恶鬼已经解决了吗?” 他神色微动,眸光沉静,只说:“嗯。” 商挽琴正要松口气,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她眉头一皱,忽然抬手摸向他颈侧。 乔逢雪身体略一后倾,却没能来得及躲开。 “……没有脉搏。”商挽琴神色倏然冷淡,“表兄,你来到这里的只是一道化身,真正的你还被困在另一处鬼域里,是也不是?” 有一种法术名为分/身术顾名思义,它可以让使用者分出化身,而且化身的实力能够有本尊的七到八成,但没有真正的生命体征。毕竟,化身只是力量的凝聚。 这是非常强大的法术。 但这法术有个特点:对使用者的身体状况要求很高。只有气血充足、筋骨强健之人,才能使用。如果体质稍弱,却强行使用这道法术,就会大大损伤身体元气,乃至伤害根基。 商挽琴恨铁不成钢:“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怎么能轻易……” “不是轻易。” 他眼神倏然锐利,神情变得认真许多,语气也沉了一些。“不是轻易。”他又说一遍,“表妹,我担心你。” 她忽然说不出话。 不错,在乔逢雪眼里,她只是一个武艺不错、法术马马虎虎的表妹,性格还冲动嚣张,半点受不得气。扪心自问,倘若他们位置互换一下,她也要担心这么个不省心的亲人。 她张张口,再维持不住刚才那凶巴巴的样子,只低声说:“其实我一个人也没有问题的。不过是个银级的恶鬼……” “而表妹却只是个铜级的驱鬼人。”他面露无奈,唇边却有笑意,“好了表妹,莫非你还要跟我客气?既然我答应带你来,就是早决意护好你。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护不好,我又算什么玉壶春门主?趁早辞了位置,去当个病弱闲人罢!” “……才不是这样。” 她只能说出这一句,就无法辩驳。 她有些忧心:原著里这段剧情没有她,他都变成了后来双目失明、不良于行的惨状,现在强行使用分/身术,会不会干脆一命呜呼啊? 莫非她不要强行跟来,会更好? “都怪我。”她喃喃道。要是能早点想起来前世今生,早点开始改变自己废物点心的人设,就不会让人这样担心了。她还说芝麻糖闯祸呢,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乔逢雪却不在意道:“不怪你。我已经看明白,想要破除这恶鬼的规则,就是要同时解开两边的鬼域。” “就算没有你,我也会使用分/身术。反倒是因为有表妹帮忙,我轻松除掉了这边的恶鬼分/身,省力许多。” 他微笑着,注视她的目光非常柔和:“表妹,你千万不要责怪自己。” 商挽琴被他看得心中一颤,别开目光:“这些我们回去再说。那快走,我们去破了鬼域,好让你解开法术!” 他笑道:“恶鬼分/身已除,现在只需要走过去,便是出路,着什么急……好好好,我不多说,我们快些过去。” 商挽琴半是拉着他,半是扶着他。看他那眼中满是血丝的样子,她真有些担心他会就这么倒下去,再也不起来。 没了恶鬼阻挠,迷宫不再显得幽深难测,很快他们就到了尽头。 到达之后,乔逢雪上前一步,在半空画了一道符咒,衣袖一甩,口中轻叱:“破!” 面前光华连闪,徐徐出现一道紧闭的门。 乔逢雪正要推门,却又侧头道:“过去之后,就是我所在的鬼域。那里十分凶险,便是我也要打起精神应对,表妹,不如你先出去……” 他语气中藏了一丝轻微的犹疑。 “我们一起去!”商挽琴坚定道,“你都说了,我多少算个助力,那就不能将你抛下。” “但……” “表兄都能来救我,我难道救不得表兄?不要多说了,快走!” 他微微点头,看她的目光里多了一丝郑重,然后推开了门。 无尽的烈焰和炽热的烟尘,扑面而来,顷刻吞噬了黑暗的迷宫。 商挽琴再一眨眼,面前就已经是铺天盖地的烈焰。 往上看,是飞着黑色烟尘的模糊的天空;往下看,是龟裂而干涸的大地。四周有岩浆化为的河流。 在岩浆的河流里,却挤满了人类。他们躯体僵白,密密麻麻地挤在岩浆里,口中不断发出呻/吟、哀嚎,双手拼命向上举起,挥舞着仿佛想抓住救命稻草。 “救救我……” “救命啊……” “救我……” “救我!” “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不是你去死!” “是你该去死!!” 从悲惨的哭泣到怨毒的诅咒,人类的声音充斥在火焰的世界里,比无处不在的烟尘更拥挤。 商挽琴听得有些起鸡皮疙瘩。她紧抓住乔逢雪的手臂,喃喃道:“这场景是有些渗人了,表兄你别怕,如果你想晕倒,可以靠在我身上。” “……唔,我记住了。那我就靠着表妹,往那一头走了。” 他指着某个方向,又咳了一声。大概是被烟尘呛到了,他的语气才有点微妙。 商挽琴按他所指的方向前进。 脚下的地面并不稳定,像是踩着岩浆上漂浮的石头,每一步都会微微摇晃一下。商挽琴走了几步,怕乔逢雪站不稳,就问他要不要自己背,还认真保证自己力气很大、背人很稳。 他说:“不。” 啊,被拒绝了。他可真逞强。 热风不断吹来,火焰也有意无意往他们面前扑。岩浆的河流越来越近,那里头漂浮的人也越来越近。他们伸出水草一般、柔若无骨的手臂,想要抓住他们。 “乔逢雪……” “乔逢雪!” “门主啊……” “为什么总是你!?” 他们发出这样的声音,高高低低,不断念着他的名字。 商挽琴慢慢发现,那些人类的面孔里,有一些似乎有点熟悉。虽然是死人般的灰白、神情也很僵硬,但那五官依稀像是……那一个是不是有点像凌言冰?还有那个,也像玉壶春里的哪个弟子。 还有那个,似乎和温香有点…… “表妹勿要多看,免得被恶鬼迷惑。” 乔逢雪忽然抽出软玉剑,挥手之间便辟开火焰。 柔韧的银光飞扬如花,卷起火焰也如旋转盛开的花朵;它们四散而去,覆盖了河流中灰白僵硬的人体,并发出了灼烧的“滋滋”声。 那些不间断的诅咒齐齐断裂,变成了一阵阵的呻/吟。 只有火焰燃烧、燃烧,随着人类挥舞的手臂而不断飘动,如花朵又如不断变化的万华镜图案。诡异之外,竟然有一丝美丽。 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浅笑着说了一句:“表妹快看,很美吧?” 热烘烘的鬼域里,商挽琴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忍不住说:“表兄,你这样会很像……” “嗯?” 很像变态。算了,还是不说了,免得还要解释什么叫“变态”。 而且,会有这样的想法,肯定是她想多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先是觉得他像深渊,又是觉得他像变态。明明他刚刚才冒险来救她,态度还温柔和蔼,怎么看都是一个担心表妹的好兄长。 这时,乔逢雪再次挥出一剑。 这一剑劈开了前方的地面,露出一方空洞。其中的岩浆凝固不动,仿佛在最滚烫时被施了时间定格的法术。 他们站在地裂的边缘,向下看去。 下方有一只巨大的、金红色的椭圆形,好似一只茧。在茧的旁边,是盘腿而坐、手掐法诀的乔逢雪。那就是他的本尊。 商挽琴正想往下跳,却听他说一句“表妹得罪”,接着整个人就被他搂在怀里,往下方一跳! 下方的巨茧弹动了几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但盘坐着的本尊却适时出手,打出一道法决,将它的异动压制回去。 接着,本尊抬起头,往他们这里抬手一指! 软玉剑飞出,化为一道宽阔的银练。它飞卷上来,裹住商挽琴,让她轻轻落在地上。 乔逢雪的分/身也消失了,而本尊睁开眼。他眼中有赤红的光一闪而逝。 “茧里是恶鬼本尊,出口也在里面。”他简洁地说,声音里透出一股压力,“我的神魂要进入茧里,要专心寻找出口,表妹且待在我身边。” 说完,他重新闭眼。 起先,商挽琴将他说的“待在我身边”理解为“为我护法”,于是拿着刀,肃容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发现四周风平浪静,除了热了点、天空压抑了点、周围岩浆里凝固的人体渗人了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也干脆坐下来。 等啊等啊等啊等…… 一切就像凝固在时光中,什么变化都没有。 她掏出芝麻糖,又摸出药粉,给它敷在头顶的肿块上。敷药的时候,她摸到了一个小小的肉芽,好像从肿块里要长出什么东西。 她第一反应是:难道芝麻糖被恶鬼寄生了? 有这样的例子。恶鬼将自己的一部分种在猎物体内,一开始猎物不会有什么异样,还能平安地回去。但过不久,猎物就会失去神智,沦为恶鬼的分/身,帮助恶鬼诱拐新的猎物。 那就被称为伥鬼。 有能力制作伥鬼的,都是力量强大的恶鬼。眼前的恶鬼是金级(她确实从茧上感觉到了这种气息,乔逢雪所言不虚),制作个小伥鬼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时,芝麻糖忽然别过脑袋,还睁开眼“啾啾”两声。 “你不想让我碰?”商挽琴一怔,“你说要长出新的羽毛……等等,为什么我突然可以听明白你在说什么了?” “啾啾啾!” “你说也是新羽毛的力量?哦,你还说你之前不是为了承月露飞出去的,是想捕食恶鬼……你一个小小鸟,羽毛都没长全,还想捕食人家金级恶鬼!?” 商挽琴好气又好笑:“我还没听说过谁能吃恶鬼……” 她声音一停。 真的没听过吗?原著里,主角的金手指灵兽,后来确实变得很强大,可以捕食恶鬼甚至净化环境吧?咦,再仔细一想,它似乎确实能长出新的冠羽,那种能力好像就和消灭恶鬼有关。 商挽琴立即郑重起来,双手捧着芝麻糖,露出慈爱的目光:“好芝麻糖,你可要快快长出新羽毛,快快成为强大的灵兽。今后,你就是我的plan B了!” Plan A:跟在乔逢雪身边,利用对剧情的预知优势,铲除兰因会。 新增Plan B:好好培养芝麻糖,抱紧鸟腿,今后指哪儿打哪儿,让芝麻糖帮她吃光兰因会的变态。 好耶! “啾啾啾!” 芝麻糖扬起双翼:我会努力的! 天真可爱的雏鸟,还是会为了别人期待而振作、努力、热血沸腾的年纪,和打了两辈子工的社畜截然不同。 一人一鸟,都很满意。 将芝麻糖放在膝盖上,再喂它喝点水、吃点东西,百无聊赖的商挽琴又去观察那个茧。这东西之所以让人觉得像茧,而不是一个巨大的怪物蛋,是因为它表面由无数细丝交织而成。 在金红色的、略透明的表面下,还能看见有什么东西,以一种规律的频率颤动。 砰砰、砰砰…… 这种奇异的景象,有时也是“恶鬼规则”的一部分,比如看久了心智失常,自己冲上去一头撞死在上面之类。 这颗茧应该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四周火焰灼浪的景象在慢慢凋零,它们缓慢地黯淡、收缩;火焰减弱,岩浆黯淡,天空也不再那么模糊不清。 而乔逢雪的身上,则发出淡蓝的微光。 商挽琴知道,这是他的神魂渐渐占据上风的标志。再过不久,等他斩除了茧中恶鬼,一切就该结束了。 她盯着他,觉得他的状况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好,便思忖:难道果然像他说的一样,因为她帮忙除去了一道恶鬼化身,所以他虽然用了分/身术,却不至于像本来的命运里那般艰难? 那就再好不过…… 正所谓,越不想发生什么就越来什么。商挽琴才刚刚乐观起来,就见乔逢雪忽然眉头一皱、身体一颤,紧接着一口鲜血吐出来。那血发黑,一看就不祥。 “表兄!?” 商挽琴第一反应是抽出刀,摆出防御的姿势,接着才腾出手来拿丹药。 但丹药喂到他嘴边,他却微微摇头。 乔逢雪略睁开眼,有些吃力而模糊地说:“抱歉,我要多费些功夫……但是,不必担忧……” 商挽琴都要无语到笑出来了:大哥,你看看自己这样子,像是能让人不必担忧的模样吗? 她没搭理他,一把将丹药塞进他嘴里,没好气道:“逞什么强,先吃了再说吧你!这是加了清心草和天昙露的固本丹,既能补气,又能稳固心神,不会妨碍表兄对抗恶鬼的。” 这可是她从狐狸脸那儿薅来的好东西,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多吃呢。因为是狐狸脸私下自制的好东西,不是兰因会的存货,她用得也比较放心。 他闷哼一声,喉咙一动,终于将那口丹液咽了下去。 乔逢雪重又闭眼,面色好看了些。 商挽琴刚刚舒展神情,忽然眼神一凝。 她猛然扭头,正看见巨茧表面的动静:一道缝隙裂开,从中升起一道影子。那是一条金红色的长蛇。 除了颜色之外,它看上去,和他们在地底遇到的黑蛇一模一样。尤其那两对细长的眼睛,和其中八粒乱颤的瞳仁,看久了更觉妖异。 但和一开始相比,现在的它似乎更多了些理智。 “人类。”它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怪异难听,音调和音高也扭七扭八,仿佛要把人类的耳朵按在地上摩擦。 “蛇鬼。”商挽琴礼貌回敬。 “啾啾……!” 芝麻糖气势十足地飞起来,刚冲恶鬼叫了两声,就被商挽琴抓了回去,强行塞回兜里。她皮笑肉不笑道:“不好意思啊鬼兄弟,我家小鸟出生不久、没啥自知之明,你别跟它见怪。” “人类,”恶鬼说,三分叉的蛇信乱颤着,“我察觉到了同类的气息。我可以给你们机会,成为我的一部分。” 高级的恶鬼拥有一定神智,甚至会用语言诱骗人类主动成为自己的伥鬼。 “什么同类不同类的,你骂人别这么难听啊。”商挽义正辞严,“说起来,你自己不觉得很奇怪吗?明明是条蛇,却要搞个茧,多不搭?人家都是破茧而出、化蝶重生,多好看多励志,你看看你,破茧成蛇,听着还怪恶心人的。” 蛇类的两对眼睛不断转动着,投来冰冷而邪恶的视线。 “我给你们机会,从此拥有天下无敌的力量。等我成为玉级恶鬼,你们也能……” 商挽琴打断它:“什么机会不机会的,你要是占了上风,还能在这儿和我唠叨?不就是被我表兄逼得退无可退,才来花言巧语嘛。” 恶鬼不说话了。 它摇晃着,升得更高,也露出了更多的躯体。蛇类的躯体远比显示出来的巨大,那梁柱粗的身体布满怪异的鳞片,其中流淌着血液般的液体。 它身躯前倾,往商挽琴这里探过来。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 蛇信吞吐,发出模糊的歌声。 商挽琴面露微笑,举起乌金刀:“杀了你哦。” 四周火海滔天的景象,已经缩小得只剩这部分。其余地方都是空茫的黑暗。 蛇类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一时像这个人,一时又像那个人。都是商挽琴认识的人。他们有的还活在这世界上,有的早已死去。 “即便你能摆脱……他又如何?” “他是无法摆脱的。” “你难道不知道,这鬼域一应场景,皆为你们内心所化。你是将一切情感深埋的怯懦之人,而他……” 商挽琴怔住:原来这恶鬼的鬼域,并不是固定迷宫或者火海?那这周围的景象,刚才岩浆里那些……不不,这只是一只恶鬼!恶鬼最会蛊惑人心,它的话谁信谁傻! 巨蛇逼近她。近距离的对视里,它传来了极阴森的恶意。 “你们无法杀死我。我会寄生在他的心里,有朝一日……” 充满火焰和岩浆的鬼域场景,彻底散去了。 蛇类和巨茧,也消失在半空。 然而,也就在这时,一道暗红的流光夺路而出,直扑乔逢雪面门而去! 商挽琴虽有些怔怔,本能反应却快过一切。她伸刀去拦,刀刃朝前,正好劈在那流光上! 咔嚓—— 破碎声。 原来那是一粒暗红的石子,散发着诡异的气息。它被商挽琴的刀一阻,轻易就破碎了,化为灰烬。 但也因为太轻易,商挽琴不禁心生疑虑:真的结束了吗?刚才恶鬼的模样,似乎没那么简单。还是说,那不过是濒死前的嘴硬? 再看四周,他们已经回到了之前的水底洞窟。月光依旧照在前方才彩玉狸花猫上,四周波光摇曳,时间似乎只经过了一瞬。 鬼域是恶鬼制造的独立空间,其中时空的流逝,确实与外界不同。 她耳边听见明显的呼吸声,紧接着一道重量突然靠在她身上。原来是乔逢雪脱力,倒在了她这一方。 “抱歉,我失礼了……表妹,等一等,我马上……” 商挽琴彻底回神,叹气道:“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道歉。明明你已经做了很多,不是吗?” 他疲惫地笑了一下,似乎并不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道:“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什么叫‘该做的’?表兄,你干嘛老这样啊。”商挽琴更不满了,手里拎着水囊,喂他喝水,“你再这样,以后每次喝水都会被呛到哦——这是我以前听过的俗语。” 话虽如此,她喂水的动作却轻柔又仔细。乔逢雪感觉到了,心想她真是爱说孩子话,却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只是在这波光摇曳的水底洞窟,他们谁都没发现这缕笑容。 他顺从她的意思,问:“什么叫老这样?” “就是总爱把自己做的事说得很普通,却把别人的事看得很要紧、很了不得。表兄你清醒一点,你自己才是最值得骄傲的那一个。”商挽琴语重心长,“要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被允许自视甚高,那一定是你!” 他被逗笑了。 他想说什么,但抬眼时只见她神情认真。她眼里倒映了四周的波光,本就明丽的眉眼愈发绮丽如梦。而在那片绮丽的光里,映着一个小小的他的影子,就像许久之前那个中秋的傍晚,她回过头,眼底无边无际的快乐也簇拥着他的倒影,仿佛将他也拽入了那个恣肆快活的海洋。 她总是这样……明朗而快乐。很多人都说她不好,说她太霸道和嚣张,他理智上也每每默认,还会一板一眼地训她。 然而实际上,在内心深处,在从未与人明言过的心思里,他总是觉得她这样很好。不受太多束缚,不在意太多别人的目光,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找谁麻烦就找谁麻烦,想说喜欢谁就…… 莫名地,他思绪一烫,缩了回来,没有再想。 他只垂下眼帘,故作忧郁:“不是说怨恨我的完美吗?可表妹现在说的话,怕是连世上最完美的圣人都承受不住。” 她一愕:“什么啊,都说了那只是……哼,对对对,我就是讨厌你的完美,因为太讨厌了才非要使劲夸你,这就叫捧杀,怕了吧?” 话锋一转,又是那理直气壮又快快乐乐的样子,好像天下所有的难事都不被她放在心上。孩子般天真的自信,却让人有些向往。 乔逢雪重新笑了,叹息般说: “表妹,你是很好的。” ——从来都是很好的。 第十九章 商挽琴抬头挺胸:“没错, 我就是很好的!”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句,但有人夸就大大方方接受,毕竟被夸的机会也不多呢! 他更笑, 又说:“那现在,表妹……拿上玉盒,去帮我取来承月露, 可好?”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救凌言冰来取承月露。商挽琴几乎要忘了这一点,这会儿接过冰凉凉的雕花玉盒,才不情不愿地想起这件事。 她脸上的笑一下子没了。 她先扶着他,让他靠着墙壁坐好,免得失去支撑后栽倒在地。 然后,她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彩玉狸花猫身边。短短一截路, 她走得极其缓慢,还东张西望,口里念念有词:“让我看看还有没有危险……嗯,要仔细一些, 不能莽撞……” “……表妹。”v 他在身后出声,虚弱地咳了一会儿, 带着气音责备道:“言冰身体垂危,怎好磨蹭?” 商挽琴立即道;“你还垂危呢,尽想着别人。哦对了还有我,我也受到了惊吓,身上多了不少擦伤撞伤——哎呀我也很虚弱的, 走不快, 真是没法子。” 他沉默了,然后加重语气:“表妹。” “……哦。” 商挽琴取回了承月露。在狸花猫捧的圆盘里, 月光与水汽结合,形成了一团团果冻样的圆球,最后凝实为三颗乳白色的珠子。 一打开玉盒,里面预先刻好的阵法就运转起来,投出一道光,笼罩住承月露,将它们收归盒中。 “有多少承月露?” 她一转身,他就问,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三颗。”商挽琴想了想,“表兄,要是你吃了它,会有好处吗?” 他咳了一会儿,肺部像磨损的风箱,而后才哑着声音道:“承月露是疗伤圣品,虽然和我不对症,但也有有限的好处……表妹!?” 商挽琴直接把一粒承月露拍进了他嘴里。 她动作太快,乔逢雪险些呛着,不由自主就给吞了下去。然后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露出一种震惊的表情。 “表妹!难道你……这承月露异常珍贵,才得了三粒,你怎能……” “怎么啦?不是还有两粒吗。”商挽琴哼道,“他凌言冰的命是命,我表兄的命就不是命了?” 这只是一句很寻常的话,其中蕴含的道理本该人人都懂,甚至无需教导。可他听着,却显得错愕起来。摇曳的波光投映在他脸上,那一层错愕也仿佛摇曳不定,有些虚幻。 片刻后,他才喃喃说:“我不是都说了,好处有限……” “那也不是没好处!我不管,我做都做了。”商挽琴心道,她还巴不得把三颗承月露都塞给他吃,谁要费心费力救人渣啦! 他紧闭着双唇,本来有些涣散的目光凝聚起来,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你说得是,你做都做了,你为我着想,难道我还要怪你?还有两粒……希望是够了。”他扶着墙,试着站起来。 商挽琴去扶他,又提起风灯。两人一同往回走。 芝麻糖飞了出来。它恢复了精神,飞在了前面,还“啾啾”几声,好像在领路。虽然这里只有一条路,并没有什么值得领的,可雏鸟和小孩有相似之处:总能从大人眼里没有意义的事情中,获得十足乐趣。 来时黑暗令人惴惴不安,回去时这黑暗却显得宁静怡人。或许是恶鬼已除的缘故吧?商挽琴觉得该轻松一些,却又想起刚才恶鬼说的话,还有那一粒太轻易破碎的石头。 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她心不在焉地走着。 这时候,乔逢雪开口了。 “表妹,我明白,你不喜欢言冰,甚至不愿我救他。”黑暗中,他的存在只成为她手臂上的重量、皮肤上的温度,还有耳边轻柔幽凉的声音,“可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们过去并不认识,我很确定这一点。” 商挽琴当然说不出理由,就选择反问:“那表兄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看重他?” 剧情里,乔逢雪为了这个好兄弟可谓是两肋插刀,不仅付出极大的代价也要救他,此后还百般容忍他在玉壶春中的夺权行为。就连多年之后,他面临凌言冰日复一日的追杀,都还会想起他们过去的情谊,甚至亲口对主角说,不要太责怪凌言冰,他只是被欲望迷惑了心智。 ——说得就像哪个恶棍不是被欲望迷惑了心智一样! 乔逢雪迟疑片刻,笑叹道:“那会是一个有些长的故事,要从我小时候说起……” “我不怕长。”商挽琴立即道,“前路漫漫,我还想听故事呢,尤其是表兄的故事。” 他听了,又笑了两声。其实有时候商挽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明明她说的话很寻常,并没有想故意逗乐他,他却还是会笑出来,好像得到了不少趣味似的。 接着,乔逢雪才道:“好罢,那我想想从哪里开始……从这里吧。” “表妹或许听说过,二十年前,我六岁的时候,只是一个在大街上流浪的乞儿。” * 乔逢雪出身的乔家,曾是金陵城中的名门。他们祖上曾世代在大周的朝廷上站立,最辉煌时也可搅动风云。 但随着大周的没落,以及人才的凋零,乔家已然没落。他们不再有人当官,金陵城中的祖宅也只勉强留了个主体,只在关起门来的时候,才能假装自己依旧清贵。 好在,吃穿并不缺。 也许是缺少护卫,也许是得罪仇家,总之,就有这么一天,乔逢雪这个小公子莫名流落出府,被拐走了。 乔逢雪已经记不得事情的具体经过,也无从知晓前因如何,他只知道,那一年他经历了漫长的颠沛流离,拼命从凶人手里逃脱,最后成了北方涂阳城街上的小乞儿。 那年他六岁,有足够的机敏摆脱凶人,却无力养活自己,也无力跨越千里,回到南方的家乡。 涂阳城曾是北方的名城,但后来恶鬼兴起、南盛北衰,这里就变得萧条、多疑而吝啬。人们匆匆忙碌着自己的生计,拒绝给一个六岁的孩子提供多一口饭食。 乔逢雪打小身体就不大好,一直娇生惯养,连行乞也不会。他稀里糊涂走到了一座破庙里,睡死过去。 朦朦胧胧地,他感觉有人在照顾自己。有人在摸他的额头,又喂给他发苦的药,还有清清的粥,又对旁人说:“他在发热。” 另一人笑道:“他细皮嫩肉的,拿去卖给城外收‘两脚羊’的,也算不错的进项!” 照顾他的人立刻生气了,说:“滚!我救回来的人,我要他当我的兄弟,你再说瞎话,我把你卖了去风干成两脚羊!” 乔逢雪后来才知道“两脚羊”是什么意思,那时他还很天真地想:羊肉,多好吃呢。 醒来之后,他认认真真对救他的人道了谢。按照家里人教的那样,行礼、下拜。 那人惊异莫名:“你从哪里学来的,别是哪儿来的小公子吧?” 乔逢雪说了自己的来历。 对方就痛快地拍胸脯,说:“我会帮你回家!” 那就是凌言冰。 凌言冰比他大五岁,剑眉星目、天生壮实,还会点武艺,是附近小乞丐们的头头。他决意罩着乔逢雪,就免去了他遇到太过严重的欺负。 乔逢雪跟着他,像只忠实的小狗,仰头问他:“我们要怎么回家?” 凌言冰想了想,说:“先攒钱!” 乞儿们的攒钱方式,除了讨就是偷。乔逢雪学得很快,虽然三天两头地犯咳嗽,还容易头疼又怕冷,但没过多久,他就成了团体里收获最丰的那一个,让其他乞儿们心服口服。 他有些得意,却又时常感到愧疚。涂阳城并不富裕,而那些少数的富人的门户,乞儿们既进不去,也不敢进去,所以每每祸害的都是普通人家。 有一次。 那也是个冬天。北方的冬天会下鹅毛大雪,到处堆得厚厚的。那是真正会冻死人的天气,也确实每天都有人冻死。 那天,凌言冰生病了。那样严苛的冬天,连身体强健的他都被冻得发烧、陷入昏睡,迷糊时还会说含混的梦话。 乔逢雪非常着急,也非常渴望帮助他。凌言冰救了他的命,他一直牢牢记着这一点。 他问其他乞儿:“药呢?” 其他乞儿震惊地说:“我们这种人,哪儿吃得起药?” 他愣住:“可凌大哥救我的时候,明明……” 其他乞儿说:“那是路过了一个好心人,看你可怜,施舍的!她还给了凌老大钱呢,啐,女人就是心软。你这人明明病病歪歪,命可是真好!” 乔逢雪才知道,原来凌言冰是收了别人的钱,才来救他。可那也没关系,他想,无论如何,凌言冰就是救了他。只可惜不知道那过路的女人是谁,难以报答她。 为了救凌言冰,他去偷了一户人家。拿了厚厚的衣服、水囊,还拿了炭和炉子。那时他八岁,已经在涂阳城中待了两年,依然在努力攒着遥遥无期的回家的路费。 凌言冰的病,完全就是冻出来的。在乔逢雪给他厚厚地捂严实,又烧炭、烧热水,让他从内到外暖和起来后,他就明显地好了起来。 “逢雪,是你救了我?好兄弟,我真是没看错你!”凌言冰非常感动,“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乔逢雪原本非常开心。 直到几天后,他路过那户偷窃过的人家,发现他们挂出了白事的用品。 人们说,他家原本用心地备下了厚袄、炭,却倒霉遭了贼,因没有更多的钱去买御寒的东西,家里病弱的老爹就这么冻死啦。 那些有些唏嘘、更多事不关己的笑叹,传入他耳中,却如锥心刺骨的利刃。 他当时如遭雷击,反复想:是我杀了他。 即便后来又听说,实际那家人的老爹并不是被冻死的,而是被不孝的侄儿打死的,充脸面才说冻死,也不能改变他的想法。 他总是想:是我拿走了别人活命的东西,让自己身边的人活下去,所以别人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是我让别人活不下去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以前读过的书,原来是这个意思。 想得多了,他愈发闷闷不乐,再不愿意去偷。 凌言冰很纳闷,问明缘由后,直说他是“读书读坏了脑子”、“想得太多把人想坏了”,又问:“你还想不想回家了?不偷,你啥时候才能攒够钱?” 当然想回家,也当然想攒够钱。可……不应该通过这种方式。 乔逢雪非常坚持:他应该负责。 怎么负责?他并不知道,只模模糊糊地想:总之,不该是这样。这个世界,不应该总让一部分人活不下去。 如果他有能力…… 如果他可以…… 八岁,他还不知道“苦闷”这个词,却先有了苦闷的心情,以及一种朦朦胧胧的愿望。 也就在那一年,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位老师。 * 商挽琴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下文。 她不禁催促:“然后呢?老师,是上一任玉壶春门主吗?” “不是,是其他人。” 商挽琴就问是谁。 “是个年轻的女子……可或许,只有我认为她是老师吧?”他好像微笑起来,语气中的追忆如温柔的夕晖流淌,“实际上,她只肯让我叫她‘姐姐’。或许是她嫌我当时只是个小乞儿,不能够作她的弟子。” 商挽琴立即摇头:“那她可真是没有眼光!” 他语气一滞,连带脚步也一顿。她不小心多走了半步,回头看他,却见他显出责备的神情。他用强调的口气说:“表妹,不许这样说。老师是我的恩人。” 商挽琴撇撇嘴,心想,凌言冰是你恩人,这老师也是你恩人,你恩人还挺多呢,可你对别人也施恩不少,为何从不以“某某的恩人”自居? 这话她没说出来,因为从前她说过类似的言论,总以争执和训斥结束。现在她学会不去自讨没趣,只决定默默坚持自己的不以为意。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根本就是道德绑架犯的最佳借口。她从来恨“给你一口吃的,从此你的命是我的”,人的生命是可以如此交换的事物么? 他的命,还有她自己的命,还有记忆中那些人的命,就是可以如此轻易地交换、切分、称量的事物吗? 尤其是,当一个不愿意让别人过分报答自己的人,遇到了大义凛然要道德绑架他的人,这时候,前者可真是吃亏——亏大发了,有时连命都没了。 她恨这点。 她默默不言,只风灯的光照亮他们之间的距离。这微小却稳定的光源,好似连接他们的透明桥梁。 也许是她的表情传递出了内心强烈的情绪,他原本严厉的神情松动了。像冰雪一层层融化,最后露出柔软的内里。 “不,我没有想对你发火的意思……” 他这样说了一句,竟有些讪讪的。可他什么时候会讪讪?她肯定感觉错了。 她甚至还错误地感觉到,他在试图转移话题,而且转移得有点笨拙。 “表妹,你和老师还有些相似之处……和表妹一样,老师当年也非常不喜欢凌言冰。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 商挽琴一听,痛快改口:“我错了,这位老师可真有眼光!” 他们之间那短暂的沉寂,倏然被打破了。 乔逢雪舒展双眉,眉眼间重新浮起宁静的微笑。 “我真的从不明白为什么。” 他莫名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目光悠远,好似穿越黑暗和漫长的时空,落在了历史那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节点上。 “但是,或许……” 或许,真正愚蠢的人,从来只有自诩聪明的他一个。 托她的福,他也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了老师的事情。他们相处时间不长,可曾经,她对他是多么重要的人啊,只是不知道后来她去了哪里,如今又过得怎样。 真奇怪。乔逢雪看回他的表妹,看见她七情上脸,看见她眉眼生动,看见她的生命烈烈如火在她每一丝表情中绽放。有的人灿烂,却如烟花转瞬即逝;有的人灿烂,却如烧不尽的太阳。是的,太阳是一团烧不尽的火球,他自幼便这样觉得。 他有些不经意地想:这世上对他真心好的人,难道都有些相似么?同样喜怒形于色,同样有烧不尽的太阳般的情感。 “啾啾啾……” 前方,芝麻糖快活地飞翔着。它头部已经冒出了头部的凸起,身上也隐隐流转着银白的光芒。 要是青萍真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评价一句:不错,再过不久,芝麻糖就能尝试使用时空之力了。 第二十章 看见他那分明含笑, 却隐带惆怅和茫然的神情,不知怎么地,商挽琴就改了主意。 “表兄, 我思来想去,虽然说这话会让你不开心,可我一定要说。” 商挽琴决定, 无论如何都要把“逆耳的忠言”大声说出来。听不听是他的事,说不说是她的事。 “那个凌言冰,他一开始就是收了别人钱才救你,后来又拿你当好用的扒手,再后来还被你救了。怎么想,都是他欠你,不是你欠他!” “所以, 如果他一直以你的恩人自居,不停地要你向他报恩,那就是道德败坏、不知满足的小人!” 他重重咳了一声:“表妹,不论你如何不喜言冰, 他总归……” 他顿了一下,微不可察的一瞬。风灯晃了一晃;暗光里, 他的微笑叠加出一层奇异的意味。 “……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恩人。”他一字一句,“我早已发过誓,这一生但凡是他所求,但凡是我能做, 乔逢雪——万死不辞。” 商挽琴想仰天长啸。 来了来了, 原著里的名台词!“凡他所求,凡我能做, 乔逢雪万死不辞”——这句话几乎是他的同人视频的标配了。 哥哥啊,你知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因为你是如此地坚持、如此地相信他、如此地一次又一次原谅他对你的伤害,造就了无数同人视频,许多都是磕你俩的,毕竟你对他这样好,除了“真爱”二字以外很难解释。 她非常讨厌这种把受害人和加害人拉郎配,还脑补出一堆虐恋情深的行为。她情愿相信乔逢雪是个圣父、讨好型人格,也不会去信这种拉郎配的! 商挽琴扭头:“算了不说了,走了走了,去救你的好大哥了!” 她要非常认真地开始思考,如何动手脚,才能不着痕迹地干掉那位好大哥了。 她在这儿杀气腾腾,他却还要悠悠地加一句解释:“表妹,我希望你不要对言冰太有成见。毕竟,是言冰先救我,又护着我在涂阳城中生存,否则我早已是一具枯骨。” 商挽琴郁闷了,脱口而出:“按你这么说,要是我也救了你的命,你该对我如何?” 他陷入了沉默。 这地洞里阴冷沉寂,一旦没有说话声,人类呼吸的声音就会变得格外明显。还有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啊,芝麻糖一直在前方飞翔,还时不时冲她“啾啾”两声,可她过于沉浸在和他的对话里,竟然完全忽视了它。难怪它的叫声变得委屈了。 养宠之人生出愧疚之心。商挽琴轻声招呼它,让它过来蹭蹭自己的脸颊,又夸它几句,许诺回去喂它好吃的零食。芝麻糖重又快活起来,在前头飞高飞低,一会儿盘旋、一会儿俯冲,飞出了演杂技的味道。 快乐小鸟冲淡了刚才沉寂的氛围。 就在商挽琴快要忘掉这一茬时,他却说话了。 “假如是表妹救了我……” 他的声音变得平静。不像刚才讲述和凌言冰的往事,那会儿他有追忆、有叹息、有微笑,有轻微的对她的斥责,却大体是轻盈的口气,好似在吹去一段回忆上的灰尘,而那回忆实则并不多么重要。 可现在不同。他的语气平静却沉凝,仿佛那平静只是一层掩饰,背后深藏了无边无际的……让人看不明白的情绪。 唯一能明白的,只有他明确说出来的话语。 “假如是表妹救了我,假如是你……甚至付出了最大的代价来救我,那么,什么都可以。” 商挽琴有些怔住。她觉得他太过郑重其事,说的话却又太模糊,她本该及时追问,可那过分的郑重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逼得她不能轻率发问。 她必须想一想,仔细想一想,才能足够认真又足够小心地问:“表兄,你在说什么呢?我并没有那样救过你。况且,你说什么什么都可以,你对凌言冰,不也是……” “我是说,假如真是那样,那么只要事有可为,我都会去做。” 她下意识道:“若事不可为……” “若事不可为,”他的平静似乎碎裂一角,从中浮现出隐约的沉郁,“我就帮它可为。” 啾—— 芝麻糖忽然一声长啼。它飞回了商挽琴身边,而且主动钻进了她的口袋,小小的、温热的身躯还在微微发抖,似乎撞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 商挽琴用轻抚安慰它,也趁机转移话题。是的,现在她成了转移话题的那一个。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是多年危机养出来的直觉。 “表兄,这种没有发生的事,你说得和真的一样。我哪儿来那么大本领?”她让语气轻快飞扬,这是她擅长的。 “再说了,无论是我之前请你带我一起出门,还是现在我讨厌凌言冰,你都没有顺着我。现在说好听话,三岁小孩儿都不会被你哄住的。” 她半开玩笑地抱怨。 他长长“嗯”了一声,像在认真思考,最后歉然道:“你说的是,我应该改一改。好,我答应表妹,今后无论你想跟我去哪里,我都不再拒绝。” 商挽琴反而意外了。印象里,他虽然温和,但并不是好说话的人。现在转性了? 她有些想说“好啊,那你别救凌言冰了”,可想也知道他不会答应。唉,所以他说的还是哄人的话。 她垂眼盯着脚下阶梯,盯着那一团火光照着两人衣角明明暗暗,忽地踢开一粒石子。 “表兄,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为什么要哄我?我会误会你倾心于我的。但是,你肯定不想让我这么误会吧?” 他忽然咳了起来,这次有些严重,他们不得不停下来,让他好好顺气,又慢慢喝一些水。商挽琴还蠢蠢欲动想让他再吃一粒承月露,而他拒绝了。 最后,他才温声说: “是,我不希望表妹误会。可这不是因为表妹不好。” “我是个终其一生无法痊愈的病人,早已暗自决定,不耽误任何人的人生。” “表妹就作我的亲妹妹,不好么?” 以前商挽琴听见这样的话,还是会有点心酸的。甚至在今天之前,她都会心酸。 可现在,她却很平静,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任谁总听暗恋对象念叨妹妹不妹妹之类的话,都会明白对方在婉拒,她又不傻。 “好,怎么不好?天下多少人盼着想当你的兄弟姐妹呢。”她笑着说,语气更加轻快,“我明白啦,今后我就是体贴懂事的好表妹,表兄,你放心吧。” ——放下了。 放下了吧? 或许从她想起前尘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决定放下。 不错,人生有那么多重要的事,她面临着多么大的性命危机,怎么能不全力以赴,还要满脑子“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她他不喜欢她”?又不是多少年前那个悄悄撕扯花瓣的青春期少女,焦头烂额地同时应付起伏的成绩,和青涩萌动的心思。 她答应得很真诚,他反而又沉默一会儿,也释然似地说:“我就放心了。” 接下来一段路上,他们都没再说什么。 沉默蔓延,但这种沉默并不凝重,反而有些默契在里面。至少,商挽琴是这么觉得的。 她用力托着他的身躯,扶他一路往上;用力之大,就像想要托起他整个人的重量。而实际上,由于她的命运寄托在了他的之上,她也确实下定决心,要努力承托起他们二人的命运。 又过不久,转过眼前这个拐角,前方忽然出现了光明。 薄蓝晨光亮成洞口的形状,宣告着这段黑暗道路的终结。 “表兄!” 商挽琴这才意识到清晨的到来,语气也开朗起来。她喜欢清晨,喜欢每一个好似希望无限的清晨。 她指着前方,说出这个谁都能一眼可见的事实: “天亮了!” 真好,磨蹭到了天亮,如果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凌言冰已经熬不住、一命呜呼,那可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商挽琴美滋滋地幻想着,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迎着晨光,她已经将地洞中的经历,还有之前那隐隐约约的怪异感受,全部抛在了脑后。除旧迎新,这不就是清晨的魅力吗? 在她望着晨光时,乔逢雪却扭过头,只望着她的侧脸。 他看见她的面容在清晨中亮起;薄蓝的晨光是冷调的,所以她的肤色也变得冷冷的,但这丝毫不妨碍她笑容中盛放的暖意。 他保持安静,一言不发,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为什么人类的笑容可以具备这样的感染力?他从来无法抗拒她的笑容。 想不到答案,但他仍旧微笑起来。真正的微笑。 “嗯,天亮了。”他轻声回答。 虽然……实际上,他的故事并未讲完。 只他又想,可那些扫兴又不无愚蠢的过往,又何必让她听见?他不想让那样的笑容消失。 他原本该继续讲,说当年在涂阳城,他遇到了非常重要的老师。后来的一天,老师突兀地离开,再不见踪影,只托了师父来寻他。 于是他跟着师父回了金陵,行过正式拜师礼,就此拜入玉壶春,学着如何成为一名驱鬼人。那一年,他九岁,离家已经三年。 他曾无比期盼,以为正如他日思夜想家人一般,家人也必定为他的失踪伤心发狂,而等他回去之后,他们必定又哭又笑,与他抱头痛哭又欢喜相拥。 但实际上,等待他的只有斥责和愤怒。 他们斥责他拜入玉壶春,斥责他选择成为驱鬼人。他们说驱鬼人不过是“百工之一”,是“贱业”,希望他回到读书的正道上来。他不愿意,他们便说他血脉存疑,不许归家。 他被赶出去,望着乔府的大门重重关上。他跪下,跪了三天三夜,天真地以为可以凭借诚心感动他们、让他们心疼,但实际上他面对的只有那冷冰冰的、禁闭的大门。 那大门紧闭的模样,曾在他脑海深处盘桓了许多年。 是师父带走了他。师父牵起他的手,告诉他“人最不应该轻贱自己”,又说他既然被世上其他人深深珍惜着,又何必苦苦强求一点血缘。 师父说:“血脉是缘,有人缘深,有人缘浅。” 这句话,他记住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以为这是师父自己说的。后来师父临终前,他们说起这段往事,那胡子雪白的老人呵呵笑起来,说:“那不是我说的,是你那老师说的。” 他很久没听到“老师”二字,一时怔住。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淡忘那段时光,甚至隐隐将老师的离去也视为另一种抛弃,可当师父提起,不过两个字,不过一个简单的词,就令那段时光倏然回魂。 他不禁喃喃:“老师她……” “她一直很记挂你,虽然她不能再出现。可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好?” 师父笑着。他老人家有一种超凡脱俗的豁达,即使面对死亡,也依旧如此。 老人用满是斑点和皱纹的手,紧紧抓着他,如同想传递给他最后的力量。 “逢雪,你要记住,时刻都要记住。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诚地挂念着你,你就要好好活。” 第二十一章 ——只要有一个人还真诚地挂念着他, 他就要好好活。 这句话,乔逢雪也记住了。 记住,并且贯彻。 好好活, 好好对待每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都不忘记自己曾得到的温暖、馈赠, 也不忘记师父的教诲。 那些年间,乔府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直到很多年后,他当上了玉壶春的门主,而且坐稳了这个位置,让玉壶春的名声更响、实力更盛,乔府的人才又找上门来,想要与他重修旧好。 那时他们变得更加没落, 不仅没有钱,连名声也衰败了,便格外盼望他能拉他们一把。 他想起师父临终时的交待,想了一天一夜, 到底答应了。 他觉得到底是亲人、是长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如果他们悔改,他愿意原谅。其他人也都赞叹他的宽容与孝顺——这些最后看来根本无用,反而是累赘的东西。 不过,那毕竟是很后来的事。 早些年时,乔家不搭理他, 但温家早早对他伸出了手。 温伯父——也就是温香的父亲——和玉壶春交好, 时常邀请他去府里玩耍,逢年过节时他也算有了要回去的地方, 也因而认识了温香。后来“青梅竹马”一说,大约由此而来,但其实他们相处得并不多,还是后来温伯父去世、温香来了玉壶春后,他想着要多照顾她一些,才算熟悉起来。 刚当上玉壶春门主的那几年,他遇到了很多挑战。 登位时他十九岁,有很多人不服气他。有些人是不服他的年龄,有些人是不服他的病弱,也有些人就是单纯地不喜欢他。 他很头痛,很需要有一些自己的心腹,思来想去,便给塞外的凌言冰写信。他们是经常通信的,所以他知道凌言冰已经是塞外很有名的驱鬼人高手。 他邀请凌言冰来玉壶春,帮他一帮。 很快,凌言冰来了,却拒绝加入玉壶春,还不让他再叫他“凌大哥”。 凌言冰说:“你现在是天下第一大门派的门主,身份与众不同,叫我一声‘大哥’,我真是愧不敢当!” 他们争来争去,最后决定彼此称呼名字,只说兄弟,不谈高低。凌言冰这才展颜,立即着手为他做事,还不要报酬,为人真是慷慨潇洒,那剑眉星目、顾盼有神的模样,也无愧于侠义之名。 那时候,他多么佩服凌言冰,甚至不无憧憬。他觉得这位幼年的大哥真是义薄云天,而他又一直那么健壮、精神,和自己这虚弱的身体截然不同。 能有这样的好兄弟,是他人生中一大幸事,当浮一大白! 想到这里,乔逢雪甚至轻轻眯起眼睛。人在笑的时候,如果眼睛也一起动作,就会显得这个笑容格外真挚。很小的时候,他在乞讨中学会了这一招,只需要稍稍动一动眉眼,就能让微笑更动人。 他想:真的。 真的,那可真是非常、非常、非常幸运的一件事啊。 * 回到拂云门中时,天光已然明朗。 出山洞后,芝麻糖就恢复正常,成为一只林中飞翔的快乐小鸟。 原本商挽琴还疑心是乔逢雪吓着了它,现在看它快快活活,对乔逢雪并没有惧怕的表现,就暗笑自己想多了。 拂云门中已经热闹起来。弟子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分成不同的组,演练着不同的功法。 武功,法术,这两者都是驱鬼人的必修课。武功强健体魄、锻炼精神,是施展法术的根基;法术勘察幽玄之妙,引天地之力入体,才有与恶鬼一战之力。 上述知识,源自乔逢雪的谆谆教导。 他沐浴着晨光,精神也振作不少,就讲了一路。商挽琴听得耳朵疼,不由说:“表兄,这些我都知道。” “果真知道?那如何又法术不精了。表妹,你今后既然要随我出行,就要勤修术法,不改偏攻武艺。须知天下之大,哪怕有我护着你,也……” 商挽琴耳朵更疼了,很想真挚地问一问:表兄,你祖上是不是出过一位高僧,人称唐僧,最擅碎碎念。 从前没觉得乔逢雪啰嗦呢?可能这就是明确了“兄妹身份”之后的表现吧……不行,现在还不能多想这事儿,想多了还是有点子心塞的。 他们来到了山门前。 远远就能看见一道黑衣人影,那人高大挺拔,雪白的长发挽得一丝不苟,还用拿笏板的方式拿着一只桃木剑。 是青萍真人。 等他们一走过去,青萍真人就肃容一拜: “多谢二位小友,替我拂云门铲除一害。” 她已经通过卜算得知了此行结果。她身后的拂云门弟子,也一起行礼。 两人连忙回礼。不过,商挽琴因为扶着乔逢雪,他们行礼的动作变得有点奇怪。乔逢雪察觉到了,想挣脱她的搀扶,但商挽琴怕他摔倒,就坚持没放手,最后别别扭扭回完了礼。 边上有些弟子都在忍笑了,乔逢雪不好说什么,只能咳了一声缓解尴尬。 青萍真人又命人端出一盘银子,道:“莫要推辞。二位小友帮了我们大忙,之后承月露的产出可以恢复如常,我拂云门的根基也得到保障。区区心意,不成敬意。” 她又看两人形容狼狈、神色疲倦,便体贴道:“这银子,我会命人各自送到二位屋中。” 商挽琴确实很累,但一听之下就竖起耳朵:“银子我也有份?” 青萍真人奇道:“如何没有?我卜算得知,此番除去恶鬼,两位功劳一半一半,那报酬也该如此。” 商挽琴心里对青萍真人的好感度,立刻有了新的提升。 她露出大大笑容:“也要多谢真人赠我护身符,此番得了大用处呢!” 青萍真人也对她露出慈爱的笑容,但心里却想:我信你的鬼,我留下的法术根本没发动过,说明你从头到尾都没真正遇到危险。 可一旁的乔逢雪却是才知道这事。一怔之后,他便对青萍真人一礼,肃声道:“晚辈不知此事,前番对真人多有得罪,是晚辈的不是。还要谢过前辈对表妹的照顾。” 他指的是此前对青萍真人放话说“别为难表妹”一事。 “哪里,哪里。”青萍真人微笑加深。她一边笑着,心里一边道:我也信你的鬼,真是有事放狠话,无事嘴就甜,也不知道玉壶春那老东西从哪儿拎出你个外圆内方的小东西! 商挽琴在旁边听得迷糊,问:“什么得罪,什么事情?” 但那两人同时对着她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青萍真人收下了承月露,承诺说会立即着手救治凌言冰,又让他们各自回屋歇息。 乔逢雪婉拒了,说:“言冰命悬一线,我非得亲眼看着他好起来不可。” 对此,另二人都不意外。 商挽琴盯着青萍真人手里的玉盒,很有点想上手去抢,到底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她又见那些拂云门弟子跑来跑去,俨然已开始准备救治用的器具和术法。 看来这个凌言冰是非救不可了。 她撇了撇嘴。 这时,青萍真人看她一眼,面上掠过一丝笑意。 接着,她就转向乔逢雪,一本正经地说:“虽然有了承月露,可想要着手为凌言冰小友拔毒,还需花上一日功夫作准备。我知道乔小友心急,可命数的事情,都是急不来的。” 乔逢雪眼睫一动,神情显出些意外。他正想说什么,却听青萍真人又重复道:“命数的事,都是急不来的。” 他对上那位老人的目光,从中看到了一种意味深长。他略垂下眼睫,顿了一顿,才叹了口气:“也好。” 商挽琴惊讶起来。她看向青萍真人,却见后者对她挤眼一笑,神态顽皮。 之后,等乔逢雪回屋去睡了(他一沾床就睡着了),商挽琴也去洗漱一番。她原本也觉得疲倦,洗了脸却又精神起来。 一精神,就觉得肚子饿。 还没到中午,幸好厨房已经冒起了白烟。商挽琴循着香味摸过去,进厨房跟人家套了套近乎,一起夸了一会儿拂云门和青萍真人,最后顺利地叼走了一只大肉包子,还给芝麻糖摸了两块绿豆糕。 边吃边走。清爽的冷风扑面而来,举目就是绿意,近处高高低低的建筑也颇有韵律,是不同于繁华城市的景色。 美景当前,包子也变得更香了。 拂云门的弟子们都已散去,开始了一天的正事。留在此处的人不多,所以没走几步,商挽琴一眼就看见了青萍真人。 老人仍然穿着玄色曲裾,袖口深红的云鸟纹显出古朴而神秘的意味。她站在前方的山坡上,抬头望着什么,衣袂飘飘,似传说中的仙人。 “真人。” 商挽琴赶紧吃完手里的肉包子,并拿芝麻糖的背揩了一下手(差点被啄),就跑上去。 青萍真人看过来,还是带着悠然笑意,眼中又有些神秘意味。 商挽琴小跑到她跟前,说:“刚才谢谢真人。” 青萍真人悠悠道:“谢我?我又没做什么。” 商挽琴嘿嘿一笑:“我知道真人是在帮我。”她说的是凌言冰的事。 青萍真人面上笑意加深,嘴里却说:“老喽,已经听不明白年轻人的话了。” 商挽琴挨蹭过去:“真人,我现在明白了,您说会支持我做的任何事,原来不是玩笑话。您真是高风亮节、宅心仁厚、善解人意、文武双修、博闻广识……” 这张口来一串好话,还一脸甜笑,怎么看怎么有事相求。青萍真人呵呵一笑:“行了,要求什么?” “帮表兄看看病,行不行?”商挽琴眨眼作天真状。 “咦,你表兄没说?”青萍真人一怔,“倒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不可为之。” “不可为……?” “十六年前,玉壶春的老头儿就邀我去看他的小徒弟,就是你表兄。我算出他命数非常,我若要尽心救他,他必须随我来山里隐居、清修,三十岁后才能出山。” 青萍真人解释道:“你表兄那时不过十岁,却一言回绝了,连老头儿都劝他不动。因此,非我不愿,实不能为也。” 怎么又是命运论哪…… 商挽琴想了想,道:“可真人说我是因果,我请真人救表兄,不该是顺应因果吗?” “你还真脑筋灵活。”青萍真人笑了,却还是摇头,“你做什么都可以,可我不行。若我贸然出手,说不准反而酿成大祸。” 商挽琴明白了,也不强求,再行一礼表示感谢。 “真人,还有一事,”她渐渐有些相信这位老人,说话也随意一些,“鹤影潭下那只恶鬼……真人果真对付不了吗?” 青萍真人的眉毛像是动了一下,但她有那么一张布满皱纹的、沧桑的老人的面容,神色波动就不大明显。 “你是问什么?”老人说。 商挽琴就继续道:“表兄说那是金级恶鬼,我看也是,可论实力……虽然它的鬼域规则有些罕见,可我怎么觉得,和您相比,它并没有多厉害?真人,您可是像台风一样追着我揍啊!” 她有点夸张地比了个手势。 青萍真人唇角动了动,却没能笑出来,反而神情有些郁郁。 “看出来了么……也难怪。”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 “你说得对,却也不全对。那只金级恶鬼受了伤,实力也并不算很强劲。但是,对我而言,那只恶鬼有些特殊……”说到这里,老人露出一种奇怪的犹豫之色,好似说出接下来的话,需要下定某种决心。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那是我女儿的魂魄。” 商挽琴很意外。 青萍真人闭了闭眼,面上再无轻松之意。 “挽琴,你知道恶鬼是如何形成的吧?一切具备强烈感情的魂魄,再遇到天时地利,便有可能成鬼。” “大部分恶鬼,都在生灵死去后成型,因为死亡带来的恐惧与怨恨是世上最强烈的情感。” “但也有一些恶鬼,诞生于鲜活的魂魄。” “我的女儿就是如此。她经历了丈夫的背叛、孩子的死去,或许还有对我这个母亲的失望。在日复一日的怨恨下,突然有一天,她被内心的恶鬼吞噬,彻底成了那样的怪物。” 青萍真人并没有仔细说起当年的事,只能从她眉宇间的神情,隐隐窥见她内心深处的伤痛。 她抬起手,按在心口,凝视着商挽琴:“这里是人类的心脏。它非常脆弱,利刃或毒/药,都能切断它的生机。” “可同时,它也如此幽深复杂、强大难以捉摸。它能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并化为恶鬼,游荡在世间,带来恐惧与毁灭。” “挽琴,你要小心。不仅要小心已经成型的恶鬼,还要小心那些活人的内心。” 青萍真人意味深长地说:“永远不要小看那些最孱弱的人。在他们柔弱的外表之后,可能就深藏着能够动摇天地的情感。” 第二十二章 活人心里的鬼? 商挽琴听得很认真, 也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可这真的很难判断。 乍一思考,如果恶鬼诞生于强烈的负面情感,那么越是遭遇悲惨的人, 越可能成为恶鬼。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比如青萍真人的女儿,她的遭遇虽然不可谓不悲惨, 可她作为真人的女儿,想必自幼衣食无忧,唯一的坎坷就在情感上。 然而在山外,在真人这样的大人物不太关注的角落里,有人从小到大都吃不上饱饭、为一口肉能豁出半条命,有人一直挣扎在生死之间、惶惶不知明天的日出是否到来。还有人被父母牵着出去说要买一口麦芽糖,却是要将她卖去当雏/妓…… 类似这样的事情, 太多了。 可奇怪的是,商挽琴很少看见这些人化为恶鬼,无论生前生后。他们似乎太累太累,累到连强烈的情绪都成了一种奢侈。 反倒是那些让你觉得“虽然不幸可也不至于如此的人”, 总会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怨憎。 所以,要怎么去注意那些“可能会变成恶鬼的活人”?他们既有可能是最凄惨的那些人, 也有可能是那些表面还不错的人。 真要说的话,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化鬼的嫌疑? “人心难测,恕晚辈才薄学浅。”商挽琴挠挠脸颊,虚心发问,“请教真人, 该怎么判断, 哪些人有可能心生恶鬼?恕我冒昧,我想人人都会心生恶念, 却非人人都会真的做出恶行。” “不错,你说得很对。” 青萍真人赞许地点头。她抬手一指,却是指着了芝麻糖:“关键在它。” 银色小鸟也正一脸认真地听着,仿佛它也听得懂似的。忽然被老人一指,它紧张起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啾”。 “在于芝麻糖?”商挽琴伸出手,小鸟就跳到她手指上。 老人道:“先让我检查一下,芝麻糖……” 青萍真人指尖冒出一缕灵光。她指着芝麻糖,那缕灵光与芝麻糖头顶的红色小凸起相连。芝麻糖立即扭了扭头,想躲开,却又迟疑着没有太大的动作。 很快,老人收回手,说:“果然,芝麻糖即将长出第一根冠羽,解开第一重能力。芝麻糖在地洞中有什么奇遇?” 这和商挽琴对原著的记忆吻合。 “是,真人高见。” 商挽琴讲了地洞中的遭遇,又拱手拜拜:“便是这样,还请真人不吝赐教。” 青萍真人叹道:“果然如此,芝麻糖……它比我之前猜测的更神奇。它不仅具有时空之力,还是恶鬼克星。” 商挽琴竖起耳朵。 青萍真人仔细道:“我也是昨夜查阅古籍,才找到一些资料。芝麻糖这样的灵,在上古曾被称为‘食鬼鸟’。” “挽琴,你可知道万物相生相克?恶鬼能力强横,便有天道定下规则制约。但即便如此,还是会诞生远超我们想象的强大恶鬼。所以,就有了食鬼鸟。” “食鬼鸟诞生后,会渐渐长出三支冠羽,代表它的三重能力:一曰看破,二曰击破,三曰吞噬。” “这三重能力,我猜都是针对‘恶鬼规则’而诞生的。” “等芝麻糖长出第一支冠羽,称为‘伯羽’,它就能够看破恶鬼规则,帮助我们驱鬼。” “第二支冠羽,称为‘仲羽’,让它能凭自己的本事破去鬼域规则,带领人类逃出恶鬼魔爪。” “第三支冠羽最难诞生,称为‘季羽’,而一旦长成,它就成为了真正的食鬼鸟,可以恶鬼为食,可谓天下恶鬼之克星。想要做到这一点,就不能缺少龙脉的助力。我想,这就是芝麻糖与龙脉的渊源。” “因此,等芝麻糖第一支冠羽彻底长成,便能看破活人身上的鬼气,你身为它的主人,也能分享这能力。” 青萍真人说完自己的推测,也露出些许羡慕之色,叹道:“它认你为主,实在是你的大机缘!挽琴,你得了一大助力啊!” “真的?”商挽琴精神一振,立即深情地看向小鸟,“我的未来就靠你了,芝麻糖,你好好努力,早日让我抱上鸟腿啊!” 加油,她的Plan B! 仔细想想,她那破代号叫鬼羽,竟然和芝麻糖和搭呢!说不准她俩也是天定伙伴,并不比主角差的。商挽琴心里美滋滋起来。 “芝麻糖,放心,我一定好好培养你。”商挽琴郑重其事许诺。 接着,她两根手指捻住芝麻糖头顶的红色肉芽,轻轻往上提,嘴里还念念有词:“拔苗助长,拔苗助长,拔苗助长……” 芝麻糖不明所以,只是能感觉到自己备受期待。它本想展开双翅、高兴地“啾”一声,但脑袋被反复画着圈摩挲,它有点晕乎乎的,没能“啾”出来。 青萍真人:…… 老人原本羡慕、感叹的神色,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她咳了一声:“挽琴,拔苗助长的意思,是劝人别这么干吧?” 商挽琴沉思片刻,缩回手,遗憾点头:“是哦。那我能怎么帮芝麻糖吗?” “……多多带它见识驱鬼的场面,若有能力,让它自己去吃一些鬼气,如此便好。” 青萍真人无奈道:“还有,别高兴得太早。食鬼鸟长成之前,会引来诸多恶鬼觊觎,你今后遭遇的危险会增多无数,你千万小心。” 商挽琴“哦”了一声,对芝麻糖说:“听见了么?现在我保护你,等你长大了、有能力了,就要保护我啦!” 这话芝麻糖能明白,立即高高兴兴地“啾”了好几声,表示同意。 青萍真人挥挥手:“去罢,承月露将要淬炼完毕,我也要去勾勒阵法,为明日的治疗做准备。” 老人才要离开,忽又想起什么,扭头道:“虽然它伯羽未成,但可能也具备了一些看穿鬼气的能力。若芝麻糖无端对着谁展露敌意,挽琴,你就要务必小心。” 商挽琴认真应下,再拜告辞。 多亏青萍真人的讲解,让她结合记忆中的剧情,更多回忆起了芝麻糖的设定。原著里,这小鸟一开始只说是“打开九鼎的钥匙”,负责卖萌,但连载了一段时间,读者表示“谁想看一只没用的鸟反复蹦跶啊”,作者才写它其实能吃恶鬼,前途无量。 大家还怀疑那是作者临时加上的设定来着。 但现在商挽琴决定收回一切吐槽言论,只诚恳表示谢意:感谢作者的设定!感谢大腿鸟芝麻糖!她务必好好养鸟,争取早日培养出完全体食鬼鸟,从此人假鸟威天下无敌! 磨蹭到这会儿,她终于又有了些困意,就决定回屋子睡觉。 没想到,没走几步,芝麻糖却忽然飞了起来,朝着某个方向发出急促的啼鸣,身上银白的绒毛略略炸起,一副敌意十足的模样。 商挽琴微惊:怎么,青萍真人才刚说完,就有了情况?可这是拂云门内部,怎么会有恶鬼? 她立即朝那个方向跑去。 没跑出几步,芝麻糖却又安静下来。它竖起的羽毛落了回去,急促的鸣叫也消失了。 “芝麻糖?” “啾……?” 小鸟自己也很困惑的模样,飞在半空东张西望,却再没有刚才凌厉的反应。 这时,一名拂云门的弟子经过,肩上挑着两只新鲜的山鸡,笑呵呵地跟商挽琴打招呼。 “商姑娘,对吗?你怎么知道我刚刚以铜级驱鬼人的身份,成功除去了一只潜伏在山鸡族群里的银级恶鬼,还打了两只上好的山鸡回来给晚上加餐?” 商挽琴:…… 她不知道,谢谢。 但她面上立即露出热情友善的笑容:“哇,我就知道,这位姐妹你真是太棒、太厉害了,一定马上就要晋级银级驱鬼人了吧?将来拂云门的中流砥柱,还得是你啊!” 对方露出舒爽的神情,招呼她晚上一定要分一只鸡腿吃,就高高兴兴离开了。 商挽琴望着她的背影,尤其望着那两只山鸡。她瞳孔略略缩张,也确实从那禽类身上看见了一点淡淡的鬼气。 世间恶鬼千奇百怪,大多数喜爱捕食人类,但也有一些恶鬼口味特殊,喜欢其他特定的猎物,呃,比如山鸡。 “芝麻糖,你感觉到的就是这个?” “啾……” 芝麻糖似乎陷入了沉思,低头默默盯着她。 一人一鸟对视片刻,商挽琴轻咳一声:“没事啊没事,咱们伯羽还没长出来,能力不熟练,出错也正常。” “啾……” 芝麻糖还是一脸困惑,仿佛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最后,它落在商挽琴头顶,有点悻悻地趴了下来。 商挽琴摸摸它,转头才发现自己到了乔逢雪的屋子附近,一眼就能看见那间屋子的后门。 正要离开,她耳朵尖一动,听见了熟人的声音,正是从那间屋子前传来。 她略一思索,往四周一看,见到附近一条小路。那路很隐蔽,被山木和藤蔓遮挡得严实。 商挽琴见四周无人,便踩了个特殊的步法,身形隐没进了阴影中。她悄无声息地前进,走进前方藤蔓垂落的影子里。 走近之后抬眼一看,果然看见两个熟人: 就在不远处,温香与江雪寒都站在乔逢雪的门口,像是正争执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商挽琴眼花,有那么极细微的、比呼吸还短暂无数倍的瞬间,她好像看见一缕鬼气从温香脸上掠过,令那温婉美丽的面容一瞬冰冷无比。 商挽琴神情一凝,立即看住了。 略扒开垂下的藤蔓,她更清楚地看见,就在乔逢雪屋子前,温香拎着一只食盒,正和江雪寒正说着什么,看着竟像发生了争执。 “……江公子为何非要拦着我?” 商挽琴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但来回逡巡许久,她却再没有看见任何鬼气的影子。 难道是错觉? 她又看了好几眼,瞳孔缩张几次,实在什么都没看出。她又去戳芝麻糖,发现它还是软趴趴地待在她头顶,半点没有发现恶鬼的警惕。 是自己杯弓蛇影了么…… 商挽琴心里犯嘀咕,决定继续观察。 那两人还在争。 瞧了一会儿,商挽琴看明白了:温香想进去探望乔逢雪,但江雪寒为乔逢雪看门,得到的命令是“不许人进来”。 两人拉扯了好一会儿。 忽见温香抬手半遮住脸,语气变得难过极了。 “我不明白,江公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江雪寒显然一怔:“我怎么?” 温香道:“过去江公子曾说,凡是我想做的事,江公子都一定支持,因为你念着我曾救你性命。可现在看来,原来那不过是随口之言,只有我当了真。” 她声音里隐带哭腔。 江雪寒一下慌了神,脱口道:“我,不是,我……温香姑娘,你知道,我向来是支持你和门主之事的!” 温香泪意更明显:“果真?可现在门主冒死归来,他一整夜水米未进,消耗又巨,不知多么累,我真怕他是昏死在了房里,才带了亲手做的药膳来看他。” “江公子却一定要阻拦我,岂不是怀疑我会害,害了……!” 她好似说不出那几个字,只更伤心了。 江雪寒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终究叹了一声,妥协地退开两步,低声说:“我从来没有那样的疑心,我知道温香姑娘的为人,也总是记着你曾救我。” “那温香姑娘便上去吧。想来,若门主知道是温香姑娘来访,也必不会拒绝。” 温香这才破涕为笑,擦擦眼泪,拎着食盒上去了。片刻后,江雪寒悄悄抬头,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眉宇间尽是黯然神伤。 这还挺虐恋情深的嘿?商挽琴无意吃了口瓜,不亦乐乎,又暗暗摇头:可小伙子,你这为了单恋就违背门主命令,事儿办得可不漂亮啊。 她又想:温香去找乔逢雪,是干嘛的?别是去下毒的吧?再说那缕鬼气,究竟真是她眼花,还是…… 不行,得去看看。 她抬手捉住芝麻糖,又将它往口袋里一塞,同时双腿弯曲、起跳,整个人就轻盈而起,消失在阴影中。 片刻后,一点飞鸟似的影子巧妙滑过,落入房屋窗边。窗户无声打开一道缝隙,又无声闭上。 屋内,商挽琴已经蹲在了屏风后,正好借那只大木桶藏住身形,只悄悄露出一双眼睛,窥视那屏风后模糊的影像。 此时,屋内响起了人声。 是乔逢雪的声音。他音色困倦,带着疏冷之意,如冰消玉碎、月落荒野,竟不大像那温柔体贴的玉壶春门主了。 “温香,你来做什么?” 第二十三章 听见熟悉的声音, 芝麻糖动了动。 商挽琴怕它鸣叫,一把揪住它,捧在手里又轻轻捏住它的鸟喙。芝麻糖困惑地眨巴眨巴眼, 倒是乖乖地待着不动。 屏风是比较厚实的白布,还绣了清淡的墨色山水,将外头的人影隐隐绰绰勾勒出。温香的影子是站着的、纤长的一道, 左边卧榻上,则倚坐了另一道修竹般的人影。 他长发垂落,看不清神情。 商挽琴将呼吸放轻到几近于无。 只见温香拎着食盒,很自然地走了过去。她将东西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取出其中的碗碟。 “我想门主一夜水米未进,又消耗太多, 这样一直昏睡下去,对身体没有好处。”她声音轻柔稳定,“先吃些药膳再休息……” “不必。拿出去罢。” 他声音清醒了一些,那种温和有礼也回归了一些, 但还是显得疏离。 温香的动作一下顿住了。 她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 她才放下东西,转身面向他。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其实一直想问个清楚,你到底怎么了?” 乔逢雪没说话。 片刻后他略叹了口气:“你出去罢。” 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乔逢雪坐了起来。他面向温香,也就背对着屏风这一边。商挽琴更大胆地将头伸出一点, 想看得更清楚。 她主要是想观察温香, 绝对不是想看八卦,绝对不是, 嗯。 不过,看来看去,除了变得更激动之外,温香周身并没有什么异常。 温香上前一步。 “别想赶我走,我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她声音里出现了一丝哽咽。 好一会儿,屋内很安静。乔逢雪一言不发,连一点声响都没出。他甚至没说一句“你问”。 温香站在那里,身形越来越僵硬。 “你为什么不说话?过去那个温柔细腻、总是对我微笑的人,究竟去了哪里?” 她声音中充满委屈,泪水落了下来。 “忽然冷淡,忽然疏远,忽然没了笑容,却偏偏对商姑娘另眼相看——那个商挽琴!总是惹祸,总是欺负别人,门中有谁喜欢她?我理解你关照亲人,可如今你对她的照顾,远超‘关照’二字!” 商挽琴心想:这怎么扯上我了……行吧以前老找你麻烦,算我欠你。不过你说得对,他是把我当亲妹妹照顾的。 同时她又有些疑惑,因为她觉得乔逢雪对温香一直很特别,怎么现在看着人家委屈巴巴地哭,他也没上去哄着。还真不喜欢啊? 商挽琴耳朵竖得更尖。 温香还在激动:“你究竟,你难道……门主——不,乔郎,你到底在想什么?” “够了。” 这时,乔逢雪才开口:“这些事和表妹没关系,你不必将她牵扯进来。” 温香错愕片刻,才喃喃道:“你开口第一句话,竟是护着她?” 乔逢雪站了起来,从旁边拿起外衣,随意披在身上。 他长发顺滑极了,从屏风投映的影子来看,他脑袋四周没有一根乱飞的杂毛,看得让人羡慕非常。商挽琴多盯了好几眼,暗中琢磨他用了什么护法秘方,能不能够问出来。 “若你认为这是护着,那便是护着吧。”乔逢雪的声音彻底回归了那位温柔有礼、又有些清冷疏离的玉壶春门主,说话和气极了,却又自有寒芒。 “温香,我以为我已经同你说得很清楚。过去多年,我承蒙温伯父照顾,是以在温伯父过世之后,我同意你来玉壶春,也愿意多照顾你几分——无论你做了什么。” 他似有若无地强调了一句。 “但这番情谊,最多最多,不过世交兄妹之谊,并无其他含义。” “若我过去言行,令你有所误会,那都是我的不是。为了解开这般误会,我情愿对你疏远一些。不过,你在门中一应待遇,还如从前——只要你依旧尽心尽力,当好玉壶春的人。”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颇有意味。商挽琴听出来了。 可温香并没有听出来。 她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双手越绞越紧。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喃喃着,声音里全是不可置信,“难道你不知道,不知道……大家都说我们是青梅竹马,我们是天作之合,所以旁人问起时我从不否认!我一直在等你来提亲,你……” “那你也该知道,我一直在澄清,但因为我始终独身一人,旁人并不相信。可我总不能为了澄清这件事,便随便去娶一个姑娘回家,那未免太过卑劣。” 乔逢雪的语气平静极了。 “……我不信!” 温香小小地喊了出来,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你这样要我如何做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每当旁人问我我们的事,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说实话,这语气、这模样,令商挽琴都有些不忍心了。这世界的男女大防不如她原本的历史严重,但女性总体还是偏弱势的,尤其是温香这样柔弱的官宦女儿。她曾听说过迂腐人家为了“名节”二字,逼迫女儿自尽,非常明白温香会多么看重名声。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真的非常看重的话,也不会“别人问起时故意不否认”吧?那么,温香或许也没有那么看重? 说来也巧,她刚琢磨到这儿,那头乔逢雪就说:“你何必非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他语气还是那样平静,甚至有种礼貌性的困惑。 “我分明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为了温伯父的情谊,才多照顾你一些,也希望你将我当成一个负责的世兄。这话我说了不止一次。无论谁问起我们的关系,我都答说‘为故人尽责’。” “但你不信我的拒绝。”他声音里甚至有一丝淡淡的好笑之意,“温香,是你自己选择不否认,甚至暗示别人我有朝一日会娶你,你还希望我怎么做?难道非要召开一次大会,郑重其事告诉弟子们:我乔逢雪绝不会娶温香为妻?” 温香轻轻抖了一下。 乔逢雪便说:“你看,你害怕了。所以,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剩下那些事,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该你自己承担后果。” 温香在屏风上,只是一道模糊不清的纤弱影子。但饶是如此,她那发抖的身形、紧绷的肢体,也能让人看出她内心激烈的情绪。 “乔郎……乔逢雪!你这样,如何对得起我那故去的父亲!?”她声音里流露恨意。 他沉默片刻,语气里的疑惑变得真实了一些:“其实我也很奇怪。若要论,先师待我恩重如山,可除了‘行正道’之外,他老人家从未要求过我什么。” “温伯父对我多有关照,临终前便托我对你也多关照些。” “他们谁都没说过,滴水之恩,必须要我搭上自己的婚姻才能报答,我自己也从不这么认为。温香,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样想法?” 他的疑惑太纯粹了,纯粹得令温香摇摇欲坠。 她后退半步,好似快要晕倒。 他们来来回回又纠缠了几句,主要是温香在说,乔逢雪以沉默居多。 就在商挽琴听得不耐烦时,温香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她的语气重新变得温软又伤感,带着无限的忧伤和绝望,却又怀着最后一丁点希望。 “那么告诉我,乔郎,你为何要给你的佩剑起名‘软玉’?” 再心硬的人,面对这般似水柔和又如水忧郁的美人,也该心软三分。可这位以温柔知礼而出名的玉壶春门主,却连一声叹息都吝啬。 他平平淡淡地回答:“哦,你说软玉剑。这是师父为我铸造的佩剑,允我执掌玉壶春后取出,我不知和你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果真不喜欢我?” “抱歉。” 温香突然喊起来:“那这次,为何我一说想随你出行,你便同意了?还专门为我带了神行车!” “因为方便。抱歉。”乔逢雪流露些许歉然,就像走在路上不小心撞了别人一下,会有的那种歉意。 “只是因为我身体不大好,你又不会法术,不用神行车的话,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来为言冰收尸,我才动用了神行车。” 温香沉默了很久。她好像在等他回心转意,可最后什么也没等到。 她抽泣了两声,又忍住,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她直接跑起来了,跌跌撞撞的,一看就是不爱锻炼身体的大小姐的跑法,出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乔逢雪站在原地不动,只说:“当心些,莫要摔下楼梯。” 他语气温和,如同贴心叮咛。但说完这句话,温香跑得更快了,甚至没忍住哭了一声。 见她离开,商挽琴便想跟过去。她始终惦记着那一眼若有若无的鬼气呢。 可才一扭身,她就听见一句: “——表妹,听够了?” 她身形顿了顿,第一反应是:糟糕,不好变成影子溜走了。 第二反应是往前一扑、手一扬,奔着窗户就冲过去。芝麻糖非常聪明,无须说话,就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便展开双翼、一头撞开了窗扉。 商挽琴暗赞一声,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眼看就要一头扎出去。 乔逢雪身体不太行,虽然也能动武,但动作比不上她灵敏有力。 然而,乔逢雪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种铺天盖地的咳嗽,让人怀疑他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商挽琴动作一顿。 芝麻糖还不明所以,傻乎乎地回头“啾”了两声,着急地拍打翅膀,意思是:快来啊快来啊快来啊! 商挽琴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往前冲。 却听身后传来明显的响声,像是他踉跄两步、体力不支,重重倒在卧榻上。 商挽琴认命地停下来,冲芝麻糖招招手,又回身快步走过去,眼睛找到水壶和水杯,走去给他倒水。 他的咳嗽声渐渐停下来。 “……我觉得你演我呢。”商挽琴不满地嘟哝,“你就不能装装傻?偷听被抓包,大家都尴尬,不如放我一马。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的!” “……让表妹失望了,我却不是家翁。” 他又能说话了,带着哑意,倒还是很平静、很慢条斯理的。 商挽琴走过去,将水杯塞他手里,道:“玉壶春的门主,和家翁也没什么区别!” “我却觉得,区别很大。”他微笑起来,面上又现出一丝责备,“我在门窗边都布置了阵法,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 商挽琴一怔,她刚才没注意附近有阵法。再回头一看,确实在窗边看见了一丝微弱的法术荧光。那光好似极细的丝线,在阳光中似有若无,组合成一枚兰草图案。 那图案小而简单,只三笔飘逸而出,却尽显兰草高雅神态。 那是“法印”,是驱鬼人可以独当一面的标志。 每一名驱鬼人都有自己的法印,那象征了驱鬼人对法术的理解,也有人说那是驱鬼人神魂的投影。商挽琴也有自己的法印。 驱鬼人可以将自己理解至深的法术,刻印到法印之中。之后,只需打出法印,驱鬼人就能快速用出法术,免去结印、念咒的冗长过程。 而兰草,就是乔逢雪的法印。 那窗边的兰草气韵生动,仿佛在随风招摇。 书中说,“乔逢雪高洁如兰,世人尽信。偶有不信者,见到兰草法印后,也会被那飘逸高洁的姿态折服。” 商挽琴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法印,忽然就想起这早已忘却的书里细节。她不由露出微笑,心想:还是夸张了,那兰草是很好看,但哪里就能看出为人高洁?怕还是受了他恩惠的缘故。 “表妹。” 他忽然搁下水杯,那一声脆响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她扭过头,对上他明亮如星的目光。 “你方才听见了我与温香的话,可有什么想法……或者感受?”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话说得有些迟疑,连那寒星般的眼神,都略侧开了去,不与她对视。 第二十四章 商挽琴一愣。她能有什么想法? 片刻后, 他正过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又道:“见我直言拒绝她, 表妹可会高兴?” 商挽琴摸不清他的意思,立即打个哈哈:“高兴高兴,你知道我不喜欢她, 她也不喜欢我的。” “说实话。”他皱眉,加重语气。 商挽琴还是敷衍:“真的真的。”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有些明白:“你莫非是觉得,我对她过于冷漠?” “啊哈哈,表兄又不是不知道我讨厌她,怎么会……” 这下乔逢雪肯定了,有些惊讶:“你竟然会为她不平?” 见蒙不过去, 商挽琴只好承认。她揉了揉头发,挫败地说:“也不是为她不平,只是……非要说的话,我会觉得, 如果表兄你真的不喜欢她,应该更早告诉她这些话。” 玉壶春中, 九成九的人都觉得,乔逢雪迟早会娶温香。 而玉壶春外,不少人还以为他们本就是一对。 连商挽琴自己,也觉得他们处处契合、十分般配。虽说他们从未在众人面前有过亲昵举动,但在推崇“相敬如宾”的大周, 这十分正常。 其实温香说得没错, 不管乔逢雪自己心里怎么想,他对温香的态度一直是很和气、很体贴, 带着赞许的。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疏远冷漠,不仅和从前差距很大,和原著差别也很大。 要不是因为乔逢雪对凌言冰还“情深义重”,商挽琴几乎要怀疑,乔逢雪根本是重生回来的,知道未来温香会抛弃他。可这说不通,如果他真的知道未来,干嘛不先一剑捅死凌言冰? 因为纠结,她表情皱成了苦瓜。 乔逢雪看在眼里,便以为她是极其不赞成自己的做法。 “表妹,莫非你觉得是我做错了?”他神色难明。 见他面沉如水,商挽琴回过神。 她不能够提原著,想了想,便挑着能说的说了:“不说错不错,只是表兄,你确实给了大家错觉。” “神行车的事,她问过了、你解释过了,我就不说了。就说这玉壶春上下,温香是唯一一名既不会武艺、又不会法术的人,可她却身居高位,是回春楼的副楼主。玉壶春一门七楼,何时有过副楼主?就她独一份。” “你要说她医术多么好,其实大多数医治的活儿,还是回春楼其他人在做。温香身体柔弱,每天都要回家,还十日一休沐,还要挑病人——脏的臭的她都不会近身,外男她也从来不看。只有玉壶春中那些有名气的、有钱打扮干净的男弟子,才能有幸得她垂青。” 因为商挽琴专心致志找过温香麻烦,对她的事迹都很熟悉,此时侃侃而谈。 “可是,你从来不说她。久而久之,就算其他弟子有些不满她,也接受了‘她是未来门主夫人’这事,自然又觉得她与众不同。我们旁人做事,那是理所应当,做不好就要挨骂;她做事,那是纡尊降贵,多小的事都值得感恩。” 商挽琴说着说着,有点为那个失忆的、愚蠢的自己打抱不平,愤愤起来。 “相比起来,我就算法术不精,到底武艺不错,是铜级驱鬼人,每月任务从不偷工减料,但人人都不待见我。”当然主要是她故意当个讨嫌的熊孩子,这话就没必要说了。 商挽琴掰着指头数了一圈,无非是自己干了活儿还被指责,可温香轻轻松松就被推崇。 因为幼时的经历,她自己并不觉得被嫌弃有多严重,可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说出来,反而越让人难受。 乔逢雪起先还冷着脸,渐渐就怔住了。最后他长叹一声,眼神都黯淡下去。 “我明白了……的确是我做错了。”他苦笑,“我只是,我原本以为,你听见我……会开心一些。” 商挽琴疑惑:“什么开心?” 他别过头:“没什么,不重要。” 商挽琴“哦”了一声,见他态度平淡,也就迅速抛开那一句有些奇怪的话。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芝麻糖落在一边,机警地瞧着他们,保持沉默。在乔逢雪面前,它总是格外乖顺。 乔逢雪还是那么偏着头。他面色本就苍白,连唇色都惨淡,只要一垂着眼、蹙着眉,就让人感觉他怀着无限的郁郁,仿佛这世界上有他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而他自己却只是一捧残雪,都快被晒得化没了,还要强撑着告诉别人“我没事,我还能继续”。 商挽琴很明白,她自己看乔逢雪,总免不了带着原著的滤镜,还有那些旧时光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 可饶是如此,她也有点见不得他这郁郁的模样。 她想,算了,人都有缺点,可能乔逢雪的缺点就是太想求全,反而显得优柔寡断。原来他也没有想的那么完美啊。 商挽琴靠近过去,笑眯眯起来,还抬手戳了一下他的肩。 “不要不开心嘛。”她语气轻快,“刚刚说的,也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可表兄有表兄的想法和感受啊。你对待身边人态度柔和,这更多是你的优点,不是你的缺点。” 他还是那么盯着地面,道:“不必安慰我。” “没有没有,我发誓我说的是实话,我对天发誓好吧,若有半句虚言,我就被天打……” “表妹慎言!” 他猛然扭头,神色严厉。 商挽琴一点不怵,更加朝他笑起来:“担心我啊?谢谢表兄。” “少来这套。”他沉声道,“驱鬼人慎言苍天黄土,你莫要没轻没重。” 商挽琴笑说:“好哦,你说得对,可我说的真的是实话。” “就像你说的,是温香非要把你的婉拒当成同意,也是她自己默认了别人的误会。还有……还有我以前也是,明明表兄只是把我当妹妹,我心里也不是不知道,可就是自己钻牛角尖、非要觉得你也喜欢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沉默片刻,道:“可你也说过,因此有些怨恨我。” “没错,可我更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是自己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商挽琴叉腰,一脸骄傲,“我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很能自己扛责任!温香应该学学我!” 他瞧着她嘚瑟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 “你啊……” “好,我明白了。”他眉眼柔和下来,“表妹是好孩子,我都知道的。” 商挽琴一抖:“噫,我都十九了,今年秋天就满二十了,不要再叫我‘孩子’,好肉麻的!” “好罢,快些回去,肉麻的好孩子。”他笑着,不顾她的抗议,起身按着她的肩,将她轻轻往外推,“你也吃过午饭了,总算能好好休息了吧?” 商挽琴下意识走了两步,又扭头:“你怎么知道我吃过午饭了?” “我想也知道,表妹不是会饿着肚子睡觉的人。”他理所当然,带着点调侃,“况且,你一身肉包子味道。” “……噫!芝麻糖,你快来,我们不要理他了!” 她心想,睡是不能睡的,她还得去看看温香究竟如何呢。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芝麻糖“扑棱棱”飞到她头上。 乔逢雪多看了那银色的小鸟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一促,旋即神态又恢复正常。 他目送表妹远去,然后坐下,手指轻轻一扣椅子扶手。 兰草法象光华一闪。 清脆的响声响起,四周有水一样的波纹荡开。 他神色变得淡如冰雪,声音也同样如此。 他冷冷地说:“雪寒,进来领罚。哦对了,先把屋里的垃圾扔了。” 桌上那精心制作的药膳,已经冷透。 他坐得远远的,嫌恶似的,看也没往那里看一眼。 * 温香踉跄着跑开。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今日奇耻大辱……奇耻大辱!从未受过这般的奇耻大辱! 她完全忘记了,当年父亲去世后,败家子的兄长险些将她送去给富商当妾,就为偿还赌债。那时,她也是这样通红着脸,满心想着“奇耻大辱”,而乔逢雪推开她家的大门,从风雪中走来,平静地告诉其他人:“滚,这是我们玉壶春的人。” 她是多么喜欢他…… 不,她是多么喜欢他所代表的那种权力啊。 分明孱弱之躯,却能驭使神妙的法术。玉壶春的门主,冰魂雪魄的天下第一驱鬼人,走到那里都让人敬服。 那样的显赫与强悍,宛如遮天蔽日的大树;只要走进他庇护的范围,就能从此高枕无忧。 不是没有察觉过他的为难和疏远,可她暗暗揽镜自照,心想:这样柔弱、聪慧、美丽的女人,又对他一心一意,他哪能不心软。 她如此自信,也全然忘了,这毫无力量的美丽甚至不能够让她那赌棍兄长心软。 她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跑到了何处,但还注意着没有跑出拂云门的范围。她牢记这是翠屏山,山中有一些恶鬼,据说不强,是青萍真人留给弟子们练手用的,可那也不是她可以应付的。 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顾,最后不知怎么地,她冒出一个念头:不行,不能这样放弃。 之前她也这样想;无数次都这样想。 而且她也付出了行动:一年前,她根据祖传的秘密药方,将一种药碾成粉末,一些加入他的汤药,一些作为他使用的熏香。那气味并不浓烈,全然就是清苦的药味,可如果遇到她自己佩戴的香料,就能产生类似催/情的作用。 她是豁出去了才这样做的。 而且她明明感觉到,他的目光已经渐渐多地停留在她身上。 可为什么从去年年底开始,一切就变了?对了,是从商挽琴被指认偷了二百两银子开始,难道他知道…… 温香深呼吸几次,慢慢平静下来。不行,不能放弃,她还是这样告诉自己,要再想想办法。 她的目光停在了不远处。那是凌言冰的住处。 凌言冰,据说也是难得的驱鬼人高手。 而且,如果不出差错,明天他就能康复。 假如…… 为什么不试试? 她看得出来,他眼里有野心。都那样虚弱了,却还是挡不住那种丑陋的、嫉妒的眼神。 温香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心道:是你们逼我的。 旋即,她理了理头发和衣衫,露出温柔的笑容,不慌不忙地往那头走去。 她唯独不知道,有一丝淡淡的黑气,从她眼里一闪而逝。 第二十五章 商挽琴放心不下, 就一直跟着温香,也看见她去了凌言冰的屋子。 她跟上去,见温香和屋内的主角厉青锋说了几句话, 就坐在凌言冰床边,察看他的状况。 又过一会儿,凌言冰短暂地醒了过来。温香便温言细语地安慰他, 告诉他明天就会救治他。 “凌公子安心,你为人侠义、才华横溢,便是老天都不舍得你出事。明天之后,你就能很快好起来。” 窗户挂了纱,滤得阳光柔和,照得她恍如山中精灵。 从商挽琴的角度,看不清凌言冰的神情, 只知道他好久都没说话。就在她以为那人已经重新昏睡过去的时候,他开口了。 “好……温香姑娘,你真像仙子一样善良。” 声音柔和沙哑,带着不可忽视的强烈憧憬。 而温香似是一怔, 低下头,羞涩般地说:“凌公子过奖了。” 商挽琴一下就明白, 凌言冰心动了。至于温香……看不懂,她这情感转变也太快了,难道是有什么“一键控制”的开关在身上? 她迷惑挠头,又跟着温香回到房间,确定没再看见鬼气, 这才退走, 真正回到自己屋中。 什么都没发现,这其实是好事, 代表潜在的麻烦少了一桩。 可莫名,商挽琴还是有些心思重重。 大概是烦恼于当个正人君子太麻烦了?这时候她竟然有些怀念兰因会的作风,管你三七二十一,老娘看你不爽、觉得你不是个好东西,就抽刀砍了你。证据?这把刀砍得动你,就是证据! “芝麻糖啊芝麻糖,”她不由发出感叹,“为了防止你姐姐我变成彻头彻尾的危险精神病,你可一定要早早长出冠羽,到时候一口一只恶鬼,多轻松!” “啾!” * 接下来的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鬼气也好,原著中的狗血三角恋也好,都没有丝毫苗头。 凌言冰很顺利地被救了回来。青萍真人用承月露炼制了特别的丹药,又配合一套复杂的阵法,为他驱逐了体内的毒素。 那些恶心的绿色液体一滴滴从他指尖滴落,腐蚀了床和地面,最后被阵法的线条吸收。 等救治完成,自然有一番兄弟情深、感恩这个感恩那个的场面。主角厉青锋也非常信守承诺,尽管不舍,却很干脆地献出了宝物。 那是他脖子上挂的一块骨牌,很像个装饰品。 他摩挲着那东西,面露忧郁:“这是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也不知它是个什么,只听我们家乡的大巫说,这是很珍贵的东西。” 乔逢雪立即推辞:“既然如此珍贵,又意义特殊,我怎可收下。言冰是我兄弟,我救他是应有之义,不为任何回报。” 厉青锋却很坚持:“我说过要送,就是要送。大巫说过,言而无信、必遭天谴。” 话说到这一步,乔逢雪只好收下。 那一边,凌言冰看他们几眼,忽然苦笑:“青锋为了我,实在付出太多。那东西我曾向他讨来观察,他都不情愿!如今却送给逢雪,我这个大哥真是惭愧至极!” 商挽琴精神一振:来了,你这个茶里茶气的狗东西! 这段她记得清楚啊。 原著里,凌言冰一直对主角的饰品很感兴趣,但主角一直没舍得给。后来为了救凌言冰,主角要把宝物送乔逢雪,这时凌言冰就茶里茶气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一说,乔逢雪就不能不有所表示,当即就说,东西他收下,可是他要交给厉青锋自己保管。又说,既然厉青锋是凌言冰的兄弟,那就也是他的兄弟。 如此一来,其实就是没收,却又全了厉青锋的心意。 厉青锋非常感动,当即口称“乔二哥”,正式定下了三人的兄弟名分。 再后来,他们发现了宝物的秘密:这个宝物,其实是一张藏宝图的一部分,而那宝物就是人人觊觎的九鼎。 乔逢雪虽然想要九鼎,却信守诺言,并不要求主角交回宝物。 但凌言冰却起了心思。等他赶走了乔逢雪、夺得了玉壶春,就开始软硬兼施让主角交出宝物,以至于最后两人彻底撕破脸。 商挽琴当初对主角很有点意见,一个原因就是,乔逢雪对他处处都好、从无坏心,可在乔逢雪遭难时,主角却优柔寡断,没有及时出手相助。等后来凌言冰伤害了主角的利益,主角才说要为乔逢雪报仇,并且一副大义凛然、对小人深恶痛绝的样子。 就,当谁是个傻子呢!不知道是作者笔力问题,还是角色本身确实有问题,只现在商挽琴身在书中,她就当是角色本身的问题! 打从一开始,她就等着这话呢。 眼看乔逢雪就要开口,她生怕这圣父表兄说出那一段“东西我收下,但给你保管”的名言,于是抢先一步走出,一把抓过厉青锋手里的骨牌。 “做得好啊青锋小兄弟!你们大巫说得很对,言而无信是会遭天谴的!” 她手里动作凶狠,嘴上甜蜜蜜,大力夸赞:“我看你骨骼清奇、前途无量,为了不让你将来受灾,这宝贝我们就收下了——表兄,你可千万不要再推辞,让人家为难,万一以后出事了,那多造孽!” 她脸上笑眯眯,手里将骨牌攥得紧紧的,甚至都有递给乔逢雪的意思。 其他几人都看愣住了。 凌言冰面色微变。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正眼看了商挽琴,嘴角无意识抽搐了一下;一个狠戾的表情一闪而逝。 乔逢雪扫了他一眼。 接着,他看向商挽琴,目光又落在她手里的骨牌上。 正当商挽琴以为,她还得费一番唇舌,才能说服这个固执的圣父时,他却忽然露出淡淡微笑。 “表妹说得有理。我便收下了。” * 一直到启程回金陵时,商挽琴都有些不能相信:这么容易就让乔逢雪改变心意了?他是那么听劝的人么? 但脖子上的骨牌质地温润,她能随时摩挲,确认这就是现实。 ——乔逢雪把骨牌给了她。 是背着其他人的。他说:“表妹喜欢的话,就帮我保管罢。原本给了你也无妨,但到底是他人珍重相赠,不好真的转手。” 这下,商挽琴真的有点相信乔逢雪把她当亲妹妹了。她还以为那只是婉拒的客套话。 摸着骨牌,她非常感动:她就是个俗人,她必须承认,当圣父的圣光是对着她全力发射的时候,她就一点不嫌他太为别人考虑了! 她回忆着设定。 现在的骨牌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划痕般的笔画。但商挽琴知道,一旦集齐五张骨牌、拼为一体,这些笔画就会连接起来,形成地图,指示九鼎的位置。 书中说,九鼎“悬于地下浊气河流,漂浮不定”,只有跟着地图指示,才能找到它。 这也是为什么,商挽琴没有想过“我读过剧情我知道去哪儿找九鼎”——原著永远坑了,而且九鼎的位置一直在变。 借助乔逢雪的力量,还更有可能集齐骨牌。 只是她真没想到,乔逢雪就这么轻轻松松把东西给她了。说是代为保管,可她清楚,这和送给她没什么区别。 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如果乔逢雪知道这东西和九鼎相关,应该不会送吧?他自己也想要九鼎,也有他自己的愿望要实现。 不过,就允许她再卑劣一点点,将这骨牌占为己有吧。 “芝麻糖,来试试看。” 她手托骨牌,指挥芝麻糖站在上面。芝麻糖是作者钦定开启九鼎的钥匙,和地图之间存在特殊感应。只要有一张骨牌,再请芝麻糖帮忙,要找其他骨牌就容易许多。 原著里,主角也是用这种方法收集骨牌的。 可让商挽琴意外的是,她等了许久,芝麻糖只是站在骨牌上,歪头瞅着她,还可爱地“啾”了几声。 总不能是个假的吧? 可仔细感应,她觉得骨牌内部确实有些神秘的力量,轻易仿制不出。 莫非是芝麻糖太幼小、还没长出冠羽,才没反应? 虽有疑惑,但商挽琴也只能暂时放下这件事,重新将骨牌挂在脖子上,并仔细塞在衣服内侧,不让别人看见。 做完这件事时,门外正好响起了人声。是拂云门的弟子。 “商姑娘,车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商挽琴应了一声,带上收好的行李,叫上芝麻糖,匆匆出了门。 到大门口时,其他人都齐了。 今天阳光很强烈,晃得人人面容都有些模糊。只乔逢雪头顶有伞,眉眼清晰可见。他神情说不上冷淡,也说不上含笑,只一种清风明月般的疏淡之意。 其余人等,除了温香和江雪寒,还有坐着轮椅的凌言冰,和推轮椅的厉青锋。 乔逢雪本在和凌言冰说话,两人一个温雅,一个俊朗,说话时神态亲密,简直像亲兄弟。 商挽琴还听到了他们一点话音: “……那骨牌是青锋的宝物,我自然会倍加珍惜,已经是好好存放了……” 凌言冰还惦记那东西呢?他别是知道那是什么吧! 商挽琴暗中翻个白眼,奔上去,有意无意往两人中间一站,面上大大咧咧地说:“我来了我来了,大家久等了啊,那我们就出发吧!” 那两人都像没察觉到她的意图,很自然地结束了闲聊。 凌言冰还爽朗地和她打招呼:“商姑娘!我听青锋说了,凌某这条命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也有商姑娘一份力。大恩不言谢,今后商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少年厉青锋也看过来,认真地说:“谢谢你帮忙救了凌大哥。” 商挽琴笑眯眯:“你们真客气,那我记着了,今后有事我一定和你们开口。” 江雪寒在背后嘀咕:“明明主要是门主出力,你倒是不客气。” 乔逢雪咳了一声,江护卫立即噤声,安静打伞。 “走罢。”乔逢雪说。 青萍真人并未出现,说是有事。只拂云门的弟子为他们送行。 但在即将踏上山路时,一道青绿的流光从背后飞来。 流光划过他们头顶,化为一片梧桐叶的图案。一种清灵庄重的气息散开,似山野风过、令人舒畅。 “青萍真人的法印?” 众人惊讶起来。 “挽琴,乔小友。” 从法印中,传出了青萍真人的声音。 “三月三,落月山庄召开‘卜天之会’,占卜龙脉和国运。这是请柬,你们记得要来。” 两张杏黄色的请帖,凭空而落,晃晃悠悠飞到两人面前。 上面用潇洒飘逸的字迹,写了“落月山庄”四字,又邀请天下群英于三月三前往山庄,共商天下大事。 “落月山庄?” “落月山庄!” 拂云门的弟子发出惊呼,看来事先也不知情。 落月山庄是一个地名,也是一个聚会的名字。 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一个玉级驱鬼人主办的聚会。 天下驱鬼人众多,但玉级驱鬼人不超百人。他们之中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独到的本领,能够守护一方安宁。 自从大周名存实亡,玉级驱鬼人们就约定,每隔十年,便去落月山庄聚会,占卜国运、查探九鼎下落,期望早日修复龙脉,平息天下恶鬼。 转眼几十年过去,九鼎依旧下落不明。 落月山庄之会,渐渐也就成了比斗大会。玉级驱鬼人们会带上自己看好的后辈,彼此斗法,也好认识一番,积累交情。 商挽琴眼睛一亮。 她记得这段剧情!原著里,就是在三月三的落月山庄,青萍真人占卜出“九鼎即将出世”的传闻,从而正式开启了一番风雨。 要是没记错,那次聚会上,会出现手持第二块骨牌的人。 她原本还琢磨要怎么混过去,没想到青萍真人送来了请帖,真是碰巧了——咦,等等,莫非是专门送给她的?毕竟乔逢雪本来就是玉级驱鬼人,随便都去得。 商挽琴回过味来,立即笑开,眉眼盈盈如鲜花绽放,惹来四周好几人的目光。 “多谢真人,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真人!” “我只是做了我认为该做的事。好了,去罢。” 青萍真人故作严肃,但话尾音里终究泄露一丝笑意。 梧桐叶法印消散。 商挽琴喜滋滋揣好请帖,又看向乔逢雪。他也正看着她,似乎看了一会儿了,目光明亮又幽深,似乎在琢磨什么。 商挽琴也看着他,也眼睛亮亮的。 “表兄?” 他回过神,笑了一下,似乎有点无奈:“嗯……一起去吧。” 一行人踏上山路。 商挽琴走着走着,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云雾缭绕,已然遮掩了那片清雅的竹屋建筑。拂云门隐没在翠屏山中,如同从未出现。 她抬起手,用力朝那片云雾挥了挥,然后转过身,快步跟上了其他人。 第二十六章 在回金陵的路上, 还发生了一件很小的事,是关于温香的。 商挽琴对温香的观感,不算很好, 但也不算特别坏。可能因为她总觉得是自己先挑事儿的,温香针对她也很正常,今后保持距离就行。 再说, 温香被乔逢雪彻彻底底拒绝的时候,还怪可怜的呢。 可能因为这点缘故,商挽琴做了一件事。 由于自幼受训,她的五感非常灵敏。出发前,她在温香身上嗅到了很淡的、带着一点点酸味的血腥味。 很多驱鬼人的五感都很灵敏,但男人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 商挽琴不同,她一下就明白:温香来月事了。难怪她看着脸色苍白, 精神很不好,也不怎么说话。 像商挽琴这样自幼习武、跑惯江湖的人,一旦来了月事,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只能吃点药控制一下。如果练了一些特别的功法,可以自己控制一下时间, 会更方便——商挽琴就练了。兰因会可不希望自家杀手杀着杀着突然来个姨妈。 这是多么不武侠、不仙侠,从不会被男作者提到,甚至也很少被女作者提到的问题啊——但它真的存在。 商挽琴起了点同病相怜的心思,就主动说,挨着温香坐。 只有一辆神行车, 虽然内部空间比看着大, 但要挤下三个成年男人、一个少年郎、两个成年女人,哦还有一只小雏鸟, 还是有点挤。 更别说,上车的时候,厉青锋还傻乎乎地跟温香说:“温姑娘,凌大哥身体虚弱,能不能麻烦你路上多照顾他一下。” 当时,商挽琴还以为温香会想办法拒绝呢。她看着柔弱,其实挺会保护自己的,比如在玉壶春里的时候,她就打死不接近臭烘烘的男人,最多隔着距离安抚几句,还能不得罪人,怪厉害的。 没想到,温香只是神情僵硬了一下、犹豫了一下,就露出一个温柔又善解人意的笑容,说:“好,我……” 商挽琴看不下去了。 她晃过去,一巴掌按住厉青锋的肩,笑眯眯道:“青锋啊。” 厉青锋惊得在她手下抖了一抖,好似一只吃惊的猫,才说:“商姑娘找我什么事?” 商挽琴还是笑眯眯:“温香姑娘这会儿自己都不舒服呢。青萍真人不是给了一些丹药吗,说按时吃就行,你就能做——我看凌公子自己也行,是不是啊,凌公子?” 凌言冰本来正看着温香,闻言一下抬起头,愣了一下才赶忙说:“对对,温香姑娘不舒服,就先好好休息,我这人皮糙肉厚,哪用姑娘操心……温香姑娘,你哪里不舒服?” 商挽琴咳了一声:“走了啊走了,上路了,不耽误了,看我表兄都在瞪我们了。” 乔逢雪确实在看他们,闻言也略一扬眉。他没说什么,只给了一个怎么解释都可以的“嗯”字,就转身上了车。 从商挽琴开口后,温香就一直沉默。 一直到他们路走了一多半,在某个驿站歇息的时候,她才在隐蔽的角落里喊住她。 “我是不会记你情的。” 她抿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 商挽琴手里正拿块绿豆糕啃,含含糊糊地说:“哦。”然后就想回房。 温香却又叫住她:“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得意到都能高高在上地来施舍我了?” 商挽琴有点莫名其妙地回头。她站在楼梯上几阶,自然要垂下眼睛才能直视温香。可能是这个缘故,她的气势要高一头,温香的气势要矮一头。 “你想法真奇怪。”商挽琴说。 温香咬住嘴唇。她微微抬头,仔仔细细地看那人,看她目光坦荡、神情从容,是那种心怀笃定,无论旁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她的笃定。 从前……商挽琴也是这样吗?不,以前她明明色厉内荏,情绪也很好操纵。 难道说,是青萍真人的垂青给了她底气?又或是乔逢雪的偏袒……啊,她明白了,那就是握着权力的滋味吧,可以像这样垂眼看人,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对敌人伸手。 那副样子,居然和乔逢雪有点像。凭什么啊,她也只是个铜级驱鬼人,一个小人物,就只是运气好…… 温香不愿意承认,但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羡慕。也许从前她就羡慕商挽琴了,羡慕她有好的小姨、表兄,还能当驱鬼人,不像自己,柔弱的身体学不了武,也没有学法术的天赋,仅有的亲人还是拖累。 “你……” 其实温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她开口了。 “你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又想陷害我?” 她看见,吃惊的表情从商挽琴脸上闪过。 接着,那人居然笑起来。她从楼梯上跳下,一步就蹿到她面前,动作快得惊人。温香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她手一抬,将什么东西拍进了她嘴里。 “……唔!” 温香惊恐地睁大眼,第一反应是被下了药。 那人倒是愈发从容,拍拍手,后退两步,欣赏似地看着她,说:“是啊,我的鬼主意不仅打了,还做了。绿豆糕好吃吧?我吃剩下的,哈、哈、哈!” 说罢,她按住楼梯扶手,用一种很漂亮、很轻盈的姿势翻身上了楼。她那只银色的小鸟宠物,也轻盈地随她而去。 温香脸都绿了。 她自幼喜洁,宁可饿着从不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没想到在这儿中了招。她很想吐出来,却又觉得随地吐东西不雅,万一被人看见可就糟糕,一时竟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只能够用愤怒的眼神,盯着楼上的方向,仿佛这样就可以报复那早已消失不见的人。 商挽琴……商挽琴!太可恶了!她总要,总要,总要……! 然而,令她自己也非常意外的是,在这厌恶与愤怒中,一种新奇到堪称怪异的想法,悄悄冒了个头: ——如果商挽琴功夫这么好。 ——如果商挽琴还得到了青萍真人的青睐。 ——如果商挽琴能够在法术上也有所长进。 ——如果商挽琴能一直得到乔逢雪的爱重。 ——如果,商挽琴甚至能在三月三的落月山庄之会上,再捞到点名声。 而,乔逢雪又是个病秧子,天知道能活多久。 而,那之前被她看中的凌言冰,现在还坐在轮椅上。她嘴上虽然安慰他,说他的身体会恢复,但其实她听到了青萍真人对乔逢雪说的话,说凌言冰纵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恐怕会落下一些隐疾。 那……凌言冰可就不太行啊。 所以,如果是商挽琴呢?她们关系糟糕、相互敌视,但商挽琴今天居然看出她来月事,还帮了她…… 温香又不傻。虽然商挽琴没明说,但她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插一嘴,帮她拒了凌言冰,又非要挨着她坐。这种程度的“关系糟糕”罢了,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她只要有心修复,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知不觉,温香想出了神,竟然不小心把那口绿豆糕咽下了。 甜腻的糕点一入喉,她就反应过来不对,脸色大变。接着,她左右看看没人,拎起裙摆,小跑着回房了。 ——回房总能吐了吧! 刚才那怪异的想法,也暂时被她抛在脑后。 * 商挽琴完全没把那件小事放心上。 她既没去想温香可能有的想法,也更不会去想什么“关系修复不修复”的,这谁想得到嘛! 她的注意力,一多半在三月三的落月山庄聚会上,一小半在商玉莲身上。 是的,商玉莲,她名义上的小姨。 她都快忘记了,之前她是在商玉莲眼皮子底下偷跑出来,追去翠屏山的。 回去后,商玉莲发了很大的火,乔逢雪都劝不住。虽然乔逢雪是门主,但他毕竟也是商玉莲的晚辈。 商玉莲指着他说:“你病病歪歪,不去找郑医仙把脉,在这儿转悠什么!” 郑医仙是回春楼楼主,天下有名的神医,就是姓郑名医仙,人如其名。 商玉莲又紧接着骂: “你要还认我这个姨妈,就别拦着我教训这小兔崽子!不是说音音不再是玉壶春的人?那她就只是我的家人、我的晚辈!她今天敢冒死去追你,明天指不定能拿把刀子戳自己心窝子!” 乔逢雪除了无奈地说一句“表妹不是小兔崽子”之外,其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商挽琴倒是还敢抗议:“谁会戳自己心窝子啊,我还想继续活呢!” 结果又被连训几十句,让她深深后悔:就不该多这嘴。 之后,她的日子就是:被唠叨被唠叨被唠叨-忍不住回嘴-被唠叨得更厉害…… 最后,她不得不写了很长的检讨书,还答应商玉莲,说会开始恶补法术,“争取早日不当三脚猫,早日成为法术高手”。 商挽琴本来还有点不乐意,结果一转头,发现乔逢雪也被要求写检讨,就乐出了声。 “表兄你也写啊?你不是门主吗?小姨只是副门主呢!” 乔逢雪一边写,一边苦笑:“门主也得有小姨啊。” 然后,他大概也觉得不平衡,就干脆拎来江雪寒,命令说:“你也写检讨。” 江雪寒愣住:“啊?” “啊什么啊?” 江雪寒以为自己又犯错了,当即脸色一凛,肃然道:“是,门主!” 三个人一起写检讨,商挽琴心里彻底顺气了。 她边写还边和乔逢雪讨价还价: “表兄,你看,我这次偷偷出门,帮了你大忙,对吧?” “所以?” “所以,你不要报答我的吗?” 他看过来:“表妹想要什么?” 商挽琴深沉道:“洗刷冤屈!” 她本以为他会问“什么冤屈”,也做好了说明的准备,谁知他应了一声,说:“那二百两银子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语气很自然,也很随意。 商挽琴一时愣住,不知该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说什么”,还是先问“什么时候处理的,怎么处理的”。 乔逢雪似乎看穿了她的疑问,道:“我走之前就吩咐过了,莲姨也来和我说过……嗯,是金玉楼那边出了差错,该罚的都罚过,也贴了公告,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商挽琴这才明白,为什么回到玉壶春后,不少弟子都用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她,甚至有人过来打招呼,含含糊糊地说“抱歉”,然后赶紧走开。 她还以为他们失心疯了咧。 小小感叹一番,她就埋头继续写检讨。 倒是乔逢雪等了一会儿,没忍住问:“表妹不想再说什么?” 她头也不抬:“我不会谢你的。” 他沉默片刻,叹气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没有及时解决,让你受了委屈。” 商挽琴笔尖一顿:“我倒不是说这个。你不用道歉。” “……不用?” 她垂着眼,对着墨迹未干的纸张笑笑,语气随意:“只要你还是你,就没什么可道歉的。” 他又沉默一会儿,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调问:“那方才表妹说的‘不会谢’,是指什么?” 商挽琴重新运笔如飞,语速也快:“因为这是你身为兄长应该做的!” 不是说好了“亲如兄妹”吗,行,拿出态度!她自认是救了他,将来还打算继续救他,可是很有底气的。 片刻后,屋中响起了他的笑声,难得的响亮。 外间的江雪寒听见这笑,回过头,有点好奇地看了一眼,又苦哈哈地继续写他的检讨了。没想到啊,都二十五岁的人了,搁外面早成亲都当爹了,还要在这儿写检讨,唉…… …… 商挽琴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差错,才会栽给她二百两银子的黑锅。 所以她去看了看贴出来的告示,还跟其他人打听了一下。 才知道,说是金玉楼内部有人贪银子,临近年前查账时,又害怕被发现,于是抓了个替罪羊。 那人在金玉楼里算个小领导,有点权力,不过长得很丑,为人也势利。 “我得罪过他?”商挽琴努力回忆。 旁人咳了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中推搡几下,无声地选派出一个代表,出来说: “那个,商姑娘……你当初当他的面,骂过他‘肥头大耳、尸位素餐,攥着一点小权力、小本事,就把自己当个人物,我是门主表妹,我要的东西你敢不给我,我迟早要你好看!’” 对方尽量以微笑的表情、和善的语气,说出上述内容。 商挽琴沉默片刻,幽幽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不过,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根本一字不差了吧!? 对方连连咳了很多声,差点挂不住笑,有点尴尬地说:“那个,其实,我们当初……当初觉得,商姑娘还骂得挺解气的……” 商挽琴挑起眉毛:“好啊,觉得我骂得对,你们怎么没人帮腔?” 那几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个借口跑了。 既然摘了“偷二百两银子”的帽子,商挽琴就能正大光明地在玉壶春中晃来晃去了。 说起来,因为乔逢雪就住在玉壶春的后边儿,前面就是门派的地方,所以商挽琴仅仅是“名义上离开了玉壶春”,而实际上,她见到的一直是过去那些人。 不同的是氛围。 以前她去哪儿都能搞出一番事情,不是她哭,就是别人哭——别人哭的时候比较多。 但现在,人人都友好不少。 这句话的意思是:商挽琴现在态度很好,见人就笑,既不冷嘲热讽,也不故意抢别人东西,也不会故意捧高踩低,也不会在别人聊天的时候硬凑过去贬低一番,也不会以铜级驱鬼人的身份大肆嘲讽其他高级驱鬼人们“实力太差”…… 再加上之前那二百两银子的事终于澄清,她终于初步摆脱了“玉壶春那个人嫌狗憎的表妹”名头。 甚至有个不大记得住脸的弟子,对她格外关照,甚至还问过她要不要回来玉壶春。 嗯,商挽琴有点怀疑,就是这个人在她之前摔跤的时候扔了石头过来,害她磕到了脑袋!无事献殷勤,那可是非奸即盗。 不过,那次真挺奇怪的,她怎么可能被门槛绊倒呢……还真是天意? 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构成了她近期的生活;平淡而放松。 不久后,就是检讨刚写完的那天,商挽琴碰见了温香。 第二十七章 那天, 商挽琴去回春楼拿药。 她虽然不再是玉壶春的弟子,但作为门主家眷,她至少能用银子买到玉壶春的内部药物。 她最近小金库富裕, 有当了珠钗换来的一百八十两银子,还有在拂云门中分得的三百两银子(青萍真人大手笔!没错了这就是她异姓的亲人!),底气很足, 能够趾高气扬地买最高品质的伤药。 就是在回春楼里,她遇见了正在制药的温香。 那位大小姐正在细细地碾药粉,身边惯常用的婢女居然一个都不在。 商挽琴觉得有点奇怪,就多看了两眼。她没刻意收着声,就引来温香的注视。 温香立即蹙了细细的眉头:“你在看我热闹?” 商挽琴:“啊?” “难道不是?”温香脸色有点难看,“你总不会说,你不知道我被莲姨处罚了, 要以一整年的制药活计来抵?” 商挽琴肃然起敬:“谢谢你,我现在知道了。” 温香见她真不知情,神情略好了一些。她垂下眼,继续碾药。 商挽琴凑过去, 悄悄沾了点药粉,送到嘴边一尝:嗯, 没毒,放心了。——她还记着翠屏山中那一眼鬼气呢,不觉就会多注意下温香。 温香不明所以,还以为她是为了自己才靠过来的,不由心想:难道她也想和我修复关系?是了, 她好像懂事了一些, 知道收敛脾气,懂得经营关系了。 又想:那自己该说些什么, 做些什么?是接受她的示好呢,还是不接受呢? 等想完了一圈,好不容易有了定论,抬头一看,商挽琴已经走得人影都没了。 ……她甚至没问一句自己为何受罚!!! 温香默然片刻,手里药杵重重落下。 她盯着那些药粉,有点心烦意乱,想起兄长说过的那些话。 ——“什么一年白工不白工的,关我屁事!今年你要是拿不出钱,这些婢女一个都别想留!” ——“没办法?不还有你自己吗!哼,我这妹妹,仔细看看还是很有姿色的嘛!” 好烦,好烦,好烦,好烦……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她眼中有黑气闪过。 药杵一声接一声,单调乏味,却又暗藏着什么压抑的力量。 玉壶春楼上,窗边有人搁下笔,侧头往外看了一眼。 片刻后,他嘴角无声地勾了勾。 接着,他回过头,看着还没有动静的门。又过一会儿,那门被推开了,那道好像永远快快活活的声音,和风一起涌了进来。 “表兄,我把药拿回来了!我就知道,当门主的妹妹,是很有好处的。” 他微微一笑,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关的话。 “表妹,恭喜,你的芝麻糖很快就会长出冠羽。那之后,无论什么恶鬼,都瞒不过你了。” * 二月来临。 乍暖还寒,天空已经有了些春日的明朗。金陵城中有些性急的人,已经拿了风筝出来放。春风急,纸鸢飞,和平繁华的金陵城,开始了不被恶鬼侵扰的新一年。 商挽琴蹲在书店里,一本本地翻书。过会儿腿麻了,她就换个姿势继续翻。 掌柜的盯了她好几眼,往这边转了好几圈,没忍住念叨:“商姑娘,你到底找什么呢?这可都是古籍,要是翻坏了……” “注意着呢,注意着呢!” 掌柜的拉下脸:“要不是看在玉壶春的面子上……” 商挽琴头也不抬:“既然都看面子了,林掌柜你就不要多话了嘛!” 掌柜的:…… 哎呀,真是个不可爱的姑娘! 但其实,这家书店的林掌柜和商挽琴关系不错。 林掌柜是大半年前从北方来的,原本也是殷实人家,但北面糟了恶鬼,他家良田变沼泽,还被当地恶霸欺负,实在没办法,就南下来金陵城碰碰运气。 结果在路上撞了鬼。要不是碰巧商挽琴路过,一刀砍了恶鬼,又亲自带他们来了金陵城,林掌柜一家就交待在路上了。 林掌柜这人读过书、人品好,但嘴巴有点毒,性格有点板正,特别爱惜字纸,经常就有点儿嫌弃商挽琴。 但其实,他心里很感激商挽琴的恩情。也只有商挽琴来翻他的宝贝古籍,他才肯干,别人?不买下来就一边儿去! 林掌柜一脸不高不兴,手里却给商挽琴倒了一杯茶,又拎来个板凳。 “行了,慢慢看吧,不催你了!” 商挽琴嘿嘿一笑。 她是来找关于食鬼鸟的资料的。不过,关于食鬼鸟的记载只有零零星星的一些,多半还是传说。 有说多吃糖可以让食鬼鸟长得更快,有说要让食鬼鸟每天多沐浴月华,尤其是帝流浆垂下之时。 还有说,要让食鬼鸟每天正午在太阳下暴晒一个时辰,“吸收太阳精气”。 就……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最后,商挽琴得出结论:还是得听青萍真人的,多带芝麻糖去接触一些恶鬼,给它吃吃鬼气。 “林掌柜,那我这就……”走了。 站起来的瞬间,左肩传来一种奇怪的粘滞感。下一刻,她手里就多了一样纸团。 商挽琴眼角看见蓝色的火焰一闪而逝。 她眼神微沉,快速展开纸团,扫了一眼。在她阅读完的瞬间,纸团就化为飞灰。 这时候,林掌柜才走过来:“走啦?不找了?” 商挽琴灿烂一笑:“走啦走啦,林掌柜,你帮我照顾一下芝麻糖呗?我有点急事,一会儿就回来。” 芝麻糖原本就落在柜台,闻言疑惑地偏头。它显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扇着翅膀。 商挽琴对着它微微摇头。它盯着她,慢慢安静下来。 林掌柜不明所以:“我这儿可没鸟食……那,喂点儿水?它不会乱拉吧?” 商挽琴笑道:“它是灵,又不是真的动物。可聪明呢,林掌柜看着它就行。要是有谁想带走它,你别给。” 林掌柜道:“那好。” 商挽琴走出书店。 书店位于金陵城繁华的商业街,在东边。这会儿正是中午,街上人少了许多,都开始吃午饭、休息了。 她往西走去,刻意绕了一下路,避开了正中的玉壶春。 不久后,商挽琴来到了城西的张记当铺。 跨进门槛,她先看看柜台,发现那儿坐着个活人。对方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地低下头。 她收回目光,自行走到后头,打开了密室。 “狐狸脸,我不是说过,没急事就不要主动联系我……” 一直到这个时候,商挽琴都是笑着的。 但下一个刹那,她的声音冻住了;像被一柄无形的尖刀斩断。 她直直看着前方,面上笑意一点点褪去,那些血色也一点点褪去。 但接着,她又重新笑出来。还是那种灿烂的笑容,只眼睛黑沉沉的、毫无情绪,只剩一点烛光的反光。 她说:“师父,您来了!” 密室中点着九层高的枝形烛台,灯火极其稳定,没有丝毫烟熏火燎之感。在那稳定的亮光里,一名高大的人影,正转过身来。 他向她伸出手。 “鬼羽,过来。” 长发垂落,一张黑色面具完全遮盖了他的面容,面具上绘着鲜红的线条,像图案又像文字。 饶是隔着面具,也能感到一束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但如果仔细看去,面具孔洞后只有两点暗红的光芒。 商挽琴走过去,单膝下跪。 她恭恭敬敬: “我还道是谁找我,原来是师父您。您怎么有空来金陵了?” 男人笑了一声。他的声音是一种被扭曲过的奇怪音色,有点像尖锐的指甲滑过金属表面。 “我叛逆的徒儿在金陵待了一年,毫无进展,我怎能不来看看……她是不是起了二心?” 商挽琴立刻肃然道:“怎么会呢!是谁造谣我,让他来受死!” 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她,红焰的眼睛毫无人类的模样。 “造谣?”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掌落在她头顶,在致命的百会穴的位置来回轻轻摩挲。 “这里就是子蛊所在的位置。鬼羽,我从不担心你背叛,因为你的命掌握在我手里。可是,你会不会说谎,会不会谋划什么,会不会像当年一样……用我教你的本事,反过来刺进我的胸膛?” 他声音轻柔,越来越带笑。愉悦的笑意。 “为了让你牢牢记住我这个师父的威严,不如现在就催动子蛊吧?毕竟,越是刻骨铭心的痛苦,就越能让人臣服。师父当年教你的道理,希望你没有忘记。” 商挽琴垂头,盯着地面。她完全知道男人在说什么。 但她一动没动。她只是牢牢盯着地面的某一点,聚精会神,好像那里的一刻灰尘突然变成了一朵花。如果不是这样,她可能真的会流露出一些不该有的情绪,然后给自己和旁人带来灾难。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松松、带着笑意,还有点儿疑惑。 “师父在说什么呢!当年是徒儿年幼无知,自那之后,徒儿深刻地反省了自己,如今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鬼,正按照占命师大人的指令,努力完成潜伏玉壶春的任务呢!” 男人的手掌,牢牢按在她头顶,没有丝毫抬起的意思。 他还是笑:“你这能说会道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怀念。我想想,你唯一不是这副模样的时候,就是那两个小东西死的时候吧?嗯,你咬牙切齿、发疯一样攻击我的模样,也是很不错的。” 爹的你这个死变态%¥&%*…… 商挽琴在心里骂了一长串必须被消音的脏话。 “师父有师父的想法,”她甜甜地说,“我也有我的想法。有一些想法我至今未变,但我现在已经明白,只有师父和兰因会,才是我的归属。” “……唔。” 男人思考片刻,收回了手。 “这就是了。要说你全盘改正,我还真是不信。”他的语气变得漫不经心,“行了,来,说说你的任务。” 商挽琴迟疑片刻:“徒儿的上司,是大护法大人……” “哦,他?前些日子被落月山庄的梁不意一掌杀了,我正好无事,又听说我的好徒儿长了大本事,在玉壶春瞎闹了一通,又得到了拂云门青萍真人的垂青。” “听说你还带回来一只颇灵性的银色小鸟?倒是没见你带。小东西呢?”他还是笑着,“是一看见我找你,就忙不迭地将小鸟托给别人了?” 果然……他知道得这么清楚,兰因会在玉壶春里肯定安插了其他人。 商挽琴记下这一点,慢慢抬起头。 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很稳,甜笑道:“是呀,我是怕师父害了它呀,那我可不好跟玉壶春的人解释,就容易被怀疑。师父有本事,可以随心所欲,我不行的,我得步步为营、处处小心呢。” 不知道这话哪里戳到他了,他猛然爆发出一场大笑。 等他笑完,还鼓了几下掌。 “不错不错,我就喜欢你这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作风,这才是我的好徒儿!” 他手里掐出法决。 那是控制子蛊的法决。 商挽琴感到脑中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热,甚至仔细感受的话,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来动去。饶是她习惯了兰因会的变态作风,也忍不住脖子后起鸡皮疙瘩。 不过,这只是一种精神威慑。 实际上,子蛊是不可能知道宿主是否说谎的。只要宿主保持情绪稳定,不突然心跳变化,子蛊就什么都不会发现。 看来,死变态要开始问话了。 果然,他问:“好徒儿,我且问你,你在玉壶春中,是否特意为乔逢雪金针试毒?” 商挽琴说:“是。” “你为何这样做?” 她说:“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我要先取得乔逢雪信任。” 他又道:“拂云门一行,那乔逢雪本有中毒的迹象,最后却平安归来,可是你从中阻挠?” 商挽琴说:“师父,那就不是我了,我也疑惑这事儿呢。”这是实话。 他似是沉吟片刻,而后阴恻恻道:“最后一个问题。” “好徒儿,将来若有一日,我要你即刻亮明身份、手刃乔逢雪,你可能做到?” 第二十八章 商挽琴看着他, 迎着那两点非人的目光。 她笑容愈发盛开。 “岂止能做到。”她还是甜甜地回答,“就算要我从后头突然捅一刀,我都不会犹豫半点的!” 这可没带宾语啊。如果宾语是兰因会的话, 她已经在做了。所以,她说的也是实话,自问心安理得, 心跳速度一点不变。 男人肯定也感觉出来了。 他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毕竟那面具隐去了他的容貌甚至声音。他只是松开手,表示这次不会发动子蛊,来让商挽琴体验一把“生不如死半日游”。 “好徒儿,为师对你期待很高。” 他又来摸摸她的头,摸狗似的。 “你若成功,他日兰因会一统天下, 你便有大大一份功。届时,荣华富贵、名利地位,根本不在话下。反之……” 他语重心长。 “你明白的,对吧?” 商挽琴垂首。 “是, 师父。徒儿已经非常明白。哪怕是为了将来登上高位,有能力一刀砍了师父报仇, 徒儿也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呢!” 这个变态师父,总是会被这种真真假假的话愉悦到。果然,他又爆发出大笑。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所以才笑。 可师父啊,你难道不知道, 从来半真半假最致命? 商挽琴伏地拜道: “恭送师父。” ——祝你早日上西天, 迟早捅死你,死变态。 …… 男人离开了。 商挽琴在密室里多跪了一会儿, 才慢慢站起来。这个习惯是小时候养成的。那时候她还是真正的“师父的乖徒弟”,每次师父一转身,她就站起来,因此被打骂了很多次,最后才养成这个习惯。 那人看似离开,其实指不定藏在暗处,就看她是不是多跪了这么一会儿呢。 确定他真的走了,商挽琴才走到一边,轻轻踢了踢边上趴着的那人。 “哎,你没事吧?” 趴在地上的黑衣人,慢吞吞地动了动,然后翻了个身,露出脸上的狐狸面具,和身上一些新鲜的血痕。那些伤口半结痂,血液浸湿了黑衣,黑沉沉的。 “没死。”狐狸脸说。 商挽琴蹲下来:“你得罪师父了?” 狐狸脸叹了口气:“可能跪的姿势不对。吞天大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喜怒无常啊。” 吞天,就是商挽琴师父的名字。这名字极其中二病,然而她小时候一度觉得他非常帅气,想来真是脑袋进水了。 商挽琴也跟着叹口气:“是他的作风。要我给你上药不?” 狐狸脸说:“也行。” 商挽琴帮他上药。 期间,狐狸脸慢吞吞地说:“吞天大人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收你当徒弟啊?你说话那么不恭敬,身上连个伤口都没有,真不公平。” “我小时候挨揍还少啦?你不知道而已。”商挽琴撇撇嘴,故意用力按了一下他伤口,给后者疼得嗷嗷叫。 “但是,”狐狸脸叫完了,又开口,“你们为什么闹翻?我听说过,你是吞天大人的徒弟,以前威风得很,怎么现在沦落成这样了?要地位没啥地位,要实力嘛……也就那样。” “去你的,我一刀捅了你的能力还是有的。” 商挽琴一巴掌拍上他伤口:“上好药了,起来,地上脏。” “哦。” 狐狸脸慢吞吞爬起来。受了伤,他干什么都是慢吞吞的。 见他真死不了,商挽琴就打算离开。 但走了几步,她停下来,头也没回地说:“因为他杀了我两个朋友。” 狐狸脸抬起头:“朋友?还两个?” “嗯。”商挽琴还是没回头,声音也淡淡的,“准确来说,是一个人类朋友,和一个狗朋友。” 狐狸脸想了想,无语了:“不就是一个人和一条狗吗。” “你懂什么,我的狗比兰因会大部分人都像人。”商挽琴严肃道。 狐狸脸说:“哦。” 商挽琴挥挥手:“走了。” 狐狸脸却叫住她:“你还会想起他们吗?那个朋友……和那条狗。” “怎么想不起来?”商挽琴笑道,“我一直记着呢。” 那个叫乙水的、被割去了舌头的姑娘,那条被她从狗肉铺子抱回来的、叫鱼摆摆的小白狗。姑娘会笑,会抱着她无声安慰,会教她唱她家乡的歌。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 小白狗会撒娇,会摇尾巴,会打死学不会定点上厕所,狡猾地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气得她拼命揉它的头。 后来,他们都被吞天杀死了。多么轻而易举的事,都用不上太锋利的刀,只轻轻一拍——姑娘断气了,小狗也断气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想了很久,并不是想吞天为何如此,而是反复想:为什么生命要这样脆弱呢?脆弱得倏忽急逝,也脆弱得无法保护任何人,甚至是一个小小的杂役,和一条小小的狗。 这些事…… 她一直都记着呢。 要是没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她该多么不甘心啊。 …… 离开张记当铺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 春天的风还是凉飕飕的。 商挽琴在街上呆呆站了一会儿,觉得心情不太好。不知道怎么的,她就走到了金陵城墙边。 她喜欢金陵城的城墙。她喜欢这些古老沧桑的人工造物,这让她感到,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人类,才会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屹立不倒。 她觉得城墙是很坚强的东西,不过这念头有点傻,她从没和人说过。只是有时,她会来看夕阳。 她上了城墙,照旧翻过去,在女墙边缘坐下,晃腿看着太阳西沉。日落也让她安心,感觉太阳在人世转了一圈,带走了那些污秽的东西,用力丢在了地平线那一头。 并没有坐很久,晚霞都才开头:还清淡着,尚未艳丽。 有人站在了她身后。 商挽琴以为他会说点什么,至少问些关切的问题;他向来是这样的。她也想好,她要告诉他,自己现在心情不好、不想说话,有什么事,都等晚霞过了再说。 但他什么都没说。 乔逢雪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走过来,也翻过墙头,坐在了她旁边那个位置上。 过了好久,到夕霞彻底结束,他才说了第一句话。 “表妹,回家了。” 商挽琴也自然而然地回过头,看向他。 他的面容笼在春日仅剩的天光里,愈发显得清寒。但他近来身体好一些,咳嗽减少了,脸色也不再过于苍白,不再是一眼的病人,而只像个柔弱的清贵公子。 柔弱——商挽琴被这个词逗笑了。其实很奇怪的,乔逢雪确实有一副柔弱的身体,但她很少用这个词想他。她总觉得他是强大的,正如她自己其实处境颇为艰难,但她总觉得自己能够勇往直前,所以也不算太糟。 可能乐观也是她一大优点? 商挽琴晃了晃腿:“我还要去雅乐书坊接芝麻糖。” 他点点头:“那就先去。” “表兄……” 商挽琴看他一会儿,忽然有点想问,“如果我想报复欺负了我的人,你会帮忙吗”。 但只开了个头,她就没说了。 她又不能明说自己要干嘛。乔逢雪要是理解成,她想报复玉壶春里的谁谁谁,大概会头疼吧。何必让他误会。 乔逢雪还耐心地望着她,那样带着微笑的、温和的面容,如同一名真正的亲切兄长。 商挽琴轻巧地转了个话题:“为了三月三的聚会,我想补一补法术知识,表兄帮我安排一下吧?” 和家人聊“我要好好学习了”,是永远不会出错的话题。 果然,他一口答应:“好,我也有此想法,正要为表妹安排。” 商挽琴满意点头,宣布回家。 他们走下城墙。商挽琴走在前面,乔逢雪跟在后面。他还提了一只灯笼,点亮之后,就多了一团温暖的光。 “表妹。”他忽然说,“我总觉得,你刚才想说的不是这件事。” 商挽琴一怔,正想编个什么。 但他走上前来,和她并肩而行,又对她微微一笑:“不过,算了。” 他走到她前面,让灯笼照亮前路。 “表妹不想说,只能证明我做得还不够好。今后,我会更拿出个兄长的模样。” 商挽琴不知道说什么。 闷头走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也不用那么麻烦。” “嗯?”他立即回应。 她垂眼,半开玩笑的语气:“以后我要杀谁,你给我递个刀就行。” ——他一定不会同意的。这样严肃的话题,并不适宜开玩笑,尤其不适宜正道之光、玉壶春之首的乔逢雪开玩笑。 明明知道这一点,她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迸出这句话。可能都是吞天的错。 然而,他没有丝毫迟疑,语气也非常平稳。 “好。”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那灯笼的光走远几步,又停下。他回头时,轮廓被灯火勾勒,让她想起那天在翠屏山的山洞里,他也是这样回头。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目光凝在她脸上。 “我说,好。”乔逢雪声音柔和,“我说过会相信你,便会相信到底。” 商挽琴又闷了会儿,冲上去,一巴掌拍上乔逢雪的背。 “你真是个好哥哥!我知道了,走走走,接芝麻糖去!” 她抓过他手里的灯笼,扬起气势,大步往前走。 乔逢雪也不和她抢,慢悠悠走在她后面。 两人一人披着黑色裘衣,另一人裹着红色披风(小姨的品味),都是浓艳的色彩。他们的影子长长投下,铭记在这个金陵春夜里,也成了别人眼里一道多年后还能说起的风景。 * 乔逢雪没有食言。 第二天一早,商挽琴才吃完早饭,就被商玉莲敲响了门。 这位小姨似乎完全掌握了她的作息,精准地到来,拎着她到了前院。 “小姨干嘛呢!” “你不说要补上法术?怕你反悔,让你赶紧上课!” “我才不会反悔呢!” 商挽琴一顿,想起一件小事,顺口问:‘对了小姨,那天温香说她被你罚了一年工,是为什……’ 商玉莲突然说:“到了!” 看出小姨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商挽琴耸耸肩,决定不再追问。没错了,这是她迈向“体贴外甥女”人设的第一步。 但望着眼前的牌匾,商挽琴的嘴角抽了好几下、 “琢玉楼……这明明是用来教导小孩子的地方吧!?” 玉壶春中,管理弟子事务的是内务楼,通常也负责发放任务,还提供一些法术课程。 而琢玉楼,是因为门中不少弟子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孩子,但自己太忙,没空教导,于是玉壶春成立琢玉楼,负责教孩子们基础的武艺、法术。 在商挽琴理解里,这就相当于异界版国企托儿所。 但她为什么要被拉来这里? 商玉莲却很理所当然:“你那点法术造诣,有当没有,不来琢玉楼补补基础,你还想做什么?正好,最近有新的孩子过来,你还能有同学。” 新的孩子,她怎么不知道有新的孩子……等等,难道? 一推门,商挽琴一眼就看到了她的新同学:戴着单边眼罩的少年,拎剑站在堂中,有点惊讶地看过来。 正是厉青锋。 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厉青锋神色微变。那张精致却冷淡的脸上,燃起了一点战意。 商挽琴:……啊不是,这哪儿来的战意啊? 商玉莲却很满意,拍手笑道:“原来是琢玉楼楼主亲自教导,我更放心了,真不枉我为这孩子交了五十两学费——你啊你,给我添事儿,要不是你非要退出玉壶春,可就不用交这钱了!” 商挽琴捂住脑门,不让她戳,不满道:“不就是钱吗,我自己也能出……不对,我还没答应呢!” 她只是想慢慢展露法术才能,没打算来上幼儿园! 商玉莲却也是个霸道性子,说一不二,把她往这儿一扔,又对那头手:“辜楼主,这小东西就托付给你了,她要是不乖,你尽管教训!” 商挽琴:…… 这是什么梦回初中的发展吗…… 但是,感觉也不太坏。真奇妙。 她眼睁睁看着大门关上,认命地叹口气,回身来行了一礼:“见过辜楼主,今后就托您指教啦。” 她脑袋上的芝麻糖,也和她一起行礼,并“啾啾”两声。 那头的厉青锋看一眼小鸟,再看看商挽琴腰间悬挂的法术牌——他知道那是青萍真人相赠。他又想起那天夜里的对话,想起自己那莫名的怅然,想起那机缘之说,又想起那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却莫名令人向往的“落月山庄之邀”。 少年不服气地握紧剑。 “辜楼主!”他突然说,“我想和商姑娘比试一番,请您准许!” 第二十九章 商挽琴无情地拒绝了厉青锋。 她才不要跟小屁孩比试, 哪怕这小屁孩是主角也不行。主角怎么了,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是主角呢,哼! 琢玉楼教导的孩子不少, 但能得到辜楼主教导的,只有她和厉青锋二人。不必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关系户了。 辜楼主是商玉莲的好友, 两人年龄相仿,但性格大不相同。她掌管琢玉楼,天生一张圆圆的笑脸,为人亲切友善,喜欢一切小孩子和小动物,耐心得不得了。 连厉青锋这种孤冷的性格,在她面前都乖乖的。 商挽琴觉得她让自己想起故人, 所以也很乖。 两个很乖的同学,好好上完了今天的法术课。 辜楼主还让商挽琴过去用几个法术出来,来测试她的水平。商挽琴很认真地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水平,不过有刻意比厉青锋厉害一些。 辜楼主笑着夸她:“商姑娘其实很有天赋呢, 虽然力量不算强,但咒语音节把握得好、法决捏得准, 施术速度也快。听说你也有自己的法印?” 商挽琴点头,又赶紧补充一句:“但还没办法记录法术。” 辜楼主点头:“等你对法术理解够深,自然就能做到。青锋,你的天赋也很好,不过有些急躁, 还要耐下性子。” 厉青锋很不服气地看了商挽琴一眼。 课后, 辜楼主先离开,临走前还逗了逗芝麻糖, 喂给它一块点心。 商挽琴收收东西,要走的时候,回头看见厉青锋还在堂中练剑。他右手拿剑,左手掐法决,口中念念有词,神情非常专注。 商挽琴眼珠子一转,转身走过去。 “青锋啊,”她笑眯眯,“凌公子最近如何了?身体还好吗?” 厉青锋收了剑,有点奇怪地看她一眼:“你问凌大哥?他在渐渐恢复,现在已经能每天走一会儿了……还要多谢乔门主。” 原本,这时候的厉青锋应该和乔、凌二人结为兄弟,在玉壶春中也会被大家高看一眼。但因为商挽琴之前的打岔,他和乔逢雪的关系并未更进一步。 “那就好,这样的话,表兄也就放心了。”商挽琴状似满意,“照顾凌公子的人手还够吗?回春楼的药好不好用?听说温香姑娘天天都去看望凌公子,如果凌公子有什么不舒服,可千万别瞒着。” 其实最后那句是商挽琴编的。她根本不知道温香是不是去看望凌言冰了,只是随口一猜。 但厉青锋不知情,只是很自然地回答:“是啊,温香姑娘真是好人,她带来的药也很好。商姑娘,你放心吧,凌大哥的身体有我看着,有什么问题,我一定及时说。” 少年以为商挽琴是真的在关心他凌大哥,一时还有点不好意思,觉得之前对她有点不客气。 他抱拳,认真道:“多谢你的关心,商姑娘,你和乔门主都是好人。” “那是那是。” 商挽琴毫不客气地接受夸赞,这才挥挥手,转身走了。 没想到,温香还真天天去看望凌言冰呢?凌言冰明显对她动心,要是再天天相处,那可就…… 她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她到底想做什么? 商挽琴皱着眉。原著里,“凌言冰对温香一见钟情”,“为了得到温香,他不惜背叛自己的好兄弟”,“温香听信凌言冰的鬼话,误会乔逢雪、与乔逢雪决裂,间接推他跌入深渊”…… 这些事,前世看来只是一种戏剧性的巧合,是推动剧情发展的狗血设计。她当时还和人吐槽,说乔逢雪一点都不合适这种狗血三角恋好吧。 可现在身在其中,她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的设计? 还是得多盯着那两个人一些。 …… 在玉壶春外的某个地方,有人正徘徊。 那是一名肥头大耳的男子,穿着富贵,但神情颓唐,带着一种困兽般的凶狠和绝望。 “乔逢雪,乔逢雪……你竟敢为个小女子,就抛弃功臣,还要逼我到绝境!凭什么?凭什么只罚我一人!我多年心血,竟就这般付诸东流!” 他咬牙切齿,最后一拍桌子。 “是你逼我的!” 然后,他转向另一人,郑重拱手:“大人,我愿为您效力!” “很好,明智的选择。” 黑衣人站起身。面具覆盖了他的脸,一双红焰般的眼睛熠熠闪光。他张开双臂,热情地欢迎男子。 “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肥头大耳的男子虔诚合掌,跟着重复:“杀生成圣,早悟兰因!——大人,您说会赐我力量,那是什么样的力量?” 男人微微一笑,但面具遮盖了他所有的表情。 他只一弹手。 黑烟生出,如有意识的蛇类,迅速扑向那男子,紧紧缠住了他那充满贪欲的身体。 男子双目暴睁,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他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模糊的“你”的音节。 黑衣男人后退一步,优雅地背过双手,欣赏着眼前的一幕。 他口中笑道:“真当我兰因会,什么肥猪、垃圾都收?不过,你这曾经的玉壶春之人,作为我兰因会的跳板,却是再合适不过。” 影子投在墙壁上。很快,其中一道肥胖的人影,变成了庞大、臃肿、怪异的影子。它不再发出人声,只微微颤抖着。 男人抬起手,指向外面那蓝蓝的春日晴空。 “去吧——兰因的恶鬼,让那些伪善之人见识你的力量,用杀戮证明我们的道路!” 恶鬼发出无声的咆哮。 但接着,它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它身上的鬼气、肢体,迅速崩坏、分解,最后消融成一堆黏答答的黑色液体,其中还残余了一些人类的尸块、骨骼。 男人望着那些液体。 面具后,他扁扁嘴,露出一个无趣的神情。 “果然不是什么废物都能利用的。”他有点哀怨地自言自语,“还是我那徒儿好,怪不得我总是对她心软,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我都舍不得杀她。” “她是多么,多么,多么……” “……完美的‘容器’啊!” 男人的身影,消失了。 过了许久,有人推开房门,看清房间中间那团东西时,登时爆发出凄厉的惨叫。 * 商挽琴的心跳,突然快了几分。 她环顾四周,却并未看见什么不对劲的事。 仔细回忆剧情,也没找到什么端倪。唉,要是她也有个什么金手指,能让她随时翻阅剧情,那可就太好了。 她继续走自己的路。 推开内务楼的门,她都没看清里头的人,就先笑道:“你好啊,我想来买一些法术的课程,要……” 她声音一顿。 屋内除了今日当值的内务楼弟子,还有个熟人:江雪寒。 作为前任内务楼楼主、后来犯错被革职的人,江雪寒站在内务楼中,神情有些尴尬。他看着她,好像被打断了什么事,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商挽琴沉默一秒,后退关门:“对不起打扰了,你们继续。” “……等等!” 江雪寒跑过来,一把抓住门框,脸上的疤痕凶凶地皱起来:“你跑什么?” 商挽琴奇道:“那你追什么?” “我……”江雪寒一顿,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没什么。” 没什么你追什么——商挽琴用眼神表示了这个意思。江雪寒更不自在了。 他清清嗓子:“我的事已经做完了,你要做什么,就去吧。” 说完,也不等商挽琴答话,他就大步流星地离开。那高大的背影,竟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商挽琴收回好奇的目光,重新进屋,找内务楼买课。她要买一些基础到中级的法术,好暗示大家“我有在按部就班地好好学习哦”。乔逢雪的书房里书籍很多,但都是高级法术,不合适她目前的人设。 买课很顺利,没人找她麻烦。就是有点儿贵……还好她小金库暂时充足。要是能再接个什么委托,可就太好了。 商挽琴盘算着,拿了册子、给了钱。 内务楼的弟子,一直用亮闪闪的目光盯着她。 等商挽琴要走了,那弟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商姑娘,你真不问问,刚才江楼主……不,江护卫是来做什么的?” 商挽琴扭头:“我问了你就说?” 那弟子噎了一下,悻悻道:“不行,江护卫特意叮嘱,不让我们往外说。” “那不就得了。” 这是什么“虽然我不能说但我就想看你好奇”的心态哪!商挽琴哈了一声,潇潇洒洒地离开。 而此时此刻,江雪寒也正好在想:不知道她会不会问起我的目的?应该会问吧。幸好叮嘱弟子别说出去。 他有些满意,觉得自己虽称不上“高瞻远瞩”,但也能算“思虑周全”。 江雪寒莫名其妙有些美上了,昂首挺胸地回到主楼。 进门,上楼,敲门。 “门主。”他恭声道。 被允许进去后,他就行礼。 “雪寒,你找我有事?” 乔逢雪搁下笔。天光从他身侧的窗户照来,照得他好似传说中骑鹤的仙人,只神情反而模糊了。 单声音温和。 江雪寒低头禀道:“其实……是为了商姑娘的事。” “哦?” 乔逢雪的声音郑重了一些,关切道:“又闹出什么了?” “没有,不曾,商姑娘这些日子……”江雪寒声音莫名小了一点,“还挺好的。” 乔逢雪沉默不语。 江雪寒又说:“之前,门主英明,查明了那二百两银子与商姑娘无关。属下,属下是个糙人,心直口快,之前拿这事刺过商姑娘,现在很惭愧,就希望做点什么来弥补。” 乔逢雪“唔”了一声。 江雪寒熟知他的习惯,知道这意思是“继续说”,就道:“门主可还记得,之前门主为商姑娘还了二百两银子?既然查明与商姑娘无关,属下想着,那二百两银子的记录就要调一调,否则后人看了,还以为是商姑娘犯错、门主偏袒她,属下觉得不合适。” 乔逢雪忽然道:“你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就为这个?” 江雪寒一怔。 只听那病弱的青年咳了几声,又冷道:“当初,我从未说过是‘替表妹还钱’,我只说那二百两银子由我先垫,雪寒,你追随我多年,难道听不明白?我并不觉得是表妹拿了钱,之所以先由我付,只是我不想你们总拿这事找她说嘴。” 江雪寒更是愣住。 青年淡淡道:“所以,什么犯错和偏袒的记录,那都是没有的事。既然没有,又有什么好调的!” 江雪寒想分辨什么,却见青年挥挥手。 “好了,下去罢。你要是再这样,事事都要我明着说了,才会办,那就当一辈子的护卫,莫要再想着当回楼主了!” 江雪寒知道他生气了,不敢再说,只能行礼退下。 关了门,他把这事儿来回想了想,有一点点的委屈,却更多是怪自己:该!让你听不明白!门主说得对,都跟门主多少年了,连件小事都办不漂亮! 他郁闷地往回走,决定回去之后,连续苦练一个月武功和法术。唉,总不能连护卫也当不好吧! 楼下转角,温香端着药盘,收回了目光。 她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有一些自己的猜测。 她望着江雪寒远去的身影,轻轻蹙眉,在心里给江雪寒的名字打了个×。这个人,果然是不太行的。 果然,还是要看凌言冰和……商挽琴了吗。 她烦闷地想:我究竟该怎么办? …… 主楼上,屋内。 乔逢雪凝视着桌案。 这里是他专门处理公务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来这里找他,包括最微末的弟子。这种作风,也是他被赞赏的一大原因。 但他现在眼里盯着公务,脑子里却一点没想。 他想的是:奇怪了,雪寒还真在关注表妹。之前的感觉,竟然并非错觉。 为什么?就因为他们阴差阳错同路一段?但雪寒分明是对温香有意。 改心思了? 哼,朝三暮四,不是君子所为。 不过,雪寒为人纯粹,也称得上青年有为。纵然有一些小小缺点,也比世上绝大多数伪善之人要好得多。 假如雪寒真的有别的心思…… 表妹如果能嫁个靠得住的人,叫她离这烂摊子远一些,或许会更…… 啪。 乔逢雪搁下笔。 毛笔重重落在小山形笔架上,溅出几点墨渍,甚至弄脏了公文。这是他从不会犯的错误,但他并没有意识到。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想:不行,再怎么优秀,“喜欢过别人”这一点就不行。不堪为良配! 再说,表妹还小,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谁打鬼主意,都没用。 乔逢雪下定决心:他这个兄长,是务必要为妹妹把好关的。 第三十章 一连上了十天幼儿园……啊不是, 是辜楼主特别指导的基础法术课,商挽琴自认进展顺利。 她每天都得到辜楼主的夸赞,并得到厉青锋少年不服气的眼神。 辜楼主还特别告知商玉莲:“阿莲, 你从前怎么没说过,音音这么有法术天赋?可惜了,要是能从小打好基础, 她一定会是非常优秀的驱鬼人。不过,现在努力也为时不晚!” 辜楼主是那种非常喜欢教学、也非常盼望学生能学出一番成就的好老师,还尤其喜欢鼓励学生。 所以,商挽琴也很喜欢她。 商挽琴完全没有“大佬冒充幼儿园学生考试”的羞耻感,反而非常得意,每天都昂首挺胸,像只翘尾巴的猫, 时不时还拿尾巴尖扫一下别人,比如厉青锋、商玉莲。 对厉青锋,她会说:“少年,你想超过我, 还差得太远啦!记得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哦!” 对商玉莲, 她会说:“小姨,你看,像我这样的良才美玉,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范,你很要为你从前看不上我而道歉。” 那二人反应各不相同。 厉青锋是被她气得连续三天熬夜学习, 最后顶着大大的黑眼圈, 实在撑不住,在课堂上睡着了。然后被辜楼主拎起来, 温声责备,让他“不要急于求成”。 商玉莲本来还有点小骄傲、小得意、小刮目相看,被她这么一嘚瑟,就觉得气闷。 她骂又觉得不对,夸又夸不出口,只能背后和好友抱怨:“你说说,你说说!这是一点都不招人疼的性子!她要是能和人家阿玉学学……” 辜楼主就打断她,温和但认真地说:“阿莲,我老早就告诉你,不要总把孩子和别人拿去比较。你这样说,孩子会伤心,也会觉得你偏心,不容易跟你亲近了。你明明是心疼音音的,何苦将她往外推?” 商玉莲摆摆手,本想不在意地说一句“自家人哪有那么讲究”,可转念一想,想到之前外甥女跟自己客客气气,好不容易现在多了点亲昵,嘴边的话就停住了。 她还想逞强:“什么话,那人家阿玉性子好,可不就值得学习……” “性子好?我看人品好才更重要。”辜楼主再次打断她,这是不寻常的,但她沉下脸,显然是有些不高兴了,“阿莲,回春楼的事我是管不着,可你难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罚温香?” “我……” “你到底在偏心什么?我今天真要说你一句,你真是自欺欺人。虽说门主叫人贴了公告,把那二百两银子的事都推到了金玉楼身上,但温香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你又瞒了什么,真当我看不出?” 商玉莲沉默了。 半晌,她叹了口气:“我也不是想偏心,只是……你知道,阿玉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要说我看不出她有心机,那是笑话。可她那家里,她没点心机怎么活?音音是我亲外甥女,阿玉却也和我亲人无异啊!” 商家原本是北方人,虽然不是官宦世家,却因为经商有道,家境十分殷实。 商玉莲这一代是三个姐妹,她的姐姐嫁到了金陵乔家,妹妹则和一个驱鬼人私奔了,一度被看成家里的耻辱。 但后来,商家家道中落、长辈接连去世,商玉莲南下加入玉壶春,也顺带看望姐姐。就是这么认识了温香。 当时,商玉莲的姐姐,也就是乔逢雪的生母,已经去世。而她那私奔的妹妹,也传来“夫妇双双遇难、女儿失踪”的消息。 只剩一个小小的乔逢雪,还被乔家搞丢了。 商玉莲满心的悲伤和思念,就寄托在了幼小的温香身上。不知不觉,她将这女孩儿当成半个女儿。 而商挽琴回来时,已经过了十八岁,是个大姑娘了。商玉莲一开始非常高兴,但很快她就发现,这孩子性格顽劣、霸道骄横,和她这个小姨都敢顶嘴,还专爱挑着温香欺负。 商玉莲就不高兴了。血缘是血缘,可她对温香也有很深的感情啊! 只是,过去她总觉得,什么都是音音的错,所以理所当然偏着温香,并不觉得自己不对。 可如今,她发现温香的心机超出了她的想象,而音音也并不是她想的那样一无是处……商玉莲就发愁了。 该怎么办?她自己也不明白。说来好笑,三十多岁的人了,去哪里也都被尊称一声“商姑姑”,其实她连家事都处理不好,还逞强不愿让人看出来。 商玉莲拉着好友,诉苦半天,最后道:“清如,你得给我出个主意!” 辜楼主全名辜清如,人如其名,是清澈如水、柔和如水,却又不失水之柔滑的人。她笑起来,握住好友的手。 “我看音音是个真诚的好孩子,阿莲,你也别想这么多,别什么都自己瞎来。”辜清如道,“你只要好好将你刚才和我说的,都告诉音音,让她知道,你这个小姨也不是全知、全对的完人,让她知道你有关心她,也告诉她,你为什么偏着温香,这样就好。” 商玉莲有点迷茫:“这样就够了吗?” “至少,这是第一步。”辜清如郑重其事道。 * 商挽琴并不知道这场小小的闺蜜对话。 她正在对乔逢雪炫耀自己的法术进步。 “……门主,玉壶春的门主大人,看见了吗,错过我这样优质的人才,是你大大的损失呀!” 商挽琴叉着腰,非常骄傲。 乔逢雪正喝药。用一只薄胎青瓷碗,润得像玉、通透如光,举起来的时候,能看到碗里的药汁晃动。 他手指按在碗壁上,就是最漂亮的装饰。 喝完了苦药,他偏过头去按了按嘴边的汁,才回头道:“嗯,你说得对,实在是我作为门主的损失。不过,作为表兄,我应该没有损失吧?” “没错,作为表兄,你不仅没有损失,还赚了!”商挽琴立即伸手,甜甜笑道,“所以,是不是该给些奖励啊?” 他想了想,故作严肃:“我应该给什么样的奖励,才配得上表妹的进步?” “钱!”商挽琴铿锵有力。 乔逢雪呛了一声笑,单手支着额头,含笑看她片刻,才道:“好,要多少?” 这下,商挽琴就想了一会儿,才试探道:“五两银子?” 金陵城中,五口之家普通过一年,大约要花一百两银子,平均一个人一年要花二十两银子。 因此,五两银子大约是一个人三个月的花费。 基础法术课进步而已——幼儿园发小红花而已,肯定不值得三个月工资奖励的。所以,商挽琴只是在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等着乔逢雪坐地还钱。 但他只是笑着,对她招招手。 商挽琴走过去,他又示意她伸出手。 接着,他拿出一只方形木匣,放在她手上。 “打开看看。”他说。 商挽琴心想,怎么了,专门拿个盒子装,盒子还挺大,莫非给了一叠银票?她心脏还砰砰乱跳了几下。 打开一看,眼前亮起一道明光。定睛才看清,那是一条水晶璎珞,也就是一条大项链,上面缀满大大小小的水晶珠,又以金珠间隔,中间还垂了一个明显的挂饰,是…… “长命锁?” 商挽琴捻住那挂饰,反复看了看,确定一面刻着“长命百岁”,一面刻着“福寿绵长”,是铁板钉钉的长命锁。 “这是给我的?”她抬头。 乔逢雪笑道:“不是给表妹的,难不成是拿给表妹观赏的?” “这水晶璎珞一看就很贵……可是,为什么中间要垂个长命锁?好怪啊。”商挽琴挑剔,“这是小孩子才戴的!” “表妹与小孩子,也并不差多少。” 商挽琴憋了憋,严肃道:“表兄自己戴长命锁还更合适呢!” 他只是笑,目光温和,但透着坚持。 商挽琴犹豫了一下。她只想要一点奖励,当个玩笑,可这璎珞这样贵重,她收了真的好吗? 可转念一想,他敢送,她有什么不敢收? 就大大方方道:“好吧,多谢表兄,璎珞很漂亮。”说着,就想关上盒子。 乔逢雪却说:“戴上看看吧。” “现在?”商挽琴不明所以,还有点不好意思,“我都没打扮呢,这璎珞圈华贵,要衬一衬才好。” “旁人或许需要衬托,但表妹一人足矣。” 商挽琴一怔,忽然噗嗤一笑:“好,试试就试试。可表兄,若不是你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我还要以为你喜欢我,在暗示什么呢!” 她一直有个小诀窍,上辈子学会的。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但是又想尽快放下,那就不要藏着掖着,反而要大大方方、随随便便地打趣他。 浅浅的喜欢就像薄薄的水,越藏越静水流深,而越晒出来,就蒸发得越快。 商挽琴这样调侃一句,就觉得心思明朗一分。 然后她戴上璎珞圈,低头调整一下位置,确保长命锁垂在正中,又笑着抬头:“好看吗?不会像偷宝石的乌鸦吧……表兄?” 却见乔逢雪有些怔怔地看她。 商挽琴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晃,稀奇道:“你发什么呆,总不能是被我惊艳了?别逗啦,就一条璎珞,哪有那样夸张的效果。” 他才回过神,却仍慢了一拍,又咳了一声,才微笑如常。 “果然是适合表妹的。这条璎珞是我特意选的,想着表妹适合什么样的首饰,最后才决定的。选了有些日子……不是随意拿的。” 他好像在若有若无地解释什么。 商挽琴听懂了这一层含义,可她并不明白他具体在解释什么。最后,她决定归结为:乔逢雪就是喜欢这么文绉绉、含含糊糊地说话啦,可能这就是当领导的通病,不爱把话说明白,就爱玩暗示。 她才不吃这一套咧。话不明说,就是不想让人听懂,就这么决定了!只要自己不内耗,内耗的就是别人! 于是,她收好璎珞圈,再次道了谢,就高高兴兴离开了。 下午还要上课呢! 留一个乔逢雪,望着她的背影,望着那被轻快合上的门扉,竟是好一会儿回不过神。 他想:她竟不多问一句,我是什么意思?她从前都会多问一句的。 从前——在她决定离开玉壶春前。 半晌,乔逢雪撑住额头,喃喃道:“难道还真是懂事了……嗯,也是好事。” 是好事吧?他闭上眼,只觉有些疲倦。也许是公务太多,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才觉得疲倦……罢? 他决定不再多想。 他是个做了决定之后,就会立即执行而且执行到底的性格。但这一次,他明明已经决定不想,却还是在忍不住地走神。 那支珠钗……已经不在了。 因为她住在他的院子里,她的东西又被温香摊开过,所以他非常清楚,在她所有的随身物品里,没有那支珠钗的影子。 是扔了……还是当了?对了,她去过城西的当铺,眼线回报过这一点。那之后,她身上的钱就多了不少。果然是当了吧。 就那样不喜欢。 虽然是他不好,但那……其实也算他苦心挑选了许久的结果。 乔逢雪换了个姿势,莫名有点烦闷。最后,他叹了口气。 大概这就是认真当兄长的烦恼吧?可真是不容易。 不过那家当铺…… 青年深深皱眉。 片刻后,他开口唤道:“千丝楼。” 阴影中立即浮现一道人影。那几近于无的存在感,和运转自如的隐身法术,令乔逢雪都要赞叹一声。 但是,随之响起的声音,却和这高明的功法毫不匹配。 “属……属下在。”那声音纤细柔软,带着深深的不安,“门主叫属下,是,是有什么事吩咐呢?” 啊,对了,这时候的千丝楼楼主是这个人……乔逢雪想起来了,登时生出一点无奈,捏了捏鼻梁。 他没有过多表现出这种情绪,只淡淡道:“两件事,第一,去查一查城西的张记当铺,无论发现什么,都回来禀报。” “第二,这段时间暗中跟着表妹,保护好她。” “是……属下领命。” 那影子后退,但又抬头,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门,门主……属下只需要暗中跟着就可以,对吗?不需要露面,也不需要和陌生人说话……?” 乔逢雪一默,还是维持平静:“嗯,不需要。” “太好了……多谢门主!” 那影子高兴了一些,无声地退走。 乔逢雪总算能彻底表露无奈。他摇摇头,起身走到窗边。 二月中旬的风,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暖意。在这样日光温暖的时候,他也不再需要裹紧厚厚的裘衣,而眼睁睁看旁人春衫轻薄。 他看着玉壶春,看着这片自己治理下的平静建筑,又看向远处起伏的、鱼鳞般的民宅屋顶。他曾以为自己可以护住这一切,也以为旁人都愿意被他护住。 然而…… 他唇角弯起。 “再来试试看吧。” 第三十一章 商挽琴出门的时候, 感觉隐约多了一道气息。 被跟踪了? 她眼瞳收缩变化,暗中扫视一圈,只见到一点若隐若现的人影。那是很高明的隐匿法术, 但不是兰因会的做法。 不是兰因会派人跟踪她……难道是玉壶春? 对了,玉壶春那“一门七楼”中,有一楼叫千丝楼。 千丝楼取自“千丝万缕, 包罗万象”之意,是专门负责收集情报的机构。据说,能进千丝楼的人个个不凡,战绩都十分辉煌。玉壶春能成为天下第一名门,千丝楼功不可没。 来玉壶春前,商挽琴针对千丝楼做过不少功课,大概了解他们的功法特点, 所以现在能一眼认出。 可是,千丝楼没事跟踪她干嘛?难道……她去张记当铺的事被发现了,引来了怀疑? 商挽琴心中微沉,暗自反思一番, 是否最近太过高调,引起了玉壶春的警觉。要知道, 乔逢雪虽然对她很好,但他毕竟是玉壶春的门主,万一发现她身份可疑…… 不过…… 她想起那条水晶璎珞圈。她回去后,又重新戴上,仔细在铜镜前看过, 确实是很合适她的首饰, 只除了那长命金锁怪怪的。 现在她也戴着呢。她摸了摸胸前,觉得以乔逢雪的作风, 不至于一边怀疑她,一边送她用心的礼物。 应该暂时还是安全的。 如果千丝楼去调查张记当铺呢?这有可能,毕竟商挽琴没有太遮掩行踪,有心人一查就能查到他去过当铺。 但这不怕。 兰因会的据点比兔子洞还多,而且规定,一个据点不能够连续使用,防止被敌人逮住。 既然有这样的规定,为什么上次,吞天还是用了张记当铺当见面的地点呢? 唉,因为那个死变态从来任性妄为,根本不搭理这些规定。 那天狐狸脸受伤,可能也有劝了他两句的缘故。 而现在,张记当铺肯定已经被清扫过,成为一间单纯的铺子,不会有任何兰因会的痕迹。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过了两天,商挽琴又去城西溜达了一圈。果然,张记当铺照常营业,里面的伙计、掌柜,都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人,看不出任何问题。 只是,商挽琴想起了第一次来张记当铺时,在柜台后看见的伙计尸体……那也是个普通人吧。他就那样死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会伤心、会惦记,会一生疑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心里有些郁郁,又不想说出来,就买了一根糖葫芦,蹲在路边“咯吱咯吱”地咬。想象这一颗是吞天的肉,那一颗是占命师的肉,她一口一个,凶狠地吃掉他们。 等吃完了,她心情也好多了。站起来拍拍手,心道:你们都给我等着。 不就是九鼎吗,她必须拿到手,然后给兰因会开个大! “我要努力。” 她喃喃着,又去摸芝麻糖:“还有你,芝麻糖,你也要努力!” “啾!” 被分了一颗糖葫芦的芝麻糖,还在埋头苦吃,只来得及应一声。 * 整个二月,除了人渣吞天来添堵一回,商挽琴都过得挺不错。 她曾担心,吞天跑来金陵,会不会搞出一番大事,但金陵城日日平静,没听说哪里闹出恶鬼,她也就渐渐放下心。 还有一个小插曲,是商玉莲突然喜欢上了找她谈心。 一连三天晚饭,小姨都专门来陪她吃,对着她嘘寒问暖,然后开始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 商挽琴被搞得莫名其妙,终于忍不住说:“小姨,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直说好了。” 商玉莲才期期艾艾地开口:“音音,你是不是,是不是一直觉得……小姨挺偏心阿玉的啊?” 商挽琴说:“还行。” 她又不是人家真正的外甥女,计较这些干嘛。 可这回答显然没在商玉莲的准备范围内。她听了之后,错愕一会儿,又茫然地离开了。 走的时候,她还嘀咕:“清如没教过我怎么回答这句啊……” 接着,商玉莲又被派去外地,处理当地一起恶鬼事件。 结果,商挽琴完全没明白她到底要干嘛,纳闷了一会儿,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只有琢玉楼的辜楼主,听她聊起这件事的时候,无奈地捂住额头,说什么“阿莲那人真是嘴笨”。 商挽琴真是搞不懂这对闺蜜。 二月下旬的这天早上,商挽琴是被芝麻糖啄醒的。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春日来临,外头的鸟叫也多了起来。 芝麻糖是食鬼鸟,按理和普通小鸟聊不到一块儿,但它自己并不觉得。每天,它都要出去遛弯,和玉壶春里的小鸟们挨着问好。 商挽琴戳了它几下,说它“扰人清梦”,也就去开柜子门,拿出点心喂它,再推开窗。 在外头一片鸟鸣声里,芝麻糖快乐地飞起来,热情地投入到小鸟社交之中。 商挽琴是睡不着了,就打算去吃早饭。 时间虽然还早,但厨房已经忙碌起来。 商挽琴晃去厨房。 她以前顶着“熊孩子人设”的时候,把玉壶春里的大部分人都得罪了一遍,唯独和厨房关系不错。大概因为她很喜欢吃些小点心,经常和大厨、小工们说笑,还会主动帮他们一些忙。 厨房的人们也喜欢她。这是一群以大爷大娘为主的人们,平均年龄四十以上,最大的特点是喜欢活泼嘴甜的后辈,而且一旦喜欢谁就比较偏心。在他们眼里,“商姑娘好哇,心地善良、活泼可爱的,皮是皮了点儿,可她年纪还小的呀,大家怎么都不让让她的呢?” ——没错,就是那种会溺爱孙辈,无论孙辈做了什么,他们都会理直气壮甚至带着不可思议地来指责你,说“可她还是个孩子啊”的类型。 再加上,她是门主的表妹,门主很明显地看重她,这些大爷大娘就更有理由了:门主那样的好人也喜欢的孩子,还能不是好孩子?你不喜欢她,一定是你有问题! 商挽琴一露面,就受到了热烈欢迎,被投喂了新蒸好的米糕、刚煮出来的豆浆、刚蒸好的鸡蛋羹。 一边吃,他们还跟她八卦了一圈玉壶春里的趣事。 其实按道理,商挽琴现在不是玉壶春的弟子,有些事不该她听。但大爷大娘哪儿管这些啊,他们笃信自己的判断:门主看重的人,啥事儿都能知道。 聊着聊着,他们就说到了最近玉壶春的新人,也就是厉青锋和凌言冰。 他们和商挽琴打听: “音音,你知不知道,那个凌公子是怎么回事儿?” 商挽琴耳朵一动:“凌公子?他怎么了,他不是在门中养伤吗?” 他们说:“养伤就好好养伤,我听我那在玉壶春做事的大侄女/大外甥/邻居家的女儿……说,那凌公子有事没事就到处晃悠,还喜欢打听门中的内务,不知道要干嘛。” 商挽琴顿时有点上心了,仔细问了几句。 原来,凌言冰养了一个月,基本行走无碍,但他说自己还气虚,常常头晕,所以还在玉壶春住着。 七年前,这人曾来玉壶春中做事。也是乔逢雪邀请他来的,说是来帮忙,在玉壶春里待了有一年多。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突然离开了。” 大爷大娘们聊开了,七嘴八舌,还相互交流起消息。 “你没听说?我那侄女说,是那人手脚不干净!” “不能够吧?不说那人是门主的好兄弟,在塞外也是鼎鼎有名的驱鬼人?” “嘿,你们不知道了吧,我邻居的叔叔是行商,常年做塞外的生意,他跟我说,那位凌公子……啧啧。” 其他人催他别卖关子,那人才继续道:“那位凌公子,本事和名声是很大,但很爱钱,谁想请他帮忙驱鬼,都要奉上厚礼,而且无论成不成,那礼都是不退的!” 其实,天底下的驱鬼人大多是这个作风——除了玉壶春。 大家在玉壶春待惯了,顿时反感起来:“怎么这样呢,就算你出了力,可如果事情没办成,你至少要退人家一大半钱吧?不然,人家本就糟了难,之后可怎么生活!” 人们感慨一番。 那人又道:“还听说一件事,可那就不知真假了,听说,那位凌公子的师父,原本是塞外名声极好的大驱鬼人。” “可他有一次身受重伤,行走不得,就叫来他的关门弟子,也就是那位凌公子,叫他去买药。” “可是,那位凌公子有意拖延。最后,等他回去看他师父时,那可怜的驱鬼人的尸体都腐烂生蛆啦!就这样,凌公子得到了他师父所有的遗物,一举成为塞外第一驱鬼人,风光得很!” 众人立刻轰动,有的温和谴责,有的骂骂咧咧,也有的保持理智,说“捕风捉影的事还是不要随便相信”。 这些消息,都是原著里没写过的。或许有,但商挽琴不记得。 她听得津津有味,一会儿跟着骂两句,一会儿催“然后呢”,时不时捧一句“还是您知道得多啊”。 等吃完了、聊完了,她带着一肚子的消息,迅速从厨房溜走。 她先跑回后院,揪住刚刚晨练完毕的乔逢雪,一口气把刚听来的八卦倒出来,最后提醒他:“表兄,你看,我直觉不喜欢这个人,是有原因的!你千万小心你这好兄弟,不要太信任他!” 显然,乔逢雪完全没当回事。 因为他毫不惊讶、一脸平静,甚至带着微微笑意,听完之后,还反过来说她:“道听途说之言,不足为信。” 商挽琴一点不意外,她只问:“那你说说,当年凌言冰在玉壶春干了什么好事?” 乔逢雪沉默片刻,摇头:“都过去了。谁第一次做事的时候,都会犯些错,这也很正常。” 无论再怎么问,他就是不肯说他好兄弟的坏话。那讳莫如深的模样,君子极了、高尚极了,也……傻极了。 唉,怎么能有人背叛这么好的朋友?真是想不通。如果她也有这么肝胆相照、无条件信任自己的好朋友,她一定拿命珍惜。 商挽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乔逢雪一会儿,转身跑了。 “——我不管,你要信任他是你的事,反正我会多盯着他的!” 乔逢雪看着她背影,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上课用心”,又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才唤道:“千丝楼可在?” 阴影中浮出一道人影。 “回门主,属,属下在。” 乔逢雪一顿:“怎么又是你?不是让你去跟着表妹?” “啊,可,可商姑娘还没有出门……属下以为,门主是说,在商姑娘出门的时候,让属下跟着,因为门内有门主在。原来是属下理解错了!对,对不起,门主,属下立刻就去,今后务必日夜不离商姑娘左右,商姑娘睡了我也不会睡,商姑娘醒着我也一定醒着……!” 