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穿成佛系原配(重生) 作者:赵史觉 【女主版】 穿成被渣男休了的原配怎么破? 没银钱没产业,大小姐沦落到去对门蹭饭吃。 幸好她有金手指,治谁谁服,做啥啥灵……但要佛系度日,不能生气。 只是没想到对门那个总气她的男人,竟然把她宠上了天。 【男主版】 家里突然多了张嘴,还是个被休回来的女人,程漆很不满。 于是让她烧饭洗碗、擦地洗衣,看她敢怒不敢言。 后来她前夫登门求娶,程漆直接提着刀去迎。 前夫彬彬有礼:“我找陶枝。” 程漆摩挲刀鞘:“找我女人,有事?” 佛系落魄大小姐X冷脸混蛋宠妻狂魔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枝,程漆 ┃ 配角:宋鸣鹤,廖清欢 ┃ 其它: 第1章 重来 廖清欢意识回笼的时候,填满鼻息的致命气味才刚散去,喉咙间的灼烧感仍然清晰强烈。她眼皮肿胀,双眼干涩,悔恨像浸了水的棉被一样压在她身上。 “枝枝,我……” “我爱她,对不起。” 廖清欢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一瞬间竟生出股力量来,逼得她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看那害她一生至此的人。 对面那个男人比记忆里还要俊朗。 剑眉下双眼如星,鼻梁唇角也如工笔描摹一般,凝着别人看时,好像盛了一辈子的深情,他一笑,街头巷尾的小丫头都要脸红。哪怕后来名利场上摸爬滚打,精明掩盖了书卷气,这个男人也依然有张惑人的皮囊。 廖清欢有些困惑,眼前这张脸还有着未磨净的书卷气,身上墨竹白衫微微发旧,分明是当年她最喜欢最喜欢、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可这样的宋鸣鹤,早已经不存在了啊。现在再看,那过分疏朗的眉眼间,薄情寡义早有征兆,她怎么就没看懂呢? 宋鸣鹤见她终于肯睁眼看自己,心中一喜。眼前的女子陪他多年,满眼倾慕欢喜,她那么爱他,她舍不得他的。宋鸣鹤表情微动,声音又往下压了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耳边嗡鸣渐消,廖清欢听见这样一句,登时和过去的画面重合。她脑中一惊,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已死之人,死在她不顾一切和宋鸣鹤成亲后的第三年。 廖清欢本是高门嫡女,闲散日子过了十六年,将被许给哪座侯府的时候,遇见了宋鸣鹤。白衣翩翩,手执一柄竹扇,她移不开眼睛,她还知道当时整座画舫,所有姑娘都在看他。 于是邀请、偶遇、交谈,她得到的对方的回应越来越多,心里甜得能出蜜。不顾家人朋友反对,自以为轰轰烈烈之后就是花前月下,因为她知道,对方是喜欢自己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宋鸣鹤身后有位发妻。 ……陶枝,陶枝。 两个字如灯一般,立时照亮了模糊的生前记忆—— 是深秋的风从门外漏进来,她卧在榻上已经五六日,病得昏昏沉沉。 门帘子被人掀开,屋子里好不容易聚起的热气四散,凉风扑到她额头上,她眼睫一颤,睁开的眼珠子温润如山泉,哪怕满面病容,也清澈得能荡起波纹。 宋鸣鹤走进来,帘子放下的那一刻,廖清欢瞥见门外一闪而过的牙白裙角。 她想,这大约就是报应。为了爱他,她抢了别人的人,大小姐不做了,爹娘就当没她这个女儿,京城好友不再来往,她一无所有,而现在宋鸣鹤又带了别人回家里来。 ……是谁呢?廖清欢心中琢磨着,发现自己竟然恨不起来,只觉得累。 倒不如说她早就在等这一天,生病前她就已经冷落宋鸣鹤许久,病了就更不愿伺候,而他如今富甲一方,又正当年,怎么按捺得住? “好些没有?”宋鸣鹤在她榻前坐下,一身华贵锦服衬得面如冠玉,眼中的关切倒是真的,“给你带了副新药,待会儿叫下人煎了。” 廖清欢不说话,一双清澈瞳孔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宋鸣鹤面色几变,半晌后才移开视线,一垂眼:“对不起……她一直在等,等了三年,到如今……清欢,她不求名分,你我不都有愧于她吗。” 廖清欢忽然笑了,眼角湿了一点。 宋鸣鹤带回来的人,原来是陶枝。在被她抢了人之后,陶枝又回来把这个不值得爱的男人抢走了。原来世间真有这样执迷不悟之人?甘愿重蹈覆辙,死不回头。 可她不想掺和了。廖清欢忽然前所未有的通透,眼前这张脸再也找不出一处让她喜爱的地方,她只想离开这里,养好身子,然后独自一人过清闲日子。 “不必这样,”廖清欢咳了一声,唇角一提,“我把名分让给她,咱们断了。” 宋鸣鹤怔了怔,然后脸色骤然一沉。 “你现在病着,我当你说胡话,”他蹭地从床边站起,重重拂了下袖子,“待你病好了再说。” 宋鸣鹤大步往房外走去,廖清欢躺在床上无声地笑。过片刻,门外传来低声的交谈,男子声音低沉,女子嗓音绵软,然后门帘子又被掀开,穿牙白罗裙的女子走进来。 廖清欢躺着不动,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便如僧人见看不破的俗人,眼神带着一丝悲悯。 陶枝被那眼神刺到,甜美精致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带毒的笑容,她直直地盯着她:“你想过会有今天吗?” 廖清欢也笑,淡然地摇摇头,反问道:“既然你放不下,当初我要还给你,为什么不要?” 成亲后廖清欢才知道宋鸣鹤已有婚配,气得大病一场,整整一个月把宋鸣鹤拒之门外。病好后也不和他说话,直接去了陶枝家中。彼时她还是少女,风风火火直截了当:“先前我并不知道,但也是我的错,只要你说一句,我立刻和他和离。” 真心实意,日月可鉴。 可陶枝柔弱地摇摇头,满脸欲语还休的哀婉,却很坚定:“我放下了,你们好好的。” 廖清欢去了陶枝家里一个月,每天问一遍,等她改变心意,可陶枝从来没有。 此刻陶枝美丽的脸蛋慢慢爬上嫉恨的毒:“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廖清欢微微张开嘴,轻轻“啊”了一声。 ——要让你尝一遍被人横刀夺爱的痛楚,要让你失魂落魄如丧家狗,而我可以摆出和当年的你如出一辙的施舍姿态。 她看懂了。廖清欢弯了弯眼角,呼出口气来:“可是啊,我不爱他了。” 陶枝的眼角抽了抽,随后才展开一个绝美的笑容:“妹妹真潇洒,可如果你……活不长了呢?” 廖清欢脸上的笑容这才一僵,电光石火间隐约串起了什么。 陶枝得意地抿嘴笑,温婉又动人:“你不知道你健健康康的怎会突然病了?” 她轻轻抬起左手,廖清欢闻见一股诡异的香,连日来的呼吸困难登时更加严重。这些日子她房中时时能察觉到这股味道,如今想来,竟不知是混进了哪个钉子,暗中要帮着人害她! 廖清欢无声地匀着呼吸,脸色涨出一丝红,倒补了气色。她轻声开口,语气肯定:“你嫉妒我。” “哈——”陶枝笑一声。 嫉妒?她当然嫉妒! 宋鸣鹤对她和对自己是不一样的,哪怕她也曾陪伴他三年!这一切不过因为她是普通农户出身,而廖清欢是高门大小姐!如果他们调换过来,她一样能得到宋鸣鹤的呵护! 陶枝靠得近,廖清欢感觉自己越发无法呼吸,每吸一口气喉咙都像是要烧起来。她艰难地眯起眼,问:“你……你给我下了什么……” 陶枝表情一顿,笑着又凑近些:“这你就不用知道了——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骗你,这毒无解,连我都不知道怎么解。” 廖清欢闭了闭眼,心头先是恨,而后涌起一阵阵疲惫。 陶枝没有骗她,这种五脏六腑一点点失去活力的感觉无比清晰,她自己最清楚。想不到她只是爱了一个人,一无所有时想要回头看一看岸,却不想连命都要搭上,她这一辈子像个笑话。 但纵是如此,她也断不能在陶枝掌下苟活。她不知道陶枝手里的毒从何而来,她也没力气深究了。 廖清欢睁开眼,用尽力气勾起嘴角:“你觉得自己把他抢回来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能被我抢走一次,就能被抢走第二次,他没爱过你,你自己不知道——” “闭嘴!”陶枝猛地扑上来,左手紧紧攥住她的脖颈,漂亮的眼眸里扭曲着她的倒影,“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再让他被抢走!明明是你输了!是你!” 若说方才只是灼痛感,现在她的喉咙就好像直接被架在了火上,疼得她眼前模糊。可口中却依然道:“你还、不懂吗?哪怕你成了我,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爱的人爱我,你求而不得的我有,你……” 瞬间,那股冷冷的香味变得无比浓郁,立刻夺走了廖清欢的全部呼吸。 陶枝残忍地盯住她,目色血红:“试试吗?你敢吗?!你成为我,我成为你,我拥有你的一切,而你活在那破房子里!” 试试吗? 窒息的痛苦扫过全身,廖清欢痉挛着,眼角流下一串眼泪。 如果可以,那就试试,你去做大小姐,而我照样可以活得夺目。 “怎么回事!”男人的脚步声急匆匆,看也没看陶枝一眼,猛冲到床边。 “不、不知道,妹妹忽然就……” 最后一口气,廖清欢费力睁开眼,没有看慌到极点的宋鸣鹤,而是远远地看了陶枝一眼,含着一丝讥诮。 试试—— “枝枝,枝枝?” “陶枝!” 廖清欢猛地睁开眼睛,眼眶中聚着的泪珠倏然落下,晶莹剔透。 宋鸣鹤见了她无声落泪的样子,一时心头大震。 廖清欢抬起泪眼,扫过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洗得发白的浅色床帐,略显简陋的梳妆台,泛黄的窗纸……真的是陶枝的房间。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把镜子拿给我。” 宋鸣鹤眉心紧蹙着,一时不懂她为何突然要镜子:“怎么了枝枝?” “拿过来!”廖清欢猛地一喝。 宋鸣鹤一怔,起身从梳妆台前拿了面小铜镜递给她。 廖清欢手轻颤着,在发黄的镜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幸好,还是自己。镜中的人依然有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皮肤白皙光滑,鼻头精巧,唇角天生带着小小的弧度。只是这张脸倒退了几年,是她少女时的样子,连光洁的额头和美人尖儿都透着一股青春的活气。 她从镜中抬头,对上宋鸣鹤忧心忡忡的目光,问:“我是谁?” 宋鸣鹤轻轻吸了口气,不安又愧疚:“……你是陶枝。”我的妻子。 廖清欢忽然笑了。唇边小小的弧度展开,氤氲发红的眼角弯起,笑中带泪的模样,美如朝花沾露。 真的换过来了。 她曾撬了陶枝的墙角,如今她成了陶枝。她成了那个寒窑长伴的可怜发妻,成了被丢下的那个人,正经历着“被休”这一尴尬过程。 ——又怎样呢? 她回到了错误的起点,她再也不爱宋鸣鹤,反而讨回了浪费的大好年华,这是上天的恩赐。而有些人偏要在苦海中沉浮,执迷不悟,终有一天她会自食恶果。 不过一个名字而已。 从今以后,她是陶枝。 宋鸣鹤心口如同被人掐过,泛起一阵阵的疼,笑着流泪的女子如一幅画卷,夺走了他的目光,“枝枝,我……” “陶枝”手一扬,葱白指尖揩掉眼角泪珠,笑着说:“不必多说,我离。” 宋鸣鹤表情一空。 陶枝随手扯过白宣纸,行云流水写下几行字,食指一弹掀开印泥盒盖,拇指沾红按在纸上,然后扬手递给他。 “你看和离书这样写可行?” 宋鸣鹤接过来,方才的心疼骤然失了去处,心口空空荡荡,空得他表情都难看起来。 第2章 对门 宋鸣鹤走时脸色僵硬,拂袖而去,陶枝颇有些奇怪。但她已经不再在意那个男人的情绪,自然也懒得深究。 陶枝花了一天时间把整个房间所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全都撤换下来,里里外外整理一遍。上辈子还从没操劳过这种事,做得磕磕绊绊,累得要命。然后早早歇下,饱睡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泛黄的窗纸,照得室内一片温暖。她睁开眼,勾勒出清晰漂亮的眼皮弧度,真切地笑了一声。 活过来了。 活着真好啊。 她轻轻一抽鼻子,忽然发觉自己的嗅觉异常灵敏,她能闻到空气中阳光和被褥的温暖味道,也能闻见被她打包扔到墙角的廉价脂粉味儿,但最特别的,是一股形容不上来的淡淡清香,萦绕在她周围,让人心情莫名很好。 陶枝团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正对着窗户,眯起眼晒太阳。白如瓷片般的脸颊压出了一小片红印,鬓发凌乱,几缕碎发随意搭在脸侧,翘起的嘴角抿着,神情餍足,活脱脱一副美人晨起图。 打破这画面的是一阵不合时宜的响声。 “咕噜噜”,她饿了。 陶枝这才意识到一个现实问题,她干脆利落地踢走了宋鸣鹤,一个子儿也不贪他的,心里确实是痛快的。可这家过得不知是什么日子,银钱没找到半点,连米面都没有。 陶枝揉了揉肚子,心想莫不是宋鸣鹤知道家里情况,这是等着她受不住去求他呢? 她心思一动,伸手摸向后脑,可她从前戴的金银玉钗已经变成了一根乌木簪,看来真是从头到脚完完整整地调了个儿。陶枝抿抿唇,反手把簪子插好,照例起身洗漱打扮。 原本箱子里的衣服已被她挑拣过一遍,虽然按照从前习惯这些大多不入眼,但毕竟物是人非,暂时也讲究不起来了。陶枝挑了一身妃色的棉布妆花裙,料子粗糙,但好在颜色鲜妍。镜前一站,女子年轻的白皙脸庞上透着健康自然的红,双眼清澈灵动,唇红齿白的模样,俏得像未嫁人的姑娘。 鸭黄丝绦一系,腰肢不盈一握。陶枝朝镜中的自己笑笑,唇边小涡一闪而过。 多好看啊,她差点忘了,自己曾笑得这样好看的。 她压平了裙角,小步穿过院子,立在门前吸了口气,然后缓缓推开。 会有大娘指指点点,说这刚被休的女人就穿这么鲜?会有孩童朝她嬉笑,笑她没了丈夫成了可怜虫? 陶枝拎着裙角,慢慢跨过门槛,昂首挺胸地站到门外,准备坦然迎接一切目光——但什么都没有。 门前就一条窄巷,总共两户人家,自己家一户,斜对面还有座院落,此时根本没有过路人。 陶枝愣了会儿神,摇头笑了出来。街面上的土味和对门隐约的饭香都如此亲切,提醒她这是全新的、未知的人生,从今往后她不需要在意任何过往,她是自己,她会过得很好。 她干脆在门前石阶上坐下来,捻了捻走线并不齐整的裙裾,歪头盘算着今后的路。 就在这时,斜对面“吱呀”一声开了门,陶枝闻到一股花香,以及更加浓郁的饭香,见院落里慢慢走出个佝着背的老婆婆。 她愣了愣,刚好见老婆婆挎着篮子看过来。这还是重活过来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陶枝满心善意,唇角完全扬起,露出个明晃晃的笑容。 她白细的手搭在双膝上,脖颈拉出一条优美的线,笑意照亮了整张脸,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活力和喜气,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愉快起来。 老婆婆原本只想默不作声经过,忽然被这笑容晃了眼,觉得这姑娘似乎和平日大不一样,平白顺眼许多。于是身形一顿,慢悠悠走到她身边来。 陶枝小幅度地吸了吸鼻子,她清晰地闻到了包子的味道,肉馅儿的。 老婆婆费劲地在她身边坐下,篮子放在身旁的石阶上,叹了口气:“莫慌,没什么迈不过的坎儿,你还小着。” 陶枝眨了眨眼,不知道这婆婆从前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但她语气中分明是关心,陶枝领情,抱着肚子笑道:“晓得的,已经迈过来了。” 老婆婆这下真的惊奇了,斜对门这丫头总拉个脸,见着街坊邻居也不打招呼,唯独对她那个朝三暮四的夫君笑脸相迎,搁在平时,她是不会坐下来的。 可眼前这姑娘好像换了个人,嗓音清亮,眼中带笑,话里存着些对长辈的敬重,合着那张漂亮的脸,看着格外讨喜。 老婆婆看她顺眼,心中生出更多关切,侧身问她:“真没事了?心里难受,和阿婆说说。” 陶枝摇摇头,或许命运笑她现世报,被自己撬过的墙角休了,可她一点也不难过。陶枝拍拍裙子,挺起腰身,唇角弯着:“说出来让您跟着难受?那哪行。” 还是个懂事的丫头,老婆婆心里赞许,伸出干柴一样的手拍拍她肩头,替她不平道:“我听说那大小姐叫什么……廖清欢?她不要脸,你莫气!” 可不是吗。 陶枝旋开笑意,真心实意地点头:“是,她不要脸,我不气。” 老婆婆心肠热,看她这样着实心疼,立刻和她站到一条战线上,伸手掀开篮子上的布,掏出个白胖胖的大包子。 “叫一声阿婆,给你吃包子。” 热腾腾,香喷喷,陶枝舔了舔嘴,甜甜地叫一声:“阿婆!” “好丫头,”阿婆笑眯眯地看她接过包子,一口咬出了肉馅,目光十分慈爱,“这就对了!让他们搅和去,咱过自己的日子,以后良人有的是——” 她话音刚落,恰好斜对面的门再次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晃出来,赭石色交领劲装,窄窄的袖子,手背上系着银钩护腕,利落又精悍。 “哎呀,我家小子出门了!” 陶枝正咬着包子点头,腮帮子鼓囊囊的,顺着声音看过去,不料触上一道冰冷的视线。 那男子身量高,两肩平阔,缓步走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轻慢又迫人的气势。他那双眼睛半睁半阖,眼皮褶皱的线条如刀一般,在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打下阴影,藏在其中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叫人有些发冷。 陶枝微微一抖,手上拿着的人家家里的包子顿时有些烫手,于是舔干净自己唇上的油,乖巧地抿了起来。 那人五官生得这样好,怎么看起来那么不像个好人呢? 程漆只是扫了一眼那个捧着包子的女人,根本懒得多留意,他走到石阶旁边停下来,微一点头:“走了阿婆。” 声音在陶枝头顶,声线清冷,如冰面上滚动的珠子,还透着股懒散。 阿婆咂摸下没了牙齿的嘴,笑眯眯地一挥手:“阿七去!” “嗯。” 陶枝看见那双缎面黑靴从自己眼前不慌不忙地走过,忽然一怔。从肉包子的香味和阿婆身上的皂粉味儿之间,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 像是雾里的树木,暗香中隐约带苦,有丝丝缕缕的凉意……很好闻,又有些熟悉。 但很快,那男子走远,味道也消散在空气中,陶枝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家小子,”阿婆拍拍手,满脸岁月的褶皱间都是骄傲,“俊得咧!” 陶枝配合地点点头,清透的眼珠一转,转而问道:“阿婆,我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您怎么做的呀?” 阿婆被她夸得高兴,淳朴而得意地笑:“想学阿婆教你!” 陶枝吃完了包子,听说阿婆要去赶集,便一路扶着她慢慢向城中走。人和人之间的感应是互通的,她对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充满好感,忍不住想亲近一些,同样她也能感觉到阿婆温暖善良的关切。 于是等这一路走完,阿婆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晚上来我家里吃饭!你一个人也就做一个菜,过来还能多吃点!” 陶枝不好意思说自己一个菜都不会做,抿唇笑了笑,她很想尝尝阿婆的手艺,但是一想到他家那个冷冰冰的男人便有些迟疑:“这多不好意思……” 阿婆捏捏她的掌心,不由分说:“对门儿的邻居,有什么不好意思?阿婆叫你来就来,晚上有你的碗筷!” 陶枝心口一片暖意,于是用力一点头:“哎!” — 目送着阿婆瘦小的背影远去,陶枝后脚一磕,鞋尖转了个方向。 虽然她打定主意这一生好好过自己的,但上辈子有人害她至死,这仇毕竟不能忍气吞声。 廖清欢坐在雕花精美的梳妆台前,欣喜地翻看那一堆瓶瓶罐罐。这些都是上好的胭脂水粉,她从前见都没见过,小指勾一点在手背上抹开,质地糯,颜色鲜,好看得不得了。 这房间就像是个宝库,到处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廖清欢始终不能从那股兴奋中平静下来。她坐在铜镜前,扭了扭屁股,迫不及待地旋开一盒面脂,重重地勾出一指,小心翼翼地抹在脸上。 她对着镜子张着嘴,看那丹色在脸颊上晕开,眼中漫开一丝陶醉。 “好用吗?” 冷不防听见这样一句,廖清欢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尖着嗓子喊了一句:“如翠!” 陶枝了然地一扬眉。 她们两个刚换过来不久,廖清欢下意识最依赖的丫鬟,想必就是上辈子和她勾结着一起毒害她的人了。 如翠,陶枝摸了摸自己的指骨,这丫鬟过去不常在她跟前,记得是个伶俐的人,倒是不知她存着这样歹毒的心思。 廖清欢转过头看见是她,立刻强压下自己满脸惊慌:“你怎么会出现在我房里?”还悄无声息的。 话一落,陶枝唇角一扬,不言语却已明确地传达了意思:你说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进来易如反掌。 陶枝抱着自己的胳膊,打量着廖清欢的服色妆容。身上银纹蝉丝华贵无比,耳垂颈上珠光宝气,只可惜看妆面,唇上艳桃,脸颊丹红,如一出唱坏了的戏,搭配得不堪入目。 廖清欢冷静下来,见陶枝穿着粗糙布裙,脸上不施脂粉,寡淡就意味着凄惨,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底气和骄矜,冷笑道:“你来的时机不凑巧,夫君还在外忙着。” 陶枝扬唇便笑,开门见山:“虽然我不知道咱们俩是怎么调换的,但事已至此,你也不必一再强调。这些胭脂水粉还有衣服首饰你随便用,我不会要回来的。” 廖清欢脸色一僵,“你在说什么?莫不是被休了之后得了癔症,我怎么听不懂。” 陶枝不听她装模作样,她忽然一弯腰,鼻尖探到廖清欢身前用力吸了一口:“我之所以还愿意踏进这里,是因为我要确定一件事……” 拨开那浓郁得呛人的脂粉味,陶枝仔细辨认,终于确定——廖清欢身上再没有死前要了她命的那股味道,那让她窒息、灼烧、丢了性命的毒香。 廖清欢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立刻伸手一推,脸色煞白地站起来:“你做什么!” 陶枝最恨别人动手动脚,被她一搡,顺着力道向后退了退,心头卷起怒意的一瞬间,她闻到了。 一股冷如檀木的淡香幽幽逸开,仿佛是黄泉渡水而来的森冷,带着熟悉的恶意……却是出自自己身上。 廖清欢脸色越来越白,悄悄往后退去,撞上了身后矮凳。 陶枝低头看向自己,抬起两只手,那冷香更加清晰,最后她慢慢看向自己的左手。白皙瘦削,手背上有淡青色的血管,指骨纤细优美——却散发着幽冷致命的毒。 再抬头,陶枝面上的笑容完全变了,她一步步朝廖清欢走过去,一字一顿。 “你的毒,变成我的了,是吗?” 第3章 檀香 廖清欢把脸一沉,转脸就朝门外喊了一句:“如翠!人都死了吗!” 房门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陶枝低头动了动手指,忽然向廖清欢一抬手。对方草木皆兵,立刻往梳妆台上一缩,额角竟淌下了冷汗。 陶枝兴味盎然地收回手,心中已经确定。她生前的直接死因就是对方身上这股幽冷的檀香,吸入之后导致五脏六腑衰竭,丢了性命。她虽然不知道这毒的来路,但很显然,随着两人身份处境的调换,这种能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香味最浓郁的地方就是这只左手。现在想来,之前的陶枝朝她下手时也用的是这只。而当时她吸一口这香味便觉得无法呼吸,如今却毫无不适,甚至能感觉到这是由自己身体里自然散发出的香气。 就像现在的廖清欢从她手中拿到了自己想要的财富,而陶枝从对方身上得到的,是这只手。 廖清欢的脸已经白得没有人色,更显得脸颊两片丹红十分突兀:“你、你……是你逼我的,你不能怪我!” “不装了?”陶枝轻笑一声,把手背在身后。 即便拥有这种杀人于无形的能力,但她不打算用这种毒去害人。眼下自己的存在本身就可以让廖清欢夜不能寐,提心吊胆,倒也不失为一种惩罚。 更何况她能闻得出,就这片刻功夫,那股冷香已经消散了……似乎是随着她的心境而变,并不是随时都会释放出来。 房门“嘭”的一声被撞开,如翠着急忙慌地滚进来:“夫人、夫人!怎么了!” 廖清欢嘴唇发白,却不敢惹怒陶枝,只好把火都撒在她身上:“我叫了两声,你死哪儿去了?!” 如翠低头赔礼,心里嘀咕着这夫人怎么性情一日三变的,他们做下人的也太苦了。她偷偷看了眼房中情况,眼珠子一转自作主张道:“夫人,她怎么跑到您房里来打扰您?我这就把这贱人轰出去!” 陶枝不恼,瞳孔透亮,微微一笑:“你打算怎么轰?” 如翠没来由地有点发憷,明明那女子粗布衣裙身形纤细,秀气五官像是温柔的水,没有一处咄咄逼人,可她就是不敢上前真轰她。 典型欺软怕硬的货。陶枝唇角落下来,眸中一冷。然后她理了理衣袖,意味深长地用左手食指向廖清欢一点,然后昂首挺胸地往正门走去。 宋鸣鹤刚谈完事回来,眉头皱着。这两日胸中总像堵了什么一样,全然没有新婚的快意。 刚走进庭院,余光里忽然瞥见一抹妃色,他猛地抬头,眼前顿时一亮。 年轻女子神态平静,白皙的天鹅颈傲立着,一步步向他这边走来。 果然还是来找我了。 宋鸣鹤一时有些懊恼,方才不留神和人多聊了几句,早知道应该早些回来的。 自己毕竟对她有愧,陶枝什么也不讨不要,反而叫他心中难安。趁着今日,把能许她的都许了,或许自己就不会这样没着没落总想着她了。 思及此,宋鸣鹤俊朗的面孔上露出如往常一样的笑容,“陶——” 陶枝连眼神都没有偏离一分,默不作声地越过他,一步步向府外走。 宋鸣鹤下意识地伸手一抓,留住了她的袖子,神色晦暗不明:“……枝枝,你找我有事?” 陶枝一回头,越过他的脸见到门里站着的廖清欢,轻轻一笑甩开他的手。 “硬要说,还真有,”她半侧着脸,睫毛纤长,鼻尖小巧,细腻得如瓷片一样的脸庞上唇色分明,“你夫人房里的丫鬟辱我骂我,叫我实在难过,若是可以,别用她了。” 宋鸣鹤神色更复杂:“我应你。除此之外,没了?” “没了,”陶枝瞳孔清澈如泉水,漾着释然的微光。她唇角一弯,小小的弧显出来,“你我之间,早就没了。” 宋鸣鹤瞳孔一缩,还要说什么,廖清欢适时柔柔出声:“夫君……” 宋鸣鹤回过神,走到廖清欢身边,安抚地搂住她肩膀。 再抬头时,已经连陶枝的影子都见不到了。 — 陶枝右手摩挲左手凸起的骨节,步伐轻快地穿过人群。这只手带给她的并不是加害别人的底气,而是一种安全感,在完全变了样的关系中、在面对自己全新的身份时,这只手就是她的依仗。 不惧于这世上的恶意,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人潮中各种各样的味道扑面而来,有汗味、馊味,也有女子梳头的刨花水味,有衣袖间廉价的熏香味……混杂在一起,实在不算好闻。或许是因为身上这股冷香的缘故,陶枝的嗅觉异常灵敏,她忍不住在鼻前扇了扇。 这一扇,让她突然闻到一股微微发酸的味道,顺着看过去,视线落在了一个女子的脸上。 是白醋泡过的铅粉。时人爱美,这是个妆品频出的时代,而陶枝做了一辈子大小姐,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对此道很是精通。 眼下倒转回了几年前,女子们还是习惯以铅粉敷面,以此获得润白肤色,但铅粉不似米粉粟粉,久用之后会侵害皮肤,再过一阵就会被人弃之不用了。 陶枝忽地一怔,拳头砸了下掌心,灵光一闪—— 后来盛极一时的芙蓉粉,此时还没有出现在市面上。 芙蓉粉是一种润肤香粉,出自宋鸣鹤的雅庄,当年深得皇室后宫青睐,而后列为贡品,一朝把宋鸣鹤捧成了皇商。 宋鸣鹤此人面如书生,但其实是个商户,做的就是梳妆品的生意。若非如此,当年廖家也不会干脆不认她这个闺女,给了丰厚嫁妆然后一刀两断。 爹娘冷漠的眼神如今还历历在目,父亲震怒的咆哮和母亲尖锐的指责,陶枝回想起来,心口忍不住发闷。从义无反顾走向宋鸣鹤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家了。廖家不止她一个女儿,她也从来不是爹娘最喜欢的那个,而这一世的自己,已经完全成了他们的陌生人。 陶枝摇了摇头,她重活一世可不是为了丧气而来的。 这芙蓉粉,还是当年她突发奇想,觉得铅粉伤人根本,若能换成石粉蚌粉便好了。而后宋鸣鹤以此为启发,真的着人制成了以蚌粉为原料的香粉,不仅莹白细腻,且有润肤之效,一时京城人人疯抢,再无人用铅粉。 陶枝收回视线,唇角晃出小小的弧。 芙蓉粉的方子就在她脑子里,当年她还闲玩似的制过一回,只要有原料和用具,她就还能再做出来。 而这一次,她断不会把机会拱手送给宋鸣鹤。当年嫁给宋鸣鹤时他十分清贫,制第一批芙蓉粉成品的钱,还是靠她的嫁妆贴补。如今想来,也不知宋鸣鹤时真的喜欢廖清欢这个人,还是单纯需要一个人傻钱多的妻子。 陶枝笑笑,心中已完全不在意,转身进了街旁一家她常去的香铺。 — 一整天看下来,从胭脂到花钿,陶枝基本记全了现在市面上卖的妆品,心中有了大致盘算。从最后一家小铺面出来时,才发现天色已是黄昏,腹中空空如也。 她想起阿婆慈善的脸,便仿佛闻到了朴实温馨的饭香,抿唇笑了笑。走到街上没两步,不远处的巷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惊恐的惨叫。 随后那声音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街上的人声不约而同地停了一瞬,而后恢复窃窃私语,脸上眉飞色舞,嘴上却压着小心,像是忌惮着什么。 陶枝有些不解,不动声色地凑近了路边的茶馆,听了一耳朵。 “北楼……” “看方向是……赵御史家?” “嘘!北楼办事,不要妄议,脑袋不想要了吗!” ……北楼。 威震九州,无人不知。 不隶属于任何省部,直接听命于当朝天子,是悬在百官头上一把明晃晃的尖刀……还是淬了毒的。 陶枝自然也耳闻过北楼的赫赫威名。传说中每一个北楼楼中人都是由皇帝亲自选出来的,皆有以一敌百的战力。但最可怕的是,北楼人人精通毒术,可于空气中取人性命。茶盏,衣物,纸张……只要北楼想让你死,没有人能逃脱。 越是神秘,坊间就越是好奇。陶枝曾听闺中姐妹提起,为了不泄露机密,楼中人都被人灌了哑药,而且长相也都平平无奇,不会引起注意,唯有北楼楼主是其中一个独特的存在。 当时陶枝问她,是怎么个独特法,武功盖世,或是长相出众? 小姐妹“噗”地笑出来,说传言楼主精于毒术剑术,但长相是出众地丑!丑到平日都要戴面具行事。 当时陶枝跟着笑了几声,然后便有些笑不出来,心中觉得北楼有些可怜。 这把由皇帝亲手锻造的刀,不能言语,不能思考,却稳稳地撑着帝王的龙椅。 巷子深处只传出过那一声惨叫,而后便悄无声息,可这种死一般的寂静更叫人不寒而栗。茶馆里闲聊的人打了个哆嗦,心照不宣地换了话题。 陶枝离开了茶馆,空气中却隐约飘来血的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她皱起眉头,距离隔得太远,她无法辨识清楚,但莫名觉得自己在哪里闻过那种香。 她下意识地顺着味道往前走,刚到巷口,猛地被人一把拉住。 “姑娘,那里边不能去啊!” 陶枝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差点就一路走进去了。一回头见是个大爷,她连忙道谢:“多谢大伯提醒!方才不小心晃了神。” 大爷松开她的袖子,上下打量几眼:“你就这么冒冒失失走进去,万一被他们瞧见,你就走不了啦!” 陶枝笑着颔首,再次道谢。 大爷摆摆手:“你一个大姑娘,以后遇着他们可绕远点!看你这样子估计还没嫁人,路还长着,可别送死!” 陶枝一怔,想不到她一个成过亲和过离的人,还能被人看成未出阁的姑娘。 大爷说话直,但也是一片好心。陶枝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自己确实不该为了好奇就这样冒失,总归北楼和自己不会有任何交集,管它做什么? 她甩了甩袖子,迈起大步往家里走。天色渐渐暗了,要快些回去,看能不能帮阿婆打打下手。 回到那条窄巷,陶枝先回自己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墨发散开,重新挽了个高髻,用暗红的丝带绑好。虽然脸上身上没有任何修饰,但看起来俏丽大方。 第一次登门拜访,还是空着手去的,陶枝有些不好意思,小心地走上阿婆家门前的石阶。 院子的门开着,可以看到整座院落的结构,普通齐整的一进,“三正两耳”,北面一间正房,东西两间厢房。一踏进院子,最引人注目的是满院的花,花花绿绿开得正好,还有蜂子穿梭其间。 花香在肺里过了个来回,然后她才闻见饭香,看来阿婆已经做好了饭。 陶枝捏捏袖子,扬起唇边的弧度,慢慢推开正房的门。 屋里一面方桌,摆着热腾腾的鱼肉和菜,却只坐了一个人。 那人领口松散,正捏着酒杯,不紧不慢地半抬起眼,勾出眼上清晰的折痕,从线条锋利的眼尾递过来一道视线。 剑眉斜飞,一眼如刀,划开冷淡的面孔,泄露出还未收起来的腾腾戾气。陶枝顿时一僵,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被毒针蛰了一下,呆在原地。 但那黑沉沉的戾气转瞬即逝,仿佛错觉。下一刻,那人就收回眼神,浓黑眼睫垂下,薄唇间逸出口气,懒洋洋道:“我们家不招丫鬟。” “出去。” 第4章 鲈鱼 阿婆恰好端着一盘菜从跨院推侧门进来,正听见“出去”俩字,立刻嚷了一声:“喊谁出去呢?兔崽子!” 陶枝短暂地愣过后也很快回过神,到底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了,她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尴尬就退缩。 程漆被阿婆训了一句,眉心折了折,黑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再次向门口看过来。 陶枝双手自然垂下,腰背挺得直,身姿窈窕。她脸上素净,唯有一双明眸格外出彩,柳眉之下双眼皮深而长,浓密的眼睫半遮着玻璃珠一样清透的瞳孔,带着一丝格外与众不同的淡然。 女子眸色浅浅,正合细腻到过分的皮肤,整个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干净清爽,看着很舒服。 她弯起天生带笑的唇,微一歪头,坦然对上男人不善的目光:“需要帮忙吗?” 程漆扬了扬眉,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眼中却划过一丝兴味:“呵。” “不用不用,”阿婆扁着嘴,把菜端上桌,挑了根筷子打在程漆头上,“你坐着就行!还有一个菜,我叫我家小小子来给你解闷儿。” 陶枝不自觉地跟了几步:“也不能让您一个人忙活……” 阿婆挺高兴的样子,弓着背摆了摆手。 程漆一口抿掉杯里的酒,酒杯在桌上一磕,食指在杯沿上敲两下:“让你坐你就坐。” 话音淡淡的,但没有方才那样明显的不耐烦。好像是被阿婆那一筷子敲没的。 陶枝捏了捏指骨,应了一声,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屁股只坐了个沿儿,低头看着桌面。 这一看,她发现阿婆家里这面四仙桌竟用的是上好黄花梨木,同她从前家里用的一样。顺着木料纹理看过去,盛着一尾清蒸鲈鱼的碟子是粉青胎色,釉质上乘,色泽润透如玉。不光这一只碟子,其他盛着饭食的器具也都不是寻常百姓家用的,陶枝心中有些惊讶。 同住一条巷子,她还以为阿婆家和自己家境况差不多,眼下看来倒是出乎意料的殷实。阿婆年纪也大了,应是只有这个叫程漆的人养家,也不知他是做什么的。 陶枝想着,悄悄朝他瞥了一眼,却发现这人正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近看此人眉眼更加出色,半睁不开的样子掩盖了他眼中过于尖刺的某些东西。浓眉,内眼角微弯,眼尾上挑,眼下一寸处还有颗小痣,若不是周身气息太沉,其实是个很勾人的长相。 