乔逢雪扶额:“倒也不必如此,只需随时跟着就好。无事,你先不急。我问你,凌言冰那边,千丝楼一直在看着吧?” “是、是的!我们一直照门主的吩咐,日夜监视凌言冰!” 乔逢雪已经恢复平静,颔首道:“嗯,你们再去做一件事……” 他吩咐一番。 片刻后,院内恢复平静。 天光已经大亮,玉壶春又迎来新的一天。 第三十二章 乔逢雪不爱管凌言冰, 但商挽琴恨不得多一个分/身,好无时不刻地监视那位“天下第一好兄弟”。 但她忙着上课,没法做到。 她只发现, 厨房的大爷大娘们说对了,凌言冰确实在玉壶春中到处走,只不过人家说是“温香姑娘说了, 多走动有利于恢复,所以要多散散步”——多么正大光明的理由,挑不出毛病。 至于温香,她也很平常。她每天来玉壶春,在回春楼制药、诊脉,又去看看凌言冰,也会和别人笑着聊几句。 看上去, 完全无事发生。 唉,别说乔逢雪了,要不是她知道剧情,也不会觉得这两人今后能抢了玉壶春、赶走乔逢雪, 还派人追杀他十年哪。 商挽琴思来想去,决定从厉青锋这儿打听消息。 她就跟厉青锋套近乎。 他们同学一段时间, 也算初步有了点交情。虽说,厉青锋还是经常用战意熊熊的眼神看过来,但商挽琴已经习惯了,觉得他可能就是这么个争强好胜的人,怪不得能当主角。 总之, 关系还可以, 能够打听。 “青锋,你最近忙不忙?” 吃午饭的时候, 她状似随意地开启聊天。 “忙,忙着修炼,还要照顾凌大哥。”厉青锋啃着馒头,毫无戒心地回答。他人看着冷漠,其实挺单纯。 商挽琴很自然地问:“凌公子最近好多了吧?我看见他经常散步呢。” “是好多了!”厉青锋有点高兴,“很快,凌大哥一定就能彻底康复。凌大哥说了,到时候他会教我很厉害的本事,让我打败……呃……” 他说漏了嘴,有点心虚地移开目光。 商挽琴心想,好家伙,这是开小灶呢,还是故意让孩子敌视她呢?她记得原著里也有类似的情节,凌言冰有意无意培养厉青锋的竞争意识,让他觉得“乔二哥是很厉害,但我也不差,我要打败他、证明自己”。 商挽琴脑筋一转,伸手就搭上厉青锋的肩。 厉青锋一僵,不自在地动了动,但又怕这样不太好,就犹豫住了,只看过来:“你,你干嘛?” 商挽琴凑近过去,笑眯眯:“你要打败谁,我呀?没必要啊!你想,我毕竟比你大五岁,学了更长的时间,才小胜你一筹。你这么努力,又这么有天赋,只要顺其自然,一定很快就超过我了!” 厉青锋侧着头,见她靠近过来,皮肤又白又亮,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笑起来如有潋滟波光,晃得他心里一慌。他想说“你别靠这么近”,却又说不出口,只僵在原地,耳朵尖慢慢红了。 商挽琴不明所以,还以为他这呆愣愣的样子,是在思考自己的话。 她更加大力夸赞:“你要相信自己,一定没问题的!等我们都更有本事了,就能一起驱鬼,一起为玉壶春做事,一起帮助那些被恶鬼欺负的可怜人。我们的本事不是为了打败别人而学的,是为了保护别人才学的!” 厉青锋听了这话,心中一震,回过神来。他想了一想,不由暗道:说得对,爹娘也曾这么说。而我之所以这样崇拜凌大哥,也是因为他救过我。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不就是该去多多保护别人?怎么这些日子,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打败商姑娘”呢,可真是太狭隘了! 他立即站起来,对着商挽琴抱拳一礼:“商姑娘,你说得对,是我褊狭了!今后,我们……我们要共同进益,一起保护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一起”明明是重复她的话,可见她目光错也不错地望着自己,盈盈笑面如带露的鲜花,厉青锋的耳朵更加烧了起来。 商挽琴只觉他孺子可教,这才笑得开心。 “好呀好呀,我们共同进益!”她也有模有样地回礼,“青锋,我们一起努力!” 呵,凌言冰,看我们谁洗脑更厉害! 这时,辜楼主从外头进来,听见他们这一番话,非常高兴,夸了他们两人一番。 厉青锋才十四岁,正是敏感别人褒贬的时候,被这样连续夸赞,他心中更是坚定:没错,学了本事去努力保护别人,才是第一重要的事! 这天晚上,厉青锋回到住的地方。 他和凌言冰一起住,分享了一个大房间。 凌言冰照例问起他今天上课的情形。厉青锋觉得这是关心,就事无巨细地说了,也说到自己今日的感悟。 “……凌大哥,我今天才想明白,过去是我目光短浅了,居然一门心思和商姑娘较劲。今后,我要将目光放得更长远,这手中长剑,要为保护他人而战!” 厉青锋说得有点兴奋。 凌言冰微不可察地皱眉。 他脸上笑眯眯,还很豪爽地一拍厉青锋的背,先夸了他几句,再话锋一转。 “……青锋,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有大志向!但,也要有不甘居于人下的雄心。你要是比旁人弱,哪怕你说得再正确,谁会听你的?所以,还是要先去当那天下第一的驱鬼人,才能施展你的本事!” 厉青锋有些茫然地听完。 他迟疑片刻,道:“我听人说,如今的天下第一驱鬼人,是乔门主……凌大哥,你也想当天下第一驱鬼人吗?” 凌言冰目光一闪。 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双手按住厉青锋的肩:“青锋,我拿你当亲弟弟,才和你说心里话。咱们男儿,谁不是相互比着本事,走过这一生的?” “再好的兄弟,差距过大,也就散了。” “是以,自己的本事才是第一要紧之事。” “你不是告诉过我,那青萍真人曾言,你与那银色鸟儿也有机缘?若是你得到那小鸟,青萍真人爱重的便是你了,那参加落月山庄聚会的人,也必定是你。” 凌言冰目光深深:“青锋,你告诉大哥,你心里果然没有丝毫不甘?” “我……” 不甘,当然是有的。 否则,他为什么一直不服气商姑娘? 可此时,望着烛光里大哥的脸,厉青锋却莫名想起今天中午,那张明艳、天真、充满热情和善意的面容。她说,学了本事是要保护旁人的,谁更厉害并不是最重要的。 厉青锋张口:“大哥,你说得对。”——他只觉大哥希望他这样回答。 果然,凌言冰满意地笑了,亲亲热热地揽着他的肩。 但实际上,厉青锋心里却想:本事当然重要,所以,我为何要盯着商姑娘的机缘不放?我要真有本事,那谁也困不住我,何必眼馋别人的东西,那才是真没出息。 他们两人都没看见。 一根极细的丝线,从屋顶垂下。 它完全透明,没有丝毫光泽,不被任何人发现——除了它的操控者。它悄悄垂落,悄悄浸入凌言冰的茶杯中。 片刻后,它悄悄消失,一如来时。 而凌言冰说得口干舌燥,拿起那杯茶,毫无防备地一饮而尽。 * 三月到了。 城中的花开了不少,风也变得清润,吹绿江南岸。 商挽琴开始使劲催促乔逢雪,问他,三月三就是落月山庄之会,为何他们还迟迟不出发。 “虽说有千里驹和神行车,但今天都三月初一了,再不走,不会错过么?” 乔逢雪在院中练剑。晨练,他一身黑衣,长发高束,少了一分清贵的公子气,多了许多少年的明朗清爽。 只那一道软玉剑,仍是剑光缠绵、带着神秘诡谲之意,令人明白他并非不知世事的少年,而是看惯世事的掌权者。 他收了剑,才无奈道:“表妹真是着急。” 说话时,他目光扫过她颈前,见那一串水晶璎珞圈好端端待着,衬得她肤光胜雪、明艳照人,眉眼便带上笑意。 商挽琴不知他在笑什么,不过他是常常笑的。她也不管他,只叉腰:“还不是因为表兄总不说清楚。你是不是故意吊我胃口?怎么还反过来说我着急呢!” 乔逢雪并不承认,却也不否认,只微微笑一会儿,才道:“不是我要故意让表妹着急,而是我也是第一起去落月山庄,实在不知道路。” 商挽琴瞪圆眼睛,刚想惊讶一声,可见他含笑凝睇,她眼睛一眨,立刻露出笑容。 “表兄想看我吃惊,我才不上当。”她甜甜地说,“表兄胸有成竹,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他看她一会儿,笑叹道:“没想到,我也有被表妹看穿的一天。是,我知道该怎么办。” “落月山庄之会,惯例是他们派人来接的。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门派,自诩遵奉天命、不沾红尘,也不许旁人闯入他们的地盘。” “每隔十年,落月山庄之会举行的前夕,他们会派出车辆,来接受邀者。” “十年前,我师父还在人世。我记得那一夜,娥眉月清辉朦胧,师父带着我在城外等候。一辆飞车从天而降,落在我们面前,其中传出人声,邀请我们坐上车架,前往落月山庄。” 回忆着和师父的往事,乔逢雪露出怀念的神情。 商挽琴记得,乔逢雪的师父是个慈眉善目、仙风道骨、人品高洁的白胡子老头儿,可惜只在书中回忆里出场过。书里说,只有这样的人,才教得出乔逢雪这般干净如雪的人,可惜——太干净的人,在这世道里总受磋磨。 她靠过去,拍拍他的背,表示安慰。 他微微一笑,表示自己收到了这份心意。 “表兄,那我们也要明天夜里,去城外等候么?”她问。 “想来如此。” “那你打算带谁?一个受邀者,能不能带没受邀的人?”商挽琴脑筋灵活,提问。 乔逢雪答道:“自然可以。落月山庄之会的受邀者,可以最多带两人前往。不过,若是闹出事来,这人便永久失去参加聚会的资格。” 商挽琴一拍手:“那我要带……芝麻糖!” 乔逢雪失笑:“芝麻糖是灵,不占名额。” 商挽琴又想了一会儿,遗憾道:“那我没谁想带了。小姨又不在,况且我怕她去了,当着人家的面数落我个没完,那还是挺烦人的。” “不可编排长辈。”乔逢雪责备一句,又一顿,“果真没有别人想带了?朋友也可以。” “我又没有那么要好的朋友。”商挽琴很自然地回答。前科累累的“熊孩子”哪儿那么容易交朋友啊,而且她有事要做,也没打算交太多朋友,免得拖累人家……或者被别人拖累。 可乔逢雪理解错了意思。 他望着她,只觉有些心疼,片刻后才道:“是他们的损失。” 商挽琴歪头:“唔?”损失,什么损失? 他却偏过目光,不打算再说。 商挽琴不多问,只兴致勃勃道:“那表兄,你要带谁——等等,你不会又要带温香吧?” 她努力回忆,原著里,乔逢雪有没有带温香去参加落月山庄的聚会?好像没有。原本的剧情里,只有“刁蛮表妹”死缠烂打,愣是跟去了聚会。为此,她在玉壶春的名声更加差劲。 而除了表妹,乔逢雪应该还带了凌言冰和厉青锋。既然都是结拜兄弟,带上一起很正常。——呸,这么一想,凌言冰沾了多少光啊,后来竟还背叛得那么狠,真是骂他白眼狼都辱狼了。 果不其然,乔逢雪说;“温香不是驱鬼人,不合落月山庄的规矩。我想带上言冰和青锋。言冰曾与我说,他也想去见识一番落月山庄的风采。” 商挽琴皮笑肉不笑:“好哦,知道了。” 她清楚乔逢雪的固执,懒得费口舌说服他。 她回到房里,翻出一包强力泻药,打算今天晚上就扔凌言冰的食物里,让他腹泻三天三夜,不说一命呜呼,也必须爬不起来。 然而,没等商挽琴行动,回春楼那边就传来消息。 ——凌言冰,忽然失明了。 第三十三章 凌言冰失明, 这件事在玉壶春内部引起了一点小小的慌乱。 凌言冰的房间里,大夫们来来回回,不停地诊断、讨论。 整个过程中, 凌言冰表现得非常激动。他一直在大喊大叫,一会儿说“我不信我会失明”,一会儿又哀求说“一定要治好我”, 还拉着乔逢雪,不停地说“好兄弟,再帮我一次”。 乔逢雪一直在安慰他,说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但当他跨出房门,表情却很凝重。 商挽琴一直等在门外,此时立刻问:“表兄,凌公子究竟怎么了?他的眼睛……还能好吗?” 原著里, 在这个时间点,失明的人是乔逢雪。 那段剧情她看得比较仔细,大概还记得,乔逢雪失明后, 心情一度非常低落。凌言冰不断安慰他,说什么“逢雪的病, 包在我身上”、“你放心,在你好起来之前,玉壶春我帮你看着”——然后看着看着,就把乔逢雪的基业和妹子都给撬走了,还将他本人也扫地出门。 可现在, 乔逢雪好好的, 失明的人成了凌言冰。 商挽琴本该高兴。 但是,剧情的意外变化, 带给她一种失控感,由此产生一点轻微的焦虑。因此,她神情不太好,就好像真的在担心凌言冰一样。 乔逢雪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垂下眼,说:“恐怕不容乐观。” 商挽琴沉默了。原著里没有这段情节,凌言冰一直活蹦乱跳到了十年后。 剧情为什么变了?是她带来的蝴蝶效应,还是…… 怀着这种疑虑,商挽琴问:“是因为之前中的毒?可是,青萍真人不是说,毒已经全拔了?” “——人的身体十分复杂,也十分精妙。毒虽除尽,但那毒素毕竟在凌公子体内缠绵许久,不可能全无影响。” 一道硬朗的声音传来,随之,一名男人从屋内走出。 他身材高大,年约五十,生了一张清癯面容,留着短短的山羊胡,左边眉毛上有一粒红痣。 这是一副儒雅又聪明的长相,令人一见就觉得此人不凡。 “郑医仙。”商挽琴见礼。 这位就是回春楼的楼主,大名郑医仙,也确实是人如其名的神医。天下人人都称他为“郑医仙”,叫的不是名字,而是发自内心的尊称。 原著里,他是少数几名没有背叛乔逢雪的成员,在未来那场腥风血雨里,因宁死不从,而被凌言冰折磨至死,还杀了他一家老小。 而现在,对未来一无所知的郑医仙,正在尽心尽力地救治凌言冰。 商挽琴问他:“郑医仙,凌公子失明,果然是因为中毒?” 郑医仙点头:“十之八九。那毒本就厉害,对人体损伤极大。虽然青萍真人出手,救回了凌公子的命,可惜啊,凌公子中毒太久。” 他摇摇头,又转向乔逢雪,说一些具体的病情。 商挽琴听着听着,慢慢相信,凌言冰失明就是他倒霉,不是人为干涉的结果。她心里轻微的焦虑慢慢散去,神情也慢慢舒展开。 乔逢雪又看了她一眼。 他们又商量了几句,最后,乔逢雪对郑医仙拱手一礼,郑重道:“郑医仙,落月山庄那边,我实在不能耽误。言冰就交给您了。假如,之后言冰还出现了什么状况……” 他语气微不可察地一顿:“都麻烦郑医仙尽力而为。” 郑医仙道:“这是自然,门主不吩咐,我也会对病人尽心。倒是门主,自己身体也不好,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准备前往落月山庄才对。” 乔逢雪颔首。 郑医仙才刚回去,这时候,又有一人从屋里走出。少年神色疲惫,写满担忧和茫然。 “商姑娘……乔门主。”厉青锋迟疑着,“凌大哥的眼睛,是好不了了吗?我听见你们的话了。” 他犹豫片刻,到底狠狠心:“乔门主,之前您邀请我去落月山庄,我……我很感激,但凌大哥成了这样,我还是不去了!我留下照顾凌大哥!” 商挽琴一听,就悄悄看乔逢雪一眼,心想:原来你已经邀请过了? 乔逢雪叹了口气:“青锋,你是个好孩子,但你留下有什么用?你是医术比郑医仙高明,还是这玉壶春里缺了人手,照顾不好言冰?”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厉青锋用力摇头,“我就是,我就是觉得……我不该丢下凌大哥……” 内容很坚决,但语气稍显软弱。商挽琴暗暗评估,觉得只要乔逢雪再多劝一劝,厉青锋就会答应了。毕竟,落月山庄是个很难得的机会。 这位原著主角就是这样的人,有点“人之常情”的软弱和犹豫。你不能说他是个坏人,但也很难认为他是个特别好的人(尤其在乔逢雪的衬托之下)。 但,假如乔逢雪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从凌言冰和厉青锋里挑一个当好兄弟、带去落月山庄,那还是厉青锋吧!至少,原著剧情里,厉青锋在落月山庄找到了第二块骨牌。她可以利用…… 商挽琴已经展开联想,并盘算起将来的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乔逢雪轻叹一声。 “既然你坚持,那就算了。”他不无遗憾,也不无理解,柔和的语气带着无限的赞许,“青锋,你果真是个好孩子。” 厉青锋看着他,有些怔忪,有些惘然,也有些惊讶;就像是,他也没料到,乔逢雪劝了两句之后,就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商挽琴也有点愕然,使劲盯了乔逢雪两眼。 但她反应得快,下一刻就端正神情,一脸严肃地说:“是啊,表兄你做得对,青锋担忧他大哥,我们何必强人所难。青锋,你就留在这里,安心照顾凌公子吧!” “啊?嗯,嗯……!” 厉青锋回过神,重重点头。他到底是感激的,又抱拳一礼:“乔门主,您的深情厚谊,我厉青锋记下了!” 乔逢雪微微一笑,应下了,却并不是多么在意的样子。比起原著中,他快速认下厉青锋当兄弟,之后就巴心巴肝、掏心掏肺地对兄弟好,什么天材地宝、稀有功法、抢手机遇,都全堆在兄弟面前…… 相比起这种待遇,他现在这淡淡的模样,可就差得太多了。 商挽琴注意到了这点。 她心情有点矛盾,一方面有些开心,觉得乔逢雪远离那二人组是件大好事,但另一方面…… 突然失明的凌言冰,还在里头躺着呢。 假如“剧情”从现在开始改变,今后会如何?蝴蝶扇一扇翅膀,最终引起风暴;角色命运的偏差,最终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而她自己,要如何把握这些改变呢? 商挽琴想着想着,就有些出神,连厉青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都没注意。 之后,还是乔逢雪轻轻一拍她的肩,说“该回去准备了”,她才猛地惊醒,嘴上打个哈哈,心里还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 一心二用,笑得就敷衍。 乔逢雪看了她两眼,冷不丁道:“你在担心什么?” 商挽琴还琢磨剧情呢,就随口道:“哦,我在担心凌公子,他真是倒霉,中毒又失明,不知道能不能康复。”——最好别康复,死了算了。 乔逢雪微微皱眉。 他没再说什么,只跟着“嗯”一声,也像很担心似的。 回去的路上,他状似不经意地说:“表妹,你也别太担心。” “呃……我?担心什么?”商挽琴没反应过来。 “担心言冰。”他目不斜视,“你一直表现得很焦急。我还以为,你并不喜欢言冰。” 商挽琴心想:谁担心凌人渣啊,你不懂,我那是焦虑剧情突变。 这话不能明说,她只能打哈哈:“怎么会呢,表兄,你一定看错了。” “哦,是我看错了?” “嗯嗯,你看错了。” 乔逢雪忽然停下脚步。 商挽琴回头,见他神情有些失落。 “想来,是我这个表兄当得不够好,”他叹气道,“表妹都学会和我说谎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勉强笑了一下,仿佛在安慰她。然而,这种强颜欢笑,只让他显得更忧郁。 商挽琴挺看不得这个的。 “你又演我吧?”她小声地、不是很确定地嘟哝了一句,“好吧好吧,我说,我是……我只是担心,凌公子突然失明,表兄你会不会担心太过,干脆不去落月山庄,留下来照顾他!那可就牺牲太多啦!” 这也不算完全的谎话,所以她说得理直气壮。没错嘛,她就是一直担心,乔逢雪要按原著剧情走,头也不回地冲去为凌言冰、厉青锋牺牲。那她的计划怎么办?与其让他给小人当垫脚石,还不如帮帮她呢! 乔逢雪抬起目光。 透过那忧郁的外壳,他冷静地评估着她神情的真伪。见她神色轻松,眉眼轻盈得如夏花绚丽,他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噢,原来如此。表妹还当我是孩子呢?”他轻描淡写,还走上前去,轻轻一摸她的头,“放心,我知道轻重。” 商挽琴不妨被摸了摸头,一怔,嘀咕:“我看你才是拿我当孩子。” 他莞尔:“表妹本来就是。” “都说了我已经十九了——十九了!” 两人并肩,彻底离开了那气氛低沉的小院。 …… 凌言冰的房间里,温香也在其中。她正深深蹙眉。 有回春楼的同伴问她:“温香姑娘,你与凌公子交好,一定很担心吧?” 她便一脸惆怅,摇头道:“我与凌公子相识不久,只是看着前些天还健康的人,今天就……心里难受。” 同伴安慰她:“咱们医者,总要面对这些。你啊,别太心软,太心软是当不好医者的。” 温香郁郁点头。 然而,她心中一片冷漠,只有冷静的估量。 凌言冰竟然瞎了,那就彻底不成了。郑医仙的话她听见了,连他都说恢复不了,那就只能是这个结果。 可惜她刚刚才铺好的交情,这会儿就成了白用功。她还不能马上断了,不然容易被人戳脊梁骨。 凌言冰没有利用价值了。 那这玉壶春的可造之材……商玉莲?不行,她已经对自己有了意见,而且这位副门主年龄摆在那儿,不可能再有进一步发展。 其他楼主?要么年纪太大,要么实力不够,要么没有能攀附的余地。 年纪轻、潜力大,还能方便结交的…… 其实商挽琴并不是一个很坏的选择……她本性不坏。从翠屏山回来的路上,她体贴过自己…… 不,那只是多么微小的恩惠,小得根本称不上“恩惠”,她怎么就当回事了? 况且,且不说她们关系这么僵,商挽琴愿不愿意接受她的示好,就算可以……女人又不能娶她!而天底下,又有什么关系比婚姻更牢固? 温香心乱如麻,眼中一时清明,一时黑沉。 最后,她眼神彻底暗下,冷冷地想:如果玉壶春里无人可用,何妨看看玉壶春之外! 在她裙子的内袋中,装着一张纸条。纸条是今天莫名出现的,没有落款,只写了这么几句话: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玉壶春门主有眼无珠,姑娘何不另择明主,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三月初三,乔逢雪不在门中。卯时三刻,城东文君庙,等候姑娘大驾光临。 * 既然凌言冰失明,自然去不成落月山庄。 乔逢雪思来想去,叫来江雪寒,让他做好准备,一起出发。 江雪寒非常高兴,努力抑制着兴奋,端出稳重的模样,其实出门之后就悄悄握拳、蹦了一下,飞快跑回去收东西了。 商挽琴看见了这一幕,在心中嘲笑了他两句,又感叹剧情是真的变了。 她已经收好了行李,见还有些时间,就又去厨房晃了一圈,蹭了不少方便保存的点心。 巧的是,回去路上,她又碰见江雪寒。 江雪寒抱了一个小包裹,站在翠绿柔软的柳树下,神色时而惆怅、时而喜悦,时而又双眉紧锁,好像在纠结什么。 商挽琴没忍住好奇,走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江雪寒看向她,脸上那种纠结的神色更加明显。 “温香姑娘送了我伤药。”他简单地回答一句,神情竟有点凝重,“但是,我……” 江雪寒有些迷茫地回忆起刚才。 刚才:温香匆匆而来,将伤药递给他。她想要微笑,但纤柔的眉毛止不住地拧起,透出无限的担忧……以及欲言又止。 他忍不住就问她,在烦恼什么,是不是凌公子的病情。 她点头,又摇头,还是那样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再三追问,她才犹豫着说:“江公子,我只是……有些为你不平。” 他愕然:“为我不平?” 温香叹息道:“是啊,江公子追随门主多年,可这一回去落月山庄,门主先想到的却不是……还是凌公子出了事、厉小公子拒绝同行,门主才叫了江公子。这也太……” 她忽然不说了,带点慌张地道歉:“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我并没有想离间……都是我的错!江公子,请你忘了我说的吧!” 然后,她就急急忙忙离开了。 只留下江雪寒,抱着这些伤药,徘徊在柳树之下。 真奇怪…… 他想,明明不久前,他还在为得到了这个机会而欣喜,还在感谢门主提携他。但忽然之间,他心里盘旋的就只有这一句: ——还是凌公子出了事、厉小公子拒绝同行,门主才叫了江公子。 江雪寒有点迷茫地想:这可真是太不公平,太让人寒心了啊。 第三十四章 见江雪寒一脸惘然, 久久不语,商挽琴奇怪起来。 “你吞吞吐吐什么?”商挽琴疑惑道,“你不是喜欢温香吗, 现在她送你东西,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难道她说了什么?” 她有点警惕起来。温香那人很擅长用言语拨动人心, 愚蠢且失忆版本的商挽琴对此深有体会。 “……谁说我喜欢温香姑娘!” 江雪寒浑身一抖,像被踩了尾巴的大猫,脸上的伤疤都变凶了。但这个生动的神情,也驱散了他刚才的茫然。 商挽琴看他一会儿,觉得他还是以前那个有点冲动、有点自以为是的江雪寒,就嗤笑一声:“很多人都看得出来啊,你不会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吧?” 江雪寒愕然地看着她, 片刻后才坚定道:“我绝不会对门主的人起心思!” 商挽琴不以为然:“可表兄又不喜欢她。” “你又在胡说了?”江雪寒条件反射,立刻皱眉,“商挽琴,我跟你可不一样!我绝不会插手门主和温香姑娘的事。反而是你, 你难道还没死心,人人都知道, 门主和温香姑娘两情……” 得,这说教的口吻,彻头彻尾就是以前的江雪寒。 商挽琴翻了个白眼,紧接着露出笑容——不怀好意的笑容。 几乎与此同时,商挽琴突然跳起来, 狠狠踹了江雪寒一脚! 她身手灵敏, 动作快若闪电,猛一下揣在江雪寒小腿胫骨上, 踹得他一阵龇牙咧嘴。那些烦人的“嗡嗡嗡”的话,自然也没了。 “商挽琴你做什么……!” 江雪寒面目扭曲,瞬间破功,愤怒地喊出来。 但商挽琴已经掉头跑了。 “我让你胡说八道还老对我嘴贱,忍你很久了——!”她语气轻快,骂得也爽快。 亏她还救过他!亏她刚才还想着,要不要直接告诉他,乔逢雪已经拒绝过温香,他要是喜欢温香,可以大胆去追。 现在?呸!单恋到死吧你! 商挽琴边跑还边继续鄙视:“就你这忘恩负义的德性,难怪你脸上的伤疤被鬼气侵蚀、一直好不了,这都是命!” 江雪寒一听就要被气死了。 他不是特别在意容貌,但也不是完全不在意。他原本容貌俊朗,去哪里都挺受待见,可惜那次被恶鬼重伤,破了相。由于鬼气侵蚀骨肉,再好的伤药也治不好他的疤。 他被戳了痛处,怒气冲冲,正想追上去,揪着商挽琴说清楚。 但忽然一愣: ——他脸上的伤,对外只说是仇家下毒导致。因为他好歹是金级驱鬼人,要是被外人知道,他被恶鬼伤得这么重,恐怕会影响对玉壶春的评价。 当时受伤后,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可能,所以一狠心,自己给伤口抹了毒,想的是“死也不能影响玉壶春、影响门主”。 除了救他的人,还有门主,谁也不知道他伤疤的真相。 那商挽琴为什么会知道?还有她说“忘恩负义”,这是什么意思? 忽然地,那个模糊的印象又回来了:濒死之际,有人拖着他一步步往外走,一路都用活泼的语气鼓励他,让他不要放弃求生的希望。 那语气,与其说是温香,不如说更像…… ——啪! 江雪寒猛地捶了自己一下。 胡思乱想些什么!如果他这荒谬的猜想属实,岂不等于说,是温香姑娘骗了他?可是,回春楼的记录里,就是温香姑娘带他回来,又为他诊脉、开药,辛辛苦苦救回了他。 语言可能骗人,但记录不会。 江雪寒吐出一口气,宛如将那些奇怪的想法也吐了出去。 没错,他那些古怪的、异想天开的揣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无论是商挽琴说的,还是……还是之前温香姑娘说的话,他都无需放在心上!他是门主的护卫,这条命是门主救回来的,这身本事是门主给的,他早就发过誓,一辈子为门主驱驰! 江雪寒重新坚定起来,掉头离开柳树,奔回去收行李。 他完全没注意,在他离开的刹那,他的影子发生了极细微的扭曲,宛如一点鬼影的震颤。 * 呼—— 商挽琴吹散了掌中的粉末。 那些晶莹的、泛蓝的粉末,倏然飞散出去。 它们在半空集结,形成一只微小的虫子。虫子振翅而飞,从窗户缝里逃了出去。 那是“磷火虫”,是从人骨中提取的死气,再用特殊方法培育成的蛊虫。只要将它放在目标身边,就能探查对方的动向。这是兰因会骨干常用的虫子。 商挽琴手中掐了几道手印,给磷火虫下达命令:跟在温香身边。 没错,她不放心温香。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天知道她今天跟江雪寒说了什么!万一,她是说万一,世界上真有什么“原著纠偏定理”,没了一个凌言冰,就让江雪寒顶替凌言冰的位置,变成搞事的那一个呢? 可能是她想多了吧,但……任谁有吞天那么个人渣师父,也会不得不想很多。 按理来说,温香只是个普通人,手无缚鸡之力,伤不了法术高明的乔逢雪。原著中,都是因为凌言冰乱蹦哒,加上乔逢雪很在乎温香,温香才能伤乔逢雪至深。 现在,凌言冰瞎了,乔逢雪亲口拒绝温香,那按理来说,商挽琴可以彻底不管温香了。 但是…… 商挽琴捏捏鼻梁。 吞天那个人,恰恰最擅长也最喜欢利用普通人。他有句口头禅,叫“最恶毒的人心恰恰藏在普通人的胸膛里”。有时候商挽琴会觉得,他这句话说不定是对的。 她记得,曾经有一回,兰因会想杀一个太守。 大周虽然名存实亡,却养出了一些很厉害的地方官员。那些官员几乎就是一方诸侯,不仅豢养了厉害的驱鬼人,甚至自身也修炼出了高强的实力。 那次,吞天就是想杀那个太守,夺取那片势力。 那位太守将地盘治理成铁板一块,很有些励精图治的模样。他身边人人都仰慕他、信任他、愿意用生命追随他。 兰因会挖不动太守身边的人。 吞天就想了个办法。他听说,那位太守什么都好,唯独沉溺女色,不仅府上姬妾众多,还喜欢去青楼,尤其爱重一位花魁。 吞天决定从这里入手。他没有去动那位花魁,而是找到了花魁身边的丫鬟,告诉她:“青楼这种地方,色衰而爱驰,你家姑娘再怎么得太守喜欢,也只是明日黄花,很快就会凋零。到时候,你家姑娘怎么办,你自己又怎么办?” “不如为太守怀个孩子,也好抬进府,长长久久地享福。” 他给了丫鬟一包药粉,说这药方很灵验,让太守与花魁同服,两人就能怀孕。他还反复叮嘱:“这药太过灵验,也太过稀少,一定要让他们同时服下,然后同房,才能生效。” 丫鬟对花魁很忠心,但她也有自己的私心:她也仰慕太守,她也想要成为太守的身边人。 于是,她没有告知花魁这件事,而是自己悄悄将药下在酒水中,与太守一同服下。 而实际上,那包所谓的“药粉”,是浓缩的鬼气。活人服下后,柔弱的人会被鬼气撑爆、变成一滩烂肉碎骨,强大的人会变成新的恶鬼,彻底失去理智,唯独听从吞天的话。 那次事件的结局,不用细说。 总归,兰因会顺利接管了那片区域,而那位太守,也从人人敬仰的父母官,变成了“包藏祸心、潜伏人间、每天要吃十颗活人心脏的恶鬼”。 原著提到了兰因会,但完全没提到吞天这个人。往好处想,那变态说不定很快就死了,轮不到他出场。但也说不定……吞天太过厉害,是要到很后面才会出场的BOSS。 就算她得了“吞天PTSD”好了。 无论如何,商挽琴只是想表明:有吞天这个变数在,她完全有理由对温香保持关注。 她放出磷火虫,这个举动是有些冒险的。磷火虫虽然不算鬼物,但它毕竟是用死人骨头做的,有挥之不去的死气。 只希望不要被发现…… 商挽琴握住窗框,目送那小小的、几乎不可见的虫子远去。 然后…… 啪! 一抹影子猛地袭来,快得几乎看不见。 那影子扎扎实实地扑在磷火虫身上,一下给它捏碎了。 接着,那影子在原处晃了晃,好似一个满意的点头。它缓缓退却,重新消失在夜色中。 商挽琴指尖一阵刺痛,这代表磷火虫被完全碾碎,无法发挥一丁点作用。 ……那是什么?商挽琴没回过神。 接着,她突然想起来:对了,前段时间,她隐隐察觉到千丝楼在跟踪自己。她当时以为,是千丝楼发现了她和张记当铺的联系,才开始监视她。 但最近没有任何异常,张记当铺照常营业,狐狸脸那边也没传来新的消息。她还以为千丝楼已经撤了。 合着还在啊? 商挽琴心想:难道不光是千丝楼,而是……乔逢雪也觉得她不对劲,所以才默许千丝楼日夜监视她? 思忖一番,她觉得自己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多半就是吞天把她叫去当铺,才害她被注意到。呸,祸害,去死。 可惜,她手里就那么一只磷火虫,一点用处没派上,就这么没了。 商挽琴暗暗心痛,又有些发愁:那该怎么监视温香? 希望只是她想多了,温香不会有任何异常。 以及……乔逢雪真的在暗中怀疑她吗? …… “启禀门主……” “千丝楼?你怎么来了?” 他正要出门,诧异过后,眉头忽地一蹙:“表妹出事了?” “不,不是这样的……是属下在商姑娘附近,消灭了一只磷火虫。属下记得,兰因会的骨干很喜欢用这种虫子……” “磷火虫?居然……” 他一阵沉吟。兰因会爱用的这种恶心虫子,他是知道的,但再怎么努力回忆,他也想不起来,在上一次的“这个时间”,表妹身边有没有什么异常。 难道是因为他多看顾了她一些,引来了恶意的窥探? 他眼神变冷。 “等我们从落月山庄回来之后,你继续跟着表妹,务必确保她的安全。” “啊,是、是的!门主,不过……” 千丝楼吞吞吐吐半天。 他感到些许头疼,实在不明白这一位千丝楼楼主,为什么是这种怪异的性格。但面上,他只耐心地问:“还有什么?” 千丝楼楼主的声音怯怯的,好像一个不安的小姑娘。她鼓起勇气,说:“门主,门主难道不怀疑……也许,是商姑娘自己有点问题?属下,属下是说,商姑娘去过那张记当铺两次……” 乔逢雪沉默片刻。 “张记当铺查出问题了没有?”他问。 千丝楼楼主迟疑道:“暂时没有,但,但它背后的张家,一直和兰因会有些……” “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就不要去怀疑表妹。”他神情彻底冷淡下来,“我的表妹,我比谁都明白她。” “是……属下明白了!对,对不起!属下不该怀疑商姑娘!!请门主责罚……!” 乔逢雪费了些唇舌,才让这位楼主安定下来,也顺利将她送走。 他独自站在房中,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掩住嘴唇,止不住一阵咳嗽。 他越咳越厉害,最后跌跌撞撞几步,不得不坐回椅子上,摸索着给自己倒一杯水。慢慢咽下时,他险些将自己呛着。 一点暗色的血迹,出现在手帕上。 他瞥了一眼,平静地将它丢开。 情绪太过激烈,但又压抑不发的时候,他就会出现这种症状。他已经习惯了。 至于,他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激烈的情绪…… 灯已经熄灭。乔逢雪按住心口,无声地坐在黑暗里,凝视着前方的虚无。 他微笑起来。 这不过是因为,他已经变得太过多疑。 “原谅我。” 世上的芸芸众生,他怀疑谁,也不该怀疑她。他怎么能怀疑她?在经历了所有的那一切之后,他的所做所求,无非是为了……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 ——无论如何,我总会相信你。 第三十五章 商挽琴是第一个来到玉壶春门外的人。 她蹲在门口, 一边等其他人来,一边认真思索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千丝楼一直跟踪她,是不是说明, 乔逢雪真的在暗中怀疑她?如果怀疑,有多怀疑? 假设——假设,乔逢雪有哪怕一点点怀疑她, 她该怎么办? 是不是……和他保持距离会好一点? 商挽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对啊!人嘛,相处越近,越容易发现一些不对劲的细节。 她的目标,仅仅是帮乔逢雪拿到九鼎、消灭兰因会,其实没必要和他相处太好吧?稍微拉开一点距离,才更方便做事。 “啊啊啊啊……!” 商挽琴蹲在门口, 使劲揉头发。芝麻糖蹲在她肩上,头一点一点的,挣扎在清醒与沉睡之间。 她傻了!她为什么一开始没想到!都是被兰因会那个“勾引乔逢雪”的任务害的!不知不觉就处太近了! 当然当然,也不能太远, 不然就没法跟着了……但至少不能让他太关注她吧。 其中分寸,可真是难以把握……但必须把握。 知错就改! 商挽琴决定, 必须跟乔逢雪拉开一点距离!至少,要尽快让他把千丝楼调走,别再日夜跟着她了,搞得她连只磷火虫都放不出去。 刚下定这个决心,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表妹?你蹲在这里做什么?”他有些惊讶, 又带了一点笑意, “把头发揉这么乱,是想扮成小乞儿, 在玉壶春门口乞讨么?” 她抬起头,只见他手掌落下,轻轻落在她头顶。 没错了,就从细节开始做起! 商挽琴猛一下跳起来,往旁边蹦了两蹦。动作突然,芝麻糖都被惊飞起来,扑棱棱半天,最后重新落回她肩上。 乔逢雪的手摸了个空,只能停在半空。他看了自己的手一眼,抬起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商挽琴背着手,不自觉握成拳,只面上若无其事:“表兄你来啦!我都等你好久了……江雪寒也来了?哦哦,你带了不少东西啊,一定是帮表兄拿了吧,真是辛苦你照顾表兄了……” 一边念叨,一边就顺理成章地凑到了江雪寒那边。 江雪寒是跟着乔逢雪出来的。他抱着剑,手里拿两个包裹,还拎了一盏风灯。他正忙着低头点灯,没看见刚才的一幕。 听见商挽琴的声音,江雪寒头也没抬,只随口问:“你手里空不空?空的话,帮我拿一下灯?” “行啊。”见他接话,商挽琴悄悄松口气,抬手接过风灯,又半开玩笑道,“指使我做事要给报酬啊。” 江雪寒嘴角一抽:“什么?那你别拿了……” 两人的对话很自然。 商挽琴更是自然而然地,就和江雪寒并排走了。 乔逢雪下意识想叫她一声,但见他们谈笑自如,忽然又觉得,自己开口会打破那种和谐快乐的气氛。 他手指一点点收拢,最后彻底收回手,独自走在前面。 只说一句:“走了。” 语气淡淡。 唯有掩藏在大袖下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 江雪寒抬头一看,发现他走远了好几步,连忙追上:“门主,等等我!” 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愧疚,总觉得今天冒出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是对不起门主,此刻急切地想要表现自己、证明自己。 但无论乔逢雪还是商挽琴,都没发现这一点。 乔逢雪走在最前面,江雪寒追在他身后。 商挽琴慢吞吞跟上,走在最后面。 走了一会儿,乔逢雪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但之后,他走路的速度变快了。 沉默里,三人行至城外。 原野茫茫。没有了城市的灯火,天地间的黑暗昏昏沉沉,好似能吞噬一切。 此时,忽有铃声响起。 “来了。”乔逢雪抬起头。 商挽琴以前没接触过落月山庄,心中也有些好奇。她跟着抬头,迎来一阵风,吹得她侧头闭眼。 等再睁开眼时,就见两辆马车凭空出现。 它们从天而降,样式古朴,立着华盖,各由两匹黑色的马拉着。两名车夫坐在车前,手里握着缰绳。 等它们落下,才看清,那两匹黑色骏马不是活物,而是黄铜和木头做成的机械。它们脖子上都拴着一枚铃铛,刚刚的铃声就来自于它。 两名车夫披着斗篷,只露出一截下巴。 “落月山庄,恭迎客人。” 他们齐声道。 乔逢雪点点头,忽道:“为何有两架车?” 两名车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玉壶春收到了两封请柬,自然有两架车。” “如此。”乔逢雪侧头,“那么,雪寒,你和……” 商挽琴上前一步,笑眯眯道:“这么说我也有一辆单独的车?不错嘛,落月山庄做事就是大气!喂,江雪寒,你要好好照顾表兄,保护好他的安危!” 说罢,她就跑到其中一辆车边,跟车夫打了个招呼,敏捷地跳了上去。 “这还用你说!”江雪寒先是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觉得不对,赶快去看乔逢雪。 “门主,您看……” 乔逢雪默然片刻,转身登车。 “也好。” 江雪寒看着他的背影,迟疑片刻,往边上挪了两步,来到商挽琴那辆车的边上。他抬手扣扣车沿,自以为小声地说:“商挽琴,你是不是和门主吵架了?门主身体不好,你不要惹他生气。” “我才没有。”商挽琴探头出来,神情镇定,“肯定是你哪里没做对,他才不开心的。” “是吗?” 江雪寒想起傍晚的温香、傍晚的柳树,和傍晚的自己,心中忽然打了个突。 他闭上嘴,立即上了另一辆车。 驾—— 两辆马车同时起飞。 望着扑面而来的云气,商挽琴暗暗心道:老乔,对不起啦,不过,稍微拉远一点距离,对我们都好。 这样的话…… 假如将来真有一天,她保不住自己的伪装,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来自兰因会、抱着要害他的目的,到那个时候,他至少不用太过失望。 而另一头,乔逢雪坐在车内,始终沉默不语。江雪寒和他说话,他就淡淡一笑,仿佛在听,其实一直走神。 他想:为什么?之前还好好的。而现在,她竟更宁愿和雪寒说话。 是发觉雪寒那摇摆的心思了?她怎么不想想,这样心思摇摆之人,又何必考虑! 不,还是说…… 她察觉什么了? 是凌言冰的事,果然他做得太突兀?还是其他哪里的细节没做好? 乔逢雪反复揣测,都没有结论。最后,他只能无奈一笑:是啊,她仰慕的一直是那个温柔高洁、心怀众生的表兄。所以…… 这个兄长,他还要设法当得更好一些,才好。 * 商挽琴并不知道,乔逢雪也在思绪起伏。 至于她自己那些思绪…… 对不起,上车后不久,她就给忘了。 她光记得一个“我要和乔逢雪保持点距离”的结论,至于那些纠结的、自嘲的、不无伤感的小心思,她基本忘了个干干净净。 没办法呀,会一直沉浸在情绪内耗中的人,早就被兰因会的养蛊式教育碾成渣渣了。如果不学会迅速抛开情绪,她没可能活着坐在这里。 而既然她现在活生生、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还能扒着车边缘往下看,她就看得津津有味,将“活在当下”四个字贯彻了个十足十。 落月山庄的车很古老,四面透风,但实际上,风是吹不进来的。车里明显刻了阵法,温度宜人。 车飞在天上,和云雾挨得很近,但并没有离天空更近。 商挽琴抬着头,很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天空,琢磨了好一会儿:这个世界也是地球吗?外面也是宇宙太空吗?如果能造出火箭啥的,是不是也有可能核平兰因会? ……可恨上辈子是个文科生! 她研究完天空,又去研究地理。她试着观察路线,想看看落月山庄究竟在哪里。但很可惜,地面全是黑沉沉一片。没有电的世界里,夜晚的大地是纯粹的黑色。 商挽琴趴在车边,努力回忆了一会儿上辈子看过的“夜晚城市灯光图”,那些明亮的灯光如星球的呼吸,璀璨地昭示城市和人类的存在。 不像这里,只有黑暗和黑暗中的恶鬼。这个世界里,人类多么渺小和脆弱。 她看着看着,渐渐怔怔起来。 “表兄,你有没有见过……” 她想说什么,回头看见车内无人,才想起来,乔逢雪在另一辆车上。整个车厢里,除了她,就是一只呼呼大睡的银色小鸟,睡得还吧唧吧唧嘴,再翻个身。 商挽琴看着空空的车厢,看了好一会儿。 最近几个月,他们都住一个院子,天天都能见面、说话。她好像有点习惯了,无论什么都和他分享一下。 分享……以前是不是有谁说过,分享是情感的开始? 商挽琴笑了笑,有点得意地想:嗯,果然拉开距离是正确的。差一点点,她又要不知不觉陷进去啦。能悬崖勒马,不愧是她! * 落月山庄竟然是一座岛。 而且,是悬浮在半空的岛。 这么说可能有点太夸张,实际上,它更像是一大块岩石,略略悬浮在山顶上。岩石上建筑群立,飞瀑如练,间或缀着大大小小的池塘,其中生有莲花无数,美轮美奂。 刚过朔月,今夜月光微渺。但能够想象到,当十五的圆月从落月山庄背后升起,那景象会何等壮丽。 不断有黑马拉着的飞车,从天上降落。 来客不少,全都满口赞扬落月山庄“鬼斧神工、深得天地之妙”。 商挽琴他们到得比较早,等在一边,听了不下二十次类似的赞扬。 听多了,她就有点腻味,心道:不过是个障眼法而已。在周边刻上大型阵法,就能让落月山庄的底部“消失”,看起来就像悬浮半空。而实际上,这片建筑就是建立在山巅,牢牢坐落在泥土和石头上呢。 这么想着,她就拿胳膊肘碰碰江雪寒,低声笑道:“你看出来没?这里的障眼法……” 还没说完,便听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 “这里的障眼法用得巧,好似真的悬空浮起。太女,回去之后,不若臣也为太和殿设一座类似阵法,彰显大周威严。” 这道男声低沉,充满了忧郁,让人一听就觉得说话的人十分疲惫。但矛盾的是,他声音里又有一种特别的庄严,令人难以忽视。 另一道柔细女声响起,温顺道:“皇叔说这样好,那就这样做。” 再一看去,就见一名青年男子,身穿深红束身长袍,下摆绣金色龙纹;腰间一条玄黑刺金腰带,挂着一长一短两枚玉佩。他没有戴冠,只将长发松松束在脑后,露出一张忧郁的侧脸。 他身边有一名头戴幂篱的女子,看身形还是少女。她也身着深红长裙,腰坠玉佩,行止优雅。 深红,是大周皇室的颜色。 大周皇室也来了?商挽琴第一次看见皇室中人,不免多看两眼。 忽然,那青年转过脸,也看了来。 和忧郁的声音不同,他竟然有一张极其精致的容貌,堪称艳丽。只不过,那种深深的忧郁萦绕在他眉眼间,让他看起来好似一只冰裂纹的花瓶,随时会碎。 他的目光落在商挽琴身上。 接着,他竟然对她笑了一笑。 一瞬间,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也发出了低声的议论。 ——那是…… ——大周皇室的那个人? ——不错,他身边的就是皇太女,他就是…… 青年遥遥一拱手。 “没想到,这里也有能一眼看穿障眼法的才俊,还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他在笑,眼中忧郁却不减,不知到底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人说话。 他摇摇头:“天下人才济济,却不再是我大周臣民。何其可叹!” 说罢,他叹息两声,带着身边少女走开了。 商挽琴看着他背影,自言自语:“那是谁?” “大周第三代镇鬼王,李凭风。” 商挽琴抓住关键词:“第三代?” “不错,自从大周失去九鼎、龙脉毁损、恶鬼频出,便封了镇鬼王,期望巩固江山。这名头传了三代,大周却越发衰落,只剩个空架子了。” 乔逢雪走到她身边。因为落月山庄位于山巅,风冷露重,他重新披上了厚厚的裘衣,那毛绒绒的触感碰在她手上,令她一瞬回神。 “表兄?” 他对她微微一笑,温柔道:“别在意李凭风的话。那不过是末路之人的呓语,不必放在心上。” 商挽琴眨眨眼,对他一笑:“嗯!我只听他夸我是人才,别的都不听!” 他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 她却像不经意地走开,嘻嘻哈哈地去催落月山庄弟子:“走了走了,快带我们去房间,都多晚了,我表兄可需要好好休息呢……” 她的背影投在地面,恰恰落在他们之间。他垂眼去看,见两人的影子重叠,而后她的影子远去,像一颗水滴离开了另一颗水滴。 他神情渐淡,心想:不行,不能这样。 他不喜欢这样。 第三十六章 天没亮, 商挽琴起来练刀。 或者说——练芝麻糖。 “芝麻糖,看你了!” 刀光一闪! 芝麻糖“啾”一声,一头撞过去, 结果险些和刀刃碰上。它惊慌飞开,还是被切掉了一片羽毛。 “啾……” 小鸟有点委屈。 商挽琴严厉地说:“不行,既然你立志要成为有本事的食鬼鸟, 就不可以放松训练!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千里之鸟始于翼上!”还有她的Plan B,也始于鸡鸟的每一天! “啾……啾!” 单纯的芝麻糖羞愧低头,然后振作起来,重新飞起,示意再来。 刀光一闪!——羽毛飞舞。 刀光二闪!——羽毛再飞。 刀光三闪!——这次掉得少了点。 商挽琴收起刀,仔细打量小鸟, 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快秃了?” “啾啾……啾!?” 芝麻糖难以置信,一头撞向池塘边,使劲比划翅膀,观察倒影。 “哈哈哈开玩笑的……虽然你羽毛掉得多了点, 但是远距离看不出来,还是银白的漂亮小鸟!” “啾……” 芝麻糖已经看见了真相, 沮丧地落下双翼。 不远处,江雪寒在窗边目睹了全过程。他忍不住推门而出,问:“商挽琴,你折磨你的芝麻糖干什么?不折腾人了,改折腾鸟了?” “去你的, 我看你才是该改改你说话难听的毛病。” 商挽琴扭头丢给他一对白眼, 才说:“你懂什么,我在和芝麻糖练习合击!” “合击……和芝麻糖?”江雪寒惊讶而迷惑, 用手指了指芝麻糖,又比划一下,“可它才这么丁点大。” “所以就说你不懂了。” 商挽琴撇嘴,又兴致勃勃地看向芝麻糖,鼓励道:“芝麻糖,让他看看我们的厉害——放心,我们就用最简单的那一招!” “啾啾!” 芝麻糖也来劲了。单纯的雏鸟立即忘记了掉毛之痛,轻盈飞起,在半空盘旋两圈,作出俯冲的准备姿态。 商挽琴手提乌金刀,沉心静气,而后抬起手臂,将刀尖指向江雪寒的方向。 一刹那,她神情变了。 江雪寒分明看见,那总是笑嘻嘻的、天真骄纵的少女,眼神倏然沉静。像明珠被拭去尘埃、宝刀被抽出刀鞘,她抬起眼,眼里有闪电和风暴,无声席卷而来。 她跃起,向前。 那微微弯起的、黑色月光一般的乌金刀,也向前刺出。 在熹微的晨光里,她身姿轻盈无声,刀风则一往无前。 江雪寒本来是想笑的。那刀起得太早、隔得太远,像早早露了底牌的对手,只有气势好看,实则浑身弱点。 然而,下一刻—— 他倏然后退一步!刹那间,他的手握住剑柄,克制不住近乎本能的戒惧! 因为就在这一瞬,他眼前的空间裂开了。 从透明的空气中,一抹银白的旋涡裂开;刀尖从中探出,刺向他眉心,如黑色的月光送上死亡的一瞥。 刺痛——这是眉心肌肤的感受。 在意识到这短暂的感受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躯极力向后弯起,形成了一个滑稽的造型。 而那柄沉沉的刀光,已然消失无踪。 江雪寒慢慢直起身,只见不远处,她正收刀归鞘。她脸上重新有了笑容,是她惯常有的轻盈的、天真的、明媚的笑容;刚才那沉静却又暴烈的气势,遍寻无踪。 他几疑方才是做梦,亦或是什么法术留下的幻觉? 然而眉心刺痛仍在。他抬起手,摸到一丝浅浅湿意,再一看,果然是淡淡血痕。 “你……” 他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黑色月光仍在他记忆中震荡,令他无法完全回神。 那少女却像不明白。她只用那天真的、甜蜜的神情,和孩子气的口吻,炫耀道:“看,厉害吧?芝麻糖的本事,可是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江雪寒看向一边。那里是池塘,池塘里有鲤鱼不时跃起;院墙上开满迎春花,金黄的细碎的倒影铺满水面。就在花和鱼之间,那银白色的小鸟正在飞翔,很骄傲地鸣叫。 但…… 他不由自主地想:那暴烈却又自然的刀意,果然全是因为那只小鸟吗? 他再看向那姑娘,试图寻求一些答案,但他失望了。她那小小得意的笑容,明艳、美丽,又清澈得一眼见底。 江雪寒突然心中一悸。 他侧过头,不敢多看她,有点含糊地说:“不错……看来以前是我小看你了。你能有这样的本事,除开芝麻糖,想必你自己也下了不少功夫。”他凭本能说了这几句,其实头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商挽琴嫌他说话一股爹味,就抱起双臂:“没错,知道就好,所以以后别老教训我,话还那么难听。我最烦别人给我当爹好吧。” 男人,你的座右铭是“让我教教你”——呸! 本以为江雪寒肯定会不服气地争辩几句,这人看起来高冷,其实挺不耐烦还挺爱吵嘴的。但出乎商挽琴的意料,那青年只是应了一声,眼神飞快飘过来,又飞快飘走。 他快步走开了,几乎像逃。 “我去给门主煎药!” 那背影,怎么看怎么仓促。 商挽琴疑惑地挠挠头:她确实有心吓吓江雪寒,让他说话别再那么烦人,也是为了把自己的本事再过过明路。可看他这反应……难道太过了,把人孩子吓坏了? 这心理素质可不大行啊,真能给乔逢雪当好护卫吗?可恶,钱真好赚,这碗饭还不如给她吃呢。 正暗暗长吁短叹,就听见屋里传来动静。 商挽琴转身就走。 “——站住。” 她步伐一顿,转过去,一脸欣喜:“表兄你也起啦?好早呢,你还能睡会儿,江雪寒才开始煎药。” 乔逢雪站在门口。屋檐遮蔽了晨光,让他如处黑暗。 他披着裘衣,内里襟口有些乱,长发也只松松笼在脑后,像是匆忙走出。 “表妹,你过来,我们谈一谈。”还是夹杂着咳嗽的声音,但并不显得虚弱,反而令人不觉仔细去听。 商挽琴拒绝:“我还要去吃早饭,芝麻糖也等着……” “我屋里有些点心,你可以边吃边谈。”他打断她的话。 “那……” “如果你不想进来,那站在这里说,也是一样。”他神态平静,语气平静。越平静,越显得主意已定、不容更改。 商挽琴以前特别吃这套。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看他温温和和却又清清冷冷,她就挺不想让他失望的。 不过现在,她也决定执行自己的主意。 她站在原地,笑眯眯道:“好哦,那就站在这里说吧。”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一顿,方才点头,再次开口时言简意赅:“我不喜欢这样——你也不必和我装傻,问我‘是哪样’,我就直说了,我不喜欢你莫名其妙开始躲着我。表妹,若是我哪里做得让你不快,你可以告诉我。” 这话太直接,有点不像他的风格。乔逢雪说话向来是含蓄的,也很会给人留余地,是一种特别体贴的风格。——除了他生气的时候。 可怎么就生气了?他不是这么容易生气的人啊。商挽琴有点意外,顿了顿才说:“我也不算躲着你吧?要真是躲着你,我干嘛死缠烂打,非要跟着你到处跑呢。” “我想也是。”他立即接话,神色缓和一些,“所以你在做什么?另外,别说自己‘死缠烂打’,我不爱听。” 先是“我不喜欢”,再是“我不爱听”,这是什么霸总发言,如果这是同人,你会被骂走形的哦!——商挽琴在心里念叨。 她清清嗓子,搬出已经想好的理由:“我只是觉得,就是……作为表兄妹,也许我不该和表兄走太近。” “这是何意?”他眉尖蹙起,“我说过,你在我心中,和亲妹妹也没什么两样。” “就算是亲兄妹,也该保持多一点距离。”商挽琴比了个手势示意,再指着自己的鼻尖,“表兄,你是不是总觉得我是个小孩子?你清醒一点,我已经十九了!” “那又如何?”他渐渐出现一种迷惑的神色,那迷惑货真价实,“你小我六岁,我不免将你当个孩子……你真的这样不喜欢?” “不是这个问题,是……”你别怀疑我,别让千丝楼日夜跟踪监视我了!我确实是个间谍,但实在身在曹营心在汉哪!——可惜这话不能说。 那就真是说不清了。语言是一种多么有限的事物,总是在你努力想要表达自己时,却产生无穷的误解。 商挽琴干脆走上前去。她要用行动说话。 她离开那片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踏入屋檐的暗影,也来到他面前。 他一动不动。这很好,方便她伸出手臂,撑在他两侧。 抓住门框,抬起头。他也略低下头,面容很近,那双清寒明亮的眼睛近在咫尺,那眼中的淡淡惊讶也近在咫尺。 商挽琴盯着他的双眼,然后慢慢踮脚。靠得更近了。 “像这样的时候……你会有感觉吗?”她还是略带着一丝笑容,像是漫不经心,“表兄,你现在心跳会加快,呼吸会急促吗?” 他仍然一动不动。那双眼睛如此清澈明亮,却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片刻后,他问:“你想说什么?”仍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更近一分,也没有要远离的意思。 商挽琴又笑了笑。她更仰头、离他更近,几乎要碰到他血色黯淡的嘴唇,但在快要真的碰到时,她的脸又略偏过去,错过了即将到来的触碰。 “但是我会。”她情真意切地说。 如果不能说出全部的实话,那就说一部分。假假真真,总是真的那部分让假话也更动人。 真的那部分——属于过去的情感,还在她胸膛中跳动。 那个失忆的、愚蠢的商挽琴,那个为了不要害人,而故意把自己作成个万人嫌的商挽琴,依然是她的一部分,会为了那份憧憬而雀跃、而期盼、而明知不可以还是想要再试一试。 说不定会被骂恋爱脑吧——但那又如何?渴望爱与被爱,本来就像渴望呼吸一样自然;她并不真正为此羞愧。 “表兄,真对不起,我答应过要当一个懂事的表妹,要放弃对你的绮思和妄想,但是……我现在发现,只要表兄还对我很好,只要我还能这么近距离地接受表兄的好,我就没有办法真正断掉那个念头。” 这是实话,至少是一部分的实话。 “如果,表兄真的这样不喜欢我疏远你,那么……” 她知道会被拒绝。这是在明知答案的前提下,才能故意问出的、别有目的的问题。 她稍稍退一些,方便看清他的眼睛。可惜,那清寒的双眼也只有清寒可见,宛如太过清澈于是一无所知的水底。 这个奇怪的联想,让她更真心地微笑起来。 “表兄,你是不是也喜欢我,愿意和我在一起?” “如果你答应,我再也不疏远你,反而会比从前更缠着你。” 第三十七章 真是冒险的问题。假如他回答“是”, 应该怎么办? 对商挽琴来说,拥有伴侣是一件太过危险的事情:真实的情感联系就意味着更多的暴露、更多敞开的秘密,而那些秘密决不能敞开。 他沉默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会儿?等待回答的时间, 总是显得漫长。 她只能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 他开口了。 他后退一步,轻轻地、尽量不用力地、但是很坚决地退开她手臂圈出的范围。 “抱歉, 我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是我太莽撞了。”他满怀歉意,带着苦笑,温柔得小心翼翼,一瞬间就变得疏远。让她想起在拂云门中,他拒绝温香的姿态。真是风水轮流转哦。 他一脸歉意,也一脸诚恳:“表妹,你就当我的亲妹妹, 不好么?我早已决意,既然有这样一副破败的身躯,这一生是不会拖累其他人……” “如果我说,我不介意你的身体呢?”她目光直率, 语气更直率,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很好, 这就是她预想之中的、期望得到的答案。 果然,他没有让她失望,继续给出了完美的回答:“那我也只能让你失望了。抱歉,表妹,如果我可以补偿你……” 商挽琴略闭上眼, 深吸一口气。妥了, 她想着,又垂下头, 慢慢后退。 “我就知道表兄会这么说……所以,我才想要疏远一些嘛。”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却又带着笑意,好像一个明明想哭、却竭力忍耐的单纯少女,“表兄那么敏锐干什么?既然你不能答应我,就不能装傻么?” “表兄,我以前撞过很多次南墙了。我本来已经打算退走了。是你又要给我希望,又伸手将我拉到你面前,现在却又来和我说‘抱歉’。” 垂着头,视野就有限。她只看得见他的衣衫下摆,和露出的靴子的一角。 “我……” 这个时候,他语气有些着急。衣摆一动,眼看要走过来。 商挽琴猛地转过身。 “我要自己静一静——等我静好了,我们再来当疏远一些、客气一些的兄妹吧!” 说着,她飞快跑走,还抽空丢给芝麻糖一个眼神。芝麻糖原本傻愣愣地在一旁,还以为她真的哭了,正着急地跳来跳去,但这小鸟一直有点害怕乔逢雪(商挽琴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只敢在旁边干着急。 这会儿得到指示,它立即飞起,“啾”都没敢“啾”一声,急急忙忙跟着她逃走了。 留下满墙碎金般的迎春花,在渐渐亮起的阳光中摇动。 青年立在院中,怔怔许久,才慢慢收回自己伸出的手。 他抬起手,犹疑地、轻轻地按住嘴唇。 片刻后,他忽然扭开脸,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然蛰了一下;然而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跃出水面的鲤鱼之外,什么都没有。 唯有他苍白的面容,渐渐染上一层薄红,久久不褪。 * 啊——好奇怪啊!!! 商挽琴在内心碎碎念,真的好奇怪啊,所以最近乔逢雪对她的偏爱,真的是纯兄妹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她还以为……可恶,如果自作多情也是一种天赋,那她可能是被老天追着喂饭吃的“天才”。 人类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明明脑子里想的是“不要暧昧不要感情我要好好挣我的命”,也做好了准备被拒绝,甚至于这种拒绝是自己设计出来的,可事后,又难免纠结“切他居然真的没有一点点心动”。 只能说,人类是贪心的,本能里就戒不掉“想要被偏爱”的渴望。 不过,无所谓啦。 只要人还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感情上喜欢胡思乱想一点就想呗,生活已经很苦了,对自己太严格、天天自我批判的话,容易得抑郁症的哦。 商挽琴碎碎念一会儿,就扔掉了这些想法。 咕噜噜—— 肚子饿了。 落月山庄之前说过,宴会之外,厨房会把餐点送到各人的院子里。看看日头,这会儿厨房应该已经送过早餐了。 商挽琴不想回去,就问路去了厨房。 落月山庄的厨房还挺有特色,是一片阡陌交通的田舍,种满了各色瓜果,还养殖了不少家禽。商挽琴看了几眼,没发现猪,有点遗憾,嘀咕一句:“看来落月山庄是没猪肉吃了。” “——猪肉?想吃的话,去山下找农人购买,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远处,有人搭话。 商挽琴其实看见了那人,但想要假装没看见。毕竟只是一面之缘,总觉得打招呼有点奇怪。 可人家开口了,她就不好装没看见,就慢吞吞扭过头,露个笑:“早上好啊,镇鬼王大人。” 李凭风站在不远处,对她微微一笑,眉眼间忧郁不减。他一身深红暗纹直裾,外罩一件玄黑大氅,黑发松松地拢在脑后,是很随意的打扮,更突出了那副精致过分的容貌。 商挽琴无意攀谈,但李凭风却走了过来。 “你是……玉壶春的那位姑娘。”他认了出来,“这个年纪,能一眼看穿落月山庄的障眼法,姑娘必是玉壶春的骨干。” “镇鬼王大人过奖了,其实我连玉壶春的弟子都不是呢。玉壶春人才济济,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小虾米。”商挽琴笑容可掬,非常客气。 “小虾米?这如何可能?”李凭风有些惊讶,“姑娘气息圆融,显然武艺不凡,能够一眼看穿落月山庄的障眼法,显然法术也颇有造诣,难道这样的人才,玉壶春都看不上?” 商挽琴觉得他的惊讶有那么一点点的假,也有那么一点点拱火的嫌疑。他想干嘛? 果然,紧接着,李凭风就凝视着她的双眼,诚恳地说:“李某不忍见明珠蒙尘。姑娘若不嫌弃,何不追随大周皇室?李某必定重用姑娘。” 懂了,来挖墙脚的。 大周皇室虽然式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然,他们也不会受邀前来落月山庄。这位第三代镇鬼王,必定是一位玉级驱鬼人。 假如商挽琴真是玉壶春中郁郁不得志的小虾米,此时被他一捧,必定心动。 ……咦? 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唤醒了商挽琴的记忆。 是原著?原著里,有没有和大周皇室、镇鬼王相关的部分? 对了,原著里对大周皇室的描述不多,但多写了两笔镇鬼王,说这人城府颇深、很有才干,一直在寻找九鼎,有光复大周的野心,可惜英年早逝……好像就是这两年的事吧? 依稀记得,当年同人圈有个很火的说法,是“假如镇鬼王没死,玉壶春和他强强联手,还有兰因会什么事”,因为…… 商挽琴想起来了。 就是在落月山庄的剧情里。原著中,乔逢雪带着凌言冰、厉青锋前来赴宴,也是遇见了镇鬼王和皇太女。镇鬼王看中了厉青锋,邀请他加入自己麾下,厉青锋拒绝了,但因为和皇太女摩擦出了暧昧情感,他和镇鬼王约定,今后大周皇室有难,会前往帮忙。 宴会中,镇鬼王又见识到了乔逢雪的本事,赏识非常,很想结交。但宴会后,乔逢雪疾病发作,昏迷卧床,镇鬼王只见到了凌言冰,就托凌言冰转达乔逢雪,说“愿与玉壶春联手,共同抗击兰因会”。 而凌言冰这个狗东西,彻底瞒下了这件事,根本没和乔逢雪提,甚至没告诉厉青锋。 不久之后,镇鬼王被兰因会刺杀,不治身亡,这个“联合抵抗兰因会”的邀约,也就彻底失效。 等到十年后,这个约定才重新被皇太女发掘出来,而那时,就已经是属于厉青锋和皇太女的故事了。 可以说,这段落月山庄的前因,完全是为了成就主角的故事而铺垫。 现在,厉青锋不在,凌言冰也不在。镇鬼王却还是发出了邀请——提问,她和厉青锋的共同之处是什么?她可不觉得,真就是看穿个障眼法,让这位大人物高看一眼。 商挽琴望着镇鬼王,眼睛变得闪闪发光。 她说:“镇鬼王大人。” 他立即说:“不必多礼,普通称呼即可。” “那么,李公子,多谢你赏识我,可惜玉壶春门主是我表兄,待我很好,我是不会离开他的。”商挽琴语气真挚,“相信,凭借李公子的气度,定能招募到远胜于我的能人志士。” 他惋惜道:“原来是乔门主的表妹,是李某冒昧了。不过,就算事先知道,李某也会试一试,姑娘——还不知姑娘高姓大名?” “我姓商,商挽琴。” “商姑娘,有幸相识。” 商挽琴继续诚恳:“我才是有幸,能得到大名鼎鼎的镇鬼王的青睐。就是不知道,李公子看中的究竟是我,还是我家的小小食鬼鸟呢?” 芝麻糖突然被点名,抬头疑惑出声。它也饿了,正在一旁啄食浆果。 李凭风一怔,然后摇头笑叹:“惭愧,原来商姑娘看出来了……不错,我也的确看上了这食鬼鸟。可即便没有它,商姑娘的才华也令人欣赏。” 场面话漂漂亮亮,但可信度就大打问号。商挽琴一笑,并不当真。 他又问:“既然商姑娘不愿离开玉壶春,不知这食鬼鸟……” 商挽琴摇头:“芝麻糖是我的同伴,我不会舍弃它。李公子,我有一个提议,虽然我和芝麻糖不能追随你,但如果大周皇室能与玉壶春联手,将来相互帮衬,也是应有之义。李公子觉得如何?” 李凭风又是一怔。 他沉吟许久,眉目间那深深的忧郁都减轻了一些,变成某种深沉的意味。 接着,他缓缓点头:“商姑娘言之有理。其实,我也早已有这样的想法,想要联合玉壶春、对抗兰因会……不过,除非亲眼见过,否则我不能相信玉壶春的实力。” 商挽琴立即道:“李公子若是真赏识我,那我能保证,表兄比我厉害十倍都不止!” 李凭风望着她,忽然一笑:“好,既然商姑娘这么信誓旦旦,那在今次斗法时,我定要好好见识一番乔门主的本领!” 那笑更加冲淡了那份忧郁,令他容貌中的艳丽张扬起来,一瞬耀眼得叫人双目刺痛。 商挽琴略偏过目光,觉得自己还是更习惯乔逢雪那样的长相,温润耐看、柔和清冷,目光永远明亮锐利,仿佛能刺穿一切邪恶与迷障。 与李凭风说定这件大事,商挽琴有些高兴,又与他闲话几句,问他怎么会来厨房。 他说:“太女喜欢这儿的银丝卷,我来给她多拿一碟。” 商挽琴有点惊讶:“皇室的话,不应该什么都让仆婢去做?” 李凭风笑笑:“落月山庄不是谁都能来。大周皇室已然没落,也没法令落月山庄松口,允我们多带仆从。” 眉宇间,忧色又重。 这是人家的伤心事,商挽琴不再多提。 送走李凭风,她才想起自己肚子还饿着,溜去厨房。 厨房的人很好说话,很肯尽东道主之谊,为首的是一名姓赵的中年女人,大家都叫她赵婶。 赵婶看着冷漠古板,但人挺好,一听商挽琴饿了,就找了两碟点心给她,还是热的。 商挽琴甜甜地说了几句好话,没能让赵婶笑一笑,但换来一句:“商姑娘下次饿了,随时来就好。” 商挽琴对此很满意,站原地吃了一会儿,再叼着最后一只小花卷,手里拿块龙眼酥,一边喂芝麻糖,一边走了出去。 刚出厨房,她就看见前面一个背影,正是江雪寒。 江雪寒怀抱了一只陶罐。他是来厨房煎药的,那罐子腾着热气,应该装着煎好的药汁。 但现在,江雪寒没动。他站在转弯处,好像对面有人,两人正说着什么。 突然,江雪寒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可他一转身,后面的人显然发怒了,劈刀就砍过来。 江雪寒侧身躲过。但是,因为他动作太猛,他怀里那只陶罐一歪,药汁倾洒出来,眼看就要全部翻倒。 商挽琴想也没想,将手中龙眼酥一扔,腰间乌金刀一拔,侧着往前伸出。 “芝麻糖!”她喊道。 银色小鸟会意,啼鸣一声,浑身羽毛一抖,泛出一阵银白光芒。 光芒形成一枚小小旋涡,恰好对准刀尖;刀身送入旋涡,刀尖就立刻出现在江雪寒身边,险而又险地托住了那只陶罐。 商挽琴拼命找了一下平衡,才勉强用窄窄的刀接稳陶罐,不让它翻倒。接着,她小心地将陶罐放在地上。 虽然药汁还是洒落不少,可总算保住了大部分。 商挽琴收起刀,几下跑过去,瞪江雪寒:“你在干嘛?来煎药的,还是来打架的?” 第三十八章 “我……” 江雪寒还没来得及说话, 对面的人就呵呵冷笑起来。 “玉壶春的人?还是个美人啊!怎么,这就是你对那病秧子忠心耿耿像条狗的原因?不光喂饱了你上面的嘴,还喂饱了你……” 后面的语言, 因为太不和谐而被自动屏蔽。 “你怎么敢……!” 江雪寒勃然大怒,手已经按上了剑柄。但出于不知名的缘故,他满脸的愤怒却也满脸的压抑, 竟是迟迟没动。 商挽琴却没什么顾虑。 她想也没想,当即穿过身去,抽手就给了对面两巴掌。巴掌打得重,扇出清脆的响,打得对面原地转一圈才跌坐在地,好半天没出声。 商挽琴倒是惊讶了。她本以为能让江雪寒顾忌的人,多少是个高手, 可怎么感觉……还挺菜? 她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年约四十,穿得很讲究,蓄着一看就知道必须每日精修的小山羊胡须。 这人已经被她扇出两个巴掌印,不过仔细看去, 他长得和江雪寒还有点像? 那人晕了好一会儿,才怒视过来:“你系什么东西……敢打鹅, 你知道我系谁!?” 商挽琴撇嘴:“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你这臭嘴都被扇肿了,还忍不住哔哔哔呢!” “你……!” 这时候,不远处又呼啦啦冲来几个人,将地上的中年男人团团围住。 见此情景, 商挽琴抱起地上的砂罐就溜。溜了几步, 她侧头看江雪寒没动,还一脸怔愣, 就伸手抓住他。 “不走等着被纠缠啊!小人只会浪费你的口水和时间懂不懂——走啦!” 她拽着江雪寒就跑。 芝麻糖看他们一眼,突然头一埋,用时空之力开了个小门,对准地上的中年男人狠狠一啄! 接着,它也愉快地飞走了。 留下一声凄厉的“嗷”,在原地久久回荡。 …… 商挽琴抓着江雪寒,一路闷头冲。 等彻底听不见那些吵嚷,她才停下脚步。 抬头一看,见距离他们住的院子不远了,她就将砂罐往江雪寒怀里一塞:“好了,快去送药,表兄必须按时吃药的!” 江雪寒接过砂罐,却没动。他垂着头,碎发遮住眼睛。 “你……” 他犹豫好一会儿,才低声问:“你不问问?” “别人的伤心事有什么好问的。”商挽琴不在意道,“再说,多半是你什么烦人的奇葩亲戚呗?好啦好啦,只要表兄不在意、玉壶春其他人不在意,你就也不用在意什么,忘了他们吧。” 江雪寒抬起头。 他深深看她一眼,默默地、重重地点头,一步步离开了。 走了好几步了,他才含糊地说一声:“对不起,害你被中伤……” 商挽琴心想,说那么多干嘛呀,说多了容易处成真朋友,而朋友越多就弱点越多、麻烦越多,所以千万别来和她交朋友。 于是,她扭过头,假装没听见,溜溜达达地走了。 她还想多在落月山庄逛逛,看能不能想起更多剧情、碰见更多可以拉拢的角色,好为自己增添筹码呢。 商挽琴走得很愉快,毫不留恋。 江雪寒却回过头,看了那背影好一会儿,才快步离开。 他抱着砂罐,走进院子里。本想先去分出一碗药,再送到门主房间,没想到一进院子,就见那青年坐在院墙边,正缓缓擦拭佩剑。 院墙开满迎春花,是热烈的春天气息。但这热烈改变不了那青年的满身清寒;他垂眸坐在那里,将春日坐成了寂静的深冬。 江雪寒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明媚太盛的事物,的确和门主不搭。还是温柔安静的花朵,才能最好地陪衬他。难怪,无论商姑娘怎么追着门主,门主都不接受…… 他不明白这个念头意味着什么,只这么一想,也就算了。 他清清嗓子:“门主,我煎好药回来了。” “……嗯。” 门主答得有些晚,仿佛心不在焉。他抬起头,目光在门口的方向停留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等待什么。 但他没有等到。最终,他只是微微一笑,神情亲切温柔,又带着清冷的距离感。 “好,一直都辛苦你了,雪寒。”他露出关切的神色,“这一次,我看江家那些人也来了,他们如果为难你,你要和我说。” 江雪寒不无感激地点头。 然而,他并没有说出刚才的事。刚才的事只是一个小小的、并不重要的插曲,不值得让门主费心。 江雪寒是这么想的。 但朦朦胧胧,他知道自己之所以隐瞒,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个人拉着他,在春色明丽的小径上飞奔,背影如鹿轻快,仿佛能摆脱一切烦恼。 这样的记忆,他莫名不愿分享。 * 商挽琴逛了一大圈,除了熟悉了落月山庄的地形之外,没有别的收获。 她其实有些想结识皇太女。原著里,这位着墨不多,但同人圈根据种种蛛丝马迹,一致认为这是个厉害人物。 她不知道这种推测是真是假,但必须考虑到,假如“李凭风遇刺”这件事无法避免,那皇太女就是新的结盟对象。 可惜,她虽然找到了李家叔侄住的院子,却被告知太女身体欠安,正在休息。 磨蹭到中午,就是落月山庄定下的宴会。 据说,这场宴会要一直持续到日落之后。 因为是正式场合,商挽琴也带了一套麻烦的衣裙(其实是小姨提前给她准备好、塞进行李的),她得先回去换衣服。 踏进院门的时候,她还有点心虚,先探个脑袋进去,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才放心地溜回房间。 却不知道,在一扇紧闭的窗户后,有人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始终看不进去的书本。他笑了笑,像是无奈,又像是自嘲。 商挽琴拖出行李,把衣裙和首饰盒翻出来,结果发现衣裙给压得有点皱巴巴的。她昨天到的时候,就应该把它拿出来挂着,但她给忘了。 有点手忙脚乱地搞了一会儿,她才把衣裙压平一些、一层层套在身上。 深绿和金色为主的束身长裙,用了飘逸的腰带和披帛,她对着屋里的铜镜照了照,突然觉得有点奇怪:明明只是换了一套衣服,但镜子里的人就陌生起来。 首饰不多,幸好脖子上本来就挂了一条璎珞,在金绿的刺绣映衬下,水晶琉璃愈发璀璨,连中间金灿灿的长命锁也不显得很奇怪了。 她没打耳洞,就从首饰盒里翻出一条手链。剩下一些头饰,她就有点苦恼了:两辈子都没学过梳头的手艺啊。 她解开长发,尝试用发簪绾起来,但几次都失败了。 奋斗了好久,时间不停流逝,而进度依然是零。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表妹,我们该出发了。” 商挽琴正第十七次尝试盘发,累得额头都见汗了。她一边说“马上就好”,一边决定胡乱扎个发型就算。 但“吱呀”一声,外面的人自己推门进来了。 商挽琴有点意外地扭头看去,被门口的光线刺得眯起眼睛。外面日光什么时候这样盛,她一点没发现。 乔逢雪从日光中走来,面容渐渐清晰。 他看着她,目光尤其在她头顶停了一会儿,摇头道:“我猜你就是不会梳妆。” 商挽琴干笑:“没学过么……” 他走到她身后,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梳子,也拿过发钗放在一旁。接着,他给她梳发。 “我来吧。”他说。 “……表兄会梳头?” “会一些。” “可这是女子的发型……” “也会一些。” 商挽琴盯着铜镜。这面镜子磨得很亮,并不比水银镜差太多。她就想从镜子里看看他的表情,但铜镜就这么大,她只能看见他天青色的衣襟、襟口的竹纹、灰色的裘衣的边缘,还有那双修长的手,穿插在她头发里。 她动了动,想扭头去看他,却听见一句:“别动。” 他慢慢绕着她的头发。黑亮的发束缠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一圈又一圈。 商挽琴垂下眼。 “为什么表兄会这个?” “特意学过一些。” “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变得有些遥远:“以前有个人说过,想让我给她梳头。但那时我不会,后来也就没有机会了。” 商挽琴怔了怔:“是温香吗?” “不是。” 她笑了一下:“可表兄的语气,像是在说心上人。” “不。”他否认得很快,像不假思索,之后又顿了顿,“是妹妹。” 商挽琴默然片刻,幽幽道:“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这个……” 商挽琴叹气道:“表兄,我突然发现,说不定你在感情上挺渣的。你看,温香,我,还有那位不知名的妹妹。你说过你只有我和小姨两个亲人,所以那妹妹也只是名义上的妹妹,表兄,你这人真是爱惹桃花……” 她头发突然被抓紧了一下,头皮也跟着收紧。她“嘶”了一声,他立刻道歉,放松了手里的力道。 “你误会了,我从来没什么桃花。”他淡淡道。 商挽琴立即指指自己:“我啊,我就是一朵啊。” 他手里动作又一停,片刻后才道:“只当亲人,不好么?” “好好好。”商挽琴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兄长,其实我觉得你给我梳头的样子很像娘亲,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叫你干娘……疼疼疼!” 他轻哼一声。 商挽琴嘀咕:“你居然还有点傲娇哦?” “……什么娇?” “没什么没什么。” 他拿起发钗,将之固定,又仔细调整了一下位置。 商挽琴望着铜镜,发现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有了一个漂亮的百合髻。她头发多而顺,高高堆在头顶,再配上缀红宝石的发钗,还挺好看的。 她不禁发自内心地感叹:“谢谢你,干娘表兄!” 他好一会儿沉默,最后轻轻一拍她后脑勺,表示不满。 “好嘛,谢谢你,表兄,接下来我就都会了。”商挽琴拿起桌上的口脂,随便一抿,又拿小手指沾一些,抹开在眼尾和颊边,这就算化好妆了。 快速做完这些,她一抬头,才发现他还站在她身后。 “表兄,我们可以走……” 她想站起来,想扭头,但被他按住了肩。他手里用力,将她按在座位上。 “表妹,你可能还不明白,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他手指牢牢扣住她的肩,语气郑重得过分。 “我的病就像深渊,可以将任何一个原本健康快乐的人拖垮。你现在看着我,觉得我仿佛还好,那只是因为我有尚未做完的事,必须撑到那个时候。” “一旦撑到做完,我随时会崩毁。” “如果我将你留得太近,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商挽琴抬起头,以为会看见他的下巴,结果他垂头望着她,目光幽幽的,刹那间有种非人类的感觉。她想看得再清楚一点,结果他垂落的长发扫到她鼻尖,痒痒的,她险些打个喷嚏,连忙扭开脸。 要是冲着这张冰雪寒星般的脸打个喷嚏,那就太暴殄天物了。 “怎么办?不怎么办。我才不假设没可能的事。”她望着一边,抱怨与酸涩都半真半假,“说得就好像,如果你没生病,就会娶我一样……” “若是那样,有何不可?”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慢慢移回目光,只看见他平静而认真的神情。他重复说:“有何不可。” 他们对视片刻。 商挽琴突然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又走回来,拿上桌上的乌金刀,低头系在腰间。 “表兄,你真是个温柔的好人,明明都彻底拒绝了,还要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 她语气很甜,但没抬头,也没看他。 “确实,表兄妹成亲也挺多的,也不讲究什么喜不喜欢。你是个好人嘛,要是身体健康,肯定不介意成个亲来照顾我。你的心意我领了。” 系好了刀,她背着双手,轻快地往外走。 “快走了,要是迟到那多不好。哦对了表兄,我之前遇到镇鬼王李凭风,他说想和你商议联手对抗兰因会的事,你可以考虑一下哦。” 差点忘了这件大事,真是不该。 片刻后,乔逢雪跟了上来。 “镇鬼王么,我知道了。你说得对,我们是该快走了。” 他的语气恢复如常,平和温柔。走到她身边时,他又说了一句: “表妹,我对你唯一的期望,是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商挽琴侧头一笑,很精神地回答:“好,我会的!那我对表兄的期望是……嗯,希望表兄能恢复健康,一辈子都是温柔完美的大好人!” 他莞尔:“好,我尽量。” 一笑间,乔逢雪心想:她以为我是个温柔完美的大好人。 而商挽琴收回目光,也是心想:他以为我很快乐。 第三十九章 ——若是那样, 有何不可。 这句话让商挽琴想起来,第一次见乔逢雪的情景。其实两件事关联不是很大,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那时候。 那时她刚刚顶上表妹马甲, 快要到达金陵城。 那天夜里,她在城外驿站中休息。驿站原本是给有品级的官员准备的,但在秩序崩坏的今日, 它已经不认人、只认钱。 兰因会抠得要死,说什么“尽量让每一个细节都符合你身份”,只给了她一点点钱。 用那点钱,她只能在驿站住最低等的通铺。没有热水,不包饭,下雨也不提供伞。 偏偏那天下雨了。 江南的春雨,阴冷连绵。探头看去, 远处笼着水雾的山川是美的,近处泥泞的道路是让人头疼的。 她蹲在角落,啃一个冷掉的、干巴巴的饼,发愁地数着钱, 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住不起多一天,必须今日就进城“寻亲”。 可没有伞, 也没有买一把伞的钱。 她长吁短叹一会儿,站起来,准备冒雨前进。 这个时候,雨中出现了一个人。 他牵着马,举着一把伞, 给自己遮一半, 又给马遮一半。雨雾围在他身边,忽然不再那么阴冷, 而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柔意味。 他向驿站走来。走近了,他抬起头,目光明锐如寒星,射穿蒙蒙雨雾,一下将她怔忪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心中暗暗戒备,觉得有这样目光的人,一定不是小人物,性格多半也很难缠。 但接着,他收起伞、走上台阶,并停在了她面前。 “这位姑娘。” 他声音里有种远行的疲惫,还侧头咳了几声,显然身体不好。然而,这些都遮掩不了那淡淡的温柔。 “你需要伞吗?” 他将那柄油纸伞递来。伞尖朝下,水珠滴落,在她面前形成泪痕般的水渍。 她手动了动,又收回去:“伞给了我,你怎么办?” 他微笑起来。 “别担心,我还有办法。” 那一天,她接过了伞。撑开之后,形成一个小小的、遮挡风雨的世界。她往外走,他往里走。 然后她回头,看见他背影清瘦却挺拔,像高高的、被风摧折却总不会真正倒下的青竹。 她莫名有些惆怅,觉得今后大约不会再见,而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结果,那天晚上,她站在灯火通明的玉壶春大厅里,回头就见他走来。还是那样身披风雨,还是那样目如寒星,还是那样,目光一碰之后,他就对她露出微微的笑。 他说:“原来是你。” 她想,原来他就是乔逢雪,难怪会给马也打伞,真是有些傻气。 又想,糟糕,她可能有些喜欢这样傻气的温柔。可一旦真的喜欢了,就不好办了啊。 傻气的温柔——这是她心中给他的定义。 正如她现在也想:他真是傻。 真的,明明都拒绝她了、说好要当彼此亲兄妹一般了,他却还要来说些什么“如果我不是身患重病,我会娶你”。难道他不明白,在感情上过于求全、过于体贴、过于想要两全其美,只会让对方一次又一次重燃无望的期待? 多么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甚至有些自以为是的傻气的温柔——却也还是温柔。 哪怕不完美,哪怕甚至有一点点讨人嫌,温柔也还是温柔。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完美的完美才是真的完美……真像绕口令,但似乎是真的。 商挽琴一手撑着脸,另一手拈着小巧的酒杯,让它在指尖滴溜溜转来转去。落月山庄的宴会正在举行,而她坐在这里,百无聊赖地看宾客们社交,心里翻来倒去这些漫漫的、有点无聊的思绪。 转着转着,她手指一弹。 空空的酒杯往上飞起,在半空转了个圈,又落回她手里,如同某些想要抛弃但最终收回的情感。 “商挽琴……商挽琴!” 江雪寒坐在她左手边,小声提醒她:“到你敬酒了。” 商挽琴送去感谢的一瞥,然后端正神色,拿着酒杯起立,望着对面的宾客某某某,念了一套不出错的社交辞令,再痛快地喝完了杯子里的……空气。 无波无澜,结束自我介绍的环节。 她安然坐下,收到江雪寒的挑剔一条:“不够展示出玉壶春的风采。” 商挽琴仍旧安然:“我又不是玉壶春的弟子,我是单独受邀的宾客。” 江雪寒一噎。 商挽琴以为他会炸毛,但他没有。青年悻悻地说一句“你了不起”,就拈了一块烤肉,扔嘴里泄愤似地嚼。 隔了江雪寒,再微微一偏身,就能看见上首的乔逢雪。 这次落月山庄来了二十名玉级驱鬼人,都是天下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他们全坐在上首,有自己的一个小圈子。 乔逢雪坐在中间。那是最好的一个位置,曾属于他的师父,那个传说中的白胡子老头儿是曾经的天下第一人,理所当然占据了那个位置。而今换了老头儿的弟子坐在那里,带着病弱之色,间或低咳几声,总是推拒别人的敬酒,渐渐引起了别人的不服与试探。 那位镇鬼王也在上首席中。他坐得远一些,正望着乔逢雪,似乎在评估这位年轻门主的表现。 商挽琴收回目光,重新坐正。 她想,他应该是受到了一些刁难。毕竟他才二十六岁,在那些大人物眼里还是个孩子,头顶的“第一驱鬼人”也更像是沾了师父的光。 但她不怎么担心。 乔逢雪这个人,面对明晃晃的敌意从来不输。唯有口蜜腹剑与背后插刀,才会真正伤他至深。 这次落月山庄的宴会,她真正在意的,是…… 忽然,日光黯淡下来。 遮蔽日光的不是云,而是一辆飞车。 那飞车形制古老,看着还是落月山庄的车辆,但要大上至少三倍,拉车的马多达十六匹。那车缓缓落下,带来强劲风力。 商挽琴按住被吹飞的头发,抬头望着,心道:这么浮夸的吗? 浮夸的飞车停在半空。 然后,车门开了。 当啷—— 四周忽然传来敲钟的声音。 不止一座钟,而是层层叠叠的钟磬音。它们在四面八方回荡,高高低低、忽远忽近,似乐音,又仿佛夹杂着听不懂的人语,幽远神秘。 宴会上的氛围,不觉肃穆起来。 上首一阵轻微的骚动,原来玉级驱鬼人们都站了起来。 大佬们都起立了,下面的驱鬼人们也纷纷站起。 人人都举目,望着那悬空不动的飞车。 一道有些尖利的声音响起: “拂云门——青萍真人——” “赴宴——” 云气聚合,形成一道云梯。 一名黑衣白发、高大清瘦的身影,自云梯上缓步走下。 老人背着双手,神态悠然,如山川日月一般自然,也如山川日月一般威严。 玉级驱鬼人们纷纷上前,还有落月山庄的主人,也带着弟子上前问候。 大佬总是先和大佬交际。 其他人就乖巧地坐了回去,继续该吃吃、该喝喝。 渐渐,宴席上发出嗡嗡低语。 ——终于来了。 ——听说这次是青萍真人亲自占卜。 ——那又有什么区别?九鼎失踪多年,难道这次就能卜出下落了…… 纷纷议论里,隔壁桌的驱鬼人来搭话:“商姑娘,你是初次参加聚会,还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吧?” 这是一位约莫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女子,长眉凤眼、神采奕奕,是种伶俐的美。 商挽琴看她态度热情,就回之一笑:“我知道。” “既然商姑娘不知情,我就……嗯?”对方一愣,有点讪讪,“哦哦也对,商姑娘来自玉壶春,想必乔门主和姑娘说过情况。那商姑娘,你觉得这次能不能卜出九鼎下落?” 商挽琴淡定道:“我觉得可以吧。” 对方精神一振:“看来商姑娘是少数派啊!” “少数派?”商挽琴眨眨眼。 “没错没错,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今年的占卜也会落空。既然商姑娘看好占卜结果,那不如……赌一把?” 女子揭露真实目的,满脸堆笑,掏出一本册子:“商姑娘是少数派,万一说中了,就是一博五十,赚得不少!商姑娘,怎么样,要不要下注?” 一博五十,就是五十倍的赔率。别说,商挽琴真还挺心动的。 她倾斜过去:“好,我全押……!” 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衣服。 她缓缓回头,见到江雪寒的脸。青年目光严肃,每一寸神情都写满了“不同意”。 他一字一句道:“玉壶春禁赌。” 商挽琴说:“我又不是玉壶春弟子。” 青年还是严肃:“不能给门主丢脸。” 商挽琴假笑:“大哥,我要赚钱养自己的,你是谁,还管我怎么赚钱?管这么宽,要不你连我一起养了得了?” 他一怔,眼睛猛地睁大,抓着她的手指一个哆嗦,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你……这是什么话!商挽琴,你可真是不、不要……” “哎哎哎,别骂人啊。”隔壁桌的女子插话,一脸正气,“这位玉壶春的小兄弟,大赌伤身可小赌怡情哪,人家商姑娘自己的钱,爱怎么用怎么用,你不同意,也不能骂人家姑娘啊!” 江雪寒很凶地瞪过去:“关你什么事?” “那也不关你的事。”女子针锋相对。 “——行了。” 商挽琴一巴掌拍开江雪寒,扭头看着隔壁桌的女子,郑重道:“我押今年占卜不出九鼎的具体位置,但会给出具体线索。” 女子立即道:“好,押多少?” “□□——四百两全押!”商挽琴拍出银票,坚定道。 女子满脸是笑,喜滋滋去拿。 商挽琴却没松手:“谁作保?” 女子手一挥,豪气道:“我赵芳棣乃落月山庄少庄主,当今皇太女是我表妹,镇鬼王也算我叔叔,我还能跑不成?” 说话间,商挽琴感到一股视线投来。她侧眼去看,正好见到上首的镇鬼王。那位忧郁的青年注视着这里,对她颔首,然后移开目光。 既然镇鬼王听见了,却没有反对,说明这是真的。 而且她记得赵芳棣。原著里,这位少庄主有些不着调,却是个好人。她和乔逢雪根本没交情,只有聚会上的一面之缘,但在乔逢雪落魄之后,她却说,“我不信乔门主会是个小人”,禁止落月山庄参与对乔逢雪的围捕。 可惜后来,少庄主为了救她的表妹,也就是大周皇太女,惨死在兰因会派来的恶鬼手中。落月山庄就此没落,后来成了皇太女的部分势力,也顺理成章给了厉青锋。 商挽琴看着面前这张生动的面容,想起原定的命运,觉得很可惜。 她将银票放在赵芳棣手中,郑重道:“少庄主,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尤其要远离恶鬼。” “……呃?”赵芳棣不明所以,但抓着银票,满口答应,“好的好的,我一定保重!”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对方挺对自己胃口,很有些好感。 一旁,江雪寒拧眉看着这一幕,几次想插话,却又觉得自己何必自讨没趣。他自斟自酌三杯酒,低头看见手背上被拍红的印子,心想她还真是不留余力,看来是很讨厌他的。 ……嘁,他还不怎么喜欢她呢!明明为她好,她却不识好歹! 抱怨得痛快,心头却莫名闷闷起来。 不行,不管她接不接受,他还是要再说说她。这可是……为了玉壶春的颜面,为了门主的颜面! 江雪寒猛然搁下酒杯,就想再去抓商挽琴。 耳中却传来一道声音: “——雪寒,过来一下。” 第四十章 江雪寒一怔, 抬头看去。 上首,自家门主正看过来。那病弱的青年站在人群边,目光清寒凛冽, 刺得江雪寒皮肤微疼。 是发生了什么,竟然让门主特意用上传音法术?江雪寒一惊,立即站起身, 急急奔了过去。 而乔逢雪只是移开目光。 他神色淡淡,只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过紧地抓住裘衣襟口。他脑海中反复滚动着刚才的场景:江雪寒抓着表妹,靠得有些太近,神色也太过分亲昵。 那场景实在令人有些……心如针刺,不得安宁。 * 这一边,商挽琴瞟见江雪寒离开, 知道不用再听他叽叽歪歪,心情大好。 她已经和赵芳棣完成交易。 赵芳棣收好银票,在账册上记了几笔,心情很好, 抬头还想和商挽琴说什么。 这时候,上首那边传来朗朗笑声。 “——等什么吉时?我看现在就是吉时!谁想看我占卜九鼎, 就好好看着罢!” 四周倏然一静。 人人都认出那是青萍真人的声音,人人也都热切起来。无数目光投注过去,凝视着那位黑衣白发的老人。 青萍真人被众人簇拥着,朝中间空地走来。她手执桃木剑,还是那种拿笏板似的方式;每走一步, 她的神情就愈发庄重。 跨过某条无形的界限时, 她制止了其他玉级驱鬼人的跟随,独自走到最中央。 接着, 她环顾四周,目光缓慢而严肃。被她看见的人,无不一凛。 落月山庄的主人站在一旁。他是位峨冠博带、俊美文雅的中年人,和赵芳棣有相似之处,但沉静许多。 他出声问:“真人在找什么?” 青萍真人淡淡道:“找一个能让我的占卜更准确的因果……嗯,我已经看到了。” 她的目光与商挽琴对上。 后者突然生出了一点点不妙的预感。 四周有很轻微的议论声,无非是讨论“能让青萍真人的占卜更准确的因果是什么”。 这时,青萍真人忽然一笑,伸手一招。 “挽琴,过来。”因为语气过于理所当然,老人甚至显得有点霸道,“你这小东西,见我来了也不主动打个招呼,还要我来寻你。” 四周的目光,一束接一束地投过来。很快,那些目光变成了喁喁私语,都是在普及她的身份、名字之类的信息。 好嘛,看样子要小范围成名一把了。 商挽琴正襟危坐,心想:真人,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本来想低调一些来着? 不过,也无妨。 她站起身,快快活活地说:“来了来了!见过真人,真人下午好!” 芝麻糖飞在她身边,轻快掠过,停在青萍真人的肩上。 老人的笑容扩大了,不再那么威严,变得慈爱起来。 商挽琴走到她身边,保持甜甜的微笑,嘴唇几乎没动,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真人,您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老人也用同样的方式,小声回答:“你怎么就不能想成,我是故意给你做脸?” “我要什么脸啊?”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而且我可没开玩笑,我真的需要你在身边。” 商挽琴有点惊讶:“为什么,我能起什么用?” “这是我自幼养成的占卜习惯,总得放个幸运物在身旁,感觉能卜得更准。”老人严肃回答。 商挽琴:…… 所以她是幸运物吗? 她有点无奈,又露出一缕微笑,轻声道:“那可真是荣幸。” 被人形容成“幸运的”,真是很难让人不愉快。 一老一小,外表端庄含笑,腹内相互聊着没什么营养的天。 不远处,乔逢雪望着那含笑而立的两人,慢慢也松了一口气。他心里还有些意外和烦恼,但看着她那副机灵的、笑眯眯的样子,他眉眼不觉温柔下来。 当又一次钟声响起,青萍真人展开双手,用桃木剑在半空划出一道道光纹。 那些光纹形成先天太极八卦图的模样,其中又包含了一些商挽琴看不懂的图形,似乎是某种上古文字。 渐渐,她脚下的土地也亮了起来。 低头一看,以她们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光芒朝四面八方延伸,也构成了一张巨大的八卦图,却是后天八卦图。 原本那些曲水流觞、花木摆设,此时一看,全都成了八卦图的一部分。 古老苍凉的气息,弥漫而起。 青萍真人忽然道:“借你芝麻糖一用!” 商挽琴扭头:“芝麻糖,行不行啊?” 芝麻糖“啾”一声,很痛快地飞了起来。无需指引,它仿佛天生知道该怎么做,径自冲天而起,冲向半空中某个特定的点。 银白的流光,轻纱般浮动。 青萍真人神色肃穆,口中念念有词。那是一长段听不懂的音节,有着奇特的韵律。商挽琴侧耳去听,不觉有些头脑迷蒙,还是暗中掐了自己一把才清醒过来。 突然,老人猛一抬手,桃木剑直指天空中某个方位。 众人也随之抬头去看。 商挽琴看见,天上的先天八卦图,忽然出现了裂痕。 或者说,那是“裂痕”一般的光的纹路。那些纹路飞快扩大,就像被火烤的龟壳不断龟裂——龟壳?对了,现在的八卦图的形状,真的变得像一只龟壳。 这只“龟壳”不断碎裂,也不断有光屑落下。它们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在半空聚集成型,渐渐形成几行文字。 “月落乌啼,星沉白沙。洛京花满,天地坐忘。” 有人率先念出了那几句,又道:“这是何意?月落……难道是指落月山庄?还请真人解惑。” 天地间的卦象渐渐消散,那股神秘的古老气息也如风吹尘去。 人人都用求解的目光看着青萍真人。 老人正微微喘气。她的面容变得苍白、憔悴,仿佛被刚才的占卜抽去了许多力量,以至于必须扶着商挽琴,才能站稳。 “真人……”商挽琴有些担心。 老人摇头,示意无碍。她有些倔强地站直身体,眯眼去瞧那几行字,也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竟是出乎预料的直白……不过,还好……”她喃喃着,有些语焉不详。 接着,她面向四周,庄重地拱起双手,肃声道:“这四句卜辞,分别代表四个地点。它们隐藏着寻找九鼎的线索。” 不顾四方的哗然,她神色更肃穆。 “只要集齐这些线索,就能确定九鼎的方位。” 商挽琴垂着眼,掩饰神情的异样。四个地点?不就是四件骨牌,也就是四块地图碎片……不,明明是五个。其中一个,就在她胸前挂着呢。 为什么卜辞只显示了四句?难道是青萍真人…… 她悄悄抬起目光,正好撞见那老人的目光。 青萍真人忽然对她一笑,笑容中有安抚,更多却是某种神秘的意味。 商挽琴明白了,真人肯定做了什么,多半就是为她遮掩了一句。否则,如果人人都知道其中一份线索在她身上,她顷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难道,青萍真人这副疲惫的模样,就是因为…… 她心中腾起暖流,反而有些讷讷不知所言,只能抬起手,轻轻牵一牵老人的衣角。老人也拍拍她的手背;老人的手掌干燥、纹路深重、皮肤缺乏弹性,却让人非常安心。 “诸君——” 青萍真人再拍拍她,才松开手,跨前一步。 “九鼎失踪多年,如今即将现世。”她声音有些沙哑,掩不住的疲惫,“九鼎意味着什么,也不用多废话……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唯独担心一点。” “诸君,我们驱鬼人本该同舟共济、共抗恶鬼,保护黎民苍生。可是,我心中清楚,诸君都有大志气,难免为争夺九鼎……起了不该有的纷争。” 周围自然传来“不会不会”、“真人安心”之类的话语。 青萍真人疲惫地摇头。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当年,我与几名好友共同定下‘落月之会’,想要寻找九鼎,本是为了匡扶社稷,而今只剩我一个老人……这天下是你们的了,我管不着!” “但是——” 她的神情突然变得非常严厉。 “我绝对不会允许,有人为了一己私心、争夺九鼎,闹得血流遍地、众生哀嚎!” “所以——” 她手中桃木剑倒转。剑尖朝下,青绿光芒朝四周汹涌而去,好似不可阻挡的潮水。 青绿的“潮水”淹没了在场众人,隐隐形成一座新的阵法。它带来一种粘稠的滞涩感,顷刻就困住了所有人。 “真人!?” “这是何意!” “安静!” 青萍真人严厉地、冷冷地说。她的声音重重砸落在地,在这座阵法中跌宕出无数回音。 “今日,诸君必须发誓。”她一字一句,“谁想寻找线索,都可以。但是,一旦线索已经被他人得到,那么……谁都不能再争夺!” “无论明枪还是暗箭,无论自己动手还是指使他人……一旦那线索有主,诸君不可再打它的主意!” “等线索全部出世,诸君必须精诚合作,共同找到九鼎。到那时……” 青萍真人语气一顿。她似乎想要找到一种完美的方案,既可以决定九鼎的归属——还必须是合适的归属——也能防止纷争和流血的产生,然而她犹豫许久,都没能找到这样的方案。 最终,老人只能苦笑两声。 “到那时……等九鼎重新出世,诸君便自行决定它的归属罢!” 她露出颓唐的神色。 誓言,在一个有法术、有鬼的世界里,是真真切切的束缚。 虽然不像某些神奇话本中所说,“一旦违背道心誓就会身死道消”之类,但人们都相信,违背誓言的驱鬼人,会很快被恶鬼吞噬。他们都见过这样的例子。据说,是因为违背誓言的驱鬼人,意志会出现裂痕,更容易被鬼气侵染。 在场的九成人都不愿意。 然而,青萍真人的条件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不少人心想,“坐收渔翁之利也是不错的选择”,终于勉强应下了。 众人貌似诚恳地立下誓言,一个比一个高风亮节、正气凛然。 但青萍真人的神色,却越发苦涩。 商挽琴听见她低声感叹:“和我们那时候真不同了啊,阿卫,德音,狸奴……要是你们看见……唉,唉,你们当然是看不见喽,留我一个人应付这些讨人厌的小辈……” 印象中的青萍真人,是个精神矍铄、富有童心的老人,几乎让人忘记她的年龄。可她这么苦着脸、嘟嘟哝哝地抱怨、追忆着那些逝去多年的故人,全然就是个失落的老人了。 商挽琴走过去,轻轻挽起她的手臂。 “真人,我陪您回去休息吧。” 老人斜斜看她:“怎么忽然这么会关心老人家了?” 商挽琴露出笑容:“我总是很关心关心我的人的!” 老人看她片刻,失笑:“你呀……别别扭扭,但是个好孩子。也好,你就陪我四处走走吧,之后我就要回翠屏山,谁耐烦在这儿看一群道貌岸然之人演猴戏呢?” 她这话音量不低,其他人的脸色就怪异起来。然而青萍真人是资历最老、辈分最高的大驱鬼人,谁敢反驳?都只能假装没听见。 只零星飘来几句: “那小姑娘是谁,怎么这样被真人看重?” “玉壶春的……” “乔门主的……” “你们没看见,她还带着食鬼鸟么……” 商挽琴瞥见,就连那镇鬼王,都用一种更郑重的目光看过来。她伸出手,让芝麻糖落在她手指上,笑叹道:“真是出名啦。” 一老一少迈着悠悠的步伐,离开那愈发吵闹的宴会场所,向外走去。 “去哪里逛逛才好呢?挽琴,你说?” “有一片桃花林很漂亮。” “山花我都看腻了。” “那……厨房附近的田野风光,也很有意思。啊,厨房的赵婶是好人,送我点心吃。” “那就去看看。” 她们慢慢走着。 “挽琴。” 老人忽然开口:“你瞧,这世上道貌岸然的小人虽然很多,让你觉得心烦、讨厌的人,却也有想要照顾你、想要为你好的人,是不是?” 商挽琴步伐略略一顿。 老人握住她的手。 “不要把自己逼太紧,也不要对自己太严格。”她低声说,带着一点笑叹,似乎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故事,“人这一生并不长,到最后你会发现,真正重要的……” “……唯‘真心’二字而已。” 商挽琴沉默地走着。 她忽然说:“我相信真人是真心为我好,那真人能不能帮我个忙?就说……” 青萍真人先是有些讶异,而后很痛快地点头:“小事一桩,都算不上帮忙。如果我这点名头对你有用,你尽管拿去用就好。不然,我今天干什么特意把你叫来身边?” 商挽琴有些感激地一笑。 不过语气还是调侃的:“难道不是为了有个幸运物?” 青萍真人严肃道:“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向来是老身的专长。” 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商挽琴挽着她,轻轻将头靠在她肩上。她闭上眼,感受宁静的春风拂在面上。这一刻,她想起了久违的、前世的家。 第四十一章 送走青萍真人时, 已经是夕阳西下。 她站在地上,冲那远去的飞车挥了很久的手。 之后,她和芝麻糖一起伸了个懒腰, 才往回走。 不想回去宴会,就往小院走。她想早点回去睡觉。 想一想,线索也拿到了、她拥有的骨牌也没暴露, 镇鬼王那里联系上了,乔逢雪也没有疾病发作的迹象…… 很好,很完美。 ——这个想法,在踏进小院之后消失了。 在那开满迎春花的院墙边,坐着乔逢雪和镇鬼王。那两人相对而坐,一个艳丽又忧郁,一个温润而清冷。 只不过, 忧郁的那一个暂时没那么忧郁,反而带着浅浅的笑容;清冷的那一个却远比平时更冷,一副不大愉快的样子。 江雪寒守在一旁,正一脸震惊, 仿佛听到了什么无法相信的消息。 商挽琴立即问:“发生什么了?”哪里出事了?恶鬼作乱了?九鼎有线索了? 那三人齐刷刷将目光投来。 镇鬼王的笑容变浓,而乔逢雪的眉头更拧。至于江雪寒……他不重要, 忽略。 镇鬼王站起来,漂亮的脸被鲜花映衬得更加绚丽,简直像在闪闪发光。 “商姑娘回来了,正好,这事与姑娘有关。” 他语气称得上愉快。 乔逢雪忽然起身:“这事不必告诉……” 但镇鬼王已经开口了。 “大周皇室有意与玉壶春联姻。我本人今年二十有七, 尚未娶亲, 府里干干净净,商姑娘意下如何?” …… “十分感动但是不必。” “我拒绝。” “没有成亲的打算。” 拒绝三连。 商挽琴还强调:“我已经不是玉壶春的人了, 镇鬼王如果想联姻,也该……” “我问过了,乔门主不愿入赘皇室。”镇鬼王遗憾地说,“其实太女并不讨厌他。” 他微一沉吟,忽然眼睛一亮:“如果商姑娘不喜欢我,其实,太女也并不讨厌你。” 商挽琴:…… 乔逢雪:…… 江雪寒:…… 男女通吃,该说不愧是大周皇太女吗!? 镇鬼王站起身,施施然道:“皇室虽衰落,却总有自己的珍藏。那四句话所指示的线索,我心里大概有数。如果玉壶春与皇室联姻,待寻回九鼎,这太平天下,岂非有玉壶春一半?” 商挽琴双手在胸前交叉,坚定表示拒绝。 乔逢雪握拳咳了一会儿,微哑着声音:“镇鬼王也见到了,我这副破败身躯,法术能用,血脉用不得。联手一事,玉壶春愿意答应,但联姻之事,恕在下拒绝。” “如此……” 镇鬼王轻叹一声,重又忧郁起来。他摇摇头,自嘲道:“若是一百年前,谁会拒绝皇室的姻缘……也罢,总是时移世易了。” 他告辞离去。 出门前,他忽然转身,看向商挽琴。 “商姑娘。”他长发如云雾,令他神情影影绰绰,那份艳丽也如隔水之花,平添几分神秘。他似乎在对她微笑。 “你不是已经答应,只称我为‘李公子’?如此便好。我并不希望,在你眼中只是个疏远的大人物。” 说罢,也不待商挽琴回答,他就离去了。 夕阳斜照。他衣摆殷红如血,金色龙纹翻飞不停,如同某个未知的信号。 看着那背影,商挽琴神态平平:“好的李公子再见李公子,不管你再说多少我也是不会答应的李公子。” 然后“砰”一下关门。 回过头,就对上院子里另两人的目光。 她还没开口,乔逢雪却说话了。 “表妹,你先前究竟与镇鬼王说了什么?他看上去,有些……”他迟疑片刻,吐出一个词,“在意你。” 商挽琴谦虚摆手:“哪儿的话,在意我的人那可多了,表兄你一个,青萍真人一个……啊江雪寒也挺在乎我的,是吧江雪寒?讨厌也是一种在乎嘛。” 江雪寒站在最后面,先是愕然甚至慌乱,紧接着就神情一滞,嘴角深深地往下撇去——一个不快的表情。 他没说话,商挽琴也没在意。乔逢雪原本很会照顾身边人的情绪,此时却也有些失神。 “不,那种在乎不一样。”他慢慢道,面上显出沉思之色,像有什么从未想过的主意,正从心底浮现、成型,“镇鬼王开口求娶时,是非常真心诚意的。我能看出这点。” 商挽琴本来还带点轻松的笑,现在她不笑了。 晚风中传来花香,有些过于甜腻,叫人心烦。夕阳胡乱涂抹在这座小院里,照得乔逢雪满身俗气的暖意——暖意是好的,可他怎么能这么俗气? 她盯着他,心想,千万别说出她猜的那些话。 接着,乔逢雪就说了。 “——镇鬼王名声很好,实力不弱,也确实像他自己说的一样,府里干干净净。如果嫁给他,生活会很省心。” 他看着她,神情关切,带着谨慎与试探;就像任何一位真的关心你的长辈,试图给你做媒时那样。 都穿越这么多年了,还能梦回前世被催相亲的情景,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表兄,你可真是……”她笑出来,一部分无奈,一部分是真的觉得好笑,“你至于这么着急吗?” 前脚刚拒绝她,后脚就忙不迭要给她找个对象,他莫非读过什么“治愈失恋的最好方式就是开启一段新恋情”的奇怪指南书? “我又不会死皮赖脸地非要缠着你。”想想过去的表演,这话显得不太有说服力,她立即有补正一条,“反正今后不会。” “我说不打算成亲,就是真的不打算。难道只允许你单身,不允许我单身?” 他立即道:“我是因为……” “你的理由是理由,我的就不是?”她打断他,“表兄,你凭什么觉得,你的理由就比我更站得住脚?” 她朝里屋走去,一把推开房门。片刻后,她又拎着包裹走出来,目不斜视地往外走。 “……表妹?” “为了表示我的不满,我决定离家出走——芝麻糖,别愣着,带路!” 她完全没回头。 哪怕身后突然响起剧烈的咳嗽声,她也只是脚步稍微一停。然后,她以更快的速度往外走去。 * “……所以,你就跑我这儿来了?”赵芳棣蹲坐在凉亭里,嘴里叼着一根蛋卷,含含糊糊地说,“为什么是我?” “首先,因为你是落月山庄的少庄主,屋子肯定够大。其次……” 商挽琴微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因为你欠我两千两银子。” “……呜呜!” 赵芳棣发出悲鸣,倏然沮丧如一只落水的小狗,再没有之前那伶俐霸道的劲儿。她嚼碎蛋卷,吧唧吧唧咽下去,才悲伤地说:“不是我故意欠你啊,商姑娘,实在是我爹他没收了我所有的钱……” 在宴会上,商挽琴用四百两下注,赌九鼎的线索。她赢了,应该得到两千两银子。 然而,赵芳棣却给不出来。 “谁让少庄主要背着庄主,搞什么赌局呢?”商挽琴云淡风轻,保持微笑,却强调似地推出两根手指,“总之,我是你欠了两千两银子的大债主!” 赵芳棣用可怜的狗狗眼神望着她:“商姑娘,宽限……” 商挽琴不为所动:“少庄主甚至连我的四百两本金都还不回来!” 赵芳棣几乎要潸然泪下:“不不不我会还的,只是爹说要给我个教训,让我自己还钱……我我我先还了几位玉级的大佬,手头实在没钱了啊——!” 商挽琴冷酷道:“那就卖了少庄主的首饰和衣服抵债。” “实不相瞒,”赵芳棣沉痛地说,“这些东西也已经抵给其他债主了……” 旁边一人举手:“是的,就是我。” 深红长裙的少女,挽着优雅的发髻,端庄坐在一旁,含笑望着她们。说是“少女”,其实她比商挽琴还要大一岁,只是她五官精致又英气十足,同时具备少女的鲜亮与少年的清爽,简直是扑面而来的“魅力”二字。 这一位,就是大周的皇太女。 从她说话时沉稳的语调、充足的气息来看,她一点没有身体欠安的模样。 皇太女微微点头:“抱歉,因为皇叔不让我多见陌生人,怕我遭遇危险,所以对外一概托词不见。但商姑娘,我并不讨厌你。” 这句话让商挽琴想起傍晚时的闹剧,当时镇鬼王居然开玩笑,说什么皇太女也并不讨厌她。 如同看穿了她的想法,少女面上的笑容扩大。她注视着商挽琴,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动人。 “皇叔没有说谎,那确实是我的原话。”她安然道,“乔门主是玉壶春之首,不大可能入赘,而商姑娘与乔门主关系密切,又只身一人、没有牵挂,还得到了青萍真人的青睐,我为何不能考虑?” 商挽琴:…… 她缓缓指向自己的鼻尖:“太女,你知道我是女的吧?” 皇太女微笑:“嗯,没关系。” 商挽琴:…… 赵芳棣在旁边干笑,递来一盒蛋卷:“吃点心吃点心吃点心……那个,不好意思啊商姑娘,我表妹就是这样的,要不是为了皇室使命,她其实更喜欢女孩子,她肯定是对你有好感才……嗷!表妹为什么踢我!” 皇太女一脸无辜:“啊,表姐在说什么呢?” 商挽琴保持着嘴微张的姿势。 等等,原著里你和厉青锋不是官方CP吗?想当年她还愤愤不平过,为什么皇太女又美又强又专情,厉青锋还要凭借他那张帅脸到处招惹桃花,可如今……原来皇太女是百合吗? 赵芳棣看她神情略呆滞,连忙拍她一下。 “商姑娘,你不会和那些世俗之人一样,觉得我表妹有什么问题……吧?”她突然带上了一点威胁的神态,“要是你往外说我表妹的坏话,我就、就……我就催眠你,让你忘记今天的事!” 皇太女却很淡定:“表姐,商姑娘肯定不是那种人。” 赵芳棣恨铁不成钢:“呸,我看你就是被美色蒙了心!” “哪有的事。” “明明就有!” 商挽琴咳了一声,打断那两姐妹的对话循环。她举起手里的蛋卷,严肃道:“我对天发誓,虽然我只喜欢男人,但我发自内心地认为,每个人都有选择伴侣的自由,无论男女老少。” 那两姐妹看她片刻,齐齐笑起来。 “看,表姐,我就说,商姑娘不是那样的人。”皇太女站起来,“商姑娘,我名叫李棠华,既然你叫皇叔都叫他‘李公子’,便称我为棠华吧。” 赵芳棣立刻评价:“要是对应的话,不该叫你‘李姑娘’吗?好好好你别悄悄瞪我……商姑娘,你也叫我芳棣吧。” 棠棣之华,从前是形容兄弟之情。但是,如果都有太女了,为什么不能有如棠棣繁盛美丽的姐妹之情? 商挽琴喜欢她们的名字,也喜欢她们坐在一起时的亲昵神情。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那么,你们可以叫我挽琴。”——仅仅是一个名字,不至于是朋友吧?她并不想交朋友。 然而,那两个人却像得到了某种讯号,笑容都盛放开来。 她们走过来,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 “以前我们羡慕过,话本里的男主角路遇贵人,就结拜为兄弟,从此名义上多了个好兄弟,其实是多了个靠山。”赵芳棣说。 “所以,我们那时约定,今后遇到喜欢的姑娘,也要和她结拜。”李棠华接着说。 商挽琴:不妙。 但她没法反应,手已经被她们拉起来。 “结拜玩玩,如何?”赵芳棣说。 “义结金兰,也是一桩雅事。”李棠华说。 商挽琴干笑:“这太突然了!而且,我还是少庄主……是芳棣的债主啊,哪有和债主结拜的?” 赵芳棣立即换上狗狗眼神:“妹妹,既然以后是姐妹,不如免去姐姐的债……” “不行。”商挽琴瞬间面无表情,甚至有点痛心疾首,“我也很穷的!” 李棠华微笑:“挽琴不必担心,你看,我是她亲表妹,但也是她债主。” 赵芳棣:“呜呜。” 商挽琴还想说什么,但两个女孩儿都有闪闪发光的、兴奋的眼睛。她感觉到,她们似乎真的只将结拜这事当个游戏,而游戏的意思,就是“并不当真”。 如果不当真,那也没什么吧? 她暗中叹了口气,露出笑容,顺从了她们的意思。 赵芳棣拿过蛋卷盒,郑重地数出三根,又三根,又三根,接着分别递给她们。 “看,就像这样,双手拿着蛋卷,对着月亮的方向拜三拜,立誓说……” 商挽琴:“蛋卷?” 李棠华:“我觉得有点奇怪。” 赵芳棣恨铁不成钢:“重要的是感情,不是手里的东西!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庸俗!” 商挽琴不禁与李棠华对视一眼。 兼具帅气与美丽的皇族少女,露出一个小小的、调皮的微笑。 “那就这样吧,挽琴?” 商挽琴耸耸肩:“只能这样了。” 一人三根蛋卷,对着月亮拜三拜。 拜完了还能吃掉蛋卷,一点不浪费。 一边吃,赵芳棣突然冒出一个新的注意:“挽琴妹妹啊……” “不要加‘妹妹’两个字,有点肉麻。”商挽琴哆嗦了一下,“显得你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少。” 赵芳棣嘿嘿一笑,声音却更肉麻起来:“挽琴妹妹啊——既然我们都是姐妹了——那两千两银子的债——不如打个折啊——” “……窗都没有。” “挽琴妹妹啊——” “拒绝。” “挽琴妹妹啊——” 商挽琴看她片刻,竖起一根手指:“可以少一两银子。” 第四十二章 赵芳棣先喜再悲:“太小气了嘛呜呜呜呜……” “我就不一样了, ”李棠华开口道,脸颊微鼓,也嚼着蛋卷, “挽琴,你和我多讲讲外面有趣的事吧。啊,还有……” 她的眼睛变得闪亮:“我想听听你和乔门主的故事。” “表兄?”商挽琴眨眨眼, “为什么?” “他不是你的心上人吗,我一下就看出来了。也只有心上人开口,让你考虑嫁给别人,你才会那么生气吧。”李棠华理所当然,“和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嘛!” 她甚至开始撒娇! 商挽琴头一次发现,自己其实不太受得了美少女撒娇这件事,尤其还是一个又帅气又美丽的少女。 她咬着蛋卷, 思索片刻,痛快点头。 “好吧,那就讲讲,我第一次遇见他, 是在一个雨天,金陵城外……”她讲了那段回忆。一开始只是想敷衍的, 但讲着讲着,就不觉认了真。 那两人听得很专心,一会儿感叹、一会儿笑。 赵芳棣忽然提问:“等等,没人发现有个问题吗?如果乔门主是骑马回城的,为什么他是打伞, 一般不该用蓑衣斗笠么?” “啊, 对哦……” “挽琴妹妹,肯定是你记错了。” 商挽琴抗议:“这没道理, 为什么我会记错?” 赵芳棣若有所思:“也许……因为乔门主穿蓑衣斗笠,就没那么好看了?你肯定是把他好看的样子安上去了!不过,其实我也觉得,乔门主穿毛茸茸的黑色裘衣、天青色的鹤氅,样子很好看嘿嘿嘿……” 李棠华静静凝视她:“表姐,你笑得好奇怪哦。” 商挽琴点头表示同意:“棠华,可以用‘猥琐’这个词形容她哦。”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收回去,收回去!”赵芳棣拍案而起。 商挽琴咳了一声:“两千两——” “嗷呜呜呜呜……” 少庄主果断转移话题:“我们来聊聊芝麻糖吧。芝麻糖?啾啾啾?蛋卷吃不吃?” 商挽琴在一旁摊手:“它什么都吃的……小心点!你快一头撞进蛋卷盒了啊芝麻糖!” 银色小鸟幸福地啄着零食,决定今天是它出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这一夜,三个女孩儿聊得很开心,最后睡得也很香。少庄主叫人把床拼在一起,三个人头挨头,聊着聊着就睡过去了。 同样是这一夜,有人却没能睡着。 第二天,商挽琴难得睡过了头。 等晨光晒在她眼皮上,她才朦胧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又有人去开门。过了一会儿,再重新走回来。门口细语。 赵芳棣趿拉着鞋子跑回床这边。她伸手来推她,还打着哈欠,语气却很兴奋:“挽琴挽琴挽琴!” “嗯嗯嗯……?”商挽琴坐起来。 一个纸包递到她面前。 商挽琴茫然:“这是什么?” “有人特意送来的!”赵芳棣的睡意散去,语气兴奋又激动,“说是‘周记果脯’的果子,一开始就特意带上,却一直忘了给你。” 商挽琴抬起头。 赵芳棣眯眼冲她直乐,又忽然神色一肃,像是在模仿谁的神情和语气。 她压低声音,缓缓道: “那些事,今后都不会再提了。表妹,别生气了,我们和好,行吗?” 商挽琴彻底清醒过来。 她坐了一会儿,也想了一会儿,才在赵芳棣的挤眉弄眼、李棠华的睡眼朦胧里,终于伸出手,接过那小小的纸包。 扯开细绳,拈起一块杏。周记果脯的梅子做得最好,只用肉最厚、汁最甜的果子,仔细腌成一枚金灿灿的杏脯,让杏的清香和甜蜜可以延伸一整年,跳脱季节的束缚。 最开始的时候,是为什么喜欢吃果脯呢?在兰因会的时候,她并没有机会养成这样奢侈的习惯。 大概也是去了金陵城后,某一天她在路上走,侧头看见路边店铺招呼她买果脯,说“我们的果脯是金陵最好的”。 她心血来潮,想买点来尝尝,但那会儿她初到金陵,身无分文,玉壶春包了她的吃住,但多的钱要她自己接任务来赚。 一言以蔽之,连买零食的钱都没有。 在店铺伙计了然的目光中,她感到了一丝丝窘迫,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那天傍晚,她在玉壶春的餐厅吃晚饭。玉壶春是有“食堂”这种存在的,饭菜不说多好,但绝说不上差。商挽琴那时候还没开始扮演“刁蛮表妹”,非常乖巧地吃饭,还大力赞扬大厨的手艺——对了,在厨房的好人缘,最初就是那么结下的。 吃过晚饭,她刚准备回房间,就碰到了乔逢雪。他站在楼梯转角、靠内侧一点的地方,似乎在特意等她。 接着,他就递过来一个纸包,说:“我的表妹,哪能连点零嘴都吃不上?是我疏忽了。今后,我会每月给你零花钱。” 温柔又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接过来,看见油纸上写着“周记果脯”四个字。 她抬起头:“表兄跟踪我?” 他客气一笑:“一点必要的小检查,希望表妹不要介意。” 她没说话,打开包装,拣了一块杏脯吃下,也露出笑容:“很好吃,那我就不介意啦!” 他一怔,有些忍俊不禁:“若是不好吃,表妹就要介意?” “那样的话,”她煞有介事,“我就要仔细考虑一下了。” 她知道他在监视她,他也知道她知道。他们心知肚明,但都不介意这事。 那时开始,她决定果脯是自己喜欢的零食之一。 现在,商挽琴吃完一粒杏脯,又吃一粒。赵芳棣探头过来,试图薅一把,未果,只分得一小把果脯。 少庄主假意伤心:“小气!” 商挽琴转而捧给李棠华。皇太女刚刚坐起来,眯着一双清艳的眼睛,说:“要喂。” “不可以,自己吃。”商挽琴冷酷道。 “噢。” 皇太女也假意伤心起来。 这对性格相差甚远的表姐妹,却很有点相似的顽皮。 商挽琴收好果脯,站起来,边走边拢头发。 “你这就要回去了?”赵芳棣跑过来,“这么轻易就原谅,也是太便宜他了!” 商挽琴沉思片刻:“可他长得好看。” 赵芳棣也陷入沉思:“确实是个好理由……但你也好看啊!” 李棠华也走过来。她没有阻止,只微笑着看看商挽琴,轻轻一拍手:“先梳洗装扮一番吧。” 但商挽琴婉拒了她们想要“给挽琴好好梳妆打扮”的好意。她简单收拾一番,就告辞离去。 推开门时,微凉的风吹来院子里草木的香气。昨夜后半夜下了雨,现在地面还润着,空气的味道很清爽。 院子里有一座凉棚,上面攀着油绿的藤蔓,开着繁密的白色花朵。一点点的花像一点点的星星,在白日闪烁。 星星一样的花下,站着一个人。 他看着这边,目光清寒沉静依旧,但眼下有些青黑,令他少了许多威严,多了一点生活的憔悴和…… 噗嗤。 商挽琴笑出来。乔逢雪总是一副完美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看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像仙人下凡时不小心跌了一跤。 她走过去,没说自己为什么笑。他也没问。 她只是打开那个纸包,递过去:“吃果脯吗?周记果脯的杏最好吃,我最喜欢了。” 他看着她,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渐渐放松了。他伸手来拈了一块,特意避开了杏脯,而拿了一块梅干,默不作声放进嘴里。 “回去吗?”他声音有些干哑,又清清嗓子,“今天还有其他事。” “回去吧。”商挽琴说,“反正离家出走的结局,一般都是很快被家人找回去。” 他放心地笑了,笑出一个小小的哈欠,又忍住。 “表妹,走吧。” …… 院门前,两名女性目送他们远去。 “这样好吗?”赵芳棣低声问,不见了那种豪爽开朗的表情。 “表姐指的是什么呢?”李棠华不动声色。 “你那个皇叔……不喜欢你见外人吧?况且见的还是挽琴。”赵芳棣迟疑道,“挽琴,唉,我挺喜欢她的,可她身份敏感,又被青萍真人看重,甚至你那皇叔竟开口求亲……” “表妹,你不是说过,要一直忍耐,一直当个乖孩子,才能让他放心?” 听表姐提起那位好皇叔,李棠华神色有些复杂。但片刻后,她就回归了那安然恬淡的模样。 “表姐放心,就是因为挽琴如此重要,我们才必须结识她。她之前名声不显,可看她眼神、谈吐,我就知道,她绝不是泛泛之辈。再说,她还有那样一个表兄,他们两人关系又与众不同。” 李棠华若有所思,眼睛很亮:“就算冒一点皇叔生气的风险,也是值得的。” 赵芳棣纠结了一会儿,也放宽心:“好吧,反正我没你聪明,你觉得行就行。不过吓我一跳,刚开始,我看你对她那么友好,还以为你是真喜欢她呢!” 李棠华眨眨眼,偏头看着她,目光清澄如春天的风。 赵芳棣先是不解。 然后惊异地睁大眼:“什么,你还真喜欢她啊!?你们之前都不认识!” 李棠华轻轻一抿唇,似是笑意流露,又似一点无奈的承认。 “的确不认识。所以我也只是……一见之下,有一点喜欢罢了。”她看向一旁,那里有一树灼灼桃花,粉色如烟如云,如忽然繁盛又注定转瞬即逝的心情。 赵芳棣呆呆片刻,突然有点愤愤不平:“喜欢就去试试啊!你可是金尊玉贵的皇太女。她表兄固然厉害,却是个病秧子,而且听她说的……他还只把她当妹妹呢!真是没有眼光!” 李棠华微微摇头。她想起刚刚瞥见的那两人的侧影,顿了顿,才低声道:“真只当妹妹么?我却觉得……” “表妹?” 少女再次摇头。这一回,她眉间不见了那些许惆怅,只一片安宁与愉快。 “朝露易逝,夭桃不长,但一瞬的欢喜,却能一直停留在心间。我长到二十岁,第一次有这样一点心意,为什么不能多做一点什么呢?” “将来有机会,我还想帮一帮她呢。” 皇太女含笑道。 * 乔逢雪说的“今天还有事”,指的就是一场冗长无聊的会。 与会者以玉级驱鬼人为首,大佬们要么打机锋,要么风格豪放直接吵架。他们带来的小喽啰们,精英和精英惺惺相惜,关系户和关系户相互瞪眼。 商挽琴还看到了之前被她扇巴掌的江家人,就是那个和江雪寒长挺像的中年男人。他一直用怨毒的神色看着这边,看得商挽琴暗暗摇头:大兄弟,你这怨恨的力度很不够啊,建议去兰因会修炼一下,和那些恶鬼学习学习什么叫“真正的怨毒”。 这场无聊的大会,是临时增加的。 原因无他,只在卜辞开头那句:月落乌啼。 这不明摆着是落月山庄吗。 但又有人提出质疑: “这个‘月落乌啼’的‘月落’,和‘落月山庄’的‘落月’,明显顺序不同。再说,那‘乌啼’又是何解?” “事关九鼎,不可轻下定论,还要从长计议。” 这么一计议,小半天就没了。 商挽琴已经喝了五瓶水,吃了两盘水果和一顿正餐,磕了一大盘瓜子,趴在桌上睡了一觉,还跑了好多趟茅房。 那些人终于得出结论: “原来落月山庄有一处景色,最初营建的时候就叫‘月落乌啼’啊!那看来,这第一句就是指的此处了!” 他们非常满意。 接下来,他们又开始讨论,“到底有没有必要按照四句卜辞的顺序,去寻找线索”。 一个时辰后,他们得出结论:还是有必要的。 商挽琴差点被水呛到:好嘛,看来不管是在哪里,开会都是人类工作效率低下的万恶之源。 远远地,她看见乔逢雪。他还坐在宴席中央,但一直没开口,神情淡淡的,仿佛听得很认真,可其实他面前的瓜子盘也换了两次。 商挽琴看过去时,他若有所感,对她微微一笑。 她觉得,那个笑容的含义是:好无聊啊。 毕竟…… 她单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悄悄搭上刀柄,严肃想:这就是兄妹间的默契! 第四十三章 得出“月落乌啼指的就是落月山庄”这个结论后, 一群玉级驱鬼人就围着落月山庄庄主,进行苦口婆心的骚扰。 “赵庄主,为了天下苍生, 您就将线索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我可没有强迫的意思!” “赵庄主,我们总要先知道那线索究竟是什么, 才好寻找其他线索——我可没有其他意思!” “赵庄主……” 那副样子,和金陵街上寻衅滋事的小流氓也没什么区别。看来,人品和风度并不必然与武功、法术、地位成正比。 赵庄主就是赵芳棣的爹,是个白面微须、峨冠博带的中年帅哥。他外表严肃,一举一动都有古礼之风,但被众人团团围攻,他开始额头见汗, 左支右绌。 “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我也不知情,那‘月落乌啼’只是一处园林景色,而且就是此处园林, 并没看出哪里异常……” 人们总是不信。 恰在这时,有个性格急躁、人高马大的驱鬼人, 忽地嚷嚷起来:“赵庄主,大家都这么诚恳地拜托你了,你还藏着掖着,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 那男人一拍桌子,抽出背上的九环大刀, 狠道:“要是赵庄主坚持看不出异常, 就别怪我雷某人亲自寻找了!只要把这园林一寸寸掀开看了,我不信找不出东西!” 赵庄主的神色也变了。 他鼻翼微微翕动, 脸上怒火肉眼可见。 但这发难的大汉来头不小,是南部沿海的一个什么什么很有名的驱鬼人。在场众人里,只有他不是通过继承得到基业,而是亲手杀了上一任帮主,才能坐在这里的。 在小说里,这种长得不好看、为人还很恶劣的人,多半是炮灰。 但现实中,他是实打实能屠恶鬼也能杀人的一方大佬。 雷大佬的发难,打破了那种虚伪的平和。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没那么强势,但也阴阳怪气的,话里话外就是说落月山庄不够意思,还隐隐透着威胁的含义。 ——我不亲手谋夺你的线索,难道我还不能让弟子们给你找找麻烦吗?交易还做不做,往来方便还给不给?这些算违反誓言吗,不算吧,都没亲自动手,良心一点不痛呢。 赵庄主身侧,站着他女儿赵芳棣。 这位少庄主起先还假装着温驯有礼的模样,此时渐渐控制不住愤怒,越来越像一头即将怒吼的小狮子,眼看就要发作。 商挽琴看在眼里,心道要糟,就想要设法吸引赵芳棣的注意。 幸好,有人站了起来,打断了这场诘问。 “——容我说一句。” 声音不大,带着浅浅忧郁,却像个实心的球,砸出去就是不容忽视。 是镇鬼王。 镇鬼王李凭风站起来,走到中间。在秩序崩坏的今日,他那身深红绣金色龙纹的礼服已经不再象征无上权力,但看在人们眼中,终究是要多些敬意和忌惮的。 他长发松松挽着,忧郁又温和地看着众人,好像只是不愿看他们争执,才无奈开口调解。 “赵庄主说不知情,我看不像假话。”他看了主人一眼,微微点头致意,“而诸位对卜辞的理解,我也并不认为有错。” 雷大恶人出身偏远,对北方没落的皇权并无多少敬重,还是那么神色不善:“你这说的都是废话,到底想干嘛,直接倒出来啊!” 李凭风看他一眼。今天是个阴天,他黑沉沉的眼神格外幽深。 而当他收回目光,神态还是那般忧郁温和,像是大家族里娇生惯养、生性柔和的大少爷,虽然有一张艳丽到具备侵略性的脸,实际却是人畜无害的大白兔。 “是我啰嗦了。”他谦逊得近乎软弱,“我的意思是,既然赵庄主说不知情,那这线索就是无主之物。不如我们出一道题:在不要破坏落月山庄一草一木的前提下,谁能先找出线索,谁就能拥有它。” “如此,诸位意下如何?” 人们沉默片刻,开始低声议论。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乔逢雪忽然也站起来。 “可以,我同意,我认为是个好主意。” 他一手紧着裘衣,另一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掩住几声咳嗽,然后才抬起一张俊秀苍白的面容,淡淡说道:“既然争执不下,就各凭本事。” 两名年纪相近的青年目光一碰,很快错开。但一瞥之间,似有某种默契与联合的意味。 有些敏感的人,已经悄悄皱起眉毛。 乔逢雪话音刚落,那雷恶人就大表不满。 他嚷嚷了几句土话,其他人没听懂,只看他唾沫横飞、神情凶恶,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 接着,他突然抬手,刀尖对准乔逢雪。 “他镇鬼王说话,好歹是个王爷,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替我们做主!”他骂道,“你师父是天下第一驱鬼人,我认,你?老子不认——呸!小兔崽子,滚,带着你那娇娇软软的表妹被翻红浪去,少来管大人的事儿!” 商挽琴倏然抬眼,见那人甚至没正眼看自己。她开始在脑海里清点学过的一百零八种毒,和三百七十九种酷刑,思考之后要用哪些在这人身上。 “竖子敢尔!” 商挽琴还坐得很稳,但江雪寒一瞬拍桌而起;剑已出鞘,剑风激荡。他显然暴跳如雷,大概是因为侮辱到了他最尊敬的门主吧? “——雪寒。” 乔逢雪却平静依旧。 他竖起左手手掌,制止了江雪寒,目光从头到尾都投注在那大汉身上。不发一言,他只迈步走下阶梯,直直朝那人走去。 “我来。”他说。 其他人眼中,这玉壶春的年轻门主只是个病弱青年,可能擅长治理、把玉壶春管得不错,可武力?多半仰仗师父遗泽,徒有其名罢! 因此,大多数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也是想亲眼看看这年轻人的本事。 只少数和玉壶春颇有交情的人,微微变了面色。他们相互使个眼色:他认真了?那可有些不得了。 “雷霆,收回你刚才的话。” 他说着,还又低咳了两声。再加上眼下淡淡青黑,他根本就是个憔悴的病人,那份如玉的俊秀温润,也似天边摇摇欲坠的残月,是一点凄凉的、末路的美。 这般模样,更让雷霆轻视。 他大笑一声。 笑音未尽,九环大刀已经倏然劈了出去! “我收你大爷——!” 半空中,一枚金色闪电图案亮起!那是雷霆的法印,四周雷电缠绕,那雷电甚至发紫,“噼啪”之声带着无数暴虐之意。 法术:九天雷音。 这是收集了九十九重落雷之意,自己还要日夜忍耐雷击之苦、体悟雷电真意,才能练成的法术。它是南部驱鬼人的顶级法术之一,不仅对恶鬼有奇效,能硬碰硬地击破它们的规则,甚至对人也能造成极大威胁。 这法术修炼起来十分困难,但一旦练成,就实力大增。 而雷霆,就是修习九天雷音的佼佼者。 雷霆能当上玉级驱鬼人,就是靠了这一道法术。 他自己也勤修不辍,将九天雷音吃得很透,才能刻进法印,抽刀之间、即可挥出雷电。 场上响起隆隆之声,数十道落雷如鬼魅出现,接连劈在空地上。 它们当然不够精准,殃及了边上的人们,于是引来一些抱怨和骂声。但总体来说,人们态度还是很淡然,毕竟他们只需往后退步,就能避免遭殃。 然而,场中的人不能退。 他也不打算退。 乔逢雪的左手,甚至还停留在唇边。大概因为昨天没睡好,他的神情有几分困倦,动作也显得比平时更慢一些。 当落雷劈在他脚边时,他也不过略抬起眼,右手才刚刚搭上剑柄。 青年抬起头。雷电的光映在他眼里,没有让他的神情产生丝毫变化,反而让那双本就明亮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 ——人们甚至没有看见,他是如何拔剑的。 只有一道写意兰草,徐徐舒展于落雷前。 兰草舒展,洒落的却是雪花。 雪花倏忽漫漫,形成漫天飞雪。 寒气突然降临,四周冰色无尽。天空中阴云更厚,无穷无尽的雪花没有声音,就这么悄然吞噬了雷电。 寒意带来了皮肤的冰冷,不少人都打了个哆嗦,修炼不到家的关系户们甚至瑟瑟发抖,后悔没多穿件厚衣裳。 在风雪的中心,出现了一座闪闪发亮的冰雕。 晶莹的冰块中,冻着个须发怒张、神情生动的人。他的九环大刀还往前挥去,气势一往无前,但在他收缩的瞳孔中央,却凝固着一抹惊恐。 青年收起剑。 那道银色的剑光刚才也如兰草舒卷,此时又乖巧重回他身边。 剑一收,兰草法印也散去,那些风雪的幻象就都消失了。 唯有那座冰雕,依旧坚固闪亮。此时,恰有一束阳光刺破阴云,正好照在冰雕上面,照得其中的人面愈发狰狞、生动。 四周一片寂静,恰如风雪也寂静无声。 “何其脆弱,也敢学恶犬狂吠。”青年淡淡一句,好似不过踢开路边一粒石子。 此时,才有人失声道:“那是‘风雪如寂’……是上一任玉壶春门主的得意法术!可不是说,那位前辈是到了五十岁,才学会这法术的?” 曾经的天下第一驱鬼人,五十岁时学会了这道法术,奉为轻易不得动用的杀手锏。 而今,他的关门弟子、二十六岁的年轻门主,却在一场不大要紧的斗法中,一脸平淡地挥出了这一剑。 商挽琴也有点惊讶。 原著里其实有这段剧情。 在那段纸上的故事里,乔逢雪大度地原谅了对方的口出恶言,点到即止地给了些教训,并没有大动干戈。可惜这人是个大大的奸邪小人,不仅不感激,反而怀恨在心,后来和兰因会勾勾搭搭,也参与了追杀乔逢雪的行动。 她原本是打算,等宴会之后,去给这大汉撒点慢性毒/药,慢慢废了他的行动能力,不让他作妖的。 但为什么,乔逢雪直接用了杀手锏? 被这道法术冻住的人,通常不死也残。 他是……生气了吗?还不是一般的生气。 她有点没弄明白,但身体先于意识地动了起来。 她跑过去,还抱着一杯热水,急急忙忙塞给他:“表兄你刚刚咳得有点厉害,快喝点热水,我这儿还有梨膏糖,你也吃一颗!” 他刚刚咳得很厉害,她真怕他当场倒下。 跑得太快,甚至没发现芝麻糖并未跟上。那只银色小鸟停在她的桌子上,不停地环顾四周,一脸疑惑,似乎在找什么,却又找不到。它头顶小小的红色冠羽,悄然又长高了一些。 商挽琴现在能发现的只有:因为四周都很静,她的言行就变得很打眼。 她能感觉很多目光和很多议论都聚集过来,渐渐让她有些许不自在。乔逢雪肯定也感觉到了,但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还很自然地接过水,喝了两口,之后又吃了那颗糖。 “表妹真是体贴。”他微笑着夸她。 商挽琴看看他,再看看旁边的冰雕。那冰雕对着她横眉竖目,毕竟他再也做不出其他表情了。 她还是有点困惑,但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 她转过身,非常刻意地踹了那冰雕一脚,眼看它摇晃半天才往后倒去,她大惊小怪地喊:“哎呀呀我是不小心的——万一他摔碎了怎么办!肯定会死的!” 一句话引动旁人。雷霆的弟子们这才如梦初醒,冲上来救他们的帮主。 场面变得有点混乱。 混乱中,商挽琴趁机跳到一边,就像是无意跳过去的。 旁边是一大片草地,斜对着池子里的石头,那些石头排列如北斗七星,而她在找和第三块石头对应的某块草地。 很快,她找到了。踩上去的瞬间,她也确实感受到了一点不同。 “表兄表兄表兄表兄表兄!” 她一口气喊了五次表兄。 乔逢雪本来退开在一边,盯着那些人手忙脚乱救雷霆,还要应付来求自己“高抬贵手”的弟子。现在商挽琴叫他,他就立即走过来。 等他一走近,商挽琴就立即抓住他的手,还是双手都抓住的那种方式。 青年显然怔住。他手微微用力,像是想抽回去,但就那点力道,大概连小孩的牵手都挣不脱。 商挽琴没来得及在乎这些,而且反正他也主动牵过她,那说明牵手不影响“兄妹情”,她一个现代人才不要在乎这些咧。 她在乎的是脚下的东西。 她拉着乔逢雪的手,往自己额头去探,开始胡言乱语:“表兄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发热哦是不是刚才吹冷风吹的……” 同时,脚下暗暗发力。 那块地方本就是空心的,一被巧力踩踏,登时就松动、塌陷,迅速变成一个不小的空洞。 商挽琴整个人直直坠落下去。 而因为她抓着乔逢雪,乔逢雪也跟着往前倾倒。 他们一起跌落进突然出现的坑洞里。 第四十四章 ——其实他肯定能避开。 抬头的瞬间, 她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这个空洞并不深,也不是什么危险的陷阱。她之所以要抓住他,只是想让他一起掉下来, 不过,这个小小的计划十分不缜密,她是刚刚才想到, 又鲁莽地实施。 他其实完全来得及反应、来得及挣开她、来得及自己站稳的。 但他没有。 在刚刚掉落的瞬间,他只反手抓住她,把她拉在怀里,变成一个牢牢护住她的姿态。直到现在他们站在坑底,他也没有松手。 如果这是一个深坑,这动作会让人很有安全感。 然而,他们所在的只是一个大约一人高、一人宽的坑洞, 抓着边上的树根、岩石就能爬上去,那这副牢牢护住的姿态,就太郑重其事了。 商挽琴站在坑底,脸紧紧贴着他的脖子, 用力挣了一下才挣出去。她没看他的表情,只赶忙扭开头, 目光一扫,就找到一只陈旧的黄铜盒子。 她弯腰捡起来,扯掉上面的锁,打开盒盖,然后转身使劲塞乔逢雪怀里。 “表兄你看, 这是什么?” 她没抬头, 只盯着盒子中的内容:一个乌鸦木雕,木雕脖子上还挂着一张薄薄的骨牌, 和她胸前那张一模一样。 原著里,这张骨牌是被厉青锋拿到的。他认识了皇太女,和赵芳棣三个人一起玩游戏,赵芳棣说起她小时候玩过藏宝游戏,把心爱的玩具埋了起来,结果后来忘了这事,再也没找到,于是皇太女提议去玩寻宝游戏,就这么找到了这个盒子,拿到了第二张骨牌。 而同时,乔逢雪因为之前中毒、再在宴会上动用法术,正高烧昏迷。等他醒来后,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只能去找第三块骨牌,但根据“主角寻宝必定成功”定律,他总是为主角做嫁衣裳,连十年后的最后一次登场,也是给主角送去寻宝的线索。 商挽琴不太想去评价这剧情设计。 她只想利用剧情。 她总是把一些奇怪的小细节记得很清楚,比如,她明明忘了很多大段剧情的走向,却牢牢记得,那三人玩寻宝游戏是怎么找到盒子的:对着池塘第三块石头,某块草皮下的空洞里。 不是没想过偷偷挖宝。 但这盒子藏得很粗糙,早晚会被翻出来,捂也捂不住。原作里,厉青锋三人是晚上偷偷挖的盒子,还是无意找到的线索,却还是被其他人知道了骨牌的事。 既然藏不住,那不如大大方方让乔逢雪拿着。他实力很强,又有青萍真人罩着,别人轻易不敢惹。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很想要骨牌。 前世她很多次愤愤不平,觉得乔逢雪就是输在不是主角,于是现在她有微妙的满足感:礼物送你,开心点吧! 当然,她也是想要九鼎的!不过,反正只是骨牌而已…… 等骨牌集齐、九鼎真正出世,她非要去许愿消灭兰因会,难道他还能拦着?又当然,如果在那之前,他们已经荡平了兰因会,那她可以把愿望让出去,她很大方的! 不过,乔逢雪知道这骨牌是线索后,会不会找她要第一块骨牌呢?商挽琴突然又烦恼起这一点。 甚至于,他会不会突然发挥他的圣父君子风度,说什么“此物原来如此贵重,那还是要交还给青锋才好”——他绝对干得出这事。 商挽琴紧盯着那盒子,如临大敌,心想要是他有这么想的苗头,她就……她就和厉青锋拼了! 思绪漫长,现实中只过去几息。 乔逢雪慢慢捧住那盒子,也慢慢抓住那张骨牌。 “这……”他语气似是诧异,“和此前青锋送的东西,怎么这么像?” 商挽琴收好心思,抬头已是灿烂无云。 她大大笑着:“喜欢吗?喜欢就送你啦!你一张我一张,这叫情……不,兄妹款!借花献佛,表兄你可别嫌弃我啊!” 乔逢雪怔怔看着她,怔怔握着那薄薄的、冰冷的骨牌。他一时想,她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如果知道,还会不会这样轻易送他?一时又想,她说那个“情”字,本来是想说什么? 莫名冲动涌起,他听见自己开口竟说:“如果我还想要表妹那一张,表妹会如何?” 其实挺前言不搭后语的。 可她没发现。她只是一愣,皱起眉毛、看着有点烦恼,但片刻后,她却靠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就这么喜欢?如果你保证是你自己留着,那我也把我那张送你!” 她靠得很近,还带着宴席间橘子的清香。她肯定吃了很多橘子,他看见她吃了很多……他有点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头脑有些发昏。 昏沉着,他低笑了一声,说:“分明是青锋的东西,怎么又成表妹送我了?” 真是奇怪,他很少挑别人的刺。对于身边人,他总是想尽量体贴他们。其实这事可以换一种说法:那些远远近近的人们,在他心中所差不大。 可忽然地,他开始挑刺她说的话。挑刺的意思,是希望她回应什么? 她没发觉不对,还紧张起来:“什么叫厉青锋的东西,送我了、我找到的,就是我的东西,明明就是我送你的嘛!” 他缓缓呼吸着。那橘子的香气太沉,拽着他意识起起伏伏。 他不得不别开头,往上看。 “好,我明白……我答应了。” 他语气尽量平淡。 上方洞口,已经探来许多脑袋。其中一颗属于江雪寒,他正着急地看着他们,活像他们摔下的是个什么万丈深坑。 一只银色的小鸟在洞口盘旋。它几次想要降落,却又因为不知名的缘故,而盘旋不止。 乔逢雪深深看了它一眼。 突然,芝麻糖就降落下来。它没有停在商挽琴那里,而是径直落在骨牌上。接着,骨牌亮起了微光。 “我们没事。”嗡嗡的议论声中,乔逢雪声音平静,一字一句传递出去,“告诉所有人,‘月落乌啼’归我了。” 他没有提另一块骨牌,也没有提到商挽琴。 只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好似一张小小的伞,决意好好罩着她。 商挽琴无意识抬起手,轻轻一戳他后背,就像想看看这伞骨结不结实似的。而后,她为了这个奇怪的想法笑起来。 她就知道把东西直接给他是对的。 还有,他果然知道这是什么了。唉,那他会不会怀疑她之前“拦截”第一块骨牌的事?决定了,只要他不提,她就装傻,何必自寻烦恼。 她轻松地想,也轻松地笑,低声地、甜甜地说:“原来这是线索吗?我可立功了。表兄,那你可要好好感谢我才行,比如……十斤周记果脯?” 他轻轻呼吸着,然后笑了一笑,随口答了一句,好像闲话家常。 “嗯,”他说,“十斤、一百斤,多少都可以……” 那个“以”字的后面,好像还跟了一个相同音节的字,却没有说完。但他神情和煦平静,没有半分含糊,她就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 和商挽琴想的一样,既然是乔逢雪拿到了线索,而雷霆的冰雕还在一旁闪闪发光,就没人有意见了。 众人又恢复了那彬彬有礼、客气温存的模样,好像对赵庄主的咄咄逼人只是一场幻觉。 赵芳棣蹲坐在她的小凉亭里,还是叼着蛋卷,很愁苦的样子。 “外面人怎么这样啊。”她低落地说,“十年前那次聚会,我十三岁,还记得这些姨姨、伯伯都很和气,还不少人来逗我、给我零食,让他们的后辈和我玩,可如今……” “牵扯到切身利益,还是重大利益,人就会流露出贪婪的一面。” 李棠华坐在一旁,恬淡依旧,见惯不惊的模样。 赵芳棣看着她,叹气:“表妹,我以前还觉得你小小年纪作大人模样,现在才真正明白,你从小长在宫廷,又有那么个皇叔,肯定比我懂事多了。” 李棠华只是微笑,既没有附和,也没有多说一句“那么个皇叔”的事。 商挽琴背着包裹,站在她们面前。 “既然有今天的教训,赵庄主为什么还答应他们那件事?”商挽琴皱着眉毛。 那件事,指的是一个约定。 在乔逢雪拿到线索后,众人都记下了骨牌的模样,又商量了一下后面三句卜辞:星沉白沙、洛京花满、天地坐忘。 然后约定:今后每半年,都要聚会一次,互相了解进度,“毕竟是关乎天下苍生的大事”。 至于地点,就还定在落月山庄。大家纷纷赞扬落月山庄的赵庄主淡泊名利、值得信任。 “要我说,赵庄主就该一口回绝。既然你们没打算卷进九鼎的事,干嘛趟这趟浑水?”商挽琴想起原著,为赵芳棣忧心。原本的故事里,就是因为这件事,赵庄主被害死,赵芳棣匆忙接任庄主之位,后来又为了救李棠华而身死,最终落月山庄完全成为李棠华和厉青锋的势力。 她以前猜过,是不是李棠华为了利益,故意设计害死了表姐,但亲眼看见她们关系亲密,她就偏向于认为原著所言不假,那确实是个意外。 赵芳棣更苦了脸:“我也劝过我爹啊,可他不干。他那人古板得不得了,还特别清高,看我玩玩赌局就能大发雷霆,现在那群人拿‘苍生大义’给他灌迷魂汤,他就喝了个干干净净,觉得自己必须答应!” 李棠华在一旁叹气,也有点苦笑:“舅舅就是人太好了。” “任何事情,只要冠上‘苍生大义’的名头,就连自私无耻都能被包装得大义凛然。”商挽琴头痛道,“怎么样才能让你爹明白这个道理呢?” 打一顿催眠怎么样……啊不是,这是兰因会的手段,不能用在好人身上。不过,商挽琴不无遗憾地想,有时候,坏人的手段简单粗暴可确实管用啊。 三人苦思片刻,都无果。 “总归赵庄主都答应下来,不好反悔。我们三人也无可奈何。” 赵芳棣长叹一声,拍拍脸颊,振作起来:“好啦挽琴,别担心我们了,我们也算家大业大,不会出事儿的!” 商挽琴心道,我要是没看过原著我就信你。 李棠华也说:“还是小心为上。不过,之后我都会住在落月山庄,若是真出事……挽琴,到时候我能厚颜请你帮忙吗?” “力所能及,我一定帮忙。”商挽琴想了想,没有把话说满。 李棠华微笑道:“那就够啦。” 她又道:“还有,我皇叔的事……” “嗯?” 在商挽琴模糊的印象里,李棠华和她皇叔关系还行。虽然说,“皇位继承人”与“声望显赫的王爷”之间存在天然矛盾,但镇鬼王其实不是皇室血脉,他的祖先是被赐姓李,没可能继承皇位,所以这两人的利益冲突不大。 但李棠华那细微的神情,却好像在暗示她,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 少女犹豫着,似乎不该说这些话,但她还是低声说了。 “挽琴,你记着,我那皇叔并不是简单人物。他计谋之深,我从未摸透,但他绝不是会轻易开口求亲之人……他看中你,必有所图,而且所图不小。” “我只怕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还会做些什么。你千万小心。” 商挽琴听了,立即郑重起来:“好,我一定小心。棠华,谢谢你提醒我。” 李棠华重又微笑,带着些许无奈:“除了提醒一句,现在的我也做不了什么。挽琴,你保重自己,也保重你看重的那位门主,我……” 她眉眼柔软,声音也柔软:“我衷心祷告,你们的人生终得圆满。” 赵芳棣凑过来:“那我也祝你们一切顺利,挽琴妹妹你好好混,快点成为厉害的大人物,万一将来我们真出事了,就得抱你大腿啦!” “我的大腿……” 商挽琴想起什么,捞起桌上的芝麻糖。小鸟正把脑袋埋在蛋卷盒里吃个不停,乍然被拎起来,还以为自己犯了错、吃过头,就心虚地缩起脑袋。 “说真的,我也指望芝麻糖成为大腿。”她严肃道,双手捧起芝麻糖,“芝麻糖,你听见没有,现在你身上肩负了我们三个人的命运,你早一天成为了不起的、真正的食鬼鸟,我们三个人就能早一天轻松,你可要好好努力啊!” 那两人也立即双手合十,虔诚地看着芝麻糖。 “食鬼鸟大人,一定要好好努力啊!我们都靠你了!” “啾?啾……” 芝麻糖呆呆看着三个人类,嘴边的蛋卷碎屑缓缓落下。它突然觉得,压力变得很大。 * 落月山庄中,某个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 “……滚!” 江雪寒低吼出来,双目微赤:“当初像抛弃一条狗一样抛弃我,现在又回头来找我?可笑!” 第四十五章 男人有些畏惧地后退两步, 却又站定,说:“然而我说的都是真的,只要你愿意, 家主就会认回你,让你成为江家人人敬仰的大少爷。” “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你何必非要在玉壶春当个小小护卫?以前你是一门七楼的楼主之一, 可现在?其实你根本没犯什么大错,那乔逢雪却把你革职,何其苛刻!” “你好好想想,你对人家掏心掏肺、感激涕零,但在人家眼中,有没有把你当回事?” 江雪寒冷着脸:“不需要挑拨离间,这种雕虫小技对我没用!” 男人心想, 雕虫小技有没有用,从来只看对方愿不愿意相信,只要愿意相信,指着太阳说是月亮都有人信。 他徐徐笑道:“雪寒少爷, 在玉壶春,你是个谁都能呼来喝去的护卫, 可回到江家,你要什么得不到?不说财宝、地位,就说——但凡你有什么喜欢的女人,凭江家大少爷的地位,又有谁会拒绝你?” 江雪寒握住剑柄的手, 忽然僵住了。 男人没有错过这个细节, 愈发微笑起来。 “玉壶春里,乔门主太过耀眼, 恐怕哪个女子眼中,都只能看见乔门主。可雪寒少爷,你甘心不甘心呢?” “……滚!” 片刻后,江雪寒吼出一句。还是同样的字。 但说完,却是他自己仓促转身,匆匆离开了。 男人愈发笃定。 他气定神闲:“大少爷,就算你不回江家,难道不想在玉壶春更进一步?比如楼主、副门主,甚至……门主?” “到那个时候,你想要什么得不到呢!” 他声音不高,甚至很低,只是微风般的低语。 但江雪寒背影踉跄一下,竟险些跌倒。 * 商挽琴正盘算剧情的改变: 凌言冰失明,凌、厉二人都没来落月山庄,镇鬼王也和玉壶春搭上了线,乔逢雪还拿到了第二张骨牌。 哦对了,原本早该死去的江雪寒,现在也活得好好的。他对乔逢雪忠心耿耿,有他在,玉壶春应该更稳固吧? 她暗中盘算一圈,对现状大致满意,又去找乔逢雪,把李棠华的提醒告诉他。 “……我不清楚镇鬼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表兄你看,棠华都说他城府深、不简单,那表兄你和他合作时,也千万小心。” 乔逢雪正靠在卧榻上。 他动用了玉级法术“风雪如寂”,人前不显,人后却有点发烧。向来苍白的脸颊泛一层薄红,目光也有些散,整个人显得懒懒的。 商挽琴一开始大为紧张,担心他会像原著一样越来越病弱,从此一蹶不振,但他毫不在意,坚持说是小毛病。 目前看起来,他精神确实还不错,也没有其他症状。 听了商挽琴的话,他慢了一会儿,才说:“嗯,我知道。” 商挽琴歪头:“你知道?” 他笑了一下,目光怜爱,看孩子似的。“能当镇鬼王的人,都不简单。” 商挽琴下意识点头,又突然皱眉:“那你还想把我嫁给他?” 他一怔,竟坐了起来,手指不觉抓紧被褥。“我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他开口求亲,条件又确实挑不出差错,我……” 他顿住,竟像不知该说什么,显出点期期艾艾。 最后,他略叹了口气,苦笑道:“抱歉,我只是怕,你一直跟在我身边,会遇到无数危险,况且……你终究是个年轻女孩儿,该有自己的生活,难道要一直跟着我这个病秧子兄长,像这样给我端茶奉药,一直照顾我?” “错了。” 商挽琴竖起手指。 他看来:“错了?” “当然错了,端茶奉药是不可能端茶奉药的,因为茶解药性,根本不能一起服用。”商挽琴严肃道。 乔逢雪:…… 他无奈道:“我应该笑一下吗?” “随便啦!”商挽琴笑起来,“表兄,你就别操心来操心去了,我都这么大了,完全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在做什么,我就是不想成亲,就是要跟着你,见识见识天下风云际会、九鼎出世的场面,这可是能青史留名的大事,为什么不许我参与?” “我并未不许……” “总之!”商挽琴强调,“我已经决定了!我可是很有志气的!” 他望着她,片刻后,唇边噙一点笑。接着,他慢慢转开头,凝视着上方的床帐;他看得那么认真,活像那里有什么非常值得注意的事物。但明明没有。 他喃喃道:“那么,若是我们两人都不成亲,一辈子如此……” 思维是无声的,于是有片刻的静默。她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让人心情沉重的话语,但很快,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轻飘飘说到了一边:“莲姨会很生气吧?” 什么啊,就这事。“她自己都没成亲、没后代。”她不以为然地回答。 “啊,也是。”他仿佛恍然大悟一个很简单明了的事实,更笑起来。他微笑时很好看,真心笑起来时更是如此:锐利的眉眼变得柔和,像雪地里红梅盛开,清寒中带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艳色,又像一张静默的古画卷陡然活过来。 他转回头,目光莫名变得非常温柔。 “表妹。”他语气郑重,“你要答应我,你会珍重自己,一定好好活着,比我活得长久,比我活得健康。” “……干什么?突然这么严肃。” 商挽琴有点不自在,也有点迷惑,就上手戳了一下他,玩笑道:“这句话该我对你说,从目前来看,我确实更可能比你活得久、活得健康,你才是要好好珍重自己的那一个。” 他含着笑,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定。 也许是喝药后的困倦袭来,他只是慢慢闭上眼。 “我睡一会儿。”他轻声说,“等我醒了,我们就回金陵去。” * 离开落月山庄前,还有一个小插曲,是关于镇鬼王李凭风的。 他和落月山庄算亲戚,还是不远的亲戚,又是皇族,于是给他派的飞车也更精致、更气派,在一众飞车里很打眼。 有些人觉得酸,就说了点闲话,又嘲笑说:“没落了还要摆派头,亏得赵庄主脾气好,还肯帮着做脸。” 说这话的是个关系户,很多关系户的特点之一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他甚至没压低声量,还是站在镇鬼王不远处说的。 彼时,李凭风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表情都没变化。 他仿佛根本没听见,还径直走向商挽琴。 “商姑娘,”他略一拱手,“我听太女说,你对她十分友爱,我这个做皇叔的,也要多谢你一声。” 商挽琴赶紧客气几句。 李凭风弯一弯唇角,眉眼还是那么忧郁落寞,叹息道:“商姑娘真是客气。有些人需要客气,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客气,而有些人如商姑娘……我反而希望,你不要同我这样客气。” 商挽琴抖了一下,干笑摆手:“李公子真会开玩笑,咱俩也没什么特别交情。” 李凭风并不反驳,又对乔逢雪道:“乔门主,我有关于‘星沉白沙’的线索,对‘洛京花满’也略知一二。不久之后,我会到访玉壶春,届时,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九鼎的事。” “镇鬼王美意,我就不多推辞了。”乔逢雪语气很淡,没有惊讶也没有惊喜,就是平平常常一拱手,“玉壶春随时恭迎镇鬼王大驾。” “好说。”李凭风道。 言毕,他又看一眼江雪寒。今日的江护卫,看上去格外沉默,一派孤高气质。 镇鬼王忽而道:“江护卫通身不凡,如此人才,竟然只能在玉壶春当护卫么?” 乔逢雪微微眯眼。 他语气还是平静,甚至带一点笑意:“我自有安排,镇鬼王就别打挖我玉壶春墙角的主意了。” “可惜,被看出来了。”李凭风貌似遗憾,唇边丝丝笑意却挥之不去。 他告辞离去,对周围诸多目光视而不见。 这件事看似结束了。 直到回到金陵城不久,商挽琴他们听说了一个消息:某队来自西北的宾客,乘坐落月山庄的飞车回去后,落地遇到了袭击,伤亡惨重。 死的人里,有好几个都是跋扈子弟,靠着长辈关系才去了落月山庄。听说他们在宴会上得罪了好些人,人们就传说是被报应了。也有人说他们就是倒霉,卷入了帮派仇杀。 商挽琴第一时间想到了镇鬼王。 “表兄。” 她看向乔逢雪。 乔逢雪还没全好,还有点病歪歪地靠在榻上。但他不肯总睡,非要拉开帘子、推开窗,让春日阳光落在他身上。他都被照得眯起眼睛了,也还是坚持要晒太阳。 只是目光一碰,他就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有那个人,”他颔首,“那个对镇鬼王出言不逊之人。还有……” 他端起水杯,眼里闪烁寒芒:“雷霆也死了。” “谁……雷霆?”商挽琴反应过来,“那个奸邪的大恶人冰雕!” “……表妹这是什么奇妙的称呼。”他正喝水,差点呛着,“不错,就是他。” “他怎么死了?”商挽琴下意识看向乔逢雪,“难道是……” “你看,连你也这样觉得。不过,换了我在你的位置,也会这么猜测。”乔逢雪微微摇头,“但不是我。我的‘风雪如寂’控制了力道,雷霆又被及时救治,最多半身残废,不至于死了。” 商挽琴猜测:“难道是他忍不了半身残废的事实,干脆自我了断?” “他不是那样脆弱的人。”乔逢雪又咳了一声,像是笑的,才说,“根据情报,雷霆是在屋内被刺杀身亡的。” 商挽琴心中一动:“和西北死的那些人很像?” “和西北死的那些人很像。”乔逢雪慢慢重复。 商挽琴喃喃道:“镇鬼王。”她想起来了,当时雷霆闹事,不仅辱骂了她和乔逢雪,也辱骂了镇鬼王。 假如真是镇鬼王做的…… 棠华说得对,他果然不是简单人物。甚至于,他还挺睚眦必报的。 她违背原著剧情,引他和乔逢雪相识乃至结盟,真的做得对吗? 她看着乔逢雪,看他那病弱的、疲倦的模样,好似一尊易碎的琉璃雕像,不禁忧心起来,脱口道:“表兄,你千万要小心他。实在不行……就别结盟了吧!” “说什么孩子话。答应过的事,怎能轻易作废?”他笑笑,“况且,天下值得结盟之人,也没几个简单人物。难道你表兄我就简单了?” “那不一样。”商挽琴说。 “怎么不一样?” “表兄是好人,好人不简单那叫有利于自我保护,坏人不简单可就真是让人心烦了。”商挽琴理所当然道。 “好人么……” 他慢慢念着那个词,像在仔细咀嚼它、吞吃下肚、好好消化一样。 接着他含笑道:“表妹说得有道理。” 他又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商挽琴走到他床边,他就让她伸出手,将一只锦囊放在她掌中。她轻轻一掂,就知道这是一袋碎银。 “你的钱不是被落月山庄少庄主坑去了?”他含笑,“我多给你些零花钱,别让你连零嘴都没得吃。” 商挽琴捧着那袋碎银,怔了一会儿,低头说:“你又把我当孩子啦,而且芳棣没坑我钱,她欠我两千两呢!不过,给钱的事我才不会拒绝,就收下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说:“你说了要包揽我所有的周记果脯,不能因为给了零花钱,就不算数了。” 他更笑起来:“我才不会那样小气,我又不是你。” 商挽琴:…… 她抬起头:“你刚刚嘲笑我了吧?” 他移开目光,若无其事:“没有。” “明明就有!” “你听错了。” “……像个孩子的人明明是你,你今年才三岁吧!” 他默默躺下,默默拉好被子,默默闭眼,默默侧身朝向内侧,还咳了两声。 “头疼,”他哑声道,“我睡了。” 商挽琴:…… 装可怜!一定是装的!她不上当! 这样想着,她却站起身,脚步轻轻地走出去。走到门口,她心中浮起一件盘旋已久的事。为了这件事,她还特意找青萍真人讨了一个小小的人情。 现在提出来,应该不至于显得不自然吧? “表兄。”她回头,仿佛不经意地说,“青萍真人告诉我,她算出有人在跟踪我。我想来想去,如果真有人跟踪我,表兄你不会发现不了,所以……” “是表兄在监视我吗?” 第四十六章 他背对着她, 看不见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 她试探:“我当你默认了?” 他还是不说话。 她幽幽长叹:“为什么?我还以为,我刚来玉壶春时, 表兄已经调查过我了,原来还是对我不放心……”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含糊地叹了口气, 闷闷道:“青萍真人算出来的么?她还真是……罢了。那人是我派来保护你的,表妹,抱歉,没有事先告诉你。” 呼——他信了。 她默默给青萍真人比了个大拇指:谢谢真人出借名头,好人一生平安! “我不喜欢被跟踪,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她照着预设好的台词,“孩子气”地抱怨, “真要是保护的话,就明明白白放在我身边好啦!” 坦坦荡荡,总是更容易取信于人。 另一方面,如果千丝楼楼主明晃晃跟在她身边, 兰因会那边也就不好再联系她,包括吞天也是, 总不能再随随便便把她叫过去了吧? 而对乔逢雪来说,保护也好,监视也罢,明着把人放她身边,他都能达成目的。 这是商挽琴想出来的主意。 果然, 片刻沉默后, 乔逢雪答应了。 “也好,就这么办吧。”他低声说, “我会叫她去见你。不过……” 他语气突然变得有点古怪。 “她那个人,性格稍有些……不同寻常。”他斟酌道,“还望表妹多包容她一些。” 商挽琴:唔? 她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先应下,想想又说:“对了表兄,我今天就搬到你隔壁的院子,那儿有空房间,收拾收拾就能用。” 那个背影动了动,但没转身,也没说话。 沉默里,商挽琴开朗的声音回荡着。 “就算是兄妹,总是住你书房也太不对劲了,我早就应该搬出去,现在和你说一声。” “哪里不对劲?”他终于开口,语气平稳,“住我那儿,万一又有人下毒,至少还有我看着。” 商挽琴心道:你不都认定是我自己干的了吗,虽然这也是个事实没错。 “住隔壁,表兄也能看着啊。表兄冰清玉洁、心无风月,我怎么能坏了表兄名声。”她笑嘻嘻,“反正我们说好了!” 她走出去,轻轻合上房门,也轻轻吁出口气。 房间里,青年久久不动。 最后,他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我没说好。” * 已是三月下旬。 和上个月相比,江南已大不相同。春意整个铺展开,风软了、树绿了,街上的花次第绽开,有些不怕冷又爱俏的少女少男,也换上了鲜亮轻薄的春衫。 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商挽琴第一次见到程镜花。 程镜花就是千丝楼楼主。 乔逢雪告诉她,程镜花是被老门主捡回来的,也跟着老门主姓。她来到玉壶春时已经十岁,那时就是这么个性格,多年来一直没变。 “什么性格?”当时商挽琴问。 乔逢雪只说:“你见到就知道了。” 那天,商挽琴在自己的新屋子前见到了程镜花。她刚刚把东西搬过去,又多扛了一把最喜欢的躺椅,一跨进院子,就发现窗子后面有一双眼睛。 是个好天气,而屋里没点灯,暗得很,她差点没发现。窗后,那双眼睛大得出奇,一发现她看了过去,对方就“哧溜”一下缩了下去。 商挽琴突然就知道那是谁了。 “你好?”她试探着问。 一点动静都没有,活像没那么个人。 商挽琴放下躺椅,走过去:“你就是千丝楼楼主吗?” 窗后才传来细弱的声音:“你你你你你好……我我我我是程镜花……门主说今后我就一直跟着商姑娘,商姑娘可以当我不存在,我一点都不想打扰你……!” 那个声音又紧张又结巴,充满惶恐,和传说中神秘、忠心、厉害的千丝楼完全不一样。 商挽琴走过去,扒住窗沿,探头往里看。 下面的人抬着脸,一双大眼睛也盯过来。她看上去很瘦弱,不超过二十五岁,眼睛奇大,唇鼻却比一般人小巧得多。在她白皙的肌肤上,一大片紫红色的、胎记一样的龟裂纹路,布满了她小半张右脸。 此时,程镜花一脸惊恐地看着她,突然捂住了脸,用力别过头。 “不不不……不要看我!” 商挽琴一怔。 但她并没有扭开头。 原来这就是程镜花——模模糊糊的记忆涌上来。 她记得,原著里乔逢雪遭遇了好友和心腹的双重背叛,那个好友是凌言冰,而心腹就是千丝楼楼主。 但背叛的楼主,并不是眼前这位。 剧情开始不久,玉壶春出了一件大事:千丝楼楼主意外身亡,疑似被兰因会暗杀,乔逢雪不得不匆匆指定新人上位。 后来,“新人”楼主率众背叛,屠杀了许多不肯背叛的人,彻底洗牌玉壶春,将乔逢雪逐出门外。 前世那会儿,他们同人圈曾翻来覆去地悲叹,说要不是千丝楼背叛,乔逢雪哪怕身体再差,也该有一搏之力。千丝楼原本是玉壶春最神秘、最厉害、最忠心的机构,就是败在上任楼主暴毙这事上。 也就是说,按原定的命运,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很快会死。 那这位千丝楼楼主怎么死的来着……想起来了,原著提了一句“为情所误”,所以是遇到渣男了吧! 想到这里,商挽琴的目光不禁慈爱起来。哪怕不为了乔逢雪,就单是为这原因,她也想试试拉这姑娘一把。 她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一包蜜饯,隔着窗户递过去。 “谢谢你保护我,程姑娘。”她开朗地说,“这蜜饯很好吃,也给你尝尝,今后我们就好好相处罢?” 那捂着脸的姑娘,轻轻动了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回过头,那双奇大的眼睛透过指缝看过来,仔细盯着她。 “你……不怕我吗?”程镜花喃喃道。 商挽琴奇道:“为什么要怕?虽然千丝楼是很厉害的地方,你年纪轻轻就能当楼主,一定更加厉害,说不定一个能打我十个,但你是来保护我的,对吧?我不怕你的。” “不,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 程镜花嘴唇蠕动一下,缓缓放下手。 “你不觉得……我就像恶鬼一样吗?”她问。 商挽琴一怔,又一笑:“程姑娘想什么呢,虽然我是个半吊子驱鬼人,但也知道恶鬼可怕得很,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哪里像恶鬼了?” “……可爱?” “嗯!”商挽琴趴在窗沿上,笑出自己最阳光的样子,“我觉得你很可爱,像小仓鼠或者小兔子!来吃蜜饯吧,很甜的哦!” 想要挽救遇到渣男的妹子,首先要让她感受到,世界上有人关心她、喜欢她,并不是只有渣男才会爱她——呸呸,那根本不是爱! 程镜花盯着她,盯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应了一声,又慌慌张张站起来,再慌慌张张伸手。 快要碰到蜜饯时,她手停下,往后瑟缩。 商挽琴眼疾手快,立即将蜜饯塞过去。她碰到了她的手,冰得出奇,仿佛冰雕雪塑。 程镜花愣愣看着她,然后迟疑低头。最后,她突然转过身,两手攥着那包蜜饯,埋下头,久久不言。 “呃……”商挽琴有点糊涂了,“程姑娘?” “叫……叫我名字就好!可以直接叫我程镜花!”她居然有点带哭腔,“商姑娘,我我我……对不起我还曾经怀疑过你是兰因会的人!我真该死,我太该死了!” 商挽琴:…… 好家伙,这就是千丝楼楼主的实力吗,还真给你说中了。 程镜花还带着哭腔在说:“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我我我,我当牛做马、舍生忘死、赴汤蹈、上刀山下火海,也会拼死保护好你的,商姑娘!” 商挽琴:…… 倒也不必如此。 她好像有点明白乔逢雪说的“有些奇怪”是什么意思了。但…… 她无奈地笑起来:“我叫你镜花吧,你也可以叫我挽琴。谢谢你保护我,但我希望你能首先保护好自己的生命,再来保护我。” 程镜花缓缓扭过头,小心地看着她。 商挽琴伸出手:“握个手吧?这表示我们说好了,今后会好好相处。” 千丝楼楼主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小心翼翼转过来、走过来,又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在商挽琴手指尖轻轻一碰。她紧盯着她们两人相碰的手,似乎在等待什么,最后她惊奇地抬起头。 “商姑娘……你没躲开。”她瞪大眼,“大家都说,我像恶鬼一样冰冷,让人从骨头里瑟缩,所以没人愿意碰我……你,你没事吧?你真的没事吗?” “哪有那么夸张啊。”商挽琴失笑,干脆用力握紧她的手,“叫我名字啦!镜花,很高兴认识你。” 程镜花呆呆看着她。 良久,她用蚊子大小的声音应了一声,手却还紧紧抓着商挽琴的指尖。 “你、你好……挽琴。” * 回到金陵城后,商挽琴还发现了另一件事:厉青锋和凌言冰不见了。 乔逢雪表示他也不知情,还主动去问郑医仙。那位医术高明的先生一听,就长吁短叹地表达了一番不满,零零碎碎地说下来,意思可以总结为: ——凌言冰非常惭愧自己拖累兄弟,坚持离开、回去塞外家中,而厉青锋不忍大哥独自飘零,和他一起离开。 凌言冰那种人,真能这么高尚?都不说高尚了,普通人突然眼瞎,好兄弟刚好愿意收留自己、还拥有天下第一的大夫,也不大可能离开吧。商挽琴深感怀疑。 然而,凌言冰和厉青锋确实不见了。 乔逢雪看上去也很惊讶。 然后,他顶着还没完全恢复的身体,硬是追出了城,往西北方向去找,想把凌言冰追回来。 郑医仙被这个不自觉的病人气坏了,吹胡子瞪眼睛,却无可奈何,只能抓着商挽琴苦口婆心:一定要阻止门主啊! 商挽琴也气坏了:怎么非得为个凌言冰呕心沥血呢!她郑重地回答郑医仙:这个不省心的门主就交给我了! 她迅速追上乔逢雪,可他倔起来简直是驴转世的,她拗不过,干脆加入。两个人一起往西北方向追了一天。沿途有不止一人表示,确实看到过形容的那一大一小,但他们却迟迟看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商挽琴便说:“表兄算了,说不定人家故意躲着你呢!” 他背影一动不动,只说:“躲我?为何?” “凌公子本就比不上你,现在遭此一劫,不仅再也追不上你,还要一直被你照顾,或许他自尊受创?”这话商挽琴自己都不大信,讲出来就是将信将疑的口吻。 乔逢雪沉吟着,似乎也充满怀疑,但他伤病未愈,被风吹得咳嗽连连,像一朵随时可能落下枝头的春花,根本没空反驳。 商挽琴拿出水囊,给他递到嘴边。她动作轻柔,语气很强硬:“表兄,我已经决定好了,你如果再追下去,那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乔逢雪:…… 他咳得更厉害了,末了回头瞪她:“瞎说什么?”有些生气的样子。 商挽琴不为所动:“就准你作践自己的身体,不准我咒自己?双标。” 乔逢雪没听过“双标”这词,但一听就懂了。他两手挽着千里驹的缰绳,看着前方,目光幽深,不像遗憾或着急,反而透出种沉思的光彩。 最后,他到底点点头,调转马首:“罢了,既然是言冰的选择,我该尊重。况且……” 他似带着一点奇怪的笑意,轻声呢喃了一句。那声音极轻也极含糊,被野外的风吞没了。商挽琴只隐约觉得,那像是一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并不能肯定。 “表妹,走了,抓紧我。” 乔逢雪扬手拍拍马头。他从来不用鞭子打马,但马都会很听他的话,千里驹如此,其他马也是。 商挽琴抓住他背上的披风。 因为追得急,她硬是挤上了乔逢雪的马。好在千里驹很神骏,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也不在话下。 现在神经一松,她心里就动了动:“表兄,等到了下一个驿站,我还是换匹马的好。” “换马?为什么?” 她咳了一声:“避嫌嘛。叫别人看见了,会说闲话的。” 他没说话。 但千里驹突然往前跑起来。 惯性将她往后推,她下意识手臂前伸、环住了他的腰。手臂下的触感清瘦坚硬,她能够想象出来那层薄却密实的肌肉是如何生长。 她环住他,而他一句话没说。原野的风吹来水和草的气息,远处开着花。她想起了当年飘着春雨的驿站,那柄分给马儿一半的伞。那时她在雨中回头,惆怅地想,大约不会再见那不知名的陌生人了。 商挽琴轻轻叹了口气。 “就拿这个考验同志?”她嘀咕一句,干脆将脸也贴到他背上,“那肯定是那个最经不起考验的一个。” 他动了动。 “你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她有点漫不经心,“我就是觉得,当兄妹真不错啊。” 人生在世,享受当下每一瞬就好。希求回报或者希求回应,都只是徒增烦恼。 第四十七章 ——乔逢雪没有她想的那么完美。 商挽琴第一次认识到这点, 是在落月山庄,他跟她说一通“若是身体健康就愿意娶她”这种话的时候,她多少有点无奈, 觉得他在感情上拖泥带水。 第二次认识到这点,是因为程镜花。 起初,她总有点疑心, 觉得“大名鼎鼎的千丝楼楼主,不会真的是个敏感、害羞、容易惊慌、害怕和人打交道的人吧”。但渐渐她发现,程镜花的确如此。 她们一起上街时,程镜花总是用一顶幂篱把自己从头遮到脚,尽量躲在不起眼的地方,尽量不和陌生人说话。 有一天,商挽琴去雅乐书坊抄书。厉青锋虽然离开了, 她还留在琢玉楼继续学习,享受辜楼主开小灶的待遇。辜楼主是喜欢布置作业的类型,最近的作业就是收集一些地方奇闻异志,试着分析那可能是什么样的恶鬼、有什么规则, 以及相应的解法。乔逢雪的书房里有很多书,但恰好奇闻异志类的不多, 透着股清苦修行的气质,商挽琴就来书坊找书。 林掌柜还是老样子,一袭深青色长衫、戴着水晶眼镜,悠哉哉地坐在店铺里看书、喝茶。他起身招呼了她,见她身边多了个人, 也一起客气地打了招呼, 还问喝茶还是喝水。 结果程镜花大为紧张,结结巴巴说“不用了”, 就躲去角落里蹲着,一直没挪动。过了很久,林掌柜看她还是没动,就主动端了水过去的时候,她还是连说“不用不用”,还转了个方向,完全背对外面。 林掌柜很纳闷,悄悄来问商挽琴:“这姑娘是怎么……” 商挽琴轻咳一声:“没事,她害羞。” 林掌柜也就不问了。 商挽琴抄了挺久,最后买了一本书回去。等回到玉壶春时,距离出门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 程镜花跟着她,回去才取下幂篱,第一时间就是奔去喝水,“咕嘟嘟”地灌了很久。 商挽琴问:“镜花,你刚才在雅乐书坊,怎么不喝水呢?” “啊?啊!对……对不起!”程镜花猛一扭头,先说道歉,“我我我不想给人添麻烦……还有,也不能吓到别人……万一吓出事,我不好和门主交待的!” 她睁大眼、按住右脸,说得非常认真。 商挽琴就皱眉头了。 晚上,程镜花回去休息了。原本她是想日夜看着商挽琴的,商挽琴坚决反对,这才作罢,约好只要是在玉壶春内,程镜花就只在白天跟着她。 商挽琴洗过澡,重新穿好衣服,用一块干燥的毛巾把头发擦得半干,再用发绳随便一捆,就跑去敲了乔逢雪的门。里面没人说“请进”,她就自己进。 一推开门,就见他坐在书桌后,正收起什么。边上毛笔还染着新鲜的墨,显然他刚才在写写画画什么,而那被他收起来的东西,像是一张画。 他正把那张纸叠好、放进一个匣子里,头也没抬,道:“我可还没说进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淡的皂角香气。他披散着长发,也换上了月白色的旧衣,是很居家、很舒服的打扮。 “没关系,我知道表兄是不会不让我进来的。”商挽琴大言不惭一句,又步伐一顿,“不过,我现在进来是不是不太好?” “嗯?”他用一个音节表达不解。 “你懂的,就是类似没第三人在场、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之类之类的……再加上穿着打扮还很随意。”她严肃道。 他笑了一声,仔细将匣子锁上,才抬头说:“我们不讲那些繁文缛节,都是些亡国之人的讲究。” 温和随意的一句,却颇有点睥睨之意。 商挽琴鼓掌:“表兄霸气,不过容我提醒一句,大周还没亡呢。” “又有何不同?”他平静道。 商挽琴耸耸肩,不争论这个,又问,“表兄在画什么?” “没什么。” “回答得太快就是有什么。”她撇嘴,“神神秘秘。” 他抬头,又笑笑,灯光下的眉目少了一分冷冽清寒,多了一些温暖亲切。他绝不回应她刚才的问题,还要主动问:“表妹来找我,是遇到什么事了?” 商挽琴眼也不眨:“这话说得,我就不能是没事跑来关心关心表兄?你看你,前些日子才好起来,总算不发烧了,郑医仙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好好休息,晚上别做事,你真是一点不听。明天我就去告状。” 他略一挑眉:“表妹何时成了个小告状精?” “就在刚才。” 开过了玩笑,商挽琴给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又倒了一杯水,坐在了乔逢雪对面。 他看着她,了然道:“看样子还是长谈了。” “是关于镜花的。”商挽琴单刀直入,“表兄,你没觉得镜花的性格多少要改改么?” “改?为何?”他有些惊讶,思忖片刻,“是觉得她不大好相处?” “不是,恰恰相反,我觉得她有点太好相处了——我是说,她有点太委屈自己的需求,满脑子想着‘不给别人添麻烦了’。” 商挽琴说了今天在书坊的事。她觉得程镜花有点那个……那个词叫什么,对了,讨好型人格,说不定她在原著中“为情所误”而死,就是因为这个。 想到这里,她不仅有点忧心忡忡。 乔逢雪却眉毛都不动一下,甚至有些松了口气,微微一笑:“我还道是什么,原来就是这个。你不用担心,历来千丝楼的楼主……嗯,都很有个性。只要她实力足够、忠心足够,我并不在乎她其他方面如何。” “我又不是在说别人介意不介意。”商挽琴有点没好气,“我是在说,我觉得镜花这样的性格对她自己不太好。你想,一杯水哪里算得上麻烦?她却担心这担心那,反而委屈了自己。” 她不能说出原著情节,就尽量把话说圆一些。 “今天是一杯水,下次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比如救命药呢?她也忍着不开口?再进一步,人生在世,谁不给别人添麻烦,如果她一味想着避免添麻烦、全部自己承担,将来遇到危险,岂不是连求救都不会?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不说她自己可怜,表兄你也想想,玉壶春能不能承担起这份损失?” 他听着听着,渐渐出现深思的表情。 但最后,他到底摇头:“表妹,你想得太多。千丝楼实力深不可测,你可还记得落月山庄的雷霆?若是千丝楼当时在场,雷霆不过路边一石子罢了。” “她有这样实力,品行又无大错,又何须畏惧为人处世上的短板?天下人才熙熙,我玉壶春正该海纳百川,若一个个去计较他们性格如何,如何能成就大事。” 他说得很笃定。 商挽琴瞪着他:还成就大事咧,原著都被一锅端了! “那我们说回来,”她据理力争,“镜花那样,明显她自己也不舒服。” 他看着她,又是那副看孩子一般怜爱的、宽容的神情,说一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商挽琴摇头:“哪有人真喜欢口渴的?你甚至不叫镜花的名字,一直叫她‘千丝楼’。她明明是个有名有姓的人,不是一栋楼!” 他一怔,略蹙眉:“这是惯例……” 商挽琴扭头表示不接受解释。她站起身,把椅子摆回原位,又说:“算了,我知道,表兄你一旦认定什么,除非事实摆在眼前,否则不会动摇。一意孤行得很。我不和你争了,我要用行动说话。” “……行动?” 她认真道:“我要自己努力,让镜花学会首先看重自己的感受和需求!” 说罢,她也不看他反应,顾自走了。 乔逢雪看着她背影,微微摇头,心想:走得还挺轻快。说他一意孤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就像当初…… 他打住思绪,避免心情变坏。 烛光跳跃,照得他面上光影摇晃,也让他神情明明暗暗。最后,他开口了:“千丝楼。” “——属下在。” 这一名千丝楼,并不是程镜花,而是另一名千丝楼的成员。但对乔逢雪来说,他们都一样。 他平淡地问:“处理好了吗?” “已经处理完毕,尸体明天早上会被发现,作为醉酒后为呕吐物溺死而被记载。”那阴影中的人影答道,又顿了顿,“门主,容属下不解,那路过的驱鬼人虽然名声不佳,也有人命债在身上,但他在江南还算乖巧,并未犯了玉壶春的忌讳,为何……” 乔逢雪只笑一笑,没说话。 那人却立即低头:“属下僭越了。” “退下吧。” 乔逢雪双手交叠,遮住了小半面容。他凝视着摇曳的烛火,思考着最近的人、事,以及那看似无常却又有规律可循的命运。 最后他笑了笑,对着前方虚无自言自语:“若有阻碍,铲除便是,何须大费周章,为他人改变自己?” “表妹……真是天真可爱极了。” * 商挽琴正在想:退一万步,就算那个骗得程镜花死亡的渣男现在、立刻、马上暴毙好了,难道不会有第二个渣男? 这世界上艰难险阻千千万,哪里可能全部避开。自己有本事克服、跨越,才是最重要的。 她决定帮程镜花支棱起来。 不过在那之前,她先体会到了,为什么乔逢雪说程镜花实力深不可测。 那一天,商挽琴出门溜达。她听说金陵城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很可能是小鬼作祟。在这个有鬼的世界里,玉壶春能阻挡绝大多数恶鬼,但对那些奇奇怪怪的小鬼也无可奈何。 说到底,鬼诞生于强烈的感情,有人的地方就有鬼。 那天早些时候,商挽琴得到了辜楼主的表扬,说她“法术进步明显,可以尝试一些有难度的驱鬼任务了”,于是她冠冕堂皇地带着芝麻糖出门了。消灭恶鬼后,鬼气可以用来喂给芝麻糖,让它的冠羽更快长成。 那只鬼是一只巷鬼,是一种在人气旺盛、道路复杂的地方很容易形成的小小恶鬼。人们通常会恐惧那些黑暗的、弯曲的、蜘蛛一样的道路,而这些道路里也确实会发生不少恶性案件,很容易积累起怨恨、绝望、痛苦……这些负面又强烈的情感。 商挽琴特意挑了晚上去;阴气重,鬼更活跃。 白天她调查过,这里很多人都说,最近傍晚回家时,经常听见背后有人叫自己,但回头时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种冰凉的感觉陡然袭来,让人直哆嗦,第二天都不大能缓过来。 “就是巷鬼吧?”她和同行的程镜花商量,“不是什么很难对付的小鬼,说不定法术都用不上。” 程镜花郑重而缓慢地点头,神情还有点紧张,那样子活像要去面对一只高级大鬼。 那天晚上的驱鬼非常顺利。商挽琴试验了和芝麻糖一起练习的招式,一下就捉住了那只小鬼。 这小鬼很弱小,规则也很简单:在巷子里呼唤人的名字,如果对方回头,它就能吸一口生气。 不过,就算是弱小的鬼,一直放着不管的话,附近住的人也会慢慢虚弱、多病,所以还是除去的好。 商挽琴刻意留了力,没有一刀戳散它,想留给芝麻糖吸食鬼气。 没想到,程镜花误会了这个举动。她原本藏匿在黑暗中,猛一下冲出来,双手比出一道法决的姿势。 只见半空有虚幻的花朵盛开又凋零,淡紫色的光芒漫出,瞬间笼罩了整个民巷。 属于“玉”级法术的威势铺天盖地,让商挽琴一个哆嗦,差点本能地抽刀砍过去。 再低头一看,那只弱小的巷鬼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渣渣都没留下。 “……啾?” 芝麻糖茫然地站在边上。它还展开着双翼、张开鸟喙,正准备吃一口鬼气来着。 程镜花在前方回头。她的面容被灯笼照亮,一瞬间显得阴森森的,那双大得惊人的眼睛里,也有大得惊人的、黑沉沉的瞳仁,泛着毫无感情的冷光。 “恶鬼,”她紧紧盯着商挽琴,面无表情,“只配灰飞烟灭。” 那一瞬间,商挽琴产生了一种错觉,感到程镜花是在对她这么说。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程镜花会说,其他人说她像恶鬼。 ——那份强烈的冰冷和恶意,确实和她自幼相伴的恶鬼一模一样。 第四十八章 商挽琴搁在刀柄上的手指, 微微动弹了几下,缓缓挪开。 她直视那双漆黑冰冷、大得出奇的眼睛,迈步走了过去。 程镜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神态依旧沉沉的。 “恶鬼……” 商挽琴张开手臂,轻轻拥抱她。并不是一个很紧密、很扎实的拥抱,她只是虚虚用手臂环过去, 像水草轻轻搭在一条游鱼身上。 “谢谢你。”她轻声说,“恶鬼已经消灭了,不用担心了。” 程镜花动了动,一瞬间好像想挣扎出来,但慢慢地,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这位千丝楼楼主应该有二十多岁,身体却很窄, 消瘦得像个孩子,也不知道那种气势迫人的力量究竟藏在哪里。 “……对不起。”那个平常的程镜花回来了,不安地道歉,“我、我看见鬼的时候, 容易失控,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挽琴是药用鬼气喂芝麻糖……对不起!芝麻糖的口粮也被我搞丢了!我我我会补偿的,我……” “没关系,没关系。” 商挽琴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这个时刻,她莫名想起了多年前, 那时乙水还在, 而她是个小孩子,有时心情郁郁, 就会靠在乙水怀里,让她这样一下下拍着背。乙水曾“说”,她在遥远的家乡有个弟弟,在那短暂得可怜的童年时光里,她就会轻拍弟弟的脊背,哄那依恋姐姐的孩子入睡。 也许是这个缘故,这微小的、随处可见的动作,似乎有了一点传承的意味。她曾在乙水那里接受到的温暖,她想要继续分出去。 这个动作起效了。 程镜花不说话了。她低下头,轻轻将脸颊靠在商挽琴肩上。 回去的路上,程镜花提到了自己的过去。 程镜花的过去非常简单。 她不记得父母,从小是被叔叔、婶娘养大的。说是“养大”,其实是当个小奴隶使唤。她很早就学会了疯狂道歉,学会了战战兢兢和拼命责怪自己,好让毒打来得少一点。 但叔叔和婶娘永远不满意。 他们讨厌她脸上的胎记、讨厌她的举止、讨厌她的每一句话,他们还总说,她是个天生的丧门星,克死了父母,现在又来妨碍家里。 “说不定你根本就是恶鬼转世!”他们会这样骂。 她曾经战战兢兢问,如果她只会带来不幸,为什么不赶她走。——赶她走吧,她那时暗暗祈求,外面的日子也许也不好过,但应该比“家”里好。 但这个问题只换来又一顿打。后来她才明白,叔叔和婶娘拿了她父母的财物,出于保住面子和名声的想法,才勉强养着她。 某一天,她半夜口渴醒来,听见外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出去一看,就被一道飞溅的鲜血糊了满脸。 她愣愣地抹开血。借着灯笼的微光,她看见叔叔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正疯狂地砍着地上的人。那个人一动不动,看上去是她的婶娘。 接着,叔叔猛然回头。那张脸完全不像人类了,五官都失去了原本的位置,皮肤也像融化一般,从原本是嘴巴的地方,伸出了鲜红的、长长的、带着倒刺的舌头。 他朝她扑过来,动作快得可怕。她一下被扑倒在地,凭着本能猛一侧头,感到锁骨一凉,发现叔叔的舌头刺穿进去,又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她感觉不到痛,只有刺骨的冰冷和随之而来的晕眩。迷迷糊糊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她死死揪住叔叔的身体,用力咬了他一口,咬下来一块粘稠的、滑溜溜的东西,那东西顺着她喉咙一下滑进去,落进她腹中。 那之后的事,她就记不太清楚了。 她只知道,再次醒来时,是一个白胡子老人站在她面前,给她喂药。他告诉她,她是这次“恶鬼附身”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他会带她回去问一些话,而如果她愿意,可以留下来。 程镜花后来明白,其实无论她怎么回答,老门主都会留下她,因为她活生生吞了恶鬼的一块肉,很可能被鬼气侵染、也变成恶鬼,放出去太危险了。 但即便知道,她也永远感激那位老人。 老门主带她来了玉壶春,给了她柔软干净的被褥和丰盛的食物,还耐心地教导她驱鬼的知识,教她武功和法术,夸她有天赋、是难得的人才。 程镜花发誓,要一辈子遵照老门主的心意,当好玉壶春的人。 “老门主说过,恶鬼不配活着,只配烟消云散。” 夜色下的金陵城,程镜花将商挽琴送回房,很认真地说:“所以,我一定会尽我所能,铲除每一只恶鬼。” 商挽琴张张口,又垂下眼帘,最后她露出笑容,用力一拍程镜花的肩:“我相信你,你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吗!” 程镜花露出羞涩的笑容,和她说明天见,还承诺会带回一只恶鬼给芝麻糖,补上它错过的口粮。 看着她的背影,商挽琴微微摇头。 难道,程镜花从来没想过,老门主的那道指令……防的是她自己吗?她在兰因会接触过很多这样的手段,日复一日地给人灌输一道观念,会产生长期催眠的效果。 一旦程镜花真的被鬼气侵染、变成恶鬼……老门主给她灌输的观念就会生效,让她自我了断。毕竟,“恶鬼只配灰飞烟灭”嘛。 对所有的活人来说,这是一道必须的保险。 但对于程镜花来说……她难道真的一点感觉没有?从小被当成工具对待的人,其实最敏感,最知道别人真实的态度了。 说不定,原本“为情所误”的命运,不过是一个总被当成工具的姑娘,撞上了甜言蜜语、好似真正能看见她、珍视她的渣渣,就心甘情愿自己骗了自己。 让商挽琴有点吃惊的是,老门主这样也就算了,乔逢雪竟然也一点没想改变。一口一个“千丝楼”,真是她听过最无视他人存在的称呼方式。连吞天那个人渣都会叫她的代号呢! “这些正道啊,”商挽琴抬头看着夜空,揉了揉太阳穴,“看来也不是特别伟光正嘛。” 但这样也好,让人安心。太纯粹的好人,是斗不过无所不用其极的恶人的。 * 一直到四月中旬,玉壶春都很平静。 春风一天暖过一天,树上的新绿倏忽换了鲜绿,院子里的杜鹃开得热热闹闹,粉的白的红的,庸俗得要命也热闹得要命,而除此之外别无波澜。 这让商挽琴觉得,凌言冰可能是个瘟神。 是嘛,原著中,他留在玉壶春,就一会儿千丝楼楼主暴毙了、一会儿乔逢雪昏迷了,更别说他自己还要搞事情。而他一旦消失,就什么事都没有。 最近,每天早上醒来,她的门外都会多出一些东西。有时是一些零嘴,有时是一把鲜花,有时是一样小玩具。每次,还会附赠一些芝麻糖。 商挽琴知道是谁送的。 她把芝麻糖喂给芝麻糖,将其他东西收回房间,分门别类地放好。鲜花做成干花,大一些的就插在花瓶里,小的可以拿来做书签。 芝麻糖隔三差五加餐,渐渐圆润,变成了一只肥啾。 商挽琴开始忧心忡忡:“再这样下去,你不会得糖尿病和高血压吧?” “……啾?”银色肥啾歪头,可爱眨眼。 商挽琴一默,伸手推开它,冷酷道:“装可爱也没用。今天开始减肥。” “……啾!” 她扭头告诉程镜花:“镜花,以后给芝麻糖的芝麻糖取消了。” 程镜花看看肥啾,先是犹豫和舍不得,然后大惊:“你怎么知道是我送的?!” 商挽琴嘴角一抽:“还能有谁啊。” 程镜花呆呆片刻,突然扭头抛开:“我去吃午饭了!” 一溜烟就不见了。 这是她们少有的不在一起的时候。程镜花会去玉壶春的大食堂吃饭,商挽琴则留在院子里,和乔逢雪一起吃。一方面,她还在坚持自己的金针试毒,就算被乔逢雪含蓄说她不必如此,她也还是坚持。另一方面嘛……不得不说,给门主开的小灶就是更美味。 她曾试图邀请程镜花一起用饭,被对方疯狂摇头、惶恐又坚定地拒绝。只有在这个时候,商挽琴才会察觉到玉壶春中微妙的上下级关系,大概这也算一种阶级?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乔逢雪忽然说:“听说最近你和千丝楼关系很好。” 他看来是铁了心要称呼程镜花为“千丝楼”了。 “表兄就不能直接叫人名字吗,你明明都喊江雪寒的名字。”商挽琴也照例抱怨一句,挟走了一块最大的糖醋排骨,哼,她原本是打算留给他的,现在没门了,“我和镜花相处得是不错。” “唔,”他喝了一口天麻鸽子汤,抿下那口药味的汤汁,也像沉淀了一些思绪,才略有含糊地说,“虽说是我让千丝楼来保护你……” 商挽琴敏感地抬头:“嗯?” 他看着她:“但是,我并不希望你们走得太近。” 她蹙眉:“什么意思?” 乔逢雪索性直言:“千丝楼告诉了你她的经历,你也该知道,她体内存有恶鬼的血肉。师父曾交待我,不要与千丝楼交心,也不要让其他人与她交心。交心动情,动情就容易引发恶念,从而唤醒鬼气。” 商挽琴静静看着他。 这份静默让他蹙一蹙眉尖:“表妹?” 商挽琴突然埋头,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扒饭,并且一口气吃空了大半盘糖醋排骨。接着她筷子一放,猛一站起来:“我吃好了谢谢表兄一直以来照顾我还请我吃饭但我思来想去这样不太好所以今后我还是去吃玉壶春的大锅饭吧!” 说完就走。 “表妹,等等。” 啪嗒一声,他的筷子也放下来。那道声音柔和一如往常。 “你为何不悦?” 商挽琴回过头,认真说:“第一我不喜欢你这样对待下属,镜花比江雪寒可爱多了,你却宁肯对江雪寒更好。第二我从来不接受任何‘因为恶鬼如此可怕所以我们要做违背本心之事’的做法,否则今天我不会站在这里。” “第三。” 她深吸一口气。 “表兄,就算你真是我亲兄长,谁说你就可以随便打听我和别人说的话了?镜花跟我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要知道?” 他看着她,神情没有大的波动,但眼神却变深了。他忽然说:“表妹曾经说过,我有我的想法和感受。” 她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句,而她自己都要愣一下,才想起这是当初在翠屏山地洞中,她拼命安慰他时说出的话。 商挽琴板着脸:“没错,可我也有我的想法和感受!如果换换位置,是表兄在镜花的处境,是表兄被人说身怀恶鬼、不得深交,我也会生气并且拒绝接受的!” 说完,她噔噔噔跑了。 乔逢雪想叫住她,嗓子却一阵痒,不由自主咳嗽起来。等咳完了抬头一看,何止背影,根本是一点动静都没了。 他侧头,看见一只银色小鸟坐在桌上,还很茫然地望着门外,嘴边沾着饭粒。 他突然轻笑一声,拿起一根筷子,用握的那一头轻轻一戳小鸟:“瞧,她走得急,连你都忘了。” “……啾啾啾!” 银色肥啾倏然回神,张开翅膀飞起来。 乔逢雪看着它,说:“芝麻糖,过来。” 但小鸟只畏缩似地后退,眼睛东看西看,不肯看他。 还想说什么,又听外头噔噔噔一阵响。她旋风一样出现,冲进来一把捉住小鸟,转身又跑了。 这一回,他没开口叫她,因为知道叫了也没用。 再看看眼前的菜,糖醋排骨没剩几块,炒小河虾、韭菜炒蛋、鱼丸汤还剩不少,都是她喜欢吃的,平时都会吃得干干净净,美其名曰“浪费可耻”。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轻哼一声,侧脸撑头。 “和谁都比和我亲。” 第四十九章 吃饭问题, 说干就干。 这天晚上,商挽琴就是和程镜花一起吃的饭。 玉壶春是前朝有名的佛寺,这大食堂原本也是和尚们吃饭的地方, 很开阔,足够容纳许多桌椅板凳。门口挂了个牌匾,上书“好吃地”, 字迹平平,据说是当初让掌勺大厨自己想、自己题的,那位大厨思来想去,郑重决定,厨子的最高目标就是让人觉得好吃,于是题了这三个字。 商挽琴觉得这里有前世学校的亲切感,何况她和厨房关系好, 总能得到多半勺的优待。 她美滋滋点好饭菜,和程镜花坐一起,还单独给芝麻糖盛了一份。 程镜花却表现得很不安,不停地问:“这样真的好吗?” “放心放心, 我是帮他金针试毒完毕了才过来的。”商挽琴安慰她。 “不是那件事,我是说, 留门主一个人……” “他才不是一个人,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叫上江雪寒嘛。”商挽琴义正辞严。 程镜花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简直要哭出来了:“我觉得我会被门主穿小鞋。” “不会的不会的,他本质上还是个圣父, 不会主动为难人的。”商挽琴认真道。 程镜花迟疑着, 还是点了点头。两人吃了一会儿,她忽然小声说:“这样的话, 门主不会有点可怜吗?” 商挽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怜?就因为吃饭么?” “啊,不是,我是说,不光是因为这个……” 程镜花纠结起来,还有点困惑,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最后,她还是努力试着表达出来:“以前,门主总是一个人。但挽琴在,就不一样。” 商挽琴沉默片刻:“我以为崇拜他、喜欢他的人很多。” “很多。”程镜花立刻点头,自己也有点不确定起来,“但……门主确实总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他看起来是灰色的。” “……灰色?”商挽琴觉得她的形容很奇妙。 “就是……不笑,不说话,不让人靠近,有不舒服也不会说,以前郑医仙常常生气,因为门主经常隐瞒自己咯血、昏迷的事。”程镜花开始掰指头,“像我们的职责,本应是任务之外,随时都要守在门主身边,但他经常将我们赶走,只有他需要的时候才被允许靠近。” “唔……” “但是,只要挽琴和门主在一起,门主就变成了彩色。” “彩色?” 程镜花想了一会儿,似乎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解释,只能用一种笃定的口吻说:“彩色的。” 商挽琴咬着筷子想了一会儿(她吃饭的坏习惯),缓缓道:“你说得都对,但俗话说得好,心疼男人是不幸的开始。” 程镜花:? 但商挽琴已经开始专心吃饭了。 过了会儿,她含糊说:“说起来,镜花,你今后……能不能别把我们说的话,全告诉表兄?” 程镜花愣了一下,倏然握紧手里的筷子。她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知道了……?对不起!可是,门主说必须,我……千丝楼……” 商挽琴心中微叹一声,抬头却是一笑:“我开玩笑的,你有你的职责嘛,当我没说。” 程镜花张口又闭上。她面上显出矛盾的神色,仿佛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最后她重新低头,也闷闷地吃起饭来。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说:“挽琴,我……” 但这时候,商挽琴的注意力已经被别人吸引了。 她看向门口,露出吃惊的神色,手里暗暗扯了一下程镜花。“镜花你看,”她低声地、稀奇地说,“那是江雪寒和温香吧?他们怎么会一起来吃饭?” 程镜花才要出口的话吞回去,也看了一眼,细声细气道:“江护卫回来了呀。” 前段时间,江雪寒一直不在门中,好像是有个挺重要的任务,让他往南方跑了一趟。门中不少人都说,这是门主在刻意历练他、重新积累成绩,等时候一到,就又会把他提拔起来。他们说:“到底是心腹爱将,哪能真的从此不用。” 现在,江雪寒一身黑衣,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好吃地”门口。他身边是温香,她穿一身浅粉白的衣裙,长发垂在一边,流苏发钗精致又低调。她正微微抬头,和江雪寒说着什么,神态温柔,侧影美丽。 抛开那些扯头花式的恩怨,她本人的容貌和装扮品味都值得成为一道风景,商挽琴其实还挺爱看的。 温香怎么会和江雪寒在一起?难道……她终于发现守望、暗恋你的人,比单相思的对象香太多? 商挽琴扒了两口饭,又去仔细观察江雪寒的神情。在她印象里,江雪寒和温香说话的时候,总是一种故作平静、实则受宠若惊的样子,但现在,他虽然低头应和着什么,神态却有点心不在焉,像是有什么心事。 程镜花忽然冒出一句:“最近温香姑娘很低调。” 商挽琴咬着筷子:“唔?” “以前温香姑娘常常在各楼之间走动,包括金玉楼……”程镜花顿了顿,似乎咽回了一句话,“但最近两个月,她一直在回春楼足不出户。还有,她以前从来不在门中用饭,总是在晚饭前回家。” 这些事,商挽琴很清楚。她心中一直莫名警惕温香,从落月山庄回来之后,也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但就像程镜花说的,温香最近缩在回春楼里,安安静静做自己的工作,连婢女都不带了。 她装作才发现,恍然夸赞:“镜花你真是清楚明白。” 接着,商挽琴又有点好奇:“所以,以前我怎么欺负温香的,你也一清二楚?” 程镜花扭头看着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细弱蚊蝇地“嗯”了一声。 商挽琴忽然指着自己鼻尖:“那你不怕我也欺负你么?我风评一直不太好。” “最近好多了。”程镜花下意识说了一句,然后发现自己这么说,等于承认了那句“风评不太好”,不由脸一红,绞尽脑汁补救,“我我我反正从来没有讨厌过挽琴!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真要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我们早就处理掉了!” 商挽琴哈哈哈地笑,拍她的背:“开玩笑啦,看你紧张的!” 像这样,话题本来已经转到其他地方去了。 然而,商挽琴再一抬头,发现江雪寒和温香朝她们这边走来。别是要来找她吧,可千万别——这个愿望,在他们停在她桌前时,破灭了。 那两人端着饭菜,在她们对面坐下。 商挽琴四处看看,嘴角一扯:“怎么了,附近是没有空的桌椅板凳了?”明明挺多。 江雪寒没说话,眼神有点奇怪,反而温香含笑开口:“许久没见商姑娘,不如一起吃个饭。” 商挽琴捏着筷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你们搞什么……夫唱妇随么?” 那两人同时微一色变,温香尤甚。江雪寒神情一动,脸上的疤凶狠地拧起来:“别胡说!” 哦,这才对,江雪寒对她就该是这副狗都不理的脾气。商挽琴放心了,埋头吃饭。 她不说话,江雪寒的凶就有点维持不下去。温香出了一会儿神,也垂眼小口小口地吃,看不出在想什么。 程镜花就更不会主动说话了。她脸恨不得埋饭碗里,只希望自己不存在。 四人默默吃了一会儿,江雪寒突然说:“你都不是玉壶春的弟子了,怎么能来这里吃饭?” 商挽琴没抬头:“我另外交钱的。” “你哪儿来的钱?” “挣的。” “你?能怎么挣?” “要你管。” 又一阵沉默。 江雪寒突然又说:“听说你最近交了好朋友,就是这位?你有些面熟,是鉴心楼的人?” 鉴心楼是七楼之一,主要负责监督弟子行为、约束门中纪律。千丝楼的身份都是保密的,所以,程镜花在门中明面上有其他身份,也就是鉴心楼的小弟子。 “啊?哦、哦!对,对的,我是鉴心楼的程镜花!”程镜花身躯一震,急忙放下筷子,报出家门。 江雪寒打量着她,眉毛皱得像毛毛虫:“你说话都不利索,怎么进的鉴心楼?你之前有什么成绩、什么评价,谁招的你……” “江雪寒你有完没完。”商挽琴筷子一搁,她觉得自己和江雪寒天生八字不合,面对他时很容易暴躁开怼,“你是哪根葱,不光要管我,还要对我朋友指手画脚。谁要进玉壶春都得经过你同意是吧?你怎么不去和表兄说,让他退位让贤,位置给你坐?” 语言诛心,不光眼前,四周也顿时安静下来。 程镜花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小小声:“挽琴不要为我得罪别人……我,我们也吃好了,就离开吧!” 商挽琴又瞪了江雪寒一眼,没管他什么表情,端起碗碟就走了。程镜花紧紧跟着她,头也不回。 江雪寒坐在位置上,脸色黑如锅底,隐隐又有些泛红。他觉得听见了四周微微的嘲笑声,难堪极了,气急败坏地想:亏他为她着想!商挽琴果然还是这副骄横跋扈的模样,让人讨厌! 温香好端端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喝着汤。她原本没想喝汤的,嫌油腻,但听了一耳朵戏,她心情好,也就喝了。 喝的时候,她不动声色瞟了江雪寒一眼,心中微笑:效果真是出人意料的好。 她看不上江雪寒的本事,但是,“那个人”让她接近江雪寒、慢慢拉拢,说他很有用。她心中很不快,所以看他吃瘪,她就高兴。 江雪寒这人也真是笨死了,他一副很想和商挽琴说话的样子,但说出来竟然没一个字讨喜。看他僵硬地坐在那儿、脸色青绿红白转一圈,可真有意思。 而且……商挽琴真是她的福星。那句“位置给你坐”真是恰到好处,说不准能成为江雪寒的心障,让计划更加顺利。 计划…… 她垂下眼睫,也在眼中垂下阴影。不是不害怕的,不是没有一丝犹豫和后悔的,但……一旦选择接受,一旦选择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 第二天,商挽琴听说,昨夜江雪寒莫名其妙摔了一跤,摔得鼻青脸肿。 她第一反应:“不是我干的!” 乔逢雪抬头看她:“我知道不是。” 见他气定神闲,商挽琴反应过来:“表兄知道是谁?” “唔。”他说,垂眼继续写着什么,笔尖运转流畅,墨迹在阳光下反射柔润的光,十分漂亮。 商挽琴问:“谁啊?” 他没抬头:“就是我写信的对象。” “真的?”商挽琴下意识走了两步,“那是谁?” 他还是没抬头,只把信纸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不告诉你。” 商挽琴:…… “嘁,不说就不说,小气。”她扭头,“我去走两圈消消食。”早饭吃得好撑,今天厨房做了很好吃的豆沙馒头,她不小心吃多了,一直打嗝。 他瞟她一眼:“不去琢玉楼上课了?” “今天休假。”商挽琴到底没死心,慢慢挪动到乔逢雪身边,猛一探头,“让我看看到底是谁……‘言冰吾兄’?你在跟凌言冰写信?!” 凌言冰怎么可能突然出现揍江雪寒一顿……哦,被骗了。 商挽琴觉得,不能怪自己反应慢,实在是乔逢雪那温柔平和的模样太唬人了。四月天气温暖,他终于不用穿厚厚的外套,只一身天青色衣衫,长发半挽,耳边落下几缕鬓发,衬得他面色玉白。最近他身体好了不少,气色也见好,一双眼睛愈发清莹寒澈,像琉璃水晶,又比琉璃水晶更幽深。 他就这样看她一眼,温和道:“别不开心。” “……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商挽琴退开几步,别过目光,“你要写信就写,反正你们兄弟情深,彼此关心也正常。”唉,原著那些事没发生,难道乔逢雪就一辈子拿凌言冰当好兄弟了?想想都觉得恶心人。 没想到,他却收起了笑容,略皱眉:“倒不是为这个。我是有些怀疑,言冰根本没回塞外。我们的人传来消息,确实有貌似言冰的人回了他家,但……他没回我的信,一封都没有。” 商挽琴敏锐回头:“表兄的意思是,凌言冰可能不是自行离去,而是被人掉包、冒充了?” 第五十章 原著中并没有凌言冰失踪或是被掉包的事。商挽琴略有诧异, 但“蝴蝶效应”本也在她预料之中。 要真是被掉包了,那原著剧情可真是遇见一只暴力蝴蝶,翅膀一扇给吹秃噜皮了。 “现在作此猜想, 还没有依据。”乔逢雪斟酌道,“但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对。” 商挽琴跟着思考:“可谁会针对凌言冰?是他的仇家,之前下毒的那些人?” “有这个可能。” 乔逢雪顾自沉思片刻, 忽然失笑:“瞧我,让你跟着我烦恼这些做什么。这事我会关注。好了,去玩罢,零花钱够不够?” 商挽琴想了想,觉得自己一来不想管凌言冰的闲事,二来也缺乏线索,不如就让乔逢雪自己处理。她只叮咛一句:“表兄, 你关注你的,可如果你有事要出门,一定把我带上,别私自行动。” “表妹当我是个不能独自出门的孩子么?”他顿时无奈。 商挽琴严肃道:“我只是担心, 有人利用表兄对朋友的关心,设下陷阱、做出对你不利的事。” 他看她片刻, 目光变得更柔和:“好,我知道了。” 商挽琴满意点头,真要离开,末了又想起什么,回头道:“表兄, 那个……” “嗯?”他注视着她。 “就是, 我感觉,温香好像和江雪寒走得挺近了。你要小心一些。” “小心?为何?”他目光凝过来, 一阵幽凉之意,像云影蔽住天光。 “直觉。温香不是很喜欢你,又被你拒绝了吗?”商挽琴说,“我就直说了,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会轻易罢休的人,万一是想要离间表兄身边的人,那该怎么办?江雪寒本来就喜欢她,他脑子也不大好,说不定会被利用。” “哦,是这样……” 他若有所思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他微微摇头:“我相信雪寒。” “你可不要小瞧别人的嫉妒之心……和私心欲望。”商挽琴想起了吞天,还有他那些“光辉事迹”,总觉得心头有股不安在萦绕。 但乔逢雪只是一副淡然笃定的模样。四月的阳光照着他,和圣光也没什么两样了。 商挽琴忧愁地说:“表兄,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说罢,摇摇头,转身走了。 “我不省心?究竟是谁……”乔逢雪才笑了一声,看她往外走,就叫住她,“午饭想吃什么?” 商挽琴停都没停一下:“我去‘好吃地’吃啦!” 乔逢雪盯着那扇打开又关上的门,渐渐不笑了。 过了一会儿,厨房送早饭过来,又问他中午想吃些什么。他不欲使人为难,随便说了两道,但犹豫一下,终究改口:“不必送了。” “门主?” “我没什么胃口。”他笑笑,拿过新一份公文,低头开始看和批注,“随便拿点干粮就行。” * “好吃地”的饭,已经连续吃了半个月。 最近,乔逢雪变得有点奇怪。据说,他吃饭变得很不规律,总是不吃或者吃很少,有时候干脆啃两块干粮代替。 郑医仙几度杀来小院,气势汹汹:“门主还要不要自己的身体了!” 他很冷静:“最近事务繁忙,不得已而为之。再说,以前也常常如此。” 郑医仙须发怒张,要是换个人,这位医者大概已经跳起来指着对方鼻子一通骂了,但对着自家门主,他只能忍了又忍。 最后还是没拗过,扭头开了些方子,是把药混入干粮的,也算一种别致的药膳。据说他边写边抱怨,字迹龙飞凤舞,全金陵只有两个人能认识,一个是他自己带的徒弟,另一个是负责抓药的老药师。 听说这件事后,程镜花期期艾艾地说:“挽琴,你还是回去吃饭吧。” 商挽琴:“我不。” 她这样坚持,起初还是为了程镜花,但接着,她变得有点烦躁,感觉乔逢雪在用这种作践身体的方式,来逼她低头。可不就是吃个饭吗?至于吗。 真是不好意思,她这人吃软不吃硬,以及——她真的很讨厌用伤害自己来逼迫别人的行为! 不管他是不是这个意思,她觉得是,那就是了。 又过几天,连商玉莲都来找她。 这位小姨前些日子不在门中,主要出去处理西南的事务了。作为副门主,她常常出差,她自己也喜欢做实事,不爱总待在门中。 她风风火火跑来找商挽琴,推门就问:“听说你和你表兄闹矛盾了?” “……不一起吃饭而已。”商挽琴正写作业,抓着毛笔,慢吞吞抬头,“这也算矛盾?” 商玉莲一愣,困惑起来:“好像不算……不对,你们怎么就分开吃饭了?你不玩你金针试毒那一套了?”她至今都觉得商挽琴是在“玩”。 商挽琴还是慢吞吞:“玩的,就是不一起吃饭了。表兄自己都没说什么。” “我怎么听说他……” 商挽琴严肃道:“小姨,我在写作业呢,最近我很用功,你不要打扰我。” “啊?哦哦,哦!”就像每一个传统家长一样,一听孩子在用功,商玉莲就肃然起敬、满怀安慰,也不多问了,蹑手蹑脚地退出去,还不忘慈爱地嘱咐一句,“要坚持啊。” 商挽琴认真点头,十足好学生的模样。商玉莲满心欢喜,完全忘记了自己上门的目的。当然,她潜意识也是觉得,只不过不一起吃饭而已,多大个事呢。 有一天,商挽琴在琢玉楼待得晚了点,超过了晚饭的时间。 那天辜楼主教了一个比较难的银级法术,能够在周身形成一个防护罩,抵御住恶鬼的攻击。一起学的还有几个孩子,他们是新来的弟子,一个个都有张吃了很多苦后决心乖乖努力的脸。 辜楼主教得用心,不觉天空就变成了一种暗蓝色。白昼余温残存,夜幕已然降临。 “哎呀,过了吃饭的时间。”辜楼主恍然,歉意道,“我请你们吃。” 他们去了辜楼主住的地方。这些楼主在玉壶春里都有自己的小院,各自按喜好布置。辜清如的院子种满了花花草草,还架了葡萄藤、打了秋千,有玩茶的桌子,旁边还放了几对文玩核桃。 孩子们都不大,最大的一个也就十五岁,最小的九岁。他们踊跃想要在厨房帮忙,但都被辜清如赶了出去。 只有商挽琴留下。 辜清如一边烧水,一边笑:“哎呀,让门主的表妹给我打下手,我会不会遭报应?” 商挽琴打蛋液,笑道:“要是会介意这个,表兄就不是表兄了。就算让他亲自来帮忙,他也不会说什么的。” “嗯,门主确实是那样的人,是个好孩子,和老门主一样和善……但比老门主有架子。”辜清如有些出神,然后看着商挽琴,目光温和,“音音和门主感情很好吧?” “表兄妹嘛。”商挽琴有点含糊地回答,又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原来辜楼主觉得,表兄是个很有架子的人吗?” “很有架子。”辜清如开始切菜,一刀下去清脆一响,菜叶断得利落,“当年,老门主总是和大家打成一片,还喜欢管别人家的闲事,逢年过节会一起吃饭,出门回来还会给大家带礼物。” “比起‘门主’,老门主更像所有人的长辈。” 商挽琴试着想象,如果乔逢雪也那样做会是什么样。但她想不出来。他像一张静谧清冷的图画,或一段缥缈莹润的月光,可以欣赏、可以供奉,唯独难以想象他亲亲热热和大家把酒言欢的模样。 恰好,辜楼主也说了:“而乔门主,他虽然也会关心别人、会记得送东西,公事也处理得很好,但他放不下架子。” 商挽琴不由道:“‘没架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那个啊……”辜楼主也思索了一会儿,她那圆圆的、亲切的面庞被灯火映得很温暖,“我想,是一种‘跨越界限’的能力。或者说,是能毫不在意地走进别人的界限内,也让别人走进自己界限内的能力。” 商挽琴有点听明白了,又有点迷糊:“那是什么?” “我说得太复杂了吧?我好像总有这种毛病。”辜清如抱歉地笑笑,“再换句话说,那是能毫不在意敞开内心,不在意别人看见自己的弱点,也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的自己的能力。” “噢……” 商挽琴喃喃道:“那表兄确实不是这种人。” 他展示出来的形象总是无限趋近于完美:强大、温柔、体贴,仿佛能掌握一切,也领先于一切。 她迟疑着:“我以为优秀的领袖就该如此。” 辜清如失笑,微微摇头,但她没有再解释,只是说:“不过我们这些老人都明白,门主只能如此。你知道他的身体,当初他上任时,遭受了很多质疑,还遇到过几次刺杀。” “老门主没架子,因为他一眼可见的强大,可以对什么都不在乎,而门主……恰恰相反,他的身体有一眼可见的缺陷,所以为了弥补这份弱小,他必须撑出更强大的模样,才能震慑他人。” “但时间一久,门主似乎彻底陷进了那份强大里,忘记了如何‘跨越界限’……直到你的出现。” “我?”商挽琴惊诧了,“难道……是我特别能惹事,打破了很多规矩,也就打破了界限?” “不是那样……也不对,可能也有这个缘故。”辜清如失笑,顺手将菜扔下锅,拿筷子搅了搅。这位说出去也是名头响当当的琢玉楼楼主,此时在灶台前忙碌,和任何一名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 “音音,也许你没意识到,但你有一种让人不得不更多在意的能力。”她思考着措辞,慢慢说道,“就像在一潭死水里放进一条活跃的鱼,无论他是恼怒也好、无奈也罢,总归他必须更注意你。久而久之,你的活跃会逼他发生一些变化。” “音音,门主他非常在意你。但他把自己封闭得太久,也许已经不知道怎样合适地表达在意。” “这不是命令或者建议,只是我的一点小小期许……如果你们有了什么矛盾,希望你能宽容他一些。” 商挽琴沉默下去。 辜清如也像立即忘了自己在说什么,专心做饭。她很利索地把面盛了出来,排成一排,又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往外喊了一声,说开饭了、进来端。 那些在外面玩的孩子就“呼啦啦”跑进来,又很乖地排好队,依次接过了面,每一个都会好好说一句“谢谢辜楼主”。 辜清如看着他们,忽然感叹了一句:“可惜了,青锋也是个好孩子。他天赋很好,又努力,我本想教他更多。他明明也答应会好好学下去,怎么突然就离开了?” “是啊……” 商挽琴立即抓住了这个理由:“我也觉得很可疑,那我回去问问表兄。” 辜楼主望着她,笑:“不吃饭了?” “……吃的。”商挽琴目光躲闪,“我能不能再多煮一份?” 辜楼主继续笑,最后说:“拿去吧,我原本就多煮了一份。” …… 商挽琴端着面,一路收获了一些注目礼。 因为经常去“好吃地”吃饭的缘故,近来她和门中一些人的关系将将就就,有人就会来主动搭话。她就告诉他们:“我的晚饭!” 人家一愣:“两碗?” 她认真说:“对,我胃口好。” 这件事莫名传开了,以至于后来大家暗暗说,“那个商挽琴可不得了,以前是闯祸能闯两人份,现在吃饭也能吃两人份了”。其实,明明也就发生了这么一次。 现在,一无所知的商挽琴端着面,轻盈地回到小院。怕面坨了不好吃,她进门就嚷嚷:“表兄!吃饭了!” 屋里没灯,院子里的莲花石台灯亮着。原本是佛寺的地方,处处都很多这种精美庄严的石灯,亮起来会给人稳重的感觉,不像灯笼或烛火,总带点容易随风而逝的脆弱感。 院子里有一棵颇有年纪的楸树,长得很高大。正是开花的季节,一朵朵花介于淡红与淡紫之间,繁盛满树。 风一吹,花落下,有的落在莲花石台灯上,有的落在树下的人身上。这样一来,他就更和那些稳重的灯光相融,好似一整副流动的画卷。 乔逢雪趴在石桌上,竟是睡着了。 第五十一章 他手边放着软玉剑, 地上花叶被扫出道道痕迹,像是才练过了剑。 商挽琴先是下意识止住了声音,然后又发现不对, 连忙走过去:“你不能这样睡,容易着凉的。” 一点动静,足够他醒来。 乔逢雪睁开眼, 但没动,一双眼睛从黑暗中看来,猫儿似的。商挽琴过去把面放下,拿筷子搅了搅,催他:“快起来吃。” 然后自己去拿了一盏灯,点亮后放在桌面。有些怀念电灯,但有吃的就不是很坏。 她坐下来, 自己埋头先吃一大口,再喝口汤。说不上好吃,但也不难吃,盖的那只煎蛋很香。 旁边传来一点动静, 是他拿起筷子,也开始吃面。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安安静静吃完了一碗面。 最后,乔逢雪突然感叹了一句:“没有鸡汤面好吃。” 商挽琴没吭声。 他接着说:“明天吃鸡汤面吧?” 商挽琴慢吞吞抬头,看了他片刻。 他喉咙里发出一点咳嗽,说:“要是你愿意,可以叫上程楼主。我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这么叫她, 因为千丝楼的身份是保密的, 这也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哦,这样。”商挽琴也轻咳一声, “好啊。” 乔逢雪平静地点点头,似乎从头到尾都无事发生,只捧起碗慢慢喝了一口汤;碗沿遮住一点扬起的嘴角。 吃过饭,商挽琴想去洗碗。当值的人已经回去睡觉了,玉壶春里不兴仆婢那一套,以前乔逢雪身边还留着伺候的小厮,前段时间他莫名其妙谁都不要了,坚持自己一个人。商玉莲担心得很,又拗不过他,就偷偷叮嘱商挽琴,让她多注意着些乔逢雪,“别让你表兄一个人晕过去了都没人发现。” 她才要端起碗,他就拦住她:“我来吧。” “嗯?两个碗而已……” “嗯,两个碗而已。” 他拿去洗了。商挽琴又总觉得让病人单独做事不好,就站旁边看着。没想到他做事动作很熟练,一看就是做惯了。 她纳闷起来:“我还以为表兄一直有人伺候。” 他动作微微一顿,侧脸带上一丝奇异的微笑:“有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哪能让人伺候。” “是小时候吗?”商挽琴以为他说的是小时候的流浪,“我还以为乞儿不用洗碗……” 他又笑笑。 商挽琴也不真正在意这事,心思又转去其他地方。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他本能地头一偏,但没偏太多:“这是做什么?” “看你有没有发烧,你在院子里睡了多久?” “没多久。”他又摇摇头,想要摆脱她的手,让她想起前世养过一只猫,那猫一点都不粘人,不喜欢被摸,一被摸头就要想方设法甩掉,但动作又并不激烈,让人摸不清它到底是真的想甩开,还是只是在别扭。如果有时候一整天都不搭理它,它又会自己悄悄走过来蹭人的腿,但是伸手去摸的话,它还是会走开。 商挽琴故意把手贴着不放,神态倒是很正经:“郑医仙肯定不许你这样。” “不告诉他就好……表妹。”他有点加重了语气。像猫嫌弃走开。 她收回手,若无其事:“还是吃点药预防一下比较好吧?” “不……” 拒绝的话才起了头,他就突然侧过头,用手压住一阵咳嗽。商挽琴轻轻给他拍背,又给他倒水,无奈道:“看,还是要吃药。” “……都是寻常,并没有着凉。”他回过头,声音有些沙哑。 商挽琴叉腰,严肃道:“要吃药。” 他们对视片刻。 他妥协了:“好,吃药。” 药都是现成的。 他屋子里有一个专门的小药柜,里面分门别类,都是郑医仙给他做好的药丸。商挽琴第一次看见这药柜时吓了一跳,没想到一个人可以同时需要这么多药物,人人都说“是药三分毒”,吃这么多药,体内会不会累积了很多毒呢? 她想着这些,没忍住问:“表兄,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先天体虚,后天受损,又杂七杂八沾多了鬼气,好不了的,一直吊着罢了。” 语气淡然,既不愤怒怨恨,也不自怨自艾;是早已接受命运的人的口吻。 他正将药丸倒出来,放在一张雪白的手帕上。那药丸很小,一粒粒的堆着,有点像一种叫话梅丹的零食。商挽琴脑子里是突然冒出“话梅丹”这三个字的,熟悉又陌生,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上辈子小时候爱吃的零食之一。她一直都挺爱吃零食的。 乔逢雪吃这种药丸的方式很特别。他不会一口气吃下,而是皱着眉毛、就着清水,一颗颗地吃下去,所以要吃很久。 商挽琴坐在边上看他吃药,感觉回到了童年数蚂蚁的时光。 她踢踢地板:“真不能全好么?说不定世上存在什么仙丹妙药、神奇法术……” “表妹,”他抬头看她,面上竟然带着温柔笑意,“我早已接受自己的状况,并无怨言。” 商挽琴微张着嘴,她想说什么,但又慢慢咽下。她原本想问:那九鼎呢?传说中可以实现任意愿望的青铜匣子,如果可以永镇国运、一统天下,那治好一个人的身体,一定也很简单吧? 但她说不出来。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另一个念头也同时浮起,那是她对“消灭兰因会”的执念,她希望他们都死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吞天,务必要魂飞魄散、再无来生才好。为了这个愿望,她才一路走来,而今坐在这里。 ……算了,这些事,等真正得到九鼎的时候,再来考虑吧。命运如此无常,现在想这些,和小时候纠结“我到底上清华还是北大”一样天真。 “那我希望,表兄的身体不会变得更差,所以你更要保重自己。”为了转移那份虚无缥缈的愧疚感,她试着聊些别的、更符合“表妹”身份的话题,聊的时候要开朗天真,“表兄一着凉,总是会出现一些其他症状,让人看着都觉得难受。” 在连电都没有的世界,风寒着凉是小病,却也不算小病。着凉后身体变得虚弱,很容易染上更严重的病症。 原本就体弱的人,就更是如此。商挽琴记得,以前有一次,乔逢雪是风寒后过敏,身上长很痒的疹子,也不能挠,就躲在屋子里,居然还能顽强地继续处理公务。 那会儿她刚来玉壶春不久,和他还不是特别熟,只是跟着小姨去探望。那是初春,他裹得严严实实,屋里烧得很热,她都出汗了,他却还一副寒冷的模样,又带一点忍耐痛苦的神情。饶是如此,他还是尽力对她微微一笑,说“有劳表妹担心了”,活像她这个来探视的人还比他一个带病工作的人更辛苦一样。 她觉得他真有点傻,不愧是会给马儿打伞的傻子,又看他精神不错,以为没有大事。都走出院子了,她想起有件事忘记和他说,就折返回去。手才放在门上,就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她悄悄将门推开一条缝,往里窥去,见他再没有刚才淡然的模样,几乎半滚在地上,长发凌乱、衣襟沾血,汗水从苍白的额头流下,在热浪阵阵的屋子里变成一点白汽,而他本人竟然还在不断发抖,很冷似的。 当时,商挽琴看不下去,直接冲进去扶他起来,又忙着喊人。而他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她的手臂,用含混虚弱的声音让她不要声张。 “门主太过虚弱,会让人心不稳。” 她还记得他说的那句话,让她印象深刻。 商挽琴想起了这件记忆中的小事,顺口告诉了乔逢雪。 她以为乔逢雪不会记得,但他思索片刻,忽然微笑:“我记得那次。” 她有点惊讶:“记得吗?” “嗯,那次表妹跑回来,说有事告诉我。我还以为是什么急事,缓过来之后,就忙着去问你。”他露出怀念的神色,“没想到你和我说,你听说门中得了几篓新鲜的橘子,温香独得一篓,你没有,所以你也要。” “那时我跟你解释,说温香帮忙制药、救了许多人,大家都希望门中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都先紧着她。但你就是不接受,你站在我面前,眼睛瞪得大大的、两只手攥成拳头,跟我说,你说要就是要。莲姨骂了你,你还是不服气,最后我只能把我那篓给你。” “你抱着那篓橘子,一下就开心了,笑着走开,走几步还回头,信誓旦旦说,‘表兄我是为你好,橘子吃多了上火,你咳嗽呢,不能吃的’。” 商挽琴都听傻了。 她努力回忆:“啊,有吗,有这事吗?我怎么记不清了?” “我都记得清。”他盯她一眼,像是想瞪她,最后还是笑,“我那时其实只有一个疑惑,你在和我争的时候,为什么要两只手捏得紧紧的,难道是想给我两拳么?” “啊,这个,应该、应该不是吧……?” 商挽琴有点心虚。别说,还真有可能,她从小在兰因会学的就是这个,对上级要无比恭顺,其余时候,想要的就挥拳头、挥刀去抢。可她当时如果已经是个熊孩子人设了,那肯定已经喜欢乔逢雪了啊,怎么会为了一篓橘子攥紧拳头? 她思来想去,坚定道:“肯定是表兄记错了,或者记混了!” “记混了么……”他忽然有些出神,笑容淡下来,眼神变得遥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刚才那轻盈饱满的笑意,如花朵一瞬凋零,像短暂的昙花。他重新回到那个“温柔微笑”的完美壳子里,对她说:“不早了,去歇息吧。” 通常,商挽琴都会顺着他,告辞回房。但今天她刚准备这么做,脑海里就浮现出辜楼主的话,她说:门主缺乏“跨越界限”的能力。 她大步走上去,迎着他惊讶的目光,双手按住桌面。 “明年春天我还要吃橘子,一整篓!”她语气深沉,举起右手,手紧握成拳,“表兄,你要记好了!” 他呆呆片刻,嗤一下笑出声,笑得都咳了几声:“怎么了,这是威胁?” “随你怎么想。”她继续深沉,“总之我话搁这儿了,你看着办吧!” 他笑了一会儿,神态重新温和下来。那个完美的壳子依旧存在于他的眼角眉梢,存在于他规整的衣衫、整齐的头发、挑不出错的微笑角度里,但它又像软化下来,透出了一点真实的情绪。 “我会记得的。” 他说。 …… 一直到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商挽琴才想起来:忘记说厉青锋的事了。 明天一定要记得。她这样想着,放任自己沉入梦乡——假如今夜有梦的话。 而乔逢雪要休息得更晚一些。 他询问阴影中的人:“塞外那两个人,确定身份了吗?” “是,门主,虽然那两人形貌相似,但并非真正的凌言冰和厉青锋。” 乔逢雪并不感到意外,只皱起眉毛。一件新的事情,他想。 “找找他们。”他思考着,又补充一句,“尤其在金陵城附近。” “谨遵门主之命!”属下应了一句,又请示,“门主,温香姑娘那边,是否需要格外……” “哦,她?” 乔逢雪忽而微微一笑,眼眸半敛,没了商挽琴喜欢的那种请寒明亮,反而显出几分阴郁冷漠,还如黑暗中的雾气氤氲。 “不必管。”他声音轻柔,“我自有安排。” 第五十二章 五月初, 温香请假了。她经常匆匆赶来玉壶春,只待上一两个时辰,就又匆匆离开。更多时候, 她根本不来。 “……是她兄长生病了,离不了人照顾。她家里只有个老母亲,体弱多病, 忙不过来。可阿玉也是弱女子,难道就忙得过来?那畜生,真会折磨人!” 商玉莲坐在商挽琴面前,已经碎碎念了一刻钟。翻来覆去,无非是心疼温香、唾弃温家兄长。 商挽琴对“怜惜温香”这事儿不感兴趣,但商玉莲说的时候,还夹杂了不少八卦, 所以她也听得挺有兴致。 “原来那人是个折磨家人的赌棍!”商挽琴立即认同了商玉莲的立场,“那确实是个畜生!我要是温香,我就偷偷药死他!” 商玉莲不仅不反对,还大为赞同, 连连点头:“就该这么办!哪怕真这么做了,也只能稍稍出一口恶气呢!” 旁边的辜清如一脸无奈。她拿起桌上的水壶, 倒了两杯果子露,给这两个女人一人推一杯。“消消气,又不是自家事,平白气坏自己干什么?”她慢条斯理地劝,又看着商挽琴, “音音,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温香。” “我是不喜欢温香,”商挽琴认真道, “但赌棍不是更该死吗?我总不能因为不喜欢她,就幸灾乐祸她被一个垃圾男人磋磨吧!” 辜清如笑笑,目光怜爱:“果然阿莲说得对,音音是个好孩子。不过,你们两个人啊也别瞎操心,人家温香自己都心甘情愿被她兄长磋磨,你们骂什么?” 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商挽琴立即被说服了。 商玉莲还不服气,却又理亏。她嘴唇动几下,忽然看着商挽琴,犹豫着想说什么,甚至已经含糊地说了一句“其实那银”,但立即她又不说了。 商挽琴托腮看着她。 她其实知道,这位小姨是看着温香长大的,也一直很疼她。对小姨来说,温香才更像亲亲的后辈,哪能放得下呢。最近小姨不再念叨什么“你要是像温香一样就好了”,她已经很知足了。 “小姨,你要是想去看温香,就去吧。”她大度地说,“我又不会拦着你。” 商玉莲一愣,出现几分惭色,却又硬撑着不想太过流露这软弱的情绪,就成了一种纠结的表情。一纠结,她本能地就想埋怨。 “你这孩子,真是……” “好了,阿莲。”辜清如打断她,单手拍拍她的手背,似有若无地瞪她一眼,“你不用担心音音的学业,有我看着呢。她一直学得很好。喝完这杯果子露,你就去忙你的吧。” 商玉莲乖乖闭嘴,乖乖喝完果子露,乖乖站起来,乖乖走出去。 这对闺蜜里,表面上看,商玉莲是明艳强势的那个,辜清如是温柔弱势的那个,但实际说不定恰恰相反。 商挽琴看得直乐。 辜清如看看她,柔柔地说:“音音,乐完之后,就去写作业。” 商挽琴立即不乐了。每天抄写她早就会的知识,还要算着一点点显出“我在进步”的样子,谁知道她的痛苦! 她也一口气喝完果子露,迅速跑了。 “我去了!” 辜清如这才给自己也倒一杯,慢悠悠喝着。窗外几声鸟叫,她用余光送去一瞥,有点漫不经心地想:今天千丝楼不在啊。 * 千丝楼楼主最近有些繁忙。 她多出来一个小任务:带鸟。没错,就是带芝麻糖。 她本该形影不离地跟着商挽琴,并且事无巨细地将言行汇报给门主,但前几天,门主突然说不用了。 甚至于,门主说,在金陵城里的话,可以不用随时跟着商挽琴。 “她好像误会了什么,我并不希望她觉得我在监视她。”门主病恹恹地坐着,他那把椅子特别大,他整个人都像缩进去一样,但程镜花从来不敢因此而小觑他。如果说,老门主更多让程镜花依恋,那这一位门主更多让程镜花敬畏。 程镜花答应了。对于门主的命令,她总是会二话不说地应下来,她从小就被这么教育。 但这一回,虽然答应了门主,她心中却生出了属于程镜花个人——而不是属于千丝楼楼主——的担忧。 她忍不住想:可是门主先前让我保护挽琴,肯定是觉得有潜在的危险啊,难道现在不危险了?门主一定是对的,可万一呢? 她又不能把这些担忧往外说,就憋在心里,情不自禁就会对着墙壁小声自言自语。 商挽琴发现了这一点,问她原因。程镜花也不知道自己胡说了些什么,但总之,她的好友似乎认定:她是觉得日子太单调乏味,憋坏了。 于是好友交给她一项小任务: “帮我带带芝麻糖吧!它需要食用鬼气才能成长,但我天天都在学习,没空驱鬼。就算去,也不是什么高级的鬼,还是比不上镜花你啊。” “芝麻糖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它能变厉害,我就安心许多了。镜花,拜托你了!” 这么说的同时,她还送给她半张面具。那是一张轻薄柔软、足以乱真的面具,戴上之后,她的右脸胎记就只剩了很淡的一点颜色,几乎看不出来了。 “镜花本来的样子我也很喜欢,但我更希望,你不会因为外在的东西而被疏远!” 好友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真是非常好看。程镜花原本不敢在心里用“好友”这个词,但那回好友当着其他人的面,坚定地说她是她的朋友,程镜花就有点敢在心里这么说了。 程镜花满怀郑重,甚至带点儿感激地接下了这个任务,从此每天都带芝麻糖出门,雷打不动。要不是因为不能离开金陵城,她甚至想跑出玉壶春治下,去那些混乱之处捉点高级恶鬼,来帮助芝麻糖成长。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没过多久,金陵城的恶鬼被荡涤一空,用属下的话来说,“连点渣渣都没给我们留下”。 芝麻糖也长大了一些,脑袋上的红色小羽毛又拔高一截。 小鸟吃得快乐,就很亲近她,经常用脑袋来蹭。毛茸茸的小鸟,蹭人时仿佛治愈了什么。程镜花有点受宠若惊,更下定决心要护好芝麻糖。 不过……具体要怎么做呢?从没养过小动物的程镜花,为难起来。 “你就每天带它出去溜溜,给它买点零食——别买多了。”商挽琴说,“芝麻糖是个社交恐/怖分子,去哪儿都能和当地鸟群打成一片。郊外如何?最近花开得好,蜂飞蝶舞的,你也能散散心。” “啾!”银色小鸟骄傲点头,脑袋上的红色长羽已然能轻轻晃动。 程镜花立即行动起来。 她很听话地去了郊外,虽然那只是商挽琴的随口举例。 “芝麻糖,起飞!”她学着商挽琴的样子,指着天空。 郊外风和日丽,来游玩的人也不少。也有其他一些遛鸟的人,他们就经常碰上。 不知道哪天,有个老大爷突然眯缝着眼睛,指着她说:“小姑娘,你这个鸟太小了,这么放出去,容易被猛禽逮去吃的!” 程镜花并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她被吓了一大跳,本能是想躲开,但关于芝麻糖的话题,又把她牢牢钉在原地。 “……但、但是,”她鼓起勇气,“芝麻糖是很厉害的小鸟,不一般,不会被猛禽抓的。” 大爷睁大了原本眯缝的眼睛,一脸不信:“真能这样?要不,你让它和我这鸟儿比比看,要是它飞得更快,我勉强算它有逃生的本事!” 其他观望的人也挪过来。 “要比赛了?” “要不也赌一把?” “你疯啦,玉壶春禁赌的!” 暖和的天气里,什么都更浓:花草味道更浓,人的兴致和声气也更浓。被这些浓郁的氛围包裹着,程镜花感到惊恐,但与此同时,她又有些朦胧的不服气。 “比,比就比!”她一咬牙,“芝麻糖!” 就这样,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程镜花竟然勉强算有了一群鸟友。金陵养鸟的风气很重,爱好者很不少。程镜花每天回去时都觉得筋疲力尽,但第二天,又有种奇怪的力量支撑着她再去郊外。 这些事她没具体跟商挽琴或乔逢雪说过,她觉得他们肯定知道。 这一天,一张陌生的面庞出现在人群中。那是一名俊秀青年,头发是漂亮的深棕色,眉目间有种沧桑落拓的气质,眼神格外深邃。他腰间佩刀,手臂上架着一只隼。 他走向程镜花,一双眼睛好像看着她,又好像看着远处;分明微笑,又像忧郁。 “我初来乍到,听说金陵有赛鸟之风,最近风头最劲的居然是一只银色小鸟,就很想见识一下。”他声音低沉沙哑,“我叫越春秋。” 程镜花的脸,突然红了。 * 商挽琴最近在关注温香。 但除了和江雪寒越走越近之外,温香并没做什么。她甚至不经常在门中。 有几次,她看见温香和江雪寒待在一起。温香常常说着说着就低头捂脸,双肩轻耸;江雪寒会轻拍温香的肩,安慰她。 再之后,就听说江雪寒会去温家登门拜访。 门中渐渐有了新的传言,说温香和江雪寒互有情意。一些人为门主不忿,觉得门主被抛弃了,一些人觉得温香做得好,谁让门主迟迟不回应、还和表妹走太近,也有一些人觉得是江雪寒趁虚而入,谁不喜欢温香姑娘呢? 她委婉地问过商玉莲:“小姨,你常去温香家里,她家里什么样?” 商玉莲立即说出一堆事儿,顺便辱骂温家兄长一百遍,对温家母亲恨铁不成钢五十遍,但听上去一切正常。 商挽琴甚至自己去偷偷潜入了一回,侦查了一番温家的状况。她注意到,温家竟然一名仆婢也没有了。以前那些跟着温香的婢女呢? 她没瞒着乔逢雪,回去就跟他直说,说自己干了什么,也说了自己的疑惑。 乔逢雪毫不意外,只说知道了,又告诉她,那些婢女都被卖了。 “都被卖了?”商挽琴很意外,“我以为温香很喜欢她那些婢女。” 那些婢女也很喜欢温香。以前她常找温香麻烦的时候,那些小姑娘明明弱得很,也敢来她面前阴阳怪气、为主人出头,她那会儿随心所欲得很,要么怼回去,要么干脆伸腿把人家绊一跤,那群小姑娘挨着被她气哭了好多次,这也是温香讨厌她的原因之一。 “她兄长偷偷干的,为了还赌债。”乔逢雪简单地说。 “啧,赌棍果然都该被天收。那还救他干什么?一命呜呼了正好,免得拖累。”商挽琴立即皱眉。 乔逢雪一笑:“表妹,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敢爱敢恨。对温家来说,不成器的儿子也是儿子,是一家之主,没了他,温家的财产守不住。” “守不住?温家族里会来抢夺?”这种宗族强夺孤儿寡母钱财的事,商挽琴也见过不少,一点就通,“可温香是玉壶春的人,真要有人那么干,我们的人会干看着?温香的崇拜者们,一定一拥而上,就把那群人揍趴下喽。” 乔逢雪却摇头:“温香自己不这么认为。温家族里有人在洛京做高官,他们这样的家庭,到底是敬畏官帽甚于武力。对我而言……如果洛京有人来交涉,让我不要插手温家族里的事,我恐怕也会斟酌一下。” 商挽琴立即说:“我才不信表兄会不管呢!就算不是温香,就算只是门中最末的弟子,如果遇见这种不公平的事,表兄肯定也会挡在前头,管他什么牛鬼蛇神呢!” 他有些吃惊,片刻后才说:“表妹这样笃信?” “因为表兄就是这样的人。你忘了吗?以前发生过相似的事。” 金陵城里有大户豪族,为首的是张家。他们世代簪缨,哪怕大周没落了,他们的族人也遍布天下,说一句“手眼通天”毫不为过。玉壶春在江南经营也不过两代,还不满七十年,有不少地方都要和张家合作才行。 有一次,玉壶春新收了一名杂役弟子。那孩子不过十六岁,是个瘦弱的小姑娘,不爱说话,但干活特别勤快,简直是抢着做,生怕不给她活儿一样。 不久后,张家找上门来,说那是他家哪个少爷逃出来的通房。那孩子一听,当场就哭了,跪下磕头,说自己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家里在城外开个歇脚的小店,日子本也过得去,结果有一回那什么少爷喝多了酒,非要抢她回府,硬是打死了她爹娘。 张家自然矢口否认,还说“这通房脑子有毛病,成天臆想些没有的事”,又来暗示玉壶春,表示北面的生意还系在他们张家身上,难道玉壶春希望江南米价暴涨? 那小姑娘绝望极了,因为她太清楚自己的分量,那轻飘飘的命,哪有一袋沉沉的米值钱? 当时玉壶春管这事的人,也是这么个意思。 但乔逢雪回来了。他出去一趟,不知去了哪儿。 他说:“这不是玉壶春做事的方式。” 张家那人一脸不快:“那玉壶春的做事方式是什么?” 那时季节交替,他身上不大好,病容明显。张家那人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见他这样子就轻慢起来。 乔逢雪也没在意。他带着倦容,好像已经没力气去在乎别人的轻视,仅有的一些力气,只能将手上拎的布包往前一扔。 骨碌碌—— 一颗人头滚出来,面容凝固在惊恐上。 张家的人看清了,面色倏然变得比死了还难看。 “少、少爷……” 乔逢雪还是那样淡淡地、疲倦地说:“这才是玉壶春的做事方式。” 第五十三章 那一天, 商挽琴趴在楼上的栏杆边,往下看清了事情的全貌。天光落下,明明是平等地照亮了每个人, 可唯独那病弱的公子,简直像在发光。 那时的印象太深,以至于她现在说起, 都能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每一个细节。 他听着,却渐渐怔忪,好似听一个陌生人的事迹,还是头回听。 “哦……是有那么回事。”他慢慢承认,带了点奇怪的感慨,“可那都过去太久了。” 不到两年,是很久吗?商挽琴有些疑惑, 却不减笃定:“反正,我要是温香,根本不会为了这么点顾忌,就放任那混账兄长胡来。” 他微微一笑:“那可惜了, 她毕竟不是你。” 商挽琴犹豫片刻:“那表兄,你要不要主动去……”帮个忙? 乔逢雪看着她, 神情变得柔和:“表妹其实比我心善。” 商挽琴神色一凛:“没有的事啊!” 他不反驳,又笑笑:“有莲姨看着她。” “温香不开口,自然是觉得不必求助。她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旁人无须置喙。” “况且,表妹, 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 他手指敲了敲桌面。那里放着一封信, 信封洒了金粉,不是玉壶春的风格。 “三天后, 镇鬼王李凭风到访。” * 正好,商挽琴在琢玉楼的课程结束了。这里本来就只教授入门知识,最多到铜级,之前讲的银级法术,是辜清如的“附加题”。 这天是最后一天上课。 等讲课结束,辜清如让她等等,接着从后面拿出一个零食盒子,打开后是攒的八样干果、八样鲜果。 孩子们都欢呼一声。 辜清如却故作严肃:“还有最后一道题,如果你们商姐姐答出来了,这个零食盒子才能给你们。” 几个孩子立即投来充满期盼的目光,让商挽琴感到一丝压力。 她看向辜清如,求饶:“辜楼主别太为难我。” “哪里会呢。”辜清如还是那样严肃,眼角却泄露笑意,“这道题目是,展示法印,并维持至少一刻钟。” 拥有自己的法印,是驱鬼人独当一面的标志,比如乔逢雪的法印是兰草,辜清如的法印是葡萄,商玉莲的法印是一只兔子(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很奇怪,讨论“副门主的法印为什么是一只兔子”是玉壶春经久不衰的热门话题)。 商挽琴也有自己的法印。也是因为她曾展示过法印,才会明明法术三脚猫,还是被玉壶春登记为铜级驱鬼人。 让她展示确定会的东西,这不是题目,而是玩笑。 商挽琴笑起来:“好难哦,只有天才才能做到,但是没关系,我就是这样的天才。” “噫!” “商姐姐真敢夸自己!” “比我们大这么多,还和我们一起呢!” 几个孩子在玉壶春待了一段时间,都变得活跃起来,敢和她嘻嘻哈哈。 旋即他们就好奇起来:“商姐姐的法印是什么?” “我的法印很厉害的。” 商挽琴竖起右手食指,神情认真起来:“就让你们好好见识一下吧。” 孩子们都好奇地睁大了眼睛,辜清如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门外,程镜花来找她下学,正好听见这句,也好奇地看来。 只有一只银色的小鸟,缓缓歪头。 商挽琴深呼吸一次。 她双手交叠成塔状,接着往外一翻,十指依次弹动,好似合了某种韵律;手掌向两边拉开,好像有无形之物缓缓展开。 一道光亮起。 一道图案生出。 一种微温而苍凉的气息弥漫开,让人想起一个很好的傍晚,骄阳已是日薄西山,再美好的晴光也将耗尽,夜色沉沉压来,万物只余轮廓,一点落日像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出口,而人和出口之间唯一的联系,是荡漾不尽的晚风。 ——孩子们的脑海中,都模模糊糊浮现出这样的景色。 辜清如面上闪过异色:“意境”? 门外的程镜花也愕然了,她甚至喃喃出声:“意境?” 法印,驱鬼人人手一个。但能拥有“意境”的法印,却是屈指可数。那需要驱鬼人对世界有极深的认知,同时需要一颗坚定到偏执的心,才可能拥有。 拥有“意境”,也意味着这个驱鬼人的上限极高。 况且,这夕阳西下的意境深远,好像也并非普通意境…… 不过下一刻,那种深邃凄凉的感觉就消失了,朦朦胧胧的画面感也消失了。屋里屋外干干净净,没有残余一点多余的意蕴。 而商挽琴面前的图案,也成型了。 只见它:形状简单,是一个幼儿拳头大小的空心椭圆,一头大、一头小,线条十分流畅。 商挽琴肃声道:“一刻钟开始数了啊!” 其余人望着那图案,纷纷陷入沉思。 辜清如缓缓开口:“这是什么?” “嗯?不是很明显吗?”商挽琴很意外,看着其他孩子,“你们看出来了吧?”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最小的那个勇敢开口:“我觉得它像我每天早上都吃的煮鸡蛋!” “——答对!” 不顾其他人愕然的神情,商挽琴愉快地说:“正是不才区区煮鸡蛋是也!” * “煮鸡蛋怎么了,一个人的法印为什么不能是煮鸡蛋?” “为什么煮鸡蛋不能是一个人的法印?” “除了虫子之外,煮鸡蛋难道不是普通市民最容易获得的滋补食物吗?” “看不起煮鸡蛋,有本事这辈子别吃啊,别拿起来吃人家,放下了又瞧不上人家。” “看不起煮鸡蛋的人,和看不起万千平民百姓何异?” “连平民百姓都看不起了,对贱籍和无家可归的流民是不是更看不上?” “如此眼高于顶,也配在玉壶春做事,也配说一句‘我是守护江南之人’吗?” 事后,听说了这件事的商玉莲紧急赶来,想好好教训一下商挽琴,质问她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下丢脸。 是以,商挽琴甩出了上述提问,慷慨激昂,震得商玉莲半晌没回过神,晕乎乎走了。 不知怎么地,这段对话又穿了出去,和“那个商挽琴的法印居然是个煮鸡蛋”一起传开,搞得玉壶春的弟子们都不敢明面嘲笑,只能背后说几句。没说几天,也就不说了,毕竟驱鬼人的法印千奇百怪,据说还有人的法印是一坨排泄物,也并不妨碍人家很厉害。 区区煮鸡蛋罢了。 此刻,商挽琴坐在金陵城街边的店里,就这么对程镜花说:“区区煮鸡蛋罢了!” 程镜花连连点头:“挽琴说得对!” 银色小鸟在旁边看她们一眼,晃了晃鸟头,流露一丝谴责,意思大约是:不管她说什么你都会说对的! 她们是出来吃鸭血粉丝汤的。 程镜花说,辜楼主都用零食给商挽琴庆祝了,那她也必须有所表示。 原本她想请商挽琴去吃金陵最贵的“折桂楼”,但那里的服务太过精细、伙计太过热情,程镜花一边说出邀请,一边自己腿肚子就打颤了,商挽琴看得哭笑不得,就说去吃碗鸭血粉丝汤就行。 金陵的鸭子是做得很好的。她们还点了一只盐水鸭,足够吃得有滋有味。至于为何两个姑娘要吃一只,当然是因为消耗大、肌肉强,像程镜花看着瘦弱,其实身上全是结实的肌肉。 两个人都饿了,一顿埋头苦吃。 “明天……就到了。”商挽琴含糊不清地说,“我应该要出远门。”她说的是镇鬼王,也是原著中和“星沉白沙”有关的剧情。 “我知道。”最近,程镜花说话变得流利了一些,不再那么虚弱惊恐,可以顺畅地表达出担忧,“我会留下来。挽琴,你,你在外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我会,你也是。”商挽琴使劲点点头,“对了,我都没来得及问,上次你说认识了一个值得注意的外地人?” “噢……” 程镜花的声音忽然变轻了,带着一点慌乱:“对,对的……那个人说是从外面来的,我怕他有坏心,就多注意着他。” 看着她眼神飘忽的模样,商挽琴心中警铃大作。 她顾不上嗦粉了,放下筷子,一把握住程镜花的手:“镜花,一定要小心渣男啊!” “……渣,男?”程镜花努力理解。 糟了糟了糟了——她就知道!原著剧情这东西就是早晚会来!商挽琴心中咬牙,面上挤出个笑容:“要不,带我见见?” “那个,越公子说他这两天有事,不、不在。”程镜花仿佛做错事的孩子,怯怯道。 明天之后她也不在了!那这可怎么办? 商挽琴沉默片刻,凝重道:“你先听我说,鉴别渣男第一条,看他是不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第二条要看他是不是总会不经意说出让你动心的话,第三条要看他是不是总说一些含义不明的暧昧语言……” 程镜花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她听得很认真。 听着听着,她忽然冒出一个疑问:“这个……不是门主吗?” 商挽琴:……? 商挽琴:!!! “怎么会是表兄!”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睛睁得溜圆。 “啊对对对不起,我就是觉得听上去像像像门主对挽琴的态度……是我说错话了!”程镜花立刻歉疚无比。 商挽琴:…… 完了,因为程镜花完全不争辩,她自己反而越想越觉得有点像。难道真正不知不觉踩中陷阱的人是她,所以接下来十年她会在哪里,蹲在兰因会的深山老巢里挖野菜吗…… 商挽琴缓缓捂住脸,沉默。 好一会儿,程镜花看她不说话,鼓起勇气问:“挽琴,你怎么了,还在生气吗?” “没、没有……”商挽琴虚弱地说,“我只是觉得自己膝盖中了一箭,突然失去了教你分辨渣男的资格……” 她使劲揉揉自己的脸,重新振作起来:“总之!玩玩就算了,如果对方要你付出什么,哪怕是一颗糖,你都要拒绝——拒绝!好吗?听我的!” 程镜花松了口气,笑起来,唇边出现一个小小的梨涡:“好,这个我明白了,我会听你的。” 商挽琴还是不太放心,她思来想去,目光盯住了芝麻糖。芝麻糖头上的红色羽毛几乎要完全长成,一身绒羽蓬松发亮,姿态轻松快乐,一看就被养得很好。 “芝麻糖——”她拖长声音。 “啾?”肥啾回首,心虚地落下翅膀,试图藏住偷吃的鸭肉。 “芝麻糖啊,你肯定很喜欢镜花吧?”商挽琴循循善诱。 “啾!”芝麻糖作出肯定回答。 “还有,之前我们练习过的招式,你不仅都记住了,还有所进步,对吧?” “啾!”肥啾再次肯定。 “再有,哪怕我们相距很远,你也能传达给我一些消息,对吧?” “啾!”肥啾自豪挺胸。没错了,这就是它的新能力,主人一定被惊艳到了吧!那还不快快增加零食的供奉量! 商挽琴翻翻零食包,先是拈起一块酥糖,然后改了主意、把一整包零食都推过去,放在芝麻糖面前。 “那么,只要你代替我,留在镜花身边,好好保护她、不让坏人伤害她,所有的零食都是你的了!” “……啾!!!” 短暂的惊呆后,肥啾使出了浑身力气,叫出了鸟生中最响亮的啼鸣,意思差不多是:保证完成任务! 接着,它就乐滋滋地扑过去,埋首零食堆,大吃特吃起来。 程镜花也惊呆了,现在才回神,感动又不安:“挽琴,不用这样的……你才是芝麻糖的主人,而且我、我很厉害的,你这样担心我,我……” 商挽琴握住她的手,庄严道:“就这么定了,听我的。” 程镜花愣愣地看着她。 面前这个姑娘比她小五岁,但神情看上去那么成熟可靠。这种可靠和门主不同,不是因为力量强大、智计深远,而是她总是这样愉快、温暖,好像每天都会升起的太阳,你永远不担心她会不在。 第一次,有人会这样一直握住她的手,不嫌弃她皮肤冰冷没有一点温度。 第一次,有人不是因为她是千丝楼楼主、实力强大,就理所当然交给她危险的任务,而是会担心她,会把自己珍贵的事物留给她,希望保护她。 啊……她对门主没有怨言,一点都没有!无论老门主还是现在的门主,她都很敬重他们。 只是…… 她也是到现在才知道,世上人人都渴望被偏爱,她也不能例外、不能免俗。 程镜花慢慢回握住那双手。 几天前,越春秋告诉她,她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子,同时具备柔弱和坚韧,让人想要呵护一生。那时她受宠若惊、双颊发烫,只觉得生平从未被人如此重视。 可现在她明白了,世上有人这样重视她,不是因为她是千丝楼楼主,不是因为她实力强大、重要非常,而就是因为她是程镜花。 “我……”她郑重道,“我一定听你的。” 那些越公子说过的、让她头脑发昏的话,在这一瞬变得比雾还薄,等喝完这碗鸭血粉丝汤,就全然消散,再不见一丝踪影。 第五十四章 商挽琴感觉自己像个应激的老母鸡。 把芝麻糖留给了程镜花, 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够,又去找乔逢雪。 “出现了一个男人!” “外地的!不认识!” “接近镜花一定心怀不轨!” “抓回来严刑逼供!” 乔逢雪冷静提问:“最后那个有点过分了吧?” “不择手段是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商挽琴拍着桌子,痛心疾首。 乔逢雪看了边上一眼。 江雪寒会意, 踏出一步,拿出一只卷轴,展开念道:“越春秋, 幽州人士,今年二十八岁,人称‘游侠儿’,常年行走四方,辟邪金器为‘断水刀’,擅长法术……” “出名事迹……” “性格特点……” 商挽琴听完了,神情稍缓:“这么说, 玉壶春已经把他的祖宗八代扒出来了?” 江雪寒看了一眼卷轴,认真道:“不到八代,也就四代。” “……哦,那只是个形容。”商挽琴嘴角抽抽, “所以,结论是这个人没问题?” 江雪寒看向乔逢雪。 “挑不出错。”乔逢雪这么说。 商挽琴抱臂沉思。玉壶春的情报系统很强大, 不然早就被兰因会渗透成筛子了。但……兰因会的历史比玉壶春长,他们热衷于“养号”,也就是说,表面上看起来毫无问题的一个人,实际很可能是兰因会的隐藏棋子。 要说起来, 她这个身份也…… 她的担忧浮现在眉宇间。 “表妹不必担忧, 对于初来金陵之人,我们会持续关注。”因为江雪寒在现场, 乔逢雪没有提千丝楼,只用眼神隐晦地安抚她。 “镇鬼王快到了,走吧,出去等着。”他站起身。 “好吧。”商挽琴想,也只能如此,只要玉壶春多注意着程镜花的动向,又有芝麻糖跟着,问题应该不大吧。 江雪寒立即去开门,又等门主走出去了,自己才随行身后。他神情坚毅沉着,满脸写着“我要好好表现”。 自从他去南方走了一趟回来,就是这幅打了鸡血的样子。玉壶春的弟子们背后聊天,一致认为,江护卫是明白了门主的栽培之意,决定好好表现、东山再起。 前不久,他甚至来找商挽琴正式道歉,诚恳地表示过去是他太冲动鲁莽、说话多有冒犯,今后一定注意,请她原谅。还带了点心和鲜果当礼物。 当时商挽琴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想要我在表兄面前给你说好话?” 江雪寒却愣了一下,露出一种被侮辱但他努力忍着的神情,说:“我是真觉得自己以前做错了,我追随门主多年,从来都是凭实力说话……商挽琴,你别侮辱人。” 这种冲动容易冒火的样子,才是江雪寒嘛。商挽琴反而安心了,笑眯眯收了,还让他好好努力。 从那天开始,江雪寒还真就客气不少,一门心思都放在任务上,有点野心勃勃,但看着顺眼多了。 镇鬼王来信中,特意说了要低调、不用特意准备,玉壶春就只是简单洒扫了一遍,甚至没告知弟子,只跟几位楼主说了一声。 不巧是个阴天,窗外下起雨来。 江雪寒立即站起来:“我出去迎接。” 商挽琴想了想:“我也去吧,万一有女眷呢?表兄你就别动了,淋雨着凉了怎么办。” 她和江雪寒拿上雨具,往北边的城门方向走。五月的细雨闷闷的,街上起一层薄雾,主路都变得泥泞,更别说那些粗糙的小路。 商挽琴刚撑开伞,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她回头去看,隔着细雨看见楼上一道淡粉倩影。那人影退开了。 “温香?”她喃喃道,“她今天在门中?” 江雪寒也回头看了一眼,很自然地回答:“温香姑娘说,也不能总为家中私事耽误了任务。” 语气中不乏欣赏。 两人往城外走去。 商挽琴转着伞柄,让雨水一圈圈甩开,有点漫不经心地问:“江雪寒,你最近和温香走得很近嘛。” “最近……都是玉壶春的人,遇到事了,能帮就帮一把。” 商挽琴发现,江雪寒的语气微妙地紧绷起来。她不动声色地瞟他一眼,窥见了几分努力隐藏的紧张。可为什么? 她用她那特有的天真开朗语气,说:“你一直喜欢温香,是不是想趁机追求她啊?” 江雪寒明显吓了一跳:“不要乱说,女儿家的名声呢!” “我知道我知道,温香和我不一样嘛,我喜不喜欢谁可以随便说,温香不行。”商挽琴笑嘻嘻,“可我们现在说的是你,江雪寒,你怎么想?” 江雪寒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什么,但看不清。他已经目视前方,语气绷得直直的:“我就是觉得,同门该互相帮助,这是玉壶春的一贯作风。” 商挽琴略一偏头:“你不想努力让她喜欢你啊?” “我……” 江雪寒自己也有些迷茫了。他想起之前某一天,他站在空荡荡的温家庭院里,看庭院光秃秃的,瓦片坏了也没人修理,才知道温家那败家子竟然不光卖了妹妹的婢女,还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就这样,他还有一身赌债没换干净,把温香连累得很苦。 他当时气极了,真恨不得把那重病在床的男人拽下来揍一顿,可温香含泪拉住他衣袖,说那毕竟是她兄长,是家里撑门户的人。 义愤之下,他往温家跑得很勤,也送了不少东西。 最后,温家的母亲拉着他,眼泪汪汪地说,要是他能成为女儿下半辈子的依靠,她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温香站在荷花屏风后,没有出声反对;一个垂首的侧影,楚楚可怜的动人。 江雪寒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他本以为自己会狂喜,但实际上他更多是不知所措,最后只结结巴巴地说,自己不会乘人之危,温香姑娘的终身大事不能这样草率决定……之类之类。 第二天,温香找到他,一脸感动和景仰,说他真是个好人,从前竟不知道他这样男子汉。她还说:“娘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可对我而言……那并不是‘乘人之危’的选择。” 她抬头仰望着他,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江公子人品贵重、前途无量,他日必登高位,不知愿不愿意……成为一个小女子的依靠?”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旋涡,危险却迷人,看久了会让人坠落。被那样的眼睛看着,他忽然迷茫起来:为什么不呢?他一直仰慕她,一直念着她救命的恩情,念着那份温柔体贴……为什么不? 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一定要重新成为楼主,才有资格成为温香姑娘的依靠。 然而,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人的侧影朦朦胧胧,那是笑意灿烂的眉眼,是 ——少爷,你难道不想成为楼主、副门主,乃至门主…… 那句魔音一般的话,他不想承认,但它一直在他压抑的脑海深处盘旋。 此时他走在细雨纷飞的金陵城中,身体却一阵热一阵凉,好像回到了落月山庄,回到了那过去与现实交织的缝隙中,回到了那无数纷乱的念头里,而那些念头最终都化为一种决心:往上爬。 “——江雪寒?” 这个声音将他惊醒。 他有些太惊,险些跳起来拔剑,而后才如梦初醒,哑声道:“没事。” 她盯着他,露出无趣的神情,扭开头:“我们已经到城门了。” 她移开视线的时候,他心口一阵发闷,但只以为是那些杂乱念头的问题,也就胡乱应了一声。 好在,不久后,镇鬼王到了。 一辆现在早已不多见的牛车,两盏奇妙的蓝焰琉璃灯。戴着斗笠驾车的车夫,行至他们面前时,略抬起了斗笠,露出一张沉闷的面容。 “玉壶春的人?”他声音低沉嘶哑,“王爷在车中。我是镇鬼王侍卫,李恒。” “——阿恒,说过了,出门在外,称我‘公子’就行。”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艳丽而忧郁的脸。他分明在笑,眉宇间的愁云却比雨雾更绵绵不尽。他看了看江雪寒,目光凝在商挽琴身上,而后笑容盛开。 “商姑娘,”他声音柔和,“我们许久不见了。” “约好四月过来,但我手头事务繁忙,耽搁了,实在惭愧。” 商挽琴客气微笑:“这话您可以和表兄说。” 他笑:“我却想先和你说一声。” 商挽琴语气不变,往城中一伸手:“您请。” 李凭风不再多言,又看她一眼,才放下车帘。 雨更大了。 一旁,江雪寒的神色微变,眼中有黑气一闪而逝。 * 镇鬼王确实来得低调,都没穿大周皇室专属的深红衣袍,而是一袭灰白道袍。那颜色正像江南山间的云雾,却让他那张艳丽的脸更加显眼。 商挽琴觉得,就凭他那张脸,都很难低调。 回到玉壶春后,她把人交给乔逢雪,就赶紧溜出了门。江湖惯例嘛,大佬们会面都要先密谈几句,她和江雪寒都不会在场,哦那个李恒也是。 她本来想出去透透气,没想到短短一会儿功夫里,就有不少于十个门中女弟子找她打听,问那个美男子是谁。江湖儿女多豪放,看见美男心动了就要上。 商挽琴凭借高超的打哈哈能力,硬是在没透露李凭风身份的前提下,把一群女弟子应付过去了。 然后灰溜溜重新爬到顶楼,也就是乔逢雪和李凭风所在的一层。楼梯口有人守卫,表明门主有要事,暂时不能随意上楼。 江雪寒和李恒都在门口。 见她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两人都露出了然的神情。 三人站门口,也没什么事做,渐渐就聊了起来。 商挽琴试图向李恒套话,但那侍卫一脸闷闷的,说话却滴水不漏,没透露任何多余的消息。 最后,商挽琴佩服起来:“不愧是王府侍卫,这滴水不漏的本事,怕是练了二三十年吧?” 李恒看着她,那张沉闷的面容第一次发生了变化。他说:“我今年十八。” 商挽琴:……? 江雪寒:……? 两人都不由自主,非常仔细地看了两遍那张脸:浓眉大眼国字脸,眼角和嘴角都耷拉着,怎么看都是一张不少于二十八岁的成熟男人的面容。 商挽琴缓缓道:“对不起,李侍卫,你刚刚是不是少说了一个二字?” 李恒静静看着她。 他的手静静摸上了腰间刀柄。 “玉壶春里,”他语气平平,“允许私斗吗?” 商挽琴干笑:“当我什么都没说。”要是因为质疑对方的年龄,引起两边什么摩擦矛盾,那就是外交事故了,还是不给乔逢雪找麻烦了。 少年的手重新缩了回去。 三人静默片刻。 李恒缓缓道:“算了,其实,我也经常遇到这种事。” 商挽琴立即点头:“我想也是。” 李恒重新看过来:“你可以不用附和。” 商挽琴沉默片刻,肃声道:“但我是个诚实的人。” 李恒陷入沉默。 江雪寒忽然咳了一声。莫名地,他觉得这两人挺谈得来,而他自己对这一幕不是很舒服。为什么商挽琴和他就说不上几句,反而和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能顺顺利利交谈? 这一声咳嗽吸引了另两人的目光,然而江雪寒其实没什么要说的,就憋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喝茶吗?” “不喝。”李恒移开目光。 “喝过了。”商挽琴也移开目光。 江雪寒有点沮丧,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疑起自己说话的本事是否真的太差。 好在,房门及时开了。 “——表妹,雪寒,你们进来一下。”乔逢雪说。 李凭风的声音也传来:“阿恒,过来。” 第五十五章 绕过屏风, 就能嗅到清澈浅淡的香味。香炉中腾着袅袅白烟。乔逢雪不常用香,只有来客时会点一炉,混着房中挥之不散的清苦药味, 就成了独属于他的气息。 李凭风和乔逢雪坐在桌前。桌上摊开一张泛黄陈旧的图纸,像是地图,旁边放了一块骨牌, 就是乔逢雪在落月山庄拿到的那块。 李凭风正指着图纸上的某个地方。 “……北方白骨沙漠有个‘白’字,西北‘风吹沙漠’有白沙滚滚的奇景,‘天河沙漠’有‘白沙鬼城’的传闻。要说‘星沉白沙’,这三个地方都有说法。” “好在,我在皇室秘藏中找到了这个。” 他看向李恒,示意:“阿恒。” 李恒应声上前,翻手捧出一只铜铃, 有点生硬地说:“王……公子。” 李凭风满意一笑,伸手接过,道:“这是‘追龙铃’。”他又看向商挽琴等人,解释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这骨牌其实是地图的一部分, 一共有五份,集齐之后就能打开通向九鼎的道路。” 商挽琴注意到他说的是“打开道路”, 也就是说完成后的地图能直接开个空间通道之类的?那倒是方便。 乔逢雪说:“李公子这‘追龙铃’,难道能追踪骨牌的位置?” 李凭风露出意外之色:“咦,乔门主怎么忽然叫我‘李公子’?我还道你客气得很,坚持称我封号。” 乔逢雪笑道:“怎么好坏了李公子白龙鱼服的兴致。”说话间,他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商挽琴。 李凭风来回看了两人一圈, 表情玩味。 接着, 他开始讲起这“追龙铃”,以及骨牌的来历。 原来, 根据皇室秘籍的记载,九鼎是古老的“神之遗物”,原本在天地中飘荡,直到大周立国,有高人捉住九鼎,将它镇在龙脉之中,护佑国运。 当时,高人已经预见到九鼎会有失落的一天,于是制作了一张地图,又将它分为五份,分别给了五个人保管。 ——合五为一,可得其位。 就是这骨牌。 随着时间流逝,最初的五人早已丢失骨牌,只留下零星的线索。 而那位高人高瞻远瞩,也预料到了这一情形,又炼制了追龙铃,可以感应到骨牌的气息。 然而,时间毕竟过去太久,大周皇室也出了不少荒唐的皇帝,竟然弄坏了这只追龙铃。 “……我多年来竭力修复,也不能让它恢复如初。”李凭风苦笑一声,“不过,只要将它和骨牌放在一起,在一定范围内,就能感知到另一张骨牌的位置。” 乔逢雪看他一眼,笑容不变:“李公子的意思是,要拿着这张骨牌?” 李凭风叹道:“惭愧。” 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笃、笃…… 乔逢雪的手指,敲了几下桌面。 “好。”他将骨牌一推,动作和语气一样干脆,“作为条件,‘星沉白沙’的骨牌归我。” 李凭风眉毛微动:“乔门主说笑了,那我岂非白出力?” “李公子想要白拿我这份骨牌,却不愿自己白出力,这是什么故事?”乔逢雪笑着,和气极了,“也罢,李公子远来是客,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和玉壶春开口。” 意思是:其他就免谈了。 李凭风盯他片刻,击掌赞叹:“不愧是乔门主。不如这样,我们一同前去‘星沉白沙’,等确定了骨牌的大致位置,大家就分头行动、各凭本事,谁先拿到就归谁,如何?” 乔逢雪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所以,这残损的追龙铃,果然只能确定骨牌的大致方位。既然如此,李公子何须费心看守骨牌,与我一同行动就好。” 李凭风默然。 他的视线从手边骨牌流过,轻叹一声,伸手将它推回乔逢雪面前:“不愧是乔门主。” 乔逢雪拿起骨牌,收在怀中,又道:“李公子也不必再兜圈子,‘星沉白沙’究竟是三座沙漠中的哪一座,想必李公子也有定论。”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乔门主。”李凭风重新苦笑,“是,我结合古籍记载,用追龙铃推算一月,算出就是此处。” 他手指点着地图上一处地方,正是西北天河沙漠。 乔逢雪点点头:“既如此,今日李公子好生休息,我们明日便出发。盯着玉壶春的人不在少数,我们一动,其他人也会跟着动,还要快才好。” 李凭风颔首,笑言一句“我今天算是服了”,便站起身。 此时,商挽琴早已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乔逢雪身侧。那只追龙铃要是真能感应到骨牌,那她脖子上挂的这块岂不是危险?还是和乔逢雪挨近点儿,来个混淆大法。 因为抱着这种想法,她和乔逢雪站得很近。 李凭风看了一眼,忽然说:“商姑娘,我的请求一直不变,何时你改了主意,只需与我说一声。” 商挽琴一愣:“什么请求?” 李凭风对她微笑,艳丽的眉眼如夭桃绽放,又带着栀子花般的浓香。 “自然是求娶的请求了。” 哗啦—— 乔逢雪站了起来。他的椅子重重往后退去,发出响亮的声音。 “雪寒,”他不笑了,“带李公子去客房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合心意,就立即调整。” 李凭风转过身,轻笑一声。 “护得真紧啊,这位……表兄。” …… 江雪寒带着那两人去了一处院子。 李凭风一路无言,忧郁静默,最后看了屋子,才客气了几句。 “……人说江南园林‘移步换景’,见了玉壶春,方知不假。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再不能够不满意。劳你费心带我们过来,江楼主。” 刚说完这句,李凭风忽然摇头:“失言了,该称江护卫。可惜……可惜。” 江雪寒听他一句叫错,心里起了刺拉拉的不舒服,又听他这么说,不禁追问:“镇鬼王何出此言?可惜什么?” 李凭风和气地说:“没什么,我不过可惜江护卫一身才华,乔门主却看不到。” 江雪寒本能道:“门主何曾……” “打个赌吧。”李凭风说,“这次去天河沙漠,乔门主不会带上江护卫。” 江雪寒一愣。 他想追问,但不知道这位镇鬼王是不是故意的,当他才要开口,那位贵人就走到了一旁,欣赏雨中的石榴树,那名叫李恒的护卫守在他身侧。他们都背对着他,也再不看他一眼,好像完全对他失去了兴趣。 如果他还是“一门七楼”的楼主之一,镇鬼王会这么无视他吗?江雪寒不禁有了这个念头。 什么王爷不王爷!他烦躁地想,大周皇室都只剩个架子了,还摆什么谱……但各地还是承认大周皇室的地位,也会以得到官职为荣。“世代簪缨”,簪的是什么缨?还不就是那大周名头的缨! 听说,镇鬼王早已控制了朝政,赐予谁官职、剥夺谁的称号,都是他一句话…… 所以说,这种贵人为什么要再三求娶商挽琴?真要是想和玉壶春联姻,门中多少女弟子! 还有,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肯定不可能!门主看重他,他心里都明白,绝不会上这种挑拨离间的当! 但如果,能够搭上镇鬼王的线,多一条路…… 江雪寒盯着那院子。他退后两步,关上院子门,刻意放慢了动作;他好像在等待什么,因为他想起上一次在落月山庄,镇鬼王曾经流露出想要挖角的意思,但直到他完全关上小院的门,那道背影都只是背影。 那护卫李恒给镇鬼王撑一把伞,而江雪寒在院子外,自己撑一把伞。他们的伞是描了金的,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花草,那些线条隐约还像一条龙;江雪寒的伞是金陵最好的铺子卖的油纸伞,但和那把伞一比,还是像灰尘一般不起眼。 两把伞,两个世界。 江雪寒猛一下转身,听见内心痛苦的嘶吼。 ——少爷,如果你是门主…… ——江公子人品贵重、前途无量,他日必登高位…… 高位,高位,什么是高位?那高位在玉壶春里,还是在朝堂之上,他要去哪里获得? 江雪寒忽而清醒,忽而迷茫。他眼底黑影翻腾不休,如天空中雨云沉沉不去。 院中。 李恒到底回过头,看了那禁闭的门扉一眼。 “看什么?”李凭风没回头,背后却像长了眼睛。 李恒收回目光:“公子在他心中种了鬼。” “是我种的吗?”李凭风笑了一下,语气温和而残忍,“人心本就有鬼,我不过是顺手浇浇水,能结出什么果,全看他自己。” 李恒低下头,没吭声,只心想:你明明可以不浇水的。 * 李凭风他们都离开了房间,屋里就只剩商挽琴和乔逢雪两个人。 窗外响起扑棱翅膀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有规律的急促啄门框的声音。商挽琴走过去,轻轻推开窗,就收获了一只带着水汽的银色小鸟。 “啾啾!” 芝麻糖飞了进来,先在窗边甩甩身上的水,才往里跳。它羽毛厚,细雨只挂在它身体表面,一甩就干了。 商挽琴探身出去,找了找程镜花的影子。没看见人,只有回廊阴影里有一点转瞬即逝的波动。她装作没注意,伸手使劲挥了挥,表示感谢。 回头时,看见芝麻糖落在边几上,正歪头看她。见她看过去,它就扇扇翅膀,朝着桌上果子示意。那是一盘新鲜的、水灵灵的枇杷,还有一盘饱满的紫红色杨梅。 乔逢雪坐在桌边,也正看着芝麻糖。他的手就在果盘边上,但没动。 芝麻糖紧盯着果盘,垂涎欲滴,但也没动。 商挽琴看来看去,忍不住说:“表兄,你可以试试把果子递给芝麻糖。” 乔逢雪还是在看芝麻糖,口中说:“恐怕不行,它有些怕我。” 商挽琴去拿了一只枇杷,剥开后递给芝麻糖,小鸟欢欢喜喜地吃起来。她戳了一下它的冠羽,回头说:“我觉得它也不是害怕表兄,就是……有些太过敬畏?” “啾!”芝麻糖忙里偷闲,抬头大声应了一应。 乔逢雪笑笑,不作回答,招手道:“表妹,来,我有东西给你。” 她擦擦手,过去后,就见他摸出了怀里的骨牌,放在她面前。 “表兄这是……”她一怔。 “你一起收着。”他温声道,“李凭风有追龙铃,能察觉你身上骨牌气息,你将这块一起收着,也好有个说法。” 商挽琴看看那骨牌。薄薄的一片,和她胸前挂的一模一样。“这可是通往九鼎的宝贝,”她半开玩笑道,“表兄,你真放心给我拿着啊?”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说。 “就是……万一我也是那些觊觎九鼎的坏人呢?”她慢吞吞道。 他摇头:“那在落月山庄中,你为什么还要说把你那一块都送我?” “也许是我那会儿没想清楚,后来我转念一想,哎呀九鼎可是了不起的宝贝,我竟然也有得到它的机会,贪念一生,就想要抢了!”商挽琴义正辞严。 她说得这么严肃,可乔逢雪看她两眼,却笑出了声:“说得很真的似的。好了表妹,别玩闹了,好好收着。” 又把她当孩子。商挽琴拿起那第二块骨牌,握在掌心。骨牌边缘的棱角被时光打磨得圆润,但用力握着时,还是硌手。 “好哦,我就收下了,表兄真是体贴。”她变成笑眯眯的模样,“等拿到‘星沉白沙’的骨牌,我就把它还给你。” “你倒是势在必得。”他调侃一句。 “有表兄在,还有我帮忙,还能拿不到了?”她理所当然。 他看着她,含笑道:“是,有表妹帮忙,自然无往不利。” 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移开目光:“我是开玩笑的。” “我却是认真的。”他说。 第五十六章 商挽琴愣了愣。 但乔逢雪已经垂下眼, 慢慢喝了一口水,开始说别的事。他说了一些路上的安排,问了一下商挽琴目前的法术水平, 最后说:“够用了。这次出门,只我们两人,虽然我会看顾, 表妹自己也要更小心。” 商挽琴纳闷了:“表兄不带江雪寒?” “雪寒……” 乔逢雪眯了眯眼。窗外雨更大了,显得屋里也很阴暗,虽然点了好几座烛台,但昏昏的光摇曳不定,照得他眼中有阴影起伏。 最后他微微一笑:“他要替我镇守玉壶春,并且,他有重要的选择去做。” “重要的……选择?” “表妹, 人的一生归根结底是由选择组成的。选择哪一把武器、选择修炼什么法术、选择走哪一条路……未来的命运,早已写在当下的选择中。” 商挽琴微微蹙眉:“表兄究竟想说什么?”以前乔逢雪也喜欢暗示和含蓄,但最近他说的话更模糊了,难道是见识了青萍真人的风采后, 决心朝神棍风格发展一下,好唬人?这样子和兰因会的占命师也有点像……呸, 他们不配和乔逢雪比! 乔逢雪放下水杯。他凝视着水面,那里有不停息的、微微的波动;模糊的倒影也一起波动,令他想起了不久前的一杯茶,还有一根悄然垂下的蛛丝。他告诉千丝楼,如果“好友”说出什么不利于玉壶春的话, 就将蛛丝上的毒浸入茶水。从结果来看, 是“好友”自己选择了失明的结果。 而现在,这一杯小小的水面映着他的影子, 看上去竟十分陌生。他自己又在做什么选择?他暗忖片刻。 “没什么。”乔逢雪对着水面,轻声说,“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变得更加尊重别人的选择。” 与其提前掐灭那些什么都还没做的人的生命,他更愿意拉起一把铡刀,等在十字路口的一方;他们走向另一边,自然安全无虞,而若是走向这一侧…… 他露出微笑:“观察身边人会如何做出选择,也颇有趣味。” 商挽琴思索了片刻。 “表兄。”她神色严肃。 乔逢雪看过去。 商挽琴拿起一枚杨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他嘴里! 乔逢雪:……? 熟透了的杨梅果实一捧就出汁,把他嘴唇染成了甜美的紫红色。他下意识“唔”了一声,刚才还深沉的表情一瞬变呆。 “甜吗?”商挽琴问。 乔逢雪还没反应过来,咬着杨梅,迟疑点头。 “甜就多吃一点。”商挽琴笑眯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多吃点甜食,自然就会开心了。” “这是什么依据?”乔逢雪咽了果肉,侧头吐出杨梅核,又说,“而且,我何时心情不好了。” “就刚才啊。”商挽琴说,“你说到什么选择、观察的时候,看上去心情坏极了。” 他默然片刻:“我以为我在笑。” “反正我就是知道你刚刚心情不好。”商挽琴又拿起一粒杨梅递过去,自己也吃一颗,含糊道,“喏。” 乔逢雪垂眼,看着那紫红色的饱满果实躺在她掌心。她皮肤不算很白,掌心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茧,皮肤纹路清晰可见。这并不是一双娇生惯养、会让人想入非非的手,但…… 他接过那粒杨梅。 “我真希望……自己得的是能够痊愈的疾病。” 他咬住杨梅,轻轻地、玩笑般地说出这句话,并且有意模糊了最后几个字,也忽略了她疑问的目光。 * 说真的,商挽琴还是没太懂,江雪寒到底需要做什么选择。 可能是考验一下他治理江南的本事?看看他做决策的水平?如果是这样,那玉壶春里的传言是真的,乔逢雪确实打算再给江雪寒一个机会,提拔他回到楼主的位置上。 江雪寒不去沙漠的话,就少了一个强力打手,但问题应该也不大。 在原著的剧情里,没有镇鬼王的帮忙,乔逢雪也凭自己的本事找去了天河沙漠。而且,他只带了厉青锋一个人。和每次的套路一样,乔逢雪一番辛苦,搞定了一众竞争对手,最后主角撞个大运,轻轻松松拿走了第三块骨牌。 那个故事里,镇鬼王是有力的竞争对手,现在他们联手,“星沉白沙”的难度应该会大大下降。 再说,不还有她在吗。她对“星沉白沙”的剧情记得还算清楚,见机行事,还能让骨牌跑了? 商挽琴心思安定下来。 不过,这天晚一些的时候,等乔逢雪已经将决定告诉了江雪寒,她到底多跑了一趟,去敲响江雪寒的门。 门一开,她观察他神色还算不错,就告诉他:“表兄对你期望很高,你要是还想当回楼主,记得要好好表现啊!” 江雪寒愣了一下,面色明朗起来。这一明朗,就显出他刚刚其实很勉强了。商挽琴看出来了,笑他:“你不会觉得,表兄不带你是不看重你了吧?恰恰相反的!” “我可没那么想……” 这句话配上他不好意思的神态,一听就是嘴硬。 商挽琴又天花乱坠地夸了他几句,夸得他脸都有点红,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好了好了,我哪能不清楚门主的意思,你……” 她以为他又要发表一些难听的论调,却听他声音低下去。 “你,谢谢你安慰我。” 商挽琴一怔,笑容真正灿烂:“不用客气!” 出来后,她撑着伞转了两圈,想着还有什么纰漏。对了,温香。 她就又去找商玉莲:“小姨,我和表兄明日就出发,你……多看着点温香。” 彼时,商玉莲正坐在院子里,仔细保养她的武器,闻言愕然:“什么?你这孩子说什么,看着阿玉?” 她院子里只有一些灌木,没有乔木和花,也没有其他装饰,看着简朴又刚强。唯有商玉莲那一身大红衣衫,耀眼如一团火焰。 商挽琴很干脆地点头:“没错,我直觉里放不下她。她虽然不会武功也不会法术,但她很得人心,还颇有心机,谁知道会做出什么?” 说出这话,商挽琴其实已经做好了小姨发火的准备。这位小姨向来疼爱温香,完全是“我家孩子哪哪儿都好”的溺爱型家长,她有时会感叹,哎,幸好是自己这个冒牌货站这儿,要是真正的表妹面对这一切,心里该多不是滋味。 然而,短暂的惊讶后,商玉莲竟然沉默了。 她看着她,一脸迟疑,几次胸膛起伏,好像就要说出什么。可最后,她还是露出一个笑容:“行了,你一个小孩子瞎操心什么,小姨可是副门主,比你懂。” 那笑容可说慈爱,更别说她还伸出手,摸了摸商挽琴的头。 商挽琴惊讶极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商玉莲:“什么?” “那不然,为什么小姨你没训斥我,说我乱讲温香的坏话……小姨不对劲,不行我得赶紧走,省得你回过神了骂我!” 说溜就溜,商挽琴扭身就飞快地跑了,假装没听见商玉莲叫她。 商玉莲叫了好几声,却见那孩子跑得更快,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孩子脑子里天天都转着些什么呢!” “——别管她脑子里转什么,阿莲,你脑子里到底在转什么呢?” 一道人影从屋中走出。简单的青白二色衣裙,端庄的发髻,还有一张圆圆的、充满亲和力的脸,正是琢玉楼楼主辜清如。 听见好友的话,商玉莲不自在地转了转脖子。 “什么转什么……” “你少和我装傻。”辜清如难得没什么好气,走到她面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阿莲,你到底什么时候跟音音说温香的事?” “我说了啊。”商玉莲装傻,“我跟她说了,小姨不是故意要偏心,实在是一直看着阿玉长大,心里舍不得,但小姨对她的感情也不差……”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装傻的样子和音音很像?都让人能一眼看出来。”辜清如更没好气了,“你明知道,我说的是那二百两银子的事。” 商玉莲一噎。 她久久不言,低头摩挲自己心爱的长鞭。 见状,辜清如在她身旁坐下,语重心长:“阿莲,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疼不疼音音?你要真疼她,就不该这么偏着温香。温香不仅偷了银子,还栽赃音音,她固然可怜,难道音音就活该?” “你这小姨,到底是谁的小姨?” 这句话刺痛了商玉莲,让她一个哆嗦,猛地抬起头:“我……我当然也是疼音音的!” “也——” 辜清如重重强调了这个字。 又一阵沉默,商玉莲尴尬起来,期期艾艾道:“可清如,你看,门主重罚了那金玉楼的死胖子,分明是知道银子的内情,却一点没动阿玉,这就说明……门主也不愿意惩罚阿玉。他从来是个秉公处置的孩子。那么,阿玉虽然偷拿了银子,却多半不是故意要陷害音音。” 辜清如板着脸:“听听这话,你自己信吗?” 商玉莲想说一个“信”字,但迎着好友的目光,她硬是说不出来。辜清如和她都是十几岁来的玉壶春,算下来认识也近二十年,她们多么熟悉彼此,以至于连一个字的假话也能听出来。 半晌,商玉莲长叹一声,终于掩饰不住疲惫的神色。 她将鞭子放在一边,双手捂住脸,片刻后再使劲一抹,仿佛想将那份疲色抹掉,但露出来的仍然是一张疲倦的面容。 “可是清如,我疼阿玉疼了这么多年啊。我知道我不该偏心,我知道她其实有些小气、有些计较、有些虚荣、有些心思深沉,但……我怎么舍得啊。”她喃喃道。 商玉莲五官明艳、骨骼匀净,平时神采飞扬的时候,三十多岁只像二十多,现在神情一垮,那些属于中年人的特点就全部流露出来,让人注意到她眼角和额头的纹路、垂下的两颊肌肉、不再清晰的下颌线…… 辜清如看着好友颓丧的模样,神情和语气忍不住温软下来。但她还是坚决地说:“你总要有个主意。你偏心是你的事,但你不能让音音为了你的偏心而背黑锅。” 商玉莲一震:“你,你说得对。” 辜清如握住她的手:“最起码,你要让温香亲自去和音音道歉。”她说得温柔又坚定,眼神清澈一如少年时,令商玉莲情不自禁惭愧起来。 “好,我……”她下定决心,“这次趁音音他们出门,我会好好说服阿玉,让她和音音承认自己做的事,并且好好道歉。我……我也会和音音道歉。” “这才是我认识的阿莲。”辜清如赞许道,“别说音音今年都要二十了,就算是个几岁的小孩子,也能明显感觉到大人偏心与否。你要还想和音音处好感情,就不能总是逃避。” 商玉莲不断点头。她们同岁,都是三十多的人,也都在玉壶春中身居高位,商玉莲的位置还更高,但她经常感到,在这位温温柔柔的好友面前,自己才是不够成熟的那一个。也因此,她总是愿意听从好友的建议,这让她安心。 “清如,你真是天生的琢玉楼楼主。”她发自内心地称赞。 辜清如鼓励般地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孩子是经不起再三失望的。阿莲,你这次一定要说到做到。” * 临行前,商挽琴将芝麻糖交托给程镜花。这小鸟高兴得很,一点没有离愁别绪,大概是因为程镜花总是很放纵地喂它零食。 商挽琴瞪它几眼,心想这小鸟怎么在原著里就是主角的金手指,到了她手上,连个对骨牌的感应都没有呢。原著里,它堪称加强版追龙铃,要真是那样,她就有借口提前去找星沉白沙,何必等到现在。 罢了,现实总是充满变数。 商挽琴悄悄叮嘱程镜花:“镜花,你帮我多注意一下温香和江雪寒,看看他们有没有做奇怪的事,或者遇到奇怪的人,好吗?” 程镜花有点疑惑,但没多问,很干脆地点头。她一点头,商挽琴就真正放心了。 “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她又说。 程镜花还是乖乖点头。 商挽琴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程镜花比她大,但是要矮一些,头发软软的很好摸,哪里像威名赫赫、神秘莫测的千丝楼主呢。 “有什么事,就让芝麻糖告诉我!但它传达不了太具体的消息,只能传递一些关键词和强烈的情绪,你要记得。”她继续念,“还有……” “还有,芝麻糖自己也有一身本事,我要是遇到什么事,一定会记得让它帮忙。”程镜花小声说,“挽琴,你都说过好多遍了。” “啊,是吗?哈哈哈哈不小心就……” 感觉自己更像老母鸡了,可恶。 第五十七章 到了真正离开的时候, 商挽琴忍不住又多回了几次头。其实是看不见程镜花的,但她坚信对方一定也在阴影中目送她。 她依依不舍得太明显,引起了乔逢雪的注意。他也回头看了看, 目光在送行的人脸上一一滑过。 “表妹在看谁?”他有意无意地问,“担心雪寒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他!?”商挽琴吓一跳,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镇鬼王, 就含糊道,“我就是担心我朋友。” 乔逢雪明白了,眉心隐隐的纹路松开。 “不会有事的。”他温声道。 商挽琴应了一声。她知道,程镜花本领高强,可这不是有那未知的渣男虎视眈眈吗。 不错,虽然一眼都没见过,也完全不知晓对方的为人, 但商挽琴已经单方面推定对方为渣男了。 况且…… 当初,也是一次看似寻常的外出任务,回来之后她就面对了乙水的死亡。她曾怀疑过,自己可能有什么克死朋友的扫把星体质, 那谁知道程镜花能不能扛过去……呸呸,想什么呢, 她肯定没事的! “唉——” 商挽琴长叹一声。所以说,她才不想交朋友嘛。可到底是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一开始,只是为了扭转剧情罢了。 刚叹息了几声,面前就出现了一只摊开的手掌。几粒深紫色的果脯躺在油纸上,汁液将包装纸也染出点点紫色。是糖渍杨梅。 她侧头, 看见乔逢雪的面容。他貌似严肃, 但眼中闪着愉快的笑意。 “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多吃甜食。”他悠悠道,“这是谁说的?我可不记得了。” 商挽琴噗嗤一笑。她拈起一粒糖渍杨梅, 扔嘴里一咬,就是浓郁酸甜的果味。 “我也不记得了。”她一本正经道,“但说得非常有道理,说不定是圣人说出来的呢。” “既然是圣人所言,不妨再多吃一些。” 乔逢雪手里有一个更大的油纸包,油纸包里是许多类似的小纸包,都是分装好的果脯。他抓起一把果脯,塞到她手里。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看来今天这把果脯,我是不能不吃了。”商挽琴摇头晃脑。说着,自己又拆了一个纸包,继续吃起来。 乔逢雪笑意更明显。 他正要说什么,另一道声音却插了进来。 “——原来商姑娘喜爱甜食?宫中御厨有人颇善此道,何时商姑娘肯来,我必让姑娘吃上一个月不重样的甜食。” 李凭风负着双手,目光在乔逢雪身上轻轻一掠,就专注地盯上了商挽琴。他今天还是一袭水墨般的衣衫,绮丽的容貌是唯一的艳色。 商挽琴望着他,心思一动,而后才慢吞吞说:“李公子真客气,可惜我这人就喜欢吃重复的东西。” 李凭风不恼,只柔声道:“不尝遍繁华,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繁华?食如此,人亦然。” 商挽琴:…… 怎么办,无法反驳,甚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李凭风仿佛看出来了她的动摇,嘴角一敲,有意无意瞥了一眼乔逢雪,又说一句“我随时欢迎商姑娘”,就往前走去了。 乔逢雪盯着他背影。他以为自己如常微笑,□□色如霜雪冻结。 * 这次出行,是由玉壶春出车马。 按脚程来算,从金陵到西北天河沙漠的边缘,要走一个多月,这还是快的。接着,就要换成骆驼出行。 在没电没网、路还不平的世界,长途旅行并不是一件美差,更何况还有两个人针锋相对。 李凭风说:“本以为此番能见识大名鼎鼎的千里驹和神行车,看来乔门主是不愿满足李某这个心愿了。” 乔逢雪说:“我也仰慕大周皇室的轩辕车许久了,可惜。” 李凭风叹息:“轩辕车是皇室至宝,一旦出现,人人都知道是我来了。” 乔逢雪微笑:“彼此彼此。” 李凭风摇头:“我还以为,乔门主会舍不得表妹受苦,没想到……”他转头看向商挽琴,一脸惋惜和心疼。 乔逢雪四平八稳:“我的表妹,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李凭风笑起来,艳色如牡丹盛放:“那好,我却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只知道我喜欢谁,就要给她最好的。商姑娘,你更喜欢哪种?” 乔逢雪看似神色不变,实则目光也紧跟而来。 ——就像这样,每轮针锋相对的最后,重点都会落在商挽琴头上。 商挽琴觉得自己头都快秃了。 后来,她干脆借口说去打猎,或者负责守备,好离他们远一些。如果是守备,她就抱着乌金刀背对他们,一副“我正专心戒备所以什么都听不见”的肃穆样子。 侍卫李恒通常在她不远处。他也用刀,是标标准准的大周官方制式的环首刀,配上他挺直的脊背和平展的双肩,是压不住的官军气质。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总是神情认真。但有一次,他们一起去打猎、找柴火的,商挽琴抱着一堆树枝和松果回来,就看见李恒蹲在一棵树下,侧脸还是那么沉默而认真。 “你在做什么?”她问。 李恒好像没听到她的声音,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树下。 走近一看,树下一队蚂蚁在搬食物。一只死去的蝉,被这些小小的黑点挪动着。 商挽琴在他身边蹲下。突然,他整个身体弹了一下,侧头惊讶说:“啊,你啊。” 商挽琴有点无语:“我还跟你说话了。” “我没注意……不好意思。”李恒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刚刚在发呆。” “看蚂蚁?”她问。 “看蚂蚁。”他说。 “嗯……” 他们蹲在树下,一起看了会儿蚂蚁。这个过程其实很奇妙,因为你会一边思考自己到底在看什么,一边看得停不下来。 看了一会儿,不知道谁先开的头,他们开始回忆以前看蚂蚁的经历。 “……那个时候,我们会用矿泉水瓶,就是水囊,装满水,去灌蚂蚁洞。”商挽琴比划说,“有些男孩儿还会把蚂蚁装进去,看它们不停挣扎到被淹死。” 李恒立即说:“我也干过这种事,不过用的是叶子。”他也比划了一下。 “我觉得好残忍哦。”商挽琴说,“但那时候我也没想着要阻止。” “我那会儿没想过残忍不残忍的,就是想做就做了。后来想想,是挺残忍的。”李恒闷闷道,“我就没干过了。” 他们都看着蚂蚁。它们已经把那只蝉的尸体运了很不短的距离。 “其实,”李恒又露出那种愣愣发呆的神情,冷不丁说,“小孩子像恶鬼一样残忍。你要是想训练一只听话的恶鬼,就要挑小孩子。” 这句话唤起了商挽琴的某些回忆,令她不舒服地动了一下。 李恒看过来:“你觉得会有例外吗?” 商挽琴问:“什么?” “例外。”李恒重复道,“会不会有小孩子被挑中,训练成为恶鬼,但自己摆脱了成为恶鬼的命运?” 少年的面容老成而沉闷,像暴雨前的森林,总觉得藏着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藏了什么。 商挽琴盯着他,缓慢地眨动眼睛。她的瞳孔发生了轻微的收缩。 “……不知道。”她站起身,“我们该回去了。” 她抱起树枝和松果,率先迈步。 李恒在她背后站起来,也迈出脚步声。 “商姑娘,你们玉壶春中的……” 她回头:“什么?” 他顿了顿,沉闷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接着说:“公子不是有意针对你,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商挽琴略一眯眼,笑道:“我怎么觉得你刚才想说的不是这个?” “就是这个。”少年侍卫快步走上来,手里拎着一只兔子和一条鱼,“我希望你对公子的印象能更好一些。公子他……第一次这么在乎一个女子。” “在乎我?”商挽琴略一挑眉,“你确定他不是在乎表兄?我只是他用来气表兄的工具人。” “工具人……”李恒咀嚼着这个词,居然露出一点笑容,“好新鲜但又贴切的说法。”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她立即问。 “我没这样说过。”他也立即否认。 商挽琴轻笑一声。 他们不再谈论那两个人,开始谈论今天的晚饭。一路上并不总能遇到驿站,很多时候他们露宿野外,就需要自己做饭。这些天里,李恒做得最多,乔逢雪次之,商挽琴总是帮忙打下手的那个。 “……没想到商姑娘不擅厨艺,而乔门主却很擅长。” “没办法,表兄是个万能的人,什么都会。” “看得出来,商姑娘在乔门主身边很开心。”李恒点点头,像是认同了这个说法,“今天晚上是我做饭,烧烤吃吗?” “吃的。”商挽琴愉快地说,“烤全兔和烤全鱼?” “鱼做个鱼汤,我带了一些干蘑菇。兔子……砍成小块,做小串的烤肉吧。” 商挽琴步伐一滞:“为什么想做这个?挺麻烦的。” “心血来潮。”李恒答道。 他不断往前走,走得很快,每一步的距离都差不多。商挽琴看着他的背影,并没有看出一星半点儿的熟悉。她摇摇头,甩开了那一丝怪异的亲切感。 “等等我。” * 金陵,某处宅子。 温香手里捏着一张绢帕。素色的绢帕光滑柔软,轻薄得过分,连她这样的女儿家也可以用力撕开。她就坐在椅子上,一点点撕着帕子,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地砖。 在她的不断暗示下,江雪寒明明都上钩了。这次他被乔逢雪留下,心里应该更加不满才对,为什么他反而振作起来,笑说什么“这都是门主给的历练,是看重的表现”? 刺啦、刺啦、刺啦…… 帕子被不断地撕扯。 忽然,一道人影出现在前方。阳光从他背后射来,照得他的影子长长拖在青砖上,好像一条鬼影,惊得温香倏然站起来。 “大……大人!”她竟然结巴了一下,惶恐行礼。 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仿佛遮蔽了所有天光。他脸上戴着一张奇异的面具,看不清容貌。 “江雪寒的事,进度如何?” 温香努力镇定心神,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答:“大致顺利……” “真的,大致顺利?”对方笑了一声。 温香打了个寒颤,低下头。她从前以为乔逢雪已经足够有威严,现在才明白,当有力量的人不掩饰自己的力量时,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她感到害怕,同时又感到兴奋,这种压迫感让她产生了另一种安全感,那是对于自己选择的确信。 “江雪寒的态度有些反复。”犹豫一下,她还是说了实话,语气中透出轻微焦虑,“我能看出他有所心动,但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我还需要更多时间……” “更多时间?不是说他很迷恋你,怎么,这‘迷恋’也仅此而已吗?”对方轻笑,“还是说,他迷恋的对象其实另有其人?” 这玩味的语气令温香面红耳赤。她并不喜欢江雪寒,但此时她感到自己的魅力——自己仅有的也是最引以为傲的优势——被质疑了。 “我……”温香咬咬牙,“江雪寒追随乔逢雪多年,当狗当成了习惯,短时间内要他背叛,实在……但,如果大人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就有把握将他变成我们的傀儡!” “哦——” 对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想要什么?” 温香跪下:“请大人赐我更多力量。”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考虑。“你确定?你的身体还不错,但并不是最优秀的,如果接受更多的鬼气……” 温香伏地:“我可以,请大人相信!” 对方忽然发出一串笑声。 “啊,我一直很喜欢这样的场景。” 他走到她面前。视野中,那漆黑的长袍如诅咒一般飘动。冰凉的手落下,按在她的头顶。 “唔……!” 温香的身体不断颤抖,冷汗顷刻低落。她意识模糊,五感褪去,唯有一种念头执拗地支撑着她:这是为了权力,权力,权力……! “我很喜欢这样的场景。”面具人的语气甜蜜如情人低语,“贪婪、嫉妒、自以为是……” “真是最好的恶鬼的胚子。” 大厅的阴影中,放着一架轮椅。轮椅上坐了一个人,这人十分瘦弱,一动不动地看着温香和面具人,眼睛连一下也没有眨动。 两行黑红的血泪,从他眼眶中缓缓流下。 第五十八章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 风变得干燥起来。 重重的山脉不见了,天地广阔起来。路边随处可见的黄色小菊花、铁线莲,也变成了更加耐寒耐旱的植物。 “那不是黄色小菊花, 是苦荬,我们也叫燕儿衣。”李恒纠正说。 十八岁的少年有一张三十岁的脸,懂得也像三十岁的人一样多。 李恒认真看着她:“你是不是在想我的年龄?” 商挽琴打哈哈:“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 他们变得熟悉起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李恒做得一手好烧烤。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他什么都能做。 “不愧是皇室,用起香料来不心疼。”商挽琴肃然起敬。这年头香料还是珍贵之物,哪怕玉壶春是江南的统治者,也并不能像上辈子的路边摊一样狂撒孜然。 李恒一板一眼地说:“我只是公子的护卫, 这些香料都是公子的恩赐。” 他们坐得不算远,李凭风听到了,就会很自然地插话:“若商姑娘来洛京,让阿恒三百六十天不重样地做烧烤, 又有什么难?” 李恒幽幽道:“公子,这还是有点为难的。” 商挽琴笑出声。 但李恒也有他的弱点:怕虫。 这也是他们熟起来的另一个契机。 没错, 李恒害怕那些昆虫,无论是有害的还是无害的。从蟑螂到蜘蛛,再到虽然不是昆虫,但经常和昆虫一起相提并论的蛇,他都很害怕。 他害怕的表现, 是会当即抽刀, 死死盯着对方不动,自己慢慢退开。 商挽琴第一次发现的时候觉得好玩, 也是不大信,就故意捉了一只青蛙,冷不丁拎在李恒面前,说:“哇!” 结果,李恒吓晕了。 是真的晕了。她目瞪口呆,不得不“吭哧吭哧”地把李恒扛回去,心虚地和李凭风认错。 等李恒醒来,她又和他道歉。他挺大度,挥挥手说没事,但她更愧疚了。 愧疚之下,她拍着胸脯保证:“打猎我们一起去,遇到虫蚁蛇鼠都我来!” 不过,李恒害怕这些的话,为什么能够担任镇鬼王的护卫?想想看,如果敌人擅长驾驭毒蛇,那花花绿绿的蛇一放,李恒自己就晕了,还怎么保护镇鬼王?再说,就算不是对敌,出门在外,哪能独绝这些。就前天他们落脚的那屋子,半夜床头还有老鼠蹦跶呢。 李恒闷声闷气地解释:“我带了趋避虫蛇的药物,它们轻易不会靠近。而且,我的法印也有类似功效。” “你的法印是什么?”商挽琴好奇道,“我能不能看看?” 李恒犹豫了一下,还是掐出一个手势,打出一道图案。 一条红色的水墨金鱼,跃然而出。它在半空来回游动两圈,徐徐如烟花散去。 “哇,好看!”商挽琴鼓掌,“我还以为能趋避虫蛇的会是鸟,原来金鱼也可以?” “……这是法印,又不是真正的动物。”李恒有点无语,但脸上也露出笑容,“你的法印是什么?” 商挽琴沉吟片刻,清清嗓子:“少年,你喜欢吃煮鸡蛋吗?” “……嗯?” 两个人蹲在一处,不觉就说了很久。 这是个夜晚,篝火“噼啪”烧着,映亮一旁的车马。两名青年坐在车马和篝火之间,看着那两个人叽叽喳喳不停,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主要还是商挽琴在笑。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一起站起来,往远处跑了一段,好像是打算去偷一个蜂巢里的蜜。 李凭风将几根干燥的树枝扔进火堆,笑叹道:“乔兄,看来,还是他们少年人聊得来啊。”经过二十多天的旅程,他的称呼已经调整到了称兄道弟的一档。 乔逢雪说:“不行。”语气很坚决。 李凭风愣了一下:“什么不行?” “我不同意。”乔逢雪板着脸。 “你不同意什么?”李凭风茫然道。 “这门……”乔逢雪终于回过神,掰断了手里的小树枝,“没什么。” 李凭风却已经反应过来,闷笑出声。笑了一会儿,他故意叹了口气:“我多年来头一次对姑娘心动,人家却不领情。不过,假如商姑娘心中有人,我也愿意成人之美。” 乔逢雪的眼神倏然就钉过去:“李公子说什么?” “我说,阿恒名义上是我的护卫,实际我对他,和弟弟似的。”李凭风语气认真,“我可以收他当干弟弟,这样一来,就能配上商姑娘了吧?” “不行。”乔逢雪不假思索。 “为什么不行?”李凭风却像来了兴趣,又看了那两人一眼,闲闲一指,“他们一个十八,一个二十,正是同龄人,还聊得来。阿恒除了身份差点,本领、人品一样不差,成婚后我给他个官职,他也是堂堂正正的官员,比随便一个江湖闲汉,岂不是好一百倍?” “不行。”乔逢雪还是说,眉毛却拧了起来,像是心烦意乱,“表妹说过她不想嫁人,我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谁说要违背商姑娘的意愿了?”李凭风嘴角一弯,“她才多大,正是想法多变的年纪。我十几二十岁那会儿,天天想着要离家出走,去隐姓埋名地游历,闯出一番名声之后,再乘船出海,再也不回来,只给天下留一个逍遥神秘的传说——可现在我在做的事,和少年时想的完全不同。” “乔兄,你难道不一样?”他语重心长,“你现在想的、做的,和十几二十岁时相比,可还一样?” “自然不同。”乔逢雪面无表情。 他望向那两人的背影,只觉心脏跳动时带上了一点刺痛。他难以表述这种情绪,甚至自己也不大想得清楚,只能盯着不放,表情渐渐变得难看。 和他相反,李凭风的笑容扩大了。他宛如乘胜追击,优哉游哉地说:“乔兄,你看上去这么不情愿商姑娘嫁人,是为了什么?” 乔逢雪拧眉:“什么意思?表妹和我亲妹妹没什么两样,她的人生大事,我怎能不慎重。” “真就为了这个?”李凭风挑眉,神情一瞬十分锐利,“对乔兄来说,商姑娘真就是妹妹?” “……什么意思?”短短时间内,他问出了相同的句子。 “我还以为,是乔兄自己心悦商姑娘呢。”李凭风慢悠悠地说。 乔逢雪倏然睁大双眼,错愕难言。片刻后,他想要反驳,想说自己这么个病恹恹的状况,哪能拖累表妹,想说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出于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之心,绝无越界之心,毕竟他深知自己人生的尽头注定是虚无一片,怎能……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果真没有吗?他反复询问自己,果真没有任何越界之处吗? 他僵硬地坐在原地,心乱如麻,久久不能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李凭风说: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乔兄,你和商姑娘,谁是那个折花人?” * 阿嚏—— 商挽琴揉了揉鼻子。 “着凉了?”乔逢雪问。 “不是,只是太干燥了。”她继续揉鼻子,眯眼看看天空,“西北的干燥真是名不虚传。” 太阳亮得惊人,相比起来,江南的艳阳都像蒙了一层温情脉脉的纱布。不过她早有准备,从马车里翻出两顶大草帽,给自己戴一顶,还想给乔逢雪戴一顶。 青年偏头拒绝:“不像个样子。” “那也比晒伤好。”商挽琴追着非要给他戴帽子,“表兄我跟你说,如果是那种能晒黑的皮肤,不遮阳也没什么,但你这样晒不黑的人,就最容易晒伤,所以一定要小心!” 他回头飞快看她一眼,目光有点奇怪。“对,我就是身体不好。”他声音闷闷的,赌气一样。 商挽琴愣了一下:“谁跟你说这个了?喂,表兄,你怎么突然这么孩子气了?” “我才没有。” 话虽如此,他还是坚持偏着头。这样热的环境里,他终于换上最轻薄的夏衫,但中原王朝的衣服,再怎么轻薄,也比西北的服装裹得严实。 小镇上的居民们,都用有点促狭的目光看着他们。 “中原人,不换衣服的话,容易中暑的!”他们有人忍不住喊道,嗓音嘹亮,好似能一直传到天际,“早晚你们要穿袄子,现在大中午的,就该穿我们本地的衣服!” 另外就有人嚷嚷起来:“对对对,可以来我家看看!服饰都便宜卖了!” “看你家不如看我家!” 这是中原王朝与天河沙漠之间最后一座城镇,名叫“红木镇”。过了红木镇,就是茫茫无际的沙海。据说沙漠绿洲中还有一些聚落,但必须有向导带领才能找到。 李凭风有些好奇地看着四周,李恒撑一把黑色的伞,把他遮得严严实实。 “乔兄,商姑娘说得对,你看这里人人都戴头巾、穿得轻薄,我们也该入乡随俗。”他扭头说,“不然,就有些太显眼了。” 商挽琴知道他说的“显眼”是什么意思。在路上时还好,一到红木镇,四面八方那种窥探的目光就多了起来。 玉壶春门主的动向本就惹人注目,自从乔逢雪在落月山庄得到骨牌,盯着他的人就更多了。他和李凭风突然出发来西北,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和“星沉白沙”相关。 乔逢雪正观察路人。 红木镇还算是中原治下,生活着不少汉人,但地处西北,不免糅合了更西边的文化。有高鼻深目的胡商在这里经营,人们穿的服饰也更大胆奔放,大大方方露出大片肌肤,女子会用轻纱再遮盖一层,但若隐若现,反而更动人。 换衣服的话,表妹也会…… 君子慎独。他强迫自己收束思绪,不去思考不应该思考的画面。 “也好。”他有点僵硬地说。 商挽琴眯起眼睛。什么呀,明明同一件事,她追着他讲道理,他死活不干,可李凭风一说他就同意了? 她抱起手臂,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一圈。总觉得这两人莫名有了点交情……是她的错觉吗? 四人先将车马寄存在红木镇当地一家铺子里。这间铺子应该是李凭风的,因为那掌柜对他毕恭毕敬。李凭风好像也不怕他们看出来,还介绍说,这边匪气很重,如果没有靠谱的熟人,很容易掉坑里。 至于衣服,同样也在这里备好了。 强烈的阳光和蓝天,最容易催生人类对色彩的追捧,西北的服饰也是如此。商挽琴有点笨拙地换上了缀着小金片的黄色刺绣短背心、扎着长腰带的束脚长裤,再套上一层轻纱外套,把头纱戴上(可以防晒)。另外还要带上厚实的皮袍子,以及一沓取暖符箓,因为夜里很冷,需要保暖。 她是第二个走出屏风的。乔逢雪已经换好了,正站在外面。 出来的时候,她第一眼看到了门外的骆驼。四头骆驼温顺地站在那里,有一头稍矮一点,正嚼着草呢,忽然就转头来看她,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眨巴着,厚厚的嘴唇翻出一个笑的表情。 商挽琴的心一下被击中了。 她奔过去,试着摸矮骆驼的额头。动物不闪不避,接着脖子一伸,用脑袋贴了她一下。 她抱住这颗头,心都要化了。 “我可以骑这头吗?”她回过头,眼巴巴地看着乔逢雪。 青年也换上了本地的服饰。他一身蓝白为主的服饰,长发侧束在旁,缀着彩色的珠子;露出的肌肤是一种月白的颜色,肌肉线条清晰流畅。不再那么文雅、柔弱、毫无攻击性,反而像一头外表无害,却不经意亮出爪子的猛兽。 西北的阳光强烈地分割了门内和门外,她略眯着眼,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忽然偏开了头。 “……都行。” 他的声音也有点模糊,像被阳光烤得融化。 第五十九章 “先找向导, 休息一天,明天再出发。” 这是李凭风的建议。 要探索天河沙漠,必须由经验丰富的本地向导带领。天河沙漠是一片地形、气候都很复杂的区域, 五月正是冰川融化的季节,沙漠中的季节性河流随时可能水位暴涨,不少进沙漠的人都是在穿越季节性河流时被洪水冲走。 在沙漠中死于洪水, 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很多人称之为“恶鬼事件”。但即便是在商挽琴前世,这种事也会发生,她更倾向于这是单纯的自然事件。 不过,如果恐惧、迷信的人太多,这种情感就很容易滋生出真正的恶鬼。 有时商挽琴会觉得,人类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 李凭风似乎已经联系好了向导, 说要等对方抵达红木镇。在此期间,他们可以给骆驼喂喂食,培养一下感情,也可以去逛一下红木镇。 红木镇有不少西域来的商品, 香料也比外地便宜,而且就随便堆在地摊上。还有一些亮晶晶的彩色宝石, 总是被喊出高价,但那些老板看似淳朴热情的笑脸背后,总是藏着一点狡黠。 商挽琴喂了一会儿骆驼,就被外面的热闹吸引了注意。她正想去逛逛,忽然感到一阵头疼。 是从后脑勺、脊椎往上一些的地方传来的疼痛, 像一根筋被猛地抽紧, 持续的疼痛中还夹杂着一阵尖锐的耳鸣。 商挽琴猛一下抓住门框,慢慢弯下腰。她试图忍耐, 但那种剧痛不可遏制地从她表情的细节透了出来。 子蛊……? 附近有兰因会的骨干? 潜伏在她大脑中的子蛊,因为太长时间没发作,几乎被她遗忘。这小小的蛊虫,只能被特定的法决驱动。 兰因会中,掌握法决、知道她身份的人,不超过五个。 商挽琴抬起眼,试图观察四周有谁不对劲,但汗水打湿了她的睫毛,夹杂着生理性的泪水,让她视野一片模糊。 她勉强思考着,盯着玉壶春的人不少,现在来红木镇的人也不少,谁都有可能,兰因会的线人本就无处不在…… 但是为什么?这份警告是为什么? 她的任务,勾引乔逢雪…… 所以,有谁觉得她的任务做得不够好? “表妹……?!” 直到被人打横抱起,她才感到自己在不断发抖。子蛊就是这种恶毒的东西,能让任何人失去对身体的掌控。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没没事……我肚子疼而已……” 感谢苍天,她现在正好来大姨妈,本来还在暗中抱怨很不方便、为什么男人不用忍受这一点,现在只庆幸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之后的事,她就记不大清楚了。面对过激的疼痛,身体开启了自我保护的本能,模糊了她的意识。 隐约记得有人给她喂药,她还喊了一句“我只吃止疼药”,手腕还被人拿着把脉,她紧张了一瞬自己会不会被看出身体不对劲,旋即又想到兰因会早就做足了准备。 她慢慢睡了过去。 梦里有人在唱,“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 再次醒来,已是傍晚。 她愣了一会儿,发现窗外真的有人在唱这首歌。但歌词是对的,曲调不对。 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坐了起来,扒着窗户往外看,看见了一个背影。夕阳西下,冷风扑面而来,她吸了吸鼻子,看见那是李恒。 少年的声音不算好听,大约也有些走掉,但他唱的确实是她熟悉的歌词。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 他忽然不唱了,回头道:“你醒了?我去通知公子和乔门主。” 商挽琴怔怔片刻,轻声问:“那是哪里的歌?” 李恒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原来你听见了。那是我家乡的小调,不过我离家太久,只记得这几句了。” “那是哪里?”她有点执拗。 李恒说了一个地名,遥远又陌生,是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只知道在海边。 商挽琴慢慢说:“我以为你是王府的护卫。” “我又不是家生子。”李恒有点奇怪,语气也很自然,“那年闹饥荒,我就被爹娘卖了,一路到了洛京,幸好有公子买了我。” 原来如此…… 李恒又说:“你在担心什么?放心,是掌柜的女儿照顾的你,她刚刚才去吃晚饭。” 商挽琴笑笑,谢过他的体贴。她紧绷的双肩放松了。她刚在想什么?她竟然会以为……她暗暗失笑,紧接着又想起子蛊的事,心沉了下去。 她敢肯定那是一个不满的警告。没错,以“勾引”的标准来看,她对待乔逢雪还是不够暧昧,可问题是,谁能把这件事看得这么清楚? 她盯着李恒的背影。 她缓缓举起手。左手小臂上,刻着两行血痕般的字。 ——你是否忘记了自己的任务?我一直在看着你。 在她读完的瞬间,那两行字就消失了,如同从未出现。 商挽琴面无表情,脑海中依次闪过李恒的脸、李凭风的脸,还有这家店铺的人的脸,甚至是四周那些行人、摊贩…… 不行——停。 她按住太阳穴,深吸一口气。疑神疑鬼只会害了自己,先冷静下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院子的门开了。 “表妹。” 乔逢雪快步走来,身后还跟着李凭风。后者的表情有点奇怪,一直盯着乔逢雪,好似有什么新的重大发现。 商挽琴正要回应,却嗅到了一种淡淡的血腥味,还混合着皂角的味道,就像有人沾了一身的血后努力清洗过,却终究洗不干净的味道。她很熟悉。 她抬起头,发现乔逢雪散着长发,水汽未干。西北的夕阳硕大血红,正好悬在他背后,好一股苍凉悲壮之感。 他的手搭上她额头,微凉。 “不烧了。”他松了口气,原本紧绷到极致的神情缓和不少,“疼到发烧,我还担心是……” 他没说完。 李凭风走进房间,忽然笑了一声:“乔兄觉得是有人暗算,安置好商姑娘后,拎着软玉剑就出门了,还真逮住了不少想做手脚的人。商姑娘仔细品品,他这会儿身上血气都未尽呢。” 乔逢雪神情倏然严厉:“镇鬼王!” 李凭风抬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看着商挽琴的目光却颇有深意。 商挽琴才明白那股气息从何而来。可是,这种听上去就很暴烈的行为,真的是乔逢雪能做出来的吗? 一瞬间,她甚至都怀疑这个乔逢雪是不是被人掉包了,其实他是兰因会的人伪装的,来试探她。 ……爹的,兰因会真是一个能轻易让人发疯的东西。 商挽琴瞟了一眼李凭风,又瞟了一眼窗外。左手小臂还在隐隐作痛,那两行文字的警告印入心底。她必须更加小心,否则不光会害了自己。 她抬起手,抓住乔逢雪的衣袖。 “表兄……”她声音变得很轻,带着迷茫之意,“你觉得,我是被人害了,才这样疼吗?那你能不能……” 她拉过他的手,将额头抵上他的手臂。 “让我靠一下,我就靠一下。”她低声说,“一下下就好。” 夕色落在她身上,照得透明的纱衣宛如不存。她埋着头,长发往两边垂落,一截脖颈泛着暖瓷般的光,一直延伸到两片薄薄的蝴蝶骨。她向来是明丽活泼的,此时却像一只瑟瑟不安的小动物。 乔逢雪突然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李凭风看他们一眼,走出门外。 李恒守在门口,站得笔直。 “阿恒啊,”李凭风一脸郁郁,“你家公子我,到底哪里不如乔兄呢?难道,我也该拎着剑去刺几个人?” “公子样样都是最好的。” 李恒恭敬地回答。 李凭风看他一眼,笑笑,轻飘飘地说:“净说谎话。” 少年的脊背,不着痕迹地颤了颤,像伪装的枯叶蝶不小心抖动翅膀。 * 沙丘起伏。 风一吹,细密的沙子就迎面扑来,吹得人满头满脸。要不是出发前就戴上了有兜帽的斗篷,一行人大约已经成了沙人。 哪怕是这样,商挽琴也感到头发缝里全是沙。如果张嘴说话,那更是会吃一嘴的沙子。 向导却很自豪,大声地夸耀说:“我们天河沙漠的沙子,是最细腻、最洁白的!用它来烧制器皿,十分漂亮!” 向导是个二十岁的姑娘,肌肤被风沙磨得坚韧,有洁白的牙齿和爽朗的笑容,带着异域风情的五官美丽夺目。她名叫流云,是大绿洲部落头人的女儿,也是李凭风早早联系好的向导。 天河沙漠里有很多绿洲,流云来自最大的一个。他们的部落也叫琉璃部落,因为他们占据了天河沙漠中最大的琉璃矿。 琉璃矿是天河沙漠的特产,可以用来炼制上等的辟邪金器,在四处都很畅销。也因此,琉璃部落非常富裕。 流云一边说话,眼睛一边不停地看向李凭风,睫毛长长的大眼睛里,情意和喜悦都如流淌的金色阳光。 商挽琴骑着骆驼,和乔逢雪并肩而行。 “表兄,”她压低声音,“你看出来了吗?流云喜欢李公子。” 乔逢雪看她一眼:“关注这些做什么?” “好玩。”她笑眯眯,“你说,李公子喜不喜欢她?” “……不知道。”他看上去有点无奈。 商挽琴抬眼看他:“那你说,到现在了,我喜欢的人会不会有一点也喜欢我?” 他呼吸陡然一滞。 但商挽琴已经骑到了前面,去和李恒说话了。少女少男并肩而骑,不多时就传出笑声。 乔逢雪神情不变,手用力握紧缰绳。 “……我们正常从红木镇走到大绿洲,要花费至少三天!”流云告诉他们,“但你们是我们的贵客,所以,我会带你们走捷径!” “捷径?” 见他们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流云自豪起来:“是我们自己修建的捷径,阵法!不光你们中原人擅长阵法,我们也有自己的本领!” “往这里来!” 不多时,风改变了。 风沙忽然变得更大,遮蔽了艳蓝色的天空。骆驼们的脚步放缓,商挽琴也侧过头,躲避那些扑向眼球的沙子。 这时,一阵凉气袭来,面前的风沙为之一清。 乔逢雪在她身边,手上兰草图案闪着微光。 “这样应该会好一些。”他目视前方,没有看她。 商挽琴也看向前方,不觉唇角勾起。 “嗯。” 阵法的光华闪烁,被风沙恰到好处地遮蔽。这种风沙也是对阵法的保护,防止被人看出阵眼,或是偷学了去。 流云走在最前面,掐出一串法决,口中念念有词。她念的不是中原的语言,而是音乐般不断起伏变化、音节相连的异族语言。 隆隆—— 地面竟然裂开了。 一条舒缓的斜坡道路,出现在众人面前。 “走!” 流云一骑当先。 众人也跟上。 等所有人都走进去之后,背后的入口关闭了,前方的光芒亮起来。 “嚯——” 众人不由自主发出惊叹。 眼前竟然是一座宫殿般的地洞,脚下的路是半透明的,曲折向前延伸;两旁有小山丘一般的矿床,上面结着一簇簇的矿石。从被削去的截面上,清澈透明的石头闪闪发光。 “这是……琉璃矿?!”李凭风反应过来,低喊道。 “没错,这里就是我们的琉璃矿!”流云更挺起了胸脯,看看李凭风,神情里闪过羞涩甜蜜,“我阿爸说过,谁若是和我成婚,谁就能享有一半的开采权!” 她显然在暗示什么,但李凭风只是笑笑,称赞几句,并不接话。 流云有点失望地看着他,嘟哝一句“中原人真难搞啊”,就愤愤地走在了前头。 商挽琴噗嗤一笑,觉得这位琉璃部落的小公主还挺可爱的,直率天真、热情似火。 一路上,两旁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许多男男女女,身上只搭了零星的布料,手里拿着镐,不断挖掘着矿石。 手拿鞭子的人在中间走来走去,不时挥鞭打人、怒骂出声,而在看见流云的时候,他们都会伏地行礼。 “那是……”商挽琴迟疑道,“奴隶吗?” “——对,他们都是我们部落的奴隶!”流云听见她的声音,爽快地回答,“商姑娘,你可别同情他们,他们都可坏了,要么是部落罪人,要么就是战俘,这些人世世代代都该给我们做苦力,让他们活着就是最大的恩赐!” 商挽琴长长“哦”了一声。 两旁的奴隶们也都听见了这话,但他们并无反应。那一张张麻木的脸,鲜有完好的:他们大多被割去了一部分五官,脸上都刺了字。 她看着看着,渐渐皱眉。 李凭风回头看她一眼,忽然叹息一声:“还是太惨了,是不是,商姑娘?” 流云倏然回头盯着他们! 商挽琴忽然感到了一种轻微的怪异感,让她脑海中有某根弦绷紧了。她一边思索这种怪异感的来源,一边面色如常地回答:“别人的家事,我们不好评价的。” 流云的神情放缓了。她笑起来,灿烂夺目如宝石:“商姑娘,你真是个明辨是非的人!”说着,又瞪了李凭风一眼,带着娇嗔之意。 商挽琴默不作声。 让她想一想……她得把现在的情况和原著对照一下。 第六十章 “星沉白沙”这段剧情, 是围绕一个委托而展开的。 天河沙漠最大的绿洲属于琉璃部落,而琉璃部落供奉着一棵千年古树。树根有一汪泉眼,会源源不断冒出清澈甘美的泉水。 这是琉璃部落的生命之泉。 但前段时间, 生命之泉突然干涸了。 现在正是沙漠的雨季,部落还能依靠冰川融水生存,但当短暂的雨季过去, 干净的水源就是大问题。 焦急不已的头人发出委托,谁能解决古树泉眼干涸的问题,他就告诉对方白沙城遗址所在。相传,白沙城中埋藏着古王朝的宝物,谁若得到,就能成为天下首富。 而当“星沉白沙”的卜辞出世,一众人等自然认为, 骨牌就在白沙城的遗址当中。 原著中,乔逢雪和李凭风,还有一帮竞争者,全都是这个思路。他们解决了古树泉眼的危机, 拿到了通往白沙城遗址的路线图,之后机关算尽, 一边合作一边竞争,在城中又是一番惊险斗争。 当时,厉青锋也在剧情中,但他受了伤,只能留在部落里养伤, 结果他的金手指作出提示, 引导他下到古树下方,找到了一层隐藏建筑。自然, 这里才是真正的藏宝地,骨牌也在这里。 所谓的宝物其实是一把神剑和一本功法,也被厉青锋取得。 乔逢雪回来后得知此事,虽然遗憾,却丝毫没有和义弟争夺的心思。此时,琉璃部落向他提出请求,说他们的头人其实患了重病,必须得到沙漠中一头猛兽的心脏做药引,才能痊愈。他们说,乔逢雪是天下第一驱鬼人,请他务必帮忙。 乔逢雪答应了,独自前往沙漠的荒芜地带中,也顺利完成了任务,带回了心脏。 琉璃部落对他们千恩万谢。 但当晚,他们就在乔逢雪的饮食中下了毒。 商挽琴记得,有一个细节是,当乔逢雪质问他们为何恩将仇报时,琉璃部落的人含着眼泪、痛心疾首地说,他们也不想的,是兰因会威胁他们的,还贡献出了一句名台词: “乔门主,你不是说过愿意搭救头人吗?如果我们不答应兰因会,我们的头人也保不住性命,乔门主你既然答应了救头人,就应该好人做到底!” 好人做到底,意为搭上自己的命去换陌生人的命。 厉青锋气极了,但急着将乔逢雪送回玉壶春救治,就扔下狠话说“日后再算账”。但后来,厉青锋就像忘记了这件事,琉璃部落也再也没有出场过。 啧,对这样一群人,费心救人干嘛呢,不如扔包鹤顶红在泉水里得了。 商挽琴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乔逢雪去救那群白眼狼的头头。什么猛兽心脏,做梦去吧。 但…… 她盯着流云的背影。红衣的部落女儿,如火焰鲜活,比宝石鲜亮。刚刚那一丝怪异感,宛如是她想多了。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在无尽的挖矿声里,他们走了出去,重新来到沙漠中。 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直接占据了视野。那棵树树干笔直、有一圈圈的纹路,没有横生的枝干,只有顶部的树冠向四面八方展开,接近正圆形。因为线条过于规整,它竟然有一种人工养成的感觉。 流云跳下骆驼,张开双臂装了一圈,缀着宝石和金子的头纱旋转流丽。她停下来,面对一行人,兴奋又自豪地笑着。 “这就是我们的神树——登云树!” 商挽琴仰头看去,看见树冠被阳光照得通透发亮。那些叶片呈现出一半红色、一半绿色的状态,红是殷红如血的红,绿是泛着白的绿,好像被人嚼过又吐出来一样的质感。 一种本能的不舒服从喉咙升起。她的身体本能地排斥它。 她收回目光。 前方,一群人簇拥着一名高大的男性,朝他们走来。那名男性戴着金子做的、嵌宝石的冠,胸前挂着一串琉璃石做的装饰,手里还拿着一根黄金杖。 “欢迎,欢迎我们的贵客——我们琉璃部落期盼已久的来宾,也是我们日夜向天神祷告求来的救世主!” 男人的面容已经胖得看不清五官,油光发亮的皮肤挤出一个热情的笑脸,代表着他心中的善意。 流云飞奔过去,张开双臂拥抱男人:“阿爸!” 这位,就是琉璃部落的头人了。 * 琉璃部落的头人名叫远山。 和商挽琴记忆的一样,远山很快说出了琉璃部落的困境,指着登云树愁眉苦脸,又请求他们解决这件事。 抢在所有人之前,商挽琴率先发问:“远山头人,你认为泉眼干涸的原因是什么,恶鬼吗?” 远山头人迟疑道:“我确实从登云树根部,感受到了恶鬼的气息……” “既然如此,为什么远山头人不亲自解决?”商挽琴一脸真诚的疑问,“我听说,远山头人是天河沙漠上最强大的驱鬼人,有‘金’级的实力,你亲自出马的话,一定什么恶鬼都不在话下!” “这个……” 远山头人愣了一下,用征询的眼神看向另外几人。 李凭风和琉璃部落比较熟,当即会意,开口道:“头人有苦衷的,我们也不为难……” “我也想知道原因。” 清冷柔和的声音,却是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李凭风。 乔逢雪直视着头人,神态温和,目光却逼人:“不听一听原因的话,我们不会帮忙。” 商挽琴望向他,他也看过来一眼。目光一碰,说不上有什么含义,但她感到了一种“对方站在我这边”的安心感。 远山头人看李凭风也不说话了,只能露出苦笑,部落其他几个人也相互交换眼色。 流云斜卧在一旁,见状一急,索性站了起来,说:“阿爸,这有什么好瞒的?你不是教过我,对待朋友要诚实?李公子他们远道而来,也愿意听我们的请求,我们怎么能连内情都不告诉他们?” 远山头人叹气连连,最后下定决心。 “好吧,是这样的,我的心脏生了病,已经很难使用大型法术,也不能再拿动我的刀了!现在我是沙漠上的弱者,只能用祈求我的朋友们对我仁慈,帮帮我心爱的部落。” 他说得诚恳,神情还夹杂着痛苦和羞愧,并不似作伪。 流云心疼地抱了抱她的阿爸,又跑到李凭风面前,有些娇蛮地说:“李公子,你是我们的朋友,你一定会帮我们的,是不是?” 她又带着暗示,说:“阿爸都说了,谁能解决泉水的问题,就给谁前往白沙城的地图!到时候,我亲自带你去,你想找什么,我都帮你!” 李凭风显得有点招架不住,投来求救的目光,但无论是商挽琴还是乔逢雪,都假装没看到。至于李恒,他只是一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优秀护卫罢了。 歪缠一轮,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答应了。一行人本就是冲着骨牌来的,线索送到眼前,哪有不拿的道理。 琉璃部落立即喜笑颜开,表示准备好了晚宴,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起。 商挽琴借口不舒服、不胜酒力,吃了几口之后,就溜了出来。 琉璃部落虽然自称部落,但他们的建筑水平并不低。在巨大的登云树的笼罩下,一片片院落、二层的楼房分布开,中间还有小小的河渠,其中水流浅浅,蜿蜒而去。 这里的屋子以黄色为主,通过彩绘、雕花的多少以及精美程度,就能看出房屋主人的地位。 夜晚,灯火一团团地照亮。抬头时只能看见密密的树冠,星星只在远方的天地之间散布着。饶是如此,沙漠的星空也比中原更加清澈明亮。 要不要建议青萍真人搬家到沙漠?商挽琴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在沙漠中观星,一定比在多云雾的西南看得更清楚吧。这么说来,有名的占命师难道不该是沙漠的特产? 她站在高处,放眼望去。除了屋子和河流之外,还能看见散落的田地,有一些是甜瓜、小麦,还有一些绿油油的,开着红色的花。 “那是什么?”她嘟哝一句,在晦暗的光线里努力分辨。 分辨的时候,她也在等。心里数着数,一,二,三。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 “那是棉花。” 乔逢雪的声音响起:“现在是棉花的花期。” 商挽琴露出笑容,但没有回头。她踢了踢脚边的石子,说:“我就知道表兄会出来。” “哦?为什么?”他停在她身后不远,没有上前。也许是夜晚宁静,他的声音也宁静起来。 “因为表兄也不能喝酒,还有,因为表兄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还有……” 她背着手,一只手掐住另一只的手腕。 “我觉得,”她望着天边的星星,露出笑容,“看见我出来后,表兄也会追出来的。” 他呼吸的声音,是不是加快了呢?太安静就是这点不好,总能放大人的每一个细节。 “表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还是望着星星,“等集齐了骨牌、找到了九鼎,表兄,你想许什么样的愿望?” 脚步声再次响起。 他走到她身边。 “表妹呢?”他问,“你想许什么愿望?” “我……说实话,有点矛盾。有两个选择,我都很想要。”商挽琴伤脑筋地说,“想不清楚该选哪一个,怎么办啊?” 他忽然笑了,说:“我也是。” 商挽琴有点意外:“嗯?” “我也有两个选择。”他慢慢地说,仿佛正在深思,“一个是原本做好的打算,一个是后来新发生的愿望。若是选择前者,总觉得心有不甘。若是选择后者,那原本下定的决心,又算怎么回事?” “表兄具体是指什么?”商挽琴感兴趣了,“我帮你参考一下吧!” 他笑:“你自己都矛盾,还帮我参考?” “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人总是对自己的选择很迷茫,可对别人的困局就看得清楚。”商挽琴大言不惭,“表兄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那好。”他居然很干脆地就答应了,“我以前的愿望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商挽琴愣了一下:“这么圣光照耀……啊不是,这么泛泛的吗?” 刚说完,头就被轻轻敲了一下。 “后来的愿望是……”他顿了顿,“我希望能像普通人一样。” 商挽琴以为他在开玩笑,噗嗤笑出来:“普通人?表兄你这个笑话不是很好笑,但我给你面子哦,我笑了。” 他也含着一点笑,侧头望着她。 “我希望像普通人一样健康。” 柔和的声音,被沙漠夜晚的冷风一吹就散。唯有眼神深深,是侧头避开也能感觉到的热意。 “我只是担心,这个愿望会不会太自私了?” “什么,自私?不会,没有的事。”她恍然回神,有点结巴地说,“那,那你可以再想好一点,可以当天下第一健康的人,不用只是像普通人一样健康……” 他笑意更明显。 “不过,”他说,“现在我有了一个新想法。” “什么……?” “我……” 他深呼吸一次,仿佛接下来要说的那句话,对他而言很困难。但他还是坚持说出来,以一种状似平静的音调。 “那个愿望,我想给你。” * 金陵。 江雪寒踏入温家的时候,原本比较兴奋。他最近在谈一桩生意,如果谈成了,玉壶春每年的利润能多一成!这样一来,他重回楼主之位就更有希望了。 除此之外,那种自己就能选方向、做决定、拍板与否都牵动他人喜怒哀乐的感觉……也让人上瘾。 但一进温家的院子,见到温香扑过来的时候,他的兴奋就迅速褪去,变成了一种关心。 “江公子……你帮帮我!” 温香捏着手帕,含泪抬头,面容好似枝头的花,颤巍巍在风里摇晃,垂落几点露珠,令人心头一疼。 也许是他的错觉,可一段时间没见,温香举手投足比从前更吸引人,令他心神凝聚,着魔一样地黏在她身上。 “温香姑娘,发生什么了?”他止不住语气温软。 温香站稳了,还是摇摇欲坠的模样,轻轻拭泪。就连她落下几缕的鬓发都那样动人。——江雪寒一边觉得有点奇怪,一边忍不住产生这样的感受。 “江公子,阿兄他……阿兄要将我嫁给南边的江家去!” 南边的江家?那不是……江雪寒神色陡然结冰。 “怎么回事!?” 温香垂泪道:“江家出了一大笔钱,要我去给他们家主做妾,阿兄就答应了……” “岂有此理!你兄长在哪里,我来与他分说!”江雪寒勃然大怒。 温香转身看去。 不远处,隔了光秃秃的花坛,有一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消瘦的人,背对这里。仿佛知道江雪寒的目光,那人突然发出一声沙哑的冷笑。 “我的妹妹,当然是我做主!江雪寒,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管我家事?” “区区一个护卫,给江家提鞋都不配!” 江雪寒一愣,脸陡然涨得通红,一句话险些蹦出来:江家,你知道我和江家什么关系?如果我当初答应,现在就是江家的第一人! 然而,如果只是如果。 他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并没有那样的身份可以作为反驳。 ——少爷,假如你回来,就是江家的大少爷…… ——少爷,你若是门主,要谁没有? 魔音一般的话,再次在他头脑中盘旋。 恰是时,温香又轻轻拉住他的衣袖。那芙蓉泣露一般的无助面容,令人心都要碎了。 “江公子……对不起,是我不该提这样的非分要求。” 她忽然收手,后退一步,捂住脸。 “如果江公子还是楼主,当然能帮我,可现在……这是我的命,唉,这就是命!” 她的话语仿佛有魔力,可以深深引入人的心底,勾起那些压抑的、纷乱的情绪。江雪寒头脑一阵混乱,忽而又想到一道明艳的倩影,忽而又想到她看向门主的目光。 最终,这些情绪凝成了一个疑问:为什么他看着的人,都只看着门主? 笃笃笃—— 忽然有人敲门,惊得江雪寒脊背发麻。 “阿玉,你在吗?我来看看你!” 是商玉莲的声音。江雪寒想起来,对了,她一直很关心温香姑娘。 商玉莲,副门主…… 他盯着大门,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但又很有道理的念头:如果他暂时不能是门主,为什么不能是副门主呢?是副门主也可以啊,就可以想帮谁就帮,想要谁就要…… 他紧紧盯着大门。 在他身后,温香露出一双眼睛,也盯着他。 在之后,花坛边的那道背影一动不动,头略略垂了下去。但这一幕,院子中的两个人都没放在心上。 第六十一章 金陵。 程镜花忽然扭头, 盯向某个方向。她的脚步已经下意识动了,却被一句话绊住。 “程姑娘,你怎么了?” 她回过头, 看见越春秋的脸。那是一张浪子才有的不羁的脸,深邃的眼睛只看着她。 “我,”她局促地说, “我突然有点事,想去那边看看……” 越春秋失笑,深邃的眼睛略眯起来,月牙一样温柔。他说:“不是说好一起等到晚上,去河边放烟花?” 程镜花又看看那边,再看看青年,十分为难:“可是, 我,我……” 她今天还没有去看过温香!她懊恼地发现这件事。她明明答应了挽琴,要多看着江雪寒和温香,但实际上, 她虽然每天都会去看一眼,却都是匆匆一眼。 要说原因……越春秋最近总是找她。他邀她踏青, 给她看远方带来的稀罕玩意儿,带她去听说书。 她发现自己很难拒绝他。 就像现在,程镜花绞尽了脑汁地想要离开,但抬眼一看见青年的眼睛,她就难以说出让他失望的话。不能对他失望, 她就只能对自己失望, 急得汗都出来了。 青年看她片刻,像是发现了她的着急, 叹了口气:“程姑娘要是真的着急,就去吧。” 程镜花一愣,不敢相信他竟然这么体贴。 青年微笑:“心慕一个人,哪能不为她着想?那……明天同样的时间,老地方?” 程镜花感激莫名,重重点头。她向着天空吹了声口哨,不多时,银色的小鸟就落下来。芝麻糖已经长大了一圈,头顶红色的冠羽也拔高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还带着五彩的细闪。 程镜花往温家的方向跑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回头道:“越公子,你,你真是个好人!” 越春秋一愣,但笑不语。 他目送程镜花消失,自己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很正常地和别人打招呼,很正常地买点小玩意儿,还很正常地呵斥了一个偷儿。 等回到租赁的房屋,他关上门,神色就忽然阴沉下来。 另一个人坐在他的院子里,正自斟自酌。 对方头也不抬,闲闲道:“人跑了?你不会失手吧?” 越春秋两边嘴角往下垮,脸色难看得惊人。但他低下头,恭恭敬敬一行礼:“大人放心,对付这种内心软弱的小姑娘,属下手到擒来!” 对方发出一阵轻笑。 “啊哟,叫千丝楼楼主为‘小姑娘’,你也真有胆子。当然,你也没说错。我希望你真的能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毕竟,我们查出她是千丝楼楼主,也费了不少功夫。” 说话间,那人换了个姿势,撑着脸,一脸沉思。 “说起来,原本不该你去做这件事……可谁让我们布置好的人临时出了意外?醉酒意外而死,哼哼,谁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乔逢雪说是正人君子,却也不算没有手腕。” 越春秋还是低着头。听到“乔逢雪”这三个字时,他面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 对方像是察觉了,忽地大笑起来。 “怎么,心怀怨恨?其实我真的很奇怪,乔逢雪对你是够好的了,不要命地救你,还把你带回来潜心照顾,你为什么对这个‘好兄弟’恨得让他去死?” “嗯?为什么不说话?凌言冰——凌公子!” 啪。 那人没动,但空气化为手掌,清脆地扇了越春秋一巴掌。 越春秋——凌言冰,被打得跪倒在地。 他没站起来,还顺势磕了个头。 “大人令我重见天日,此恩,属下毕生不忘!”他哑声道,“至于乔逢雪……只是个重名重利的伪善之人,不配统领一方!这江南,这天下,只有大人配拥有!属下是弃暗投明而已!” “哦——弃暗投明。”对方品味着这句话,“真会说话。罢了,兰因会也需要有些能说人话的东西。你记住,不要动用法术。” 那人指着凌言冰的眼睛。 “我将恶鬼的眼睛种在你身上,让你恢复视力。但你和恶鬼不大相配,还要慢慢稳固力量,现在动用法术的话,很容易露出破绽,听明白了?” 凌言冰再次重重磕头。 “属下恭聆大人教诲!” “嗯。还有,温香那边很忙,你再多绊着千丝楼楼主一些。” “遵命!” * 夜晚的沙漠,冷得刺骨。 商挽琴在前胸后背贴了好多张取暖符箓,套一层贴身劲装,再裹上皮袍子,从窗户翻出来的时候还是被冷得哆嗦了一下。 她呼了口气,看到白雾模糊了窗边的彩绘。 琉璃部落安静如死。 她走向中央,往巨大的登云树方向前进。那里烧着火光,靠近之后,她身体一转,藏到了阴影中。 一支穿着甲胄的六人小队,守卫在登云树周边。巨大的树根有一处裂开,从中溢出泉水,并沿着开凿的水渠流淌而下,汇入琉璃部落的河流中。 白天的时候,并没有这些守卫。而且…… 商挽琴眯起眼,瞳孔放到最大。她看见,树根溢出的泉水少得可怜,而且带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鬼气。 书中说,登云树泉眼出问题,是因为水源处盘踞了一只恶鬼。现在看来,好像是这样没错。 但有点奇怪啊。商挽琴心想,自己看书的时候不带脑子、懒得想,现在考虑一下,琉璃部落明明有自己的兵力、有自己的驱鬼人,而且看上去战力不差,那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去驱鬼? 按书上的说法,那恶鬼很狡猾,但不算特别强。 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纸上画了简单的图画,是一张凶神恶煞的鬼脸。她手指一扬,飞出纸片,再一掐法决。 灵光一闪,那纸片化为一只沙鼠。这是沙漠中最常见的动物之一。 小小的沙鼠挖了个洞,没入地下,飞快地朝登云树而去。 商挽琴左眼中出现了沙鼠的视野。 粗壮的树根虬结向下,缝隙中透出上方的火光;水流折射着橙红的光,越靠得近,越能听见汩汩的流动声。 沙鼠来到树根边,扒着缝隙往里看。 只见泉水平流一小段后,就往下方落去。下头黑洞洞的,有个不小的空间。 这泉水是从下往上流的。她记得,这水源尽头是一只巨大的蟾蜍,是古王朝的重宝,能吸食沙粒、喷吐清水。但它被恶鬼当成了栖息之地,慢慢不再吐水。 原著中,主角一行人会在白天调查登云树,但一无所获,而且琉璃头人会告诉他们,夜晚的登云树不能靠近,这是“神的旨意”。 浪费了几个白天,把琉璃部落熟悉得差不多之后,乔逢雪才会提出冒险在夜晚靠近登云树。 登云树下有一座衰颓的建筑,可能是古王朝的祭殿,蟾蜍就在祭坛的中心。大家解决完蟾蜍恶鬼后,就匆匆离开了。殊不知,在树洞入口附近还隐藏着一个密室,密室中有一只宝箱,宝箱里就是骨牌。 当初看这段剧情的时候,商挽琴还有点佩服,所谓“灯下黑”,谁能想到骨牌其实就藏在起点? 她暗中掐几个法决,让沙鼠从缝隙中钻进去,开始搜索洞穴内部。但洞穴内部大得出奇,沙鼠搜寻需要很长时间,她回头看看房间,不想惹人生疑,就留下沙鼠,又悄悄回去了。 离开时,她抬头看了一眼树冠。白天时半红半绿的叶子,在夜晚成了模糊的黑影。登云树被推崇为神树,这样的事物通常汇聚了许多正面的、积极的情感,有很强的辟邪作用。 这样一棵神树的根部,为什么会有恶鬼盘踞?商挽琴心中疑惑。可惜书中剧情并无解答,她无从得知,只能悄悄离开。 长夜漫漫而过,等将近天亮的时候,沙鼠终于传来画面,找到了密室入口。商挽琴记下方位,再掐法决,驱散了沙鼠。 神经终于放松,她才能睡下。 感觉没睡多久,就有人来敲门。 “商姑娘,商姑娘,商姑娘——” 嗡嗡嗡,嗡嗡嗡,魔音穿脑似的,把商挽琴从梦中拽起来。她最近可能烧烤吃多了,居然梦见和乙水一起蹲在山里吃烧烤,她还在和乙水念叨,说什么“今后我们一起出山,我带你去吃西北烤肉,他们的羊和这边不一样,听说可香了,还一点膻味都没有”。 梦中的乙水还是那样沉默却灿烂地笑着,不断点头,眼里写满了满足。她看着,心里突然特别难过,不明白这个人比自己更惨,被割掉了舌头、没有自保之力,比山里的草芥还脆弱,可乙水为什么还能笑得仿佛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难过得想哭的时候,就被魔音穿脑拽了出来。 商挽琴打着哈欠爬起来,下床时还趔趄了一下,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李恒的身影。 