陶枝眨了下眼,不明所以地笑笑。 程漆眼神没有一丝波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语气平直:“你就是对门那个……” 陶枝笑着点点头。 “被休的女人?” 陶枝笑容一顿,然后笑意扩大,下唇包住上唇,勉强维持住了友好的表情。她想不明白,怎么阿婆那样和善的一个人,能养出这么个不会说人话的? 她从小就被教导着礼节仪表,往来接触的也都是同样的人,轻声细语,话中有话,不论皮下人心如何想,面上总是一团和气的。 这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直白给人难堪的人,偏偏说完还一副理所当然没什么不对的样子。陶枝恼了一瞬,随后又觉得没有必要。 毕竟没有说错。 陶枝悄悄吸气吐气,淡红唇角又扬起来:“不巧,是我。” 程漆眉尖又是一动,听出她话中隐约的不悦。这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家的女人,面上看是个软弱可欺的模样,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陌生人进入他的地盘,还是个麻烦的女人,这种感觉让程漆有点烦躁。 陶枝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感受不到对方滚烫的视线。 这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姐姐。” 陶枝抬起头,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正扒在桌边,同样圆滚滚的一双眼睛眨巴着看她。陶枝回过神,猜测这应该就是阿婆家的小小子。 她心想这孩子长得球球蛋蛋的这么可爱,应该不会和他哥一样,于是笑着招招手:“你好呀。” 圆圆的眼睛缓慢眨了两下,然后慢慢地沉到了桌沿底下,片刻后从程漆旁边钻出来,蹬着小短腿坐上凳子,老气横秋地对程漆道:“阿婆叫我看着你别欺负姐姐。” 程漆斜扫他一眼:“有吗?” 程实摇摇头:“没有。” 原来是一伙的。 陶枝抿平了唇线,心想为了肚子,她可真是完全不要面子了。 阿婆很快端着最后一道炒菜进了屋,鱼肉和小葱的香味还有米饭的甜香溢满了房间,陶枝站起来接过阿婆端的碟子,稳稳地放到桌上。 “阿婆受累了。”陶枝笑笑。 家里常年只有两个混蛋小子,大小子天天在外,小小子调皮捣蛋,阿婆其实一直想有个贴心的丫头陪着说说话。眼下陶枝也一个人过,没人相伴,人又乖巧可疼,阿婆越看越高兴。 “快,尝尝这鱼肉,昨天阿七刚拿回来的!”阿婆给她碗里添了山包一样的白饭,又分了碗筷。 程漆瞥她一眼,给程实盛了饭,然后才是自己。陶枝立刻有些坐立不安,想自己是不是不懂规矩,蹭饭还要人家给盛。 而阿婆已经一筷子上来,给她挑了鱼背上最厚的一块肉,盖着鲜绿的葱花,香味扑鼻。 程实幽怨的眼神立刻锁定了她的碗。 “快尝尝!”阿婆耷拉的眼皮底下露出期待的眼神。 陶枝怀着不安的心情尝了第一口,差点说不出话来。她抿着嘴唇,口中的肉又烫又香,混着葱香的汤汁滑进喉咙,陶枝抱着碗一脸动容地望着阿婆。 太香了,饿得拧在一起的肠胃被大力抚慰,她感动地咽下去:“好香!” 程漆扫了一眼,看她白得过分的脸上漫出一丝红晕,眼下卧蚕全勾了出来,笑容甚至有些傻气。 蠢了唧的。程漆嗤笑一声。 陶枝发觉自己失态,屈起食指指节蹭了蹭嘴角,不好意思地一笑。 但做饭的人并不觉得她这样不妥,自己烧的菜被人这样真心实意地喜欢,阿婆高兴得眼睛弯成弯儿,干脆把剩下的好肉也一股脑夹她碗里:“香就多吃,长长肉!” 程实的拳头攥成个肉球,往桌上一砸,满脸圆润的委屈:“阿婆,我呢!” 阿婆嘬了下嘴,也给他夹了一筷子鱼:“你平时还少吃了?” 程实戳戳鱼骨头,嘟囔:“我也想吃鱼背……” 陶枝立刻递了递碗:“给弟弟吃。” 程漆半抬起眼,懒而冷的眼神立刻把她定住:“让你吃你就吃。” 阿婆抄起筷子又在头上一敲:“好声好气会不会!” 大约是因为被折了面子,程漆脸色更不好,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饭。陶枝左右为难,知道自己多说多错,只好用饭堵上嘴。 甭管这顿饭气氛如何,陶枝吃得很痛快,最后被阿婆半劝半逼地喝了一整碗浓白鱼汤下肚,她捧着肚子靠在桌沿上,动不了了。 阿婆也吃得十分顺心,程漆吃饭从来都没反应,实就像头猪一样闷头拱,陶枝脸上的满足让她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满汉全席。 于是笑眯眯地摸摸陶枝的手:“喜欢这鱼?自己会做不?” 陶枝一顿,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阿婆我……不太会做菜。” 阿婆一怔,有些意外:“啥都不会吗?升灶煮饭总会?” 程漆的目光斜斜射过来,实也望着她,陶枝头一回为自己养尊处优的生活感到无地自容,面上发烫:“会……一点点。” “哎哟,”阿婆满脸忧心,“那你不会可怎么吃饭呀?” 程漆忽然伸长了腿,抱着手臂往后一仰,盯着她发红的耳尖,语气戏谑:“知道你为什么被休了吗?” 陶枝手指一紧,低下头。阿婆气得朝他扔了筷子:“我是这么教你和人说话的?!” “这不是实话吗,”程漆弯腰把筷子从地上捡起来,规规矩矩摆在碗上,“天天不干活,等谁伺候呢?” 阿婆拍桌子:“让你伺候了?” 程漆瞥了一眼低头不说话的陶枝,心想还挺会装可怜,不太有诚意地说:“我错了,您别气。” 阿婆气得鼻子嘴皱在一起,拉过陶枝的手安抚地捏捏:“不会也没事,阿婆管教!以后你就来我家吃饭!” 这句话掷地有声地扔出来,空气先是一静,然后程漆面色沉了下来:“天天?” 陶枝赶紧抬起头连声道:“阿婆别,我没事的!” “以后你白天来陪陪我就行,”阿婆过了气头,也不觉得后悔,“多你一张嘴的事儿,到你嫁人,阿婆管得起!” 陶枝如坐针毡,如果可以她当然愿意过来,一个人本就无聊,陪陪阿婆顺便填饱肚子,何乐而不为。但程漆这态度实在让她犯怵…… 程漆见阿婆认真,目光越来越暗,最后手臂一抱,点头:“来也可以。” 陶枝惊讶地看他。 程漆偏过头,削薄的唇慢慢勾起一点弧度,下巴抬了抬:“先把这碗洗了。” 虽然他颐指气使的样子让人不痛快,但就算程漆不说,陶枝肯定也要主动洗碗。于是她立刻站起身,袖子一卷露出白皙的腕子:“我来我来——” 阿婆白了程漆一眼,站起来帮着一起收:“你甭听他的……” 俩人抱着碗碟出了屋,程实才嘟着嘴问:“哥,她真要来咱家吃饭?” 程漆也站起身,黑沉沉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嘲弄,懒散地薅了一把程实的头毛。 “放心,我让她待不下去,自己走。” — 被阿婆拉着聊了好久的天,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陶枝拢了拢衣襟,抱着胳膊沿墙根往外走。 两边厢房的灯都熄了,陶枝不想吵人,小心地没有发出声音。路过东边厢房的时候,屋檐下的阴影中冷不防冒出一道清冷声音:“喂。” 陶枝心脏一停,当即吓得差点蹦起来,尖而短促地“啊”了一声。 程漆靠在门扉上,好似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不出声根本看不出那里有个人。 他慢慢抬起眼,眼中的光微微一闪,看她怂得像个兔子的模样,低笑一声。 陶枝松开攥着衣襟的手,闭眼呼出一口气,声音有些恼火:“你怎么吓人呢!” 说完她又有些忧心,鼻翼耸动仔细嗅了嗅,空气中似乎没逸出那股檀香,才放下心。 程漆扬起头靠在门柱上,脖颈到下颚拉出一条漂亮的线,眼神漫不经心:“既然是阿婆的意思,你没事就过来陪陪她。” 他似乎是久居高位之人,语调中有种天然的命令感。但陶枝有心想和邻居和睦相处,对方又似乎有意示好,便忍下那股不舒服,点头:“好的。” 声音软软的,在温柔的晚风里,听着有些勾人。 程漆抬起眼帘,看见她恰好站在阴影和月光的分界。巴掌大的脸被光打得透亮,白而细腻,如一块精雕细琢的暖玉。 程漆偏开眼,心想:一碰就碎似的,麻烦。 明天就让她知难而退。 第5章 捉弄 头天胃里舒服了,这一觉睡得极好。阳光透过窗棱,在陶枝眼皮上晃了一下,她便醒过来,伸了个懒腰。 外头是个晴天。 陶枝心情好,起来打了水洗漱。被水浸润过的脸,嫩得像剥了壳儿的鸡蛋,陶枝用手捏了捏,心想这弹性确实是几年前才有的。 手在桌面上一扫,习惯性地想找瓶蜜水润肤,但梳妆台上空空如也。陶枝叹了口气:穷可真是个大问题,要赶快想办法做芙蓉粉。 她站起身,从箱子里翻了翻,挑出件莲青色弹花布裙,织工并不好,花色也配得勉强,但好在人精神。穿在身上,月白丝绦一束,人便如夏花般挺立,脸颊天然透粉。 从前陶枝很愿意在身上的小细节处花心思,眼下处境拮据无从捯饬,这样浑身无一丝雕饰的样子竟也看着颇为顺眼。 收拾好自己,看时间还早,陶枝一撸袖子,叉腰看着这间空空荡荡的屋子。 做芙蓉粉,要蚌壳,雪石粉,花露,筛子模子磨等等用具,哪一个都得要钱。她现在一无所有,只好找找屋里有没有什么能换钱的。 这一通翻找,翻出了床头里塞着的簪花、玉镯,还有藏在床底下的一吊铜钱。可惜簪花不值钱,玉镯也不透不水,别说拿去当铺,就连陶枝也看不上。 除此以外,一吊铜钱也是杯水车薪。陶枝抹了抹额头,重重地坐在床边,鞋跟在地上一磕。 这一磕不知碰到了哪里,竟发出空响,好像是藏着东西的。陶枝低头一看,果然发现自己鞋边的地砖和旁边不太一样。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发现这砖缝间原来堵着一根木头条。 她把那木条抠出来,顺着缝隙一掀,地砖下果然是空的,小小的坑里躺着个黑色布袋。 陶枝有点高兴,被这样珍而重之地藏起来,应该是个挺值钱的东西。她小心地把袋子拿出来,拆开系带,看清里边的东西时忽然一愣。 是一支金桃花顶簪,精美得近乎夸张,簪头是一朵金线勾的桃花,花瓣缀满珠玉,花蕊正中还捧着一颗指甲盖大的珍珠。 倒不是说这簪子有多贵重,陶枝之所以怔住,是因为这簪子是她的。 是上一辈子“廖清欢”的。 她从前并不喜欢这簪子,觉得它华贵有余,却是有些俗了。后来她确实再也没见过这支簪子,但她首饰众多,也并没有在意。 原来是在这里。 陶枝摸了摸那朵金桃,嘴角勾起一点笑容。按从前的时间线,此时宋鸣鹤刚和“陶枝”坦白没多久,但其实已经和“廖清欢”相识几月有余。 陶枝是旧爱,廖清欢是新欢。 如今新欢的簪子出现在旧爱家里,说明其实早在宋鸣鹤坦白之前,从前的陶枝就已经知道廖清欢的存在。而且恐怕还偷偷潜到她家中看过,拿走了这支桃花簪。 桃花吗?陶枝冷笑一声。 如果当时的陶枝直接出面,告诉他宋鸣鹤的真面目,那他们俩的人生绝不会扭曲成这样。可惜她选择了在暗中窥视,满心嫉恨,把怨气都发泄在同样被欺骗的女人身上,却不想想罪魁祸首是自己心爱的男人。 陶枝意念一动,周身便又逸开那股冷冷的檀香,她深吸了口气,把心头的愤怒压下。 事情不会重来,这一世好好过才是最重要的。 这簪子太贵重,全京城可能也没几支,她贸然拿去当铺怕是要遭人怀疑。但花蕊上的这颗珍珠确是不错,成色匀白,不含杂质,个头又大,少说值个二十两银子。 转念想想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她换些本钱。果然,随着心态转变,檀香缓缓沉下,消散开了。这毒确实和情绪有关,目前已知在她愤怒恼火时会冒出来,陶枝决定以后要少生气,以免误伤别人。 这时,院外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姐——姐——” 是程实,陶枝把簪子放好,小跑着出去给他开门:“来了来了!” 程实背着手,仰着头,煞有介事道:“收拾好了吗?阿婆喊你吃饭呢。” 陶枝笑着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呀。” 程实晃晃脑袋,背着手转身走了。 又一次去对门,走过载满花的小院,进了正房,阿婆招招手:“阿枝过来坐!” 陶枝笑着应下,余光瞥见程漆还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手支在太阳穴,半眯着眼睛。 没睡醒吗? 她走过去,刚一坐下,程漆就掀开眼皮,冷淡道:“下次早点。” 陶枝一顿,点点头:“好的。” 早饭是一碗汤面,飘着嫩绿的小油菜,卧了鸡蛋,桌上还有几碟小咸菜。味道还是特别好,陶枝心满意足地把汤都喝完,笑着夸道:“阿婆连面条都做得这么好。” 阿婆笑得眼睛眯成缝,摸摸她的脸:“下回还做。” 程实像头小猪,低头唏哩呼噜地连汤带面吃完,嘴巴一抹。程漆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吃得很慢。 阿婆看他一眼,有点忧心地问:“阿七怎么吃不动,不爱吃?” 程漆摇摇头,立刻加快了速度,三两口吃完:“没有,好吃。” 阿婆这才放心。 陶枝悄悄看他一眼,心想程漆虽然对谁都冷冰冰的,但是个孝顺的人。忽然,程漆抬起头,一下撞上她没收回去的目光,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嗯?”陶枝下意识摸了摸鬓发,“怎么?” 程漆面无表情地凑近一点,他身上那股微苦微凉的味道又飘到她鼻息间,陶枝忍不住屏住呼吸。程漆敲了敲桌面,声音低沉:“洗碗。” “行啦,坐着,”阿婆已经站起身,利索地把筷子一并、碗碟一落,“统共没几个,阿枝不用来。” 阿婆下了桌,程实也就起身回屋,临走前给了程漆一个眼神。 一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陶枝呆得不踏实,刚想动,程漆先抬了抬手。一个茶盏推到她面前,豆绿色,釉面光亮,很漂亮。 程漆勾起嘴角:“我渴了。” 陶枝眨了眨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让她倒茶的意思,可明明茶壶就在他身后的矮桌上。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使唤,当即有些恼,又不敢真生气,只好攥了攥拳,起身去给他倒茶。 程漆又把手支在桌面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磨蹭什么。” 陶枝抿住唇,拿着茶壶给他斟上七分满,然后直起背,退后一步看着他。 程漆盯着那盏茶瞧了一会儿,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端起来,抿一口。 “凉了。” 陶枝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紧紧捏着壶把,转身就往外走:“我再去煮一壶新的。” “慢着——”程漆的眼睛半睁不睁,还笑着,“算了,我不想喝。” 陶枝停下,闭了闭眼,心想:不想喝还叫我倒? 她可知道什么叫吃人嘴短了,陶枝拼命安慰自己,这是看在阿婆的面子阿婆的面子,呼出口气,转身勉强朝他笑了一下。 程漆慢悠悠地补充道:“院子里的衣服干了,你收了去——眼里没活儿可不行啊。” 陶枝咬着嘴唇看他啊,玻璃珠一样的浅色瞳孔又亮又润。她终于明白了,昨晚他哪里是示好,分明就是警告! 程漆好整以暇地歪着头看她,素来淡漠的脸因为捉弄而露出笑意:“怎么?” 陶枝瞪着他,白腻的脸上涨出红晕,几度想夺门而出。这时阿婆正好从侧门进屋:“阿枝啊——” 陶枝顿时被钉在了原地,吸了口长气,然后转身对阿婆道:“我去把院子里的衣服收了。” 她跑得飞快,发尖在空中旋出一个弧度,程漆看见,嘴角也跟着勾起一个弯。 阿婆走过来“啪”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你又怎么人家了!” “没怎么啊,”程漆转过头,从门里看她垫着脚一件件把衣服摘下来,腰肢被拉成细细的一圈,“说会儿话。” 阿婆将信将疑,又打他一下:“你不许欺负她。” 程漆站起身,慢慢往门外走:“哪儿能啊。” 陶枝摘下一件就搭在臂弯里,很快抱了厚厚一摞。程漆身量高,衣服重又长,她得半举着胳膊,很快就酸得受不了,更别说还晾着些毯子褥子。 程漆就靠在门上看她,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哎——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陶枝咬着牙不理他,艰难地把衣服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她从前既没洗过衣服,也没收过衣服,从来不知道穿在身上轻轻便便的东西抱起来这样重。 程漆看着她恼火的后脑勺,琢磨着猜她还能忍多久:“拿住了,掉了重新洗。” 过一会儿阿婆忙完了出来,看她费力地垫脚抱着衣服,赶快小步过去:“那么多你抱不住,哎呀——” 阿婆佝着背要去接她手上最沉的褥子毯子,程漆这才从门上站直了,几步走过来:“您就别动了,我来。” 说完,把阿婆手上的,连着陶枝手上的一起接了过去,单臂抱着:“你们摘。” 陶枝连忙甩了甩酸痛的胳膊,瞟了他一眼。程漆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抱着衣服站在原地。 陶枝她转过脸,心里哼哼两声,继续帮着阿婆摘衣服。 她回头之后,程漆才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一眼。正好看见她抬手,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腕子。她手腕上没戴什么首饰,只有一小段红绳,松松垂着,衬得皮肤白皙如瓷。 这么细皮嫩肉的,简直像个大小姐,程漆在心里啧了一声。 程实背着个布兜从东边厢房出来,喊了句“我去学堂了”,然后就昂首阔步地出了院子。 他走之后,程漆把衣服抱回正屋的炕上,也跟阿婆说一声:“走了。” 陶枝和阿婆一起盘腿坐着叠衣服,看他一身玄色劲装,好奇问了一句:“阿婆,程漆他做什么的?” “他吗,”阿婆手把手教她怎样叠不起褶,随口道,“在城西边的武馆教人拳脚,就是个粗人。” “教头吗……”陶枝点点头,心想怪不得那么粗鲁。 初见程漆,觉得他眼中带毒,让人害怕。现在吗……只觉得可恶。 第6章 花苗 “七哥。” 梁萧见程漆走进“逢春馆”,笑着迎了上来。 他也是一身利落打扮,中等身材,长相很普通,爱笑。凑过来对程漆道:“吃了?” “嗯,”程漆心情不错,点点头往校场里看,“怎么样?” 馆里新招来了一批徒弟,功夫参差不齐,现在一排排扎着马步,师父穿梭期间挨个板正。 梁萧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压低了些声音:“不开口。” 程漆半眯了眼,眉目间缓缓淌出一丝煞气:“——呵。” 然后他正了正护腕,转身向内院里走。 梁萧能感觉到,在提及那边的一瞬间,程漆身上原本平静闲淡的气息就变了,那股他们都熟悉的冰冷浮上来,他便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让人畏惧,连自己都害怕的存在。 梁萧叹了口气,低头跟上程漆高大的背影。道旁,程漆所过之处,草叶像是承受不住似的,慢慢打了卷,蜷缩在一起。 — 院子里的花原来不只是用来看的,阿婆在家闲不住,花开好了,她会采下来拿到集市上卖。如今凤仙看得正烈,浇过了水,红彤彤的好看。 另一角还有块空的花圃,陶枝瞧了瞧,问阿婆:“那边也要种上吗?” “要种,”阿婆拿着花剪,抬头一笑,“阿枝有喜欢的花儿吗?” 陶枝弯弯唇,嘴边露出个小涡,“阿婆喜不喜欢芙蓉花?” “咱这儿栽不了水芙蓉,木芙蓉倒是能种,”阿婆看她站在那儿也像朵花似的,心里高兴,“阿枝喜欢,明天叫阿七买些花苗回来。” 鲜种的花,做出来的花露会更鲜更纯,到时候芙蓉粉的品质也会跟着上升。陶枝心中喜悦,走过去蹲在花圃边拿起另把花剪,“阿婆我帮你呀。” “你小心别脏了裙子,”相熟之后,阿婆也不再跟她客气,“过来点,阿婆教你怎么剪……” 拿去集市的凤仙卖得极好,虽然家里并不缺那几个钱,但阿婆挣得高兴,拉着陶枝的手直说:“还是得带个姑娘来,我老婆子坐在这儿都没人过来,你看这一下午人多的……” 倒是实话。 往常一天都不一定能卖光的花,今日带了陶枝来,还不到黄昏就卖了个干净。 她脸上总是笑吟吟的,五官又漂亮,在庸庸碌碌来来往往的众人之间,自带一股清雅。明明是一身粗布裙子,坐在简陋的花摊前,却莫名有种大家闺秀的出尘。 送走了那个包下剩下所有凤仙的公子哥,陶枝一回头,对上阿婆揶揄的眼神。 “刚才那小哥,”阿婆笑眯着眼,没了牙齿的上下嘴唇抿一下,“模样好的咧!” 是挺好,从前陶枝也喜欢这样俊秀白皙的公子哥,好像害羞似的,说话会脸红。但如今陶枝不再对这样的男人有兴趣,皮囊生得再如何好,也不知真心如何,倒不如找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一辈子也熨帖。 陶枝低下头笑笑:“好是好……” 阿婆在笑,她就收拾了摆摊的垫布。余光里忽然出现一双精致的鸳鸯绣鞋,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呀,陶枝?” 陶枝听出是谁,不动声色地把垫布收拾好,揣进阿婆的篮子里,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抬头。 廖清欢在家无聊,宋鸣鹤也没时间陪她,她只好带着丫鬟出门逛街买东西,没想到一眼就瞧见陶枝当街卖花。 她身上穿着蝉丝的裙子,头上压着沉甸甸的钗子,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丫鬟小厮,而对方清汤寡水,身边只有个老太婆,调换人生的落差实在太鲜明,她脑子一热就走到了花摊。 可眼下陶枝一言不发,面色平静,眼中微微的警告之意却让她立刻回过神。 只要陶枝动动手,她随时都有可能死! 廖清欢抚了下耳边碎发,悄悄往后退了一点,假笑道:“还真是你。” 阿婆看看她,看看陶枝,约莫明白过来什么,伸手拉住了陶枝的手。 陶枝偏头朝她笑笑,回握住阿婆的手,仰头对廖清欢道:“是我,看完了?” 廖清欢面色一僵,还是生出些不甘,便道:“若是钱不够用可以跟我说,左右是要补偿你的。” 陶枝轻笑着,抬了下左手,廖清欢瞳孔骤缩,立刻向后连退几步,撞得如翠摔倒在地上。 而陶枝只是轻轻地挽了下碎发,笑容云淡风轻:“放心,我不会客气的。” 周围已经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认出她们,知道一点内幕,三三两两聚着交头接耳。看情形果真是廖大小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在原配面前被逼得这样失态。 廖清欢丢了大人,连忙遮住脸,甩下如翠怒气冲冲地走了。 陶枝拎起篮子,扶着阿婆站起来:“咱们也回家。” “不回,”阿婆拉住她的手,满脸褶皱间生出怒气,“阿婆带你吃好的去。” “嗯?” “走,去东街吃合意饼,”阿婆拉着她的手,气冲冲走在前头,“多上点肉,可别像那个死丫头,瘦得像根杆子!” 陶枝愣了愣,看着阿婆小小的背影,眼圈顿时一热。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怒气烟消云散,她快走两步,搂住阿婆的手臂,头歪到她肩膀:“好,阿婆带我吃。” —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 阿婆待她真的好,白日里两人闲聊,侍弄花草,教她从最简单的炒鸡蛋做起。到集市卖花回来,阿婆总要带着她寻摸些点心吃食,俩人偷偷在外边吃完,不告诉家里那两个混球小子。 ……混球小子,是真的浑。 程漆大概就是上天派下来磨炼她脾气的。自打陶枝上阿婆家吃饭以来,程漆使唤她简直使唤上了瘾。 这天阿婆有事出门,程漆也不去武馆,点名让她把脏衣服洗了。 后院有口井,省去了到河边洗衣的麻烦。陶枝费尽全力打了水,掌心被粗绳磨得生疼,来回几趟,摇摇晃晃地接满两盆水。 在院子里摆好了盆,脏衣服、皂角、搓板都准备好,陶枝卷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拿一件阿婆的小褂投进清水里。 程漆靠在自己屋的门上,揪了朵花,在手里拔花瓣玩儿,似乎是在等什么,又像是监督她。 陶枝当没看见,把小褂投了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投进去,半天没找到怎么下手。 “你这涮菜呢?”程漆捻着花瓣,语调轻慢,“照你这洗法,过年估计能晾上衣服。” 陶枝板着脸,用力把衣服沉进水里,溅起几朵水花。 “跟你说话呢,”程漆直起身,几步走到她对面,蹲在盆前和她平视,“听不见?” 陶枝抓起一把皂角粉,一股脑洒在衣服上,不言不语地揉搓起来。 她的腕子和手都白,指尖透着红,被水浸湿了,像是嫩藕。程漆看一眼,移开视线,薄唇微勾:“哟——” 程漆觉得这女人挺有意思。明明不是个任人揉搓的样子,偏又从不真生气。性子又倔,不爱开口求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每次看她眼里冒火又强忍着,过后就不和你说话,总觉得像巷子里那只小猫似的。 天天在墙头上磨爪子,漂亮的竖瞳发狠盯着你,但不敢上来挠。 让人情不自禁……下回接着招它。 陶枝不说话,心里盼着这位爷忙自己的事去。 程漆讨了个没趣,也没觉得不自在,拍拍裤子懒懒散散地站起来,转身去了西屋。陶枝竖着耳朵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过片刻,程漆回来了。陶枝揉着那件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褂子,忽然盆里“啪嗒”掉进来一个东西,溅了她一腿的水。 “哎!” 她终于忍耐不住,怒目看他,心里拼命压着火:不气不气,都是为了阿婆! 程漆对上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一耸肩:“程实的衣服。” 陶枝咬着嘴唇,觉得自己掌心发热,便暗暗深吸口气,瞪他:“程实说这件不洗明天要穿的!” 程漆一挑眉:“你记的倒清楚。” 陶枝闭上眼,长长地吐出口气。程漆就看见她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显得眼皮薄薄的,有些好看。程漆一时没说话。 空气中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莫名,但不讨厌。 过片刻,陶枝又睁开眼,一脸平静地洗衣服,仿佛僧人入定,彻底把他无视在外,程漆心头忽地升起一股烦躁。 他转过身大步向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边走边脱衣服。 陶枝余光瞥见,吓了一跳:“你、你——” 她话没说完,眼前便陡然一黑——那混蛋居然把外袍兜头扔到了她身上,宽大的衣服顿时把她裹了个严实。 “这件也洗了。”声音冷淡,扔下便走了。 陶枝这才手忙脚乱地把袍子扒下来,气得脸色涨红,愤愤骂道:“程漆大混蛋!” 但院子里已空无一人,只有依稀在空中飘散的味道。 方才衣服盖下来的一瞬间,她鼻息间尽是程漆身上的味儿,苦而甘,兼有一丝凉意,不是市面上任何一种她闻过的熏香,但是很好闻。 “刚换上的衣服,洗什么洗……”陶枝把他的衣服团成个团儿,搂在怀里狠狠捶了几下,然后抖开,直接晾在衣绳上。 “……大混蛋,谁给你洗。” — 过了一周,程漆定下的芙蓉花苗才送来。 陶枝赏花会参加过不少,还是第一次看别人种花。阿婆要上手,程漆不让,自己撸了袖子弯腰挨个松土。他的脊背绷紧,衣服下露出结实的肌肉,窄腰长腿,身形挺拔俊逸。 陶枝敛着裙裾,蹲在花圃旁边,小心地戳了戳松软的土地,清澈的瞳孔里满是期待。 刚好程实从屋里出来,看见她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哼地嘲笑一声。 陶枝对他倒生不起气来,还觉得他模仿他哥的样子有点逗乐。所以等程实背着布兜趾高气昂地从她身边走过时,陶枝偷偷坏笑着推了他一个跟头。 “哥!她推我!”程实圆圆的屁股撅着,扑了几步才站稳,立刻告状。 程漆直起腰,锄头支着手心,没搭理他,却朝陶枝一扬下巴:“哎。” 陶枝抬起眼:“嗯?” 程漆勾勾嘴角:“过来把苗儿栽上。” 程实就当他哥给他出气了,冲陶枝“略”地做了个圆润的鬼脸,然后灵活地搬运着自己胖嘟嘟的身体,一溜烟跑了。 陶枝拍拍裙子站起身,拎起一株花苗看了看,花茎底下包裹着土球。她琢磨着,应该不难,就把苗苗放到土坑里,然后再填好土就是了。 她吸口气,一手托着花苗,一手拎着裙子,淌水似的踩到花圃的土上,小心地把花苗的土球放到程漆挖出的坑里,不偏不斜,挺直着立在坑中。 她用小铲子慢慢填土,最后干脆用手来归,填满花苗的坑之后,还用手压了压。陶枝好像已经看到它以后灼灼绽放的样子,扬起唇边的弧度,心中被期待和欢喜涨满。 这时,程漆冷淡又戏谑的声音不慌不忙地传来:“错了。” 陶枝抬起头,才发现他早就停了动作,不知道看了多久。 “没把底下的土疙瘩松开,你那苗儿根烂没烂都不知道,”程漆眼睛半睁,像是要看她怎么办,“就是没烂,它也会闷死。” 陶枝哪知道这些,立刻有些急,也顾不上追究他为什么不提前说,连忙一铲子下去,把珍贵的小苗苗刨出来。 好不容易救了出来,她捧着那个土球手足无措。眼神一飘,程漆就站在那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没有出声帮忙的意思。 陶枝咬咬牙,伸出细白的手指一点点去抠,但一不小心就会揪断它脆弱的根须,额上急出了汗。 程漆没看见似的,百无聊赖地活动了下脖颈,却没有走开。 半天之后他才听见细细的声音,不甘不愿的:“程漆……” 程漆睁开眼,勾勾嘴角:“叫我干什么。” 陶枝满手泥,狼狈地跪在花圃里,裙裾开成了一朵花。她抿抿唇,最后垂头丧气地把花苗举给他:“帮帮我……” 声音小得像蚊蚋,带翅膀似的,扑棱着往人心里钻。 程漆摩挲几下锄头的木柄,然后随手扔到一边的空地上,大步向她走过去。 “早求我不就好了。” 第7章 珍珠 程漆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在土球底下一抠,再轻轻一转,土球就自动剥落了,连手都没脏。 他斜睨她一眼,冷哼一声,然后干脆利落地把土球都卸了。 等阿婆回来时,满院的芙蓉花苗已经栽好,陶枝笑眯眯地给小苗浇水,程漆靠在一边屋檐下闭目养神,小院里静谧又温柔。 晚上阿婆动手烧了一只鸡,外皮焦焦的,满屋子都是肉的香气。陶枝吃东西秀气,干干净净的手指捏着肉也显得斯文。她捏住骨头把鸡腿撕下来,头一个放到阿婆碗里。 还剩另一只鸡腿,程实扒在桌子旁,瞪着圆眼睛把碗举起来。陶枝撕掉那只鸡腿,手顿一下,转了个方向放进程漆碗里。 陶枝又撕下一个鸡翅给程实,笑笑:“今天你哥辛苦了。” 程实张张嘴,最后只好扁下来,郁闷地咬了口鸡翅。 程漆看了看自己的碗,又抬头看一眼她,最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叼起来吃了。 — 陶枝这半个多月来一直在阿婆家里呆着,只有晚上才回自己家睡觉。现在芙蓉花有了着落,剩下的材料也得开始准备。恰好这天下午没什么事,陶枝和阿婆说了一声,揣着荷包去了集市。 荷包里有她从那只金桃花顶簪上取下来的珍珠,又大又远,莹白的表面上映着淡淡的七彩虹光,没有一丝瑕疵。 陶枝揣着它进了一家当铺,那两撇胡子的掌柜一看见,懒散的坐姿立刻变了。 陶枝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见旁边的木椅上还坐着一位把婴孩缠在怀里的大娘,为了一只成色一般的镯子和店伙计说了半天的价。她的脸早早爬上了皱纹,每一道缝隙间都是穷苦操劳的痕迹。 陶枝捏着袖子叹了口气,这边掌柜的已经鉴赏完,摸了摸嘴上的胡须,摸出算盘一顿敲打。 这簪子虽不是陶枝自己买的,但她买过用过的首饰不计其数,看一眼就能估出价,这支买的时候少说值百两银子,单这颗珍珠就占七八十两。但听说转手的东西,就算新的也要折价,陶枝交握着双手,心想:那就五十两?也不贪心。 掌柜把算盘一推,沉吟片刻,假模假样道:“你这珠子虽然一般,但我看你一个姑娘不容易,给你算贵点。” 陶枝微一皱眉,却还是礼貌地点点头:“那就多谢您。” 掌柜瞥一眼她,伸出肥厚的手掌,五指张开。 陶枝心想:还真让自己估对了? 掌柜:“五两。” 陶枝一愣,随后心头一股火“噌”地窜起,窜到一半又被她强行压下。虽然生气,但毕竟不能滥用毒香害别人,她憋得难受,一把夺回珍珠从椅子上站起来。 掌柜一看没唬住,连忙变了脸色:“别急、别急!我看姑娘是真有急事,那我今天就做个好事,给你算十两!怎么样?” 陶枝深吸一口气,确定那一丝不安躁动的檀香无声消弭,然后才沉着脸色道:“多谢掌柜的,我再去别家看看。” 掌柜的一看这区区一个民妇竟如此不识抬举,立刻也甩下脸,在她身后嚷嚷:“我告诉你,上别地儿也出不了这个价!真以为自己拿着什么奇珍异宝了?我呸!” 陶枝一言不发,快步走了出去。 她闷头走了好远才停,憋着的气吐出来,低头踢了踢路边的石子。 难道穷人都是这样活的?若是换做方才的大娘手里拿着这颗珍珠,难道真被那掌柜的诓骗着把宝贝贱卖给他?那钱够不够全家人花用,她刚出生的孩子能不能安稳长大? 人怎么能这样坏? 心中的灰暗角落,愤怒、挫败、失落缠绕在一起,成了一团黑色的雾,缓缓滚动。过半晌,陶枝忽然惊觉自己周身溢满了那股幽冷的檀香味,带着恶意萦绕在空气中。她立刻回过神,驱散心头的阴霾,意识到这股毒香或许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它仿佛有意识一样,会由人心中的负面情绪引出,也会催生这种情绪,使之无限放大。 陶枝忽然觉得有些冷。她用右手包裹住左手,心中默念从前学习过的佛经,片刻后竟真的起了作用。右手掌心微微发烫,一股极微弱的淡香渐渐盖过那股檀香,带着某种和煦温柔的力量,沉沉地落下来。 她深吸了口气,重新获得宁静,再睁开眼时,瞳孔又是山泉一般的清澈透底。 方才憋着气瞎走一通,眼下这条街有些陌生。陶枝四处看了看,见右手边有家冷清的武馆,左手边就有家小当铺,门口只拉着条看不出原色的帘子,敞开的门里黑黢黢的。 陶枝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走过去看看。 — 程漆从幽深狭窄的台阶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帕子,稍微一擦就浸满了血。 推开那扇不起眼的小木门,脱离那逼仄阴暗的环境,午后的暖阳照在身上,程漆闭了闭眼,这才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 身后木门阖上,隔绝了隐约模糊的惨叫和哭泣。梁萧接过被血浸透的帕子,没有说话。 他知道每当这个时候,程漆总要静静呆上好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没人知道这段时间里他究竟在想什么,但这是这个强大到近乎无敌的男人唯一脆弱的时候,作为下属,他必须尽职尽责地守在一旁。 过了很久,黄昏的光影斜斜穿过屋檐,那男人才终于一动。 梁萧上前一步:“七哥?” “嗯,”程漆半阖着眼应了一声,“过一会儿来取折子。”语气平常。 梁萧就知道那个在地牢里喜怒无常、仿佛没有知觉的男人消失不见了。他低头道:“是。” 程漆回了后院的小厢房,沐浴,换衣,浑身上下再找不出一丝血腥味,然后才坐下来提笔写折子。 他一停笔,门扉正好被叩响,三下之后,梁萧推门进来。 程漆勾唇一笑:“挺准。” 梁萧也笑:“是您的时间准。”这么多年,连洗带写都是一炷香的时间,不差分毫。 程漆把折子递给他,站起来动了动肩颈。他已经换了一身墨色深衣,袖口勾银线,身形挺拔,神情松散。 “我回家了。” 程漆背着摆摆手,径直穿过后院无人的回廊,从一扇偏僻的后门进了武馆的校场。新来的学徒们仍在被师兄打得痛哭流涕,程漆背着手走过去照着穴位踹了几脚。 