少年已经穿戴整齐,脸上还有汗、头上冒白汽,一看就是起得很早,还晨练完毕的勤快人。 “商姑娘,该吃饭了。”他很客气地避开目光,不看商挽琴睡得一团乱的头发。 “好,谢谢……”商挽琴又打了个呵欠,“早饭吃什么?” “酸奶,水果,烤肉,还有饼。”李恒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不疼了吧?” 商挽琴愣了一下,忽然捂着肚子,斜靠在门框上,语气虚弱:“哦对,你提醒我了,我还是很疼的!” 李恒瞪大眼看她片刻,有点不高兴地说:“我觉得你在骗我。” “答对啦!”商挽琴粲然一笑,“谢谢你关心我,我去洗漱了!一会儿早饭见!” 少年挠挠脸颊,露出一个淳朴的笑容,用力点头:“嗯,一会儿见!” 早饭是在大厅里吃,琉璃部落的头人、流云都在。一个大圆桌,上面摆满了沙漠特色的菜肴。 桌上放着很大的玻璃水瓶,里面泡着薄荷叶子。商挽琴打了一路呵欠,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薄荷水,“咕嘟嘟”地灌下去,才觉得真正清醒过来。 “昨晚没睡好?”乔逢雪坐在她身边,抬手又给她倒了一杯。 “有点……失眠。”商挽琴刚觉得自己清醒了,就又打了个呵欠。其实熬夜一天不算什么,主要还是她用了大半宿的法术。唉,日子不同喽,想当年她用这么个小法术真是手到擒来,现在续航半夜就犯困。不过,她并不后悔。 青年声音放轻:“是因为我说的话,让你困扰了吗?” 商挽琴怔了怔。她侧头看他,见他目光不闪不避,好似能照亮迷雾、指引道路的晨星。她握紧水杯,慢慢喝了一口。 “也不算吧。”她说。 “但你昨天没有回答。”他紧接着说。这声音像一只手,在她想回避的时候不由分说抓住她,也让她再次回忆起昨夜天边的星星,还有那番关于“愿望”的对话。当乔逢雪平静地说出,要把愿望让给她的时候,她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不知所措,所以她愣了一会儿后,就借口说困了然后跑掉。 商挽琴又喝了一口水:“还没有拿到东西,现在讨论这些太早了。” “所以,你想要吗?”乔逢雪的声音还是那么紧跟着响起,清淡平和,像江南一缕春风吹到了西北,让风沙都变软,“那个愿望。” “这个嘛……” 商挽琴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猜!” 他一怔,但她已经伸手去拿切好的甜瓜,嘴里高高兴兴地说:“吃饭了吃饭了!表兄,你吃葡萄吗?吃吧!” 一小串晶莹剔透的紫色葡萄,就放在他面前。 乔逢雪拎起葡萄,又去看她。只是一桌子早饭而已,她却那样高兴,见了哪样食物都眼睛发亮,这个也说好吃、那个也说好吃,边吃还边说话,两边脸颊就鼓起来,像只傻乐的仓鼠。 他噙着微笑,看她吃一会儿、侧头和李恒说一会儿话,再吃一会儿,再和李恒说一会儿话…… 看着看着,他有些怔怔起来。镇鬼王说过的那些“养子”、“官员”、“相配”之类的话,再度浮现他心头。 同龄人,或许确实更合得来。而和他不同,这个少年有健康的身体,大约头脑也比他更健康。 他感到口中泛起一阵苦涩。不错,她曾说一辈子不嫁人、要跟着他去看更大的世界,然而自己是个什么情况,自己难道不知?凭他一副残躯,又能护她多久。 若说九鼎的愿望…… 乔逢雪忽然站起身,说一句“出去透透气”,就快步往外走去。刚出门,他就弯腰捂嘴,压出一阵咳嗽。他不想惹任何人注意,摸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这是郑医仙特意为他制作的,能免去熬药的麻烦。 自从坐稳玉壶春门主的位置,他就从不惮于在人前流露病色。咳嗽也好,疲惫也罢,总归没人敢说什么。 唯有刚才,看见两个健康活泼的少年人谈笑,他忽然不想显出自己病弱的一面。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对自己的怨愤。 但身后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 “表兄?你还好吗?” 她身上还带着早饭的香味,扑到他身边,温热的手扶住他。“怎么回事,你难道中毒了!?” 声音里的急切和紧张,让他愣了愣,竟有些出神。 “……没有。”他慢了一会儿才回答,溢出几声咳嗽,“出来吃个药。” 她睁大眼,狐疑地盯他一会儿,慢慢才放缓神情。“你别一惊一乍的吓人啊。”她有点抱怨,语气却是温柔的,还来给她拍背,“表兄,你要保重好自己,我真不想你有事。” 他闭了闭眼。沙漠的阳光在迅速热烈,照得他皮肤都有些发痛;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真切活着的感受。 “回去吧。” 他说。 第六十二章 “登云树的叶子, 一直都是这个颜色吗?” “不是的,以前都是绿色,现在才变成这样。” 琉璃部落的人们都聚在登云树边, 七嘴八舌地回答。 商挽琴站在一旁,看李凭风他们搜集情报。李凭风被人围着,不再那样忧郁, 反而显出种意气风发。相较之下,一旁的乔逢雪就冷清不少,淡淡笑着、淡淡说几句,目光清寒锐利,令他周围的人都不敢贴太近。 流云本来在李凭风身边陪着,慢慢觉得无聊了,就跑来和她说话。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流云像一头野生的小鹿, 好奇地问了很多江南的事,突然又说:“商姑娘,你戴的琉璃项链真好看,这琉璃石就算在我们部落, 也是顶好的矿石才能产出!我阿妈给了我一串,要我压箱底的, 成色也就和这个差不多呢!” 商挽琴下意识摸了摸颈前。这是乔逢雪送她的那一串。 流云靠近过来,研究着:“就是挂的这个金子,太怪了,像小孩儿戴的!” 商挽琴笑:“这是长命锁,本来就该小孩子戴。可我表兄坚持要加上这个, 真没办法。” 流云好奇道:“哦, 你表兄就是乔门主对吧?是他送你的项链吗?” 商挽琴点头。 流云一脸恍然,露出热烈的笑容:“那你们成婚的时候, 邀请我去玩好不好?也把李公子一起叫上!” 她一脸“看我有心机吧”的得意表情。 商挽琴被呛得疯狂咳嗽。直起身后她第一反应是去看乔逢雪,却见他侧过了身,根本看不见脸,只有一个漂亮的后脑勺。 流云还眨巴眼睛:“你怎么啦?” 商挽琴干笑:“你误会了,表兄就只是表兄。” “什么?那他为什么送你这个。”流云惊讶地指着项链,“沙漠上人人都知道,男人送女人琉璃宝石的首饰,就是在求婚!” “误会了误会了。”商挽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肯定不知道这个风俗!” “真的吗?”流云疑惑地偏着头,像小鹿发现新鲜事物,眨着机警的大眼睛一阵思考,“那……好吧。可我觉得乔门主对沙漠不陌生啊……唉,你们中原人,可真是难懂!” 她看了李凭风一眼,忽然起了迁怒,跺跺脚,跑一边去了。 商挽琴摸着项链。水晶琉璃的项链,无论在什么环境都是温凉的,细腻地贴在皮肤上,有时她几乎忘记它的存在。 她又去看乔逢雪。这一回,他偏过脸来了。一开始,商挽琴觉得异族的服饰没有广袖长袍合适他,但现在他凝望过来,侧编的长发垂落脸旁,又有几缕编不住的碎发随风拂动,她才忽然发现,他虽然总给人以清冷柔和的印象,但眼睛是浓郁的:线条浓,颜色也浓。别人的眼睛是眼睛,他的眼睛像映着寒星的清泉化作。 这样一双眼睛,一旦看谁看得认真,就也看得很深。 她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涨了起来,像一只被吹足了气的纸袋。 也许是恶作剧之心作祟,她没有多想,指着项链,用口型对他说: ——我也送你一串! 他的眼睛略微睁大,一种明明白白的错愕出现了。紧接着,他扭开脸,只留小半张侧脸;依然是沉静的,只耳朵有些红。 商挽琴愣了愣。她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现在那玩笑之心淡了,一种别的滋味浮上来。她说不好那是什么滋味,最后只能轻轻一笑。 过了会儿,人群散开,那几人走了过来。远山头人还跟着,叮嘱道:“记住了,只能白日探查,这是千百年来敬奉神树的规矩。” 言毕,也不离开,就站在原地盯着他们。一旁有巫师打扮的人,拿着跟栓了很多彩色布条的手杖,不停舞蹈着什么,最后手杖往树根处一指,那里就出现了一条向下的道路。 背后的部落成员呼啦啦跪了一片,都朝登云树磕头,念念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商挽琴问,“下去看看?” “问题出在根部,当然要下去看看。听说下面空间极大,商姑娘可会害怕?”李凭风身上还留着那种意气风发,他好像是可以从人群中汲取力量的类型。 商挽琴看他一眼,往乔逢雪身侧站近,还伸手抓住他手臂,理直气壮道:“我不怕。就算我怕,想到有表兄护着,我就不怕了!” 李凭风一愣,目光打个转,神情有点似笑非笑起来。 他想说什么,但李恒突然抱拳道:“我也会保护公子!”有意无意地打断了他。 李凭风看了自家护卫一眼,微微一笑,说一句“我自然相信阿恒”。声音有点懒懒的,那种意气风发也散去了,忧郁重新归来。 商挽琴暗忖:到底是不是他?不大看得出来。 正想着,她觉得手上一空。原来乔逢雪抽出手臂。 “走吧。”他说,盯着树根,眉尖略蹙,显出严肃的神气,“确实有恶鬼的气息,表妹,跟紧我。” 商挽琴的目光掠过四周。 “好。” 她上前一步,和他靠得更紧了一些。他好像没察觉,只盯着黑漆漆的树洞里,只捏着风灯的手更紧了,露出清晰泛白的指节。 在琉璃部落的目送下,四人依次走进树洞。李恒走在最前面,商挽琴执意走在最后面。 潮气扑面,黑暗也铺面。商挽琴收敛心神,专注地看着前方。 走。不停地走。背后的光亮和人声渐渐远去,地下的世界渐渐展开。 商挽琴暗中做判断:这段路程和她预设的相比,差别不大。 从入口往下,他们先是被密密麻麻的根系包围,不久后,树根分别往四周延伸,一片高而广的空间出现在他们面前。断壁颓垣随处可见,地上还残存着砖块,道路断断续续,地面凹凸不平。凹陷的地方有些积水,时不时会有涟漪泛开,甚至有鱼和青蛙忽地蹦出来。 滋啦。 商挽琴一刀穿透了一只青蛙,收刀时没见血光,只有一阵牙酸的腐蚀声。那只小小生物化为一滩黑色液体。 “都有鬼气。” 她和乔逢雪对上目光,后者点了点头。 “这里曾经有一座恢弘的建筑。”乔逢雪的目光慢慢逡巡着。 “和白沙城有关?” “可能是白沙城,也可能是其他古王国。”他说,“天河沙漠吞噬过的古王国,并不止一个。” 商挽琴喜欢他用的这个词,“吞噬”,说不出原因,就是喜欢。 “沿着水流走吧。” 地面在明显倾斜,越来越陷入地底,而细细的水流却往外淌。 溯源而“下”,不时地,头顶会掉下来一块石头,或者脚下会突然塌陷一小块,但问题不大,几人都顺利地躲了过去。李凭风还夸一句“商姑娘好身手”,商挽琴还没回话,乔逢雪就说:“表妹在武功一道,很有天赋。” 商挽琴回忆了一番自己在玉壶春的表现,觉得自己还是当得起这个评价,就骄傲地应了一声,还补充说:“现在法术也不错了!” “原来是这样。”李凭风很感兴趣似地,“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见识商姑娘的法术?阿恒,你笑什么,你见过?” 少年侍卫突然发笑,又连忙止住笑声,用沉闷不出错的语气说:“公子,我没有见过商姑娘的法术,但见过商姑娘的法印。” “竟然比我先,我都要嫉妒了。”李凭风笑叹道,“商姑娘,能不能让我也见识一下?” 乔逢雪咳了一声。 商挽琴瞥他一眼,笑眯眯道:“会有机会的。” 这时,路走到了尽头。 三级台阶往上,抬起了一片广阔的平台,平台中间堆着不少碎片,像是曾经放了一座雕像。 水流流进了台阶底部,而前方是完整的墙壁。他们在四周探查一圈,没有找到任何出路。 “怎么会是死路。”李凭风皱眉,“商姑娘,乔兄,你们可有什么看法?” 乔逢雪摇摇头。 商挽琴考虑了一下。她想要入口密室里的骨牌,但密室打开有两个前提,一个是按下吐水蟾蜍腹部的按钮,另一个是解开密室入口的机关。原著中,乔逢雪他们在打斗中无意按下了按钮,又一无所知地离开,留下厉青锋误打误撞解开机关,才拿到了骨牌。 而要找到吐水蟾蜍,就得夜里下来探查。 原著中远山头人有没有阻止夜晚探查?她总觉得没有,可又有点不确定,说不准是她记错了。 商挽琴就开口道:“不如试试晚上过来。” “远山头人不是不让晚上靠近?”却是李恒开口了。 商挽琴说:“要解决问题,哪能畏首畏尾的。他们那么渴望解决泉眼的问题,却又不准晚上靠近,我觉得很奇怪。” “确实奇怪。”乔逢雪也说,“不妨回去问问远山头人。” 李凭风看看他们,点头道:“我没有意见……商姑娘?” 原来商挽琴走上了平台,正蹲在那堆碎片边。她端详片刻后,伸手进去翻找什么。 “表妹在找什么?”乔逢雪问。 “等等……啊,找到了。我就说有什么东西在闪光。看。”商挽琴举起手,手中是一朵睡莲。这睡莲刚好能被女子掌心托住,是用琉璃宝石雕琢而成,从底部往上,呈现出由绿而粉的渐变。 “一朵琉璃睡莲!”她愉快地说,“一看就很值钱,对吧?” “还有这种东西?”其他几人都吃了一惊。唯独乔逢雪,除了吃惊之外,他神色中还有些许古怪。他久久地盯着那朵琉璃睡莲,仿佛想起了某些遥远的记忆。 但他的神色太细微,没人注意。商挽琴更是在仔细端详睡莲。 她记得,这琉璃睡莲是西北古王国的遗物。当王国在岁月中崩塌,这脆弱的莲花却留了下来;它损失了一些细节,主体还保留得十分完好,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在原著里,是厉青锋发现了这朵睡莲,觉得很漂亮,就留了下来,后来送给了某一位红颜知己。这莲花曾受人虔诚供奉,有清心定神、驱逐邪祟的作用。 “我先找到的,就归我了吧?”她目光闪闪地看着几人。 乔逢雪毫不犹豫地点头,又看向李凭风。他一个字没说,只目光清幽锐利,看得后者苦笑。李凭风无奈道:“我如何要与小姑娘争个装饰品了?乔兄,勿要这样警惕。” 乔逢雪神色稍缓,客气地拱拱手,说:“冒犯了。” “乔兄,你可没真觉得冒犯吧。”李凭风幽幽说道。 商挽琴见没人异议,就高高兴兴跑下来,跳到乔逢雪面前,将莲花往他面前一递:“那好,表兄,我送给你啦!” “送我?”乔逢雪吃了一惊,“为什么?” “回礼。”商挽琴指着脖子上的项链,“有点借花献佛,不如表兄你的精心,你就勉强收一收吧?” “啊。” 忽然,李恒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如此。公子说过,琉璃部落中,男子求婚用琉璃首饰,女子求婚用鲜花。商姑娘,你在求婚吗?” 空气陡然安静。 慢了一会儿,商挽琴才咳了一声:“我们又不是琉璃部落的人,李恒你要是再胡说,我就捉十条八条蜈蚣放你枕头底下!” 李恒立即抬手捂嘴,用眼神示意自己的乖顺与臣服。 李凭风眼神闪了闪。他唇边那苦笑的、老好人一样的弧度还在,眉眼却多了些阴郁。但这阴郁也只片刻,很快他就收敛了神色。 “商姑娘,若是求婚,你这可不够诚心。琉璃做的花,毕竟不是鲜花。”他也跟着打趣,“五月的沙漠绿洲不乏鲜花盛开,我可以带你挑选一番。” “好了,李公子,对着女儿家一再开这种玩笑,有些过分了。”乔逢雪不轻不重地说一句,接过那朵睡莲,放进腰间口袋里,动作很小心。 做完这些,他才对商挽琴点点头,说:“表妹有心了。” 商挽琴本来是笑眯眯的,可看见他动作那么仔细,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那朵花似的,她心中忽然一跳,本要继续调侃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她只是上前一步,重新站在他身侧。 “表兄别和我生分。说不定今后……我还送你更多呢。”她低声说。 他笑了,忽而一拍她的头,声音异常柔和。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第六十三章 回到地面的时候是中午刚过, 远山头人听说他们走到了死路,也没怎么失望,只说他们的人探查时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头人还说:“今天又来了一些其他的中原朋友, 主动说要帮助我们,真是神树的恩典啊!” 他赞美了一番神树,其他部落成员纷纷应和。而在他们之外, 确实有些中原人的面孔在窥视这里,他们并不掩饰自己的目光,还大大方方朝商挽琴等人拱手。 还有个人干脆大声喊道:“乔门主,镇鬼王,咱们有忙一起帮,有宝贝何不同享?” 两边目光一对,针尖麦芒一闪, 接着就是一些假笑和客气话。 只有远山头人很高兴,说:“为了欢迎远方来的热心朋友,今夜我们要通宵畅饮,跳一整夜的舞、唱一整夜的歌!” 此言一出, 几人眼神相互一碰,知道今夜探查是没戏了。 正在沉吟间, 李凭风忽然上前一步,低声对头人说:“远山,你们试过夜里探查吗?不如今夜……” 远山头人一愣,神色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但因为横肉堆满了他的面庞, 分辨不出那表情代表什么。 “不行……绝对不能在夜晚靠近登云树!”他重重一敲黄金手杖, 四周居民都敬畏地低下头,“那会给部落招来不幸, 所以绝对不可以!” 这严厉的声音传递出去,让四周都一静。而短暂的寂静过后,那些中原来客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没有说话,却都多看了登云树几眼。 远山头人也看出来了,立即再敲敲手杖,大声喝道:“所有人都必须起誓,绝不在夜晚靠近神树,谁不起誓——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头人的眼睛瞪得极大,那两只略混浊的眼球,一瞬间像要突破他眼眶的限制、突破那些褶皱的肉的限制,直愣愣冲出来似的。不光是他,周围其他部落之人也忽然瞪起了眼睛;这些人不发一言,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外族人。 商挽琴脑袋中的弦再次绷紧了。她余光瞥见一抹红,扭头看去,发现流云站在不远处,也那么直直盯着她。女孩儿脸上没了那明丽如火的笑,大眼睛像两只黑洞。 “——起誓!” 头人的黄金手杖,再次重重敲击在地面。 一只手竖了起来。 李凭风竖起右手,缓声道:“我李凭风发誓,一定不在夜晚靠近登云树,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说完,他飞快看了李恒一眼。李恒也竖起右手,重复了一遍誓言内容。 乔逢雪瞥他们一眼,也竖起右手。他说话之前,看了商挽琴一眼,目光很稳,之后叙述誓言时,他的语速比平时要慢一些。 商挽琴耳朵一动,也像他们一样,举手发了誓。 他们都发过了誓,压力就来到其他中原人身上。那些人无不变色,但又忌惮着什么,心不甘情不愿地发了誓。只有少数人神态沉稳,一看就有应对的办法。 等回到院子,门一关,四人站在院子中,彼此看看,先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商挽琴开口道:“李公子,你好像是故意提醒远山头人,我们想在夜晚行动啊?” 她有点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凭风。 李凭风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摇头:“商姑娘高看我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唉,最近奔波劳累,都给我累糊涂了。但这的确是我的失误,我不会推责。” 说罢,他神色肃穆,对众人行礼。 商挽琴扯了一下嘴角,还想说什么,但手里被乔逢雪轻轻一捏。 “李公子既然不是故意的,今后多注意就好。”乔逢雪咳了两声,很和气地说道,“况且,我们发誓不能‘靠近’登云树,却没说不能‘进入’登云树下方。这登云树下范围极广,想要找到另一条进去的道路,想必不难。” 驱鬼人的誓言,讲究语言与内心想法一致。如果心里想的是“我不能靠近,更不能进入登云树下方”,那无论怎么玩语言游戏都没用。相反,如果心里想的就是“我不靠近,但不妨碍我进去”,那誓言就相当于无效。 李凭风立即道:“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阿恒,你呢?” 李恒闷闷点头。 “商姑娘?”李凭风一脸苦笑,“情况紧急,恕我不能直接开口……” 商挽琴迎着他的目光,眯了眯眼。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语气平平,“但如果让流云知道你玩这种花样,一定会气得大骂‘你们中原人就是狡猾’,说不定再也不喜欢你啦,李公子。” “是么?”李凭风一叹,又是忧郁的样子,嘴边却泛起微笑,“那对她而言,也无非少了一桩求而不得,反而是好事。” 他面容艳丽又忧郁,眼中却藏着冷酷的意味。 “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商姑娘,乔兄,方才琉璃部落的异常,你们都察觉了吧?”李凭风接着道。 “自然。”乔逢雪说,“只有些许异常,但我的确察觉到了鬼气的存在。” “果然。”李凭风若有所思,“商姑娘呢?” 商挽琴盯着他。“我觉得有点不对,但说不好。”她语气依旧平平,“我法术学得不太好。反正表兄说有鬼气,那就肯定有鬼气。” 李凭风笑笑,看向李恒:“阿恒,你怎么看?” 李恒垂着目光,恭敬道:“公子,我已经巡视过绿洲,并未在地表发现恶鬼存在。琉璃部落诸人,虽有行为异常,但都是血气正常的活人。” “我想着,会不会是因为泉眼被恶鬼鬼气污染,影响到了部落成员?” 李凭风沉吟道:“那泉水确实带了点鬼气,他们天天喝这水,受到影响也不奇怪。早日解决泉眼恶鬼,应该就没有大碍。”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商挽琴不再说话,乔逢雪也只点点头。几人又商量了一番,决定明天找借口出行,寻找新的通往地下的道路。 “我再去打听些消息。”李凭风说着,笑叹一声,“中原的客人们追着我们来此,也该让他们发挥些作用。” 他没说具体的打算,其他人也没问。乔逢雪只说:“辛苦李公子了。麻烦和远山头人说一声,我身体不适,晚上的宴饮就不参加了。” “这不麻烦,一句话的事。”李凭风说,“只不过,乔兄,远山怕是要疑心你会偷偷靠近登云树,可能会派人来监视。” “无妨。” 乔逢雪淡淡一句,转身回房。 李凭风看向商挽琴:“商姑娘可要与我同行?” 商挽琴回头看看房门,再看看李凭风。她稍作犹豫,还是说:“我留在这儿照顾表兄。那些人不怀好意,万一来打扰他怎么办?” 李凭风深深看她一眼,叹道:“真是兄妹情深。” 说罢,也带着李恒走了。那少年护卫跟在他身侧,好似一道沉默的影子。 商挽琴亲手关上院门。 她来到房门口,敲敲门,又自行推门进入。 “进……唔,我话还没说完。” 屋里拉着帘子,但沙漠的阳光还是透过来,将空气照得很亮。光凝固似的,里面漂浮着一粒粒尘埃;在尘埃的下方,青年躺在卧榻上。他手里举着一朵琉璃睡莲,正对着光端详。 商挽琴进去的时候,他正想把那朵花收起来,但没来得及,于是说出这么一句。 她不觉笑了:“看来表兄很喜欢嘛。” 他没出声,目光移到一边,应了一声,又问:“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看你有些不舒服。”商挽琴走过去,探探他额头,“果然,你有些发热。地下幽凉,地面炎热,是很容易不舒服的。现在吃药吧?” “一点不适……”他话没说完,就在她的目光里住了口。 商挽琴把药瓶拿出来,倒出一粒药丸。这药丸子将近元宵那么大,棕黑色,同时散发出蜜的甜味和药的苦味。 乔逢雪立即拧眉,有点抗拒地说:“我明明告诉郑医仙,不要把药丸搓得这么大。” 商挽琴动作一顿,咳了一声:“那个,是我让郑医仙做大一些的。我问过他了,他说做大一点,药效也更好。” 乔逢雪盯着她,仿佛有点难以置信。 商挽琴沉默一瞬,试探道:“要不,我陪你吃?” “表妹要怎么陪?”他面无表情。 商挽琴沉吟片刻,摸出一包果脯,说:“你吃一口药丸,我吃一口果脯。” 乔逢雪:…… “算了,拿来吧。”他伸出手,叹了口气,更加无精打采了。 商挽琴倒水端水,又奉上果脯,殷勤道:“吃完药,表兄可以吃果脯甜甜嘴。” “滑头。”他瞟她一眼,自己却也忍不住笑起来,“好了,我又不是个孩子。这果脯你自留着吃罢。” 她没作声,只伸手拉住他衣服。他有些诧异看来,静默片刻后,他睫毛一颤,看向一旁。 “知道了……给我就好。”他将水杯凑在唇边,含糊地说了一句。 商挽琴托腮看他吃完,才说:“表兄,你说,琉璃部落的异常,真就因为水里有鬼气?” “表妹是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劲?”他立即问,目光凝聚起来。 “我说不好,但还是小心为上。”商挽琴观察着他的表情,“我在想,万一,我是说万一,除了泉眼之外,琉璃部落还有其他麻烦,求表兄帮忙,表兄你会答应吗?” 他神情动了动,说不好那是个什么情绪。 “比如?”他问。 商挽琴索性直言:“比如,远山头人说自己的心脏有问题,指不定他们会再求表兄帮忙,让你给他治病?” 乔逢雪凝视她片刻,微微一笑。他伸手摸摸她的头顶,柔和道:“我也算久病成良医,可终究不是个大夫,他们怎会求我?” “那谁知道呢。”商挽琴想起原著剧情,撇撇嘴,“指不定就让你去找什么难得的天材地宝,结果到了一看,哇那地方艰险环绕,害你耗费不少心血、元气,亏了自己的身体——你笑什么,凌言冰那事就是这样的嘛!” 她把自己说气愤了。 结果乔逢雪更笑起来,像听了个笑话。笑够了,他才说:“表妹放心,我和琉璃部落没有特别的交情,有些忙能顺手一帮,就顺手为之,不行就算了,绝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境。” 商挽琴立即道:“那就是不帮了,对不对?除了泉眼的事情之外,你都不帮,我们说好了。” 空气里的尘埃缓缓漂浮,像缓慢流动的时间。隔着这些尘埃,他目光幽深,也像存着某种缓慢流动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可以,我们说好了。” 青年望向窗外。他唇边有一点浅淡的笑意,眼底却一片冰冷。 * 叮当、叮当、叮当—— 冰冷的镐敲击着冰冷的矿石,只有中间一具具躯体火热,但这火热注定要全部消逝在冰冷的地底。 这一幕日夜持续,年复一年。 叮当、叮当、叮当—— 人影重叠着人影,沉默重叠着沉默。除了工头挥鞭与呵斥的声音外,别无其他。 但有另一种无言的声音,却在这片空间里拥挤着、酝酿着,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多。 ——好累啊,好累啊,好累啊…… ——好恨啊,好恨啊,好恨啊…… 美丽的矿石清澈通透,在火光里熠熠生辉。它们被不断敲击、打磨,一车车地运送出去;血液一般的财富,流淌在血管一般的地底世界,维持着地表部落的富庶与安详。 ——好累啊,好累啊,好累啊…… ——好恨啊,好恨啊,好恨啊…… 火光与宝石的反光,带来光明的同时,也投下了庞大的阴影。 人影站在阴影之中,窥视着这一方世界。他伸出手,手指如花瓣绽放;庞大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但旋即,人影收回了手。 “不能着急。太着急的话,就不中用了。”人影自言自语,“忍耐,忍耐……不出几年了。” 片刻后,人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如同从未到来。 然而,阴影之中,睁开了另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清寒锐利,如最凛冽的天光和最锋利的剑,能够辟除一切邪祟;当它凝视黑暗时,那尚未成型的存在微微颤抖起来。 地底世界也颤抖起来,落下了碎石。蚂蚁一般的人类喊叫起来,以为地震或者敌袭,之后发觉无事,就愤怒地挥起长鞭,狠狠鞭打脚边的奴隶来泄愤。 干瘦的身躯倒在地面,血液与尘埃不分彼此。不远处,堆放尸体的坑洞快填满了,很快需要挖个新的。 无人出声,无人反抗。 只有空气中那无声的呻/吟陡然浓重。 ——好累好累好累…… ——好恨好恨好恨…… 目光的主人凝视着这一切。这目光清寒依旧、锐利依旧,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原本想再等一等。” 他对那暗影中的存在说道。 “我原本并不想剥夺任何人选择的机会。” “可惜我有了一个新的约定。所以……” 目光的主人闭上眼,也张开双臂。 “——成型吧。” 让命运的铡刀就此落下。 霎时,黑暗如沸。 第六十四章 “……喜欢一个人, 会让自己变得善良。” 商挽琴知道这是梦境。 她常常梦到乙水,梦到那些过去的日子,她们在山里找一个勉强清净的地方, 用故事、歌谣、幻想,来构筑一个小小的虚幻世界,屏蔽兰因会的血腥与残酷。 梦中, 她和乙水躲在一块岩石下,乙水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就是写下这样一句话。 “喜欢一个人会让自己变得善良?”商挽琴又念了一遍,这回加上了疑惑之情,“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是因为喜欢别人,才能这么善良的吗?” 乙水是个善良又柔弱的人。在兰因会的这座山里, 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杂役,是食物链的最底层。商挽琴费了很多功夫,才能护住她。 乙水点点头,对她灿烂地笑了。她总是这样, 明明过着悲惨如草芥的生活,却有最灿烂的笑。 被她感染了, 商挽琴也笑起来,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乙水又写了一阵,连写带画。她的字还是商挽琴教的,但她学得很快,一开始字迹还歪歪扭扭, 很快就写得像模像样了。 商挽琴对着那堆字迹, 认真研究了一会儿,用自己的话总结道:“你是说, 人本来只会关心自己,但一旦喜欢上了别人,就会努力去体会别人的感受,也才能明白别人的痛苦,而在明白了别人的痛苦之后,才会想要去减轻他人的痛苦,也会注意不要给予他人痛苦?” 乙水用力点头,还给她比了个大拇指,意思是理解得真棒。 商挽琴骄傲地挺了挺胸,又迷惑地挠挠头:“可我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乙水睁大眼,从高兴变成了沮丧,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继续在地上飞快地写。 商挽琴继续认真研究。 “你说,就像你小时候在家,一开始很讨厌自己的弟弟,会故意抢他的鸡蛋,会打他……啊?乙水,你一点都不像会干这种事的人!” 商挽琴惊讶极了,而乙水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脸都红了,还推搡她一下,示意她继续看。 商挽琴就继续看。 “哦,你说,后来你慢慢喜欢上了弟弟,看他饿肚子饿得哭,你心里也会难受,看他挨打时哭着喊痛,你觉得自己身上也痛,然后想起以前对弟弟做过的事,才明白自己当时非常过分,难受得哭了起来,发誓今后再也不欺负别人了,如果看见别人被欺负,也要上前阻止。” 商挽琴思索了一会儿,喃喃道:“会为了别人的痛苦而哭泣,这就像乙水了。” 乙水笑起来,点头。 “所以你才说,喜欢一个人会让自己变得善良啊。”商挽琴恍然大悟,也高兴起来,“乙水,你真厉害,能把道理想得这么明白。我想起来了,我在外面的学堂里听人讲过,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他们说那是圣人之言,乙水,要是你也在外面读书,说不定也能成为圣人呢!你学得快,字写得好,还这么聪明……” 商挽琴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停下来。 因为乙水望着她,那张总是灿烂带笑的脸上,出现了深深的悲伤。她两眼蓄满了泪水,无声地哭泣着,最后干脆捂住脸,变成一场嚎啕。她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吚吚呜呜”的破碎的声音,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哭得更加伤心了。 商挽琴张着嘴,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如果”,哪里来的“如果”?乙水怎么可能还有“如果”!就算她侥幸走出这座山林,她也永远都是一个没有舌头的哑巴了,她再怎么聪慧过人,又有什么用? 而且……乙水没有“如果”,难道她商挽琴自己就有“如果”了? 想到这里,商挽琴鼻腔发酸。她深深懊恼,恨不得捶自己两拳:让你说话不注意!让你说话不注意!乙水她总是笑脸迎人,可那又不代表她心里没有痛苦——商挽琴,你这个说话不过脑子的蠢货! 这一刻,商挽琴忽然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乙水的那句话。她真正感觉到,因为她喜欢乙水、关心乙水,所以才会有这些悲伤和自责。 这些悲伤和自责加在一起,也许就是“善良”的一部分。 她五岁就来到了兰因会,一直和这里格格不入,但假如不是遇到乙水,她那些格格不入的棱角,大概终究会被日复一日地磨平。 假如她心中还保留了善良…… 假如当她想起前世的记忆,发现自己还是当初的那个人,本质并未改变…… 那么,这一定都是乙水的功劳。 也许是从那一天起,她下定决心,她要尽量多地去喜欢别人,去喜欢那些善良的、值得珍惜的人。她感到,只有这样,她心中某个角落才会永远不死,永远存在。 …… 商挽琴醒来后,第一时间摸了摸脸颊。干的,没有泪水。这才对,梦见乙水是一件高兴的事,怎么能哭泣。 她起身,梳了头发,再推开窗。是一个下午,阳光强烈又纯粹,照得一切都发白发亮。 昨天晚上,琉璃部落真的通宵载歌载舞,也真的派了人来守着他们院子门口,生怕他们偷偷摸摸靠近登云树。不止他们,所有“中原来的朋友”都得到了这份待遇。 商挽琴去了宴会。她到底放不下那份异样的感觉,想办法打探了一圈,但没收集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她思来想去,觉得既然原著剧情没提,那琉璃部落的异常应该没有大碍,反正乔逢雪答应了她不会帮忙,她也懒得操心了。 想定之后,她就回来睡觉了,猛一下就睡到了下午。 洗把脸,再去其他三人的屋子看了,都没人。其实不用看李恒的屋子,因为他睡在李凭风那一间,搬了个坐榻,就睡在靠门口的地方,说是护卫的职责。 商挽琴刚走出院门,就见一道烈焰般的红色人影朝她席卷而来。 “商姑娘,商姑娘——!” 是流云。这位头人的女儿飞奔过来,面颊带着健康的血色,笑容灿烂得让她想起故人。商挽琴神色柔和起来。 流云带着兴奋的神色,停在商挽琴面前,声音压低:“商姑娘,听说你们在神树下方,找到了一朵琉璃睡莲?” 商挽琴略抬起眉毛,说:“没错。是李公子告诉你的?” “嗯!”流云不觉有他,点点头,还是那么兴奋,“我想看看那朵睡莲,可李公子说,你送给了乔门主……你能不能帮我和乔门主说一声,让我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她拉着商挽琴的手臂,有点撒娇地晃来晃去。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看那个干什么?”商挽琴抽回手臂,有点迟疑地问道,“你们没有那种规矩吧?” “呃?”流云茫然,“什么规矩?” 商挽琴说:“在你们的地盘挖出来的东西,就该归你们所有的规矩。” “咦?没有没有——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才不干这种事呢,那多无耻!”流云用力拉她一下,作个不高兴的表情,转瞬又笑起来。她表情生动、血色丰满,全然是活人的模样。 商挽琴眼瞳收缩,也没看出任何不对劲。 流云还拉着她,跟她念叨:“我想看看琉璃睡莲,是因为沙漠上的一个传说。” “很久之前,沙漠中有强大的恶鬼作恶,使沙漠干枯,人和动物大片死去。智者指引人们向女神献上祭品,祈求垂怜。在三天三夜的祭祀后,女神显灵,赐下睡莲以镇压恶鬼,人和动物才得以生存。” “为了感谢女神,人们用珍贵的琉璃宝石雕成莲花,供奉在女神的神像前。” 流云讲完这个传说,又道:“那是古王国的传说,我们部落是不信的。我们供奉的是神树。但传说古王国的琉璃睡莲具备神奇的力量,我很想见识一下。” 她双手合十,眨巴眼睛:“拜托拜托!” 两人对视片刻,商挽琴无奈妥协。 “好吧,不过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表兄是个和气的人,只是借来一看的话,他不会不愿意的。”她说。 流云吃了一惊:“和气?” 商挽琴也吃了一惊:“不和气吗?” 两人大眼对大眼。 流云才慢慢地、迟疑地说:“嗯,你说得对,乔门主确实是个和气的人,刚才,我们部落的小孩子跌倒了,他都会主动去关心,说话也很温柔。但是……” “但是?”商挽琴问。 流云犹豫道:“但我总有点怕他,不太敢接近。可能……可能是我想多啦!” “表兄看着是要清冷一点,不过他真的是个好人。”商挽琴安慰道,“好吧,我带你去。” “太好了!商姑娘你真是个好人!” 流云笑得眉眼弯弯,比天边夕霞更烂漫。 …… “你们想看看睡莲?” 乔逢雪正站在部落高处,也是靠近登云树树根的地方,俯瞰着绿洲。闻言,他有些惊讶地回头,又看一眼商挽琴。 “当然可以。” 他拿出一只盒子,打开后再递过来,还对她们微微一笑;温和亲切,一如商挽琴预期。 流云松了一口气,小心地接过来,两眼闪着惊喜的光彩:“这就是琉璃睡莲?真漂亮,神树在上,这竟然是粉绿渐变的琉璃宝石!” 因为太吃惊,她声音反而变小,眼睛瞪得圆圆的:“商姑娘,乔门主,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多珍贵的宝石?要是被沙漠其他人知道了,他们会付出一切来抢夺它!尤其是那些依旧信奉女神的部落!” “女神?”乔逢雪耳朵尖动了动。 “哦,就是那个,我们的传说……” 流云又讲了一遍那个传说。她面对乔逢雪还是紧张,讲得有点干巴巴的。 “祭祀,女神……”乔逢雪沉思片刻,“有说那是什么祭祀吗?” “乔门主是问祭品吗?我没有听说过这个。”流云回忆了一下,“不过按照沙漠传统,祭品应该是鲜花和宝石。” “鲜花和宝石?” “嗯!沙漠中水源和植物都非常珍贵,所以鲜花是最高贵的礼物!而宝石的话,可能因为很漂亮?”流云歪头想了想,“如果我是女神,我一定会很喜欢这两样礼物!” 她再端详琉璃睡莲片刻,小心地碰了碰,才依依不舍地还给乔门主。 “乔门主,谢谢你,还有商姑娘,也谢谢你。”她握了握商挽琴的手,一派天真热情,“相传,这朵睡莲能让心心相印的人相守一生,现在我知道它长什么样啦,我也要让阿爸给我打一朵莲花,去送给……” 她不说话了,往另一头看一眼,颊飞红云。 商挽琴想起李凭风的表现,暗中摇头,忍不住多说一句:“流云,你是好姑娘,如果对方实在无意……” 流云愣了愣,神情低落下去。“我明白!”她勉强笑了笑,“我想再试试看,尽全力争取,要是真的不行……起码我不会遗憾!” 说完,她转身跑走。 “我再去和他说说话!” 她跑得轻捷,红裙在夕阳中飞舞,也像一团盛开的红莲。 “不留遗憾吗……也是不错的想法。” 商挽琴笑起来。可惜有时候,无论怎么选,都会留有遗憾,这时候应该怎么办才好?大概只能告诉自己,已经选择的就是最好的。 风从背后吹来,吹得背心一阵发冷。再看天色,原来是黄昏将近。 沙漠的温差大得惊人,仿佛冷热两个世界重叠在一起,白天出现的是热的那个,晚上就悄悄替换成了冷的。 两个世界——这个联想激起了一点水花。商挽琴感到脑海中闪过了什么,但那念头太模糊,闪得也太快,她没能抓住。 唰啦啦、唰啦啦—— 登云树的枝叶在风中晃动,像模糊的乐音。 “那个神话——” 这句话竟然将商挽琴吓了一跳。她“啊”了一声,让说话的人也愣了一愣。 “表妹,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些冷?” 他抬起手,牵起披风的一部分,给她挡住冷风。 商挽琴抬起头,正好看见风吹起他耳边碎发。他的头发在发根处极黑,柔顺地生长着,颜色慢慢变浅,到了发梢处,就成了略显干枯的棕色。在暖金色的阳光里里,这些棕色的碎发又泛着金,像飘零的空壳的麦穗。 她陡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乔逢雪身体健康,一定会有很完美的头发吧,乌黑柔亮,让男男女女都心生羡慕的那种。 “表妹有心事?”他看出她的走神。 商挽琴下意识摇摇头。 “你有心事。”他很肯定地说。 有个眼神太锐利的“表兄”,有时还真伤脑筋。这么想着,商挽琴却笑起来。 “我说我说。”她微笑着,“表兄怎么比以前还更关心我?” 青年一怔。他仿佛想起什么,瞳孔一瞬紧缩,神情是说不出的奇怪,但旋即他就垂下眼帘。 “是么,”他低声道,“那我想,我该更早一些关心你的。” 第六十五章 商挽琴没在意他那句话, 只顺着说:“我只是在想,表兄,你身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我?好起来?”他回过神, 有些意外,目光变得柔和,“不是说过了么, 好不起来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别变得更坏。” “是吗?”商挽琴笑了一下,“算啦,不说这些扫兴的。表兄刚才想说什么,那个神话?” “对,那个神话。”乔逢雪点头,“先有恶鬼作恶, 然后人类向女神献上祭品,女神就镇压了恶鬼。问题在于,表妹,你相信有神吗?” 商挽琴说:“不信, 从没见过。” “我也不信。”他若有所思,“而且, 神话其实是另一种历史。” “过去或许真的发生过恶鬼作恶的事件,让沙漠陷入危机。假如没有神的话,他们是怎么解决的?” “求助厉害的驱鬼人?”商挽琴思考起来,“所谓的‘祭品’,或许是给驱鬼人的报酬。因为驱鬼人非常强大, 他们敬畏地称她为‘女神’。” “有这种可能。”乔逢雪道,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女神, 也没有厉害的驱鬼人。” 商挽琴神情一动:“你是说……” “祭品或许不是献给女神,而是献给恶鬼的。人类无法战胜强大的恶鬼,于是和恶鬼作了交易,用祭品换取恶鬼的沉睡。我曾见过这样的例子。” “而恶鬼,只吃血食。” 他看向登云树,略眯起眼。 唰啦啦、唰啦啦—— 枝叶们继续摇动,像模糊的歌谣,也像模糊的回答。 商挽琴沉默片刻,问:“这会影响我们的目标吗?我是说,登云树下的那只恶鬼……” “大约不会。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和现在没关系。”乔逢雪考虑片刻,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表妹,你表情很沉重,是我的猜测吓到你了?” “是啊,我被吓到了。”商挽琴语气沉重。 他愣了一下,居然真的歉疚起来:“是我不该提……” “开玩笑啦!”商挽琴笑起来,“我只是在想,如果真是这样,那朵琉璃睡莲好像不太吉利,要不……我拿回来?” “不行。”乔逢雪正色道。 商挽琴挠挠脸颊:“可我真的觉得不太吉利,你还给我,我拿去卖一笔高价,重新买个新的礼物……” “不行。” 他斩钉截铁地再次拒绝。 商挽琴:“呃……” “什么吉利不吉利,我不信这些。”他微笑起来,“我只知道,这是表妹的一片心意,这就够了。” “但是……” “没什么但是,走吧,吃饭了,你不饿吗?” “可我觉得……” “你要是没了零花钱,我会再给你。” “谁跟你说这个了?不过,你非要给的话,我不会拒绝哦。” 登云树背后,一道人影靠在树干上,比一片树叶更加安静。 李恒抱着双臂,抬头望着树冠,看得出神。 * 接下来,四人分成两组,轮流外出寻找新的入口。当一组人出去,另一组就留在琉璃部落内查探情况。 几天过去,一行人没什么收获。商挽琴只注意到,登云树附近的守卫变多了。 傍晚开始,有十二人的小队轮流守岗,不让任何人靠近,完全就是防着外人偷摸靠近夜晚的神树。到了白天,远山头人却又催促“中原的朋友们”前去查看树下情形,早日除去恶鬼。 连恶鬼的面都没见着,怎么驱鬼? “朋友们”转了几圈,都无可奈何,就都来找乔逢雪。 “乔门主,你说,这远山头人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又要我们驱鬼,又不让晚上靠近登云树……那棵树,真的有什么问题吧?” 他们一边抱怨,一边试探。 乔逢雪则都微笑着,客客气气道:“也许有问题,也许没问题,兄台若真放不下心,何不自己去问问远山头人?” “问不出来啊!乔门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你要有什么线索,为何不分享……” 每次的对话都差不多是这些,大同小异。商挽琴在边上听着,耳朵都快起茧了,真想一刀劈了桌子,让那些人统统闭嘴。可乔逢雪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样子,对谁都礼貌有加。 流云总往他们院子里跑,也见多了这一幕。她是来找李凭风的,有时候李凭风不在,她就和商挽琴说话。 “商姑娘,乔门主好厉害。”她小声说,一脸钦佩,“我要是被人这么缠着,肯定早不耐烦了。就是我阿爸,多半也要打人了,可乔门主态度还这么好。” “他就是这样的。”商挽琴赞同地点头,“你瞧,他就是这么好欺负的人,你不必怕他。” 流云却往那头看一眼,摇摇头,嘟哝道:“不对不对,那是两码事。乔门主态度好,和他让人害怕,是同时的……” 说完,她做个鬼脸,跑开了。 这天傍晚,李凭风和李恒从外头回来,一身风沙,但神情都有些兴奋。 一回院子,李凭风就压低嗓门,说:“有一处地方……” 话音才开头,外头就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门被拍得直响。流云的声音传进来,像一只兴奋的云雀,直说:“李公子!李公子!我看见你的骆驼了!” 门一开,流云扑进来,身上华丽的饰品反射出点点光芒,让整个院子都亮堂起来。她每天都换不同的漂亮衣服和漂亮首饰,惹眼极了。 她拉着李凭风,叽叽喳喳说了一通话,忽而又转向商挽琴,笑道:“商姑娘,你听见没有?” “什么?” 流云说:“集市啊!沙漠上最大的集市要开始了,今年轮到我们琉璃部落,到时候,这里会有最好的酒、最华丽的宝石、最名贵的香料!还有……” 她目光盈盈地看着李凭风,脸微红,声音变细了一些:“阿爸说,要选出最合适娶我的人呢!到时候,一车车的宝石、金子,还有整整一半琉璃矿的开采权,都是我的嫁妆!” 这话别人没法接,只能李凭风接。 而李凭风只是含着笑,感慨道:“琉璃部落真是豪富,远山也真是疼爱女儿!流云姑娘放心,我们必定早日解决恶鬼,让你顺利出嫁。” 流云不笑了,脸也白了。她站在原地,愣愣一会儿,突然愤怒地瞪了李凭风一眼,扭身跑走了。 院中一时安静。 商挽琴咳了一声:“需要我们避一下吗?” “……让商姑娘和乔兄见笑了。”李凭风无奈回头,“阿恒,去关门。我们还是说回正事。” * 流云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作为头人最宝贵的女儿,她在琉璃部落独享一座带花园的院子,以及三层楼高的、绘满彩画的楼阁。她热爱那些明亮的色彩,每年都会挑选许多宝石和金子,亲手装点房屋;在这里,窗边的流苏是珍珠,系扣是各色宝石,更别提她那些精美的、定制的首饰。 “公主……” 奴隶们跪伏在两侧,用本族的语言称呼她。但有一个女奴太过慌张,竟然碰翻了脚边的水盆。那个金子做的水盆是专属于流云的坐骑的,此刻它翻倒在地,沾上了泥土。 女奴惊慌失措地道歉,身体伏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流云心情好的时候,并不会计较这些细节,但现在她心情很坏。她满脑子都是“出嫁”、“心碎”、“心上人多么狠心”,还有乱糟糟的对未来的不确定感。 因此,当她一眼看见那只翻倒的金子做的水盆,还有女奴那颤抖的脊背,一股无名火就涌了上来。 “做得那个样子干什么?难道我是个残酷的主人吗!?” 她摘下腰间的长鞭,愤怒地挥了出去,打得女奴身体一颤。那嶙峋的脊背上霎时多了一道血痕,横在旧日的伤疤上。 “公主息怒,公主饶命……” 其余奴隶跪伏在地,鸦雀无声。被鞭打的女奴发出一连串哀求,但身体并不敢挪动。 流云又生气地打了几鞭,才走开去。真讨厌!她愤愤地想,真该把这些卑贱的奴隶全都送去挖矿,干一辈子苦活! 高贵的公主走进她的屋子,在柔媚的贴身女奴的服饰下换了一身舒服的衣物。她把自己扔进柔软的床铺里,又拿了一匣子琉璃宝石来把玩,心情才好了一些。如果李凭风不喜欢她,她得找个什么夫婿呢? 公主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最后只将宝石随手一推,渐渐陷入梦乡。 窗外,被鞭打的奴隶一直匍匐着,直到确定主人不会再发怒,她才慢慢爬起来。她艰难地朝某个方向挪动。其余奴隶都漠然地做着自己的事,仿佛没看见她。 她一直低着头。 风吹过,带来登云树的树叶。那半红半绿的树叶飘过女奴的面前,缓慢地落地。女奴伸手将它捡了起来。 淡淡的黑气垂落,融入那薄薄的树叶。 不远的高地上,登云树摇晃着,依旧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那些呕吐一般的绿色,隐隐变得更多也更浓。 * 这天夜里,商挽琴出门了。 她往身上贴了七八张取暖符箓,裹上夜行衣和斗篷,想想又再抓了一把取暖符箓,去爬乔逢雪的窗户。 “……表妹在做什么?” 才刚翻进去,就听见了他的声音。屋里没点灯,只外头屋檐下一点灯火如豆。商挽琴小声说:“表兄,你取暖符箓够不够,我这儿还有多的。沙漠晚上太冷了,我怕你又着凉。” 他沉默了一下,才说:“是够的。表妹,你还是出去等我罢。” 商挽琴严肃道:“放心,因为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其实看得见一些,但那影影绰绰的轮廓实在不算什么。 可乔逢雪坚持,她最终还是出去了。 一出去,就看见院中立着两道人影。李凭风和李恒都穿着斗篷,用斗篷掩着一点点微弱的光线。她一出去,那两人就转了过来。 李恒说:“公子,她被赶出来了。” “哦!看来乔兄比我想的更害羞。”李凭风的语气带着遗憾,“是我输了,库房里那把剑归你了。” 李恒肃声道:“多谢公子!” 商挽琴:…… “你们在拿我打什么赌?”她没好气地问,又扫了一眼四周,“今晚没人盯梢了?” “自然有,但处理好了。”李凭风声音沉稳,好像刚才打赌的人不是他,“乔兄做的,真是好手法。” 商挽琴笑了:“是表兄出手?那我就放心了。” 院中静了一会儿,然后李凭风开口了。他语气有些微妙,说:“让人意外。我还以为,在商姑娘心中,乔兄是个一尘不染、高洁如雪的君子。” “他确实是。不过,玉壶春的门主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差别还是不小。”商挽琴声音轻快,“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李公子。” 黑夜是浓郁的,只一点惨淡的光线夹在他们中间。借着这惨淡的光线,他们的视线对峙片刻。 也就在这惨淡的光线里,李凭风的唇边出现了明明白白的微笑:“说得不错,商姑娘。” 此时,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是乔逢雪出来了。 “表妹,你们在说什么?” 商挽琴侧身,唇边笑容变得真切许多:“李公子夸你厉害,我觉得很自豪。” “是么?”他声音带了笑意,“我也同样以表妹为豪。” “我就当真了。”商挽琴垂眸一笑,“走吧表兄,你走前面,我在后面看着你。” 边上李凭风轻轻一笑,说:“真是兄妹情深。” 然而,一行人并没能够走出太远。 他们还没离开绿洲的范围,就听登云树附近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流云——!!!” 是远山头人的声音! 商挽琴猛一回头,恰好看见一道璀璨的光芒。在登云树的方向,一条半透明的、熠熠生辉的巨蛇冲天而起,倏然又没入地底。 在那一刹那的光明当中,她清楚地看见了巨蛇的模样,甚至看见了它身上的鳞片纹路。那半透明的巨大身影里,包裹着一道火红的人影。 “那是蛇……不,恶鬼?可为什么没有鬼气?”她第一次见到那种模样的恶鬼,不由惊愕一瞬,“还有,那是流云?” “那确实是流云姑娘。”李恒闷声闷气地答道,也是一脸迷茫,“那个……就是登云树下的恶鬼?我们要去看看吗,公子……公子?” 没人说话。 也在那一刹那的璀璨中,乔逢雪和李凭风都凝视着那个方向,前者一脸平静、目光如渊,后者脸上交织着惊讶与迷惑,仿佛看见了完全不能理解的事物。 直到那巨蛇带来的光芒完全熄灭,乔逢雪才说:“当务之急,先去登云树下。” 四人调转方向,匆匆前进。一路上灯火渐亮,人们都匆忙爬起来,相互询问发生了什么,又往登云树方向跑。四周嘈杂起来,慌乱的气氛弥漫开去,不断有人发现他们的踪影、问他们怎么回事,李凭风开口回答,但声音也显得仓促。 一片慌张当中,乔逢雪的镇定尤为显眼。 商挽琴心思一动。她提起手中风灯,好让光线更靠近乔逢雪;这是一个本能的动作,因为她突然很想看清楚他的表情。 “表妹?” 他扭头看来。还是清冷又清澈的目光,柔和俊美的五官;那温和又沉稳的神态,在变故发生之际显得尤为可靠。 所以,她不明白一刹那的心悸从何而来。刚才有一瞬间,她有种感觉,好像身边的青年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早有准备,甚至等待多时。 “表兄,”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靠近过去,将声音压到最低,“你不觉得惊讶吗?” “我……” 他声音细微地顿了顿。 “不算太惊讶。登云树给我不好的预感,我总觉得这一幕并不意外。” 他语气十分沉稳。 商挽琴莫名松了口气。 “我也觉得那棵树有问题!”她抱怨一句,“还说什么不让晚上探查,我看远山头人肯定知道什么内情。” “去问问看就知道了。”乔逢雪答道,“他心爱的女儿被恶鬼抓走,无论有什么隐情,现在他都不得不说出来。” 他的语气始终镇定,既没有慌乱、担心,也没有抱怨或幸灾乐祸。 只当他凝视着登云树时,一丝隐秘的笑意从他眼底闪过。这淡淡的、嘲弄的笑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六十六章 “由日而夜, 白沙未眠。 夜以继日,白沙未眠。 日日夜夜,白沙安眠。” * 商挽琴忽然停下脚步。 “听见了吗?”她问。 其他人看过来。火光照亮他们脸上的疑惑, 于是她知道他们没有听见。 “像是什么歌谣,反复唱那几句……算了没什么,先不用理我。” 她摇摇头, 看向前方。 登云树下已经乱成一片。他们不是第一个到达的人,此时,大批灯火已经照亮了黑夜,又被沙漠的夜风吹得瑟瑟发抖。登云也树颤抖一般摇荡,发出不安的窸窣声。 树下,原本是泉眼的地方,此时已经坍塌, 变成黑黝黝的地洞。琉璃部落的人围在四周,中间是远山头人。他趴倒在地洞旁,一手紧紧抓着心口,一手还紧紧抓着那根黄金手杖, 正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流云,流云——我宝贵的女儿, 被恶鬼捉走了!” 他猛然抬头,脸上的肥肉急促晃荡;两束目光从肉的褶子里射出来,扫视四方。 “谁能救救流云?救出我的流云,我不光给你白沙城的地图,还给你最好的琉璃宝石!” 琉璃宝石的价格向来不低, 何况远山头人是出名的豪富。在财富的诱惑下, 四周嗡嗡的议论声一下放大了。商挽琴认出了那些属于中原人的面孔,他们都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而且已经有人凑上去和远山搭话。 也有很多人踌躇着,喊道:“远山头人,你让我们发誓,不在夜晚靠近登云树!现在好了,流云公主被恶鬼捉走了,我们又要怎么进去?” 远山愣了一下,嘴唇嗫嚅几下,忽然一骨碌爬起来,用黄金手杖重重敲着地面。 “你们这些中原人……我知道你们最爱玩把戏!你们肯定有办法进去!”他恶狠狠地说,“现在情况不同了,什么都没有我的流云重要!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反正,谁能驱逐恶鬼、救回流云,谁就是琉璃部落的座上宾!” 说着,他的目光忽然射向这一头。 “镇鬼王!我的流云待你如珠似宝,你却不肯回应她的情意,现在她糟了难,难道你也要袖手旁观?要是这样,沙漠最冰冷的夜晚也不如你的心寒冷!” 李凭风被点名,身体僵了僵,旋即他踏前一步,沉声说:“远山,不必你说,我也会前去捉拿恶鬼。我身为镇鬼王,难道能坐视恶鬼伤人?” 远山大声赞了一句,神色稍缓,而后竟又看向商挽琴。 “商姑娘——我的女儿很喜欢你,她将你当作好朋友、好姐妹!要是你能救出她,我许诺的报酬也同样给你!” 怪了。商挽琴先是意外,然后眯缝了一下眼睛。她和流云认识也就几天,远远谈不上什么朋友、姐妹,远山点她的名干什么? 她心中疑惑,表面沉稳,很干脆地点了头,说:“我当然会去救人。” 远山嘴角的肉抖了一下,好像是一个微笑。接着,他又同样询问了乔逢雪,再挨着点了其他人的名字,鼓励他们下去救人。 所有被点名的,无一例外,都是从中原来的驱鬼人。一部分人答应了下去救人,另一部分人表示,受限于誓言,他们真的没办法在夜晚进入登云树。 风呼啸着,又混杂了人的声音,还有火焰的噼啪声,让夜晚喧闹又寂静。 琉璃部落的人们簇拥着远山,他们大多低着头,好像都被吓坏了、正在惶恐。他们也会相互低语,相互握紧彼此的手。 然而…… 商挽琴安静地观察着他们。在他们之中,一些矮小的孩子紧跟在大人身边,谁都没有哭闹;其中一个孩子正盯着她看,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从始至终没有眨眼。 商挽琴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看向乔逢雪,没出声,只用眼神表露疑惑。而乔逢雪也没做声。火光映亮他的侧脸,他眼中也有晃动的光影;在这安静的片刻里,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这时,前方又爆发出一阵嘈杂。 有人询问远山头人,流云被捉走的前因后果,这个问题却惹怒了远山。这名小山一般庞大的男人,爆发出一声怒吼。 “都怪这个卑贱的奴隶——!” 他弯下腰,一把提起脚边的影子。这时人们才看清,他脚边原来趴着一名瘦弱的女性;和远山庞大的身躯相比,她是那么不起眼。 远山一只手就提起了那影子,怒喝一声,竟直直将她扔了出来! 那人影一动不动,没有任何挣扎,重重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火光照亮她的轮廓,也照亮她那嶙峋的脊背、凌乱的头发,还有僵硬的脸庞,与玻璃球一样的、一动不动的眼睛。她背上有一道不轻的伤口,看上去还很新鲜。 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远山头人用夹杂了本族语言的话,激动地喊道:“这个卑贱的奴隶欺骗她的主人,让流云在夜晚靠近神树,才让恶鬼苏醒!这个背主的奴隶,她值得死去一万次!” 商挽琴的手指弹动了一下,但没有更多动作。她盯着奴隶的眼睛,那双无神的眼睛恰好朝向了她的方向,宛如在和她对视。 这时,乔逢雪走前一步,有意无意遮在了她前面。 “救人要紧。” 他声音不大,但就是盖过了那些激动的吼叫、嘈杂的私语,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过来。他说:“如果没有其他要交待的,我们就出发了。” “其他要交待的……” 远山的神情一下变得古怪,他喃喃重复了几遍这句话,仿佛如梦初醒:“啊对了,没错,我要告诉我的朋友们——” 他一下严肃起来,敲了敲黄金手杖,郑重道:“进入白沙神殿后,若有声音予你命令,你等务必遵从。” “白沙神殿……?” 人们都疑惑起来。 “我不能够再瞒下去了。是的,每当夜晚来临,神树守护的白沙神殿就会出现,古老的恶鬼被封印在神殿中心,等待再次复苏的时机。” 说到这里,远山头人悲伤地摇头:“我们终究没能守护好神树……现在,我唯一能挽救的只有我的流云!我的朋友们,请你们一定要救出我宝贵的女儿!” 他侧身避开两步,让出身后的地洞。那新出现的入口,仿佛巨蛇张开的嘴,幽幽等待着诸人。 众人凝视着它,一时竟无人动作。 “果真是恶鬼吗……我没感觉到鬼气。你呢?” “我也没有……” “这事有些怪……” “要真是那什么‘古老的恶鬼’,实力恐怕……” 片刻后,一些人退缩了,说他们还是在地面等着。还有人来搭话,说:“乔门主,这事还得看你们玉壶春的!” “责无旁贷。”乔逢雪只说了这么一句,眼睛看着商挽琴,“表妹,跟在我身后。” 商挽琴微微点头。 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此时,已经有一些驱鬼人进去了。天下豪杰众多,敢追来沙漠的人,都算不上胆怯之辈。哪怕现在他们打退堂鼓,眼里也是精光奕奕,大约别有算盘。 她看过去,那些人也看过来。跑江湖的人,对目光都敏感。 他们见了她,还算友好地笑笑,有人还说:“商姑娘,怎么了,若是你也害怕,不如和我们一起等着?” 商挽琴沉默一瞬,才说:“不如一起进去。” 对方一愣:“什么?” 她眼角余光里,看见远山头人看了过来。不止是远山,还有琉璃部落的那些人影;一个个脑袋都抬了起来,一束束目光若有实质。 她假装没看见,也露出笑容,状似随意道:“各位大姐大哥,你们都不远千里追来沙漠了,干嘛临阵脱逃?现在事态有变,大家都是中原的驱鬼人,也算同出一脉,同进同出还能有个照应,你们说是不是?” 那些人一愣,而后其中大多数都一哂。“都是中原的驱鬼人”?这话也就骗骗边陲的傻子,实际中原早已没落,连玉壶春都算不得中原范围,至于“同出一脉”更是可笑,大家背后的势力不同、利益不同,不争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就算好,还一脉? 然而,也有几个人面色微变。这几个人都隐秘地扫了一眼琉璃部落的方向,神情不自觉绷紧了。 “是……啊!” 有人勉强笑道,当即走出两步,还拽着身边的人也走出来几步,热情道:“商姑娘说得有理,可不是嘛!再说,我们也很关心流云公主的安危,还是同去的好!” 有四个人都这样做了,而剩下大约十来人还是留在地面上,甚至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商挽琴转回头,还是带着平稳的笑容,说:“好哦,就这样。” 她抬起眼,撞见乔逢雪的目光;他眼睛清凌凌的。她突然有一点点的心虚,下意识奉上一个甜甜的笑。 他微微摇头,在前头走了,又低声说:“拿好刀。” “当然。” 李凭风和李恒等在入口处,见他们跟上来了,才转身继续前进。李凭风还格外多看了一眼后头,打量了一遍那些重新加入的驱鬼人。他什么都没说,只又看了商挽琴一眼,唇边一缕笑影掠过。 起初,并没有异常。 只是一段不大好走的道路。和他们白天来的时候一样,巨大的根系密布四周,越往前走越宽敞;所剩无几的泉水,和黑暗一起往地下延伸。 风灯的光团浮动在前方,那是先进去的人们。 火光被抛在身后,那是琉璃部落点亮的火光。风在内外呼啸,形成了一种怪异的尖嚎,那风声越来越响亮,好似能盖住世间一切声音。 风也灌进地穴里,连风灯的光都有些摇晃,也变得黯淡。商挽琴伸出手,点亮自己的法印;椭圆形的图案亮起,旋即点点荧光浮现。 “咦,这是荧光术?但又比普通的荧光术更明亮、更稳定。” 身后,一道沙哑的女声响起。这是刚才临时决定跟商挽琴进来的人,是一名女性驱鬼人,在外面也有些名气。 商挽琴没回头,只说:“见笑了,只是简单的铜级法术。” “简单的法术也能见真功夫。我看商姑娘的法术并不弱,假以时日必定闯出一番名声。”女人赞叹了两句。 风声尖啸,其中夹杂了一些模糊的声音。 几人都听见了。 女人的脚步停了停。 “商姑娘,乔门主……”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隐忍的不安。 “别停下来。继续走。”乔逢雪说话了。他的声音就像光一样平稳安宁。 呼吸声漂浮在寂静里。 片刻后,又有另外的人开口:“外面到底发生了……不,到底怎么回事?琉璃部落,远山头人,那是……” 一声轻笑。来自李凭风。 他回过头,半张艳丽的面容浮现在灯光里,眉目似是忧郁,却又富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神韵。 “还没看明白吗?诸位。”他叹息般地说,“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他们变成了伥鬼,啊对,就是‘为虎作伥’的那个‘伥’。” 那几人已经有所猜测,但真的听到时,还是忍不住愕然。那名声音沙哑的女性驱鬼人绷紧神情,面上肌肉跳动几下,半晌才道:“那,那些留在外面的人……” 她身后的同伴轻轻拉她一下,苦笑道:“姐姐,这有什么好明知故问的。” 伥鬼,当然是害人的。 …… 登云树下。 哒、哒、哒…… 一名驱鬼人边往回走,边栓裤腰带,嘴里还嘟嘟哝哝的。 “什么破树,边上连个茅房都不修,让老子跑这么远……什么声音?” 他名叫方力,是来自北方的驱鬼人,一直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杀人越货的事儿干过不少,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他向来自由自在,没钱了就去抢,看人不爽了就抽刀,这回要不是被人重金雇佣,他才懒得跑沙漠来凑热闹。 刚才树下一堆人啰啰嗦嗦,他就不耐烦得很。什么流云公主,就沙漠一个部落的女人嘛!长得是还不错,拿鞭子打奴隶的样子也挺带劲儿,不过也就那样,有什么值得叽叽歪歪的。那地洞一看就危险得很,他可不打算卖命。 正好想撒尿,他就溜走了。算算时间,前后也没隔多久,怎么这会儿树下这么安静? 哒、哒、哒…… 微弱的声音,但找不到来源。 火光依旧在前方跳跃,那些讨人厌的风也还在刮。方力眯起眼睛,看见前头人影不少,但和刚才相比……是不是少了很多人?嘿,他们难道都进去了? “怎么回事儿啊?”方力扯开嗓子吼,还带着点油滑的调笑,“没一个人留下?这么拼呢?” 琉璃部落的人们都背对他站着。他们都看向登云树的方向,一动不动。 方力突然停了下来。多年来的经验提醒他,有什么不对,但睡觉前他喝了太多酒,大脑还没完全清醒,这会儿只能眯缝着眼睛往前看。 前方,那些人影忽然朝两边分开了。 在最前面,也是火光最亮的地方,远山头人就站在那里。他是唯一面向方力的。他那张堆满横肉的脸,僵硬地朝着这个方向,身体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在他身边,一道瘦弱的、脊背嶙峋的人影,用一种古怪的姿势站立着。 那不是……刚才被远山扔出来的女奴尸体吗? 现在,那具尸体站在地面上,一点点扭过头,看向方力在的位置。随着她的动作,其他人影也猛然扭头;他们的身体依然没动,只有脑袋直接扭转过来,直直瞪向他。 哒、哒、哒…… 方力睁大了眼。他忽然知道,那些消失的同伴去哪儿了。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只有眼珠子一点点朝上翻。在上方,在那横生的登云树枝干下,几具尸体被拴在上面。他们被风吹动,身体一下下撞在树上,就发出了那种微弱的声响。 哒、哒、哒…… 树干上光影涌动,仿佛动物的血管。 那具干瘦的女尸抬起手臂,指向方力。 四面八方响起了奇怪的、不断重复的歌谣。 “由日而夜,白沙未眠。 夜以继日,白沙未眠。 日日夜夜,白沙安眠。” 方力最后的印象…… 是从上空垂下头颅,所看见的无数目光。 第六十七章 恶鬼吃血食以维生, 尤其爱吃人。高级的恶鬼拥有智慧,它们会留下人类的尸身,制作成傀儡, 用来诱骗更多人类。 这就是“伥鬼”。 “但这不对劲!我们这些人都是好手,在这儿住了好几天,如果琉璃部落的人全是伥鬼, 我们为什么没注意到?” 声音沙哑的女人还是不敢相信。她一边走,一边发出疑问。她名叫杜珈,是西南一带的驱鬼人,个性爽快、行事磊落,名声不错。 “是啊,为什么呢。”商挽琴一本正经地说着废话。 杜珈试探着问:“商姑娘,你们是不是早就察觉了端倪?” “唔, 有没有呢……” “商姑娘。”杜珈加重了语气,更多是无奈。 “我只知道他们喝的水里有鬼气。”商挽琴耸耸肩。 “这件事我们也知道。”杜珈跟其他人对了几句话,确定大家都一样,才继续说道, “只是按我的经验,泉眼有恶鬼, 水里带点鬼气也正常。吃水的人顶多身体虚弱,只要及时除去恶鬼,就不算什么。” 九鼎失踪后,天下恶鬼横行,鬼气处处都是, 哪管得了这么细?驱鬼人们向来抓大放小, 只管除了恶鬼,其余细节……唉, 按下葫芦起了瓢,差不多就行了。 杜珈等人也经历过风雨,从来这么处事,并未出过差错。谁知一朝翻船,莫名其妙遭了殃。 “那我就不知道啦。”商挽琴说。她心想,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完全和本来的剧情不同,她也很希望有人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惜没有,她得随机应变。 “不奇怪。”这时,乔逢雪开口了,“整个绿洲已经化为‘鬼域’。身处其中,心智会被不自觉地蒙蔽。不过,今夜之前,这里还很正常。” “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巨蛇果真是恶鬼?就是它盘踞在泉眼?那它为什么突然出来……不,看它那股气势,多半是‘金’级恶鬼,可它有这种实力,早就该吃光琉璃部落了啊!” “难道真是什么‘古老的恶鬼’?” 一行人冥思苦想,都作了一番猜测,却还是茫然。 最后,杜珈一咬牙,说:“要真是金级恶鬼,我们这些人一起上,也并不很怕它!难的是,这恶鬼的规则是什么?商姑娘,听说你身边有一只食鬼鸟,能够一眼识破恶鬼规则,能不能请你……” 商挽琴说:“抱歉,我没带它出来。” “啊……”杜珈失望地叹了口气,又振作精神,对商挽琴一抱拳,肃声道,“无论如何,我们欠你一个大人请。商姑娘,多谢你,今后凡有所托,必不相辞!” “好说好说。”商挽琴笑笑,“我们到大厅了。” 她停下脚步。她身边的荧光变得更亮,映出四周的事物。这里是他们白天来过的大厅,前面空荡荡的地台还在,上头还躺着雕像碎片。 唯一不同的,是那堵墙壁消失了。 一条幽深的通道出现在他们面前。通道很高,也很宽,上下左右都铺着土黄色的石板;它寂静无声,看不清尽头在哪里。 四周都浮着灯光。先进来的人们都停留在这里。他们正站在四面八方,提灯察看什么。见商挽琴一行人来了,还带着杜珈等人,他们都出声打了个招呼,又继续去看面前的东西。 商挽琴抬手一指,周身光点纷纷前进,照亮了最近的墙面。登云树的根系在墙壁上方攀爬、垂落,而原本空白的墙面上,竟然出现了大量图画,还有一些不认识的文字。 “那是壁画?”她自言自语一句,又说,“表兄,我去看看。” “一起去。” 四面八方都是壁画,有些已经剥落,只能猜测原本的图案。等一行人看过一圈,就有旁人招呼道:“几位,不妨过来,我们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人们聚在大厅中央,加上商挽琴等人,一共有二十余人。刚才招呼的人做了自我介绍,说她叫许飞,又拉着一名模样文弱的中年人,说:“罗兄对西北历史颇有见解,罗兄,你说说,这画里的都是什么意思?白天这儿还什么都没有。” “是啊,说说看,这上头有没有记录那只恶鬼的事?” “没错,那巨蛇看着来历不凡,我们对它一无所知,这可不是好事。” 人们纷纷赞同。 “哦,哦,好……我叫罗扬,大家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中年人很局促地说了一句,又清清嗓子,“要说这些壁画,就要从白沙古国说起……对了,你们都听过琉璃部落的神话传说吗?” 人们一愣:“什么神话?” 商挽琴心思一动,开口道:“是那个传说吗?恶鬼作恶,令水源干涸,人和动物大批死去,于是人们向女神祈求,女神出手镇压恶鬼。” “对对,就是那个,它讲的就是白沙古国的历史。”罗扬连连点头,表情有些兴奋,“我原本以为,白沙古国留下的遗址只有白沙城,没想到白沙神殿会在这里!这样考虑的话,琉璃部路尊崇神树,而神树明显在守护神殿,那说不定琉璃部路其实就是白沙古国的后裔……” “罗兄!”许飞打断他,有点无奈,“都什么时候了,别讲古了,挑有关恶鬼的部分说就行。” “哦哦!”罗扬有点不好意思,很听话地止住话头,“这些壁画记载的,就是这个故事,你们看——” 他走到一处地方,按顺序讲解起来。 原来,壁画的内容更加丰富,不光详细讲述了恶鬼如何作恶,还讲了人们如何打动女神。 “献祭。”罗扬指着一幅壁画,说,“有三种祭品,一种是鲜花,一种是宝石。这和传说相符。但实际上,我在研究古籍的时候,有不同的想法,大家看,在鲜花和宝石之外,还画着人类的骨头。” 的确,在画面的一角,有人的头骨磊成的九层塔。 “这代表什么?”商挽琴问,“我还以为,这说的是恶鬼吃人,造成了无数死伤。” “前面的尸骨是这个意思,但这里不一样。”罗扬投来赞赏的一瞥,宛如师长面对好学的学生,“这里应该是一种象征。表面上看,人们拿出的祭品是鲜花和宝石,但实际上,他们献祭的是人类。” “人祭?” “又搞这套?” “人祭最容易养出恶鬼……” 众人轻微地议论起来,语气不无厌恶。 “不完全是人祭。”罗扬解释说,“我猜是这样的,白沙古国使用了大量的奴隶,来为他们开采宝石、修建宫殿和城市。那时,他们要向女神献祭鲜花和宝石,但因为恶鬼作恶、缺少水源,他们就杀死奴隶,剔下奴隶的血肉,用来养出鲜花。” “否则,他们只需要画出死去的人类,不需要单独画头骨。” “等等,也就是说,他们先让奴隶采矿、打磨宝石,接着把这些人变成鲜花的肥料?”商挽琴问。 罗扬点头:“没错。” “但问题是,我们都知道没有神明。”商挽琴继续说,“他们就为了虚无缥缈的神,去杀了一堆人,养了没用的鲜花?还是在缺水的情况下?” “没错。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罗扬再次赞赏地看她一眼,说,“还有一种说法是,白沙古国记载的‘女神’,就是‘恶鬼’。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这副壁画又可以解释成,古王国的人们杀死奴隶、喂养恶鬼,才换来恶鬼的平静。” “但不管哪一种说法才是真的,很显然,在献祭完成后不久,他们就修建神殿,将恶鬼封印了起来。” 罗扬走到下一幅壁画前面,指着上面的建筑,说:“看,这就是神殿。这是女神的雕像,手里拿着睡莲……还有这里!这颗树木,你们看见了吗?这很可能就是今天的登云树!琉璃部落很可能就是白沙王国的后裔!” 他眼看着又兴奋起来,话匣子即将打开。 许飞适时地咳了一声。罗扬立刻闭嘴,乖巧地站好了。 “所以,罗兄,我们应该怎么对付恶鬼?”许飞问。 “神殿里有阵法。”罗扬靠近墙壁,提着灯,仔仔细细看着,“你们瞧,这个标记代表的就是,在神殿深处,有阵法和控制阵法的开关。如果能找到开关……” “——小心!” 先是一道破空声,几乎是同时,刀刃劈开空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商挽琴左手抓住罗扬,将他重重往背后一拉,同时右手一伸!乌金刀毫不犹豫劈了出去,正好斩断一条闪电般袭来的树根! 现在,那条偷袭的树根落了空,重重落在地上,竟然击碎了一小块地面,溅地碎石乱飞。 轰隆隆—— 四周传来沉闷的响声。 在人们陡然警惕起来的目光里,那些无处不在的树根蠕动起来。它们仿佛活了过来,在边缘和黑暗中流动,并且越来越靠近过来;宛如蠢蠢欲动的蛇群。 罗扬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往商挽琴背后缩好,小声说:“谢……谢谢你,商姑娘。” “罗兄,你没事吧?!”许飞也劈碎了一条树根,急促地问。 “没没没事!”罗扬显然受到了惊吓,但在努力镇定,“你们专心对敌,我可以自己躲好!” 罗扬的专长在于典籍研究,武艺和法术都十分平平,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一遇到危险就赶紧拿出法术牌,在手里紧紧捏着。 看见这一幕,商挽琴也想起了什么。她胸前也挂着一面法术牌,是当初青萍真人送她的,她一直没用上。 “光。”忽然,有人开口了,“这些东西怕光!都把和能照明的法术亮出来!” 混乱之中,人的本能就是听命行事。刹那,各色光源都亮了起来,甚至有蓝绿的、跳动的火焰,跟荒郊野坟聚会似的。 果然,光明一盛,树根就退开了。它们从缝隙中退去,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驱鬼人们面面相觑。 “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撞鬼了嘛。”商挽琴叹了口气,“列为兄台们,姐妹们,让我们恭喜自己,此时此刻,我们已经身处鬼域之中喽。” 两句话让其他人愣住了。 杜珈站了出来,哑声道:“我来说明情况。是这样的……” 商挽琴无意再多费口舌,闭上嘴,顾自提灯走开。 她靠近那条新出现的通道,仔细观察情况,又踢了一粒石子进去,听着回音。 “表妹,别离人群太远。” 乔逢雪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也没走几步。表兄,你好像操碎心的老头儿啊。”商挽琴笑道。 “……老头儿?” 她没回头,只握紧了风灯的柄。她凝视着前方的黑暗,眼中瞳孔一张一缩,勾勒出只有她才能看见的情形。 “我有种感觉。”她慢慢地、轻声地说,“表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没说话。沉默是幽凉的风,从身前吹来,也从身后吹来。 “那个神话,还有……我认识的表兄,不是会漠视别人被伥鬼欺骗,却一言不发的人。”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我以为你不希望我多管闲事。” “我的确希望。但,怎么说呢,我以为表兄是那种在行善上面一意孤行,我使劲拽都拽不回来的人。所以我有点意外。” 他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风灯。 “啊。”他声音平稳,“我早就说了,表妹,你比我善良。” 他们沉默了片刻。 “你失望吗?”乔逢雪突然问。 商挽琴仰起头,仔细想了一会儿,先点了一下头,又摇了好几下头。 “我以为我会有点点失望,因为表兄在我心里一直是那种纯白无瑕的圣人。我在心里模拟了很多场景,大多是你非要去帮别人,我拼命阻止却失败,只能想方设法尽量止损的套路。” 她笑了,有点感叹,说:“结果慢慢发现,表兄其实也有果断凌厉的一面。这样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果真不是失望?”他看过来,目光专注。 “不失望。”商挽琴说,“如果坏人可以不择手段、歹事做尽,好人必须事事都好、不能犯一丝错误,那永远都是好人失败。我讨厌这样。说不定,我不仅不失望,还有点高兴表兄这样呢。” “果真?” “嗯。”她点头,严肃道,“有种我终于不用那么操心的感觉了。” 他看她片刻,微笑起来:“还说我是爱操心的老头儿?你是个爱操心的老婆婆还差不多。我大你六岁,哪有你给我操心的道理。” 商挽琴笑眯眯,也不反驳,就说是是是。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也一转,只看前面,并不看她,“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商挽琴一怔。 他目视前方,说:“我是说,表妹今后可以继续为我操心。” 过了片刻,商挽琴才慢慢说:“我并没有问你,刚刚你是什么意思。” “是吗?那是我听错了。” 他还是看着前方,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唇边微微的笑意如春风中的涟漪,既和煦又有分寸,一切都恰到好处。是“玉壶春门主”的那种恰到好处。 但在那份平静背后,果真是平静的吗?他的呼吸明明变急促了,胸膛的起伏也很明显。 商挽琴有种感觉,他在等她说什么,但她应该说什么?她好像有点明白,又不太愿意明白。 “我……” 她瞳孔猛地一缩,猛一侧身扑在乔逢雪身上。她的脸陷入他身上的衣料里,那些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清苦药味也渗入她的鼻腔。这种苦味让她愈发冷静,仿佛被一分为二,一部分的她在大喊“小心”,在感受砸在地面时的生疼,还有细碎的砂石打在皮肤上的痛感。 而另一部分的她,在冷静地观察这一切。 砰……! 巨蛇从通道中疾射而出,重重撞在了人群里! 第六十八章 大厅中的光芒映亮了巨蛇半透明的身躯。那竟然是由琉璃宝石组成的身躯, 要不是会动弹,它看上去完全是一尊巨大而精美的工艺品。 人们发出了混乱的喊叫。 但除了起初的撞击之外,巨蛇并未攻击他们。它的身躯在大厅中急速转动, 也就在同时,隆隆声响起,地动山摇。 地板塌陷了。 商挽琴在下坠。她一手揽着乔逢雪, 另一手试图抓住什么,然而所有能抓住的东西也在和她一起坠落。她只能调整姿势,并且运转法力。 胸口感到一阵热度,那是青萍真人的法术牌在发热。一层无形的能量出现在她身周,消除了失重带来的不适感。 这时,她隐约听到了什么歌声。 “白沙……白沙……” 她想听得更仔细,但整个人被重重箍了起来。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 也遮蔽了一部分听觉。 清苦的药味变得更浓。她从缝隙里看见了光,那是兰草的图案。兰草在他们身下摇晃,编织出一张网,接住了他们。 接着, 这张网平移,把他们送到了旁边的平台上。商挽琴往外挣了一下, 第二下才挣脱。她问:“你没事吧?” 乔逢雪也说没事。 两人在平台上站稳,扭头去看外面。商挽琴走到边缘,看见法术灵光在下方闪烁,不知道摔下去的人们是否平安。她环顾四周,看见了巨大的建筑轮廓, 它们呈环形排布, 仿佛是一座圆形建筑,像巨大的角斗场。 而他们此前所在的大厅, 竟然只像这座建筑的顶部。 商挽琴在两侧发现了照明的火把。那火把看着很腐朽了,好像一触就会碎,她摸出火折子,试着点亮。她没抱什么希望,结果火把真的亮了起来。 商挽琴取下火把,当成照明光源。刚才摔下来的时候,她的风灯丢了,虽然有荧光术可用,但她决定省一些法力。谁知道还会遇到什么。 光亮起,视线也能达到更远的地方。 “吓死我了……” 平台上趴着两个人,正狼狈地爬起来。这是一女一男,女的扎一条粗粗的大辫子,身上挂着刀,腰间还有一排暗器;男的面白无须,长脸清瘦,一副文弱模样。 正是刚才的许飞和罗扬。 “好险好险,我居然没死……呃呃,商姑娘?还有乔门主?”罗扬愣了一下,才看向旁边,又一声惊呼,“许姑娘也在呢!” 这个文弱的中年人显然被摔得七晕八素,脸上挂着擦伤,五官都茫然地挤在一起,各自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排似的。 和他相比,许飞的状况要好一些。她身前亮着一枚叶片形状的法印,法印延伸出来一道防护罩,将她整个包裹在里面。 “罗兄,我谢谢你注意到我。”许飞苦笑一声,使劲一甩大辫子,又对这头拱拱手,“两位,又见面了。” 她犹豫一下,又开口道:“之前杜珈说,琉璃部落的人都变成了伥鬼,留在外面的人都……” “啊对对对。”罗扬一听,也紧张地发问,“怎么会这样?我昨天还在教部落里的孩子画画,他们看上去……很正常啊!” 乔逢雪微微摇头:“我们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好。” 罗扬却还在纠结:“可是那么多人,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这太……” 商挽琴面对着他,突然指着他背后,惊呼:“啊!恶鬼来了!” 罗扬尖叫一声,“哧溜”一下缩到了许飞身后,瑟瑟发抖。 许飞脸颊抽搐几下,用力提起他,板着脸:“罗兄,商姑娘和你开玩笑的。” 背后只有一片寂静与黑暗,哪儿来的恶鬼。 罗扬小心翼翼地看了几眼,这才松了口气,有点尴尬地站直身体:“商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也不算错吧?这里是鬼域,我们事先都不了解这只恶鬼,无从猜测它的规则。”商挽琴却很认真,“罗先生,与其纠结旁人的生死,不如先照看好自己。” 罗扬愣了愣,苦笑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这时,乔逢雪取下了另一只火把。他往平台另一头走了几步,举着火看了一会儿,说:“这边有路,看着是通往地下的。要往前走走看吗?” 他回过头,征询似地看着众人,面容被火光照亮。斑驳的光影很容易扭曲人的轮廓,但他眉眼依旧,如望春山。 许飞和罗扬都呆了一下。 商挽琴才一旁看得摇摇头,心道人类果然都是颜狗。她举高火把,仔细往上看了看,又在四周走了一圈,最后说:“也没别的路了。” “罗先生,”她喊道,“你回忆一下壁画的内容,神殿下面有什么,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 罗扬回答得毫不犹豫,甚至理所当然。这令其他人都愣了一下。许飞忙问:“什么,你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罗扬还奇怪起来,“壁画上画得很明白了,神殿是个漏斗形,这个形状和树很像,可以说,底部就是神殿的根。根系是最重要、最富有生命力的部分,因此可以推断,恶鬼的本体就被封印在底部,也就是说,阵法就在底部。” “果然在下面……”商挽琴沉思着,“那恶鬼规则呢?” 罗扬思索了片刻,有点迟疑地说:“按照你们的说法,如果琉璃部落的人已经变成了伥鬼……” 说着,他又停了下来,很犹豫的样子。 许飞有点着急,催他:“罗兄有话直说!” 罗扬一咬牙,说:“这是我自己的研究,还不成熟……是这样的,我对恶鬼进行了分类。大家都知道,恶鬼吃人,必须遵循规则,但恶鬼规则千变万化,很难应付。” “而我认为,恶鬼规则可以被分为简单的几种类型。也就是说,同一类的恶鬼规则,具备相同的特点。” “其中一种类型,我称为‘探秘类’。” “探秘?什么秘?” “就是恶鬼的成因。”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罗扬神采飞扬,“恶鬼都有自己的成因,你们都知道吧?这类恶鬼的规则,就寄托在这个成因上面。” “一旦破解了它们的‘成鬼之秘’,就能找到对付恶鬼的线索。” 商挽琴回忆了一番自己遇到过的恶鬼,发现罗扬说得很有道理。再看这文文弱弱的中年人,她不免有些佩服,便点点头。 “表兄,你怎么想?” 乔逢雪的脸上,是一种出神的表情。刚才罗扬的话似乎引起了他某种情绪,令他沉默不语,眼神还有点奇怪。 被商挽琴一喊,他的神态恢复如常,说:“有道理,那我们边走边探。” …… “由日而夜,白沙未眠。 夜以继日,白沙未眠。 日日夜夜,白沙安眠。” 商挽琴猛地扭头。 “商姑娘?” 她盯着身后的黑暗:“你们没听见那个声音吗?歌声。” 许飞和罗扬摇头。 乔逢雪说:“是有一些声音,我听见了‘白沙’这个词。” 几人驻足片刻,但再也没有声响。 罗扬是在场实力最低微的,他站在队伍最中间,小声说:“可能是恶鬼迷惑人心的手段。” 这种事常有发生,商挽琴点点头,但心里却还是禁不住地在意。而且这种在意很熟悉,她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好像是来的路上,经过琉璃矿的时候……琉璃矿?对了,那条巨蛇也是琉璃宝石组成的。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关联? “我们还是继续商量线索吧。”许飞开口道,“我来整理一下刚才的结论。” “第一,这只恶鬼就是传说中,白沙古国封印的恶鬼。” “第二,我们进来的时候,远山头人跟我们说了一些话。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他们都是伥鬼,那他完全不用说那么多,因此,他可能是不得不说出那些话,也就是说,那些话就是线索。” “他提到了白沙神殿,提到了神树,还特别告诫我们,‘若有声音予你命令,你等务必听从’。” 许飞说:“我个人觉得,最后这句话是关键。我们接下来可能会遇到什么声音,命令我们做什么事,我们只要遵命去做,应该就没事……罗兄,你是这么个意思吧?”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确定起来。 “我不是很清楚。”罗扬有些紧张,“‘探秘类’的恶鬼虽然会给出线索,但是它们为了保护自己,很可能给得真真假假……万一这句话是假的呢?我们说不定应该理解成,无论命令我们去做什么,我们都要反着来。” 许飞瞪他一眼:“那不是你需要判断的吗?这是你提出的想法,你难道没点办法?” 罗扬委屈道:“我已经把我想到的都说了啊。我虽然在研究,但也还没得出所有结论,许姑娘,你们驱鬼的时候,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成功吧?” 两人斗着嘴,倒是缓和了一些压抑之感。 通道一直往下延伸,道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商挽琴感觉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但看了一眼腰间挂的沙漏,发现沙漏才过半,换算成时间不过两刻钟。黑暗确实能切割时间,把它变得又黏又长。 呼—— 前面响起了声音,就像是有风猛一吹过。紧接着,两点火光亮起,原来是墙上的两只火把。 火光照出紧闭的石门。两扇大门伫立前方,紧紧闭合着。门上刻着一些图案,虽然磨蚀得模糊不清,但还能看出大致轮廓。 “门?” 几人停下脚步。再看四周,并没有其他出路。 门后有些声音传来,闷闷的,听不真切,只知道是很多快速的声响。 他们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出什么。周围也无事发生。 “我们只能往前走。”乔逢雪说,“我应该能打开这道门。表妹,你站我身后来。” “等……等等,我想先看看门上的信息。”罗扬急忙说。 商挽琴也是这么个意思。“好,罗先生看仔细,我帮你照着……别离门太近。”她提醒说。 罗扬感激地看她一眼,走到门前。他掐了个法诀,唤出法印。一道图案亮起,看上去是一本书。 那本小小的书快速翻页,从中射出一道亮光。那光映在门上,很快,门上的图案宛如被拓印下来,慢慢浮现在半空,而且一点点变得更加清晰。 “那是罗兄自创的法术,叫‘考古术’。”许飞轻声介绍道,“他是个老学究,最沉迷古时候的传说,就给他琢磨出这么一道法术,说是能快速记录图案、文字,还能按照他自己的推测,补全一些信息。” 商挽琴有点吃惊,说:“那真是了不起。” 乔逢雪看了她一眼。 许飞惊讶了,手:“你觉得了不起么?这法术也没别的用,什么杀伤力都没有,我总说他,要是他落单时撞鬼,难不成甩出‘考古术’,就能吓跑恶鬼?还不是只有被鬼吃的份。” “也不能这么说吧,这世上总要有人做驱鬼之外的工作。”商挽琴顿了顿,“要是有一天,没有恶鬼可驱,形形色色的法术都能被用在生活上,那才好呢。” 许飞沉默片刻,有点感慨地笑了:“是啊,那可真好……难怪大家都说玉壶春好。这就是玉壶春理想中的天下吗?” “不是。”乔逢雪说。 许飞:“呃?” “那是表妹理想中的天下,比我想的要更好一些。”他微笑起来,“我觉得不错,以后可以朝这个方向努力。” “原来如此。”许飞恍然,“这世上志同道合的伴侣不多,乔门主和商姑娘能如此,真是一桩幸事。” 商挽琴眉头一跳:“我们不是……” “——我知道了!” 罗扬兴奋地扭过头。他面前的图案飞了下来,缩小成普通书籍大小,呈现在众人面前。 他指着图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说:“我知道这些画是什么意思了!” 第六十九章 罗扬专注地解说: “门上有三幅图画。第一幅是白沙古国修建神殿的场景, 这些是搬运石头的奴隶,这些拿鞭子的是监工。” “第二幅是劳作的情景。果然,虽然地处沙漠, 但白沙古国修建在古河流边上,而且掌握了抽取地下水的技术……哦哦哦我不该废话,我是说, 看,他们正在种小麦,而且面积不小,可见白沙古国的农业比较发达,这也能说明他们为什么养得起大量奴隶。” “第三幅是神殿,就是这里,但这里不光是神殿, 还是生死斗的地方!” “生死斗?” “白沙古国的一种娱乐方式。”罗扬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两眼放光,“他们通过战争,获得了大量的财富和奴隶,这些奴隶除了要修房、种地, 还被要求参加生死斗。” “生死斗有两种,一种是让奴隶和野兽搏斗, 另一种是奴隶和奴隶之间搏斗。白沙古国的人会坐在四周观看,也会赌博,猜谁能赢,或者猜测搏斗的时间会持续多久。我在古籍上看过……” 许飞咳了一声。 罗扬讪讪停下,说:“因为神殿还兼任生死斗的场所, 它才修建得这么广阔。有大量奴隶、野兽都生活在这里, 他们一生都会暗无天日地度过。” 说着说着,他表情恍惚一瞬, 神态变得沉重:“这是很残忍的……非常残忍。我曾想过,那些一生都不见天日的奴隶,会不会希望后人记住他们、同情他们……” 商挽琴若有所思:“不仅如此。” 罗扬回神:“什么?” “他们之中侥幸存活的那些,还被杀死、剔除血肉,成为给恶鬼的祭品。这是罗先生说的,不是吗?”商挽琴盯着他。 “哦……对对,是这么回事。”罗扬抹了把脸,又露出那种恍惚的神情,“奇怪,我有点累,脑子也有些乱,大概是考古术维持太久了。” “罗先生。”乔逢雪开口了,他指着图案上某处,“这些应该是文字,它们讲的什么?” 罗扬努力振作精神:“这是古国的文字,应该是他们的神谕,意思是,‘经由身之劳役,通往神之所在’。” “如果我没猜错,这三幅图画也是线索的一部分。”罗扬使劲眨了眨眼,揉着太阳穴,声音越来越低落,“门后,应该会有和这三幅画关联的场景,它们都是谜题的一部分,和恶鬼的成因有关……” 忽然,他身体一歪,倒了下去。商挽琴手臂一伸,轻轻松松接住了他。 “罗兄!”许飞大为紧张。 “他昏睡过去了。”商挽琴查探后说道,“许姑娘,罗先生之前也会这样吗?” “之前?他有一次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研究,也昏了过去。”许飞回忆道,“可不对啊,现在才过了多久?” “我想也是。”商挽琴和乔逢雪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大碍,我背着罗先生走吧。” “我来,让我来。”许飞连忙上前一步,“商姑娘身手不凡,别拖累了你。” 商挽琴也没推辞,帮着让许飞背上了罗扬。 乔逢雪说:“你们退后一些,我来开门。” 一线银光飞出,在石门前交织如网。兰草图案一闪而逝,石门陡然一震,发出沉重的挪动声。 带着腐烂气味的风,从门缝中陡然吹来。 商挽琴屏住气息。 “表兄……”她说。 “我知道。”他拎着剑,长发被吹得往后飞,脊背却更挺拔,伫立在她前方。 “鬼气出现了。” 商挽琴沉默片刻,摸出一包蜜饯,说:“不是,我是说气味挺难闻的,我有点儿犯恶心,想吃颗乌梅缓缓,你要不要来一颗?” 乔逢雪:…… 商挽琴问许飞:“你要吗?” 许飞晃了晃大辫子,认真思索了片刻,点头:“要,但我背着罗兄,腾不出手,商姑娘能不能帮我……” “行,我喂你。”商挽琴把乌梅塞进她嘴里。 “谢谢啊。”许飞鼓着脸颊,含糊不清地回答。 “客气。”商挽琴笑笑,又问,“表兄?我替你决定了,还是吃一颗吧。” 她把油纸包递到他面前,他看她一眼,有点无奈,但没说什么,顺手拿了放嘴里。 这样一来,一张油纸就空了出来。商挽琴把它叠了几叠,捏在手里,才说:“走吧。” 门后黑洞洞的,一踏进去却亮了起来。一条长而宽的甬道出现了,两侧是高大异常的雕像,都是人身鸟兽,上半身赤着,脖子上挂着珠宝。 这些雕像间隔放着,随甬道一起延伸出去。它们姿势相同,都是左手在腰间握成拳,右手拿着鞭子,还高高扬起。 雕像中间都烧着火把,照亮了这一切。 “那些鞭子,”许飞咽了咽口水,“是真的?” 确实是真的。这些雕像是石头的,那鞭子却柔韧、油亮,粗粗地挂下来,上头还满是陈年的血痕。 “有血腥气……才死过东西没多久。”商挽琴耸了耸鼻子,蹲下去捡了颗石头,往前一扔。那石头骨碌碌滚了下去。“道路是倾斜的。”她说。 “两侧刻着文字。”乔逢雪四下打量,“是白沙古国的文字……我也认得一些。上面说的是,‘构筑神之居所的基石,须由卑贱之躯奉上’。” “基石?”许飞问。 “卑贱之躯?”商挽琴皱起了脸。 乔逢雪正要说什么。 忽然,地面晃动起来。一阵响动从背后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快接近。 几人一回头,发现进来的门已经消失了,身后也是长长的甬道。宽阔的通道里,四颗巨大的圆石正朝他们急速滚来! “快跑!” 商挽琴拔腿就跑,跑之前没忘拉上乔逢雪。 还没跑几步,两侧的雕像就纷纷动了起来。它们的神情变得凶厉,手里的长鞭狠狠砸下来! 霎时,空中鞭影纵横,砸得地面碎石飞溅;身后石头越滚越快,好似随时会碾压上来。 许飞背着罗扬,但速度一点儿不慢。只见她大喊一声,脚下出现两只轮子,带着她略悬空起来,又急速往前飞去。 “商姑娘,乔门主,我带着罗兄先走一步……啊!” 粗壮的鞭子擦着她头顶而去,虽然没碰着她,但带起的风也隔去了她一截头发。许飞吓得惊叫一声,再不敢吭声,专心逃命。 密密鞭影带来极大的压迫感。商挽琴有心加快速度,却听见乔逢雪咳嗽起来。她心里一急,手就一扬;一只纸折的小马飞了出来,落地就生出一阵运气,变得和真马一样大小。 正是刚才商挽琴用油纸叠的小马。 椭圆形的图案印在马儿额间,闪着光芒,令它得以撒开四蹄,发力狂奔。 马儿没停,商挽琴也没停。她往前一跳,整个人凌空而起,脚下踩住一条长鞭,借力一跃,身形巧妙地避过无数鞭影,恰恰好落在马背上。接着,她腰一弯、手一伸,喊:“表兄!” 青年抬起头。他眼神似有愕然,又仿佛闪着探究;又或者这些情绪都只是商挽琴的想象,实际上他只是仓促看来一眼,就握住她的手,借力上了马。 他落在她身后,低声说:“表妹,你且稳住。” 说着,他左手箍着她,右手往边上一伸。软玉剑如银蛇出洞,轻盈迅捷地飞出去,拽住了其中一条鞭子。 接着,他手用力一扯! 商挽琴只觉身体一沉,连带马儿也一沉。她握紧缰绳,操纵纸马,保持原先奔逃的节奏。 而乔逢雪刚才一个用力,竟然直接扯下了一条长鞭。他手里掐住法诀,微微喘气,脸也有些泛红,但一双眼睛清亮至极,眼中映出的剑光也明亮至极。 兰草图案舒展,清冷的风雪飘起。通道里的鞭影速度变慢,那些巨石速度也慢了一些。 趁着这缓慢的空隙,乔逢雪手一指,那条被控制的长鞭就往后面用力一甩,猛一下捆住了那四颗巨石。 他握住剑柄,回过头,说:“就是现在,走!” 商挽琴会意,令纸马速度提到最高,风驰电掣而去! 刹那之间,他们就超过了许飞;身影交接的刹那,许飞面上的惊愕如凝固。商挽琴喊:“抓着马尾巴!” 换了普通人,惊愕之际根本反应不过来。但许飞阅历丰富,胆大心细,一震之后就往前一扑,双手抓住那条飘扬的马尾巴。 纸马略略一颤,就又重新鼓足力气,朝前奔去! 商挽琴感到自己的法力在燃烧,如果按这个速度挥霍法力,她撑不了太久。但她心中不仅没有一丝畏怯,反而涌起一股畅快之意。前方未知的黑暗,还有那仿佛无穷无尽的雕像和鞭影,分明代表迫切的危险,却也仅仅只是危险。危险只需要征服,不需要选择和犹豫。 ——砰! 身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纸马也受到了巨大的牵扯力量,不由停了下来。 商挽琴回过头,看见身后地面凭空出现了四个坑洞。那四块巨石砸进了洞里,刚好契合进去,被迫停止。 在她回头的瞬间,捆着石头的长鞭也化为飞灰。 雕像的手还在不停挥舞,鞭影也在空中舞动。过了很久,一切才慢慢平息下来。 人的喘气声也在慢慢平复。商挽琴确定他们暂时安全了,就取下腰间的水囊,大口灌着水,眼睛还盯着那一头。乔逢雪拍拍她的肩,她闭了闭眼,又对他笑笑。 纸马消失了,重新变回了一张油纸,破破烂烂地躺在地上,眼看已经报废。 许飞一边喘气,一边往嘴里塞着恢复体力的药丸。罗扬趴在她脚边,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安稳。 许飞也看着那头,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们……算是过来看一关了?” “大概。”商挽琴说,“表兄怎么说?” 乔逢雪就说:“过了。” 许飞有有点困惑,看看他们,再看看刚才的道路:“我不太明白……所以,那些石头就是基石?我们要把这四颗石头,呃,运到这几个坑里?” “那我们是什么,就是那个……卑贱之躯?”说到这个词,她反感地皱起眉毛。 “应该是。”商挽琴说,“入口处那两句话,大概就是远山头人说的命令,对应着门上图画的第一幅,白沙古国命令奴隶修建宫殿。” 白沙古国的奴隶,可不就是卑贱之躯? 许飞更是皱起眉毛:“这么说的话,难道我们要扮演奴隶的角色,服从白沙古国的命令?第一关是运送巨石,后面两关……种地还好,难道我们真要生死斗?” “……走一步看一步,遇到什么问题就解决,总归不会束手待毙。”乔逢雪回过头,神情有些疲色,语气还是那么不急不缓,“而且,我们也得到了好消息。” “好消息?”许飞吃了一惊。 “自然是好消息。”乔逢雪笑笑,“按罗先生所说,这三关隐喻了恶鬼的成因。现在我们是恶鬼的猎物,扮演的又是奴隶的角色,这就意味着,那只恶鬼确实是通过食用奴隶的血肉,才得以存活、壮大的。” “也就是说,恶鬼的成因是古王国奴隶的怨恨?”商挽琴问,“但传说中,在献祭奴隶之前,那只恶鬼就已经存在了。” “传说有些颠倒顺序之处,也不奇怪。”乔逢雪说得轻描淡写,“白沙古国既然信奉女神,怎么可能等到恶鬼作恶了才献祭?必然早有此举。” 商挽琴暗中沉吟。果然是白沙古国的恶鬼?虽说剧情中,登云树下的恶鬼也和古国脱不开关系……但剧情都变成这样了,她还能信么?总觉得…… 她沉思着。 “原来如此……很有道理!”许飞却恍然大悟,一脸佩服,“不愧是乔门主,身处险境还这么冷静!还有商姑娘,这折纸化马之术,据说是中原郑家的不传之秘,可惜后来郑家没落,这法术也失传了,商姑娘竟然会,还用得这么好,真了不起!” 江湖规矩,不轻易打听法术来源,所以许飞也只是随口一夸。 商挽琴却一个激灵,醒了神。 “没错,许姑娘很有眼光。”她打个哈哈,“我们别耽误时间了,快走吧,还有两关呢。” 许飞不疑有他,点点头,重新背起罗扬。也不知道她和罗扬是什么交情,生死关头费力照看他,她也没有一句怨言,反而理所当然的模样。 商挽琴擦擦汗,把散乱的头发重新拢了拢。走了两步,她发现乔逢雪没跟上,回头问:“表兄?” 两侧火光摇曳,他正从墙上取一支新的火把。方才一路狂奔,原先的火把早丢掉了。 他取下火把,很仔细地察看一番,确认没有问题,才对她点点头。 商挽琴一笑:“表兄真是仔细。” “多费一分心思罢了。”他微微一笑,走到她身边,好似不经意开口,“我不知道表妹还会折纸化马之术。中原郑家的秘术失传已久,的确很久没见了。” 商挽琴睫毛一颤。她垂下目光,看着地面,片刻后唇角上扬。 “表兄,你不知道的关于我的事,还多着呢。”她声音含笑,“所以,你今后可要睁大眼仔细看,不然小心被我吓一大跳。” 他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 接着,他摸一摸她的头。 “不想说就不说。”他语气柔和,“傻孩子,我又不会怪你。” 商挽琴怔了怔,嘴角更是上扬,眼睛却闭了一闭。 “哦……这样啊。” 第七十章 十三岁那年, 她学会了折纸化马之术。 兰因会的藏书阁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秘术,随便他们翻看、学习。这些秘术有的是成员献上的, 有的是他们抢来的,后者总是带有斑斑血迹,像死者的诅咒。 商挽琴不知道折纸化马之术属于哪一种, 她那时也没太多心思去同情别人,全部的心力都用在挣扎求生上,还剩一小部分,要分给乙水。 她之所以学折纸化马之术,也是为了乙水。 那是秋天,后山的柿子成熟了。一颗颗橙红色的果实挂在树上,一些被人类摘走, 一些被鸟雀啄食,还有一些掉在地上,很快散发出腐烂的甜香。 她们爬到山顶,放眼望去, 看见柿子林红红的一片。 她指着远方,告诉乙水, 说从那个方向走出去的话,会看见一条河流。逆着河流往上走,会抵达更北方的高山;顺着河流往下走,会去往传说中的江南。 乙水比划着,问:江南? “江南。”她说, “我也只去过两次, 一次是秋天,一次是春天。” 乙水问: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和我们不一样吗? 她说:“不一样。那里的草更绿、树叶更湿润,花也更多、更鲜亮。他们种稻子,种油菜花,蜂蝶会飞来飞去。山不高,但很媚,他们学堂里的先生说,那叫‘青山多妩媚’……” 絮絮叨叨,讲了很多。有一些是她自己的见闻,有一些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还有一些是结合书上的东西,连蒙带猜的。她尽量想把江南讲得生动一些,叫人耳朵里听着,眼前就能真的看到那些画面。 乙水听得很出神,比划:真想去看看,可惜…… 望着朋友那憧憬的眼神,她忽然燃起了豪情,一拍胸脯:“不就是去江南吗?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 乙水笑了,比划说谢谢,又说:没关系,如果去不了江南,就看看这座山的风景也好。 作为杂役,乙水每天休息的时间很少。她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去足够的精力去游山玩水。再说,这山里危险的东西不少。 商挽琴知道这些,但犯起倔来。她说:“好,我答应你了。” 下一次休息的时候,她一头扎进藏书阁,就这么找到了折纸化马之术。用纸张折叠成马儿的模样,同时按照一定的规则灌输法力,就能得到一匹真正的坐骑。 那是个很复杂的法术,光是学习如何快速折叠纸马,她就花了很长时间。她很少这样,于是连师父都惊动了。一次傍晚,当她专心叠纸的时候,吞天戴着面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 “你在做什么?” 她手指一哆嗦,立即放下折纸,站起来问好。那会儿她还是师父的乖徒弟,恐惧他、忍受他、不敢反抗他,或许还有一点点依恋他。 吞天扫了一眼,笑出声:“不就是个折纸化马之术,值得你花这许多时间?来,让我看看,你是卡在了什么地方?” 吞天是个喜怒无常的性格,有时阴森森地折磨人,有时却又表现得友善亲切。她觑着师父这会儿心情不错,就愈发乖巧起来,说:“师父,我不大会折纸。” “唔……的确,你这叠的是什么,兔子还是马?”吞天更笑了,拍拍她的肩,“真没想到,我们兰因会的天才,竟然是个手笨的。让开,我叠给你看。” 说着,他居然真的开始叠纸。那双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曾经粗暴地洞穿猎物的心脏,那时捏着轻薄的纸张,却显得细致柔和。 她蹲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看,努力想把每一步都刻在脑海中。这是一种生存经验;过去,当吞天教导她什么,而她没能一次性学会时,总是会被惩罚。 做完一遍,吞天睨着她:“学会没有?” 她其实还有点懵懂,但壮着胆子:“学会了。” 吞天新拿一张纸,往她面前一放,说:“做做看。” 她硬着头皮伸手,暗中祈祷自己能一次过关,然后开始折叠。叠了几下,她就开始犯难,又不敢表现出来,就绞尽脑汁地回忆。 这时候,吞天笑了一声,朝她伸出手。她被吓得微微一抖,心想,师父要做什么,给她一巴掌,还是干脆一指头把她毙了? 然而,那只冰凉的手只是来到她脑门前,不轻不重地弹了她一下。 她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蹲在地上,仰头看他。 “蠢死了。”吞天啧了一声,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笑,“算了,我再做一次。” 实际上,并不止一次。从傍晚到午夜,吞天示范了很多次,她才终于能叠出合格的小马。这是最难的一步,接下来,她很快就能使用出这道法术。 她高兴极了,抬头发现烛光已亮。光芒昏黄而宁馨,师父坐在烛光里,那张画着血红图案的黑色面具,看上去都没那么可怕了。 “师父……谢谢您。” 那或许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发自内心地说出这句话。 吞天摆摆手,站起来;那高大的身形像一座无法越过的山。 “不愧是我的弟子,”他语气轻松带笑,“真亏你有眼光挑中这个法术,这可是为师亲手夺来的秘术。那家姓什么……郑,对吧?” “郑家倒是好骨气,咬死了不肯交出祖宗的宝贝,要不是我当面杀了他们每一个孩子,还真找不出来这宝贝藏哪儿呢。” 那种口气,仿佛他谈论的只是“路边的小狗很可爱”一样。 商挽琴仍旧蹲在地上,也仍旧仰着头。她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只是慢慢捂住额头。不久之前,她从那个微小的举动里感受到了一丝温情,而现在,那丝温情重新化为彻骨的寒冷。 “折纸化马之术很有用,好好学。”说完这句话,吞天就离开了。 她恭恭敬敬地行礼,嘴里念着谦逊受教的话,心中却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用折纸化马之术。 下一次见到乙水的时候,她说:“乙水,我想办法偷一匹马出来,让它载着你去看风景,好吗?” 乙水唬了一跳,紧张地连连摆手,比划说:不要不要,不要给你惹祸。 商挽琴很想豪迈地挺胸抬头,说怕什么、出了事我顶着,就像她们一起偷看的话本故事里那样,但她实在没那个勇气,就只能嘟哝说,好吧,那再想想别的办法。 “总归我一定让你看遍这山上的风景!”她说。 关于折纸化马之术的往事,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她并没能守住自己的决定,因为在无数个生死一瞬的任务中,她不得不用出折纸化马之术,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同样地,她也没能够守住对乙水的承诺。她没能带乙水看遍山上的风景,没能带乙水去真正的江南,甚至没能保住乙水的命。 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好像充满了痛苦和遗憾。 但饶是如此…… 她依旧怀着希望,怀着理想。她渴望活下去,渴望活得越来越好,也渴望将兰因会——尤其是吞天——永远地埋藏。 无论外人看来有多蠢…… 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这跌跌撞撞的人生,她要尽最大努力走下去。 * 李凭风走在甬道里,将身后的雕像、鞭影,还有陷入深坑的四块巨石越甩越远。李恒走在他前头,为他执火把照明,也为他执剑守卫。其他人走在他身后,不时发出一些赞美、崇敬之声,间或也小心翼翼地询问他的看法。 他们渴望得到庇护,李凭风非常清楚这一点。那种渴望被人带领、保护的目光,像蚂蚁一样爬在他脊背上,让他心生厌烦。他讨厌这种孱弱的目光。 但表面上,他风度翩翩,耐心地回答他们的问题,照顾每一个人的情绪,并且招揽他们,告诉他们可以来洛京一展才华。 这种态度无异于鼓励,也让那些人更聒噪了。 相比之下,李恒是多么顺眼。这个少年有一张老成无趣的脸,也有一种老成的温顺与沉默,懂得如何不招人烦。很多时候,这种态度才是最好的保命手段。 李凭风思绪翻飞,而这一点没耽误他做表面功夫。 很快,他们眼前出现了新的景象。这是一个房间,地上全是土,还是被平整过的田垄。一大堆植物堆在房间一头,小山似的,李凭风眯眼看着,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想起那东西是小麦苗。 “左边墙上有字!”有人低呼,念出墙上的文字,“四个字……我看不懂,这是白沙古国的文字。” “右边也有!也是四个字……” 那些孱弱的、渴望的、烦人的目光,再次汇集到了他身上。李凭风在心中深呼吸,面上仍是忧郁与微笑。 “我来看一看。”他善解人意地说,“右边这四个字的意思是……种麦千棵。左边的,我想想,是‘除麦千棵’。” 人们发出赞叹,无非是说“不愧是镇鬼王殿下”,而他就客气地说“叫我李公子就好”,于是又迎来一次毫无意义的赞美。 接着,他们不出所料地问:“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大部分人就是这种讨人厌的、无聊的东西。李凭风想,一旦有人站出来,其余人就仿佛陡然失去了自己的脑子,只会一味寻求答案。 他微笑,徐徐作答:“看来我们得想办法,一边种下小麦,一边除去小麦。也就是说,我们起码要种下两千棵小麦。” 他不希望再听到什么愚蠢的问题,干脆继续说:“据说在白沙古国,曾有一位王爷,要求一名奴隶在两个时辰内种下一千棵小麦,否则就要砍下他的头。” “这名奴隶非常绝望,但他曾经救过一名祭司,于是他前去求助。祭司告诉他说,没关系,你只管去种小麦,但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你决不能回头。” “这名奴隶将信将疑,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按祭司说的话去做了。第二天,他在种小麦时,果然听见身后传来怪异的吼叫,而他忍住了,没有回头。” “两个时辰后,王爷前来检查,发现地里果真种下了一大片小麦苗,又命人去数,得知不多不少,正好有一千棵麦苗。” “这时,王爷反悔了,说这次不算。明天,奴隶还是得在两个时辰内种出一千棵麦苗,但在奴隶劳作的时候,王爷会派出两个人,跟在他后面拔掉小麦苗。如果在这种情形下,奴隶还能种麦成功,就能保住性命。” “奴隶又去找祭司,得到了相同的回复。第二天,奴隶听见了更加怪异的吼叫,这次还伴随着一阵咀嚼声。他战战兢兢,却还是忍着回头的冲动,老老实实种完了麦苗。” “时间一到,王爷来检查,发现地里又有一千棵麦苗,而他派来拔除小麦苗的两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凭风讲完,说:“就是这么个故事。” “……结束了吗?”有人一怔,“镇鬼王,不,李公子,故事中的奴隶怎么样了?保住命了吗?” “没有。”李凭风唇边的弧度变大了一些,“故事的结尾,王爷大发雷霆,认为奴隶之所以能做到不可能完成之事,一定是和恶鬼做了交易,于是他抽出刀,亲自砍下了奴隶的头。” 对方倒抽一口冷气:“怎会如此?那现在我们扮演奴隶的角色,岂不是无论如何都……” 李凭风多看了她两眼。这个说话的女人肤色微黑,有一副精明的长相;他对这个女人有些印象。 “杜珈姑娘无需担心,这一关交给我就好。”李凭风温和地安抚一句,从怀中抽出一张纸。他手指翻飞,很快叠出一只纸马。 纸马飞出、落地,化为一匹真马,甚至昂头“咴咴”两声。 在一片惊呼中,杜珈的声音尤为清晰:“这是折纸化马之术?!这是中原郑家失传的秘术,不愧是……李公子,竟掌握了这等本事!” 李凭风又看了她一眼。现在,他觉得人群中总算多了一个顺眼的人。他对杜珈微微一笑,说:“算不上什么本事,会的人不止我一个,她用得还比我好呢。” 杜珈一愣,露出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但李凭风无意再多说什么。 他扭开头,掐出法诀,指挥马儿踏入房间。 “这一关交给我。”他说。 第七十一章 纸马踏入房间, 来到堆积如山的小麦苗前,嘴巴一张,将麦苗全吃了进去。接着, 它脑袋一晃,肚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同时,纸马尾巴一晃, 变成一座小车。马尾巴再摇几下,一堆小麦种子喷出来,“哗啦啦”落在了小车里。 看见这一幕,许飞声音一哽:“那是……马吃了小麦苗,拉了种子出来?” 商挽琴应了一声,神色自若地回答:“没错,看来这是一匹健康的纸马。” 许飞:…… “许姑娘别怕, 又不要你吃小麦。”商挽琴见她神色不佳,就安慰了两句。但许飞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脸都有点发绿了。 乔逢雪在一旁看着她们,眉眼透着微微的笑意。 纸马开始在田间行走。它身后的小车变得很宽, 足以覆盖田地,很多条车腿伸出来, 均匀地对准地面;中间漏斗形状的容器里,小麦种子碰得哗哗响。每当马儿走出一步,小麦种子就漏下来,落在土里。 奇妙的事发生了。当第一批种子落进土里后,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抽芽, 飞快地变回了小麦苗。紧接着, 就是第二批、第三批…… 当小麦苗疯长的时候,四周变得幽静。这里本就寂静, 此刻却多出森冷之感。 “看,那个……!”许飞低声说。 田间,时不时伸出几只灰白的、半透明的手。那手五指细瘦、青筋暴突,指甲很尖,猛一下攥住小麦苗就往地里扯去。原本青翠的麦苗被那手一抓,立即就变黄、发黑、枯萎,最后化为灰烬。 田野的范围也扩展了。原本,一行人站在通道里,没有进入田地,但不知不觉间,脚下坚硬的地板变成了干燥的土壤。地面微微起伏着,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地下飞快涌动。 商挽琴并不意外。她嘟哝一句“果然没这么简单”,就蹲下去,握住刀鞘。乌金刀刀身微弯,刀鞘也同样如此,乌黑的刀鞘沉沉无光,触手有皮肤纹理一般的感觉,中间有描金的图案,刻着桂花树和玉兔。商挽琴捏着刀鞘中段,又掂了掂,觉得很趁手。 因为田野扩大,许飞忙不迭又把罗扬背了起来,因此没法蹲下,她只能低头问:“商姑娘要做什么?” “你玩过一个叫‘打地鼠’的游戏吗?”商挽琴问。 “呃,没有?地鼠,是田鼠吗?”许飞嘀咕了一句,“烤着吃还行。” “我给你示范看看就知道了。”商挽琴举着刀鞘,眼神在四周飞快逡巡,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她手里的刀鞘猛一下砸出去。 噗叽—— 一只灰白的手正好探出地面,想要偷偷抓住许飞的脚踝,却被刀鞘砸了个正着,发出类似漏气的奇怪声音,消散了。 “看,就是这样。”商挽琴抽空瞟了一眼纸马,发现那边地里也伸出很多手,试图抓住纸马的腿。她想做什么,但看看身边的几人,又有点为难地皱起脸。 “我来吧。”乔逢雪说。 软玉剑扬起,在空中划出银光;因为速度太快,那几乎像一张银色的、震颤的网。“网”笼罩在田野上空,又像雨点般急急落下,击打在每一只灰白的手上。 噗叽、噗叽、噗叽……不断响起这样的声音。 银网之下,兰草图案光华流转。 许飞有点张大了嘴,呆呆看了一会儿,才感叹道:“我明白了,那是鬼气的显化,所以可以用辟邪金器击溃它,对吗?我今天才算明白,剑还能这样用,还有这样的剑法!” 商挽琴笑嘻嘻说:“对吧对吧,我表兄很厉害的。”一边说,她手里动作也不停,“邦邦邦”地敲出去,一敲一个准。 许飞张口说了一句,“商姑娘也很厉害”。她原本想更多说一说,譬如那神奇的折纸化马之术,譬如商挽琴是多么迅速地反应过来如何应对鬼手,譬如商挽琴敲击“田鼠”的动作,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体现出了多么精妙的控制力…… 但所有这些话堵在喉咙里,不大说得出来。 许飞也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只是模模糊糊有种感觉,无论是笑嘻嘻的、很好亲近、会主动帮忙的商挽琴,还是柔和清冷、强大可靠的玉壶春门主,他们眼中都藏着一些神秘的东西。这种神秘是未知的界限,让许飞偷偷询问自己,是不是不该说太多,以免闯进了他们不愿为人所知的界限内。 许飞的直觉向来很灵。比如,之前她不小心说出折纸化马是郑家的不传秘术,本意是夸赞,也有些讨好、拉近关系的意思在里头,但她微妙地感觉到,商姑娘不怎么喜欢这番夸奖。 思来想去,许飞决定把自己的嘴巴管得更严一些,不该说的都不说。她一点都不想得罪这两个人,在危险重重的鬼域里,他们可是她和罗兄的保命符。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四周的动静平息下来。灰白的鬼手不再出现,青翠的小麦苗摇曳着,生机勃勃,让人情不自禁想象丰收时的快乐。 几人默不作声地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新的动静。 “结束了吗?”许飞小心翼翼地问。 “往前走试试看。”商挽琴站起身,指了指对面,“看,新的通道。我走最前面……表兄,不要和我抢。” 她瞪了青年一眼。后者无奈地摇摇头,乖乖地照做了。 许飞在一旁看得有趣。几年前,她曾远远见过乔逢雪一面,那次,一伙江洋大盗借用恶鬼的名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威逼百姓给他们上贡,搞什么“选妃”。她路过那里,很小心,不想卷入麻烦,没成想恰好遇见玉壶春剿匪,她实在好奇,就远远缀着,偷看他们怎么做。 出乎她意料,那次玉壶春只去了一个人,就是眼前这青年。那是个凉爽的秋天,他却裹着厚厚的皮裘,病恹恹地走到那山寨门前,让对方开门,说话还客客气气的。许飞那时就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富贵公子,傻乎乎的,多半是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就跑来学话本行侠仗义了吧。 万万没想到,人家一出手,山寨里大半人头就落了地。许飞不是没见识过血腥场面,却也看得目瞪口呆,还有些瑟缩;饶是知道那些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那却也是人类啊,他们最后已经溃不成军,跪下来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但那青年没有丝毫迟疑,仿佛摘下的不是人的头颅,而是一片树叶。 她看呆了,一时忘记跑路,等回过神来,那青年已经处理完了一切,往回走了。正好路过她藏身的地方。 许飞记得清清楚楚,她也敢发誓,那个时候,他绝对往她藏身的地方多看了一眼。那双眼睛……该怎么形容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平静,像深邃的星空、海上的明月,却唯独不像人类。人类没有这样坚不可摧的平静;人类总该有些许软弱。 她吓坏了,以为自己会被灭口。 但他只是看了那么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下次小心一些,别离得太近。”他看着前方空荡荡的道路、照耀的野草,那样平和地说了一句,平和得无限接近于温柔。 但许飞绝对不会用“温柔”来形容他。哪怕后来她知道了青年就是玉壶春门主、传说中的乔逢雪,名声好得像山巅晶莹白雪,她也始终怀着一丝淡淡的畏惧。 几年后的今天,在杀机重重的鬼域里,她得以再次近距离观察这位青年。她直觉对方那种非人类感更强了,唯独他看向表妹时,目光彻底属于凡人。凡人的目光是温柔的,带着软弱的依恋和不自知的渴望。 怎么说呢…… 总觉得,只要是和商姑娘在一起,这位乔门主就能真正让人放心。 想到这里,许飞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这是该想这么多的时候吗?看来她太松懈了。都是因为商姑娘很可靠啊……她扶了扶背上的罗扬,决定更专心一些。她抬起头,看见商挽琴率先踏上对面的通道,接着是乔逢雪,最后她自己也迈开脚步。 麦苗的身后摇晃,发出唰啦啦的声音。风吹动麦苗的声音,总是让人如此平静……风? 许飞忽然迷惑起来:哪里来的风? 她看见乔逢雪回过头,也看见商挽琴回过头。那名总是平静的青年,露出了一种惊讶的神情,而那常常带笑、目光热情却又神秘的姑娘,脸上的表情扭曲起来。她的动作在许飞眼里放慢到了极致,但这是不对的,因为她分明是个身手那么好的姑娘。 哗啦、哗啦…… 风在身后徜徉,让她想起幼年时的村庄。那时恶鬼还没来,那时家人都在,春天有桃花,夏天有鸣蝉,秋天有金黄的麦浪;那时她还跟在姐姐后面成天地跑,不知道什么是流离失所,不知道什么是家破人亡,也不知道后半辈子得把头别在裤腰带上。 风中有麦子成熟的香气。许飞想着,不由停下脚步。她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沉浸在短暂的童年时光里。 “许姑娘……许飞,过来!!!” 商姑娘在喊什么?她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 这也是许飞脑海中存在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她脑后先是一热,然后颈后贴来凉凉的风。再接着,她看见自己的身体,看见麦浪起伏,看见那两个人急速远去。最后,她看见了大片的麦苗的根部,土壤的味道多么熟悉,和故土一模一样。 许飞的头颅落在麦苗中,眼睛半阖,散去了最后一丝光彩。 罗扬的头躺在不远处,双目紧闭,仿佛依旧睡得香。 直到此时,他们的身躯才倒了下去,“砰”的一声。 ——故事的结尾,王爷大发雷霆。他抽出刀,亲自砍下了奴隶的头。 半空中隐约响起了一点笑声。在这笑声里,麦田消失了,尸体消失了;一条甬道往前也往后铺开,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商挽琴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她身体往前倾,腿部的发力甚至没松懈;她还没回过神,总觉得只差一点她就能把许飞拉过来。接着,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她站直身体,抬起手臂,揩了揩脸上的血。 “我讨厌恶鬼,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她自言自语,“无论你觉得多有本事、多有经验的人,无论上一刻四周看起来多安全,下一刻就会发生这种事。” 无法预料,无法预防。 说着,她用揩了揩脸,这一次更加用力。 “我还挺喜欢许姑娘的。”她说,“罗先生也并不讨厌。很多人来这里是为了九鼎,但我能感觉到,他是想做他的研究,才冒险跑来的。” 她吸了口气,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这时,乔逢雪轻轻一叹。 “……我就知道会这样。” 这句话轻而模糊,商挽琴差点没听清。她有点茫然,下意识问:“什么?” 乔逢雪皱起了眉毛,显出一种略有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无论是他刚才的语气,还是现在的神态,都带着点奇怪的孩子气,但商挽琴并未察觉这件事。 她所能知道的,只是他抬起手,打出几道法诀。灵光亮起,两张小人模样的纸片飞起,在半空晃晃悠悠,接着“咔擦”两声,小人的头断开来。 纸做的小人燃烧起来,散出两道烟雾。 烟雾落下,越来越浓。倏然,浓烟散去,两个活生生的人坐在地上,都是一脸狼狈,而且满脸茫然。 背后,隐隐炸开一声尖啸,似乎是恶鬼愤怒的咆哮。 片刻沉默后,商挽琴目瞪口呆地说:“替、替死术!?” 这是南疆的一种法术,传承十分隐蔽,连兰因会的藏书阁都没有收录。商挽琴只在书上见过这道法术,说是可以将人的神魂分一部分到纸人身上,等到生死关头,就让纸人替死,从而挽回人的性命。 “嗯。”乔逢雪已是一脸平静,略带矜持地说,“表妹在意他们,我总要多注意些才好。” 第七十二章 商挽琴深吸一口气, 再深吸一口气,不然她怕自己忍不住,冲上去狠狠抱一下乔逢雪, 那样一定会吓到他的。 “表兄真好!表兄真厉害!我一定是上辈子救了很多只猫猫,这辈子才能有这么厉害的表兄!”她能做的,就是一箩筐好话不停往外蹦。 当然是有点浮夸的, 但他笑了,显然很受用。她就知道,没人会讨厌热情的夸奖。 旋即他又有点疑惑,问:“为什么是……上辈子救了很多猫猫?” 商挽琴沉思片刻:“也许是因为,上辈子的我只有救猫猫的本事?” “唔,”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竟然认同地点点头, “猫也很可爱。” 商挽琴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一本正经,愣了一下,不禁笑出来。 “咳咳咳……” 这时候,许飞坐在地上, 终于回过味来。她咳嗽起来,又忙忙地揩掉脸上的泥土, 表情惊恐,又夹杂着十万分的庆幸。 “我没死,我没死……我竟然没死!?我明明看见自己的头飞出去……啊!”她语无伦次,又急急忙忙去察看罗扬的情况。罗扬一路都在睡,这会儿虽然醒了, 也只是糊里糊涂地坐着。 “许姑娘你怎么了?莫着急, 莫着急,急出问题就不好了。”罗扬看她着急, 还出言安慰她,语气慢悠悠的,真是轻松极了。 “你你……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不着急!”许飞瞪着眼,被他搞得有点生气。气了一会儿,她却也渐渐笑起来。 她从地上爬起来,也拽起了罗扬,朝着另两人深深一礼。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总之,我和罗兄欠两位一条命,还清之前,我们就给两位卖命,做什么都行!” 罗扬纳闷地挠挠头,却也很听话地行礼,说:“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许姑娘说是两位救了我,那必然没有假的!救命之恩,我必须报答。我没什么本事,也就多读了点书、有些成果,只要两位不嫌弃,怎么用我都行!” 商挽琴盯着他俩。说实话,她还有点不真实感。刚才和乔逢雪抖机灵,更类似于她的本能反应。许飞和罗扬果然没死?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拍拍那两人。 “是活的。” 她喃喃一句,又转过身,盯着乔逢雪看了一会儿,再用同样小心翼翼的动作拍拍他。 “也是活的。”商挽琴舒了口气。 乔逢雪缓缓眨眼,问:“表妹这是做什么?” “我怀疑你不是人。”商挽琴严肃起来,说。 他一瞬微微眯眼。 商挽琴没在意,只接着感叹说:“表兄,你这法术太厉害了,已经不像人了!你确定你不是什么……新世界的神明大人之类的?” 乔逢雪:…… “如果你说的神明大人,是指庙里高坐的塑像,那我的确不是。”他摇摇头,看看另外两人,客气起来,“出门在外,本就该相互帮助,二位不必放在心上。” 许飞和罗扬怎么肯干,都坚持要报答。 乔逢雪笑笑,道一句“也好”,便转身看向前方。 “表妹,走吧,还有最后一关。”他说。 * 不止一颗头颅飞了出去,也不止一具身躯倒下。 李凭风收回手,惋惜地摇摇头:“来不及了,可惜……都是俊杰啊。唉,我做事该再周全一些!” 他声音中满是痛心。 旁人见状,连忙说:“李公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们能顺利过关,都是李公子的功劳。他们自己心志不坚、被恶鬼所惑,才有这般下场,与李公子何干!” “就是!” “是啊!” 幸存者们附和起来。 李凭风又与他们说了几句,方才摇头叹息着,转身往新的道路走去。 李恒拿着火把,乖巧安静地等着他们,眼睛也微微垂着,真是连目光也挑不出错。李凭风看着那少年护卫的背影,心里有些遗憾:有时候,孩子太乖巧了也不好,找不出理由惩罚,这就让人心情没那么愉快。不如下次就以这一点为由,教训他一番? 身后的血腥味渐渐远去,他心中无波无澜,甚至有些愉快:聒噪的人少了几个,也是不错的。 没走多远,前方豁然开朗。 火光自发点亮,由近而远,迅速燃烧一圈,照亮了前方。那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平台,地面已经残破,不大平整。 平台中央,一条琉璃巨蛇盘着身躯,好似正在休息。当一圈火光亮起,它也睁开双眼,身躯缓缓立起,冷冷地看着他们这些入侵者。 它身边有个东西,是一只巨大的铜制蟾蜍,上头有凸起的拉杆,像是开关。 而在巨蛇的怀里,赫然缚着一道火红的人影。她原本垂着头,此时也颤了颤,慢慢抬起头来;那黄金和宝石的头饰微微摇晃着,衬托得她面容越发美丽。 “救救我……救救我!” 流云惨白着脸,哀戚地哭道。 李凭风略歪着头,品评地端详她。最后他得出结论:她全身上下,最美的就是那种惊恐的表情。不错,就该一直维持这样。 也正在此时,另一头响起一道激动的声音。 “没错,就是这里……壁画上显示的神殿底部,封印恶鬼的大阵所在!” 一踏出甬道,罗扬就激动地喊了起来,把其他三人都吓一跳。许飞想也没想,一巴掌呼在男人背心,骂道:“小心引来恶鬼注意,吃了你!” “哦哦哦……”罗扬赶紧捂住嘴,但又有点委屈,幽幽道,“可你声音也不小啊。” 许飞咳了一声,有点尴尬,假装没听见这句话,只看另两人,说:“商姑娘,乔门主,我们到了。” 商挽琴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还在想刚才罗扬说过的话。 在第一道门前,罗扬莫名其妙睡了过去,这是受到了恶鬼的影响。他说的话指向了恶鬼的真正来历,所以恶鬼先是让他睡了过去,接着就是伺机利用规则杀人。之所以不在门前就动手,是因为恶鬼自己也必须遵循规则。 基于恶鬼的反应,可以说明罗扬的推论都是真的。 也就是说,这只恶鬼的规则确实属于“探秘”类,也必然和白沙古国的奴隶有关。第一关的长鞭和巨石,象征奴隶被逼迫完成艰苦的劳役,第二关是看似不可能的种小麦的任务。 罗扬醒来后,讲述了一个“古国的王爷逼迫奴隶种下一千棵小麦”的故事,故事的结尾,奴隶虽然完成了任务,却还是被王爷砍了头。这对应了,恶鬼最后利用风刃,险些砍掉许飞和罗扬的头。 这么看来,这只恶鬼就是“诞生于白沙古国的奴隶怨念之鬼”。乔逢雪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还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比如,故事中说,王爷怀疑奴隶与恶鬼勾结,才因此勃然大怒、拔刀砍了奴隶的头,但从第二关的设计来看,反而是恶鬼在阻止奴隶种麦子。这算哪门子勾结?说王爷自己勾结恶鬼还差不多…… 咦……等等。 商挽琴头脑中一个激灵。这些日子的场景如碎片般闪过,又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她甚至想到了前世学过的一些东西,这让她的大脑更加清晰。 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才说得通。假如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 “若有声音予你命令,你等必须听从”这句话,就要有新的解释了。 要告诉乔逢雪吗?她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青年。他凝视着前方的巨蛇,眉心拧着一道细微的痕迹,似有不悦之意。是担心巨蛇伤害流云?大概是的,他到底是个善良的人。 那还是先不告诉他了。商挽琴收回目光,平静地想。 这个时候,巨蛇怀里的流云也看了过来。竞技场的火光穿过巨蛇透明的躯体,折射出千万道明亮的光彩;那光映在流云脸上,将她的惊愕、激动、哀求……种种情绪,照得纤毫毕现。 “商姑娘,乔门主……救救我!”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充满痛苦,似乎是被巨蛇紧紧箍住,勉强才挤压出来的,“救救我……!” 巨蛇更立了起来,似乎也更用力地箍住了她。流云的表情愈发痛苦,声音变得破碎,最后全是呻/吟。 见状,罗扬有点着急,小声喊起来:“流云公主……哎呀,不好了!我们得快点救人!” 许飞用力一拉他,低声说:“救什么人,你有多大本事,我有多大本事,恶鬼当头,轮得到你喊救人?” “可,可是……唉,你说得也对!”罗扬露出不忍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别开目光。 巨蛇昂扬着,两只红色的眼睛逡巡着,其中还有黑色的竖瞳。这双蛇类的眼睛一一看过在场的人类,显得愈发冰冷。 它张开嘴,吐出蛇信,竟然发出了人声。 “一战定生死,生死定胜负。” 随着它的声音,四周响起“唰”的一声!人们猛然回头,见无数碗口粗细的铁柱升起,将平台团团围住。 “啊……!” 接连十余声惨叫响起。原来有些人谨慎,站得离平台远,还没脱离甬道的范围,竟直接被铁柱捅了个对穿。霎时,血肉横飞,而这些不幸的人尚未断气,口中发出凄凉的呼喊。 罗扬也差点没躲过去,还好许飞往前跳的时候使劲拉了他一把,他才幸免于难。而许飞又是被商挽琴拽了一把,三个人连成一串,跟糖葫芦似的,差点儿往前栽倒。 “小心一些。”商挽琴站稳了,警告地扫了他们一眼。 那两人拼命点头,罗扬还使劲拍拍胸脯,惊魂未定地喃喃:“唉,果然我们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流云公主,你自己保重啊!” 许飞翻白眼,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呢!” 罗扬有点委屈地说:“我只是觉得,要是我们能救出流云公主,她可能会愿意把藏书借给我们看……而且,我一直很想去白沙城考察,如果有人带路……我不说了。” 在许飞的逼视下,他用两只手捂住嘴,表示自己的决心。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漂浮着。铁锈味叠着铁锈味,让人想起带血的镣铐,和镣铐下重复的劳役。 商挽琴已经抽出乌金刀,摆出戒备的姿势。她没有看着巨蛇,反而一直紧盯着对面。 对面——李凭风站在那里,正对她露出微笑。 “你们紧跟着我,我会尽力护住大家。”他叹息般地说,仿佛在安慰身边人,“无需惊慌,生死原本也是一种选择。我们这些人,都是自己选择来了西北,选择冒险进入鬼域,选择在危险中勇往直前。” “人都要为了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们选择了生,就要有挑战危险的精神。” 他在对那些追随者说话,眼睛却直直看着这边。 商挽琴看见他的口型。他在对这边无声地说: ——你的选择又是什么呢? 商挽琴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杀了你哦。” 她笑得眉眼弯弯,右手用力一挥,剁掉了一条弹射而来的蛇类的脑袋。 “什么选择不选择的,我最讨厌了。” 她笑眯眯地,一刀接一刀地剁下去。 “都是成年人了,就得有‘我都要’的气魄——!” 平台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条又一条蛇,从黑暗中涌来;它们从缝隙中升起,从那巨大的铁栏杆上方落下。它们源源不断,都有着透明的、光彩闪烁的鳞片,和冰冷的红色双眼。 宛如那条巨蛇的子子孙孙。 商挽琴一刀横扫出去,刀风割下一大片银蛇头颅。这还不算完,那些头颅往后倒飞出去,又撞在它们的同类身上,将它们的头颅也撞了个粉碎。没有飞溅的血肉,只有无数琉璃宝石的碎屑;它们激飞如晶莹的雪,飞舞在平台上。 隔着宝石的碎屑,隔着蛇群,隔着人类的刀光和剑影,李凭风愣了一下,接着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无声得笑着,那艳丽的容貌如花朵舒展到极致,绚烂逼人。 “阿恒。”他叫自己侍卫的名字,后者正拿着刀,一脸恐惧却又兢兢业业地砍着蛇。李凭风手里提着剑,有一搭没一搭地挑飞蛇群,如闲庭信步。他笑叹着,对李恒说:“阿恒,你知道吗?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以为选择就意味着失去什么,后来才明白,能够做出选择,就是上苍对你最大的仁慈。” “谨遵教诲,公子。”李恒很乖地应了一句,还是全身心地应付着蛇群。他是真的害怕虫蛇,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却还努力应付着这些敌人。 李凭风叹了口气:“你是不懂的。但无论懂不懂……” 他抬起手,掌中一枚法印闪烁。那似是一条幼小的、没有长成的龙,但说成是长角的蛇也可以;这东西在他手中盘旋,闪着金黄的灵光。 短暂的一瞬,李凭风的神情变得极为淡漠。 “……我们终将做出选择。” 小蛇一跃而起,仰天长啸。 剧烈的金光,爆/炸般扩散。 第七十三章 (小修)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金陵, 玉壶春。 淫雨霏霏的江南,有人说出了相似的话。 琢玉楼的院子里弥漫着淡淡雨雾,孩子们都在屋里, 偷偷探头往外看。程镜花站在廊下,把自己缩在角落里,有点困扰地望着辜楼主。 辜楼主就又重复一遍:“是阿莲自己选择去南方驱鬼, 昨天才离开的,还留了书信,你要看看吗?” 程镜花点点头。辜清如就返身回去,过一会儿再出来。她脚步匆匆,没有打伞,很快有孩子追出来,捧着伞, 嚷道:“楼主打伞!不能着凉!” 辜清如笑了,很慈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头,接过伞。其实只有一小段路,但她还是很认真地撑开伞, 并对孩子说谢谢。 望着这一幕,程镜花心中生出一丝羡慕。辜楼主真温柔, 如果当年她来到玉壶春的时候,也能进琢玉楼……不行,不能这样想,老门主已经对她很好了!程镜花暗暗劝诫自己,要懂得满足。 辜清如走回来, 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清如亲启”, 落款是商玉莲的名字。打开后,就是几行简单的叙述, 大意是说,商玉莲听说南方有很棘手的恶鬼,损伤了不少百姓,虽然南方不归玉壶春管,但她曾在那边待过几年,对那里有些感情,不忍心见恶鬼作乱,所以还是任性前去。 程镜花认识商玉莲的字迹。实际上,玉壶春中每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的字迹,她都能认得。她将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也没察觉什么不对。 “但是……”她犹豫着。 辜清如问:“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程镜花沉默片刻,摇摇头。她心想,但是,挽琴临走前明明说过,她托商玉莲看着温香和江雪寒,接着挽琴还不放心,才来拜托她程镜花。 商玉莲这个人,脾气是急躁一些,但办事向来踏实。这样的人,真的会答应了什么事之后,又临时反悔吗?再说,信上也根本没提这事。 可仔细一想,这似乎也不奇怪。商玉莲是有些我行我素的,而且向来看轻挽琴,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也有可能。 看轻挽琴——想到这里,程镜花心里突然有点生气。副门主又怎么样,还不是不太有眼光! “镜花?” 见她迟迟不出声,辜清如有点疑惑。 程镜花回过神,把信还回去,细声细气地说:“没什么,谢谢您,辜楼主。” “小事一桩,不必言谢。”辜清如收起信,含笑道,“倒是你,找阿莲做什么?难道是挽琴不放心她小姨,还托你这个朋友照看?” 是开玩笑的语气,程镜花也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只说:“那我就告辞了。” 她本就是羞涩寡言的性格,辜清如也只是开玩笑,也不在意她有没有回答,还顺手将伞塞在她手里,叮咛道:“以后下雨都得拿伞,女孩儿受凉不好,明白了吗?” 程镜花点点头,接过伞。 “啾啾——” 芝麻糖从雨中俯冲下来,猛一下飞到她伞上,又用力抖着羽毛。 “芝麻糖倒是一只不怕水的小鸟。”辜楼主看笑了,伸出手,“但是,小鸟淋湿了也不好呢。芝麻糖,来我这儿擦擦水,也吃点东西吧?” “啾……” 小鸟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思索表情。它头顶的羽毛蓬松艳丽,基本已经长成了,哪怕淋了雨,也很神气地立着。最后,它飞起来,落在辜清如手指上,表明了自己的选择。 “芝麻糖……那,也好。”程镜花说,“过一会儿我来接你。” 辜清如笑说:“去吧,你们鉴心楼的任务也不少。你忙的时候,我都可以帮忙照看芝麻糖,孩子们也喜欢它。” 芝麻糖骄傲地挺起胸脯。 程镜花点点头。 走到门口时,她听见背后传来琅琅读书声,回头一看,见辜楼主又拿起书卷,带着孩子们开始读书。那道淡黄色的身影很高挑,隔着雨雾看去,真是清爽如修竹,清朗优雅,与她本人亲切和善的气质并不相同。 程镜花歪了歪头,回过身,走进雨雾中。 商玉莲是自己走的吗?她继续思考这件事。虽然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她总觉得有点不对。于是,她的身形隐入暗处,不一会儿回到了千丝楼。 “楼主。” “楼主。” 她行走在幽暗的走廊上,手中的伞没有收,还一直举在头上。她喜欢遮住自己的感觉。四周响起的问候,她并没有回应。 一直走到最里面,她才开口说:“渡鸦……” 刚一开口,就觉得不对。渡鸦是她的副手,是她用惯了的。那个男人说话总有点让人不舒服,但办事很利落,所以程镜花一直用他。可前段时间,渡鸦被门主叫走,后来就再也没回来。 总觉得,门主好像不太喜欢渡鸦,甚至有点杀意……大概是她的错觉吧。门主是个明理的人,不会无缘无故生气的。 现在的问题是,渡鸦不在,用谁好呢? 程镜花犹豫一下,转过身,不情不愿地看了几眼那些人,随手指了一个,说:“伯劳,你去看看,昨天商玉莲有没有外出记录。” 伯劳是个矮小的女性,沉默寡言,不太有存在感,但做事也很可靠。她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只行了个礼,就隐入黑暗。 程镜花顿感压力一轻,决定喜欢伯劳。 不久后,伯劳回来了,报告说商玉莲昨天出了城,具体到什么时间、走哪条路线、路上和谁说了话,都清楚明白。 程镜花心想,那应该是商玉莲自己走的了。真是,明明挽琴交待了她事情,她怎么就一走了之呢? 她暗暗摇头,但也放下怀疑。 然而几天后,她重新有了不对劲的感觉。起因是,张家突然登门拜访,说北边的大商人要谈一桩生意,要见门主,如果门主不在,就见副门主。 因为涉及的金额很大,牵扯到了江南民生,各楼楼主都出面了,说可以先谈着,但张家咬死了说只和两位门主谈。 这时,不知道谁起的头,说:“先前门主让江雪寒打理生意,他也是当过内务楼楼主的人,处理这些事比我们有经验,何妨让他先代几天副门主的职务?” 其他楼主迟疑一番,终究没有反对。 江雪寒被叫过来,推举到了前面。他面上很不好意思,不停推辞,很惭愧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接受了。 当时,程镜花也在现场。她作为鉴心楼的小弟子,混在人群里,从缝隙里窥见那番场景,心中升起了疑惑,还有某种警惕。她眯起眼,牢牢盯住江雪寒,心想:我得更注意你一些。 怀抱着这种想法,程镜花打算一天十二时辰地贴身监视江雪寒。 然而,在她实施这个想法前,越春秋来找她了。他大大方方走到玉壶春门口,来找“鉴心楼的小弟子程镜花”。 程镜花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见越春秋。 越春秋抱着两只莲蓬,一见她就笑,说:“新摘的莲蓬,给你当零嘴。” 程镜花总觉得大家都在看她,窘得脸都红了。她不想接,但越春秋一副她不接他就不收手的样子,她只好接过来,有一些高兴,又有很多难为情。 “越公子,”她小声说,“上次不是说好了,不来找我吗……” 越春秋本来是笑的,闻言收敛笑容。他眉眼深邃,一旦不笑,眼神就显出点忧郁。“你不想同门看见我们来往?”他问,“还是你不想再和我来往了?” “我,我不是……我,那个……” 他叹了口气,重新微笑,但眼神分明还是忧郁的。他低声说:“要是你真的这么不喜欢,我就再也不找你了。” “……不!” 程镜花脱口而出,接着她迎上他含笑的目光,脸更烧得厉害。她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有种从未体验过的软绵。 “我们去走走吧。”越春秋撑开一把素色的纸伞,示意道,“有一处花丛,很适合雨中观看。” 程镜花张着嘴,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了些不知道什么。这一瞬间,她不再是那个举着伞在阴暗走廊中行走的人,不再是站在人群中眯眼盯着江雪寒的人;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惊恐地离开充满虐待的家庭,不安地站在陌生的地方,暗暗期待有谁特别关爱她,但从未实现。 幼年的那一丝期待,本以为已经熄灭,现在却又重燃。 她慢慢吐出那句话。 “……好的。” 她不安地想,就一会儿,走开一会儿就好。 …… 温家。 “江公子——太好了!” 淡粉色的倩影,从来是娴雅端庄的,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在细雨中,她拎着裙摆,一路跑来,面上泛着激动的红晕,令那淡雅的容貌也多了一丝艳色。 “江公子,我……听说你当上副门主了!家里说,愿意重新考虑和江家的婚事,我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在那充满感激的眼神里,江雪寒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影可以这么高大、膨胀,顶天立地般无所不能。他正在温香姑娘的世界里顶天立地——这句奇妙的话,浮现在他心头,也驱散了另一道淡淡的身影……以及那阴影般的不安。 他笑起来,带着无限的满足,和一种迫不及待想要倾诉的欲/望。 “只是暂代副门主的职务。”他略带一丝矜持,说,“还有和张家的生意,以及另一桩……” 说了几句,温香那灿烂的笑容却渐渐消失。她不安地看着他,怯怯地说:“暂代,只是暂代吗?江公子还会被从副门主的位置上赶下来吗?我,我不想给糟老头子做妾……” 她抬起袖口,按住眼睛。 江雪寒愣住了。没错,他只是暂代副门主,并不是真正的副门主。 “我……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他脱口说道。 温香轻轻抽泣一声:“你不必安慰我,江公子,我明白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副门主这样的位置,这样的大事,终究要门主来决定……” 江雪寒有点焦躁地踱了几步,说:“我会说服门主!我谈下了张家的生意,张家愿意让利,这可是大事!没有我,哪能办成?门主必定会嘉奖我!” “再怎么嘉奖,也不会真的让江公子当副门主。”温香叹了口气,很落寞地说,“毕竟,莲姨还在……她只是暂时消失几天,又不是真的从此消失。” 江雪寒脑海中“嗡”的一下,仿佛被拨响了某根琴弦,又像被驱散了什么迷雾。他紧紧盯着温香,目光慢慢移动,看向温家的后宅。 他久久盯着那里,眼中闪过挣扎,也闪过丝缕的黑气。 最终,他嘴唇抽搐了几下,撇出一个发狠的表情。 “如果,”他一字一句道,“副门主真的永远消失了呢?” 温香一颤。她没有大的动作,只一双眼睛抬起,从袖口后看来。那双如江南水乡一般多情的眼睛,正大大睁着,仿佛被他的话吓着了。 但接着,她就哭泣一般地说: “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慢慢靠在江雪寒的胸膛上,两人的呼吸相互重叠,渐渐化为同一的节奏。 细雨飘飞,雾气朦胧,院子里的杜鹃花开得正好。这是人人都喜欢的花,花期很长,开得又烂漫,尤以红色为人推崇。但,这花是有毒的。 * 西北的天河沙漠之下,也有许多呼吸声。这些呼吸声交叠在一起,杂乱无章地响着,只有人味儿,没一点江南的美感。 生死当头,也没人有心思想什么美不美。 长角的长蛇在半空盘旋。它身边金光浩荡,每一次金光荡出去,都杀死一片琉璃小蛇。很快,蛇的数量减少了,中间巨蛇的身形也仿佛缩减了许多。它不再那么昂扬,而是垂下头,紧紧盘住的身体也松开不少。 流云立即挣扎起来,含泪喊道:“李公子,救我——!商姑娘,乔门主!” “马上就来。”李凭风客客气气地回答,“流云姑娘先别急。” “命悬一线,搁你你不急啊。”商挽琴听见许飞小声嘀咕,不禁笑了一笑。她放下手臂,因为四周已经没有蛇类。大量琉璃碎屑躺在地上,又有不少漂浮半空,真让人担心吸入太多会不会得病。 渐渐地,所有人都放松了不少。刚才一番混战,死了几个人,但也只死了几个人。现在的平台上,还有十人幸存。 乔逢雪走到她身边,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像在确认她没事,而后他看向那条巨蛇。“最后一条。” 他拎着软玉剑,正要上前。 商挽琴拉住他,眼睛看着李凭风的方向:“表兄,李公子很想出风头的,我们就让他出到底嘛,不要抢了人家的光彩。” “……说什么孩子话呢。”他回头说她一句,语气却没有丝毫斥责之意,甚至带点笑。接着,他果真看向李凭风,问:“李公子?” 李凭风收回目光,看向巨蛇,语气很肃穆:“这孽畜杀了许多无辜之人,我十分心痛,定然要手刃它!” 说罢,他踢了踢脚边坐着的李恒:“阿恒,去!” 第七十四章 “……啊?” 李恒正坐在地上喘气, 也是平复被蛇吓到的恐惧,突然被踢了一脚,有点懵。他抬起脸, 望着主人,有点没反应过来。 李凭风又踢了他一脚,不轻不重地说:“去。” 于是李恒收起所有的茫然和未褪的恐惧, 站起来,握紧刀,朝着巨蛇直直走过去。蛇类已经虚弱,两只红色的眼睛却愈发冰冷;它垂首,高高在上地凝视着走近的少年。 少年——但有一张三四十岁的脸。商挽琴在心中补充一句。她微笑,提着刀,也迈步走了过去。 余光里是乔逢雪的面容, 他有些惊讶。她伸出手摇一摇,示意他不要跟上来。 “我改变主意了。”她说,“斩杀虚弱的祸首,这种光荣又捡便宜的任务, 还是我来亲手完成的好。” “你……” “表兄。”她打断他,带着笑, “等回去之后,你会多给我记一次功吗?” 身后传来一点窸窣声响,是他衣衫摩擦发出的声音。短暂的沉寂后,他说:“好,小心一些, 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真是让人安心的回答。没有强迫, 没有含糊而危险的暗示,没有似是而非的威胁;只有尊重和信任, 像蜂蜜糖水一样让人温暖。 她感觉到李凭风的目光,就侧过头,大大方方地问:“李公子,你要不要也一起来捡便宜?” 众目睽睽,李凭风当然拒绝了。他盯着她,唇边还有笑,但眼神变得冰冷,还有些疑惑。 商挽琴走到巨蛇面前。李恒也在那里,距离巨蛇大约七步远的位置。他握着剑,动作显出些犹豫。 “商姑娘来干什么?”他没有回头,低声问。 “来捡便宜咯。”商挽琴笑。 李恒深呼吸,声音听上去很紧张。他虽然握着剑,但剑刃往下倾斜,没有正对着巨蛇。那琉璃巨蛇依旧伫立着,竖瞳缓缓移动,对准了商挽琴。除此之外,它没有更多动作。 “它好像……对我们的敌意并不大。”李恒有点犹疑地说。 “是哦,好像是这样的。要不我们和它商量一下?蛇姑娘或者蛇公子,你好,你看,我们已经通过了这三关的考验,能不能劳驾把流云还回来?”商挽琴抬起头,果真和巨蛇商量起来。 身后传出了一点嗡嗡议论的人声,紧接着那些声音变成了惊讶。 因为巨蛇晃动了一下身形,竟然摇了摇头,好像在拒绝。 ——恶鬼竟然愿意交流?! 人们这样低呼。 流云挣扎了一下,颤抖着声音,说:“商姑娘,这恶鬼……这恶鬼是不会放了我的……” 商挽琴一脸严肃:“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流云,你撑一下,我好好跟蛇姑娘或者蛇公子商量商量。” 李恒低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商挽琴没理他,只慢慢举起手,也慢慢举起刀。那条巨蛇的眼睛,追随着刀光移动,身体也倏然动了动,一瞬间仿佛想攻击过来。 “放松,放松。”商挽琴的语气变得更温和,也更小心翼翼,“你看,我看过了那些壁画,也通过了三关考验。我非常明白、非常理解……你成型于奴隶对主人的怨恨。” “但你看,白沙古国已经消失了,奴役你们的人也消失了……现在你手里这姑娘,只是一个和旧事无关的普通人,对不对?” “复仇这件事,时间已经帮你们完成了。假如你们还有没了结的仇恨……” 巨蛇盯着她,盯着她的眼睛。那双冰冷的红色眼睛,仿佛能刺入人的灵魂。 商挽琴微笑着,慢慢说:“天道也一定会帮你们了结的,就像故事里,那个帮助奴隶的祭司一样。” 巨蛇沉默着。 李恒低声说:“恶鬼是不可能沟通的,你说这些根本是……?!” 话音未落,巨蛇动了。 它那庞大的身躯缓缓蠕动,松开力道,放开了流云。那姑娘一个踉跄,差点往前扑倒在地,但她努力稳住了自己,拎着裙摆急急忙忙跑过来。 “商姑娘,商姑娘……我就知道你会救我!” 流云满脸是泪。那眼泪冲开她脸上的污迹,显出一道道可怜的纹路,但这反而令她有种凄凉艳丽的美感。 她扑过来,又赶快躲到商挽琴身后,紧紧捉住她的手臂,身子不断发抖。“商姑娘,快,”她哀求道,“快灭了那恶鬼,那孽畜……太可怕了!” 不必她说,李恒已经走上前去。他举起长剑,在深呼吸里一个用力,就将剑刃送进了巨蛇的额心。 那庞然大物并未反抗,也许它的力量早已在混战中消灭殆尽。它安静地倒在地上,尚未死去,那红色的眼睛始终凝视着商挽琴。 流云更瑟缩,瑟瑟发抖,说:“好可怕的眼睛……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怪物?商姑娘,我们快离开吧,我想见阿爸,不想待在这可怕的地方……” 商挽琴点点头,说:“确实,太可怕了。怎么会这么可怕?” 她抽出手臂,抓住流云的手腕,回身时伸出右手,仿佛想拥抱她。流云略抬着脸,脸上是感激的笑容,但下一刻,她倏然睁大了眼睛,感激化为愕然,而且那愕然凝固在了她脸上。 绿洲的公主缓缓低下头,看见乌黑的弯刀刺入她胸口。仿佛生怕她死不透,那握刀的人还反复转了转手腕,让刀刃在她心脏中来回切割。 “为……什……” 流云缓缓抬头。 这时候,人类们才有空喊出来。罗扬的声音尤其响亮,还充满了正常人的惊慌失措。他在喊:“商姑娘,你在干什么……来人救命啊,商姑娘被恶鬼迷惑心智了!!” “闭嘴。”商挽琴说。 她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蛇类那冰冷的凝视,那毫无感情的眼眸让人恐惧,谁能想到它成型之前,那些人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酿就这一番苦果? “商姑……娘……” 流云口中破碎地吐出这些词。与此同时,她的头慢慢歪向一边,最后彻底落在了肩上。然而她的眼睛还看着商挽琴,嘴唇也依旧在蠕动。 “商……姑娘……” “李……公子……” “乔……门主……” 不远处,罗扬嗷嗷乱叫,急得想要冲过来。许飞一巴掌狠狠拍了他,低声骂道:“憨货!你还没发现?根本没有血,那也根本……不是活人的状态!” 流云心口被贯穿,却没有丝毫鲜血流出。只渐渐地,一缕缕的鬼气散逸出来。那些鬼气在半空扭曲、挣扎,仿佛无数只触手,又像无数想要逃命的灵魂。 “李恒。”商挽琴说。 李恒没吭声,但上前一步。长剑一划,一条水墨金鱼跃动而出;金鱼倏然化为一片细密的渔网,将那些鬼气全给兜住。 “我怕蛇。”他一板一眼地说,“但不怕鬼。” 商挽琴保持微笑:“谢谢解释,但没人问你这个。” 她的手腕还在慢慢来回转,刀身在流云心口里反复碾压。伤口外翻,骨肉暴露出来,是一片凝固的、褐色的景象。 流云的头垂在脖子上,脸上出现了怨毒的表情。 “你……为什……” 商挽琴眨眨眼,看着她,思索了片刻,然后恍然大悟:“哦对不起,我忘了,你的规则也属于探秘类,所以不能光是行动,还得解释对吧?唉,我最烦这种死到临头唠叨不停的事了,你知不知道有‘反派死于话多’这种规则,真的让人很担心耶。” 她一边抱怨,一边却笑起来。 “从哪里开始说?古国的事我们都知道了,那条巨蛇也的确是古国的恶鬼,它成型于奴隶们的怨恨。不止是古国的奴隶,还包括千百年里,每一个被奴役、被□□、被压迫的奴隶。” “包括那些在琉璃矿里,为你们日夜做工的奴隶。” “怨恨不停,恶鬼不灭。于是有一天,砰——古国的封印失效了,恶鬼重现于世。” 讲到这里的时候,乔逢雪眼神闪了闪,但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一点。 商挽琴继续说:“恶鬼现世,这事不稀奇,原本,这里应该化为鬼域,形成又一个让我们头疼的麻烦。然而,又一个意外发生了。” “什么意外?”李恒问,又顿了顿,“我觉得你需要有个人接话。” “……我谢谢你啊。”商挽琴嘴角抽了抽,到底保持住笑容,“这个意外就是,琉璃部落诞生了一只新的恶鬼。没错,就是你,流云。” “或者,我已经不能叫你流云了?”商挽琴也歪了歪头,和那满脸怨毒的恶鬼相映成趣,“你不是流云,更准确地说,你不止是流云。” “千百年来,奴隶们的怨恨酝酿出了一只恶鬼,但少有人问——贵族呢?那些贵族,他们心中必须拥有多么浓厚的贪婪、冷酷、残忍,才能肆无忌惮地奴役自己的同胞,甚至拿同胞的生死取乐?” “这样的情感,难道不够造就恶鬼?——当然足够。” “所以,你确实是流云,是那个会鞭打女奴,会对挖矿中的血泪视而不见,还一心想用他们的血肉点缀自己的流云公主。” “但你也不止是流云。你还是通过继承而获取巨额财富,又纵容儿女肆意妄为的远山头人,是拿着长鞭打死奴隶的族人,是历史上无数个用长刀砍下无辜之人头颅的王爷。” “你是所有贪欲的聚合体,是所有奴役的显化。古国的恶鬼憎恨世间一切活人,却更加憎恨你,所以,当它重回世间,却发现你竟然已经成型,它会是何等狂怒!” “它比你强大,所以它轻而易举就占了上风,抢走了你的伥鬼,甚至带走了你的载体。” “然而你很狡猾。你想方设法误导我们,让我们前来救你,而救你,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帮你除去古国的恶鬼。” “我们确实这么做了。” 商挽琴顿了顿。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那条巨蛇的眼睛在慢慢闭上;目光不再有如实质,不再冰冷刺人、不容忽视。这只存在了千百年的恶鬼,即将真正消失。 人类不该同情恶鬼。无论成因如何、生前如何,恶鬼一旦成型,就会捕食人类。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意外,他们这些人也会是巨蛇的猎物。 然而…… 人类不是“应该”的生物。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乙水,想到了自己,难道她们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奴隶?历史交替了一年又一年,太阳底下却总是旧事。她忍不住地想,如果当年乙水死后成了恶鬼,如果她自己死后成了恶鬼……于是,她也就忍不住地感到一丝悲哀和愤慨。 “我们杀了古国的恶鬼。”为了保住自己和更多人的性命。 “并且,我也要杀了你。”商挽琴弯起眼睛,“高不高兴,意不意外?好了,我说完了,请你去死。” 流云……不,恶鬼在融化。 当商挽琴开口讲述来龙去脉时,它就已经开始融化。它尖叫、嚎啕,但无力抵抗,也完全没影响商挽琴的叙述。那平稳带笑的叙述如世上最锐利的尖刀,将恶鬼搅了个稀碎。 最终,恶鬼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挽琴回过头,看见一滩晶莹的琉璃碎屑;它们折射火光,仍旧能闪烁光彩。接着,它们渐渐消失,终于也彻底不见了。 “你……” 李恒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有两只恶鬼的?” “听故事的时候。你肯定也听过了吧,王爷怀疑奴隶与恶鬼勾结,抽刀砍了奴隶的头。但那道机关里,我们作为奴隶,根本没和恶鬼勾结,反而阻碍我们的力量才来自恶鬼。” 商挽琴抬起头,认真说:“所以,为什么不是王爷和恶鬼勾结?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在鬼故事里,化鬼的全是生前弱势的人,什么女人、小孩、老人,还有奴隶,那些生前的恶霸去哪儿了?他们明明更强势也更恶毒,他们才更加可能化为厉鬼,不是吗?” 李恒沉默片刻,说:“但确实是被欺凌的人,更多化为恶鬼。怨气更重。” “……嗯,也是。” 商挽琴笑笑:“人类的情感,还真是挺复杂的。”她脸上在笑,却突然抬起腿,狠狠踹了一脚那只蟾蜍。蟾蜍狠狠一颤,发出闷响。 她收起刀,朝来处而去。垂着眼,没看乔逢雪。 走到他面前,她停下,盯了他的衣摆片刻,才抬起眼,说:“表兄。” 他点点头。 商挽琴认真说:“流云是鬼。” 乔逢雪说:“我知道。” 她说:“但我出刀时,并不确定作为人类的流云,是否已经死亡。” “这样么。” “而且,就算我知道她人还没死,我也会出刀。” 他沉默着,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清亮异常,让人想起镜面一般的寒潭,她能从中看见自己的过往,看见不久之前那具女奴的尸体,看见很久之前,乙水的尸体也是被那样扔了出来,破破烂烂地摔在地上,好像她是个什么物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商挽琴闭上眼。 “无论如何,我都会出那一刀。”她说。 乔逢雪看着她,忽然抬起手,放在她头顶。“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会支持。”他微笑起来,“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商挽琴沉默片刻,垂眼一笑。 “好。” 第七十五章 夏雷阵阵。 本该是白昼漫长的季节, 此时的金陵却陷在雷雨的昏暗中。磅礴的雨水激起磅礴的雾气,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铜盆扣在天空中,不停往下倾倒液体。 因为这场暴雨, 城郊湖畔少有人影,仅有的一些躲雨的人,也只顾焦急暴雨, 注意不了树林中发生的事。 树林一小块空地里,程镜花伫在原地。她站得直挺挺的,没有任何雨具;暴雨下注,在她头发和皮肤上形成一道道微型瀑布。 一道人影匍匐在她脚边,不断喘气。他在挣扎,身体蜷缩起来、发出痛苦的气音,一只手捂着咽喉, 另一只手勉强往前伸着,试图抓住程镜花的衣摆。 “镜花……我……” 程镜花一动不动,只略略低着头。她的眼睛漆黑异常,没有丝毫感情, 只弥漫着丝丝恶意。 “说实话。”她吐出这三个字。 那人在地上挣扎。 程镜花扯了扯嘴角。她右手往腰后一探,再次伸出时, 手里就多了一柄黑沉沉的大铁锤。她身材瘦小,也不知是怎么藏下这铁锤的,但她就是拿出来了。 “说,”她的声音轻柔而冰冷,“你们在金陵城的据点, 藏在什么地方?” “我……” 她举起双手。铁锤来到最高点, 再顷刻下落! 砰——! 先是这样的一声闷响,伴随着痛苦的惨嚎。 砰、砰、砰…… 接着, 是这样的声音。 鲜血混着缕缕鬼气,在暴雨中被迅速冲散。 “你不该说那句话。” 程镜花一下下锤着。她反反复复地念着,唇边渐渐泛出一点笑意。男人的身体很快不成人形,却还在不停扭动。 “你不该说的。” “不该说的。” “不该说的……” * 这一天的开头,原本和任何一次约会一样。 越春秋来找程镜花,程镜花出门。芝麻糖一直不见踪影,临出门才匆匆忙忙飞过来,嘴里还叼着一块糖。 望着它那日益圆滚滚的腹部,程镜花有点发愁,小声说:“万一等挽琴回来,你因为长得太胖而被骂了……哎,一定都是我的责任。” “啾啾啾!”芝麻糖毫无惧色,还得意洋洋地扇扇翅膀。 程镜花拍拍腰间挂的竹笼,芝麻糖就飞了进去。这只竹笼不算很大,编得很精致,边缘也打磨得十分光滑,还带了盖子。挂在腰间,当然有点突兀,但这是芝麻糖的夏日小窝,可以给它遮阴、休息和偷懒。它很乐意住在里面,程镜花也很乐意宠着它。 说起来,这主意还是越春秋出的。他还送了一只竹笼当礼物。程镜花很高兴,但又很小心:芝麻糖是好友的爱宠,她不敢给芝麻糖用门外弟子经手的东西。 为了不伤越春秋的心,程镜花自己想办法弄来一个一模一样的竹笼,挂在腰间,只说就是凌言冰送的那个。 不出意料,越春秋又在门口等着她。见她出来,他的目光先落在她腰间,接着脸上出现一抹笑。 “今天带芝麻糖一起?”他笑着问,“还用上了我送的笼子。” “嗯。”程镜花小幅点头,嘴角也翘起小小的弧度。 “看来我送了有用的东西,我很欣慰。”越春秋认真说道。 “嗯。”程镜花再次小幅点头。 越春秋习惯了她的少言,撑起一把伞为她遮阳,说:“今天去城郊看看荷花吧?” 程镜花愣了一下,说:“可……不是说今天去银杏街逛逛么?”银杏街离这里不远,是贩卖异域商品的地方,逛不了多久。她原本打算,今天抽空和凌言冰见一面,很快就结束,接着她得去监视江雪寒。 “原本是这么说的。”越春秋眉眼温柔,“但今日天气晴好,城郊荷花开得极美,还能划划船,亲手摘朵荷花。我想着挺好玩的,想带你去。还是说……” 他迟疑一下,有点小心地问:“你不想和我一起去了?” “我……怎么会。” 程镜花是先说出这句回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低下头,有点懊恼,又有点生自己的气:这都第几次了!明明想好要十二时辰不离地监视江雪寒,她到底在做什么? 没错,她不想让越春秋失望,但是…… 该怎么说呢? 程镜花一边挪动脚步,一边盯着地面的影子走神。地面上,她的影子是矮小的一条,越春秋的影子是高大的一条,身后是渐离渐远的玉壶春大门,她还能听见弟子们的一些议论和调侃,大概是在说,门中的又一名小弟子结下情缘了。 门中又一名小弟子——指她。 她皱起眉毛。 该怎么说呢?她确实不想让越春秋失望。也确实,她一看见他,头脑就有点发昏,仿佛充满了晕乎乎的、快乐的气体。这就是情缘吗?她不大明白。 更何况,就算是那种让人头脑发昏的感觉,过了这十天半个月后,她就觉得…… 好像也就那样吧? 高兴,也还是高兴的。 越春秋会带她在街上东逛西逛,如果看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哪里,他就会痛快地买下再送给她。她随口说想吃什么、玩什么,他也会细心地记住,下次给她一个惊喜。 他会带她去吃好吃的,有昂贵的菜色,也有稀奇古怪的、连程镜花都不知道的小店。 他还给她讲了不少他在外游历的事,讲他认识的有趣的人。 但也就这样了。 程镜花暗暗反思,难道是她太贪心了?她在暗处见过不少眷侣,那些人相处也无非如此,重在细节。 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也就这样了。 因为,诸如此类的事情……挽琴也和她一起做过啊。人生中,第一个灿烂地笑着、说要和她交朋友的人是挽琴,第一个和她分享零食的人也是挽琴。 第一次坐在路边,被烫得“呼哧呼哧”也要吃下一碗鸭血粉丝汤,这是和挽琴一起的经历,还有专门起个大早,去排队买一种甜酸的、软糯的米糕,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幻想米糕有多好吃,结果吃完了面面相觑,小声感叹原来也没那么好吃…… 这些都是和挽琴一起的回忆。 第一个送她礼物的人是挽琴,第一个给她惊喜的人是挽琴。还有,第一次有小动物不害怕她,还愿意给她抚摸毛茸茸的羽毛……这也是因为挽琴,才能拥有的经历。而且,挽琴为了她,还敢跟门主生气!程镜花真的很佩服!她自己是完全不敢的,她莫名害怕门主,以前害怕,不知从何时起,就更加害怕;那近乎是一种本能的恐惧。 越春秋当然也很好,可第二次吃到的糖,总是没有第一次那么甜。 划船——划船倒是第一次。程镜花试着说服自己,这是越春秋精心准备的,是为了她,是特别的……但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她甚至走神地想:等挽琴回来,能不能一起去划船呢? “镜花……镜花,你在想什么?” 她惊醒过来,本能地瑟缩一下,不安地道歉:“对、对不住,我方才走神了。” 越春秋摇头表示不在意,但眉毛皱了起来,显出一点不快。程镜花看出了这点不快,心里更不安了:天,她怎么能让对她这么好的人失望?她焦灼起来,几乎将刚刚的念头完全抛弃。 “对不住。”她又道了一次歉,小心翼翼地说,“我是想起了我的朋友……” “朋友?”越春秋神情动了动。他眉眼深邃,眉骨在眼窝里投下深深的影子,而这时,他眼中的阴影仿佛加深了。他问:“我记得,你的朋友就是那位商挽琴商姑娘吧?” “嗯,嗯……”程镜花乖乖点头。 越春秋略一眯眼,遮住一抹精光。他重露笑容,状似不经意地说:“我来金陵这么些日子,也听过商姑娘一些事,她……镜花,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程镜花有些茫然,但见他在笑,也就松了口气,忙说,“越公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越春秋又踌躇一会儿,很为难的样子,这才说:“唉,那位商姑娘……实在不是个好人啊!” “……嗯?” 程镜花睫毛颤了几颤,从鼻腔里发出一点声音。她睁大眼,表情看上去惶恐而不安,而这给了越春秋信心。 他继续说:“我听说,那商姑娘品性不大好,最是张扬跋扈、爱欺负人,偏又是玉壶春门主的表妹,被门主偏心着,旁人拿她没法子。” 程镜花慢慢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越春秋觑着她神情,心里又有点拿不准了,于是他故意叹了口气,选择退一步,道:“镜花,你柔弱善良,我真怕你被她欺负了。你还是离她远些吧……我知道,疏不间亲,我贸贸然这样讲,你心中肯定不好受,可我真为了你好,实在不吐不快。你要是听了不高兴,就当我没说罢!” 程镜花还是略睁大了眼,看着他。遮阳的纸伞在上方撑开,伞面落下阴影,她的眼瞳也罩在影子里;这是一双极大的眼睛,称得上美丽,但当主人更用力地睁大眼时,这双眼睛会显出一种阴惨惨的渗人来。 此刻,越春秋——或者说凌言冰,就感到了这种渗人。他甚至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瑟缩了一下,脊背也沁出了冷汗。 他勉强维持着笑容,心中懊恼自己多话,有心想再说点什么来弥补。但在他想到说什么之前,程镜花忽然抿出一朵小小的笑花。 她抬起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就像鼓起了巨大的勇气一般,瘦弱的女人面现红晕,继而挽住了他的手。 “越公子……” 凌言冰有些迷茫,但面上立刻做出了反应。他立即柔和了神情,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程镜花一如既往地羞涩,说话声音细如蚊蝇。她笑得有点弯起眼睛,刚才那种渗人感全数褪去。 “我,我有些话想跟越公子说。”她说。 凌言冰自无不可,指着前头说:“就快到湖边了,我们去那里说罢。” 然而程镜花摇摇头,有点不安地说:“我想单独和越公子说。那里人太多了,我有些怕……” 凌言冰看过去,旋即了然。 已经出了城,不远就是大片波光。天地间弥漫着夏季的燥热,那片粼粼波光是如此清爽,那儿有满开的荷花,也有如织的游人。 对程镜花而言,确实太过热闹了罢?什么千丝楼楼主,说得那么厉害,也不过如此!有他出手,还不是小菜一碟。凌言冰暗忖着,心中涌起一阵不屑和嫉妒。 但他嘴上说得温柔:“好,那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那座小树林怎么样?还有……” 他看一眼程镜花腰间的竹笼。这笼子一路上没动静,那只又懒又肥又馋的小鸟多半睡着了,但他终究有些忌惮,就说:“芝麻糖闷了这么久,也该无聊了。我们说我们的,放芝麻糖出去玩玩,好么?” 程镜花温驯地点头,打开竹笼,伸手指进去搡搡那小鸟。好一会儿,那鸟才露了个头出来,蔫巴巴的没什么精神,勉强振翅起飞,还差点儿撞在竹笼盖上。 望着它飞向蓝天的身影,瘦弱的女人幽幽叹了口气,伤感地说:“最近芝麻糖的精神都不大好,我真有些担心……” 凌言冰立即出言安慰:“天气热,人乏,动物也乏。”他心中得意地想,自然了,他给出的竹笼动了手脚,什么食鬼鸟不食鬼鸟,不就是个冠羽都没长齐的扁毛畜生! 女人看上去毫不怀疑,还点点头。真是温驯的女人。凌言冰想着,心里有点痒痒的,可惜自己如今处境不佳,不然,这么乖巧的女人,收用一番又如何?虽不漂亮,可是真乖啊。 不漂亮但乖巧的女人仰着脸,轻轻拉一拉他衣袖。 “越公子,”她羞涩又温柔地催促,“我们快走吧。” 第七十六章 “下雨了。” 千丝楼内, 灯火点亮了。因为保管了大量秘密资料,这里常年是不点灯的,但在暴雨来袭的时候, 一点灯火没有,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一名成员点亮蜡烛,又小心地盖上灯罩。接着, 他探头往窗外看看,“嗬”了一声:“好大的雨!” “真是,跟天上洒水似的。” “先头还大晴天呢。” “夏天嘛,是这样的。” 在外人的想象中,千丝楼内总是沉默而压抑,但私底下,他们也是会漫无目的聊天气的普通人。 不知是谁起的头, 说道:“最近,楼主……” 这个称谓一出,四下就一静。 说话的人继续道:“楼主是不是有情缘啦?” “是吧?” 大家都靠拢了一些,放轻声音, 议论道:“是那个叫越春秋的。” “来回查过很多遍了,没什么问题。” “哎……其实也没查几遍吧?没查得很认真。” “也是, 不过,谁让他接近的是楼主呢?” 有人皱起眉毛,忧心道:“万一那人有问题,楼主怎么办?” 大家又是一静。他们相互看看,其中一人清清嗓子, 干笑道:“喂, 你是新人吧?” 那人一愣:“啊,是新人, 我还以为我留了胡子就……是我表现得还不够熟练吗?”他暗自有点羞愧。 说话的人继续干笑:“不是胡子的问题,也熟不熟练的问题——顺便一提,你长得挺老成的,真看不出你年纪不大——而是,你居然会担心楼主,而不是那个越春秋,呵呵,呵呵呵……” 新人摸摸脑袋,有点憨憨地说:“为什么要担心越春秋?万一他有问题……” “你说得对,万一他有问题,”说话的人两手一摊,“所以才说,谁让他接近的是楼主呢。” 新人睁着茫然的双眼,回忆了一番楼主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说:“楼主,楼主怎么了……楼主虽然不爱说话,也不大和人打交道,但性子和善,对我们也挺好……” 他第一次来千丝楼的时候走错路了,撞上了楼主。他眼中的楼主,只是个戴着大帽子、深埋着头的瘦弱小姑娘,他以为对方和自己差不多,就上前问路,那小姑娘“啊”了一声,声音听上去很不安、很焦虑,却还是把他带回了他的房间,还细声细气地告诉他,不用担心,会有熟练的老人来指导他。 后来新人才知道那就是楼主,又惊讶又感动,甚至怀着一种隐秘的担忧:哎呀,楼主看着这么柔弱,可怎么办才好哟。 这样想着,他就忍不住说:“万一那个越春秋欺负了楼主,可怎么办!” 其余人再次面面相觑,并接连发出了干笑。 “呵呵……” “呵呵呵……” “呵呵呵呵……” 老人伸出手,重重在他肩上一拍,语重心长道:“新人啊,你要知道,咱们是千丝楼。” “呃……是?” “楼主呢,也是我们千丝楼的楼主。” “呃,我明白……” “就是说啊!楼主根本不是什么善茬!”老人突然双目暴睁,疾言厉色。 不止新人吓了一跳,其他几人也吓了一跳。另一人踹了老人一脚,抱怨道:“你想死啊?万一被那些楼主的崇拜者听到……还有,万一被楼主听到,楼主又‘那样’了怎么办!” 老人本意只是想吓吓新人,现在自己被吓到了,脖子一缩,嘿嘿一笑。 新人抓住了关键词,小心地问:“‘那样’,是哪样?” “我想想怎么形容啊……” 老人沉吟片刻,靠拢过去,一把搂住新人的肩,有点鬼鬼祟祟地说:“我来考考你,你知道兰因会是怎么操纵恶鬼的么?” 新人有点嫌恶地扭了扭头,心想难怪门内票选最油腻的一句话是“我来考考你”,此言不假,但面上,他只是乖巧地回答:“兰因会操纵恶鬼的方式,是将恶鬼的鬼核种在筛选过后的孩子身上,让这些孩子成为恶鬼的器皿、拥有恶鬼的力量,最后,那些能保住自己的意识、没被恶鬼吞噬的幸存者,就成了‘鬼人’,他们也是兰因会的骨干。” “……不错嘛,回答得没什么毛病。”原本准备大模大样指点一番的老人,悻悻地松开手,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才继续说,“兰因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已经有几十年了。奈何他们那些‘鬼人’,确实厉害,咱们一般的驱鬼人很难匹敌。所以呢,老门主就培养出了楼主……” 背后有人咳嗽一声,示意他说得太多了。老人赶紧住嘴,跳过一截内容,才道:“总之,咱们楼主一旦变成‘那样’,就很能克制那些兰因会的‘鬼人’!至于那些不是‘鬼人’,却也心怀鬼胎的家伙……哼哼,咱们楼主就更能把他们骨灰给扬喽!” 新人沉默片刻,幽幽道:“所以,‘那样’到底是哪样呢?” “这个嘛……” 几名老人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情。他们走过来,逐一拍拍新人的肩或背。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等你看见就知道了……希望那个时候,你不是站在楼主对面的人。” 他们露出开朗的笑容,说:“会死得很惨哦!” * “这样都死不了,真是顽强啊。” 程镜花蹲下来,有点苦恼地看着这团东西。这团东西——的确很难被称为“人形”了,它完全成了一堆烂肉、碎骨,血和流出的淡黄色脂肪被暴雨冲刷了一地,连旁边的树上都挂着残骸。 雨已经快停了,四周不再有暴雨的吵闹声。程镜花抽抽鼻子,嫌恶地说:“讨厌的鬼气的味道。连人血的血腥气都没有了,你这样也算人类?” 说着,她自己又叹了口气,露出忧愁神情,自责道:“也怪我,唉,我真傻,我怎么没早点发现你的不对?” “还是因为我从前接触的,都是兰因会最优秀的‘鬼人’,他们的气味我很熟悉……像你这样的劣等品,我还是第一次见。兰因会现在这么缺人了,那你这种货色都要?” “好了,说吧,据点在哪里?” 那堆血肉残骸里,唯一还算完整的就是头颅。男人的头颅站着血污,满脸惊恐;一条被截断的脊椎骨连接在他后脑,那些骨头“咔咔”动着,让他勉强抬起脸。 “你,到底怎么……” “我怎么了,我为什么这样,我身体里是不是有两个自己——这些问题,我一个都不会回答你的,劣等货。” 程镜花咧嘴笑了,但那两只黑惨惨的大眼睛毫无笑意,只带着渗人的恶意。她伸出两个手指,几乎戳到男人的眼球。 “最后一次机会,据点在哪里。回答这个问题,我就给你个痛快。” 面对这堆血肉残骸,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男人更睁大了眼,心中只有无限的恐惧和悔恨——虽然实际上,他已经没有“心脏”这种器官了。 “还不说哦?” 程镜花的指尖顶到了男人的眼球上。这双眼珠疯狂震颤,但因为眼皮已经被剥去,所以无法闭眼。 “我……”颤抖的嘴唇,绝望而认命的语气,“我是凌言冰……” “谁关心你是谁。”程镜花先有点不耐烦,然后眉毛一挑,“哦,是你啊?难怪这么劣等也被选中了。行,继续。” “据点在仓平街的民宅,那里有一条秘密通道,和温家相连……对,温香也是一伙的!还有江雪寒!还有,还有玉壶春里的……!” 程镜花猛然一缩手! 男人的眼里,突然烧起了蓝色的火焰!那火焰中心发黑,并不灼热,反而带着无尽的幽凉。一转眼,它占据了男人的脸庞,并且蔓延到了他每一滴血肉上。 只一眨眼的功夫,凌言冰的身体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而那蓝黑色火焰也消失了。 “这是……没见过的法术。” 程镜花站起身,沉下了脸。她低眉想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自言自语似地说:“你这废物嚷嚷什么,要不是你春心荡漾,需要我出来收拾烂摊子?你还管我怎么收?哼,那个商挽琴很得你看重嘛,一听这男人说她坏话,你就受不了了,要我出来了!真是废物!” 她骂了一会儿,安静下来。 “仓平街的房子……啧,明明有这等手段,却还让我听见这么重要的信息,到底是陷阱,还是有把握杀了我,才不怕我去?” 她脸上露出笑容:“门主反正不在,这玉壶春里还有谁比得上我?我倒要看看,对面是何方神圣!万一是兰因会的大人物,那就看看我们谁弄死谁!” 她打定主意,仰头打了个呼哨。不多时,一只银色的小鸟“扑棱棱”飞下。它快乐地俯冲而下,快要落在程镜花手臂上时,它却陡然停住,继而盘旋两圈,外头“啾啾”几声。 鸟类那红宝石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程镜花。 “你这小肥鸟还认生了?”程镜花瞪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要不然你为什么放心,把那小废物一个人丢下?” “啾……” 芝麻糖睁大小鸟眼睛,连“啾”好多声,声音中充满感叹,仿佛在说:你怎么是这么个暴脾气呀! 程镜花继续瞪眼:“爱来不来,不来我自己走了!” “啾啾啾!” 芝麻糖落下了,在她手臂上蹦跶几下,又飞上她肩头。它歪着小鸟脑袋,很新奇地打量个不停。也不知它看出了什么,它摇头晃脑几下,竟然贴过去,用脸颊在程镜花脸上贴了一下。 程镜花愣在原地。她那不耐烦的神情僵住,连眼神都有些不知道往哪儿放,好半天她才扭开脸,说:“去去去,谁要喜欢小废物喜欢的鸟……” “啾!”芝麻糖又蹭蹭她。 她不吭声了。 千丝楼楼主大步往前走着,身影如幻隐去,但仍能看见,一段距离后,她抬起手,不大熟练地摸了摸小鸟头。 * 程镜花先去了温家,但并无收获。 由于缺乏维护,偌大的宅邸已有败落模样,破损的瓦片没有及时修理,庭院也不成个样子。程镜花在地上发现了轮椅轧出的印子,她循着那凌乱的印子,很快找到了一扇暗门。 暗门边有一些发黑的血迹,看上去已经滴落很久。 “传说患病卧床的母亲,不在。据说患病坐轮椅的兄长,不在。据说天天都在玉壶春和家之间奔波、尽职尽责又孝顺的完人温香,也不在。” 程镜花脸色阴沉:“小废物,这么多破绽你都看不出来,你瞎啊?你就那么迷恋凌言冰,要不现在往墙上一磕,追随他而去吧?” “啾……” 芝麻糖睁大眼睛,再次感慨地啾啾起来。接着,它飞起来,现在暗门上盘旋两圈,然后用力摇头,再往旁边飞一些,示意程镜花跟它走。 程镜花哼哼道:“我就知道这暗门是陷阱。你这小肥鸟,想不到还挺有用,反正比小废物有用多啦!” 芝麻糖眨眨眼,忽然“啾啾啾”了一长串,神情看着有些严肃。 程镜花愕然:“什么,你让我别骂她小废物!” “啾!”小鸟用力点头! “凭什么?”程镜花不屑。 “啾啾!”小鸟严肃。 “商挽琴喜欢她小废物,管我什么事?”程镜花皱眉。 芝麻糖露出沉思的表情,然后再“啾”了一串。 “哦,你说她对你很好,是个善心人。”程镜花冷笑,“但你要知道,她既然坐着千丝楼楼主的位置,那蠢笨的善良就是会害死人的!看在你是只小肥鸟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啾……” 芝麻糖败下阵来,蔫巴巴地回过神,蔫巴巴地往前飞。 程镜花跟着它,很快来到了厨房。将灶台里的柴火搬开,又一扇暗门露出来。程镜花耸耸鼻子,喃喃道:“这才对了。小肥鸟,来笼子里待好。” 芝麻糖乖乖照做。 暗门沉重,还上了锁,但程镜花单手就掀开了它。一条往下的石阶露出来,她略吸一口气,接着一跃而入。 在黑暗中行进一段时间,她摸到了尽头处的门。外面同样有锁。这一次,她没有暴力拆开,而是竖起手指,唤出法印。 一朵垂首的、凋零一半的芍药花,出现在她指尖。那芍药花瓣飘落一瓣,晃晃悠悠飞到石门上,融入、扩大,最后化为一面小镜子,镜中映着门后的情景。 程镜花观察片刻,见没有异样,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门后像是一间地牢,阴暗潮湿,地面铺的干草都带着深重而蚀骨的冷气。角落里缩着两个人,此时其中一个动了一动,抬头看来。 程镜花刚才已经看见了他们,有心理准备,但此时一见,她还是愕然起来。 “商……副门主?” 那浑身沾满干草和污渍的人,也同样惊愕地睁大了眼。虽然面颊瘦削、形容憔悴,但这不是商玉莲又是谁? 第七十七章 程镜花没忍住出声, 立即就懊恼起来。她飞快抬起手,抵着嘴唇做了个无声的“嘘”手势。商玉莲才刚刚张开嘴,见状咽了回去。 程镜花往旁边侧了一步, 隐入黑暗。她一手捏武器,一手捏法决,静悄悄地观察地牢情形。 啪—— 火花跳跃的声音, 伴随着陡然亮起的光明。 一只纤细的手甩一甩火折子,又轻轻一吹火焰。她站在牢房外,手里端着灯台,身上罩着宽大的外袍,风帽盖住了她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平直的嘴唇。 尽管遮掩了容貌,但程镜花一眼就认出, 那是温香。看来凌言冰没说谎,千丝楼楼主暗想道。 “莲姨,你还好吗?”温香提着食盒,略往前倾身, “我给你送饭来了。” 商玉莲没动,手里捏紧了, 半晌才嘶声说:“温香。” “您不叫我‘阿玉’了?我有些伤心。”话这么说着,温香的语气却很平静。她弯下腰,打开食盒,从中端出两碟餐食,通过栅栏间隙递进来。 商玉莲冷笑一声:“行啊, 那你告诉我, 你们到达要对玉壶春做什么,我就再叫‘阿玉’可好?” “您这就是为难我了。” 火光映亮温香的半张脸, 也映亮她弯起的唇角。她站直身体,抬手摘下风帽,面容娴静优美,鬓边簪一朵浅粉色睡莲,更衬她气质幽雅。 看着她,商玉莲的神情痛苦地绷紧了。她曾经有多欣赏、怜惜这副模样,有多心疼这孩子,此刻大约就有多心疼。过往的种种喜爱之情,想必已全数化为利刃,在她心中翻来覆去地绞。 带着那样的痛苦,她勉强开口说:“温香,你把我关起来又不杀,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谁逼你了,要你做什么,你都告诉我,我能帮你……” 温香笑起来:“莲姨,不要说这些你自己都不信的话。” “再说,有谁逼我?要说逼,也是你们逼我才对。”她摇摇头,语气带了点幽怨,“我原本只是想顺顺利利当上玉壶春的门主夫人罢了……你们偏要压着我,那也不能怪我另寻出路。” 商玉莲面色复杂地看着她,终于颓然道:“我明白了,你们想要杀了门主……是么?” 温香眉毛轻轻一挑,偏过目光,柔声笑道:“莲姨,你想多了。” 然而商玉莲惨笑一声,喃喃道:“你知道吗,你说谎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表情,从小就是,从小就是……” 温香愣了愣,不快地皱眉。 “……不,温香!”商玉莲试图站起来,但她似乎有伤在身,无法撑起身体。她咬咬牙,干脆膝行向前,跪在温香面前,双手紧握栏杆。 她用祈求的语气说:“温香,别这样做,别这样!门主他……他不止一次帮过你啊!还有,还有,江南不能失去他,否则……” 温香面无表情地听着,最后说:“莲姨,你说得都对。” “可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商玉莲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妨这么说吧,莲姨,一个人想要在世上有所成就,便要时刻牢记自己想要什么,不让旁人阻碍自己。门主给不了我我想要的,那就只能请他去死了。”温香面上泛出笑容,似莲花滴下露珠,在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 “莲姨,你也一样。” 温香伸出手,指向商玉莲的额心。她指尖泛着一点淡淡的紫,那颜色十分不祥。 暗处,程镜花望见那一抹紫,眉头皱了起来。她暗中提一口气,心想,不得不出手了,总不能真看着商玉莲去死。 于是,风声起了。 淡淡的风掠过,令牢房中干草摇动,也令女人的头发和衣摆摇动。然而,这幽暗的地牢里本不该有风。 温香抬起眼,见到一朵芍药花。那芍药花在半空盛放,又转眼凋零;花瓣飘洒,由一而万,转眼成为飘落无尽的花雨。 她站在花雨中。那花瓣纷纷围绕着她,一抹抹凄艳的红,化为一根根凄艳的小针,陡然向她刺来! 这是千丝楼楼主的秘法之一:万紫千红。 程镜花毫不留力,上来就是一道玉级法术。尽管在她的认知中,温香只是一名普通人,但在普通人显露怪异之处时,就该拿出最大的戒备! 万千花雨,也是万千针雨。 在那一根根银色的虚影里,温香看见了无数自己的倒影;她的目光同时映照在万千针雨上,于是她的目光也成了万千的目光。 那万千的目光,同时变得幽暗。 她没有动作,但她的衣摆波动起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影子藏在她衣衫中,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挣扎而出! 无数条灰黑色的触手,从她裙摆中伸出。它们往四面八方疾射而出,准确无误地裹住了每一根银针。 程镜花目光一厉,半空的芍药花陡然大亮。 温香面色变得苍白,喊道:“还不动手?!” 程镜花忽然动了。 她一步踏出、身形一旋,扬手之间,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巨大的铁锤。 当啷——! 一柄剑,刺在了铁锤中央。见一击不中,对方立即收手,退回温香身旁,目光中有惊愕,也有忌惮,还有许多其他复杂的情感。 程镜花略活动了一下肩膀,缓解那发麻的感觉,面上一点不显。 牢房中,商玉莲忽然重重一拍地面。她抓起一把干草,用力往前扔出,面上烧起熊熊怒火。她疯了一眼地大喊:“江雪寒,果真是你——你怎么敢?!” 青年直挺挺站在温香身旁。他一身浅青色长袍,长发高束,乍一看上去,竟有几分像乔逢雪。此时,他神情紧绷,面中那道深深的疤痕略微扭曲着,在火光中如此明显。 程镜花盯着他,唇边逸出一声冷笑:“果然!挽琴说对了,你们这两个狗男女,果真有问题!” 江雪寒神情震动了一下,一瞬间他仿佛想开口说什么,但旋即,他整张脸沉了下去。“温香姑娘,”他低声说,“方才商玉莲说你要对门主不利,是真的吗?” 温香看他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们,我们不是说好,只对商玉莲……” “江公子,别说这样孩子气的傻话啦。”温香柔柔地打断他。 “看看你做了什么,再看看我的模样。事到如今,你以为我们真的还能‘只对商玉莲如何’么?”她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柔声笑语,眼中却又藏着一种刻薄的嘲讽。 江雪寒的面容抽搐了几下。他紧握着剑柄,手抖了片刻,而后重新握紧。“事后我再和你算账!”他咬牙说道,又扬起剑,冲程镜花攻了过去。 温香瞧着他的背影,不屑地扬了扬眉毛,心想:真是个傻货,怪不得商挽琴瞧不上他!哼,商挽琴眼光是好,只盯着门主,她倒是也有这样打算,可门主那面热心冷的怪物……罢了,事到如今,多想无益。 这一头,程镜花抬手划出法印。芍药花瓣围绕在她身边,密密麻麻遮掩了她的行迹,她身处其中,抡着铁锤应付江雪寒。一边应付,她一边觉得有点不对劲。 很明显,温香和江雪寒是有备而来,特意等着她来到这里。这一点并不意外。 然而,她全力出手的“万紫千红”,为什么被温香轻易化解了?难不成……她是兰因会里的什么大人物?不,不对,温香自幼长在金陵城,又在玉壶春待了这么久,真要有什么不对,她这个千丝楼楼主不如现在就自刎谢罪。 刚才,温香确实显得很吃力……可她影子里的那只恶鬼,也确实并不简单。温香这种孱弱的人,怎么能够操纵这样的恶鬼? 还有江雪寒。他实力不差,但程镜花要杀他也不算难。可刚才他那一剑,竟让她有仓皇间难以招架之感…… 还有,她现在这种强烈的心神不宁,到底意味着什么? 脑海中绷了这么一根线,程镜花无法集中全部精力,可饶是如此,江雪寒也是节节败退。他越打越勇,脸色却也越来越差。 “这就是千丝楼的实力?”他不可置信地反问,“你,你外表平平无奇,怎么会有这样的实力?” 程镜花:……? 她捏着锤柄,头往旁边一歪,脖子“咔咔”两声,仿佛断掉。那双大而黑的眼睛泛起了一种蓝光,也令她周身气势一沉。 半空中的花瓣收束起来,回归为芍药的模样。芍药倒飞,插在铁锤上,好似冰冷的武器上开了一朵花。 刹那间,狂风掀起,吹得程镜花长发乱飞。在风暴中心,她弯腰屈腿,双手握着铁锤,稍往后挪;片刻后,铁锤猛然砸出,吹起万千花雨! 花雨幻化为更加巨大的铁锤,重重砸在江雪寒身上,将他整个人击飞出去,砸在墙上又摔下来,一动不动。 温香被逼得发出惊叫,狼狈躲闪,但身上还是多了不少伤口。 程镜花也在略略喘气。她拄着铁锤,皱眉看着那两人,心中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刚才莽撞了。哎,她自诩比小废物强,但有一点是不如的,就是她太过冲动……啧,懒得想了。 她换一只手拎铁锤,走到商玉莲那边,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起来:“副门主,我先带你出去。” 商玉莲跪坐在地上,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此时慢慢点头,似乎在竭力振作精神。 “好,多谢你,我记得,你是挽琴的朋友……” 在这一时刻,程镜花终于明白,自己那强烈的心神不宁来自何处。她也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然而,已经太晚了。 坐在地上的商玉莲,一条手臂正被程镜花牢牢捉住,可当她抬起头时,脸上却带着笃定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她那条手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翻折出去,摆脱了程镜花的控制,并且顷刻反过来抓住了程镜花。 “抓住你了,千丝楼楼主。” 程镜花瞪大了眼睛。那不是一个惊讶的表情,而是一种狂怒的神态;她的眼睛睁到了极致,漆黑的眼瞳周边跳动着蓝紫色的电光。她周身有某种力量在涌动,仿佛想要炸出来,整个吞噬面前的“商玉莲”。 可是,“商玉莲”身边的黑暗更加浓郁。 那是万千细密的触手,也是亿万深沉的黑暗。它和温香的力量相似,却更加庞大,几乎像大海和水滴的区别。 它蔓延、上升,包裹住了整个地牢。 “商玉莲”的形象也发生了改变。她变高、变宽,成了一个穿着漆黑衣袍、戴着面具的高大的人。不……从这个身量来看,这应该是个男人。 男人站起身。他依旧抓着程镜花的手臂,那只手的温度灼烫惊人,仿佛在炙烤她的皮肉。 程镜花维持着那狂怒的神态,像一只炸毛到极致的猫,身体却在不自禁地微微发抖。 “看。” 这个人发出了一种奇怪的、粗粝刺耳的声音,语气倒是很悠闲。他捉着程镜花,往上提了一提,像展示猫狗一样对着温香那头晃了晃。 “这就是老东西做出来,专门对付我们兰因会的工具。”他用一种欣赏的语气说道,“她很特殊,能够食用鬼核,于是从小被培养成了吃鬼的习惯,体内积累了凶残的鬼性。普通级别的恶鬼碰见她,就像老鼠见了猫,等死的份儿。” “就算是兰因会的鬼人,如果因为她外表瘦弱就小看她,会吃大亏,就像那个蠢货凌言冰一样。当然,那是因为他又蠢又弱,所以也不好这么比。” “哎,真是十分好用的工具,怎么玉壶春的老东西有这运气,我就没有?我也想要的嘛!” 那张面具背后,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烧着两团红色的鬼火。程镜花盯着这个人,周身有电光起伏。 “还想反抗呢。”面具人笑起来,亲昵地拍拍程镜花的脸颊,“真要谢谢你跟他们浪费体力了,否则我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困住你。” 第七十八章 程镜花咬紧后牙槽。她没有说一句话, 因为现在无论辱骂还是悔恨,都毫无意义。她只是拼命地在想脱困的办法,或者至少要把消息传出去……她眼珠颤了颤。 “大人。” 温香在那头下拜行礼, 恭敬得仿佛面对天神:“要杀了她吗?” 面具人摇头:“千丝楼楼主的心脉自有法术追踪,现在杀了他,乔逢雪会立即知道, 就会有所准备。” “那……” “扔这儿吧。” 面具人甩开程镜花。他身边的黑影汹涌而来,在四周环绕了一层又一层,形成空腔般的空间。那些黑影凝成实质,表面起伏不平,还有密密麻麻的颗粒,好像是某种动物死去后的器官,让人一阵恶心。 程镜花趴在地上。她感到手脚发软, 这座空腔似乎在从她身上掠夺力量。她有预感,如果就这么下去,她会慢慢被这东西吸收……被完全吃掉。 仿佛听见了她内心的想法,面具人笑道:“万物相生相克, 这是天地至理。你能吃恶鬼,恶鬼就也能吃你。你能杀凌言冰, 我就也能杀你。我们同为天地间一刍狗耳,便纵情相杀罢!” 说完,他大笑一阵,令温香拖上江雪寒,离开了地牢。 空腔最后的出口也合拢了。程镜花勉强点亮一朵小小的光团, 举目四望, 只见灰黑色的空腔壁,其余什么都没有。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刚才她根本不敢移动目光, 连心跳都在控制,就是生怕面具人发现……发现她最后的转机。 “喂,芝麻糖……”她低声叫道。 腰间的竹笼很安静,片刻后才动了动。继而,小鸟头顶起了笼盖,鬼鬼祟祟地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 饶是情况紧张,程镜花也被逗得一笑。“你这小肥鸟,还挺鸡贼,懂得装死!不过,这是好事。”她深吸一口气,紧张地看着小鸟,“我记得,商挽琴说过,你有很特别的本事,能够联络上她……是不是?” 养鸟千日,用鸟一时!芝麻糖,你可千万得行! 程镜花暗暗祈祷。 银色的小鸟飞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里,它一身银白的羽毛光彩点点,头顶一根饱满的鲜红色冠羽摇曳,最顶端的一点金色羽毛更是华丽。 ……金色羽毛?之前还没呢? 程镜花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呼道:“你的第一根冠羽……你的伯羽终于长成了?!” 芝麻糖愉快地“啾啾”几声。程镜花听懂了,更加错愕地张大嘴:“什么,你说你现在能直接带我出去……” 小鸟身上漫出一阵银白的光雾,笼在了程镜花身上。 程镜花突然想起来什么:“等等……等等!” 银光收束,小鸟疑惑地鼓起翅膀。 程镜花深吸一口气,神情彻底冷静下来。“我不能走。”她沉声道,“一旦我消失,那面具狗会立即知道,说不准就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要将计就计,留在这里迷惑他们。芝麻糖,你出去,把消息递给门主他们,叫他们做好准备!” “啾啾啾!”小鸟着急地扑扇翅膀。 “我?我不会有事。就算有事……” 千丝楼楼主喘着气,捂住心口,慢慢说:“职责所系,何惜一死?” 芝麻糖呆了一瞬,小小的鸟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态。它认真“啾”了两声,浑身羽毛一抖,重新亮起银白光芒。 片刻后,光芒熄灭了,小鸟也消失了。 女人抓着那只竹笼,将顶盖盖回去,在腰间挂好。她凝视着黑暗,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好黑……也好安静。 这种时候……要是能吃颗果脯就好了。担忧或恐惧时,吃点甜的会好很多。这话是谁说的?哼,她才不记得是商挽琴说的,那是小废物的朋友,不是她的。 但…… 要是能活着出去,就让小废物再买点果脯吧。 * 西北。 消灭了两只恶鬼,对商挽琴来说,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当他们从地穴中走出来时,恰好遇见沙漠日出。望着那新一天的朝霞,每个人都恍惚了一下。黑夜如同生死的分割线,将许多人永远留在了昨天。譬如地穴中的尸体,譬如面前沉寂的琉璃部落。 登云树已然枯萎,不断飘落枯黄的叶片。那些叶片落在地上,一踩就碎,旋即飞灰而去,成了沙漠中新的尘埃。 树上吊着尸体,树下留着衣物的残骸,还有一些粘稠恶臭的液体;那是恶鬼死去后的遗物。整个琉璃部落中,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人们花了一些时间,把树上的尸体放下来,就地安葬好。他们一边忙活,一边遗憾地感叹:“都死了,谁带我们去白沙遗址?九鼎的线索可怎么办哟。” 商挽琴知道该怎么办。 在他们忙碌的时候,商挽琴按照最初的计划,顺利拿到了密室中的骨牌。她若无其事地收起来,和其他骨牌放在一起。 没想到,刚做完这一切,李凭风那只追龙铃响起来了。 叮铃铃—— 不同于悠远的驼铃,这铃声忽高忽低、忽近忽远,如鬼魅般飘忽不定。 那忧郁又艳丽的青年抬起脸,目光直直看向商挽琴,继而他微笑道:“看来我们不必再白费功夫,商姑娘已然有所斩获。” ……对了,李凭风还有一只祖传的、号称能寻找九鼎的铃铛,她差点给忘了!商挽琴捏了捏鼻梁。 可不对啊,她身上本来就有两块骨牌,之前追龙铃也没响。 李凭风不紧不慢道:“对于骨牌的数量变化,追龙铃也能察觉。” 商挽琴:…… 在众人的目光下,她扯了扯嘴角,说:“没错,就和在落月山庄时一样,第三块骨牌也归我表兄所有了,谁要是不服,就来试试表兄的风雪如寂,如何?” 李凭风眯眼看她片刻,才道:“商姑娘,乔兄可这么说过吧?” “表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乔逢雪恰如其分地开口,神情波澜不惊,“何况,李公子,对于骨牌的归属,我们有约在先。” “哦……也对。真是遗憾。”李凭风叹了口气,神情中的遗憾恰到好处,却也因为太过恰好,而显出一丝虚假。虽然,只有商挽琴这么觉得。 李凭风说:“这东西就归玉壶春罢!商姑娘,乔兄,按约定,找到新的线索后,我们都要回落月山庄一聚。那么,就此别过,我们落月山庄见!阿恒,走。” 他带着那些幸存者,往洛京的方向去了。幸存者不过四人,个个都成了李凭风的崇拜者,决心追随他去洛京,为他效力。其中有一名叫杜珈的女性,还是商挽琴从伥鬼手里救回来的呢,结果也跟着李凭风走了。 商挽琴摸摸脸颊,惆怅道:“怎么了,是我看上去不像个可靠的大姐大么?” 一旁乔逢雪听见了,忍不住看来一眼。他没出声,心里只想:你哪里像可靠的大姐大了?最多像个可靠的妹妹,还是满腹心思、让人必须多关照的那种。 他这么想着,面上不觉带了笑。 商挽琴却还在看那一行人的背影。突然,她举起手臂,大声喊:“喂——李恒——” 那个少年没有回头,所以她没有能够在阳光下,再次看清那张老成的面容。但她坚信,他那头骆驼一定驻足了一下。 她继续喊:“下一次见的时候——我炸昆虫给你吃啊——” “这样的话——就能帮你克服害怕虫子的毛病——” 不然的话,下一次面临虫蚁鼠蛇,李凭风要踢你出去试探,你怎么办呢?太害怕的话,剑会变钝。而在生死间行走的人,一定要永远锋利,才能活得久一点。 李恒没有回答,倒是李凭风回头,朗笑道:“我替阿恒谢过商姑娘的好意了!” 谁要你替啊。 商挽琴收回手,叹了口气。 “表妹。” “嗯。” “你很在意李恒。” “嗯!” “为什么?” 青年的声音里,藏着一丝微妙的紧张。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闪过诸多可能,比如年龄相近,年龄相近,和年龄相近。 但当商挽琴看向他的时候,只看见一张柔和沉静,对万事万物都处变不惊的面容。这样沉静的面容、清寒的目光,是有一丝神性的,能照彻人心最幽暗的角落。 对于在黑暗荆棘中打滚的人来说,他有点太过美好了。 她不禁感叹道:“是啊,表兄可能无法体会吧?” 乔逢雪眼神波动了一下。 商挽琴没注意,还笑了一下,有些惆怅地说:“李恒他……会唱一首很好听的歌。”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 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歌谣。一定是。 乔逢雪沉默下去,没有再问。他想起,玉壶春的房间里,放有一只陶笛。很久以前他也喜欢吹奏,后来这样那样的事发生了,他就再也没吹起过。他竟不知道,她也喜欢乐律。 他略一抿唇。唱歌又如何,他还会吹陶笛呢!回去就让表妹听听。 这时候,不远处许飞喊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商姑娘,乔门主,可以出发了!” 罗扬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抱着纸本和笔,对着面前荒凉的绿洲写写画画。正主没回答,他却慌慌张张地抬头:“能不能再多等一下?我快画完了,我马上就画完了!” 许飞怒道:“罗兄,我们现在可是要报恩的人!怎么能这么任性!”对许飞来说,报恩就是要认认真真帮恩人打点好大小事宜。 “啊……”罗扬可怜巴巴地抱住脑袋。 这一幕冲淡了商挽琴的惆怅之情,让她笑出来。“罗先生尽管画吧!你的研究十分重要,对吧表兄?”她看看四周,“还有,你不是好奇琉璃部落珍藏的秘籍?也找找吧,我也帮着找,有什么能用的就带走。” “可……可以吗?!”罗扬又惊又喜,神情宛如被一百张大饼砸中,都快乐晕了,但很快他又踌躇,“不问自取是为贼,这样不好吧?” 商挽琴乐了:“罗先生啊,你倒是能问,喏,都在那儿呢,问吧。” 她指着树下那堆衣物和恶臭液体,说道。 罗扬打了个寒颤。他看几眼,又露出不忍的表情,叹道:“唉,其实部落里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那些妇孺何辜呢?” “恶鬼杀人,就是这样的啦。罗先生,不要为了自己无法控制的事伤心,这样容易郁结在心的。”商挽琴拍拍手,“好了别想了,走,找书和图画去!” 罗扬到底念着自己的研究,精神一振,乐颠颠地迈步:“好好好……”一连说了不知多少个“好”字。 乔逢雪看他们那副样子,失笑摇头。 他看向许飞,温声道:“许姑娘,再等他们一会儿吧。你也再休息休息,吃喝点东西。” “哎,这个罗兄!乔门主,多谢你体谅了。”许飞不好意思地说,“行,那我再检查一下行李,可不能落了东西。” 一时间,只有乔逢雪独自站在登云树下。这是高地,放眼远望,能看见河流、房屋,还有人们耕种的作物。对了,那是棉花,不久前表妹还指着问过,那时候琉璃部落载歌载舞、人声鼎沸,是多么生机勃勃。 生机勃勃——建立在他人血肉上的生机,当然勃勃。也因此,毁掉的时候就毫不可惜。 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继续看这片景色。 他伸手捉住一片干枯的落叶,举在眼前。落叶已经剥落出空洞,只叶脉还挺立。透过空洞,他凝望着那一切,渐渐地,眼前的景象变幻,成了另一个时间的另一幕。 在那一幕里,没有古国恶鬼,没有新生的恶鬼,更没有什么“扮演奴隶的关卡”。在那一幕里,他们很快解决了地下的小小恶鬼,踏上了前往白沙城的路途。 在那一幕里…… 第七十九章 在那一幕里, 他站在滚滚黄沙中,身边没有表妹,却围绕着更多的热闹。他和那些热闹的人一起, 踏进了沙漠深处的白沙城。 白沙城中有无数惊险和机关,唯独没有他要找的骨牌。他抱憾而归,却听说留在绿洲的三弟阴差阳错拿到了骨牌。他错愕, 也未尝没有失落乃至一丝丝嫉妒,但还是更为三弟高兴。人不能这样自私,看见兄弟得了好处就眼红——他还记得,他曾如此严肃地自我批评。 归来之后,琉璃部落同样载歌载舞。彼时沙漠亦有月明,亦有少年男女互述情意,他含笑看着, 忽然被人求到头上。 三弟拉着流云公主来找他,恳求说,流云的父亲生了病,治不好会死, 琉璃部落就会任人欺负,可怜的流云也不知身归何处。 他不太喜欢三弟和流云拉拉扯扯, 否则,置那位大周皇太女于何地?却也不好当众指责。 他知道远山有疾在身,本不想多管闲事,奈何三弟反复恳求,也觉得部落居民可怜, 便答应下来。 独身入沙漠, 斩恶兽,得胜归来。 那一夜, 琉璃部落再次燃起歌舞,远山头人心怀大畅,豪爽地笑着,说要将部落的珍宝捧出,让他这位“重要的朋友”想拿多少拿多少。 他没有拿。他不是为了钱而做这些的。他心中有道义,有兄弟之情,有始终遵循的师父的谆谆教诲。 他并不求回报,却没想过,有时候,他不求回报,别人却要在他身上求更多。 一碗毒酒,一场刺杀。他那一生里,反反复复的背叛,似乎总脱不开一个下作的“毒”字。 三弟背上他,竭力逃出生天,哭着说是自己害了他,又发誓一定会为他复仇。他安慰三弟,说这不是他的错,心里却又想,那这是谁的错? 那场被承诺的复仇,并没有发生。 几年后,他已是浑身疲惫的中年人,偶然路过此处,得知琉璃部落被恶鬼所灭。他们供奉的神树,实际是镇压古国恶鬼的机关,机关一旦腐朽,恶鬼便脱困而出。 若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他会毫不犹豫出剑,驱除恶鬼,还百姓一个安宁。 可那时,他远远看了看那恶鬼的鬼域,笑了笑,转身离开。他心中有很多的疲惫,有很多的回忆,有很多的悔恨和痛苦,种种情绪压在他身上,也压在他的剑上。他再也不是什么天下第一驱鬼人,只是在天涯边缘独自求存的失意者。 而今…… “表兄——!” 他松开手,让落叶化为灰烬。低头看去,她站在棉花田里,一脸兴奋地朝他挥手。她在喊:“表兄,我们把棉花带回去种吧——” 在意识到之前,他面上已经出现笑容。他站起身,也提高声音,回答说:“你想种就种——!” 而今,他疲惫依旧,还更加腐朽。 却在看见她的时候,重新明亮而轻盈。 * 天河沙漠已经成了身后的风景。蒸腾的热气扭曲了光线,让远处的沙丘宛若虚幻。商挽琴最后一次回头,凝望着天边。 “还在难过?” 一头骆驼赶了上来,和她的坐骑并肩。是乔逢雪。 商挽琴摇头:“我没难过。我只是在想,好不容易来沙漠一趟,却没能看见海市蜃楼,有点遗憾。” “果真是在想这样的小事?”他问。 “果真。”商挽琴说。 他摇头:“如果是这样,表妹的兴致会高昂。” “啊,是这样?那我高昂了。”商挽琴露出笑容,“看,我笑了……呸呸,好多沙!” 忽然吹起的迎面风,给她嘴里塞了些沙子和灰尘。他们已经离开沙漠范围,风沙却穷追不舍,宛如无声的挽留。 乔逢雪笑了,但旋即他也皱起眉毛,侧着脸小声“呸”了两口。商挽琴有点幸灾乐祸,说:“你看,就算是仙人一般的玉壶春门主,该吃一嘴沙的时候,还是会吃一嘴沙。” 青年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商挽琴也对他笑笑。 她真没觉得自己在难过,她只是……总忍不住在想之前的事。 之前,离开琉璃部落后,他们找到了通往琉璃矿的入口。“说不定还有人活着呢”——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们进了矿洞察看。 可惜,等待他们的是衣物碎片、恶臭黏液,还有大量黄白色的碎屑。曾经闪闪发光的矿山也变得黯淡无光;所有琉璃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变成粉末的矿石,混在黄白色的碎屑中,在火光照耀下折射点点光彩。 “这是什么东西?”当时,罗扬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点碎屑,问道。 “是骨粉。”乔逢雪也沾了一点,声音淡淡,“人骨的骨粉。” 罗扬手一抖,那些碎屑纷纷落下,夹着点点亮晶晶的琉璃粉尘。 商挽琴举着火把,照着四周:到处都是骨粉,它们亮晶晶地躺在这里,堆叠一层又一层。 她忽然明白了,喃喃道:“难道说,这才是‘星沉白沙’的真正含义?” 琉璃碎屑如星,人骨化粉如沙。高贵的琉璃宝石终究破碎,沉入卑微的奴隶的尸骨之中——又或者,它们是被奴隶千百年来的愤怒硬生生拽下了宝座,同归于尽。 星沉白沙,贵贱同亡。 她摇摇头,和同伴一起转身离开。踏出矿洞时,她扔下了火把。 离开后不久,沙漠中炸开闷响,某个地下世界永远地坍塌了。 说到琉璃宝石…… 商挽琴一手牵着骆驼,另一手摸上颈间。那条琉璃水晶还挂了长命锁的项链,仍在她脖颈间闪闪发光。 总觉得…… “表妹讨厌琉璃宝石了?”乔逢雪轻飘飘地开口,“看来项链也不想要了。” “什么?没有的事。”她顿了顿,“不过,那朵琉璃睡莲……” 他微微一笑,斩钉截铁:“想都别想。” 商挽琴:“话不要说得这么绝对,那种不干不净的东西……” “总之,不行。”他保持微笑,“另外,项链用的宝石,都是我少年时亲自打磨,与琉璃部落无关。” “哦哦哦那就好……咳咳,都说了没有不想要。”商挽琴表情舒展了,“不过琉璃睡莲还是……” “不要。” 为了表明决心,他竟然拍拍骆驼,若无其事地加快了速度,走到前面去,只留给商挽琴一个背影,和一条摇摆的骆驼尾巴。 商挽琴追上去,不依不饶:“给我嘛。” “不要。” “我可以换一个……” “反正,不要。” “喂……” 许飞和罗扬跟在后面。许飞悠哉地骑着骆驼,罗扬有点笨拙地骑着骆驼。他们都听见了前方车轱辘似的对话。 罗扬听了半天,忍不住嘀咕:“真不想要的话,可以给我。白沙古国的供奉睡莲!多么珍贵的文物!那是文物,具有极高研究价值的文物!是……许姑娘,你踢我干什么?!” “我踢了吗?”许飞一脸无辜,“你一定感觉错了。罗兄,你仔细想想,说不定是骆驼踢了你一脚?” 罗扬有点不高兴:“我又不傻!” “你不傻,就别说傻话嘛。”许飞摇摇头,脸上却带着笑。她抬起头,眯眼看着不远处的城镇轮廓,神情轻松起来。 “红木镇到了。” 红木镇,中原王朝与西北沙漠的交界,一旦回到这里,才像彻底摆脱了沙漠中的阴影,踏入了他们熟悉的世界。 而对商挽琴来说,熟悉起来的不光是眼前的世界,还有…… 银光一闪。 “啾啾啾……!” 弹射而来的小鸟,一路嚷嚷着冲进她怀里,小小的身体不断起伏,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芝麻糖?你怎么会在这里……是镜花?!” 小鸟勉强抬起头,原本银白油亮的羽毛成了灰白色,红宝石般的眼睛也黯淡不少。它嘶哑着声音,用尽全力: “啾——!” * 都说七月流火,但今年的炎热格外漫长。 乔逢雪抹了把额头,发现江南的湿热比记忆中更闷。他抬起头,看见金陵城的城门伫立前方,彩色的城头旗飘飘不止,那等候在门口的人马也都带着笑。 “门主回来了——” “门主回来了——” 是玉壶春的人。以江雪寒为首,大约有三十来人,都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 乔逢雪驱马上前,含笑道:“我都说了,不必大张旗鼓地迎接。雪寒,你怎么还是带人来了?” “我……” 那群人里,江雪寒是脸色最阴沉的一个。他浑身都笼罩在不愉快的氛围里,眼神也显得死气沉沉,这会儿一听乔逢雪的声音,他身子微微一抖,面上流露些许惊慌。 “我……门主……” “哎,门主别责怪江副门主!近来多有兰因会闹事的传闻,我们都是担心门主安危,才坚持要来迎接。” 另一人挤上来,有意无意挡住了江雪寒。 乔逢雪笑容不改,问:“江——副门主?” 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 “是临时的……” “因了张家……” “关乎百万生民的大计……” 乔逢雪被他们团团围着,被闹得很无奈似的,有些苦笑道:“我真是太纵容你们,你们才敢拿这等大事胡闹。雪寒,你也不懂事了?” “我……”江雪寒还是那么嗫嚅着嘴唇的模样。 “罢了,回去再说。你也是为了大局,我不会怪你。”乔逢雪笑道。 江雪寒应了一声,渐渐低下了头。片刻后,他再次抬头,目光往四周巡视。 “门主,商姑娘……商姑娘没一起回来吗?”他的声音有种奇怪的发紧。 乔逢雪面露无奈:“表妹贪玩,说要绕路去怀城玩一圈,我便让她去了。” 怀城是海边的一座小城,离金陵有段距离。 听见这句话,江雪寒的神色变得更加奇怪。他好像有点失望,又有点松了口气,还有一些恍惚。但下一刻,他神态就恢复如常。 “商姑娘真是任性。”他很感慨似的,又拎出一只银壶,往前一递,“门主远游多日,我们都担心坏了,郑医仙尤其担心。他知道我们来迎接门主,特意备下了恢复元气的药,让属下拿上。” “哦?” 乔逢雪凝视他片刻,唇边的笑容清淡了一些,声音也无奈:“回去再喝,不也一样?郑医仙也真是,哪里就差这么一点时间了。” “门主说的是。唉,但郑医仙固执起来……门主也知道,属下实在拗不过。” 江雪寒苦笑,手臂依旧横在半空。那只银壶折射着阳光,那光分别映在他和乔逢雪脸上;一个气血充盈、神采飞扬,另一个清瘦病弱,只双目湛如寒星。 乔逢雪慢慢地摇了摇头。 “啊,不错,郑医仙向来如此。”他笑叹一声,接过银壶,扯开栓塞,将壶口递到嘴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起来。他们盯着那被尊为门主的青年,盯着他那双苍白修长、青筋微露的手,盯着那只银壶,盯着他抬起的下巴、暴露的咽喉。 炎热的风,忽然停了下来。 远处,城头旗不再飘飞。近处,草木的摇动也停了下来。 鸟鸣消失,蝉噪消失。连阳光和影子都不再变化。 这一刻如此漫长,也如此寂静,如永恒般凝固不动。 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内心却在同时怒吼:喝下去,喝下去,喝,喝,喝—— 下一瞬,银光亮起。 青年手腕一转,壶口往外倾洒。棕褐色的液体涌出,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唰”一下扑在了众人脸上。 短暂的死寂后,一行人发出凄厉的叫声,马蹄声也混乱起来。他们下意识后撤,同时拼命用手擦拭脸上的液体。 这其中,反应最快的是江雪寒。他原本站得最近,却第一时间翻身而下,躲过了那液体的攻击。 他的手已经按剑。 “雪寒。” 他本该拔剑,但这一声呼喊如此熟悉,刻在他骨血中二十余年的本能,让他下意识抬起头。那人脊背笔直,目光垂下,还是如此高高在上。 也就是这一瞬的迟疑,令他脖颈间多了一线银光。大名鼎鼎的软玉剑,温柔又冰冷地搭在他颈间,似一条致命的蛇。 江雪寒维持着拔剑的动作,僵在了原地。 “雪寒,你太让我失望了。” 乔逢雪平静地吐出这句话。 第八十章 呼、吸、呼、吸…… 程镜花在注意自己的呼吸声。 黑暗中, 她的呼吸声是唯一的动静。依靠调整呼吸,她可以尽量减少身体的消耗,另外, 这也是一种计时方式。 以及,能听见自己还算平稳的呼吸,可以提醒她, 她还活着,而且她还需要活着。 活着……像她这样的人,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除了作为千丝楼楼主之外,除了作为什么“恶鬼的克星”之外,还有谁会期待她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谁会在乎她。身体里的那个小废物都还有个朋友, 她呢,她有什么? 黑暗会勾起无穷无尽的思绪。身处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不用很久,人类就能发疯。因此, 这是一种常见的酷刑手段。草原上有一种说法叫“熬鹰”,那么, 她所面对的就是“熬人”。 她甚至开始思考“活着”这件事了。这说明她距离发疯不远了。毕竟……已经过去十天了。 “啾啾……” 小鸟贴在她脸颊旁,努力将一粒浆果喂进她嘴里。她吞咽下去,紧接着又迎来一口饱含露水的草叶。 她有些苦笑起来:“你是把我当雏鸟喂了吗?” “啾……” “我暂时还不会死……倒是你,你明明可以不回来,为什么要回来?不好好待在你主人的身边, 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啾……!” “担心……我?” 程镜花沉默了很久, 将手搭上额头,有些恍惚地笑道:“真没想到, 最后担心我的,会是一只小肥鸟……” “啾啾!” 鸟嘴不满地轻啄她几下。她更笑起来。 “你说商挽琴也担心我?她担心的是那个小废物……” 虽然一口一个“小废物”地叫着,但她并不真的觉得体内另一个存在是废物。她非常清楚,小废物虽然怯懦、迷茫,可她也冷静、细腻;假如之前是小废物对敌,一定不会被“商玉莲”所迷惑。小废物容易被骗,只是因为她自己想要沉沦,除此以外,她才是真正的千丝楼主。 没错……小废物才是真正的千丝楼楼主,是真正的程镜花。至于她?她只是诞生于小废物体内的……某种不该存在的东西。 当小废物吃下一粒又一粒鬼核,体内也就积累了越来越多的鬼气。这些鬼气和小废物的恐惧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她。当小废物的情绪发生强烈波动,或者想要主动唤醒力量时,她就会出现。 按理来说,她应该是一只恶鬼吧?不是都说,恶鬼就是强烈情感与力量的集合体?而有时候,当她苏醒过来,面对那些活生生的人类,她心中也确实会燃起杀戮的渴求。 啊,没错,就是这一点……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到底是谁? 当她许诺说,自己一定会活下去的时候,这个“自己”究竟是谁? 完全不明白…… 也许一直以来,她只是在模仿小废物,也试图成为小废物而已……可她清楚地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她甚至不算一个“人类”。 假如她在这里死去,而让小废物活下来…… ——不要! “呃……?”程镜花本来已经昏昏欲睡,此时心中炸响一声大喊,惊得她猛然睁开双眼。 ——我,我不想只有自己活下来! “哦,你听见了吗……”有点丢人啊,她想。向来只有她训斥小废物的份,现在真是要疯了,她竟然被小废物吼了。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恶鬼……我其实一直,一直都觉得你像我的姐妹! 她沉默很久,缓缓吐出一句:“嗯?” ——我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所以我从来不敢这么说。这次,这次也是我闯的祸,是我识人不清,是我耽误了门中大事,明明挽琴叮嘱过我,呜呜呜…… “别哭了。”她嘴角一抽。 ——对对对不起……!我只是想说,想说,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愿意让你拥有这具身体,我是认真的! 她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是怎么诞生的……是因为我,我太害怕了。叔叔和婶婶的打骂,每天都做不完的家务,还有后来学习驱鬼术,还有必须吃下去的鬼核……我都很害怕,我太害怕了,可是我知道,我应该报答老门主的恩情! ——所以,我一直拼命许愿……我许愿,想要变得更坚强、更聪明、更无所不能,那个我不会总是害怕、不会总是迷茫,那个我能做到所有我做不到的事、说出所有我说不出的话…… 小废物忍着哭腔。 ——我,我早就该告诉你的……对,对不起……是我,我创造了你,让你代替我面对那些我不敢面对的东西……可是,我又没有办法把身体让给你……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如果可以的话…… 程镜花张开手掌,捂在自己脸上。 “嗯,说得对啊,真挺不甘心的。明明是我更厉害,可我总是只能旁观你的生活,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才能出来松快松快。” ——对,对不起,真的,我…… “但这也说明,你很需要我,对吧?”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啊?对、对!一直都是我很需要你……也是因为有你存在,这么多年,我、我才没有觉得那么孤独…… “那就这样吧。” 她放下手,两只手瘫在身侧,睁眼望着上方的黑暗。 “至少,我已经明白了,如果我死去……”她慢慢闭上眼,唇边一点微笑,“你总是会真心怀念我,对吧?” 她依旧不明白,自己究竟更像恶鬼,还是更像人类。 她只知道一件事:她也很希望——她也很渴望,被至少一个人真心地需要、在乎,被真心地关爱着。 就算那个人是小废物也无所谓。 归根结底…… 她和小废物分享着同样的渴望。 “我讨厌孤独。”她喃喃着,“所以,至少不能孤独地死去……” 她会坚持下去。 所以,商挽琴,你要更快一点来救我啊。 * 无常。 人们总说“人世无常”。辛辛苦苦修好的房子,会被任何一场天灾人祸摧毁;苦苦熬着才保住的性命,也可能因为“大人物看你不顺眼”这种简单的理由,而被轻易碾碎。 以前你救了一个人,你本以为他是个好人,就算帮不上忙但也不会害你,结果最后发现,恰恰是他要反手捅你一刀。 商挽琴忍不住想,假如当初她没救江雪寒,是不是就能避免今日的波折?但也说不定会有其他问题。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大概只有一件事:人心和世事同样无常,要心怀敬畏,别以为自己做点小小的举动,就能改变乃至操纵它。 人真正能控制的——她真正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意志和行为。 现在,她就是凭借自己的意志,站在了这里,蹲在地上、捏着乌金刀,不停地挖啊挖啊挖。 咔嚓、咔嚓、咔嚓…… 法术与刀尖结合,飞快地切割着土地,同时也寻找着她的目标。 她在挖“虫洞”。那是一种由法术和鬼气结合,所形成的巨大容器……也可以说是一种类似生物的玩意儿。它通过吸取体内生物的力量,来维系自己的存在。最终,当体内生物被消化完毕后,它也会消亡。 简而言之,如果你恨一个人,可以把他关进去,这样他就只能等死,而且通常死得很凄凉、很悲伤。所有死在寂静与黑暗中的人类,都是这个下场。 程镜花就被关在了“虫洞”里,她非常肯定。 首先,“虫洞”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造物。罕见之处在于,它拥有类似恶鬼的能力,却不会散发一丁点鬼气。而金陵城拥有护城大阵,想要在城里搞事是很困难的,想要在城里长时间、静悄悄地困住千丝楼的楼主,那更是难上加难。可“虫洞”能做到。 其次,芝麻糖此前传回的消息里,对于地点的描述也符合“虫洞”的特点。 最后…… 其实根本没必要分析这么多,说什么原因一二三,干脆直说了吧:因为这就是吞天的拿手法术。商挽琴非常熟悉这道法术,甚至于……就连“虫洞”这个名字,都是她取的。吞天发明这道法术的时候,她还算个乖徒弟,恐惧着自己的师父,又有那么一丁点崇拜和依恋他。 她还记得,那天夕阳如烧,吞天难得来了兴致,扮演起了慈祥师父的角色,指导她读书,又说要给她演示一道新的法术,就是这道“虫洞”。 他带她来到山门前,坐在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石阶顶端,远处就是日薄西山,四方的森林艳丽又凄寒,伫在她眼中,又一寸寸变冷、变暗。 吞天竖起两根食指,让幽蓝色的力量在他指间跳动,宛如电光。 “可以这样。”他说着,两手划出一道椭圆形,也宛如划出了一道通往异世界的门。灰黑色的物质从中涌出,相互纠缠、重叠,很快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空腔。 “看清了吗?”吞天问。 她睁着眼睛,不敢错过一丝一毫的过程,闻言立即点头,又忍不住添了一句:“像虫子结茧。”说完就后悔了,害怕因此被毒打。 但那天吞天心情很好,不仅没有罚她,还哈哈笑起来,甚至来摸两下她的头,笑道:“说得没错啊,是像结茧一样。既然如此,你就来起个名字吧?” 被吞天摸头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只会让人害怕自己的天灵盖会被击穿。她努力没发抖,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那,叫‘虫洞’可以吗?” 她没有说什么“弟子不才,不敢觍颜僭越”之类的话。吞天讨厌这样的废话,他觉得那是变相违抗他的命令,为此惩罚了不少人,有死有残,从此山上人人都知道,假如吞天大人让你做什么、说什么,你乖乖照做,才是唯一安全的做法。 虫洞,真是不怎么好听的名字。不气派,不优雅,没有任何深刻的含义。她那时并没有前世的意义,当然也没什么关于宇宙和物理的浪漫幻想。之所以说出那个名字,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了。 没想到,吞天想了想,却很满意地点点头,认可了。从此,这道法术就叫“虫洞”。 “虫洞”是一道经常被使用的法术,这也就意味着,有很多人因它而死。每当听说这些的时候,她便隐约有一丝凄凉。 而现在,这道法术被用在了程镜花身上…… 镜花一定不会死的。 商挽琴深吸一口气,手上没停,通过使劲晃头来甩掉额头的汗水。碍事的汗水进了眼睛,影响了视野,真是讨厌。 镜花一定不会死。她告诉自己,因为镜花很厉害,实力深不可测。因为芝麻糖自告奋勇,回去照顾镜花,这又是一重保障。因为…… 咔嚓、咔嚓、咔嚓…… 她机械地挖着土,机械地循着力量之间的牵引,往目标而去。 其实没有那么多“因为”。谁都知道,面临兰因会,面临吞天那种人,没有谁能保证让谁活下来。 吞天为什么会在金陵?如果吞天在金陵,李凭风又是谁,是兰因会的另一号大人物,还是说从头到尾她都搞错了? 她没心思去想这些。所思所念,只有救出程镜花这件事。 她想要救出镜花……她一定要救出镜花。还有芝麻糖,一定不能让芝麻糖有危险。一定不能,不然的话,不然的话…… 这和四年前相比,又有什么区别? 她眼前仿佛闪烁着幻象,一幕一幕,都是过去的山林、过去的雨幕。那只雪白的、有焦糖色耳朵的小狗,被随意摔在地上的、毫无生气的朋友;远远近近的黑衣人,那些飘飞的衣摆,那一张张各有不同却又十分相似的面具…… 现在和过去,究竟有什么不同? 同样都是可爱的、无辜的小动物,可爱的、无辜的朋友。 同样都是因她而死。 同样都是…… 她不得不停下来,用力呛咳几声,甩掉那些碍事的泪水。很快,她重新举刀,重重地、愤怒地挖下去。 果然,撞上她这个人……真是倒霉啊。 第八十一章 隆隆—— 天空中响起了闷雷声。 人们纷纷躲雨。仰头看白水纷纷, 有人感叹说:“再下几场雨,就到秋天了。” 也有人摇头说:“这雨不正常。” “不正常?” “像是法术引来的。” 人们笑起来:“少听些书呢!” 那人坚持:“是真的,真的有人能用法术引来风雨。很多年前江南大旱, 玉壶春的老门主就招来了这么一场风雨。” 人们将信将疑。在江南一带,“老门主”这个词和“老神仙”也没差多少,总有许多神秘的故事。 “可老门主早就不在了。” “传人在呢。”那人朝玉壶春的方向努努嘴, “天下第一的驱鬼人,难不成是假的?” 人们说说笑笑,有人当了真,也有人并不当真。 无论如何,只是一场夏雨罢了。 而对城中的某些人来说,这场雨不仅仅是一场雨。 它是某种遮掩。 在闷雷炸响的同时,商挽琴手里的刀也嵌进了“虫洞”的腔壁。电光在刀刃上跳跃, 发出“滋滋”的声响,下一刻,它们猛然朝四周爆发! 砰……! 呼、呼、呼…… 商挽琴握着刀,站在原地喘气。她背后是一条斜切而下的通道, 面前是炸开的“虫洞”碎片。 上方的地面也被炸开,雨水浇注而下, 宛如一帘瀑布。商挽琴浑身是水,唯有双眼微微亮着光;那光形成一层薄薄的、无形的遮挡,隔去了雨水。 她踏出一步,踩碎一片“虫洞”残骸。那东西还在微微扭动,好似某种生物, 在被她踩碎之后, 发出“叽”的一声,又化为一滩黑色的不明物体。 前方不远, 程镜花呈“大”字形躺着,一动不动。等商挽琴走到她面前,她才抖了抖睫毛,嘴巴也咧了咧,发出嘶哑的声音:“好大的雨。” 程镜花的衣襟动了动,接着,一只小鸟头颅探了出来。它抖了抖头顶的红色冠羽,也冲商挽琴有气无力地“啾”了两声。 商挽琴一直盯着她,从头到尾没有眨眼。直到此时,她才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 “活着……啊。”她喃喃道。 程镜花还是闭着眼睛:“死不了。咳……雨好大,眼睛睁不开。” “哦……我带了伞!”商挽琴如梦初醒,左手抽出一把伞。这把伞被她别在后腰上,一路剐蹭了不少地方,但还能撑开。 她蹲下去,将撑开的伞放在程镜花身边。伞面垂下一圈取暖符箓,散发出热意,温暖了伞下的小小空间。 程镜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瞧了瞧这把伞。突然她笑了一声:“你用刀挖洞就算了,怎么还带伞?都不伦不类的。” “哦……”商挽琴还是有点愣愣的,“那,对不起。” 程镜花看向她。 “商挽琴。” “嗯。” “我不是那个小废物。” “啊?哦,我听芝麻糖说过了……你是镜花的姐妹吧?” “小肥鸟是这么说我的?哼……无所谓了。你都不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奇怪……啊,你是说你们两人共用一副身体?你们怎么方便怎么来就好,我帮不上忙,真对不起……” 程镜花动了动脖子,彻底睁开眼,用力盯向她。那双幽黑的眼睛里,映出商挽琴的影子。 “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道歉……但是,现在要说的不是这些吧?” 她的目光偏向后方,“那边的那个,你打算怎么办?” 商挽琴垂着眼。她一时没说话,也并不着急,只从怀里摸出药瓶,往程镜花和芝麻糖嘴里各放了一颗。 程镜花舔了一口药丸,辨认出伤药的味道,还有一些是……让人昏睡的药材? “商挽琴,你干什……”她有些愕然,眼皮却止不住地掉下来,大脑也滑向睡梦的深渊。她竭力睁着眼,却也只模糊地看见那个人站起来,背对她,脚边溅起水花,那水花映着刀尖的冷光。 那柄刀的刀光,竟然如此明亮…… 这是程镜花最后一个念头。 “你好好休息。” 商挽琴背对着她,说道。 “等你醒来,就结束了。” 天空滑过闪电,迅捷又反复地照亮这片空间。半塌陷的地牢里,商挽琴站在雨中,站在电闪雷鸣中;雨水不停歇地滑过她的刀刃,又不停地滴落在地,仿佛透明的血液。 在她对面,在那残余的建筑里,有两道人影。 一个男人坐在轮椅里,两手搭在扶手上,头颅低垂,一动不动。 一名女子站在他身后,身披镶着绒毛的披风,垂下的发梢在风中舞动。 女子手上拎着一盏羊角灯。这种灯要将羊角熬制成液体,混合出美丽的颜色,再由巧手的工匠塑造成玲珑的灯盏,并绘以精美的图画。它薄而透光,温润如玉,灯光流转间闪烁着细微的彩色光晕,是贵人们珍爱的玩具,也是富贵风流的一抹侧写。 “看,这灯。” 温香伸出右手,轻轻地、爱惜地抚摸着灯罩。她的指尖划过那曼妙的春神图案,轻点着摇曳的光影,也留下一道纤长的影子。 “小时候,我就有一盏这样的灯。那是阿爹送我的生辰贺礼,只我有,阿兄没有。”她凝望着那灯火,出神地说,仿佛根本没看见商挽琴,“阿爹说,这是皇家工匠做的东西,叫‘四季风物灯’,一共有四盏。这一盏是春神灯,另外还有三盏,他今后会都寻来,一一送给我。” “但是,阿爹食言了。他去世了。” “阿兄将家里的东西一样样都卖了。祖传的器物,阿爹的遗物,阿娘的嫁妆……最后是我的首饰,我的婢女,还有我拿回去的每一分钱。” “这盏灯也被阿兄卖掉了。那时我真的很伤心。每次阿兄卖掉家里的东西,我都很伤心。我们温家,杏林世家、世代行医,也是堂堂名门,怎么就非得败落呢?” “我不甘心,我想要跳出去,我想要成为玉壶春的门主夫人,摆脱这烂泥一般的家。为了这个目标,我努力了很多年,没有一日松懈。” “所以,为什么……” 她抬起眼,对上商挽琴的目光。那张面容仍然优美、淡雅,目光却不再温柔,反而带着淡淡的怨恨。 “商挽琴,你为什么要让我失败呢?你和你那好表兄,为什么要愚弄我?” 商挽琴没有动作,没有说话。她心平气和,也可以说是面无表情。 这让温香略有不快。她皱起眉毛,脚下的影子开始波动,且渐渐如沸。 但面上,她还是维持着淡然,说道:“也许我反而要谢谢你,让我失败了。否则,我不会知道,原来我也能凭自己的力量,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她轻轻抚摸羊角灯,嘴角上翘。 商挽琴略偏了偏头,问:“你的东西?” 温香略一怔,旋即笑靥如花:“我的东西。我的春神灯,我的首饰,我娘的嫁妆,我爹的遗物……” 风吹拂她的长发和衣衫,让那些宝石和黄金制作的首饰更加显眼。她发间步摇轻动,华胜流丽,腰间环佩叮当,露出的鞋履上各有一颗硕大明亮的珍珠,泛着明亮的粉紫色光晕。 “真好啊。” 温香笑着,脸颊晕红,目光如醉。 “大人答应了我,只要我能亲手除掉你,就会给我更多,甚至重铸温家声名,让温家重回名门之列!” “所以……阿兄!” 咔咔—— 两声骨头擦出的脆响。 轮椅上的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枯瘦的面容。皮肉已经腐烂大半,两只眼球几乎要脱出眼眶,每一根暴突的血丝都成了紫红色。 他直勾勾看着商挽琴,眼下缓缓流出两道血泪。 温香抬起手,指向商挽琴。她依旧笑靥如花,眼中的怨毒之意却再也掩饰不住。 “阿兄,这一次你一定要……撑起这个温家!” 男尸弹射而出,扑向商挽琴! 他动作快得出奇,眨眼就到了商挽琴面前。后者刚刚抬起刀,他却忽然消失在半空,又几乎同时出现在她侧后方,大张着嘴,要咬上她的脖颈! 商挽琴依旧平静。惊慌或者恐惧,什么都没有。在雨水冲刷中,那张明艳的面容似乎成了一张白纸,什么都看不出。 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她身姿不动,抬起的手肘忽然往后重重一击! 男尸的面部凹陷下去。 他倒飞出去,身体像融化一般,“流”出几条黑色的触手,将他拽住。他落在地上,四肢着地,脖子原地转了一整圈,仍然直勾勾地看着商挽琴。 那张腐烂的面容上,嘴大大张开,其中蠕动着几根硕大的蛆虫。仔细看去,那些蛆虫都长着人脸,那脸和男尸一模一样,也同样大张着嘴、嘴里蠕动蛆虫,那些虫子也同样…… 商挽琴放下手臂。从始至终,她都面向温香,连眼神都没挪开一下。 “只有你一个人?”商挽琴问,“把你变成这样的人呢?” “‘变成这样’……那是什么语气?”温香沉下脸,脚边阴影更加沸腾起来。几条碗口粗的触手挪动着,不断朝四周延伸。 “就是把恶鬼种在你体内的人,他在哪儿?”商挽琴心平气和地说。 温香冷了脸。 忽然,身后的男尸再次扑咬上来!商挽琴略一侧身,抬腿一踢、一按,转眼就将男尸重重踩下去。她一脚踩在男尸头颅上,后者使劲挣扎,却无法成功。 望着这一幕,温香愣了愣,有点慌乱,却又竭力镇定。 “阿兄!”她喊道。 商挽琴皱了一下眉。那是个不耐烦而又懒得说话的表情。 下一个瞬间,大量电光释放而出,猛然贯通了男尸的躯体。他剧烈颤抖,发出怪异的吼声,最后慢慢停下,变得浑身焦黑。 温香睁大了眼,脸上闪过迷茫。 “你,为什么……明明只是个铜级驱鬼人,难道不该……” 商挽琴踢开男尸,往前走去。她每走一步,温香就往后退一步。几步之后,温香觉得不对,立即站定,神态凶狠起来。 “站住——!” 她身边潜伏的暗影陡然升起!以她为中心,仿佛有一只巨大而黑暗的生物破土而出。漆黑的触手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鬼气倏然浓烈,将商挽琴笼罩其间。 温香唇边浮现一丝笑意。 “你以为我还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我要把你变成我的伥鬼,这样才能……!” 椭圆形的图案在两人头顶浮现。它是一种发白的蓝色,内部又隐约浮现着灰黑色的杂质;忽然,它裂开来,就像被磕破的蛋,而从裂痕中倾泻出大量的电光! 电光四溢,缠绕上四周的黑暗,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呃、呃……!” 温香的脸扭曲起来,呈现出痛苦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布置,呃……!” “就在你刚才废话一堆的时候。”商挽琴淡淡说道,“给你力量的人难道没有教你,该动手的时候就不要废话?好了,我再问最后一遍,那个人在哪儿?” 温香感到自己的意识在渐渐模糊。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她能感觉到,她手上那盏精美的羊角灯在滑落,她拼命想要抓住它,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她的人生,为什么总是无能为力? 真正想要的东西……真正想要的人……总是…… 她仰着头,眼中鬼气缠绕。 ——咦? 不知道什么地方,不知道多远的距离,有人看见了温香的脸,似乎发现了某个令他大为惊讶的意外,因此诧异地、轻轻地“咦”了一声。 这一声落地,商挽琴猛然扭头,目光如电,看向了某个方向! 雨水如线。这一眼看去,似乎一切如常。 但一个熟悉的、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鬼羽,杀了她。 第八十二章 商挽琴僵硬了一瞬。 下一刻, 她突然往后一跳,大大拉远了自己和温香的距离。她落在程镜花和芝麻糖身前,摆出防御性的姿势, 警惕着温香。 也就在这一刻,温香发出了尖叫。她直直站着,仰头看着上方, 眉心裂开了一道暗红色的缺口;黑红的、虚幻的气息从中升起,在半空形成了一张鬼面。 那鬼面与温香一模一样,一半的神情恬静优雅、嘴角含笑,另一半的神情狰狞疯狂,眼中含着无穷的贪婪与怨恨。 “恶鬼?但和刚才的感觉不一样……”商挽琴喃喃着,握紧了刀。 不等她做出攻击,温香整个人就变形了。她的身体左一块、右一块地隆起, 好像有某种巨大的生物在她体内挣扎。转眼之间,她变得几倍于原本的大小,也失去了人类的形状。 那张鬼面也在变形、扭曲。它张开嘴,发出尖啸。 “想要, 想要,想要想要想要……” “阿兄这个赌棍赌棍赌棍……为什么撑不起这个家, 为什么为什么……” “阿娘真是软弱软弱软弱……如果死的是你不是阿爹该多好……” “都是你们挡了我的路我的路我的路……” “为什么不肯乖乖被我利用……” “为什么不肯乖乖被我蒙骗……” “我只是想要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我有什么错什么错什么错……” ——砰! 就在商挽琴面前,温香……或者说,那个原本是温香的东西,终于膨胀到了极致,最后猛然炸开! 黑红的粘稠液体纷纷而下。商挽琴往前一挥刀, 刀风隔开了那些东西, 没泼到她身上来。 “温……香?” 她试探着喊出这个名字,瞳孔快速震颤, 目光不断扫视四周。没有,没有,没有……死了吗?还是说,是被…… 过了许久,她将乌金刀收归刀鞘。她走上前去,弯腰建起那盏羊角灯。娇嫩的灯盏被磕坏了一个角,正好是春神的脸。她举起来,透过那空洞的面庞,看见一截已经熄灭的蜡烛。 商挽琴凝视着那截蜡烛,莫名想起:那一次,他们离开翠屏山回金陵,温香突然来了月事,她就顺手帮了她一把。晚上在客栈里,温香拦住了她,很认真地说,别以为她会因此感谢她。她当时觉得这位官家小姐有点好玩,就笑嘻嘻地把吃剩的点心塞她嘴里,把大小姐气了个够呛。 “你没必要这么做,也没必要这么死。想要摆脱糟糕的家人,明明有很多办法……”商挽琴顿了顿,“算了。” 她早已没有太多心力,去怜惜一个自己走错路的人。世间就是如此危险,行差踏错一步,就可能落入深渊。 商挽琴摸出火折子,点燃后扔进羊角灯里。火光重燃。 夜幕已至,这场暴雨也已经接近尾声;天地间雾气弥漫,雨水式微。她抬起头、举起手里的灯,透过夜色和雾气,她看见上方洞口边缘站着的人。 “表兄。”她露出浅浅的笑容,“你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一团灯光亮起。他也刚刚点燃手里的风灯。雨夜里,他是一道淡色的剪影,是一抹水墨写意的轮廓,唯独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有一会儿了。”他说。 “你还好吗?”她问。 “平安无事。表妹呢?” “我……” 她还是带着浅浅的笑,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什么都好,唯独心情不太好啊。” ——鬼羽,你违背了我的命令。 这句不久前听见的话,让她后脑勺突突地疼,但又不至于疼晕过去。 晕过去倒还好了。她提着羊角灯,保持微笑,暗忖着,要是晕过去了,还免得她费心思想怎么解释。 毕竟,乔逢雪站在那里等了半天,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他多少起疑心了吧?有些伤脑筋。她要想想怎么解决。 商挽琴略仰着头,对着那道清淡的人影,思索了片刻。 ……啊,想不出来。疑心这种东西最难搞了,用语言只会越描越黑,可什么都不说的话,它又会长久存在。 不过,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有一点疑心也没关系吧?不如说,有疑心更好。 因为,吞天会很快有所动作……很快。那就是他的行事风格。 商挽琴举起手,朝他用力摇了摇。 “表兄——快来帮我把镜花搬回去——” “真是太好了——她和芝麻糖都没事——” 她笑眯眯,语气活泼、中气十足,一如往常。 ——她只需要再多一些的时间,再多一些就好。 …… 江雪寒盘腿坐在地牢中,用手支撑着头,一言不发。 愿赌服输。他心想。他胆敢刺杀门主,胆敢将那一壶毒药递到门主手中,就要接受“成王败寇”的结局。无非一死,无非一死……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皱眉回忆着。 几个时辰前,在金陵城外,门主扔开了那一壶毒/药。很快,戴着面罩、眼神阴鸷的千丝楼众人突然出现,当场斩杀了江雪寒的同伴。 刺杀失败,江雪寒被擒,给带回玉壶春,关在了地牢中。 江雪寒没有天真到,认为门主会留自己一命。门主多半是想审问兰因会的事,毕竟…… 等等,他为什么会和兰因会扯上关系? 江雪寒突然困惑起来。他开始努力回想,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想起温香,想起自己心中对地位和权力的渴望,想起江家…… 越想,他越发现自己这段时间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做了这么多错事。一开始,他只是想重新得到重用,然后他想帮一帮温香姑娘…… 对了,温香!她竟然和兰因会有联系,他之前都不知道!他当时怎么就接受了?难道是兰因会那些迷惑人心智的手段…… 罢了。 江雪寒颓然地靠在墙上。 事已至此,再后悔又有什么意义?从他鬼使神差对商副门主下手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退路了。 假如商挽琴知道这一切,一定会嘲笑他、鄙视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她?或许是因为,他之所以渴望重回高位,也有想让她另眼相看的缘故。她的目光永远跟随门主,假如他成了门主,那么…… 他抬起手,覆盖住了双眼。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事,有关于门主的,有关于商挽琴的。他甚至想起了一件很细小的往事,是一年多以前,商挽琴刚来到玉壶春。他是在街上碰见她的,她那会儿男装打扮,在摊位间看来看去,满脸好奇和天真,一点看不出后来的骄横。 他记得,她看了很久,最后掏出铜板,说要买一根糖葫芦。那副痛下决心的模样,真不像要买一根便宜的糖葫芦。 摊主也看得笑,问她是第一次来金陵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摊主给了她糖葫芦,又还给她一枚铜板,说招待客人,可以优惠一点。 但摊主年纪大了,手有些抖,不小心把铜板丢在了地上。那铜板在街上“滴溜溜”地滚,停在了他脚边。他弯下腰,捡起那枚铜板,抬头时就看见她已经站在面前,睁着眼睛瞧他。 他将铜板递过去,说:“给。” 她接过铜板,垂眼看看,忽然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感叹说:“金陵真是好人多啊!” 说完,就举着那串红灿灿的糖葫芦,很开心地走了,走路时还带着点微微的跳跃,像个小孩子。他当时心想,真是个有点奇怪的姑娘,却不愿承认,他被那个笑容晃花了眼,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 可是,她不记得他。 那天晚上,在玉壶春的主楼里,他再次看见了她。她站在人群里,一副谨言慎行、老老实实的样子,和白天那摇头晃脑的开心模样截然不同。他面上严肃,心中却很想笑,还想:选择加入玉壶春,看来她的本事和眼光都不错,那……过会儿去看看她吧。 但门主回来了。他踏入大门,风尘仆仆、带着疲色,目光却明亮平静,如映月的寒潭。那双眼睛扫过他,扫过一众玉壶春的弟子,最后竟落在了她身上。 接着,门主笑了。他走过去,说:“是你啊。” 那时,他站在高处,将他们二人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瞬间,她的表情亮了起来,仿佛被月光照亮。 那一瞬间,他心想:又是这样。类似的事不止一次,明明是他先遇到的机会、他先遇到的人,最终却都汇聚在门主身上。 ——只要门主存在一天,这天下人的目光,就只会落在他身上。 啊。 江雪寒忽然明白了。假如他心中存有芥蒂,假如他心中怀着对门主的嫉妒,假如他确实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怨恨,那么,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活该。” 他捂住脸,自嘲地喃喃。 不知道过了多久,牢门外传来了动静。是……脚步声? 江雪寒立即看了过去。 “门主……?” “此时此刻,你想的只有乔逢雪么?江公子。” 江雪寒眼神凝住,半晌才道:“温香。” 循着那道幽凉的声音,江雪寒眼珠上抬,望见一道缥缈的身影。 长发垂落、容貌淡雅,这的确是温香。可她面色青白,身姿缥缈,又分明是一道鬼影。 “温香,你……”江雪寒吃了一惊。 那女鬼轻笑一声,穿过栏杆,走到他面前,幽幽道:“连‘温香姑娘’也不叫了么?江公子,你明明说过愿意娶我,你真是好生薄情哪。” 江雪寒沉下脸,突然重重一捶地面,嘶声道:“来人——!” 他琵琶骨被穿,无法使用法术,只能这样呼救。 女鬼不笑了。她冷下脸,青白的面容显出可怖来。她弯下腰,用冰冷的手覆盖在江雪寒的面容上。 “我的身躯已经被毁了……可也正是因此,我才明白,我还有另一种方法重生。” 她跪坐下来,一部分身躯与他重合,仿佛一团潮湿冰冷的水汽落下,将他包裹。江雪寒感到皮肤刺痛、身躯僵硬。他想躲、想呼喊,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靠越近,变成脸贴脸的模样。 “江公子,如果你真心爱慕我,就帮我最后一个忙。”温香的声音忽高忽低,仿佛坟头鬼铃声响,“把你的身体给我。” 江雪寒艰难地呼吸着,挣扎道:“不……滚!都是你……害我……” “我害你?我只是引出了你心底的念头而已。江公子,你该学会面对真实的自己,就像我一样,所以……” 温香的双眼流露怨毒,声音陡然拉高。 “——把身体给我!快快快快快,不然就来不及了啊啊啊啊啊!!” 江雪寒七窍流出血来,但他咬牙坚持,用微弱的声音说:“不……!” “让我住进去吧!”温香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而哀怨,正如从前,“江公子,为何郎心似铁?你只需在心里给我一个小小的地方,存放我这小小的女子,免去我魂飞魄散之苦,给我一个重生的希望……仅仅如此,为何不愿?” 江雪寒感到自己的体温在迅速下降。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却还哆嗦着麻木的嘴唇,哑声道:“不!” 他感到后悔,深切的后悔。 纵然他曾心怀不满,纵然他曾萌生妄想,但如果不是因为温香,他绝不会干出刺杀门主的事!这样忘恩负义的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他绝不会做! “我欠你的……已经还了!”江雪寒艰难地说,也是对自己说,“我欠你的命,还给你了……我们两不相欠……你走……” 他绝不能再被温香利用……如果这是他能为门主做的最后一件事,如果他能稍微挽回自己的错误,那他一定要扛住…… 江雪寒打着哆嗦,心意却愈发坚定。 温香扫视着他的状况,暗中咬紧了牙齿。她目前是魂魄,是在身体毁坏前,利用鬼气逃逸而出的、最后一缕生命力。她原本是想要成为恶鬼的,却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要想活下去,她必须找到一个同样沾染了鬼气的人,才能顺利寄生。 本以为江雪寒是最好的选择,没想到他死到临头,竟然有所悔悟,变得心意坚定。这么坚定的一颗心,一点缝隙都没有,让她怎么寄生? 得想办法撬开一条缝……对了! 女鬼露出一缕诡异的笑容。她捏住江雪寒的双肩,嘴唇贴在他耳边,发出了温柔亲切的声音。 “江公子,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带着笑意,说,“你从来不欠我一条命。因为……” 江雪寒的双眼倏然睁大,其中的光彩也陡然凝固。 “……最开始救你的那个人,是商挽琴啊。” 第八十三章 “是她为你上药, 是她背你出了险境,是她一路和你说话、为你打气。” “她待你那样好,一定是喜爱你吧?真可惜, 你误会了她,她一定很伤心、很失望,这才去找了乔逢雪。” 温香那轻柔的声音, 从未显得如此恶毒。 “假如你告诉她,这一切只是误会,一定能让她回心转意吧?” “你不想挽回她吗?”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就此放弃,从今往后,她眼里、心里就真的只有乔逢雪了。她会忘记你。忘记——比恨更可怕,因为她甚至不会记得你。” “江公子,江雪寒, 你——不想再见她一面吗?” 江雪寒直直看着前方。他目光涣散,鬼气时浓时淡。穿过琵琶骨的锁链开始不断震颤,发出叮当的响声;面前的女鬼影子渐渐变淡,伴随着一种得意的轻笑。 对这一切, 他都一无所觉。在这一时刻,他翻来覆去想的只有一句:是她?是她! 难怪他曾觉得, 她与记忆中的影子那么相似…… 难怪他曾觉得,她笑起来的侧脸不无可爱之处…… 难怪他总是忍不住在意她…… 不,比那更早,在更久之前,是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 他就不自觉对她多一点在意…… “哈……” 他垂下头, 发出一声笑,且渐渐笑得浑身颤抖。刺穿琵琶骨的锁链越发震颤, 在空气中发出尖锐的杂音。牢门外响起了动静,大约是负责看守的人总算发觉不对,开始往这边赶。 江雪寒捂住脸,笑得越来越厉害。 “我从不知道自己这么愚蠢……” 现在知道当初的真相,究竟有什么意义? ——江雪寒,你不能被恶鬼打败,振作一点! ——你不是很凶的吗,不是很威风吗,坚持住! ——我给你唱歌,听说歌声能让人精神振作,听好啊…… ——你敢睡过去,我就把你摔进河里喂鱼! 原本只是模糊的记忆,可在浑身冰冷刺痛的此刻,那些记忆渐渐变得清晰……不,又或者只是他的幻想?他仿佛回到了当初,奄奄一息的自己伏在她背上,勉强睁着眼睛,听她那些唠唠叨叨、活泼过头的话。 她的头发扫在他脸颊上,红色的发绳蹭得他皮肤微微疼痛,却因此带来别样的安心感。这一次,他在记忆中竭力睁开眼,终于看见她扭过头时,露出的下巴、鼻尖,还有关切的眼神。 ……果然是商挽琴。 现实与记忆,真相与谎言,都在此刻合拢。 “要是我能早些明白……”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温香,你真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恶毒、最冷酷、最自私的女人……” 温香轻轻笑着:“多谢夸奖。” 江雪寒慢慢抬起头。他的脸颊在抽搐,原本平滑的肌肤也开始不断鼓动。他感到体内有某种东西,在孕育、挣扎。他知道那是什么——他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 ……不。 他伸出手,捏紧了地上的干草。他的手在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 “我……真希望……” 他抬起头,往上看。视野已经变得模糊,上方也空无一物,恰如他此时的处境:没有他曾发誓效忠一生的人,没有他初遇时一眼惊艳却终究错过的人,没有他曾渴求的力量,甚至没有他曾暗暗骄傲的忠心与品性。 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谎言与恶鬼,以及…… 青年突兀地笑了一声。 ——砰!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重重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疼痛,鲜血,黑暗。还有女鬼凄厉和怨恨的尖叫。 ……以及,这条残余的性命。 他曾做出错误的选择。可这一次,他要走向正确的方向。 他靠在墙上,双目的光彩迅速暗淡,唇边却凝固着一丝笑意。 门主,对不起…… 商挽琴,对不起…… 假如有来生…… “有鬼气,戒备!” “江雪寒,你又在搞什么……?” 冲进来的弟子们,纷纷愣在了原地。 牢房中再无人影,只有落在地面的囚衣、沾血的锁链,和一滩粘稠漆黑的液体。 阴影中,一双眼睛从始至终凝视着。只在鲜血飞溅的刹那,他闭眼扭向一边,仿佛终于感到一丝不忍,和一丝淡淡的惘然。 …… “死无全尸啊。” 面具人将手里的娃娃往前一扔,语气充满感慨。 漆黑的面具覆盖了面容,鲜红诡异的线条组合成面具上的纹路。此人身处安全舒适的房间内,却对远处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仿佛亲眼所见。 “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死了。有点伤脑筋,所以我折腾这么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面具人托着下巴,又竖起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地和自己解释。 “第一,好玩。嗯,这是最重要的。” “第二,试图解决掉千丝楼,可惜失败了,不过……她也受了重伤吧?废一段时间,有时候和废了一辈子也没区别,嗯嗯!”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面具人拿起另一个娃娃,轻轻一弹娃娃的额头。这是一个风格稚拙但手工精致的女娃娃,脸上有两团红晕,咧着嘴笑得很开心。仔细观察的话,会觉得女娃娃的笑容和商挽琴有些神似。 “鬼羽,你是不是不太听话了呢?所谓的潜伏计划,果然是潜伏,而不是背叛吗?” 面具人一下又一下地弹着娃娃的额头,很伤脑筋地说。 “可是,我也再一次确定,果然没人能取代你。乖徒儿,要是你没这么任性,当初不闹那一出,你现在的实力,说不定能够正面斩杀乔逢雪,我也不用这么苦恼了!” “我明明是想把你培养成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武器的,可你偏偏不听话。” “这么不听话,该怎么办?你这么珍贵,谁都比不上你,我怎么忍心现在毁灭你——再说,我们有这么多年的师徒情谊呢!我是真的,非常偏爱你哦。” 面具人的手速不断加快,娃娃的脑袋也不断摇晃,额头的“皮肤”渐渐裂开。突然,“啪”的一声,它额头炸开,露出黄白色的填充物。 “先和你谈一谈吧!” 面具人愉快地做出决定。 “我有了一个好主意,能够挽回你。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真是一个好师父!谁还会像我一样,这么纵容你?” 面具人笑起来,手指最后一次用力。娃娃脖颈断裂,头用力往后倒去,“咚”地落在地上。这颗头“骨碌碌”滚了几圈,脑袋里的填充物洒了一地,整个脸都凹陷、变形,嘴唇却还是上扬着,永远凝固成大笑的、开心的模样。 面具人歪着头,看了一会儿那颗头。 “果然很像你。这副死到临头、内心崩溃,还要笑嘻嘻的、倔强的模样,真是……” 面具人捡起那颗头,爱怜地抚摸着。 “……让人期待着,亲手捏碎你的那一天啊。” * 听说江雪寒死了的时候,商挽琴泛起一种奇怪的感受,就像胃里有什么东西用力顶了一下;说不上难过,却让她产生一点遗憾,还有一点迷惑。 她所认识的江雪寒,说话难听、让人讨厌,有事没事喜欢教训她,活像他很了不起似的。但与此同时,他看向乔逢雪的时候,眼里充满向往和赤诚。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背叛? “他死之前……有说什么吗?”她问。 乔逢雪沉默片刻,才说:“我们的人赶去时,一切都结束了。” 商挽琴“哦”了一声,垂下眼。她想起了一些片段,大部分都是让人讨厌的,但也有少数一些片段,是她感到轻松和开心的。所有关于这个人的情感,负面亦或正面,从此永远成为记忆,只会被遗忘,不会被更新。死亡的影响只在未来,而非过去,她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 “表兄,你难过吗?” “你为他难过吗?” 他们同时问出这句话,又同时一怔。 傍晚的风淡淡吹起,吹得院中草木拂动。七月末,秋风起,院中那棵颇有年纪的楸树转了颜色,同时染上金黄和深红,又留存着原本的绿意,被风吹动时格外动人。 青年站在楸树下,一怔之后便是沉默。他走到一边,点亮了一座古老的石灯;灯火跃起,映得他眼眸明亮而深沉。 “我不知道。” 片刻后,他才吐出这一句,紧跟着又说:“不,我想……我确实有些难过。” 商挽琴走到他身边,说:“那你可以和我说说话。” 他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神情低落下来:“该说些什么呢?无非‘事已至此’四字而已。” 她看他一眼,拉他去坐下,又倒了两杯热水,将一杯往他手里塞好。“你可以和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她认真道,“说完之后,你就可以准备遗忘。” “遗忘……?” “一直记住背叛你的人,挺难受的吧?人心就只有这么一点大,”她比划了一下,“所以,要用来记住最值得记忆的人。” “最值得记忆……么。”他手里水杯转了两圈,没喝,反而用手撑住额头。最后,他笑了笑,喃喃道:“也好。” 故事并不复杂。 “江雪寒”这个名字,是乔逢雪起的。那年他十二岁,跟着老门主前往南方办事,在那里遇见了江雪寒。 江雪寒那时还不叫江雪寒,叫江河,一个很敷衍的名字。他只比乔逢雪小一岁,小小年纪却满脸凶狠,又时不时露出痛苦压抑的眼神。 南方有个很有名的驱鬼人家族,算当地一霸,就是江家。江雪寒是江家家主的私生子,那个男人看上了异域风情的婢女,□□了她,就有了江雪寒。 婢女很早就死了,但她的风情容貌留了一部分在江雪寒身上。当地排外的观念浓厚,尤其厌恶异族人,因此,江雪寒的存在是江家的一个污点。他在那个家里受尽欺辱,过得不如奴仆。 乔逢雪遇见他时,他正被江家的几个孩子逼迫着,要去郊外一处鬼宅探险。那座鬼宅就是乔逢雪和他师父的目标,那里是真的盘踞着恶鬼。也是一个傍晚,夕色隐隐、野风呼啸,江雪寒穿着单薄的衣服,一身的伤,被那几个孩子推搡着,逼他进到鬼宅里。 他一言不发,只恶狠狠地瞪着那些孩子,却换来拳打脚踢。他不还手,只护着自己,再抬头时还是眼神凶狠。 “有狼的眼神。”老门主感叹道,“就是不知,究竟是狼崽子,还是长得像狼的狗崽子?” 乔逢雪看不下去。在征得师父的允许后,他走上前去,阻止了那场欺凌。那些孩子称王称霸惯了,一开始并不肯听,还用他们那三脚猫的功夫吓唬乔逢雪,其结局自然是被乔逢雪教训一顿。 江雪寒蜷缩在一旁,看见了乔逢雪的法术,脸上的凶狠变成了惊愕。继而,他突然跪下来,狠狠磕了三个头。 “教我!” 乔逢雪犹豫一下,拒绝了。 可江雪寒非常坚持。 乔逢雪看向师父,希望师父能给出建议,可那白胡子的老头儿只是笑着捋捋胡子。那会儿乔逢雪也是年少鲁莽,就说:“这样吧,要是你有胆子跟我这鬼宅,我就教你。” 他本意是想让江雪寒知难而退,谁知江雪寒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口答应下来。乔逢雪进退两难,只能在师父嘲笑的目光里,硬着头皮将江雪寒带进去,又绞尽脑汁地一边驱鬼、一边保住江雪寒的命。 一进一出,他就多了个随从。 “请公子赐名!”江雪寒再次磕头,还是那么恶狠狠的,“我讨厌原本的名字!” 原本是想连姓也改了的,但师父阻止了这件事,他说:“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那时的乔逢雪和江雪寒都不明白,但他们都听从了。于是,世上少了一个江河,多了一个江雪寒。 “公子再造之恩,雪寒永志不忘!今生今世,愿为公子马前卒,用一生偿还公子恩情!” 言犹在耳。 物是人非。 “……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乔逢雪说。 商挽琴趴在桌面上,觑着他的神情。他略垂着眼,神态平淡,但她总觉得他正在悲伤,甚至有些迷茫。 “表兄,”她轻声说,“当年江雪寒发誓的时候,你信吗?” 他看向她,片刻后点点头。 “我觉得他自己也是信的。”商挽琴说,“只不过是……人心易变而已。” 说的时候是真心实意,反悔时也是真心实意。恒常坚定总是少数,变化莫测才是人心。 “说得不错……人心易变。”他笑了一声,神态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当他再次看向她时,目光中多了一缕似有若无的审视,“表妹,那你呢?” 他问:“你的心,容易改变吗?” 第八十四章 对视的时候, 时间宛如凝固。风也凝固,楸树那艳丽的、颤抖的枝叶也凝固。连石灯的光芒也像定住了,一时竟有些刺眼。 她迎着他的目光, 没有躲闪,更没有回避。接着,她对他笑了。这是一个明白无误的笑容, 笑意一寸寸舒展,像花一寸寸绽放。 她撑起身体,向他靠拢,来到距离很近的地方。离得这么近,连光也被挤压出去,只剩下交织的、温热而潮湿的呼吸。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的心变不变, 要看你的心变不变啊……表兄。” 她更加靠近,将最后一点光芒也挤压出去。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 蜻蜓点水。 却终究是点了一点。 * “你表兄……没和你一起?” “没有,他躲着我呢。” 商挽琴倒好了药,试了试温度, 确定没问题后才塞到对方手里。 商玉莲坐在床榻边,一脸愣愣地看着她, 手里捧着药也不知道喝。若有熟人在场,必定惊呼:眼前这形容枯槁、目光呆滞的女人,哪里像那明艳威风的商副门主? 可她确实成了这般模样。 她恍惚地坐着,恍惚地想了一会儿,又梦呓一般地开口。 “我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温香会变成那样。” “难道……这就是兰因会的力量?多么可怕的力量。引出人心暗藏的贪欲, 编织出他们渴望相信的谎言,诱惑他们犯错。而一个人, 无论多聪明、多有本事,一旦这人自己愿意相信一件事,就谁都挽回不了。” 她絮絮地念叨,不时咳嗽。 商挽琴轻轻拍她的脊背,为她顺气,又哄她吃药。 “音音,真乖啊。”商玉莲朝她笑笑,继而神情又恍惚起来,喃喃道,“真可怕。其实,我也是现成的例子,是不是?我也是自愿被骗的,活该被骗的。温香她……并不是没有漏洞,我也知道她心机不浅,可我总觉得她是个好孩子,知道底线在哪里,我总觉得……” 商挽琴耐心地听着,不时“嗯嗯嗯”地点头。 过了会儿,商玉莲看她一眼,有些惨淡地一笑,忽然道:“音音,我早该告诉你……当初那二百两银子,是温香拿的。” “我知道。”商挽琴继续“嗯嗯嗯”。 商玉莲又念:“小姨冤枉了你,不相信你的辩解,还一味偏袒温香。甚至在知道真相后,小姨也总觉得,温香有苦衷,她那么柔弱、家里又苦,做什么都是无可奈何。而你,顽皮又坚强,多担一些也没什么。” “我知道。”商挽琴仍然点头。 “现在,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我知道。”商挽琴表示赞同。 商玉莲望着自己的外甥女,发现她是这样耐心、平静又柔和,半点没有记忆中的顽劣淘气。那温柔的模样,让她想起早逝的幼妹,想起多少年前的姐妹之间的往事。 她恍惚着,怔怔着,眼眶渐渐红了,最终泪如雨下。 “音音,音音……是小姨错了,小姨待你不好,小姨有眼无珠,这才自食恶果!你,你是该恨我的!” 她忽然激动起来。 “我真是又蠢又自以为是……还好你没出事,还好门主没出事!不然我死了都没脸去见姐姐和妹妹!” “我真是,我真是……” 商玉莲捂住脸,痛哭失声。 商挽琴还是轻拍她的背,耐心哄着。她已经知道了商玉莲的遭遇。 他们离开金陵后不久,那一天,商玉莲一如既往地来到温家。她觉得温香最近精神不大好,有些担心,去的时候还带了银票和补品。 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温香接待了她,乖巧地和她聊天,说起家人的时候会用手帕拭泪。商玉莲看得心疼又生气,就说要去找温香的兄长说道说道。 温香面露难色,却还是答应了。她将商玉莲带到后面的房间,自己去敲开门。门内没有回答,却飞出一只瓷杯砸在门上,转瞬摔碎在地面。 温香惊慌道:“阿兄生气了……” 商玉莲心头火气,抬腿上前,推开门就要和那蛮横的赌棍计较。开门却只见一面屏风,屏风后有一道人影,看轮廓,是男人坐在轮椅上。 “近来,阿兄愈发畏光,不爱出门,也不爱说话。莲姨……我们还是不要打扰阿兄了吧?”温香在她身后解释,声音细细的,像是畏惧什么。 商玉莲在踏进房门的那一刻,隐隐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但听温香这么说,又是那样的语气,她太阳穴一跳,就什么都顾不得,只管大步往前。 “你给我出来,一个大男人,烂赌败家,还欺负自己的妹妹,算什么本事……?” 因为生气,商玉莲一把推开了屏风,不想那屏风歪倒下去,正好从男人面前蹭过。男人原本垂首而坐,被屏风一打,头就歪向一边,露出脖子。 商玉莲一眼看见,男人脖子上是一片腐肉,那腐坏的部分往衣襟里延伸,赫然是死了不知多少天的模样!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担心温香。她一手摸长鞭,一手抵住男尸,回头想让温香快些离开、去门中报备。 然而当她回过头,迎来的却是当头一击。一直藏在屋中的江雪寒,用剑鞘重重击打在她头上。她倒在地上,勉强抬头,朦胧地看见温香的裙摆。那姑娘走进房间,步伐不疾不徐,随后用一种略带嫌弃的口吻说:“不要她的命吗?斩草不除根,总是个祸害。” 那是商玉莲对温香最后的记忆。 此后,她被关在温家的秘密地牢里,四肢被绑缚,琵琶骨也被贯穿,还被灌了不少让人精神恍惚的药物。她被解救出来时连话都说不出,现在调养了好几天,也还是糊里糊涂的。 看着哭泣的商玉莲,商挽琴第一次发现,印象中泼辣能干的小姨,其实也只是个软弱迷茫的普通人。 “小姨,别伤心了。”她安慰,“你看,我和表兄都没事,你也没事……这就是很好的运气了。有人死了,死得彻彻底底,连哭的机会都没了。” “运气好……是,确实如此。我没有死呢。”商玉莲仍有些恍惚,喃喃着,“相比之下,厉青锋那孩子真可怜……” 不错,和商玉莲一起被囚禁的,还有失踪已久的厉青锋。刚找到他的时候,那少年还存了一口气,嘴里反复念着“凌大哥”、“为什么”之类的破碎词句。还没等大夫看过,他就咽气了。 不必说,他肯定是被那“好大哥凌言冰”所害。 这样一算,短短几天功夫,江雪寒死了,温香死了,凌言冰死了,就连原本的主角厉青锋,也如此凄凉地死去。她曾经相信的“剧情”,到底还剩下几分可信? 算了,不可信就不信了。她一路走来,靠的是一把刀、一条命,也没怎么依赖过所谓“剧情”。 商挽琴摇摇头,抛开那点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她见商玉莲还满脸恍惚,就又安慰几句,可后者还是一脸低落。 渐渐地,商挽琴感到了一种轻微的烦躁,但她自己都说不出来这烦躁来自何处。她望着形容枯槁的商玉莲,突然笑了一下,用一种半真半假的口吻说:“小姨,你真别伤心了,不然我会觉得难过哦?” 商玉莲愣住,呆呆地看着她。 商挽琴还是笑,语气却尖锐了一些。 “你瞧,以前你满心满眼都是温香,现在你被她害了、知道她不是个好人了,却还是忙着满心满眼地为她难过。” “相比之下,我多可怜呢?我也过得很艰难、很努力的,我也受了很多伤的,可我还是努力活下来啦,还救了别人,怎么没人来心疼我、安慰我,反而还要我来费心安慰别人呢?” “至少,也对我说一句‘你已经很努力了,做得很好了,多亏有你在’吧?稍微也顾虑一下我嘛,不要把我当成理所当然的什么东西……不行吗?” “音音,你……”商玉莲张开嘴,一脸惊愕,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呃……” 商挽琴也愣了愣,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然吐了点苦水出来。她向来是避免这样做的,总觉得抱怨或者撒娇会让自己显得很弱。 更何况,这话说完,空气中只剩一阵沉默,更令她尴尬。 她眨眨眼,站起身来,干笑着往后退:“我开玩笑呢!小姨我还有事我就先走……!” 商玉莲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不,不不……不要走,音音!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哭泣,女人枯瘦的身体不断颤抖。这份颤抖,还有她身上的热量,全都透过布料传递过来,仿佛某种生命的律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音音,你说得对,明明应该是我这个长辈来保护你、安慰你啊!” “我把你丢在外面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回了你,我却还不断拿你和别人比较……” “这样的年纪了,还要你来为我操心,我真是,真是……” “音音,小姨错了,小姨真的是个蠢材!你原谅小姨,对不起……” 商挽琴怔怔地听着,怔怔地被她抱着。哎哎,怎么回事,干嘛突然道歉?都说了是开玩笑嘛,不要当真……她有好多这样的话想说,而且想要笑嘻嘻地说出来,可现在,因为过于震惊,她说不出一个字。 甚至,她也想不起要抬起手臂,回抱一下这个女人。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如梦初醒,想起来动一动,可换来的却是一个更紧的拥抱。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再也没有哪个动作,比“拥抱”更动人。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会让你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还在渴求着什么。 商挽琴心中一酸,整颗心都柔和下来。 “啊……没关系。” 她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小姨的后背,动作之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她也努力露出一个笑容,眼睛都笑眯了起来,这样才好藏住那点泪花。 “小姨,我原谅你啦。” 所以,未来,当你发现我不是你真正的亲人的时候,也要记得现在的心情,原谅我,好吗? 她笑着,更加眯起了眼睛。 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个有点过分和奢侈的愿望呢。 …… 门外,乔逢雪静静伫立。他听见了所有的动静,心中也掠过了无数的思绪。 最终,他神态松弛下来,清寒的眉眼变得温软,如春风吹开一枝冰雪中的梅花。 对不起。他默念道。 选择了相信她,他就该奉行到底。他曾如此对待那些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小人,那么,为什么不这样对她?难道她不比他们更好,而且好得多? 他会相信她。 ——无论看见了什么,无论感觉到了什么,都会相信。 这是他的决定,言出无悔。 他心中转着这样清正的念头,自问所思所想都是光风霁月,无不可对人言。 然而事实上,他唇角发烫,耳廓发烫,心跳得异常突兀,他不得不用力压住心口,才能按捺下那发病一般的窒息感。 想见她…… 其实,真正在内心鼓动的,只这一个念头而已。 他的手几乎已经摸上门板,迟疑再三,却又猛然一缩。玉壶春的门主转过身,快步而无声地离去。 他神态端俨、容姿俊美,任谁见了都要暗赞一句,玉壶春门主年纪轻轻,亲切中又不乏威严,实在令人仰慕。 大概,只有他身后目睹全程的人会摇头失笑,觉得那背影实在狼狈,堪称落荒而逃吧? 辜清如端着药膳,收回带笑的目光,抬手扣响门扉。 “音音,来帮我开开门。”她温柔而关切地说,“给阿莲的药膳做好了,快让她别哭了,才受了苦,得好好养着呢。” 第八十五章 接下来一段时间, 商挽琴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名为“过度关爱”的东西。 “音音,来喝一碗山药排骨汤, 少喝汤多吃肉……” “音音,天气转凉了,春捂秋冻, 别急着穿太厚啊。” “音音,你每天遛芝麻糖多辛苦,小姨来帮你吧?” “音音,你穿红色好看,小姨带你去做两身新衣裳!” “音音……” 商玉莲就像找到了一个崭新的人生目标,立即振作起来,不用人劝也会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剩下的时间就用来关怀商挽琴。 一开始,商挽琴还觉得新鲜,也有点开心,可很快她就受不了了。 “不了不了小姨, 我自己可以……” 然而一旦拒绝,商玉莲就会露出难过的表情, 自责道:“都是小姨从前不好,才让你这样防备!” 商挽琴的话就憋住了。 每每这时,辜清如就会在一旁偷笑。身为商玉莲的多年好友,她最近都和商玉莲形影不离,照顾她身体, 也有多陪陪她的意思。 “辜楼主——”商挽琴会投去求救的眼神。她知道, 小姨很听辜清如的话。 但辜清如只会促狭地眨眨眼,笑道:“我还是会更偏心阿莲呢!音音, 你就多担待一下吧?作为补偿,我会给你多做一份点心的。” 辜清如是琢玉楼楼主,拥有多年的照顾小孩儿的经验,厨艺一绝,制作的点心深受喜爱,甚至能当硬通货,在门中换些好东西。 商挽琴做了个头疼而无奈的表情,继续待在商玉莲身边,接受她过分细致的关照。 好不容易逮着闲暇,她躲到好友的屋子里,和她大吐苦水。 “……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小姨简直像变了个人!她从前对温香也没这样啊!” 商挽琴抱怨。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镜花拍着床边,满脸兴奋。 “这就叫‘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看看,你早就应该诉诉苦、哭两声了,那还有温香什么事?再反过来说,你小姨为什么那么喜欢温香,不就是因为她会卖惨诉苦么!” “……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商挽琴愣了一下,有点意兴阑珊起来,摇摇头,“别说温香了,人都没了,说什么也没意思。” “哼……也是,总不能从土里刨出来再计较一场。” 程镜花露出不大赞成的表情,但哼唧了几声,也就换了话题。她说最近的见闻、喜欢的食物、听来的八卦……什么都说,说得眉飞色舞。 要是单听她说话,还以为她多精神呢。实际上,她满脸惨白,病歪歪地倒在床上,抱着一罐苦药慢慢喝,一副元气大伤、很久都缓不过来的模样。 “你到底在兴奋什么?”商挽琴总算忍不住了,问道。 “我?我……没兴奋啊。”程镜花突然心虚起来,眼珠子到处转,就是不看她,“我没心虚啊!” 商挽琴:…… “没人说你心虚,我只是问你在兴奋什么。”她冷静地指出这一点。 程镜花大声咳了几下,那种兴奋过头的状态好歹平复了一些。她清清嗓子,说:“就是那个,那个嘛!” “哪个?” “那个!” “……说人话。” 商挽琴坐在桌边,双手撑着脸,面无表情地对着她。 程镜花在床上扭了几下,才算镇定下来,矜持道:“小废物说,既然我们是姐妹,今后可以轮流用这个身体。” 刚说完,她神情忽然一变,变得腼腆文雅,对商挽琴笑了笑,细声细气地说:“对,就是这样……门主也允诺我们,可以假扮成双胞胎,轮流出现。反正……” 她的神情再次变化,声音也变得高昂自信:“反正我们身受重伤,短时间内派不上用场,干脆当个真正的小弟子,到处走走、历练历练,多和旁人接触,练练眼力,免得小废物今后再被骗!” 她神情倏然腼腆,还带着沮丧,声音也变细:“对、对不起,我今后会努力的……” “行了行了别道歉了,你跟我道歉有什么用,反正我也帮你把那骗子锤死了!” “嗯……嗯!谢谢你,妹妹……” “什么?我应该是姐姐!” “可、可是你比我出现得晚,应该是妹妹啊……” “不行,我不要你当姐姐,哪有你这么柔弱的姐姐!” “啊,对不起,可你就该是妹妹……” “是姐姐!” “是妹妹……” “姐姐!” “妹妹……” 一直柔弱好说话的镜花,在这件事上意外地坚持。 商挽琴怔了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消息,出声问:“这么说,你要离开了?” 程镜花看过来,文静腼腆的神态与张扬自信的神态交替而过。她点点头,说:“等身体再好一些,我就出发。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了。” 商挽琴默然片刻,笑起来,拍手道:“好事!我也觉得你们可以多去走走!一边游山玩水,一边斩除恶鬼,说不定过几年,天下就多了个‘程女侠’的名号呢!” “凭我目前的状况,平平安安保命就不错啦!”这样说着,程镜花却也笑起来,一派意气风发。 “真好。”商挽琴双手交叠、托着下巴,笑眯眯道,“我后天就要和表兄一起,出发去落月山庄,接着会去洛京,想来是没法送别你了。镜花,出门在外,万事当心,我们就……再见啦!” 她语气有些奇异,明明轻快带笑,却又仿佛含着一点唏嘘。 程镜花敏感起来,抬眼看她片刻,忽道:“你怎么了,怎么一副我们再也不会见了的样子?” “我?没有啊。”商挽琴一脸无辜,“我只是提前祝你一路顺风嘛。” “嗯……” 两个程镜花都露出沉思的表情。 “商挽琴,你真的没遇到什么麻烦吗?” “挽琴,你,你也要保重,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商挽琴摆摆手,豪爽道:“没事没事,你们看我,像是那种强撑的人么?真要有什么,我一定乖乖躲起来,天塌了也有表兄去撑,再不然还能找小姨,我才不逞强。” 程镜花再观察她片刻,嘀咕道:“真要是这样就好了。不过,你跟着门主,我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嗯嗯,就是这样!”商挽琴严肃道。 两人——或者说三人,互相看了一会儿,齐齐笑起来。 “镜花,你一定要小心啊。”商挽琴又叮嘱了一遍。 “好,你也是!”这是温软的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婆婆妈妈的,你也变成你小姨了吗?”这是张扬的声音。 凶的那一个说完,顿了顿,忽然又道:“你要是遇着什么事,可以让芝麻糖来找我!” 商挽琴眨眨眼:“芝麻糖?” 温软的也说:“是呀,挽琴,我们都很舍不得芝麻糖,如果你有空,一定让它来看看我们,好吗?” 商挽琴还没答话,凶的那一个忽然生气了:“怎么说话呢?什么看看我们?明明是她们需要我们帮忙了,可以让芝麻糖来求助!” 温软的说:“那,那也可以啊……我只是觉得,是我们更舍不得芝麻糖一点……” “胡说,谁会舍不得那只小肥鸟?除了你!” 又闹腾起来了。 商挽琴扶额。她有种预感,再这样下去,她认识的那个怯怯的、害怕与人交往的程镜花,会变得越来越活泼吧? 假如真有那一天…… 她微笑起来:“真想看看是什么样啊。” 说到芝麻糖,它也发生了重要变化。 经过这次风波,芝麻糖的伯羽彻底长成,拥有了“看破一切恶鬼规则”的能力。不仅如此,它的仲羽也长出一截,那是一只深蓝色的羽毛,缀在鲜红的伯羽后,很是显眼。 芝麻糖身上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它原本浑身银白,在伯羽长成后,它的胸脯就变成了一片渐变的红色,由深而浅,宛如朝霞绚丽的天空。 芝麻糖很高兴这一点,最近总是对着水里的影子看来看去,还会兴奋地跳来跳去。 商挽琴逗它:“你这么臭美呀?” “啾啾啾!”才没有! “那你是高兴自己变强咯?” 芝麻糖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扑着翅膀,用一连串急促的“啾啾啾”解释了半天。原来,芝麻糖一直很想和其他小鸟玩耍,但是在鸟类的世界里,它这种浑身白惨惨、没有鲜艳羽毛的小鸟,是非常不受欢迎的。 也就是说,芝麻糖一直没有交到一只像样的小鸟朋友。 直到它长出鲜红的伯羽,才有了几只亲近的小鸟同伴。 现在,它变得更加鲜艳,也就意味着它能更受欢迎,它当然非常开心! 芝麻糖挺着胸脯,骄傲地解释完,就用亮闪闪的红宝石眼睛看着主人,希望得到她的表扬。 商挽琴却怔怔一会儿,才将它捧起来,抚摸它的羽毛,轻声说:“原来是这样。对不起芝麻糖,我一直没注意,原来你也会觉得孤独。我真是……我也犯了和小姨一样的错误吧?” “啾?” 小鸟歪头,小鸟不解,小鸟没有人类那么复杂的心思和细腻的情感,所以小鸟在短暂的困惑后,就高兴地贴了贴主人的面颊,表示自己很好。 商挽琴也贴贴它的面颊。 “真好,芝麻糖,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小鸟!我要报答你,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食鬼鸟,所以——走!跟我去训练!我们再来练习刀鸟合一招式,让你更加熟悉时空之力!” “……啾?!” 小鸟大惊失色,试图逃走却未果。 “啾啾啾……啾啾啾!!!” ——让我先去找朋友玩啊!!! 商挽琴揣上小鸟,一脸感动并毫不迟疑地向训练场跑去。 * “青萍真人,展信佳。多日不见,您还好吗? 听说您不愿参加这次落月山庄的聚会,是因为不喜欢人心算计,还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我有些担心您。 您或许也听说了,我们从天河沙漠中带出了骨牌,详细的经历是这样的……” 商挽琴咬着笔,一边思考一边写写划划,她想把信写得文雅但简洁,可出来的效果不太好。最后她放弃了对文才的追求,选择写就完事。 这样一来,反而写得快多了。 “……沙漠此行,让我想起您曾说过的‘人心生鬼’。可没想到,我才见识了西北沙漠中的人心生鬼,就在金陵经历了熟人的变化……” “……温香死了,江雪寒死了,厉青锋和凌言冰也死了。想起他们的时候,我有时会想起他们无辜的那一面,有时会想起他们让人愤愤的一面。有些人死亡,会让人拍手称快,觉得他们罪有应得,有些人死亡,却会让人心情复杂,不知如何评价。但无论如何,兰因会才是祸首。” “……经过这件事,小姨变了,变得对我很好很好。我向来知道她人不坏,过去也并不怎么记恨她,可现在她对我这么好,我反而有点记恨了,觉得‘你干嘛不早点对我好’?一旦享受了温暖,就记恨这温暖太短暂,我的心也并不坚定呢,真害怕有朝一日,我的心也会生出恶鬼。” “为了防止那种事发生,我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这个决定还不能告诉你,但未来您会知道的。用不了多久。” “……我的好友程镜花决定去游历天下,我为她们高兴,也有些担心她们。真人,假如您遇见她们,能不能也出手帮帮她们?她们表面很厉害,内心却很天真,太容易相信别人,所以容易被伤害。” 写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商挽琴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选择继续写下去。 “……最近,我一直在琢磨‘人心生鬼’四个字。世上之人,大多内心软弱,难以抵抗外界诱惑,生鬼也不奇怪。可那些内心坚定之人呢?我是说,一颗心到底要坚定成什么模样,才能抵御一切诱惑和伤害,永葆纯善?” “真的会有这样的心吗?” “我曾坚信有,而且就在我身边。这件事曾给予了我很大的安慰。可最近,我开始不确定……那颗心,真的没有丝毫缝隙么?我曾听说,平时越是温柔的人,发怒时就越发可怕,这个道理,会不会同样适用于纯善之心?” “我想,我可能察觉了一些事……” 商挽琴犹豫片刻,划掉这一行,改成:“但无论如何,我已经决定尽最大的努力。活到现在,我愈发明白,没有人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再强大也不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 “尽人事,听天命。真人,您曾说我是您等待的机缘,我做的决定就是命运的方向,那么,我衷心希望,我不会让您失望。” “还有最后一件事,将来某一天,假如我需要您照顾一下芝麻糖,您不会拒绝的,对吗?” 她舒了口气,落款、落印,再将信封好。拿出挂在胸前的法术牌,将信放上去;青绿色光芒亮起,接着,那封信就不见了。 笃笃。 有人敲响房门。 “表妹,我们该出发了。” “来了——” 她跳去门口,匆匆一拉门,探头道:“表兄……” 门口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商挽琴缓缓眯起眼睛。 还躲?等着。 第八十六章 出发时, 商挽琴拖了一大包行李。芝麻糖落在行李最上面,跟着行李一晃一晃,像在玩游戏一样, 时不时拍拍翅膀。 “这是……”不止其他人,连乔逢雪也忍不住惊讶起来。 “小姨收拾的行李。”商挽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换洗用品啊, 驱虫药啊,甚至还有贴身锁子甲这种东西,就成这样了。我都说了没必要,是吧?” 乔逢雪想了想,却很赞同地点点头:“多备些总是好的。” 商挽琴看他一眼,心想,要不是看见你自己只带了个小包裹, 我真要信了这话。她把行李拖到等候的马车上,再探头时,就看见乔逢雪正和其他人说话。 她没走上前,而就待在原地, 目光来回扫视那些人。 在场的都是玉壶春的弟子,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如回春楼楼主郑医仙、琢玉楼楼主辜清如,还有新加入的弟子,如许飞、罗扬。商玉莲和程镜花都没来,她俩需要卧床休息,不被允许太多走动。 换血了啊, 商挽琴暗道。 而且, 称得上是大换血。 此前,温香、江雪寒作乱一场, 引得玉壶春弟子倒戈不少。七名楼主中有两名参与叛乱,还有一些跟随他们的高级弟子。这些人大部分当场被斩杀,剩下一些逃走了,正在被通缉。 现在留下的这些弟子,还有新近被提拔的人,称得上是乔逢雪的死忠。如此一来,原著中玉壶春惨遭血洗、乔逢雪这个门主被污蔑又被放逐……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吧? 这样的话,唯一的变数就是…… 商挽琴抓着马车的门框,手不觉用力。没记错的话,原著里“星沉白沙”的剧情过后,就迎来了她这个表妹的死期。 在那段剧情里,乔逢雪沉疴未愈,又在沙漠中被下毒。他好不容易回到江南,拖着病体处理公事。这时,苦苦单恋他却没有结果的表妹被欺骗,将毒/药当成情蛊,偷偷让乔逢雪服下,并且将他骗至一处陷阱里。 陷阱里,表妹终于发觉不对劲,追悔莫及却又无可奈何。作为补偿,她牺牲了自己,拼命将乔逢雪推了出去,也贡献了人生中唯一的高光片段。 看书的时候,她抓耳挠腮,着急得很,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表妹那么傻,居然相信这种谎言,还真的把表兄诓进去了。 现在自己伫这儿,才明白过来,那并不是傻,只是执行了兰因会的命令而已。原著只是一本虚构的小说,但在小说背后,确确实实藏着一个更深的、更不为人知的世界。 “表妹?” 在她走神的时候,乔逢雪已经结束了谈话,来到她面前。他保持了一段距离,问:“你怎么神情不大好?” “没有啊。”商挽琴下意识否定,同时扬起笑容,“我就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走。”他多看她一眼,绕到了马车另一头,从那边上车。 商挽琴也上了车。马车还是落月山庄派来的,但这回没有车夫,只有马。在原本是车夫的位置上,换成了身穿长袍的傀儡人偶,那种近似人类却又并非人类的白惨惨的面容,乍一看见还挺渗人的。 马车在夕色里奔驰,到城郊后开始起飞。天边霞光一缕,头顶群星闪烁。芝麻糖不肯进车厢,而是跟在一旁展翅飞翔。它长大一些了,头顶的一根□□毛逆风飘荡,十分华美。 “秋天的银河,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是吧,表兄?”她问。 “嗯,的确如此。” 乔逢雪盯着前方,目不斜视,身体也一动不动。 商挽琴略弯起眼睛,继续道:“我很喜欢星空。我曾经和一个朋友约定过,要一起去看看天下各地的星空,究竟有何不同。” “朋友?”他看过来,“什么时候的朋友?” “来江南之前的。”商挽琴轻描淡写,还是笑,“怎么样,这个约定是不是很美?” “嗯……” 他一边应着,一边移开了脸,用后脑勺对着她。那不带任何含义的应答声,听上去很像敷衍。但随即,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说:“从前没听你提过,还有什么朋友。” “哎呀,我没提过吗?我肯定提过的,而且不止一次。”商挽琴用无辜的语气说瞎话,“可表兄不关心我嘛,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在意,更不会记得的。” “我何曾……” 他一下扭过头,想要说什么,却一下定住了。 商挽琴抬着脸,略前倾身体,直视着他的眼睛,笑问:“何曾什么?” 车厢内弥漫着沉默,以及初秋凉爽的夜风。两侧车壁上挂着琉璃灯,照亮他的眼睛。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连一下眼都没眨,却还能保持水润明亮,这真的很令人佩服。 商挽琴思维略微发散,想到了这一点,自己把自己逗笑了。“嗤”的一声。 这声音打破了寂静,也打破了禁锢。乔逢雪略一抿唇,偏开脸去,低声说:“坐好了说话。” “嗯嗯。” 商挽琴一笑,见好就收,坐直了身体。她侧过脸,去看外面的天空。淡淡的云气横在星空之间,清爽又华丽。 “我……” “表兄……” 他们同时开口,也同时停下。 “表妹先说。”他若无其事道。 “……没什么,我是在想,希望这趟旅途没什么波折。”商挽琴说,“落月乌啼,星沉白沙。这两句已经应验了。接下来那句‘洛京花满’指向非常明确。要是有人想打什么主意,或许会行动起来。” “比如?” “比如镇鬼王嘛。”商挽琴半真半假地说,“我有点后悔哦,早知道,当初就不介绍他和表兄结盟了。” “他若有心思,怎么样都会找上门来,与你无关。”一谈正事,他就恢复了正常,镇定从容许多,“你把骨牌收好便是。” 商挽琴胸前挂了三块骨牌,有些累赘,所幸这东西很轻,也不碍事。她想起来,第一块骨牌还是从厉青锋那里得到的,无论那少年在原著中如何行事,至少他对凌言冰是一派真心,可惜…… 她暗叹一声,点点头,不去多想。 “表兄呢,刚刚想说什么?” “我……” 一提到这事,他就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刚才的从容镇定,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表兄?”她催道。 “……音音。” 他抬眼看来,竟换了个称呼。 商挽琴心里一跳,有点小心地回答:“怎么?” 他又沉默片刻,神色变得愈发郑重,说:“如果我是个将死之人,你要怎么办?” 商挽琴愣了愣,下意识笑:“你只是身体不好,哪里就‘将死’了?” “你只管回答。”他微拧着眉头,露出几分执拗。 “嗯……非要认真的话,当然是想办法救你了。”她收起笑。 他摇头:“行不通。” “你又知道行不通了?”商挽琴被触动了某个点,有些不高兴起来,“我还说我才是个将死之人呢,你又要怎么办?” 他一愣,仿佛想到什么,脸色微微变了:“胡说什么!” “那谁知道呢,指不定一会儿我走出车厢,天降流星,直接把我砸死了。”商挽琴假笑。 他猛地沉下脸,整个表情都罩在阴影里。这张温润柔和的面庞,在发怒时有种格外迫人的气势。 他真生气了,商挽琴却高兴起来。她弯起眼睛,甜甜地说:“你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种事是会遭报应的哦。” 马车的高度开始下降。圆月之下,落月山庄那高高低低的建筑群赫然在目。很快,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马车彻底停了下来。 车厢里还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商挽琴率先去拉车门,却又顿了顿。她说:“虽然我很讨厌你的问题,但你既然很想知道的样子,我还是回答好了。” “表兄,假如你真是将死之人,而且无药可救、无路可走……” 她微笑着,眼神却变得复杂。 “我会痛哭一场,然后好好活下去。” 说完,她跳下马车,抬手接住飞来的芝麻糖,没有回头看他的神情。他会有些伤心吗?——这个疑问掠过她的脑海,然后迅速散去。 因为没回头,她也就没能看见,青年一怔过后,却露出一点笑容。他紧绷的神情彻底松开,目光也明朗起来,仿佛终于摆脱了某种困扰。 “那我就放心了。”他轻声自语。 …… 商挽琴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和上次一样,大量的飞车停在落月山庄大门前,带来天南地北的驱鬼人。 然而这一次,没有看见身穿落月山庄服饰的弟子。一排黑衣人站在山庄大门口,他们穿着样式相同的鱼鳞甲,腰间配着统一制式的环首刀,腰背笔直,甚至身高都相差不多。 当商挽琴盯着他们看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也立即投来。夜色中,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 “官兵?”商挽琴皱眉,“难道是……” 这时,有其他驱鬼人上前询问。那守卫中,为首的一个抱拳一礼,朗声道: “吾等乃镇鬼王麾下羽林军,奉命保卫落月山庄!” 众人都吃了一惊。羽林军大名鼎鼎,听说是镇鬼王培养的驱鬼人军队,他们只有二百余人,但个个都是高手,对付恶鬼不在话下,对付敌人也手到擒来。 看他们这架势,与其说保卫,不如说…… 问话的驱鬼人谨慎地问:“这位将军,不知落月山庄发生了什么事,需要……” 那将军扫了众人一眼,忽然咧嘴一笑:“吾等也是奉命行事,别的并不清楚。王爷在山庄中等待多时,诸位何不进去求见王爷,再好生求教一番?” 众人一片沉默。 那将军比了个手势,就有属下出列应诺,再打开山庄大门。 “吱呀”一声,在夜色中分外清晰。山庄里的光透了出来,照亮些许内景。 “表兄。”商挽琴低声说。 乔逢雪站在她身边,微一点头:“我看见了。” 落月山庄的檐下,正挂着一只只白色的灯笼。 * 这一夜,镇鬼王李凭风并未露面。 到了山庄内部,就见到了落月山庄的弟子们。他们都穿着白衣,一个个垂着头,面色沉沉的,旁人问什么,他们都是摇头。 商挽琴他们住的还是上次的地方。满墙的迎春早已不再,只剩大片泛黄的叶子。她站在院中,想起上一回同行的还有江雪寒,那时他会起个大早,抱着药材去熬药,而今却连尸骨都没剩下。 而同样的命运,似乎也降临在了落月山庄内。 “表兄,我有些担心芳棣,我想……” “夜探不是个好主意。”乔逢雪摇头,“不论李凭风要做什么,他既然把我们迎了进来,就必然会亮出目的。” 商挽琴沉吟片刻,说:“我和表兄住一间。” “什……不行。”他表情变得奇怪起来。 “敌情不明,小心为上。”商挽琴说,“万一李凭风失心疯了,想把我们一网打尽怎么办?” “那也……” 乔逢雪话音未落,忽然眉头一动。他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神色沉下,唇边溢出一句音节模糊的话。那是咒语念得太快的结果。 远处并未传来多余的动静,只响起一声鸟鸣,像是杜鹃。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商挽琴,后者一脸了然,对着他歪歪头,问:“所以?” “……非常之时,罢了。” 他走向房间,顿了顿,又说:“我睡卧榻。” “那不然呢?”商挽琴跟上去,有点奇怪地反问。 “……” 关门的一瞬间,仿佛响起了极轻的哼声。 第八十七章 商挽琴一直保持警戒, 但夜里什么都没发生。 她侧卧在床上,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余光就见卧榻上的人影动了动。 “睡不着?”乔逢雪的声音传来。 “不敢睡。”她诚实地回答。 他笑了一声, 说:“我也是。” “……表兄也是?”商挽琴吃了一惊。 窸窣声响起,是他转了过来。暗夜里,他的眼睛有一点反光。“表妹为何惊讶?” 她想了想:“因为, 总觉得……表兄从没有什么‘不敢’的事。” “我有很多‘不敢之事’。”他说。 “那都有什么?” “譬如……我不敢放弃。”他语气淡淡的,却藏着一种奇异的东西。 “不敢放弃的事,是指九鼎吗?”她又问。 “可以这样说。” 商挽琴笑了,有点感叹:“真是模棱两可的回答。表兄真是……明明还说,可以把愿望让给我,结果自己完全放弃不了九鼎嘛。” 他也笑了,没有否认。淡淡的笑声, 带着一点沙哑之意,那是常年咳嗽留下的痕迹。 “可我也想要九鼎。”等他笑完了,商挽琴开口了。 “好啊。”他说。 “真的?” “拿到之后就给你。” “你不会是指,你许完愿之后给我吧?”她有点抱怨。 他又笑, 还是不承认也不否认。 “嘁……算了。大不了,等拿到九鼎之后, 我们打一架决定。”商挽琴翻了个身,双手叠在脑后。 “好。”他语气柔和,“我会记得让着表妹的。” “谢谢表兄哦。”商挽琴对着上方翻了个白眼。她抓住胸前的三枚骨牌,在手里把玩片刻,然后全都取下来, 将绳子系成一股。 “接着!”她将骨牌扔了出去。黑夜里一团影子飞过, 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卧榻那一头。 “表妹?” “给你了。”商挽琴躺回去,优哉游哉地说, “就我这点实力,看守骨牌只会战战兢兢。不如等表兄你收集齐了骨牌、召唤出九鼎,我再来摘果子,岂不是美滋滋?” “你……” “睡了。”商挽琴翻身朝向内侧,闭上眼睛,“既然表兄那么精神,那就麻烦你守夜啦。” “表妹……” “我的后背交给你了!” 片刻后,他那边响起了一阵动静,像是将骨牌仔细收好的声音。接着,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我会为你守好的。” 他的声音低而柔,仿佛含了一点无奈之意,又夹杂着一点感慨。 …… 这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不仅这一夜,第二天也一切正常。 和上次一样,落月山庄的弟子送来了早饭,有粥、蒸蛋、蔬菜,还有一碟子点心,是很稳妥的安排。 “府上究竟是谁出事了?”商挽琴试着问。 弟子摇头,缄口不言,行礼退下。 用过早饭,又等了一会儿,才有羽林军的人过来敲门,说王爷让大家去“月落乌啼”集合,也就是上次召开宴席的园子。 不光是他们,路上还碰到了其他宾客。到了园子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 人到齐后,羽林军就将出入口看守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忍不住道,“难不成把我们当犯人?” 没人回答。那些羽林军一个个都像打磨光亮的秤砣,留给大家沉甸甸的沉默。 再过片刻,他们忽然分列两行,齐刷刷行礼,口称“王爷”。与此同时,两道人影走了进来。是李凭风和李棠华。 那两人都身着大周皇室礼服,广袖飘逸,色彩庄严又不失明亮。但他们一个满脸忧郁、心事重重,一个眉目低垂、只看地面,和众人预想中的嚣张截然不同。 商挽琴盯着他们,尤其盯着李棠华左臂上绑的一根白色布条。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皇太女的头略偏了偏,飞快地看来一眼。 “诸位……得罪了。这全是我李某的不是,我先给大家赔罪。” 李凭风刚一开口,就叹息了一声。他面上那忧郁之色愈发浓重,好似牡丹垂首,风采令人折服。 众人积累了一整天的不满,不觉消散了许多。 “王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有人大着胆子问。 李凭风望着他们,还是那温和又忧郁悲苦的模样,叹息道:“半个月前,落月山庄有叛贼作乱,贼人虽已伏法,赵庄主……却不幸遇害!” 短暂的沉寂。 继而是炸锅般的惊呼。 商挽琴低声说:“半个月前?那不正好是……” 她想跟乔逢雪说两句话,却见他神色奇异。他仿佛有些惊愕、有些迷惑,继而他沉下脸,目光冰冷至极。 “兰因会!”他冷冷地吐出这一句,“果真该死。” 商挽琴沉默片刻,咽下话语。她抬起头,正好遇见李凭风的目光。 隔着人群,他的目光准确透过来。刹那间,那张忧郁悲苦的脸上浮出一点耐人寻味的笑容。 下一刻,李凭风就看向其他人,忧郁又庄严地说:“落月山庄是皇室姻亲。亲人遭难,我如何能坐视不理?这才急忙带人前来。” “诸位稍安勿躁,从前落月山庄如何聚会,今后都照旧……” 李凭风没有再投来目光。刚才一瞬间的笑容,就好像梦幻泡影,只是商挽琴的错觉。但她知道不是。 她没有移开视线。她一直回视着李凭风,一直一直。 …… 李凭风兑现了他的诺言。 次日,落月山庄召开宴席。虽然刚办完白事,山庄弟子都还在服丧,菜色也少见荤腥,但宴席毕竟是召开了。 李凭风理所当然地接过主人的职责,主持起宴席来。 和上次一样,玉级驱鬼人坐在上首,乔逢雪拿出在沙漠中取得的骨牌,向人们展示,也免不了说一番“若得九鼎、必以天下为重”的客套话。人人都笑脸相对,口说“期待期待”,实际每一个人都转着眼珠子,打着私下的算盘。 商挽琴想,这么多驱鬼人中,真的希望用九鼎实现国泰民安的人,怕是只有个位数。 “……挽琴。” 她抬起头,见到赵芳棣的身影。她忙站起来。 一别半年,这位少庄主瘦了许多……不,现在该称庄主了。她穿着素白的麻布衣裤,眼睛红红的,那种红不光是因为哭过,还因为布满血丝。她似乎几天没睡,神情疲惫至极,甚至显得呆滞。 “挽琴,许久不见。”赵芳棣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睛更红,语调却是麻木的,“明明该庆祝你们找到了新的线索,却因为我们的缘故,无法道贺,我很过意不去……” “别说这种客气话。”商挽琴想起上次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再看她这麻木死寂的神态,不由难过,“令尊的事,还请节哀……要是有我能帮忙的,你千万别和我客气。” “你……谢谢你,挽琴。” 那话似乎触动了赵芳棣的愁肠。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商挽琴的手,反复摇了几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在弟子们的簇拥下,赵芳棣告辞离开,走到另一边,继续欢迎客人去了。 商挽琴凝视着她的背影,悄悄将手指蜷缩进袖口。在她指尖,压着一团皱巴巴的纸张,是刚才赵芳棣塞给她的。 她沉思片刻,叫了个弟子来,吩咐说:“那儿,看见玉壶春的乔门主了么?帮我和他说一声,我身体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但没有大碍,让他无需担忧。” 吩咐完后,她就离开了。 回房后,她展开那团纸。上面写满了字,显然是一封信。这封信并不是赵芳棣写给商挽琴的,而是李棠华写给赵芳棣的。 上面的大致内容是,李棠华说她会想办法说服李凭风,让他撤走羽林军,把落月山庄还给赵芳棣。她还劝赵芳棣忍耐,不要在这个时候触怒李凭风。 “……姨父之死,固然疑点重重。但彼时,皇叔才自西北归来,一路颠簸,皆有人证。姨父之死,并不能贸然归结于皇叔……” “……近年来,兰因会越发势大,竟有‘无处不在’的势头。他们擅长挑唆人心、制造裂痕,芳棣,对于姨父之死,我的悲痛并不比你更少,可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小心……” 商挽琴站在窗边,借着天光,将信的内容反复阅读了好几遍。这信并不全,像是从某一封信件中摘出来的。 赵芳棣将这一张单独递给她,是想让她帮忙做什么? 商挽琴心中有好几个假设,却都不能肯定。末了,她无奈地摇头,叹道:“芳棣未免太高看了我一些。她究竟想要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还有本事刺杀了堂堂镇鬼王?” “我要真有这份本领,早就这么干啦!你说是吧?” 她转而看向屋内,目光也变得幽深。 在她视线前方,立着一道人影。虽是白昼,但落月山庄的建筑式样太古旧,如果不点灯,屋子里就黑洞洞的,只有窗边亮堂。 因此,屋内那道人影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商挽琴望着那影子,吐出两个字:“师父。” 一声轻笑,继而是清脆的拍掌声。 他向她走来,起先是绣着龙纹的衣摆暴露在天光里,继而,从光影交界处浮现出一张清晰的面容。那面容艳丽又忧郁,好似布满冰裂纹的花瓶,笑起来时充满易碎的美感。 “我的乖徒儿,你可算认出为师了。” 李凭风声音甜蜜地说。 短暂的寂静后,商挽琴发出一声嗤笑:“师父给了那么多暗示,都快明示了,我要是认不出,岂非脑子有问题?” “很有道理!看来,我的乖徒儿早就认出我了,却不肯相认?这真是……叫我有些伤心啊。”李凭风恍然大悟似的,再次轻轻一击掌,可他面上那盈盈的笑意,却连一寸都没动摇, “鬼羽,你见了师父,竟不问好吗?” 商挽琴垂下眼,将手里的信叠好,仔仔细细放进袖中。 接着,她跪下来,俯下身,恭恭敬敬地说:“见过师父。” * 如果你和一个人相熟十多年,那很多细节都不必询问,答案自然在你心中。 李凭风明明在主持宴会,为什么会出现在她房间里?因为这个人很擅长分/身术,还养了不少替身。随便哪一种,都能做到一人分处两地。 她明明是拿到赵芳棣传来的信,临时起意回屋,为什么李凭风恰好在这儿等着?因为赵芳棣给她送信的小动作,完全落在李凭风眼里。恐怕连李棠华给赵芳棣写的信,李凭风也尽在掌握。 李凭风为什么要让自己暴露在她面前?兰因会十多年,她见到的都只有一张漆黑的面具。答案恐怕是因为:心血来潮,觉得好玩。 正好,李凭风蹲下来,笑眯眯地问了她这个问题。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把身份暴露给你?” 商挽琴就说出了刚才的答案。 “很对嘛,不愧是鬼羽!”李凭风高兴了,转眼却又阴沉下来,“对我了解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个威胁了。鬼羽,你说呢?” 他的手探过来,掐住她的脖子。不很用力,也不很放松,正好是一个让人会觉得不舒服,却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力道。 商挽琴张口想说话,却不禁咳起来。她喘着气,耳边又听见李凭风的轻笑。 “说罢。”他松开手。 商挽琴没有抬头,只盯着地面,笑说:“师父赎罪,徒儿也有并不了解之事。” “哦,比如说?” “比如说,从五月到六月,师父明明都在沙漠之中。我亲眼所见,绝非分/身,也绝非替身,可是……金陵城中的人,也的的确确是师父。徒儿……并不明白。” “啊,那个啊……” 按照商挽琴对吞天的了解,这个人任性又恶劣,碰到这种只有他知道、别人怎么都猜不透的事,他应该很兴奋才对。然而,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平淡,似乎对此兴趣缺缺。 “那是为师的秘密,如果告诉你了,岂不没趣?”他懒洋洋地说。 这句话确实很符合他的个性,可商挽琴总觉得,这只是在敷衍她。她原本就在意这件事,现在心中更觉奇怪。 或许,这就是对付吞天的关键? 李凭风却突然伸手,抓住她的下巴往上抬。她没有反抗,顺着力道抬头,看见那张艳丽的、笑眯眯的脸——哪里还有半点忧郁的踪影?简直是开到极致的牡丹花,俗艳惹人烦。 “牡丹花”笑道:“要是你在心里想,可以利用这点来对付你师父我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你哦?” 第八十八章 商挽琴半点没犹豫, 也半点没流露异色。她保持着笑容,乖巧地说:“怎么会呢师父,徒儿心里想的一直都是顺利完成任务, 才好登上高位,到那个时候,徒儿就能安安全全、风风光光地砍下师父的头, 想想就令人期待呢!” “哦?哈哈哈……” 他大笑,拍拍她的脸,道:“果然,师父就喜欢你这口蜜腹剑的样子!” “既然你这么机灵,想必也能猜到,师父找你是做什么?” “知道呀。”商挽琴笑得眉眼弯弯,“月落乌啼, 星沉白沙。洛京花满,天地坐忘。加上厉青锋给出的那份骨牌,现在乔逢雪已经有了三块骨牌。洛京是师父的地盘,要拿到骨牌不在话下。至于天地坐忘, 就更不必多说了。” “因此,乔逢雪用处也就不大了, 他和他的玉壶春只剩碍眼。是时候对他动手了。我说得对吗,师父?” “师父,我什么时候下手?您一声令下,我立刻手起刀落,绝不会有一丝迟疑。” 李凭风盯着她, 现出狐疑之色。他面上笑意一点点淡下去, 眼睛里的冷也一寸寸流露出来。 “总觉得……” 他手掌绷直,指尖对准她的咽喉。 “鬼羽, 你现在更加会讨人厌了啊?” 商挽琴笑容不变:“都是师父教得好。” 他冷哼一声:“你要真这么乖,为何在金陵城中违背我的命令?千丝楼要是死了,乔逢雪就折损了最重要的心腹,可惜啊,被我的好徒儿坏了事!” 金陵城中的命令?这么说,那道声音果然是李凭风……可按照信里所说,李凭风离开沙漠后,就直接回到了洛京。难道那才是替身,真正的李凭风悄悄跟着他们去了金陵? 也不对。程镜花被困在“虫洞”中时,他们一行人尚未离开沙漠。她能确定,那时的李凭风就是本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鬼羽,”李凭风紧盯着她,“你想背叛吗?不光背叛我,你想要背叛兰因会?” “师父,我……” 无形的压迫力,逼得她额角滴落冷汗。商挽琴还在思考如何解释,李凭风却站直身体,一甩袖口。 “罢了,不重要。”他又笑起来,语气懒散,“鬼羽,你猜得不错,我来找你,是要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她叩首:“师父尽管吩咐。” “洛京花满,那块骨牌我并没有拿到,也并不知道在哪里。”他用非常坦然的语气说出这一点,“我需要你和乔逢雪去洛京,拿到这一块骨牌。” “接着,当即杀了他,一举夺回所有骨牌,交到我手中!” “你,可能做到?” 商挽琴一点点抬起头。看着那张并不算很熟悉的脸,她慢慢露出笑容。 “当然,师父,我能做到。我原本……” “就是这么想的。” * 乔逢雪提前离开了宴会。 对骨牌的讨论已经结束,其实本身也没什么好讨论的,但人们就是恋恋不舍,将同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用不同的说法提出来,比如“骨牌的重量是否和九鼎的位置相关”——这种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 恐怕他们自己也知道并无意义。在那空洞的语言背后,掩藏的是止不住的垂涎和盘算。他们都对青萍真人发过誓,在九鼎现世前,不会抢夺骨牌,但当一个人铁了心要钻空子的时候,任何誓言都挡不住。誓言和承诺,本就是防君子,不放小人。 ……他是君子,还是小人呢?也许这个疑问,也是无意义的。 带着这点苦涩的疑问,乔逢雪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居住的院子里,往房间里看。 院子有三间房屋,中间是主屋,也是他们两人住的屋子。时间已近傍晚,因为是阴天,没有晚霞,没点灯的屋子黑洞洞的,像死人张开的嘴。 他的表妹坐在窗边。她趴在桌子上,头往里侧,似乎睡着了。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走过去,伸手想碰碰她,却又迟疑了。 她动了动,脑袋转过来,惺忪地睁开眼睛。脸颊上一道红痕,证明她在这里趴了有一段时间。 “……表兄?” 他收回手,说:“怎么在这儿睡,小心着凉。” 她缓缓眨了两下眼,“噌”一下坐直,呆呆片刻,又使劲揉揉眼睛,再猛地站起来。她刚刚趴着的时候,像一副安静的画,现在又陡然生动起来,像头兴奋过头的小狮子。小狮子?他暗中琢磨着这个联想,觉得有点荒谬,一般不是应该想到小兔子、小鸟之类的么,对于…… 就这么片刻的走神里,她已经撑着窗台,一下翻了过来。姿态流畅漂亮,并不像有任何不舒服的样子。 乔逢雪将这一切细节收进眼底,一言不发。 “表兄!你怎么才回来!”她靠近过来,两手抓着他,颇为激动的样子。 “等我?”他眉头一动,“出什么事了?” 她皱着脸,往四周看两眼,才压低声音说:“刚才李凭风来了!” “……他?”乔逢雪扫了一眼门窗。 她歪头看他片刻,突然生气起来,甩开他的手。“什么啊,你为什么都不担心我?我明明都让人跟你说了,我不舒服先回房间,我还以为你会跟上来。” 他货真价实地愣了一下,迟了会儿才说:“我听你说让我不用担心,所以……” 她睁大眼:“我让你别担心,你就真的不担心吗?你就该立刻跟上来的!” ……多少有点胡搅蛮缠了吧?但这样才是表妹。他心中微妙地松了口气,面上也浮出点淡淡微笑,说:“表妹说得对,是我想岔了。” “所以,李凭风是来做什么?”他问。 一说这事,她正色起来,拉着他进了屋,还特意关了窗户。关上门,点亮灯,她才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纸。那纸皱巴巴的,像是揉过。 她将东西递过来,说:“芳棣在宴会上给了我这个,是棠华写给她的信。芳棣似乎怀疑,赵庄主的死和李凭风有关……” “李凭风肯定看见了我们的小动作,就跟过来警告了我一番。” “警告?”乔逢雪本来在读信,闻言抬头,眉头紧紧皱着,“他对你做什么了?” “……没什么。”她嘴上这样说,目光却移开,很心虚的样子。 他猛地放下信:“他怎么你了?” 她的眼神飘回来,像雨中淋湿的山雀,警惕地观察他片刻,才摸着脖子,不情愿地说:“他掐我脖子,让我别多管闲事。哼,我现在是打不过他,将来可不一定。再说,表兄会帮我出气的,对吧……表兄?” 说着说着,她不确定起来,却又想撑出一副很厉害的模样。那色厉内荏的样子,反倒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 乔逢雪早就看见了她脖子上破皮的痕迹,现在他仔细端详,没找到其他伤痕,这才松开眉头。 “是,我记住这账了。”他神色平静,眼神幽深,“我帮你出气。” “说得这么平淡,肯定没放在心上,我还想让你帮我……呃,帮我出气?”她反应过来,表情变得很精彩。 他忍不住笑了,神情也忍不住软和下来。 “我帮你出气。”他又说了一遍。 她微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讷讷道:“真不像表兄会说的话,你什么时候这么护短了……” “就是现在。” 他理所当然地说着,又不觉抬手,想揉开她脸上那古怪的表情。可手指堪堪碰着她的额发,他就惊觉这动作并不合宜,手就僵住了。 她没动,看看他又看看他的手,目光疑惑又清澈。 他被灼了一下似的,不自在地别开眼,尽量自然地收回手,说:“总归交给我就好。” 她又眨了一下眼,像在确定这话的真假。接着,她一下笑起来,整个室内都像亮堂不少。 她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抓得很牢,不容他逃脱一般。 “表兄你真好!好!我相信表兄!” 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有突如其来的温度:她面颊温暖细腻,紧贴着他的手掌。他是能够抽手的,却一动不动。 “……嗯。”他语气柔软得一塌糊涂,“别怕。” * 算是暂时消除了乔逢雪的疑心吧?商挽琴多少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从金陵一战,乔逢雪就生出了疑惑。他聪明又细心,说不定也注意到了宴会上李凭风的悄然离席。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半真半假地说出实情。 果然,他神色都开朗了。来的时候像只落水的大猫,安抚好后就像一只晒饱了太阳的大猫。具体来说,是像雪豹吧?漂亮敏捷,敏锐孤高,照顾幼崽时却又极其温柔。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在笑,转眼看见铜镜,才发现镜中的自己没有半点笑意。 她移开目光,之后再没看镜子。 将矛头指向李凭风,只是想给他找点麻烦。乔逢雪平时很好说话的样子,生气起来还挺不得了。 但商挽琴也没想到,这次乔逢雪一生气,直接把李凭风的谋划给掀翻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好像就只是往外传了一封信,过了两天又亲自去找李凭风,关起门来和他长谈一番。 据说,当门再次打开,乔逢雪淡然离去,李凭风却在屋里摔了杯子。 再接着,李凭风就带着他的羽林军离开了,说是先回了洛京。离去前,他倒还镇定自若地来作别,笑说“相信芳棣能继承赵庄主遗志,守好落月山庄”,又说“我在洛京恭候玉壶春大驾”,可那副仓促而行的模样,总免不了一丝狼狈。 留下一众驱鬼人,议论纷纷后也自行离去,先后前往洛京,去寻卜辞所说的“洛京花满”。 转眼,偌大的落月山庄里,只剩了商挽琴和乔逢雪这两个外来人,最多再算一个皇太女。 赵芳棣办了个小小的四人宴,为他们送行。 “……表妹也要离开了啊。”赵芳棣看着李棠华,一脸愁容。这句“表妹”,指的是大周皇太女。 李棠华坐得端端正正。她换上了简素的衣裙,也摘掉了所有的饰品,只在发髻上别了一朵白色绒花。白花容易将人衬得柔弱可怜,可在她身上,却显得她神情温婉又坚毅。 “表姐,我不愿抛下你,但……” “我知道,洛京肯定出了变故,你那皇叔才临时变卦,匆匆忙忙走掉了。”赵芳棣疲惫地摆摆手,又端起面前的茶水,“为这件事,我得敬乔门主和挽琴一杯。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可必定是你们想了办法,才让落月山庄摆脱了那个人。” “我还在孝中,便以茶代酒,敬两位。” “庄主严重。”乔逢雪回饮一杯,客气几句。 听见“庄主”这称谓,赵芳棣愣了愣,嘴唇哆嗦几下,眼睛又红了。她慌忙别过头,拿袖子遮住眼睛,低声说了句抱歉。 李棠华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拍了拍。 “表妹,”赵芳棣回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你告诉我,我爹的死果真和李凭风……?” “没有证据,就不是。”李棠华说得平静又坚决,神色没有半分动摇,“而且,我们都看见了,不是么?那个刺客,分明是兰因会的鬼人。” 这是有意在告诉他们什么,商挽琴意识到了这一点。 果然,接下来,李棠华就看向他们,开始打听半个月前玉壶春的经历。乔逢雪温和客气地答着,不时也问一问落月山庄的情况。 商挽琴慢慢喝着一碗梨汤,听他们说话。 按照李棠华的说法,半个月前,落月山庄原本一切如常,直到一个清晨,上山运送食材的车队里,突然跳出几个刺客。山庄本来有防御性的阵法,可内鬼破坏了开关。 那些刺客非同一般,他们体内都蕴藏了恶鬼,可以使用恶鬼的力量。更甚至,领头的那个刺客,竟然能让部分身体“鬼化”,还能应用“恶鬼规则”。 赵庄主与那些人同归于尽。一起战死的,还有赵芳棣的几个师兄师姐。 经此一役,落月山庄元气大损。赵芳棣还来不及消化失去亲人的悲痛,就等来了李凭风和他的羽林军。更可气的是,山庄一些人也以“少主力弱”为由,支持李凭风接管落月山庄。 现在,李凭风虽然离开,却也带走了部分落月山庄的秘籍,还有一批选择追随他的弟子。 “世道人心如此,真是……”乔逢雪叹了两句,难得真心实意地安慰赵芳棣,“赵庄主还请节哀,令尊泉下有知,必定期望你振作。” “振作……我……” 赵芳棣却还是满脸恍惚。 论起来,赵芳棣比商挽琴海还要大几岁,可她是庄主的掌上明珠,一直无忧无虑,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赌/博又被爹发现了怎么办。她的世界里,从来人人都是好人,如今满院白灯笼还在飘,一些“好人”就迫不及待另择高枝,这对她打击太大,神色便一直愣愣的。 商挽琴暗中摇头。 “表兄,今夜我陪着芳棣吧。”她说,“这种时候,多个人陪陪会好一点。” 李棠华看来一眼,感激道:“挽琴如果能留下来,那就太好了。表姐,你怎么说?” “我……”赵芳棣看看乔逢雪,低声道,“乔门主如果允许的话……” 乔逢雪有些失笑,温言道:“我没什么不允许的。音音想留下来,就留下来罢。明天一早,我会来前门接你。” 商挽琴有些不解:“有什么好接的,我们直接在大门口见……” 却见李棠华轻咳一声,用口型对她说:音、音。 商挽琴倏然噤声,“哦”了一声,将脸转开,片刻后才说:“好吧,就、就这么办。” 第八十九章 乔逢雪倒是全无异色。他只微微一笑, 起身后又轻轻一拍她的肩,这才道一句“你们姑娘家接着聊”,便转身离开。 他走后, 又过了一会儿,李棠华起身去关了院门,再屏退四周服侍的人。 清空四周, 皇太女方才回到桌边,重新坐下。 商挽琴开口道:“棠华,你请我说服表兄帮忙,让李凭风撤走,这件事我已经办到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哎?”赵芳棣发出惊愕而短促的一声,突然不自在起来, 在座位上扭了扭。 皇太女却很镇定。她睁着一双清亮明丽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睇来,道:“挽琴,你什么时候猜到, 是我要请你帮忙?” “什么时候……”商挽琴想了想,“从看见芳棣给我的信开始吧?” “……我?”赵芳棣愣了一下, 有点慌乱地摆手,“表妹,我听你的吩咐,什么多的话都没说!” 李棠华微微一笑,问:“为什么?” “你和芳棣情如亲姐妹, 可信中的措辞未免太板正, 也太刻意地维护李凭风了。更重要的是,你叫她‘芳棣’, 而不是‘表姐’。”商挽琴回忆道,“我想,你是知道李凭风监视着你们,故意写了那么一封信给芳棣,又让她将其中一页交给我吧?” “那张信纸,就差写明‘李凭风在监视我们,我们实在没有办法,请你设法帮帮忙’啦。”商挽琴有点促狭地笑起来。 表姐妹两人对视一眼。 李棠华轻轻击掌,叹道:“挽琴竟也胸怀沟壑,这样一比,反而是我过分小心了。我该向你道谢,也该向你道歉。” 她站起身,盈盈一礼。 “你也没办法嘛,有那么一位皇叔。” 商挽琴没躲,只摆摆手。她嘴上安慰,心中却想,不知道李棠华知不知道李凭风和兰因会的关系?如果知道,她又是什么态度? 刚想到这里,就见李棠华抬起头,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挽琴,我怀疑,皇叔和兰因会有不浅的联系,甚至……说不定,皇叔就是兰因会中重要的一员!” 商挽琴望着她,慢了一会儿才说:“有些吓人的猜测,我得想想。” “我也觉得吓人。”李棠华不疑有他,只苦笑起来,“可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不光是姨父的死,还有从前的宫闱和朝堂,甚至父皇……” 一瞬间,她露出复杂的眼神,但又深吸一口气,立即将那种眼神压了回去。她简洁道:“这回,皇叔之所以匆匆折返,是为两个原因。” “其一,父皇病重,随时可能大行。” “其二,两天前,皇叔放在洛京中看守门户的几条走狗,忽然被刺杀身亡。” “他的人被刺杀?”商挽琴神色一动,“你是说……” 李棠华露出笑容:“如果我没猜错,那是乔门主的手笔吧?挽琴你不必承认,但也不必否认,我们心知肚明就好。” 商挽琴:…… 可她一点都不心知肚明! 不过,想起乔逢雪送出的那封信,她又有点明白。再说,如果不是他做的,时间未免也太巧了。原来玉壶春在洛京也安排了人,并非固守江南、一步不出。她这么一想,觉得放心了些,就也露出笑容。 “表兄有表兄的想法。”她含糊了一句,又若有所思,“棠华,你对这一切竟然了如指掌,看来……” 李棠华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笑容变得神秘起来。 商挽琴心下了然。这位皇太女殿下看似受制于李凭风,实则也有自己的羽翼。这也从侧面说明,她和李凭风并不是一条心,反而有严重的利益冲突。 如果是这样……不,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变故的可能。 但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如果想要……就必须…… 她能真正相信李棠华吗? 商挽琴转瞬做了一个有些冒险的决定。 “棠华,我也有事要让你帮忙。”商挽琴看了一眼赵芳棣,后者领悟了什么,又看向李棠华。 李棠华有些意外。片刻思考后,她示意赵芳棣离开。 等只剩她们二人时,商挽琴再一次开口了。 “棠华,假如你的猜测是对的,假如你那位好皇叔真的是兰因会的人……” 她笑眯眯的,用非常轻松的口吻提出:“你想不想当众揭穿他,让他彻底滚出洛京啊?” 李棠华愕然,继而是凛然,甚至隐隐还有些戒备和忌惮。 她神色变幻,但只用了片刻,她就坚定起来。 她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商挽琴的双手,只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话。 “愿以国士待君。” …… 啾啾—— 阳光中,芝麻糖最后盘旋一圈,落了下来。 “芝麻糖长大了一圈呢。”李棠华感叹着。 “也肥了一圈!”赵芳棣接过话头,引得芝麻糖不满地跳了几下,她伸手弹一弹小鸟的羽毛,露出了这几天里第一个笑容。 “谢谢你,芝麻糖,还有挽琴……谢谢你们帮我排查细作。”她直起身,看了一眼那头被捆绑的弟子。 芝麻糖已经长出伯羽,可以一眼看穿谁是恶鬼、规则又是什么。商挽琴就让它在落月山庄里飞了几圈,找出鬼气所在,果然又抓了一些内鬼。 她扫了一眼被捆绑的人,发现都是些不认识的面孔,就收回目光。 赵芳棣走上前来,对她深深一礼,又取出一只匣子,交到她手上。打开一看,是一沓银票,足有五千两。 “这是……” “我欠你的两千两,你忘了?你赌赢得来的。”赵芳棣更笑,总算有了点当初英姿飒爽的风采,“还有三千里,是为这次山庄之事……聊表一点感激之意。” 商挽琴想了想,将银票收起来,说:“好,我也不跟你客气。” “这才是应该的!”赵芳棣重重点头。 李棠华在一旁含笑看着。当着众人的面,她永远都是一位娴静端庄的贵族少女,绝不多说一句惹人注意的话,也绝不多做一件惹人注目的事。 飞车缓缓启动,向蓝天飞驰而去。 “保重——” 赵芳棣在地面挥手。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落月山庄那层叠的山水也越来越小。崭新的阳光洒落,照出点点金光,似乎预示着一个美好的未来。 商挽琴想起原著中赵芳棣英年早逝的结局,默默念道:你也是,要保重。 飞车奔驰,秋高云淡。 伴着食鬼鸟清脆的鸣叫,一行人向着大周的首都,曾经的天下中心——洛京,前进而去。 * 路上,商挽琴收到了青萍真人的回信。还是青光一闪,一封信和一本书就出现在她怀中。 乔逢雪一眼看来,有点诧异:“青萍真人给你写了信?” “回信,是回信。”商挽琴嘻嘻一笑,忙着拆信。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纸,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含义一目了然。 乔逢雪瞄了一眼,又忙看向一边。 商挽琴头也没抬,嘴里却说:“表兄,你看到了吧?” “没有。”他回答得飞快,语气很坚定。 商挽琴笑眯眯:“你肯定看见了。偷看还否认是小人行为哦,表兄?” “……不小心看见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竭力装得从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我一直相信你。’——就是字面的意思嘛。”商挽琴叠好信纸,心情很好,又去翻书。那书很陈旧,尽管她动作已经很小心,却还是让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脆裂声。 乔逢雪的目光不觉又瞄过去。他动了动,又定住。 “我不知道你还给青萍真人写过信。” “因为我想她老人家了嘛。她对我很好呢,就像亲切的长辈一样,比小姨更亲——这话你告诉她,她会伤心的。” 乔逢雪应了一声,又瞄一眼。 “那……”他忍不住开口。 “嗯?”商挽琴依然忙着翻书。 “……没什么。”他端正目光。 商挽琴动作一顿,唇边掠过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旋即她抬起头,若无其事道:“这是一本古籍,记载了关于食鬼鸟的内容。” “唔。”他发出一个音节,表明有在听。 “真人曾经说过,芝麻糖拥有时空之力,但这种力量需要长期积累。上次芝麻糖突破贼人法术、往返金陵和西北,已经耗光了它之前积攒的时空之力。所以,如果还需要这份力量,就要给它时间,让它重新积攒。” “时空之力么……”乔逢雪出神片刻,忽然偏头笑道,“这么说,你再不能拽着芝麻糖,逼它和你一起练习什么‘鸟刀合一’刀法了?” “咳咳咳咳……” 商挽琴装傻。 这时,芝麻糖却探个头进来,大声“啾啾”几下,表明自己也听见了。商挽琴说:“去!飞你的!” 小鸟又得意洋洋地飞走了。 乔逢雪的笑声响起,一直不停。 商挽琴有点不满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她却也微微一笑。她扭开头,对着外面的天空说:“但还是表兄最亲,因为……”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却不说了。 片刻后,他“窸窸窣窣”地往这边靠了一点,问:“因为什么?” “因为——” 商挽琴回头一笑,有点得意地宣布:“我不告诉你。” 乔逢雪:…… 他变得面无表情,也一下扭开了头。 车厢里一时沉寂。 商挽琴将书放在膝头,低头看着,用右手翻书,而左手放在座位上,一直没动。 过了会儿,微凉的手指轻轻按在她手背上。她还是没动。于是,他握住了她的手。 商挽琴翻书的动作顿了一顿,又慢慢翻去后一页。 青年始终注视前方,淡然端庄,仿佛缓缓收紧手指的人不是他。渐渐地,一点笑意出现在他面上。那笑意一开始极浅极淡,很快却变得无法掩饰,他不得不小心地看向窗外,才能继续维持那端庄的假象。 车厢里依旧是安静的,只是从沉寂变成了宁静,正如秋日高远的天空。 * 洛京中的骨牌,对应卜辞是“洛京花满”。 “洛京最有名的花是什么……牡丹?”商挽琴嘀咕。 “以牡丹为主,也有以芍药、蔷薇、海棠为主的园林。就是普通人家,也爱在庭前种些牵牛花。”乔逢雪说,“不过,牡丹、芍药花期已过,蔷薇倒还开着。” “听上去洛京花很多啊。那洛京花满,就是指蔷薇?” “可以等等看。” “希望不是牡丹。如果是牡丹,不就要等到明年了?” “别急,到了之后我们再寻访线索。”他笑笑,“再说,就算真等到明年,也未尝不可。” “那也太久了。不行不行,它最好是给我马上出现!”商挽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乔逢雪看她片刻,抬手拍了她一下。在她发出疑问之前,他就捂嘴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染上一丝殷红。 商挽琴立即将那淡淡的不满抛诸脑后。她扭身抱出一袭厚厚的披风,忙着往他身上裹,一边系绳子,一边念他:“表兄你也真是,都快到洛京了,就该自己乖乖换衣服嘛。