梁萧目送他的背影离去,知道“回家”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至于手上这封折子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就不是他关心的了。 — 这家当铺不仅小,还破破烂烂的,陶枝走进去的时候就有些后悔。但伙计已经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十分殷切地引着她上座,陶枝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姑娘当什么?” 陶枝看了看左右:“你们掌柜的在吗?” “掌柜的有事儿,姑娘和我说也是一样的。”伙计一直笑模笑样的。 陶枝揉了揉左右的指骨,心想,就问问价,不行就走。于是从荷包里摸出那颗珍珠,轻轻放在托盘里:“这个,值多少?” 伙计眉毛一挑,笑容这才变了:“姑娘稍等一下,我请我们掌柜的出来。” 过一会儿,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从帘子后走出来,一眼瞧见托盘中的那颗珍珠,立刻挤出一个干瘪的笑容。 “姑娘这珠子是从哪来的?成色很不错啊。” 陶枝心下微微松了口气,也露出笑脸,温和道:“是我娘留下来的。” 来处也就是随口一问,掌柜的果然没有多在意,拈起珍珠来回看。 陶枝学聪明了些:“方才在另家当铺,那掌柜想二十两留下,我想着再多转转,才到了您这儿。” 掌柜立刻笑笑:“那姑娘就来对了。”说完他拿出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顿,然后搓搓手,笑道:“这样,姑娘和小店也是有缘,这珠子,三十两我收下,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 陶枝之前算过大致预算,三十两肯定是不够的。但这掌柜的至少和和气气,也没招摇撞骗,陶枝便就笑了笑:“掌柜的,我也是有急用的。” 掌柜哈哈笑两声,手越搓越快:“是、是,都不容易,那这样,我拿自己的钱再加几两……” 陶枝本以为这家店看过就能走,没想到掌柜反反复复地游说她,始终拿着珍珠没有要还的意思。陶枝十分无奈,正想起身告辞,余光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那店伙计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严严实实地把门堵上了。 陶枝瞳孔一缩,心口跳了起来。掌柜还在一两一两地加价,已经加到三十五两,见陶枝没有要当的意思,笑容就渐渐不大好看了。 陶枝干脆站起身,一伸手:“算了,我还是去别家再看看,劳烦掌柜了。” 掌柜一笑,眼下挤出几道褶子,拿着珍珠的手却往回一收:“姑娘不再想想了?” 陶枝右手攥成拳,抿起唇:“不了。” 掌柜脸上的笑容还挂着,从桌下掏出个袋子,扔给她:“这里边是三十两碎银子,姑娘拿去用——那我就不送了?慢走。” 陶枝慢慢收回手,长吸一口气:“钱我不要,珍珠还我。” 掌柜干脆道:“钱你爱要不要,珠子已经是我的了。” 陶枝捶了下桌子:“你!” 身后的店伙计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外拖:“姑娘我送送你!” 陶枝拼命挣扎,又要控制着怒意,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放开我!” “你们这是偷!是抢!” 她虽有左手的毒傍身,但毕竟还想讲讲道理,店伙计却根本不理那套,烦了干脆把人搡到门边上往外一推。 “拿了钱赶紧走!” 陶枝站不稳,被这一推,直接一屁股摔在地,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程漆背着手走出武馆,身后有个十一岁的小学徒探头探脑地缠着他:“大师父,你就收了我!我要打败东街的王小虎!” 程漆眼睛半睁着,懒懒散散地回头拨了一下他的脑袋:“王小虎惹你了?” “惹了!”小学徒义愤填膺道:“王小虎非说郭玲喜欢他,我们都想打他,可是王小虎太壮了,他拳头有我屁股这么大!” 程漆笑了一声,一抬头:“那是够大——” 小学徒见他一顿,然后忽然大步向街对面走去。 “大师父?” 陶枝最恨别人推她搡她,身上又疼心里有委屈,眼泪打着转,心头的火眼看就要烧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左手掌心越来越热—— “没事?” 肩上忽然扶上两只手,然后从腋下轻轻一带,她就被提了起来。 陶枝一回头,泪眼朦胧间看清程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像看到亲人一样,心头的火无影无踪,只剩下委屈:“有事!” 程漆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啧”了一声。 他双手把陶枝往旁边推了推,留下一句“等着”,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哎!”陶枝立刻哽着叫住他。 “嘭”的一声,门被重重合上了。 片刻后。 “啊啊啊啊——” 先是杀猪般的嚎叫,然后戛然而止。陶枝听得提心吊胆,不敢进去。 门里,程漆慢慢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一缕黑烟缓缓从他袖中漫出,如某种爬虫,顺着桌面,落到掌柜和伙计身上,一接触到皮肤,瞬间就变成一片溃烂! 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点了穴扔在椅子上,刚一惨叫出声,喉咙就吸进去了什么,立刻又没了声音。 眼前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揉了揉太阳穴,一身黑衣如鬼一般,薄唇微启:“所以是你们俩联手抢了她的珍珠?” 黑色的烟雾还在继续飘,顺着大腿继续往上,很快腐蚀了大片肌肤。两人疼得没有知觉,眼白都快翻出来。 程漆索然无味道:“珠子呢?我看看。” 掌柜抽搐渗血的手摊开,露出那颗发着荧光的珠子。程漆拿起来,对着灯敲了敲,低声自语:“倒是好东西,她哪儿来的?” 那两人已经没有人色。程漆把珍珠擦干净收好,点点下巴:“她这东西还行,一百两不过分?” 掌柜满脸眼泪和血,哭着疯狂点头。 程漆从柜台下边数出一百两的银子,在袋子里装好,然后袖口一抖,那黑烟顿时消弭于无形。 接着他指尖一捻,白色如沙的东西变戏法似的冒了出来,给两人各自洒了半身,那腐烂的伤口顿时完好如初。两人来不及震惊,程漆又在他们面上一挥手,掌柜和伙计顿时变成一脸空白。 全过程不过须臾,程漆走的时候,两人还坐在原地流泪。 程漆推开门的一瞬间,陶枝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但她哭得鼻塞,一时无法辨认。 “你做什么了?”陶枝红着眼问。 程漆面无表情地把钱扔她怀里,珠子放她手心,道:“赶紧回去,饿死了。” 陶枝愣愣地看了眼怀里的东西,小声道:“可是……可是我还要买东西呀。” 程漆回头,不耐烦:“买什么?” “蚌壳……” 她说完,程漆就调头大步走了。 走了一会儿发现她没跟上来,只好停下,无奈地回头:“干嘛呢?” “买不买了?” 陶枝这才回过神,抹了把脸小跑着跟上去:“来了!” 心里默默想:明天要给程漆做个好吃的。 他好像喜欢肉,那就炖牛肉? 第8章 礼物 深夜,深宫。 御书房的灯还未熄,暗门被人轻轻叩响,天子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进来。” 案上有一只小小的香炉,幽幽焚着龙脑香,清寒发苦,却和寻常味道有一丝微妙的不同,闻起来更醒神。 从暗门被敲响的那一刻,御书房里的宫人就自动退了出去,房中只有帝王一人。梁萧面色沉肃,一言不发地跪在御案前,高举起手上的折子。 半晌后,隆宣帝才放下手中文书,从他纹丝不动的手上拿过折子,打开看。 从走进这扇门开始,梁萧仿佛就成了一个会呼吸的木头人,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在履行任务,然后沉默地等待接下来的指示。 隆宣帝其实还算年轻,正值壮年,登基以来励精图治,雷霆铁腕,面上尽是当权者说一不二的气度。只是眉间隐有一丝黑气,使得他过于沉闷威严。 良久之后,天子开口:“竟真有这等勾连,是朕纵容太过。” 这并不是问句,梁萧默不作声。皇帝也的确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由他亲自带人,去一趟,”隆宣帝扔了折子,目中闪过森森冷意,“不要打草惊蛇,朕要见活口。” 梁萧领命跪安:“是!” — 一下有了百两银子,陶枝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盘腿坐在家里的床上,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发了一会儿呆。 买蚌壳、药碾、臼子和杵还有雪石粉等等……用了约莫四十两,昨日程漆快嫌弃死了,一边冷着脸,一边帮她拎着东西。 剩下的钱要做什么呢? 过半晌,她才哑然失笑。从前花钱如流水的时候,怕是从来想不到会有因为百两银子就手足无措的一天。 无论如何,现在有钱了,头一笔钱一定要给阿婆花。然后……再给那两个混小子买点什么。 她拿了一半的钱出来,剩下的放好,然后挑一身牙白色的刺绣金花裙,穿上去了集市。 阿婆家里虽然不缺钱,但她总是节俭惯了,身上衣服就那几身。程漆有心孝顺,但又不会挑,给了钱阿婆也不愿浪费。陶枝进了家布行,想着阿婆不喜成衣,就买匹好布回去,自己裁穿着也舒心。 挑挑拣拣一番,看上一匹妆花罗。暗红偏棕的底色,绣着盘金云纹寿字,整体看仍是阿婆喜欢的素净,并不扎眼,同时又非常喜庆,寓意吉祥。 而且摸起来柔软光滑,穿起来一定舒服。 陶枝欣喜地买下,小心抱在怀里。路过成衣店,恰好看见一套小孩子穿的对襟短衫,还配了同色的虎头帽,煞是可爱。陶枝想了想程实穿上的样子,止不住想笑,便也买了下来。 接下来便只剩程漆的了。 送他什么好呢?陶枝一时没有头绪。程漆这人虽然嘴毒、又讨人厌,但他却不是个坏人,有时候还有些好。 昨日的事,若没有程漆,她也拿不来这些钱。陶枝向来有一说一,不论之前程漆怎样对她,这次也都要好好谢的。 ……可这人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呀。陶枝很苦恼,又觉得若是给阿婆弟弟都带了礼物而不给他的话,以程漆的性格,一定会生气的。 好不容易缓和了关系,还是不要惹他生气了,陶枝默默想。 她歇了会儿脚,开始漫无目的地转,看见什么都觉得可以送他,又似乎都不那么合适。走到快要走不动的时候,陶枝才忽然灵机一动。 不如送个护腕! 看他天天系着,又常常要动武,送这个也算实用。 陶枝抿唇笑了笑,脚步便轻快起来。给程漆的东西还是要精挑细选,免得他又嫌弃,少不得一顿嘲讽。 跑了几家店面,最后看上一副黑底红绳的护腕,精细柔韧的绸料,内有锁甲,悍利又漂亮。 陶枝把东西收好,用最后的钱买了牛肉,这才满载而归。 回到家里那条窄巷子,刚到巷口,忽然看见程实低着头走在后边,不远处有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在前,走得趾高气昂。 程实垂头丧气的,鞋尖踢飞了地上的石块,犹豫半晌才喊了一句:“郭玲!” 小姑娘回过头,陶枝这才看清,那真是张灵气的脸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惹人怜爱。她顿时就明白了,没急着走过去,笑着等在一边。 程实鼓足勇气,捏着拳头喊道:“王小虎有什么好!他不是真心的!” 陶枝一下愣了,眨了眨眼睛,发现好像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叫郭玲的小丫头飞了个白眼,哼了一声:“王小虎会保护我!” 程实脸红了:“我也——我们也能保护你!” 小美人翻着白眼也是好看的,一脸不信的样子:“那你就像王小虎一样证明给我看!” 说完,小美人转身就要走。程实着急地跺跺脚:“哎——” 陶枝没法在作壁上观了,眼看傻弟弟的小红心就要胎死腹中,陶枝清了清嗓子走出来,叫住她:“姑娘!” 程实一看见她,脸红得险些要熟,气急败坏道:“你偷听?!你无耻!” 陶枝一巴掌甩他肩膀上,压低声音:“想不想让人家来吃顿饭?” 程实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但却真的依言闭了嘴。陶枝把怀里的东西都给他,让他抱着。 郭玲一回头,看见一个笑吟吟的姐姐,登时有点愣。她想这姐姐怎么这么白、这么好看,好像……好像天上的白鸽子一样。 她把自己又干又瘦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小声问:“姐姐叫我?” 陶枝眼角微弯,浅色瞳孔温温柔柔,她走过去捏捏郭玲的小脸蛋,笑着问:“你怎么这么好看呀,小仙子?” 郭玲的脸立刻红了,心里飘飘地想:到底谁是仙子啊…… “但你小脸儿这么白,嘴上最好有点颜色,”陶枝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小盒随身带的口脂,旋开,勾一点抹在她唇上,“这样会更好看。” 胭脂水粉对任何年龄的小姑娘都有着无穷的吸引力,郭玲立刻屏住呼吸,在她涂完之后就想找镜子照照。 陶枝就笑着拉起她的手:“总听程实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了。我是他姐姐,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那儿还有别的颜色更适合你。” 郭玲瞥一眼程实,露出个笑脸,乖巧点头:“都听姐姐的。” 程实抱着一堆东西,目瞪狗呆地看着她俩手拉手走在前边,表情空白了一会儿,想到郭玲真的要去自己家吃饭,便有有些害羞。 回家,阿婆正在煮粥。陶枝和她一说,阿婆也跟着笑了,出来给小姑娘塞了两块糖先吃着。 陶枝把买的牛肉拿过来,笑着道:“昨天程漆帮了大忙,这肉我想自己试着做做,阿婆教我好不好。” 阿婆笑眯眯道:“当然好——可是你今日做,阿七吃不上啦。” 陶枝一顿,问道:“怎么了?” “阿七他们武馆有大会,要出远门呢,下午回来一趟就动身了,”阿婆搅动着锅里的勺子,摇摇头,“也不知有什么正事……” 陶枝抿抿唇,想到那个精心挑选的护腕,不知怎么有些失望:“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婆叹气:“没给准话儿。” 陶枝便揉揉她的肩膀:“程漆有分寸,没事的。” 阿婆摸摸她的手背:“还好有阿枝陪我。” 这牛肉还是没做成,两个大人心事重重,唯有小的欢欣雀跃。程实一顿饭瞄了郭玲百八十遍,郭玲让陶枝打扮得高高兴兴,最后程实亲自送她回了家。 夜凉如水,陶枝躺在床上,许久才入睡。 同一片月色下,齐整的黑衣飞驰而去,如光下的暗影。 第9章 金丝 “夫君……” 廖清欢察觉到身侧床榻一轻,宋鸣鹤坐起身,被窝里馨甜暧昧的香浮动在空气中。她细细的胳膊伸出来,露出肩头一片雪白肌肤,带着些揉捏的红痕,看上去分外娇弱。 天光还未大亮,廖清欢柔声问:“这么早,去做什么?” 宋鸣鹤微微一顿。从二人成亲以来,他总感觉廖清欢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无论他做什么,她总要问得清清楚楚,这种不依不饶的感觉让人有些烦躁。 但到底是一夜/欢/好后,心中温情尚在,宋鸣鹤俯身吻了吻她的脸:“有事要商量,布行的刘老板,你知道的。” 廖清欢被他吻得面色潮红,软成一滩水,明眸中满是眷恋深情:“那、那你早些回来,我晚上给你煲汤……” 宋鸣鹤眉心不易察觉地一折,但掩盖得很好,他温柔笑笑:“好。” 收拾好出门时,天才刚刚透亮,其实本不必这么早走,只是他莫名不太愿意在家呆着。坐马车过几条街,进了刘氏布行,旧友朝他一招手,神秘兮兮道:“听说了吗?” 宋鸣鹤问:“什么?” 刘老板压低声音:“南阳倒了!上头那位派的可是楼主,听说昨夜归京了!我行里的伙计昨天起夜看见的,一大群人在屋檐上飞,连声音都没有,吓死个人!” 宋鸣鹤一挑眉,想的却是别的事:“南阳王拥兵自重已久,如此一来,南方的蚕丝、香料线路应会顺畅不少……” 刘老板拍拍他:“是这个理,这次叫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宋鸣鹤点点头,若有所思。 过一会儿,布行的生意也开始了,伙开始在门口吆喝。今天是开集的日子,刘老板的布行就开在集市道旁,不一会儿店面里就来了些客人。 宋鸣鹤听着刘老板口若悬河,脑中忽然不着边际地冒出个想法:他之前听小厮说,陶枝现在卖花为生…… 她今天会来吗? — 陶枝没想到程漆一走走了半个月,阿婆虽嘴上不说,但其实每天都很担心。昨夜陶枝留下来陪她,阿婆一整夜没睡踏实,早上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 恰好金丝桃开好了,陶枝说什么也不让她去集市,叫程实看好阿婆卧床休息,自己裁了花,放到盛水的桶里,打算去集市买。 自打上回那顿饭后,郭玲时不时过来找陶枝玩儿,连带着和程实也相熟不少。程实每天冒着粉色泡泡,对陶枝的态度也从不待见变成讨好。 “别跑来跑去的,让阿婆好好睡一觉。床头的水凉了就换杯新的,知道不?” 程实点点头,小声嘀咕:“你不在时我就这样干……” 陶枝在他脑袋上抓了一把,提着花桶出门了。 金丝桃是种很精致的花儿,明艳金黄的花瓣托着金丝状的纤细花蕊,有种脆弱又动人的美。陶枝很喜欢这种花,裁枝运送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 到了集市,已经人山人海,往常阿婆坐惯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陶枝四顾寻找空地。手上的桶盛了水,很沉,她左右手来回换了几次,忽然一轻。 一转头,见是一个常来买花的客人,陶枝感激地笑笑:“谢谢唐公子。” 唐闵看着她,白皙俊秀的脸微红,低声道:“我来回走了两趟,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陶枝瞳孔清澈,笑着把散乱的发拢回耳后:“来的,今日金丝桃开得正好,不知唐公子喜不喜欢这花儿。”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唐闵却看呆了。女子抬手时,袖间有种浅淡的香,闻着十分舒服,就像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清新又灵动,如叮咚山泉一般,能淌进人心里。 唐闵看着她的脸,鬼使神差道:“是‘陶’花?我喜欢……” 陶枝便就笑笑:“那劳烦公子替我寻个空地?摊子摆开才好挑花。” 唐闵这才回过神,连忙道:“哦对、对!这就找……” 他连忙提着桶向前走几步,赶在一个捏糖人的大伯之前,把一个空位置占上,冲陶枝摇手:“陶姑娘,这里!” 陶枝却站在原地没动。 唐闵一走,她才看见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人。 宋鸣鹤正眉头紧蹙,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陶枝和他沉默对视片刻,忽然失笑。她还奇怪为什么看唐闵有些莫名的熟悉感,现在蓦然对上宋鸣鹤,便忽然了悟。 年轻,俊秀,易羞,清瘦,再加上一身书卷气——可不就是年轻时的宋鸣鹤? 她少女时曾对这样的他一见倾心,如今隔着人流,看见宋鸣鹤那张依然英俊的面孔,内心已是毫无波动。 陶枝摇了摇头,当没看见他,转身径直走向唐闵。 “多谢公子了。” 她把摊布铺开,自己抱膝坐下,仰头笑笑:“公子挑。” 唐闵看了宋鸣鹤好几眼,压下了心中疑惑,一撩衣摆蹲下身来,和陶枝平视:“都挺好的。” 宋鸣鹤有些不是滋味。 方才他看陶枝和那个陌生男人谈笑风生,竟不见一分被休的落魄困苦,反而越发娇艳,怪不得招人。 他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地捏紧了,转头去看那个厚皮脸的男人,眼睛一眯,忽然发现了端倪。 那个男人,和年轻时的自己,很像。 这念头一起,他心中莫名的郁气忽地一散,接着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还是没放下吗?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多么无所谓,其实都不过是掩饰心中的悲伤罢了。 这边陶枝想了想,好脾气地笑笑:“那我就自作主张,给公子挑了?” 唐闵深吸口气,鼓起勇气道:“我看姑娘每次都是卖完就收,唐某若是把这金丝桃全包了,不知姑娘能否赏光和在下吃一……” ——“陶枝。” 唐闵话没说完,一道低沉的声音插进来。 唐闵一抬头,见高大的男子背着光,面色模糊不清,但隐约有种敌意。 “这花我都包了。” 陶枝坐着不动,唐闵不乐意了,从地上站起来,发现两人身量差不多,基本平视。 “你是谁啊?有没有规矩,不知道先来后到吗?” 宋鸣鹤看着眼前这连身形都肖似自己的男子,心中异样难言的感觉更甚,觉得他提起“先来后到”简直可笑。若论早,还有谁比他更早拥有过陶枝? “我?”宋鸣鹤整了整衣袖,嘴角一勾:“我是她前夫。” 陶枝的脸色顿时冷下来。 — 程漆从武馆走出来时,头发还没来得及干透。 半个多月没回家,若是再不赶紧回去,恐怕阿婆就要打死他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了。 他走出去几步,转念一想,今日阿婆应在集上卖花,直接去集上接她不是更好。于是脚步一转,往集市而去。 ……说不定陶枝那傻女人也在。 程漆抛着手中的摆件,唇角微勾,心想:上回帮了她忙,好像还没来得及讨谢? 越往街口,人声越盛。程漆挤入人流中,走了几步,忽地挑了挑眉。 陶枝一身白衣,走得飞快,微风拂起鬓发,面如桃花。有一瞬间,竟像个仙子。 他不知怎么脚步一顿,正想叫住她,却猛地听见别人喊她名字。 “枝枝!” 程漆顺着看过去,看见了跟在后边的宋鸣鹤。 他扬了扬下巴,舌尖舔舐过牙齿,收回脚,良久后“呵”了一声。 第10章 烦躁 陶枝脚步未停,一直走出街口,到了人少的地方才猛地停下来。 宋鸣鹤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也跟着停住脚步。 不远处程漆半眯着眼,遮去眼中锋芒,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靠在一家店面的墙上,食指一下下敲击着,不知在想什么。 陶枝向宋鸣鹤身后看了一眼,唐闵被人流冲散,没再跟过来。她方才太心烦,匆匆把花全卖给了唐闵,然后调头就走,默念了一路“不气不气”。 她得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是为自己有个前夫感到羞愧的。 无关身份,只是一想到她曾在那样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虚度了爱与青春,陶枝就觉得自己蠢得难堪。 而真正让她恼火的是这位前夫居然还堂而皇之地到她面前,洋洋得意地和别人介绍自己,对于自己脚踩两条船的行径没有一丝忏悔。 她拼命用指甲掐着掌心,吐纳几次调整心情。 为宋鸣鹤生气还不如为一条狗生气,不值当,不应该。 ……在远处的程漆看来,她似乎情绪很激动,竟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程漆的眉心深深折了起来。 宋鸣鹤见她白皙滑腻的脸庞通红,浅色的眸子发亮,眼眶里聚着水光。这张脸曾经那样地迷惑过他,如今看来,似乎没有分毫变化。 他不由地软了声音:“枝枝,你……你喜欢那样的?”那样……像我的。 陶枝最后呼出一口气,心态已经完全平和。 “我喜欢或不喜欢,”陶枝飞快地笑一下,笑意并不到眼底,如同水平上浅浅的波纹,“与你有关?” 宋鸣鹤心口一窒,忍不住抬起手:“枝枝。” 程漆从墙上直起身。 他心里有股莫名的燥气,顺着血液一点点流窜,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儿。 程漆垂着眼,良久之后才嗤笑一声,然后不再看那边好似要旧情复燃的两个人,转身走了。 在宋鸣鹤的手即将触到她脸颊时,陶枝伸手,啪地把他打开。 她实在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默不作声地瞪他一眼,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半转过脸,似笑非笑道:“上回在街上,我又看见你夫人房里的那个丫鬟了。” 宋鸣鹤微怔,然后才反应过来。 当时陶枝要他把那个小丫鬟送走的,可是……清欢说什么也要留下她,为此还和他掉了回眼泪,可怜得紧,宋鸣鹤只好就…… “就是个丫鬟而已,你那么在意她做什么?” 陶枝扬起形状秀气的眉,了然地“啊”了一声,眼中的讽刺一闪而过,然后便转身离去。 没有再回一次头。 — 程漆推开家门,走进院子里,阿婆正弯着腰侍弄花草。年岁大了耳朵背,程漆走到她身后了,阿婆都没反应。 “不是不让你弄吗。”程漆拿过她手里的小铲子。 阿婆一怔,然后才马上转身:“阿七回来了?” 程漆点点头,蹲下身接上她的活儿:“嗯。” 阿婆悬了好多天的心这才放下,干枯的手攥成拳捶了捶胸口,然后一巴掌扇在他头顶:“你还知道回来!” 程漆默不作声地挨下,点头认错:“阿婆,我知错了。” 阿婆用力扇了好几下,然后才喘着气摸摸他的头:“在外边吃好没有?累不累?” 程漆“嗯”一声:“都好,放心。” 东边厢房的木门吱呀一声,程实像一道旋风一样转出来:“哥你回来啦!” 程漆扫他一眼,凉凉道:“干嘛呢?不出来帮忙。” 程实瞪大了眼睛,肉肉的脸上还有压出来的红印儿:“阿婆你咋又下地啦!姐姐该骂我了!” 程漆一挑眉。 姐姐? 阿婆摆摆手:“有什么事,阿枝大惊小怪。” 程漆看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阿婆赶忙道:“没睡好觉,有点乏罢了。” 程漆一皱眉,坚决把阿婆劝回床上休息,把程实叫过来守着。 阿婆不放心地想起来:“没事的,你回来我还没做饭……” 程漆一把按住她:“让陶枝做。” 陶枝回到巷子的时候,已经完全把遇到宋鸣鹤的事抛在脑后。她还是担心阿婆不好好休息,于是没进自己家门,转而去了对门。 一进院子,就听见“哟”的一声。 陶枝眼睛一亮,转头看见屋檐下抱着手臂的男人,笑道:“你回来了?” 程漆神情懒散,锋利的眼皮褶皱下压,浓黑眼睫投下阴影,就那样看了她一会儿。 陶枝被他看得不明所以,摸摸袖口:“见过阿婆了?她这些日子可担心。” 程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直起身走到她面前,把头低下,凑近她。 陶枝更莫名其妙,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你干嘛?” 程漆冷淡地吐出俩字:“做饭。” 陶枝不知道程漆怎么回事,明明走之前还帮了她,陶枝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比从前好了些,勉强能算个朋友,没想到出门一趟回来,又是这个死样子。 陶枝把锅架上,稍微用了点力气,乓的一声。 讨厌。 她背过身,抿唇不说话。 程漆靠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她来回倒腾。 为了方便,她把头发全盘在了脑后,用一根素木簪别着。露出来的后颈微弯,像一段温润的玉石,在昏黄的灯下,色泽细腻。 晚饭吃得简单,陶枝勉强能应付。她心里不太痛快,决心不能在程漆面前丢人,把案板摆好,小心握了刀,切土豆。 一刀下去,程漆开口:“还不如啃呢。” 陶枝后牙磨了磨,不理他,专心慢慢切。 又切了两三块,陶枝自己觉得能吃,程漆走过来看了看,拈起一片在她眼前晃晃:“还是啃,我不嫌弃。” 陶枝恼了,转头瞪他:“那你来?” 两人距离一时有些近,程漆蓦地闻到股浅淡的香,心口竟痒了一下。 他“啧”一声,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刀,带茧的掌心蹭过她滑腻的手背,把她往旁边挤了挤:“看着。” 陶枝只是眨了下眼,然后那钝口的刀便开始了不间断的起落,那颗土豆眨眼就被片得整整齐齐,仔细看的话,每一片连厚度都一模一样。 陶枝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 程漆瞥她一眼,嘴角悄无声息地勾了勾,把刀一扔:“学着点。” 陶枝一时忘了他方才的刁难,拈起土豆片仔细查看。 程漆往后靠了靠,在狭窄空间里,清晰地看到她颈后碎发。 “哎。”他出声。 陶枝没回头:“嗯?” 程漆抱起胳膊:“你为什么被休啊?” 第11章 和解 陶枝的背影一顿,半晌才转过来。琉璃一般质地的眼珠折射出温润的光,她平静又坦然:“你觉得呢?” 程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里漫无边际地想:反正不能是因为脸。 陶枝表情认真,程漆也认真想了想,然后勾勾唇角:“因为……他是个人渣?” 陶枝顿时一怔。 她想过以程漆这样恶劣的性格,多会猜测是她的问题,却没想到他会这样猜。 陶枝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笑意敛去,神色郑重:“他确实是个人渣。” 程漆一挑眉,眼中闪过微末笑意。 “所以,”陶枝一字一顿,“是我休了他。”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厨房狭窄的空间两人呼吸此起彼伏。程漆没说话,好久以后才笑出声来。 “……真是,”他那双时常半睁不开的眼睛弯着,黑沉的瞳孔带笑,声音低如自语,“你这女人……” 陶枝一点不觉得自己狂妄,她写的和离书,她按的红手印儿,在她看来,那就是她休了她前夫。 程漆笑着抬起头,在她额头意味不明地弹了一下,转身出了厨房。 陶枝在他身后探了探头,见他懒散的背影晃进正房里,便回身又拿起菜刀。 这就算是和好了? 她把程漆切好的土豆片拨到一片,拿起一个青椒。 ……程漆可真是难伺候。 不过……倒是不坏啦。 — 日头从云里探出头,光芒越过窗棱。 程漆双眼紧闭,额角微湿,交握在腹部的双手攥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半晌后他才猛地睁开眼睛,有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又是那个房间。又是那样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如影随形的毒气。梦中的少年拼了命想逃,却根本找不到出口。 又何止那时候?这么多年,他几时逃脱了? 烦躁感挤压着内脏,胸口有熟悉的、不安的躁动,黑气自袖口缓缓浮出,带着伺机而动的恶意。 忽然,大门的木轴发出“吱呀”响声,惊动了墙头趴着的猫。三两声喵喵之后,是女子恬淡清亮的声音:“阿婆——” 程漆心里蓦地松了一下。 好像被涓涓细流的山泉洗涤过,杂质全部沉淀下来,重归清澈宁静。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靠在窗户旁边,等心跳慢慢停下来。 阿婆站在厨房里应了声:“阿枝来啦?” 陶枝拿起花圃旁边的水壶,熟练地给一片花骨朵浇水,嘴上应着:“嗯——阿婆今天是米粥吗?好香。” 她说完,程漆才闻到馨甜的米香,顺着窗棱缝隙透进来,温暖又真实。 程漆低头笑了下,不知怎么,心情忽然很好。 陶枝精心浇过水,摸了摸芙蓉花软嫩的骨朵,心里琢磨着花期。上次磨的蚌粉实在太粗,她力气不够,磨不出想要的效果。 如果今天程漆心情不错的话……就找他帮忙。陶枝蹲在地上,一边揪着杂草,一边盘算着。 “再揪就秃了。” 陶枝一仰头,见程漆抱着胳膊站在身后。 他身上披着墨色外袍,衣服穿得松散,大约是刚睡醒,神情比平时还懒。 老实说程漆是个好看的男子,浓眉之下眼形漂亮,皮肤偏白,却没有一丝弱气,看人的时候总在睥睨,透着股与生俱来的强势。 陶枝观察了一下,觉得程漆此时心情还不错,便犹豫着开了口。 “上回买的那个蚌壳,我得磨成粉,”陶枝捏捏手指,不太好意思地说,“但我力气不够……待会儿吃了饭,你能不能过来一趟,帮我磨细点?”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程漆的回答,陶枝一抬头,看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陶枝眨下眼睛:“……行吗?” 程漆慢了半拍才道:“去……你家?” 陶枝连忙道:“我拿过来也——” “可以,”程漆打断她,垂下眼,“吃完饭带我过去。” 陶枝就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好。” 程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报酬呢?” 陶枝一呆。 程漆抱起胳膊,面无表情:“程实说他那件衣服是你送的礼物。” “我的呢?” 陶枝没想到他竟然发现了,倒不是她不想送,只是一直没找着机会,没想到他居然自己开口要了。 不知怎么的,陶枝莫名有些想笑,抿起唇,眨眨眼睛:“有的,有你的礼物。” 这顿饭程漆吃得格外斯文,他平时吃饭就不紧不慢的,今天陶枝都坐着等了好久之后他才吃完,慢得几乎有些刻意了。 程漆筷子搁在碗上,从凳上站起身,看她一眼:“走。” 陶枝一怔:“我还没收桌子……” 阿婆敲敲她的手背,笑眯眯地赶她:“收什么?不是叫阿七帮忙吗,快去。” — 说是让她带着去,但程漆一直走在前边,他步子又大,陶枝得走得飞快才能跟上他。 两家院子的结构很相似,只不过陶枝家要小些。进了门,程漆四下看了看,陶枝想着好歹是让人来帮忙的,怎么说也要招待一下,便道:“你先进屋坐着,我煮壶茶来。” 程漆转头:“知道我喝什么?” 陶枝已经转身向厨房走:“知道——普洱,有的。” 程漆就笑了一下。 他觉得挺有意思,虽然都是差不多的屋子,但这一看就是女人住的地方。他看了眼陶枝的身影,上前推开了正房的门。 屋子里陈设简单,有种和她身上一样的香味,打扫得很干净,桌上摆着药碾和半成品的蚌粉。 他大爷似的往床上一靠,手指摸了摸下巴,想:什么礼物呢? 不会也是衣服? 过一会儿又换个姿势,心想:怎么还没来? 不会是找不着了? 找不着也不行,变也得给我变出来一个。 又过片刻,陶枝还是不来,程漆坐不住了。他从床上下来,几步走到门边,扬声:“陶枝——” “来了!” 陶枝脸红着小跑着过来,手里拿个布兜子,一股脑塞他怀里:“给你的,戴不戴都行,我——我去看看茶煮好了没有!” 第12章 芙蓉 陶枝早就翻出了之前买的护腕,却在门外犹豫了好一会儿。 程漆是个很挑剔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挑的东西他会不会喜欢。而且她想,送都送出去了,若是程漆不戴,总是有些尴尬。 直到程漆出来叫她,陶枝才心一横把东西给他,心想戴不戴的,反正自己的心意送到了。 她回小厨房把茶泡好,端回正屋的时候,程漆正靠坐在墙上。 ——手上系着那副护腕。 黑底红绳,和他一身玄色劲装正相配,很漂亮。 陶枝一顿,忽然就有些开心。 程漆戴上了,嘴上却没提,大爷似的用手指捻了一点她磨出来的蚌粉,嗤笑道:“你打算用这个抹脸?” 之前程漆陪她买蚌壳和用具的时候,陶枝和他说过一嘴,虽然她很想和人说说自己的打算,但总觉得程漆大概对香粉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因此只是简单说了说。 