这里更冷,风也更烈,你哪里受得了?” “……还叫表兄么?”他咳了好一阵,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她动作停了停,抬头瞪眼:“就叫!” 他愣了愣,嗤一声笑,又拍她一下:“叫就叫,凶什么?” 商挽琴还是瞪眼:“就凶!” “好好好,就凶。”他想了想,“也好,不过是句称呼,你想一直叫下去也无所谓。” “……听不懂啦。” 商挽琴背过身,从她那小山一样的包裹里翻出自己的披风,严严实实给自己也罩上。朱砂红的披风,镶着一圈雪白的绒毛,系绳那儿还缀着两个小绒球,会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小姨收拾的行李,准备的衣服品味也非常小姨。 披风带一顶很深的兜帽,商挽琴将帽子拉起来遮住眼睛,抬起双手,颤颤巍巍走几步,故意压低声音:“我是恶鬼,恶鬼~鬼~~” “——鬼什么鬼,我看是闹你个大头鬼!你这孩子,果然又闹你表兄了!” 商挽琴:…… 她保持双手前伸的姿势,视线也依旧被兜帽遮住,假作镇定地开口:“表兄,好奇怪哦,我好像出现幻听了,竟然听到了小姨的声音……” 下一刻,一只手掀开了她的兜帽;一张熟悉的脸陡然充满她的视野。 “什么幻听,音音,出门在外,你别总胡闹!”商玉莲没好气地说,脸上却洋溢着笑,“小姨搞定了郑医仙,成功上京,这样才好照顾你。音音,你觉得惊喜吗?” 商挽琴默默看她片刻,默默扭开脸。 “啊,一点都不呢。”她干笑着说道。 第九十章 “小姨是来照顾你的, 你这孩子怎么不领情呢!” “商家在洛京还有座宅子,我不来,你住哪儿?” “那不是, 行李带得再齐全,也不如有人照看着放心……” “我身体确实还没恢复,但经验还能用……” “怎么就是添乱了……” 商玉莲起先还振振有词, 摆出长辈派头,很快就越说越心虚,最后只能用眼神讨饶。 商挽琴被她搞得好气又好笑。 不过,商玉莲有一点说对了:商家在洛京里还有一处宅子,能给他们当个落脚的地方。天下不算安稳,可洛京还维持着昔日的富贵矜持,可谓“洛京居, 大不易”,能有一处自己的房子,还是方便不少。 商玉莲不仅自己来了,还拉上了琢玉楼楼主辜清如。据说这是郑医仙的意思, 说商玉莲身体还虚弱、连原来三成的本领都没有,独自上路太危险, 非得有人跟着不可。 “还好来的路上没遇到什么事。”辜清如一边整理屋子,一边笑道,“要是撞上什么危险人物,我真不一定应付得了。” 辜清如虽然是琢玉楼楼主,但琢玉楼被公认为“一门七楼”中最弱的一支。他们主要负责教导低级弟子, 选择楼主也只看脾气好不好、会不会教书、人品是否端正, 至于实力,有个银级驱鬼人实力就差不多了。 因此, 辜楼主会教学、善厨艺,温文尔雅又博学多识,在玉壶春人缘极好,唯独实力只称得上中等,顶多再偏上一些。 商挽琴了解这一点,想想也庆幸。她们也算玉壶春有名有姓的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一路过来竟然平安,的确不容易。 她不愿怪辜清如,就继续训商玉莲,说:“小姨,玉壶春才经历了一场风波,折损了不少弟子,正是用人之际,表兄不在门中,已是不利,你怎么还把辜楼主也硬拉上了?人家不教书的么!” “我,那个……”商玉莲底气不足,就盯着地面看。以前威风凛凛的副门主,这会儿和犯错的小孩一样。 “音音,你别太责备阿莲,她确实是担心你。”辜清如放下手里的事,过来劝道,“我们来之前,和门主通过信,门主也同意了,是不是?那门中必然是有安排的。我这点实力,留下来也帮不上忙,不如陪陪阿莲。” “表兄?”商挽琴大感意外,一眼盯了过去,目光十分锐利,“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唔……” 乔逢雪本来坐在一旁喝茶,假装这场小小审判和自己无关,却终究是被点了名。他缓缓放下茶盅,缓缓咳了两声,缓缓道:“我是想,小姨来了也好。” “为什么?”她立即问。 “一来,这处宅子的契书在小姨手里。二来,小姨在这里,更方便应付乔家一些。” “乔家?”商挽琴听见了意外的答案。 乔逢雪点点头,神情有些复杂。他提了口气,好像准备说什么,但和商玉莲对视一眼后,他最终只说:“以后再说罢?” 有些郁郁不乐的样子。 商挽琴关切起来,但不忍多问,就道:“好吧。” 乔逢雪望着她,笑一笑。他站起身,招手道:“这屋子许久没人住,要打理的地方不少,我去看一圈,你也来?” “行啊。”商挽琴很爽快地过去了。 两人走了出去,只留两道渐远的背影,和两道说话声:一道清脆如鸟雀,叽叽喳喳个不停,好像有无限的开心事能分享;另一道有些沙哑,不时还低咳几声,却很是温柔。 商玉莲在后头看着,不禁吃味,小声嘟哝:“这孩子,对她表兄怎么这么亲?看这态度多软和。怎么对我就……” 辜清如拉她一把,嗔怪道:“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酸话。阿莲,来之前我们怎么说的?” 商玉莲张口片刻,有点郁闷地说:“知道,人心是要捂热的,我说了要加倍对音音好,将以前的都补上,就不能再那么自以为是,还总是凶她……” 辜清如点着头,循循善诱道:“这才对。阿莲,你可以当个好小姨的,但前提是什么,你还记得么?” “要坚持,还有不要随便发脾气——”商玉莲忽然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打了好友一下,“清如,你把我当你们琢玉楼的小孩儿哄呢?” “怎么会?”辜清如故作惊讶,“我们楼里的孩子,可都比阿莲懂事呢。” 商玉莲:…… 她长叹一声,瘫坐在椅子上,摆手道:“反正我照做就是了!我瞧着,音音对你都更亲些呢,唉……我要是也和你一样会哄孩子开心,该多好!” 辜清如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有你的优点,比如很有本事、敢作敢为。” “我倒是真想早点恢复本事呢!”商玉莲又摆摆手,旋即想起什么,神情变得小心许多,“所以,清如,你这会儿心情好一些了吧……?” 辜清如一怔,神色淡了一些,片刻后才“嗯”一声,低声说:“怎么说这个?我心情没什么不好的。” 商玉莲将椅子挪一挪,挨着好友,又握住她的手,说:“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拉你上京不是为了让你保护我——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我就是想让你离开金陵,出来散散心,不然你天天看着琢玉楼,多难过呢?” 辜清如更是一愣,片刻后才喃喃道:“什么难过……” “别装啦,你瞒着别人,还瞒我?”商玉莲恨她一眼,“我知道,你这个人最心软,又记情,挂念每一个在琢玉楼待过的孩子。那个厉青锋,虽然只在你那儿待了几个月,可你喜欢他得很,总说他有天赋、肯努力,还长得好看,可最后,他竟然是那么个结果……” 辜清如紧紧抿起嘴唇,脸上再没一点笑。 商玉莲也说不下去了。她和厉青锋不熟,谈不上难过,可厉青锋就死在她待的那间牢房里。她记得,最开始的时候,那孩子还有口气,如果能及时救治……商玉莲免不了自责,她觉得如果自己早点警惕温香和江雪寒,行事更小心一些,说不定就能把人救下。 两个人相对沉默片刻,最后握紧彼此的手,权作安慰。 “没关系,驱鬼人的人生总是有许多生离死别。”辜清如顿了顿,改口道,“这世道,大多数人这一辈子,总不免经历几次生离死别,我们安居江南、背靠玉壶春,已是幸事。” “是啊。”商玉莲跟着叹道,“我们认识也有二十年了吧?想当初,我们一同进玉壶春……” 两人回忆着往昔,说着说着,脸上重新有了笑,气氛也渐渐松弛下来。 “……阿莲,你说得对,我对自己经手的孩子,总是抱有多一分感情。每当我得知他们结局凄凉,便总是难过。” 辜清如感叹着,有些出神。 “我便总想,要是我能教出一个顶顶厉害的学生,厉害到无论发生什么、经历什么,这孩子都一定能取得胜利、存活下来,该有多好啊……” * 商家留下的宅子,是一座二进的小院,后院还有一栋两层高的小楼。屋子不算大,但地段很好,也足够四个人使用。 由于地方不大,收拾起来也不很麻烦。只过了三四天,屋子就变得很舒服了。 这也有赖于辜清如的本领,她不仅将院子打理得清清爽爽,还专门给芝麻糖收拾了一间屋子,做了豪华鸟窝,摆上了满满的玩具、零食。芝麻糖高兴疯了,都不忙着出门交心朋友,成天在屋子里玩,变成了一只宅鸟。 商挽琴要拖它出门,它还不大情愿。她就一弹小鸟脑门儿,说:“我们是来玩的么?你这会儿长出了伯羽,有本事了,我们现在找不到线索,全要赖你指点呢。” 芝麻糖是孩子心性,一听自己身上寄托了这样高的期待,立即支棱起来,也不留恋玩具了,很主动地往外飞。 乔逢雪在一旁忍笑,打趣道:“你怎么连只小鸟也哄?” 商挽琴瞧他一眼,倏然一笑,声音很甜地说:“我不仅会哄小鸟,还很会哄人呢。” 他一呆,侧开脸,过了会儿含糊地说了句“是么”,就不吭声了。 商挽琴轻轻地笑,却也不再多说了。 之后几天,两人带着一只小鸟,把洛京城都走了一遍。 洛京是古城,在前朝也是首都,城内划分为一百二十八坊,一条洛水由西向东,将城市分为南北两部分。商家的宅子就位于洛水以南的温柔坊中,治安不错,出入也很方便。 这天下午,商挽琴站在洛水边,捂着鼻子远眺。洛水是运河,往来船只众多,人员也繁杂,不少污秽直接倒进水里,气味着实不妙。 她翁着声音说:“洛京城里,凡是开了些花的地方,我们都去看过了,没找到线索。芝麻糖也没发现恶鬼的踪迹。要说还有哪里没去过,就只有权贵私宅……表兄,你说怎么办?” 乔逢雪也望着北岸,若有所思道:“不光是权贵私宅,还有宫城。洛京最大的园林,还要看那一处。” 他指一指西北的方向。 西北是洛京中的高地,也是皇城所在。从这里望去,能望见朱、白相间的宫殿,还有圆形的高塔。北方的秋天格外干爽,天也蓝得纯粹,衬得那宫殿愈发华丽,怪不得时常有人远远朝着那头叩首,念念“圣人真仙保佑”之类的词。 真是华丽漂亮的宫殿,和脏兮兮的运河截然不同,看着让人讨厌。要是能一把火烧了就好了。商挽琴漫不经心地想,要是以后有机会放把火,大概很好玩吧? “音音?你似乎想到了什么?” “嗯?啊,我在想一些不重要的坏事。”商挽琴反应很快,又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乔逢雪像有读心术,总能抓住她一些情绪波动? 两人又望了一会儿。 最后,商挽琴说:“也没什么好办法。我们还是拜托棠华,让她请我们去宫里一趟,这样最方便。” 乔逢雪想了想,同意了。确实,也没更好的办法。 两人便往回走。 洛京的秋天是硬朗的,踩在地面的落叶上,也是“咔嚓”的脆裂声。时值黄昏,街边不少人生了炉子在做饭,空气里一股麦子的香味。 商挽琴抽抽鼻子,觉得有点饿了。 “今晚有烤肉吃。”乔逢雪说。 商挽琴忍不住扭头盯着他看。 “怎么了?”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些疑惑。 “表兄,你不会真会读心术吧?”商挽琴开玩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呢。” 他明白过来,笑了:“什么都没说,却表现得很明显。音音,你是藏不住心思的性子。” 商挽琴打个哈哈,却心想,她还藏不住心思?那天下就没有几个藏得住心思的人了。 走过一条街,渐渐听见了吹吹打打的声音。商挽琴驻足而望,见一支队伍高高兴兴地走在巷里,队伍中的人们都衣衫鲜亮,为首的绿袍男人还骑了一匹高头大马。 “这是在迎亲?”她有点好奇,“看起来,是哪家富户呢。” 乔逢雪是个温和却清冷的性格,向来对这些热闹不感兴趣,可今天不知怎么地,他也停下来,往那边瞧了好一会儿。 “婚礼么……”他低声念了两遍,有些出神。 他们两人都是好颜色,穿得也好,走在街上本就显眼。现在他们脚步一停,温言软语地说了几句话,就有旁人跑来搭讪。 “两位是在瞧那郭家的队伍?那是郭家二郎迎娶张家娘子,好热闹的排场呢!” 搭话的是一名少年,穿得干干净净,人也精精神神,就是眼睛太亮了一些。他一搭话,又有旁的街坊笑他,说:“柳小弟,你这一见人家好看就想搭话的毛病,还没改呢?” “啊?我、我……我才没有,杨大婶你别污蔑我!”少年从脸到脖子都红了,却还坚持站在原地。 商挽琴噗嗤一笑,说道:“你好啊柳小弟,你很清楚那头的热闹么,再和我们讲讲吧?” 少年看她一眼,脸更红了,再开口都有些结巴:“好、好啊,娘子想、想知道什么,我能答上的,都会说出来……” 洛京讲古,从口音到称谓都和金陵不同。 “那就有劳了。”乔逢雪在边上咳了一声,很和气地打断他。 少年浑然不觉,还很高兴地行了个礼,这才开始讲述。 是很寻常的故事,说男方所在的郭家,是城中有些名气的富商,做着布匹的生意。女方所在的柳家要清贫很多,却出过秀才。两家相互中意,男方此前还表演了一番挽弓射雁的本事,让邻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过,我阿娘说,郭家愿意娶柳家的女儿,还有另一个原因。”柳小弟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 “什么什么?”商挽琴立即捧场。 柳小弟缓缓道:“一年前,郭家的大郎和另一家富户定下亲事,但新婚当日,却撞上了‘恨鸳鸯’,新人双双失踪。大家都说那是犯了八字,被天收了呢……哎哟!” 一只拳头伸出来,重重敲在柳小弟脑袋上。少年被揍得深深弯腰,龇牙咧嘴地一回头,表情就僵住了:“阿、阿、阿……阿娘!” 妇人一脸不善:“谁让你在外头胡说八道了?你这讨债的孩子!快跟我回家!” 揪着柳小弟耳朵就往边上拖。 却没能拖动。 一只手抓住了柳小弟的手臂。这只手苍白纤长,骨头的形状与淡蓝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是掩不住的清瘦,可被它抓住的人,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抱歉。” 乔逢雪抵着嘴唇轻咳几声,露出歉意的微笑,却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这位娘子,烦请再和我们多说两句罢?关于‘恨鸳鸯’的事。” 第九十一章 “恨鸳鸯”是洛京城的一个传说。 传说, 洛京中飘荡着一只奇怪的恶鬼。它只会出现在人类的新婚之夜,并带走新婚夫妇,但并不伤害旁人。至于消失的新婚夫妇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们去了一个美丽而富裕的地方生活,恶鬼其实是祝福,有人说他们当夜就被恶鬼吃得一干二净, 还有人说从来没有这样的恶鬼,都是其他人的阴谋,假托恶鬼之名而已。 实际上,洛京城中大部分婚姻都顺利进行,不曾撞鬼。偶有这类传说,也都是街头巷尾的议论。 “好人家是不会有这样事的!” 柳小弟的母亲如此坚决地说道,眼睛却不住偷瞄乔逢雪。待发现乔逢雪松手后, 她忙不迭地拉走了儿子,飞快跑回坊内。 夕霞愈发瑰丽了,天边烧着血橙般的光,边缘又晕着淡淡的紫色。迎亲的队伍接了新娘, 乐声愈发欢快,在路人艳羡的指点中远去。城里钟声响起, 街上官兵开始提灯巡逻,提醒民众,宵禁不久后就会开始。 商挽琴摘下腰间挂的风灯,信手点亮,说:“走吧, 回家了。” 乔逢雪顺从地点点头。 两人一路回家, 议论了两句“恨鸳鸯”的传说,就没有再提。捕风捉影的传闻哪里都有, 不必多管,即便真有这么一只恶鬼存在,也该有洛京官府来管。他们谁都没打算出手。 晚饭果真有烤鹿肉。过去被限定由王公贵族享用的野味,在权力渐渐流散的今天,也成了可以用金钱买到的食材。 “全都是辜楼主一个人做的吗?”商挽琴看着满桌的菜,“这实在是……”太劳累了吧? “我也帮了忙呢!”商玉莲忙不迭地说。 闻言,商挽琴神色一正,竖起两个大拇指:“原来如此,小姨你真棒!” 商玉莲十分受用,喜滋滋的。 辜清如在一旁再三忍笑,末了才解释说,并不止她们忙活,还有一对母女帮忙。母女俩姓陈,是花钱雇来的本地人,因生活窘迫,很愿意接些活儿来做。 “……虽然用法术能解决一部分,但洛京城对法术限制颇多,还是请人更方便。”她细致地解释,“这样一来,也能让阿陈家里多些补贴。” “清如就是太心软,总见不得人家吃苦。”商玉莲补充一句,说不好那语气是有点恨铁不成钢,还是有点得意炫耀。 商挽琴笑了:“表兄也是呢。” “……我?”乔逢雪正用小刀将鹿肉切割成绝对相同的大小,闻言一怔,旋即失笑,“真不知道你是夸我,还是有些损我了。” “当然是夸嘛。”商挽琴嘻嘻一笑,顺手将自己面前的鹿肉推到他那儿,同时将他那盘切好的鹿肉拿过来,泰然自若地开始吃。 乔逢雪什么都没说,就继续切割鹿肉,倒是商玉莲有点看不下去,板起了脸,但她才说一句“音音”,就被辜清如用眼神制止,只能郁闷地咬了一口油汪汪的鹿肉。 晚饭后,商挽琴单独找到辜清如,将一千两的银票交给她。 “这是做什么?”辜清如纳闷起来,反复看看手中的纸张,开玩笑说,“音音这是发财了,要孝敬我?” “是家用。”商挽琴轻快地说,“辜楼主要照顾我小姨,还得处理这许多杂事,我要是一点家用不交,岂非很不懂事?” 辜清如见她是认真的,这才吃了一惊,想将银票还回来,可商挽琴已经跑开了,还回头招手,说:“辜楼主,谢谢你!” “……这孩子,蹿得像只兔子。再怎么说,我也当了这许多年的琢玉楼楼主,还能缺这点钱?” 辜清如无奈一笑,只能将银票收起来,自言自语:“还叫我‘辜楼主’呢,真是生分。” 身后屋里,一道人影扒着门框,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闻言,她幽幽叹道:“哪里生分了?她可没想着给我钱,分明我也帮了忙!哼,还说什么你照顾我,我哪里是需要人照顾的了?” “是是是,对对对。”辜清如敷衍道,“那么,不需要人照顾的阿莲,明天开始,你来主持中馈吧?” 门边人影一僵,旋即昂起头。 “要是不怕我烧了厨房,就尽管让我上!”她肃声说道。 辜清如扶额:“你真是……不说这个了。音音和门主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商玉莲一愣,半晌才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哪里是‘突然’?你这次上京,不也是为了这件事?”辜清如严肃起来,“你赶紧想好,该定就定,免得再生波折。” 商玉莲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想好的。” * 七月一天天逝去,蔷薇尚未凋谢,桂花又陆续开了。商挽琴他们把洛京城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什么收获。 “其他人呢?那些想得到九鼎的人,也都来了洛京吧?他们有没有什么线索?”商挽琴问。 “据说没有。”乔逢雪说。 玉壶春在洛京设有据点,还有一些秘密线人,但这些人究竟是谁,只有乔逢雪这个门主才知道。每隔一段时间,他会从他们那里获取情报。商挽琴只能猜测那些人中肯定有大人物,因为情报范围包括了宫闱的动向。 “表兄的情报网原来很厉害嘛。”她盘腿坐在屋顶,撑着脸,望着漫天繁星。 洛京是大城市,夜晚不少人家会点亮烛火,有钱的人更是会烧起高高的烛台,希望将夜晚换了白昼,然而这一切都不能影响星空;穹野冰冷深邃,星河壮丽无垠。人力有限的世界里,自然是如此让人敬畏。 “我的情报网?” 乔逢雪坐在她身边。同是坐在屋脊上,他的坐姿就是端正很多,仿佛一尊清冷优美的雕像,而不是会歪七扭八的凡人。 “你想知道吗?” 他侧头看她,突然如此问道。 “……想知道什么?”商挽琴正忙着观察银河,努力思考银河中有没有她能认出的星座,反应就慢了很多。 “我的情报网究竟有哪些人。”他说。 她愣了愣,手指轻微地收紧又放开。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态,她用漫不经心的声音说:“这种事是最要紧的秘密吧?表兄不能告诉我的。” 他扭过头去,也抬起脸。没有月亮的晚上,星星也很亮,勾勒出他侧面如秀美起伏的山峦,还有瘦削却精致过分的下颌。他凝望着天空,眼中落满明亮的星星。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轻声说,“我会告诉你。” 安静原来是有声音的。它是远处传来的犬吠,遥远的孩童哭闹的声音,街上荡开的更夫的锣声,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她心跳的鼓动声:怦怦、怦怦、怦怦。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才笑起来。 “不用了。”她端起身旁的面碗,用筷子搅开已经粘成一团的面,大口吃起来,含糊道,“知道越多死得越快,我可不想某一天变成敌人严刑拷打的对象,那我肯定会忍不住说出这些秘密的。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眼角余光里,他猛然扭头,神情变得严肃近乎严厉。 “我绝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 她的筷子顿了顿,又继续。 “表兄,如果说我这十九年的人生中学会了为数不多的道理,那么其中一条一定是……不要轻易说‘绝对’啊。” 他怔住。他看着她,她埋首在阔大的面碗里,发丝也垂下一些,神情就全都看不清了。只一点眉眼的余韵漏出,一如他记忆中明艳,却又像是冷冷的艳。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冒出一个有点不可思议的念头。 “音音,你,”他迟疑着,乃至踌躇着问,“是不是不太快乐?” 打更声变近了,悠悠飘来,一声声的报时。 她慢慢放下碗,舔了舔嘴唇,仿佛正想说什么。 “你们要在屋顶坐到什么时候?!” 这时候,下方响起了一道爽脆的声音。 商玉莲叉着腰,瞪着他们,主要是瞪着商挽琴:“音音,你又在搞哪一出,吃个夜宵非得坐屋顶去吃?还拖着你表兄陪你?赶紧下来,要是被巡逻的官兵看见,指不定要找我们麻烦!” “啊……吃完了吃完了!小姨你别急嘛。坐在屋顶一边吃面一边看星星,这是我两辈子加在一起的梦想哦,你就让我实现它嘛!” 她举起面碗,笑嘻嘻地说。刚才那隐隐的冰冷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态,好似微风中一缕暗香,消散后再无踪迹。 乔逢雪皱起眉。 可她已经跳起来。轻盈敏捷的动作,连一片瓦都没踢着,好似全无重量。 “我要下来啦——!”她大声说。 商玉莲一惊,赶紧摆手:“你嚷嚷什么——你这孩子!会被邻居骂的,还有官府说不定……!” “我知道啦——!”她又大声说,声音里徜徉着快乐的笑。 商玉莲气得一跺脚,指着她说:“快下来!还有你——门主,你纵容她也要有个限度!” 他惊醒回神,收敛神情,对那位长辈淡淡一笑,也站起身。 “下去罢。”他对她说,“起风了,小心着凉。” “表兄才是,别生病啦。” 她背对着他,大大伸了个懒腰。本来准备跳下去了,她背影又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一笑。 “对了……表兄,谢谢你陪我看星星。”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遮掩了她的神情,只留下一点带着笑的、散漫的声音。 “这样一来,我的愿望又实现了一个。” * 那个夜晚给乔逢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很久以后他还会提起这一夜,提起关于星星、风声、商玉莲紧张的喊声,还有她神情和话语的细节。 但对商挽琴而言,那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和其他时候别无二致。 在那段迟迟寻找不到“洛京花满”线索的日子里,她更多记得洛京秋日的远山、树木颜色的变化,还有一些关于周围人的记忆。要做的事毫无进展,日子就有些散漫,这些记忆也有些散漫,但她终归记得。 她记得商玉莲变得格外操心,还有些啰嗦。她这个“小姨”,从前总是念叨说她这里不够好、那里不够好、看人家温香多么多么好,现在她不念温香了,也不再念她哪里不好,反而不时夸夸她,还每天都来嘘寒问暖,说很多很多散碎的话题。有时商挽琴被关心得头皮发麻,想要找借口溜走,商玉莲就会露出落寞但忍耐的神情,于是商挽琴常常心软,转身走回去,轻轻抱一抱她。商玉莲又会欣慰地笑起来。 一个八月初的下午,商挽琴趴在院子里睡觉。乔逢雪说有事出门,大概是找线人去了,辜清如去逛坊市,家里只剩下她和商玉莲。 天气很晴朗,蓝天淡而高。八月的洛京彻底褪去了燥热,院子里有一棵银杏树,大部分叶子还绿着,只边缘透些暖黄,恰好融入午后的阳光,也恰好作为睡午觉人的华盖。 商挽琴睡得迷迷糊糊,正在梦里啃糖炒栗子,忽然感觉有人走过来,站在她身边看了她一会儿,又将一件外衣轻轻搭来。商挽琴一瞬就清醒了,却没着急动,而是等了一等,才慢慢睁开眼。 “小姨。”她懒洋洋地喊。 商玉莲披着深黄色的外衣,站在银杏树影下,正单手撩起耳发。“我吵醒你了?”她问,声音有些懊恼。 商挽琴坐起来,紧了紧那件外衣,摇头。 “也不知道是老了,还是真就功夫废了。”商玉莲自嘲一笑,却也并不像是很在意。她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手肘搭在桌面,神情显出几分踌躇。 过了会儿,她慢慢开口:“音音,你……” 商挽琴说:“嗯嗯!” 商玉莲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一下,但紧跟着她又露出烦恼的神色,撑着头叹了口气。再抬脸时,她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音音,你现在怎么看待你表兄?”商玉莲凝声问道。 第九十二章 商挽琴有点意外:“啊?” “别啊, 好好回答。”商玉莲拍她一下。 商挽琴挠头:“这能怎么看待啊……” “比如,”商玉莲试探道,“你介意他的身体状况么?你要知道, 他的身体不是一日、两日如此,而是一年、两年……或许还会越来越坏。” 商挽琴觉得自己懂了,笑道:“小姨, 你别担心,表兄好好养着,身体不会恶化的。” “我说的是你!”商玉莲却瞪她一眼,“他一天三顿药,一年四季就至少得病个四五回,就算有大夫,身边人也是天天累心。再有, 他那人看着柔和,其实性子好强得很,有时不声不响地突然开始吐血,真是吓死人, 而这样的事,一年中可能发生好几回……你真不嫌?” 待说到最后一句, 她语气又奇怪起来。 商挽琴又觉得自己懂了,看来小姨是成天待着无聊,莫名其妙开始担心他们兄妹关系了。她就安慰道:“小姨,你在瞎想什么?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表兄。我见过他咳血,见过他晕倒, 见过他卧病在床还非要熬夜处理公务, 可这才是表兄啊。他是身子弱,心却很刚强, 不然玉壶春为什么这么多人追随他?我不仅不嫌,还一直非常仰慕敬重他呢!” 商玉莲听完,表情却变得更奇怪了。纠结有之,欣慰有之,担心有之……真说不好那到底是什么情绪。 商挽琴只知道,她最终悠长地叹息一声,站起身,有些蔫蔫地说:“果真是感情好的。行,我知道了,就这样罢!” 说完,就转身而去。 商挽琴歪头想了一会儿,将之归结为“小姨又一次别扭的关心”,便心安理得地趴回桌上,继续闭上眼。 “——醒了就回屋去睡!” 商玉莲站在廊下,回头一声吼。 商挽琴的眉毛忍耐地抽了抽,到底慢吞吞爬起来,“哦”一声,慢吞吞地招呼:“芝麻糖,一起回去了。” 银杏树上飞下一只小鸟,往她头上一蹲,重又舒舒服服地卧下了。 秋风卷起几片早落的树叶,将之吹到门墙的另一面。一道清瘦修长的人影立于此处,良久不动,任风吹起他垂落的长发。 * 这是她记忆中最散漫的秋日。虽然线索毫无、进度总在原地打转,可周围的人们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焦躁,连她自己也并不着急。她的眼中挤满了一天天变化的树叶、城中奔流的洛水、富裕人家精细的屋脊、贫苦人家忧心冬日的愁容。 “我想去济幼局帮忙,他们缺人手。”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辜清如这么说道。 其他人都有些意外,目光汇聚到她身上。她在座位上动了动,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但坚持说:“天还不算冷,但济幼局收的孩子多了起来,我想在空闲的时候去帮忙。门主,可以吗?” 作为商玉莲的密友,辜清如也能算乔逢雪的长辈,但她向来是很尊重这位年轻门主的,尊重到了有点拘谨的地步。 乔逢雪有些意外,停下筷子,想想后答应了,又有些歉然道:“是我疏漏了,本该主动问一问辜楼主的需求。小姨,你呢?成日待在屋中,可会无聊?” “我?我要操心的事多呢。”商玉莲看了一眼商挽琴,后者正边吃东西边听他们说话,很欢快地嚼着碎金饭,脸颊鼓鼓的,一副置身事外的开心模样。商玉莲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倒了碗梨汤推过去,说:“噎着你得了!” 商挽琴:“唔?”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过了几天,商挽琴夜里没睡好,起得特别早。洛京干燥云淡,温差很大,清晨雾浓,就更添几分寒意。 她起的时候天还没亮,芝麻糖待在她身边,睡成一个滚来滚去的毛球。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想着这时候也没其他人,干脆就散着头发、脸也不洗,披着衣服就出了房间。 卧房在二楼,凭栏就可以望见院中情形。这里不像金陵,没有古老又明亮的石灯笼,只有石桌上一盏风灯,带来有限的光明。 在那暖光之外,还有几丝闪闪发光的东西。 商挽琴抓着栏杆,有点意外地探出头:“表兄?” 她呼出的白气飘散开,院中的人影也抬起头。晨曦未至,他只余一道轮廓,还有两只闪光的眼睛。 接着,院中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就收束回去,因为速度太快而呼啸出尖细的鸣音。商挽琴看清了,那是软玉剑。这柄天下知名的武器,可以任意变换长度,谁也不知道它的极限是多少。 “你在晨练么?”她趴在栏杆上问。 “睡不着。”他清清淡淡地回答,声音却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 “你要好好休息,睡够觉才行啊。”商挽琴假意抱怨,声音却也带了笑,“要是病倒了,我就把你押回去,让郑医仙骂一顿。” “啊,那我真是很害怕的。”他笑意更浓,却还一本正经地回答。 商挽琴用手指当梳子,刮了两下头发,尽量让发丝平整一下。接着,她从栏杆翻出去,轻轻落在地面。 “喝药了吗?”她问。 “还没去熬。”他说。 带来的药丸已经吃光了。在郑医仙派人送来新的药丸之前,只能自己抓了药来熬。熬药,从前这是江雪寒的活计,如今都是辜清如或商玉莲帮忙。 商挽琴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房屋,回头说:“我去熬。” 他惊讶,又有点迟疑:“你会?我是想,还是我……” 她伸手抵住他的胸膛,玩笑说: “我怎么不会?看不起人呢。” 他刚晨练过,虽然没怎么出汗,却还是一身热气。裘衣暂时脱了放在一边,胸膛上只薄薄几层布,都被体温染透。现在,这份体温在她掌下颤了颤。 她略抬起头,与他目光相遇。晨光亮了一些,照出他发迹一点汗意。怪了,刚才还没有的。她慢慢蜷起手指,一根一根地蜷起,也就一根根地滑过他的身体。 他神情渐渐凝重,眼里的光也在收紧。 商挽琴倏然收手,转身时才笑道:“我去啦。” 轻快而去,没有回头。 到了厨房,她发现灶台有被人用过的痕迹,蒸笼还带着热气,里头装一碟带着余温的点心。她惯例用金针试毒,才顺手塞进口中,又烧起柴火,重新拿些吃的来蒸上。虽然雇了人来做家务,但因为并不包住,早饭他们都是自己糊弄过去的。 做完这一切,她才开始熬药。用陈年的砂罐,药材先一一验过再放进去,加了水开始熬煮。要用上一些法术,辅以特别的法决,这才能比较快地熬好一罐药汁。这种时候就会庆幸有法术存在,让病人也能得到便利。 煮好药,再拿出准备好的细纱布,将药汁滤出来。整个厨房都弥漫着滚烫的药味。有文人喜欢形容这是“药香”,好似这是某种风雅的熏香,她想起这形容,一时心血来潮,略尝了一口,顿时龇牙咧嘴,后悔自己过于好奇。 倒好药汁,分罐保存,留出要喝的那一份。再试一次毒,确定没有问题,这才端过去。 再次来到院中,晨光更亮起来,景物发白地亮。 “表兄,喝药了。”她人还没走到,就先开了口,“我还蒸了早点,梅干也蒸了一下,能配药。” 芝麻糖早就自己溜走,去它的玩具屋里游玩了。 乔逢雪坐在院中,桌上风灯已经拿开,换成一张棋盘。他像是沐浴过,换了身衣服,头发重新挽过,没用他惯常的青玉簪或白玉簪,而换成一根红玉的簪子。他一身素淡的颜色,容貌也淡,裹着厚重的黑色皮裘,唯有那一根玉簪如火,更衬他眸光明亮,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艳色。 “全赖音音照顾了。” 他侧头看来,带一丝笑意,那点隐隐的艳色就达到了顶峰。 商挽琴目光偏了偏,又重新对准。她走过去,将手中托盘放在另一只石凳上,把药递给他。他接了后就慢慢喝着,眼睛还盯着棋局。那让商挽琴龇牙咧嘴的苦药,没能让他眉头弹动一分;那泰然自若的模样,活像他只是在喝一碗清水。 “明明很苦……”商挽琴嘀咕。 “唔?”他瞟过来。 “我说药很苦哦,你怎么一点没反应?”她问。 他有些失笑:“喝惯了,没觉得。你偷偷尝过了?” “我那是以身试毒!”商挽琴大义凛然地回答,又有点悻悻地抱怨,“你反应那么快干什么。” 他更笑,又看回棋局。 片刻后,他喝完了药,拿起清水漱口。 “这药……” “嗯?” “有些煮过头了吧?” “怎么可能!”商挽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有点激动地睁大眼,“我怎么可能会把药煮过头!” “是啊,怎么可能?”他慢条斯理,“我曾试过自己熬煮,但无论如何小心,头几次熬的时候,还是将药煮坏了。” “这是音音第一次为我熬药吧?为什么熬得如此恰到好处?” “那是,那是因为……” 商挽琴闷闷一会儿,有点不高兴地说:“原来你在挖坑诈我呢。”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略靠近过来,两眼凝望着她,又问:“所以,为什么?” “因为我天赋异禀哦!”她说。 “为什么?”他又问,很耐心的样子。大部分时候,商挽琴都很喜欢他温和耐心的模样,可这时候,她觉得这份耐心也有讨厌之处——稍稍有点讨厌吧。 她抱起手臂,扭开脸:“好吧,因为我练习过。” “练习?”他有些意外。 “嗯,练习。”她闷闷地说。 “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刚到玉壶春没多久的时候嘛……”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概是去年,中秋过后不久,她刚收到乔逢雪送的乌金刀作为生日礼物,就琢磨等他过生日的时候,能送点什么作为回礼。他的生辰在九月下旬,相隔不远。 她打听了一些消息,得知他的生辰从不私下过,都是作为一个由头,宴请和玉壶春交好的势力,也让门中弟子一起吃吃喝喝、权当联络感情。过去,在温香父亲还在世时,他顶多会再抽空去一趟温府,吃一顿便饭。温伯父去世后,这项习惯不再继续,也就没有其他例外了。 她有些失望,还有些奇怪的赌气。原本她是想用心准备一份送得出手的礼物的,可当时她心想:既然不过是公事公办,又何须礼物?但乌金刀的人情还在,她总得想想办法。 思来想去,她就盯上了小厨房。众所周知,乔门主身子骨不好,常年喝药,而且他喝的药,不仅药方复杂,熬药的手法也很复杂,只有少数几个人会,也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被信任去做这件事。 按当时商挽琴的想法,她是混不到那个“少数人”范围里的——她没打算混那么近嘛,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顽劣表妹罢了——但人类就是一种知行不合一的生物,所以她一边想着“没必要”、“用不着”,一边还是想方设法去偷偷学了那种熬药的手法。 那确实是很复杂的手法,难在法决要和火候配合,而火候又是一种很不稳定的东西,所以她失败了很多次。 可如果一个人诚心要学什么,并且锲而不舍地练习下去,终究是能学会的。所以她学会了。 但这份“礼物”要怎么送出去?难不成在他生辰当天,她大大咧咧敲开他的房门,说“表兄,今后会给你熬药的人就多了一个我,你的性命更有保障啦,你开心不开心,喜欢不喜欢这份礼物?”——那也太蠢了。虽然她给自己的人设就包含了“不太聪明”这一点,但她还是不想在他面前那么不聪明的。 所以,要怎么办? 她思考着。思考来思考去,八月过了,九月也过了。等她回过神来,他的生辰已经在一片吃吃喝喝中落幕,人们酒足饭饱地散去,剩一片黑漆漆的、月亮尚未升起的天空。 好像干了一件非常多余的事——她终于明白过来这一点,有些懊恼,早知道还是准备别的了。无奈之下,她折了一枝红梅,用法术催开了星星点点的梅花。趁着那一夜尚未结束,他还在外面送走宾客,她悄悄将那枝红梅放在他的门口,又藏在一边,等看见他回来的身影,才跑回自己的房间。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说过了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缘由。” 商挽琴还是扭着脸,只盯着石桌上的棋盘看。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才轻轻“嗯”一声。 她犹豫一下,到底是装作不经意地问:“所以,那时你看见红梅,是怎么想的?” “我……” 他一直平稳的呼吸声,极轻地颤了一颤。 第九十三章 “我……” 他罕见地吞吐片刻, 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道:“我不能骗你,当时我看见那花, 以为……以为是哪里的敌人,竟然混进了玉壶春,用这种法子挑衅我。我有些不悦, 便让人将花拿去烧了。” “……啊?” 商挽琴猛一回头,瞪大眼片刻,又赶紧转回去,继续盯着桌面的棋局。 有些尴尬的沉默后,她干笑道:“也、也不怪你嘛!仔细想想,那种礼物是挺奇怪的,还没到季节就开的梅花什么的……我想起来了, 难怪那段时间门中在严查细作,我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原来是我引起的!那我还挺了不起的嘛,没事没事, 是我……” “对不起。” 她声音凝住。 “对不起。”他语气郑重起来,“虽然无心, 但毕竟是践踏了你一片心意。当初的乔逢雪,自诩眼明心亮、智珠在握,实则不过是一名自以为是还沾沾自喜的傻瓜。” 她默然,又飞快回头,飞快看了他一眼。 “也不需要用这么严重的词语形容自己吧?”她清清嗓子, “我都说了, 还是因为我的行为比较奇怪,才……” “不是你, 是我。一叶障目、浑浑噩噩,才错将鱼目作珍珠,反而失了真正的珍宝。” 商挽琴沉默了一会儿。她没看他,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那视线并不灼热,也没有丝毫迫人的气势,却实打实地落在她皮肤上,是实打实的分量。 她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只盯着桌面棋盘看,有些生硬地问:“表兄在下什么棋?好复杂的棋局。” 黑白棋子密密麻麻地摆在上头,彼此纠缠,有种不分你我的势头。商挽琴不懂围棋,却也看得出这棋局好似已经山穷水尽,没路可走了。 “这个?前朝留下的残局,自然复杂。”他仍倾着身,也仍盯着她。 她也继续盯着棋局,继续问:“怎么突然想起来下棋了?” “方才闲着没事,想起以前不曾解开的棋局,就摆出来看一看。”他回答得很快,没有一丝迟疑。他的姿态也如旧,没有一丝动摇,甚至眼神变得更锐利了。 一个身子骨柔弱的病秧子,干嘛时不时冒出这种强硬和固执?商挽琴暗中嘀咕,视线一动不动,只余光注意着他。 “聪明人真喜欢自寻烦恼啊,我就不会干这伤脑筋的事。”她面上装得一无所知,用她最擅长的那种天真烂漫的语气说道,“那表兄看出解法了么?” “不曾。” 他终于动了动,是抬手去拈了一粒果脯起来。蒸热的果脯已经凉了,表面都是黏糊糊的糖。他拈着果脯,不急吃,只在指尖转了两圈,又道:“这‘攻心局’不愧是百年残局,这么些年了,我始终想不出解法。” 商挽琴下意识瞟去一眼,重复道:“攻心局?” “是这残局的名字。”他声音稳稳,手中仍拈着那粒果脯,“此局名为‘攻心’,传说,但凡执棋人心怀一丝杂念,便永远看不出破局之法。” “过去,我以为自己看不出破局之法,只因为夙夜忧心,放不下许多人和许多事。” “现在,我早已放下了那些曾以为永远不能放下之人、之事,自以为心中澄明,却仍被困于局中。” “我不得不心有杂念。音音,你呢?” 正好晨钟敲响。一声接一声,钟声传遍京城,远远也听见“开城门”的呼喊。官兵的靴子在街上踏出急促的声响,还有一座座坊门打开的声音。 商挽琴抬起眼,看见朝霞的光芒。在天空足够清澈的秋天,朝霞是粉紫色的,很快又弥漫起浓郁的橙红,那橙红渐渐转白,愈发明亮。这是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温暖的过程,所以她向来喜欢清晨大于傍晚,喜欢南方大于北方。 她站起身。 “今天还得继续出门调查……” 他站起来,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响——是果脯落地的声音。她的视线投过去,落在地面那黏糊糊的梅子上。 这是视觉。 同时传来的还有触觉。她的手指被分开,一根一根地卡进了另一个人的手指。指尖最冷,掌心温热,其余都是贴着骨骼起伏的凉爽。这份凉爽一点点合拢,牢牢贴上她的皮肤。 她慢慢抬起眼,有点惊讶地发现,他的表情始终没变,还是那样清淡沉稳、眸光锐利,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不悦? 她迷惑地眨了眨眼,以至于慢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你把梅子的糖汁弄我手上了。” “哪里?” 他将她的手抬起来,很仔细地看了看。几点糖渍沾在她指尖和手背,甚至拔/出了黏黏的微丝。 “算了……我自己擦吧。”商挽琴维持着轻松的语气,用力抽手。但没能抽动。 他目光系在她身上,慢慢将她的手拉近。接着,他垂下眼帘,停顿了片刻,低头将嘴唇贴在那几点糖渍上。温凉的、有些干燥的嘴唇,潮热的舌尖,一点点舔去那些黏腻的糖丝。 风缓慢得仿佛凝滞。她的指尖再次蜷起,却只是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目光一动不动。一次呼吸就是一缕微风,带着余烬般的暖意。 下一缕微风吹来之前,她抿起唇。 “我,我警告你,我没洗脸啊……” 被水漱过而变得清淡的苦药味,糖渍微弱又潮热的甜味,终究也在她唇齿间慢慢揉开。 “——音音,你想试试别的关系吗?” * 她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那个清晨过后,商挽琴忐忑了一段时间。她生怕某天醒来就被告知,某人来提亲了,一段光明安全的婚姻之路铺开,欢迎她按部就班地踏上去。 但没有。 她担心的那些画面并未发生。日子照常过,该做的事照常做,晚饭也永远是在烤肉和蒸肉当中二选一,绝没有超出预期的情形发生。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转眼看见他的侧脸。彼时他们正在济幼局,帮辜清如一起照顾那些孩子,他耐心地给女婴喂药,就算衣服被婴儿的口水和排泄物弄脏了,也没有丝毫动容。 那样体贴温柔的神情,最符合她心中无数个关于表兄的瞬间。她渐渐微笑起来,觉得真好。 其实,在“照常”之外,还是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变化。 那个八月过得尤其缓慢,宛如被施展了某种法术,时光被拉长、掐细,一丝一丝地经过。她的记忆也是如此。 她记得一天傍晚,她坐在屋顶看夕阳,一方面觉得日薄西山过于凄凉,一边又觉得长日将尽、自己再不抓紧看两眼就太吃亏了。 当太阳彻底落下,余光仍在燃烧。风声渐起,人世还亮。她有些不舍,想起了过去看过的很多次落日,想起那一点都不怀念的兰因会的老巢,和老巢里那永远值得怀念的旧友,想起她们某一次经历,忽然就叹了口气。 “好想看下雪啊。”她说。 积雪的白昼是很亮的,到处都是反射的光。那么亮,就像将白昼延长。 乔逢雪坐在她身边。并没有刻意地靠近,也没有明显的搂搂抱抱,他们只是单纯并肩坐着,她伸着腿,不时踢踢空气,而他一直君子端方。 “下雪?”他抬头看天,“洛京每年都下雪,但少说要等十月了。”如今才八月。 “但我想看雪。”她说。 他想了想:“那么,等下雪的时候……” “我现在就想看。”她笑眯眯地打断。其实说这话也没什么意思,就是随口乱说,不怎么过脑子的那种。 但他理解错了,凝眸思索片刻,竟微微点头。 他抬起手,袖中软玉剑如银蛇飞出。它延伸又盘旋,在院中圈出了一块地方,其中有兰草的图案摇曳、闪光。接着,在那一线银光笼罩的圆圈里,纷纷地飘起雪来。 雪下得很大,也下得很快,发出了“簌簌”的声响。只一眨眼,雪就积了起来,渐渐堆成一个雪人的模样。 雪人有隐约的五官,洁白的身体上闪烁着天光。院中本已暗下,倏忽又明亮不少。 商挽琴怔了好一会儿,忽然跳起来。 “从这里!”她比划着,指指脚下、屋顶,再指指那雪人,“能不能做一条雪道?可以滑下去的那种。” 他认真想了一想,说:“好,我试试。” 不一会儿,一条悬空的冰雪道路就出现了。它斜斜延伸下去,像一座晶莹的滑梯。 商挽琴一翻身就踩了上去,在原地跳了跳,觉得很结实。接着,她展开双臂维持平衡,身体倾倒、降低重心。 “冲啊——!” 哧溜一下,她整个人就滑了下去。 乔逢雪知道她身手敏捷,却还是惊了一惊,急忙往下去看,一时还急岔了气,抓着冰梯咳了起来。 商挽琴已经落在雪人边。她朝屋顶上招手,脸上不觉溢满笑容:“表兄——你也可以试试!” “试什么试……!你们都在玩些什么?!” 商玉莲和辜清如从外头回来,一眼就见到院中的积雪,还有那一道闪闪的冰梯。她大惊失色,急忙奔上来,生气地来拎商挽琴耳朵。 “你表兄身体不好,你怎么又让他用这种法术,还怂恿他做这种危险的事?你真是……” 商挽琴抱头躲过,嚷道:“那我背表兄下来也行啊!表兄你等着,我这就上来!” 乔逢雪只笑。 辜清如也笑,还去点亮了灯盏,放在石桌上。 “阿莲,这不也挺好?看,多美啊。” 商玉莲回头,更生气了,也嚷嚷:“怎么清如你也偏心音音!” 辜清如顿时无奈:“难不成我还要偏心你?你都多大了,还这么孩子气……这不也和音音一模一样么?” “才没有!”商玉莲和商挽琴同时抗议出声。 乔逢雪更笑。他伸出手,便有一只银色小鸟落在他手指上。芝麻糖现在是他雇佣的小小伙计,常常在洛京中盘旋,寻找不对劲的地方。现在,这小鸟歪头瞧着他,“啾啾”几声。 “你也想玩?去吧。”他轻声说着,将小鸟放在冰梯之上。小鸟立即化为一团滚动的毛球,欢快地滑下。 商挽琴站在地面,抱头看见这一幕,又和他目光对上。不知不觉,两人都笑起来。 八月的日子,一丝一丝地过着。 这座二进的宅子里,他们开始讨论给商挽琴庆祝生辰的事。八月十五,正好是中秋。 商挽琴不想过,拒绝道:“我们是来做正事的,不是来玩的。” 商玉莲嗔她:“你玩得还少啊?” “挺少的。”商挽琴打蛇随棍上,立即笑嘻嘻地点头,换来两粒白眼。 “十九岁的生日,很重要的。你不懂。”商玉莲手一挥,很果决地说,“更何况,就算不为了你的生辰,也得过中秋呢。” “我不想过嘛……麻烦。” 商挽琴这句抱怨,同时换来三个人不赞成的目光。甚至芝麻糖都蹦跶几下,跟着表达抗议的“啾啾”声。商挽琴戳它,说:“你就是想玩和想吃!” 小肥啾眼睛一眨,往后一倒,两只细细的脚爪朝天伸直,一动不动。 “芝麻糖!”辜清如惊呼,紧张地去捧它。 “辜楼主别理它,它装死呢。”商挽琴哼哼。 “它还是只幼鸟呢,想玩想吃,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辜清如双手捧起它,很疼爱地说道。她神情中有种真诚的温柔,好似真将芝麻糖当成个小孩子,和琢玉楼里的孩子们没有不同。 “您就宠它吧。”商挽琴想起芝麻糖那满屋子的玩具、零食,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商玉莲坐在一边,听见这话后斜睨了她一眼,又转头看看院子里那架坚固的、闪亮的冰梯,再去看看那位慢悠悠喝药的门主,无声地冷笑一下,用口型说:你就宠她吧。 乔逢雪回以一个标准的微笑。 那本该是一场愉快的闲话家常。商挽琴还升了个小炉子,烤她从山上捡来的板栗,时刻期待着烤好的美味。 然而,一次意外的来访打破了这愉快的氛围。 “——一请、二请、三请,全都请不动!看来,只好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来拜访你这个当儿子的了!” 大门刚一开,一个满面阴沉的男人就闯了进来。他蓄着精致的三绺胡须,戴幞头,身着深青色圆领长袍,腰上挂玉佩、别匕首,浑身上下透出股着力张扬的威严。 一进来,他就指着乔逢雪骂。 “还不快滚回去成亲?!” 第九十四章 “还不快滚回去成亲”——说出这句话的人, 的确是乔逢雪的生父,便称为乔老爷。 和谁成亲、为什么成亲、为什么他觉得突然冒出来的自己能够主宰乔逢雪的亲事……在了解这些之前,可以先捋一捋他和乔逢雪的关系。 乔逢雪生母早逝, 但他的父系家族称得上枝繁叶茂。 乔家祖上在洛京做官,盛极时也出过宰相,得赐金鱼袋, 在洛京坐拥山水园林的奢华。后来渐渐没落,他们就退守金陵老家,其中就包括乔逢雪父亲这一支。 再后来,经历了丢失儿子、找回儿子却拒绝相认、看儿子成了天下第一门派的门主后又觍颜想认亲……这一系列事情后,乔老爷似乎在京中又得了些势,便重新搬回洛京。 或许,也是觉得“明明江南都归我家儿子管, 这儿子却不听老子的话”这事很丢脸吧? 这是商挽琴亲耳听来的消息。 如果要再提及原著,那么她还知道乔家更多一些事。乔逢雪的父亲在家族中还算成器,曾经家伎,还常在外拈花惹草。 乔逢雪生母去世后, 按律来说,乔老爷至少得守孝一年。然而世风日下, 真正会遵循这条律法的,也只有那些有心人。乔老爷绝不在其中。 他很快娶了新人,有了新的子女,将那先天体弱还被拐了的儿子抛诸脑后。在乔逢雪成为玉壶春门主后,他虽有意修好, 可见乔逢雪态度冷淡, 他很快就深感不悦,拂袖作罢了。 毕竟, 他们这样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从来将驱鬼视为“贱业”。驱鬼人只配给他们当家犬,怎么配做继承人? 然而,乔老爷毕竟是个普通人,只会当官,不会驱鬼。在恶鬼愈发泛滥的世界,他这一支以雪崩一般的速度衰落。 这时,他们重新打起了乔逢雪的主意。软硬兼施、软磨硬泡,充分发挥了“君子欺之以方”的精髓,硬生生地搭回了这一层关系。 从原著的描写来看,乔逢雪因为儿时被抛弃,始终心怀芥蒂,对他们态度冷淡,但从行为来看,他几乎有求必应。 原著描写乔家不多,每一回写到,都是说他们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乔逢雪如何帮忙,或者乔家哪个不成器的孩子闯了祸、要乔逢雪去收拾烂摊子。循环往复,不止不休。 他内心也有一丝隐秘的对亲情的渴求吧?这世道礼法趋近崩坏,却终究尚未崩坏,他不能免俗地觉得,自己和乔家脱不开那层血缘关系,也就有了脱不开的责任和情感。 在遭逢背叛、身中剧毒、被赶出江南之后,他曾去寻求乔家的帮助。 说是“帮助”,其实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请求。他找到生父一家,希望他们能收留自己几天,容忍他占用他们一间房、一些食物和药品,让他缓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他说,等这破败的身躯稍好一些,能够行走自如,他就会即刻离去,绝不给他们多增半点麻烦。 乔逢雪帮了他们很多次,很多很多次。相比起来,他的请求多么微不足道。 然而,他们拒绝了。 在严酷的冬日,在飘满鹅毛大雪的洛京郊外,那一家子忙不迭地关上庄园的大门,像厌恶什么瘟疫一般,命令家丁拿上棍棒、牵上家犬,驱逐了他。 书里写,乔逢雪没有质问、没有动怒。短暂的错愕后,他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拖着又病又伤的躯体,踉跄离去。走了几步后,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去看,只见那个男人的儿子、他血缘上的弟弟,抱着一盆热腾腾的饭菜出来,放在狗的面前。 “热水热饭有的是,可有些人他不配。有些人,天生命贱,就该活得不如一条狗!” 那一幕气哭了无数读者,后来又气哭了无数观众。但在书里,那个直面这一幕、最该气怒的人,却仍然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表露任何情绪。他甚至有些茫然。接着,他重新回头,重新拖起他踉跄的步伐,继续走向茫茫风雪的深处。 当风雪彻底淹没他的身形,怒号的北风中才隐约传来一丝哀鸣。 商挽琴曾幻想过,如果她能穿书,她一定要拿上狼牙棒,将那一家子挨个痛打一顿,打死算了。 现在,她好像就有了这样的机会。 “哪儿来的狗东西汪汪叫?你要成亲自己去,跟狗成亲也没人管哦!” 商挽琴瞬间找回了她“骄横表妹”的劲头,赶在所有人之前,气势汹汹地踏前一步,又气势汹汹地指着男人的鼻子,毫不留情地说道。 男人身后的随从倒抽一口气,他本人呆滞片刻,脸色成了猪肝红。 “你、你竟敢如此辱骂……” “骂你有什么敢不敢的,我揍你都不需要一点点勇气,随便就能开揍哦!”商挽琴狞笑一声,拍拍腰上乌金刀,“打狗男人只需要两步,第一步出拳,第二步往死里打,我今天就来教教你好不好?” 男人虽然上了些年纪,看着却还是精干,显然练过武。这种练过武的男人往往有个特点,就是深信自己的武力能摆平面前所有人。 于是,顺理成章地,男人怒骂一声“我今天就替你父母教训你”,就抡起拳头冲上来。大周虽以驱鬼为贱业,却又十分尚武,洛京更是“武德充沛”,街上时见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景象。 商挽琴愈发笑得灿烂。 只一眨眼,她就身体一侧、揉身撞过去,一手捏住男人手腕,另一手抓住他手臂,身体一弯一顶,瞬间就狠狠给了男人一个过肩摔。 这是很基础的招式,不难躲过,可她速度极快,出手的力量又大得出奇。男人直到狠摔在地,满口呻/吟出声,才反应过来她刚刚想做什么。 看着地上给摔迷糊了的男人,他的随从们呼喊着上前,一些去扶他,一些扑来要给老爷报仇。 银线一闪,那些人脸上、手上就多了血口子,脚下也莫名一软、摔倒在地。 “咳咳……” 乔逢雪侧头咳嗽着,抬手收回软玉剑。咳过了,他才不软不硬地说一句:“好了,别再闹了。” 地上的男人被搀扶起来,气急败坏:“你这孽子……孽畜!眼睁睁看你父亲被殴打,竟然就说什么‘别再闹了’?” 乔门主盯着他,神情平静,但目光有些过分冷,也有些过分沉了;几乎不像他。他缓声道:“我说的是,让你别再闹了。” 乔老爷震惊地睁大眼,一时竟说不出话。 就是商挽琴也有些疑惑。她原本出手就图个痛快,算是给上辈子的自己圆梦,也做好了被乔逢雪说两句的心理准备——他还念着乔家的血缘情分嘛,而且他还挺守礼的,肯定会很反对殴打老父亲这种事。 可他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愣了愣,眼珠一闪,立即叉起腰,更加理直气壮地说:“听见没有,表兄让你们别闹了!再闹,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也算体验到了仗势欺人的快乐。 乔老爷气得很,脸色成了调色盘,青蓝红紫一通转。 直到这时候,商玉莲才一拍手,假意惊讶道:“哎呀,我道是谁,这不是乔老爷么?音音,打错人啦,这真是认识的。乔老爷,她小孩子没轻没重,你别见怪啊。” 乔老爷更加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张大了嘴仿佛想问什么。接着他又闭嘴,目光转回来,死死瞪着商挽琴。 “你究竟是谁?” 商挽琴不假思索:“你姑奶奶我就是……” 商玉莲打断了她。 “这是音音,是我和我那可怜姐姐的侄女,也是逢雪的表妹。”她挑起眉毛,虽还消瘦,却找回了不少往日的明艳傲然,“我早就做主,给这两个孩子订了亲,你有什么意见?” 院中一阵寂静。 商挽琴:“嗯?!” 乔逢雪的眼神透出意外,却选择一言不发。 辜清如捧着芝麻糖,短暂的惊讶后,就轻快地用手指相互碰碰,当作鼓掌。 至于乔老爷…… 他的脸色再次成了调色盘,五颜六色地转个不停。接着,他咬牙切齿道:“我,我绝不同意——!” 商挽琴在他身后闲闲招手,笑道:“慢走哦!” 气得乔老爷踉跄好几步,差点再摔一跤。 她收手转身,正好遇到乔逢雪的目光。他望着她,神色如渊,又像带了一丝怔忪。 商挽琴以为他是不赞同自己挑衅长辈、打算说教几句,便赶紧转开脸,打算找个借口溜走。但她还没来得及这样做,就见他垂眸一笑。 “音音。” 他低声说,伸手来牵她。她是可以躲过的,可望见他低眉那一瞬的神情,她若有所感,竟没忍心躲。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又一点点改成十指扣握的模样。商挽琴只能假装没看见旁人的目光,也没听见小姨刻意的咳嗽声。 乔逢雪也没去理。不如说,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里还有其他人、其他声音。他没看她,只是垂着眼,凝望着他们交握的手。 “要是……就好了。”他喃喃道。 “什么就好?”她问。 他抬头微笑。 “只是觉得音音像个小火炉,要是风冷雪深时揣上,一定不会那么冷。” * 乔老爷的“不同意”,一点作用没有。 次日,乔家就重新送上请帖,言辞雅致又恳切,请玉壶春一行人过府一叙,连芝麻糖的名字都没落下。请帖中,着意强调出了“乔门主之表妹兼未婚妻”几个字,委婉地表明了尊重。 商挽琴哀嚎:“这下好了,都误会了,小姨都怪你——” “怪我干什么?我都解释过了,乔家早就在打门主婚事的主意,我这次跟过来,防的就是这一手。”商玉莲不客气地戳她一下。 按商玉莲的说法,这不是乔老爷第一次作妖。早在七年前,也就是乔逢雪刚当上玉壶春门主时,他就试图给乔逢雪许配婚姻,觉得“如此一来,他自然重新成了我的儿子”。当然,被拒绝了。 往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旧事重提。而且随着乔逢雪的地位日渐稳固,他也越发急迫起来。到后来,乔逢雪已经不想搭理这回事,就由商玉莲来应付。商玉莲算长辈,她出面拒绝,会更符合乔家的脑回路,拒绝效果也要好一点。 后来乔逢雪身体越来越差,乔老爷还曾突发奇想,觉得乔逢雪不成亲就不成亲,但该生几个孩子,孩子要给乔家养。于是改成给玉壶春送女人。 然而,那些被送来的女孩儿,要么成了玉壶春的弟子,要么在江南安家。比起为人奴婢、任人欺负,当然还是在富庶的江南当个平民更好。 一来二去,乔老爷损失不小。一个好的家伎、美婢也值钱呢! 再加上他在江南混得愈发不如意,干脆卷铺盖北上,去洛京投奔堂兄,这闹剧才算告一段落。 商玉莲不喜欢乔老爷。她的亲姐姐就是乔逢雪的生母,据说是个柔美聪慧的姑娘,唯独身体偏弱。成婚两三年,刚有了乔逢雪后,她就撒手人寰。 虽然没证据,但商玉莲坚信,是乔老爷的薄情助推了姐姐的死亡。乔老爷在江南不怎么混得下去,和她这位副门主不无关系。 商挽琴听着听着,觉得奇怪:“那他都这么可恨了,凭什么觉得自己跑上门来,让表兄回去成亲,他就要去?” 商玉莲一撇嘴:“他们那种人,还满脑子‘父母之命’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也不看看都什么世道了!” 商挽琴满足了好奇心,大大点一点头,想想又觉不对,皱起表情:“那既然这事本就不成,干什么还拿我作挡箭牌?” “挡箭牌?” 商玉莲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又去看乔逢雪。后者对她微微一笑,完全看不出心思。 她心道一句“搞不懂年轻人”,便戳着商挽琴脑门,说:“有你在,就能堵他们嘴,免得再麻烦!看,这不就起作用了?借你名头给你表兄用用,你不情愿?” “那——也不是不情愿的。”商挽琴捂着额头,“可你该提前和我商量!” 又闹了几句,气氛自在了许多。 商挽琴再看请帖,问:“所以,都有谁想去乔家?” 辜清如率先拒绝:“我就不去了,济幼局接连几个孩子遭了风邪,我实在放不下。” 商玉莲挑眉道:“我要去,乔家这般客气,必然在打什么鬼主意!” 乔逢雪道:“我也去。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再说……看,这一行字。” 他亮出请帖,手指轻轻一弹,点出那一行字,念道:“‘为商议百花宴之事’。” “百花宴……百花?” 众人都想到什么,神情都异样起来。 商挽琴收起笑,缓缓一点头:“既然和线索有关,那就没办法了。也对,‘花满洛京’的花,何必非要是真花?” 第九十五章 送了回帖后的第二天, 乔家就派了马车来接。 乔家住在城北的景行坊,过了洛水不远就是。景行坊曾出过很多大人物,很有名气, 富且贵。乔家曾在这里坐拥近一半的地方,如今家族衰微,产业也卖了大半, 只剩一座三进的大宅撑起门面。门口柳枝拂动,衬得门上桐油愈发光亮。 乔家开了正门,家主亲自来门口接。这是个白胖的中年人,笑呵呵像尊佛,和那山羊胡的乔老爷全然不同。按辈分来算,他是乔老爷隔房的大哥,也是乔逢雪的大伯, 乔老爷本人在府上只能称一句六郎,听着就不怎么威风了。 “贤侄!” 乔大老爷开口就是这么喜洋洋,全无半点生疏,殷勤地将人往府里引。又有女眷跟着, 也笑吟吟地上来,伴着商玉莲和商挽琴左右。 乔逢雪冷冷清清的, 很容易让人以为他不擅长应付热情的人,但其实他很从容。作为玉壶春门主,他早就习惯了类似的场面,没那么容易讨好。 商挽琴偷偷笑,没料乔大老爷一转眼看向她, 满脸的笑意更是慈和, 说:“这就是挽琴罢?真是明艳活泼,与贤侄十分相配, 必能白头偕老。” 其实商挽琴今天穿了身男装,不施脂粉,只发上别一支剑型小钗,说她雌雄莫辨、英气勃勃不假,“相配”是怎么看出来的? 可乔逢雪却神色一动,露出见面后第一个真正的笑容。他拱拱手,道:“借大伯父吉言。” 商挽琴睨他一眼,心道原来这人也没那么难讨好。 远一些的地方,有躲着偷看的人轻轻抽气,相互说“哎呀那可真好看”。乔大老爷隐蔽地瞪了他们一眼,回头无奈道:“孩子们淘气,贤侄莫要见怪。” 乔大老爷似乎要明事理得多。大家坐在厅堂里喝了半盏茶,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他这才将真正来意缓缓道来。 原来,乔家是希望他们去调查一桩最近的怪事。 “听说是恶鬼作乱,但我们也并不肯定……只知道,那大概与‘恨鸳鸯’的传说有关。” 这三个字很耳熟,商挽琴凝思片刻,想起在哪里听过。一个月前,她在黄昏的街头看见一队人马接亲,就有人告诉她,说新郎的大哥是遭了“恨鸳鸯”的。 那一家人,好像姓郭? 她问出了这个问题,乔大老爷有些惊讶,很快又道:“原来挽琴也知道郭家的事。不错,郭家大郎在新婚之夜,与新娘双双消失,这事在洛京一度沸沸扬扬。上月你们看见的迎亲队伍,该是郭家二郎?” 她点头。 乔大老爷又道:“那后续的事,你们可听说了?” “还有后续?”商挽琴和乔逢雪对视一眼。 乔大老爷点头:“那我就讲一讲。那回你们在街上看见的‘新郎’,其实并非郭家二郎本人……” 郭家是洛京城中有些名气的商户,但他们名气达到巅峰,还是因为郭家大郎撞鬼的事。那一夜后,新郎新娘双双失踪,新娘家一度疑心是郭家弄鬼、谋财害命,大哭大闹。还是后来官府介入,盖章定论有恶鬼气息,这才作罢。 也因此,郭家二郎的亲事很不好议,挑来挑去,议了郭二郎先生的女儿,也就是张家娘子。 大郎失踪后,二郎就是郭家的独苗苗。郭家父母一方面迫切需要儿子成家立业,一边又内心惶惶,生怕二郎也遭了大郎的噩运。 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谁出了个主意,就说迎亲那天,二郎别去,找个人穿上新郎的衣服,乔装去接新娘。只要把这一夜平安度过,花烛此后再续,也无所谓。 郭家二老同意了。 新婚之夜,郭家二郎穿着不起眼的衣服,一直跟几个堂兄弟同吃同睡。 然而,第二天天一亮,人们一看,却发现郭二郎和新娘还是失踪了,找不到半点痕迹。郭家乱成一团,张家也哭哭啼啼,还被邻里街坊戳脊梁骨骂,说他们明知郭家有问题、还将女儿嫁进去,是见钱眼开,没有读书人的骨气。说得多了,张家父母竟然在家吊死了! 短短几日,失踪的失踪,横死的横死,喜事变白事,令人唏嘘不已。 “郭家的事闹得极大,我们也听说过。说是这一回官府派了人来,专程追查?”乔逢雪看一眼商挽琴,沉吟道,“不过,此事疑点颇多,并不一定是恶鬼之祸。” “说得有理,但——” 乔大老爷端起茶来喝了两口,润润嗓子,才又接道:“有此遭遇的,并不仅是郭家。” 洛京城里,不止民间,满朝文武、皇亲国戚,身边都多多少少有过类似遭遇。按理来说,洛京天子脚下,是大周的心脏,也是大周官府最看重的地方,官府自然全力追查过,却一无所获。 大家虽有不满,但到底出事不多,出事的人也不怎么重要,此事也就算了。可近年来,“恨鸳鸯”出手越发频繁,大多都对官宦人家下手,朝堂的意见也就越来越大。 谁家不议亲呢?都怕撞了“恨鸳鸯”。 何况,每年九月初九,宫中都会召开“百花宴”,满城同乐,青年男女们趁机相看,也有一些重要婚事会在宴上宣布。眼下“恨鸳鸯”越发嚣张,宫中也开始担心,万一冲撞了“百花宴”可怎么办? “我等忧心国事,才想请贤侄帮忙。”乔大老爷一脸诚恳,“你父他糊涂,他叫你回来成亲,其实是想着让你做一场戏,引出‘恨鸳鸯’,趁机解决了他。六郎这人心是好的,就是办事实在不妥,必定叫你们误会了。” “误会……” 乔逢雪什么都没说,只是反复念了几遍这个词。 乔大老爷的神色渐渐尴尬起来。 商挽琴在边上噗嗤一笑:“说是做戏,可拉着人家姑娘热热闹闹成婚一场,还能退了不成?到时候,怕是恶鬼也除了,表兄的婚事也就稀里糊涂定了。” “乔六老爷办事哪里不妥了?一石二鸟,我看聪明得很嘛。这般聪明,却没事先和府上知会过?我不信呢。” 商玉莲坐在一旁,一直没做声,此时忽然双手一拍,拍出几声清脆的掌声。“说得好啊!”她笑盈盈道,“眼明心亮,真是好孩子!” 乔大老爷愈发尴尬。 他自己心知肚明,商挽琴说的是对的。可是,也不全对啊!他这个六弟,跟他拍胸脯保证,说乔逢雪再怎么厉害也是他亲儿子,翻不出天去,他这当爹的必定能把亲事给他定了。到时候,家里的好姑娘往乔逢雪身边一塞,关系还能断了? 也是他信了六弟的鬼话!现在看来,人家是一点不在乎他这老子。要是早知道人家早有眷侣,乔大老爷才不肯凑上去讨人厌。他是想让亲戚来帮忙的,不是想和亲戚结仇的! 乔大老爷在心里暗骂:六弟这个绣花枕头!当年看着人模人样,实则脑袋一晃全是水花!有这么个顶顶厉害的儿子,竟不知修好关系,反而一味摆威风、想以势压人——你也不看看,就你那点儿本事,压得住人家吗? 驱鬼过去是贱业,这不假,可现在恶鬼猖狂,没个厉害的驱鬼人在身边,谁敢安心?没见镇鬼王都学了一身好本事,还大肆招揽驱鬼人?什么贱业不贱业,能够定天下的——从来都是霸王之业! 唉——唉! 乔大老爷瞅着乔逢雪,真是越看越惋惜、越看越心痛:多有本事的亲人啊,怎么就成仇人了?这要是他的儿子——唉! 可惜他和那不成器的六弟毕竟是一家,这通腹诽不能表露,他还得堆笑打哈哈。 “家事容后再说,再说……现在这‘恨鸳鸯’猖狂得很,带累了多少无辜之人,搅得人心惶惶。贤侄啊,咱们家也有要议亲的孩子呢!便是不为了家里考虑,我听说玉壶春向来侠义为先、扶弱济贫……” “直说了吧。” 乔逢雪将茶碗一放,碰出清凌凌的脆响,止住了乔大老爷的话头。 “今年百花宴上会发生什么,让你们如此重视?” 乔大老爷的表情一瞬凝固了。 商挽琴心思一动,记忆中有什么模糊的地方翻涌起来。原著、落月山庄、李凭风、李棠华…… “啊。”她止不住惊讶起来,“难道是……” 这时,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天、天使……郎主,天使……” 天使指的是天家使者,也就是宫中来人。 乔家的仆从匆匆跑来,一脸着急,还带点梦幻般的不可思议在里面。他跑到门口,目光尽量低垂表示恭敬,却又忍不住地往商挽琴身上瞥了一眼。 乔大老爷豁然起身:“天使来了?快请啊,愣着做什么!”乔家多少年没有过天使了?清冷的门庭正如衰落的家族,始终是乔大老爷心头的痛。如今他的心痛还在,但整颗心都鼓掌起来,于是将那点痛也稀释了。他尽力想要保持风度,却忍不住地伸着脖子,说:“快请啊!” 仆从却喃喃道:“天使说事不宜迟,便不进门了。是太女殿下选召,还要请……请商姑娘速速进宫,有要事相商。” 商挽琴有点吃惊,看看乔逢雪,再看看商玉莲。见他们也惊讶,她反倒镇定下来,站起身:“叫我一个人去,还是……” 仆从大着胆子看她一眼,再飞快低头,乖顺地答道:“只请您一人!” 商挽琴想想,点点头,对其他两人说:“想来有急事,我去一趟,回来我们再说?” “那你一切小心。”商玉莲看着有些担心。 “好。”乔逢雪道,“如果有什么事……” 他看了一眼芝麻糖。小鸟刚刚才飞回来,正在茶碗边喝水,闻言拍了两下翅膀,表示自己知道了。有些敷衍吧?他隐蔽地盯了它一眼。 小鸟忽然一僵,猛然抬头。 “啾啾啾!”收到了!! 商挽琴招呼上芝麻糖,独自往外走去。还是这条路,还是这座府邸,还是四周陌生的人,但她能感受到变化:更多的目光,更加小心的动作,空气中流转的私语…… 所有这些关注、小心乃至尊敬,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在玉壶春中,何尝有过这样的待遇? 哎呀,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权力的滋味?一点点就如此明显,怪不得总有许多人沉醉其中。 这可真是…… 久违却并不让人怀念的感受啊。 商挽琴垂下眼,掩去那一丝厌恶。 * 天使很有天使的派头,宫中的马车也很有派头,连马儿也更加高大、昂扬。 相较之下,一身简素的商挽琴大概是最没派头的一个。她想起来,听说入宫都要格外讲究穿着,这是基本的礼貌。别人她不在乎,可李棠华邀请她,她还是得注意一下吧? 可手边也没什么可供她注意的。思来想去,商挽琴抱着郑重的心情,坐在车上重新梳了一下马尾,以此寄托自己的心意。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只在宫门前遇到了一次盘问,还发生了一点小纠纷。是守卫看商挽琴配了刀,要她缴械,天使抬出太女殿下的名头,可对方竟不很买账,依旧坚持。 天使的脸就拉得很长。她是一名女官,模样沉稳,严厉起来的声音让商挽琴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害怕的老师。 “……这是太女殿下的贵客,也是为了守护殿下的安危!还是说,你巴不得殿下出事?!” 一番纠葛后,守卫到底败在了女官这句话下。他阴沉下脸,狠盯了女官一眼,不情不愿地抬手放行。 商挽琴瞥他一眼,竟觉得他有几分眼熟。略一思索后,她探头问:“羽林军?” 对方吃了一惊,看来一眼,面露戒备。 果然是李凭风的人。商挽琴若有所思,干干脆脆地坐回车内,徒留一张又惊又疑的脸。 她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第九十六章 进宫城后, 马车走了不远就停下,换成步辇。商挽琴看一眼那几个低眉顺目的宫人,说:“我不爱坐步辇, 不方便拔刀。” 宫人们愣了愣。女官也愣了愣,但没有纠缠,点点头道:“那我为商姑娘引路。” 她略行一礼, 就在前方走起来。她走得很快,步伐稳重,每一步的距离都完全相同;与此同时,她耳边垂下的耳环纹丝不动,仿佛静止。 商挽琴跟随其后,微微一笑,道:“姑姑好功夫。” 女官背影不停, 声音平淡道:“商姑娘亦然。太女殿下相识的是这般人物,叫人放心许多。” 商挽琴道:“是么?我却不大放心。连看守宫门的守卫都来自羽林军,令人不得不揣测,这紫微宫究竟属于谁?” 女官步伐猛地一停。接着, 她缓缓回头。 “商姑娘慎言。” 商挽琴仍笑,说:“假如慎言有用, 棠华请我干什么?” 女官盯她片刻,目光凝重乃至凶狠,接着又转为平静。她点了点头,缓声道:“是我小看姑娘了。” 语气之中,多了几分慎重。 商挽琴边走边观察这座宫殿。宫内仆婢众多, 但空气很安静, 仿佛有无数个透明的罩子压着众人,令他们一举一动都合乎规范。只有年纪小一些的孩子会突然发出一些过大的声音, 紧接着就会被严厉制止。 禁军在宫内巡逻,一个个都穿着明光铠,踏着锃亮的靴子。这些正规军多多少少都会一些驱鬼术,配合皇城中的阵法,一齐守卫皇室安宁。毕竟,单纯的驱鬼是贱业,但军人多学一门手艺,那又不算什么了。 富贵、庄严、矜持。天下的动荡飘摇,似乎一点没影响到这座皇城。 商挽琴又看向中央的位置。 紫微宫占地广阔,重重院墙、层层宫殿,只有中心的明堂高高伫立,朱瓦白墙,望之令人心生敬畏,而这正是修建者想要的效果:将权力的高不可攀之感,渗透到每一次注视中,积累百年就成了沉甸甸的威势。 哪怕大周衰颓已久,也没有哪个大人物站出来,宣称要代替皇室。在天下人心中,这天下还是李家天下,属于那明堂的主宰者。 一直到走到了目的地——东侧一座宫殿内,商挽琴也仍凝望着那显眼的建筑,久久沉思着。 “商姑娘在看什么?” 女官望着她,带着审慎,又有一丝好奇。 商挽琴回头看她,略一点头,却并不回答。女官并不恼怒,但眼中多了一丝忌惮。 过了不多久,院门再一次打开了。一座式样简朴的步辇匆匆抬入,但院子里的空气一瞬间郑重起来,所有人都用一模一样的姿态行礼。 “太女殿下——” 李棠华撩起纱幔,敏捷地站起来。她今天竟也是一身男装,像个富贵庄重的大家公子。她面上本带着忧色,一见商挽琴,她又笑了,走过来想说什么。 商挽琴站在原地,抬手指向明堂,只问了一句话。 “是和那里有关吗?” 明堂,紫微宫的主殿,皇帝的所在,权力的最高点,大周心脏中的心脏。 身边不远,那位始终稳重的女官身体猛地一抖,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甚至还有些惊怒。 满院寂静。 李棠华表情僵住,下意识看了一眼女官,而后她神情一肃,快步走来,双手握住商挽琴的手。 “正要与挽琴相商!” * 商挽琴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宵禁,在车上挂了太女的牌子,这才畅行无阻。出宫门的时候她着意看了一眼,守门的护卫换过一茬,这回没有脸熟的了。 回去又折腾一遍坊门开关,引来邻里或抱怨或好奇的窥探。商挽琴统统回以敷衍但不失礼貌的笑容,再利索地关上自家大门。 灯都点着,家里的人都没睡。 商玉莲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只步伐急切的鸭子。 一见商挽琴,她急急忙忙走来,先问“晚上降温了冷不冷啊”,再问“没出什么事吧”。 辜清如则从厨房中探头,笑道:“吃不吃夜宵?我有些饿了,想着等你回来要是也吃,就一起热一热。” 商挽琴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扬起大大的笑容。 “不吃了,就是累。”她上前一步,很自然地将脑袋搭在商玉莲肩上,又对辜清如说,“谢谢辜楼主!” “客气呢。”辜清如嗔她一句,就缩回厨房。 芝麻糖连忙“啾啾”几声,厨房里就传来“知道了”这句话。 商挽琴感觉到,商玉莲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将手放在她后脑勺上,迟疑着拍了拍。她闭上眼,在小姨肩上又蹭了几下,然后笑眯眯地直起身。 “表兄呢?” 商玉莲立即叹了口气:“晚上回来就说头疼,大约吹了凉风,吃了药去歇着了。这北方的风还是比金陵厉害啊!你去看看他?” 商挽琴应了一声,将芝麻糖捧起来,交到商玉莲手上,说:“芝麻糖估计是要吃东西的。它今天也累着了。小姨,你帮我照看一下它。” “行,你去吧。”商玉莲很痛快地答应了。小鸟确实有点累累的,从一双手上跳到另一双手上,还可怜巴巴地鸣叫了几声。 后院要暗一些,廊下的灯笼都没点,只屋内一盏暖光。 商挽琴推门而入,目光先看向床榻,却没见着人影。再一看,窗边地板上平躺着个人。今夜有月,月光透窗,给地上烙出银白的影子。这座屋子有些年头,制式一如洛京本身的古老,窗户是一条一条细栏杆排成一排,被月光斜照在地,变成一根根的影子,落在他的面容上。 他闭着眼,看不清神色。月光如银雪,说不好是清冷还是惨淡。 商挽琴蹑手蹑脚地过去,先探头看了他一会儿。他没什么反应。她跪坐下来,再看他一会儿,他还是没反应。 她伸出手,捏住了他的鼻子,开始默数:一,二,三…… 那双眼睛睁开了。银雪般的月光里,那睫毛很长,瞳色也变浅,竟不大像人类的眼睛。他就那么定定看着她,也不出声。 商挽琴邪魅一笑: “别以为躺在地上不出声,我就不知道你会说话。” 他往下瞥了一眼,盯着她的手,再往上看,重新盯着她。含义不言自明。 商挽琴依旧淡定:“有本事躺地上,你有本事说话啊。” 他嘴唇微张,吐出了一道小小的热气。还是没声。 商挽琴孜孜不倦:“来嘛,说话。” 他眯了眯眼,露出一种很有尊严的表情。 “来嘛。”她开始哄,“说一句就给你一颗糖。”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开,又自己坐起来,终于说:“不说。” “哎呀,你包袱真重。”商挽琴遗憾道,又捏住自己的鼻尖,发出了鸭子一样的声音,“你看,这不是很有趣吗,我打赌你忍不住不笑——” 他脸上本来都露出了笑容,闻言神色一敛,又一脸清淡,说:“我没笑。” 商挽琴继续捏着鼻尖:“笑嘛。” “不笑。” “笑嘛。” “不笑。” “笑嘛。” “不……音音,你好幼稚啊。”他板起脸。 商挽琴松开手,笑嘻嘻地说:“那你不也一样幼稚。” “我跟你不一样。”他云淡风轻地说。 “哪里不一样?” “如果是我,进来一看你倒在地上,肯定会很着急。”他有点板着脸。 “我知道你没事嘛。” 不等他有所反应,她又说:“我还知道你心情不好,才会躺在这里晒月亮,所以逗你开心。你瞧,我是多么贴心的表妹啊。” “……是,你最贴心。”他流露一丝笑意,抬手想触碰她的面颊,但她一偏头,却是有意无意躲过了。 他神色一滞,默然将手放下,才问:“宫中如何?” “是大事,和皇位有关。皇帝病重,这件事……表兄知道吧?”商挽琴看了一眼他的手。 “知道。果然有变故?”他正色一些。 商挽琴点点头。 皇帝缠绵病榻许久,满朝都有所准备。按理来说,太女已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今上后宫空虚,膝下除了太女之外,只有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跛脚大皇子,和一个生母不详、尚未成年的三皇子。 因为身体缘故,皇帝久未亲政。今年他病重,大家都以为他要不行了,谁知他又挺过了这一回,还突发奇想,发出一道荒谬的诏书,大概的意思是: ——洛京苦“恨鸳鸯”太久了啊,这也成了朕一块心病,要是不能了解这件事,朕没脸去见列祖列宗。可惜朕身体不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能亲自为大周驱鬼,这么着吧,朕的三个孩子啊,谁能根除了“恨鸳鸯”这祸患,这皇位就是你的! 民间虽然不知内情,可皇城内外、满朝文武是炸了锅。 可即便如此,太女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掌握实权的镇鬼王也向来支持这个乖巧省心的侄女,皇帝的诏书虽然荒谬,却也无伤大雅。 然而,问题就在于,最近李凭风和大皇子、三皇子都走得很近,和皇太女李棠华竟然疏远了。据说,有一次皇太女在宫中偶遇镇鬼王,向他问好,他竟然目不斜视地走过,根本没将皇太女放在眼中。 镇鬼王一动摇,满朝就跟着动摇起来。甚至有人猜测,皇帝这诏书根本是镇鬼王伪造,为的就是名正言顺废了皇太女。谁不知道,镇鬼王本人就是一名玉级驱鬼人,要说谁最可能根除“恨鸳鸯”这祸害,舍他其谁? 乔逢雪立即会意:“李凭风支持李棠华,自然是觉得她好操控。如今离心,是因为李棠华也有自己的打算?” 商挽琴点头,意味深长道:“是位名副其实的继承人殿下。” 乔逢雪若有所思,喃喃说“怪不得”,又道“可惜”,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没注意,商挽琴密切关注着他的神情,一双眼睛黑幽幽的,但在他回神时,她已经笑成没心没肺的模样。 “反正就是这样,棠华想让我们帮忙,抢先解决‘恨鸳鸯’这事。”她用天真活泼的口吻说道,“表兄你知道吗?皇帝还说,谁解决了‘恨鸳鸯’,他就将一枚珍贵的骨牌送给那人!” “怪不得乔家那么急着要……”乔逢雪恍然,摇摇头,才道,“也是好事,总归有了线索。” “那……我们就一起调查‘恨鸳鸯’?”她歪着头。 “好。”他先是点头,又平淡道,“但你要是懒得奔波,就在家待着,这些都交给我。” 商挽琴看他片刻,这才用力摇摇头,说:“一起去!” 声音很有活力的模样。 乔逢雪看她片刻,在她打算起身的时候,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怀中。她有些愕然地抬头,面容被月光照亮,像满架开到极盛的蔷薇,轮廓是柔美的,眉眼却因明艳太过而带上一丝侵略般的风情。 “表兄。” 她好像知道他会如何,却没动,只喊了他一声,语气极为镇定。 他低下头,亲吻了她的眉梢。接着是眼睛、面颊、嘴角。跳过嘴唇。然后是脖颈。最后停在锁骨边,悬而未决。 屋里安静。蜡烛烧得暗了,照出一动不动的剪影。只有呼吸起伏。 “音音,我不擅长揣测姑娘家的心思。” 他的声音平淡柔和依旧,但在这表象之下,又藏了一丝急促的喘气。 “我想做什么,会直接做。如果你不愿意,就推开我。” 她略低了低头,正好碰到他的耳朵,还有带着清苦药味和皂角味的头发。他的发梢还是软茸茸的,像许多个生病的瞬间的浓缩。 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头也靠了上去,轻轻闭上眼。后脑勺依旧隐隐作痛,但这疼痛离她要远一些了,它变得不是那么重要,又或者它其实从没重要过。警告这种东西,多来几次反而让人不怎么害怕了。 “……抱抱我就好。” 她轻声说。 “乔逢雪,抱抱我吧。” 第九十七章 她曾觉得人生是一根独木桥。摔下去的时候, 不会有一只手试图拉住她。 如果不是听说了玉壶春,她会以为世界哪里都一个样。但她知道了那个地方。 ——是一群伪善者! 兰因会这样教导他们。 ——干着和我们差不多的勾当,却装得冠冕堂皇。如果他们真是什么行侠仗义的好人, 为什么他们的人住大屋子、有好酒好肉,旁的人就不行? ——难道江南就没有恶霸豪强?全是粉饰而已! 有一段时间,兰因会热衷于给玉壶春找麻烦。准确来说, 是李凭风。那个永远带着黑色面具的男人,有一颗将恶毒当天真的心,最喜欢把别人的生活闹个天翻地覆,逼好人为恶,令庸人自戕。 他在江南转了几圈,几次试图混进玉壶春,但都被发现了。他就想了个主意, 去北方放了只恶鬼,祸害了一座镇子,引着大批幸存者南下,去江南求助。 而与此同时, 他又命令兰因会几个精英弟子去攻击江南的重要城市。也不真的做什么,就放出体内恶鬼四处作乱, 搞得江南大为紧张,城头值班的驱鬼人多了不少,城门开的时间也缩短了。 流民们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来到江南,激动又胆怯。这些都是本有家园的好百姓, 素来知道“人离乡贱”, 也知道自己这样去跟本地人抢地、抢吃的是很不遭待见的事,一时踌躇起来, 不敢上前。 李凭风就在他们身后放了一只恶鬼,令恶鬼变成猛兽的模样,前去追逐流民。不仅能控制恶鬼,还能让恶鬼变换形态,只有李凭风才能做到这种事。也因此,他在兰因会地位崇高。 恶鬼变成的猛兽并不吃人,而是有意将流民往江南赶去。 那些人惊慌失措。他们是冬天逃难的,一路忍饥挨饿,本就没什么力气,那时一惊慌,活生生踩死了几个人,剩下的一群哭喊着往城门跑去 由于恶鬼频繁骚扰的缘故,虽然天还没黑,但城门已经拉了起来。 李凭风就在不远的山丘上站着,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那时她已经出事,体内不剩几分力量,但他坚持把她这个废了的徒弟带在身边,也逼她一起“观赏”那一幕。 “看啊,鬼羽。”他的声音难听,像是指甲刮过粗糙的木板,却总能精准地传达出他那反常又激烈的情绪,“人类的惊慌、悲痛、绝望……甚至还有庆幸——因为跑过了弱者,拥有了替死鬼,自己可以不那么快去死,就是这样浓郁而甜美的情感。它们交织在一起,只要稍稍操作,就能诞生出一只新的恶鬼。” 她动不了,只能被他抓在手里,沉默地看着那一幕。然后她开口讥笑:“你以为这能触动我?这种场面,我也早就见多……” 李凭风大笑,说:“你以为那群人来自哪里?你那个朋友的故乡——那个乙水!哼,朋友?那等卑劣的杂役,也配和你当朋友,还把你也变成这种卑贱柔弱的蠢样子?” 他说着就发怒,又揍了她一顿。但她并没有觉得很痛,因为她光顾着震惊。她趴在地上,爬过冰冷潮湿的泥土,试图往那里去。 “你以为自己还能做什么?” 男人再次拎起她,让水镜贴近她的眼睛,逼她清清楚楚地看完那一幕。 那一幕——人们奔跑至城门下,呼喊着,祈求着。他们希望江南的人们能发发慈悲,放他们进城,摆脱身后的猛兽,也摆脱那忍饥挨饿的流浪。 城头骚动起来,但城门迟迟不动。 她死死盯着那一幕,嘴角抽了一下。 李凭风饶有兴致地问:“你觉得他们会开门吗?” 她慢慢说:“不会。” “哦——为什么?” “因为……那些人以为身后的只是猛兽,但那些驱鬼人会知道,那是一只恶鬼,而且是非常强大的恶鬼……” 她念着这些话,平铺直叙。她在陈述一个事实,当然要平铺直叙。这是非常容易判断的局面,假如她站在城门上,她绝不会开门。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处处独善其身,谁都独善其身。想尽可能活下去,这就是唯一的做法。 “不错的回答。”李凭风笑了,语气中却又透出一丝遗憾,“可惜,那终究是一群伪善之人。” 那是什么意思?她先是不解,然后很快就明白了。 城门的确没有打开,但从城头跃下了几个人。她实力废了,但眼力还在,看得出那几人虽身手不错,但用的法术顶多有银级。而李凭风的恶鬼,至少释放出了金级的气息。 她愣住了:“他们是要……”送死吗? 那几人中,有人大喊道:“都往两边散开——那是恶鬼!为了百姓,我们不能开门,但玉壶春永远不会见死不救——” 其余人应和: “守土卫民——” “死战不退——” 她错愕地看着那一幕,心中升起了巨大的荒谬感。 “虚伪的善良。”李凭风高高在上地评点,“他们这样做,不仅救不了任何人,还会搭上自己的命。” 她沉默地听着,也沉默地看着。 那一场战斗没有任何意外。在驱鬼人出现后,李凭风的恶鬼就动了真格,很快就让鲜血溅在城门上。 哪怕不久之后,有战力更强的驱鬼人赶到,也一眼就看得出不是恶鬼的对手。毕竟……这是李凭风的恶鬼。 死了不少人后,城中总算亮起了阵法的光芒,暂时封住了恶鬼的行动。 “嗯……拖一拖时间也不错。情感会酝酿得更丰富,诞生的恶鬼也更强。”李凭风十指交叉,精心地考虑着,“如果能再吃几个高级驱鬼人……” 她望着前方,望着那场激烈又绝望的战斗。她用目光搜寻着,试图看见怨恨或后悔的表情——为什么不后悔呢?为了不认识的生命而战,却搭上了自己的命,真该想想就后悔,该痛哭流涕骂自己愚蠢。 但是没有。那些人直到死,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她从惊讶到不信,再到焦虑。她开始去看城市的后方,思考为什么援助还不来,玉壶春怎么这么弱小,这么弱小的势力是怎么守住江南的? 在最后一名驱鬼人战死之前,救援的人终于到了。他们带着强大的法术牌,投下密集的攻击。那法术牌里也不知道是谁的力量,竟然连李凭风都露出了狼狈和吃力。 “……啧!” 他不耐烦地啐了一声,嘀咕一句“倒霉”,拎上她走了。 “本来想给你再做一只恶鬼的,竟然碰到……哼,今天真不是个当好师父的日子。” 他好像还说了这么一句话,但她不大记得清了。她只记得,那时她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心中反复在想一件事:我有了一个新的愿望。 她有了一个新的愿望。 不……她有了一个新的奢望。 她奢望着,当未来有一天她死去的时候,能够像城门前那些人一样。不后悔,不撤退,相互救助,还会红着眼睛想要给同伴报仇。 她曾以为人生是一根独木桥,从生到死,没有一只手会来支撑她。她以为人人都如此,因为兰因会中的确人人如此。 可是,假如世界上有一个地方不是这样,那她也想试试看那种生活。 她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最终走到了江南,走到了玉壶春的大门前。其实一开始是有点失望的,因为她很快发现,当年震撼她的那些玉壶春弟子,其实只是门派中的一小撮人。 而这一小撮人……这一撮会为了百姓而豁出性命战斗、相互救助到死也不放弃的人,好像也很容易死掉。她当初明明看见,城门前还剩最后一名驱鬼人活着,可打听之后,才知道那个人在另一场战斗中死去了。 勇往直前、勇于牺牲、一腔热血……拥有这些特质的人,真的更容易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什么愿望和理想都成了空,只能将世界让位给躲躲闪闪、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人。 不过,还有乔逢雪在。这个玉壶春的门主,看着病恹恹的、柔弱得很,好像随时会因为一场风寒去世,还无时不刻都在挂念他人,不太把自己放心上。这样的人,简直是全门派最容易死的人。 她悄悄许下了一个奇怪的约定,是和自己的约定。这个约定是:如果乔逢雪也很快死掉,她就彻底放弃那个奢望。 于是她守在旁边,密切地注视他、观察他。说得不好听一点,最开始大约可以叫“让我看看你什么时候把自己作死”,可是他一直没死。他像一罐温吞的水,一直在火上烤,“咕嘟咕嘟”冒泡,让人总是担心“快烧干了吧,马上就烧干了吧”,但又总是还在。 不记得哪一天,她曾蹲在窗边看风景。玉壶春里也有高高的主楼,有五六层高,一般是不允许爬到顶的。但她喜欢高的地方,经常偷偷爬上去,还会蹲在栏杆上,撑着脸看繁华的金陵。 那一次被他抓到了。 那次他刚生了一场大病,气色格外差,露面的时候总带着倦容,也总是坐着。她没想到他会出现在顶楼,诧异极了,都忘记从栏杆上跳下来。 他看着她,好像也有点诧异,目光尤其在她和栏杆之间来回扫了几趟。 “表兄。”她说,还蹲在上头。 “表妹。”他说。 两人沉默下来。 有点尴尬的对话。她当时想,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干脆拍拍栏杆,说胡话:“这边风景不错,表兄想来看看吗?” 他一愣,更诧异了。他站在那儿的时候都没法好好站直,是倚在边上的,身形比平常更瘦削,襟口一点锁骨清晰得怕人,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瞧着他这样,干笑着收回手,说:“是我说了傻话,还是……” 他却笑了,走过来,双手搭上栏杆,略前倾着身体,也往外看。 “我以前也喜欢来这里看风景。”他眼中映着繁华的城景,虽然一脸病色,却有种格外平和满足的感觉,“尤其,每当一桩心愿了结,我都会来这里看看。” “心愿……” 她被触动心肠,不禁好奇:“表兄会有什么心愿呢?是希望身体好起来吗?” “啊,这也是一个心愿,不过不大可能实现。”他唇边的笑容显出点无奈,却没有一丝怨怼或哀伤,仍是那样平和,“我最经常发生的心愿,是替战死的弟子报仇。” “……报仇?”她怔住。 他点点头,有些出神地说:“你应该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刘仁,今年二十八岁,是个非常出色的驱鬼人。两年前,他明知不敌,却为了守护百姓,与同伴一起迎战金级恶鬼,死战不退。” 他神情变得沉重起来,流露出想要倾诉的模样。 “那场战斗只有他活下来。我曾问他是否还能继续战斗,如果不能,就留在金陵城中做些其他事,但他拒绝了。他说,为了战死的每一个同伴,他都要坚持在最前线。” “可惜,去年他死在兰因会的走狗手中。我想为他报仇,查找了不少时间,总算在前些日子得偿所愿。” 刘仁……她的眼睛更加睁大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得偿所愿?可表兄不是说是大病一场……” 他笑笑:“用力太猛就容易生病,确实让人有点头疼。这种门主……不太信得过吧?” 声音平和,却多了一丝苦涩,还有一点似有若无的迷茫。 这个人也会迷茫吗?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再看他的侧脸,却还是那样宁静深邃,明亮的眼中映着明亮的金陵城,一切都显得那么亮、那么好。 她摇头。先是缓缓摇头,然后用力摇头。 “不会,哪有……信得过的!我很信得过,门中弟子一定也很信得过,才一直留在玉壶春!”她有点激动,忘了还在伪装,噌一下站起来,因为挥舞手臂,身体还晃了晃。 他面色一变,出手就来抓她。那快若闪电的速度,根本不像病弱之人。 “表妹小心!” 他不仅抓住了她,还干脆将她拽了下来。她嘴上抱怨“我有分寸不会掉下去的”,却还是乖乖顺了他的力,跳下后站在原地。 他松了口气,露出严厉的神情。 “别瞎闹,保重好自己。”他拿出表兄的派头,有点冷,眼中却是真诚的担忧,“无论是作为门主还是表兄,我都希望你好好的。” 她歪头看他,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是不小心掉下去了,你会拉我一把吗?” “……这是什么话?”他试图继续严厉,可看她片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无奈起来,最后还露出一点宽慰人的微笑。 他说:“假如真有那一刻,那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在,我都会竭尽所能将你拉回来。” 往事流水,如此种种,其实也就是这两年间的事。满打满算,她和乔逢雪真正相处的日子并不长。 而如今,商挽琴望着洛京的秋日晴空,却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拥有了很多可供回忆的细节和小事,能够让她隔着时空也露出微笑。 果然,她还是最喜欢记忆中的表兄,因为记忆中的他虽然疲累又操劳,却是真的快乐。 所以…… “音音?” 她回过头,见他从郭家大门中走出,眉头锁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是他们调查的第一站,院子里还能听见吵闹和哭泣的声音。 “表兄,别太挂心,”她郑重道,“我们一起,一定能很快解决这件事。” 一定。 第九十八章 郭家来了很多人, 多得远远超出郭家人的想象。本是愁云惨淡的府邸,一时竟有了热火朝天的气氛。 “恨鸳鸯”的传说在洛京流传多年,却从不见官府有太大的动作。如今, 皇帝一道诏令传下,说哪个孩子解决了恶鬼,哪个孩子就能即位, 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光是主管洛京的京兆尹出动,大理寺也腾出了人手,各家族的部曲也全出动了,自然也少不了大名鼎鼎的羽林军。 挤在这些人里,商挽琴和乔逢雪两个人变得很不起眼。 也趁此机会,他们分头在郭家走了一圈,各自调查异常, 又在门口汇合。 “啾——” 银色的肥啾收束翅膀,落在商挽琴手中。她站在一棵银杏树下,喂了芝麻糖两颗零食,作为奖励。 “有鬼气吗?”她问。 芝麻糖点点头又摇摇头。 商挽琴若有所思:“有鬼气, 但很淡,不足以追踪恶鬼踪迹, 也看不出‘恶鬼规则’……看来还是得从受害人身上着手。” 恶鬼有很多类型,有些恶鬼喜欢盘踞在特定的地方,引诱猎物自投罗网,也有恶鬼擅长隐匿、行踪不定,根据特定的规则捕猎。“恨鸳鸯”应该就是后者。 想解决它, 首先得找到它。而想要找到它, 就要搞清楚它到底是根据什么规则,盯上这些失踪的新人的。一切恶鬼行动都遵守着特定的规则, 没有例外。 “表兄,你问清郭家的情况了吗?”商挽琴问。 “郭家的人被团团围住,我没找到单独问话的时机。”乔逢雪说着,往周围看了一圈,目光在几处地方停顿了片刻,“不过,他们的情况并不复杂。” 郭家是富商,但到底不是官,面临这么多官帽子,恨不得将十年前的往事都说出来。况且,二老本已绝望,忽然看见官府竟如此重视,他们免不了产生希望,盼着官府能朱砂恶鬼、找回儿子,因此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郭家大郎,一年前与门当户对的何娘子成婚。何家也是富商,也是本地人,两家门当户对、知根知底,是双方都满意的亲事。然而,花烛夜一过,新婚夫妻两人就双双失踪。 郭家二郎,一月前成婚,娶的是自家先生的女儿,为了防着“恨鸳鸯”,特意让表兄穿上新婚服饰、扮成自己前去迎亲,然而还是重蹈覆辙。 不过,郭二郎的婚事还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 “还记得吗?迎亲那天,‘新郎’的模样。”乔逢雪问。 “模样?”商挽琴回想片刻,“似乎没什么特别,就是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崭新的绿袍,颜色还挺鲜亮的……咦,洛京的富商穿绿色?” 大周礼数不少,其中有一条,规定庶人成婚当日,男方着绛红色、女方着深青色。随着王朝衰落,各地遵守礼制的人也渐渐减少。金陵更是风气自由,成婚当日大家穿上自己最鲜亮、最新的衣服就行,哪管什么颜色和礼制。 可洛京不同。洛京还保留着浓厚的守礼氛围,郭家是富商,自家还做织染生意,不至于置办不起绛红的新郎服。 “新娘穿的什么颜色?”商挽琴反应过来了。 乔逢雪赞许一笑,道:“绛红。” “颠倒过来了,这是什么意思?”商挽琴皱眉思索片刻,抬眼看他含着微微的笑,忽然反应过来,打了他一下,没好气道,“表兄这不是知道么?偏还要看我在这儿冥思苦想。” 他并不反驳,只更笑起来,笑容中有点近年少见的孩子气。 “据说是个算命先生说的。”他继续说下去。 郭家大郎失踪后,家人日夜惶恐,生怕二郎也遭遇不测。他们听说洛京城里有一位算命先生,师承古时阴阳家,算命灵得很,最擅长帮人避祸趋福,便拿上郭二郎的八字,找到了算命先生。 据说,那位先生掐指一算,眉头大皱,又搬出蓍草、龟甲,好大阵仗地一通卜算,最后郑重其事地告诉郭家人,说郭二郎命里阴阳颠倒,又主动问郭二郎是否还有个兄长,这兄长多半也是类似命格。 他说,这类命格的人,只能和同样命格的人成婚,否则就会引煞上身,轻则伤残,重则死无全尸。 郭家人好一阵惊悚,连忙问解法。 算命先生又算了一通,给出一道八字,说郭二郎只能和这个八字的女子成婚,而且婚礼当天必须调换服饰颜色,才能合上“阴阳颠倒”四字。 郭家人拿着八字,欢喜后又犯了愁。世上人都将八字看得牢牢的,生怕被人用八字诅咒了自己,他们能去哪里寻人? 郭家二老长吁短叹好一会儿,某天无意听见,二郎的先生也在和旁人诉苦,说自己女儿八字不好,竟被退了亲事,该怎么办才好。 二老福至心灵,立即请先生进来,询问女方八字。先生当然不肯说,双方来回好一会儿,才算将女方八字亮明,二老顿时激动:没错了,新娘就该是这人! 如此,才有了这场婚事。 然而,“恨鸳鸯”还是来了,又消失了,还让一对新人也跟着消失。 “八字?还这么巧?”商挽琴嘴角抽抽,“骗人的吧?” 乔逢雪点点头:“我也这么想。究竟如何,找到那算命先生一问便知。” 两人即刻出发。郭家住在洛阳城中心附近,那位算命先生住在东南角,赶过去不算远。可他们赶到时,正好遇见官兵清理道路,将那屋子看守起来。 商挽琴轻轻抽了抽鼻子,眉毛拧起。 乔逢雪也停下脚步。 “血腥味。”他低声说。 附近的人群也在议论,高高低低、各有不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拼凑出一句话:那位很灵的算命先生,今天竟然一头撞死了自己。 “撞死……” 商挽琴品味着这个死法。 虽然戏文中很爱说“某某忠臣为了谏言,在大殿上一头撞死了自己”,或者“后宫中某人为了表达冤屈或隐瞒某事,一头撞死了自己”,但事实上,人是很难自己撞死自己的。 当人产生“我要撞上去把自己撞死”这个想法的时候,求生本能就会开始拼命阻止身体的冲刺。而同时,头骨的坚硬远超普通人想象,不是真正全力以赴的冲撞,很难突破骨骼对自我的保护。 因此,上吊、投水、服毒、吞金、使用利刃攻击自己的要害,才是自戕者的主要手段。当然,如果住得起高楼,或者附近城墙够高,也可以尝试从高处一跃而下。 商挽琴在四周打听了一圈,得到了更多线索。这个算命先生姓刘,是五年前搬过来的,一来就闯出了名声。大家都说他算命确实很灵,不过收费也不便宜,这才能在短短五年间给自己挣下一套不错的宅院,甚至娶了妾。 “妾呢?”她立即问。 人们说:“去年掉进洛水里,淹死了。” 又死了。 商挽琴皱了下眉,装作天真烂漫的口吻,惋惜道:“哎呀,我还想请他算命呢,怎么就没了!这刘先生是哪里人?我听说西边肴城的人算命很灵,他是不是肴城的?” 和她说话的人摇头表示不知,旁边忽然搭来一声:“什么肴城的人?他是我们青州的人!那口音,我化成灰都认得出!” 商挽琴眼睛一亮,面上不显,一脸好奇地看过去:“青州也出算命先生么?” “咋不出?”对方愤愤道,“不光算命灵,咱青州读书人也灵!小姑娘,你知道青州出了多少三元?我来和你说道……” 商挽琴笑眯眯谈了几句,轻巧脱身。她扭头看见乔逢雪站在人群外,用一种有点困惑的目光望着人群。 “表兄?”她问。 他看过来,颇有些感慨:“论交往的手腕,我不如表妹。” 商挽琴愣了愣,笑道:“我也只会和市井小民打交道罢了——我自己就是市井小民嘛。表兄应付的那些人,我也应付不来的。” “这才是天下间的大多数……”他顿了顿,一时竟有些失神。 商挽琴静静看着他,没有再问,只道:“走罢,我们再去问一个问题。” “问什么?”他神色一动。 “表兄何必明知故问?”商挽琴沉稳道,“自然是问郭二郎那位先生,本是何方人士了。” 回到郭家时,先前热闹的官帽子们已经散了大半。郭家重又冷冷清清,甚至显得更凄凉了。府里并未挂白,听说是二老不信孩子们死了,拒绝办丧事,否则是咒孩子们死。 郭家二老坐在大堂内,屋子里没点灯,窗户也闭着,大白天也显得阴森森的,只门口一片阳光,照得青花地砖亮堂堂的。仆婢们也不爱做事,三三两两躲着闲,也是愁云惨淡,忧心自家未来。 两人走进去,见了礼。 二老有些吃惊,又有些麻木,还有点闹不清他们是谁,只用对待官家的态度来小心应付着,有点唯唯诺诺。听说他们子嗣不易,四十岁上才有了大郎,这会儿两人都六十多了,看着却和七八十岁似的。 不过一听见“玉壶春”三个字,两个老人的眼睛就亮了。 “是天下第一的乔门主?”他们激动道。 乔逢雪原本神色沉静,闻言神色一滞,略有些苦笑道:“当不起‘天下第一’四个字……”他忙转移话题:“我们来是想问一问,二郎的岳父、已故的张家先生,是哪里人士?” “张先生?”两人愣了愣,相互看一眼。郭母思索道:“张先生来家里多年了,口音也和我们没什么区别……但我记得,张先生是青州人士吧?” 郭父也想起来了,一拍大腿,道:“不错不错,就是青州人!可乔门主问这事是要……” 乔逢雪看商挽琴一眼,她对他做了个伸手“请”的动作,目光中还带了几分调侃之意。他略瞪她一眼,这才道:“那位算命的刘先生,也是青州人。” 郭家二老先还没反应过来,只呆呆地坐着。 等反应过来后,他们就“啊呀”一声大叫起来,喊道:“原来如此!” 这是个很简单的骗局。 张家先生是读书人,进洛京是为了考试,然而多年无法中举,才无奈谋了个教书先生的职位。因为多年读书考试、不事生产,他家十分清贫,日子颇为窘迫。 而正好,近年声名鹊起的刘先生和张先生是同乡,两人年岁相近,说不定早就认识,也可能并不认识,但托了同乡的情谊,刘先生就帮张先生一把。又或者张先生许诺过一些好处,这也有可能。 乔逢雪还在说:“张先生夫妇已经故去,刘先生据说也是自裁,死无对证,这也只是猜测……” “必然是了!”二老抹着泪,十分笃定,“乔门主有所不知,我们二郎和张小娘子自幼相识,玩得很好,年少时就说过什么要娶张小娘子的话。” “那时我们不许,又叫张先生将女儿带回去,为此还闹得很不愉快。回去后不久,张先生就给小娘子定了亲。” “我们叫二郎不许再去找张小娘子,不能耽误了人家,可二郎总丢不开,偷着也要去找人家。若是做妾,也就罢了,可张家再清贫也是读书人,还是二郎的先生——哪能让先生的女儿给二郎做妾?要娶,就只能当正头娘子。” “这一来二去,就拉扯了好几年。唉,其实我们原就心软了,再有大郎那事……我们便想,就让孩子顺遂一生好了,原也就想答应下来。” “那八字那样巧,我们心里也不是没嘀咕……可再怎么样,张小娘子是个好的。那是个好孩子呢。” 说到这里,郭母哭得更厉害,哽咽道:“那孩子聪明又乖巧,学什么都一学就会,连那账本给她看几眼,她能说出个道道来。不像二郎——我那二郎,就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娶了张小娘子,指不定是件好事呢?谁知道……谁知道!” 这两人哭得投入,另两人便只能沉默。 忽然,商挽琴耳朵尖一动,踏前一步,问道:“大郎与何小娘子,婚前是否认识?” 郭家二老并不认识她,但见她一身英气、腰悬金刀,另外还挂了一面镶金边的令牌,心里就先敬畏上了。他们不和她讲话,并不是像商挽琴想的那样,是只认乔逢雪的响亮名声,而是因为他们在她身上嗅到了一点和权力挂钩的气味,心里有点怯。洛京的人,尤其是洛京那些凭自己挣下富贵的人,都对这种气味十分敏感。 见她问话,两人连哭声都一止,相互看一眼,才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娘子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们大郎与何小娘子,的确青梅竹马,感情十分和睦。” 商挽琴有些诧异他们的态度,但也任他们去。她点点头,道一声谢,便对乔逢雪说:“表兄,我们该去下一家了。” 猜测恶鬼规则第一条:新人婚前相识,颇有感情。 第九十九章 商挽琴下定决心, 要漂亮地了解“恨鸳鸯”事件。她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查案中,白天到处奔走,晚上就点起灯火, 奋笔疾书地写记录和分析。 忙得脚不沾地,连八月十五的生辰都没好好过,只吃了碗长寿面。不过, 她收了不少礼物,还有青萍真人和程镜花千里迢迢寄来的礼物,都是精心制作的好吃的。她十分满意,当场大吃两口表示开心。 乔逢雪发觉了她这份异样的热情,十分诧异,来问她:“怎么这样关心?莫要累坏了。” “为了帮棠华的忙。”商挽琴痛快地说,“还为了——我想留下一个漂漂亮亮的记录!” “记录?”他不解。 “表兄当然不理解嘛, 因为你已经有很多漂亮的记录了,‘天下第一驱鬼人’、‘玉壶春门主’,还有很多脍炙人口的驱鬼事迹。我就不同了。”她捂住心口,作痛心疾首状, “我空有一身才华,在天下却连颗响亮的水花都没有, 我不甘心啊!” 他略睁大了眼,然后就盯着她不出声。 过了会儿,她有点不满,用胳膊肘捅捅他:“你干嘛不说话?” “我在判断你说话的真假。”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真假不同, 我的话也不同。” 商挽琴好奇起来:“真如何, 假如何?” “若是假的,我便要你别淘气, 那么辛苦做什么,一切都有我。若是真的……”他顿了顿,微笑起来,语气却很认真,“从今往后,无论风刀霜剑,我们并肩担当。” 她怔了好一会儿,放下手里已经干涸的毛笔,撑着脸微笑起来。摇曳的烛火里,她的容貌少一分明艳,多几分柔和。 “哎呀,”她用略带调侃的语气,微笑道,“好久没听表兄谈起‘今后’了。” 他不知想起什么,收了笑,垂眸片刻,又问:“不好吗?” 她摇头:“没有,很好。我喜欢未来多过过去,所以……” 她再次拿起笔,往前轻轻一点,笑眯眯道:“以后就多说一些吧?” 乔逢雪回忆沉默。他凝视着她,一动不动。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音音,你为何要边说这话,边用笔在我脸上点?” “我有吗?”她瞪大眼睛,假意惊讶,“我还以为我画的是只乌龟呢!” 乔逢雪:…… 他缓缓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就是那种玉壶春门主最常见的微笑。他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语气和煦又认真:“那么,我会画回去的。” 片刻后。 “你比我大六岁你怎么能报复——这不可以,也不应当!再动,再动我挠你痒痒了啊!” 灯光照着纸糊的门,拖出变形而朦胧的影子。 商玉莲和辜清如在院中赏月,也听见了这番笑闹。她们收回目光,也收回诧异的神情。 “许久没见门主淘气了。” “咦,他不是向来稳重?” “以前还爱淘气的,没这么疏离。大概是长大了罢?” “长大了,现在又长回去了?” “毕竟和音音那皮猴子在一块儿。”商玉莲喝了口清水,笑骂一句,“他也被带累得幼稚起来。” 辜清如轻轻笑:“明明是好事嘛。” …… 除了夜间有片刻闲暇,其余时间,商挽琴都在研究“恨鸳鸯”。 “恨鸳鸯”为祸多年,受害者当然不止郭家。 具体名单在官府手中,要是要不来的,但李棠华早已备好一份,给到了商挽琴手中。除去举家搬走的、近亲皆亡的,能够拜访的还有十七家。李棠华还额外注明了不少传闻,是官府没有收到报案、但据传也遭了“恨鸳鸯”的人家。 这些人家以平民百姓居多,尤其是家境不错、日子富裕,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这部分人居多,也有些世家大族、官宦权贵,但都是不起眼的旁支甚至私生子女。 商挽琴将这些人按阶层大致分了类,又和乔逢雪一起,挨着拜访他们。 拜访并不顺利,因为当事人家里都将这事作为“晦气”,不愿谈起,甚至不愿承认曾经发生。只有少数人家一听他们要调查“恨鸳鸯”,就激动落泪,哭求他们一定要为亲人报仇。 一连忙了十余天,到九月初时,商挽琴总算做好了一份厚厚的访查记录,上面记载了受害者的各类信息,还有她的一些猜想。 “第一条规则应该能验证了,新婚夫妇婚前都认识,感情都不错……这些人里没有例外。” “第二条……这些人都去过蔷薇院求姻缘?” 她尾音上扬,带出几分不确定:“这算共同点吗?蔷薇院好像挺有名的,上回我听小姨说,邻居家里的孩子都去求过姻缘。” 蔷薇院是一座园林,也是一座寺庙。它修建在城西,隔着洛水与皇城相对。据说大周开国时,皇帝有个很喜欢的公主夭折了,他非常伤心,就修了这座寺庙为公主祈福。民间传说,公主是因为倾心一名臣子,但那臣子已经成婚、夫妻和睦,她相思成疾,才郁郁而终。 因为公主生前经常参加布施、接济穷苦百姓,人们念她的好,渐渐就将她传成了保佑姻缘的神灵。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至少商挽琴没见过。她见过的“神”,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利用神威来狩猎的恶鬼。兰因会还宣称自己是神的化身呢,“杀生成圣、早悟兰因”,我们杀你是帮你去天堂,慢走不送啊。 “去看看。”乔逢雪说得很干脆。 蔷薇院正如其名,种满了蔷薇。这里的蔷薇千姿百态,从五月到九月,总有鲜花绽放。洛京的人们很爱来这里逛逛,有求姻缘的,也有求其他的,还有就是单纯走走,什么都不求。 今秋温暖,九月初的天气和往年八月也差不多,蔷薇开得慵懒颓靡,粉的白的橙的,缀得到处都是。 芝麻糖一进来就被脂粉香气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原来民间传说,来求姻缘的男女都要熏香或配香,是以园中总是香风阵阵,这香味单独也能成一景。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原来诗中的场景是这般的。”商挽琴望着满院子青春男女,咋舌不已。 乔逢雪闷笑一声:“诗中的香怕不是这般。” “光是蔷薇的香哪能满院,还得是这种。”商挽琴吸了口气,再拍拍胸口,作陶醉状,“我若是登徒子,现在可要乐坏啦。男的女的我不挑,人好看就行……哎哟!” 乔逢雪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一派淡然老神仙的模样。 “别闹了。”他还说。 “也不知道是谁闹,我只是动口,有人却是动手。”商挽琴揉揉头,嘀咕一句,脸上却带着笑,“好吧,让我看看从哪里开始……芝麻糖,起飞!” 银色的小鸟飞了起来。如今的芝麻糖有两根鲜艳的冠羽,一红一蓝、一长一短,身上也多了渐变的红蓝二色。它吃得肥,飞起来却像模像样,很有点飒爽风采。 阳光下,它的羽毛折射出五彩的细闪,引来一片惊呼。更有人突然说“这就是比翼鸟,看见的人对它许愿就能得到好姻缘”,顿时引起了一阵拜鸟狂潮。 商挽琴扶额。每当这种时候,她就特别理解,为什么人群总是很容易被恶鬼骗……这真是没有神都得造个神出来信啊。 人群被调动起了兴致,便又有人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还有唱: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不远处,寺庙组织的说书也忙跟随热点,开始讲前朝往事,讲那君王爱妃的生离死别,也讲天仙凡人的痴情苦恋。寺庙里这类活动很多,主要目的是吸引香火,毕竟大周律法规定,香火太差的寺庙要被取缔的。 商挽琴只觉眼前吵吵、耳边也吵吵,她一边觉得有点被吵得头晕、思忖自己会不会患上晕人症,一边又觉得开心。果然人群还是比鬼群好玩儿,她想。 她侧头去看乔逢雪,发现他的情绪好像和自己有点相似。他脸上带着烦恼,好像拿这种人潮涌动很无奈,可被别人不小心撞了几下,他也不恼,只和和气气地跟别人说话,唇边带上一点笑,语气有了点促狭,眼睛也更亮。这份神态如此年轻,仿佛他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表兄,我想起一件传闻,关于你的。”因为人太多,她抓住他手臂,将他拽下来,又仰头尽量凑过去。 “什么传闻?”他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又扭头去扯回自己被人群裹挟的袖子。这种有点手忙脚乱的情态,让他不再那么像淡然至木然的神仙公子,而更像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商挽琴唇边笑意扩大。她也提高声音,说:“说是你二十岁那年,金陵正元十五的元宵节,你隐瞒了身份去灯会,结果有人仙人跳,打上了你的主意!” 她继续道:“仙人跳嘛,讲的是一个愿者上钩,结果你怎么也不上钩,那姑娘一着急就哭了,你还反过来安慰她,说不管她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找玉壶春。” “那姑娘一听之下更哭了起来,说自己是被迫行骗,又叫你赶快离开,别连累了你。” “你当然没有退缩,反而抽出剑来,说要为她做主。她就带你去了骗子老窝,谁想到这是个骗局中的骗局,你一到那儿,就跳出几个人来要动手。” “不过,那些人并不是仇家,只是要抢劫,谁想领头的男人一见你的模样,就感叹说‘世上怎会有如此美玉神仙般的人物’,就自己扔了兵器,投降啦!” “那之后,江湖到处都是传闻,说你长得美极了,越说越天花乱坠,听说还有不少人专门前往金陵,就为一睹你的风采呢!” 他起先表情还好,越听越苦笑,听完了安静了会儿,才感叹说:“哦,那件事……” “所以是真的了?”商挽琴问,莫名有点兴奋。 他看着她,片刻后点点头,表情有点无奈。 “那我想问个问题!”商挽琴更兴奋了,“当时……” 他忽然面露警惕:“不许问那个倾倒的是不是真是男人!” 商挽琴心想,你这么一说还有什么问的必要,一看就知道了,但她嘴上不说,笑嘻嘻地说:“才不是!我想问,当时那姑娘骗你过去,你真没看出来?” 他露出一种松了口气但又不想被她看出了他松了口气的微妙神情,接着才说:“看出来了。” “所以表兄果然是故意跟她去的吧?”商挽琴目光闪闪。 “是故意的。”他回忆着当初,也露出好笑的神色,“我似乎是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况且,我也不能确定她就是骗子——万一她说的是真的,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说着,他神情有些复杂起来,喃喃:“我当初,真是……” “——真是风姿绝世啊!” 她拉起他另一只手,热切地说。 乔逢雪一愣:“我……” 她热情洋溢,仿佛没注意到他的迟疑,继续道:“我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觉得,表兄真是有种笃定自己不会受伤的傲气,得是什么样的实力才能有这种笃定?又要有什么样的品性,才能担忧‘万一她果真被迫’、不惜以身犯险?” 他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那绝不是欣喜,但也不是气愤或悲伤,准确来说,他只是有些恍惚,仿佛在听陌生人的描述。 过一会儿他回过神,补救般地微笑道:“过去太久,听着真像别人的故事了。” 商挽琴用力摇头,又握紧他的手放在自己身前,认真道:“我觉得那样的表兄,真的很快乐。” “……快乐?”他再次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这次是带着惊讶。 “快乐。”她认真点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有能力去做、不害怕其他任何阻碍,一心一意地走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我很羡慕这样的表兄,也很希望你能一直如此快乐下去。” 他好像想说什么,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微笑着摇摇头。他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现在已经很快乐了。” 商挽琴收拢手指,紧紧扣住他,脸上也笑。 “没有什么事,比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更快乐了。没有什么都取代这件事。所以……” 她猛一扭身,一只手抽出来指向天空中的芝麻糖。 “——我们也去追比翼鸟看看吧!比翼鸟,我们来了!” 天空中的芝麻糖:啾啾啾???——这两个人在发什么疯???我们不是来探查鬼气的吗??? 但商挽琴已经开始跑。她拽起乔逢雪往那头跑。他们挤在人群里,挤在脂粉和汗水的味道里,挤在蔷薇花丛的香气里,挤在生活和自己的命运之中,奋力朝天空中的鸟儿跑去。 远远近近的弹唱声,始终不绝于耳。在一切单调的喜悦唱词里,只有一句带着忧愁怨意,反反复复地缠绕在蔷薇花中。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相逢不能白首,相见真如不见。 一丝鬼气腾空而起,随着乐音袅袅消散。 第一百章 进度卡住了。 商挽琴总结出了“婚前相识”、“曾去蔷薇院求姻缘”这两个共同点, 却没能找到第三个。然而,洛京中还有许多新人也符合这两个共同点,却顺利度过了新婚之夜。 “恨鸳鸯”捕猎, 一定还有其他规则。 商挽琴快把记录册翻烂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到最后,她有点自己和自己生气, 就去推乔逢雪:“表兄,你聪明绝顶,你说问题关键是什么?” 乔逢雪被她推搡半天,才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无奈道:“我也不能凭空想象啊。” 商挽琴思来想去,给李棠华送了个信。次日,就有人来召她入宫, 来的还是上次的女官。她姓郑,宫中叫她郑姑姑。 到了东宫,李棠华正站在拱桥之上,凝望着流水落花的景色。她今日一身礼服, 发髻上插着龙凤金钗,似乎是上过朝的模样。 她原本捏着一朵花, 一瓣瓣地撕了往水里扔,眉头紧蹙,心事重重的模样。 “棠华!”商挽琴喊。 周遭的侍者都忍不住惊愕看来,领路的郑女官更是投来严厉的目光。但商挽琴只笑眯眯的,甚至有点恶作剧地又喊一声:“棠华, 我来问你点事!” 郑女官更是瞪圆了双目。宫中才有资格对太女说“问话”?这简直是明晃晃的犯上! 可李棠华抬头看来, 面上一瞬绽放笑容,鲜妍又不失清朗。 “挽琴!” 她快步走来, 发间珠钗摇动,身上披帛飘飘,好似神仙踏云而来。 商挽琴捂住心口:“哇哦,我被击中了。” 李棠华更笑,亲密上前,拉起她的手:“走,进去说话。” 外墙边有影子动了一动,好似被风吹拂。商挽琴往那头瞄了一眼,再看李棠华,只见她一眼没往那里看,脸上笑容分毫不变。 到了内殿,李棠华屏退侍者,又小心翼翼点亮一盏琉璃灯。灯的四周贴了符咒,当光亮起,符咒上也有无形的波纹传开。 太女殿下轻轻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按大周礼节,跂坐也就是跪坐,才是贵族应有的端庄姿态,但高脚椅、高脚床等新鲜玩意儿风靡几十年,谁还不知道坐高脚椅舒服呢。太女内殿就全是新潮的家具。 见到商挽琴的目光,李棠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将腰后的靠枕调了调,说:“让挽琴见笑了。我在落月山庄用惯了这些,回宫也离不了。” 商挽琴也笑笑,又看了外面一眼,问:“刚刚那是……果然是?” “皇叔总是不放心我的。”李棠华客客气气地说着,笑容却淡了几分。 “他要是放心你,就不会搞出‘恨鸳鸯’这事喽。”商挽琴摇摇头。 李棠华叹了口气。 两人之前就达成共识,“恨鸳鸯”这件事就算不是出自李凭风之手,也该和他脱不开关系。否则怎么这么巧? 李棠华叹完了气,重又振作起来,开朗道:“不说这些了。挽琴,你想问我什么?” “‘恨鸳鸯’的事,我有些摸不着头绪。” 商挽琴直言,说出自己的种种猜测,又说找不出第三个共同点。 李棠华认真听着,慢慢点头:“原来受害人都是婚前相识……这么说,他们都算是青梅竹马了?” “可以这么说。”商挽琴拿出手册,铺在两人面前。手册上密密麻麻,还做了不少记号,后面还附了一份总结。“更详细的,你可以自己看看。” 李棠华拿起来,本想客气地称赞两句,可定睛一看,不禁噗嗤一笑:“你这怎么……” “和鬼画符似的?”商挽琴嘿嘿一笑,厚脸皮道,“我自己看得懂就行,你可以看后面的总结嘛。正好防着对手偷东西呢。你没见他们已经成天跟踪了?” 李棠华摇摇头,认真阅读起来,也并不只看总结,而是认真逐页逐页地看起来,边看还边问。 手册很厚,但她阅读速度很快,大约一个时辰后就彻底记下了其中的信息。 “确实……如你所说,看不出第三个共同点。”李棠华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吟道,“会不会和成婚的时间或者天气有关?” 闻言,商挽琴摇头:“我们也曾经这样猜测,不过……” “不过?” “已经有人尝试过了。”商挽琴幽幽说道,“最近洛京热闹得很,天天有人成亲,不是张家的就是王家的,不是家里当官就是出过羽林军,都争先恐后,生怕漏了一天呢。” 这话说得有点不明不白,但李棠华马上就听懂了:事关皇位,盯着“恨鸳鸯”的人非常多,背景也很复杂。商挽琴在行动,他们也没闲着,而且阵仗大得多。找不出恶鬼规则是吗?没关系,我们有很多能给我们卖命的人,许他们荣华富贵再加上威逼利诱,总有人愿意冒险成婚。 “不光是天时地利,还有生辰八字、属相生克、服饰讲究……”商挽琴掰着手指,数道,“每天都好多场成婚,真是热闹极啦。” 李棠华闻言愕然:“什么?万一要是真给他们蒙对了,新人撞了‘恨鸳鸯’,岂不是……” “所以才说,是许利再加威逼嘛。”商挽琴慢吞吞地说。 李棠华蹙眉不言。 商挽琴暗中观察着她。自从那一回在落月山庄相谈,她看待李棠华就不再那么单纯,而多了不少暗中的估量:看上去,这位太女殿下是个聪明有野心又不失仁爱的人,让这样的人登基,总比李凭风好。虽然不能排除她在做戏……这位殿下可是骗过了李凭风,表面当傀儡,背地里培养人手呢。 可是,她还能有第二个人选吗?原著剧情坑过她两次,但细细一想,原著对于角色的描述却从未出错。她只能再信一次,相信李棠华真正是个聪明又有底线的人,会遵守承诺,也会善待值得善待之人…… “所以,挽琴究竟是想问什么呢?” 李棠华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这位太女殿下正色看她,说:“你进宫来,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我出难题。究竟要问什么,或者究竟要做什么,挽琴不妨明言。” 商挽琴笑了:“哎呀,果然不该和太女殿下绕弯子。那么,容我失礼地问一句,假如这内殿里出现鬼气,是否会引起阵法注意?” 鬼气?李棠华眼光一凝。 天下恶鬼出没,而恶鬼诞生于强烈的负面情感。皇宫历史悠久,吞噬了无数白骨,按理是恶鬼眼中的肥肉,也是滋生恶鬼的好地方。可多年来,洛京皇城固若金汤。 其原因就在于,大周开国时,有一位非常厉害的算命先生,为皇城画下了传自上古的阵法。这阵法比金陵城的更厉害许多,但凡有一丝鬼气,都会被阵法察觉,并引来攻击。 阵法的钥匙只掌握在皇帝手中,旁人甚至不知道那“钥匙”究竟是什么。因此,哪怕李棠华贵为太女,也无力控制阵法。 她沉默了许久,才指着面前柔和如满月的琉璃灯,缓声说:“皇城阵法,与这盏琉璃灯同出一脉。两两相抵,应是相安无事……如果只有一丝鬼气的话。” 商挽琴非常确定,李棠华对她是很有好感、很欣赏的,她们也确实有过相处愉快的时光。但正如她不得不暗中评估李棠华一样,她知道,在这一刻,李棠华的心里一定充满了警惕:为什么提到鬼气?想做什么?这里四下无人,又与皇城大阵隔绝,万一商挽琴要下手…… 她们凝视着彼此,都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很好,这样的话……” 商挽琴的手搭上腰间藤笼——她腰上一直挂着这东西,手指缓缓打开了笼盖。 啪嗒。 商挽琴打开了笼盖。 一丝灰黑的鬼气,袅袅升起。 这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李棠华的瞳孔缩到极致,嘴角也绷出一个即将发出呼喝的形状。 商挽琴忽然露出大大的笑容。 “锵锵——”她用快乐的声音说,还眨了眨眼,“芝麻糖携带‘恨鸳鸯’鬼气,拜见太女殿下!” 李棠华的表情忽然有点呆滞。 藤笼之中,探出了一颗漂亮的小鸟头颅。它睁着圆圆的红色眼睛,鸟喙里叼着一缕黑气,继而飞出笼子,落在桌面。 听见主人的话之后,它歪头思考了一下,表情严肃起来,小小的爪子往后蹦跶几步,两只翅膀鼓起来,对着李棠华缓慢地扇动了两下。 李棠华盯着芝麻糖。 芝麻糖也盯着李棠华。 商挽琴的声音宛如背景音乐,笑嘻嘻地说:“棠华,给它一颗糖吃,帮我巩固一下训练哦,我让它学会拜见礼仪可不容易呢。” 李棠华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抬起袖子,从中捏出一包糖,再拿出一粒喂给芝麻糖。整个过程里,她的表情都十分严肃。 “挽琴,下回你要是再戏弄我,”她幽幽说道,“我就让厨房做一碟只加盐不加糖的果脯,要你当面全部吃掉!” 商挽琴想象了一下那个味道,嘴角抽抽;“啊,那真的有点难吃吧……” 接着,两人又一同笑起来。方才空气中微妙的戒备,此时像是彻底消失。 “说正事。”商挽琴点点芝麻糖的脑袋,“你也知道,芝麻糖是一只食鬼鸟,不过还是只幼鸟,只长出了一根半的冠羽。” “可即便如此,它也能够识破恶鬼规则。” “我曾经以为,食鬼鸟必须亲眼见到恶鬼,才能识破恶鬼规则,可读过一本古籍之后,我就明白了,食鬼鸟如果捕捉了足够多的鬼气,也能试着分析恶鬼规则。” “我走访了三十九户人家,还去了蔷薇院,在各处都收集到了‘恨鸳鸯’的鬼气——当然不全是,也有些是其他恶鬼,这些已经排除了。” “之前提到的两个共同点,青梅竹马和去蔷薇院求过姻缘,我都在芝麻糖身上得到了确认。并且,芝麻糖能感觉到,‘恨鸳鸯’的规则只有三条。现在只剩最后一条了。” “殿下聪明绝顶,我想麻烦殿下和我一起,根据芝麻糖的反应和这本记录,试着分析出第三条规则。” “殿下,意下如何?” 李棠华凝望着她,忽而一笑,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关的话:“挽琴,我真怀疑你用同样的词语夸过乔门主,可是,你却不和他一起做这件事,是为什么呢?” 不待商挽琴回答,太女殿下就自己摇摇头,稳重地说:“可不论你为了什么,我信我们志同道合。我答应你,事成之后,一定善待乔门主。” 商挽琴慢慢翘起嘴角。 “谢谢你,殿下。不过,再加上一只芝麻糖,和我那可怜的小姨吧?” 李棠华点点头,去拿了纸笔来,两人一同写写画画。 片刻静谧后,李棠华没抬头,却忽然道:“你也该善待自己。” 商挽琴笔尖一顿,重又继续。 “殿下放心,我已经明白这点了。” 第一百零一章 商挽琴在宫中留宿一夜, 第二天晨钟响起时才出了宫门。她半夜里只眯了一会儿,这会儿直打哈欠,但心里转着事睡不着, 就推开车窗,吹吹清晨的冷风。 结果没走多久,她就看见晨光中行来一匹瘦马。那马看着是匹老马, 说不出到底是棕色还是黯淡的花色,整个儿蔫巴巴的,迈着缓慢的步子走来。 一个人牵着老马,也不紧不慢地走着。这个清晨不算很冷,他却已经裹上了裘衣,鬓边碎发略有枯黄,显出几分暮气, 但那面容却又是年轻的。尤其当他停下咳嗽,抬眼看来,那目光比天边的晨星更清寒,叫人陡然一个激灵。 “表兄……?” 商挽琴吞回半个呵欠, 示意马车停下,自己推门而下, 脚还没沾地,脸上就笑开,问:“你怎么来了?难道是来接我的?” 他说一句“是”,又对驾驶车辆的侍者拱拱手,寒暄几句。他说话时略伴着咳嗽, 但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 显得很从容。 商挽琴全程盯着他看。 等辞别了宫中侍者,两人并肩往回走, 她就偷偷凑过去,小声说:“表兄,你刚才好有气度哦。” “唔?” “就是那种……很像你的风度!”她笑眯眯,“让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也是牵了一匹马。” 他想了想:“在金陵城外的驿站?” 她吃了一惊:“你记得?我还以为你没在意。” 他笑起来:“记得的。”但并不说更多。 商挽琴也没问更多。 他们慢慢走在愈来愈亮的晨光里,耳边是洛京城渐渐苏醒的声音。鸡鸣,犬吠,开坊门,小孩的哭叫和笑闹,牲畜的走动和气味…… 商挽琴瞄他一眼,背着双手,往他身边挪了挪。 他没动,还牵着他那匹又老又瘦的马,不紧不慢地走。 “和太女商量得如何了?”他问。 “有眉目了。”商挽琴说,“表兄呢?” “我?没有头绪。”他似有感叹,“被太女比下去了啊。” “也不能这么说,太女手边的线索更多嘛。”商挽琴笑嘻嘻的,一句话就轻巧地带过,又指一指腰间的藤笼,“芝麻糖倒好,睡得呼呼的,现在还没醒。” “它就是被你惯得懒怠了些。”乔逢雪不在意地说了一句,又问,“这么说,你想好怎么做了?” “想好了。”商挽琴说,“就是还得表兄帮忙。” “自然。”他一口应下,“回去再细说。” 两人又走了一阵。日头升高了,金灿灿地照下来,天空的蓝色也愈发明亮。在这明灿的秋日里,马儿打了个响鼻。 “表兄为什么牵了匹没见过的马?”商挽琴问。 “原来音音注意到了。”他唇边多了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我还在想,你莫非没注意到它。” “我当然注意到了,但我在等表兄主动解释。没想到啊,表兄原来是在等我主动开口。”她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他抬起手。 商挽琴偏了偏头,却看见他的手临时一转,落在了马儿头上,慢悠悠地拍了几拍。她略呆了一呆,若无其事地调整好表情,继续背着手往前走。 青年唇边的微笑更明显了,但语气依旧清淡平稳。 “出门的时候,遇见有人牵着它,说要去南市屠宰。原本是匹战马,受了伤给卖出来,被拿来耕地许多年,这会儿又老又病,没用了,便只剩这一身筋肉还有点用。我看它颇有灵性,就买了下来。” 他说着,又摸了摸马儿的头,动作很温柔。 商挽琴听了后,怔怔片刻,脸上又有了笑,再忽然叹口气,又接着笑。 “我以前……”她开了口,又停下。 他神情关切起来,但没出声,只安静地瞧着她。她对他笑笑,用一种略带漫不经心的语气,继续说:“我以前也有类似的经历,不过,那是一只小狗。” 天底下有很多人穿金戴银、呼风唤雨,但有更多人连温饱都是奢侈。尤其北地苦寒,又苦于恶鬼肆虐,人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那样的地方,连孩子和老人都难以善待,更别说狗。天冷的时候,路边摊位会支起来,开始熬热腾腾的狗肉汤。那些狗大多是从野外打来的,或者从谁家里偷来的,虽然瘦,却也有足够诱人的肉香。 那一年她十四岁,完成了一次任务,体验很糟糕,满心暴躁地往回赶,就这样路过了那座小城,也路过了那个狗肉摊。 她素来是不管闲事的——管好自己和乙水就够了,还管什么闲事?但那一次,鬼使神差地,她往狗笼子里多看了一眼,就看见了那只小狗。 狗是土狗,年纪不大,一看就还是只小奶狗。很瘦,白色的毛一绺绺地纠缠着,邋遢发黄,但还是能看出它有一对浅棕色的耳朵,像槐花蜜的颜色。 狗笼里不止它一只狗,但她只注意到了它,因为它的眼睛很特别。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到,真的有狗的眼睛能传达出如此复杂的情感:悲伤,孤单,绝望,而在对视的一刹那,又隐隐传出一点希望。 她不知道那究竟真是小狗的感情,还是属于她自己的感情。她只记得,那时她被震慑了一瞬,脚步停了停。 “客人要吃狗肉汤锅吗?”伙计热情地招呼,“看中哪只随便挑!” 她摇摇头,谨记自己“绝不多管闲事”的原则,快步离开了。那只狗原本站起来看她,在她扭头的刹那,它又慢慢趴了回去,头垂下来。 她走了一段路,然后停下来,再往前走两步,最后突然转身,有些生气地走回去。 “我拿回去炖汤——这只多少钱?” 那只小狗一下抬起了头。 她就这样把它抱了回去,一边走一边有些后悔,就迁怒小狗,说要回去把它做成小狗烧烤。她觉得自己很凶,但小狗变得开心起来,瘦巴巴地趴在她怀里,用粉红的舌头来舔她。脏,但热烘烘的。 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鱼摆摆。因为她总觉得狗肉做汤锅很奇怪,只有鱼熬汤才是正常的。这只小狗差点拥有了鱼的命运,那就该起个鱼的名字,才能“拨乱反正”。 她举起小狗,上下打量,嫌弃中又带点满意,说:“乙水会喜欢你的。” 后来…… 商挽琴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往事,而这些曾占据了一天天一年年的往事,如今浮现只需一瞬。 一瞬之后,她笑着说:“可惜那会儿我过得挺难的,没能顾好自己,也没能顾好它,它就死啦。” 他没说话,但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接着,他停下来,示意她过来,说:“你想牵马吗?” 老马也很配合地扭头看来,苍老的眼睛温顺又有灵性,仿佛蕴含着无数情感。 商挽琴有点迟疑地伸手,轻轻摸了摸老马的额头,然后她点点头,握住缰绳,轻声说:“好啊。” * 回去之后,商挽琴告诉他们,太女冥思苦想许久,想起了一件可能有用的宫内秘闻。 “或说是丑闻更合适,所以她之前也没说出来。”商挽琴说。 这是上上一代的丑闻了,是当今皇帝的姑姑的事。 李棠华是大周皇太女,而且是大周第一位皇太女。换言之,在她之前,王朝的继承人全是男性。 当今皇帝是宫女所出,因为生母卑微,那一代子嗣又不少,他幼年时过得很不好,只有一个姑姑善待她。说是姑姑,但她是先皇幼妹,只比皇帝大三岁,更像个玩伴。 如今已经没人知道他们幼年时的具体经历,只知道他们两人应该是感情很好,后来姑姑嫁给了上一代镇鬼王,是当的续弦,听说当初皇帝还痛哭了一场,觉得镇鬼王老男人配不上自己姑姑,也因此,皇帝被先皇狠狠责罚了一顿。 姑姑和上一代镇鬼王相差十五岁,嫁过去的时候就有了好大几个儿女。或许是因此心情郁郁,没过几年她就香消玉殒,没有留下孩子。如今的李凭风是先代镇鬼王妾室所出,并无皇家血脉。 皇帝大概因此恨上了镇鬼王,却一直隐忍着,甚至争取到了先代镇鬼王的支持,最终成功登上九五至尊之位。他登基后不久,先代镇鬼王就“因病去世”。他去世后,几个正值壮年的子女也各自离奇去世,只留下李凭风一个遗腹子,没出娘肚子就成了新的镇鬼王。 商挽琴说的“新发现”,就和先代镇鬼王的病势有关。 具体来说,这个“因病去世”是这么一回事:先代镇鬼王老当益壮,觉得自己妻位空悬已久很不好,决定再娶个娇妻回来。然而,婚后不久,他就“病逝”了。 先代镇鬼王的死法和“恨鸳鸯”受害者不同,娇妻虽然受了惊吓,却也算好端端地回了娘家,后来还再嫁了人,平平顺顺地过了一生。因此,李棠华起初没有想起这件事,但昨夜她们却发现了两处联系。 第一,先代镇鬼王去世,大约是三十年前的事,正是“恨鸳鸯”传说刚出现的那会儿。 第二,先代镇鬼王的死法和“恨鸳鸯”受害者不同,可传说当年不少宫人都听到了深夜里幽怨的歌声。 “歌声?”乔逢雪神色一动。 商挽琴点头:“‘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我们在蔷薇院中也听到过这一句,当时我们都感觉这句歌声有些奇怪,表兄可还记得?” 乔逢雪神色又动了动。他坐在屋内阴影中,窗边阳光很亮,映得他眼睛也很亮;现在,那双眼睛闪了闪,又闪了闪,显出种凝思来。 “音音……”他慢慢叫出她的名字。 商挽琴对他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转过话题:“总之,我们是想,‘恨鸳鸯’可能与那位郁郁而终的公主有关,说不准就是她成了恶鬼呢?当然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假如真的是她,她为什么没有去报复镇鬼王,反而不断狩猎旁人?” 恶鬼狩猎是一种本能的进食行为,并不局限于因果。但与此同时,恶鬼的第一次狩猎,往往又和它们成鬼的原因相关。 也就是说,“死了化成鬼来报复你”这句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商挽琴继续道:“在假设这两件事有联系的前提下,我们又找了更多线索,最后得出结论——第三个共同点,是受害的两人里,一方与他人有情。” 她摊开手册,指着密密麻麻的文字,道:“郭家大郎与何家娘子青梅竹马,曾经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又偷偷狎妓。” “郭家二郎的婚事,虽然是张家使了计谋,可郭二郎与张娘子自幼相识,也是两情相悦。即便如此,郭二郎却又强了家中婢女,甚至有了孩子。” 一一讲了七八个例子,全是如此,没有例外。 “剩下的就不知道了。”商挽琴说得口干舌燥,狠狠灌了一杯水,又接着叹口气,“可惜都是丑闻,大部分人讳莫如深,没法一一验证。” “但也足够一试。”乔逢雪抚掌道,“音音聪慧,我不如也。” “我才不信呢。”她这样说着,却是笑眯眯的。 乔逢雪也一笑,又有些犯难:“不过,要去哪里找这样一对新人,要他们愿意涉险……” 话没说完,他抬眼就碰见商挽琴的目光。他的表妹现在不笑了,睁着一双明丽的大眼睛,直直将他盯着。 他心里打了个突,掩不住惊愕:“我们?!” “很合适嘛。”商挽琴幽幽说道。 “哪里合适了?”他脸色有点黑,“难不成要让我临时负你一回?” “也可以是我临时负你一回……咳咳,我是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已经很符合这一点了啊。” 商挽琴一脸认真,竖起手指,说:“首先,我们相识两年,彼此颇有情意。” 他嘴唇微微一抿,莫名多了两分血色。 “其次,我们去蔷薇院求过姻缘,还追过比翼鸟哩。” 藤笼中的芝麻糖:啾……? “最后,表兄确实曾和他人有情,玉壶春人尽皆知,不能否认啊。” 乔逢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顿时一黑。他尽力保持着平静,眼神却锐利起来,板着脸盯她片刻,才缓缓道:“何曾有情——便是假设有,那也是我们互表心意之前的事,怎能作数?” “谁说的?” 商挽琴捂住心口,侧头摸了摸并不存在的眼泪,用一听就假的哭腔说:“我可是对表兄一见钟情,两年间都孜孜不倦地和表兄表达心意,是表兄再三推辞,还与别人不清不楚……” “商挽琴!” 他恼了,直接一口叫了她的名字。 商挽琴平平看来一眼,平平道:“哦,我好害怕。”转脸又继续虚假嘤嘤嘤。 乔逢雪:…… 虽然明知她是作怪,他却没法再继续板着脸。再三提气,他到底忍不住软了声气,说:“好,都是我不对,我叫你伤了心……那,你现在要如何?” 竟有些低三下四在里头了。 商挽琴收了作怪的情态,瞧他有点低眉耷眼,禁不住抿唇一笑,旋即又正了神色。 “表兄,”她郑重道,“我们成亲吧。” 第一百零二章 起初, 乔逢雪不肯。 商挽琴苦口婆心,软硬兼施,一会儿大义凛然说“这是为了大局”, 一会儿幽幽怨怨地卖惨问“难道你只是不想和我成亲”。 但他就是死咬着不松口,也不多解释,问就是“为你好”。 最后, 商挽琴一拍桌子:“好吧,表兄不肯,还有别的人肯,我去找别人成亲!” 青年豁然抬头:“你上哪儿去再找个成亲对象?” 商挽琴思索片刻,拍手道:“比如李凭风!”说话的同时,她在内心干呕了一下,但表面很昂扬, 丝毫不露怯。 乔逢雪整个脸都黑了下来。 又有商玉莲和辜清如在边上说好话,一个说“反正你们也离不开了,不妨假戏真做”,一个说“门主何必顾虑太多, 顺应心意才最重要”。 就这么软硬兼施了两天,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没想到, 他答应之前百般顾虑、千般迟疑,一旦答应下来,立即就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成亲的事:时间虽然仓促,各项礼仪却不能缺;礼服来不及做,就让人从金陵运来, 正好也补足人手…… 商挽琴就开口求了个亲, 其余什么都不用管,全给他忙去了。 她看他一边喝药, 一边还要安排这些,看着虚弱又忙碌,就生出了一种闲人的愧疚,就说:“表兄,我也能帮忙的。” 但他一口回绝,让她尽管去做她喜欢的事,不必为琐事所扰。 “音音不喜欢这些杂事吧?以前就这样,可以舞刀弄枪,但总变着法子躲报告。”他坐在窗边,在天光里微笑,纸上的墨迹飘逸俊秀,像飞出牢笼的鸟,比从前更为开阔。 “我那是……也没有这么那个吧?”商挽琴嘴上否认,可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她自己都没太注意。她惊讶起来。 “所以,交给我就好。”他低下头,继续书写,唇边笑意更浓,“我是愿意做的。” “愿意”两个字像一只小小的秋日蝴蝶,飞到她耳朵边,痒了一痒,又痒了一痒。她“噢”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蹭过去挨挨他,这才离开了。 过了几天,宫里又派人召她,这回不是李棠华,而是皇帝。 听见消息时,商挽琴有些意外,再看乔逢雪,他也一脸疑惑。她暗自掂量一回,对他笑道:“大约就是听说太女与我交好,想亲眼看看罢?” “但愿如此。”乔逢雪忽然叹了口气,语气不无自嘲,“看来,超出我预料的事还有很多。” 商挽琴目光一闪,上前轻轻抱了抱他,低声道:“哪有人能掌握一切的?表兄已经很好了。我去去就回,你别担心。” 他默然无言,只反复摩挲她的头发。 原本,因为宫里马车来了几回,坊里邻居就人人好奇,这次谕旨传下,来的马车规格又高了一级,更是让人们睁大了眼睛看热闹。 商玉莲瞧着这阵仗,心里也有点打鼓,转头就说:“快去梳洗打扮,不能再像平常一下随意了!” “我又不是去选秀的。”商挽琴一句话就把小姨戳得冒火。小姨用手指头狠戳了她几下,恨恨道:“这是礼仪,礼仪!再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别惹麻烦!” “咱们惹下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商挽琴振振有词一句,见势不妙,便笑嘻嘻行一礼,转身跑了。她吹个呼哨,招呼来芝麻糖,路过门口的马厩时,她还冲那匹老马打了个招呼。 这回来的天使是个年老的公公,面白无须,站在那儿一脸慈和,见状还笑着对她说:“商姑娘果然活泼。” 这“果然”两字就说明了什么。 商挽琴眨一眨眼,对他一笑,甜甜地打了个招呼,一句话不问,上车后就不出声了。公公也一笑,不声不响地上了另一辆车,示意车夫启程。 这一次进宫,没人来查。 马车朝着最高的明堂行去,之后又换了不行。下车时,公公笑道:“听说商姑娘不喜步辇,老身便于商姑娘一同步行罢。” 商挽琴再看他一眼,从他笑容中发现了一丝神秘和友善的意味。再看这位公公步伐稳健、气息平稳如一,显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有劳公公。”她说,“有您在身边,叫我也安心许多。” 公公的笑容更友善起来。 越往明堂走,连风也越肃穆。视野中渐渐多了不少摇曳的菊花。正是花期,朵朵黄色、紫色的菊花悠然开着,占满了每一寸绿野。 注意到她的目光,公公忽然道:“陛下爱菊,太女殿下亦爱菊。” 商挽琴扫了一眼四周,含笑问:“那镇鬼王呢?” 公公目光一闪,笑吟吟道:“却是不知。只知镇鬼王府中百花争奇斗艳,却无一朵菊花踪影。” 商挽琴便叹道:“原来不是同道中人。” 公公的笑意更浓了,几乎喜上眉梢。 秋风吹得菊花开,菊花染得处处香。“我花开后百花杀”,原该有此气势。 商挽琴进了明堂,待了大约两刻钟,又走了出来。她进去前后的神情都差不多,很平静,又带点笑,还和宫人说笑了几句,心情不错的模样。 远远几双眼睛,从头到尾窥见这一幕,转头去了洛水以北的另一处宅院。那处宅院占据一整坊,屋舍华丽,气势森严,每一处细节都尽善尽美,连一根杂草也不存在。饶是如此,却也掩不住一股冷清之意。 “眼睛们”进了院子,又出了院子。 池塘边,一道人影坐在石头上。他面前是一片枯萎的残荷,手里拿着一根枯黄的柳枝,柳枝长长地伸出去,一直垂进残荷深处。他一动不动。 另一个人站在干枯的柳树下,抱着刀,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那道背影说:“你说,要不要让她来见见我?” 柳树下的人低头说:“您自有计较,轮不到卑职开口。” 背影又笑:“让她来的话,她又会生气,说这样增加了她暴露的风险吧?” 柳树下的人犹豫了一下。 背影说:“你看,你犹豫了,说明你也知道,她一定会生气。可她生气又怎么样,难道我还怕她生气?她也不是第一回 生我气了。” 柳树下的人说:“是。” 背影默然一瞬。他没有动,但那根柳枝却动了;没有风,残荷也动了。无数道细密的破空声,像无形的大雨,令庭院中的光也一瞬模糊。 柳树下的人闷哼一声,颓然跪下,脸上多了两道血痕。 “真没意思。”背影用一种无趣的口吻说,“去吧,让她来见我。” 柳树下的人跪下,磕了个头,起身退去。 第二天,商挽琴说要去镇鬼王府,说去送请帖。说的时候,其他人都反对,但乔逢雪正好有事出城,另两个人拦不住她。 “也曾共患难一场,有乐同喜嘛。”她对她们笑道,“放心哦,我不会想不开临时和李凭风私奔的。” 她摘下腰间藤笼,递过去。银色小鸟顶开笼盖,探头看着她。她对它笑笑,也说:“今天下雨,又冷,我就不带芝麻糖去了。” 小鸟用红色的眼睛盯着她。 商玉莲没在意,反正商挽琴也不是次次都带着小鸟出门。她接过芝麻糖,脸黑得不行,骂她:“什么私奔不私奔,这也是说得的?” “不是说,咱们江湖儿女豪情万千,不讲究这些嘛。” “那也不能口无遮拦啊!” “小姨你不懂,我这样看上去口无遮拦的才最有底线,面上什么都好的指不定多心黑。”商挽琴煞有介事地说,又对她眨眨眼,“所以出事还得靠我,你要记住哦小姨。” 商玉莲送她两粒白眼,拉着辜清如气咻咻地背过身去。辜清如用看小孩儿的目光看她一眼,摇摇头,挣脱出来,拿着斗篷和伞过来。 “下雨天凉,加件衣服,伞也拿把结实的。”辜清如温声说,“什么时候回来呢?提前烧个姜汤,热热的加够红糖,防着风寒。” 商挽琴一握她的手,笑道:“还是清如阿姨好!应该很快就回来。表兄的份呢?他更需要姜汤。” “都备下呢。”辜清如笑,“也亏他帮忙联系,如今济幼局的孩子们都有厚衣服,每天有饱饭吃,我心里轻松不少。” “阿姨也别累坏了。”商挽琴劝她几句,这才拿了伞告辞。 她离开后,辜清如扭头去看商玉莲,眼睛亮亮地说:“你听见了么?阿莲,她叫我阿姨呢。” “早该叫了,你对她多好呢!”商玉莲这才扭头,伸着脖子去看女孩儿的背影,又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回答好友,“我看她迟早将你当最亲的人!” 辜清如扑哧一笑:“你还吃醋呢?放心好了,将来若是音音孝敬我什么,我一定分你一份。” “什么……那一定也有我的一份!你这人,我让你一句,你还得意上了!”商玉莲气得跳起来。 两个认识多年的密友,对着雨幕笑闹起来,又一起去剪喜字、备请帖名单。 “没想到,一晃眼就要成亲了……” “兜兜转转还是……” “早知道不若……” 愈来愈密的雨声,隔绝了这座宅院的人声。 商挽琴也踏着这密密的雨声,坐车来到了镇鬼王府。车夫是雇的人,第一次踏足这富贵之地,显得很拘谨,木木呆呆地任由王府的人领着去了一旁。 商挽琴眼睛一扫,见四周亭台楼阁、乔木青青,又是华丽端庄,又不失自然秀色,唯独不见人影。偌大一座王府,只有面前两名低眉顺眼的仆婢,可一梁一柱又都纤尘不染,庭院花草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这种诡异的反差本身就能蕴出种鬼气来。 “住的人好少。”她说。 两名侍者低眉顺眼,没有答话,甚至没有看来一眼。这一男一女只是在前方引路,若不是先头到的时候他们招呼过,商挽琴还要以为他们是哑巴。 走了一段,一名少年出现。他简直像是凭空出现的,刚才走廊尽头还只有一只花瓶,下一刻他就直愣愣地伫在那儿了。他有一张四十岁的脸,神色也有种四十岁人的惫懒无望,只肌肤和体态还是年轻的,昭示着他年龄并不大。 “李恒,好久不见。”商挽琴笑道,“来洛京这么久,你也不来看我?” “好久不见。”李恒还是那么一脸无望。他抱着刀,走过来时挥挥手,那两名仆婢就行礼退下了。 “宾客住在北苑。”他说,“这里太大了,隔得远,北苑再热闹,这里也听不见。” 商挽琴说:“哎呀,你听见我刚才说的了?刚才你可不在呢。” “王府一草一木,我都会看守好。”他语气平平地回答。 商挽琴微笑起来:“意思就是,任何风吹草动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喽?” 李恒没有说话。他看她一眼,很快又转过头去,示意她跟他走。 雨还在下。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如今这场秋雨,却像是将此前欠下的寒凉都一口气还了回来。她甚至能看见自己说话时飘出的淡淡白雾。 “你高兴吗?”商挽琴冷不丁问,“待在这里。” 李恒的背影略略一顿,重又前行。他没有回答。 商挽琴慢悠悠地说:“你知道吗,人高兴的时候总会不假思索地说‘高兴’,只有不高兴地时候才会犹豫怎么说,就像小狗天生就是快乐小狗,只有被棍子打疼了才懂什么是害怕和悲伤。” 李恒的背影又顿了顿。 “你……” 商挽琴等着。 片刻后,李恒问:“你为什么要提到小狗?” 商挽琴扭头看着雨幕。她唇边的笑容变淡,而后又变浓。她轻声说:“一直喜欢啊,还能为什么。” 他们没有再说话。 走了很久,走到一处花园,里头有很大一片池塘,都算得上是座湖了。一道人影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他撑着一把很大的黑色的伞,伞边垂下红色的装饰,像是一片片花瓣。 天地安静,唯有雨声。李恒扭头看她。 商挽琴手里的伞还在滴水,一滴滴砸在地上,滴答滴答。她没有撑开伞,反而将它扔到一旁。 李恒收回目光,往雨中走去。商挽琴跟在他身后,也往雨中走去。 走到那道人影背后大约三步远,他们都停了下来。李恒跪了下去,伏首毕恭毕敬道:“大人。” 第一百零三章 李恒跪伏下去。 但商挽琴没有跪。她直直站着, 甚至没有问好。李恒隐秘地看了她一眼,眼中跳动着惊讶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神采。 那道背影也动了动,但没扭头。 “胆子变大了, 看见师父也不懂问好了。”说着这样的话,那语气却带着愉悦的笑意。 “师父哪里的话?您瞧,我记着您的规矩, 您撑伞时我们不能撑伞,乖乖走了过来。”商挽琴平和地回答,“只是我好端端地走出来,如果跪了一身泥泞,回去就得设法糊弄,说不定漏出马脚呢?” 李凭风笑出声。笑了几声,他说:“你瞧, 我说什么?她必然生气这一点的。” 李恒伏首在地,身体被雨浇得湿透,身下更是一片深色泥泞。他恭敬道:“是,大人。” 李凭风转了转伞, 让伞面甩出雨水。他语气平淡下来,不再笑, 说:“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来是要问什么。” “我觉得您没必要问。事情都要办成了,还有什么问的必要?”商挽琴微微一笑,“倒是我来给您送请帖,您到时候要不要赏脸来一趟?” 李凭风不说话了。他变得沉默, 而且是异常的沉默。这种沉默让空气变得黏稠, 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残荷瑟瑟, 柳枝也不断被压弯。最后“啪嚓”一声,他手里干枯的柳枝彻底折断了,掉进枯萎的荷塘。 李恒伏地的身影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有必要吗?”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成亲。” “不然呢?要如何引出‘恨鸳鸯’?”商挽琴语气惊讶,“所以说,‘恨鸳鸯’果然不是您放出的?” 李凭风忽然一声冷笑:“怎么,李棠华那小丫头片子和你说‘恨鸳鸯’是我做的手脚,就是我了?你倒是真信她。若真是我在控制,我又何必费这许多功夫!我看,这反而是小丫头片子和那老头儿在搞鬼,借了你当枪使——你也信!” 商挽琴的心中,无数碎片的信息慢慢浮动。她并不是个长于分析之人,但也不算不擅长。她可能考虑得会慢一些,但现在,她心里已经慢慢确定了那个结论。 她了解李凭风正如李凭风了解她。不,她更了解他,因为向来被逼迫的一方才会绞尽脑汁去揣摩上位者,而上位者总是因傲慢而看错他人。所以,李凭风说的是实话,“恨鸳鸯”和他无关,这样的话…… 商挽琴缓缓道:“师父何必动怒,李棠华他们又不知道师父和我关系密切。不等能亲手杀了师父的那一天到来,我如何会轻易对师父动手?况且,子母蛊在,而我想活。” 空气中的粘稠感缓缓褪去。 蓦然,李凭风发出一串笑声。那笑并不好听,甚至不像活人发出来的。 “不错。还是我的乖徒儿好啊!又有趣,又依赖师父,真是……非常可信。”他玩味着最后四个字,又发出了那种难听僵硬的笑声。 “乖徒儿,告诉为师,‘恨鸳鸯’的事,你可有把握?” “不说十成,也是九成。”商挽琴慢慢想着她那些念头,也慢慢说,“师父静待婚礼便好。” 李凭风的笑声突兀地停下。 “师父要来吗?”商挽琴又问,“参加婚礼。” “不去。”他倏然站起,声音不带感情,“我要站在皇帝面前,只待‘恨鸳鸯’一灭、他掏出骨牌,我便会取走它,并且……” 他声音中的杀意恍若要凝结成鲜血,滴滴流下。 “不愧是师父,真有魄力,事成之后一定能青史留名。”商挽琴鼓掌,吹起了毫无感情的彩虹屁。 可李凭风笑了一声,语气倒是舒缓不少。 商挽琴行礼:“师父如果没有别的事,徒儿就告辞了。” 她已经转身。按照经验,吞天从不开口留人。甚至于,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是他的王府,他一定会是先离开的那一方。记忆中,永远都是他突然地来又突然地走,干干脆脆,别人永远都是等待和目送的那一个。 可这一次,他竟然开口了。 “商挽琴。” 他甚至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那个代号。这一回,商挽琴真的感到惊讶,甚至惊悚了。这种惊悚让她脖子上汗毛倒竖,一时竟忘了转身。换成以前,这一定会被斥责为“不敬师长”的罪过,换来一顿责罚,可这次,他好像都没注意到她的失礼。 “你喜欢乔逢雪?”他问,“你有没有喜欢他喜欢到,会为了他背叛我的程度?” 说不好那是什么语气。她也并不想去揣测。 商挽琴心想,何止为了乔逢雪能背叛你,为一条小狗也能背叛你。 她回头。 一回头,她才发现,他竟然已经转过身来,直视着她。他撑着那把沉沉的黑伞,也沉沉地看着她,就连那种虚假的艳丽笑容,也掩不去那沉沉的情绪。 商挽琴笑容灿烂,语气甜蜜:“师父,我是您教导长大的,在我心中,永远最爱自己,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这并不是个正面的回答,但他却像已经满意。他的笑容真实了一些。 “去吧。”他说。 商挽琴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 庭院中,雨幕密密地张着,花草密密地长着,一个人空荡荡地立着。地面上还匍匐着一道人影,可这样瑟瑟发抖的落水狗,真的只像一条狗啊,所以天地间还是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李凭风伸出腿,百无聊赖地踢了狗一脚。他有这样一张艳到极致的面容,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像一枝浓丽的罂粟花,在雨中也摇曳出带毒的风情。 “真没意思啊。” 他看向天边,看着那昏昏沉沉的雨云,脸上是笑,却又带着一点不自知的茫然:“成亲这种事……可真没意思。” …… 青年站在光暗之间。 这是只有他和极少数人知道的地方,因为地点和暗语一直变动,所以从没被人发现。曾经也多亏了这点布置,才让他苟延残喘了几年。 如今,他可以从容许多。 他递过去一方令牌。 “查一查先代镇鬼王夫妇的事。”他说,“尤其注意他们和宫中的联系。还有,音音的过去……” 他顿了顿,改了主意:“不必查这个,只看先代镇鬼王夫妇便好。” * 商挽琴感冒了。 当然,更符合时代的说法是“风邪入体”,可最近她总想起很久以前的另一个世界,想念那些远去的词语和风貌,于是在心中反复默念另一个时代的词语。这让她感到自己更像自己,起码是自己希望成为的那个自己。 所以,她要说,她感冒了。 “我感冒了我感冒了我感冒了……唔!” 一根甜甜的糖棒被塞进她嘴里,堵住了这反反复复的碎碎念。商挽琴叼着糖棒,额头上一块湿帕子,努力睁着无神的眼睛,盯着对方瞧。 “真是烧得人傻了,什么感啊冒的,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商玉莲将她额头的帕子拿下来,去一旁水盆里搓了一遍,将重新冰冰凉凉的帕子敷在她额头上,再轻柔地调整了一下位置,嘴上继续说她,“你说说,你说说,怎么有人这样作死,眼看下那么大雨,还非得淋着雨回来?是没给你伞吗?” 商挽琴思索片刻,庄严道:“我是一只自由的海燕,在暴风雨中坚强地飞翔!” 商玉莲:…… 手有点痒,忍住,忍住。 小姨磨牙半天,又想起什么,神情渐渐柔软下来。她轻轻出口气,摸了摸晚辈的面颊,声音里带点笑:“当初你娘生病时,也爱胡乱撒娇……” 商挽琴想说自己这不是撒娇,但小姨哼起了歌。她从没听小姨哼过歌,这是第一次。那是一支模糊的儿歌,歌词不大听得清,好像是讲姐妹结伴去踏青的故事。她听着听着,觉得眼皮很沉,不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窗外漆黑,只听风雨声。屋中有一座玉白点彩的灯,没见过的东西,有三层,做成花一样的形状,每一片花瓣上都亮着光,还不会胡乱摇曳,既明亮又稳定,是她喜欢的那种光。 青年坐在灯盏边,单手撑着头,闭眼仿佛沉眠。他眼下有淡淡青影,嘴唇也有些干裂。 商挽琴还没开口,那双眼睛就睁开了。光照得他眼眸很亮,那些泛红的血丝也很明显。 莫名地,她笑出声:“表兄,你怎么这样憔悴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大病多日,你始终不离床前呢。” 说话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嗓子异常干哑,咳了好几声也没缓过来。 她是开玩笑的,可他却倏然站起,闻言步伐一顿,表情沉沉的,像窗外的风雨。 他没有说话,走了两步又退回去,倒了杯水,试过温度后才端过来。这时她已经撑着坐起来,发觉身体酸软,不大有力气。他将水递过来,她去接但没接动,便就着他的手喝了。 这时他才说:“两天了。” 她有些迟钝地抬眼:“什么两天?” 他将杯子放在一边,说:“你昏睡了两天。” “咦?这么严重?”她抬手摸摸额头,再捏捏手臂,暗中也确认一番,最后松口气,笑道,“已经没事了,放心。我身体向来健康,很少生病,不过听说这样的人一旦生病就来势汹汹,病好了也就好了……” 她话没说完,就被他按在怀中。她一边脸贴着他颈窝的温度,另一边脸蹭着毛茸茸的裘衣,那柔软的痒意搔在她鼻尖,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却像误会了,更紧地抱住她,还用宽阔的裘衣把她裹住。 “……好热。”商挽琴试着想挣脱,未果。 “都怪我。”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像一粒粒有空洞的珍珠,轻轻敲在她耳边。 “怪你什么?”她被紧紧按住,声音闷闷的。 他低下头,将脸贴在她鬓边,又摇摇头,低声说:“我该来接你。” “……就这个?”商挽琴有点好笑。 “还有,我不该不在,我应该陪你去。”他的声音也变得闷闷的,“李凭风肯定为难你了。” “没有,怎么可能,他干嘛为难我呀……”她试图否定。她应该否定的,因为镇鬼王李凭风没有为难玉壶春门主表妹的理由,就这样承认,就等于多了个漏洞、让人生疑。她也确实尝试过了。她尝试过用轻松的声音去否定。 但只起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 也许是因为他太温暖。 他的皮肤温暖得近乎发烫,薄薄的皮肤下有血液流动的声音。他环着她,体温就也环着她,暖烘烘的。她抬起手,可以一点点摸到他身体上薄而密实的肌肉,还有脊背上一节一节突出的脊椎骨。强大而脆弱,如此矛盾地共存于他身上。她好像能依偎这份强大,又好像能轻而易举折断他的脆弱。 她想起了一些生命被折断时的场景,有些出神,手指不觉在这些脊椎骨上滑动。 “还有……”他的声音缓慢下来,呼吸却变密了。吐息在她耳边,又滚烫地垂落,烧得她脖子也变热了。 “唔?”她还在出神。 他不说话了,只剩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托起她的脸,亲了下来。 “……音音。” 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点断续的喘息。 “我想护你周全。” 她抽离呼吸,靠在他血液密集的颈侧,手慢慢按住他的心口。“我就不一样了,”她抬起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我想让你快乐。” 他的呼吸一停,而后忽然加重。她感到某种变化,世界也在颠倒;她能感觉到身下厚实柔软的被褥,还有身上那一层柔滑的皮毛,它们曾经密密地裹住他的身体,而现在它们也同时摩擦在她的皮肤上。 她想说话,但几次被堵回去;想动作,但十指交扣又被往边上摁住。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成功地横起手臂,挡住他的动作。 “……但不是现在。”她艰难地说。 第一百零四章 九月下旬, 天冷了起来。 洛京城中婚嫁不断,但自郭家惨事后,“恨鸳鸯”再未露面。参与调查的和不参与调查的人, 都未免懒怠起来,不再抱着急切的希望,也不再密切关注着每一场新的婚事。 因此, 当洛水以南的温柔坊里再要多一场婚事,也并未引起太大水花——少数人除外。 这天阳光好,商挽琴坐在院子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晃荡着。那场风寒后,她就被要求闭门休养,没事不出门,有事也能差遣其他人。她抱怨过, 说自己还没乔逢雪身体弱,却要被这样大惊小怪地对待,但只这么一句,她也就安生地待在家里, 每天只拿纸笔勾画一些东西,说是练习画些阵法、法术, 免得生疏了功夫。 现在,她画得累了,就出来晒太阳,也看着商玉莲在家里走来走去。小姨最近都这么风风火火地走来走去,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大概就是些婚礼的枝枝蔓蔓?那么多琐事, 小姨还一直兴冲冲的,也不觉得累。 商挽琴不由感叹:“小姨, 你真有劲头,不像我——我都快没感觉了!” “什么感觉?”商玉莲忙里偷闲地驻足,问道。 商挽琴荡着秋千,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说:“感觉不到是我的婚礼啊!” 商玉莲吃惊道:“怎么?为什么?” 商挽琴想了想:“因为拖得太久了?” “去!哪有多久?这才半个月不到,已经仓促极了!”商玉莲瞪眼,“要是你这话让你表兄听见,他得多伤心?你瞧他忙活成什么样,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他在安排,你倒好,说着要体贴他、不让他劳心劳力,结果就是成日里闲着没事做,还要抱怨……” “哎呀哎呀,我错了!小姨,你别念了,耳朵疼。” “你要知道好歹,我就不念了!”商玉莲还是不满。 商挽琴笑嘻嘻,一点不生气。今天阳光明亮,空气透明得吓人,她觉得心情很好,忍不住不笑。但商玉莲盯着她看,看着看着,她收起那唠唠叨叨的神态,竟忧愁起来。 小姨放下手里的东西,朝她走过来。商挽琴熟系这副神态,这架势一看就是“来让我们促心长谈一下,不然我单方念叨你也行”,她赶紧跳下秋千,想找个借口溜走,但已经来不及了。 “过来坐坐。”商玉莲坐在石桌边,又对她招手。 商挽琴故意长叹一声,拖着脚步走过去,果不其然被小姨瞪一眼。她让别人不舒服一下,自己又舒服了,就笑起来,乖乖坐下。 “音音,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没想到,开头一句,小姨是这么讲的。商挽琴愣了一下,没想好怎么回答,对方就继续说下去。 “你别嫌我多嘴,但我总觉得,你和你表兄之间隔着点什么。” 她笑:“能隔着什么啊?” “我也说不好——我倒是想说好呢。唉,偏偏今天清如不在。”商玉莲烦恼地拍拍桌子,又撑着头,“我就是觉得,你没有我想的那么开心。” “开心……?”商挽琴指着自己的脸,把嘴角更用力往上扯,“我都笑成这样了,再开心下去,脸都要笑歪了。” 商玉莲被她逗笑了一下,很快又不笑,继续皱眉,说:“别打岔,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 “小姨感觉错了吧。”商挽琴笑眯眯,“我没什么不开心的,现在多快活啊。” “就是这个了。”商玉莲却像抓住什么,一拍手掌,“你那么喜欢你表兄,怎么真要成亲了,你却没我想的那么快活?一点兴奋劲都没有。” “兴奋……”商挽琴咀嚼着这个词,用一句反问替代回答,笑道,“我哪有不兴奋呢?” “你兴奋起来不该是这样……”商玉莲却也迟疑起来,想来想去没想好怎么说,就坚持,“反正我知道,你兴奋起来不这样。” 商挽琴不再反驳。她沉默下来,嘴角也慢慢放平。她盯着地面,那里有几片落叶,被风卷着跑几步又停下,再被卷着跑几步,也不知道最后会停在何方。 见她沉默,商玉莲反倒轻轻出了口气。她拍拍晚辈的肩,低声说:“虽然这样说有些对不住你表兄,可要是……” 她露出矛盾的神情,停顿了好一会儿,终归继续说下去:“要是你忽然发现,其实你心里是不愿意成亲,或者不愿意拿亲事去冒险的,咱们就算了,不成亲了!天大地大,哪里就只有这一条路了?” 商挽琴愕然抬头。她没想到小姨会说这样的话。印象中,小姨总是在教育她要更懂事,也很向着乔逢雪,现在婚期只剩几天,还涉及“恨鸳鸯”和九鼎,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劝她临阵脱逃? 商玉莲却已经坚定下来,坚持着重复一遍:“要是你果然不愿意,就算了!” 商挽琴怔怔看她良久,重新笑起来。她靠过去,将脸埋进小姨的肩头,迟疑之后又抬手轻轻抱住她。这个女人立刻回抱住她,没有丝毫犹豫,抱得紧紧的。 “难道……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给你委屈受了?!”小姨还突然冒出了一句天外飞来的猜测,语气还紧张起来。 她用额头抵着小姨的肩,左右晃晃,表示否定。 “我就是有点意外,”商挽琴嘟哝道,“原来还有人只希望我快乐,这样就够了。” “你这孩子,我不是说过,会好好待你么……”商玉莲有些不好意思,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说不下去,只能再拍拍她的背。 商挽琴闭着眼笑:“那我和你说实话,小姨,我是有一点心事……只有一点点哦。我有点担心,后天的婚礼会不会不顺利。” “这怎么会不顺利呀……” 商玉莲开始了一连串的安慰,隐约也松了口气。 这一次,商挽琴不嫌她唠叨了;她静静听着,只觉时间倏然而过。一晃眼,小姨那滔滔不绝的安慰都说完了,开始说些杂七杂八的家常。真能聊啊,小姨。 她听着听着,觉得阳光愈发温暖,就又往小姨怀里拱了拱。“小姨原来也有这样细心的一面。”她嘟哝着,有点撒娇,“连表兄都没发现呢。” 商玉莲声音一顿,忽然说:“说不定他发现了。” “嗯……?”商挽琴抬头。 商玉莲捏一下她的脸,笑道:“虽然我也是猜的,不过,他定亲后就总是留你一个人待着,是不是?你觉得是为什么?” “总不能是等我后悔吧……”商挽琴开玩笑,但才笑了一声,看着小姨的表情,就没笑了。她惊愕道:“真是这样?” “你们都是好孩子。”商玉莲笑笑,又认真道,“所以,音音,你大可以首先顾念自己,莫再忍什么委屈。” * 接连放晴,洛京的天空异常清爽。 从下午开始,商家就挤来不少人。大多是邻居,还有些是官宦家里的人,也不知是来干嘛的。乔家竟也来了人,不是那个讨人厌的乔父,而是当家作主的乔大老爷的人。乔家送来不少好东西,大约是表示和解的诚意,但商玉莲看一眼就扔到一旁,还暗中恨道:“害了你姨母的一家子,不要他们的晦气东西!” 宫里也派人来了一趟,专门给商挽琴送首饰,又将温柔坊变得更热闹。 辜清如还带来了济幼局的小孩儿,让他们看看热闹、吃吃喜糖。孩子们起先胆怯,慢慢也放开了,一张张小脸都露出笑容,忙不迭地咬着糖。 还有一些,是大老远从金陵跑过来看热闹的玉壶春弟子。有几个和商挽琴熟一些,跑过来开她玩笑,说没想到她最后竟真的得偿所愿,商挽琴就叉着腰说这就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怕不是金石自己想为你开哦。”商玉莲在边上插话,也是满脸的喜气。她到底是高兴婚事成了的,哪怕这说是做戏,但她了解自家孩子,要真只是做戏,乔逢雪不会答应。 商挽琴还想说什么,却被拖走了。 “走走走,再不梳妆打扮,就要来不及了!” 青绿色调的礼服,用深深浅浅的绿和金色的勾边作为区分。间破裙上绣着一整副的百蝶穿花图,行走时蝴蝶翩翩、恍若振翅欲飞,正好和头冠上镂空的蝴蝶相呼应。商挽琴被人拉来扯去,好不容易穿戴好了,又被按着描眉画眼。 “怪别扭的。”商挽琴想扭头,腰间软肉被人一拧。 “别乱动——别扭你也给我坐住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可不能让你有一丝差错。”商玉莲一边瞪她一边忙活。 “可绞脸上的绒毛痛呀,就不能用刀?表兄刮胡子肯定是用刀的。”商挽琴嘴里这么抱怨,却是坐得好好的。 商玉莲听着,手里却是一顿,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小姨?” “啊?没什么……就是被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也对,你表兄也是该刮胡子的,他不爱留须。”商玉莲慢慢将动作接回去,表情却还是奇怪,“可一想到,他那么个人也要刮胡子,总觉得……” 商挽琴也觉得怪怪的,思忖片刻道:“觉得神仙下凡了?” “差不多。”商玉莲深表赞同,又笑,“哎呀,这么一说真是……他一直人小鬼大,你知道,男孩子十几岁的时候声音会变,对吧?他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声音不好听,就不肯说话。” “他那时身体要好一些,并不总和现在似的,说三句话就咳嗽两声。所以他不出声时,看着确实挺清俊高雅,像个小仙人,可总要有说话的时候吧?一说话就成了个小鸭子,让人憋笑都憋不住。他就会那么默默地盯着你瞧,也不吭声,可眼神和赌气似的……哎,那时觉得他太早熟,可和现在相比,他那会儿真是个孩子呢。” 商挽琴静静听着。三层的灯盏照亮她的面容。在妆容的点缀下,她眉眼愈发浓郁明艳,但眼中的笑意却始终清浅。 商玉莲察觉了,不好意思地住口:“我讲太多了吧?我真是……一想到我的两个孩子会一直在一起,我就……” 她眼神欣慰,眼眶却红了。 商挽琴想摇头,想起她让自己别动,就转为弯起嘴角。“没有,小姨,我很爱听。”她宁静地笑着,“再给我讲一些表兄过去的事吧?在我来到玉壶春之前,他是怎么样的人,有过怎么样的经历……” 黄昏渐至,夕霞渐浓。清澈的天空染了粉紫橙红,热烈难言,满城落叶和风而动,又递出几许秋冬的凄凉之意。 但在此时此刻的商家,只有热烈,没有凄凉。 “门主来喽——!” 人们忽然兴奋起来。 “你真笨,要说新郎啊——是新郎来喽!” 青年一身绛红,头戴乌帽,难得将一头长发全梳上去,显得格外精神。灯笼已经点亮,和夕阳的光一起照映出他俊秀的眉眼。他的俊秀向来是清冷疏落的,如今却被无处不在的红光映成了春暖花开。当他抬头看向楼上,满面笑容根本掩不住,一双眼睛比霞光更亮。 辜清如带着人站在门口,笑道:“新郎官,请催妆——作不出让人满意的催妆诗,就是门主,今天也不能迎新娘!” 他看过来,笑容依旧,但长眉一扬,显出几许少年般的骄矜。 “我自是有备而来!” …… 宫中。 他在喝酒。 不是买醉人的喝法,而是贵族的喝法。捏一杯慢慢地品,慢慢地吞;酒不在饮,而在品。 但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再慢,也是会醉的。 李棠华坐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 良久,殿中一片沉寂。最上首挂着厚重的帘子,遮挡着宫中最尊贵的人的身影,而那里只有一片寂静,若非不时传出细碎的窸窣声,真要以为帘后无人。 他们都在等,等今夜的结果,也等骨牌和皇位的归属。李棠华静坐等候,镇鬼王自饮自酌。 “皇叔,勿要贪杯。”终于,李棠华开口了。这位太女殿下今日穿着格外端庄华美,颈间一串三重的珍珠璎珞,粒粒都正圆无暇,闪着海水般的微蓝的光晕。 他并未停下,仍旧慢慢喝着。 太女殿下的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看来不是百花宴呢,皇叔。”她无视了对方的无视,闲聊一般,“九月初的百花宴,我真是过得心惊胆战,生怕‘恨鸳鸯’露面,幸好不曾。” 那人仍旧自饮自酌。 “也不是那些玩笑般的婚礼。近来这京城真是热闹得像个玩笑,一双双一对对的新人,哭丧着脸成亲,所幸也有惊无险。”太女又说道。 他继续喝着。 “就是不知,今日这场婚礼,结果又能如何?”李棠华轻飘飘说出这句话。 他的动作停下了。 他慢慢放下酒杯,一双艳丽的眼睛看来。他目光冰冷如蛇类,唇边却带着芬芳的笑容。 “太女,我从前小看你了。”他声音轻柔地说,“你真是我的好侄女。” “当不得皇叔赞誉。”李棠华含笑道。 他看她片刻,收回目光,继续饮酒。 “无所谓,总归……九鼎只会是我的。” 第一百零五章 商挽琴不肯用盖头, 怎么说都不肯。 “看不见路我觉得不安全!”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心口。她把最近画的阵法图都带上了,说是画得好、舍不得, 商玉莲拗不过,笑她说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但商挽琴坚持,就像她现在也坚持不用盖头一样。 “你这孩子, 突然倔上了!”商玉莲无可奈何,下意识想戳她脑门儿,又见她现在眉目如画、从头到脚都精致到极点,这一指头就戳不下去,只能恨几眼,“有你表兄在,哪里就能不安全了?你甚至带上了那乌金刀, 也不嫌沉!” “习惯了嘛。”商挽琴拉着小姨晃了晃,“小姨,那我就走了。我的东西都留在家里,你帮我看好了, 别丢好不好?” “说什么呢,这不是当然的吗?我可不会让家里进贼!” “说好了, 遇到什么都不能丢。”商挽琴执著道。 “行行行,知道了,还要你叮嘱呢?”商玉莲嘴上没好气,眼神却流露疼爱。她抬起手,轻轻拂一拂晚辈的鬓发, 禁不住起了些伤感:“去吧, 今后就是嫁了人的人了。” “那也首先还是我!”商挽琴很神气地回答,还特意扬了扬下巴。 “就你皮。”商玉莲笑了, 将一把绣满芙蓉的团扇塞到她手里,“不用盖头,总要拿好扇子。拿好了,小姨就带你出去。” 商挽琴站起身,双手举起团扇,遮住面容。一件厚实的裘衣披在她身上,深青镶一圈灰黑的绒毛,压在华美的衣裙上,带来融融暖意。这是商玉莲给她新做的。她紧了紧襟口,迈步前行。 一旦停止言语,其他感受就清晰起来。 行走的时候,她能感觉到步摇和耳坠的摇曳,还有颈上已经变得温热的璎珞,它也在略略晃动。她想,这条琉璃水晶又坠了黄金长命锁的璎珞,看上去会不会有点怪?可没办法,她今天就是想戴这一条。 推开门。 银色的鸟儿飞起,伴随在她左右,也发出雀跃的鸣叫。芝麻糖向来喜欢这些热闹,虽然它小时候被人类的孩子欺负,可这不妨碍它成为一只喜爱人类、喜爱美好事物的食鬼鸟;它真适合这个热闹的人世间。 走出屋子的时候,人群变得喧哗。如果侧耳细听,她能听清他们的话语,但她不想;她露着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楼下那个人。她发现他骑着的那匹马,竟然是此前救下的那一匹老马,如今它毛光水滑许多,一眼看去还是老,却是一种清癯的老,正合他那微微清苦的气质。 她对他笑,却想起来自己并未露面,他应该看不见。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变得更盛,宛如无声的回应。 对视之间,她隐约听见了一阵歌声,唱着东君啊花枝啊,就是他们等待的那种幽怨的歌声。那歌声现下很远,也很微弱,但这说明,“恨鸳鸯”确实察觉到了规则的启动罢? 商挽琴垂下眼,不再看他,只一步步往前走。 下楼,见礼,辞别。这并不是那种严丝合缝守礼、一言一行都要规规矩矩的婚礼,她还能悄悄瞪两眼打趣的熟人,转头再对吃糖的小孩儿促狭一笑。但他们还是不能说话,只有眼神相连。 “新娘出发了——” 上了车,人群愈发欢乐。芝麻糖留恋那欢乐,飞在车厢左右,一路啼鸣,还炫技般地表演俯冲和急转,又在空中接住抛来的零食。人们更开心,小孩子们更是大呼小叫。 伴着鼎盛的热闹,他们一路往城西而去。 家里人都说,没有嫁娶在一处的道理,乔逢雪不知怎么就买下了城西一处宅子,她没去过,但据说已经布置得非常舒适。 一路畅通,只遇着几次来拦队伍的路人,都是来看热闹、道贺、再要点干果零食的,俗语说“沾沾喜气”,就是大官家里婚嫁,遇着也会喜洋洋地散礼。 一路往西,到了最边上的一座坊。坊门口立着石碑,上书“教义坊”三字。到这里,又有新的坊里邻居来道喜,拼命夸赞新人姿容绝世、气势不凡、佳偶必能白头偕老。 乔逢雪是听惯奉承的,向来保持礼貌疏离,如今他却像个青涩的小子,不住和人道谢,又忙着亲自去散糖果干果,只听声音都能想象出来,他眼睛一定很亮。 商挽琴靠着车背,略闭着眼睛,去想象他的表情。第一次看他穿红衣呢,竟然很合适他,再有黑色的貂裘,显得人清贵又热闹。 不知不觉,好像就很熟悉他了,只听声音就能知道他的表情。想一想,其实有点奇怪吧?满打满算,他们认识也不到两年,真正相熟的日子,也不过一年。 可如果不这么算,她又总觉得,他像是陪伴了她很久。从她第一次听说玉壶春开始,从她第一次听说他的事迹开始,从她第一眼看见他在雨中持伞而来,一身病骨,还记得给马儿打伞开始。 那个时候,从来不会想到有今天。 “我是开心的。”她自言自语,“我当然是开心的。” “——什么开心?” 再抬头,他已经出现在面前。原来已经进了宅院,人群散了不少,只剩事先安排好的玉壶春弟子还挤在四周。 商挽琴略一摇头,抿唇一笑。装扮得过于精致,她神态也不觉矜持起来。 青年也不多问,只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她右手仍执扇遮面,左手放在他掌心。他慢慢收紧手指,速度之缓慢,仿佛在试探什么,最后确定她不会将手抽走,才一下紧紧握住,神态也倏然明亮。 下车,踩着长长的毛毡毯,一路往院中那顶灯火通明的帐子走去。 “怎么还搭了青庐?”商挽琴拖着华丽的裙摆,缓步挪动,低语道,“做这个多费劲。” 他牵着她,目不斜视,从容道:“我却愿意再费劲些。” 她没再说话。 银色的鸟儿跟着他们。它飞得缓慢,一双眼睛不住往四周扫射,且没有跟着进帐,只落在青庐顶端,便静静俯瞰这片灯火。 外头的弟子们倒是“呼啦啦”跟着,一起进了青庐,催着新人对拜、饮酒、取下头冠,又撒果子,再闹着要新郎吟却扇诗。 一样样礼仪走下来,热闹是热闹,却是一种僵硬的热闹。这些弟子和在商家的不同;他们都是精英心腹,千里迢迢从金陵赶过来,就为了围剿“恨鸳鸯”。他们身上都有刀兵,心怀无限警惕,却不得不做一场参加婚礼的戏码,免不了处处僵硬。 然而,他们的门主却像全无所觉。他素来不喝酒,今夜却破了例,已经喝了两杯,还拿着酒去敬那些演戏的弟子;他们神态越僵硬,就衬得他神情越投入。 他还很认真地吟着却扇诗,一共三首,风格意境都各有不同,一听就是精心准备。可玉壶春这群弟子,有几个文武兼修,能欣赏他这些精心雕琢的诗句? 商挽琴藏在团扇后,忍不住低声笑他:“表兄,怕是只有我认真听呢。” 他看过来,面容泛起绯红,在礼服的映衬下愈发艳艳,如雪地寒梅怒放。 “那便够了——我复何求?”他异常认真。 他看着她。他看着她长睫一垂,很快又抬起来,真如蝴蝶振翅,眉目流丽。她今天头上也是蝴蝶步摇,裙摆也是百蝶穿花,全没了平时的朴素,只像传说中山林间的精灵,会忽然地出现,也会忽然地消失。 ——他心里忽而起了这个怪念头,便不安起来,不禁伸手抓住她。 她噗嗤一笑:“你这样,我怎么拿开扇子?” 他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有些羞赧,但假装自然地松开了手。她眼里起了笑意,涟漪似的,而且随着团扇的寸寸拿下,那涟漪也渐渐泛开,照得她满面辉光。 他一直知道她好看,知道——但不在意。他早不将外貌放在心上,看重她也从不是为了外貌,至少他自己如此以为——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他看见满室灯火化为了星光,四周吵闹都尽数隐去。天地都消失,只剩下这一张笑颜,每一丝细节都闪着辉光,甚至让人舌尖都起了一丝芬芳的甜味。 他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只看见她的笑容不断扩大,最后成了一种努力忍着、却还是乐不可支的模样。 “表兄……表兄!” 她轻推他一把:“别人都笑你了。” 他才听见,四周确实有些笑声,和相互低低的打趣。原本僵硬的氛围,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柔软,也令这一刻更为真实。 “……都该下去了。”他回过神,瞪了弟子们一眼。 弟子们行过礼,就去账外守着了。 她却又笑:“还有赏花烛、闹新娘这一步呢,你不是要求全?” “这一步就算了。”他很严肃地回答。 她却笑得更厉害。 青庐之内,只剩他们并肩而坐。默默坐了一会儿,商挽琴开口:“表兄,我们就一直这么等吗?” “似乎是……只能如此。”他瞄一眼账外的人影,声音里含着一种轻微的遗憾,语气又转为安慰,“无事,就是猜错了规则,今夜‘恨鸳鸯’不来,也不打紧。” 她捏着扇柄转了转,放下扇子,双手放在膝上。 “那我们说说话吧。比如,”她继续盯着手,这次焦点变成了裙摆最上面的一只蝴蝶,“表兄,棠华和我说的宫中秘闻,你一定调查过了吧?” 她指的是皇帝那位姑姑的事。 “嗯。”他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再瞥她一眼,见她坐得端端正正,他手臂动了几动,选择横在她身后。 “你和我说说看呀,说不定我也能想到点新线索。”她说。 他抬起手,轻轻揽住她,见她没动,就更用力些将她搂过来。她飞快看了他一眼,抿出一点笑,身体忽地一歪,重重倒在他身上,反而将他吓一跳。 “音音……!” 她的笑声终止了他的心慌。她靠在他怀里,手揪着他衣襟,笑个不停,很得意的样子。他看她片刻,低头在她发间亲了一下。这次,换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脂香粉腻,呼吸交融。 “……说正事。”她推他。 他“唔”一声,又过了会儿,才好好说起来。 那位公主的名字已不可靠,能查到的只有“妾李”、“李氏”等称谓。她是先皇幼妹,早年在宫中颇受疼爱,一直留到了十九岁,被嫁给年仅四十的先代镇鬼王。四年后,王府就报了她的去世。这是三十六年前的事。 这些信息都是李棠华说过的,但他额外查到了一条消息:那位公主嫁进王府后,曾失踪过大半年。这件事被死死捂住,但终究留了点痕迹,分析下来,她应该是和人私奔了,却又被抓了回来。甚至,她很可能生下过一个孩子。 商挽琴愕然片刻,道:“所以,她有可能不是真的‘病故’?” 先代镇鬼王是个风流人物,也可以说他给自己的妻妾们都带了无数顶绿帽子,但这种男人往往有个特点,就是他们极度不能容忍妻妾给自己戴绿帽子,一旦发现那就是事关尊严的天崩地裂的大事——鬼才知道他们的尊严为何如此脆弱,大概是被精虫啃噬得千疮百孔了吧。 乔逢雪点头,也浸入思考之中,皱眉道:“但假如是被丈夫所害,积怨成鬼,为什么能容忍丈夫几年后才去世?我去查了先代镇鬼王的棺椁,他显然是生前中毒,又被重物击打头部而死,这是人祸,不是鬼祸。” 商挽琴不禁一愣。 “表兄你何时有验尸的本事……不对,你去开了那人的棺?!”她更愕然。 “师父教过,很少用。另外,事急从权。”他轻咳一声,但总体安然。 商挽琴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面,惊讶之后就笑了。笑的同时,她也在思考着刚刚得到的消息。 “表兄,你说,”她冷不丁开口,“公主生下的孩子去哪儿了?” 他说:“既然她人都被抓回去了,孩子想必早死了。你问这个是想到了什么?” “我是在想,会不会李凭风……不对,年龄对不上。”商挽琴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想。李凭风无论如何不超过三十岁,而公主的孩子如果活着,至少也三十六岁了。再说,看皇帝对公主的在意程度,假如那个孩子真的活着,皇帝应该会多加照顾,可也没听说皇帝对某个晚辈格外优容。 其实乔逢雪说得对,公主本人都无力反抗,何况一个婴儿?多半当年就死了。 可她总觉得,这件事确实值得她在意。结合那三条恶鬼规则,还有芝麻糖在皇宫中见到的景象,还有她之前在金陵的…… 倏然,商挽琴的目光凝固了。 第一百零六章 “音音?”乔逢雪注意到她的不对, 立即出声询问。 商挽琴眼珠猛地一颤,想要说什么,可后脑一阵渐渐加剧的疼痛, 那是蛊虫感应到了她的思绪,从而发出了威胁。 她唇角抽搐一下,只能咽下将说的话。 “没什么。” 她缓缓摇头, 重新镇定下来,但心中多了一些念头。接着,往外看了一眼,忽然拉着他站起来,说:“一直坐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表兄,我想看星星, 我们去楼上看星星吧?你快将貂裘穿上。” 他一愕:“你风寒才好……” 但他最终答应了。最近,他越来越拗不过她了。 她将他拉了出去。 在弟子们诧异的目光下,她拉着他一路噔噔噔地上楼。他对他们摇头,示意不必跟来。 院子里张灯结彩, 地上的织毯被光照得红艳艳的,喜庆到了极致, 莫名又显出一丝凄艳。或者这凄艳来自于隐隐约约的歌声?不错,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回离得更近些,也更连贯一些。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弟子们都听见了, 悚然一惊, 立即仰头:“门主!” 他摆手,又看向身边人, 只说:“小心。” 她点头:“好。看来我们成功了。” “或许新人得离旁人远一些。不过,能成便好。”他猜测一句,神情彻底沉静下来。方才他还是个柔弱清俊的青年,面上还带着一丝红晕,现在却如山岳伫立,气势沉沉。 商挽琴凝望着他的侧脸,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看向星空。 今夜星空格外好,深深浅浅的星子都闪烁着。可惜她只认得出有限的、最有名的几颗星星,比如七曜。她曾有一个朋友,两人约好会一起看更多的星空、认识更多的星星,但约定这种事物,常常诞生就为了失约。 “表兄,你会认星星吗?”她听着那缥缈的歌声,抬手指着某一颗星子,问,“像那一颗,那一颗是什么?” “哪一颗?” “那颗很亮的,特别亮。” “那就是岁星。”他说。 “岁星纪年的那个?岁在癸丑的岁?”她问。 “正是。”他一边回答,一边握着软玉剑的剑柄。那柄著名的银刃藏在他袖中,如今只露一线锋芒。那锋芒映了红灯笼的光,也变得微红,像一抹霞云,也像一分薄醉。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星空,指向另一颗星星:“那,那一颗……” “音音。”他略带无奈地打断,声音沉稳,“事了过后,我再带你认星星,好么?” 她转过头,看见他专注的侧脸。灯笼照着他面色微红,但那目光已然重归清寒,俨然全神贯注,要等那恶鬼来袭。她慢慢放下手,微笑道:“好。” “芝麻糖,上来!”她扭头喊。 青庐上的鸟儿抬起头,直直飞了上来,像一道小小的飓风。它叽喳几声,想像以往一样落在商挽琴头顶,但后者笑了一声,指着栏杆说:“你停这儿,我这发型梳了很久,不能给你当窝用了。” 肥啾有点委屈,但还是接受了。它落在栏杆上蹦跶几下,面朝庭院,严肃地等着恶鬼的到来。 再无话,只那歌声越发清晰。 不见恶鬼的影子,但庭院里起了一点薄薄的雾,令气氛越发凝重。弟子们全神戒备,刀兵在空气中亮着,结了些许露水。 夜风吹来,冷冷地落在皮肤上。今夜确实冷,却也因此衬得身上裘衣更暖。商挽琴将手放在唇边,呵出一口白气,让指尖温暖起来,不至于僵硬而发生动作的偏差。 风反复地刮着,那歌声也反复地刮着。但等了许久,歌声也还是歌声,恶鬼并未出现。 “对了。” 一片寂静中,商挽琴突然开口。这声音不大,但砸在寂静幽冷的院子里,却像一粒过于响亮的石子,惊得人们都略略一颤。 她犹自不觉,还轻快道:“今天宫里来人的时候,棠华的人给我送了点消息,我还没来得及和表兄讲。” “上次之后,她也派人去拜访了各个受害人。她名头比我们好用,又问出了一些事。” “其中一件是,有几户人家告诉她,新人失踪后的几年里,附近都新长出了连枝的树木。” “连理枝?”他问,语气并没有很惊讶,“大约‘失踪’的受害人遗骨就在树下。”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既然不能让有情人天长地久,不如一开始就别牵红线。这样哀怨的歌声,本身就暗示了受害人的结局。 商挽琴睨他一眼:“你果然查到了,却不和我讲,你看,被我诈出来了吧。” “音音。”他略有无奈,觉得她今夜有些过分不安定,不像要专心驱鬼的人。但见她眉目明艳精致,全然是一名动人的新娘,却得站在这儿严阵以待,他心中又觉亏欠,便只能这么软着声音喊她一句。 他解释一句:“我只是觉得,受害人的下场并不重要。”被恶鬼盯上的猎物,绝不可能只是失踪这么简单。 她笑,不说话,只回过头,伸手在芝麻糖冠羽上抚摸。小鸟动了动,回头看她一眼,似乎有一点不舒服,但终究没反抗。 商挽琴一下下地摸着它。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但仍只有歌声。唯一的动静是院子里突然刮猛了一阵风,吹得什么东西“哗啦”几声,吓得戒备的弟子一阵响动。 连乔逢雪都蹙了眉。 “奇怪,鬼气分明出现,但似近还远,难道还有什么规则没找到?”他喃喃道,“新婚之夜,新人青梅竹马,曾去蔷薇院求姻缘,一方曾与他人有情——果然是这点蒙不过去吧?” 他看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点遗憾,却也带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提了提嘴角,目光却垂了下去。 “是啊,难道还有什么规则?” 她右手按住心口。 就在这时,狂风大作! 凭空而来的一股狂风,席卷二楼,一瞬间便吹灭了一整排灯笼。彻骨的冰寒弥漫开,一道半透明的影子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鸣叫。 ——戒备! ——听令! ——结阵! 楼下的弟子们呼喊起来,所有的紧绷都在瞬间释放。他们结下大阵,将庭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确保恶鬼无法逃出。 乔逢雪一手将身边人搂入怀中,一手抽出软玉剑。银光柔韧绵长,结下密密剑网;剑网之中,那半透明的影子左扑右闪,仍在发出尖啸。 芝麻糖也飞了起来,围着那影子灵活飞翔,驱赶着它进入剑网,又不让它逃离。它还不时侧头“啾啾”几声,像在提醒什么。 ——东君不与花为主…… 那歌声飘飘渺渺地浮着。 乔逢雪右手执剑,左手划出一道法决。兰草法印在半空点亮,修长草叶飘摇一瞬,顷刻便摇出漫漫风雪,令整个二楼化为冰天雪地。 起手便是风雪如寂。他没有丝毫留力,眼神沉沉如渊,唯一的一点亮光死死凝在那影子身上,宛如要将它吞噬下去。 影子挣扎着,很快不动了。它的轮廓隐约是一团而不规则的软球,看不见眼睛,却能传递出强烈的“凝视感”。 ——它一动不动,凝视着面前的新人。 乔逢雪和它对视着。 风中出现了隐约的哭腔,然而,歌声还是轻盈又凄凉地旋转着、飘洒着,仿佛无处不在,却又无法定位。 软玉剑的剑网缓缓收紧。哭声变得扭曲,而歌声不变;恶鬼依旧不动,仍凝视着他们。 兰草摇动,雪花飞舞。片片雪花围绕恶鬼,贴在它身上,一点点勾勒出它的轮廓,最后,它成了一只庞大怪异的雪球,把二楼堵得严严实实。 剑网猛地收紧,将雪球切割成无数碎块,但那些碎块蠕动几下,又重新复原。 再次尝试,再次复原。 就这样,两个人对着一只雪球,雪球前行不了,但也稳稳落在原地,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奇怪。”乔逢雪自言自语。 “表兄?”她在怀里抬头,似乎有些担忧。 “没事。”他立即安慰,但眉头仍蹙着,既是跟她解释,也是在自己思考,“这恶鬼的三条规则都指向‘现身’,也就是说,它一旦现身,就能直接杀死。但现在……” 之前调查受阻时,他曾私下写信回金陵,询问罗先生对“恨鸳鸯”的看法。罗先生博闻广识,在沙漠中曾发挥很大作用,分析出了恶鬼的规则,还说可以按恶鬼类型来分析规则。罗先生给他回信,就说“恨鸳鸯”的规则应该属于“现身”类,通常有三到四条规则,一旦满足它就会现身并捕猎,否则就很难找到它。 而相应地,这类恶鬼一旦现身,就没有规则能保护它们,如果实力足够,就能硬碰硬消灭它们。 和罗先生的书信往来,他没有告诉表妹。出于某种说不出口的自尊心,他希望能维持她眼中那个强大近乎完美的表兄的形象。 罗先生的结论应该没错,所以问题出在哪里? 他又尝试了几次,但雪球还是会复原。他考虑片刻,隐秘地瞥了一眼怀中人,目光沉沉暗下。 看来只能…… 他脚边的暗影波动起来,变得更加幽暗;这些幽暗的部分延伸开,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而夜色,它在这一头笼罩着他们,也在对面笼罩着恶鬼。当幽暗与夜色相连,也就将他与恶鬼相连。 青年的眼眸变得幽暗难明。 也就在这一刹那,商挽琴动了。 “啾啾——!” 芝麻糖忽然爆出鸣叫,不停地扑着翅膀。那张圆圆的鸟脸上,出现了某种急切的神情。乔逢雪注意到了它的反常,电光火石间,他瞥了它一眼,但他不是它的主人,不明白它的意思。 他盯着那恶鬼,耳边是鸟类的聒噪。有什么不对?他感觉到了,一时却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但感觉是不会出错的。 锵啷——刀出鞘的声音。 利刃刺入血肉,冰冷的触感先于剧痛而来。 血腥味倏然浓郁。 “——啾!!!” 食鬼鸟爆发出凄厉的鸣叫,就仿佛它一直想要阻止什么事,却终究没能成功阻止,便发出了这样不甘而悲伤的叫声。 时间,忽然凝固了。 四周原本蠢蠢欲动的幽暗,也在这一刻凝固。甚至于,它们在不断收缩、流动,它们往他体内涌来,又顺着胸前那一抹冰冷流走。 乔逢雪的眼睛缓缓睁大。 胸口的剧痛清晰而剧烈,耳边的尖叫也明明白白、不可忽视。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旧不能相信这些感觉——他无法相信自己所感知到的东西。 怎么会……怎么可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缓缓低头。 光很黯淡,血腥味却浓烈;一截沉沉的刀尖穿透他的胸膛,温热潮湿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衣服。他能听见身后“滴滴答答”的声音——血液低落的声音。 刀的主人正看着他。 她抬起头,看着他。 她的眉眼曾经是明艳快活的,像装满了世界上所有的日出、春光、风和花香,可现在它们融化在夜色中,只有死水般的冰冷。 她目光冰冷。 “乔……” 她刚开口,却因为呼吸太急而中止。她盯着他,不住喘气,但最后,当她终于发出声音时,她笑起来。 她嘴角提起,对他笑,说:“抱歉啊,之前说的规则不太正确,现在纠正一下。” “‘恨鸳鸯’的第一条规则,青梅竹马。” “第二条规则,蔷薇院。” “第三条规则是……在新婚之夜当夜,亲眼看见对方的背叛。” 宛如回应她的话语,他的血液漂浮起来,向着剑网中的影子飞去。就像给画布着色一般,雪球渐渐变得鲜红;很快,风雪开始消融、消失,恶鬼再次显现出来。 在鲜血的勾勒下,刚才半透明的、轮廓模糊的怪物,变成了一道鲜红的人影。它静静站立,宛如一名身披嫁衣的女子,披散长发,面容模糊。 女鬼张开口,用无比清晰的声音唱出: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些曾在他体内沸腾的幽暗的力量,在歌声中不断流失。它们像被什么强大的旋涡吸引,顺着乌金刀流出,汇聚到她身上,并且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后,在她身后,那些力量又重新出现。它们变成了一种略带透明的雪白色,宛如流动的冰山,驯顺地舞动、延伸,裹住了那只女鬼。 歌声停止。女鬼挣扎了一下,发出哀嚎,开始融化。但它并未消失,而是再次发生改变,这一回,它慢慢变得像一个男人。 乔逢雪看见了这些变化,但他无力干涉。 他的面色不断变得苍白,整个人连站都站不稳,不得不抬手扶着旁边的柱子,才勉强站住。 他的目光寸寸巡过这一切,最后再次回到她身上。她仍站在他面前,离他很近,手里握着刀,脸上带着笑,一双眼睛却冰冷无情。 “背……叛……?”他的声音中带着丝丝气音,艰难地吐出这个词。 她没说话,垂下眼。她一手握着刀,另一手在他怀里翻找什么,并且很快找到。她抬起手,指间展示着三块骨牌。它们被串成一串,在她手里风铃似地响了响。 “归我喽。多谢保管。”她甜甜地说,“所以,抱歉啦表兄……不,乔门主。可没办法,不这样做的话,怎么能引出‘恨鸳鸯’,又怎么拿到骨牌呢?” 没错,第三条规则根本不是什么婚前与他人有情。她和李棠华在宫中反复确认出来的规则,是当夜发现对方的背叛。郭家的两次新婚夜,都是女方满怀期待地嫁进来,却在当夜偶然发现情郎曾经偷情的证据。其余种种,也都如此。 他盯着她,死死盯着她。那双本该清寒明亮如星星的眼睛,现在布满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哪怕他在咳嗽,哪怕他唇边不断溢出血沫,哪怕他呼吸时都发出丝丝气音,仿佛一只破旧的风箱,他也还是那么死死地盯着她。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种规则,要问‘恨鸳鸯’咯。” 她笑眯眯:“恶鬼规则和成鬼原因有关嘛,谁知道呢,可能‘恨鸳鸯’生前就是这种经历,所以,一瞬间的惊愕、愤怒,曾经的爱意瞬间转化为滔滔的怨恨——吸引‘恨鸳鸯’的,其实就是这种……” “我是问——” 她没说完,因为他猛地打断了她。 他身体本已无力,一瞬间却猛然抬手攥住了刀刃。利刃深深刺入他手掌,而他竟然没有推开那刀,反而拉着刀刃重重再向自己刺来。 “——你为什么这么做?” 滴答滴答—— 血液重新快速低落。 她面上一瞬愕然。 他将她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唇角抽搐几下,竟露出一点笑容。他面色惨白、唇边有血,目光沉沉,却用异常柔和的声音,笑着说:“音音……我信你有苦衷。” “告诉我……告诉表兄……好不好?” 与这柔和的语气形成对比,是他握刀的手越来越用力。伤口已然见骨,他却宛若不觉,还是温柔地笑着。 商挽琴的手略抖了一下。 “没有为什么。” 她用力抽回刀,没有丝毫留情。他闷哼一声,痛苦地滑坐在地,却仍执意抬头,盯着她的眼睛。 “音音……” 他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想要抓住她,目光异常执著。 她没有避开这目光,还笑,但牙齿用力咬住软肉,眼睛也要小心地眨,不然会露出马脚。后脑的疼痛时重时轻,她也得用力撑住,才能做下去。 “这就是为什么。”她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骨牌,又转身走向“恨鸳鸯”。那恶鬼已经变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倒在地上,胸前一个黑色的空洞。男人脸上戴了一张金色的面具。她弯下腰,揭开那张面具,然后又盖回去,伸手在那空洞里掏了掏,掏出一张骨牌。 骨牌取出后,男人的身影渐渐模糊,直到消失,宛如一抹消散的魂魄。 她将第四张骨牌也串在绳子上,扭头叫:“芝麻糖。” 食鬼鸟缩在一旁,紧紧团成一团,从头到尾都在发抖。现在被点了名,它更是重重一抖,更低地将头埋下去。 “芝麻糖!”商挽琴严厉起来,“你是想看乔门主死,还是和他一起死?” 食鬼鸟再抖,到底抬起头。它眼里噙着泪,扑着翅膀飞来,悬停半空,怯怯地看着她。 商挽琴将四张骨牌往前一伸,说:“合拢它们,我知道你行。快点。” 芝麻糖无法拒绝,只能照做。银亮的光芒流淌而出,笼罩在骨牌上;它们渐渐合为一体。商挽琴身上那些雪白的力量延伸出去,也在骨牌上绕了绕。 此时,楼下的弟子们终于发觉不对,大声发出询问,又呼喝着要奔上楼。 商挽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从怀中取出一沓纸。每张纸上都涂着墨迹,但这些线条都歪歪扭扭,不成个形状。这就是她最近在屋子里画的“练习的法阵”。 她抖了抖那一沓纸,对着它们吹出一口气。纸张接连飞出,在半空相连,那些看似胡乱涂抹的线条,却正好相连,组合成了一个巨大的图案。 灯光映亮图案的一角,紧接着,“唰”一声,图案燃烧起来。纸张化为点点飞屑,剩下半空中一朵火焰烧成的芙蓉,愈发怒放。 接着,火焰的芙蓉花爆裂开来,化为无数朵小小的花;它们往下坠落,落在弟子们的头顶,将他们瞬间击倒在地。一瞬间,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她居高而望,确认无一清醒后才收回目光。她背对着乔逢雪,将骨牌揣进怀里。 “乔门主,骨牌我拿了,你体内的鬼气我也接收了。”她说,“至于你的命,就自求多福吧。” “……我不信。” 他跪倒在地,勉力支撑着。地上一滩血,略略映着他的脸;血糊糊的。 他喘着气,盯着那道背影,嘶声道:“你转过来……看我一眼。” 她没动。 他扯了扯嘴角:“音音……过来……” 她还是没动。 他面上笑容渐盛,眼里有某种疯狂的意味弥漫开来;他曾是一只布满冰裂纹的纯白瓷器,而今真的裂开,从中溢出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幽暗与疯狂。 “你说你为了什么……骨牌……鬼气?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体内……不,不重要。” 他边咳边笑,目光错也不错,死死盯着她。血液和他绛红的婚服混在一起,好似整件衣服都由血液凝成,而他神情中有无尽的痴狂,令他竟比恶鬼更像恶鬼。 “好……你现在过来,一刀杀了我,我就信你。”他不停喘气也不停笑,手撑在血泊之中,苍白的骨节浸满鲜血,“你已经拿到你想要的了……还留着我做什么?过来,杀了我。” 那道身影一动不动,却也像轻轻抖了抖。 “乔门主,你或许已经疯了。”她用一种很冷静也很礼貌的声音说。 “不重要。”他笑,满面柔情,“今日你若不杀我,我就信你有苦衷。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会来找你。” “音音,还记得吗?我答应过你……”他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缓缓滑到在地,声音也渐渐低落。唯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却丝毫不灭。 “……当你坠下时,我一定会接住你。” 他再也没有发出一声。 不知为何,远方天空忽然炸开烟火。硕大的烟花绽放开来,光芒流丽如水,倾泻星夜之中,比星子更加瑰丽。一朵又一朵烟火,开满了这个铁锈味浓郁的夜晚。那是皇城的方向。 商挽琴偏头看了一眼,然后笑了一声。 她开口了,发出一种轻飘飘的声音,缥缈得正如此前恶鬼的歌声。 “乔门主不必骗我,我知道你醒着。我不会过来的。”她声音顿了顿,咽下那一丝哑意,“我们兰因会,可不是什么没脑子的蠢货。” 地面上,乔逢雪双目倏然睁开。他眼神如凝,紧接着掀起滔天波澜;恨意滔滔,怨气森森,这一瞬之间,他身边又有幽暗重聚。然而,商挽琴并未注意到这微弱的一丝动静。 她只轻笑道:“你的力量已经归我,杀不杀你,意义不大。你要是活着,外人知道你识人不清、将兰因会认作亲表妹,只会笑你脸面扫地,玉壶春的名声就大打折扣咯——我高兴死啦。” “乔门主,你可千万小心,别随随便便就被人骗了。说不定我那小姨也是要害你呢?说不定镜花也有问题?什么十几二十年的老人,说不定都是我们的人哦。” “可是,无人敢信、无人能用的玉壶春,又有何惧?” 她大笑而去。 走廊里,一只不知所措的小鸟左右看看,踉跄迈开步伐,想要跟着主人而去。可下一刻,一阵白雾弥漫,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小鸟呆呆望了片刻,终于明白自己被抛弃,一直忍着的眼泪倏然落下。 “啾……啾……” 它哀哀鸣叫着,又扑到乔逢雪身边,身上光华连闪,想要努力让他好受一些。却没注意,一些幽暗鬼气凝聚而来,没入它的体内,不知不觉,它头顶那根深蓝的羽毛完全长成,还冒出了第三根羽芽。 乔逢雪一直睁着眼,一眨不眨,睫毛连动都没动。他眼中光点也凝聚,许久未曾变换。那样一双眼睛,和死不瞑目的人一模一样。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闭上眼,唇角慢慢弯起。 “芝麻糖,”他哑声叫道,手指动了动,“她知道的事情……毕竟有限。所以……” 他吃力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血污完全毁了他的婚服,他的头发也散乱下来,一绺绺地还带着血痂。他胸前那森森的伤口,已经完全凝固,手上原本深可见骨的伤痕,也已经愈合不少。 他望着上方的黑暗,微笑不改,仍旧满是柔情。 “我们得去找她。” * 不久之前,烟花尚未绽放之际。 大殿里灯火通明。地暖烧得正好,暖如阳春,不冷也不热。 那两个人还坐在殿里,上首的帘子也仍旧垂着。 忽然,帘后传来几声惊呼。 “陛下!” “快找御医……!” 李棠华倏然站起,李凭风也放下手中酒杯。这位镇鬼王露出错愕之色,紧接着也站起身,满面狐疑地看向帘后。 很快,帘子被掀起,一名满面皱纹的公公露出脸来,一副急切模样,喊道:“太女殿下,陛下召见!” 李棠华满面凝重,快步上前。 李凭风眼睛一眯。分明没叫他,但他迈开脚步,堂而皇之地跟了上去。那名公公看他一眼,很快垂首,带着隐秘怒意。 帘后的空气潮热,带着挥之不去的药味,和一股怎么都掩盖不去的老人的味道。龙床帐幔垂下,只掀起一小角,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臂。那截手臂抬了抬,做了个招手的动作。 “太女……来。”皇帝虚弱的声音传来。 李棠华已然是忍着眼泪,踉跄跑过去。而李凭风立在原地,皱眉看着这一幕。他鼻翼翕动,目光深沉,警惕着这里可能会有的杀机。 但什么都没有。 龙床上的皇帝,只是虚弱又温和地和太女说着话,最后,他不顾旁人惊呼,硬撑着坐了起来,一边喘着气,一边握住太女的手。 “棠华,我儿,”他改了称呼,语气奇异起来,“你做得很好。” 只有这一句。 但就是这一句,令李凭风神色一厉! 这位身经百战的镇鬼王,忽然往后退去。他大袖飘动,长发也无风自动,周身杀气如刀。 “羽林军——!”他厉声喝道。 这声音传出去很远,也切切实实在皇城中引发骚动。不止皇城,身后大殿也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陛下深夜宣召,是为……” “听说‘恨鸳鸯’解决了……” “可是太女殿下成功?好极好极,天佑大周……” 这样一个深夜,竟是百官觐见? 李凭风倏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僵,想要收回力量。然而他做不到。 他惊愕地发现,体内原本顺畅的鬼气变得……不,它们没有被禁锢,甚至变得更活跃了——太活跃了!他这个主人甚至控制不了鬼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力量爆发而出! 他面上暴起青黑的纹路,整个表情狰狞又艳丽,宛如地狱中开出的花。 也就在这一瞬间,皇城中龙吟响起。当鬼气在皇城的核心爆发,沉睡多年的大阵终于苏醒。伴着龙吟,也伴着金光,阵法大亮! 倏然一阵惊呼,原来是地面起了道道纹路,仿佛有看不见的生物在地下蹿行,刹那间便行至李凭风身边,再昂首而出,化为九条金龙,咆哮着便要将他束缚。 李凭风怒喝一声,森森鬼气再也不加掩饰,径自流淌而出。鬼气包裹了他的身躯,形成一张黑底红文的面具,牢牢扣在他脸上。他与九龙缠斗着,不断往上飞去,竟直直撞破了大殿的屋顶。 而这一幕,从头到尾都被大殿中的百官看得一清二楚。那位深受信任的公公垂着头,稳稳扶着帘幕,确保官员们一定能看清发生了什么。 官员们都张大了嘴,因为过于惊恐,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 皇城的各个角落都传来械斗声。很快,有人浴血而来,一路直入大殿,单膝跪下,铿锵禀道:“陛下!羽林贼受兰因会贼人指使,发动宫变,现已被臣等尽数拿下!” 皇帝虚弱而苍老的面容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好,好,好……”他拍着女儿的手,眼窝深陷,但目光仍锐利无匹,一一扫过呆若木鸡的百官。 “都看见了——都听见了?”他一字一句,“告诉朕,那指使羽林贼的兰因会贼人,是谁?” 片刻后,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 “是,是镇鬼王……不,是李凭风!” 陆续有声音应和。 “是李凭风!” “是李凭风!” “不错!就是这个有负皇恩的狗贼!”皇帝一声暴喝,面现红晕,“传朕谕旨,即日废除镇鬼王之位,夺其姓,昭告天下,此贼与兰因会内外勾结,人尽可诛!” 道道声音,将皇帝谕旨传开。 皇帝的神情安然下来,挥挥手,叫百官退下。其余宫人也都退下,只剩他最爱的孩子,和最信任的奴婢陪在身边。今夜之后,朝堂上必定会生出无数波澜,有无数艰难需要克服,但……那已经不是他能承担的责任了。 方才的红晕迅速褪去,他的面色灰败起来。 “父亲!”李棠华紧紧握住他的手,预感到了什么,已经满脸的泪。 皇帝慈爱地看着她,紧紧握着她的手,虚弱道:“我儿,委屈你……陪父亲演这一场戏。父亲叫你忍耐那狗贼多年,实在……实在对不住你。” 李棠华拼命摇头,哭道:“父亲说什么话?儿是大周……不,是历史上第一个皇太女,父亲为儿做了这许多,儿如何不知?” 皇帝笑着,目光异常欣慰。 “我儿这样聪明仁善,真像姑姑……你一定能是一个好皇帝。我怎么能忍受,眼睁睁看你重复她的命运?她……” 他露出悲伤的表情,手按住心口。 “棠华,我做了错事啊。”他哀伤地说,“你姑姑去世后,我身怀恨意却又无能为力,便强行留住她的魂魄,却酝酿出了‘恨鸳鸯’这一祸事。我知道恶鬼已经不再是生前之人……可我舍不得啊,便将它强行留在体内,用这副龙血养着它,也是想着镇压,可……” 这就是“恨鸳鸯”的由来。 然而,凡人的身躯终究镇不住恶鬼。“恨鸳鸯”越发频繁地苏醒,凭借本能去捕食。他早该除了它,可它竟然知道不伤害他身边的人,也不伤害他,如何能让他不想起姑姑?他总觉得,总觉得姑姑是有一丝灵智在的。 一拖便是许多年,拖到最后,他也无力再除去它。他日日夜夜念着它,自然而然将一缕魂魄寄托在了它的身上。 谁能杀死“恨鸳鸯”,谁就能顺着他的魂魄,取走他体内的骨牌。那就是皇城大阵的钥匙。而取出之日,也是他生命终结之时。 “棠华,父亲要去了,今后不能看着你了,你万事都要自己小心。”他慈爱地说。 李棠华哭得不能自已。 “别哭,抬起头,从今往后……你要扛起皇室的责任。千万不能像父亲一样,私心太重酿成祸事,还要儿女帮着补救。”他摸着女儿的脸,笑了一下,感慨道,“你交了一个好朋友啊,很有本事的朋友……却也是一个危险的朋友。” 李棠华哽咽道:“是挽琴、挽琴给了儿药物,下在李凭风酒中,才能顺利让他现出原形……儿信她。” “信她,那就要一直信下去。”皇帝点点头,郑重道,“志同道合的人很少,你们要一起努力,守住天下的太平。” 李棠华使劲点头。 皇帝更是欣慰,却也愈发疲惫。他闭上眼,往后靠去,脑海中乱糟糟地想了很多。他想起兰因会的来历,那是以前的大周皇帝想出的办法,暗中创立兰因会,用恶鬼的力量镇压恶鬼,可不经约束的兰因会,最终成为一把失控的尖刀……不行正道,便是这样的后果。 而更多地,他想起了姑姑,想起了年少的时光。那个时候真是清苦,却也真是快乐。姑姑多像一道光啊,又有才华,又善良可爱,要是她能成为太女,一定很有作为。可如今谁知道她的名字?真是不甘,真是不甘啊…… 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曾在什么时候见过很像姑姑的人…… 皇帝闭着眼睛,回忆着往事,唇边淡淡一缕笑容,似乎沉浸在美梦之中。 并且,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李棠华放声大哭,殿内殿外也渐渐哭声一片。 头顶夜空中,烟火大盛。虚幻的花朵接连盛开,光芒如海,照亮着两边的夜晚。 第一百零七章 下雪了。 出城后, 往北方再走一截,就迎来了初雪。雪花和着冷风,不断飘落, 令世界变得朦胧;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这是法术的效果,回头想去看施法的人, 但视野之中,只有晨曦中那越来越远的城池。 对了……今天是立冬啊。九月廿五,也是他的生辰。 这个冬日的清晨,商挽琴抱着刀,继续前进。 北风吹得她长发飘扬,也吹得她裙摆飘扬;深青色的斗篷不断抖动着,渐渐积了一层薄雪。地面也积了雪, 踩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留下一串很快就会被风雪掩埋的脚印。 她往山上走去。 不远处,一只松鼠在地上挖着什么,大概是找它之前藏好的食物。它专心致志, 找得忘我,竟然没注意到她的到来。 商挽琴停下来, 凝视着那只松鼠。 嗤—— 石子划破空气的尖锐鸣叫。 商挽琴抬了抬手。冰川一般的力量倏然而起,折射出淡彩色的光芒;它挡住了那枚石子。石子落地,变得粉碎。直到这时,那只松鼠才终于抬头,呆呆看了那石子碎片一眼, 转头惊慌失措地逃走了。 “……接二连三坏我的事。”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穿透冬雪而来。 商挽琴看过去,见前方岩石边上, 依靠着一道人影。那人长发松松束在脑后,耳发垂落肩头,衬得他面上血痂分外刺眼。他盯着她,满面阴郁,那身原本华丽庄重的礼服也破损不少,带着烧焦的痕迹。 “连只松鼠都要救,怎么,去玉壶春待了两年,就真以为自己能改头换面了?” 他显然心情恶劣之至,阴阳怪气个不停。 商挽琴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没有说话,连表情都欠奉。 李凭风显然一愣,表情彻底沉下。他身周空气忽然扭曲;从扭曲的空气里,仿佛爬出了什么无形的生物,闪电般击向商挽琴! “真是长进了,不仅学会陷害师父,还学会目无师长了。”他轻柔的声音,与凌厉迅捷的攻势形成强烈对比。 按他所想,这个早就废了的徒儿必然受不住这一击,会被重重击倒、口吐鲜血;不会死,只是一个刚好够她长记性的程度罢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在刹那之间,她的刀就已经出鞘。 积雪被扬起,冲向天空中飘落的雪花。雪模糊了天地,唯有一抹漆黑的刀光清纯如夜;它将模糊的风雪划出一道裂痕,而在那裂痕背后,是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如此明丽却也如此冰冷地看来。 砰—— 这是刀刃击中恶鬼的声音。 怦—— 这是他的心跳。 短暂的呆愣过后,他禁不住神情扭曲,扭出一道惊喜万分的笑容。必定是因为过于惊喜,他的心脏才重重跳了两下。 刀风不仅击退了恶鬼,也击破了他周身扭曲的风。他的脸颊上多了两道新鲜的血痕,但这无损于他骤然艳丽的笑容。 “好,好,好……” 他抬手鼓掌,发自内心地喜悦道:“我还道你这辈子是废个彻底,万万没想到你有点出息,竟然自己找来了恶鬼,重新引入体内?看你气息圆融,与这恶鬼还十分得宜,难道说——” 他扬眉道:“你不仅杀了乔逢雪,还将他的魂魄炼制成恶鬼,从此为自己所用?那可真是让我也……” “谁知道他死没死。” 她转过头,平淡地扔下一句。 李凭风笑容一滞,眼睛一眯:“他没死?!” “谁知道,”她又说了一遍,漫不经心的语气,“捅了一刀,没仔细看。” 她经过他身边,又往前走了一小截,停下来,回头看他。她散着长发,但还有一支金钗挽起她乌黑的发丝;那稍显凌乱的长发,配上她明丽却苍白的面容,显出一分凄清的艳色。这样一个凄艳的人,裹着一身青色的华丽衣裙,裙摆上沾血的蝴蝶在风里不住挣扎,让人想起生死之际含而不发的悲鸣,或者从生烧到死的火光,她看上去是如此、如此、如此地…… 他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抬起手来。 但这动作打破了她的平静。她表情一厉,手中刀刃再次出鞘一寸。可这样冷厉的神态,就没有方才那凄艳无声的美感了。 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心情莫名平静下来。 “骨牌呢?”李凭风问。 “在。”她说。 他又问:“那只食鬼鸟呢?” 她答:“没带。” 他问:“死了?” 她说:“没在意。” 李凭风满面笑容:“好啊,先是陷害师父,后是违背命令,现在连只鸟儿都带不过来,鬼羽,你的背叛之心是否太明显了一些?” 她歪了一下头,那个动作让他想起雏鸟,异常单纯天真。接着她笑起来,轻飘飘地说:“可我回来了啊,师父,带着骨牌回来了,你还要怎么样?” 这句话根本什么也没回答,然而他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却被击中。像一只蝴蝶的翅膀拂过,或者一朵花迅速绽放又枯萎,总之,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有些讨厌又有些舒服的感受。 他放弃了再问,心想,是啊,总归回来了,总归带回了最重要的东西,其余种种,回去再说。 他已经抬腿,却又想起什么,甩了甩半截被烧焦的袖子。一股旋风飞出,精准地扫去了岩石旁一块积雪。积雪散去后,下面竟露出一个脑袋。 那脑袋的眼睛紧紧闭着,五官都贴了一层薄薄的冰雪,宛如死尸的头颅。但下一刻,那双眼睛颤了颤,缓缓睁开,露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眸。他动了动紫色的嘴唇,发出干哑的声音。 “吞天大人。”他看向李凭风,又缓缓看向商挽琴,迟疑片刻,才说,“鬼羽。” 商挽琴有点惊讶:“哎哟,是李恒,你把自己埋在雪里玩么?” 他摇头,说:“护卫不力。” “噢。”商挽琴耸耸肩,“我该说一声抱歉。” 他再摇摇头,请示般地看了李凭风一眼,后者点点头,他才身体发力,从地里爬了出来。他只有头颈沾着雪,身体上都是泥土,甚至有爬来爬去的虫子。他身体一直在发抖,但表情十分平淡,只低头慢慢拍打着身体。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面具。白底,黑色的笔墨画出一张狐狸的面容。这狐狸一点不可爱,只像妖怪传说里一样奸邪丑陋。这样一张狐狸脸,商挽琴并不陌生。 她恍然:“是你啊,狐狸脸。” 和她一起倒霉兮兮地被派去驻守金陵,成天蹲在地下室的兰因会成员,不就是这个狐狸脸吗。她还强迫他用五百两,和自己交换了一支珍珠发钗。 狐狸脸对她点点头,发出了不同于“李恒”的声音,说:“鬼羽。” 商挽琴问:“你叫什么?” “我……” “行了。” 李凭风突然出声,一脸心情很糟的模样。他抬腿踢了李恒一脚,又似笑非笑地对商挽琴说:“过来,走了。” 商挽琴紧了紧怀里的刀,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她不知道,她刚才脸上还有一点微微的笑,现在全然面无表情,目光也变得沉寂,和李恒有些相似。 李凭风心情更糟了。他瞪着这个逆徒,心里翻来覆去地想那些他熟悉的折磨人的法子,这些法子都曾带给他乐趣,可现在又都让他觉得无趣。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心情很糟,而且看见她那身代表新娘的青色衣裙,他的心情就更糟了。他掏出匕首,很想冲着她那纤细的脖子划一道。 “师父?”她敏锐地看来,耳发被风吹拂,贴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忽然地,她又有了那凄清的艳色,那是分明想要哭泣、却还坚持微笑的脆弱之感。 她就这么站在他身旁,带着这易碎的艳色,披着新娘的长裙,长发被风带过来,贴了几缕在他身上,就宛如…… 他垂下眼,看了衣摆一眼。大周皇室,以玄色与深红为象征。那深深的红色,在冬雪中十分醒目。 当李凭风再次抬眼,已是满面笑容、满眼春风。 匕首在他指间转了一圈,指向他的掌心。接着他用力一划,一道深深伤痕出现,溅起深红的血液。没有翻出的血肉和白骨,在那伤口之中,涌动的只有鲜血和森森的鬼气。 血液溅出,在半空形成一道拱门。 李凭风率先迈步,走进门中。 接着,商挽琴和李恒跟上去,也消失在拱门中。 拱门消失,只留下地上几点血迹,那血迹渐渐被风雪掩盖,彻底了无痕迹。 …… 两年没回黑风山,简直像一辈子那么长。 兰因会的老巢叫黑风山,是个一听就很土匪、很反派、很妖怪的地方,非常适合兰因会安家。黑风山实际是一片山脉,由连绵的山、河流、山谷,还有少许平原组成。很大,建筑不少,人也不少。 商挽琴穿过拱门,就踏在了黑风山的土地上。 她抱着刀,一言不发,不理会四周那些或窥探或恶意的视线。李凭风走在她身前半步,已经是吞天的打扮,脸上一张毫无美感的黑红色面具,在四周白惨惨的面具里显得鹤立鸡群,一看就让人瑟瑟发抖、退避三舍。 商挽琴跟着李凭风,而李恒又落后她一步。三个人里,只有她没戴面具。 戴不戴都差不多,这黑风山上,能贴着吞天这么近走路的,从来只有她一个。 到了黑风山后,李凭风也一直没说话。三个人沉默地行走,很快来到了山顶主殿。山门伫立,漫长宛如没有尽头的石阶向下延伸着,在阳光里白得刺眼。商挽琴走过山门时,想起曾经某一天,她坐在这里,跟着吞天学会了一道法术。 这里到处都是类似的回忆。 她瞥了一眼吞天的背影,收回目光,也收回思绪。 到了主殿后,吞天让他们在外面等候,自己进去和其他人说话。主殿里都是兰因会的高层,教主啊、占命师啊、各大护法啊,都经常在里面。不过商挽琴从不知道吞天的头衔是什么,那个男人好像没有头衔,但很受尊敬,也很受畏惧。 过了一会儿,主殿的门打开了。没人招呼他们进去,但这就是让他们进去的意思。 主殿里光线昏暗,两侧间隔地点着蜡烛,但那烛光摇摇晃晃、非常惨白,商挽琴总是怀疑,这些烛光根本不是拿来照明的,纯粹是兰因会拿来制造恐怖氛围的。 主殿内,一些黑衣人各自坐在位置上。他们的坐法很像寺庙,中央最高处的是教主,边上各站着一名教主护法。两侧各有两名黑衣人,都是不同名头的护法。占命师单独坐在西北角,是个戴红色面具的神叨叨的人。 最后就是吞天,他随便坐那儿,都看他心情,其他人不会管他。 “鬼羽,鬼青,这次任务情况,细细报来。” 商挽琴这才知道,李恒的代号是鬼青。其实都不能叫代号。在兰因会,这就是他们的真名。对他们来说,商挽琴、音音这样的名字才是虚假的,是为了任务编造的,是完成任务后就要随手扔掉的符号。 她心里笑了一下,用一种平淡无聊的口吻开始叙述。 她讲完了,又轮到鬼青讲。鬼青讲得比她还无聊,而且是那种你听得出来他特别认真,但是也真的特别无聊的叙述。听得让人想打瞌睡。商挽琴暗中观察,感觉西北方的占命师就有点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其他人就看不出来,但谁知道?指不定已经在面具后偷偷睡了一觉了。 她又在心里笑了一下,挺自得其乐的。她从前不会想这些,满脑子都是苦大仇深,可现在不会了。 听完之后,黑衣人们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天,最后坐好。教主清清嗓子,拿着手里的金杖重重一敲,喝道:“鬼羽,你没有确认乔逢雪的死亡,是失职!但念在你拿回骨牌,就算功过相抵,现在将骨牌交来,你便退下领罚罢!” 功过相抵,这个词通常意味着不赏也不罚,但在兰因会它有另一个含义,就是饶你不死,但你得滚去乖乖被折磨一顿,还要感恩戴德领导们留你一命。 商挽琴笑了。这个笑容她没放在心里,而是大大方方放在了脸上。 “我不交。”她笑眯眯地、亲切地说道,并且抽出了手里的刀,“有本事,就来抢咯?” 殿中沉寂了一刹那。这些人从没见过这么大大咧咧的反抗,一时愣住了。接着,就是各方大怒,有喝骂声,还有直接拍桌子动手的声音。 吞天本来坐在一旁打呵欠,这会儿也怔住,旋即却“哈”了一声,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体。 “——但是先说好。” 殿中女子伸出手,指尖挂着一块骨牌,笑容可掬:“我已经种下法术,如果我受了稍微重了那么一点点点的伤,骨牌也会开始碎裂哦。” “我伤多少,它碎多少。假如我死了,它会怎么样呢?” 众人僵住。 “也别想囚禁我哦,如果我特别不快乐、心情特别低落,也不能保证骨牌会怎么样。”商挽琴揣回骨牌,煞有介事地打个响指,“怎么样,大人们,要试试吗?” 僵硬片刻后,人们倏然扭头,齐刷刷看向占命师。占命师惊醒过来,晃晃脑袋。他明明睡着了,却对刚才的事一清二楚,便拿出几枚铜钱撞进竹筒里,摇了几下,最后严肃道:“没错了,她说的是真的。” 殿内又是一片沉寂。面具遮掩了人们的脸,但能够想见,他们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哇——” 只有吞天感叹一声,兴高采烈地鼓起了掌:“不愧是我的好徒儿,原来还留了这么一场精彩的戏?是专门给为师排的吗?为师十分受用。” 其他人都没说话,只有那占命师动了。占命师本来都重新垂下脑袋,这会儿忽然抬头,一字一句道:“你想多了。” 吞天:…… 他拿起手边茶杯,重重砸向占命师。占命师一缩脑袋,侧头看那茶杯摔碎在墙上,他也只呵呵几声,重新垂头,当无事发生。 商挽琴余光看见鬼青扭了扭头,不知道是不是在忍笑。 这时,教主哼了一声,掐出一道法决:“我看你是忘了还有子母蛊!” 子母蛊能够束缚中招者的行为,也能束缚他们的力量。哪怕种下法术,也不能阻挡子母蛊的控制。 烛光,忽然齐齐一晃。 殿里的空气寒冷起来。这座大殿常年封闭,总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味,现在冷风吹雪,竟带来一股多年不见的清新之气。 再看殿中。 青衣女子抱着刀,长发不断飘拂。她鬓角眉梢落了雪花,令微笑也疏淡起来,似一抹淡淡的月光。那神情与某人很像,殿中其余人尚不觉得,唯有吞天忽然捏紧了手。 雪白的、略微透明的晶体往四周延伸。说是晶体,却又柔软绵延,像流动的冰川。这力量以她为中心,蔓延得到处都是,甚至往上空攀爬,宛若无穷无尽。 一道冰雪凝结在她背后,牢牢贴住她,也包括蛊虫所在的穴位。 教主抬起手,手指变换出虚影,顷刻就将子母蛊的法决捏了数十遍。 女子露出一点痛苦之色。可是,她仍安然地站在原地,四周的冰雪也照旧蔓延。 “你……!” 教主豁然起身,手指不易察觉地抖了抖。 “鬼羽,你体内的恶鬼明明已经被你自己……现在,你的力量又从何而来?!” 商挽琴笑了,说:“你猜?” 边上,吞天瘫坐在椅子上,换了只腿交叉着,懒懒开口:“从乔逢雪那儿来的——好像啊,我也没去看。” “乔逢雪……” 殿内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还有一阵轻微的疑惑。占命师再次醒来,晃晃装着铜钱的竹筒,确认了这番言论的真实性。 教主僵硬地站了片刻,忽然看向吞天,恼怒地吼:“你来之前,怎么没先用子母蛊试试你这好徒弟?!” 吞天愣了一下,不过这怔愣很短暂,只有他自己察觉了。他面上闪过了一丝真切的茫然和惊诧,仿佛自己也才恍然,自己竟然漏了这么好用的手段——之前想惩罚她没成,那个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还有子母蛊呢? 但他将自己的迷茫和诧异牢牢锁住,只在面具背后泄露丝毫。 “我不想。”他声音笑眯眯地,还掏出匕首,“教主大人是想和我切磋切磋了?” 教主再僵硬片刻,缓缓坐下。 殿内的冰雪渐渐消融。 “……骨牌便姑且由鬼羽保管。” 大人物们矜持地抛出结论,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自在。 “相应地,待到新年之际,坐忘谷开,鬼羽,你要去谷中取出最后一枚骨牌,召唤出通往九鼎的道路,你可能坐到?” 殿内的气氛有些微妙,似乎他们也没想好,假如她要回答“我不”,他们应该如何是好。 所幸,女子此时恭敬起来。她行了一礼,乖巧地说:“遵命。” 大人物们都松了一口气,说一句“退下吧”,也不再提惩罚的事。至于鬼青,他们更是没再看一眼,毕竟他从头到尾都不重要。 商挽琴再行一礼,转身时悄悄踢了一脚鬼青。后者默默爬起,默默跟着她走了。 最后,殿中旁人也都散了,只有一个打瞌睡的占命师,还有一个瘫在椅子上望天发呆的吞天。 忽然,吞天侧过头,喊占命师:“喂,老头儿。” 占命师的脑袋一点一点,像没听见。 吞天说:“你给我算算姻缘呗。” 占命师身体一僵,再猛地一晃,险些往前跌扑在地。接着他猛一抬头,用这一系列动作明明白白表现出了“难以置信”四个字。 吞天有点恼怒起来,猛然站起,大步往外走:“不算就不算!” 占命师看着他的背影,却是慢慢抬起手里的竹筒,开始摇晃。 哐啷、哐啷、哐啷…… 吞天的脚步慢下来,很快彻底停下。他没有回头,没有转身,只站在一片惨白的烛光里,背影如幽夜。 占命师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 “求不得的。” 一息后,烛光猛地闪烁起来!狂风四起,将殿内数把高椅席卷起来,到处撞了个粉碎。 一片狼藉中,唯有占命师所在的西北角安然无恙。老人安然地注视着一切,摇摇头,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喽。” 说罢,垂下头颅,继续陷入那死亡一般的沉眠中。 良久,风平。 男人却仍久久伫立,仿佛在等一句转折的话语,却终究没有等来。 第一百零八章 北方的冬天很冷, 山上又是格外的冷。 黑风山处处风雪凄凉,少有人声。这个时节,只有主峰附近暖和些, 庞大的阵法会不断运作,保证主峰和附近的山谷、平原不被冰雪所扰。人们会聚集到附近过冬,包括山下的普通百姓。兰因会默许这一行为, 就像兔子也会护好窝边草。 鬼青印象中的冬天,便是四季里最热闹的时候。人一多就嘈杂,一嘈杂就多了纷争。兰因会是个优胜劣汰的地方,只要有人提出斗法,另一方就不能拒绝。 他一路走来,就看到了不下三起斗殴,还差点被一只飞出的断手砸中。他接住那只断手, 随手给扔了回去,引来一阵莫名的喝彩。 鬼青目不斜视,沉默地往前走着。 他要去山腰的弟子苑,取下面具别在腰间, 再继续前进。这是弟子苑的规矩,苑内不得遮掩面容, 除了那些大人物。 弟子苑汇集了兰因会的精英弟子,是那些熬过了恶鬼融合期、能够自由操控恶鬼之力,并且出色完成了至少三次任务的弟子,才有资格待的地方。也只有这里的弟子,才能被赋予以“鬼”开头的名号。 越靠近弟子苑, 耳边就越嘈杂。这里通常不会这么吵, 但最近那些精英弟子们十分同仇敌忾。 “她凭什么占着顶楼……” “听说她过去很厉害,可早就废了, 装什么……” “还不就是仗着吞天大人宠爱……” “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恶意在四周流淌。这些恶意凝成了深深浅浅的鬼气,弥漫四周,像冬天里一场肮脏的雾气。 鬼青听见了他们的议论,尤其听见了最后一句话,不禁站住了,有点诧异地看过去。 说话的人是一对双胞胎,年纪不超过十五岁,正被一群更年长的弟子簇拥着,骂着某人“恃宠而骄”、“其实一包草没什么了不起”。 那些弟子吹捧道:“就她,比不上您二位一根手指头!” 双胞胎更是面露得意,也更显出一副不甘心的怨恨模样。他们算得上一副好相貌,细眉大眼高鼻梁,只是眉眼过于集中、嘴唇过分薄,显出种局促刻薄的气质。 “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双胞胎相互看一眼,又看向不远处的一栋建筑,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哼,大人们再怎么宠爱她,也不会为她坏了兰因会弱肉强食的规矩吧?” “去教训她一顿,看她还怎么嚣张,难道咱们还会挨罚?” 簇拥他们的弟子纷纷赞同,继续怂恿他们去挑战“那个关系户”。 鬼青认识这对双胞胎。他们是这几年最受赞誉的弟子,很小的时候体内就种了金级恶鬼,而且对力量操控自如,名头很响,平时横行霸道,谁都不想惹他们。 鬼青来到兰因会的年纪偏大,资质也只能算中上,体内的恶鬼只有银级,以前受过不少欺负,其中为首的就是这对双胞胎。 他收回目光,正想离开,却已经惹上了双胞胎的注意。 “这不是鬼青吗?来来来,过来。” 双胞胎只需一个眼神,甚至不用招手,就有旁的弟子上来,强硬地拉着鬼青过去。鬼青心想真是倒霉,面上还是闷着不吭声。他在兰因会内一直都是这么呆若木鸡、不起眼的人。 双胞胎一左一右,按住他的肩。 “听说你和她共事?” “说说,你觉得她厉害,还是我们厉害?” 双胞胎笑嘻嘻地说着,眼里却浮现出森森鬼气,白皙的面颊上也有青黑色的纹路浮现。鬼青的肩上传来一阵刺痛,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恶鬼在瑟瑟发抖。低级恶鬼在高级恶鬼眼中,也不过是一口食粮。 鬼青斟酌了一下,闷闷道:“我看不出来,反正都比我厉害。” 双胞胎里的一个面露不悦,一双眼睛变成纯黑色,但另一个使了个眼色,阻止了兄弟。毕竟鬼青最近和吞天走得近,谁知道那位阴晴不定的大人怎么想?还是小心为上。 “也对,废物连双眼睛都长不好。” 双胞胎手一推,将他推开几步,又看向塔顶,舔了舔嘴唇,说:“走,去会会她。” 双胞胎抛下众人,往弟子苑最高的那栋建筑而去。那是一座九层高的塔,是弟子们住宿的地方,也是弟子排名的显化。 排名越靠前的弟子,住得就越高。这几年里,一直是双胞胎住第九层——直到那个人回来。 听说她当时就站在塔下,指着塔顶,一眼没看旁人,就漫不经心地说:“我的房间收好没?我不乐意别人用过我的屋子,给我全部扒了重装。” 大人们竟然也由她去了! 当时鬼青没在,但他想象得出来,双胞胎肯定鼻子都气歪了,只是碍于大人们在场而不敢发作。 真蠢啊。鬼青心想,也抬起头,看见双胞胎的身影迅速向上移动。真蠢,他又想了一遍。 双胞胎得名的时间,正好是四年前,也就是她出事的那一年。他们当然听说过她的名头,却从没亲眼见过她的实力,想来并不服气。更何况,就连鬼青都听说过,虽然那个人废了,可大人们始终抱有遗憾,喝骂弟子的时候也喜欢说,“假如鬼羽还在,何须指望你们这帮废物”。 这类话,双胞胎或许听得更多。听得多了就成了怨恨,再有这回的导火索,他们挑衅是迟早的事。 只不过…… 鬼青嘴角动了动。他那张终年如朽木一般的脸上,出现了一点微笑。 旁的弟子们始终注视着他,也都注意到了这点微小的表情变化。他们相互使个眼色,神情凝重起来。 一名弟子走到鬼青身旁,低声道:“鬼青,咱们也算有几分交情,你实话告诉我,那个人究竟……” 鬼青没说话。 也不必他说了。 下一刻,只听塔顶传来一声巨响! 众人一惊,齐齐望去。抬眼的刹那,就见什么东西从塔顶被抛下来。那像是一头背生双翼的漆黑怪物,被一只巨大的冰棱抵着,急速往地面坠落。 昂—— 怪物发出怒吼,也像悲鸣。 “轰”一声,怪物重重砸在地面。冰棱化为漫天碎屑,纷扬如星。等尘埃落定,众人才看清,地上那怪物分明是两个连体的人。双胞胎半边身体融在一起,面容覆盖着鬼气,一人背后一只巨大的翅膀,此时正微微颤抖着。 双胞胎还活着。他们神情狰狞,躺在地上不住呻/吟。雪白的骨头刺穿了他们的胸口,沾着新鲜的血肉。 四周弟子呼吸一滞,本能流露垂涎之意,更多却是震惊和忌惮。 他们纷纷抬头,又迅速低头,齐刷刷往后退去。没有一个人去帮助双胞胎。 鬼青身边的弟子也张大了嘴,良久才闭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喃喃着,神态恍惚,似是恐惧,又带着一丝怀念,“她不可能真的没落。” “纯白的恶鬼……怎么可能真的没落。” …… “纯白的恶鬼?好久没听过了……不是我说,到底谁想出的这种中二的称呼啊?!” “我?才不是我!谁有兴趣给自己想名号,要不出招前再大喊一声招式名称吧,那样更对味。” “什么是中二?呃,这个不重要……” 柿子树红彤彤的,构成了冬日山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商挽琴坐在不远处,手里捧着一只很大的柿子,往里头插一截芦苇管,吸溜吸溜地喝着,含糊地念出一堆抱怨。 鬼青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手里也捧着一只柿子,是面前人硬塞给他的,但没有多余的芦苇管,他正在纠结应该怎么吃柿子,才不会吃得太狼狈。 这里是主峰的后山,他们正身处一座白色的平台。平台边缘砌了结实的白玉栏杆,商挽琴就坐在栏杆上,晃着腿吃柿子。 絮絮叨叨地念完一堆抱怨,手里的柿子也吸溜得只剩块皮,她将垃圾随手一扔,摸出张帕子擦擦手,才转头问:“所以,你找我什么事?” 鬼青还在研究柿子,闻言抬头,闷闷道:“乔逢雪还活着。” 她怔了怔,嘴唇弯出一道弧度,眼神也柔和下来。她并没有说话,只轻轻应了一声,重又看向柿子林。 一张镂空的黄金面具覆盖了她的上半张脸,露出清晰的下颌。她显然瘦了一些,却很精神,背着乌金刀,一身鲜红的衣裙在风中飘扬,好似一面火焰的旗帜。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一个看柿子,一个研究柿子。 鬼青研究了很久,都快把柿子盘出包浆了,终于决定了吃法:咬开一个口子,从口子里把水汪汪的柿子肉一口气吸进嘴里,吞下柔滑的部分,咀嚼爽脆的部分,再舔干净唇周的汁水。 他边吃边觉得甜,抬头看向柿子林,琢磨着要么再去摘一个。 柿子林静静铺展在山间。 树叶已经落尽,秃枝上攒着一粒粒红色果实。熟透了的柿子饱满异常,撑得一层薄皮鼓鼓囊囊,在阳光下透着亮,恨不能将汁水全给爆开来。 不时有柿子落下,砸在地面就溅得汁水四溢,再被地面蹲守的小动物捡走。鸟儿就毫无顾虑,任何时候想吃就吃。空气里满是柿子的甜香,甜得略带腐味。 换了往年,柿子树附近总会发生纷争。黑风山上有很多哑仆,总是为了一口吃的打架,还有些低阶的兰因会弟子,也会为了冬日里一口甜食而大打出手。动物是吃不上的,非要抢,就会成为一口肉菜。 可现在不同。 柿子安然地挂在枝头,鸟雀安然地吃着柿子,松鼠、狸子之类的小动物,也会飞快捞走一颗掉落的柿子。 人类在一旁乖乖排队,哑仆一队,弟子们一队,按顺序摘柿子,摘够一簸箕就走。没人争抢,甚至没人说话。柿子林和平静谧,好似冬日微云的天空。 鬼青已经好几年没看见这情形了。他也好几年没这么安静地吃过柿子。如今再见,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怀念感。 正想着,排队的队伍里竟然有个人想悄悄插队。他是高阶一些的弟子,冲前面的人使眼色,凶神恶煞地威胁,逼人让开。 “哎——” 身边的女人喊了一声,有些懒洋洋的,抬手时动作也懒洋洋的。 但从她手里飞出的冰刃,一点都不懒洋洋。 冰刃疾射而出,跟飞镖似的,“嗖”一下,便精准地扎在对方的衣领上,令其往后扑倒。树林摇晃、鸟雀惊飞,雪兔和松鼠箭一般逃走,弟子们也一阵骚动。 “不准插队啊。”商挽琴说,声音还是懒洋洋的,很和缓,半点没动怒。 于是,柿子林恢复了平静。 她再招招手,那支冰刃就飞了回来,还托着一枚红亮的柿子。她抓起柿子扔给他,说:“再吃一个。” 他接过柿子,低头看看,再抬头看看她,老老实实地吃起来。 “你以前吃过这儿的柿子吗?”商挽琴忽然问他。 鬼青刚把柿子肉吸进嘴里,两边脸颊都鼓鼓的,用力咽了一下,才含糊地说:“吃过一回。” 她看过来,歪着头:“狐狸脸,我都没问过,你是什么时候来兰因会的?从前我没见过你。” 鬼青顿了顿,彻底吞下柿子,才闷声说:“十三岁的时候。” “你比我小两岁?”她问,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说,“那就是我十五岁那年。这么说,你见过我那种蠢样子了?” 她笑起来,语气很豪爽。 他愣了一下,迟疑点头,又迟疑说:“我……不觉得那是什么‘蠢样子’。” “怎么不蠢呢?被人叫作‘纯白的恶鬼’,简直蠢爆了。我那会儿其实还有点得意呢。唯一不蠢的事,只有……” 她笑容渐渐落下,不说话了。 鬼青张张口,低声说:“可那个时候……我也吃得上柿子。”不光是他,还有其他山里的弱小者。在这个优胜劣汰的地方,他们这些弱小的人物吃得不好,哑仆们更是只有点残羹冷炙。想抢一口柿子吃,难如登天——除非她在。她好像有种偏袒弱者的爱好,而因为她很强,她想要偏袒,就能做到。 商挽琴又笑笑,语气高兴了点:“对哦,那时候我还有这个优点。” 鬼青其实很想继续这个话题,但很明显,她不想。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再伸个懒腰,就从栏杆上跳下来,说要去继续训练了。自从她回到山里,就每天都很勤奋地训练。 鬼青跟上几步。 她忽然回头,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鬼青踌躇片刻,低声说,“我想问问,你从乔门主那里取得的力量,究竟是恶鬼,还是……” “你也想效仿吗?”她问,“还是有人让你来打听?” 鬼青默然片刻,说:“我只是好奇。抱歉,我……” 她看他片刻,摇头失笑:“没关系,不打紧,我不会为这点小事就喊打喊杀的。只是这件事有些复杂,他……” 她抿抿唇,那个表情有些复杂,还隔着半张黄金面具,就更不好说是什么情绪。只听她继续说:“我曾听过‘人心生鬼’的传闻,后来也亲眼目睹过。一个原本正常的人,因为心里积累了太多也太深的情感,长久都放不下,魂魄就会渐渐鬼化。” “魂魄鬼化?”鬼青重复道。 “就是魂魄的一部分转化成了鬼气,可以这么理解。越是强大的魂魄,转化出的鬼气也越强。”她抬手指指自己的心口,“我就是取走了他的这部分力量。” 接着,她又笑道:“不过,这种机会非常稀少,想要找到他那样强大的魂魄,更是希望渺茫。你们效仿不了的。退一万步,就算真的找到……” “你们和我不一样,用不了这么好喽。”她手一摊,语气轻松又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人尽皆知的事实,比如太阳从东边升起。 而鬼青明白——换成任何一个弟子站在这里,都会明白,她说的是事实。 因为,她是兰因会历史上唯一一个,曾经成功在体内容纳玉级恶鬼的人。不仅如此,占命师还说,她拥有深不可测的潜力,可以容纳无穷无尽的鬼气,按理也就能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因为鬼气浓度太高、力量太密,她用出的鬼气不是黑色,而是晶莹洁白的颜色。至深的恶便会转化成至高的善,那份阴阳流转、阴极生阳的力量,在青涩时就已经耀眼至极,任何一个目睹的人都会被深深震撼,仿佛凡人第一次目睹银河,隐约察觉到宇宙的宏大与自身的渺小。 鬼青听说,兰因会曾对鬼羽寄予厚望,认为她成年之后,便能拥有横扫天下之力,不仅可以消灭所谓的“第一驱鬼人”,更能以一敌万,帮助兰因会称霸天下。 因此,曾经的鬼羽是兰因会弟子中的第一人,除了被尊称为“大人”的那些人之外,没有人是她的对手。她曾前呼后拥、风头无两,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想庇护一个卑弱的哑仆,就再没人敢欺负哑仆;她想养一只孱弱无用的小狗,旁人就不敢伸一根指头碰那狗。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鬼青很想问她,是否后悔。她是否后悔舍弃力量?如果不是做出那样的选择,如今的她可能已经可以杀掉吞天,可以挣脱子母蛊的束缚。 但望着她怡然自得的侧脸,他却又觉得,不必问这个问题了。记忆中的鬼羽虽然强大,却总带着一种焦躁和戾气,可现在她要自在得多,甚至快乐得多。 她在快乐什么呢?明明是这样危险的处境。 鬼青还想和她说点什么,但这个时候,吞天来了。 “又在背着我密谋什么?”这个人阴恻恻地冒出来,宛如带来一片乌云,偏偏他还要阴阳怪气地笑,“鬼青,你也想和鬼羽一起背叛我吗?” 鬼青跪地行礼,整个人重新呆板起来。 他听旁人说过,最近吞天总来找鬼羽,动辄就“指点”她训练,两个人能斗法一整天,直到都变得灰头土脸。弟子们说,这是因为吞天猜忌鬼羽,不放心她东游西逛,就随时监督着。 但…… 鬼青磕完头,幸运地没被踹一脚或者捅一刀,全头全尾地站了起来。他恭恭敬敬退到一边,瞄到吞天用匕首贴上鬼羽的脖子,又被鬼羽用冰刃抵住心脏。他听见吞天的笑声,一如既往的怪异阴冷,却又显得愉悦异常。 鬼青小心地退开,过了很长距离才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但是,他觉得并不是那样。吞天并不是因为猜忌或怨恨,才常常出现在鬼羽的身旁。 他想起王府中的某一天。那一天,他还是一个叫“李恒”的侍卫,吞天是镇鬼王。他们已经收到了鬼羽要成亲的消息,窗外则是艳阳高照。 那一天,吞天坐在窗边,用纸折了一朵花。他竟然折得很好,那朵花栩栩如生,像是蔷薇,在阳光里闪着点点金光,非常美丽。 他折一朵,对着阳光欣赏片刻,就用火烧掉。再折一朵,再欣赏一会儿,再烧掉。如此反复,从清晨一直到日落。 最后,他扭过头,看着李恒,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 他问:“你觉得哪一朵更衬她?” 李恒懵了,没敢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往常,吞天会用任何一个微小的理由来处罚别人,折磨他人是他的一大乐趣,但那一天,吞天竟然没有罚他。 那个男人只是自己出神一会儿,扭头继续折第不知道多少朵花。 “有种说法是,女子在成亲那天最漂亮。”他边折边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发出吃吃的笑声,“我想要折一朵配得上她的花,这样一来……杀了她的时候,她一定会更漂亮吧?” 那一天,李恒忐忑了很久,终于确定吞天只是在梦呓和发癫,没打算拿他泄愤。他松了一口气,才发现夜已深沉,而那个男人还坐在桌边,折一朵花又烧掉,做得津津有味,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李恒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他很想问一问:吞天大人,你到底是想伤害她,还是只想送一朵花给她? 李恒没有胆子问出这个问题,一辈子都不敢。 可现在,鬼青忍不住回头。他还能看见那两个人的身影,还有刀光剑影的闪烁、鬼气的交织、尘土的飞扬。他能听见吞天的笑声,还能听见鬼羽忍不住骂他,而这让吞天笑得更高兴了。 鬼青重新往前走去。 他想,他再不用问那个问题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那个永远充满恶意、总是在伤害别人的男人,至少在那一刻,是真心想要送她一朵花。 一朵鬼羽永远无法收到的花。 …… 鬼青去了山上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这里是冰雪的交界,主峰的温暖和外界的天寒地冻,只有一线之隔。 在这交界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土堆边种了一棵年轻的枫树,绝不超过四岁。 他走到土堆前,坐下来,静静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我们比这座山里的人都要幸运一些,是不是?” “姐姐。” 第一百零九章 啪嚓、啪嚓…… 脚步踏在干枯的落叶上, 会发出这种碎裂的声音。 踩着这碎裂声,商挽琴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角落。抬眼望去,对面山峰戴雪连绵, 月光照得山峰一片银白,亮亮的,几乎像白昼。 她收回目光, 看向面前的小土堆。当年种下的枫树长高了不少,在冬天变得光秃秃的,但能看出长得不错。 “乙水,我来看你了。”说出这句话后,她呆了片刻,才笑叹道,“出事四年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以前我总是不敢来,害怕面对你。” “我欠你一声‘对不起’。” “如果你在九泉中见到鱼摆摆,帮我和它也说一声对不起,好吗?” “我曾经想过, 我应该以死谢罪,但又觉得该先报仇。拖来拖去, 我却不想死了,原来我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绝望。” 夜风吹得山林凄凄。北方的风是刮骨刀,要将人整个冻住。但她好似不觉,只絮絮地说着自己这几年的经历,一些想法, 还有对当年的回忆。 她的语气很平和, 平和得让自己也有些惊讶。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不敢回忆那件事,但现在她已经能慢慢勾勒每一个细节。回忆虽然苦涩, 更多却是释怀。 当年…… 乙水和鱼摆摆,是死在她手上的。 十六岁之前,她被尊称为“鬼羽大人”,是兰因会中号称第一人的弟子。 她嘴上说着讨厌这样的生活,心里却不能说没有一点点得意。她内心盛满了痛苦,生活对她来说却不算困难,顶多就是忍一忍吞天的反复无常、忍一忍兰因会的惩罚,如此而已。 因此,她反而更能全心全意地沉浸在痛苦之中,哀叹着无法得到自由,无法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天天都这么悲伤着,也就一天天地走不出去。 唯有和乙水待在一起的时候她很快乐,因为乙水就是那样快乐的人,明明处境更加艰难,她却远比她坚强和乐观,甚至能感染她,让她也轻松许多。 她非常依恋乙水。 养了狗之后,她依恋的事物就又多了一样:鱼摆摆。 怎么给一只狗起名叫鱼呢?刚把鱼摆摆带回山里的时候,乙水这么比划着抱怨,脸上却止不住欢喜的笑,抱着小狗亲了又亲。小狗先是呆呆的,然后笑起来,亲热地舔着乙水的脸。 她当时被吓了一跳,问:“它在笑吗?它在笑吗?一条狗……也会笑?”她一路把小狗抱回来,并没有见过小狗笑。 乙水抱着小狗,露出幸福的表情。她用力点头,比划着告诉她:只要对小狗好,小狗快乐,就会笑。乙水还说,她离开家之前,家里也养了一只小白狗,跟鱼摆摆很像。 那是她的十五岁。十五岁这年,她和乙水一起养一只叫鱼摆摆的狗。 鱼摆摆长得很快。好像只是春天多吃一些、夏天多跑一些、秋天在漫山遍野的彩林和野果中多打几个滚、冬天兴奋地在雪里扑来扑去,它就从软乎乎的小狗变成了一只矫健的大狗。 它依然有蜂蜜色的耳朵,一身白毛长得厚厚的,冬天也不怕冷。她曾在山外看见人们用狗拉车,就学着做了个简单的滑板,自己和乙水坐上去,让鱼摆摆带着她们奔跑。 “让一让啊让一让!” “鱼摆摆——跳!” 白天,她们和鱼摆摆一起玩。夜晚,她们和鱼摆摆挨在一起睡。毛茸茸的小狗,暖烘烘的体温,让黑风山的天空都变得格外明澈。 那是她前半生里,最快活的一年。 太快活了,就会出事。也是因为那几年里她当惯了一名备受看重也备受纵容的弟子,她竟然忘记了兰因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个地方一切都以实力说话,她之所以能在这里享有交朋友和养狗的特权,是因为她能操纵格外庞大的鬼气。 而鬼气这种东西,是和快乐相悖的。 从前她满心都是苦涩、怨恨、悲伤、遗憾,反而能滋润体内的恶鬼,让实力迅速增长。 而当她快活起来、心脏轻盈起来,体内的恶鬼就开始不满了。她越快活,恶鬼就越不满。 她是兰因会的鬼人。鬼人这种存在,本质就是将人体当成饲养恶鬼的容器。幼童们被选中,植入恶鬼,成功的就能用理智压制恶鬼,操纵恶鬼的力量。而失败的人,理智会被恶鬼吞噬,再被兰因会回收保存,等待植入下一个人体内。 商挽琴体内的是一只玉级恶鬼,据说来历很古老,曾经吞噬了无数天才,直到遇见她。为了压制恶鬼,她也曾吃了不少苦头,多次命悬一线,但后来她变得得心应手,体内的恶鬼再也没闹腾过,她竟然渐渐忽略了,她体内毕竟有一只玉级恶鬼。 在她快快活活笑着的时候,那只恶鬼的愤怒也在增长。 但即便如此,她也仍旧能够压制恶鬼。这副身体仿佛天生就为了容纳恶鬼而生,哪怕是玉级的恶鬼,也远远达不到她的极限。 可是,除了恶鬼之外,她身边还有吞天。 那一年的时间里,她只顾玩耍、忽略培育恶鬼,实力增长速度变得很慢。平心而论,相对其他弟子而言,她仍然是第一名,可兰因会的大人物们容忍她、给她特权,从来不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第一名”。他们要她远超常人,他们要她能成为一柄绝世的兵器,不光在兰因会里称王称霸,还得横扫天下。 于是,吞天动手了。完全责怪吞天也许不公平,他虽然是动手的那一个,但他背后是所有大人物的默许。 十六岁的一天,一个平凡的夏日清晨,吞天难得流露温和的模样,几乎称得上温情。他将她叫过去,问她最近如何,是否有什么不顺。 “禀师父,徒儿一切都好。”她这样回答,有些忐忑,又有些受宠若惊。 吞天笑了,招手让她离得更近一点,轻轻抚摸她的头顶。然后他一边笑,一边叹道:“就是因为你太好了,才不好啊。”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吞天将一枚散魂钉打入了她头顶百会穴。 散魂钉是一种阴毒的法器,正如其名,普通人中招后会魂飞魄散,哪怕是厉害的驱鬼人,也容易变成毫无灵智的活死人。 吞天的散魂钉是经过改良的,不会让她变成活死人,却会短暂剥夺她的神智。她神智一失,身体立刻就被恶鬼占据。 中途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当她渐渐恢复神智,忍着剧烈的头痛,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夏日山间一场瓢泼的大雨。 雨大得惊人,雨水不是滴下来,而是冰雹似地砸下来,砸得她满头满脸,砸得她视野一片模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清眼前的景象:她手里攥着两颗心脏,一大一小,都只剩下主体部分,被雨水冲刷得发白。 地面上是混合在一起的残肢碎肉还有骨渣,还有一缕一缕的白色绒毛;血水流到了很远的地方,大雨也冲不散的血腥味。 明明都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的头颅却还完整地保留在地上,生怕她不认识似的。一颗女人的头颅,一颗狗的头颅,表情都狰狞僵硬,陌生得像是从不认识。 四周没有别人,除了吞天。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男人才笑着问:“看够了?看清楚了?” 她呆呆地抬头,看见他一步步走过来,抬手从她头顶取出那枚散魂钉。钉子拔/出的时候,她感到了一阵钝痛,属于她的鲜血冒出来,刹那的热意又被冰凉的雨冲散。 吞天弯下腰,轻轻拍打她的脸颊,语气很高兴。他说了不少话,但她当时已经听不进去,所以一句都没记下来。 她只记得,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师父,你以为我无法报仇吗?” 她抬起手,鬼气在指尖凝结成刀,往吞天刺去。那个男人似乎早有准备,很轻易地往后避开,但她要的也只是这么一瞬间。 这么一瞬间里,她调转刀口朝向,将利刃刺入自己的心脏。心脏是人体生命之源,也是恶鬼真正栖息的地方。 她记得吞天一瞬呆愣之后的狂怒,记得四周突然冒出了不止一个大人物,她记得他们的厉声呵斥和尖声大叫,但那都不重要了。 她抓住自己心脏中的恶鬼,捏紧,一寸寸将它拖出体外,也一寸寸将它捏碎。 “——谁动了我的朋友,我就杀了谁。” “哪怕是我自己动的手,也不例外。” 那一天,她原本应该死去。 鬼人的性命与恶鬼相连,杀死任何一方,另一方也会死去。可她活了下来。 她的身体里变得空空荡荡,力量也所剩无几。像她这种不听话却又运气很不错的人,原本应该被兰因会凄惨折磨死去。 但占命师发话了。那个老头儿说,她的身体依旧完好,依然能够容纳强大的恶鬼之力,而且将来会有很大的用处。 于是,她被允许活了下来。 有两年的时间,吞天一直都在寻找新的足够强大的恶鬼,想要重新植入她的体内,但她总在拒绝。 “我不要。”她说,“无所谓,大不了去死。” 制造鬼人的前提,是人拥有强烈的求生欲望,才能成功压制恶鬼。她摆出一副生无可恋、死了就算的样子,就算是吞天也不敢硬来。她成了兰因会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现在回想起来,她自己都说不好,当初她到底是真的万念俱灰、一心求死,还是更多在做戏。她心里是恨的,是想要为乙水、为鱼摆摆,也为了自己报仇的,只是她失去了一直倚仗的力量,也不愿再接纳恶鬼,因此空怀心愿,却茫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做。 直到她被派去金陵,遇见了乔逢雪。 就像迷失在大海中的人,终于见到一点岸边的灯光,无论他们实际相隔多远,都阻止不了希望的燃起。 ——她想要为无辜死去的朋友报仇。她想要为被迫杀死朋友的自己报仇。 时隔四年,她终于能正视自己的心愿,不再被悔恨和害怕束缚,一心一意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她希望自己可以一切都好。 她希望……他能一切都好。 她带走了他体内的鬼气,愿他也能不再郁结于心,而是直面自己的心意,尽情去做他想做的事,一辈子霁月光风,一辈子坦坦荡荡。 “……乙水,我要离开了。” 商挽琴抚摸着那棵枫树,面上始终带着微笑。 “你曾说,等你死去的时候,希望坟前种一颗奈子树,因为你幼时家中就有这样一棵树,春夏可乘凉,秋日可果腹。当年我太过狼狈,只能从山里寻一株枫树种下。” “这一次,如果我仍能幸运地活下来,我会带来你想要的树木,实现你的愿望。还有,答应给鱼摆摆的零食和玩具,我也会带来。” “否则的话……” “我们黄泉相见,到时候再带上鱼摆摆一起,漫山遍野地乱跑。” 晨光熹微,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 “对了……我还得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以前我多多少少觉得,我比你更强大、更能做到很多事,你太弱小,我得好好保护你。” “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 她回过头,对着那小小的坟墓一笑。 “我们都是天地间一蜉蝣,只争朝夕。可哪怕是朝夕,蜉蝣也真的想好好活着。” “作为蜉蝣,我们都已经拼尽了全力。” “我这只仅存的蜉蝣去拼命了,我们来生再会。” 留下一棵不住摇摆的枫树,像一只试图挽留的手,也像一次无声的泪流。 * 金陵。 九月以来,玉壶春的弟子们已经两个月没见过他们的门主。他们只知道,郑医仙在后院连续守了两个月,到现在也不离开半步。 屋里升着火盆,窗开了半扇,又设法拿纱给厚厚糊了几层,保证能有些新鲜空气进来,又不让屋里人吹着冷风。 “咳咳……咳咳咳咳……” 乔逢雪再一次咳得醒过来,睁眼时一片迷蒙。额头上的湿毛巾变得很热,他自己做起来,将毛巾揭下来放在一旁。 “——你别动,让我来!” 商玉莲正从外面进来,见状大惊,放下药就急急走来,接过毛巾放在一边,又换一条新的给他按上去,再忙忙地给他倒水喝。 乔逢雪倚在床头,一身素衣如雪,黑发散乱,面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着。他没动,由着商玉莲动作,只眼珠颤了颤,忽然一笑。 “……那次音音生病,我也是这般照料她。”他声音沙哑,语气却温柔甜蜜,眼中似有无限情意。 商玉莲身体猛地一颤。她半晌无言,背过身去搓帕子,动作很重,也把手搓得很红,搓了很久都没搓完。 好一会儿她才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你还这样提她。” 乔逢雪望着窗外,唇边仍带着笑,说:“为何不提?待我好起来,还要去找她。” 商玉莲沉默不语,仍一下下地搓着毛巾。水是冷的,她的手越来越红,像冬日里肿胀的萝卜。 “……她骗了你。”良久,商玉莲才哑声说,“也骗了我。” “这有什么法子,她实在无可奈何。”乔逢雪看她一眼,说得理所当然,甚至有一丝诧异,“小姨,你不也这样觉得?” “我何尝觉得了!” 商玉莲一僵,忽然将毛巾用力往水盆里一砸,仍是背着身子,咬牙切齿道:“那就是个骗子!兰因会的奸细!她害你如此,害你如此,我……” 她一转身,想要说两句狠话,却见那青年望着她,仍是面带微笑,目光温和笃定。 “那么,还要请教小姨,音音留在洛京的行李,小姨为何原样留着,临走还请了人看守屋子,叮嘱别丢了东西?” 商玉莲还没来得及发狠,就被他打断了。可怜商副门主张着嘴,好一会儿发不出声音,真像一条可怜的鱼。 好在,她虽然想不出该说什么来反驳,却有人推门而入,替她反驳。 “——我看门主是疯了!那女子给你当胸捅了一刀,若非我日夜救治,怕是门主早就和去阎王商量怎么投胎了,现在却还在这儿说疯话!” 郑医仙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他原本须发黑亮、红光满面的很年轻,这会儿却发根斑白,面露憔悴,眼下还挂着两道青影,满脸的戾气。 他带着两名弟子,抱着金针而来,按着门主就开始施针,边施针还要边骂。 “多少弟子亲眼看见她要杀你!” “多少弟子因为她受了伤,在床上躺了十天半个月!” “你这门主差点一命归西,有没有想过玉壶春群龙无首会是什么下场!” “兰因会阴险狡诈无情无义,枉你这门主自诩聪明,怎么着一次道还不够,还要继续失心疯!” 郑医仙平时是个儒雅的人,只在医术上认真一些。但任谁脾气再好,连续两个月看护病人,还时不时就不眠不休地救人,也得暴躁成这般模样。 他不光骂乔逢雪,连带也骂商玉莲。等过会儿辜清如进来了,郑医仙就把辜清如一起骂。骂顺口了,还要捎带上自己的弟子,骂他们学医不够细心也不够用心。 屋子里就听郑医仙一个人在骂。 郑医仙年纪比商玉莲还大,在玉壶春待了几十年,医术高明不说,还始终勤勤恳恳、正直善良,全心全意地为了玉壶春做事,因此,无论他怎么骂,都没人回嘴。 乔逢雪也不回嘴,且他也没空回嘴。 他趴在床上,只偶尔闷哼一声,除此之外就是一言不发。背上一道紫黑色的伤疤,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这是被精纯的鬼气所伤,很难愈合,造成的疼痛更是难以想象。 郑医仙施针,是要拔除他体内的鬼气,每次施针都像钝刀子割肉,但他总是忍到满身冷汗也不说。 待漫长的施针完毕,郑医仙见他一身冷汗,不由觉得可怜,气也顺了一些。 没想到那青年抬起头,还是一脸的笑。他看着郑医仙,带着一种包容耐心的神情,很和气地说:“郑医仙,音音是个好姑娘,你便是误会她,也莫要说她的不是。” 这一句话把郑医仙惊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这人挨了一顿剧痛,抬头第一句竟然是说这个。 老大夫气得胡子翘起,恨不得冲上去亲自打一番五禽戏,最好拳拳揍准门主的头,总能给他打清醒些吧! 乔逢雪见他生气,却更笑。他翻身躺在床上,越笑越厉害,甚至笑出了一点泪花。 郑医仙原本生气,现在看他笑个不停,就有点懵了,又开始担心:门主是否患了什么隐疾,自己却没看出来,比如癔症之类的?他以前从没这么失心疯过啊。 乔逢雪还在笑,笑得其他人都有些毛毛的。辜清如都想上去按住她了,却被商玉莲谨慎地拉住,示意她别去打扰。 “……我得尽快好起来。” 终于,青年笑够了,眼睛看着虚无的上方,柔声说道。 “好起来了,我才能去找她。否则,天下若只我一人信她,那该怎么办?她必会伤心。” 郑医仙缓缓吐气,再缓缓深吸一口气。 这时,乔逢雪却侧过头,直直看向他。 青年脸上还残余了一点笑,又贴着几缕被冷汗濡湿的头发。不知为何,那些头发显得有些怪异,仿佛将那张高洁俊秀的面容切分开来,让他变得像个陌生人,才能有那样深渊般的目光。 “郑医仙,无需担忧。”他语气仍旧柔和带笑,只隐隐透出一丝疯狂,“抓住她之前,我绝不会死。” 那神情实在诡异,可再定睛一看,又分明还是他。 不知不觉,郑医仙心里那口怒气彻底平顺下去,像被冰雪一冻,再烈的怒火也熄了。他不知怎地问出一句:“那抓住她之后呢?要是她还要再杀你一次呢?!” 他们的门主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略带惊讶,似乎疑惑他怎会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 “那又如何?她要的又不多。”他理所当然地答道,“左不过一条命罢了。” 第一百一十章 十二月是最冷的时候, 河谷冻得严严实实。但水很清,冰也干净,天气好的时候, 隐约还能看见冰下的游鱼。 在冰上凿几个洞,下几只短杆,盯紧鱼漂的动静, 不难钓上鱼。 商挽琴就蹲在几个冰窟窿中间,聚精会神地盯着鱼漂。 一拉,空杆。 再拉,空杆。 又拉,空杆。 继续…… 她泄气地摔了鱼竿,扭头迁怒:“都是你的错!” 鬼青蹲在旁边啃一个冻梨,闻言一呆:“我什么也没说。” 商挽琴杀气腾腾道:“你吃梨子的声音太大了!” 鬼青:…… 他看看手里只剩一层黑皮的冻梨, 一口气将它塞进嘴里,轻轻地、缓缓地嚼着,两只眼睛默默盯着商挽琴。 两人大眼对小眼,片刻后, 商挽琴起身伸个懒腰,说:“算了, 我不擅长钓鱼,下次做个火雷来,一把炸了吧。” “容易出事。”鬼青也站起来,看向不远处。 寒冬将水面冻得结结实实,成了天然的桥梁。明亮的天光被晶莹的冰雪反射得刺眼, 就算戴了斗笠也只能眯着眼睛。 冰面上, 一队队的人拉着土石、木材,缓慢地往山上前进。天寒地冻, 他们穿得却单薄,皮肤干瘪,肌肉在黝黑的皮肤下紧绷着,负担着粗粝的绳索;人和绳索一起嗬嗬地喘气。 那是兰因会抓来的劳力。山上那么多建筑,自然是人修建的,大人物们当然不会亲自干活儿,精英弟子们也有杀人越货这等重任要做,再有空闲也是纸醉金迷地享受,低阶弟子也有低阶弟子的杂活干。 这些乏味而艰苦的劳役,自然就落在了哑仆和附近的百姓头上。有的人从生到死,一辈子都给兰因会干苦力,还有的人如果倒霉被分去修秘密建筑,修完了就会被活埋。 商挽琴指指那堆土木石材,再指向山上那些优美阔气的建筑,冷静发言:“想炸。” 鬼青看看她,再看看那群蚂蚁一样的人,低下头,说:“其实外面也差不多。” “那就一起炸了。”商挽琴豪迈挥手。 鬼青嘀咕:“说得倒是容易……” “那你想不想炸了他们嘛?”商挽琴斜睨着他。 鬼青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慢吞吞地点点头。商挽琴就笑。 他们没再继续这个有些危险的话题。商挽琴弯腰去收拾她的钓竿,这些都是她亲手制作、打磨的,十分宝贝,可以空杆但绝不能丢。 鬼青看她干得津津有味,忍不住说:“明天就是元旦了。” “是啊。”商挽琴头也没抬,回答说。 鬼青说:“你得去坐忘谷。” “没错。”她说。 “他们都忙起来了,山谷四周,还有山顶的布置……你怎么还在钓鱼,不需要再做些准备吗?那可是坐忘谷。”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鬼青没忍住颤了颤。 “该做的准备都做了,没必要临时抱佛脚。”商挽琴抱起四根鱼竿,笑道,“这就像考试,平时下了功夫,考前就得放松,心态好才是真的好。” 她抬头时,胸前的骨牌落了出来。那骨牌像一面小巧的铜镜,光润古旧,只是缺了一角。 鬼青没忍住,一直盯着那面骨牌看。他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脱口道:“你说,如果能召唤出九鼎,能够许愿让死人复活吗?”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来不及。 话音刚落,一道罡风便呼啸而来! 那风重重击打在鬼青的腰腹,宛如横飞的巨木,将他狠狠撞击出去。猝不及防,鬼青无力反抗,在半空滚了半圈后砸在地面,又连续滚了十几圈,从冰面一直滚到了岸边。冰下游鱼乱舞,冰面裂开细长的缝,像树枝迅速生长。 商挽琴抬起手,凛冽的冰风拂过,弥合了冰上裂缝。 冰风也荡漾出去,抵消了那股无形的巨力。 鬼青口吐鲜血,半晌动弹不得,好一会儿才缓过气,艰难地翻身过来,趴在地上颤声道:“属下知罪。” 四周鸦雀无声,连远处运送土石的人们也纷纷跪倒。冰面上原本还有一些凿冰钓鱼的人,还有来溜冰的人,此时也沉默跪倒。 天地间,还站立的人除了一个商挽琴,就是那道雨云一般流淌而来的人影。漆黑的面具和鲜红的纹路,是冰雪世界里一道鲜明的暗色。 “鬼青,这不是一句‘知罪’就能了结的事。” 吞天抬起手,声音阴柔。 “九鼎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鬼羽。是谁允许你谈论愿望的归属?莫非你活腻了,想要自寻死路?” “大人恕罪……!” 鬼青开始磕头,一声又一声。 男人的袖口不断拂动,露出雪白的手指拈出花一般的形状。他还想做什么,但商挽琴抓住了他的手臂。 “够了吧。”商挽琴说。 “你包庇他?”吞天转过来看她,眼睛里红色的火焰跳动不停,冷笑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师父发什么颠。”商挽琴说。 吞天周身气压不稳,黑风阵阵盘旋,他狠声道:“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把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了。” “师父少发点儿颠,我不就把您放眼里了么。”商挽琴假笑一声,“师父特意找我,想必有事,不如直说?” 她声音有些甜,又有些像漫不经心的嘲讽,吞天一方面觉得不爽,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心气顺了不少。 他看一眼她胸前骨牌,告诉自己,现在这才是大事,其余种种,等以后再说。 想定之后,吞天就拿出一只古旧的铃铛,朝她摔过去。她手一捞接住了,诧异道:“这是追龙铃?” “拿着,明天用。”吞天见她手指攥着那铃铛,像柔韧的藤蔓攀住树干,想起那铃铛必定还带着自己体温,心中莫名一悸,语气阔朗许多。 “坐忘谷广阔莫测,骨牌小小一样,不便寻找。拿着追龙铃,也好快些拿回东西。”说到这里,吞天觉得自己语气太温和了些,便冷笑一声,说,“谁叫你竟不带食鬼鸟回来,否则有那扁毛畜生在,又何须如此费劲?” 商挽琴本垂眼看着铃铛,这话一出,她的眼睫动了几动,终是缓缓抬起。 “我带它回来干什么呢?”她唇角勾起,眼神冷如一线刀光,“回来变成鱼摆摆那样吗?” “什么鱼摆摆?”吞天愣了愣,纳闷道,“谁是鱼摆摆?” 北风忽起,天空中飞来淡淡云气,照在山谷中,阴影缭乱一片。 商挽琴脸上彻底没了笑,捏紧追龙铃,拂袖而去。 片刻后吞天才回神,笑说一句:“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也掉头便走,留下一条新鲜的冰面裂缝,和岸边一个面如金纸的鬼青。鬼青见他走远,才敢掏出一瓶药,用嘴咬开封口,狼狈地灌进嘴里。 汗湿又结冰的头发遮住鬼青的眼神,也遮住那一抹沉默却坚固的恨意。 * 坐忘谷是黑风山中最大的山谷,背靠谷中最高的一座山。这座山比主峰还高,平时被称为“圣山”,山顶有寺庙和祭坛,定期开坛做法,逼着弟子们一路磕头登山,还得念诵“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最近一个月,圣山山顶大兴土木,说是在建造一座新的祭坛。 据占命师说,这是古之典籍所载,只要将完整的骨牌放上祭坛,就能直接召唤出九鼎。 “鬼羽,你身负重任,务必要成功穿越坐忘谷,取出最后一片骨牌!” 从教主到各位护法,都轮番来鼓励了商挽琴一番,也纷纷画下大饼,表示只要她成功,就既往不咎,还大大地提拔她,让她成为教主之下第一人,将来打下天下她也是第一号功臣。 商挽琴摆出讨价还价的样子:“事成之后,必须取出我体内的子蛊!” 大人物们都说“好好好”,答应得非常痛快,却又说: “不过,鬼羽,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成功取回骨牌,你绝不能私自运用!否则,子蛊会立即自/爆,让你和骨牌同归于尽!” 商挽琴笑眯眯道:“放心,我很珍惜小命,我还想回来享受荣华富贵,顺便宰了我师父呢。” 她毫无所谓地说出“要宰了吞天”,这让大人物们都有些尴尬,却又有些放心:只要一个人心有所求,就能够加以控制。这就是兰因会的处世之道。 很快,子时来临,新年的风吹到了黑风山里。 也就在这一刻,坐忘谷中的雾气开始消散。 无数火把点亮,照亮这个寒冷的夜晚,也照亮许多张诡异的面具。今夜,兰因会的主要人物都汇聚于此,等商挽琴深入山谷后,他们就会前往圣山山顶,等待结果。 商挽琴抱着刀,站在谷口,看那些浓雾缓缓散去。她想起那四句卜辞,最后一句是“天地坐忘”,旁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立刻就明白,那句话指的是坐忘谷。因此,也可以说,她那时就料到,自己必然有回到这里的一天。 坐忘谷是最大的山谷,也是最特殊的。这里终年被浓雾笼罩,其中草木不生、鸟雀不飞,但凡误闯进去的生命,都会在不久后变成一堆白骨,神秘地出现在谷口。 只要每年最初的三天,浓雾会散去,人类可以尝试出发,一探究竟。多年来,兰因会不止一次派人探寻过坐忘谷,也有人九险一生地回来。他们说,谷中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具巨大的骸骨。 那具骸骨位于山谷深处,被汹涌的暗河包围,盘坐在地、牛首人身,很像传说中的上古恶鬼。 有人大胆进入骸骨之中,发现其中栖息着前所未见的怪物,又到处都是瘴气,不得不退出。 有人说,坐忘谷之所以神秘凶险,是因为那只恶鬼尚未完全死去。浓雾是它的呼吸,每年三天雾气散去,就是它引诱猎物进入,完成捕食。骸骨中的怪物,就是恶鬼的分/身。 又有一种说法是,那具骸骨是一座还在运行的鬼域,谁能去往骸骨的顶端,谁就能通关这一鬼域,并且赢得上古遗留的宝藏,而怪物只是鬼域规则的一部分。 兰因会不在乎世界末日,但他们在乎传说中的宝藏。 他们一直派弟子前往,也有一份心思是,看看宝藏一说是否属实,又能不能拿到手。 这一次,他们不仅派出了商挽琴,还派出了其他十五名弟子,一方面是寻找骨牌,另一方面是继续探查传说中的宝藏。 铛—— 铜锣敲响,这是出发的讯号。 商挽琴往前走去,另有十五人分列她身后,也跟着向前。 一道道漆黑人影立在山谷外,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宛如一道道凝视深渊的幽魂。 这群幽魂之中,吞天站在台阶的最高处。他身旁还有一道影子,比他矮一些,垂着头,一动不动。 “鬼青,”吞天冷不丁开口,“你是不是很想跟着她去?” 那人影垂首道:“属下不敢。” “这么说你不想去了?” “属下只知任凭大人吩咐。”鬼青毕恭毕敬,又流露一丝紧张瑟缩,似乎很害怕再次受罚。 “哦……挑不出毛病的回答。没意思。”吞天忽然笑了,“你不敢说,我来说。我就很想亲眼看看她会怎么做,她那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性子,难道真会乖乖带回骨牌,不动歪心思?” “要不要去看看呢?” 吞天陷入了一种煞有介事的沉默。 这时,人群已经转身,往山顶的方向而去。人影如幽魂过境,点点火光便是幽魂的双目;他们潮水般无声无息地流过,也流过吞天所在的地方。 待人潮消失,吞天已经消失,不知去向。剩下鬼青挤在潮流中,回头看一眼阴森森的山谷,便也沉默离去 …… 火光不止在黑风山内亮起,也在黑风山外亮起。 城墙如一条黑蛇,在冰天雪地中蜿蜒。这是东北的边关,也是面向兰因会的一道防线。附近的人们心知肚明,城墙背后还算大周天下,过了城墙便是兰因会的地盘。 “那里就是黑风山。” 城墙上,有人呵着白气,指着遥远的连绵山脉,说:“兰因会的老巢就是那儿,凶险得很,还是莫要靠近。” 领头的人没说话,旁人迫不及待地质询:“什么,你们都知道那是兰因会的老巢?那为什么没人剿匪?” 介绍的人嗤一声笑,说:“姑奶奶哦,谁剿匪,剿什么匪?没见着连关外的百姓都不往这头跑吗。” 问话的人一愣,愕然:“百姓?外面还有百姓?” “当然有啊,不然谁种田、谁服徭役,谁养活黑风山上那群人?”介绍的人懒洋洋说道,很豁达通透的模样,“换谁在头顶不是活呢?我太爷爷还是给大周修皇陵没的呢,我不照样给大周当兵?” 商玉莲板起脸。她心想,你这哪叫给大周当兵,明明是给这一片的头头当兵。但她忍住了,没说话,只用眼睛去看乔逢雪。 天冷极了,风又大,再厚实的袍子也给吹得紧贴人身上,越发衬出那人病骨支离、摇摇欲坠。但他的神情却恰好相反:那沉静不言的模样,比坚冰更顽固,哪怕风雪肆虐,也阻不断他看向黑风山的目光。 啾—— 一声悠长的鸟啼。 官兵诧异抬头:“这天儿还飞鸟呢?” 刚说完,就见一只彩色的大鸟俯冲而下。它有隼那么大,身披红、蓝、银三色羽毛,隐隐还带一些金色,头顶飘飞着一红一蓝两根长羽,还有一根短短的金色羽毛藏着,尚未长成。 它落在乔逢雪手臂上,展翅再鸣。 官兵露出垂涎的目光,正想半开玩笑说一句“能吨一盆肉汤”,却见那病秧子青年淡淡看来一眼,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有某种阴影,竟让他倏然想起远方那黑沉沉的黑风山。官兵自幼长在边关,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打了个寒颤,低头不说话了。 乔逢雪一行人下了城墙,回到自己的住处。整个驿站住满了他们的人,灯火通明,气氛肃穆。 商玉莲低声跟乔逢雪说:“门主别听那人瞎说,他指定和兰因会有来往。没百姓逃跑?要是没百姓恨那群狗贼,哪会有人联络我们?” 乔逢雪抬抬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影响我们的布置。”他一张脸苍白如雪,声音也因为长期的咳嗽而带上甩不掉的沙哑,语气轻轻的,像一吹就散,可当他开口时,满场就肃静下来,针落可闻。 他就这样轻言细语地吩咐着,一队队人马便调动起来。高高低低的影子在地面交织,忙而不乱。 许久之后,有人走到他面前,一脸佩服地说:“今日方知乔门主的风采。” “不算什么,赵庄主客气。”乔逢雪摆摆手,“倒是庄主这边,也准备好了?” “不怕乔门主笑话,我经手的事不多,忽然主管这般大事,心里头很慌。”赵芳棣自嘲一笑,抿抿唇,神情又坚毅起来,“但为了棠华……不,为了陛下,也为了关外的百姓,我无论如何都会完成任务!” 乔逢雪笑笑,没说话。 赵芳棣转身要走,却又回头看他,踌躇道:“还有,乔门主,挽琴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乔逢雪神情一动。他眉眼淡如冰雪,目光也像冰雪夜里温温的月光,带点清寒,又有些朦胧,叫人琢磨不透。他就用这样的目光看向赵芳棣,一言不发。 赵芳棣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但重又鼓起勇气看回去,坚毅道:“我是个很相信自己眼光的人,陛下亦然!不论你作何感想,乔门主,我仍希望你相信她!这一次假如能碰见她,我会给她一个机会,希望你也会!” 说罢,赵芳棣一甩披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最后,屋里只剩几个人,还有一只安静的食鬼鸟。乔逢雪这才抬起手,慢慢捏了捏鼻梁。接着,他对其余人拱手一礼。 “小姨,辜楼主,郑医仙。三位都是我最信任之人,不远万里随我北上,乔某铭记于心。” “此番深入黑风山,便是有食鬼鸟在侧,或也有去无回。若我有个万一,后续就要拜托三位了。” 食鬼鸟扇动翅膀,在屋内盘旋。很快,一只银白的旋涡出现。 郑医仙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慢着老夫再给你添一匣药丸……” 但乔逢雪已经跨入门中,和芝麻糖一起消失。 老大夫气得拍腿,埋怨:“跑得这么快!哪儿像个病人!” 其他两个人忍不住笑。 “不像个病人才好呢!他之前真和……了一样。”商玉莲不忍说出那字,就拍拍心口表示心慌,想想又叹道,“可他说最信任我们三个,我们又算什么呢?我还虚着,清如功夫不出彩,郑医仙更是花拳绣腿,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跟来了,其实实在不该来拖后腿!” 商玉莲越说越懊恼。之前急糊涂了,一见乔逢雪那么病歪歪地还要出门,又想到北方有那个让她心焦的孩子,她就梦游一样地跟来,这会儿才开始愁自己三个人怎么办。 郑医仙瞪她,理直气壮道:“老夫是来看着他的!” “来都来了,也不能回去啊。”辜清如也安慰她,“我们就好好待在这里,护好自身,别让敌人将我们捉了去威胁门主,也尽量防着谁作乱,尽力而为罢。” “也只能这么办了。”商玉莲还是愁眉苦脸,但想着想着,她又出神,“我总觉着,他从前心事重重,和所有人都隔着点什么似的,可自从出了事,他虽不时疯癫一回,眼神却清朗了不少,让我想起他年少那会儿……” “不错不错,商副门主也发现了?”郑医仙也来了精神,走过来说,“门主此前郁结于心,这回生死线上折腾一回,竟然通透了,难道人濒死之时,真能遇见仙人点化?也不知有没有传下些仙人治病的法子……” “什么濒死呢?门主本就吉人天相……”辜清如也加入对话。 “唉,我只盼着他能够找到……” 商玉莲喃喃着,不敢说出那个名字,眼中一时期盼一时愤愤,最后又都成了黯然。终究,那孩子是骗了她,可也终究,她仍觉得那是个好孩子……她一定是个很坏的长辈吧?才总是这样看错晚辈,却还是忍不住想去相信她。 火盆温暖,三人围在一起,说起了深夜闲话。炭火渐渐暗去,火星仍执著地跳跃,现出黯淡的暖光,正如那一点微渺的希望。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一时刻, 商挽琴也愿意要一只火盆,这样能暖和点儿。 因为坐忘谷实在太冷了。 明明距离主峰不远,但这里就像另一个世界。温度低得可怕, 岩石都被冻结;呼气成冰不是夸张,而是一件事实。这样的天气里,取暖符箓都显得过于单薄, 她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力量将自己裹起来,才能维持四肢温暖,不至于在僵冷中变得麻木。 叮铃—— 一进山谷,追龙铃就响了起来。它内里的铜舌抬起来,直直指向山谷深处。 坐忘谷中只有一条路。两侧山崖孤绝,寸草不生,被冻住的地面一片青黑, 呈现出凹凸不平的状态。 “小心,这一段有落雷。” 突然,一名男子蹿到商挽琴身边,压低了声音, 有些神经兮兮地说道。 这次进谷的人们都没带面具,在火光的照耀下, 男人有狭长的面容和狭长的五官,两粒鼓出的眼球里,荡漾着一种怪异的光。 见他凑过来,其余十几人发出了轻微的骚动,但男子像是没注意到, 一双眼睛紧盯着商挽琴。 “鬼羽, 我们做个交易。”他舔舔乌紫的嘴唇,眼中那怪异的光更亮, “我知道你有本事,远比我有本事……你捞我一把,帮我活下去,我给你带路,领你去骸骨,如何?” 商挽琴知道这个人。他叫鬼蓬,该是三十出头,是黑风山上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听说他进过九次坐忘谷,每次都成功逃了出来,也能带出一些消息。但每多进一次坐忘谷,他的神智也就越癫狂,神叨叨的,平时没什么人和他往来。 商挽琴还没说话,就有人沉不住气,低声喝道:“鬼蓬,你回来!咱们有咱们的任务……” 话音未落,倏然一道极亮的光芒炸开,旋即便是一声爆响!商挽琴都没太反应过来,只是遵循本能地往旁边一扑,一道柔韧的雪色屏障也将自己裹得结结实实。 再次抬头,只见边上多了一个大坑,其中一具焦黑的尸体冒着青烟。又有几个人坐在地上呻/吟,皮开肉绽。处处都是烧焦的味道。 商挽琴惊疑不定地收回目光,看向鬼蓬。她进谷前,有人详细告诉了她谷内情形,她也大致知道这一路有落雷、岩浆、暗河,但只有亲眼所见,她才明白其中的威力与莫测。 她心里吃惊,面上却冷静,只爬起来,又用冰雪裹住乌金刀和追龙铃。 鬼蓬撑着一把破破烂烂的灰伞,却是毫发无损。他瞪着那两只鼓出的眼球,一眼没看地上的尸体和伤员,只盯着商挽琴,问:“鬼羽,干不干?” 商挽琴想了想,说:“跟着我。” 鬼蓬露出喜色,紧紧贴来。他还想贴得更近,被商挽琴一个眼神阻止了。其余弟子对视一眼,也默不作声地跟上,隐隐便以商挽琴为首,看她动作而动作了。没人去救助地上的伤员,那些人也有自知之明,忍痛退到谷口,情愿回去领罚,也不再前进。 一路落雷,都是突然一亮又一声爆响,毫无征兆。商挽琴将知觉提升到最敏锐的状态,总是能略微提前些判断出落雷位置,保持不动或躲避,其他人紧跟着她,倒也有惊无险。 渐渐地,阵阵热风吹来。四周坚冰渐渐减少,道路也渐渐变窄,最后只剩一道缝。 鬼蓬突然说:“鬼羽你停下,选一个人先走!” 他一说话,气氛登时紧绷起来。其余弟子本已稍稍放松,闻言神色一凝,目光狠戾起来,又掩不住那点不安。 商挽琴思忖片刻,抬手一点。雪白的力量蜿蜒而出,凝成一道影子,那影子中掺杂部分凄艳的红,隐约像是一名身披嫁衣的女子。女子往前走去,穿过缝隙。 众人微妙地松了一口气。鬼蓬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雪白的影子刚一穿过缝隙,就听对面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地面喷出,又飞溅在岩石上。 商挽琴神情不变,掐了几道法决,那头就又连续传来一串碰撞声。 “走。”她说,率先迈步。 鬼蓬毫不犹豫地跟上。 其他人都犹豫了一下,也跟上去。 穿过缝隙,面前豁然一亮。刚才还是冰寒至极,此时却热气扑面;大地龟裂,流淌着滚烫的岩浆。地面过于碎裂,成了一块块漂浮在岩浆河流上的碎块。 而那些碎块并不稳固。下方岩浆不时往上喷射,掀翻地块,形成金红色的喷泉。 冰晶似的力量拽住了几块土地,凝固在他们脚下,稳稳地承托着他们的重量。其中有一块地块已经碎裂,显然是刚才被岩浆冲击破碎。假如刚才是人类踏足,一定十死无生。 众人都陷入沉默。 他们都是自幼在搏杀中成长的狠角色,见惯残酷的场面,但,尽管人类的残酷千奇百怪,却终究无法与自然的宏伟莫测相提并论。 商挽琴凝视着这片场景,却感到了一股怪异的熟悉。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色……对了,是乔逢雪。彼时她刚苏醒前世的记忆,追着他去了翠屏山,一起挑战山中恶鬼。那只恶鬼擅长根据人心制造幻境,而她曾进入乔逢雪的幻境,所见到的就是这般场景。 为什么乔逢雪记忆中有这样的场景?他不可能来过坐忘谷。 “鬼羽?”鬼蓬声音忽然急促起来,“别在这里待太久!” 噌—— 一缕银光闪过,在鬼蓬眉间划出一道血痕。 商挽琴收回刀,提起铃铛,头也不回地说:“注意态度。你在和谁说话?” 鬼蓬一僵,闭上嘴,但还是不甘心地说:“我来了解这里,你应该听我的,我能够……” “向导要有向导的态度。”她轻柔道,“否则我挖出你的脑子,放只蛊虫进去,你不也是知无不言?” 这副模样令众人齐齐一颤,都想起了另一个人,都是同样的轻柔含笑,云淡风轻地将利刃插/入敌人的脑浆。 鬼蓬打了个寒颤,彻底乖顺起来,低头道:“这里要快速前进。如果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岩浆必定喷发。” 商挽琴点点头:“很好。走。” 叮铃—— 追龙铃再响。铜舌指向前方,且更抬高了一些,指着上方。 夜色太浓,视野受限。透过岩浆灼热的光,隐约可见前方似有一面巨大的影子,那影子与夜色相融,看不分明。 商挽琴踩着地块前进,思索片刻,再选一块去踩。一面冰晶漂浮在她斜前方,竖立如一面镜子,照着她背后诸人的模样。她不时看一眼,见鬼蓬始终低着头,只小心翼翼踩着她的脚印前进。 再后面的弟子有些急躁,因为他们排成列之后,队伍太长,好几次擦着岩浆而过,惊险至极。他们一边跟着走,一边不甘心地到处去看,警惕着岩浆的喷发,神情愈发焦躁。 忽然。 砰——! 岩浆喷发的刹那,有一名弟子不知为何往左一跳,却正好跳在了岩浆对应的地块上。那弟子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岩浆吞噬,化为一把焦骨。 队内气氛一紧。 很快,接二连三又出了类似的事故。不算商挽琴,他们进来时一共十五人,现在只剩了十个。 商挽琴观察片刻,收回目光,开口时语气平淡:“别东张西望的,脑袋低下,跟着我走。” 众弟子一愣,忽然若有所思,立刻低下头,再不乱看。 之后一段路再没出事,他们顺利过了岩浆河。地面平稳,身后热气如沸,恍若虚幻。 众人浑身湿透了,相互看看,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开口道:“鬼羽大人,敢问方才究竟是……”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商挽琴一愣,也让鬼蓬的面色难看起来。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却也被阴狠地瞪回来,显然是记仇了。 商挽琴看在眼中,觉得有些有趣,细想又有点无聊。她想了想,说:“岩浆在捕猎——如果那真的是岩浆的话。” “至于捕猎的规则,是时间和目光。”她指指自己的眼睛,看了一眼鬼蓬,“在同一个地方待久了会被捕猎,但看得久了,心智会被扭曲,不知不觉会被控制着自投罗网。” 几人一想,自己刚才心态确实很怪。他们都是沉稳冷静、身经百战之人,方才却莫名焦躁,一个劲只想到处张望。 “原来如此!多谢鬼羽大人!”他们低头道谢,心悦诚服,“终究是跟着鬼羽大人安心!” 商挽琴又愣了愣,错开目光,看向前方的幽暗。冰晶飞起,往前飘去,发出明亮的冷光,谈照着前路。 前方路面有不少尸骨。他们进谷之时也遇到了不少骨骸,但离开谷口一段距离后,骨骸就变得很少。而前方路上,尸骨的数量多得惊人,有动物也有人类,从腐败程度来看,还有死亡不超过一天的新鲜尸体。 “听说前面有暗河,但没看见河流的影子。”商挽琴边看边说,“鬼蓬,你说说怎么回事,别藏着掖着,否则我掏了你的脑子。” 她说话时,一支冰棱已经抵在鬼蓬眉心间。 鬼蓬神色几次变换,最后强行露出一个笑,勉强提气道:“鬼羽,我劝你别现在问……” “唔?”商挽琴头一歪,那冰棱再刺进一分,“你在教我做事?” 鬼蓬狠狠一咬牙,只能道:“我说!” 按照他的说法,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地带。他们会见到一片沙漠般的地面,但那其实是橙黄色的水。为什么是橙黄色,他并不清楚,只知道水里有东西,会攻击试图渡河的人。 就算顺利度过那一片水域,也会发现,水域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旋涡,被叫做“暗河之眼”,也叫“恶鬼之眼”,其中水流奔腾汹涌,有吞噬天地的气势,绝无可能从水上渡过。 鬼蓬说,他们以前渡河,都是杀几个人,掏空血肉,将皮吹鼓起来,做成人皮筏子。只要躲在人皮筏子上,水里的东西就不会攻击他们。 等水流变急,就舍弃人皮筏子,攀着两边的峭壁过去,这才能顺利抵达骸骨所在之处。 他一说到“人皮筏子”,其余人便惊怒起来,扑上来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莫非早就存了牺牲他们的主意? “我有什么办法?一直都是这么搞。”鬼蓬发出一连串冷笑,豁出去似的,“你们以为上头不知道?他们知道得很!找这么多人进来,注定有一部分是来送死……谁让水里那东西只认新鲜尸体,只能现杀?要怪,就只能怪你们本事不济,既没有我的运气和见识,也没有鬼羽的本领,便只能随人摆布!” 对方大怒:“那我现在便杀了你,拿你去当人皮筏子!”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商挽琴上前一步,抬手一别。她手里乌金刀并未出鞘,只一横一甩,就将那两人震开。 “安营扎寨,休息到天亮。”她似笑非笑道,“既然要受我的庇护,就乖一些别擅自搞事,啊?” 她发话,其他人不敢回嘴,只卸下背上行李,搭了个简易的帐篷,再铺开些阵法,防止夜晚被袭击。 商挽琴躺在帐篷里,看见远处岩浆的火光映照过来,照出怪异扭曲的影子。她抱着刀,盯着那影子,片刻后听见外头些许动静,像是人的闷哼和利刃碰撞的声音。她冷笑一声,并不搭理,翻个身合上眼帘,冥思休息。 天蒙蒙亮时,她再次睁开眼睛。 走出帐篷,发现鬼蓬已经蹲在火堆前,熬煮一锅稠乎乎的食物。一具尸体倒在他帐篷门口,正是昨夜和他起了争执的弟子。 鬼蓬回头说:“他昨夜要偷袭我,被我给杀了。如何,便拿他来做人皮筏子吧?死都死了。” 其余弟子陆续走出帐篷,见了这一幕又听见这一句,便怒道:“怕是你先下手为强!鬼羽大人,定是鬼蓬违背您的命令,杀死了鬼戎!” 原来死的人叫鬼戎,商挽琴这时才知道他的名字。 她盯着鬼蓬,眯了眯眼,却是淡淡开口道:“昨夜的确是鬼戎先进了鬼蓬的帐篷。” 弟子们一愣。鬼蓬咧嘴一笑。 “不过,我不爱用什么人皮筏子。”商挽琴走过去,看了一眼锅中的事物,很自然地从鬼蓬手里接过吃食,一口口喝下去,慢悠悠说道,“再说,鬼戎死了这半夜,谁知道尸体够不够新鲜。” 鬼蓬的脸色有些阴沉,最后却也缓缓点头,说:“鬼羽说得对,要说更新鲜的尸体……” 他双目扫过还活着的一众弟子,引得人人面露冷意。这里哪个不是狠辣之辈,能由得旁人摆弄自己性命?不过碍于商挽琴在,不好动手,否则早就一拥而上杀了鬼蓬。 “吃了东西就先往前走,去看看那暗河。”气氛剑拔弩张,但商挽琴恍若不见,喝了东西就站起身,看向前方。 晨光中,能清楚地看见前路。前方的地面和岩壁都呈现出一种橙黄色,再往前,能看见峡谷突然往两边劈开,过一段又突兀地合拢,最狭窄处宛若一线,仿佛被一只巨手捏成。 那一线峡谷的下方,隐隐能见一团涌动而反光的事物,大约就是鬼蓬所说的“恶鬼之眼”。 叮铃—— 商挽琴抬起手,听着追龙铃的轻响,久久不言。 一个时辰后,他们到达了暗河的边缘。 地面渐渐变成橙红色,也泛起一圈圈涟漪般的纹路。橙红之中,不时间隔一圈棕色的纹路,不规则地蔓延开,像一条蜿蜒的虫子的尸体。 一路走来有不少动物的尸体,他们还见到了一些人类的白骨,上面挂着褴褛的弟子服,应该是从前进来探查的兰因会弟子。 哗哗哗—— 走到这里已经能听到急促的水流声。放眼望去,前方峡谷呈现葫芦形,从他们所在的岸边开始往两侧分离,又在前方合拢,形成一道峡口。峡口下方旋着一团磅礴的水流,呈一种混浊的冷蓝色,与四周地面显著地区分开,仿佛下方藏着一只大嘴,不停将河水吸入进去,才能形成如此巨大的旋涡。 除了鬼蓬之外,其余人都是第一次抵达暗河,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失语。众人静静站立一会儿,才收拾好情绪。 “不能再往前走了。”鬼蓬指着地面,说,“这看起来是沙地,其实都是河水。” 为了证明他自己说的话,他去不远处捡了一块骨头碎片,用力一扔。那碎片敲出“咚”一声,缓缓沉下。从下沉的速度来看,这水很重,更像流沙。 呜—— 忽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几乎在同时,水下蹿来一道影子,先是跃至水面,又飞快游来,一掠而过。再看去时,那骨头碎片已经成了一堆碎渣子,还溅了几粒到商挽琴的脚边。它速度之快,堪称前所未见,还是一团几乎透明的影子,颤动如胶体,根本说不好长什么样。 “那就是水里的东西……叫它水鬼也无妨。”鬼蓬说着,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鬼羽,要是你能一力降服它们,便不需要人皮筏子。可这东西在水里不计其数,你真有办法吗?” 这时,其余弟子相互使个眼色,忽然暴起发难,一瞬间就左右擒住了鬼蓬,狠狠将他踹倒在地。 “鬼羽大人!这人居心歹毒,拿来做皮筏子最合适不过!”他们狠声道,“前方便是目的地,没了这人也无所谓,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便即刻动手!” 鬼蓬剧烈挣扎,两只眼珠瞪得几乎脱出眼眶。他身下暗影波动,口中发出一连串冷笑:“杀我?杀我?若要杀我,我死之前,有一百种法子拖你们一起死!” 他又看向商挽琴,大叫:“鬼羽,你答应过护我性命!” 商挽琴眯眼看他。她站在暗河边,怀中一把刀,指间一只铃铛,铃铛不断颤动,铜舌指向暗河对岸。 “不错,我答应过你。”她缓缓道,看向其他弟子,“放了他。” 弟子们脸上肌肉狂跳几下,压着声音道:“莫非您要……” “闭嘴,少说多听。”商挽琴看向两侧悬崖峭壁,上面挂着以前留下的简易栈道,靠近岸边的部分已经基本腐朽,显然多年没人使用,而靠近中央旋涡的部分,栈道大多相连。这也和鬼蓬所说相符。 “以前有人从岸边攀岩过河,既然前人能做,我们也能做。”她看向众人,“都带东西了吧?” 弟子们又相互看看,再瞪向鬼蓬,显然心有不甘,但最终放开他,还是点点头。他们的行李都是兰因会备好的,是前人用生命换来的经验,什么工具都不缺。 鬼蓬揉着肩爬起来,还是冷笑:“这两边开阔,想从岩壁绕路会将体力消耗殆尽,说不定没等走到中间,就失力掉下来,否则我为什么要提人皮筏子……” 话没说完,就听“啪啪”两声。原来商挽琴扬手给了他两耳光。 “我说过了,闭嘴,少说多听。”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面带笑容,“否则,人皮筏子的事,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哦?” 鬼蓬神色一僵,终究是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商挽琴又指着他说:“你走我前头,第一个上。岩壁上栈孔都在,我来插钉,你拉绳索。” 第一百一十二章 鬼蓬当然很不情愿, 但也没办法,只能点头。 一行人走到崖壁下方,上头孔洞绵绵, 间隔着延伸。商挽琴掏出两枚铁钉,手一扬,那两枚铁钉同时射出, 准确地卡进最初的两个坑洞里。 她再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动了动,旁的弟子便乖巧上前,将已经处理好的绳索放在她手上。这些绳索首尾连接,系得很长,两侧各垂了一块黑色石块, 是陨铁,很适合作为记录法术的材料。 弟子手里另外还有一截绳索,也是按同样方法处理过的。 商挽琴掂了掂绳索,将之递给鬼蓬, 说:“上。” 鬼蓬接过绳索,沉沉地瞥她一眼, 便背过身去,掐一道法决,再抓着绳索上的陨铁用力一抛。陨铁飞出,跨过两枚铁钉,两头自行绑紧, 形成一道紧绷的绳索。 这便是简易的栈道了。普通人行走困难, 但兰因会这群人走起来不算难。 鬼蓬踏着岩壁,飞身而上, 落在绳索上。绳索晃起来,又有风吹着,看着惊险至极。接着,商挽琴跟上,其余人也依次跟上。 绳索很长,虽能同时承担十个人的重量,但被压得极低,在风里不住晃荡着。好在一行人都有功夫在身,不至于胡乱扭动,但尽管如此,众人也都神情凝重。 除了商挽琴。 “走咯!”她宣布,声音还有点儿高兴。 众人走一段,商挽琴就再射出两枚铁钉,后排弟子传来绳索,由鬼蓬将绳索续上,等所有人走过去之后,后排弟子再回收上一段绳索。如此循环前进。 这个过程说来简单而且枯燥,但越往暗河中央走,风就越大,河面的橙黄色愈发浓郁,“暗河之眼”的波涛声也愈发激烈。不时还跃出透明的水鬼,争相拍打在岩壁上,似乎知道这里有人,想要捕食他们。 他们前行得不快,足足花了三个时辰才走到接近“暗河之眼”的位置。这时候,岩壁上出现了一个大一些的洞窟,看上去能当一个休息的地方。 商挽琴让众人停一停。她再次放出鬼影,往洞窟里探查一番,发现了一些骨头,应该是飞鸟的遗骸。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进去休息一会儿。”她说出这话,听见其余人同时松了口气。 鬼蓬一直不吭声,只是乖顺地执行命令。众人依次进了洞窟,收好工具,点亮风灯,又拿出干粮和水默默吃着。他们吃得还不错,干粮是特制的,口味和热量都值得称赞。 商挽琴坐在洞口,边啃干粮,边打量前方。 距离峡口已经很近,从她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见“暗河之眼”每一滴飞溅的白沫。而前方岩壁上,不仅挂着现成能用的栈道,洞窟也渐渐多起来,看上去可以更方便地休整队伍。 透过峡口,已经能看清传说中的巨大骸骨。正如传说中那样,那是一具牛首人身的怪物尸骸,虽然身体已经风化,与背后的山体相融,但仍能看出四肢、躯干,还有那头骨上两只硕大而弯曲的牛角。 令商挽琴诧异的是,骸骨盘腿坐着,都和峡谷差不多高。她凝视着它,感到它几乎是顶天立地一般,而她比蝼蚁还不如。这样一头怪物的残骸,凝视它的时候竟不觉得恐怖,反而感到安宁清静。 在她凝视骸骨的时候,洞窟内的弟子们说起了话。 “不还是走到这儿了?” “哼,果然不必用什么人皮筏子!” 鬼蓬则冷笑不已,说:“你们也莫要逞强,走到这儿,自个儿体力还剩了多少,心里没数?我们现在才走到一半,你们还能不能一口气走完?” 众人一默,便有人说:“为何要一口气走万?我们都看见了,前面洞窟多得很,栈道也能走现成的,我们走一截再歇口气,天黑之前还怕走不过去?” 其余人纷纷赞成,鬼蓬脸色难看至极,最后只能悻悻道:“便宜你们了——要不是鬼羽在,哪能顺利走过来!” 中途,水鬼无数次攻击他们。那群东西跳得极高,而且很快学会了用身体搭桥,一度就要摸上绳索。要不是商挽琴面不改色地将它们赶下去,众人说不好命运如何。这么比较的话,似乎还是乘坐人皮筏子更安全,好歹只用死一个人。 弟子们其实也想过这一点,但他们现在受商挽琴庇护,当然只针对鬼蓬。 商挽琴听见了他们的话。她回过头,看见风灯轻轻摇晃着,照亮了黑暗潮湿的洞窟,也将众人的影子投映在山壁上。那些影子一道道狭长扭曲,不似人类,但坐忘谷内本就十分怪异,她自己脚下的影子也是奇形怪状。 她盯着鬼蓬,想看看他还会说什么、做什么,但鬼蓬似乎彻底乖巧起来,好像他之前那么执著于制作人皮筏子,真的只是为了渡河,现在他们既然来到了“暗河之眼”附近,能够按原定的计划,去走悬崖栈道,他也就放松下来,甚至不再那么紧张。 唔…… 商挽琴缓缓歪头,缓缓眨眼。她眼中有银白色的光点亮起又熄灭。也就在这时,鬼蓬忽然扭头看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叮铃—— 商挽琴抬起手,把玩着古朴的追龙铃。铜舌晃动,发出清寂幽远的乐音,又在洞窟内来回碰撞,变得层层叠叠。铜舌小巧,究竟指向什么方向,只有商挽琴能看清。 “鬼蓬,”商挽琴噙着一点笑,闲聊般开口,“你再仔细说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走?” 她一开口,其他人都安静下来。鬼蓬本来抄着手、缩在角落,现在也坐正身体,鼓着两只眼睛,狐疑看来。 “鬼羽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他嘟哝道,“不就是往前走嘛,走那栈道,累了就借用洞窟歇歇。” “你们以前都这么走的?”商挽琴问。 鬼蓬点头。 商挽琴又问:“那些洞窟可都安全?” “有些有怪物把守。”鬼蓬想了想,咧嘴笑道,“不过我走了九次这路,哪座洞窟危险、哪座洞窟安全,我都牢牢记在脑子里,至于要不要告诉你们,哼哼……” 商挽琴微笑着,抬手按下弟子们的骚动,轻柔道:“好罢,你确实还有用,我该对你客气些,是不是?那你要再告诉我一件事,等我们走过峡谷,是不是就能到达那骸骨所在之处?” “那是当然。”鬼蓬说,“你们都看到了吧?骸骨就在那儿。” “好,你过来给我指一指,如果要进去那骸骨,入口在哪儿?”商挽琴招手道。 鬼蓬愣了一下,误会了,冷笑道:“好好好,还不信我?都说你鬼羽本事大,我看也是个糊涂鬼!” 他边说边走过来,因为洞窟低矮,他只能猫着身子过来,嘟哝道:“让我告诉你……” 这一刹那,商挽琴已经出了手。 一道薄薄冰刃从她指尖弹出,柔滑地切进了鬼蓬的左眼。冰刃穿透他的大脑,又从他的后脑勺里穿出来,好像穿过一块柔软的豆腐,又轻盈得像一弧舞步。 鬼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依然保持着说话的姿态,猫着身子站在原地。 但弟子们的喉咙里已经迸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呼。 风灯火光跳跃着,清晰地照见:冰刃尖端,赫然串着一只灰黑色的甲虫,或者说形似甲虫的某种生物。那东西足有巴掌大小,被冰刃穿透了还在不停挣扎,周身密密麻麻的脚不断挥舞着,带出灰黑色的迷雾。 不止鬼蓬有此遭遇。在弟子群里,还有三人同样被冰刃扎穿了脑袋,冰刃上也同样挂了一只灰黑的“甲虫”,只不过他们的“甲虫”要小很多。 剩余的弟子们倒吸一口凉气,一言不发,立即尽量拉开距离,抽刀戒备。 但他们多虑了。那三名弟子只是在原地抽搐几下,便倒在地上,身体迅速干瘪下去,最后只剩一张人皮。 这时,鬼蓬的嘴唇哆嗦起来。不光是嘴唇,他整个五官都抖动起来,接着是身为人类的轮廓。他好似融化一般,整个人不断往下流淌,变成灰黑色的胶质,而从这胶质之中,又飞出密密麻麻的黑点,仔细一看,全是“甲虫”。 甲虫在洞窟里成群结队地飞,发出持续的“嗡嗡”声,散出森冷的鬼气。洞窟里气温陡然降低不少,冷得人牙齿都格格打颤。 但这回不需要商挽琴出手,还活着的五名弟子已经用出杀手锏,凶悍地将甲虫消灭殆尽。甲虫不断释放鬼气,但弟子们身上也各有鬼影张开,反过来吞噬了甲虫。 等虫影全都消失,弟子们喘着气,都慢慢看向商挽琴。 “那是……伥鬼?”他们嘶声问。 “是伥鬼吧?也只有伥鬼这个解释了。”商挽琴背对洞窟入口,面对弟子们,抱着双手,感叹道。 伥鬼,指恶鬼用鬼气控制猎物后,所制成的傀儡。这种傀儡表面还保留了原来的模样、声音,甚至部分记忆和思维,但内里已经完全被恶鬼掏空,成了一具容器。 鬼蓬是兰因会的鬼人,体内原本蕴养有恶鬼,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吞噬他,只能说明这里的恶鬼太过强大。 甚至于,不止鬼蓬,还有同行的三名弟子,现在他们成了地上三张人皮,血肉骨骼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其他人甚至没发现。 “鬼羽大人,”弟子们忍不住问,“您是怎么发现的?” “唔……靠猜?”商挽琴煞有介事道。 弟子们嘴角抽抽,心想这样子还真挺像吞天大人的,怪不得是那位唯一的徒弟。 “开玩笑啦。”商挽琴指尖一勾,晃了晃追龙铃,“鬼蓬说入口在对面,但追龙铃可不是这么‘说’的。” 在她的示意下,众人这才发现,追龙铃中那小巧的铜舌,分明指向下方暗河,而不是河对岸。 迟钝了片刻,弟子们才反应过来,一个个瞪圆双目:“难道要……” “没错——” 商挽琴咧嘴笑了,一个轻盈的转身,面向洞外,弯腰屈腿,喊道:“——跳喽!” 说话中,她使劲一跳,瞪着岩壁一路疾跑,转眼就到了“暗河之眼”上方。途中她经过了几座洞窟,洞窟中竟倏然飞出一道道黑影,在半空虚虚抓握,想要抓住她。 她避开了每一道障碍,再次起跳,身体在半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最后——急速坠落! 咚—— 入水的这一声夹在波涛的怒吼中,宛若一粒米,而那人影激起的水花,也宛如一粒米。 留下弟子们扶着崖壁,一个个面面相觑。 “怎么办?” “跟上去?” “这……” 说话间一抬眼,却见前方洞窟里那道道鬼影,竟然直朝他们飞来!他们这才看清,那不是什么鬼影,而是大片的“甲虫”。 想起刚刚同伴被无声无息侵蚀的模样,五人心下一凛,再顾不上许多,咬牙翻身而出,也踩着岩壁接连向峡口跑去。 很快,五粒蚂蚁般的影子先后没入水中,被浪涛吞噬。 …… 黑暗之中,亮着两点鬼火似的光,照亮一潭幽影。 哗啦—— 一只手破开水面,猛然伸出,抓住了岸边的石头。 商挽琴整个人爬起来,好似水鬼上岸。从她离开水面的时候开始,细密的白色雾气从她身上飘出,很快,她就基本恢复了干爽。 她环顾四周。宛如呼应她的目光,点点蓝白色的火焰亮起,往前照亮一条狭窄的道路。道路旋转而上,没入黑暗之中。 一条规则莫名在她脑海浮现: ——十二个时辰之内,赢得每一场战斗,顺利抵达顶端,就能触及鬼域的核心。 叮铃…… 追龙铃指向上方,铃声更重。 商挽琴抽出刀,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黑暗中也传来一声回响;不时有什么影子一闪而过,伴着幽凉的吹气。 她笑了,手腕轻抖,刀光也轻轻一转。 “只是战斗的话,那可就简单了。” ——对她而言,挥刀从来是最容易的事。 商挽琴不断前进,和道路一起没入黑暗。 不久后,又有五人来到这里,他们接连爬起,湿漉漉地张望片刻,看上去要迷茫得多,也谨慎得多。但眼前毕竟只有一条路,他们也拿起武器,小心地朝前行进,消失在黑暗中。 点点鬼火渐渐熄灭,重归最初的幽暗和寂静。 忽然,一阵急促的声音响起,好似是金属的嗡鸣。嗡鸣声渐渐清晰也渐渐高昂,震得水潭震动不已,从镜面似的平静变成一潭跳跃的水珠。 紧接着,“哗啦”一声,整潭池水水位猛地下降一大截。它们慢慢平静,从水珠变成了荡漾的水波。水波流动,荡过一角绛红色的衣摆,也荡过一角滴着水的黑色皮裘。 一线银光在水面拖行,拖出一道绵绵不绝的波纹。 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声,也绵绵不绝地回荡起来。 青年右手拎着剑,左手掩着唇,低头咳嗽不停,缓缓走上了岸。他身上衣衫都湿透,整个人却干干爽爽;一头长发依旧半绾,耳发蓬松,随着他的走动轻盈摇摆。水覆盖在他脸上、手上,继而彻底滑落,没有留下一丝水痕。 “啾……” 食鬼鸟轻轻鸣叫着。它站在一旁岩石上,神情中透出些担忧,却又带着点敬畏。 “……不妨事。”乔逢雪咽下咳嗽,摆摆手,自嘲一笑,“这副身体实在不中用,虽补充了些水鬼,也还是破破烂烂。” 食鬼鸟又发出轻微的鸣叫,带着些不赞同,还有更深的敬畏。它待在乔逢雪身边三个月,就已经长大了好几圈,第三根冠羽长了一半,身上的羽毛也鲜艳斑斓许多,双翼闪烁着金银光辉,十分夺目。 食鬼鸟的体型和色彩,与它们的成长息息相关。它必然是短时间内吞噬了大量鬼气,甚至是被塞入了过量的鬼气,才能长成这样。 “啾啾……” 它在对乔逢雪说着什么。 青年听了,看它一眼,笑道:“这还用你说?我自然会找到她。她还欠我一场尚未结束的婚礼,我如何甘心。若是连她也失去,我还拥有什么?” “倘若她心有所苦,我便杀光让她苦的人。” “倘若她果真背叛……” 他拎着剑,往前走去。每走一步,就有一点鬼火亮起;星星点点的火焰不断明亮,又不断飞起,纷纷朝着青年而去。它们贴在他身上,融入他体内,接连不断,好似无数扑火的飞蛾,又像迷路已久、终于归家的游子。 “便让她再杀我一次,务必杀得干净,叫我身心俱灭,也算我这条残命物尽其用,换她展颜。” 他这样说着,脸上带着笑,语气轻柔坚定,眼神却分明茫然一瞬。 在他身前,黑暗无尽。 在他身后,黑暗永存。 唯有那道凄凄红影光芒明灭、永存不熄,如长夜中一盏摇摇欲坠的灯火,茫茫然地向着未知的方向飘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呼、呼、呼…… 商挽琴发觉, 自己有点控制不住呼吸的节奏,发出了粗重的喘气声。她不得不停下来,调整片刻气息, 但双目还紧盯着敌人。 敌人,也就是她对面的青年,正拎着银剑, 云淡风轻地看着她。青年长发半绾,一身天青色长袍,披着灰色裘衣,神情淡淡却目光锐利。 “唉,一点都没有新意,我最讨厌什么‘最后一关问心关,要战胜你最在意的人’这种设计了……” 商挽琴抬手擦汗, 目光不离那道影子,脸上笑容不变,语气里透着点咬牙切齿。 现在她面对的,就是骸骨顶层的最后一道关卡。 一路走来, 她见识了各种各样怪异的景象,还有层出不穷的恶心怪物, 但这些都在她预期内。本以为最后会面临“恶鬼真身”之类的存在,没想到会看见乔逢雪。 不……准确来说,是乔逢雪的幻影。 这道幻影是根据她心中的印象所化。换言之,她心里的乔逢雪越强,这道幻影就越强。 这简直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不要脸玩法嘛!虽然往好处想, 出现的不是吞天而是乔逢雪, 让商挽琴微妙地松了口气。有时候她也能发觉,自己身上残留了不少吞天的细节, 她还暗中担心自己会不会得了什么什么哥摩的综合征——唉上辈子的专业名词实在想不起来了——而对吞天产生了仰慕之情。现在看来没有,让我们谢谢这只上古恶鬼,你从这一角度而言是一只好鬼…… 她脑海中漫无边际地淌过这些想法,想用温水冲了一遍紧张的大脑甚至躯体;因为连续苦战而疲惫的身体,在这片刻的喘息里恢复了点体力。 咔哒。 乌金刀一转,她再次冲了上去。 “——车轮战最讨厌了就算是乔逢雪的幻影也要去死啦!” 刀刃即将抵上幻影的时候,对方像之前一样,用虚假的软玉剑团团成网,阻挡她的攻势,就在这一刹那,她将刀往上抛起,指尖有雪色突起,仿佛乍然生长的雪峰,对准幻影的眉心,直愣愣地冲过去。 幻影模拟的是人,要害自然也是人的要害。兰因会总是教导他们这些弟子,只要能做到,杀人就得穿透眉心,那才能带来最迅捷的死亡,比心脏强。 她从来不喜欢兰因会,但在生死之际,她总是依凭兰因会教导的本领来获得存活的权力。 她并不觉得这样是耻辱,当然也不觉得荣耀,遑论感恩于谁——比如吞天。她只是把这种本领当成纯粹的工具。 ——在将冰棱刺入他眉心之前,她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这只是一道幻影,不过是一道幻影。无论再像乔逢雪,甚至再像她记忆中那个最初的乔逢雪,她也不会动摇半分。这种过时的攻心计,对她毫无作用。 她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当冰棱刺入幻影眉心,青年的形象出现了一道裂痕。与此同时,此前被商挽琴抛起的乌金刀刀尖朝下,凛然坠落,猛地插/进幻影头顶。青年脸上那道裂痕迅速扩张,将他切割成无数碎片。 在破碎的边缘,青年凝望着她,眼下忽然流出一道血泪。他带着这血泪,还有一点温柔的笑,柔声问: “音音,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她的手没抖,绝对没有。也没有犹豫。她的攻击按照预期前进,力量也按照预期扩散;她能看见雪色的力量在幻影体内倏然爆裂,那些半透明的洁白碎片冲击着幻影的碎片,裹挟着它们往四面八方射去。 她的出手毫无问题,理智也绝对在线。只是…… 只是在一点微末的时间里,她稍稍走了神。一个想法鬼使神差地出现,像草芽破土,挤开所有应该和专注,突兀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个幻影,忽然真的很像新婚夜的表兄啊。 念头如破土的草芽。 那些本已被冲散的鬼气,忽然也齐齐一滞。 它们本已接近消亡,却仿佛得到了某种突然的馈赠,精神一振、卷土重来,掉头扑向她! 商挽琴抬起头,看见暗影铺天盖地,隐约形成了一道鬼脸,虽然五官很陌生,但两根牛角和骸骨的主人一模一样。 “你这种特征太明显的恶鬼是当不了间谍的,望周知。” 她嘴里说着毫无意义的冷笑话,神情却凝重起来。乌金刀在她手里一转,刀尖再次向外,对准那道鬼影。 她早就看出幻影的本质。幻影之所以强大,一部分是恶鬼本身的力量,另一部分则来源于敌人的“不忍”。哪怕有一丝不忍,幻影都能再次重生。而幻影是敌人心中最在意的人,这就注定了它可以获取源源不绝的“不忍”。 “好烦哦,本来都克制住了。这下可好,干脆认输死了算了。” 商挽琴撇嘴,说着最颓唐的话语,挥出最凌厉的刀。 就在这时。 忽然,有漫天的银光闪了闪。好似虚空中同时诞生无数银白的蝴蝶,蝴蝶又同时扇了扇翅膀,才能折射出这样冷冽又瑰丽的闪光。 这些银白的蝴蝶急速降落,又急速飞散。它们融入鬼影,消解鬼影,最终将鬼影撕成了无数尘埃,又吞噬殆尽。 商挽琴目光一凝。 她直视着前方,眨眼也只是缓缓地眨。汗水顺着眉骨流下,在她睫毛根部滞留,有些模糊了视野,但谨慎起见,她也只能这么缓慢地眨眼。 视野前方,银白的蝴蝶和暗色的鬼影同时消散,那一幕竟有些像花瓣散落。散落的中心走来一道人影,他有一张和幻影一模一样的脸,和截然不同的眼神。他穿着绛红的长袍,披着夜色的裘衣,竟还和那天一样。 幻影……更新换代版?商挽琴飞快扫了一眼四周,没看见芝麻糖的影子,顿时在心中得出了这个笃定的结论。 “还学会换装糊弄人了,可惜我不吃这套。”她伸出刀,刀尖挑衅地晃了晃。 红色的幻影略歪了歪头,头发垂到肩上,蓬松地散开,质感真实得可怕,商挽琴都在心里佩服幻影造人的功力了。 那道过分真实的幻影,用过分真实的眼神凝视着她,又看向她手里的刀。他的表情有些疑惑,渐渐又沁出一丝天真的笑意。 他柔声问:“音音,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呸,又是这个问题,人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杀就杀了,你吵什么吵!”商挽琴不假思索,笑骂一句,已然一刀劈去。 刀风暴烈,旋出冰雪痕迹。 红色的幻影没有动作,仍歪头看她,只眼神变得空茫。透过刀风的间隙,他用那样空茫的眼神看着她,唇边笑意不褪,几乎像个假人。 他没有躲,甚至抬起手,像要迎接这一刀。 商挽琴的刀,忽然停住了。险而又险,刀锋已经削下他一缕发丝,却猛然停滞;因为停得太急,刀势回弹,她不禁闷哼一声,嘴里泛出一丝腥甜味。 “啾……啾啾啾!!!” 这时,从背后传来一串惊慌的鸟鸣,似乎是一只被半路抛下的鸟,刚才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地追上来。 商挽琴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停滞了片刻。接着,她什么都没说,只神色微变,想要收回刀。 从刀劈、刀停,到她想要收刀,整个过程不超过两个呼吸。但就在这短短的片刻里,“幻影”那双空茫的眼睛陡然亮起,像夜空绽开焰火,沉寂化为流丽。 商挽琴想要收手,但“幻影”倏然出手。他抓住她握刀的手,用力将她拉过来。商挽琴连续战斗了十个时辰,已经精疲力竭,居然没能立刻反应,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刀又冲他脸上过去了。 她大惊之下竭力转开锋刃,那刀才堪堪擦着青年的脸划过去。 “你疯了?!”她脱口骂了句。 他紧握住她的手腕,眼睛更亮,笑容止也止不住,说:“你舍不得杀我。” 看他这副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商挽琴更生气了。她正想说点什么,他却一把抱住她,不管不顾地亲过来。 一时间,她分不清那淡淡的铁锈味是来自于她自己,还是来自于乔逢雪。她只知道嘴里那股腥甜的味道忽然加重,又混入了苦涩的草药味道。她呼吸时也是这样的味道;这气味并不浓郁,淡淡的却能不知不觉充斥整个大脑,让人不知不觉上瘾。 上瘾——原来她也想念这样的味道。她的手不知不觉拂过他的鬓发,被那疏松如雪的质感惊醒,才忽然发觉了这点想念。 叮铃…… 腰间的追龙铃摇响,铃声古朴清雅。 进入坐忘谷以来,商挽琴已经听过很多次追龙铃的铃声。 但这一次,她感觉到了什么,瞳孔猛然缩紧。 她猛地推开乔逢雪,手肘下沉挡在追龙铃前,但—— 已经晚了。 追龙铃中,陡然冒出一股黑烟。那黑烟源源不绝,转眼就在半空形成一道人影。人影尚未彻底成型,却已经奔向乔逢雪,身下黑云滔滔,仿佛海面怒吼的波澜。 轰—— 璀璨的光芒一闪而逝。 一道雪花状的巨大冰墙仓促形成,勉强挡住黑烟的攻击。当烟尘散去,冰墙后的乔逢雪捂着心口抬起头,神情恢复了冷静,唇边却溢出一丝发黑的血液。 “咳……咳咳……” 冰墙寸寸破碎,他喉咙里冒出压抑的咳嗽声。 这时,黑烟才终于化为完整的人形。玄色长袍、长发披散的男人,戴着黑底红纹的诡异面具,一双眼睛跳跃如地狱之火,抬手抵住冰墙的中心。 “乔逢雪。”吞天叫出这个名字,一字一句。他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愉悦,没了那种故作的轻松或时不时的高高在上,只如一粒粒冰雹砸下来,是又冷又硬的三个字。 ——你xxxx的吞天!果然坑她,追龙铃有问题! 商挽琴在心里骂了一句,抬腿就想往前走。 “鬼羽,你别动。”吞天的声音轻柔了一些,但还是冷,冷得带了点扭曲,咬牙切齿似的,“你杀不了他,我来。” 咔咔咔…… 冰墙不断破碎。 乔逢雪直起身,揩了揩唇边的血,盯着吞天,忽然笑起来。他说:“怎么,你也喜欢音音?” 商挽琴一瞬间惊悚至极,心想乔逢雪突然说什么鬼东西,他还不如说吞天热爱异装癖平时是个女装大佬半夜会起来跳肚皮舞,还稍微更可信那么一点点。 看,吞天背影不动如山,但周身鬼气倏然汹涌狠戾,显然也是被这猜测气坏了。对他来说,大概就是指着冰库里冻了十年的鱼说“你暗恋它”一样侮辱人? 吞天什么话都没说,但周身鬼气已经齐齐撞了上去! 冰墙倏然破碎,但乔逢雪的软玉剑已经交织成网。网中有冰雪飘洒,冻结鬼气,甚至反过来试图侵蚀吞天。 僵持之际,乔逢雪对着吞天,笑说:“可惜你再喜欢音音也没用,音音心中只有我,你看,她连力量都与我同源,模样也相似。” “……竖子敢尔!” 吞天气得都破音,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他抬手一挥,手中鬼气化为十八般兵器模样,烧着暗红的火焰,猛地咬上冰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被我说中,气急败坏了?”乔逢雪却更笑,抬手抓住软玉剑。锋利的剑刃割破手掌,流出的血液化为薄红的雾气,散入冰雪之中。刹那,冰雪更盛,再次冻结鬼气。 “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玉壶春的门主笑着,脸上血痕未干,眼睛里烧着奇异的光,“音音和我婚礼已成,她便是我过了门的妻子,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觊觎她?” 咔擦。 这一次,是被冻结的鬼气裂开的声音。 笑声响起。先是闷着的、轻微的笑,很快变成放声大笑。 砰——! 吞天竟徒手锤碎了一块冰雪。他笑得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什么玉壶春门主,不过也是个自欺欺人的蠢货!婚礼?妻子?逢场作戏,你还当了真!” “鬼羽是我的徒儿,我亲手锤炼、塑造出的徒儿,她会将你一个病恹恹的废物放在眼中?简直可笑!” 乔逢雪没有说话,可笑容变淡了,眼神也凌厉起来。他周身冰雪大盛,软玉剑如游龙飞出,直指吞天命门。 吞天也不甘示弱,大笑迎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两个人乒乒乓乓打起来, 间或伴随着一些奇妙的对话。 商挽琴站在一旁,往嘴里塞了第三颗补气丹,慢慢嚼着, 看着不远处恢弘的战斗,听着那些奇妙的疯言疯语,感受有些复杂。 非要概括的话, 只能说他们都疯了吧?这种好像因为她而打起来的样子,让她有点尴尬啊。乔逢雪也真是,到底在想什么,吞天对她——嘶,打住,想想都一身鸡皮疙瘩。 她沉默观战,趁机恢复体力, 又顺手把芝麻糖捞过来,找了一截绳子,在芝麻糖脖子上打了个松松的结,自己牵住另一头。芝麻糖没有反抗, 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眼中没有警惕、害怕、疑惑……只有一片纯粹, 带着微微的好奇,和十足的依恋。它那么看着她,好像一直在等她一样。 小鸟的眼神,为什么和小狗这么像呢?商挽琴心中一酸,轻轻摸摸小鸟脑袋, 小鸟立刻蹭了蹭它。不对, 已经不能说是小鸟了,都长这么大了。 这种提前体会到“心酸老母亲重逢阔别三年的孩子”的感受, 也是很奇妙的。 商挽琴再摸摸鸟儿脑袋,接着把它往肩上一扛。她左手按着芝麻糖,右手重新提刀,目光追随那两人的攻击,判断着场上的形式。 渐渐地,她皱起眉。 乔逢雪身体比之前更虚弱,她是知道这一点的。但她以为那是拔除鬼气的暂时结果,只要他好好休养,身体必定能恢复,而且能比从前更健康,顶多实力削弱一些。可现在看起来,他虽然体弱,实力却丝毫不减,甚至更强? 吞天的话……他没什么好说的,一看就是一道分/身,本人不在这里,实力有限,被乔逢雪压着打也很正常。 觑着局面,商挽琴选择了一个空隙,持刀上前,精准地切入战局。她的刀从吞天背后劈过,径直穿过吞天的身体,再架上乔逢雪的脖颈。 吞天身上出现波纹,攻击也被迫停下。他低头看一眼刀,回头望着她,声音里带了一丝狞笑:“鬼羽,你当初捅他一刀,现在也要捅我一刀?” 商挽琴还没说话,就见乔逢雪眉头一皱,冷冷鄙夷道:“做梦,你也配?” 商挽琴:…… 不是,你们都这么想被捅一刀吗? 她按捺住那一丝古怪的情绪,面无表情地抬抬下巴,平淡道:“得罪了师父,不过反正您也是一道分/身,捅了就捅了吧。至于乔门主……” 她看向乔逢雪,而乔逢雪也看着她。他还是那样柔弱清雅的模样,好像周遭冰雪肆虐的痕迹与他一点关系没有,他只是看着她,眼里烧着喜悦之情,便显出几分痴意来。 商挽琴声音顿了顿,才接着说:“乔门主是我的猎物,我会亲自带他回去。” 乔逢雪一下笑了,问:“我跟你走?也好。都好。” 吞天的身形剧烈波动了一下。“带走?想得美。”他冷笑不绝,笑够了才说,“送上门来的猎物,不用白不用。正好,拿上骨牌,把乔逢雪一起带来山顶祭坛。” 商挽琴目光一凝,心思转动。 “别想打什么鬼主意。”吞天看了她一眼,眼中暗红的鬼火跳了几跳,阴恻恻地说,“还有你那只食鬼鸟,既然一起自投罗网,就一个也别想跑。否则……” 他转过身,背对乔逢雪,面向商挽琴。很突然地,他弯下腰,抬手放在商挽琴头顶。他离得很近,面具上的红色纹路一瞬放大,像迎面泼来的鲜血。他眼中两点火焰幽幽,宛如恶鬼的凝视。 “鬼羽,你是为师倍加珍惜的徒儿,无论你做了什么,为师总是舍不得杀你。”吞天的声音变了,变得轻柔,甚至带了一丝宠溺,“但这一回,你要是违背我的命令……” 他的手往后滑落,覆盖了她的后脑勺。那是子蛊所在的位置。冰雪可以压制子蛊,却不能真正去除子蛊。 吞天靠得更近,几乎是擦着她的脸过来,靠在她耳边,轻言细语道:“我一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无论骨牌如何,九鼎如何。” 这句话刚刚说完,他整个身影就破碎开来。万千雪华闪耀如星,软玉剑穿梭如龙,间或的闪光又是一群群银白的蝴蝶。这样华美的法术,在一瞬间将吞天的分/身撕成了碎片。 吞天却像料到了这一幕,只是笑。他发出大笑,那笑声愈发癫狂,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笑声也仍回荡在四周。 剩下乔逢雪蹙着眉,缓缓收回软玉剑。冰雪尚未落尽,他唇边已是叹息好几声。 “可惜了,暂时不好杀。” 他走过来,也低头靠过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双手捧在她脑后,来回摩挲着;像是抚摸,又像在小心地擦拭什么脏东西。 商挽琴动弹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出现?你不应该出现。” 他微微摇头,没有回答,只问:“你遇到了什么?” 她也没有回答。 他不再问,只是再摸了摸她的头发,接着将头靠在她肩上,很累了似的。他的睫毛扫过她颈侧的皮肤,因此她知道他闭上了眼,而且不再睁开。 “音音,我真想杀人。”他温柔地说,“可惜了。” 说完这句,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只呼吸均匀。 “……乔门主?” 一开始,商挽琴以为他睡着了,然后才发现他是昏过去了。他额头微烫,烙在她颈侧,呼吸倒还平稳,吹来一阵阵小小的热风。 她试着戳了他一下,然后慢慢伸手抱住他,他都没有反应。她终于相信他是真的晕过去,含在嘴里的那声叹息才吐出来。 “真是……你偷偷进来了,就去外面啊,把他们一锅端了也好,搅浑水也好,都是好机会。你来找我干什么?” 她怔了一会儿,对着空气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找我干什么。” 现在好了,暴露在吞天面前,也就暴露在兰因会眼皮子底下。她是必须要把人带去山顶祭坛了,哦,还有一只芝麻糖。 “啾……” 芝麻糖有点委屈地蹦跶两下,又有点着急地“啾”了一串,解释说:它努力阻止过了,但是乔逢雪硬是要来,来了还硬是要走到顶层,它真的没办法了。 商挽琴使劲摸摸鸟头,说:“我知道,芝麻糖是最好的小鸟。” 芝麻糖看了她片刻,似乎在确定这话的真伪,接着它高兴不少,扑闪扑闪翅膀,就原地坐下了。它好像完全不在意脖子上的绳子,也不在意之后会如何,只要能一起待着,小鸟就万分满意。 商挽琴闭上眼,深呼吸几次,再次睁眼时,神情全然平静。 “总有办法的!”她振作起来。 这时,四周鬼气终于彻底消失,环境也发生了变化。这里原本是从一片漫无边际的昏暗,有赖无数跳动的鬼火照亮。现在,昏暗消失了,鬼火也消失了。 出现在她面前的,似乎是一座平坦而阔大的洞窟。头顶很高,四周都是石壁,左边有两个巨大的洞口,能够看清外头的景色。正是黄昏,夕阳斜照,但就算是残余的阳光,也带来了足够的光明。 商挽琴放下乔逢雪,走到洞口边,探头往外看。空气干净透明,近处的河流、峡谷,远一些的森林、山峰,更远的烂漫晚霞,都清清楚楚。 坐忘谷变得不一样了。之前她进来的时候,这里处处都透着诡异,但现在,诡异的氛围消失,自然被还原成了自然。 她回头看向乔逢雪,心中有轻微的忧虑和疑惑。但现在她没时间考虑这些。 她走回去,拿出追龙铃看一眼,摇摇头,往空中一抛,旋即抬腿就是狠狠一踢。追龙铃猛地飞出,撞在石壁上,彻底碎了。 商挽琴指向芝麻糖,语气豪迈起来:“芝麻糖,上,找到最后一枚骨牌,然后——” 她吐出一口气,声音沉下。 “和我一起去山顶,最后冒一次险,怎么样?” 芝麻糖响亮地应了一声,振翅而飞。 商挽琴跪坐在地,抱起乔逢雪,拿出药瓶想给他上药,却发现他虽然还是病弱模样, 可身上的外伤都愈合得七七八八。 她皱眉看他片刻,终究无可奈何,只能捏住他的脸,严肃道:“别搞事,别搞事啊你知道吧?你值得好好活下去,当然我也值得,所以我们都要努力才行。” 自然没人回答她。 她松开手,又看他片刻,不知想起什么,面上泛起一缕微笑。夕阳落在她面颊上,照得她肌肤温暖,那缕微笑也染上旧日的暖色,好似这里不是冰冷神秘的恶鬼尸骸,而是当初那栽有楸树的院落。 商挽琴再没说什么,只弯下腰,在他额头轻轻一吻。 “真拿你没办法……表兄。” 这时,脚步声响起。商挽琴抬起头,看见一名弟子走了上来,有些迟疑地站着,喊了她一声。她点点头,又等了一会儿,等来两个人,就再没有动静。 芝麻糖飞下来,嘴里叼着一枚发黑的骨牌,将之扔出。骨牌没有落地,而是旋转起来;商挽琴脖颈上挂着的骨牌也自行飞起,发出光芒。 骨牌融入,补全圆形。它的表面发生变化,出现了许多神秘的花纹,夹杂着一些黑色的痕迹,像是血。 “线索齐了,走吧。”商挽琴站起身。 三名弟子相互看看,忽然齐齐低头,对她行了一个大礼,神情更加恭敬。他们大约觉得,她大功告成,又不知怎么地捉住了很重要的敌人,今后便是飞黄腾达,是兰因会里冉冉升起的新一号大人物? 商挽琴笑了一下,没作声。 三名弟子走上前,想要接过乔逢雪和芝麻糖,但商挽琴摇摇头,将乔逢雪背起来,又示意芝麻糖飞起来,跟着她。 “我会亲自带他们去山顶祭坛。”她声音平静,“你们要来就来,不来也可以。” 三名弟子立即道:“定然追随鬼羽大人!”他们声音里透着股热切和野望。 “……随便你们。”商挽琴朝前走去,“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后悔哦。” * 圣山很高,所以山顶祭坛也很高。 当最后的天光也沉入群山的沟壑,商挽琴来到了这里。 山高,风大,处处冰雪,松林上悬着雾凇。这片世界本该纯净,但她还没走完最后一段台阶,低头就看见了冻结的血水。 她再抬头,目光一路往上,看见的血水也就越多。过于寒冷的空气会减弱血腥味,但她仍然嗅到了浓郁的铁锈味。 她重新低头,沉默不语,背着背上的人,一步步往上走。芝麻糖飞累了,缩进她怀里躲冷,只伸出个脑袋来,时不时就蹭一下她的下巴,现在它也察觉到了那片浓郁的腥味,头一缩,整个躲起来,很厌恶的模样。 “我也想躲起来呢。”商挽琴声音里起了一丝轻微笑意,神情却很沉。 她踏过冰雪,也踏过结冰的血水,离开纯粹的寒冷,走到一片腥甜的世界。 尸体开始出现。一具具尸体冻成了冰雕,摆在台阶两侧,都双膝跪地,双手交叉、大拇指内扣,脸上表情狰狞又扭曲,眼眶都是两个血糊糊的洞,没有眼珠。 “这是……!” 她身后跟着的三名弟子也吃了一惊。虽然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诡异的场面。 商挽琴脚步顿了顿。她先是吃惊,然后想起来,据说山顶祭坛的作法仪式分为很多等级,平时让弟子们朝拜的那种仪式只是最普通的,而最顶级的仪式,要求九百九十九具人牲祭天,才能成功。 她抬起头,看见尸体冰雕绵绵不绝。 “继续走。”她说。 等她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来到山顶祭坛所在的一片平台。风雪忽停,四周都悬浮着一朵朵惨白的光焰,照亮了这片平台。 平台用纯黑的岩石修葺而成,外方内圆,中间三重圆形平台重叠抬高,就是祭坛。祭坛顶层放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青铜鼎。 平台四周同样摆满了跪地的尸体。这些尸体皮肉都饱满新鲜,神情比阶梯两旁的尸体更加生动,仿佛上一刻还活着。它们同样被挖去了双眼,全都面朝中央的青铜鼎。鼎中堆着什么东西,微微冒出一层,却是一只只带血的眼珠。 她总觉得有几具尸体有点眼熟,像是不久前在冰面上见过,那个时候这些尸体还活着,还穿着单薄的衣服、扛着粗糙的绳索,艰难地干着劳役,以为顺从就能换来特权,一种名为“活下去”的特权。 商挽琴唇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她背后的三名弟子都沉默着,只有呼吸乱了几个瞬间,像在忍耐某种本能的恐惧。 这里不仅有很多死人,也有很多活着的人。一个个兰因会弟子,裹着黑袍、戴着面具,围绕祭坛而战。他们的呼吸声混在雪夜的风里,除此之外,他们也和尸体无异。 祭坛第二层放了一圈高椅,一共十二把,有一把空着,剩下都坐满了。这些被称为教主或者护法的大人物们,此时扭转了戴着面具的脸,直直盯着她。 “鬼羽来了。”教主先说,语气里透着一点满意。 “鬼羽来了。”其他人也跟着说。 但吞天没说话。他坐在椅子上,两条腿伸直交叉,抱着手臂,虽然脸上戴着面具,但总觉得他在狠狠瞪着她。 商挽琴对他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轻柔道:“你们怎么不去死啊?” 这句话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因为她回归以来一直如此嚣张。何况在兰因会里骂别人去死,也不算太严重的事。 有几名护法嘀咕了一句“越发张狂了”,就没有了其他反应。 教主站起身,庄严地问:“鬼羽,骨牌何在?” 商挽琴面无表情,只歪了一下头,让胸前的骨牌晃了晃。 教主没在意这些细节,语气兴奋起来,但竭力忍着兴奋,又问:“乔逢雪又何在?” 商挽琴问:“你没瞎吧?” 大人物们又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教主的语气也沉下。他说不定还狠狠瞪了商挽琴几眼,但商挽琴毫无感觉,也不在意。 教主咳了几声,维持着威严,再问:“食鬼鸟何在?” “怀里揣着呢,这鸟怕冷,冻晕了。”商挽琴说。 教主有些不满,但今天是个大日子,他决定将仪式的顺利进行放在第一位。更何况,有吞天“珠玉在前”,鬼羽又是有不少“前科”的刺儿头,他竟然也没觉得她的顶撞特别严重。 “很好!”教主跺了跺手里长长的手杖,抬手指着唯一一把空置的椅子,庄严道,“鬼羽!你过去顽劣不堪,不受教诲,论理该将你削成人棍,任恶鬼啃噬而亡。” “但,念在你诚心悔改,不仅带回骨牌,又捉住敌人首领,功劳甚大,我在此许可,只要你亲手将骨牌放上祭坛,再放干敌人鲜血、灌入鼎中,就能坐上这把椅子!” 四面八方,呼吸声陡然杂乱起来。弟子们忍不住发出骚动,或是震惊、或是怨恨、或是惶恐,也有如商挽琴背后三名弟子一样,忍不住感到欣喜和激动。 教主见到这般反应,比较满意,但看商挽琴一动不动,又有些不悦。他再一敲手杖,沉声道:“鬼羽,你即将成为兰因会大护法,等将来我们征服天下,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还不谢恩!” “……啊。” 这时候,商挽琴才发出一声。她如梦初醒似的,背着乔逢雪、揣着芝麻糖,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来。 “教主恕罪啊,属下就是有些没明白。”她说,带着种天真的好奇,“祭品都这么多了,多一个乔逢雪很重要吗?” 教主还没说话,吞天却站了起来。 他走下台阶,往商挽琴的方向走来,发出笑声。 “乖徒儿,你想知道?为师便告诉你。” “吞天!”