她没想到磨蚌粉要花这样大的力气,她换了各种姿势,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磨出来的还是乱七八糟,甚至能看见小块的蚌壳碎片。 陶枝有点沮丧:“用这个,脸会划伤的。” 程漆瞥她一眼,看她臊眉耷眼的样儿,“啧”一声:“倒茶。” 陶枝应一声:“哦。” 程漆笑一下,懒懒散散地握住药碾滚轮的手柄,扫她一眼:“看着。” 然后,他自手臂开始用力,缓缓滚动了第一下,药碾中的碎壳便都不见了。 陶枝瞪大了眼睛。 他动作很慢,一寸滚一寸,可每进一点都有鲜明的变化。第二下滚过之后,蚌粉肉眼可见地变细了。 程漆结实的手臂肌肉绷紧,衣服下流畅的线条依稀可见。他吐出口气,第三下滚过之后,粉质已经细腻如沙,洁白透亮。 陶枝看着桌上细腻润白的蚌粉,吃惊地长着嘴,说不出来话:“你、你这就——” 程漆漫不经心地问:“这茶我还能不能喝上了?” 陶枝激动得脸色发红,连忙双手端着茶杯递给他。程漆接过来,手指不小心蹭到她的指尖,被茶杯热意烫得温热,又滑又细。 程漆手一颤,然后若无其事地接过来。 陶枝摸了摸粉质,简直比她预想得还要好,她竟不知道程漆磨出来的粉能细到这个程度,甚至比她从宋鸣鹤的小作坊里摸过的蚌粉还要细腻得多。 “你,你简直,”陶枝捧着药碾,清澈的瞳孔毫不掩饰情绪,“你太厉害了!” 程漆唇角一勾,看她白皙的脸透出兴奋的红,坐都坐不住的样子,不知怎么也跟着有点高兴。 不就是磨了个粉吗? 他越过氤氲的蒸汽,在一片朦胧中看她,心想:傻姑娘。 — 接下来的几天陶枝几乎废寝忘食。除了早午饭还按时到阿婆家里吃,其他时候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经常连晚饭也忘了吃。 连程实都好奇起来:“姐姐每天捣鼓什么呢?” 程漆筷尖挑起块肉夹到阿婆碗里,扫一眼对面空着的木凳,垂下眼道:“谁知道。” 肉炖得烂,阿婆也能吃得动,腮帮子鼓了一会儿把肉咽下,才道:“阿枝在做大事呢。” 程实扒拉着饭,含混问:“什么大事?嫁人?” 程漆凉凉地扫他一眼。 阿婆笑眯眯地打他一下:“净胡说。阿枝和我说了,她要做一种对脸好的香粉,抹上以后白得很咧,洗干净之后脸也不会变黄,厉害着。” 程漆一挑眉,陶枝只和他说了要做香粉,至于做什么样的、怎么做,根本没告诉他,却和阿婆说了个清清楚楚。 他嗤笑一声:“不都是打扮那一套。” 阿婆:“打扮怎么了?姑娘家家的就该拾掇,要我说阿枝本来就好看了,稍微打扮打扮,还不得成了仙女儿……” 程漆用筷子头敲一下程实手背:“去给你仙女姐姐送点吃的去,别没成仙呢,先饿死了。” — 雪石粉是现成的,因为用量不多,陶枝便也不是那么讲究。上辈子的记忆和手感还在,她知道放多少雪石粉会过量,放多少会不够。这次她只打算做少量的芙蓉粉,因此控制得格外精细。 把雪石粉和蚌粉搅在一起之后,倒入准备好的小盆子里,加清水,开始不停地搅拌。胭脂水粉虽然看起来风雅精致,但其实制作起来全是力气活儿。 陶枝娇生惯养,却难得对一件事上心。一道道的工序枯燥,但因为喜欢,她做得高兴。 接下来便是无数次的漂洗、沉淀,她拿出之前备好的筛子,一遍遍地滤,不放过任何一点杂质。 做这些的时候,陶枝感觉自己浑身都很轻快,右手掌心微微发热,身上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草木清香逸散着,萦绕在四周,心情竟出奇地好。 就这样做了整整一周,芙蓉展开了细嫩的花瓣,而她终于沉淀出最终的粉。 陶枝这时才惊觉时光飞快,这些日子她心态平和,左手的檀香好像消失了一般,唯有那股浅淡的草木香陪着她。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算去对门看看芙蓉花。 一出门,就看见程漆走出来,猝不及防地打了照面,两人都没说话。 陶枝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和程漆好好说话了,她迎着那人惯常冷淡的脸,笑道:“粉我做好了,特别好,比我想象的还好。” 程漆没想到她会主动和自己提这些事,收回迈出去的脚:“然后呢?” 陶枝问:“嗯?” 程漆抱起手臂:“然后要做什么?” 陶枝见他有兴趣听,便走到阿婆家台阶下,仰着头兴致勃勃地和他讲:“然后还要做芙蓉花的花露,加进粉里,扮得很匀很匀才行。然后……然后要压模子,压成花样儿的,再放到日头底下晒,就做好啦!” 程漆垂着眼,看她站在几步之外。 有一种久违的、于他而言格外珍贵的生命力,顺着她身上的香,一起扑面而来。 生机勃勃,灼灼绽放。 如春,如晨光,如暖阳。 程漆护腕下的手指蜷了蜷,而后松开抱着胳膊的手,一仰头:“那你来。” 陶枝不解地走上来:“嗯?” “不是要做花露吗,”程漆往里走,“花都给你搞好了。” 院子里,花圃上,芙蓉花粉白的花瓣儿舒展着,开成一片灿烂的花海。在她忙的这段时间,显然有人精心侍弄的。程漆在家从不让阿婆动手,那么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最鲜、开得最正的几朵,已经被人及时摘下,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 陶枝眨眨眼睛,心里陡然软了一片。 第13章 成品 清晨,廖清欢刚洗过脸,穿着一身水红纱裙,施施然坐在梳妆台前。 桌面上摆着数不清的瓶瓶罐罐,各种各样的胭脂水粉,饶是宋鸣鹤做这方面的买卖,竟也叫不全。 从前的廖清欢就喜欢打扮自己,每次出来见他,她总是光彩照人的,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无一不是精心挑选搭配,就连妆面都恰到好处。 但现在的廖清欢好像比从前更热衷于这些事,成日里和那些京中小姐妹聊的也是这些话题。 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宋鸣鹤总觉得她似乎不如从前那般耀眼,妆面和衣着常常让宋鸣鹤一个男人都觉得不太协调。 廖清欢涂着丹蔻的手指在一堆瓶盖上划过,最后旋开一瓶香粉,取了小扑蘸上,一点点在脸上抹开。 那香粉色泽亮白,抹在脸上后,和没抹的地方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脸似乎比以前黄了,连宋鸣鹤都发现了这点。他是做这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香粉里的铅对脸有多不好,而廖清欢几乎离不开它…… 廖清欢显然也发现了,她手一僵,随后加快了速度,飞快地用香粉覆盖了整张脸,连露出的脖子上也搽上厚厚一层。 然后她才松了口气,满意地笑笑,摸上鲜妍的口脂,转头朝他笑:“今日这颜色好看吗?” 粉太厚,脸太白,唇又太艳,像是要搭台唱戏的。宋鸣鹤眉梢一抽,然后才温柔笑道:“夫人怎样都好看。” 他不知怎么回事,看着妻子的脸,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个人。 穿着粗糙的布裙,脸上不施粉黛,皮肤却发出自然白皙的光泽,如玉如珠。那双浅色瞳孔清澈透亮,一笑唇边就晃出小小的弧。 廖清欢信了,欢欢喜喜地转回身,又打开一罐面脂。 宋鸣鹤若有所思,或许就是因为陶枝不常用这些东西,皮肤才会那样好。 眼下市面上的香粉基本都是用铅粉制作,米粉粟粉的倒是对脸无害,但质感不好,用起来效果比铅粉差得远。这样根本卖不出去,渐渐地就没有作坊生产了。 有什么粉既能达到铅粉的效果,又能有益于皮肤吗? 宋鸣鹤蹙着眉想了半天,发现自己脑中空空如也,便就作罢。 ……算了,那种东西怎么会有?若有,早就被人做出来了。 — 芙蓉花是新鲜的,陶枝抓紧时间开始制作花露。一口铜锅架起来,烧起滚水蒸煮,期间糊了两次锅,但因为鲜花充足,最后一次总算煮出了一小盆的量。 然后便是同样的一遍又一遍的萃取、蒸馏,直到花露没有一丝杂质,晶莹剔透。 最后的成品只有一碗的量,花香极为清新自然,陶枝深深地吸一口,觉得比她上辈子做的还要好。 花露一点一点倒入静置了几天的蚌粉里,陶枝怀里抱着器皿不停地搅拌,直至均匀。 最后淡粉色的粉浆倒入芙蓉花的模子里,总共三只,陶枝做的小心翼翼。耐心刮掉每一点溢出的粉浆,让表面平平整整,最后摆在院子里阳光最足的地方。 做完了。 陶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三日后粉浆干透,隔着一丈就能闻到那股清浅的芙蓉花香。 陶枝心里咚咚跳着,从模子里倒出香粉块,修整边缘,置入事先备好的芙蓉花小罐里。 剩下的余料她碾成粉,在镜子前屏住呼吸试了一下。 从香粉落在脸上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成了。 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质感,比她预想的还要细腻上数倍。除了芙蓉花的香气,还有一种神奇的草木香渗透在其中,格外好闻。她把香粉抹开到全脸之后,更是惊叹于粉质的清透,没有一丝厚重感,轻盈得仿佛没有上粉。 陶枝压着内心的激动,连续用了三天,皮肤果然没有任何负担。不但如此,甚至还有神奇的润肤功效。 她记得上一辈子宋鸣鹤做出来的芙蓉粉也只是对皮肤没有伤害,她用自己做的粉,却明显感觉到皮肤光滑而有弹性,连带着气色都变好许多。 就连程实都发现了这种变化,吃饭的时候瞧了她好几眼,憋不住问:“姐姐,你脸上抹东西了?” 程漆坐在她对面,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垂下。 陶枝笑眯眯地凑近一点,对程实道:“你仔细看。” 程实咬着筷子,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可他就是感觉……哪里不太一样。 好像是……比平时好看? 程漆支着脸的手放下来,把程实的脑袋往后扒拉了一下:“好好吃饭。” 阿婆也凑到陶枝面前,摸摸她的脸颊,笑眯眯道:“像鸡蛋似的,好看。” 陶枝笑着蹭蹭她的掌心,心里很高兴。 调换了人生以来,她每天被平凡的生活占满,已经太久没有好好打扮自己。从前女为悦己者容,她的美是为了宋鸣鹤,而今她满心澄澈通透,美不再为了任何人。 她只为自己。 于是今天早上她薄薄地上了一层粉,颊上淡扫一点酡色,力道控制得极巧,只有淡淡一丝粉色,便提升了全脸的气色,白里透红,整个人发光一般。 确实是发光一般,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便好像连周围都亮了。 程漆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冷哼一声。 “花枝招展。” 陶枝手一顿,看在这些天程漆帮忙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阿婆却没那么好打发,一筷子精准打在他手背上:“说谁花枝招展呢?” 陶枝低着头,嘴角幸灾乐祸地弯一下。 阿婆紧接着第二筷子又跟上去,“啪”的一声:“姑娘爱美还有错啦?我看阿枝漂漂亮亮的就高兴。” 程漆认错:“是。” 阿婆拉住陶枝的手捏捏,“就该这样,你才多大啊,每天就该打扮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就遇上对的人了呢?” 程漆抬起眼睛。 陶枝浑然不觉,被逗得发笑,和阿婆凑到一起嘀咕了几句什么。 程漆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不知怎么忽然觉得一阵烦躁,撂下筷子:“我吃饱了。” 阿婆嫌弃地挥挥手:“下桌下桌。” 陶枝也没有看他的意思,程漆呼吸变得深长,目光沉沉,半晌后才一言不发地从椅上站起来,大步走了。 现在香粉做成了,怎么卖出去便成了问题。陶枝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上辈子她熟悉京城的各大胭脂水粉铺面,因为出手阔绰本身又颇有研究,和许多掌柜伙计也熟识。其中有一位,是她平生见过对妆品最为痴迷的人,这人开店不为赚钱,单纯是因为喜爱,若是碰上难得一见的珍品,他能研究个几天几夜。 更巧的是,这人开的香阁,正好是宋鸣鹤的死对头。 第14章 机遇 陶枝打定主意,把三罐芙蓉粉仔细打包好出门,然后就看见程漆抱着胳膊站在屋檐底下,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你怎么不去武馆?”陶枝走到他身边停下,睁大眼睛不解问。她明明记得方才他就走来的。 程漆扫一眼她的包裹:“干什么去?” 陶枝习惯了他的风格,知道他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是好的,也就不计较他说自己花枝招展那一句,笑了笑:“芙蓉粉做好了要卖的呀。” 程漆抱着胳膊,审视的目光盯了她一会儿,一扬下巴:“走。” 陶枝不明所以地跟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你送我?” 程漆目视前方,惜字如金:“顺路。” 陶枝约莫只到程漆的下巴高度,转头的时候能看到他眼皮褶皱下内敛的光,鼻梁高挺,唇微薄。 程漆根本不知道她去哪儿就说顺路,想来是怕她再像上次在当铺一样被人欺负。陶枝心底一暖,温柔地笑了笑:“知道啦。” — 宋鸣鹤从作坊里走出来,面色凝重。最近的一批香粉眼看就要制成,谁知道最后一道晾晒的工序出了岔子。他资产不够殷实,这批货投的还是廖清欢的嫁妆钱,只能赚,不能赔。 这几天宋鸣鹤天天往作坊里跑,亲自督工,总算勉强解决了问题,但香粉的品相远不如他的预期。可市场不会等着他精益求精,现在所有商铺都在明争暗斗,他稍一落后,就再也追不上了。 宋鸣鹤神情严肃,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家铺面前。 一抬头,“香居”两个字赫然在目。 这店的主人和他有过龃龉,香居和他的雅庄又极为相似,因此向来被他视为对手。香居重质不重量,店老板在宋鸣鹤看来是个脑子不怎么好的,每天除了钻研就是调制,全身心都扑在香上,若不是品质好老客多,早就开黄了。 宋鸣鹤想了想,撩袍走了进去。店里连个伙计也没有,只有老板陈文隽自己一个人趴在桌上,埋头研究着什么,连有客人进来都没发觉。 宋鸣鹤自己在店里转了一圈,见店中如此冷清,心中的郁结便消散不少。就按陈老板这个做生意的风格,怕是还没等到研究出什么惊艳妆品,店就已经倒了。 他挂上温和的笑容,风度翩翩地走过去,敲敲他的桌面:“陈老板?” 陈文隽一抬头,凌乱的额发之下一双茫然的眼睛:“什么事?” 他看着很年轻,虽然实际已有二十□□,但因为不问世事也不爱操心,脸生得格外显小,眉清目秀的,看着不过是刚加冠的人。 陈文隽看了他一会儿,才认出他是谁,当即不怎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宋老板。” 宋鸣鹤笑笑:“陈老板这是又研制什么宝贝呢?” 陈文隽把头低回去,敷衍道:“说了你也不懂。” 宋鸣鹤笑意微冷,背起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此,那宋某就恭候陈老板的大作了。” 他走后,陈文隽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又继续手里的活儿。 陶枝走到香居门口时,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脚步顿时一顿。 这细微的动静没有躲过程漆的眼睛,他偏头:“怎么?” 陶枝蹙起细细的眉:宋鸣鹤来香居做什么?他从前就一直看不上陈文隽这个香痴,后来借自己的灵感做出芙蓉粉、一举登上皇商之位,就更不把他放在眼里。 她还记得宋鸣鹤说过:“热情人人都有,但机遇却是万里挑一。陈文隽虽然努力,但成不了大器。” 陶枝望着他伟岸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 宋鸣鹤一定想不到,当年他自鸣得意的机遇,现在已经被她亲手夺走了。 程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眼认出这就是那天和她在街上对视的男人,多半是她那个人渣前夫。程漆冷哼一声:“不是要卖东西吗,还愣着?” 陶枝收回目光,捏了捏肩上的布带,笑笑:“这就去——你快去武馆,我自己回家就好。” 一起生活了太久,这话说着,有种连陶枝自己都没发现的亲昵。 但程漆感受到了,他眉尖微微一挑,却什么都没说,伸手在她肩上一带:“去。” 陶枝走后,程漆才低下头。 身旁空气中仿佛在留存着她身上的那股香,如风拂过山坡,香味如草木,却又不尽相同。 程漆识过无数种味道,香也好毒也罢,至少有千百种,却竟闻不出她身上任何一点熟悉的香调。 这世上能神秘至此,连他都毫无头绪的味道,只有一种。 他面色沉肃,走到武馆那条街时,梁萧已在街口等候多时。 程漆用眼神询问。 梁萧凑上来,表面像是在说笑话,声音压得很低:“七哥,那位要见你。” — 陶枝进了香居,店中果然还是老样子,冷冷清清,只有陈文隽一个人废寝忘食地研制。 上一世也是如此,即便是她那些高门姐妹们,也都是追逐着最光鲜的铺面,最时兴的妆品,只有她这样真正喜欢胭脂水粉的人,才会懂得香居的好。 她知道和陈文隽这样的人多说无益,于是干脆地把包裹一摘,拿出香粉,打开放在陈文隽面前的桌上。 事实上从她把香粉的小罐拿出来的那一刻,陈文隽就已经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好香,太香了,这是什么花?芙蓉?” 陶枝开门见山:“陈老板试试?” 陈文隽一抬头,看见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她身上也带着相同的气味。 “姑娘是来卖货的?” 看衣着打扮,似是普通人家的女子,确是有可能。陈文隽顿时有些失望,摆摆手:“你看我店里样子,姑娘还是找别家。” 陶枝不急,伸手以指肚轻轻在芙蓉粉边缘处蘸取一点,在陈文隽的手背上晕开。 陈文隽一呆,手中的香勺“啪”的掉了。 第15章 走俏 陈文隽熟悉各种香型,在这香粉抹开的那一瞬间,他闻到除了芙蓉花以外的另一种香,丝丝缕缕缠绕期间,让芙蓉花香的甜一时清远起来。 而且深吸一口,还有种提神清目之感,实在是神奇。 再说这质地,被粉覆盖的地方连毛孔都消失不见,却丝毫不觉得厚重。不同于市面上以铅粉为原料的各种香粉,这粉有种出奇的细腻。陈文隽几乎可以想象它上脸的效果,一定超过他所见的任何香粉。 到底是什么原料?什么手法?怎么做出来的? 陈文隽扒了扒头发,因为激动,说话都有些结巴。 “姑、姑娘,这是你做的?” 陶枝早就猜到他的反应,如从前一般无二,一时还有些怀念,笑着点点头:“是。” 这女子看着还很年轻,不过十七八的样子,却已经能制出这样品质的香粉。陈文隽目光里露出崇拜,心想:此女不得了! 他没有一丝嫉妒,只是迫切想向她学习,激动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姑娘能否教教我?不、不白教!你看我这店里可有堪用的,都可以送你!” 陶枝礼貌笑着,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笑问:“掌柜的可是觉得这香粉好?” “好好好!”陈文隽一连声道,拙劣又热情地夸她,“简直是神仙手笔啊!” 陶枝被他逗笑了,唇边晃出小涡,把那三罐往他面前一推:“那请陈老板帮我个忙,若是能把这三罐卖出去,我就告诉你方子。” 陈文隽虽然做买卖,但完全没学会商人的精明,闻言竟毫不怀疑:“只要卖出去?” 但也正如他这种单纯的信任,陶枝也并不担心他从中做什么手脚。她笑着点点头:“只要卖出去。” 陈文隽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桌后来回走了两圈,抬头又问:“姑娘打算定什么价?” 陶枝打算就以宋鸣鹤定的价来卖,不多不少:“十两银子。” 陈文隽双手捧着一罐香粉,抬起一双大眼睛:“那……那我卖成之后,去哪里找姑娘呢?” 陶枝想了想:“东街顺着数第二条窄巷子,靠右那个院子是我家,麻烦掌柜的来找我一趟。” 陈文隽立刻点头:“不麻烦、不麻烦!” 出了香居,陶枝长舒一口气。其实她也不是完全有把握,毕竟陈文隽不善经营,店里实在没几个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卖出第一罐。 但她相信,只要卖出一罐,绝对就会有人想要第二罐、第三罐。芙蓉粉总有一天会风靡京城,就像当年一样,而现在,是她推下了历史的车轮子。 看看时间还早,陶枝转身去了集市那条街,打算陪阿婆把花卖完再一起回家。刚走到街口,忽然看见阿婆的花摊前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眉心一蹙,连忙走上去。 廖清欢在装着的桶里捏着兰花指挑剔半天,这枝不够新鲜,那枝花瓣打卷,总之没一个看上眼的。阿婆团着袖子坐在那儿,也不理她,半天后廖清欢才随便点了两枝:“这些给我包起来。” 陶枝在她背后笑一声,轻声道:“大小姐向来出手阔绰,如今怎么缩手缩脚的?” 廖清欢的手一缩,指甲抠进掌心。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出身,清贫日子过惯了,买什么都要精挑细选,这几乎已经刻在她的骨子。她好不容易戒掉了还价的习惯,没想到这副穷酸样还是露了出来。 还好死不死被陶枝看到了! 她撇了下鬓发,直起腰,脸上笑着,却没回头:“这不是挑不出来吗。” 陶枝绕过她,在阿婆身边坐下,抓着她的手捏一下,然后利落地把廖清华要的那两枝花缠好,递给她:“就这么两枝,也别给钱了,当我送你的。” 廖清欢拿着那孤零零的两枝花,掏钱也不是扔了也不是,尴尬得脸色涨红,却因为搽了厚厚的粉而透不过来,唯有耳朵红得很诚实。 陶枝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她的妆面,真诚道:“铅粉有害,慎用为妙,若是脸色发黄暗沉就不好看了。” 廖清欢以为自己脸上哪里脱了妆,连忙用手一捂。 陶枝好整以暇地收回眼,意味深长道:“不过小姐也不必忧心,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有不伤皮肤的妆品可用了。” — 陈文隽窝在店里抓耳挠腮了两天。 他家境不错,开店也不为了赚钱,平日里鲜少注意自己生意的情况。眼看着那神仙姑娘把香粉托付给他都两天了,店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便有些着急了。 他无论如何都想要这芙蓉粉的方子,何况有这样好的东西,说什么也应当推广出去。思前想后,陈文隽给家里去了封信,叫来了自己的表姐。 “叫我来干什么?”表姐在他铺面前嫌弃地看了看,撩起裙子走进来,“下午我还要去侯府喝茶,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表姐是朝中尚书之女,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不光她,连他们整个宗族都看不上陈文隽这家半死不活的铺面,若不是太久没有他的信儿不太放心,她根本不愿意来。 陈文隽一听,心想正好,拉住表姐的手,眨巴眼睛:“阿姐若是信我,今日这妆我替你描!” 表姐翻了个白眼:“不信,看你没事,我也好和舅父交代,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陈文隽一把抱住她的胳膊,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底下神情可怜:“阿姐!你信我一次,这次绝不一样!若是你不满意,明日我就关店!” 让他关店一直是全家人的愿望,表姐顿时有些迟疑:“待会儿的茶会可都是有头脸的人,你若是害我丢人,我可饶不了你。” “绝不丢人,”陈文隽立刻眉开眼笑,飞跑着去拿用具,“今天就让你艳压京城!” 一盏茶过后。 表姐呆愣地看着镜中的人。 她肤色生来偏暗,向来不敢尝试那些时兴的妆面,可如今镜子里的自己,分明肤如膏脂,白皙滑腻,配合着眼尾扫红,额上贴黄,整个人弱柳扶风,美得要碎似的。 更可怕的是,她脸上没有丝毫厚重感,又轻又透,仿佛这就是她原本的肤色。 陈文隽站在镜子旁,笑眯眯地拿起芙蓉粉,问:“阿姐,要不要买一罐?” — 三日后,陈文隽笑着站在家门前时,陶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没有想到,这把火竟然烧得这么快。 陈文隽弹簧似的说了一大堆:“那天我用芙蓉粉给我阿姐上了妆,上完我阿姐就买了一罐。她带着妆去了侯府的茶会,茶会上都是京中高门小姐,全都被她比了去,一股脑儿都来问她。我阿姐憋了几天,告诉了她的姐妹,如今我那店面外都排了长队,今天还是偷偷跑出来的。” 陶枝听他讲完,不由地失笑。 历史竟惊人地相似。上辈子雅居的芙蓉粉走俏,也是因为哪个小姐用后才在京贵圈子传开,最后一举传进宫里。陶枝看着滔滔不绝的陈文隽,觉得好运来得这样不真实。 陈文隽喘了口气,从袖中摸出钱袋,三十两银子交到她手里,然后满怀期待地问:“方子……可以教给我了吗?” 陶枝笑着点头,让开门:“当然,进来。” — 程漆进门,现在屋檐底下立了一会儿,等身上那阵黑沉的杀意慢慢沉淀。 他半阖着眼,眸中犹有血色,把护腕的红绳拆了又系,系了又拆,借由这个动作冷静下来。接连几天他们都在啃那块硬骨头,不愧是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当真不是一般手段可以对付的。 私兵和重械,无疑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日不剜出来,一日便寝食难安。 上边已经下了死令,若是三日之内再没有答案,就让他按最高级别处置。 而最高级别是什么……程漆闭了闭眼,鼻息间仿佛被那不散的血腥气堵住了似的,烦躁感如影随形地缠了上来。 良久后,厨房里飘来肉香,阿婆高声喊程实盛菜。 程漆深吸一口,恢复平日里的沉静冷淡,走进正房里把桌摆好,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 很快程实把菜端上了桌,程漆睁眼看了看,按平时,这个点陶枝应该已经过来了。 阿婆擦擦手走进屋,问了一嘴:“今日饭点还晚了些,阿枝怎么还没过来?” 程漆没说话,却抬起了眼睛。 程实趴在桌上看那只油亮的烧鸡,吞了口口水,随口回道:“姐姐可能有事,给她留饭就行,阿婆不如我们先吃?” 阿婆出去拿筷子,没听见这句,程漆却缓缓抬起头:“她什么事?” 程实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我方才下学回来,看到有个男人在她家门口和她说话呢,然后姐姐带他进门了,估计是有事。” 程实咂摸了下嘴,长吁短叹半天,到底不敢下手,抬头问:“到底能不能先吃啊,哥——” 方才还坐在那里的人却不见了,连声响动都没有。 陶枝把方子和后做好的三罐香粉给了陈文隽,约定好明天去看他的作坊。她没什么好招待,陈文隽也没心情留下来吃饭,于是陶枝就把人送到了门口。 “贵精不贵多,不急着多销,供不应求才好,”陶枝一边说话一边给他开门,“明天看过作坊再说……” 陈文隽连连点头,殷勤地给她撑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陶枝笑一下,先踏出门来,还转头和他说话:“方子你可拿好,莫要给别人……” 她话没说完,一道冷沉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陶枝。” 陶枝一怔,回过头,看见对面程漆抱着胳膊,脸色冰冷。 “你还吃不吃饭了?” 第16章 作坊 陈文隽从她身后冒出来,猛然看见这高大冷峻的男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陶枝只愣了一下便自然地回道:“吃呀,这就来!” 她以为自己说完,程漆就会先进屋吃饭,没想程漆却抱着手臂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竟像是要监督她似的。 陶枝有些奇怪今天程漆怎么这么闲,却也不好让全家人等她一个,便回头对陈文隽道:“那就先这样,明天再见。” 虽然看不出他们俩是什么关系,但既然天天一起吃饭,想必是很亲密的人,陈文隽连忙点头:“好的好的,明日我来接姑娘?” 陶枝笑着摆摆手:“不用。” 送走了陈文隽,陶枝脸上还挂着笑,袖中的钱袋带着些重量,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赚的钱,不多,却让人无比满足。 她心里飘着,走路不似平时那样稳重,稍微晃着,幅度很小地蹦跳到程漆面前。 程漆眼睫一压,黑沉的目光扫她:“那人——” “你看,”陶枝忽地从袖中摸出钱袋挥挥,仰着头朝他笑,“我赚的钱。” 她此时脸上没有搽粉,透着天然的粉,唇角淡红色,眼珠透亮。以程漆的目力,这样近的距离,竟然看不出一丝瑕疵,只觉得她白得发光,脸颊滑腻,摸上去大概像瓷片一样。 他手一动,又很快压下,习惯性勾着略含讽意的笑,漫不经心掂掂她的钱袋:“这能有几个钱?” 陶枝把钱袋抢回来,双手合在掌心捧好:“多少也是钱呀。” 她平时常是淡然又守礼的,虽生在寻常百姓家,但行事总有种大家闺秀之感,从前程漆总觉得她端着,太装。于是没事就气她,觉得很有意思。 现在再看她这样难得眉飞色舞的样子,程漆心下一动,忽然觉出点莫名的情感,藏在深黑的泥沼下,露一点端倪,又倏忽不见。 陶枝珍而重之地把钱袋收好,熟门熟路地往阿婆家里走,“今晚是红薯粥吗?” 程漆跟上,可有可无地“嗯”一声,斜斜扫她一眼:“刚才那人是谁?” “陈老板吗?”陶枝学他背着手走,“芙蓉粉就是托他卖出去的。” 生意上的人? 程漆摸着护腕上的系绳,顿一下,又问:“明天干什么去?” 陶枝疑惑地看他一眼,似在奇怪他今日怎么这样话多,但还是乖乖回答:“陈老板有自己的作坊,若是想成批生产,我就得借他的场地。” 公事公办,没有猫腻,程漆这才满意了。转头看见她学自己的样子,眸中闪过笑意,拆开她背在身后的胳膊,在后背上轻推一下:“快吃饭去。” — 第二天一早,陶枝看着门外的大缸、石碾、好几张筛子模子,还有两个憨厚笑着的小哥,傻眼了。 陈文隽挠着头,羞愧得脸色透红。 陶枝眨了眨眼,搞不清楚状况:“这……这是做什么?” 陈文隽乱糟糟的脑袋低下,不好意思地说:“我家里一直不想让我做买卖,这次芙蓉粉在京中打出了名声,我阿姐以为是我做出的,告诉了我爹,我爹怕我做成了,今早把我的小作坊封了。” 陶枝半天才明白过来:“所以……你是要把作坊挪到我这儿?” 陈文隽咧开一嘴洁白的牙齿,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陶枝扶着门框:“……” — 廖清欢放下手中精致的茶盏,转头去听旁边的颖儿说话。这也是京中宦官之女,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是难得在廖清欢下嫁商贾之后还愿意往来的人。 廖清欢对她所处的圈子向往又畏惧,每次颖儿来她都要盛装打扮,仪态端庄,生怕那个地方做得不符合身份,被人看不上。 论相貌,廖清欢还是颇为自信的。不说别的,就这一双翦水秋瞳,就曾让宋鸣鹤日思夜想。平日里和颖儿相伴去逛街,旁人的目光也向来放在她身上。 但今日的颖儿却和平日格外不同,肤如凝脂,格外清透自然,反观自己厚厚的香粉面脂,她掐了掐手指,竟觉得自惭形秽。 她又抿了口茶,状似不经意道:“不知怎的,总觉得今日颖儿格外动人。” 颖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得十分开心:“不止你,已经四五个人这样和我说了,这粉是真买对了!” 廖清欢心下一紧,连忙问:“什么粉?” “芙蓉粉啊,现在人人都在抢,这还是我试用了别人的,我自己还没买上,”颖儿看她一眼,惊讶道,“你不知道?” 廖清欢面色一僵,勉强道:“听说了一点,竟这么好用?” “岂止!”颖儿一扬眉,喋喋不休地转述自己听来的传闻,“说是这芙蓉粉用起来不仅不伤皮肤,还有养颜之效!我前日子见了将军家的大小姐,她已经用了一阵,脸是真见着白了……” 廖清欢听得心口直跳:这样岂不是可以弃置铅粉,脸也不会变黄了?她按捺不住地问:“在哪能买到?” “这芙蓉粉虽不贵,但也金贵得很,每次就卖那么几罐,抢都来不及,”颖儿话音一转,得意地看到廖清欢脸上的焦急,“但幸好我算是掌柜的老客,有几分薄面,这次说好给我留两罐,清欢你要吗?” 廖清欢生怕头点慢了:“要!” 但她哪里知道,颖儿口中的掌柜,正是陈文隽,而陈文隽的香居又恰是自己夫君的死对头。 — 天光破晓,又是一日。阿婆拿着扫帚走出去时,对门院里已经叮呤咣啷地响成一片了。 过一会儿,早饭做好,陶枝按点过来,一坐下就趴在了桌上。 阿婆吓一跳,连忙去摸她额头:“阿枝哪里不舒服?” 陶枝坐起身,摇摇头:“就是欠觉,他们开工太早了……” 程漆正好走进正房,一眼看见她臊眉耷眼地坐在那儿精神萎靡的样子,眉心顿时一折。 阿婆忧心她:“那他们,就这样日夜地做工啊?那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陶枝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点泪:“人家做工的都不说睡觉,我怎么好说。阿婆别担心,我白日眯一会儿就好。” 程漆坐在她旁边的木椅上,默不作声地剥了鸡蛋,放进阿婆碗里,然后又剥一颗,扔进陶枝碗里。 陶枝垂着眼睛,浓密眼睫展开阴影,显得更没精神。小声回一声“谢谢”,还带着哈欠。 阿婆看不过去,想了想,忽然道:“阿枝,不然搬到这边来?” 陶枝愣了愣。 阿婆拉着她的手,“过来睡,也不缺你这间房,吃饭也方便些。” 程漆没动,却默不作声地换了个姿势,手指捏了捏护腕的勾边。 阿婆看他没反应,桌子底下踹他一脚:“哎,你怎么说?” “嗯?”程漆这才抬头,余光里陶枝也一块儿看向自己。他喉咙有些干,咳了一声,“我无所谓。” 第17章 前夫 陶枝看了看程漆的表情,说着无所谓,脸上的表情却冷冷的,她琢磨不透。 回想起来,好像程漆已经好久没像以前那样使唤她故意气她了,陶枝知道他逐渐接纳了自己的存在,把她当自己人。 她心里其实一直很感激,重活一世能遇上阿婆一家人,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但别人对她好,拿她当家人,不代表她自己就能得寸进尺。 再怎么样,她也终究是个外姓女子,以后程漆若是娶亲,人家看到家里还住着个她,该怎么想? 于是陶枝双手拉住阿婆的手,笑着摇摇头:“还要替我收拾一间房出来,多麻烦。幸好工期就这一阵,也不是天天开工,这些日我午睡久一些便也熬过去了。” 程漆方才一直垂着的眼睛抬了起来,锋利如刀的线条下瞳孔黑得可怕。 阿婆知她有顾虑,不好多说,又在桌子底下偷偷踹了程漆一脚。 程漆结实地挨上了,却一声不哼,薄唇抿成一条线。 陶枝扫他一眼,心想程漆果然也是这样想的,便张罗着分了筷子,笑着招呼:“真没事,哎呀粥都要凉了!” 阿婆还欲言又止:“可……” 程漆拿起筷子,唇缝间逸出一声冷笑:“爱住不住,还求着你住?” 陶枝一呆。 阿婆又作势要打他,陶枝忙着拦,心里默默想:果然还是拒绝了好。 虽然她自己也这样想,但吃饭的时候陶枝还是有些走神,心里有些难受,又觉得自己矫情,吃完饭就匆匆回家了。 如今自己那一方小院已经被各种杂物占满了,院中一口巨大的石碾,周围是几口大缸,两个伙计看样子也是干惯了活,东西虽多,看着倒不是很乱。 这两日是在研磨蚌粉,伙计只做不问,显然是陈文隽打点过了,陶枝很满意。年轻小伙子力气大,用具也称手,虽然不如程漆那样高效,但磨出来的效果也不错。 看看时间,想着陈文隽怎么还没过来,大门忽地被人推开。木板撞上石墙,“当”的一声。 陶枝吓了一跳,一转头看见陈文隽像团风一样刮进来,眼底挂着浓浓的青黑,神色不大好。他冲到陶枝面前,看了看四周,然后一把拉起陶枝的手进了屋。 陶枝不明所以,揉着手腕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文隽转过身,抖出之前陶枝给她的方子:“我研究了两天,这方子不对。” 陶枝一怔:“哪里不对?” “少了一味东西,”陈文隽满脸都是解不出题的焦虑,在原地转着圈,“按这上写的做,至多是不会伤及皮肤,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润肤效果。可我见过阿姐用后的脸,你做出来的芙蓉粉确实有这个功效——” 陶枝抿唇,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陈文隽手攥紧,深吸口气:“陶姑娘,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 陶枝走后,程漆半阖着眼,神情懒散。心里不爽,又不知从何而来,他静坐了一会儿,才“啧”了一声从炕上坐起。 胳膊一撑,掌心底下压到了什么,他拿起一看,是个印着芙蓉花的小罐,正是平时陶枝随身携带的芙蓉粉。 她落在这儿的? 程漆看着来气,随手往边上一扔。不料盖子被弹得翻了起来,程漆动作一顿,又闻到了之前那股他辨识不出的香。 一盏茶后,武馆后院。梁萧敲门后走进房中:“七哥,什么事?” 程漆不知在想什么,这才回过神,把那罐芙蓉粉递给他。 “让老六查查,这里边用的是什么。” — 宋鸣鹤关上雅庄的门,脸上露出一丝烦躁。 这几天客流少的出奇,新上的那一批香粉根本没卖出去多少。 更可气的是,平时半死不活的香居,这几日居然天天排起了长队,新出品的那芙蓉粉成了全城一罐难求的宝贝。 宋鸣鹤脸色郁郁,回家径直往卧房走。一推门,正看见廖清欢在对镜梳妆,手里用的赫然是那芙蓉粉。 廖清欢正惊叹于这香粉的效果,喜不自胜,没看出他脸色僵硬,笑着问:“夫君回来了?” 平日里温柔体贴的宋鸣鹤沉着脸,大步走过来,夺走她手里的芙蓉粉,问:“你也在用这个?” 廖清欢忽闪着纤长的睫毛,无辜地看着他:“是颖儿给我的……” 宋鸣鹤神色几变,最后掀开盖子,蹭了一点在指尖,“这真有那么好用?” 廖清欢不明所以,娇娇弱弱地站起身,贴进他怀里,软嫩的手抚摸他的脸颊:“夫君可是有烦心事?” 宋鸣鹤把人抱进怀里,压下烦躁,低头吻住她。 廖清欢很快软成一滩水,闭着眼睛沉醉其中,却没发现宋鸣鹤始终神情清醒,不知在想什么。 过两日,宋鸣鹤坐在铺面里,外边晃进一个矮小的男子。雅庄里没几个人,宋鸣鹤一抬眼见是他,直接招他过来:“查着了?” 来人一脸谄媚,知道香居和雅庄是对头,故意道:“查着了!我就说陈文隽那个木头桩子怎么能开了花,果然是找了帮手!” 宋鸣鹤一挑眉,身子前倾一点:“是谁?” 来人搓搓手,笑得像一朵开烂了的花。 宋鸣鹤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个钱袋扔给他,来人喜笑颜开地打开点了点,收好,笑容更灿烂了:“这一通可真是让我好找,但宋老板您算是找对人了,全京城就没我打听不了的人!” 宋鸣鹤眉心飞快地折了折,耐着性子又问一遍:“是谁教陈文隽做的芙蓉粉?” “说来也稀奇,这人是个女子,还是个被休过的!”来人说得眉飞色舞,“约莫是上周,那女子进了陈文隽的店里,隔了三天他店里就开始卖芙蓉粉了,但我怎么找着这女人的呢,要怪也怪陈文隽太傻,他家作坊不知怎么的被官府封了,他居然就把作坊搬到了人家家里……” 宋鸣鹤懒得再听下去,打断他:“那女子住在哪儿?” 来人摸出一张纸递给他:“都写在上边儿了。” 宋鸣鹤随意展开,视线一扫,忽然愣住了。 — 蚌粉做的差不多了,今日收工收得早,还不到阿婆家的饭点。陶枝心里一直想着陈文隽说的事,脸上显得心事重重。 还没走进屋里,大门忽然又被叩响了,她以为是刚走的伙计忘了什么东西,嘴里念着“来了”,去给他们开门。 没想到门一开,外边站着的却是她并不想见的人。 宋鸣鹤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越过她看到院子中的小作坊,半天才道:“枝枝……真的是你。” 陶枝瞬间明白了他的来意,心里纳闷这人消息竟这样快。但是她倒不急着关门了,大方地把手垂在身前,礼节性笑笑:“有事吗?” 宋鸣鹤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显得很深情似的。现在他就用这样的眼神望着陶枝,轻声道:“枝枝,我们谈谈。” 出了宫城,钻进一片寒窑间错综复杂的小路,有程漆熟悉的捷径。 他走得很快,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快得如一片鬼影。就像是为了逃离身后的皇宫,逃离那座恢弘的、吃人的怪物。 今天是最后期限,明天就要动刑了。那人还淡笑着问他技艺可曾生疏,他是怎么回答的? 怎会呢?那些血腥的、残忍的、非人的技艺,早就刻进他的骨髓,变成他阴暗的一部分。 程漆越走越快,到了家的那条窄巷才停下来,一边慢走一边调整呼吸,到家门口时已恢复正常。 推开门,饭的香气从小厨房飘出来。 想起早上的事,他心里又有些不爽,眼神不自觉地找那个让他不爽的人。 程漆先晃进正房看一眼,没见着,又晃进小厨房,还是没有。他回了正房,坐在桌旁沉着脸想:又要叫才肯来? 谁多稀罕似的? 过一会儿,阿婆端着菜进来,招呼着他们吃饭。 程漆盛饭,习惯性地盛了第四碗,往门外看一眼,问:“不等?” 阿婆给他递筷子:“刚阿枝来说了声,叫我们晚上不要等。” 程漆一顿,唇抿起来:“为什么?” 阿婆叹口气,有些愤愤地把筷子往桌上一跺:“她那个前夫来了,不知道他还来干什么!真是不知羞耻。” 程漆怔了怔,然后眸色沉下来,伸手拿了筷子,低头吃饭。 程实夹了根豆角在嘴里,唧着问:“不是都有一会儿了?现在该走了。” 阿婆往外看一眼:“也是……” 程漆不抬头,声音冷淡:“完事了她不会自己过来?” 阿婆不放心,转头拍拍程实:“小十去看眼,叫你姐姐吃饭。” 程实吞下豆角,抹抹嘴“哦”一声,从凳子上站起身。 他刚要往外走,一直埋头吃饭的程漆忽然伸手按住他肩膀,把人按了回去。 然后他自己站起来,面沉如水地转身大步往外走,“你坐着。” 第18章 生气 陶枝扫了眼院子,幸好收工时伙计把做好的蚌粉都收起来放进一边厢房里,现场也没留下原料,外人一看也看不出他们在做什么。 宋鸣鹤要谈,她没什么好虚的,倒是觉得对方心大得可以,还有脸和她谈。 陶枝不声不响地回了屋,宋鸣鹤熟门熟路地走进来,在她面前坐下。这画面颇有些讽刺,上一次两人这样对坐还是和离之时。 宋鸣鹤四下打量一下,房间还像他走时那样,干净简单,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她看起来并没有过得很富裕,难道芙蓉粉并没有让她从中获利? 陶枝心平气和地任她打量,语气如对待一个陌生人:“有什么事?” 宋鸣鹤这才把视线投到她脸上。 他并不知道陶枝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门技艺,但尽管她做出了那样走俏的香粉,脸上也还是一片素净,白皙光滑,天然透粉。 宋鸣鹤不由地想起吻在廖清欢脸上的感觉,仿佛在吻厚厚的脂粉,十分黏腻。看着陶枝干干净净的脸,他忽然漫无目的地回想了一下亲吻她的记忆。 陶枝没等到回答,和他共处一室又实在难受,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什么事?” 宋鸣鹤回过神,手握成拳在嘴边咳了一声,温声问道:“什么时候学会做香粉了?” 果然是因为这事。陶枝心里厌烦,却弯起唇角,笑容有点坏:“耳濡目染。” 宋鸣鹤想便是这样,陶枝从前也不怎么用胭脂水粉,能接触到的不过是他闲来无事告诉她的那些。但她却能凭着这些做出芙蓉粉,莫非是天才? 他心中生出些悔意,恨自己没早些发现陶枝在这方面的才能。宋鸣鹤眉心微折,柔声问:“怎么想的去找陈文隽?”为什么不找我? 陶枝太了解他,自然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默默想:你也好意思? 在做过那么多恶心的事之后,你也配来问? 如今宋鸣鹤对她的吸引力,还不如阿婆家每晚都熬的清粥小菜。她此时更愿意去对门呆着,哪怕被程漆刺两句也不会觉得不自在,总好过在这里和宋鸣鹤干瞪眼。 宋鸣鹤看出她的戒备,换了个话题闲聊起来:“已经这个时候,我看家里也没准备开伙,你晚上吃什么?” 陶枝敷衍道:“不劳你费心,我饿不着。” 宋鸣鹤淡淡一笑,此时也想起来从前她跟着自己吃过的那些苦,心底一软:“那边新开了一家酒楼,不如……” 话没说完,外边的院门“咣当”一声被人蛮力推开,紧接着是大步而来的脚步声。陶枝听出是程漆,从床上站了起来。 程漆看着那扇闭着的房门,心头无名火更盛,一把掀开:“陶枝!” 虽然带着股莫名的气,但此时程漆的出现还是拯救了她,陶枝连忙应声:“我在!” 宋鸣鹤顺着看过去,见门口立着一个气势极为迫人的男子,身量颀长,面色冷沉,以宋鸣鹤从商多年识人无数的眼睛来看,这绝非寻常市井男子。 他又看了眼陶枝,这男人竟能随随便便开她房门? 程漆眼神极为不善,连余光都没分给宋鸣鹤,盯着陶枝:“过来。” 宋鸣鹤顿时眯起眼。 陶枝看了宋鸣鹤一眼,毫不犹豫地向程漆走过去:“说了晚饭别等我呀……” 程漆满脸寒霜这才消融。 宋鸣鹤站起身:“枝枝,你……在别人家吃饭?”还是个陌生男人? 陶枝正想说话,程漆冰冷懒散的眼神已经扫了过去,一字一顿:“你有问题?” 宋鸣鹤一怔,瞬间竟像是被毒蛇蛰住,一股凉意顺着脊柱上爬。可下一瞬那男人已经移开了视线,他皱皱眉:错觉吗? 陶枝站在程漆旁边看着他道:“你想说的都说完了?那就请回。” 宋鸣鹤深深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半晌,但旁边那个抱着胳膊的男子虎视眈眈,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宋鸣鹤只好先告辞。 他一走,陶枝长舒口气,坐下来揉了揉脸。 她不明白,明明都已经两不相欠,为什么他还要三番五次地出现。每次见宋鸣鹤,不是恼火就是烦躁,总之没有好事。 程漆冷眼旁观,看她一脸疲惫,心里不太好受,嘴上却冷笑一声:“你前夫?” 陶枝捂着脸,不想提他,只闷闷道:“嗯。” 程漆心里的躁意更盛。陶枝是个平和通透的人,连他有时故意的捉弄都不见她真的动气。可上次也是,这次也是,一旦涉及她前夫,她的情绪就大起大落,好像为他所牵动一样。 他抿起薄唇,眸色深不见底,忍不住掀唇讽刺:“之前来个老板,今天又是前夫,你院儿里挺热闹啊。” 平时程漆没少戏弄她,她不想也不敢生气,总觉得可以算作程漆变相的亲近。可今天刚刚因为宋鸣鹤窝了一肚子火,听见这话,陶枝忽然忍不住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底竟烧出一丝红:“是够热闹,所以你出去。” 程漆眉一蹙:“什么?” 陶枝迎着他越发难看的脸色,慢慢道:“我说——你、出、去。” — 第二天早上陶枝很晚才过来,垂着眼进了门,偷偷扫一圈,程漆不在,这才松了口气。 阿婆给她盛了面条,拉着她说悄悄话:“得亏你来得晚,躲过了那个活阎王。” 陶枝心尖一跳,面上不动声色问:“程漆?他怎么了?” 程实背着书包往外走,路过她时摇头晃脑叹道:“谁知道,昨天开始就黑着张脸。”说完“啧”一声,“可怕。” 陶枝一手拿筷子挑着面条,另一手在桌子底下抠着裙边。 明明是他先过分的。 大混蛋,还生气了。 — 宫城深处。 程漆一身玄色银边宫装,沉着脸走在最前边,身后跟着四五个同样玄色宫装的人。 梁萧走在他身后左手,右边的葛话捅了捅他,小声:“哎、哎!” 梁萧斜过来一眼,嘴不动:“干嘛?” 葛话朝前边努努嘴,口型问:楼主怎么啦? 梁萧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 从今天早上程漆就沉着脸,梁萧都不敢上去说话。不过他们今天要做的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 穿过那扇漆黑的门,沿着幽深狭窄的楼梯向下走。从进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程漆脸上的表情就完全消失了,方才还眉飞色舞的葛话也同样面无表情。没有人说话,如同会呼吸的鬼影。 这是天牢,皇城最深处。 牢房呈环绕状,中心是一片空地。 此时空地上高架起一个木桩,横钉在一起,带刺的铁链拴着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南阳王。木桩下站着个黄袍男子,天子威严的目光扫过来一眼,然后回身拍拍掌:“带上来。” 程漆和身后众人一脸漠然,隐藏在空地最外围的阴影中。 还不到他出场。他只需要当最后那把刀。 “……探使说你蓄有三千私兵……” “……兵械可是藏于西南深山密林……” “……你可知罪?” 气氛越来越凝固,终于,到达某一个临界点,帝王的耐心消失了。 皇帝扫向阴影之中:“——七。” 其他侍卫太监纷纷退场,很快场中空旷得只剩下几个人。 程漆一步一步走出来,缓慢地、一丝不苟地脱去了上半身的衣服,露出结实精悍,块垒匀称的肌肉。 ——自胸膛至腹间,却有一条笔直的黑线,似乎蠢蠢欲动。 他走上前,掌心滑落一柄极薄的刃,黑色的细雾缓缓缠绕指缝。 他轻轻地落下刀尖。 — 城西武馆,后院。 程漆沐浴完,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 这个时候通常没有人打扰他,但今天显然有个不开眼的家伙。 老六推门走进来,一下下抛着手里的东西,“哟,累了?” 程漆没睁眼:“——滚。” 老六不仅没滚,还坐了下来,嘬着牙花子道:“你让我查的是什么玩意儿?女人的东西?” 程漆这才睁开眼。 老六啧啧几声,把那个小罐抛过来,程漆扬手接住:“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程漆瞳孔一缩。 “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这里边确实有个东西很蹊跷,”老六闲闲道,“我可以告诉你,那东西是个救命的宝贝,要是利用起来,不得了。但别人用不了,也拿不着。” 程漆低头看着手里的芙蓉粉,神色复杂。 “我都不知道的东西,别人也没必要知道——尤其是那位,”老六朝他一抬下巴,从胸口比划了一条竖线,“你懂?” 程漆没说话,对着那小罐发了很久的呆。 老六百无聊赖,挠挠头:“今儿怎么不急着回家了?” 程漆把芙蓉粉收进袖中,面无表情:“……有人赶我走。” 老六惊了:“谁?谁敢赶我们七哥?为什么?” 程漆沉默一会儿:“……因为她生气了。” “……”老六心想:女人。 程漆不说话了,手上护腕拆了又系,半晌后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老六跟着站:“干什么去??” 程漆停住,回过头,一脸理所当然:“找她去。” 第19章 服软 陈文隽一大早送来了他按方子做成的芙蓉粉。 写给陈文隽的方子绝没有隐瞒,事实上芙蓉粉的制成就是这么简单,胜只胜在用料上,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文隽比她更为注重品质,用料上只会更精细,做出来的芙蓉粉质地和触感的确也没有问题。少的只是一股味道,一股并不十分引人注意,却让芙蓉粉变得不一样的草木香。 既然方子、做法都没错,那唯一不对的,只有做的人了。 陶枝心里隐约有些猜测,却又实在难以置信。她双手合在一起,抬起头,看着陈文隽的目光清澈:“我们一起做一遍。” 两个人同时,用一样的料,一样的方法。因为只做一点点,所以一天的时间足够。到下午时,晾晒完毕,不用进行最后的压模,区别已经显现出来。 陈文隽举着他们各自的小碟,都快疯了:“怎、怎么会这样!明明是一样做的啊……” 陶枝抿住唇,抬起左手,那股她竭力遏制的檀香并没有出现。然后她抬起右手,果然闻到了那股浅淡的草木香。 送走一头雾水的陈文隽,陶枝回了屋中,静坐在长椅上。 她平摊开左手,尝试着以情绪催动,渐渐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血液涌向掌心,熟悉的檀香逸散而起。 接着她深吸口气,又摊开右手掌心,感受到热流缓缓涌过去,草木香越发浓郁,瞬间消弭了那股带着恶意的檀香。 ……果然,属性是相反的。 如果说她的左手是致命的毒,那难道右手……可以克毒救人?陶枝觉得不可思议,有些坐立不安,起身推开门走进院子。 巷子里那只小猫窝在她家墙头上,见她出屋,喵了一声跳下走到她裙下。 陶枝心事重重地蹲下身,挠挠它的下巴,小猫喵喵地叫着,用尾巴轻扫她手背。陶枝这才看见,它尾巴上被挠出条长长的血口,不知道是不是和别的猫打架了。 她给小猫顺着毛,温柔地低声问:“喵喵,你愿意相信我吗……” 小猫蹭蹭她的掌心,湿漉漉的眼睛似乎含着期待。 陶枝右手发颤,慢慢地覆上它结着血痂的尾巴,掌心越来越热。带着草木香的微风卷起,她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有源源不断的热意涌出,院角老树的叶子簌簌作响。 片刻后,她移开手心。 小猫奶声奶气地喵了两声,小尾巴已完好如初。 陶枝战栗着,把它抱进怀里,闭了闭眼:“天啊……” — 宋鸣鹤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昨天和陶枝的谈话被那陌生男子匆匆打断,什么也没谈成。陶枝心有芥蒂,他知道。但他觉得重新打开心结也并不难,毕竟陶枝的心一直是他。 回了家里,刚一进门,廖清欢就从桌旁站起来,一双泪眼望着他。 宋鸣鹤一怔:“夫人这是怎么了?” 廖清欢摇着头,眼泪滑落下来:“你……你去找陶枝了。” 宋鸣鹤眉尖一动,心说怎么会让她知道? 廖清欢一脸绝望。为什么?为什么换了过来,宋鸣鹤还是会对她念念不忘? “你是不是要娶她了,”廖清欢哭花了妆,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你不要我了,你又不要我了!” 宋鸣鹤见她开始胡言乱语,心底有些烦躁,却还是走上前搂住她:“瞎说什么,我怎会不要你?” 廖清欢哭倒在他胸前:“那你为什么去找她?!” 宋鸣鹤叹了口气:“只是因为……如今你用的那个芙蓉粉,是陶枝做的,我去问了问。” 廖清欢一怔,愣愣地转头去看桌上那罐她爱不释手的芙蓉粉,这居然是陶枝做出来的?! 宋鸣鹤摸着她的后背,柔声问:“还瞎想吗,嗯?” 廖清欢止住了眼泪,心中涌起一股愤恨,鲜红指甲并拢抓起那小罐,一把掷到了地上。 陶枝怎么可以过得比她好? 廖清欢看着地上那些碎片粉块,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 陶枝抱着猫呆了好久,黄昏斜斜地照进小院,阿婆过来了一趟:“阿枝出来透透气,都闷着一天啦!帮阿婆摘点小葱!” 这才从杂乱的思绪中回过神,陶枝忙应了声:“来了!” 她回屋收拾了一下,想着这时候程漆应该还没回来,小跑着推开院门。 没想到一开门,正撞上从巷口回来的程漆。 程漆已经在外边走了几个来回,蓦一对上她透亮的眼睛,竟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 他刚才想了一路,觉得自己说话也是有点太难听。所以只要陶枝先来跟他说句话,软和点儿,像平时一样笑笑,那赶他走这事就算过去了。 可在陶枝看来,他只是极其冷漠地瞥了自己一眼,然后就撇过了脸,似乎没想和她说话的样子。 陶枝不是记仇的人,可看他这样,还是有些难受。 谁也不是泥捏的,还能任欺负不成?她抿住唇,下定决心不说话,扶着门框等他先走过去。 程漆站了一会儿,她连半点反应也没有,忍不住斜着看了一眼。那傻女人低着头,一脸闷闷不乐,不打招呼也不出来。 他气得都想笑了,面色几变,最后扔下一声冷哼,大步走了。 陶枝抠着门框上的小洞,心想:她再也不要和程漆说话了。 半天后她才关了门过来,进了小院,程漆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沉着脸看她。 陶枝就像没看见一样,径自去小菜洼里摘了葱,洗干净。晚饭时也一句话都没说,明明挨着坐的,却连袖子都没碰上。 程漆脸色越来越沉。他还不信了,陶枝能跟他拧几天? 起初程漆想着,肯定是陶枝先服软。 结果第二天早上她就没来吃早饭,阿婆说作坊的第一批香粉做好了,她一大早就和那个陈老板出了门。程漆气得差点咽不下去粥。 白天听着各地手下传回来的暗报,半天都没法集中注意力。 一天过去,程漆想:只要陶枝先来说句话,他一定顺着台阶就下。 结果一整个晚上陶枝都在小厨房里帮忙,吃完饭说今天太累了就回去休息,过程中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连程实都看出不对了,悄悄问他:“哥,你惹姐姐啦?” 程漆脸黑如锅底,咬牙道:“放屁。” 又过两天,陶枝还是这样,和谁都笑吟吟的,却当他不存在一样。 程漆终于忍不住了。 第三天下午,陶枝陪阿婆卖了花回来。程漆站在院角墙根听见陶枝的笑声,等他们到门口时走出来。 阿婆拍他一下:“今天有你喜欢的肉,臭小子。” 程漆应下,眼睛一直放在后边的陶枝身上。 方才还听见她笑的,可笑意就像水珠似的,看见他就蒸发没了。 陶枝低着头,往右一点想绕过他。 程漆结结实实地挡住。 陶枝没办法,只好抬起头,琉璃一样的眼珠平静安然,看着他,但不说话。 程漆手指蜷了一下,抬手蹭了下鼻尖。 算了,他心想,不就是先低头吗。 低就低。 程漆抱起胳膊,脸凑近她一点:“看见我了吗?” 第20章 示好 他平时总半阖着的眼睛此时全睁开了,陶枝才发现其实程漆的瞳孔很亮,像黑沉夜空里的星星。 陶枝眨眨眼,嘴唇微抿,还是不说话。 她的眼睛太清澈,浅浅的一湾水似的,程漆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看着他了,却不想理他。程漆压了压了腰,低头凑得更近了些:“不说话,嗯?” 这下他的气息都扫在脸上,带着他身上独特的、好闻的味道。陶枝垂下眼睛,轻轻地“哼”了一声。 像带了钩子,软软的尖儿。 程漆觉得自己像是被挠了一下,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原本觉得先低头服软的没面子也烟消云散了。 他伸手,在她眉心轻点一下,指尖感触到她的温热滑腻,声音不自觉低下来:“消气了没?” 陶枝低着头,嘴角飞快地勾了一下。程漆还真来认错了。 然后她敛去笑,平静地抬起头望他:“你哪儿做错了?” 程漆“嘶”的一声,心说这女人还挺会顺杆儿爬,可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乖乖道:“说话难听。” 陶枝强忍着笑意:“下回还这样不?” “嘿,你还——”程漆忍不住,一抬眼,却看见她已是满脸笑容,眸中的那湾水晃出点点光芒。 他手指动了动,作势要捏她脸,陶枝笑着躲开。 “胆子肥了,玩儿我是不是?”程漆按着她肩膀不让跑。 “我错了……”陶枝喘着气求饶,挣了他,转身往院里走,回头笑:“晚上给你做炖牛筋。” 程漆在院外站了好一会儿,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指尖,还有她身上的香味。 “这都什么姑娘……”程漆“啧”一声,理着袖子往小厨房走,“牛筋不许放蒜。” — 廖清欢亲手摔了那瓶芙蓉粉,只好换回了从前用的铅粉。但因为皮肤被温和的芙蓉粉娇养得太好,再一敷上铅粉,她顿时感觉面上一阵刺痛,急急忙忙擦掉一看,脸上竟红了一片,还有零星小点。 她摸着自己脸,眼神越来越阴沉。 今天是芙蓉粉头一回批量出售,京中的贵女们早就翘首以盼,此时全都去香居抢货了。 廖清欢想象着陶枝赚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的样子,嘴角慢慢勾起冷笑。 她要让陶枝做不下去! 吊胃口吊了这么久,第二批芙蓉粉一摆在店里,立刻被疯抢一空。陶枝站在店里,看着人来人往和外边的长队,说不骄傲是假的。 陈文隽眼底两坨青黑,担忧地小声问陶枝:“陶姑娘,作坊产的这一批比不上你最初手制的那十几罐,若是有人不满意怎么办?” 陶枝知道,上一世名动京城最后位列贡品的芙蓉粉,也不过是这样的品质。她的本意也只是不伤及皮肤,润肤本来就不应是香粉的职能。 陶枝摩拳擦掌,她知道自己有凌驾于当世所有同行的优势,那就是她知道接下来哪种妆品会流行,所以她永远能够走在所有人前面。 正想着,铺面外忽然一阵喧闹,店伙计跑出去看,陶枝接过打包的活儿,眼睛往外看着。 “我的脸被伤了!就是用了这芙蓉粉!大家可都留心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比铅粉更伤脸!” 陶枝一挑眉,倒是没想到她竟会来搅局。 店里都是年轻女子,多数是慕名而来,还没真正使用过的,一听这话,顿时犹豫了。 廖清欢趾高气昂地走进香居,捂着自己的脸:“我今天就是来讨说法的,你们打的招牌倒好,可用着不是那么回事!” 店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有好不容易攒够钱来的,悄悄贴墙往外走,还有些高门小姐,也有些动摇。门外挤满了人,全在观望。陈文隽没见过这种场面,顿时有些慌:“这、这怎么可能?就算不能润肤,也绝不会有害啊!” 陶枝从头到尾都很平静,等廖清欢说完才笑了笑,一按陈文隽的肩膀,从柜台子后面走出来。 芙蓉粉就胜在用料,就算她脸上出了什么问题,也一定不是因为用了芙蓉粉。陶枝不把她当成麻烦,反而觉得这是个机会。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真正把她自己的招牌打响。 廖清欢看见她脸上自信清丽的笑容,眼神更狠,干脆不顾仪态地大喊:“就是你做的对?你赔我吗?!” 陶枝笑着摇摇头,慢慢抬起右手:“不,我要让你知道芙蓉粉的用处。” — 皇宫,御书房。 程漆负手立于一侧,不声不响,仿佛不存在一样。 半晌后,隆宣帝看完暗报,往案上一扔:“拔出南阳,必要带些泥出来。上次做的好,这是小事,不用你亲自出面了。” 程漆语调平平:“是。” 只要是在宫里,尤其是在皇帝身边,植于身体中那几乎已成为本能的臣服会更强烈。龙案上焚着皇帝经年不换的香,程漆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他身上那道黑线正发烫,像是在和它呼应。 隆宣帝锐利的目光扫他一眼,语气亲近:“家里都好?” 程漆浑身一紧,肌肉绷起,面上却还是平静的:“都好。” 隆宣帝对他了如指掌,立刻发现他的僵硬,笑了笑:“朕既允诺,这么多年可曾反悔?放心。” 程漆沉默跪下:“谢陛下。” 出了御书房,程漆长舒口气。等在一边的梁萧走上来,和他一同往宫外走。 程漆照例无话,梁萧却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问:“七哥,你心情不错?” “嗯?”程漆瞥他一眼,神情恢复冷峻,“……还行。” 硬要说,好像是还可以。没有往常从这里出来的烦闷。 原因么……大概是因为家里没人跟他置气了。 路过集市时,程漆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 梁萧走出好几步才发现,忙退回来,发现他停在一个点心摊前。 “七哥,”梁萧一脸震惊,“你还吃这玩意儿?” 程漆想起昨天的炖牛筋,在梁萧的目瞪口呆中,面无表情地买了一大包豆沙丸子。 看在她主动示好的份上……程漆想。 第21章 招牌 陶枝站在店中说出那番话之后,人群中立刻嗡声一片。 看这女子淡雅衣裙,素面朝天,当真让人不怎么信服。围观者里本就有好事者,闻言闹嚷着起哄,要她拿出点真本事来,不然就是自砸招牌。 廖清欢扬了扬下巴,面色得意。她用了芙蓉粉是实,她脸上生了红点也是实,她就不信陶枝能有什么能耐,还能把她脸治好了? 陶枝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终于确定,上辈子的她只有左手的毒,没有右手的香,否则就不会这样胸有成竹。 店里的生意也停了,所有人都望着这个清丽的姑娘。 陶枝弯唇一笑,眸色清澈,温柔且坚定:“承蒙各位厚爱,芙蓉粉才得以被大家认可,我相信使用过的人都知道芙蓉粉为什么与众不同。市面上用的铅粉有损肌理,长期日久,脸色暗黄,甚至会发痒、变红,而芙蓉粉摒弃了铅粉,选用最天然的粉料,我可以保证,绝不会对皮肤有任何损害。” 她声音轻柔,娓娓道来,带着股天生的说服力。 廖清欢眼一瞪:“那我的脸怎么出事了!” 陶枝不慌不忙地看向她,问:“姑娘确是用了我家的芙蓉粉?” 廖清欢怕她不信,“自然!有人可以作证!” 她说完,陶枝便笑了笑,不知怎么,那一瞬间廖清欢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陶枝心平气和地看着她:“芙蓉粉绝不会于皮肤有损,我认为姑娘也不会成为特例——不如这样,当着大家,我帮姑娘把脸上的妆面净了,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说的是!” “洗干净了看看!” 这下,廖清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不想当众净面露出脸上的红斑,可若拒绝,又像是她在说谎。犹豫再三,廖清欢觉得不能半途而废,心一横:“净就净!” 陶枝笑着招招手,过一会儿清水端上来,廖清欢伸手就像掬水,陶枝却轻轻按住她。只见她白皙手指拿起帕子,沾了水,亲自拂上她的脸颊。 “我来。” 廖清欢心里正膈应,忽然闻见一股奇异的清香。似乎来自于她身上,或者是来自她的袖间,淡淡的,如山间草木,清远甘甜,被一缕微风送到她脸上。 仿佛整张脸的毛孔都被打开,她负重已久的脸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好像轻飘得要飞起来。她甚至没顾上想一想,这里怎么会有风。 陶枝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她的脸,右手掌心涌出源源不断的热意。很快,廖清欢妆面下的脸完全露出来,人群之中一片哗然。 ——干干净净,虽然肤色发黄,但十分光洁,分明没有一点红斑。 陶枝退后两步,右手叠在左手背上,规矩交叉在身前,淡笑:“如诸位所见,芙蓉粉对皮肤绝无半点伤害,请大家放心。” 廖清欢摸着自己光滑的脸,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难道她之前见到的都是幻觉吗!? 围观的人中顿时嘘声一片,有人愤愤骂道:“有病,来找事的!” “这眼红得要滴血了,见不得人好!” “这不就是廖家那个小姐吗,我跟你说,她呀……” 廖清欢脸色青白一片,登时就想走,却不想被一只手拽住了袖子。 陶枝一开口,店里立刻安静下来:“诸位来买芙蓉粉,无论是为悦己,还是悦人,终究不过变美二字。想必这位姑娘也一样,既然姑娘对芙蓉粉有误解,那我就用芙蓉粉,让姑娘变美。” “你……”廖清欢骑虎难下,此时肠子都要悔青了。 陶枝眼睛一扫,廖清欢今日恰好穿了件浓艳的牡丹花纹锦陵裙,正适合大气的妆面。她本身就生得漂亮,正好用来做第一道活招牌。 店里店外的人也不顾着买货了,全凑在一起看她。只见陶枝直接从香居里取材,在桌上摆了一溜妆品,取粉动作行云流水,看着赏心悦目。 陶枝先以香露敷面,待肌肤润泽,便在廖清欢脸上搽上芙蓉粉。这一下,效果立现。暗黄的肤色消失不见,反而变为一种极细腻、极润白的肤质,配合着本就出色的五官,整个人立刻好看了数倍。 而后淡扫峨眉,深浅长短都精细得当。又以朱红脂粉晕在眼皮、眼尾,庄重而精致。脸颊上薄薄地扫一层淡粉面脂,仅提色,不会喧宾夺主。口脂挑得鲜亮,正正牡丹红,描出整片唇形,娇艳欲滴。 以廖清欢的五官,非是压不住这样的色泽,只不过不善搭配,才次次都显得艳俗。 最后,陶枝指尖托着一小片花钿,花型云母片,点在眉心。 大功告成。 陶枝移开身把廖清欢露出来的那一刻,清楚地听见了众人的抽气声。 她微笑着打量片刻,满意地拍拍手。 不仅男子们没了声音,就连女子们也是目瞪口呆。眼前这人和方才几乎不是同一个人,原本小家碧玉的样貌,在陶枝巧手下,竟生生成了一幅国色。 陶枝笑着走回柜台后,提醒一句:“芙蓉粉还剩百余罐,还有要买的吗?” 众女子怔愣片刻,然后不约而同地扑了过去。 “我要!” “我也要!” “给我留十罐!” — 几乎全城的客人都被香居揽了过去,生意实在冷清,宋鸣鹤呆得憋气,干脆提前关了店门。 刚一走出去,就有熟人冲他笑:“宋老板,令夫人可真是国色天香啊!” 宋鸣鹤不明所以,温和问:“何出此言?” “你还不知道?”那人也是个闲凑热闹的,添油加醋地把廖清欢在香居里做的事描述了一遍,“令夫人在香居这一闹,可不得了……那姓陶的女掌柜真是个人物,三两下就能让人变脸!这下不仅全了招牌,还响了名声,厉害啊!” 宋鸣鹤听完,客客气气和人道别,转身脸就撂了下来。 他完全没想到,廖清欢会去陶枝那里闹,何况最后这样收场。他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觉得颇为难堪。 廖清欢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从前分明性格通透,不喜欢与人争,可这将近半年以来,她变得越来越狭隘、也越来越无法吸引他了。 宋鸣鹤想到要回家,心中竟生出一丝厌烦。 — 如陶枝所料,芙蓉粉被一扫而空。她一下进账几百两银子,给陈文隽和伙计们分后,也还剩好多。 陶枝心情太好,出了铺面,一边琢磨着接下来要做的妆品,一边往家走。 走到家里那条窄巷子,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站在巷口,一见她,立刻彬彬有礼地拱手:“陶掌柜。” 陶枝止住脚步:“您是……” 男子走上前,微微笑道:“不才也是做香粉生意的,想和掌柜聊聊。” — 程漆拎着豆沙丸子回家时,在自家巷子里和一个中年男子擦身而过。他略一顿,习惯性地警惕起来。 这人完全陌生,看穿戴倒富足,一张脸看似和气,眼中却满是钻营算计。 他半眯着眼,看那人走远,半晌后才回过头。 得叫阿婆和陶枝小心点,他默默想。 进了院子,眼睛先扫一圈,在花圃边上看见了陶枝。 陶枝是闻见甜甜的香味才转过身的,一回头,程漆把一根签子举到她嘴边,上边穿着颗圆滚滚的丸子。 她向来喜甜,眉一摇,接过来:“是什么?” 程漆漫不经心道:“不知道,随便买的。” 陶枝抿唇一乐,直接咬下:“闻着好香——嘶,烫烫烫!” 那丸子看着已经没了热气儿,谁知道里边裹的豆沙还滚烫,陶枝一下被烫了舌尖。 程漆皱眉,立刻伸手捏她下巴:“烫哪儿了?我看看——你就不会吹吹?” 真烫狠了,陶枝眼底团着一点水儿,让他捏着张开嘴,伸出舌尖。 鲜红的舌尖,小小的,发着颤。程漆看见,不知怎么手下忽然一紧,捏得陶枝下巴疼,啪地打开他手:“你别掐我呀!” 程漆收回手,背到身后,攥了起来。 陶枝举着丸子吹了好久,才放心送进口中,暖甜的香顿时溢满,她腮帮子鼓着,满足地眼睛都眯起来:“好甜。” 程漆鼻子里哼一声:“下次再不记得吹。” 陶枝直接从他手里拿过油纸袋,捧着笑一下:“我去拿给阿婆和小十吃。” 程漆抱着胳膊:“那我呢?” 陶枝瞪他:“你没吃?” 程漆歪头:“没。” 陶枝低头用签子扎了一颗,举着送到他嘴边:“那先给你吃。” 她脸上笑容天真,透着不加掩饰的亲近。程漆背后的手攥紧,下意识就把丸子咬了下来。陶枝笑笑,转身抱着油纸袋进屋。 程漆不知在想什么,竟忘了那是烫的,咽下去被烫得胃疼时才反应过来。 然后热意顺着胃流便全身,连心口也滚烫起来。 吃过饭,陶枝挽了袖子去洗碗。程漆在主屋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晃到小厨房。 已经入了秋,早晚天气都凉,陶枝泡在水里的指尖通红。程漆皱眉看了一会儿,走上去把她手从水里捞出来。 陶枝嫌他碍事,想抽手:“干什么?就快洗完了。” 程漆不让她动,把她手握在掌心,果然一片冰凉。 他问:“凉吗?” 陶枝不明所以地抬头:“水不太凉。” 程漆捏捏她的指头:“我问你手凉不凉。” 陶枝反应过来,被当成家人关心的感觉让她心口暖暖的,便笑道:“现在不凉了。” 程漆“啧”一声,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把她往旁边推推:“我来。” 