教主等人制止他,似乎不愿透露太多,但吞天做事从来随心所欲、不管不顾,哪个能阻止他? 他反而笑得更大声,很高兴似的,说:“原本我让你杀了乔逢雪,就是为今天,可你出了岔子,没杀成,我们不得不另外准备一名驱鬼人,可总是差点意思。” “现在就很好,你将功补过,带回了天下第一驱鬼人。只要有他在,我的乖徒儿便能重新拥有一只强大的恶鬼,你高不高兴?为师是非常开心啊!” 商挽琴自动过滤了那堆废话,抓住关键词。她动动嘴唇,重复道:“恶鬼?” 祭坛上的大人物们纷纷站起,说着“好了吞天”、“不要再说了”之类的话,然而吞天的语气变得更加兴奋。他一直来到商挽琴跟前,双手按住她的肩,弯下腰直视她的眼睛,笑意简直要喷薄而出,喷她满脸。 “你看,是这样的。” 吞天的语气变得极其轻盈、愉悦,并且富有耐心。 “九鼎的规则是,可以实现任何愿望,但只能实现一个非常具体的愿望。如果你许愿‘我要成为皇帝’,可以,但像‘兰因会统治天下’这种愿望,因为非常模糊,就很可能失败。” 这是商挽琴此前不知道的消息。她静静听着,一动不动。 吞天抓着她的肩,手指收紧。她感到了轻微的疼痛,还有渐渐渗进的冰冷;他的手比十二月山顶的雪风更冷,这也很符合她对他的印象。 “所以,我们打算许下的愿望是,让兰因会能够永远控制世上最强大的恶鬼。” “可我们手里的恶鬼,没有一个能强大到让我们满意。你体内那只恶鬼曾经勉强作数,可惜被你自己废了。” “因此,我们打算亲手创造一只恶鬼。” “鬼羽,为师考考你,如果你想创造一只前所未有的强大恶鬼,你该怎么做?” ——吞天,你不要太过分! ——忍你很久了! 大人物们已经破口大骂,甚至动起了手。五颜六色的法术在夜空中飞来飞去,又被吞天身后无形的屏障阻挡;法术都炸开来,变成了缤纷的焰火。焰火的流光继续点亮夜晚,炸碎了一些尸体,炸碎了一些弟子,也炸碎了一些岩石。没人在乎。 吞天背对着无数瑰丽的“焰火”,凝视着她,笑着,又重复问了一遍: “鬼羽,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做?” 商挽琴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曾经以为,她记忆中的原著早已不可信,但现在她忽然明白,那不是“不可信”,而是要与此时此刻相互映照,才能呈现出完整的真相。 过去看书的时候,她就疑惑过,为什么兰因会要大费周章、孜孜不倦地迫害乔逢雪?他们被描述得那样心狠手辣、擅长阴谋,为何不直接杀了他,而是费心费力地布置出一个又一个阴谋? 那个时候,她以为那是所谓的“小说漏洞”——大概是为了情节好看,突出乔逢雪的美强惨属性,才无脑写成这样吧?不是都说了吗,真实的斗争一刀一个,小说里的斗争才一波三折。 后来她到了这里,又以为这是因为乔逢雪太过强大、玉壶春太过强大,兰因会不愿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才曲曲折折地设下阴谋。 但现在她明白了。 兰因会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养出一只恶鬼,一只前所未有的、强大到能荡平天下的恶鬼。 “永远控制……”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非常冷静,好像毫不在意。都不像她自己的声音了。 “你们想要怎么控制?难道不怕我得到力量后,为所欲为?” 吞天笑了。虽然看不见,但他肯定笑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每当她内心感到痛苦或虚无,他总是能够看穿,也总是为此快乐。他总是以她为乐。 吞天按住她的后脑勺,用了点力,逼她往前靠,而他自己又离得那么近,几乎要相互碰触。 商挽琴胃里一阵翻涌,但她抗住了。 吞天掐住她后脑勺,拎起了一小块头皮,带来一阵新的刺痛。他吃吃笑个不停,说:“别担心,鬼羽,我在你身体里放了东西,不是子蛊,是你不知道的东西。” 他眼中两点红色火焰跳动不已,像两颗小小的心脏。 他低声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徒儿。”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个瞬间, 万物寂静,连风都停下。 第二个瞬间,同时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 吞天暴起发难,手似鹰爪,狠抓向乔逢雪。 第二件事, 乔逢雪忽然往侧边倒下,一手撑地,另一手舞出软玉剑,仿佛一只翩翩白鹤,轻灵的动作中却蕴藏着无限杀机。 第三件事,乌金刀琅然出鞘,横在了吞天的颈前。 “……抓住他!” “……鬼羽你敢!” 这时候, 祭坛上的大人物们才如梦初醒,大喊出声。 但在冲突真正发生的地方,一切仍旧是寂静的。 商挽琴的刀抵住吞天的咽喉,吞天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 另一手指向乔逢雪,而乔逢雪正倒握软玉剑, 剑刃将那两人一起围绕,而他本人的周身风雪肆虐,大有吞并整座山顶的气势。 弟子们也都愣住了,只能看向祭坛,不知该如何是好。 片刻后, 吞天的声音响起。 “乔逢雪, 你别动。”吞天说着,笑了一声, “你动一动,我就立刻引出鬼羽体内的子蛊,让她生不如死。” 乔逢雪一言不发。 吞天又说:“现在,扔了武器,收起法术。” 商挽琴嘴唇动了动,但她看见吞天的目光,那是两点幽幽的火焰,提醒着她现在冲动也没有好结果。她于是沉默。 这时候,乔逢雪却轻轻笑了一声,好像看见了什么可笑的场面。接着,他手一扬,竟真的将软玉剑扔开,也收起法术。伴着“当啷”一声,他的佩剑即刻被人抢走,又有人冲上来将他擒住,还在腹部重重击打一拳。 青年闷哼一声,禁不住弓身,呛咳出鲜血。 但随即他抬起头,那目光仍旧沉静温柔,仿佛世间一切都是虚幻,他只看见了商挽琴一个人。 他说:“我没事,别怕。” 商挽琴仍旧不动,呼吸却变得短促。她开始觉得圣山太高、天气太冷,才叫人呼吸也呼吸不过来,鼻腔还酸涩得发痛,却又偏偏不能表现出来。 但她的变化仍旧烙在了吞天眼中。 吞天忽然不笑了。他沉沉地盯着这个此生唯一的弟子,手指一点点收紧。 “鬼羽,你又在做什么?难道你要背叛?”他的声音竟还是那样轻柔,甚至更加轻柔,只多了一股幽邃的危险感。 商挽琴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她已经重归平静,还能微笑。 “师父说笑了。我的命掌握在大人们手中,我哪里敢背叛啊。”商挽琴朗声道,声音清澈,穿透风和雪,在山顶祭坛上回荡。 “那你的刀在做什么?”吞天问。 “师父,我的刀只是在提出一项请求。”商挽琴回答,有些认真,但又有些散漫,“我想挑战师父。” 风凶猛地刮着。 像是生怕众人没听清,商挽琴抬起头,看着祭坛上方,一字一句道:“教主大人,我要挑战吞天,生死不论。” 风吹起众人漆黑的长袍,甚至吹得他们脸上的面具也有些飘摇。片刻的沉寂后,教主咳了一声,说:“现在不是斗法的好时候,还是……” “如果不让我挑战,我就不会交出骨牌。”商挽琴说。 教主一僵。 “哈……哈哈哈……” 吞天开始笑,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的皮肤蹭在刀刃上,刮出了血痕,但他好似全不在意,只是笑。 “狼子野心终于露出来了?鬼羽,你想要杀我,你果然想要杀我?” 说着说着,他笑声陡然一停,声音转为阴森:“就为了乔逢雪?” 商挽琴凝视着他,说:“为了我自己。” “好啊。”吞天说。 下一刻,他做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抬起手,取下了脸上的面具。一张艳丽精致的面容,彻底暴露在众人面前;他的嘴角是上扬的,眉眼间却又夹杂了几分忧郁。 他扔开面具,笑着,收手时摸了摸商挽琴的面颊。 “来吧。” 冲天的鬼气,陡然爆发。 * 暂且将时间提前一些。 在这个肃杀的夜晚之前,也就是新年的头三天,当商挽琴在坐忘谷中谨慎前进时,山顶祭坛也忙得热火朝天。 或说,杀得热火朝天。 兰因会的弟子们忙着杀人,鬼青就是其中之一。 九百九十九具人牲,要按特定的手法杀掉,还要精确地摆成一模一样的姿势、放在指定的位置,还限时第三天日落之前完成,这算得上是一个大工程。 当然啦,那些大人物一点不觉得,反正也不是他们动手。他们只需要动动嘴皮子,鬼青这样的底下人就得跑断腿、杀软手。 鬼青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他只记得当他最后一次抬起手,想擦掉脸上的血迹,却发现皮肤早就被擦破;别人的血和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被雪风冻住。 这是第三天的中午,弟子们终于将人牲制作完毕,也摆放完毕。他们纷纷十指交叉、大拇指内扣,向着祭坛行礼,念着“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教主对他们的成果还算满意,出来讲了一番话,大意是说这些人牲虽然出身卑贱,但实在幸运,竟然能被选中作为顶级祭祀的祭品,现在他们的肉身死亡了,但精神却进入了永恒的国度,成为了圣灵,而他们这些弟子还要再奔波劳碌一番,在凡间承担杀戮和享乐的双重磨砺…… 之类之类的屁话。 鬼青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 等教主终于说完、终于离开,鬼青忍着没流露庆幸的一面。他刚抬起头,想离开这里,却被边上的小队长踹了一脚。 “赶紧去洗个澡,把面具戴上!”小队长又踹了他一脚,很不耐烦地骂道,“看你这磕碜模样,浑身是血,脏兮兮的。活儿都干不利索,想碍谁的眼啊?要是教主责怪下来,你烂命担得起?你……” 其实小队长只是心情不好,顺手拿他发泄而已。鬼青很明白这一点。小队长和另外几支小队比赛,看哪个队伍做的人牲又快又好,但他们小队垫底了,小队长就迁怒于鬼青。 鬼青一句话不反驳,唯唯诺诺地应下,直到小队长终于开恩骂一句“滚”,他才收起刀,飞快地跑开了。 从山顶到弟子苑建有传送法阵,但传送法阵在一百级台阶以下的平台位置,他得先跑下台阶,正好要穿过新做好的人牲。 鬼青闷头往前跑,尽量不去看那些尸体,但他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看。天气太冷,尸体都冻得发白,透出一种虚幻感,仿佛它们不是真正的尸体,而是人偶之类的。 鬼青收回目光,只盯着脚下台阶。他不想去思考这些,但他忍不住地想起了,小时候村子里杀猪的场面。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村子也曾热闹过,过年的时候寒冷又快活,几个壮汉扛出养了一整年的大肥猪,将杀猪刀插/进去放血,猪挣扎、哀嚎,而周围的村民都用期待而垂涎的目光盯着猪。 记忆中,猪会扑腾很久再真正死去。他总是躲在姐姐背后,不敢看又忍不住去看,心里很恐惧,但晚上吃猪肉的时候又只记得香甜。 现在他不会再因为杀猪而恐惧。他甚至不会因为杀人而恐惧。哪怕他记得,某个被他杀掉的人曾经帮助他,就是那天在冰面,他看鬼羽钓鱼,被吞天击飞而身受重伤,挣扎着爬起来,有一个背石头的大娘看不下去,过来扶了他一把,又帮他取水、服药。 而他所做的,只是在杀死大娘的时候,让刀更快、更利,不要让她像猪一样哀嚎太久。 这些人牲和记忆中被杀掉、被吃掉的猪。 甚至他自己和猪。 人和猪……到底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鬼青想。 他回到房间,烧水洗澡,换身衣服,努力吃了一顿饭,拿上面具。他本来都推开了门,忽然又折返回去,从枕头下拿出一片叶子。这是一片干枯的柰子树叶。每年,鬼青都会摘一片柰子树叶压在枕头下,下一年再换新的。别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小怪癖,从来没人在意。 鬼青将那片树叶放进怀里,这才真正离开。 他回到山顶祭坛,发现大部分弟子已经在位置上站好,一个个腰背笔直,好像这样就能让大人物们注意到自己一些。鬼青还看见了小队长,那个人不仅挺腰直背,还把头扬得高高的,像一只急不可耐又无法打鸣的公鸡。 鬼青盯了一眼小队长的脖子,心想:看上去很显眼,刀一抹就没了。 随即他低下头,静悄悄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将存在感压低到极致。唯一值得忧虑的是,他站得离吞天不远,万一那位大人发疯,突然要把他拎出来做什么,可怎么办? 鬼青暗中担忧了好一会儿,发现那位大人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位置上,过了一会儿还莫名其妙大发雷霆,站起来踹翻了椅子,差点和另一位护法打起来。 祭坛暂时迎来了一片小小的混乱,弟子们也趁机低声交流起来,讨论可能发生了什么。 有人拉他,问:“鬼青,你熟悉吞天大人,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鬼青只闷声说:“不敢揣测。” 但他心里想,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因为鬼羽。吞天之前分出一道分/身,附着在追龙铃上面,一路跟着鬼羽进去了,说是什么要看看热闹,但鬼青觉得,那个男人说不定是在担心鬼羽,想偷偷护着她,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以前不就是吗?金陵城那一回,吞天突然出现,鬼青一开始也很懵,以为这位大人只是心血来潮,过来吓吓鬼羽,后来他才回过神来,那个男人或许只是找个借口,去看看鬼羽是否安全,说不定还有几分心思,是想看看鬼羽有没有动了真心。 那个男人有种莫名的别扭,他一方面觉得,鬼羽当然应该尽力完成任务、勾引乔逢雪动心,另一方面,他又在暗中担心鬼羽会动了别的心思。虽然他从没说出口,但鬼青以“护卫李恒”的身份跟着他,看见他的目光是如何落在鬼羽身上,看见他如何心口不一,看见他如何坐在窗边,为了鬼羽折一朵花,折了一天一夜,却全都付之一炬。 然而,无论他做了多少,鬼羽永远都不会明白。 这可真是…… 鬼青低着头,在面具背后无声地笑,笑得停不下来。 这可真是,让人非常高兴、非常幸灾乐祸、非常出了口气啊。 忙碌的时候,时间一眨眼就过了。但现在无所事事地站在这里,随着天黑又越来越冷,时间就变得缓慢异常,一呼一吸都成了漫长。 祭坛上的大人物们重归和谐,弟子们也继续当一具不声不响的雕像。鬼青觉得,他和那些人牲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还会呼吸。 一直等到日落消失,鬼青一直等待的事情,终于拉开了序幕。 于是他也终于抬起头,收束所有恍惚的心思,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场面。 他看见鬼羽一步步走上台阶,背着她那不能承认可他们都知道她心里一万次想要承认的爱侣,身后跟着一无所知的兰因会弟子。 他看见祭坛上的骚动,看见吞天忽然的莽撞。 他看见吞□□鬼羽走去,在无数尸体的包围下、在兰因会无言的恐怖中,那个男人可以肆无忌惮,站得离鬼羽很近,但他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一点毫无意义的“近”。 他听见祭坛上,总是打瞌睡的占命师抬起头,嘟哝了一句“强求也求不得”,旁人都不明所以,以为是老头子的梦话,只有鬼青无声地笑。 他看见乔逢雪的反击、鬼羽的出手、吞天的迎击与表现成阴阳怪气的暴怒,他还听见鬼羽发出的那番关于斗法的宣言。 他听见鬼羽说,她站在这里、挑战吞天,是为了她自己。 鬼青想,没错,谁都只能是为了自己,因为人一辈子只能为自己,哪怕是为他人复仇,根本上也是因为自己想要复仇,因为如果不复仇,就感到这条性命在天地间无处安放。 他喜欢鬼羽。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他能在鬼羽身上看见自己,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他这种缺乏天赋和才智的人难以抵达的将来。 鬼羽开始做她能做和想做的事了,他也不能落后。 当斗法开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战斗上面时,鬼青挪动步伐,不断移动着,悄悄离开了原来的站位,来到了靠近战场的地方。他瞥了一眼乔逢雪,看见那位门主被人擒着、垂首不语,似乎陷入昏迷,脚边那只食鬼鸟也被捆了个结实,蔫巴巴地耷拉着眼睛。 鬼青暗道一声抱歉,因为他没有能力去帮其他人,甚至他都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那件筹谋已久的事。 他的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鬼羽的成败。 鬼青来到战场边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场战斗。他以为自己会很紧张、会思前想后,但实际上,他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大脑一片空明,就像冥冥之中有谁在帮助他。果然,行动之前再去祭拜一次姐姐,是非常正确的决定。 鬼青沉默地观察战局。 场上,那两人的交手并不具备很强的观赏性。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法术的激烈碰撞,甚至还没有之前大人物们阻止吞天时,爆发出的法术“焰火”好看。 鬼羽拎着她的乌金刀,慢慢围绕吞天游走,偶尔才会出刀,又总是无功而返。 吞天则根本不动。他站在原地,身周有一白一黑两道影子盘旋游走,好像一幅太极阴阳双鱼图。 那两道影子会时不时攻击鬼羽,但鬼羽周身围绕着许多六边形的冰晶,好像无数相互连接的镜子,将她护得严严实实,每当有攻击袭来,冰晶就会将之弹回去。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那两人谁也没伤到谁。 但鬼青非常清楚,局面对鬼羽不利,这和吞天的能力有关。 旁人可能不清楚吞天的能力,但鬼青一清二楚:吞天是唯一一个同时蕴养了两条恶鬼的男人,并且能够自由地运用两只恶鬼的“恶鬼规则”。 也就是说,当吞天运用力量的时候,他能够制造一个接近“鬼域”的场域,场域内同时遵循两条规则,一旦违背便会召来杀机。 第一条规则:除吞天之外,域内的活物可以拥有心跳,但心跳必须保持不变。 第二条规则:除吞天之外,域内活物不得发出声音。 想要击败吞天,只有两种方法,要么一力降十会,以绝对的力量压制吞天的场域,不给他规则生效的机会,要么在遵循规则的前提下,击杀吞天。 可是这两条规则根本不是活人能够遵守的! 幸好对抗他的是鬼羽。鬼羽已经坚持了半个时辰,依旧冷静从容,说明她有办法扛住这两条规则。 根据鬼青的观察,鬼羽应该也拥有规则的力量——不是每个鬼人都能运用恶鬼规则,但鬼羽绝对可以。她的规则可能是“击破冰盾之前无法对她造成伤害”之类的。可这类规则侧重防御,攻击性太弱,战斗拖得越久,对鬼羽就越不利。 鬼羽体内的鬼气,看起来还是不够强…… 鬼青有些焦虑,但他努力按捺住了。 他需要一个时机。鬼青想,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场上,反复默念着:一个时机。 只要有一个时机,那两个人真正交手、杀机尽显,他就能办到他梦寐以求的事。自从十三岁来到兰因会,他就决定要做这件事;这是他此生最大的意义。 鬼羽,攻击他——攻击他!破开他的防御,靠近他身边,哪怕他会抵抗,甚至可能反过来压制你,都一定要攻击他! 鬼青只能在心中拼命祈祷,祈祷鬼羽能够豁出去,殊死一搏。 他一定能够帮助她杀死吞天……他一定能够,帮她、帮自己、帮姐姐报仇! * 商挽琴确实很冷静。 鬼青的猜测是正确的,她现在能操纵的规则是:在融化所有冰盾之前,无法对她造成实际伤害。另外,她还冻结了自己的心脏,控制住心脏的收缩和血流的速度,来换取心跳的绝对平稳。 因此,只有“不得出声”这一条规则可能攻击她,而在她有意识控制声音的前提下,哪怕因为一些微小的声音而引来攻击,也并不足以击破冰盾。 但她也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 吞天的力量比她想象的更胜一筹,她本以为凭借体内的鬼气,她能试试压制吞天的规则,现在看来,这位师父一直展现给她的力量,并非全部实力。 对此,她也有心理准备。 如今,她只能选择冒险。 商挽琴脚步一停,手中刀身一侧,弯腰弹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她的刀极快,划出一片虚幻的影子,仿佛一片黑色的月光,朝着吞天面门而去。 吞天陡然盛开笑容,大袖一挥,周身黑白鬼影化为无数箭雨,急射而来!在箭雨之中,又藏着一抹匕首的冷,折射出紫色的毒光。 叮叮当当—— 当箭雨撞上冰盾,本该发出这样的声音,而实际上,场上依旧是安静的,只多了一片沙沙声,仿佛大雪忽至。 虽是这样微小的声音,商挽琴的面色还是略略一白。她唇边溢出血色,可神态依旧冷静。 接着,她忽然就地一滚,身体同时弯曲又一弹,整个人就飞到天上,压着一段刀光坠落,直奔吞天天灵盖而去。 这攻击来得迅猛,可吞天仍是游刃有余,周身鬼影再次流动,形成一片黑白的屏障。 可下一刻,商挽琴眼中银光一闪,手里的刀竟消失了。 或说,是一截刀尖消失了。它消失在半空,宛若被凭空截去,却又突兀地出现在吞天下方,惊雷闪电般对准他下颌用力戳去! 假如这一刀落在实处,吞天的头颅会被彻底洞穿。 事实上,那刀尖已经刺入了他的下巴,险些就要穿透他的下颌。 吞天面色陡变,伸手死死抓住刀尖,头用力往旁边一偏,带出一串飞扬的血珠。 商挽琴的攻势仍未停止。一击不中,第二刀便接来。她一刀一刀劈过来,凶狠之至且越战越勇,先如惊涛骇浪,又似天崩地裂,恍然有破开整座山岳的气势! 铛铛铛—— 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音。 每出一声,商挽琴的脸也白一分,唇边的鲜血也多一分。可与此同时,她脸上也烧起了笑,那真是燃烧一般的笑意,带着不再掩饰的疯狂和恨意。她好像回到了当初大雨倾盆的那一天,手里有乙水和鱼摆摆的血,面前摆着他们的头颅,而造成这一切的男人告诉她,这一切就是给她的教训。 教训,教训,教训…… 去你爹的教训!去你爹的杀生成圣!去你爹的为你好!去你爹的师徒情深前程远大征服天下荣华富贵! 当初是乙水和鱼摆摆,现在是乔逢雪。所有她生命中万分在意、万分珍视的人,连同她这份珍视的心意,都只是这个男人践踏的对象。 他永远都毫不在意地践踏着她的世界,嘲笑她的悲伤和痛苦,鄙视她的忍耐和反抗。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铛——咔。 在疯狂的劈砍中,乌金刀刀身上出现了一道裂痕。紧接着,裂痕扩大、绵延,整把刀陡然破碎。 刀碎的刹那,吞天露出一种微妙的神情,像是嘲笑,隐隐也似松了口气。他此时也颇有些狼狈,头发散乱,脸上不少血痕,气息也紊乱不少。 但紧接着,破碎的刀刃上倏然凝出一道坚冰,冻结了刀刃碎片,还不断延长,化为一道冰棱突刺而来! 冰棱背后,是一双燃烧般的瑰丽眼眸。她的眼睛从未像此刻美丽,被恨意淬炼出毒液,闪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去死啊。”她开口,沙哑带笑的声音引来规则的攻击,于是她周身冰盾进一步破裂,彻底化为纷纷的碎屑。她被规则的力量击中,呼吸一乱,陡然喷出大口鲜血。 血溅在吞天的脸上,但他仍旧死死睁眼。他控制不住去凝望她的眼睛,那双疯狂的、带着恨意却也带着无限希望的眼睛,那双多少年来从未改变的眼睛,那双哪怕堕入深渊也不放弃闪光的眼睛。 吞天呼吸一滞,动作也顿了一个轻微的刹那。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因为这刹那间的愣神, 吞天的反应慢了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但毕竟有一点点。 这一点点的时间,足够商挽琴辟出最后一刀。 她手上已经出现无数震裂的伤口, 鲜血流下又被冰霜凝结;原本洁白晶莹的力量染上淡淡殷红,仿佛一缕缕红色水墨游走。而她本人若无所觉,只是重重砍下那一刀! 砰……! 从冰晶到刀刃的碎片, 在重击下相继破碎。它们化为细密的飞屑,再也不能够凝固在一起,只剩一把破损的刀柄。 但也就是这一击,终于突破了吞天的防御。它穿透黑白二色的鬼影,将那破损的刀柄送到吞天的胸膛前。 只见一道银白光芒闪过,吞天只觉胸前刺痛。他惊诧地发现,那短促得可笑的刀刃, 竟真的扎进了他的胸膛,宛如被某种力量挪动进去……挪动?力量? 吞天终于反应过来,破口大骂一句“扁毛畜生”,厉声喝道:“将那只食鬼鸟剁了——小畜生在支援我这孽徒!!!” 与此同时, 商挽琴尖叫一声,竟是不顾咯血, 凄厉喊道:“谁敢动芝麻糖,只要我不死,必让他受万鬼噬心而死!” 这句话含着滔天恨意,的确有效阻止了一旁的弟子。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做, 犹豫着去看祭坛上方的大人们, 可大人们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竟没有指令这件事, 一个个都看着场上,像在掂量什么。 商挽琴还在喊,甚至发出了疯狂的笑声。这一刻她看上去竟和吞天异常相似,都是艳丽的眉眼、疯狂的情态,哪怕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像极了恶鬼,也是深渊中最艳的恶鬼。 “你们不是要制造恶鬼吗?” “不是要让我控制吗?” “一个乔逢雪怎么够?师父,你也来啊!” 她哈哈大笑。 “师父,你就行行好去死一死,交出魂魄,永远为徒儿所用如何——!” 场外,祭坛上的大人物们相互看了一眼。教主忽然指了指台下的乔逢雪和食鬼鸟,又轻轻竖起一只手掌,轻轻说:“别动,看着。” 弟子们都微微色变,明白鬼羽那句话竟然真的让大人们心动。他们纷纷低头,噤若寒蝉,只希望在场的自己能顺利度过这一劫,莫要被卷入什么风波。 场内,战斗愈发激烈。 商挽琴发出了太多声音,违背了太多次规则,而守护她的冰盾又早已碎裂,于是规则的力量实打实地锤击在她身上。她浑身都是血,还有两道黑白鬼影贴身而来,死死勒住了她! 但,商挽琴仍然拼命往前。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残破的刀柄,神情愈发狰狞;在她的意志下,鲜血和着仅剩的一点冰雪之力,再度凝结成冰刃,拼命地想要刺进吞天的心脏。 去死…… 去死…… 去死!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鬼影死死勒住她,她几乎窒息。寻常人在窒息的时候总会身体无力,但商挽琴虽然满面通红,却仍旧拼命抓紧刀柄,拼死将那一点点短短的“刀锋”往前送。 吞天身上也多了许多伤,头发散乱地披着。他注视着她这副模样,面部肌肉抽搐一会儿,竟是狰狞地笑起来。这张艳丽的面容,从未如此刻一般凄厉,宛如地狱中开出的花朵。 “就这么想杀我?” 他竟然身体前倾,让那截“刀锋”浅浅刺破他胸膛。血液溢出,鬼气也溢出,而他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手指缓缓收紧。 “你真想杀为师?” “咳……咳咳……” 商挽琴止不住咳出来,却又因为脖子被掐,而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之声。她的眼睛已经烧红,瞳孔甚至有些涣散,可饶是如此,她握刀的手仍然异常坚决。 她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手上,甚至放弃了躯体的防御,只为了推进一点——再推进一点! 只差一点了……!商挽琴已经什么都不去想,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她已经看不见吞天,也听不见吞天的声音,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她只知道一件事:这把刀要刺进去,应该刺进去,必须刺进去! 为了早已死去的乙水和鱼摆摆,为了身后的乔逢雪,为了她自己那颗始终不甘的心……刺进去啊! 商挽琴在心中怒吼。 刺进去! 这一刻,她根本不知道吞天也烧着莫名的愤怒,却还要扭曲着笑容问她“是不是无论我对你多宽容,你都要恨我到底”。 她也不知道,祭坛上的大人物们纷纷出手,一些人在骂她“做得太过”、“斗法就算平手,赶快停止”,一些人在骂吞天“她没分寸你也没分寸吗”、“赶紧结束”、“现在最要紧的是仪式”。 她同样不知道,身后陷入昏迷的乔逢雪,忽然动弹了几下,虽然双目依旧紧闭,他神情却显出某种痛苦,仿佛想要挣脱某种束缚,却因为过于艰难而难以做到。 她更不会知道的是,在战场边缘、弟子群中,一个看似不起眼、平凡无奇的弟子,身体忽然颤抖起来,而这份颤抖不是因为恐惧,却是因为激动——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那个弟子——鬼青,他突然跑了起来。 在这个夜晚,在这冷风呼啸的山顶祭坛,在无数惨白的火焰和尸骨的注视下,他用出生平最快的速度,竭尽全力,跑了起来! 战场上,吞天正好背对着他,于是他也朝着吞天背后奔跑而去。他听见了旁人低低的惊呼,甚至能感受到无数错愕的目光在他身上刮过,也能感受到某些反应极快的人正在出手,他们的法术或者武器所掀起的风,几乎就要追上他。 的确,他不是什么非常优秀的弟子。在这兰因会里,他哪怕榨干自己每一寸骨血,日日夜夜拼命努力,也只能勉强算一名精英弟子。 他上头压着无数人,谁出手都能轻松杀死他。他也总是沉闷地遵循所有命令,战战兢兢地活过每一天。 但是,当一个人多年来只为了这一件事而拼命,当一个人终于要抓住他这辈子唯一的目标…… 那么,他可以跑得比任何人都快,比任何武器或法术都快。 顷刻间,鬼青已经来到吞天背后,也进入了吞天的鬼域,进入了那两条恐怖规则生效的领域。 规则一:禁止心跳变化。 规则二:禁止出声。 而鬼青的心跳跳得比任何时刻都快,甚至他还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这个永远沉闷、寡言,还很怕虫的弟子,在这一刻咆哮出来,像要将多年来压抑的所有的愤怒和忍耐统统宣泄而出。 “吞——天——!” 鬼青狂喊。 “吞天——!!!” 他是如此地愤怒。 可他愤怒的对象,甚至没有回头。 那个本名李凭风、代号吞天的男人,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漫不经心玩弄着草民卑贱人命的男人,他连头都没回。 他不屑于回头,也不需要回头。 规则的力量已经重重压来。鬼青的故乡离海不远,他曾经跟着渔船出海,又不慎落入海中,险些丢掉性命。他永远记得坠入深海的感受,四面八方的水就是四面八方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而每一刻的重量又比上一刻更沉,他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即将被压扁、压碎,甚至不如一缕海草。 现在,他又找回了童年的感受,也再次感到了童年的恐惧。 可是……相比起他这些年来的煎熬,童年的恐惧又算什么?那简直像蜂蜜一样甘甜啊! 鬼青笑了出来,哪怕他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想:吞天知不知道,自己这个卑贱的、被他视为玩物的弟子,其实也是能够操纵规则之力的鬼人? 而他的规则之力,作为鬼青的规则之力…… 说真的,并不强大。 他的规则之力真的非常弱小,特别特别弱小,在绝大多数场合和绝大多数时间里,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除了现在,除了此时此刻。 鬼青的规则之力是:无论任何场合,可以选择一个和他说话超过五十句的对象,交换他们的空间位置,为时一眨眼。 是的,不仅只能选择说话超过五十句的对象,交换时间还只有一眨眼。 鬼青从来没在别人面前用过这一能力。在最初发现自己的规则之力时,他自己都感到非常荒谬,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怎么弱小无能的规则之力。恶鬼的规则通常有好几条,越是厉害的鬼人,越能应用强大的规则,而鬼青只蕴养了一只银级恶鬼,还恰恰继承了最弱小的规则之力。 他曾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这份力量——直到现在。 他艰难地伸出双手,用颤抖的手指掐出法决。 他是这样平凡,他的力量也是这样弱小,当他拼命掐出法决、用出规则之力时,根本没有引起那个男人多一丝的注意力。 但就是这样一条弱小的规则之力,因为“无论任何场合”这一特性,哪怕在强大如吞天的鬼域中,也仍旧能够生效。 所以,鬼青成功发动了他的能力。 在一眨眼的时间里,他和商挽琴交换了位置。 这个少年出现在商挽琴的位置上,在一眨眼的时间里,正面接下了吞天的所有力量。他的颈骨被男人捏住,倏然断裂;他的身体被规则之力冲刷,完成了瞬间的凌迟,成为一个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血人。 鬼青的生命,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迅速地走到了尽头。他来不及看见他想看的结局,甚至来不及感到太多的疼痛和遗憾。 在生命的最后,他甚至有些忘记了仇恨,也有些忘记了时间。外界的时间里,他的死亡异常迅捷,但在他自己的感受中,生命还给他留了足够的时间,让他回忆仇恨之外的那些事……那些支撑着他的仇恨的事。 他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身上的疼痛是因为他调皮爬树、摔了一跤,姐姐拎着他站起来,一边骂他调皮,一边心疼地拍着他。 姐姐…… 大他六岁的姐姐,只存在于他九岁生命之前的姐姐…… 在一场灾害后,被父母哭着卖去远方的姐姐…… 谁也不知道,鬼青天生有一种异能。不,是他和姐姐两个人都有的异能,那就是他们彼此会梦见对方的生活,无论相隔多远。 九岁那一年,天灾人祸一起降临,姐姐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却没有消失在他的记忆中。他依旧能在梦里看见姐姐的生活,看见姐姐的颠沛流离,看见姐姐被割掉舌头,看见姐姐的痛苦和泪水,也看见姐姐的坚强和笑容。 梦里他看见姐姐和她的朋友。啊是的,早在梦里,他就看见过鬼羽。 他看见了鬼羽对姐姐的庇护,那时他就发誓,将来有机会,他一定要报答鬼羽。 后来,村子没了,父母也死了。他跌跌撞撞想去找姐姐,却稀里糊涂成了兰因会的弟子。好不容易熬过来、成了鬼人,也终于再次见到姐姐,但他从姐姐含泪又恐惧的目光里明白了,姐姐不愿意和他相认,因为这样太过危险。 他想,这也好,反正鬼羽会保护姐姐。 但是,姐姐死了,死得很惨。 他恨吞天,从来没这么恨过。他也恨兰因会。 可是强大如鬼羽也无法真正反抗这一切,他这种普通人又该怎么办?他不明白,却不想放弃,于是他一天又一天地忍耐着,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等着一个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机会。 还好,他等到了。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天资平平、无能为力的普通人。这个世界多么严酷啊,就算强如鬼羽,也总是无奈、总是忍耐、总是飘零,而他这样的人,更是连活下去都艰难。 可是……他终究做到了一点事情,对不对? 他用尽全力,花费了无数时间,终于走出了童年的村子,走到了姐姐身边。他拼命伸手,终于触及了身为普通人的界限,稍稍……也做到了一点了不起的事情吧? 人死后不会去黄泉。没有黄泉,没有来生,没有死后的世界。他早已知道,他不会在死后和姐姐团圆,他永远不能再像儿时一样,在村外摔得疼了,就哭着牵住姐姐的手,一起回到村子,一起回到家里,一起喊爹和娘。 永远不会了。 只是,他总觉得他到底看见了姐姐的脸。假如这就是死前的错觉,那真是…… ——姐姐,再唱一遍童谣吧,那首哄人入睡的童谣。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姐姐,忘川的水漫过了人世的岸,我终于能走过来了。 ——姐姐,我们是草民,可草民也是人,也有情,也会恨,是不是? 草民也有情,也会恨,不要随意践踏草民啊…… 这一丝微弱的、死前的呼喊,终究没能发出,便和少年一起,被死亡的深渊所吞没。 …… 当鬼青的生命在一眨眼间逝去,他也为商挽琴换来了一眨眼的空隙。 这一眨眼里,商挽琴出现在鬼青原本所在的位置上。她的头脑中燃烧着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要将手中的刀刺进吞天的心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商挽琴根本没注意到空间的转换,没注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当她终于迎来一眨眼的自由,她就在这一眨眼的自由里,用力将刀刺了出去! 嗤。 刀刃刺入心脏的声音,微弱却又动听。 她所有的力量顺着刀刃倾斜而出,让那颗心脏瞬间裂为两半。 直到这时候,四周才响起嘈杂的呼喊,有的是惊讶有的是愤怒,还有许多许多……她分辨不出。 商挽琴喘着气。风吹着她的脸,吹得她伤口刺痛;血糊住了她一边眼睛,她的视野也受限。 可她的理智终于渐渐回来。她刚才其实看见了一切,只是大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理解,现在她愣愣地站着,终于渐渐明白刚才发生的事。 “鬼……青?” 血淋淋的人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四周显得空荡荡的,之前充斥的规则的力量,现在也几乎消失。商挽琴的目光慢慢移动,来到另一个人身上。 吞天的心脏被她切成了两半,必死无疑,却竟然还没死。他蜷缩在地面,手紧紧抓住胸口,艰难地喘息着,好像某种濒死的动物。 商挽琴盯着他,盯着这因濒死而显得柔弱异常的生物,感觉着他的生命力在不断流逝,心中升起了一种陌生的感受。恍惚间,她甚至不能确定,她真的杀死了吞天,这个人的阴影曾笼罩了她大半人生,现在他真的快死了。 她踉跄着走过去,想确认这个快死去的人是否真的是吞天,她也想看看鬼青……怎么会是鬼青呢?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却也有很多不明白。那个少年从来没说过什么,只留下一些细节和暗示让人猜测,现在她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些猜测是否属实了。 踉跄几步,她腿一软,不由跪倒在地。她茫然地看着鬼青,又忽然想起自己是想要确认吞天的死亡的,便又急忙扭头。 吞天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那张惨白到发青的面容,终于失却了曾经的艳丽和张扬,写满了将死的颓唐。 他盯着她,哪怕瞳孔开始散开,他也还是盯着她。 “鬼羽……” 他竟然朝她伸手。那张死一般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些许笑容。 他抓住她的衣袖,手指艰难地合拢,似乎想要将她拉过去,却无能为力。他无能为力,只能用目光抓着她,那双眼睛里忽然爆发出奇特的光彩,一瞬间退却了死亡的惨淡,找回了生命跃动的华彩。 他面上奇异地泛出一缕红晕,笑容里带了难言的柔情。 “商挽琴……” 他竟然叫她的名字,这个被他认为是假名、是逢场作戏的飘萍一般的名字。 “这么多年……” “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丝……” 他没有能够说完这句话。 那一抹生命的光彩,来时突兀,消散时也突兀。他含着那点笑,也含着那点柔情的光彩,彻底不动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一眼鬼青,没有疑惑或者愤怒或者惊愕,就好像哪怕到死、哪怕明知自己是为曾经的所作所为而付出巨大的代价,他也没有丝毫在意,更没有丝毫后悔。 商挽琴看着他。她想起了一些破碎的片段,像烛光,像夕阳,像手掌落在头顶时温热的触感。 但,也仅此而已了。 片刻后,她伸出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睛。 “现在……仅此而已了。” 她哑声说。 接着,她扭过头,看向鬼青的尸体。她呆呆地等了一会儿,好像以为这少年只是重伤,或许还能站起来,然后她明白没有那个“或许”,就低头看看手里的刀,发现乌金刀也全碎了,而她的力量也消耗一空,不能挖个坑,把他埋起来。 她再次抬头,看着鬼青的尸体,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第二句话是:“我做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四肢都很软,但往嘴里塞一把沾血的药,她还能继续往前走。 ——“去把骨牌拿来。” 商挽琴听见了这样一句话,是教主说的。 她抬起头,先看向乔逢雪和芝麻糖,再看向祭坛。四周仍旧鬼火飘摇,一张张面具远远近近,鼎中的眼珠射着怪异的冷光。 祭坛上的十二把椅子,原本空了一把,现在空了两把。 有弟子走过来,伸手想来拿骨牌。商挽琴走路有点摇摇晃晃,但她看过去一眼,抽着嘴角笑了一下,对方竟悚然一惊,噔噔往后退了两步。 没有人再来拦她,也没有人再出声说什么。商挽琴往祭坛走,手里没有刀,脚步也很虚弱。然而,当她越走越近,两侧的弟子情不自禁都后退两步,连祭坛上的大人们也隐蔽地做出防御的姿态。 商挽琴更加笑了。 “现在我们有两个祭品了。”她抓起胸前挂着的骨牌,晃了晃,“还有召唤九鼎的骨牌。大人们,我们该开心啊。” 似乎被她一语惊醒,大人物们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收起防御姿态,又强撑着教训她一顿。都是些不值得听入耳的屁话。 那总是昏昏欲睡的占命师也苏醒过来,抬头说:“他是这里最念着你的人。” 商挽琴还是笑,说:“什么屁话。” 占命师没有生气,反而也笑起来。 “好了!” 教主一跺手杖,威严道:“鬼羽,将骨牌拿上来。” 这时候,已经有弟子抬回了吞天的尸体。那个生前无限风光、任意妄为的男人,死后却任由人搬弄,还给重重扔在祭坛边上。 商挽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她从颈上取下骨牌,抓在手里,迈步踏上祭坛的台阶。走了两步,她停下来,转身环顾四周,她看见无数的恶鬼和无数的尸体,她的身后还立着这个组织中最强大的几名恶鬼,而他们决意要创造出更强大的恶鬼。更别说山下还有许许多多的兰因会弟子,以及远方那些与兰因会“神交已久”的人们。 吞天已经死了,尸体就在她脚边不远。鬼青也死了,她甚至没能亲口问出那个问题,也没有能够护住他。杀死一只恶鬼,还有数十只,数百只,数千只……她一个人又能杀死多少恶鬼呢? 这个世界便是如此苍茫,苍茫得令人绝望。 她紧紧握住骨牌。她希望自己有传说中移山倒海的能力,可以踏平这片苍茫,但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类拥有那样的力量,她也不行,而她已经竭尽全力。那是非人的力量,只有非人才能拥有。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乔逢雪。 “鬼羽!” 她长久的沉寂引起了某些不安,大人物们再次出声,命令她献上骨牌。 商挽琴回过头,继续走。 无数目光倾注在她身上,也倾注在那块骨牌上。随着骨牌越来越靠近祭坛,人人都愈发屏息凝神,却又忍不住迸出一声粗重的喘息。 商挽琴走上祭坛第二层,也走到教主面前。 她再次回过头,看了祭坛下方一眼,神情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在等什么,却又不是很肯定自己能够等来。于是她回过身,缓慢后撤一步,膝盖一点点屈起,眼看就要跪下。 面具背后,大人们一个个都情不自禁翘起了嘴角。 四周兰因会的弟子们,也在此时纷纷跪下。他们双手交叉、大拇指内扣,齐声诵道: “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商挽琴的膝盖,几乎已经触碰到了地面。 然后,不动了。 她的视野里,出现了许多鲜红的喷泉。她抬起眼,迟钝了片刻,才发现那是一道道喷射出的血液。 祭坛上,同时亮起了两道阵法。一道阵法在地,线条呈现淡红的色彩;一道阵法在上,是青绿的光芒。 地上的阵法,线条飘逸柔美,似兰草摇曳,却又暗藏杀机,每一道闪光都是纵横的剑气,它们由下而上,似无数小剑齐发,顷刻间砍掉了大人物们的双手。断腕处,剑气裹着鲜血继续向上飞扬,就形成了道道鲜红的“喷泉”。 天上的阵法,线条端庄古朴,带着草木的清新之意,藤蔓一般伸展出来,紧紧勒住了大人物们的咽喉,虽然暂时不能取其性命,却叫他们不能说出一个字。 双手,是用来掐动法决的。 咽喉,振动发声,是用以念出口诀的。 当双手被砍、咽喉被扼,一时之间,这些大人物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发动反击,甚至不能……引动子母蛊? 也就是说…… 商挽琴站起来,克制住想去摸一摸后脑勺的冲动。她听见无数呼喊,转头便看见许许多多的火光。那火光不同于惨白的鬼火,是温暖的、摇曳的、烈烈燃烧的,是人间的火焰,而那些呼喊也是人间的呼喊。 ——“这些尸体……!怎会有如此惨事!” ——“诛杀首恶!” ——“今日便彻底剿灭兰因会!” ——“兰因会狗贼听好,投降不杀!” 商挽琴现在实则已虚弱至极。她本来就在坐忘谷中连战十二时辰,今夜又一场恶战,身心俱疲,只靠着一把补气药丸强撑着。 现在她望着那片混战,茫然一瞬后便是了然。心里一松,她身体就晃了晃,眼看就要往台阶下方倒去。 她没有真的摔倒,因为有人接住了她。 她听见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和着急的“啾啾”声,听见有很多人在大喊“门主”,也有兰因会的人在喊她“鬼羽”,还有熟悉的声音尖叫着喊她“商挽琴”或者“挽琴”,明明是同一个声音,那语气却大相径庭,让人绝不会错认。 她感到自己被人抱起,退向一边,而兵刃和法术掀起的风吹起她的衣袖,猛烈地奔向她离去的地方。那里还有一场恶战,毕竟是兰因会的大人们,哪怕被偷袭重伤,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认输。 商挽琴抬起手,抓住那个人的衣襟。 “鬼青的尸体……”她念出这几个字,脑海中也仿佛终于明白了某个事实,禁不住鼻腔一酸,“收好他的身体,埋在后山,和、和他姐姐一起……” “我知道。” 那个人抱着她,紧紧的,却又不敢太紧。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抚着她的面颊,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商挽琴喃喃道:“鬼青……不,他根本不叫鬼青,可我甚至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乔逢雪,我连他真正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深吸一口气,咽下那一点呜咽。 他不断应着,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 商挽琴的呼吸变得急促。紧绷多日后,她终于能够释放些许压力,不再从方方面面伪装自己。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一会儿转头去看看外面的战况,努力分辨她认识的那些人,一会儿又抬头看他。 他正在操控不远处的战局,一柄软玉剑和着万千风雪,与旁人一起,压制着兰因会的反击。 而在战斗的间隙,他总会看来一眼,目光宁静又专注,确认她无事之后,他才会收回目光。战场上交织着惨白与橙红的光,一半映得他面容惨淡,一半映得他气血丰润,让人忽而担忧,忽而放心。 商挽琴慢慢思索着今晚发生的事。 “我……你……” 她尝试了好几次,终于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办到的?他们的手,还有……” “血。”乔逢雪沉声说,“山顶祭坛是阵眼,我以血为引,慢慢压制住本来的阵法,又构造剑阵。至于另一道阵法,那是青萍真人的手笔。” 不远处,一道青绿灵光冲天而起,小小炸开如花,好似听见他们的说话,特意来打一声招呼。 原来真人也来了。商挽琴一怔,神情一软。 她靠在乔逢雪心口,片刻后才说:“很费力吧?难怪你一直没动静……我还以为是我想错了,你根本没有多余的准备,只是这么莽莽撞撞闯进来,再丢了剑投降。” “我不会。”他顿了顿,“我也知道,你知道我不会。” 商挽琴笑了一下:“万一我不知道?万一我就那么,为了自保,将骨牌交上去……” “我相信你。”他说,语气没有任何变化,“音音,我早已决定,会信你到底。” 商挽琴目光颤了颤:“哪怕我要杀你?” “哪怕你要杀我。”他说。 商挽琴沉默片刻,又说:“芝麻糖一直在给我传递你的消息,所以我大概知道……” “我猜到了。”他说,声音平静依旧。 商挽琴又沉默一会儿,忽然失笑:“你什么都知道,我好像什么都不必解释了。我原本以为,我只能成为你眼中的骗子、恶人,哪怕我侥幸活下来,或许也不会再得你信任,但……” 软玉剑弹出轻响,轻柔地回到他袖中。他放下手,摇头,语气变得郑重,郑重到多了一丝奇异。 “音音,你我之间,从不必多说。” 他声音里又带了些咳嗽的气音。战斗一旦结束,他就重回那略带疲色的苍白神态,除了过分俊秀的容貌之外,他和路边一名病弱书生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人…… 商挽琴松开手,在他的支撑下站起来。她再次环顾四周,发现山顶祭坛的局势已经彻底改变,所有穿黑衣、戴白色面具的兰因会弟子,或死或降,而祭坛上的大人们也同样如此。青萍真人正在和占命师说着什么,他们竟然认识,而且青萍真人好像非常愤怒。商挽琴想,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再次确认了一遍局势,问:“山下呢?” 乔逢雪说:“就是处理好山下,再能来这山上。” 商挽琴又说:“好像不止玉壶春的人。” 乔逢雪说:“主要是以大周皇室的名义,赵芳棣这回出了大力。” 商挽琴想起赵芳棣原本的命运,有点满意地点点头。她想了想,半开玩笑道:“我呢?我这个叛徒……” “你不是叛徒。”他紧握住她的手,“你是为了我、为了大义,忍辱负重、深入敌人内部,与皇室里应外合的功臣。” “真是好话赖话都让我们给说了。”商挽琴嘀咕着,默然片刻,忽然道,“我更情愿将这名头给鬼青。” 乔逢雪没说话,只是看一眼四周。他心想,那孩子手里沾了这许多无辜人的鲜血,怕是死了才松口气,也根本不会想要这名不副实的名头。名头这种东西,向来是留给活人才有用,而他更自私一些,只想尽力留给她一个人。 商挽琴不再说话。她是真的累,说这一会儿就想再歇一歇。她依偎在乔逢雪身上,看他处理局势;芝麻糖跟在她身边,跟一会儿,自己去盘旋一会儿,尽情吸收鬼气。这阴森森的山顶祭坛,现在成了食鬼鸟最好的食堂。 一直到后半夜,整个战场才算收拾干净。 商挽琴和赵芳棣匆匆见了一面、匆匆打了个招呼,赵芳棣见她平安无事便大大松口气,笑说要回去给陛下报喜,便带人离开了。 其余人也各有任务,纷纷告辞离去。他们带走了那九百九十九具尸骸,还有那满鼎的眼球。 也不是没人打听骨牌的事,但大周皇室已经默认了骨牌的归属,乔逢雪面上虽淡淡的,却一直站在商挽琴身边,那些人也只能作罢。 到最后,只有几个人还留了下来:青萍真人,程镜花,商玉莲,辜清如,郑医仙。 郑医仙与其说是“留下”的,不如说是“最后赶到”的,他一个功夫平平的大夫,是等局势彻底稳定,才匆匆忙忙上山,来看看重要伤员。 一打照面,他就瞪圆了眼睛,商挽琴以为他要骂她几句,没想到老大夫摇摇头、皱紧眉毛,骂一句“一个个都这么不爱惜身体”,就板着脸给她把脉了。 商挽琴就发愣。 程镜花站在一旁,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个说她“太让人担心,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去当间谍,可不就被人误会了”,另一个骂前一个“当间谍怎可能打招呼”,又骂商挽琴“你哪里学来的舍己为人的精神,呸”。 青萍真人在一旁肃穆而立,好一会儿才叹气,来拍拍她的肩,说一句“辛苦了”,又道:“那人是我师弟,我原本以为他死了,没想到是来助纣为虐,你命途多舛,原来也是因我师门不幸,我要多对不住你三分。” 商挽琴明白她说的是占命师。她看了一眼,有点惊奇地发现占命师还没死,那老头儿很乖地让人把他五花大绑,一副很无所谓的模样。他的面具已经被除掉,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老人的脸,那张脸对着商挽琴的方向,依稀还带点笑容。 ……真是搞不懂占命师这种生物。算了,她也不想搞懂。 最后是…… 商挽琴是刻意最后才去看商玉莲和辜清如的。对这两个人,她怀着一种莫名复杂的情绪,而她们也带着一种难以揣测的神情,凝视着她。 商挽琴张了张口,想叫人,却因为不知道该叫什么而重新闭嘴。那两人也没有说话,还是用复杂的神情看着她。 还是辜清如轻轻一叹,先开口道:“你还好吗?” “好的。”商挽琴轻声说。 商玉莲这才开口,慢慢说:“好,也不说一声。这孩子,出门一趟还害羞了?” 商挽琴愣了愣,有点想笑,却又莫名有点眼涩。 她“噢”一声,扭过脸,握着手里的骨牌,说:“别忘了还有九鼎的事。”说着,她将东西塞给乔逢雪。 乔逢雪拿着骨牌看看,却摇摇头,将它放回到她手里。 他说:“我说过,愿望给你。” “吞天已死,兰因会也被剿灭,我已经没有别的愿望了,除非……”商挽琴怔怔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更轻,“它能让死人复活吗?” 生死通常被视为禁忌的话题,因为那根界限正是诞生恶鬼的根源,令人们谈之色变。但现在,在场的人们都只是认真想了一想。 青萍真人刚想要说什么,乔逢雪有意无意先开口了。 “恐怕不行。”他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流露些许歉意,“如逆转生死、倒转时光这样的事,玄之又玄,寄望于许愿,大约只能失败。” 商挽琴没注意到他那一丝异样,只低下头,有些失落,却也不无放松。她沉默一会儿,道:“那我真没什么想要的了。乔逢雪,你不是一直想要吗?你一定有很多想要实现的雄心壮志,你要是能许愿让天下都像金陵那样繁华安宁,也挺好的。” “是么……你想要这样的愿望?”他喃喃一句,忽然笑了,不再推辞,重新接过骨牌。 青萍真人多看他一眼,这才开口说:“不妨就用这祭坛召唤九鼎。” “真人?!” 众人都讶异起来,不远处那占命师忽然笑起来,说:“哎哟师姐,你也要搞你看不起的献祭这套了?” “你闭嘴,孽畜!”青萍真人狠狠瞪他一眼,顺了口气,这才僵着脸说下去,“这祭坛的仪式是真的,可以用它召唤九鼎,但要实现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什么献祭,什么人牲!” 人们一怔。 青萍真人闭了闭眼,掩住一丝沉痛和悲哀甚至茫然,继续说:“只需要拿着骨牌,站在祭坛中央,诵出‘先天太极,后天八卦。魂兮归来,尚飨四方’这四句即可。” “所谓‘祭坛’,祭的只是一份敬天地、敬先祖的郑重心意,再没有多的了。”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转身,走过去用力甩了占命师一巴掌。没打够,再来两巴掌。只听声音的话,那绝对是暴怒如天动地摇的情绪,但当青萍真人回过身,她的神态又异常冷静, 留下身后一个昏迷的老头儿,脸很快肿如猪头。程镜花和程乐心是负责看守占命师的,见状毫不犹豫又补了两脚——这绝对是程乐心干出来的事。 众人都不敢做声,只有商挽琴笑了一声,表示打得好。 乔逢雪捏捏她的手,将她交给青萍真人扶着,自己拿上骨牌,朝祭坛中间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商挽琴在心里数。她在等待什么事发生。和此前一样,她仍然不确定这件事会不会发生,但她要等。 乔逢雪的衣摆掠过战场上残余的血肉,掠过破碎的建筑,终于去到祭坛的楼梯前。他站在不久前商挽琴曾经站立的位置,而他脚边不远就是吞天的尸体。那个男人趴在地上,和战场上任何一具尸体一样,没有多出一丝一毫的风采。 乔逢雪停了一停,这才踏上台阶。 还是一步,两步…… 这次只有两步了。 “小心——!” 商挽琴突然叫起来。 在这尚未结束的长夜里,就在乔逢雪身后,吞天的尸体发生了某种变化!一道浓郁的黑烟升起,轮廓宛然,好似魂魄离体。 那漆黑的魂魄发出刺耳的尖啸,冲着乔逢雪身后袭去!那攻击来得太突然,前一刻还一点动静没有,这一刻已然是重重杀机! “乔逢雪!!!” 商挽琴不光是叫起来,下意识还想冲出去,却被身后的老人紧紧架住。老人的手臂超乎想象地有力,抓着她往边上一闪;一道罡风切过,擦着她鼻尖而去。 第一个呼吸,她看见乔逢雪猛一侧身,险之又险地躲过了攻击。 第二个呼吸,她看见那道漆黑的魂魄猛然回转,向着她而来,却又经过了她,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第三个呼吸,她一点点转过头。她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甚至她曾经模糊地预见过这一幕,只是并不确定到底是谁。 现在,她看见了。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想“果然如此”,还是该想“怎会如此”,又或者干脆松一口气? 在她面前不远,辜清如正对她微笑。 那道漆黑的魂魄从她天灵盖灌入,如百川归海般雀跃而顺畅。辜清如站在那里,身周气息迅速强大。 而她怀里箍着一个人,一个满脸吃惊、满脸茫然,显然尚未醒神的人。那是商玉莲。 “清如……?” 辜清如吸了一口气,吞进最后一缕黑色的魂魄。接着,她重又露出笑容。 她的目光掠过商挽琴等人,看向祭坛上的乔逢雪。这个模样亲切、温柔善良的圆脸女人,一手禁锢着她的多年好友,另一手伸向乔逢雪。 “门主,麻烦将骨牌给我。” 第一百一十七章 辜清如是什么样的人? 拿这个问题去问玉壶春的弟子们, 会得到表述不同,但内容一致的回答: 是尽心尽责的琢玉楼楼主,亲切温柔又不失风趣, 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很会照顾别人也会照顾自己,小院打理得温馨美丽,还有一手好厨艺。 在玉壶春待了二十年, 实力大差不差,但教书深入浅出,是理论高手。 和商副门主是至交好友,二十年的交情,能为彼此两肋插刀。 二十年来,辜清如从未出过大差错。老门主还在时,她是诸多仰慕老门主、努力修炼也努力完成任务的弟子之一;老门主走了、乔门主上任, 她已是沉稳可靠的琢玉楼楼主,是老门主给徒弟留下的人才,也是最重要的心腹之一。 每当风雨袭来,玉壶春自查奸细, 查来查去,将一门七楼所有人怀疑了个遍, 唯有辜清如不会受到怀疑。谁会怀疑她?琢玉楼是最不重要的一楼,辜清如也是实力最差的楼主,她的存在更多是为了彰显玉壶春的胸怀、对弟子的关爱,就好比门中养了不少花草,是漂亮的门面, 却绝非重要的支柱。 这样的位置, 有必要放上奸细吗? 现在,辜清如用行动作出了回答:有。 她挟制着多年的好友, 朝曾经的门主伸出手,从容笑道:“门主,麻烦将骨牌给我。” 乔逢雪站在台阶上,默然片刻后,他走了下来,往回走来。 “果然是你。”他只说了这一句,就将骨牌递过去。 如此干脆,如此冷静,令辜清如也不由诧异起来。她端详他片刻,又来看商挽琴片刻,忽地恍然“啊”了一声。 “你们似乎猜到了。”她不无抱怨地说了一句,脸上却还是笑,语气也还是轻盈,仿佛只是笑骂一句,并不当真。 她接过骨牌,又在商玉莲脖子上掐了一下,后者立刻失去意识。接着,辜清如将商玉莲随手一扔,拿着骨牌就往祭坛走。 她完全不怕乔逢雪,也根本没看其余人一眼。只有芝麻糖忽然飞起,辜清如也只含笑说了一句“靠近就扭断你的脖子哦,芝麻糖”,便令鸟儿僵在半空。 这时候,一直因吃惊而陷入僵硬的程镜花,才忽地惊叫一声,喊道:“你,你……辜楼主,不,辜清如,怎么你竟然……” “小孩子家家,就爱大惊小怪。” 辜清如不回头,仍是这么笑骂一句,拎着骨牌往前走。她走到祭坛前,停下来看了看吞天的尸体,摇摇头,说了一句:“镇鬼王?他也配。” 说着,她抬起腿,毫不留情地踩住尸体的头颅,从上方践踏而过。 商挽琴的呼吸,因此而停了一瞬。 辜清如仿佛感觉到了,她忽然也停下,转过身来,目光如电,看向商挽琴。 “你记挂他?”辜清如指着吞天的尸体,莫名皱眉,“你竟还记挂这废物?” 辜清如的样貌与李凭风全然不同。李凭风是极致的艳丽,透着点颓靡和邪性,大笑时仿佛地狱花海盛开,而辜清如是一副秀气亲和的样貌,这份亲和的气质甚至掩去了她因高挑瘦削而具备的清冷之感。 可现在她眉头一皱,情绪忽变,眉眼分明阴郁,唇角却又还勾着一点笑,这副模样竟与李凭风神似,仿佛李凭风的魂魄在她体内复苏。 商挽琴挣扎了一下。青萍真人牢牢抓住她,似乎怕她做什么冲动的事,但她仍旧坚持挣脱出来。 “我……”她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用这个微小的动作缓解内心的波澜,她早已隐隐约约猜到某件事,但因为这件事太离奇而难以相信。 辜清如看着她,略扬起眉毛,似乎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商挽琴深吸一口气,涩声道:“师父。” 山顶的风吹来一片死寂,夹杂着不散的血腥味。那风吹得她们的头发纷纷飞起,遮住半张面容,也遮住神情的细节。 “哈哈……” 辜清如忽然笑出声。她边笑边点头,面露赞许,声音也柔和不少,说道:“难为你能认出来,乖徒儿。” 商挽琴的嘴唇猛烈哆嗦了一下。 现在,连青萍真人也有些迷惑了。这老人低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镜花也低喊:“你师父?吞天?他不是死了么,尸体还在那儿呢!”她说话时睁大了眼睛去看那尸体,似乎准备要是发生尸变,她就立刻来个大的。 换作以往任何一个时候,商挽琴都能笑一笑程镜花或者程乐心这大惊小怪的模样;除了现在。 现在,她只是凝望着那个人,呼吸变得愈发短促,艰难地消化着某件事,也艰难地准备把这件事吐出来。 “是,我已经明白了。”商挽琴苦笑一声,“从始至终,‘吞天’就是两个人,对吗?师父……不,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叫你师父,过去我面对的到底是谁?你,还是李凭风?” 辜清如愈发笑眯眯。她面上那种神似吞天的邪气消失了,重新变得和蔼可亲、温柔又带点风趣,好似这里并非兰因会、并非恶战后的战场,而是春雨中的江南,她仍然身处花草明媚的小院,刚煮好两碗面,招呼商挽琴来吃。 “大部分时候是他,少数时候是我。可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乖徒儿,你可别偏心哦。”她说着,笑了一声。 商挽琴不知不觉踏前一步:“那什么时候是他、什么时候是你,乙水和鱼摆摆死的时候……” “重要吗?”辜清如从容地打断她,“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只是一样的结果。非要说的话……应该是这废物更多像我吧?” 她咯咯笑了几声,见商挽琴还想问什么,她就摆摆手,转身走上祭坛。 “我怎么教你的?别在敌人面前说太多废话。温香当初就是不明白这一点,太着急和你炫耀,才会出事。” “所以当初金陵城中的人,果然是你。”商挽琴盯着她的背影,说。 “不错。其实有谁规定,面具背后只能是一个人?看见你们吃惊可真有趣,可惜我不能再陪你们多玩玩了。” 辜清如一边说着,一边站上了祭坛中央。她举起骨牌,欣赏似地左右看看,侧头笑道:“乖徒儿,既然你拿回骨牌孝敬为师,为师便不再计较你的种种小心思。事成之后,无论旁人什么下场,为师总会给你留具全尸。” 说着,她双手抓住骨牌,闭眼开始默念。 “先天……” ——先天太极,后天八卦。魂兮归来,尚飨四方。 这四句不长,可以一口气说出来。但辜清如刚念出头两个字,天地间便发生了某种变化。 风停了,地面滚动的碎布也凝滞了;某种无形的、粘稠而沉重的事物,瞬间充斥了祭坛所在的小小天地。祭坛四方亮起了一道道淡金色的光芒,如同无数符纸,将祭坛围住,好似围出了一个独立的世界。 祭坛上,辜清如的神色也变了。她露出艰难的神情,面部的肌肉缓慢地扭动着,因为过分用力而显得狰狞,似乎念出下一个字,需要花费她极大的力气。 “太……” 商挽琴等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又相互看看,试探着动弹一下、说说话、咳嗽两声,确认他们身上并未出现同样的情形。 “那是陷阱吗?”商挽琴不确定地问。 “不是。”青萍真人却叹了口气,“看来古籍所载是真的。集齐线索之后,人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打开通往九鼎的道路,路上经过最后一重考验,才能得到九鼎。” “另一个选择就是布置祭坛,召唤九鼎出现。但哪有什么真正的捷径?这一选择看似便捷,实则也蕴含了考验,当诵念法决时,天地会降下极大的压力,人身处其中,宛如置身深海,还会看见无数幻象。唯有能承担压力、突破重重幻象、成功念出法决的人,才能够召出九鼎。” “真人!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程乐心拖着昏迷的占命师,跑过来,两眼发亮,“能不能趁机锤死那个叛徒?” 接着,她脸色一变,变得忧郁伤感,轻声感叹:“真没想到,辜楼主……不,辜清如竟然是兰因会的人。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在玉壶春待了二十年,我小时候她就在了,唉……” 程镜花还是很喜欢辜清如的。 “知人知面啊。”青萍真人摇摇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占命师,神情更苍老些。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郑医仙远远冒了个头。刚刚辜清如一亮明身份、劫持商玉莲作为人质,郑医仙就忙不迭跑开了,远远躲在一处碎石背后。这位老大夫敢跟着上战场,就是因为他拥有丰富的逃跑和避险经验,深知何时该出头,何时该跑得远远的。 “只能等着,等待最后的结果。”青萍真人又摇摇头,瞪了郑医仙一眼,“行了小子,你赶紧过来,这儿还有伤员需要你照顾!” 郑医仙年纪不小,但在青萍真人面前还是小辈。他也不以为意,就又起身走回来,去察看地上商玉莲的情况。 片刻的沉默,几人似乎都在平息内心的波澜。 这时,青萍真人再次开口了。她看向商挽琴,又看看乔逢雪,眯了眯眼,忽然说:“挽琴也就罢了,乔小友,你怎么也一幅波澜不惊的模样?莫非你早有准备?” 乔逢雪一直盯着祭坛看,神情有些晦暗,眼中仿佛藏了什么。此时青萍真人一喊他,他回头时目光收敛,就又成了温和沉静的模样。 “音音提醒过我。”他说。 “我?”商挽琴吃了一惊,又反应过来,有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你说的难道是……” “是。”乔逢雪点头。 青萍真人嘴角一抽,说:“不要在老人家面前打哑谜。” “是晚辈考虑不周。”乔逢雪很顺畅地接话,“我和音音成亲那日,她出刀很温柔,避开了我心脏要害,又特意提醒我,说‘说不定玉壶春中十几二十年的老人,其实都是兰因会的人,但无人可用、无人敢信的玉壶春,又有何可惧’。” 青萍真人也听说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思索片刻,幽幽道:“在捅你一刀之后说的?我以为这句话更像嘲讽。” 商挽琴轻咳一声:“呃,我确实是用那种语气说出来的……” 乔逢雪淡然道:“旁人误会也无妨,我知道那是提醒。当时我没想明白,回去反复斟酌才懂,我没能第一时间相信音音,让她伤心了,是我的不是。”说到这里,他还侧头看向商挽琴,歉然一笑。 青萍真人:…… 连商挽琴都被震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程乐心在边上嘀咕:“原来门主那天真被捅了一刀,怪不得下属传书说门主疯了发癔症幻想……”她的尾音突兀消失,仿佛是被谁用力捂住了嘴。 老人缓缓扶额,缓缓开口:“行了,不说细枝末节了,继续吧……” 乔逢雪说:“于是,我暗中调查了一番玉壶春的老人……” 他解释来龙去脉时,商挽琴就静静听着,将他说的话,和她自己的种种猜测相互印证。 对商挽琴来说,这一切原本只是朦胧的猜测。 最初,是金陵一战让她心生疑惑。当时她已经知道,李凭风就是吞天,可金陵出事的时候,李凭风人还在沙漠,那金陵城中的又是谁?她不可能认错吞天的法术。 是分/身?这是她的第一反应。但她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想。她曾见乔逢雪使用分/身术,那是很艰难的法术,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内使用,维持时间也不长。沙漠到金陵何止千里,而吞天又何其从容,没有一点艰难的迹象。 那个时候,她心里便朦朦胧胧觉得,“吞天”说不定有两个人。只是这个猜测太离奇、太没依据,她犹豫着不敢相信。 她开始在心里回忆,这么多年里吞天给她的印象。那个人一直戴着面具、穿着长袍,从未露出真容,声音也做过伪装,比如李凭风的声音就和“吞天”完全不同。 而且,其实有些时候……她确实觉得“吞天”的气质有微妙的改变。有时候“吞天”更加暴戾、更加酷烈,有时候更加阴柔、冰冷柔滑。 暴戾的“吞天”会毫不留情地揍她,但偶尔也会背起受伤的她,一边骂她一边带她去疗伤,总之不会介意肢体接触。 冰冷柔滑的“吞天”更多使用法术,教训她时喜欢用脚踹,会有意无意避免肢体接触。 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天:“吞天”拥有两只恶鬼。要知道,商挽琴之所以曾被视为最珍贵的武器,就是因为她的身体能无限容纳庞大的鬼气,兰因会计划在她成年后,再往她体内移植一只玉级恶鬼。 可真正拥有两只恶鬼的“吞天”,为什么没有被寄予同样的厚望?商挽琴曾经以为,这是吞天太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可仔细想想,这个理由太站不住脚了。兰因会真正想要控制谁,就绝不会放过。 必定有其他理由。 如果“吞天”根本是两个人,所以才能控制两只恶鬼,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这些猜测起初很朦胧也很破碎,但“洛京花满”的经历带给了商挽琴更多信息。 李凭风是“吞天”,是兰因会的重要人物,而李棠华对此显然心知肚明,却语焉不详。商挽琴一度以为,因为这算是皇家丑闻,李棠华才不愿多提。 直到商挽琴进宫,亲眼见到明堂上空萦绕的鬼气。作为芝麻糖的主人,她分享了部分食鬼鸟的能力,对鬼气更加敏锐。她当时就明白了,何止李凭风一个人与恶鬼牵扯不清,分明整个皇室都牵涉其中。 再想到,兰因会在北方盘踞多年,占据了大片的地盘,俨然一座小小的独立王朝,法度还颇为森严,绝非草台班子能搭起来的框架。商挽琴不得不怀疑,兰因会背后根本就有大周皇室的影子。 否则,李棠华手底下那些能人异士从哪儿来的?她一个被李凭风严加看管的傀儡皇太女,再怎么聪明灵秀,哪里可能培养出那么多人才? 只能是皇帝参与其中。 再联系“镇鬼王”这个封号,还有他们并非皇室血脉却被赐姓“李”,商挽琴就得出结论:镇鬼王之所以得到这个封号,就是为培养、掌控兰因会。 换言之,兰因会的成型之初,很可能是皇家手笔。 假如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李凭风作为“吞天”,在兰因会中地位超然、无人管制,也就说得通了。他原本就是兰因会领袖的血脉,正统的继承人,谁来管他? 但这里又有一个问题。 假如“吞天”是两个人,李凭风凭借镇鬼王一系的血脉而地位超然,另一个“吞天”又凭什么? 更何况,“恨鸳鸯”一事后,商挽琴又得知,先代镇鬼王去世时,李凭风根本还没出生。他没有父亲庇护,从后面的表现来看,他和皇帝一脉还很不对付,那他又是怎么去的兰因会?一身本领从哪儿来?谁在指引、教导他? 是兰因会?也有可能。教主坐了本该李凭风坐的位置,不得不把继承人供起来,来维护组织的正统和稳定。 但——换位思考一下。假如商挽琴是教主,她不得不把李凭风供起来,却绝不会教给他太大本领。 而且,李凭风在教主等人面前毫无敬意、我行我素,向来嚣张得很,看不出任何师徒情谊。 因此,李凭风的力量一定另有来源。 谁? 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另一个吞天”。 当商挽琴得知,“恨鸳鸯”的原型是先代镇鬼王的正妻、李凭风的嫡母,而那位公主曾经与人私奔、诞下孩子,她就忍不住地在意起那个“应该早就夭折”的孩子。 公主是被先代镇鬼王抓回去的,那个孩子呢? 先代镇鬼王在世时,还牢牢掌控着兰因会。假如那孩子不死,面对这个妻子的私生子、他自己头顶绿油油的证据,先代镇鬼王到底是会杀了泄愤,还是……干脆让折磨来得更漫长? 毕竟,皇室的血脉很特殊,对兰因会来说颇有利用价值。 商挽琴之所以知道这件事,也是因为“恨鸳鸯”。 她看得出来,是皇帝将“恨鸳鸯”蕴养在了体内,一半魂魄与其相连,这不仅让“恨鸳鸯”得以存续,还让“恨鸳鸯”变得更强大。 这种做派,完全就是兰因会培养出的“鬼人”。 皇帝可能认为,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执念强大、情感强烈之类的……固然不假。但仅有执念,普通人还是做不到这一点。不然,兰因会辛辛苦苦挑选孩童、培养鬼人干嘛? 是皇室血脉特殊,才能让皇帝以成人的躯体,容纳恶鬼的魂魄。 因此,作为公主的血脉,那个孩子很可能也传承了这种血脉的特殊之处。 一个拥有特殊力量的孩子,还是被自己所深恶痛绝的孩子,掌控兰因会的先代镇鬼王会怎么做?他真的会随便杀死这个孩子吗? 假设这个孩子活着。 假设这个孩子就是“另一个吞天”。 那么,这个孩子的年龄应该在三十四到三十六岁,金陵一战时身处金陵城中,有机会引走凌言冰、厉青锋,也有机会接触到温香、江雪寒,还有机会制造商玉莲的失踪。 也就是说,这个人在玉壶春中的地位不会太低。 到这一步,范围已经缩小得很小,而商挽琴也没有更多证据去进一步锁定怀疑对象。 但她还有一样东西:直觉。 假如吞天真是两个人,他们虽有轻微差异,却又十分相似。因此,他们的行为习惯很可能也有相似之处。 李凭风做了什么?他公然接近商挽琴,近距离观察她,暗中引动子母蛊,用痛苦告诫她记住自己的身份。 那么,当李凭风离开后,“另一个吞天”会不会也这样做?商挽琴了解她这个师父,知道师父总是怀有一种恶趣味和冒险精神,什么“任务中禁止接触”的规则对师父来说就是放屁。 说来惭愧,商挽琴最怀疑的对象其实是商玉莲。 为什么不呢?她这个侄女是假冒的,为什么小姨一定是真的?年龄对得上,地位对得上,地点也对得上。商玉莲在金陵一战中失踪,焉知不是她自导自演? 当然,辜清如也有可能。 说不定她们都有问题? 这一切都是猜测,缺乏证据。商挽琴也没有时间去调查证据。 而今,乔逢雪给出了更多的证据和细节。 调查、走访,他甚至用自己的伤势拖住商玉莲和辜清如。陈年的隐秘被一桩桩一件件挖出来,终于晾晒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商挽琴沉默地听着。她的猜测慢慢化为现实,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震动;事情就如此发生了,正如当年她面对好友的死,今日面对李凭风的死、鬼青的死,现在又面临辜清如的背叛。人生无常,她早已习惯,也没有太多了不得。 “……辜清如,真正的名字叫李清如。她的名字藏在兰因会最深处,终究被我们的人找到了。” 商挽琴听着。 她只是听着乔逢雪说这些事,也看着他。不知不觉,她抓住他的手,握住那一根根冰凉的手指。 她听见青萍真人问:“乔小友,你既然早有预料,莫非还有什么准备?” 她看见其他人面上亮起希冀。 她听见乔逢雪说:“静观其变。” 也许因为她一直看着他,那青年便对她微微一笑,又忍不住地侧头掩下一阵咳嗽。她看见郑医仙走过来,板着脸号脉又皱眉不语,脸上写满担忧。 这位老大夫好像想说什么,又好像有些疑惑,甚至他翻出随身带的药物,挑挑拣拣一番,又几次看向乔逢雪,却像不知道究竟该给出哪一味药。而乔逢雪也只是对他摇摇头,示意不必给药,哪怕他本人疲惫又苍白,好像一截残烛,在风里强撑着摇晃。 商挽琴忽然收紧了手,紧紧抓住他。 “你不要走。”她说。 其他人都诧异看来,乔逢雪也有些诧异,同时,他眼神也像闪了闪。 “音音,你怎么……” 他温声想说什么,商挽琴却坚决地打断了:“你先保证,你不走。” 青年不说话了。他垂下眼,看他们交握的手,然后一点点扣住她的十指,却又一点点松开。 这时,祭坛的方向起了风,传来最后一句法决。那个真名为“李清如”的女人,终究是克服重重压力,念出了完整的法决。商挽琴一点都不意外。她认识的吞天,无论哪一个,怎会连这点本事也没有? 而她知道,乔逢雪也知道这一点。 她愈发紧抓住乔逢雪。 “我还是不明白很多事,很多很多……”商挽琴顿了顿,“但我知道,我不能让你走。” “……挽琴?”这下,连青萍真人和程镜花都注意到了她的异常。那位老人皱着眉毛,慢慢掐算着,神情渐渐变化;而程镜花和程乐心是纯然的疑惑,还问她要是遇到什么事,需不需要借铁锤一用。 商挽琴摇头,只是摇头。 “乔……” 这个人总是答应她的请求。在他们认识的最开始,他还像个表兄、像个门主,甚至有那么些大家长的做派,要是抱怨他藏着点爹味和居高临下,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后来,他就总是答应她的请求。 商挽琴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她忽然发现,她一直觉得乔逢雪非常温柔、非常体贴,甚至到了有些柔弱的地步,但其实,真正的他不乏冷峻、独断,甚至无限接近冷酷。 比如现在。 现在,他一点点掰开她的手,对她摇一摇头,转身向祭坛走去。 商挽琴跟上去。 “乔逢雪,你不是说还有未完的婚礼?” 他没有停下。 “乔逢雪,你难道在报复我当初弃你而去?” 他还是没有停下。 “乔逢雪,你要是真的生气,我可以给你当一次沙包……只能是一次哦,多了我也不干的!” 他继续往前。 商挽琴踉跄了一下,抬头说:“我摔倒了!”其实没有。 这一次,乔逢雪停了一停,但也只是停了一停。 “你没摔倒。”他说,声音里竟有一丝笑意,像在说她调皮。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啾……” 芝麻糖飞来左右。商挽琴眼睛一亮,抬手指着那青年的背影,不假思索道:“芝麻糖,啄他!让他知道知道你的厉害,才不能随随便便做决定!” “啾……” 芝麻糖看着她。这鸟儿又长大了一些,简直像一只成年的鹰;它有斑斓绚丽的彩色羽毛,双翼闪着金银的光彩,头顶三根冠羽长长垂下,宛如传说中的神鸟。 它叫芝麻糖,贪吃、爱玩,会偷偷摸摸给她传递消息,傻乎乎地信任她,最大的苦恼是和其他鸟儿的交往不太顺利。 可现在,芝麻糖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哀伤。它哀伤地望着她,仿佛在说,它也无能为力。 芝麻糖往上飞起,盘旋两圈,发出嘹亮的鸣叫。接着,它压低头颅,俯冲而去,身上爆发出五彩的光芒,整个笼罩了祭坛。 “——芝麻糖!”这是程镜花和程乐心的呼喊,充满焦急,“真人,芝麻糖怎么跑去打头阵了,我们快去救它!” 老人却静静望着祭坛,动也不动,只是叹气。 “原来如此……芝麻糖是钥匙啊。” “……什么?” “钥匙。我早就说过,它不仅是食鬼鸟,还和九鼎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现在,九鼎现世,芝麻糖也该承担起属于它的使命。” 程镜花呆呆地看着真人,又呆呆地去看祭坛。倏然,她跳起来,一边往前冲,一边气急败坏地骂:“我才不管什么联系、钥匙、使命,我只知道那是芝麻糖,怎么能帮助敌人……而且它自己会怎么办啊?给我回来,你这只鸟!” 她跑过商挽琴身边,顿觉不对,折回来又拉她,骂:“商挽琴你在干嘛?现在是发呆的时候吗?芝麻糖都冲上去了,门主也要出手了,我们至少要掠阵吧!” 商挽琴却仍是呆呆看着祭坛。 她随着程镜花的力道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 因为,乔逢雪已经走进了那片五彩的光辉。他站在光辉里,回头看她;绮丽的光芒将他勾勒成一道轮廓,又像一道阴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 她喃喃着:“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就在此时,光芒消散了。 “啪嗒”一声,食鬼鸟落在祭坛边缘,没了动静,生死不知。 祭坛中央,李清如手捧一只长方形的青铜匣子,满面喜色。那匣子上挂着一道锁,但锁已经开了,盖子往上弹起些许,露出一道缝隙。 “九鼎,九鼎……九鼎终究是属于我的!” 李清如狠狠抓住盖子,用力掀开,因为过分的喜悦,她的神情近乎狰狞。 “娘,你看见了吗!这天下终究会属于我!九鼎,听着,我要成为大周真正的主人……!” 她的声音断了。 过分的喜悦还凝固在她脸上,她的眼神中却出现某种茫然。片刻后,她将青铜匣倒过来,开口朝下,用力摇了摇,好像希望倒出点什么来。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又将匣子翻过来,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往里面找寻。她看啊看,找啊找,如此忘我,全然忘记四周还有敌人的存在。 好一会儿之后,她放下青铜匣,茫然地看过来。 “什么也没有……为什么?” 她好像在看商挽琴,又好像没有。她的目光也掠过了商玉莲,最后投向远方;那是兰因会主殿所在的位置。她就那么久久地凝望着那里。 “什么也没有。”李清如重复道,表情渐渐空白。 传说中的九鼎是一只青铜匣,其中蕴藏着神灵的遗产,可以实现任何一个具体的愿望。它曾被镇在大周龙脉中,后来失却踪迹,也成为天下英豪追逐的目标。 它是野心的象征,是梦想的具现,同时寄托了最美好的愿景和最狂妄的野心,前提是——找到它,打开它。 商挽琴熟悉“吞天”,对李凭风也不陌生,却一丁点都不熟悉“李清如”。这个女人顶着虚假的身份,一藏就是二十年,她都经历了什么,为了什么,追寻什么?她刻意等到李凭风身死、兰因会被灭才挑明身份,是否是某种隐秘的复仇? 所有这些,商挽琴通通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个也曾被她称为“师父”的女人,捧着空荡荡的九鼎,望着已成废墟的兰因会,陷入了麻木的空白。 商挽琴看看她,看看芝麻糖,看看九鼎,重新看回乔逢雪。 她看见乔逢雪朝李清如走过去,从对方手里抓过青铜匣。他拿起那只珍贵的、传说中的事物,看了看,摇摇头,随手扔在一边。哐当一声,那匣子砸在地上,溅出些许火花。 他看向商挽琴,长发与深红的衣摆一同飞扬。 “音音,你有什么愿望?” 在风中响起的不止这句话,还有鬼气升腾的声音。 商挽琴曾被奉为兰因会弟子第一人,蕴养过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恶鬼,也见过无数可怖的力量。 但她从未见过眼前的深渊。 鬼气弥漫、升腾,它们太过浓郁,失却了轻烟的质感,反而像迅速蔓延的粗壮树根、向天生长的地脉山峰;它们发出美玉碰撞一般的琳琅之声,也带着类似美玉的光润的质感,强悍却优雅,摧枯拉朽又轻盈无比。 它们推开李清如,也推开她的反抗。 它们吞噬这里残余的血肉,也不抗拒荡平粗粝的山石。 它们逼退了青萍真人,逼退了程镜花,逼退了郑医仙,后者还谨记医德,努力拖着昏迷的商玉莲一起狼狈后撤。它们也逼退了他们的惊讶和质询。 它们唯独留下了商挽琴所在的一小块位置,包围着她,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一头是她,另一头是那红衣凄艳的青年。 商挽琴抬起头,看着祭坛顶端的那人。 那个人说:“音音,我许过你愿望。你想要什么?” 商挽琴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说:“好啊,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回到我身边。” 他沉默。 “你看,这事儿一点都不难。”商挽琴搓了把脸,开始苦口婆心,“你呢,把这些力量收起来,从那破台子上走下来,乖乖跟着我离开,我们回金陵,就这么简单。” 他沉默。 商挽琴继续念叨:“你要是不想回金陵,我们就换个地方。天下这么大,还有很多地方我没去过。对了,我们去海边住一段时间吧?或者干脆找个海岛?听说钓鱼很好玩,我们可以试试,比比看谁更厉害……” “音音,对不起。” 那轻柔的声音蕴藏着歉意。 “我说过,唯有生死和时光,无法许你。” 商挽琴张着嘴,像一条被突然扔上岸的鱼。她试图再挤出几句话,但没能成功,还连原本的笑容都失去了。 好一会儿,她问:“为什么?” 他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说:“因为我已经死了。” 商挽琴还是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 突然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不要开这种奇怪的玩笑!乔逢雪……表兄,我叫你表兄好不好?你要是想让我改口叫夫君,我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哦!你不要为小事生我气,开这种玩笑……” “对不起。” 商挽琴茫然地看着他。 他却笑起来,柔声道:“我的音音这么聪明,我知道你早有猜测。你曾说,若我早亡,你便痛哭一场,继续好好活下去,你说过的话依旧算数,对吗?” “告诉我其他愿望吧。”他抬起手,长发与衣袍飞舞,身形恍若仙人,即将凌空而去,“除了生死,除了时光,我将实现你任何的愿望,只要你此生顺遂快乐,一切都好。” 商挽琴还是那么看着他,失却了所有表情。 慢慢地,她才轻轻开口:“在我许愿之前,至少……你先告诉我前因后果,别再让我猜了,行吗?” 他看她片刻,点点头。 “好,我都告诉你。” 第一百一十八章 那是他一生的故事。 正如商挽琴隐约感觉到的一样, 乔逢雪活了两次。但归根结底,所有的故事都源自他的第一世。 那一世的乔逢雪,完完全全就是书里的模样:一袭病体, 满身傲骨;心怀天下,意气风发。他那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能斩除天下最凶悍的恶鬼, 也能毫不吝惜地为每一个朋友送上千金与美酒。 他追寻九鼎,为的是天下安宁;千里救人,为的是心中道义。 他会随手送出珍宝,只要能解对方困厄,哪怕萍水相逢又如何? 他也能千里追杀名不见经传的恶人,只因有人敲响玉壶春的门,哭诉一场家破人亡的惨剧。 那时他是真真正正的玉壶春门主, 被称为天下第一的驱鬼人,心里也沉甸甸装满了天下第一的责任。 那是他最明亮、最激昂的前半生,无论多少风雨飘摇,他都满怀信心, 能凭着手中一柄软玉剑,荡出一个清明太平的世界。 后来的事, 也无需多说了。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一场又一场的刺杀,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被夺去珍视之物,从心腹到名誉,到他那本就所剩不多的健康。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希望。 因为无论何时何地, 无论遇到了什么, 他身边至少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紧紧地维护着他。 “音音, 那是你。”他说。 “我……?”商挽琴茫然。 是她,也不是她。 在那个第一世的故事中,他眼中的表妹始终是个顽劣之徒。她总是昂着头,趾高气昂又不厌其烦地和别人强调,说她是门主的表妹,其他人都得让着她,而她又什么都要,从四季的鲜果、吃食,到稀罕的玩物、用具,到珍贵的首饰、衣料,总之就是什么都要。 如果不给她,她就闹脾气,还总是闹到他面前。也只有到他面前,她才会稍微流露那么一丝心虚,却反而更要睁大眼睛,作出无所畏惧的模样,喊着说她就要,她就要。 她总是说:“你是我唯一的表兄,你不护着我,谁护着我?” 她还会笑着凑上来,甜甜地说:“况且我心悦表兄,表兄更该护着我啦。” 平心而论,他起初是有些厌烦的。哪怕他表面耐心,可一次又一次地闹,他心里也累积了不少不快。 那时也和后来一样,身边许多人都明里暗里告诉他,表妹远不如温香,既没有那份知书达理、懂得进退、温柔体贴,也没有真才实学和优良的品行。而和后来不同的是,第一世的乔逢雪认同了他们。 不错,他也觉得他们说得对,表妹是如此浅薄、幼稚、狂妄、自以为是,她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孩儿都不一样,没有丝毫女性的优点,却有诸多缺点。对了,她还贪吃零嘴,经常脸颊鼓鼓地嚼着果脯,像只不知节制的小鸟。 这样一个表妹,是碍于血脉联系、实在没有办法,才不得不一边头疼一边护着的。可她还一次又一次理直气壮说这是他该做的,甚至没羞没臊地一次次说喜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头疼,无奈,不得不忍着她,时常找借口撇开她。她想跟着他出门?不可以。她想打听他的行踪?谁也不许说。 她不知是发觉了还是没发觉,应该没有吧?因为她永远都笑嘻嘻的,面对别人狐假虎威,转头看他又是一脸甜蜜,一声接一声叫他“表兄”。 “表兄,今天的花真好看。” “表兄,你上次还专程找我看夕阳呢,怎么后来再没来过了?” “表兄,这次我的生辰,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表兄!你凭什么只给温香送礼物!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你只准对我好!不准对温香好!” 骄纵。蛮横。不讲理。霸道。贪心。 他曾以为,他是厌烦她的。他总是躲她,总是敷衍她,总是嫌她惹麻烦,总是忍不住想压着她改一改这诸多缺点,而她总是嘴上答应、永远不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任性的、难伺候的表妹,在一次次危机中,永远都不顾一切地守在他身边。 他中毒昏迷,她就日夜不离地守着他,谁要靠近都要经过她盘问,凶狠起来的样子像一头母豹,对谁都能不客气地亮爪。 他自己犯蠢、引狼入室,亲手带回凌言冰,又准他一步步坐上高位,而表妹从头到尾都非常讨厌凌言冰,总是冲他龇牙咧嘴,不准他和凌言冰单独相处,哪怕总是被他训斥,她也只是不吭声地继续做。 每当他身体有一点不好,她总是第一个跳起来,比谁都紧张,在他身边一圈圈地转,怀疑这个人是内奸、那个人是叛徒,总之所有人都有可能害他,只有她一片真心巴巴地为了他。 那个时候,第一世的时候,乔逢雪一度是轻慢这片心意的。他觉得她疑神疑鬼、见事不明,总是干些莫名其妙的蠢事,像只没头苍蝇,而他只是在无可奈何地容忍她。 而后来种种事迹证明,愚蠢的从来是他,从不是表妹。 那一次,他追着九鼎的线索去了沙漠,带了厉青锋,却不肯带她。她是很想跟着去的,说了好多次,温言软语地央求过,声音甜甜地撒娇过,生气发作胡搅蛮缠过,而他被烦了一次又一次,便假装答应,其实使了个小聪明,甩下她悄悄走了。 沙漠一役,他的结局是被厉青锋背着,仓皇逃出了那座险些吞噬他的沙漠。他还记得那一夜的星空和风沙,记得自己喘气时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声音,那是他第一次产生了无限接近于绝望的情绪,几乎就要怀疑自己过去的信念,是否做一个好人只是在犯天下最大的蠢。 但在半路上,他见到了她。 他眼中不学无术、刁蛮骄纵的表妹,独自一人从金陵跑到了西北。她风尘仆仆,身上还有结痂的伤口,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但她毫不在意自己的情况,一打照面,她就尖叫一声扑过来,第一句话是大骂厉青锋陷害了他。 厉青锋觉得委屈,因为毕竟是他救了他。 然而那一刻,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哪怕明知这份偏爱毫无道理,却也依旧让人心中一酸”。 他的表妹,他这向来被人看轻、也没什么大本事的表妹,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决心,才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日夜兼程地奔波千里,也要急着来见他?表妹从不是他最偏爱的人,他也没有像她说的一样,每次都护着她,可现在她是第一个来的,那双明媚的眼睛里唯独映着他的影子,而他终于发现,她的眼睛异常美丽,让他想起过去一场燃烧的夕阳。 乔逢雪很少依赖谁。他的天资、他的地位,都注定了他总是被依赖的那一个。他也总以为,自己乐于被人依赖,甚至享受被人依赖。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天生就该是天地间一盏灯,用才华和品性照亮世间,庇佑身边一切人。 但在那一刻,他发觉自己在依赖着表妹。甚至是从以前开始,当她一次又一次在他身边徘徊,甜甜地叫他“表兄”时,他以为自己厌烦着,其实已经开始依赖她。 和他相比,她是多么真实。乔逢雪在尽力成为一个完美的标杆,而表妹只做最真实的人,她的瑕疵是那么真诚、毫不掩饰,而她的可爱也同样如此。 沙漠边缘,表妹坚持要背他,很凶地说信不过厉青锋。厉青锋——那时还是他的三弟,压着不快,征询地看向他,希望他能说几句公道话,镇住这个无理取闹的表妹,就像以前一样。 但他侧过头,假装没看懂三弟的意思,只哑声对她说:“便辛苦表妹了。” 厉青锋愣住,她也愣住。接着,她大大笑起来,那笑容盛放在强烈的阳光下,比什么花海都绚丽,晃得他头晕。他不得不偏过目光,悄悄按住心口,还要告诉自己是身体太虚弱,才觉得头晕目眩、心跳如鼓。 “就是嘛就是嘛,要相信我才对!” 她背起他,去找大夫,又去找车,一路小心翼翼护送他,睡觉都不离,白天不小心睡着时也会把手搭在他身上,手里牢牢握着刀,仿佛随时准备砍向未知的敌人。 他一路都很难受,几重的毒药搅着原本的病痛,把他不中用的身体践踏了个彻底。他原来用医药调理得勉强能看的身体,一旦遇到波折,就露出了脆弱的原型。 但是,他不能认输。他睁着眼,用模糊的视力看着外头的景物,默默想着,他不能认输。为了玉壶春里还信任他、追随他的人,为了师父的遗言,为了…… 为了表妹。 为了她。 为了她什么呢?他想不清楚,或许也是不敢想清楚。他早已决定,这副病体不该拖累任何人,何况现在他更是半边身体都浸泡在忘川里,怎敢许诺更多。 可是,至少能对她好一些。他想,该对她更好一些,要真的护着她,不能够再敷衍她,今后次次礼物都要主动送她一份,要更多关照她…… 他是愚蠢的人。 天下第一的驱鬼人,天下第一门派的门主,他,乔逢雪,只不过是个愚蠢的人。 他太晚地做出了一个本该早早做出的决定,结果就是决定永远只是决定,再也无法落实。 表妹死了。商挽琴死了。音音死了。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蛮不讲理也要守在他身边的人,死了。 从沙漠回去金陵不久,他的身体刚刚养出一点起色,就得到了关于兰因会的情报。据说那是兰因会很重要的一处据点,藏有一份名单,上面写满了和兰因会暗中勾结的大人物的名字。 如果能拿到那份名单,就能剪除兰因会的重要势力,让他们大大受损。 因为那东西是如此重要,即便表妹拼命反对,他也坚持亲自前往。彼时兰因会势大,金陵四周起火,他派出了不少心腹去往四方,实在拿不出多余又合格的人手前去夺得名单,才决定自己冒险。 表妹无法阻止他,最后叹了口气。说来奇怪,这份情报的发现还与她有关,她一开始说应该前去探查,最后却也是她反对得最厉害。 “……那你带上我吧。” 她抓着他,第一次没有了蛮横也没有了甜蜜,只有一种忧伤的神情,还有他看不懂的无奈。 他以前总不带她,但这次他答应了。他被那个神情触动,明白了这件事对她异常重要,便舍不得不满足她的心愿。 可是,唯独那一次,他不该答应的。 据点和名单,都是兰因会设下的陷阱。他们在陷阱中设下无数机关,凶险异常,招招致命。 发现这是陷阱时,乔逢雪曾有怀疑。他想起情报的来源,想起表妹坚持要跟他前来,便禁不住地起了疑心。更何况,陷阱中的表妹展露出非同一般的身手,绝非众人以为的“不学无术”、“本事平平”。 然而,陷阱中的表妹不仅展示出了她的本领,也展示出了她的疯狂。 她发疯一样,拼了命地保护他,拼了命地推着他,想把他推出陷阱。 “表兄,你要活下去!” 她不停这样说,从陷阱的最深处到最接近出口的地方,她一路都在这样说,仿佛这句话成了她唯一的执念,是她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事。 原本,他们已经接近了出口。 原本,他们好像就要一起出逃。 但在最接近光明的地方,砸下了最致命的机关。他们陷入流沙,无力挣扎。 表妹原本在他上方一些的位置。他看着她,心想至少要让她活下来,却见她低下头。斜斜的阳光照亮她半张脸,也照亮她的笑容。在这生死危机的关头,她脸上竟又出现了笑容,就是那盛放的、绚丽的、明艳的,胜过世间所有灿烂的笑容。 “表兄。” 她在笑,眼角却似有泪痕。 “你要好好活下去。” 乔逢雪从不知道,这个表妹有这样大的力量,足够她一手攀着边缘,一手抓住他,使劲将他拽起来、推上岸。 她那么用力地推他,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只为托举他去往生者的一端。而当他猛然回头,想去拉她的时候,她已经失却力气,坠入无尽的流沙之中。 ……她死了,就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离开的。他反复想,她死了,又反复想,她让他好好活。 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要怎么好好活下去? 她死之后,他回到金陵,想着总有一些事是他还能做、还必须去做的,紧接着就迎来了玉壶春惊变。 视同手足的挚友血洗满门、自号门主,一直照顾的世妹身披嫁衣、漠然相待。他一直信任的心腹,一半背叛、一半死亡,只有一个小姨远在南方,不知算是逃过一劫,还是免去了是否背叛的纠结。 他离开玉壶春,离开金陵。 他的后半生,就此开始颠沛流离。去北方,想寻求一点血脉亲缘的庇护,迎来的是羞辱与驱赶;去曾经的盟友处,想寻求一些支援,迎来的只有笑里藏刀和新的追杀。 他越发地病,也越发地瞎,后来干脆成了个彻底的瞎子。病歪歪地走在这世间,时常不知自己为何还活着,却总又想起她生前最后一句话。 ——表兄,你要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成了他后半生的支柱。每当他想起她,想起世上至少曾有一人,一生都用真心待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他就能振作一些,相信所经历的一切是自己识人不清、命途多舛,而这世界依旧存在真心和善意,值得守护和爱惜。 因此,哪怕他成了个病骨支离的瞎子,活得异常艰难,只有很少的一点援护,他也依旧追寻着九鼎。 人们传说,他之所以如此执着,是为了复仇、为了恢复自己的健康,但他的目标从未改变。他依旧希望天下清明安定,富庶繁华。 他仍然是他自己,仍然是表妹临死前挂念的那个人。他不能变。 或许是执念太过,他拖着残破的身躯,竟又在世间苟延残喘了几年。奔波之余,他会尽量打理一下自己,希望自己不要看起来太丑陋。这举动大约可笑,但他总想着,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表妹魂魄仍在,他就不希望她看见自己太丑陋的模样。 寻找线索,躲避追杀,斩除恶鬼,有机会时顺手斩杀一些仇人。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虽是独自飘零、四海为家,竟也算越过越安稳。 有时他会听说厉青锋的消息,知道这个曾经的三弟越来越厉害,名声越来越响亮,便也真心为他高兴。只是他也明白了,厉青锋和他是不一样的人,那个少年追寻力量、名誉,甚至美色,并不如他一般重视兄弟情义。哪怕厉青锋重视,恐怕也只是对凌言冰,而不会为他乔逢雪如何。 乔逢雪并不怨恨,只是不再当自己有兄弟。 他也听说了小姨的消息,知道小姨有在寻找他。他刻意不见小姨,觉得不必将她扯进来,更何况小姨很喜欢厉青锋,听说帮了厉青锋很多,那就更不必让她为难。 等厉青锋彻底长成,乔逢雪便放出消息,引他来找自己,将手头的线索和情报统统给了他。那时厉青锋带着哭腔,很说了一番动人的话,过去乔逢雪听了会很感动,现在他不再往心里去了。 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够做的事,自忖对得起“好好活下去”这几个字。而今他的生命实在将要烧尽,再挤不出多一点力气飘摇。 他寻了一处舒适的空地,这是他很早就决定好的墓地。他也带上了自己的剑,还有一支珍珠发簪。这发簪是表妹的遗物,其实还是他送的,可她不大喜欢,从没戴过。他一直觉得表妹娇纵还贪心,总是要这要那,等她死了之后,他回去找她的遗物,想留点念想,才发现她屋子里什么多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个空荡荡的梳妆匣,里面放着这从未戴过的发钗。 他抱着剑,握着发钗,想起这些往事,呆怔许久,想要落泪,却又最终含笑。 “对不起。”他反反复复说,“我很想你。” 那本该是他生前最后的记忆。那一天也本该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已经按照自己的规划,做了一切他能够做的事,也本该按照规划在那一天死去,放任魂魄消散或飘荡,去寻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念想。 然而,他被乔家的人找到了。 乔家,他血缘上的亲人,在幼年和青年时期两次抛弃他的人,竟然找到了他。一见面,他的父亲就痛哭流涕,说找他找得十分辛苦,但始终在找。他说后悔当年薄情待他,现在要用行动忏悔。 “我儿,随父亲回家罢!给父亲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他不该信,更不该去。 其实在生命的尽头,这些也都没有所谓了。但面对那样悲哀的请求和哭诉,他终究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想着就当临死前再做一件好事。 他站起身,收起剑,揣好发钗,跟着血缘上的父亲去了。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回家,也不是什么亲人的忏悔。他等来的是一场偷袭,是和兰因会的重逢,是一场暗无天日、昏昏沉沉的囚禁。 当囚禁结束,他被拽上祭坛,剖开胸膛,用他一颗衰败却仍在跳动的心脏,当了那场仪式的祭品。 他终于明白,生父从未真正后悔,他的善意只是又迎来一次新的谎言。他不知道厉青锋做了什么,只知道九鼎终究是落入兰因会手中。 然而,这明白来得太晚了。他死了。 乔逢雪死了,死在那一回的山顶祭坛。 也正如兰因会所希冀的那样,在他听见真相、痛苦死去的刹那,此生中所有坎坷经历,统统化为冲天的怨恨,让他一瞬间化作恶鬼。 他那身为恶鬼的魂魄,抬头看见了九鼎。他失去了人类的身躯,因此也失去了所有人类的限制,他恢复了视力,摆脱了虚弱,成为连自己都惊诧的强大的恶鬼,强大得……远超兰因会的想象。 他夺走了九鼎,也夺走了九鼎中那唯一的愿望。 ——你想要什么? 冥冥之中,他听见了那个声音。原来恶鬼也能许愿?他情不自禁笑起来,笑声凄厉,回荡时又杀死了一片兰因会的弟子,宛如镰刀轻轻拂过野草。 力量?他已经有了。 天下?可值得吗? 他这一生,他这一生……他这一生!念兹在兹,所求为何?他付出了那么多,又究竟得到了什么? 不甘,不甘,不甘! 好恨,好恨,好恨! 恶鬼的怨恨滔滔如海,无穷无尽地蔓延。 他大笑,不住大笑,感到自己终于醒悟。 “我这一生,肝胆相照总被当胸一刀,把酒言欢都是沉底的毒药。百般的付出换来千般的背叛,才知唯有一人真心待我好,她却也早成了白骨一堆、黄土一抔!” “英雄豪气?都是笑话!兢兢业业?都为小人作了嫁衣裳!” “我的心愿,我的心愿……!愿得来生,再不守孤高侠义,只怀恨意如沸,手刃一个个白眼狼,叫他们也知我究竟多痛!!!” ——如你所愿。 ——但是,愿望只有这一次。 他漠然道:“无所谓。”他已经没什么可期盼,甚至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那就是一切的开始。 他迎来了第二次生命。他重新被困在人类病弱的躯体里。 按照冥冥中的规则,他虽然能杀死仇人,却必须一步一步沿着原本的命运前进,直到抵达祭坛,再次打开九鼎。命运的双重轨道将再次重叠,他也将脱离虚假的人类肉身,重回恶鬼的本质。 也就是现在。 “对不起,音音。” 这个夜晚,为什么他总在说对不起呢? “我早已沦为恶鬼,满心怨恨,忘记还有一个你。后来我总是后悔,当初要是许愿让你复活就好了。” 为什么后悔的人是他呢? “你曾让我好好活下去,然而你比我更值得这句话。” 就不能是两个人都好好活下去吗? “我浪费了那个愿望,再没有第二个了。我也没有能力像它一样,逆转时光或颠倒生死。我只能用上我所有的力量,无论你有什么心愿,我都一定为你实现。” 重重的鬼气好像一层层的黑玉,又好像凝固的波涛,或是无尽的树林。商挽琴站在鬼气之中,而鬼气外响着什么人的呼唤,可她现在没有半点心思去听。 她眼里看的,心里想的,都只有那一个人。 “音音,你有什么样的愿望?” “……我的愿望?” 商挽琴动了。她一直呆呆站在那儿,像个泥雕木塑,现在她终于找回了一点生命力,可以挪动脚步,慢慢靠近他。 “我的愿望是……想要你活下去。” 她走上台阶。 他始终望着她,略垂着眼眸,像有些悲伤,大体却平静。现在他终于不用伪装,便连眨眼都剩了,那双记忆中清寒明亮,有时沉着冷静、有时藏着孩子气的眼睛,现在宛如一对死气沉沉的玻璃珠,好像再不会对什么发生反应。 商挽琴盯着他,提高声音:“我说我要你活下去!” 他看着她,像一个大人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有些无奈,更多是怜爱。 “音音,我已经无法成为人类了。” “那又怎么样?!”商挽琴露出冷漠的表情,“你不是作为恶鬼一直存在吗?就这样好了!” 他略略一怔。 商挽琴语速极快:“我不要你实现什么愿望,我也不在乎你是人是鬼,反正你就像现在一样,还能说话、能笑也能不高兴,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 乔逢雪凝望着她。 “音音,你会这么说,是因为心悦我吗?”他忽然露出一缕微笑,问道。 “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商挽琴踏过最后一级台阶,毫无阻碍地来到他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很凶悍的模样,“对啊我心悦你,你是我尚未礼成的夫君,你别想自说自话一堆之后就去死!” 他笑起来,微笑变得灿烂。他握住她的手,皮肤一片冰寒,足以刺骨。 “我真高兴,音音,我过去常常想,当你还在我身边时,你总念着说心悦我,我却连一次都不曾回应你,甚至总是敷衍你。当我真正想好好回答你时,却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真想,我真的很想……” 他停下,仿佛要哽咽一声,但恶鬼哭不出来。 他只能继续笑,温柔地说:“我终于能好好回答你了。我也心悦你,我愿意总是护着你,无论有没有道理,我都愿意站在你身边。” 商挽琴很想骂他。有句话说得好,有人脑袋犯倔、钻牛角尖还不听劝的时候,痛骂一顿就好了,痛骂一顿就会醒了,所以她得好好骂他一顿,明明维持原样就好了,干嘛整得生离死别一样,有什么意思啊? 她想要骂他,张口时却发现自己在哭。 她很久没哭成这样,眼泪不停地落,鼻子拼命地耸动,想寻找一个说话的空隙,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只是哭,不停地哭。 乔逢雪露出心疼的神色,他起先还给她拭泪,看擦不完,也就不擦了。他将她搂进怀里,动作小心翼翼的,很快又不断收紧,最后紧紧将她箍在怀中,像是无声的一万个不舍。 可他的话语仍旧平稳,语气仍旧宁静,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音音,你见过哪只恶鬼,能够维持生前的理智,甚至记忆?” “没有。” “这是规则,是天道。” “我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全靠愿望的力量。而今,愿望给予我的时光已经耗尽,我的理智也即将溃散。” “溃散过后,我会是真正的恶鬼,可我不愿如此。你也不愿如此,对吗?” 商挽琴摇头,只是摇头,拼命摇头,却什么都说不出。她也紧紧抱着他,好像只要这样就能留住他,留住这即将溃散的躯体,也留住那个温柔的魂魄。他嘴上说着自己如何改变、灰心丧气、恨意滔滔,可实际上,他不还是很温柔吗? 他笑,低头吻她头顶。 “许愿吧,音音。与其让这份力量化为恶鬼,为祸世间,不如让它为你实现愿望。就当是我用这种方式陪着你,永不离开。” 商挽琴还是摇头。 “音音。” 他的声音变得严厉。 “……你想都别想!” 商挽琴豁然抬头。 乔逢雪也因此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她沉浸在伤心中,消沉地拒绝接受现实,但现在她猛然抬头,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却是无尽的愤怒和疯狂。这一刻,她竟然真的很像吞天,像李凭风也像李清如,仿佛身躯里每一寸骨血都烧起来,才燃成那绚丽无尽的癫狂。 “你想都别想——乔逢雪!你想都别想!!!” 商挽琴愤怒到了极致,咬牙切齿。 是真的“咬牙切齿”,因为她狠狠撞过来,牙齿狠狠咬在乔逢雪颈间。她那么用力,顷刻就咬破他的皮肤,吮出发黑的血液和冰寒刺骨的鬼气。 乔逢雪倏然感受到了什么,脸色大变,使劲把她抓起来。他毫不在乎身上的伤,却是狠狠掐住她的肩,喝道:“吐出来!” “我不。” 商挽琴用力咽下去,抽着嘴角对他笑,故意欠揍讨打似的。 “吐出来!!” “我不!!!” 商挽琴也发狠了,再次撞过去,而乔逢雪也愈发生气,只顾阻止她,却又不敢太用力。两个人一时在祭坛上扭打起来,像两个路边小民吵架斗殴,打得毫无美感。 “吐出来——你会被鬼气感染甚至同化!” “我不我不我就不——你忘了我是兰因会的鬼人吗!区区鬼气罢了,来啊,都来啊!” “音音……商挽琴你在发什么疯!” 仿佛有某种名为“温柔”的面具裂开了,从中露出恶鬼狰狞的獠牙。乔逢雪用力瞪着她,眼中也烧起疯狂的意味,还夹缠着恶鬼天生的恶意。 “对啊我就是发疯!你不也发疯吗?来啊!”商挽琴抓住机会又狠咬了他一口,咯咯笑道,“你不就是怕鬼气失控吗?正好!我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收容鬼气,一个玉级恶鬼还远远不在话下,你又能顶几只玉级恶鬼?两只?三只?来啊,正好试试我的极限如何!” 两个人已经扑在地上,扭打着滚来滚去。四周鬼气流动,缓缓没入商挽琴体内。 “……商挽琴你这个疯子!” 乔逢雪一个翻身,狠命将她压在身下,骂道:“你赌什么?赌什么!什么不学学人拿命来赌!万一失败了你怎么办?我怎么办?我有多想让你活下去,你到底懂不懂!” 他一边这样说着,双手却青筋暴起,几乎是要掐上商挽琴的脖子。他眼中那癫狂的意味越发严重,身后长发无风自动,仿佛一只巨大的鬼爪。 商挽琴却更笑得厉害。 “不赌一赌怎么知道?不赌一赌,我怎么让你活下来?你想让我活,我还想让你活呢!怎么你的期望比我的期望重要?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自以为是?我告诉你,我这人偏偏就喜欢什么都听我的!” 他们对视片刻。 “哈……哈哈哈……” 青年胸膛振动,渐渐发出笑声。那笑声由微而起,愈发疯狂,很快在四面八方回响,震得道道鬼气都在晃动。 “音。音。” 他抓住她的肩,埋下头,一边笑一边咬牙切齿,眼中的神情无限趋近怨恨。 “你为什么不能乖乖听我一次?”他怨毒地质问,“我是多么、多么、多么努力地,想要维持你心中那个温柔完美的表兄形象,你明不明白——究竟明不明白?!” “哎呀,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你本来就是那样呢,是我误会了。”商挽琴还是咯咯笑,抱住他的头,甜甜地亲了他一口。 “可你不也误会我?”她不无得意地说,“你看,你老说我很开心、很快乐,希望我一直开心快乐——我快乐个屁啊!老娘这辈子活得战战兢兢,一共就活了二十年,得有十三年都满怀怨恨!” 乔逢雪愕然一瞬,接着又笑。他干脆伏下来,脸贴着她,眼神依旧怨毒,声音却温柔异常:“这么说,我也误会你了?” “当然!你说什么,肝胆相照总被当胸一刀?我不就给了你一刀吗!我实话告诉你,上辈子我也是兰因会的走狗,你掉进陷阱必然也是我的手笔!我也是给你当胸一刀的人啊!只不过最后良心发现罢了!” 商挽琴紧紧搂着他,甜蜜蜜地说:“我多坏,多恶毒啊,比你这只恶鬼也不差多少呢!你可得用尽一切办法,好好活下去,才能够报复我。我也是你的仇人,你怎么能漏一个呢?” 他撑起身,在极近的距离里抚摸她的脸颊。 他没有再发出笑声,脸上的笑意却萦绕不退,眼中的鬼气也愈发浓郁,宛如乌云遮蔽了所有天光。 “这么一想,你说得似乎不错。音音,你也是我的仇人啊,我为何要偏偏放过你?”他含情脉脉,语气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就是这个道理嘛。”商挽琴笑道。 他更靠近一些,嘴唇在她面颊上游移,更加温柔地说:“这样也好,我装得也很累啊,音音,为了当你心中那个圣人般的表兄,我真是费尽心思。其实我看着你和李凭风说话,看见他看你的眼神,看见他死了竟然还能牵动你的心神,真是恨不得将他剁成肉泥,最好也把你杀了,叫你永远和我在一起,再不能分一丁点心给旁人,你道如何?” “我觉得也不错嘛,可以试试。”商挽琴侧过头,在他唇上一吻,笑意流淌如泉水,“所以说,像我们这种恶毒的伴侣,就该同生共死,怎么能一个装好人,丢下另一个?” 他没有再说话。 时间变得异常安静,他们的对视也异常安静。 乔逢雪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也不用回答了。 因为他靠过去,吻上她。 在这个亲吻中,鬼气剧烈地颤动。这片凝固的黑海陡然流动、旋转,急速地朝中心的两个人涌去——主要是朝商挽琴涌去。 无尽的、浓郁的鬼气,源源不绝地进入她的身体。她绷紧肌肉,神情流露痛苦,嘴边也溢出血迹,却还是死死抓住乔逢雪,甚至咬住他,不准他离开。 没人注意到,祭坛边的芝麻糖,忽然动了一动。它抬起头,眼神懵懂,却凭借本能晃了晃脑袋;三根冠羽同时摇动,伴随一道银白的光芒。 祭坛之外,青萍真人倏然抬头。 “……时空之力?” 下一瞬,原本涌动着、蠢蠢欲动着,仿佛要侵入天地四方的鬼气之海,竟然凭空消失,没有留下分毫痕迹。 祭坛上方,红衣的青年缓缓撑起身体。他披散长发,环视四周,似乎茫然了片刻,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接着,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喊出两个字: “音音!” 商挽琴倒在祭坛上方,一动不动,只剩点微弱的呼吸。 而一旁的食鬼鸟,也同样陷入昏迷。 第一百一十九章 “音音!” “乔小友, 你冷静一些,听我说……” “音音!” “……乔小友!” “音音,音音你醒醒……” “乔逢雪你要是想救挽琴就冷静下来认真听老身说话!!!” “……” “挽琴是个特殊的孩子, 她不仅能用身体容纳海量鬼气,还能用魂魄承载鬼气。但是,再怎么强韧, 她也存在极限。你的力量就超过了她的极限。” “……” “但是,上苍垂怜,偏偏是有食鬼鸟在侧,还是一只拥有时空之力的食鬼鸟!当她的灵魂因为承载了过量的鬼气,而濒临破碎时,芝麻糖护主心切,动用了时空之力, 将她的灵魂拖回了过去的时空。” “过去的……时空?” “不错,这样一来,她的灵魂就能得到时空的滋养,慢慢消化过量的鬼气, 不至于魂飞魄散。” “那我能为她做什么?” “等。” “……等?” “等她的灵魂跋涉过时光的长河,变得更强韧, 到时候,她自然会归来。在此之前,你要守住她的身体,也要守住芝麻糖的身体。” “……” “但我要提醒你,乔小友, 时空之力变幻莫测, 她的一瞬或许会是我们的一生。她也许下一刻就能苏醒,也许明天就能苏醒, 也可能是明年,也或许我们等到死,也等不到她的归来。” 青年呆呆地听着,怔怔许久,神情恍惚。接着,他忽然惨笑一声,一言不发,只是慢慢起身,将她抱在怀里,又将食鬼鸟放在她怀里。 他抱着她,慢慢走去。起先他还踉跄了几步,很快,他的步伐越来越平稳,背影也越来越坚定。 “……无妨。至少,我还能等她。” “乔小友?你要带挽琴去何处?!” “她喜欢明媚温暖,讨厌阴冷潮湿。我带她去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这样,无论她何时醒来,都能看见她喜欢的景色。” “你……你不管玉壶春了?金陵呢?还有你小姨也在这里!” 青年步伐一顿,略回过头。乌黑的长发垂在他苍白的脸侧,衬得他一双眼瞳黑亮幽深,如深渊中两朵幽幽鬼火。 “真人,我不再是玉壶春的乔门主了。”他噙着一点笑意,眼中却全是漠然,“我不过是一只苟延残喘的恶鬼,披着虚假的人皮,仅为她一人存在。” “是她要驯养我,我才苟活于世。也是为着她一个人,我才愿意苟且偷生。” “真人,你告诉我,我这种恶鬼,除她之外,还要考虑谁?又有谁愿意被我考虑,谁值得,谁配?” 青萍真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老人这才惊觉,那青年的模样竟发生了极大变化:从前他是个久病的人,病情从各个细节透出来,譬如枯干的发梢、发青的眼圈、惨淡的唇色,还有眉眼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可现在,所有这些活人的细节都消失了;他身上只剩极致的黑和极致的白,除此之外就是那袭黯淡的红衣,宛如陈年的血迹,将他轮廓涂满。 见她再无话可说,那青年转过身,抱着他唯一的生命所系,向着不可知的未来飘摇而去。 * 呼—— 商挽琴再次吐出一口气,也再次看见她呼出的热气化为白雾,迅速被冷风吹散。 她终于确定: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啾……” 芝麻糖缩在她怀里,仰头叫了两声。 商挽琴摸摸它的脑袋。哦对,不光是她,还有芝麻糖。这小鸟大约消耗了太多力量,身形缩水,又变回了巴掌大小,彩色的羽毛也黯淡不少,像蒙了一层细雪,倒也不难看,别有一番清冷空灵的美。 “我们在哪儿啊,芝麻糖?”商挽琴环顾四周,只见两侧树林数落,脚下一条积雪的道路寂静延伸,前方一片灰扑扑的建筑,像是座城池。 “我感受到了时空之力,肯定是你把我带到了哪里吧?我们得快回去才行。”商挽琴捧起小鸟,语重心长。 “啾……”——我也不知道。 芝麻糖有气无力地回答,随即闭上眼,陷入沉睡。 “……辛苦你了。”商挽琴小心翼翼地将它揣进怀里,心疼地摸了摸,“我知道你一定是为了帮我才这样,你好好休息罢。” 小鸟没有回答,而是陷入了沉睡。 商挽琴举目四望,见路边有些棚屋,但已经破败得只剩个框架,显然废弃已久。前方分明有城池,大白天却无人来往,她总觉得奇怪,心中警惕,但思来想去又别无去处,还是决定进城看看。 她谨慎前进,不久后来到城门口。 城墙恢弘,城门广阔,依稀还能看出建成时的辉煌,但如今这里杂草丛生,看门的也只是两个瘦巴巴的士兵,两个人凑一起凑不出半副盔甲。 城门上有三个模糊的大字,题着:涂阳城。 商挽琴知道涂阳城,这算得上北方的一座名城,翻开史书也能见到不少故事,但它没落已久,来来去去换了不少统治者,这两年才听说安定一些,恢复了点繁华气象。 所谓繁华气象……就是这样? 商挽琴给了点铜板当入城费,进城后也一直保持警惕。但很快,她发现自己这份警惕毫无必要。这实在是一座衰颓的城市,行人疏疏落落,几乎没什么商业,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边蜷缩着快要冻死的流民。 她越看越迷惑。涂阳城,她正好前几年来过。印象里,这城市不算顶顶繁华,却也不至于萧条如末世。还有,她记得几座标志性的建筑近年翻新过,她印象很深,因为她差点摸一手没干的漆。但现在,所有建筑都灰扑扑的,哪有什么新漆? 话说回来,“涂阳城”这三个字,她好像还听谁说过…… 思考前,街对面跑来两个孩子。他们衣着褴褛,闷头往前跑,像是一个在追另一个。商挽琴往边上避开了一些,但那两个孩子有意无意身体一偏,恰好朝她撞了过来。 商挽琴眉毛一挑,闲闲一伸腿。 噗通—— 跑在前头的孩子摔了个大马趴。后面的孩子机灵,飞快看了她一眼,脏兮兮的脸上带着些惊恐的表情,立刻跑开了。 “偷到我身上了?” 摔倒的孩子也想跑,商挽琴一把抓住他后心,没成想那衣服太破,一抓就坏了。孩子爬起来愣了一下,张大嘴就嗷嗷哭。 商挽琴看看手里破布,笑了一声,半点没被孩子的哭影响。她还笑眯眯地反问:“这会儿知道哭了,想偷我的时候怎么不哭?” 寒风吹来,孩子边哆嗦边继续嗷嗷哭。 商挽琴闲闲道:“再哭下去,体力耗光,就熬不过这个冬天喽。” 孩子猛然闭嘴,十分凶狠地瞪着她,用方言骂了两句脏话,大概是骂她这个泼妇铁石心肠,活该遭报应之类。他一边骂,一边又想跑,结果商挽琴往他膝盖弯踹一脚,他“噗通”又摔了。 “哎呀哎呀,我这个人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看野孩子遭殃我怎么就这么开心呢。” 商挽琴还是笑眯眯的,转到孩子正面,随手将手里破布砸孩子脸上。她用劲不算大也不算小,那孩子脸给砸红了,但还是一副龇牙咧嘴的凶狠样子,哪儿有半点哭嚎时的可怜劲? 商挽琴摸出五枚铜板,在孩子面前晃了晃。 “小鬼,我问你点事儿,你好好答了,钱就给你,懂?要是答得好,我再给加钱。” 那孩子一下眼直了,不凶恨了,也不骂了,一个劲点头。 商挽琴想了想,却不忙问。 “跟我来。”她站起身,四下看看,总算看见个冒着白气的小店,走去一看,卖的是粗面馒头。她掏钱买了两个,自己啃一个,又拿着另一个馒头在孩子面前晃。 那孩子眼睛更直了,口水快从眼眶里流下来。 “好好回答,别撒谎,馒头和钱都给你。否则,不仅什么都没有,我还打断你的腿,懂吗?” 说到最后一句,商挽琴作出阴恻恻的模样。这种街上流浪的孩子都有动物般的直觉,懂得趋利避害,瞬间就吓得哆嗦两下,彻底乖顺下来。 她问店家借了一只板凳,自己舒舒服服坐下,让孩子站一边,就开始问话。 “知道这是哪儿吗?” “你几岁了?怎么流落街头?” “最近有没有听说过恶鬼闹事?” “这儿的大人物你知道多少?” “你们小团体都有谁呢,几个人,谁领头?” 就是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散碎问法。 问着问着,商挽琴的神情凝重了一些。最后,她也没心情逗孩子了,将馒头和钱给出去,坐在马扎上,看那孩子啃着馒头跑远,这才悠悠叹了口气。 如果她想得没错…… “姑娘,你干嘛非要问那小鬼呢?”这时候,店家搭话了,有意无意拍着自家蒸笼,显出那洒了点葱花的白胖花卷,“那群孩子就是恶棍,蔫儿坏,什么不好学什么,嘴里能有几句实话,肚子里有多少墨水?问他,还不如问我呢!” 商挽琴会意一笑,也不反驳,起身又买了两个花卷,再多给几文钱。正好,她还真饿了,一个馒头没吃饱。 店家登时眉开眼笑,连连恭维几句。其实这类小食店的生意应该最好做,不缺客人,店家却为几个铜板而高兴,足以说明日子难过。 商挽琴和店家聊了一会儿,打听明白了附近的大人物都有谁,近几年又发生了什么值得说道的大事。 她面上不显,但心情更沉重了。 聊着聊着,店家无意问了一句:“姑娘,你看着来历不凡,打哪儿来呢?” 金陵。——商挽琴正想说出这两个字,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她愣了愣,又尝试一遍,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抬头一看,店家正疑惑地看着她。 商挽琴面色不改,嘴里换了个词:“洛京郊外。”这回说出来了。 店家一听就面露艳羡,连连叹息:“洛京,大城市呢!听说日子好过得很,他们的车上都镶金银……” 这一天里,商挽琴在涂阳城里到处转,和不少人搭了话。 一天下来,她不得不承认,无论她再怎么不情愿相信这件事,这件事也是真的发生了: 她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间,具体无法确定,但至少是十五年前。 而且,她无法透露关于自己的信息。姓名、来历、认识谁……统统说不出来。不仅如此,她偶然发现,旁人根本看不见芝麻糖,甚至于,他们眼中的她的相貌,也和她本人完全不同。 别说人了,狗眼中的她都长得不对劲,她悄悄扒着一条大黄狗瞅了半天,发现狗眼睛里倒映的自己是个温婉柔和的姑娘,和她本人完全不同。 该怎么形容呢?就仿佛……对了,就仿佛这片旧日的时空也知道,她不属于这里,因此不准她留下丝毫真实的痕迹。 那她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怪怪的,搞不明白。” 夕阳西下,商挽琴望天思考片刻后,放弃了思考。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她设法在涂阳城待了下来。其实她考虑过前往金陵,但“涂阳城”这三个字总给她一种熟悉且重要的感觉,冥冥之中,她感到自己有事要做。 她在涂阳城里找到一处空置的房屋,仔细打理一下,就成了很不错的住所。涂阳城再穷,也总有些富户,她找上门去,解决了一些和恶鬼有关的阴私事,换得了一笔不菲的报酬,还有厚厚的冬衣。 拜访左邻右舍时,她随口说自己叫白芷,又奉上几个馒头作为礼物,邻居们就立刻决定喜欢她,绝口不提她怎么占用了别人的屋子,还教她怎么在院子里种小菜、养家禽,尽力把匮乏的日子过得有滋味。 过了几天,有邻居敲响她的院子门,低声提醒她:“白芷姑娘,你是不是得罪破庙那帮小乞丐了?” “小乞丐?”商挽琴一愣,脑中隐约闪过什么,“你是说街上的偷儿……” “对对,就是他们!”邻居大娘露出厌恶的神情,匆匆嘱咐她,“那群乞儿和苍蝇一样,烦人得很,偏又鬼精鬼精的!这几天我看他们围着你屋子转呢,怕是在打鬼主意!” 商挽琴失笑,谢过大娘好意,说自己会小心堤防。 邻居大娘看她云淡风轻,就有些着急:“白芷姑娘,你别不以为然!那群小鬼真是祸害!前些日子,斜对门的老张没了——喏,灯笼还挂着呢!你道他是怎么没的?” 商挽琴从善如流:“怎么没的?” “惨呢!是他家过冬的炭火、衣服,被那群乞儿偷了个一干二净!老张啊,是活活冻死的!” 商挽琴略张着嘴。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同时闪过几个关键词,而且她终于将它们串在一起。 她脱口而出:“老张果然是冻死的,不是被他那不孝侄儿打死的吗?” 邻居大娘也瞪大了眼睛:“什么?这话怎么胡说的……哎呀你别说,指不定还真是!可白芷姑娘,你怎么知道的?” 商挽琴胡乱应付了几句,将大娘送走了。她关上门,背靠着门喘了两口气,突然抬起手,捶了自己两拳。 “怎么就没想起来——怎么就没想起来!” 她总算想起来了。为什么“涂阳城”的名字这么熟悉,为什么她莫名在意街上的小乞儿…… 因为他曾在这里。 他曾讲述幼年的故事。他说,他幼时流落北方,在涂阳城当小乞儿,因此遇上了凌言冰。他小时候自以为机灵,不仅讨来钱和吃的,还因为凌言冰生病,而偷了一户人家的过冬用品,结果那户人家的老人死了,他才陡然惊醒,羞愧悔恨不已,决定放弃偷窃。 后来…… 他决定放弃偷窃后,是怎么熬过这段艰难的时光的?涂阳城这般贫弱,只是乞讨的话,实在讨不来多少东西。 商挽琴怔怔许久。 她回到屋中,抱了一件最厚的披风出来,一边系绳一边匆匆往外走。 推开门时,眼前忽然多了一丝朦胧。商挽琴抬头一看,雪花纷纷,竟是忽然下起了雪。她戴上兜帽,找人问清“乞儿们聚集的破庙在哪里”,便出发了。 到了破庙,她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但很巧看见了凌言冰。这时的凌言冰只是个壮实的小少年,脸上却有种成年人式的阴狠。商挽琴站在角落阴影中,不声不响,那些孩子没注意她,顾自说着话。 “那小东西还是只肯乞讨,不肯偷?”凌言冰背对着她,问一个乞儿。 乞儿重重点头,狠狠道:“怎么说都不听,真是个笨东西!老大,要是他把自己饿死了,我们干脆把他炖了吃吧!” 小小的孩子,谈起吃人时如此自然,全不以为意。 “吃了……”凌言冰似有心动,到底却摇头,“那小东西有点来头,要是就这么吃了,我们的辛苦就打了水漂!” “那……老大,怎么办?” “再劝他!实在劝不动……哼,干脆卖了他!他生得好,细皮嫩肉的,听说有些大户就爱他这样的,可值不少钱!到时候,我们吃香的喝辣的,岂不正好!” “老大英明!” “老大万岁!” 乞儿们胡乱欢呼起来,声音中充满了纯粹的憧憬,甚至带着孩子气的天真。 商挽琴面无表情。她手指一屈一弹,一团冰雪便激射而去;这小小一丸冰雪,蕴含着足以取人性命的力量。 然而,那团冰雪堪堪飞到凌言冰后脑勺处,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阻挡,四散开去。只见凌言冰忽地哆嗦一下,摸着后脑勺,疑惑地东张西望,嚷着“谁在我后面吹风呢”。 商挽琴又尝试了几次,终究无果。她沉默许久,转身离开。 她明白,既然她无法留下太多痕迹,也就不可能夺去本该存活的人的性命。 她一言不发,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来到一条长街,也是涂阳城里商业最繁华的一条街。说是“最”繁华,其实只是多些店铺,靠着周围的富户过活。 街边有不少小乞儿,一个个都想尽办法、卖弄乖巧,希望得到多一些施舍。 商挽琴放慢脚步,将乞儿们一个个看去。她看得很仔细,走得还有些犹豫。小时候的乔逢雪是什么样?还是当着乞儿的乔逢雪。她实在想不出来,生怕自己错过了他,只能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去看。 这个不像。 这个也不像。 这个五官不对。 这个神情太奸猾。 这个太钝,可又有点相似,仔细看看……还是不对。 “……大娘,你真威风,真漂亮,气色真好,一定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呢!” 商挽琴抬起眼,可正好一片风雪吹来,落在她睫毛上。她眼前一片冰凉的模糊,世界也如水荡漾;水一般的世界里,孩童的声音清脆又文雅。 “大娘,行行好吧,小子肚皮空空,头晕眼花,要是不能沾点大娘的福气,怕是要饿死了!” 商挽琴渐渐能看清了。 那孩子和其他乞儿不一样,虽然也狼狈,脸蛋却干干净净。他满脸是笑,却没有太多讨好的意味,反而一片喜气洋洋,藏着某种坚定的自尊。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讨喜的小乞丐,也并不是每次都能顺利讨来东西的。 “去去去!谁要把福气分给你这么个小乞丐!滚一边去!” 那大娘体型富态,穿得也不错,似乎来自大户人家。她长得和蔼,看上去好说话,这会儿却脸色一变,显出十足的嫌恶与刻薄。 她不仅骂了几句,还作势要踢人。 那孩子脸色一白,想要躲开,但那张瘦弱的脸分明写着“大病初愈”几个字,还写了“吃不饱”几个字,行动难免迟钝,眼看就要结结实实挨上一脚。他实在躲不过,只能紧紧闭上眼。 砰——! 短暂的安静后,孩子迟疑着睁眼。 他看见一袭深青色的毛斗篷,那毛皮油润生光、厚实温暖,一看就价值不菲。被它包裹着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她粉黛不施,一头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身侧,脸边几缕碎发,衬得她模样愈发秀丽温婉,一双眼睛却透着股凛然的气势。 她站在他面前,神色淡淡,而刚才的大娘却趴在地上,“哎哟喂”地叫,扭头骂道:“没长眼?怎么走路的!随便撞我,你知道我是谁?” “撞你就撞你,还由得你多嘴了?”女子唇角一挑,笑吟吟道,“你要再多骂两句,便能去黄泉问问我是谁了,你信是不信?” 她那么轻言细语,笑得还好看,却莫名透出股森冷的味道,令四周看热闹的人脖子一缩,也令那骂骂咧咧的大娘脸色发白。 孩子愣愣地看着。 他看见那大娘爬起来,捂着腿,一脸怨恨却又不敢作声地走了。他看见那裹着斗篷的女子轻蔑一笑,又弯腰来看他。 “喂。”她说,神情还是带笑,却透出一股格外的认真,“像你这样的人,不该过这种日子。” 孩子倏然抿唇。他垂下眼,很快又抬眼看她,目光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他轻声说:“没人该过这样的日子。可是,我又能过什么日子呢?” 语气中透着淡淡的茫然。 商挽琴听出了这点茫然。 她目光移动,看向天空。雪云沉沉,遮着天空,也像遮着天道。她心想,天道准不准她这样做呢?这样好了,她在心里数三声,要是没一道落雷劈死她,就算天道默许。 一。 好,数完了。没有落雷,天道准了。 商挽琴伸出手,认真说:“也许,你可以过一种和我一起生活的日子。” 孩童微微睁大了眼睛,短暂的吃惊后,他的神情化为深深的警惕:“你是拍花子的?!” 商挽琴噗嗤一笑,故意脸一沉:“对啊,我是拍花子的,我来拐你了,你喊啊,喊破喉咙看谁来救你?” 孩童更加瞪圆了眼睛,小心地往后挪了挪,目光在她身上移动,像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假。 当商挽琴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跟小孩子开玩笑的时候,孩童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是个瘦弱的孩子,没有那种娇养出的圆润富贵的可爱,但那灵秀的模样挡也挡不住,一笑竟有生辉之感。 “我知道了,姐姐不是坏人。”他点点头,很老道的样子,“但是,我只是个小乞儿,不能拖累姐姐。” 商挽琴一怔。 孩子歪头看着她,安慰道:“没关系,姐姐不用担心我,我能过下去的。” 商挽琴有些笑不出来了。 忽然,她眉头一蹙,板起脸道:“叫你一起就一起,小孩子家家,哪儿来这么多鬼心眼?” 说着,她手一伸,将那孩子抱起来,用斗篷将他一裹,就大步流星往家走。孩子大吃一惊,不禁挣扎几下,四周也有不明所以的好心人,见状想来阻止。 商挽琴都板着脸说:“这是我家孩子,带回去管教!我家就在烟袋巷第七家,谁有疑问就尽管来看!” 她眼中含着某种怒意,逼退了人们柔弱的好心。她紧紧箍着挣扎的孩子,一直到他慢慢停下挣扎,却还直挺挺地僵在她怀里。 走了一会儿,他还是那么直挺挺地僵着,双手撑在他们之间,努力让自己别挨着她。 商挽琴忽然停下脚步,瞪他:“你干嘛?嫌弃我挨着你是吧?” 孩子盯着她。因为年纪小,又瘦,他的眼睛显得格外大,一对琥珀棕的眼瞳湿漉漉的,清澈、机灵又不失沉稳。 “干嘛不说话?”商挽琴还处于莫名的气怒中。 孩子慢慢摇头,有点局促地笑笑,小声说:“姐姐,我身上脏,就别挨着你了吧。” 雪下得更大,也更急了。它们在风里打着旋扑来,争先恐后地咬住孩子的脑袋。他在雪里呼出白色的气,尽量小声地吸吸鼻子,模样愈发腼腆,却又透出某种坚持。 商挽琴原本是两只手抱着他的,现在,她面无表情地腾出右手,按住孩子的脑袋,使劲往自己怀里一按! 孩童哪儿斗得过她的力气?直接扑进了她怀里。他一下惊慌起来,挣扎却挣扎不过,反而被更用力地按在怀里。 商挽琴拽拽斗篷,把他裹得更严实,将脑袋也裹好。 “人小鬼大,心思这么多!我家孩子禁止心眼儿太多,容易长不高,变成小矮子!” 她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姐姐……” “反抗没用!” “可是……” “没有可是!” 许久的沉默,直到就快到家门口,孩童才成功将脑袋拱出来。他的头发变得更乱蓬蓬,衬得那张俊秀的小脸也有些可笑了。 但他表情非常认真。 “姐姐,你到底看中我什么呢?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姐姐一定是看中我什么吧……?” 他竭力镇定,尾音还是流露出一点惶恐和茫然。 商挽琴嘴唇动了动:“我……” 她其实说了一些话,而且是真话。但正因为是真话,她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冥冥中的天道依旧注视着她,禁止她透露关于未来的信息,哪怕一星半点。 她执著地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她只能放弃。 “……我叫白芷。”商挽琴扬起笑容,轻快地说,“其实,我是一个挺厉害的驱鬼人。驱鬼人,你知道吗?” “驱鬼人?”孩子眼睛一亮,使劲点点头。 商挽琴笑眯眯道:“我四处游历,是为了找一个天资合适的学生,传承我的衣钵。我有很特别的本事,看一眼就知道谁合适、谁不合适。方才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所以,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读书、写字,学习武功和法术,将来成为一名响当当的驱鬼人?” 那孩子沉默了很久。 直到很后来的时候,商挽琴也不知道,当时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她尝试问过他,他总推脱说忘记了,可那神秘微笑的模样,带着点羞涩和遮掩,分明在无声地告诉她,他没有忘记,他只是不想说。 而这时,她只看见孩子的沉默,和那一双明亮清澈的棕色眼睛。她不觉忐忑起来,思考如果他拒绝,她该怎么办?要不打晕了再打包带走——能行吗? 好在,孩子露出一个笑容。这是一个安静的、略带羞涩的笑。他一边笑着,一边试着靠过来,将脸轻轻贴在她颈侧。那双小小的手环着她的脖子,很轻很轻,像生怕惊扰了什么。 “好的,白芷姐姐。”他的声音也很轻,像在对一个梦说话,“我叫阿雪,是旁人这么叫的,我还有一个名字,叫乔逢雪。乔是南有乔木的乔,逢是相逢的逢,雪就是现在飘的雪。” 商挽琴想说:我知道。 她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来自何处,也知道他会去往何处。她知道他将一步步走向什么样的命运,知道他会遇见谁,知道他会如何坚持正直而终至一败涂地,知道他会如何跋涉过漫长的两世,而抵达同一个终点。 她真的很想将这一切告诉他,让他避免未来的命运。她想牵着他,往命运的反方向奔去,而且绝不回头。 但她也知道,她做不到。她连说出自己的名字都做不到,遑论更多的其他。 终于,面对幼年的他,商挽琴微笑起来。 “好的,逢雪。”她轻拍他的背,柔声说,“走吧,我们回家。” * “老师。” “叫姐姐。” “老师。” “叫姐姐。” “老师。” “……叫姐姐!” 商挽琴拍桌了。 对面的小孩儿一缩脖子,乖乖继续写大字,看似害怕,其实脸上憋着点笑。 商挽琴郁闷地抱起双手。 乔逢雪不是一个调皮捣蛋、很难带的孩子。恰恰相反,大部分时候他都很乖,让读书就读书,让写字就写字,不用教就能做到沉心静气。 可他倔。 在他认定的事情上,他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犟驴。比如称呼,他认定了她是老师,就绝不肯叫姐姐。又比如,商挽琴让他安心在这里住下,他问能不能带他的朋友一起来住,商挽琴一口回绝,他就铁了心要回破庙住,说好兄弟必须同甘共苦。 “什么好兄弟?那就是个满肚子算计的小人!他还想卖了你呢!”——这些话,商挽琴无法说出口。 可她也无法对乔逢雪生气。 这小孩儿年纪不大,情绪却稳定惊人。他固然是头倔驴,表现得却又柔和:他坚持自己的称呼,却只是笑着一遍遍叫她老师,一双琥珀棕的眼睛温柔可爱,像在阳光里涂了蜜糖;他坚持每天都回破庙住,却愿意洁净身体、认真梳洗,早晚都端端正正跟她问好。 每次他一笑,眉目就透出未来的影子,商挽琴就会想起,多少年后他坐在玉壶春的窗边,清瘦的身躯披着厚厚的裘衣,也是这样温柔地笑着,却怀着绝不动摇的心意。 她就忍不住地想,算了,随他吧,他高兴就好。 倔强之外,他也早早流露出了聪明的一面。最开始相处的时候,他还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她,言行举止都显得局促,摸不准究竟该怎么做,但很快,他就变得自在起来,悠然地读书、写字、晨练,也悠然地犯倔。这人仿佛完全摸准了,商挽琴对他是很纵容的,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的确聪明,学什么都快,还能举一反三,问出一大堆问题。商挽琴对传统读书人的那一套并不熟悉,很快就举手投降,说:“我只管你认字,还有驱鬼相关的知识,你要是好奇别的,我就送你去私塾好了。” 幼年的乔逢雪眨着眼睛,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有些遗憾地摇头。他端端正正坐好,乖巧地说:“我只想跟着老师学习,好好继承老师的衣钵。” 商挽琴盯他片刻,伸手在他脸颊上一拧。经过一段时间的好吃好喝,他已经长了不少肉,像个白净的包子了,拧起来手感不错。 “老师……!”他有点抗拒,但还是一动不动,很乖地让她拧。 “嘴真甜。难道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商挽琴笑着收回手。 “力所能及,必不能辞。”乔逢雪认真道。 “那么,叫姐姐。” “……老师。” 商挽琴抱起双臂:“还有,和你那群破庙里的‘兄弟’绝交了,别再来往。” 乔逢雪一下不说话了。他拧起小小的眉头,露出烦恼的模样,半晌才低下头,用沉默代替拒绝。 商挽琴早有预料,也懒得生气,只使劲揉揉他的脑袋,就站起身,准备出门。 “老师……其他人也就罢了,可老师为什么不喜欢凌大哥?” 在她身后,乔逢雪忽然发出了疑问。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类似的问题,但这是第一次明确指向凌言冰。 商挽琴步伐一顿,回头时挑起眉毛:“我是不喜欢他们所有人。” 小小的乔逢雪还是蹙着小小的眉头,小大人似地,用一种无奈的神情望着她。这稚嫩的神情,与多年后的他隐隐重叠。 “其他人也就罢了。”他重复这句话,“他们对我不怀好意,在外也热衷欺凌弱小,这些我都知道。可老师,凌大哥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商挽琴问。 “凌大哥救了我,一直照顾我,不许旁人欺负我。他是个好人。现在他做事不大对,是因为他没有我的运气,不曾得人教导,不明白很多道理。”乔逢雪说得非常认真,也非常诚恳,“如果凌大哥也能一起读书写字,学习本事,他必然和今日不同。” 商挽琴忽然明白了。她问:“你想让我教凌言冰?” 乔逢雪略吸了一口气,流露出一点紧张。他更加坐正了身体,接着伏下身,认认真真行了一个大礼。 “凌大哥有恩于我,我发誓报答。如今,我有幸遇见老师,吃饱穿暖,还能读书习武,可凌大哥还在街头受苦,我……我实在不忍。” 他伏在地上,不肯起身。 “我不能强迫老师按我的想法做事。我只想好好求老师一次,给凌大哥一个机会,他必能成器!” 商挽琴看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她走过去,轻柔却也强硬地扶起他,又按着他的肩,直视他的眼睛,说:“不。” 这孩子抿着嘴唇,强忍着,却止不住地失落。 商挽琴摸摸他的脸颊,声音更温柔了些:“逢雪,答应我,永远不要为了其他人折腰,不要为了他人损伤你自己。名誉也好,自尊也好,更切身的利益也好,统统都不要。” 她小心地选择着语句。还好,她顺利地说出了这些话。 幼年的乔逢雪缓缓眨着眼。他固然聪明绝顶,却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可他认真听着。 “活在这世上并不容易,要顾好自己已经很难。你瞧,你觉得我厉害不厉害?” 这次,乔逢雪立即做出回答:“厉害!” 商挽琴一笑:“可就算我这么厉害,也经历了很多挫折,没怎么照顾好自己。现在我稍微有点余裕,也只能再多照顾一个你。若我勉强自己再照顾旁人,很可能弄巧成拙,连自己都护不住。” “——那绝不可以!”乔逢雪脱口而出,神情焦急起来,“当然是以老师的安全为第一!我,是我错了,我让老师为难了,老师罚我吧!” 商挽琴满意点头,笑眯眯道:“好啦,话题就此结束,老师我出门驱鬼赚钱去了,你是要跟我一起,还是待在屋里烤火念书?” “我可以一起跟去?”他到底是个孩子,一下就被新鲜事夺去心神,惊喜地睁大眼,“我要一起去!一起去!” “嗯嗯,因为你学得很快嘛,拳脚也像点模样了呢。”商挽琴不吝夸赞,心想多学点功夫好,破庙里谁敢打主意卖了你,你就把他往死里揍。 她抓了件新制的厚实外套,给乔逢雪严严实实穿上,再戴个帽子,将耳朵也密密遮住。商挽琴做着这些,又悄悄感叹,觉得带孩子可真麻烦,就算面对小时候的乔逢雪,她都觉得麻烦,更不说别人了。看来她一点都不喜欢孩子,今后是绝不可能自己生的,除非乔逢雪能生孩子,那她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下…… 正胡思乱想,幼年的乔逢雪再次出声。 “老师。” “叫姐姐。”商挽琴本能地说了一句,才问,“怎么?” “刚才老师说的道理……”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是不是就是书上写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不,完全不是。”商挽琴嘴角一抽,连连摆手,“无论多达,最好都独善其身比较好!”省得你闲着没事当圣人!她腹诽。自然,这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孩儿露出深思的模样。他向来是个极有主见的人,绝不肯全盘接受旁人的看法,哪怕他现在只有八、九岁,也不例外。 他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脑袋里转着什么。商挽琴以为这事过去了,一手牵着他,一手捂在嘴边,不住呼着热气,慢悠悠走在街上。冬天已经过去了,初春的寒意却毫不逊色,与南方温软的春天截然不同。 走着走着,手里的孩子忽然抬起头。 “老师。” “叫姐姐。” 乔逢雪熟门熟路地跳过她的反驳,顾自说:“可我不想成为那样。” “哪样?” “就是老师说的,无论多么厉害,也依旧独善其身的人。” 商挽琴沉默下来。 乔逢雪却露出笑容。他仰着脸,笑容映着阳光,仿佛北方缺失的一点初春之色,全都盛在他眼里,化为一片天真与热忱。 “我想要成为能让别人过得更好的人!”他说,眼睛愈发明亮,像天上的星星,“就像老师让我过得更好一样,我也想让别人过得更好!” 好一会儿,商挽琴才嘀咕说:“你可以只让我过得更好。” 她声音很小,但乔逢雪耳朵尖一动,听得一清二楚,便急忙说:“我一定也让老师过得更好,先让老师过得更好——让老师过得最好!” “知道啦,知道啦。”商挽琴敷衍地拍拍他,“听说很多人小时候都雄心壮志呢,可长大成人后就会因为受挫太多,变成灰心丧气、冷眼旁观世界变化的人。你可千万要……” “我不会变成那样!”幼年的乔逢雪坚决说道,眼神异常认真,宛如发下对自己的誓言,“老师,我绝不会成为灰心丧气、冷眼旁观的人!” 商挽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轻轻地、无奈地叹气。 “可我只希望,你千万要成为那样的人啊。” ——虽然我也知道,你必然要走过一世的坎坷,才能彻底绝望。 第一百二十章 初春过了是仲春, 仲春过了是暮春。春天过了是夏天,夏天过了是秋天。 商挽琴在涂阳城待的时间,远比她想的更久。她也头一次注意到, 原来小孩子见风就长这事是真的,不到一年的时间,乔逢雪就明显长大了一截, 身体更结实,性格也更开朗了。 “你好像只小狗哦。”商挽琴忍不住说。 乔逢雪正在认真打拳,闻言看来。现在他已经很习惯商挽琴的天外之语,并不惊讶或茫然,反而认真说:“老师,我不是小狗。” “叫姐姐。”虽然这么本能地反驳了,但商挽琴已经放弃让他更改称呼, 就继续胡说八道,“也对,你才不是小狗,如果是小狗的话, 一年时间都彻底长大了。” “我也想快点长大。”乔逢雪嘀咕。 “嗯?” “没什么。”他立即笑,分明还幼小, 却有了点温文尔雅的影子。 商挽琴坐在边上看他练拳,时不时指点两句。芝麻糖还是在她怀里睡觉,都睡了快一年了,也不见它醒。要不是它呼吸均匀,还长大了一些, 商挽琴真要急死了。 很快, 到了黄昏的时候。每当黄昏降临,乔逢雪就要回去那座破庙, 风雨不改。 “老师,学生告辞。” 他总是认认真真行礼,绝不敷衍一分。 “去吧去吧。” 相比之下,商挽琴就懒怠得多。她手里拿一只梨啃着,只用一只手胡乱摆摆,权当告别。 乔逢雪离开了,院子立刻冷清下来。商挽琴抬头看天,准备好迎接今天的银河。过了会儿,她发现星星有些黯淡,原来是满月太亮,蔽去了许多星光。 满月……今天是十五?对了,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啊。 商挽琴有点发呆。说起来,她的生日还真是八月十五,只不过上辈子是阳历,可这辈子只有一种历法,那就权当一样好了。 上一个生日,还有上上一个生日,都是和别人一起过的呢…… 商挽琴忽然有点生闷气,不太想具体去说那个“别人”是谁。反正也不止那谁!还有小姨呢!还有…… 她其实会避免想起那个人,但不是次次都能避免成功。比如现在,她想起那个人,就忍不住想起过去,想起绝大多数的痛苦和少得可怜却又切实存在过的温情,便有些惆怅。 ——笃笃笃! 敲门声惊醒了她。 不用开门,她已经凭借气息知道来人是谁。她只是有点疑惑,不明白他跑回来干嘛。 开门之后,气喘吁吁的小人儿出现在面前。令商挽琴惊讶的是,他怀里抱了一盆柿子树,柿子树的叶子还在,却已经结出小小的红色果实。 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见远方“砰砰”几声。抬头时,明亮的花火在夜空绽放。那花火远远谈不上华美绚丽,不过是一团又一团单调的光,次第在夜空明亮一瞬。 “这是……” “学生乔逢雪,恭祝老师诞辰,愿老师事事如意,笑口常开!” 他灿烂地笑着,小脸上还带点儿泥土的痕迹,手里的柿子树明显经过不熟练的法术摧残,才能挂出几个蔫巴巴的红柿子。 商挽琴吃惊了好一会儿。等花火彻底结束,她才在左邻右舍的议论里,慢慢接过柿子树,抱在怀里。 “你怎么知道我的诞辰……不,你怎么会想到送柿子树?” “还有烟火呢!”乔逢雪赶忙补上,有点孩子气地皱皱鼻子,生怕她漏了这片心意,紧跟着又狡猾地笑起来,“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老师猜?反正我知道老师喜欢柿子树。” “叫姐姐。”商挽琴一挑眉,“你什么时候套我话的?” 乔逢雪咧嘴笑了,淘气得和所有同龄人一般无二。他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开了。 留下商挽琴抱着一棵丑丑的柿子树,又看看没了动静的夜空,终于失笑。 很快,九月来了。 商挽琴已经不再思考,自己究竟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她开始思考的是,这个月下旬是乔逢雪的生辰,应该怎么过? 她渐渐想出个所以然,而且兴致勃勃,但没等她着手布置,他们就发生了小小的摩擦。 其实,要商挽琴说,那都不叫摩擦。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无非是九月中旬的一天,乔逢雪突然变得心事重重,随着他生辰的接近,他拧眉沉思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终于,他忍不住找到她,做出下定决心的模样,开口了。 “老师……” “叫姐姐。怎么了?” “凌大哥说……” “不听。” 商挽琴扭头,双手在胸前交叉:“和他有关的所有事,我的回答都是不。” 乔逢雪怔怔一会儿,沉重地点头,又叹了口气,低头道:“对不起,老师,我明明说过不再提,却又拿这件事让老师为难……” 商挽琴冷笑两声:“让我猜猜看,凌言冰是不是跟你说,让你借着诞辰的名头,要我答应教他?” 乔逢雪回答不出,但很羞愧的样子,耳朵都红透了。 商挽琴撇撇嘴,说:“要么你这样告诉他,要是他不怕被我毒死,就尽管来。” “老师……” 乔逢雪苦笑,看来是不打算转达这话。 商挽琴就得意洋洋地笑。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商挽琴完全没放在心上。 只不过,几天后,她遇到了另一件事:她在涂阳城外遇见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 商挽琴原本是去城外驱鬼的。她带着芝麻糖,晃悠悠地做完了委托,还欣赏了一下郊外的秋日风光。恶鬼肆虐的世界里,无论人类如何凋零,自然总是欣欣向荣的。 就是在那片枫林前,她遇见了那个白胡子老头儿。 那是个非常符合“白胡子老神仙”印象的老头儿,穿一身青瓷色道袍,大袖飘飘,雪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留两绺鬓发与胡须一同飘荡。他背着一把长剑,飘飘而来,恍如踏云。 只一眼,商挽琴就知道此人非同小可。 但她没想到,这陌生的老头儿看见她时,也同样大吃一惊。他猛然停下,瞪着眼看她许久,竟说:“你为何会在这里?!” 商挽琴莫名其妙:“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 老头儿紧紧皱眉:“青萍让我这个时间到这里来,我还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你。” 商挽琴神情一动:“青萍?青萍真人?” “你果然明白。”老头儿忽然叹了口气,“你明明不属于此时此刻此地,为何会在这里徘徊?” 商挽琴一怔。没等她说什么,怀里忽然有了动静。近一年里都在沉睡的芝麻糖,此时冒出了头,发出“啾啾”的鸣叫。 商挽琴听明白了鸟儿的意思: ——该走了!该走了!该走了! 凭空生出一道风,伴着银白的光芒水波般荡漾。商挽琴身处其中,感受到一股巨力拉扯,整个人禁不住跌过去。 她大惊,回头看见白胡子老头儿依旧注视着她。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喊道:“玉壶春门主!” 老人惊讶起来。 商挽琴顾不得许多,抬手指着涂阳城,急道:“乔逢雪还在那儿!你千万要带他……”带他回去!还要编个理由告诉他,她是有急事离开,不是不告而别! 这些话没能说完,她就消失在漩涡中。 老人站在树林前,看着她消失的地方,神情恍惚一瞬,只觉有水一般的力量袭来,冲刷着他的记忆。但他随即一凛,眼中光彩闪过,到底抵抗住了部分时空之力,留下了刚才的影像。 “乔逢雪?乔逢雪!”他掐指一算,露出欣喜之色,“我命中注定的继承人,原来在这里!让我好找!” 说着,他飘然而去,也朝着另一个人的命运飘然而去。 涂阳城中,小少年正匆匆往一处民宅走去。忽然,他停下来,神情一阵恍惚,脑海中似有洪水漫漫,将他许多记忆和情感反复冲刷。当他回过神来,只依稀记得有个老师,许多细节却再也想不起来。 “老……师?” 他茫茫然地站在街上,不知呆怔多久,只知道最后一抬手,却抹了满脸的泪。 “是我太任性,老师不要我了吗……” “我不任性了,我真的不任性了……” 可是,哪怕连这点哽咽着的预感和记忆,也一同被时光掩埋。 * 商挽琴在往前走。 起初是一种本能的行走,她怀抱着芝麻糖,只知道要往前走。 接着,她开始感觉到更多。她感到四周的光明明灭灭,无数的片段在四面八方流转,她每走一步都要多费点力气,仿佛在涉过一条粘稠的河流。她必须往前走,必须度过这条河,才能抵达她要去的对岸。 这条河流是…… “……时光。” 她喃喃着。 她看见无数时光。别人的,自己的,乔逢雪的。 她看见李凭风,看见李清如,看见乙水,看见鱼摆摆,看见鬼青,看见商玉莲,甚至温香、江雪寒……他们的一生在她面前展开,出生与死亡同时发生。 她看见自己,五岁时以为父母要给自己买糖吃,最后哭着被人贩子拉走,而那顿用她换来的米和糖,塞进了家里弟弟的嘴里。从此她再不当自己有家人。 她看见自己哭泣,也看见自己大笑,还看见自己拎着带血的刀,看着朝阳边笑边哭。 她看见…… 她看见自己和乔逢雪,那是属于他们的第一世。她捂住头,感到疼痛,因为无数记忆同时绽放;他曾讲述的第一世的故事,以另一个视角不断发生,组成了属于她自己的回忆。 乔逢雪……表兄……活下去……对不起…… 不知不觉,她开始往前跑。鬼气从她体内散逸而出,在时光中轮回一瞬,变得雪白,重又回到她的体内。 她感到疼痛在褪去,身体也越来越轻盈。她跑得更快,头脑也变得更清晰。 她开始看见前方一点光源,她知道那是终点。于是她不再去看四周的时光片段,一门心思想要出去——回去! 她要回去,回去,回去—— 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一声呜咽。 那呜咽极轻、极短,似一缕青烟截下一段,在糅杂的时光长河里倏忽即逝,不应该引起任何注意。然而,她偏偏注意到了。那声呜咽直直钻进她耳朵里,也直直钻进她心里,惊得她一跳,猛然看去。 看去的一瞬,风雪迎面。 她置身一片呼啸的风雪中。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和风,想要将世界整个吞噬,用严酷的寂静代替生命的律动。 然而,也就在这严酷的风雪里,有一道行走的人影。他清瘦得像一竿压弯的翠竹,踉踉跄跄地走,脸上写满茫然。 他身后隐隐还回荡着嘲讽的骂和笑。 ——有些人天生命贱,就该活得不如一条狗!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商挽琴的本能已经被激怒了。她抓起一团雪,扔出去就是一把冷箭,朝着发声的人掷去。可什么都没发生。 她只能边跑边喊: “乔逢雪——!” 他没有听见。他还在往前走,满脸的麻木与茫然,可他胸膛里分明又滚着一团呜咽,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断断续续溢出来。 ……他在哭。 商挽琴意识到了这件事。 她怔怔地停下。 她从没见过乔逢雪哭。无论是阅读原著的时候,还是刚刚找回的第一世的记忆里,又或者是这辈子的印象中,她没有任何关于他流泪的记忆。 这个人就像一座坚固的神像。他会受伤,会失望,会跌倒在地、满身泥泞,但无论遇到什么,他从来没有哭过。他连一滴泪都不曾落下。 可现在,他在止不住地呜咽。 而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正在哭。 他只是往前走,脸上写满了“漫无目的”,一步步地在风雪中跋涉。他原本就瘦削,现在更是瘦得脱了形,脸色青白得可怕,踉跄的步伐好像随时会摔倒…… 他摔倒了。 他倒在厚厚的积雪里,像不堪重负的青竹终于折断。 商挽琴嘴唇哆嗦一下,拔腿跑过去。 “乔逢雪!” 她跑过去,伸手想扶他起来,可她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甚至没有碰到积雪。商挽琴愣了一下,不信邪地又试了几次,却还是这么个结果。 ——她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哪怕她出现了,也再不能有所影响。 一次又一次失败中,她慢慢明白了。上一次,天道容忍了她的作为,而现在,什么都不可以了。 她应该离开,回到她能够存在的时空。那里也有人在等她。她也知道,无论他现在看起来有多狼狈、多虚弱,多么无限地接近死亡,他也能够撑过去。毕竟…… 毕竟,还有更加凄惨的终点和结局,要等他抵达。 商挽琴应该走。她知道。 但是…… “乔逢雪,乔逢雪!” “乔逢雪!” “乔逢雪……” 她只是蹲在他边上,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去拉他,一次又一次叫他的名字。她的声音先还带着哭腔,渐渐像拧干了感情的布条,呆板地重复着。 却也还是坚持重复。 “……表兄!” 她不是故意这么喊的。她从来知道,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表兄妹,心里也从没把他当兄长。 可这一瞬间,她就是莫名叫出了这个称呼。 而也就在这个瞬间,他的身体忽然一动。 “音……音……?” 他缓缓抬头,面上覆着细雪,双眼使劲眯着,茫然地四下搜寻,像在努力看清什么。 商挽琴陡然激动起来:“表兄!表兄……表兄你站起来,站起来啊!” “音音……是你吗?”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就像他瘦脱了相的面容一样,已经陌生得可怕,简直像另一个人。可当他微微笑起来时,那如水般的温柔又完完全全是当初那个人。那个人——那个意气风发的玉壶春门主,那个笃信自己也笃信人性的天下第一驱鬼人。 商挽琴不知道自己在哭,她只是觉得自己说话断断续续,真是没有出息,怎么连几句鼓励的话都说不顺畅。 “你站起来,表兄,站起来……站起来!”她徒劳地抓着他,嘶声力竭地喊,“你要活下去!活下去!你答应过我要活下去的——你不能食言!你不能忘记!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她不知道他能听见多少。 她只知道,他侧耳倾听着,久久不动,仿佛真的听见了什么。也许真的是听见了她的声音,也许,他听见的只是他的幻想和回忆。 哪一个都好。哪一个都行。 因为,他喘了两口气,竟真的慢慢站起。 “表兄,表兄……”她哽咽着,再不能说什么,只是这样反复叫他。 他更笑,好像真的听见了似的。 他在地上摸索了一根树枝,当着手杖,摸索着往前走。一边走,他一边笑着说:“对不住,让你担心了……你别怕,我会活下去。” 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喘息着。不断咳嗽着。 他真的在往前走。 商挽琴跟在他身边,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期望能够搀扶他。 “别怕,别怕……”他虚弱地笑着,神色愈发温柔,“我让你看笑话了吧?区区小事,何至于落泪,我真是……” 他咳个不停,鲜血滴在雪地上,斑斑如红梅绽放。 商挽琴不断摇头,不断喊他。 他走着,她跟着。他喃喃自语,她一直回答。 隔着时空的交界,他们跋涉在同一片风雪中,走向同一个目标。 “音音,你放心,我没打算放弃……我只是有些累,一时才丧了气。” “我看上去很狼狈吧?比你当初心悦的模样,是要丑得多了……真怕你不喜。” “你的珍珠发钗,我始终带在身边,可有时我会犹疑,你究竟愿不愿意如此……毕竟你从不用它,大约并不喜欢。” “我……” 风雪停下的时候,他也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望着雪后初霁的天空,面上的微笑渐渐褪去,化为一片怔忪。 “音音……” “我好想你。” 只有她,无论何时何地,必定第一个跳出来,蛮不讲理又凶悍地维护他。若是她在,像方才那般情形,她必定已经冲出去,怒气冲冲地将那家人闹得人仰马翻,个个揍得满头包。 若是她在,起码他跌倒时,她必定忙不迭地来扶,会气咻咻地骂几句,背后却全是心疼。 若是她在…… 乔逢雪笑了,笑出声,掩住那点哽咽。 “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其他男人想到心悦之人,都该想如何保护她,我想到你,却只想你会如何护着我。” “我真是一点用没有,你活着时护不住你,你不在了,我想的还是要你心疼我。” “我真是……” “好想再见你一面啊……” 银白的光芒,再次蔓延开来。 商挽琴被拽向时空长河,拽向她该去的彼岸。她竭力伸着手,却仍然无法触及他的温度。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一遍遍告诉他:“会的。” “我们会再见的。”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你要坚持下去,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我在未来等你……一直等你。” 光芒陡然大盛。 风雪不再,人影不再,旧日的时空统统不再。 …… 不知过了多久,商挽琴慢慢恢复了意识。 和煦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嗅到一种干爽温暖的味道,那是被褥在阳光下好好晾晒过后特有的味道。她甚至能想起,这种味道其实是某种虫子被太阳杀死后的尸体焦味。 想到这里,她莫名有点想笑。 她也真的笑出一声,同时睁开眼。 她看见阳光、窗户,看见床边新鲜的花朵,还有一排小木雕。数一数,一共十二座木雕,从左到右,雕工从笨拙到流畅,最后那个小小的木雕穿着冬日的袄裙,抱着一把弯刀,脸上笑眯眯的,像极了她本人。 商挽琴慢慢起身,听见窗外有什么动静。她推开窗,扒着窗沿看出去,看见一座盛满阳光、开满鲜花的庭院。 院子里有一棵漂亮的乌桕树,还有许多开着花的矮灌木。一架秋千略略晃荡着,上面有一只沉睡的小鸟,而小鸟动了动,似乎也正苏醒。 秋千旁边,有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老马正低头吃草,闲适地甩着尾巴。 庭院里还有一个人。他一身绛红色长袍,长发半绾,背对窗户坐着,手里还雕着什么,面前一堆木屑。 忽然,他的动作停下了。 他站起身,慢慢回头,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阳光一寸寸照亮他的面容,点亮那双清寒明亮的眼睛,宛如将生命一瞬注入。 在她的记忆中,那张脸曾经稚嫩开朗,天真而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成为灰心丧气的人”,也曾惨淡枯瘦,却还要用尽全力微笑,用最温柔的眼神掩饰最刻骨的伤痛。 现在,这张脸既不稚嫩也不惨淡,不再天真,却也不再假装坚强。 商挽琴笑起来。 她伸出手,竖起食指。 “首先,叫姐姐,不准叫老师。” “其次,不准死,好好活下去,我们一定有再见的一天。” 她笑,不经意哽咽一声。 “你看,这不就见到了吗?” 他双眼豁然睁大。那愕然的目光中,无数情绪旋转流淌,最终化为一片通明。他明白了什么,抓住了什么,于是也笑起来。那双眼睛温柔依旧,却又沾染着无法摆脱的晦暗与癫狂。 他说:“原来始终是你。” 她点头:“始终是我。” 他又看她片刻,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低头笑一下,再抬头时,他已经朝她走过来。 商挽琴趴在窗台上,笑道:“你知不知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蕴养的恶鬼了?” 他走到她面前,弯腰看她,含笑道:“是,知道。又如何?” 商挽琴皱皱脸,有点嫌弃他这明知故问的模样,但转念一想,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足够她耐心地磨他。说句真心诚意的话,哪有那么难。 想到这里,她重新笑起来,朝他伸出手。 他垂眼看着,目光渐渐宁静。他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扣住她的手指,十指交握。 谁都没再说话,只有掌心一点温度缓缓蔓延,与满目春光同暖。 如果一个人蕴养了一只恶鬼,那么…… ——从今往后,我们同生共死,一个休想再抛下另一个,无论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