陶枝在旁边看他,侧脸十分不耐,却是很英俊的。她忍不住笑:“不是你天天使唤我干这干那的时候了?” 程漆抬起头,黑沉的目光盯着她。片刻后他抬起手,**地在她脑门点一点,垂下,又没够似的捏捏她耳垂。 陶枝笑着躲他:“讨厌!” 程漆收回手,低下头,垂着的眼睫挡住眼中情绪。 不是那时候了。 有什么,不一样了。 第22章 捏肩 陶枝的名声是真的响亮起来了。 接连几天,都有贵女小姐们来香居,点名要见陶枝,求她为自己描一幅妆面。 陶枝作为她们中曾经的一员,深知这些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有多阔绰,正是她生意要首要瞄准的那些人。而妆面本就是她喜欢的东西,有人来找,既能练手,还能联络感情,陶枝非常乐意。 名头亮了,便也有人盯上她,想顶替陈文隽这个没用的草包,和她合作。 那日找到她家去的那个商人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姓金,原本是在南方做妆品买卖的。这最近刚一进京,正赶上全城疯抢芙蓉粉,便开始留心制香的人到底是谁。 陶枝不太喜欢别人直接找上门来。那金老板看着和气,但交谈下来,陶枝发现此人实在太过重利,光是听说她把芙蓉粉压价到十两就连连摇头,直说把方子交给他的话,他能让价格翻十倍不止。 话谈不拢,陶枝也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那金老板还挺执着,后来又拜访了好几次,陶枝不胜其烦。 这天陶枝正在家准备着用料。按她上辈子的记忆,下一个广为流传的妆品约莫是在年后开春之时,一种颜色很独特的口脂,眼下时间尚早。 于是陶枝决定继续改良芙蓉粉。眼下入了秋,北风越吹越大,是皮肤易干的季节,她打算加入香露调制,即使不用她的右手,也能达到润肤效果,如此妆面也会维持得更好。 她正翻着相关书籍,院门忽地被叩响,问一声,又是那金老板。 陶枝先把桌上摊开的书籍、原料都收回屋子里,然后才去开门,无奈地叹口气:“金老板什么事?” “上次说的事,姑娘考虑得怎么样了?”金老板见她没有请自己坐坐的意思,面上也还是和气的,“您若是到我的牡丹庄来,我们必以贵客之礼相待,酬劳方面也绝不会亏待您!” 陶枝一阵头疼,这事金老板已经说了好几回,但她坚持要做自己的妆品,到了牡丹庄却成了那儿的香师,远不如在香居自由。 她实在不愿,干脆把话说死了:“我就和您明说了,芙蓉粉是我的心血所在,本就不会轻易与人分享。况且我也暂时不愿与人共事,以后还请您不要再来了。” 金老板脸色一沉,随后又换上和气的笑容,眼中精光一闪:“姑娘不再考虑考虑?” 陶枝摆手:“不必了。” “既然如此,那便打扰了,”金老板退后一步,淡笑着拱手,笑容莫名有些意味深长,“希望姑娘以后不要后悔。” 金老板走出那条窄巷,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横肉耷拉下来,显出了原本的凶狠。 候着的伙计走上来,低声问:“掌柜的,那女的怎么说?” 金老板冷哼一声:“一个娘们儿,不识抬举。” 伙计:“那怎么办?” “怎么办?”金老板冷笑一声,眼中一片狠意,“她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把人给我盯住了!” — 皇帝金口玉言,叫他不必出面,程漆便难得清闲。 进武馆校场晃了一圈,学徒纷纷来挑战他,一炷香的功夫,横七竖八躺了一片。 边儿上只还立着之前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学徒,瑟瑟发抖地看着他。程漆一扬眉:“来练练?” 小学徒约莫是觉得受到了侮辱,“嗷”的一声就冲了过来。程漆懒洋洋地站着,在他冲到跟前的一瞬间才出了根手指,在他脑门一弹,脚下轻轻一勾,小孩儿就屁股着地摔了个结实。 人都摔懵了。 大眼睛眨巴两下,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程漆:“……” 这怎么还打哭了呢。 “那什么,”程漆紧了紧护腕的系绳,咳了咳,“别哭了,吃糖吗?” 小学徒呜呜地捂着脸,崩溃道:“我的好兄弟背着我和我喜欢的姑娘好上了!” 程漆:“……” 还是打得轻了。 他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漫不经心道:“这兄弟,不要也罢。叫什么来着?什么虎?” “不是!”小学徒可怜巴巴地擦着眼泪,咬牙切齿:“是程实!他就这么背叛我!” “……”程漆默了一瞬,“程什么玩意儿?” 小学徒平静下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捏着衣角:“程实说他真喜欢郭玲,唉,我能说什么!我也懂,喜欢哪是能控制的呢,一喜欢,就总想见着她,见不着就难受,想对她特别特别好,不想她和别人玩。我要是程实,我也会偷偷的……” 程漆下意识地照着他脑袋来了一下,心里却让他给说愣了。 想见,总想见,见不着就难受。 他眼前忽然划过一张白净温柔的脸,淡色的眼珠,琉璃一样的透。 出了武馆,程漆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走着走着忽然就到家了。一抬头,窄窄的巷子两侧,左边是自己家,右边是陶枝家。他鞋尖一动,往右转去。 这些天陶枝又忙了起来,他推门进屋时,陶枝正趴在桌上记着什么。 为了方便,她梳了干净利落的发髻,额前一缕碎发也没有,露出饱满光洁的前额。眼睛垂着,眼皮上有淡青色的血管。 程漆就倚在门框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过去,指尖点在她额头上,把那颗脑袋支起来:“头都要掉了。” 陶枝顺着抬起头,眨眨眼:“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程漆这才看见她眼底淡淡的青色,眉心一皱,把她笔一收,“别看了,吃饭去。” 陶枝也累了,乖乖让他收了笔,伸个懒腰站起来。衣服一紧,窄细的腰身便清晰可见,程漆瞥见,不自然地别开眼。 “走了,正好过去帮帮阿婆。”陶枝刚往外走两步,忽然被人扯住了袖子,往后一拉。 程漆拽着她,轻轻一旋,就把人堵在了自己和墙之间。 陶枝有点懵:“怎么了?” 四下静谧,两人呼吸轻轻交缠着,有一种无声的亲密。程漆极近地看着她,想要看明白什么似的,半天后才低声道:“你累吗?” 陶枝叹口气,僵硬的身体软下来,头靠着墙哀声道:“还行。” 她皮肤极白极腻,半侧脸时,从眉骨到鼻尖的弧度非常好看。 程漆看了一会儿,像受了蛊惑一般,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摸了摸她薄薄的眼皮。 陶枝隐约觉得程漆有点怪,头晃着躲他。那手指就落到了她太阳穴上,轻轻揉按起来。他手法不知从哪学的,按起来格外舒服,陶枝小声叹了口气,然后眼巴巴地看他:“我累。” 从程漆的角度看,她整个人笼在自己怀里,巴掌大的脸就包在自己手心底下,那感觉就像……整个人都在他手里一样。 他声音不由地放轻:“嗯?” 陶枝眨眨眼:“所以捏捏肩行吗。” 程漆一怔,心想这是拿他当丫鬟使吗,手却听话地落下来,按住她瘦削的肩膀。 陶枝享受着捏肩,满足地哼哼两声,抬手拍拍他:“乖啊……” 程漆看她那样儿,心里居然奇异地柔软,薄唇勾起来。 连程实这兔崽子都和别人好上了。 他这个当哥的……是得抓点紧。 第23章 七哥 香饽饽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陶枝看着站在香居门口的宋鸣鹤,一阵头疼。 不知这人消息为什么这么灵通,从她彻底拒绝金老板的邀请之后,第二日宋鸣鹤就又来登门拜访了。陶枝闷在家里装聋,任他拍门拍了半天也不应声。 结果人家就直接奔铺面里来了。 陶枝疲于应付他,低着头装作没看见。宋鸣鹤就自己迈过门槛,走到她面前轻轻叫一声:“枝枝。” 趴在一边的陈文隽这才抬头,看他一眼,看陶枝一眼,表情很困惑。 陶枝呼出口气,抬眼:“您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宋鸣鹤无奈又温和地一笑,摇摇头,瞥了眼陈文隽,压低声音:“枝枝,和我单独聊两句?” 他那姿态,俨然把陈文隽当做外人,硬要营造出一种亲密的感觉。陶枝浑身难受,眉心一蹙:“这儿没别人,有什么话你就在这说。” 过片刻,宋老板从香居走出来,脸色不大好看。 陶枝变了。 几次三番别拒绝之后,他终于意识到,陶枝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满眼的倾慕再也不见,看他的时候毫无温度,对他也不再有一丝心软。 这是对他的惩罚吗? 惩罚他离开了她,走向了另一个人,惩罚他不懂珍惜? 宋鸣鹤低下头,心口传来一阵异样的酸涩。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现在的陶枝,比从前那个对他一心一意视他若神明的陶枝……更迷人。 回到家中,一进门便听见“哗啦”的声响,一只茶盏扔到他脚下,瓷片碎裂,茶水溅了宋鸣鹤一腿。 他本就烦郁,脸色变有些控制不住:“你闹什么?” 从听到消息,廖清欢的心脏就像要炸开一般。她浑身止不住地战栗,精致的妆容掩不住满脸苍白,眼中含泪:“你又去找她了!” 宋鸣鹤皱眉:“你找人跟我?” 廖清欢心头被恐惧填满,几乎已经失了神智。这是她的丈夫、她的天、她的一切!她费尽心力才得以长伴他身侧,享受他的温柔,可那个女人,她竟然又来抢了! “是不是那个贱人!”廖清欢鬓发凌乱,神色有些疯狂,“是不是那个贱人找你!” 宋鸣鹤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廖清欢是大家闺秀,向来和气温雅,可最近却越发粗鄙,再也找不出一丝他喜欢的气质。 他甚至懒得解释,转身便往外走:“你不要多想了。” “夫君!”廖清欢凄厉地哀叫一声,忙去拉他衣袖,“我怕……我怕!” 声音发抖,溢满了不加掩饰的爱意,像从前的陶枝一样。 宋鸣鹤顿了顿,到底转过身来,叹气把她揽入怀中,低声解释:“是生意上的事,你怎么又多想……” 廖清欢别他哄得渐渐安静下来,宋鸣鹤看着怀里哭花了妆的脸,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 如果是陶枝就好了。 — 隆宣帝批完了今日的奏折,才拆开程漆带来的暗报。他已经立着候了一个时辰,却没发出半点声音,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般。 皇帝看了几眼,眉头紧锁,半晌后把暗报一甩:“真是不让朕安生。” 程漆沉默着低下头。 自入秋从南方来了好几个巨贾,做什么买卖的都有,想分天子脚下这杯浓羹,知道不能硬碰地头蛇,这些人精就选择了朝中官员。 渐渐地在京城组成了商会,和官府勾连愈深,其中行贿数骇人听闻。 当朝天子最忌贪腐,在程漆还小时就曾办过一场大案,罢贪官数十,一时官场上风声鹤唳,很是清明了几年。眼下春风吹又生,在南方商人巨额的报酬之下,贪欲再次使人沦陷。 皇帝点着暗报,指着上边几个势头最猛的商贾:“这姓刘的,还有这姓金的……都看住了,朕要人赃俱获。” 程漆知道,官场怕是又要震三震,但他没有任何想法,点头领命:“是。” — 关了店门,陶枝往家里走,身后缀着个喋喋不休的陈文隽。 “师父,我今天调整了雪石粉和蚌粉的分量,不知道明日做成效果怎样……”打从陈文隽在芙蓉粉上屡试屡败之后,就自发地管陶枝喊起了师父,怎么说都没用,最后陶枝也就虽他去了。 每天做着无用功,却仍乐在其中,陶枝挺佩服,弯唇一笑:“明天做成了给我看看。” 陈文隽今天要跟着陶枝回家,帮她翻看古籍。两人相处久了,气氛融洽,就着香粉聊个不停。 他们刚一转过街角,两道黑黢黢的身影就跟了上去。 “怎么办,大哥,那女的有姘头,没落单儿啊!”矮壮男子问道。 高大男子朝地上呸了一口,恶狠狠地盯着远处那道身姿曼妙的背影:“被休的娘们儿就是耐不住寂寞!” 他们已经守了两天,今天又赶上她和男人一起走。陈文隽好歹是个成年男子,这一日又难下手了。 矮壮男子猥琐地笑了两声,搓了搓手:“金老板只要她的方子,那这人……” 高大男子又呸一口:“那也得也把人弄到再说!” — 一路带着陈文隽回了家,刚推开院门,身后便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陶枝。” 两人一起回头,看见程漆抱着胳膊站在斜对门的屋檐下。 程漆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回家之后就一直在院里溜达,好容易听见了脚步声,仔细一听,却是俩人的。 更可气的是,俩人的脚步声齐齐往对门走去,程漆顿时忍不下去,推门走了出来。 陶枝不明所以:“怎么了?” 程漆走到一直走到她面前,冰冷审视的目光扫在陈文隽脸上,问陶枝:“你们要做什么?” 他冷着张脸,又不知因为什么心情不好,陶枝便乖顺回答:“我想不出合适的香露原料,叫他一起帮我翻古籍。” 程漆听完,扬扬下巴:“那你去。” 陶枝更奇怪了,耸耸鼻尖,转身往屋里走。陈文隽立刻跟上,却不料程漆的胳膊忽然往门上一撑,直接挡住了他。 陈文隽一头雾水:“这位仁兄,还请你让一让。” 程漆看着这人细致的小白脸,和她前夫简直如出一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牙疼似的抽了口气,自己抬腿迈进陶枝家,扶着门框朝他冷笑一下。 “——滚。” 说完,“嘭”地把门板合上了。 “……”陈文隽一脸震惊,“??” 陶枝回屋就开始接着之前的页数看,等了会儿,进来的却是程漆。她往后边看了眼:“陈老板呢?” 程漆若无其事地在她身边坐下,抽出本书开始看:“他有事先走了。” 陶枝肩膀一塌,哀叫一声:“啊……” “啊什么,”程漆掐掐她下巴,指尖不经意似的掠过她的唇瓣,“爷不能帮你?” 陶枝睁圆了眼:“真的吗?” 手下的触感太好,温热软滑,像要把人指头融进去。程漆干脆两只手一起,捏着她的脸揉了揉:“不能再真了。” 陶枝眼睛弯起,透着亮,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嗓音软软:“谢谢七哥。” 程漆心尖儿一紧,反手握住她小小的手掌,在掌心摩挲几下:“叫我什么?” 陶枝抿唇一笑,唇边的小涡可爱,“七哥呀。” 她的手小,骨头也软,和自己骨节分明的手全然不同。程漆捏着她的手,觉得那声七哥简直带着尖儿的,一下就扎进他心头的肉里。 程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摸摸她的脑袋,嘴上不耐:“还不快看,吃不吃饭了。” 陶枝“哎”一声,低头埋进书堆里。 程漆看一眼书,看三眼她,来回几次,发现自己什么也看进去。 眼前晃的全是她软着嗓子叫七哥的样子。 程漆一手支着太阳穴,捂住眼睛。 ……要命。 — 第二日程漆出门早,陶枝吃了碗汤面,帮着阿婆洗过碗,抱着和程漆一块儿筛出来的几本书往香居走。 她刚一出巷子,后边便偷偷缀上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高大男子呿一口,眼中满是兴奋:“总算让老子堵上了!” 矮壮男子给他使个眼色:“大哥,分头。” 高大男子点点头:“走!” 程漆玄色劲装,暗红绣边,神情淡漠地越众而出。这是条极隐蔽的巷子,有个刚建成不久的作坊。 金老板和当朝郭尚书原本正在偏房喝茶谈事,无知无觉地就被四面包围了,直到无数黑衣男子闯进院里,他们才知道事情败露。 金老板不知京中事,还颇为硬气地大喊:“你们这是强闯民宅,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可一旁的郭尚书早已抖如筛糠,面无人色:“北、北楼……” 程漆眯了眯眼,视线落在耍横的金老板脸上,忽然眉一挑:“你是……” 那天在巷子里遇见过的那个人。 另一边,陶枝看着突然从路口窜出来的高大男子,心知不妙,维持着镇定向后转身,不料身后早已堵了另一个人。 矮壮男子眼睛不停地瞟她的前胸和腰身,嘴角挂着恶意的笑:“跑啊,我看你还跑!” 第24章 含入V公告啦 陶枝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的日子太顺利了,才会叫她碰上这样的事。 不怀好意的男人从两边向她迫近时,她腿都是软的,心跳如擂鼓,死死抱着怀里的书,脑袋里拼命想对策。 怎么办? 跑也跑不脱,惹怒了对方说不定会有更糟的后果。可她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盯上她的,为什么而来。 陶枝掐住自己的掌心,努力显得镇定一点:“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来找你玩儿的人,”矮壮男子笑着走过来,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只被困进笼子的小雀儿,“你乖乖跟我们走,不会受伤。” 无论他们是什么来路,落在他们手中也完了。没有人知道她被人掳走了,甚至连程漆都不会知道,又要上哪儿救她? 程漆、程漆,程漆能找到她吗? 陶枝到底是个普通女子,鼻头酸涩,心中一片惊惧绝望。忽然,那股熟悉的檀香飘散开,轻轻划过她的鼻尖。 陶枝一怔,左手攥成拳头,生出一丝勇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不能用这只手杀人,但或许,她能为自己搏来一丝生机! 只要跑掉,往人多的地方跑,她就没事了。 陶枝深吸一口气,那矮壮男子已距她不过几步远,满脸黝黑的肉,眼中闪着垂涎的光。身后高大男子的脚步也越来越近。 她浑身发着抖,紧紧咬住嘴唇,在矮壮男子朝她扑来的一瞬,把书往身后胡乱一砸,然后左手朝前一推,带着幽冷想香气的掌心在面前划过,那矮壮男子瞬间觉得呼吸困难,像要烧起来一般,动作就停了。 陶枝一刻也不敢停,心里怕得要死,飞快地绕过他往巷子外奔去。 高大男子只看到他忽然被钻了空子,气得破口大骂:“你这个废物东西!这么个兔子都能让她跑了!” 矮壮男子重新找回呼吸,剧烈地咳嗽两声,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干她的,那娘们儿手里有东西!” “有个屁!快追!”高大男子立刻动身往她的方向追过去,“把她往金老板那儿赶,今天不交差你我都得丢饭碗!” 矮壮男子也不敢怠慢,什么猥亵心思都没了,跟着他赶紧追。 身后的脚步声穷追不舍,陶枝慌不择路,气渐渐喘不过来,眼前的路却越来越陌生。那两人似是对这里非常熟悉,不时从哪个路口窜出来,陶枝只好往另一个方向跑,渐渐地被逼进了一个巷子里。 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她却根本来不及擦。 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回荡:跑不掉了。 完了。 陶枝拖着几乎脱力的身子,踉跄着钻进一条隐蔽无人的巷子。 另一边,程漆看了眼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的金老板,再四下看了看这个黑作坊,心想:和陶枝做一个生意的…… 在外,北楼便如皇帝御下金刀,见了他,等同于被判了死刑。郭尚书已经吓得半昏迷,几乎没了意识。 程漆走过去,用鞋尖踹了一脚金老板:“你找陶枝什么事?” 金老板还是横得很:“陶枝?什么陶枝?我还桃花呢!” 程漆面无表情,眼中寒霜落下。他手指轻轻一抬,空气中似乎牵动着看不见的线,密密实实地织起来,金老板正要说话,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 有什么东西落在皮肤上,像用刀刃不停切割,却不见血,甚至没有见到这男人有什么动作,那痛感却仿佛要断了他的骨头。 程漆懒散地半阖着眼,神情清冷:“我再问一遍,你找陶枝什么事。” “陶、陶枝,是那个被休的女掌柜?!”金老板疼得倒在地上,隐约知道自己惹上了不能惹的人,“我就是、就是找她做买卖……” 忽然,金老板在剧痛中想起什么,瞬间面无人色。 “和、和我没关系……” 程漆眉一折,还不待问,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女子的绣鞋踏在石板上,透着慌乱。紧接着是男子的粗喘和叫声:“都他妈到这儿了,我看你还往哪儿跑!” 陶枝脸色白得像纸,额角鬓边的冷汗彻底浸湿了发。 那两个男子凶神恶煞,再次从两边包围过来,把她逼向了那扇院门。幸好他们对这片熟悉,七绕八绕还是把这娘们儿带到了对的地方。 矮壮男子累得半死,恶狠狠道:“直接把这娘们儿推进去,金老板应该就在呢。” 高大男子应一声,两人阴着脸走向她。 陶枝紧紧靠着背后的门,左手掌心浸满冷汗,右手死死握住左手手腕。方才成功了一次,她说不定还可以再用一次。 可是跑走了然后呢?她能跑出去吗?她能被救吗? 难道、难道她真能杀人吗? 陶枝心里被恐惧和悔意挤满,满脸泪痕。那矮壮男子刚才着过道儿,这次一点不敢大意,嘴里骂着就来推她肩头。 门是开着的,陶枝被推得撞开了门,直接往后倒了下去。她颤抖着摊开左手掌心,闭上眼睛,绝望地想:干脆同归于尽。 可预想中坠地的疼痛没有袭来,她跌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有人扶住她的腰,按着她的头往怀里一压。 “别怕。” 程漆脸色极差,瞳孔里翻涌着暴戾的黑,手臂青筋暴起,搂着她的手却是小心温柔的。 陶枝几乎失去了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程漆。 他就这样出现了。 陶枝窝在他怀里,眼泪瞬间淌下来,沾湿了程漆胸口的衣服。 程漆从不知道,眼泪竟然是这样烫的。那温度透过衣服,烫得他心都卷起来,抽着疼。 两个男子一看院里情况就知道有变,立刻往回跑,梁萧自觉带人上去追。 程漆没动,手臂紧紧箍着陶枝的腰,手不停地揉着她的额角和后颈,可她抽泣的声音还是停不下来,反而越来越大。 “受伤没?”程漆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捧着她被泪浸湿的脸,拇指擦着不断落下的泪珠,“哪儿疼?” “程漆,程漆,”陶枝摇头,攥着他的衣服,像抓着她的救命稻草,“我要死了。” 就这四个字,程漆以为自己心都不会跳了。 过了片刻那阵闷痛才缓过去,程漆让她全身重量压自己身上,低声哄:“哭什么,我来了,你好好的。” 陶枝眼睛红肿,干脆埋在他肩头,把脸藏起来。 程漆轻按着她后脑的穴位,一直低声地哄。具体说了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感觉得到陶枝哭声渐小,最后轻轻抽了一下,不哭了。 他就捏着她的颈子,宽厚掌心揉着,眼睛看着远处梁萧提过来的人,冰冷杀机毕现。 陶枝的发丝蹭在他颈间,脑袋动了动,程漆低头:“嗯?” 陶枝没抬起脸,声音闷的:“程漆。” 程漆这辈子没用过这么轻的声音,简直怕惊了她:“嗯……” 陶枝抬起凌乱通红的眼,嗓音里还有微微的哽咽:“……我好想杀了他们。” 程漆一怔,半晌后才勾起唇角,揉揉她眼底的皮肤。 “哪儿用得上你。” 两个人被提着进了小院,根本不敢同金老板对视。坊间关于北楼的传闻有那么多,看着这一院静默无声的黑衣人,难道,难道真是…… 矮壮男子一眼看出谁是领头的,连忙半直起身求饶:“大人!大人!我们只是受人之托,真的非是故意——” 程漆走上前,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抬脚踹在他胸口上。 这一脚石破天惊,那人连哼都没能哼一声,瞬间飞起重重撞在一旁的石碾上,当即就起不来了。 梁萧站在程漆身后,看见他护腕下的手冒着黑气,却并没有用毒让对方痛不欲生。 他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来攻击,那就真的是要出气了。 梁萧叹了口气,印象里的程漆或死气沉沉或懒懒散散,手下见过的血不少,却从不不会动一点情绪。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程漆发怒。 高大男子听见那动静,根本连头都不敢回,也不敢说话,可程漆下一脚就朝他递了过来。他只觉得下巴上接触到光滑的缎面,然后便是一阵难以抗拒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被掀得飞了出去。 两脚下去,这俩人就已经半瘫。 程漆停一下,怀里的人没动静,他低头:“看不看?” 陶枝知道他在给她出气,她还是窝在他怀里,闭着眼:“不看。” “……你继续。” 程漆唇一勾,奖励似的揉揉她发干的唇瓣,转过头动了动,发出轻微的脆响。 “我们姑娘让继续……”他冷笑着,眼神锋利,一步步走向他们,“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 马蹄子在地上蹭两下,打了个响鼻。陶枝有点怕这个长脸的家伙,往旁边站了站。 程漆和梁萧交代完事,大步向她走来。 陶枝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只除了浑身乏力。她眨眼往后边看了看:“你忙完了?” “嗯,”程漆点头,伸手就要抱她上马,“回家。” 陶枝方才太慌乱,抱着他只觉得找到了救星,这时候才觉出羞,忙往后退退,小声:“我……我自己来。” 程漆压根儿不听,揽着她的腰,一手勾膝弯,轻轻松松把人抱上了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来。 陶枝侧靠着他结实的胸膛,不安地扭了扭。 “别动。”程漆两臂固住她,伸手拿住缰绳。 他把马驾得很慢,蹄声一下下的,听着叫人安心。陶枝低声问:“程漆……你怎么会在那儿?” 程漆低头看她,把人往怀里拉了拉:“我如果不在那儿,你怎么办?” 陶枝睫毛一颤,不想回忆那惊惧绝望的感觉,闭上眼不说话。 程漆便也不再问,心里琢磨着件事。 过半晌,才听见陶枝低细的声音:“……但你在了。” 程漆心尖一缩,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他捏过陶枝尖尖的下巴,让她脸朝自己。 “哎,”程漆极近地看着她,“你住过来。” 陶枝的眼睛微微睁大:“啊?” “住过来,”程漆慢慢的,说得极清楚,“没人敢动你。” 马背上微晃,程漆的手臂却是稳的。陶枝定定地望着程漆黑亮的、认真的眼睛,一时没说话。 程漆看她,心想:答应了,就算进我家门。 进了我这门,就是我的人。 过一会儿,陶枝低下头,轻轻开口。 “好。” 声音软细,像飘在风里。 第25章 一更 陶枝怕阿婆担心, 说得轻描淡写, 却还是把阿婆吓得脸色发白。 “住过来好, 住过来好!”阿婆握着她的手,连连道, “今天阿七在, 今天就搬!” 陶枝回头看一眼程漆,他抱着胳膊靠墙站:“我没意见。” 虽然想尽快,但姑娘家到底东西多, 七零八碎的,收拾起来没个完。这边陶枝在家整理着,那边阿婆给她腾出房间。 院里大的厢房就东西两间,让两兄弟住上了, 还剩的就两间耳房,和一件后罩房。阿婆给陶枝腾的是程漆那间屋子旁边的厢房, 看屋子实在是小, 叹了口气:“委屈阿枝了,怎么也不能让她住到后罩房去呀。” 程漆倚在门口, 偏头看见自己房门就在几步远的位置, 便笑笑:“我觉得挺好。” 阿婆起身,正看到他懒散又不怀好意的神色,一掌甩在他肩头:“阿枝来了, 你可不许欺负她。” 程漆心情好, 勾唇笑:“怎么会呢。” 原本阿婆就勤于打扫, 屋子里挺干净。阿婆拿着扫帚来, 程漆接过去,把地扫一遍,又洒了水拖一遍。 他打扫着,阿婆就去抱来床褥,按他们平时用的,一层厚垫,一层褥子。铺上之后,程漆看了看:“再加一层褥子。” 阿婆看他一眼,没说话,眼中有几分揶揄。 程漆抬头一蹭鼻尖,比划道:“她那屋,床垫了三层,垫薄了可能睡不惯。” 阿婆捂嘴乐了一下,笑着往屋外走:“好好好,阿婆这就给加……” 加了层褥子,又把床单被□□好,阿婆看了看差不多,就推程漆出去:“这儿我看着就行,你去帮帮阿枝。” “有什么好帮的……”程漆低声念一句,脚下却直直地朝对门走。 陶枝的衣服就有两箱,胭脂水粉瓶瓶罐罐堆满了桌,还没收拾完。如今她买这些倒不是为了用在自己身上,而是为了多学习别人的经验,好增进自己的技艺。 其实不过是搬到对面去,就是来回取也不算麻烦。但…… 陶枝拍了拍箱顶,心想:她就是愿意过去的。 有家人,有开心事有伤心事,有人陪着,无论春冬寒暑,她都不是一个人。 程漆靠在门上看她发呆,半晌后才敲敲门板:“磨蹭什么呢。” 陶枝回过神,忙回头:“快好了。” 程漆嫌弃地扒拉着她桌上那堆瓶瓶罐罐,“啧”一声,到底还是动手帮她收拾。有了程漆在一边,速度快了很多,一下午的功夫就全搬了过去。 看着那间小小的屋子被自己填满,陶枝心里也满满的。 程漆站她身后,看她进了自己家的屋子,嘴角的弧度始终弯着。他也进了门,大摇大摆地坐在她床上,眼睛盯住她:“我就在隔壁,晚上不许吵。” 陶枝哪还怕他,一撇嘴:“我还叫你不要吵呢。” 程漆“嘶”一声,伸手捏她脸,“刚进门儿就硬气了是?” 陶枝打掉他的手,隐约觉得进门这词怪怪的,但也说不上哪里怪,就想赶他:“你起来,新床单坐脏了。” “新床单也是我的,”程漆勾唇,“我就乐意坐。” “那你自己坐。”陶枝气得跺脚,转身去小厨房帮阿婆了。 她出去之后屋里仍有浅淡的香,程漆深吸一口,哼笑出声,低声补上一句:“……人也得是我的。” — 今上正值壮年,年富力强,后宫妃子颇有几位艳冠京城者,其中最为得宠的是贤妃娘娘。 刚有太监过来传了信儿,说皇帝要来和清宫用晚膳,贤妃忙叫人准备,自己匆匆坐在梳妆台前,叫人把她脸上的妆面补得更精致些。 大丫鬟拿起桌上那罐粉,问道:“娘娘,今日还用这芙蓉粉?” 贤妃点头,闭上眼让她用小刷往脸上搽,吩咐道:“如今是越来越离不开这粉了,下次你一定替本宫多买些……” 丫鬟点头称是。 晚膳时皇帝果然来了和清宫,甜甜蜜蜜地用完膳,贤妃便亲自伺候皇帝更衣。她已换上薄薄纱衣,身上香味格外明显,故意往隆宣帝身上靠。 皇帝揽着她细细腰肢,在她鬓边亲吻几下,正想解衣带,忽然动作一顿。 贤妃娇娇弱弱,含水的明眸抬起:“陛下,怎么了……” “这是什么味道……”皇帝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极其清新的香,他能感觉到,这味道已经经过数次稀释,浅淡非常,可就是这一缕,闻起来也叫人神清气爽。 皇帝在她脸庞深深地吸了一口,感到身体里经久不息的躁动竟有平息的迹象。他眸色一暗,不动声色地问:“爱妃可是用了什么熏香?” 贤妃心下欢喜,觉得自己今日投对了所好,选中了陛下喜欢的味道。她张嘴说出了几味香料的名字,隆宣帝却蹙起眉。 长夜漫漫,深宫承恩。旖旎暧昧的夜色中,帝王心头悄悄划过一片疑云。 — 晚上吃饭,为了迎接陶枝正式住进来,阿婆做了一整桌的菜,鸡鸭鱼摆得满满当当,把程实馋得抓耳挠腮。 为了助兴还温了一壶酒,陶枝尝了一杯底儿,脸上烧出好看酡红。 阿婆越看她越高兴,拍拍她的手:“屋里还缺什么,明天叫阿七带你去集市采办。” 陶枝乖巧摇头:“阿婆备得很齐全了,没什么缺的。” 程漆往她碗里夹一筷菜,漫不经心道:“看看就有了。” 陶枝瞥他一眼,阿婆就看着他俩笑,笑得陶枝不好意思。她捏捏她的手:“别客气,就叫阿七陪你去,让他给你提东西。” 到底是变了的环境,第二天陶枝醒得比平时早,躺着醒了会儿神便坐起身。洗漱过后,去给阿婆帮忙。 她门一响动,程漆就跟着醒了。一墙之隔,她撞倒了瓶子,不小心磕在桌腿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程漆胳膊枕着头,勾唇听了一会儿。 毛手毛脚的,他“啧”一声,心情却止不住地上扬。 一家人坐一块儿,分了一锅白粥,小咸菜也吃得干干净净。陶枝还想洗碗,被阿婆轰着出了门:“喜欢什么叫阿七给你买,不用担心钱。” 陶枝笑得可甜。她的芙蓉粉挣了不少,哪里缺钱,阿婆自然也知道。可这种拿她当自己人的态度让她心里暖烘烘。 程漆早就在门外等着,看她出来,一身象牙白的织锦烟罗裙,头上别了支淡色花簪,裙上压一块禁步,玉色一般,莲青色彩线,却和裙子正配。 陶枝自觉走到他身边,仰头:“走?” 程漆低头看她一眼,抬手在她后背带一下:“走。” 陶枝步子小,程漆就走得慢,慢慢悠悠晃到集市上,人已经很多了。到处人挤人,陶枝提着裙子走得小心。程漆看一眼,抬手护在她背后。 陶枝琢磨着芙蓉粉的事,忍不住和程漆讲:“上回找的那些又被否决了几种,最后就剩下石斛。待会儿去药铺看看好吗,不知道有没有。” 明明都是些他不感兴趣的东西,可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就有了三分意思。程漆想了想:“石斛?那玩意儿倒是不错,但京城估计没有。” 陶枝猜也是,《药藏》里讲,石斛多长于南方湿热的深山老林,采起来不易,寻常百姓又不会买,所以商贾们也不愿做这个买卖。 果然,进了几家药铺,都没有。陶枝有些失望,又怕耽误程漆的事,就催他:“我自己看就好了,你去忙。” 程漆懒懒散散的,旁若无人地伸手掐一下她软嫩的脸:“急什么。” 这还是在大街上,陶枝的脸顿时一红,急忙打掉他手。 然后她就低着头往前走,忽然听见一道惊喜的声音:“姑娘!” 陶枝一抬头,原来是好久不见的唐闵。 唐闵激动地走到她面前:“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陶枝一直在忙,有很久没和阿婆来卖花。唐闵一直很照顾她们的生意,陶枝温和笑笑:“唐公子,好久不见。” 一旁抱着胳膊冷脸的程漆忽然出声:“见完了?快走。” 又是个小白脸,他发现陶枝这人简直吸小白脸,左一个右一个,没完没了。 陶枝觉得他太没礼貌,可一看程漆又不大高兴的样子,孰轻孰重还是很分明的,只好对唐闵笑笑:“我现在在香居做些小生意,唐公子若不嫌弃,可以过来给家中女眷添些东西。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她话一落,程漆就揽着她的肩膀往前带,低声在她耳边:“话恁多,后会有什么期,嗯?” 陶枝耳朵尖被他的气息吹红,一肘子顶在他腰上:“你躲我远点。” 身后唐闵还在叫她:“姑娘!我还不知姑娘名姓!” 陶枝就要回头,程漆却故意按住她肩头,低声含着警告:“你敢回头,我就当街亲你。” 陶枝顿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流氓!” 但到底是不敢回头,生怕程漆真做得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程漆这才满意了。看她那敢怒不敢言的样儿,低笑几声,伸手捏捏她耳垂,说了句什么。 恰好路过的小贩在大声吆喝,陶枝没听见他那句话,心里愤愤地想:反正指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但其实程漆只说了几个字,平淡懒散:“流氓……也是对你一个人。” — 日子如水一样地淌过去,陶枝发现,程漆是真的越来越不要脸了。 阿婆和小十都睡得早,程漆这个烦人精却偏要祸害完了她才去睡。 这天,陶枝原本都要睡了,程漆硬说她屋小暖和,非要过来取暖。 陶枝被他烦得不行,又困,平日里清亮的眸子半眯着,简直是在求他:“我要睡了,你别闹我。” 程漆觉得她那样很有意思,故意到她面前,弯腰凑近她脸:“爷怎么闹你了?” 陶枝想拿被子蒙住头,又被程漆眼疾手快地按住手,干脆压在床上:“嗯?” 陶枝想睡觉想得都快哭了,眼眶里含着水光,气得一下坐起身,伸手推他:“我要去阿婆屋里睡……” 程漆向后一躲,陶枝就推了个空,身体却顺着力道往前栽去,一下倒进程漆怀里。 他像是算好了,顺手把她抱了个满怀,手臂收紧,掌心按在她极细的腰身上,掐了一把。 笑得得意:“怎么着,投怀送抱?” 第26章 二更 陶枝一下给吓精神了。 程漆手心滚烫, 摩挲着她, 像块烙铁, 一下就把陶枝的脸烫红了。 她连忙站稳脚,两手去撑他胸口, 话都说不利落了:“你你你……” 程漆没被她推动分毫, 手臂牢固地箍着她,还腾出只手捏她下巴,凑近低声:“我怎么?” 虽然早把程漆当作此世的亲人, 可心理上再怎么亲,到底知道男女有别,陶枝七手八脚地想逃出去,眼尾晕红:“你你你放开我!” 兔子似的。 可能折腾。 程漆便宜也占够了, 知道不能把人逼狠了,顺着劲儿松开她。 陶枝低着头, 直把他往外推:“你给我出去……” “有你这样儿的吗, 啊?”程漆笑得纵容,懒洋洋地让她推着, “住人家屋, 还把主人往外推。” 陶枝不理他,直推到门外头,“嘭”地合上门。 “臭流氓!”陶枝气冲冲地回了床上, 被子一股脑包住脑袋, 被他烦死, “没正形!” 程漆看看紧闭的房门, 抬头蹭一下鼻尖。 手上还残留着她腰肢的触感,那么细那么软,使点劲就能掰断似的。 — 陶枝气散得快,早上起来时还有点不爱搭理程漆,吃完饭那气就散了。 她回屋收拾东西准备去香居,程漆探头看了一眼,刚回过头,就看见程实夹着尾巴偷偷往外走,贼头贼脑的。 程漆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边,欣赏了一路他鬼鬼祟祟的德性,快到门口时才一脚踢他屁股上。 程实捂着屁股“嗷”一声,惊恐回头:“哥!” 程漆提着他的后领子,伸头到门外看了一眼,果然看见远处巷子口站着个俏生生的丫头,梳着羊角辫儿,一下下踢着地上的石子。 程实面如死灰,还顽强地想保护对方:“玲玲就是顺路来等我一下,都是我叫来的!和她没关系!” 程漆照着他的屁股又来了一脚,“你当你哥是土匪?我能把人家怎么着。” 程实瑟瑟发抖,看程漆若有所思,壮着胆道:“哥,你也是从我这个年纪过来的,你懂我的对!” 程漆让他给气笑了:“你脑子里不装先生教的东西,每天就想这些破事儿?” “怎么能是破事呢!”程实立刻辩驳,“哥我一点没耽误学业,反而更激励我好好上学……” 程漆点点他脑门儿:“意思是我还得夸你两句?” 程实见他不信,撇撇嘴,小声嘀咕:“也是,你不懂,你都没个女人……” 冒死说完,本以为会英勇地被他哥暴揍一顿,没想到一抬头,他哥嘴角竟然噙着一丝笑容,一看就像是憋着什么坏主意。 “快滚,人家等你呢,”程漆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你哥的女人好着呢。” 程实一头雾水。 他哥有人啦? 谁这么倒霉呀? — 郭尚书家被抄了。 由此引出一场声势浩大的贪污案,席卷朝堂。 南方商贾在京中集结的商会盘根交错,和朝中官员勾连甚深。皇帝下令彻查,以北楼为刀,誓要斩断所有腐烂根系,一时间整座京华风声鹤唳。 但这些都和程漆没关系,多年来他早已学会了不看不想,只执行。日日见着悲欢离散恩怨是非,然后一概忘掉,照常回家吃饭。 进宫,走在官道上,葛话在他身后挤眉弄眼地问梁萧:“楼主高兴什么呢?” 那日抄郭尚书葛话不在场,因此也就没见到那个被程漆小心护起来的女子。他心底有片挥散不去的隐忧,可又为他高兴,心情实在复杂,叹口气:“还不准楼主高兴了?” 他们虽是世人眼中的恶鬼,但自从程漆接任以来,第一条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像个人。是以长久以来,他们都努力在喘不过气的任务里保存着自己那点活气儿,努力像个人。 葛话就是最活的那个,他憋不住屁地窜到程漆后边,缠着他问东问西,最后让程漆按着收拾了一顿。 连隆宣帝都察觉到他心情不错。这是他一手选上来的人,又存在着为世人所不知的联系,他对程漆极为了解,哪怕他仍旧一张冷淡不变的脸,他也能从眼角眉梢看出细微差别。 “最近可有什么好事?”隆宣帝从茶盏蒸腾的水汽后抬眼,眼神带着威压的探究。 程漆心下一动,面色不变:“不曾。” 隆宣帝眼神玩味,但这些日子线牵线,一个个贪官浮出水面,他实在没心力深究,摆摆手叫他退下了。 程漆出了宫,抬眼望一眼朱红高墙。 他心里有熟悉的烦躁,但很快,想起家里的人,就好像被一捧山泉浇过,宁静自在起来。 — 陈文隽知道陶枝在找石斛,得知她在京中各大药铺遍寻不到,便回了趟家。在外当了好一阵不肖子孙,回去自然是爹娘齐骂,把他骂得脑子都快不转了。 狂风骤雨结束后,他表姐过来吹小风,拉着他道:“你就天天和那个陶掌柜混在一块儿?” 现在京城贵女圈,无人不知陶枝的名字,虽然她出身低微,但她们可全都翘首盼望着她的下一季妆品,因此都尊称一声掌柜。 陈文隽再不晓人情,也知道混这个字眼不好听,眉头皱皱。 表姐看他,就像看一个误入歧途的傻孩子,语重心长:“你成天脑子里只有那些粉啊露的东西,我是怕你被人骗了啊。” 陈文隽不解:“被谁骗?” “你不知道,那陶掌柜,原是雅居宋老板的原配!” “宋老板?”陈文隽瞪大了眼睛,“宋鸣鹤?!” “是啊,”表姐恨铁不成钢地点点他,“原本也是夫唱妇随情投意合的,结果被廖家那大小姐给抢了去,你想,谁能忍得下!” 陈文隽从不知道陶枝还有这样凄惨的过去,当即愤怒骂道:“这对狗男女!” “所以你想,人家为什么看上你个小小的香居,还不是拿你当枪使,”表姐叹道,“你可长点心……” 陈文隽呆呆地回了香居。陶枝正伏在案上看书,抬头看见他两手空空,便笑了:“家里也没有?” “嗯……”陈文隽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师父……” 陶枝目光澄澈,笑问:“嗯?” 陈文隽小声:“你和宋鸣鹤……” “啊,”陶枝坦然点点头,“他是我前夫。” 陈文隽看陶枝这样平静,心头顾虑忽然就消失,他想,陶枝制粉这样厉害,能选中他和香居,分明是他的运气,他怎么有脸怀疑人家? 重活一世,陶枝看人也比从前清楚得多,脑袋里转个弯儿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站起身,腰背挺直着,温柔而坚定道:“我之所以愿意把芙蓉粉的方子交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同我一样,真的喜欢它们。” 陈文隽走这条路不知遭受了多少质疑和反对,现在却有个姑娘温柔告诉他,因为喜欢,所以是对的。 “世上有的是人能把芙蓉粉卖到百两、千两,但我不需要,”陶枝笑笑,“我要的是心意。” 陈文隽鼻头一酸,差点让她说哭了。一种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他倏忽间明白了自己和陶枝的差距,不止在天赋,更在心境。 “至于我前夫……”陶枝摆摆手,“他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过得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 — 宋鸣鹤显然过得不太好。 生意场频频受挫,回家了还要应付情绪极不稳定的廖清欢,曾经的意气风发都快磨得不见踪影,只剩下疲于奔命。 而陶枝的消息总是能从各种途径听到。芙蓉粉又被人称赞了,宫中妃子大批囤积了,她又要制作改良版了……凡此种种,经意或不经意,总能听见。 宋鸣鹤忍不住地想,若是他当初没有选择廖清欢,那现在是不是会和陶枝琴瑟和鸣,夫妻携手,把生意做得名满京城? 他选错了吗?宋鸣鹤低下头,想起那天在酒楼上,看见楼上并肩走过的那对男女。陶枝身边站着那个高大冷峻的男人,在人群中小心地护着她。 宋鸣鹤心头有股酸涩的东西泛开,他想:有人来抢陶枝了。 陶枝会被抢走吗? 他……还有挽回的可能吗? — 如今程漆每日按时回家吃饭,今天一巷子,却忽然看见陶枝抱着东西往自己家走。他心一紧,连忙大步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干什么去?” 这才刚住几天就要回去了? 陶枝被他拽得偏了个方向,不明所以:“怎么了?” 程漆紧紧盯着她,这才看见她手里抱着的是个板凳,“……你拿这个干什么去。” 陶枝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抬起手一指自家院子:“摘果子啊。” 十月秋风吹着满地金黄,院角的那颗山楂树红了。 程漆收回视线,松开她,眼中透出一丝不怀好意:“你搬个凳儿就能够着了?” 陶枝往院里走:“总要试试呀。” 程漆不慌不忙地跟在她身后:“叫声好听的,爷帮你。” 陶枝半侧过脸,不太相信地望着他,浅淡瞳孔含着光:“真的?” 程漆扬眉:“真的。” “那……”陶枝眨眨眼,弯唇晃出唇边的小涡:“谢谢七哥。” 程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勾着她的肩膀带人进院子。 陶枝跑到树底下,估摸着以程漆的身高也费劲,便还是把凳子放好在地上,站起来期盼地看着他:“辛苦啦。” 程漆哼笑,眼中黑亮的光一闪而过:“不辛苦。” 说完,他伸手揽住陶枝的腰,直接把人抱了起来,胳膊使力往上一提,陶枝的臀就坐在了他结实的臂弯里。 “啊!”陶枝措手不及,吓得抓住他肩头的衣服,“程漆!你做什么!” 程漆仰起头,和她的脸仅隔一拳的距离。她柔软的发丝落在脸上,微微的痒。 “帮你啊。” 第27章 出门 腿够不着地, 不得不把全身重量都压在程漆身上, 陶枝小腿有点抖, 掐着他肩膀:“你放我下来!” 程漆手臂稳稳的,笑得坏:“你不是要摘果子?” 陶枝气得想打他。 自从右手的草木香出现之后, 她发现左手的檀香能够被完全压制, 即便动气也不会随便逸散出来。 但她此刻看着程漆薄唇勾起的笑意,忽然觉得还不如不压制。 从前程漆也讨厌,可好歹还正经, 最近——打从她搬过去开始,程漆简直换了种讨厌法儿,似笑非笑的眼睛里常常含着些她看不懂的意味,但明显没安好心。 “你就摘呗, ”程漆把她往上托了托,微翘的臀肉垫在胳膊上, “我给你兜着。” 陶枝劝不过他, 只好加快速度,赶紧摘完完事。 山楂果红彤彤的, 看着就酸甜。有时香居的伙计过来做活, 顺手就摘几个解馋,因此稍低些的枝上基本都秃得只剩叶子,陶枝只好伸长了胳膊去够更高处的。 她一手按着程漆肩膀, 一手奋力去摘, 一个个塞进小兜里。 可她一挺身, 身体曲线便勾勒得分明, 从程漆的角度,正看到她白皙颈子下两段纤细锁骨,再往下是裹在衣服里的一片丰盈…… 他眸色一暗,手抱得更紧,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找罪受。 ……能看不能吃。 啧。 等摘得差不多,程漆才把她放下,刚一沾地,陶枝就抱着布兜子一溜烟跑了,连头都不回。 程漆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随手揪了根草茎叼着,看她仓皇的背影和发红的耳尖,心想:这就害羞了。 以后怎么受得住? 山楂果果然酸酸甜甜,陶枝洗了一些摆在桌上,剩下的备好,白糖炒出透明的糖浆,山楂果蘸着吃。 她喜甜,吃得停不下嘴,手指尖沾上糖浆,黏黏的。 偏过头,程漆坐在旁边,慢条斯理地切开果子,把里边的核儿仔细剔掉,然后才递给阿婆。面上淡淡的,动作却熟稔自然,像这样做了很多年。 陶枝吞下山楂果,就着舌尖上的清甜,又不自觉地原谅了他。 — 药铺的掌柜说,虽然没有石斛,但麦冬和它有相似的功效,可以拿回去试试。 以药材入妆是后来才有的想法,现在还没有出现过。从前陶枝倒是用过含有中药材汁液的香露,和香粉所用又不尽相同。石斛的想法是她翻阅了大量古籍手书才找到的,若能活用,效果一定很好。 但眼下没法子,陶枝称了些麦冬回家,和阿婆说一声,回了自己那边试着研粉兑用。 她院门一关,巷口刚好转出一道人影。 是个年轻男子,肤白,浓眉大眼,眼角微微向下,是个乖顺的长相。只是眼中常有精光,野心勃勃似的,看着并非如面相那样单纯。 他站在巷子口,四下看了看,一切如记忆中一般不变分毫。男子脸上露出一丝怀念,迈开步子向里走。 路过右边的那扇门,男子停了停,他依稀记得曾经这里住着个落魄的商户,如今看这冷清样子,估计是不住这儿了。 他慢慢地走到左边那个小院,门敞着,一探头,能看见阿婆弓着腰扫地的身影。 男子微微一怔,想:阿婆又见老了。 也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还有……程漆呢?啊,他大概不知在什么地方做着那些他最厌烦的事情。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 他似是故人,却不肯走进去,小心地在门口张望。过片刻,阿婆扫完地,直起身向外走,男子见状立刻躲起来,待阿婆不注意时悄悄沿墙根出了巷子。 他刚刚回京,阔别多年,见京华风物又有变化。男子走走停停,姿态悠闲,最后一路进了皇宫。 隆宣帝正亲手调制着香炉中的香,原本空气中只有龙脑香的味道,不知他加了什么东西,忽然多了一味格外醒神的香气。 站在御案下的赵丞相却不觉得提神醒脑,反而觉得背后的冷汗有些凉。 这些日子百官俱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一丝差池,引火烧身。受贪污案牵连的不乏封疆大吏,可皇帝没有一丝手软,一律正法。 可刀下总有无辜之人,鸣冤鼓敲破,也没人敢管。 言官噤声,人人缄默,大量收缴的雪花纹银充入国库。丞相偷偷看一眼天子威严的面孔,心想: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 赵丞相小心地把奏折报告一遍,低着头等待皇帝指示。 隆宣帝沉吟片刻,忽然不经意似的问道:“听闻十五那日爱卿家中歌舞声起,想是有什么乐事?” 赵丞相一听,冷汗顿时淌了下来。北楼的视线遍布京城,不——甚至中原之内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这些人像鬼一样,只要皇帝想知道,连大臣头天晚上吃的是白粥还是干饭,都能清清楚楚。 那日宴会原本没什么,可那日郭尚书也来送了贺礼,喝了几杯酒才走!不光郭尚书,还有后来被罢官的刘大人、冯大人也都参加了宴会……赵丞相腿一软,跪在地上,哆嗦着道:“那日是家母六十大寿,才在家中办了寿宴,家母平日就爱听个小曲,这才请了些班子来……还请陛下恕罪!” 隆宣帝扣上炉盖,缓缓道:“爱卿一片孝心,何罪之有?” 赵丞相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半晌后,隆宣帝才摆摆手:“不过以后爱卿还是当把心思多放在政务上,相乃股肱之臣,要多为朕分忧才是。” 赵丞相如获大赦,连忙叩谢,走出御书房时浑身已湿透。 太监凑近,靠在隆宣帝耳边低声:“陛下,苏大人求见。” 隆宣帝抬头:“快请爱卿进来。” 不一会儿,方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进御书房,恭敬跪拜。 “臣苏酒,来为陛下分忧了。” — 陶枝指挥着陈文隽用麦冬做出第一版改良的芙蓉粉,效果和预期相差很远。 对着那一小碟粉,两人都有些泄气。 “怎么办,师父,”陈文隽没什么主意,全听她的,“咱还做不做了?” 陶枝定定心神,“做,当然要做。” 但究竟要怎么做,她一时也没个头绪。 关了店门,陶枝微低着头,边走边想对策。转过路口,一道人影忽然挡在她身前,见了人还不躲,简直像是故意要她撞上去。 陶枝连忙往后躲,头顶传来一道揶揄懒散的声音:“看什么呢,地上有钱啊?” 陶枝抬头:“程漆?” 程漆抱着胳膊看她,嘴唇微张,眨巴着眼睛,有点呆,但看着她就好像整个人都静了下来。程漆压着头脸凑近她:“怎么了这是,臊眉耷眼的?有人欺负你?” 陶枝扒开他,哼一声,小声嘀咕:“有也是你。” 程漆听得清楚,薄唇勾着,伸手揽她肩膀,动作极自在:“是,也只能是我。” 陶枝心中忧虑,忍不住和他讲:“那个石斛,我用了麦冬作替代,但是根本不行……” “就这点事?”程漆扫她一眼,手指在她肩头瘦削的骨头上安抚地揉了揉,“花钱叫别人从南方带行不行?” 陶枝摇摇头:“太久了……而且,就太不值了呀。” 程漆揉着她的肩膀,没出声,心里想着明天去宫里问问,也不知道有没有。 回了家,吃过饭,陶枝闷在屋里呆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走出来。 程漆正在院里,看见她:“怎么?” “我决定了。”陶枝走到他面前,目光认真。 “决定什么了?” “书上记载,石斛生于赤水山林中,我打算去一趟。” 程漆看着她,半天才出声:“你打算自己去?” 陶枝眨巴下眼睛,不确定道:“……再叫上陈文隽?” “……”程漆唇一抿,胳膊抱起来:“非得去?” 陶枝又想了一遍,还是点头:“我得去看看。” 程漆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才无奈地伸手揉揉她脑袋,低声叹:“真能给我找事儿……” 三日后,受贪污案震动波及,贵川郡守私吞赈灾款几千两的事浮出水面,消息传来,震惊朝堂。 天子朝上震怒,退朝后即宣北楼楼主,领命缉拿。 城西武馆后院里,程漆点了人,然后一拱手:“有劳各位。” 手下人皆玄黑服色,梁萧看他一眼,两人在空中交换了视线,然后便由他带人而去。程漆手一扬,红褐色粉末烧出火星,瞬间点燃了手里那封贵川来的暗报。 世人皆知北楼为刀,不看不想只见血,却不知这把刀知道太多隐藏在阴影中的真相。或湮灭于尘沙,或大白于世间,何时,何日,全在他们手中。 而此时,陶枝正把自己的包裹收拾好,清点了所有要带的东西。程漆让她晚几天再走,也没明说原因,最后定了今天。 第一次出远门,害怕又兴奋。她晃着腿等了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程漆回来了。 陶枝挎着小包裹出来,见阿婆也走到院里,笑着看他们。她拉着阿婆道了许久的别,转头再向程漆时,他却直接拉过她:“走了。” 那匹她坐过的黑马被拴在院外,陶枝正不解,程漆却直接上手,把她抱上了马。 “哎——”陶枝还来不及问,程漆也跟着上了马。 “你干嘛?”陶枝懵了。 程漆捏捏她的下巴尖儿,把人在怀里固定好,“爷还能让你自己走?” 他一夹马腹,马儿向前跃去,陶枝着急,脑袋里乱哄哄的只想出一件要紧事:“你跟阿婆——” “——说了,”程漆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某种沉稳可靠的力量,“什么都甭担心,我带你去。” 第28章 醉酒 陶枝叫程漆带着, 才真知道了什么叫风驰电掣。 她原本计划着租一辆马车, 不用很快, 三五天能到临西就好,没想到程漆的马这样快, 第二日下午就到了临西城。 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总觉得程漆绷着一股劲儿,到了临西像是脱出了某个范围,神情状态才松散下来。 久坐马背还是有些吃不消, 但程漆已经给她垫了好几层软垫,又是她说要赶路的,陶枝不好意思娇气。 扶着程漆的胳膊下了马,腿就有些软, 她悄悄活动了一下脚腕脚踝,好奇地打量这座陌生的城。 “待会儿进城, 好好吃顿饭, ”程漆把马拴在城外的一棵柳树下,拍拍它鬃发油亮的脖子, “晚上换马车, 坐着就没那么累了。” 陶枝没想到还是叫他发现了,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好。” 程漆拉着她往城中走,陶枝回头看看那匹陪了他们两天的黑马, 问:“就让它在这儿吗?它晚上吃什么?” 程漆扶着她的后脑把她拨回来, 淡淡道:“会有人照顾它的。” 陶枝将信将疑, 恋恋不舍地看了它好几眼。 临西城到处是南来北往的人, 即便临近傍晚也依然热闹。程漆直接带着她进了城中最高的那家酒楼,要了雅间,点一桌子菜。 帘子一垂,空间密闭,一时只有两个人的气息。竹窗被支起,街道上人流的声音成为遥远的背景,更显得此处静谧。 程漆一手支着下巴,半阖着眼看对面的人。 陶枝吃相很好,后背挺直,一手规规矩矩执汤匙,盛汤到嘴边一滴不撒。和程漆的懒散正相反,两人相对而坐却有种出奇的和谐。 “这个汤好鲜……”陶枝慢慢喝完了一碗,满足地叹口气。 程漆顺手又给她添一碗:“临西这边特产的菌子,用鸡汤熬煮,确实挺鲜。” 陶枝舔舔汤匙,睁大眼睛:“你之前来过呀?” “……嗯,路过。”程漆心想:这应该算是第一次来。 不是在夜色中呼啸着掠过繁华灯火,而是慢慢地,不慌不忙地,上酒楼,看街景,身边还有个人陪着。 陶枝把各种菜色都尝尝,很快就饱了,但还注意着给桌上的甜点留着肚子。 有一道糖蒸酥酪,奶白色的羹上撒了细碎的梅子干,陶枝小心舀一勺入口,奶香里有一丝酸甜,好吃得很。她眼睛眯起来,嘴唇也弯弯的,神情餍足。 程漆看着她,又想起巷子的那只猫,手就痒了起来,连带着心尖也发痒。他勾唇笑笑,眼中划过一丝不怀好意,把自己手边的酒壶往她那边推了推。 酥酪很少,陶枝小口吃完,有些意犹未尽。程漆就适时道:“来点儿?” 陶枝含着小勺,眨眨眼:“酒?” “嗯,不烈,也不辣,”程漆往她空的杯子里倒一点,眼神里是恰到好处的劝诱,声音低沉像在哄人,“你看,就一口,尝尝?” 陶枝两手捧起来,闻一下:“甜吗?” 程漆视线落在她唇上,笑:“甜。” “好……”陶枝看那确实就是一杯底儿的量,估摸着自己能行,就举着酒杯一下喝尽了。 的确不辣,但味道醇厚绵长,没过一会儿就上了头,醉来如山倒。陶枝呆愣片刻,晕眩感愈重,眼前人影晃动,程漆脸上那笑容十分明显。 头越来越沉,几乎支撑不住似的,陶枝慢慢把头靠在桌上,嘴里嘟囔:“程漆,你王八蛋……” 程漆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撑着桌沿凑近她,“喊我什么?” “王八蛋、烦人精……”陶枝闭着眼,白皙脸颊上红晕诱人。 程漆用指肚摩挲着她温热的皮肤,声音低下去:“……要是真王八蛋起来,你还不得哭了。” 陶枝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嘴里无意识地哼哼几句。程漆笑一下,干脆打横把人抱起来,让她头靠着自己的肩。 下了酒楼,对面巷子里已有备好的马车。车夫是个面相平平的中年男子,见了程漆笑呵呵地一低头,眼中透着恭敬。 程漆点点头,抱着人上了车。马车里很宽敞,垫子也够厚,陶枝一寻到地方,立刻蜷着躺起来,还捂着脸。 “坐稳了吗?”车夫在外恭顺问道。 “嗯——”程漆想扒开她的手,陶枝就下意识地反抗,嗓子里发出呜咽。他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上笑意,“走。” 车轮辘辘地转动起来,程漆挠她:“哎,这么躺难受?” 陶枝自然不会回答,程漆等了一会儿,便自顾替她答:“还是躺我怀里舒服。” 陶枝均匀地呼吸着,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 程漆实在喜欢她这副乖软样子,强压着心头的作恶欲,轻轻把人翻过来,往他身上带:“……爷心疼你,就勉强给你当回靠垫。” 陶枝半梦半醒,被黑沉的困倦拖着,只想好好睡一觉。她闭着眼找着一个舒服的姿势,头靠着他的脖颈,不动了。 带着清甜香味的呼吸扫在脖子上,程漆心里被人抓着似的痒,偏不让她睡。 “陶枝,”程漆凑到她耳边,“陶枝?阿枝?宝贝?” 陶枝迷蒙地用鼻音应一声:“嗯……?” “酥酪甜不甜?”程漆贴着她耳郭问。 陶枝胡乱点头:“嗯……” 程漆接着问:“喜欢吗?喜欢酥酪吗?” 陶枝捂住耳朵:“嗯……喜欢……” 程漆拉开她的手,捏捏软嫩掌心,顿一下:“那喜欢我吗?” “唔,嗯……”那声音已经不像回答,如梦中呓语,说完就彻底昏睡过去。 但程漆还是满意了,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他揉揉陶枝发红的脸,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好乖。” “我也喜欢。” — 宋鸣鹤坐在雅居里,看门外路过的男男女女,不知怎么眼前总划过陶枝和别的男人谈笑的样子。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摆件,一上午神思不属,过了晌午才下定决心,到内屋换了件牙白墨竹长袍,去了香居。 刚一到,却见陈文隽正在关门,他忙走上前,左右一看:“陶枝呢?” 陈文隽那日和陶枝聊完,对此人简直半点好感也没有了,闻言没好气道:“你管呢?你和我师父还有什么关系?” 宋鸣鹤眉心一蹙,却没明显表现出不悦,换了种文法:“陈老板今日为何这么早关门?” 陈文隽完全没察觉到他在套话,摆摆手轰他:“师父有事出远门,我在这儿也揽不着客,回去了。” 宋鸣鹤眉毛一扬:“出门?她一个妇人家,出去安不安全……” “安全,”陈文隽扫他一眼,“有人陪着她去,您就别操这些没用的心了!” 宋鸣鹤立刻想起那个见过两次的冷峻男子,离开香居,眉心折痕始终未展。坐在小酒馆自酌两杯,心中团着一股郁气。 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进了一条小铺面,找到之前帮他查陈文隽芙蓉粉的人,在桌上压下一锭银子:“帮我查个人。” 那人满面堆笑,把银子收入袖中:“宋老板请讲。” “是我原先的对门……”宋鸣鹤眼神阴郁,“一个男子,身量很高……帮我查查他是做什么的。” 过两日,宋鸣鹤正在雅庄坐着,那人急急忙忙地进到店来,把宋鸣鹤那锭银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他,脸上还挂着冷汗。 宋鸣鹤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住,宋老板,这人我查不了,”那人神情惊悚,“看在您是熟客的份上,我劝你也别深究了!” 宋鸣鹤一怔,心中涌上一股更强烈的酸涩。 陶枝……这是攀上了什么大人物? — 另一边,程漆已经带着陶枝到达上阳,距贵川不过一半路程了。 连睡了两日马车,听到程漆说今晚住城里时,陶枝心里还是雀跃了一下。车里垫子再厚,到底颠簸,睡不安稳。 况且……车里空间狭小,只有她和程漆两个人,实在是不便。尤其是第一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程漆怀里睡了一夜,她简直羞得没脸见人。 马车由那车夫驾着去安顿,程漆拉着陶枝慢慢走进上阳城。白昼一天比一天短,天色刚暗,城里大街小巷就点起了灯。 两人吃过饭,在街上寻着合适的客栈,忽然听见街那头传来一阵喧闹。 陶枝好奇,凑过去一看,见街角有个男子在玩杂耍。年轻血热,秋天的傍晚还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结实的挂着汗珠的腱子肉,看着十分健美。 他一挥臂,刀枪剑戟就在手中灵活转动,陶枝看得惊呼,跟着众人一起鼓掌。 程漆在一边,一勾手,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矮个子的少年,朝他恭敬低头。 “你去,”程漆扫一眼忙着凑热闹的陶枝,指了指对面的客栈:“把他们那儿的房都定了。” 说完又补一句:“……留一间。” 少年领命而去,程漆这才闲闲地凑过来,一看人群围着的那个男人,顿时沉了脸。 陶枝正看得起兴,忽然被他拉走:“你干什么呀!” 程漆勾着她的肩膀往怀里一带,压低声音:“男人的身体有这么好看?” 陶枝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推开他:“别胡说!” 程漆“啧”一声,不慌不忙地攥住她手腕,道貌岸然地带她向对面客栈走。 过片刻,陶枝一脸为难地看着店掌柜:“真的只剩一间?”说完转头看程漆:“要不我们去别家看看?” 店掌柜咳嗽一声:“去别家也是一样的,说不定一间都没有。” 陶枝信了,秀气的眉蹙在一起。 程漆捏着她的腕骨,压住唇角那丝可疑的笑意:“一间就一间。” 第29章 同住 程漆神态自若, 大步在前开道, 陶枝在后边犹犹豫豫的, 一脸纠结之色。 虽然住在同一方屋檐底下,朝夕相处如亲人一般, 但程漆毕竟是男子, 同住一屋实在是…… 程漆上了楼梯,听见身后没了脚步声,便回头看她。 陶枝站在楼梯中间, 白嫩的指尖捏着裙子,仰头看他,浅色瞳孔清澈见底,含一点忧色。 让她那双眼睛一看, 哪怕是程漆心里没想真的做点什么,也不由地正色了一些, 心头涌起一股珍重。 他下了两级台阶, 捏住她的下巴:“针眼大的胆儿,瞅把你给吓的。” 程漆背着光, 俊朗的脸藏在阴影中, 模糊了过于锋利的线条,低垂的视线莫名有些温柔。 他语气十分随意放松,陶枝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那, 怎么睡……” 小兔子还试探他呢。 程漆薄唇一勾, 扶着栏杆向她压下来, 声音低哑:“你脑子里想什么呢,嗯?” 他一靠近,陶枝下意识往后退,程漆的胳膊已经揽到她背后,笑容促狭:“我是不是太不解风情了?” 陶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连忙七手八脚把他推开:“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程漆笑着让开,看她气冲冲地往楼上走,绣花鞋蹬蹬蹬的。 他不慌不忙地跟在后边,“当然是分开睡,爷还能占你便宜?” 陶枝顿住,停下来回头看他,眼里含一层薄怒,晶亮。 程漆一扬眉:“不信?” 陶枝将信将疑,但她仔细想了想,虽然平日里程漆总喜欢闹她,但到底不是那种出格的人,况且他这样坦荡,大约是真的把她当自家人看。 于是她抿抿唇,小声:“那好。” 程漆慢慢走到她身后,手搭她肩上揉揉,在耳边道:“怕什么,又不能吃了你。” 进了房间,发现除了一张大床,还有个小些的卧榻,陶枝眼睛一亮,转头朝程漆道:“你睡床,我去睡榻。” 程漆扫了一眼,没说话。 陶枝心里轻快了,转来转去的看屋里摆设。角落里有扇宽大的屏风后,屏风后摆着沐浴用的木桶。连日赶路都没能好好梳洗,陶枝看着这桶实在心动,从屏风探出头,默默看着程漆。 他们定的上房,桌上还备了酒,程漆低头倒一杯,一抬头就对上她眨巴着的眼睛。 有点想笑,程漆想忍住,可唇角还是不受控地弯起来,无奈道:“干嘛?” 陶枝满眼期待:“我能用吗?浴桶。” 程漆噙着那丝笑,眸色深黑,“你确定?” 陶枝还是那样看着她,脸露出来,身子藏在屏风后,看起来脸蛋只有巴掌大,神情带一点讨好。 她知道程漆虽然不正经,但是不下作。 程漆自然没那么下作,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辣意划过喉咙,喉结上下鼓动一下,把酒杯跺在桌上,“等着。” “我给你打水。” 半晌后陶枝站在屏风后,最后一次探头出去,见程漆还是好好地站在最远的窗户边吹风,放下心来,慢慢褪去身上衣裙,规规矩矩叠好放在一旁。 白玉肌肤,玲珑身段,墨发如瀑披在肩背上。陶枝踩上小凳,扶着桶沿,缓缓坐进温暖的水里。 被暖意包裹的一瞬间,她轻轻叹了一声。温热的水汽蒸腾着,白皙脸颊也蒸出红晕,她深吸口气,闻见了身体里那股熟悉的草木清香。不似平日那样清冽,被热水烫出了几分暖意,渐渐地飘散在空气中。 程漆背靠在窗边,盯着那扇屏风。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关上了,屋里没人说话,只有轻轻的水声。程漆抱着胳膊,垂下眼,极慢地呼出口气。 ……太香了。 是种干净又清新的味道,不妖,不媚,却让他的血都热起来。 每一次撩拨的水声都荡在心里一样,轻微的响动都挑逗着神经,程漆忍着那股原始的冲动,瞳色黑得可怕。 但陶枝对此全然不知,惬意地在水里放松着全身。不过到底知道程漆还等着给她倒水,不好意思磨蹭,泡了一会儿便恋恋不舍地出来,擦干身上和发,换上干净的衣服。 然后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程漆还站在原处,僵硬得像一尊雕像。她讨好笑笑,小声道:“洗好了……” 程漆缓缓抬眼,眼神像某种兽类,看得陶枝有些心慌。 她沐浴后的脸一片润白,光滑如玉。湿发还垂在肩头,很快濡湿了薄薄衣料,陶枝抬手挽一下:“不好意思,久等了……” 程漆一言不发,忽然大步朝她走过来。 陶枝吓了一跳,忙往后退:“我、我那个、我下次……” 程漆几步走到面前,攥住她胳膊,伸手摘下一旁搭着的巾子,撩起她的湿发。一开口,嗓音都是哑的。 “别动……”程漆动作轻柔,怕扯了她的头发,带着热意的气息吹拂在她白皙纤长的脖颈上,“我给你擦干。” 陶枝虽然不明白程漆为什么要给她擦头,但本能地觉得此刻的程漆有点可怕,因此不敢拒绝他,提心吊胆夹着肩让他擦,耳尖上的绒毛都要炸起来。 偏偏程漆还磨蹭得很,滚烫气息不时拂过脸颊耳际,陶枝心惊胆战地想:程漆很热吗? 良久后这漫长的折磨才终于结束,程漆放开她,陶枝立刻裹紧衣服躲去一边。程漆拎着那条湿了的巾子,深吸口气,转身去提木桶。 等回来时,衣上带着外边的寒气。屋里只留了一支蜡烛的光,陶枝细软的声音从角落响起:“回来了?快睡,明天又要赶路。” 程漆眼睛一扫,见她自觉地跑到卧榻上睡了,被子下一个小小的鼓包。 他“嗯”一声,几步走到卧榻边,在陶枝还没反应过来时,连人带被子横抱起来。 “哎!”陶枝睡意顿消,忙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干什么?” 程漆不说话,抱着她走到那张大床边,轻轻把人放下,“谁让你睡榻了?” 陶枝理所当然道:“可是你睡不了啊……” 她鬓发乱乱地散在床榻上,衣领松散,两段锁骨脆弱精致。程漆呼吸一窒,伸手揉揉她的下巴。 他一个正常男人,心里自然有过这样那样的想法,但真到静谧无人只两人相对时,他反而开不了口也下不去手,柔情克制着欲念,心里涨得满当。 程漆揉了她的下巴尖儿,又捏捏她小巧耳垂,然后站起身,“……你乖乖睡。” 陶枝有点急,那榻她睡着都不宽敞,程漆根本没法睡,而接下来还有两天的路要坐车,休息不好实在辛苦。程漆一要走,她下意识地抓住他袖子。 “要不然,”陶枝犹豫着,还是下定决心,“我……我只占一小块,你还是睡床。” 等程漆睡着,她可以偷偷回到卧榻。 可她话说完,就见程漆僵了僵,然后像被触发了什么一样,忽然翻身压了下来,陶枝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的脸就已近在咫尺。 烙铁一样的手臂箍在她身侧,灼热的气息扫过脸颊,程漆黑沉的眼睛盯住她,一字一顿:“你就那么放心我?” 陶枝眼底尽是懵懂,还有些畏缩,让他吓得尾音带颤:“你……” 程漆薄唇抿成一条线,半晌后才把头抵到她肩窝里,深吸口气,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门。 夜凉如水,无人的暗角里,压抑着□□的低叹缓缓响起,良久后才止息。 后来程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陶枝已经不知道,她等了好久,慢慢地陷入黑沉的梦里。第二天醒来时程漆已经穿戴整齐,看上去倒也精神,只是眼神像饿着了似的,透着股狠。 陶枝坐在对面,慢慢喝粥,喝一口瞄一眼他。 瞄到第四眼,正正被程漆逮到,那人似笑非笑:“看什么呢?看上我了?” 对于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陶枝已经能自动过滤,她咽下口中食物,嗓音清亮:“我们今日能走到哪里?” 程漆看她一会儿,身后别好她耳边的发:“到嘉鱼。” 吃完饭,收拾了行囊,两人往房外走。出房门的时候程漆忽然伸手揽了一下她的肩,低声而确定:“……迟早。” 陶枝偏过头:“嗯?” 程漆笑而不语。 ……迟早看上我,变成我的人。 两日后,马车终于驶至赤水山林。与此同时,贵川郡守于睡梦中被人揪起。京城郊外的宅院里,苏大人含笑宴饮朝中新贵。 万事循着冥冥中的轨迹缓慢发展,如山路上道道车辙。 第30章 石斛 他们先到赤水县城里看了一圈, 街巷里确实有卖石斛的铺面, 但一个个要价颇高。加之一看他们就是外地来的, 抬价更甚。 程漆神色淡淡,听完就要掏钱, 陶枝急忙按住他。从前她就知道阿婆家不缺钱, 但她不能让程漆这样无谓地为她浪费。 书上写得很清楚,在赤水一带,溪泉流经或山坡背阴处, 树干树枝、岩缝石槽间常有石斛生长,只要找对地方,采摘其实很容易。 陶枝先狠狠心在一家药铺买了些石斛,托药铺伙计研好粉, 随便在一家小酒楼里要了个雅间,然后便拿出之前带来的芙蓉粉半成品、花露和模子。 她自己动手会有影响, 陶枝就冲程漆讨好笑一下, 把东西递给他:“能不能帮个忙?” 程漆就坐她对面看她捣鼓来捣鼓去,自己酌一杯酒, 闻言勾唇一笑:“自己懒得动手, 让爷替你?” 陶枝也没法解释,只笑,眼睛亮晶晶的:“就……帮一下。” 程漆瞥她两眼, “啧”一声, 把小盆儿拉到自己跟前, 低声:“帮了忙也没好处, 天天就知道占我便宜。” 这人现在还开始颠倒黑白起来了,陶枝撇嘴不说话。但转念一想,这一路确实多靠程漆,若是当时莽莽撞撞自己来了,还不知要出多少状况。 于是她就笑笑,好声好气问他:“那你说怎么谢你?” 程漆正帮她混着粉,听见这话抬起眼,黑沉视线先对上她的双眼,然后向下扫向小巧鼻尖,最后在她唇上停顿一下,“……先留着。” “到时候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能拒绝。” 陶枝看他眼神,顿时后悔自己胡乱瞎许,程漆分明没安好心。 她眼珠一转程漆就知道她想反悔。他抬起沾了点粉的手指,伸手抹到她脸颊上,用力捏捏:“不许悔,没处给你悔……我可记住了。” 陶枝却没顾上搭茬,指尖反复研磨着蹭到脸上的那点粉。虽然因为眼下条件太差制法粗糙,但她能感觉到粉质明显变得润泽不少,这法子真能成。 她有点惊喜,浅浅瞳孔漾着波光,一手摸着自己的脸颊。 程漆看着她,好像也被她情绪感染,眼中带上笑意,伸手揉揉她眼皮:“成了?” 陶枝弯唇点头:“好像是。” “那走,”程漆把桌上东西一一收拾好,放进她的包裹里,背自己肩上,“带你上山。” — 来之前陶枝想过山路不好走,但没想到这样不好走。他们到的前一晚刚下了一场夜雨,路上泥泞得很,一不小心就可能踩进泥里。 没一会儿,陶枝的裙裾就变得脏兮兮的,她平日爱干净,看着衣裙上的泥渍,苦着脸。 程漆看不下去,拉住她胳膊往怀里带带,然后吹了声口哨。陶枝垫着鞋尖,不好意思地推推他,抬起脑袋:“做什么?” 程漆垂眼:“给你找个小奴隶。” 过一小会儿,忽然听得嗒嗒的马蹄声,视野尽头竟跑来一匹白马。 陶枝惊奇:“哪儿来的?” “叫来的。” 白马温顺又灵慧,跑到陶枝面前,低了低头。程漆就把她抱到马背上,自己牵了缰绳在下边走。 他在身侧,面容虽懒散,可把马牵得很稳,陶枝自己坐也不害怕。只心里觉得好奇,程漆好像有数不清的法子,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能解决,那样可靠,让人情不自禁地依赖。 有了马,速度果然快很多。过了晌午,程漆牵着马走到一处,忽然停下,四下看看:“到了。” 陶枝一看,此处大约在半山位置,正是背阴面,又有山泉流淌,还有穿着短打的农户在草丛石缝间弯腰找着什么。 被抱下马,陶枝迫不及待地跑向山坡间,蹲下身子仔细地看,半晌后抬起头朝程漆大喊:“真的有哎!” 程漆背靠着马,嘴里叼一根草茎,懒洋洋的,忽然被她晃了眼。 早已入秋,即便是南方,草色也没有那么翠。但秋日午后的阳光正好,不刺眼,软软地洒在山坡间。而那姑娘蹲在一片青黄之中,脸庞白皙,笑容明艳,一时像是这漫山遍野间唯一的花。 特别好看。 陶枝像面对着一地的宝藏,在石缝间仔细寻找那细长的茎,找到一小簇都高兴得很,连忙用小刀切断,放进自己带来的布兜子里。 这活儿做起来不太累,程漆就由着她自己做。看她高兴得脸泛红,在山头跑来跑去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噙着笑,视线跟着她跑。 陶枝忙着到处采,忽然听得头顶传来一道试探的声音:“姑娘也是来采石斛的吗?” 程漆低头摘了个酒壶的功夫,再抬头就看见陶枝边上站了个陌生男人,立刻站直了身。 陶枝抬头,见他一身短打,面相端正,虽然身上有点脏,但笑容朴实,像是当地的农户。陶枝便笑笑:“是的。” 农户生在小地方,见的女子多骨骼粗大,面带风霜,头一回碰上这样嫩得像藕尖的姑娘,还这样友善,登时有点羞涩,挠挠后脑勺:“姑、姑娘看着不像啊。” 陶枝面上带笑,边继续手上的活儿边道:“这还有什么像不像的,不都是为了生计。” 她不端着,人又亲切,农户一激动,忙蹲下身教她:“但姑娘我看你还是头回来采,你采的这些都不算品质好的,最好找这样的……” 陶枝一听,连忙虚心问:“还请大哥教教我。” “你看,你手上拿的这些就是普通的石斛,但如果是这种杆儿发黄的,就是铁皮石斛,要好得多,”农户知无不言,“还有一种,就那种杆儿金灿灿的,叫金钗石斛,好得很,贵得吓人,我来半个月了都没找着……” 陶枝点点头,感激地笑笑:“多谢大哥,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忽然,头顶又传来一道声音:“现在知道了?” 陶枝一回头,程漆站她身后,抱着胳膊,神色不大高兴。 她拍拍裙子,农户也跟着站起来,左看右看,发现这两人模样都出奇的好,大约就是戏文里说的郎才女貌,一时感到自惭形秽。 程漆扫他一眼,攥住陶枝手腕转身往回走。 “哎——”陶枝有点无奈,不知道又哪里惹了他,“这片还没采完呢!” 程漆看她:“这片没有好的。” 陶枝瞪大眼睛:“你知道?” 程漆蓦地止住脚步,手沿着她的后背向上,落到她肩上,带得她半靠在自己怀里,低声在耳边道:“我知道。” “所以问我,别问别人。” 陶枝只得匆匆向好心的农户大哥挥挥手,便让程漆带着继续往山上走。程漆说知道,就是真的知道,每一次他牵着马停下来的地方,陶枝都能找到那农户大哥说的杆儿发黄的铁皮石斛,小布兜很快塞了半满。 但心里始终有小小的盼望,若是能找到农户大哥说的那种金钗石斛,能加入香粉中的话不知是什么效果…… 思及此,她扯扯程漆的袖子:“哎。” 程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陶枝仰着脸,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再往上能找到那个吗,那种……金灿灿的。” 程漆“啧”一声,攥住她乱晃的手腕,在凸出的腕骨上摩挲两下:“人不大,胃口挺大。” 陶枝抽回手,背在身后,眼含期冀:“能找到吗?” 程漆受不住她这种眼神,叹口气,大力揉揉她的脑袋:“……没有也得有啊。” — 再往上,山路更陡。两侧石壁陡峭,光秃得只有石缝间生着杂草。 这次程漆也要仔细找,路也走得小心,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才扯扯缰绳停下。 天不知什么时候转了阴,乌云遮住了太阳,低低地压下来,竟是要变天的样子。程漆抬头看一眼,又看了看周围山石,眉心一折:“得快点。” 他让陶枝站在一边空地上等,自己紧了紧护腕,脚下一点,整个人就腾了起来。 陶枝眼睛瞪得极大,却不敢惊呼出声,一眨不眨看着程漆跃上陡峭岩壁,生怕一出声扰了他,再失足摔下来。 她知道程漆是武馆的教头,功夫一定是好的,却没想到是这样好,在那样的地方也如履平地,灵活又敏捷。 他只见程漆几下攀到了高处,从袖口滑出一把小刀。陶枝紧紧盯着他,鼻尖上忽然“嗒”一声,落了滴水珠。 她抬起头眨眨眼,接着又有两滴硕大的雨点落在脸颊上。 下雨了。 这雨来得猝不及防,又快又急,不过片刻功夫,雨势就已成瓢泼。 陶枝急得跺脚,在岩壁上本就危险,这雨又帘幕似的叫人看不清东西,程漆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她抹一把脸,摸索着往他那边走,喊道:“程漆,回来!我不要了!” 雨水把天地间连成一条线,她喊了好几声却没有回应,心头立刻慌了起来。 “程漆,程漆你别吓我——”她又急又怕,声音带着颤抖,“你在哪儿啊!” 雨水渐渐汇成溪流,山坡上传来轰隆响声,如山神的怒火,叫人心生畏惧。 陶枝浑身被淋得湿透,小小的一团,抱着自己的胳膊,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程漆,呜呜,你在哪儿啊……” 她在雨中不知所措,浑然不知山上松散的碎石被雨水裹挟着,滚滚向坡下流淌。就在那石流近在眼前时,陶枝才从雨声中分辨出那不祥的轰鸣,瞬间瞳孔收缩—— 下一刻,她被人裹进一个同样湿透的怀抱里,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抱住我,走——” 几乎不需要反应,陶枝瞬间就抱紧着他的脖颈,下一刻程漆就带着她飞身而起,掠过满地狼藉,找到了避雨的地方。 那是个天然的石洞,空间不大,就在方才摘石斛的石壁下方。 洞外还在轰隆隆响着,程漆在漆黑中摸了遍怀里的人,确定她全须全尾,这口气才松下来。 这才发现她浑身颤抖,死死抱着他,嗓子里压着细细的呜咽。 程漆原本还因为她光傻站着想斥她两句,见状立刻就软了,在黑暗中摸索着捧起她的脸,揉一揉,却发现水迹还在源源不断地淌下来。 “哭了?”程漆脸贴着她,蹭掉她泪痕,低声哄:“没事啊,哭什么,多大点事儿……” 陶枝深吸一口气,然后拳头忽然落下来,砸在他肩膀:“王八蛋,你要吓死我!我、我——” 没多疼,软绵绵的,程漆敞开了任她砸,手还在她后背安抚地揉着。 “我还以为你怎么着了,”陶枝说着声音又颤,发狠咬住嘴唇,“叫你为什么不回,王八蛋,大混蛋!” “好好好,”程漆拉着她往怀里靠,薄唇擦过她耳际,“我错了。” 陶枝方才怕得心尖都在疼,这会儿就全成了怒意。 程漆见怎么也哄不好了,指尖捻了捻,随身带的药粉被浸湿后比平时难用,过了好半天才终于摩擦出火星,程漆用它点燃了最后一个半干的火折子。 石洞里终于亮堂起来,陶枝哭得鼻尖都红,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泪珠儿,模样可怜。光一亮她就捂住脸,不想让他看见。 程漆缓慢又坚定地拉开她手,揉着她浸湿的脸,低声道:“下次你叫我我就应,无论在哪儿,好不好?” 陶枝垂着眼不说话。 程漆就从怀里摸出一把细长的茎,金灿灿,湿漉漉的,递到她眼底下,“这个给你拿上了。” “能给爷露个笑脸不?” 陶枝盯着那一把金钗石斛,不知怎么,不仅没觉得开心,反而更想哭了。 第31章 温柔 陶枝抱着腿坐在地上, 下巴顶着膝盖, 手指抠着那束金钗石斛。 程漆在洞里捡出一把能用的枯木条, 拢到一起,把火生了起来。阴冷雨天, 身上又裹着湿衣服, 有了这捧火便好受许多。程漆把自己外袍和外衣脱了,放到火前烤着。 完事,他抬起头, 看陶枝还臊眉耷眼地坐在那儿,走过去捏她耳朵:“行了啊,不知道的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陶枝把脸往膝盖里收,就露出半张脸。洞里映着火光, 她额头到鼻骨暖黄一片,眼睛形状好看得像是画出来的。程漆就捧她脸, 低声逗:“还是你真想让我怎么着, 啊?” 陶枝这才有反应,打开他手, 然后正色看他:“下次不要这样了。” 程漆存心逗她, 又顺手捏她脸:“这样啊?” “你别闹!”陶枝掐一下他手背,湿润的瞳孔清澈地映着他,“下次不要这样, 我可以不要那些东西, 你不要冒险。” “我害怕。” 程漆一顿, 随后感觉自己心里像是开了朵花, 芬芳馥郁。他低头笑一下,然后抬头凑近她:“担心我啊?” 陶枝看着他:“嗯。” “成,”程漆唇角勾起来,“以后准不让你担心。”说完,神色又揶揄:“你这还没怎么着呢就这不要那不要,以后让我怎么办?” 陶枝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鼻尖轻耸一下:“就……不要呗。” 程漆蹲她跟前,笑着:“那你说,今天爷厉不厉害。” 陶枝哼一声,让他逗得松快不少,脸上总算带了笑模样:“……还行。” 程漆伸手在她后颈威胁地捏捏:“只是还行?” “呀!”陶枝一缩脖子,唇边的小涡晃出来,“好好好,你最厉害,天下第一!” 程漆这才松劲儿,轻轻地给她捏着,哼笑:“第一不至于,勉强有个第二。” 陶枝看他尾巴要翘到天上去,咬着唇笑出来。程漆背冲着火光,有种模糊的英俊,眼睛半阖着看她,眼神里有种让人心软的纵容。 她垂下眼,心想:从前怎么会害怕程漆呢。 虽然他烦人,脸皮厚,说话又难听,但他关键时刻永远可靠,会一边笑话她一边包容她。 ……分明是个温柔的人啊。 — 程漆的外袍很快干了,他拿起来抖抖,叫陶枝:“回来,别看了。” 陶枝应一声,从洞口走回来,担忧地坐在火边:“这雨好大,什么时候能停啊。” 程漆看一眼外边,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不下一宿停不了。他把烤干的外衣扔给陶枝,道:“甭想了,今晚上怎么着也得在这儿凑合——去把湿衣服脱了,穿这个。” 陶枝接过来,有点脸红:“那也不能……只穿这个啊。” “那怎么着,”程漆推她一把,自觉背过身,“穿着湿衣服睡一宿,找生病呢?” 陶枝讷讷的,最后还是拿着上了衣服,往石洞更深的地方走了走,躲到一块岩石后边。 手上的外衣干燥宽大,还带着程漆身上特有的味道。陶枝脸红着,窸窸窣窣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咬着嘴唇穿上程漆的外衣。 他身量比她高太多,衣摆一直垂到了脚面,身上也松松垮垮的,一抬手都能看到腰。陶枝脸色红透,连忙从湿衣服堆里抽出自己的腰带束在腰上,领子也紧紧拢着。 但不可否认,换上干爽衣物实在舒服。陶枝捏着衣领,纠结半晌才走出来。刚一打眼,就看见程漆背冲着她在烤火,上半身□□。露出的肩颈肌肉极为结实,背肌线条流畅,向下收成窄窄的腰,没有一丝赘肉。 陶枝惊叫一声,立刻往石头后边退:“你怎么不穿衣服呢!” 程漆回头,看她躲在后边,“啧”一声,一边低声说着“以后还不是要看”,一边懒散把中衣披上。 原本想敞着怀,但一低头,看见自己胸腹上那条竖直的黑线,眼神一淡,到底把衣襟掩好了。 “出来。” 陶枝这才捏着衣角走出来,把湿衣服搭到一旁的岩石上靠着,然后慢慢坐在火堆旁边。 程漆看她一眼,招招手:“过来。” 陶枝抿唇。 “过不过来?”程漆看着她,停了会儿,“不过来我过去。” 说完就站起身,几步走到陶枝边上坐下,和她挨得极近,伸手撩了一缕她的头发在手里玩。 陶枝渐渐放松下来。 石洞外雨声仍然激烈,洞里却静谧,柴禾在火堆中烧的噼啪作响,还有一深一浅的呼吸声。没有什么比在阴冷天,穿着干爽衣服烤火更舒服,陶枝靠着程漆呆了一会儿,便就生出了睡意。 她捂着口打了个哈欠,慢慢躺下,“我睡了……” 可她娇生惯养一身嫩肉,刚在石头地上躺下便有些受不了。 程漆伸手捏她耳朵,“能睡?” 陶枝努力地想找个舒服些的姿势,像只打滚的小鸟,嘟囔:“那还能怎么办……” 程漆勾唇一笑,伸手掐住她腰,一使劲就把人抬到了怀里,“还能这么办。” 陶枝裹着他的外衣,被迫坐在他腿上,刚褪去热意的脸再次烫起来。 程漆搂着人,渐渐收紧胳膊,把她的身子压向自己怀里,手还在腰间摩挲,低叹似的:“看着也没二两肉,怎么这么软……嗯?” 动作实在亲密太过,陶枝心尖发颤,忍不住想逃:“我……我还是睡一边去。” “上哪儿睡去,”程漆止住她,扯过最后那件干了的外袍,盖在她身上,“你真要睡地上一宿,明早上看你起不起得来,身上都得青了。”说完,顺着宽大的袖口摸上她胳膊肘,揉搓两下,“这细皮嫩肉的。” 他一动,陶枝就挣扎,程漆只好规矩搂住她,低骂一声:“还闹?再闹给你扔出去。” 陶枝没辙了,终于软下来,委委屈屈地窝他怀里,“臭流氓。” “你不许闹我。” “不闹,”程漆噙着丝笑意,嘴唇无意似的碰碰她发顶,在耳边轻声哄,“不是困了?睡,我在这儿。” 他声音的确让人安心,陶枝撇撇嘴,头靠他结实胸膛上,慢慢阖上了眼。 不出一会儿,她呼吸就绵长起来。程漆抱着人,低头一看,见她一排眼睫鸦羽似的,乖巧垂下。眼皮上淡青色血管,看着极薄。睡相特别好,不乱动不出声,只轻轻地呼吸着。 程漆看了好半天,怎么看怎么好看。便低头亲在她薄薄的眼皮上,感觉到她睫毛轻颤,扫着他下巴。 他退开点,看她依然睡得安稳,就又亲上去,细碎的吻不停落下,自眉心到鼻尖,一连串。 最后停在她唇边,程漆停下来,呼出口滚烫灼热的气,但到底是退开了,在她滑腻的脸颊上亲一口。 “留着……”他低声,“爷得在你清醒的时候亲。” — 第二日,暴雨消歇,是个晴天。 陶枝养足了精神,换上晾干了的衣服,收拾好东西,让程漆带着出了那个山洞。在洞里闷了一晚上,一出来,陶枝就伸了伸懒腰,在山坡间活动筋骨。 程漆站在另一边,手臂上落下一只信鸽。他面色淡淡,解开它腿上绑的纸条,拆开看了。 片刻后程漆手腕一翻,那纸条就消失不见,信鸽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陶枝——”程漆叫她一声,“走了。” “哦——”陶枝应声,嗓音清亮,小跑到他面前,笑容明媚,“走呀!” 返程如来时,马车与马交替着,一路顺利,四日后便抵达临西城。程漆在这里有朋友,陶枝被他带着去见过,叫梁萧,是个挺和气的男子。 三人坐下一起吃了顿饭。两个大男人,酒很快就被喝空了,程漆手搭在陶枝肩上,捏捏她耳垂:“去,叫下店小二。” “哦。”陶枝乖顺点点头,用帕子擦了嘴,才出去。 人被支走了,梁萧就笑:“这是嫂子?” 程漆笑一下,敲敲桌面:“即将是。” “哥,恭喜,真的。”上次见程漆待她,梁萧就知道他是认真的。世人皆道北楼楼主面容丑陋,一身奇毒,却不知他也只是个会把姑娘放心上疼的普通男人。 他这句话真心实意,因为有着相同的来路,才更加理解对方对平凡幸福的渴望。 程漆点点头,知道和他无需多言,“事儿都妥了?” “本就一直叫人看着的,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程漆“唔”一声。 梁萧夹了颗花生米在嘴里,但因为没有酒,总是差些滋味。他放下筷子,眼里浮出忧色:“哥,你替那位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才换来这几年安稳,有阿婆,还有弟弟……我总在想,现在有了嫂子,他还能容下吗?” 程漆垂下眼,黑亮的瞳孔里划过一丝厉色,如尖锐刀锋上的冷光。 陶枝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两人默契地噤了声。过片刻,女子掀帘走进来,把酒壶轻轻放桌上,“酒来了。” 程漆把她软嫩掌心攥进手中,低声道:“想断刃,也得看看会不会划伤自己。” 陶枝不明所以,转头看他。 唯有梁萧听明白,一时间觉得惊心动魄。 — “大人,方才来的信儿,贵川郡守已被押回京城了。” “哦?”苏酒自案后抬起头,笑容玩味,“这么说,程漆回来了?” 他撂下笔,案上正摆着一封墨痕还新的举荐书,所举荐之人皆是近两年的新贵,补的正是近来罢免贪官空出来的缺儿。 “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苏酒:“说。” “北楼楼主家中多了一名女子,前些日子出了远门,这才回来。” “女子?”苏酒立刻扬起眉,“是亲族?” “似乎是……对门的邻居。” “邻居?”苏酒沉吟片刻,扬眉笑了,“若是寻常邻居,程漆怎会放她进门住——当年我为了进阿婆家,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呢。” 他捻了捻指尖,脸上笑得意味深长:“是时候去见见故人了。” 第32章 谢礼 秋风一日赛一日的冷, 酒馆里棉帘子一放, 才能聚起热乎气儿。宋鸣鹤和三五朋友坐在一楼对饮, 桌上已摆了几个空瓶。都是生意上来往的朋友, 算不上多好, 坐在一起喝酒闲扯的关系。 宋鸣鹤索然无味地听着他们胡侃,俊朗眉目间始终凝着不快, 显得有些阴郁。 便有人笑着打趣他, 问宋老板这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宋鸣鹤和他们不一样,最明显的不一样是他长得好。原来大家都盘不起铺面支摊时,宋鸣鹤一来, 他们全都没生意。其次,人家宋老板娶的娇妻可是官老爷的嫡女大小姐,却甘心下嫁于他一介商贾, 这得是多大魅力? 宋鸣鹤娶了廖清欢后, 确是意气风发了好一阵子。可近来,不知是哪里出了错,他越来越感觉不得劲, 心底总有个地方空空的。 问的人没得到回答, 自讨个没趣, 撇了撇嘴,自顾换了个话题。 “听说了吗, 人家陶掌柜的可回来了!” “这么快!得, 这下生意又没得做喽——” “可不是, 过阵儿再做出个什么玫瑰粉牡丹粉的, 咱们这生意就彻底甭做了!” 宋鸣鹤听见那个名字,回过神,看着酒桌上人人都在谈论,这才惊觉陶枝竟已有这样大的名气。 男人间的话题,聊着聊着便不免有些变味儿,有人咳嗽一声,问:“说了半天,你们有人见过陶掌柜吗?” “我见过,”有人应声,“长得可美。” “我也说是,原以为得是个脸上生麻的婆子,结果那日一见,竟是个大美人。”说完啧啧称奇。 就有人叹道:“虽说恨她抢了咱的生意,但咱得公平说一句,人陶掌柜是个有本事的,人又生得好,真不知是谁有福气,能娶这样的女人回家……” “是啊是啊……” 宋鸣鹤僵坐在远处,心间蓦地泛开一片苦涩。 他有。 他曾有这个福气,却被他亲手弄丢了。 魂不守舍地喝了顿酒,回到雅居里坐着,没过一会儿,从店外急匆匆跑进来个人。 是另家与他相熟的店掌柜,姓李。进了店,手往柜台一撑,“小宋,你作坊最近接木工活儿吗?” “接,”宋鸣鹤给他倒杯水,“怎么?” “陶掌柜,知道?”李掌柜接过水咕嘟咕嘟喝尽,抹一把嘴,“她新做的香粉找我给做盒子来着……” 宋鸣鹤听出他来意,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好事啊,现在陶掌柜名气这么响,正好能沾沾光。” “是好事啊!”李掌柜满脸遗憾,“但我家里刚来了信,说我娘病倒了,我必须得回去看一眼……这不没辙了,只好来问问你,能做不?这可是大好事,陶掌柜开的价很厚道,先紧着来问你的!” 宋鸣鹤心下一喜,面上先担忧地问过李掌柜母亲的情况,然后才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李哥,您就放心去,这事儿交给我就好。” “成,那就这么定,陶掌柜的总共要两百只,过会儿我让伙计把打的样给你送来——我是信得过你才转给你,可别给搞砸了啊!” 宋鸣鹤笑得真诚:“李哥放心。” — 陶枝打从回京以后,一门心思扑在了改良芙蓉粉上。光是打理带回来的石斛就用了好几日,天天不是闷在屋里就是闷在作坊里,程漆来抓过她好几次,想带她出去走走透透气,结果都没成,最后气得脸黑了好几天。 陶枝是真的忙,看了各种书籍,花了无数心思,力求赶在冬天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把改良版芙蓉粉推出来。 “这三种质地的,分别和一样多的芙蓉粉勾兑,晾晒时间保持一致,不要见风,”陶枝站在香居后院里,在一边指挥着陈文隽动手,抬眼看了看天色,“下午日头不错,晾足两个时辰看看——你做着,我去前屋。” 陈文隽兴致勃勃,兴奋地搓着手:“师父你去,这个就交给我!” 陶枝笑一下,把拢上去的袖子放下来,细致地弄平整,小步去前屋照看生意。到现在仍然每天有人来店里问下一批货什么时候出,问得多了,陶枝觉得不好意思,在客人走时就会送他们一些自己新做的小东西。有时是一小罐颜色独特的面脂,有时是一小瓶芬芳的香露。 爱美的姑娘们总有无尽的话题可聊,陶枝愿意和她们呆在一块儿,总能获得不少灵感。 不料这一日刚走到香居店里,打眼却见着宋鸣鹤坐在床边的圈椅上,看样子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 见她出来,宋鸣鹤温柔地笑一下:“怎么生意也不看,不怕别人进来偷拿?” 陶枝眉一蹙。 如今日子太顺遂安稳,每日里一门心思扑在香粉上,回了家就是被程漆缠着闹。她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如今看着他如从前一样的俊朗眉目,一时只觉得陌生。 那些曾经激烈的爱憎,受过的伤痛,竟然都模糊起来,如细碎沙尘,一点点被风吹走。 时间是良药,阿婆、弟弟是,程漆也是。 不知不觉间疗愈了她。 陶枝心态就平和了,展开眉心,不咸不淡地问:“宋老板有什么事?” 宋鸣鹤看出她神情一片坦然,仿佛两人曾共同拥有的昨日都已经烟消云散,心里顿时有些发慌。他定定神,压低声音,显得有些落寞:“枝枝,你别这么看我,我只是……来和你商定一下你要的模子。” 陶枝一怔。李掌柜家中有事她是知道的,也说好了把这单生意转让给他信得过的小兄弟,只是没想到他口中重情义又诚心的兄弟竟然是宋鸣鹤?! 宋鸣鹤看她神情,苦笑一下:“枝枝,你不会因为是我……就不要了?” 他这样一说,倒显得陶枝放不下似的。陶枝吸了口气,淡笑:“怎么会呢,这事便有劳宋老板了。” 宋鸣鹤神色温柔,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嗯,我一定尽我所能。” 好容易送走了宋鸣鹤,陶枝坐在柜台后,低垂了头,心里略感烦躁。 她太熟悉宋鸣鹤这个态度,当他愿意的时候,他可以温柔得滴水不漏,润物细无声地走进别人心里。当年还是个闺阁少女的她,非常吃他这一套。 可如今,数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他再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眼神对她,陶枝非但没有一丝心动,反而觉得无比厌恶。 她垂着眼,脑中不自觉地浮出程漆的脸。 他和宋鸣鹤完全是不一样的人。程漆从不伪装自己,不熟悉的人甚至会不敢靠近他,因为他总冷着张脸,看人甚至懒得全睁开眼睛。 可他也温柔。 温柔得不经意,需要人仔细去看,才会发现他眼神里的光、唇角的笑,都含着柔软的意味……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拿程漆和宋鸣鹤比有哪里不妥,桌面就被人敲响了。她闭了闭眼,以为是宋鸣鹤去而复返,有些不耐地抬起头:“还有什么——” 可眼前并不是宋鸣鹤,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那人皮肤很白,浓眉大眼,长得乖顺和气。先抬头打量了一圈店里陈设,然后视线才落到陶枝脸上,讨喜地一笑:“是陶枝陶掌柜吗?久仰大名。” 陶枝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隐约觉得眼前这个和气的男子并不像他表面上表现的那样,心里暗自打起小心,“不敢当,公子是……?” 那人弯起眼睛,唇边露出颗虎牙。 “鄙姓苏。” — 程漆从宫里往外走,步子很大,衣摆卷着冷冽的寒风。 梁萧也沉默着跟在他身后,两人一直走出宫外,到了隐蔽小道上,梁萧才低声道:“楼主,这运河……” 程漆沉吟着,摆摆手:“他们朝臣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我们管了?” 梁萧叹口气,到底道:“是。” 在秋天的末尾,声势浩大的贪官案也终于迎来尾声,一大片老臣被拉下水,这其中处处可见北楼的身影。与此同时,在南阁的举荐下,大批新贵填上空缺,朝中顿时气象一变。 而从贪官污吏家中抄出的银钱一概冲入国库,这是笔巨大的数目,光贵川郡守家里就搜出万两家财。如此一来,国库前所未有地充盈,隆宣帝便动了心思,要挖一条南北沟通的大运河。 此事一提,很快在朝堂掀起波浪。新贵纷纷支持,说这是千秋万代之功,老臣却忧心忡忡,恐劳民伤财国库亏空,吵得不可开交。 程漆想了一会儿,便抛到脑后。 这本不是他们分内之事,即便想破天,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与此相比,他更关心的是,陶枝那个破玩意儿什么时候能做好。 打从回京,这都十天过去了,天天窝在自己房里,连句完整话都说不上。扯着她待一会儿就急着回去继续捣鼓,恨得程漆牙根儿痒痒。 他决定,今日再不好好跟他待会儿,他就直接把人扛自己屋里。 怀着这样的心思回了家,程漆先到隔壁屋里看了一眼,人不在,又去小厨房晃一圈,只有阿婆在煮粥,见了他摆摆手:“去叫阿枝吃饭来。” 程漆应一声,捏着护腕的系绳,晃去对面。如今白昼日短,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他走到院门口,刚要开门,门轴就吱呀一声打开,从里冲出道带着风的身影。 陶枝兴冲冲地跑出来,根本刹不住步子,就被程漆接了个满怀。 “做成了!” 程漆自觉环上她的细腰,手下悄悄用力一带,她整个人就不得不贴上来。那股清远的草木香顿时溢满鼻息间,还混着芙蓉花的芳香,程漆把头低下,在她发间深吸一口,勾唇笑:“弄好了?” 陶枝高兴地点头:“做成了,最后压进模子就好了!” 说完,她往程漆胸口一推,兴冲冲地想去告诉阿婆。 她一跑,程漆就伸长了胳膊,从她背后把人搂回来,成了个后抱的姿势。他压低头,唇角似有若无地划过她耳际,压低声音:“是不是得感谢爷不辞辛苦带你去采石斛?” 陶枝耳朵有些痒,不自觉地缩缩脖子,耳尖微红:“是啦……” “所以呢?”程漆不放过她,偏喜欢看她羞怯的样子。头枕在她单薄肩上,一手环腰,一手揉她下巴,“……怎么谢我啊?” 程漆说的不错,这改良的芙蓉粉能成,他采回的那把金钗石斛发挥了好大作用,陶枝是真的感谢的。 于是她半回过头,眼神澄澈,声音软软:“那……你说怎么谢。” 程漆听得心痒,心头转过一万种谢礼,眸色渐渐变深。 对面院里阿婆高声叫着他们俩的名字,程漆只好摸摸她发顶,“晚上去你屋告诉你。” 陶枝瞪大眼睛:“为什么要来我屋?” 程漆眯眼笑了:“因为……爷乐意。” — 吃过饭,程实回了自己屋里,阿婆很早睡下。陶枝回了自己屋中,想着程漆说的待会儿要来,心头有些惴惴。 谢是要正经写谢。陶枝原本就想着,冬日来了,她手上还有闲钱,要给阿婆程实添几件冬衣,再给家里换几张舒服暖和的褥子。 要送程漆什么呢? 上次那个护腕已经花空了她的心思。不过……倒是看程漆一直带着的,陶枝不由地笑一下,不知怎么心里有些开心。 夜色愈发地深。 阿婆主屋的灯熄了,程实屋里也传来小小的呼噜声,一切静谧之中,她听见隔壁的门栓转动一声,接着是男子的脚步声。 程漆高大的身影从窗户纸上一闪而过,陶枝捏了捏裙边,竟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到门口,程漆想了想,虽然有心直接推门而入,但到底还是敲了门。 “听见我脚步声还不主动过来开……” 陶枝小小地哼一声,从床边站起来,一步步挪过去,低着头给他开了门,“你有什么话非等这会儿,人家都睡了……” 门一开,程漆就从门缝挤了进来,然后手背在身后把门一带,关上了。 房间狭小,空间封闭,陶枝咬咬嘴唇,抬头看他:“说。” 程漆进她屋自在得很,大摇大摆往她的床上一做,朝她抬抬下巴,“过来。” 陶枝不情不愿地走过去,鞋跟碰了碰:“你快说呀。” 程漆薄唇一勾,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恨不能直接把人揉进怀里。他咳一声,说出之前想好的词,“先给爷捏个肩看看诚意。” 陶枝瞪眼:“你又使唤我?” 程漆拉着她胳膊往床上带,“看看,这就是没诚意,个小白眼儿狼……” 陶枝气哼哼,脱了鞋上床,跪在他身后,“行,就给你看看诚意,捏完了你快回去睡觉。” 说完,她小手搭上程漆的肩膀,还在嘀咕:“我这点力气,给你捏又要说我不出力……” 程漆哼笑一声,心说还挺懂我。 虽然没什么劲儿,但陶枝还是认真给他捏的。双臂端着,身子往前倾,用力捏一下:“行吗?” 她一往前,程漆就顺势往后一靠,恬不知耻地把头枕在她肩上,仰着脸看她笑。 黑沉瞳孔里映着微光,亮得惊人。陶枝一眼撞见,心尖竟微微一抖。 但他明显是在闹,陶枝耸耸肩膀,头不自觉地一低,“你这样我怎么……” 程漆眼里带坏,在她低头的瞬间腰一挺,把自己的脸送了上去。陶枝猝不及防,唇便擦过了他的脸颊。 有片刻陶枝都是愣的。 程漆却笑得坏:“你亲我了。” 陶枝还愣着:“我、我没……” 程漆不待她反应,伸出手勾住她脖颈,往下一压,自己贴上去,在她嘴角结实亲了一口。 “爷也送你一个。” 第33章 心跳 陶枝呆呆地看着他, 眼睛都忘了眨。 脸上红晕却兀自漫上来, 生动又艳丽, 像着了火, 烧得眼尾湿润。 程漆看她这副懵懂得像是受了欺负的表情,神色变得危险起来, 手勾着她的后颈一压,就要再亲上去。 陶枝这才回过神, 立刻手忙脚乱地抽开身, 本能地想离他远一点, 就一股脑往床角缩, 抱着腿一脸戒备看他,“你……你干嘛!” 程漆无奈, 回身去握她纤细的脚腕, “……还能是干嘛。” 亲你呗。 陶枝急忙蹬开。她隐约觉得自己是被欺负了,理应赏他一嘴巴,可因为对方是程漆, 她无论如何也是打不出去的。 但心里这口气实实在在, 堵得不上不下。陶枝用脚踹他, “王八蛋!你给我出去!” 程漆食髓知味, 刚尝过一点滋味, 哪肯罢休,任她怎样踢踹也纹丝不动。更可气的是,他还捏住人的脚腕不放,一下下地用带茧的的粗粝掌心磨她嫩肉。 “刚还要谢我, 现在就轰我出去,”程漆的手顺着裤腿往上推了推,在她纤细小腿肚子上捏一捏,“怎么能这么善变,啊?” 那能一样吗?怎么不看看自己做了什么! 陶枝让他气得说不来话,只好下床来推他,满脸通红:“你给我走!躲我远点!” “行行行,”程漆没辙,刚又得了好处,总归好说话些,“我走。你回去好好躺着,门口风大,冷。” 陶枝终于放下手,就在这时程漆却突然回过头,飞快弯腰在她脸颊上“啵”地亲了一下,低笑:“我走了啊。” 陶枝哪反应得及,立刻就被他亲完了。一时委屈得要哭,一抹脸蛋,把他推出去,“砰”地关上门。 程漆的影子和来时一样从窗户纸上划过,只是这次却慢了许多,磨磨蹭蹭的,陶枝甚至还听见了他的轻笑。 直到隔壁的门再次关上,陶枝才躺回床上。 她想尽快入睡,可翻来覆去发现了无睡意。心口跳得太快,脸上热意也不退,陶枝躺在被窝里捂着脸,察觉到了自己的奇怪。 她气,可这气里又多少是怒,有多少是羞,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知道,程漆的味道是好闻的,程漆的目光是柔和纵容的,她只是慌,却……并不讨厌。 陶枝把脸埋进被子里,半晌后轻轻呜了一声。 — 眼下改良的粉制好了,陶枝叫伙计再用大筛子最后筛一遍,顺便等着宋鸣鹤把模子送来,最后压模成盒,就可以在店里摆上了。 到了和宋鸣鹤约定的日子,陶枝坐在香居里等。陈文隽在一边有些不安,他不懂人情世故,黑白在他眼中是极为分明的,因此对宋鸣鹤便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 “师父,你说……”陈文隽皱着眉,“这宋鸣鹤不会存了心想报复你,故意拖着不交货?” 陶枝摇摇头:“他不会,这是挣钱的事,他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确实,宋鸣鹤在生意上绝不含糊。他今日之所以耽搁了些,是因为家中后院起火。 在他连续五日不睡在房里之后,廖清欢崩溃了。 明明她已经百般温柔,明明她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一个,可为什么她却还是抓不住他?! 廖清欢知道他今天出去是做什么,他在和陶枝做生意,雅庄的作坊日日开工,都是为了给陶枝做模子! 哪怕她接手了自己贫贱低微的出身,却还是爬到了他的身边!廖清欢心里有无穷的恐惧,那种历史即将重演的担忧日日困扰着她,让她常常在梦中惊醒。 自那日在香居中被陶枝当众摆了一道之后,她很多次偷偷跟着陶枝,看到的却是她自信又漂亮的脸。平日里在朋友之间,听到的也都是如何期待她的新品,夸她如何有一双妙手,能做出怎样惊艳的妆面。 她甚至还见过,陶枝身边有了一个男人,高大冷峻,可动作间却尽是爱护,两人之间有一种旁人无法插进去的气氛。 廖清欢想问宋鸣鹤,即便如此,即便她身边有人了,你还要凑上去吗? 宋鸣鹤冷淡地看她一眼,转身向门外走:“今天事忙,可能会晚回来些,你自己吃饭。” 廖清欢几步上去抓住他袖子:“你要去找陶枝?她有人了!有人了你知道吗?她根本就不——” 话没说完,她忽然看清了宋鸣鹤眼中的不悦和不耐烦。 他不信。 他更信那个曾经深爱他的陶枝,会像从前一样,痴痴地念他想他,盼他回到自己身边。 可是,可是那不是她,那是我啊! 廖清欢嘴唇颤抖着,几乎想把实话说出来。可她一低头,看见自己浑身绫罗绸缎,手上的戒指珠光璀璨,这话无论如何就说不出来。 见她愣住,宋鸣鹤一挥袖,转身大步而去。 他今日特意挑选了衣服,又按配色挑了玉佩,整个人拾掇得器宇不凡。 时间本就晚了些,又是去见陶枝,宋鸣鹤的步子很大,越走越快。到了香居,陶枝果然已在店里等着,宋鸣鹤连忙拱手:“家中有事耽搁了,实在对不住,让你久等了,枝枝。” 虽然现在大家都叫她一声陶掌柜,但其实她自己并没有铺面,香居的主人是陈文隽而不是她。宋鸣鹤打从进门连一眼都没看过陈文隽,哪怕陈文隽自己感受不到,陶枝也不太乐意。 于是她先偏头看了眼陈文隽,淡淡道:“我来得晚,倒是陈老板从大清早等到现在。” 宋鸣鹤哪里听不出来,便温和笑笑,朝陈文隽拱手:“我给陈老板赔礼道歉。” 陈文隽一摆手:“多的别说了,东西呢?” 宋鸣鹤眼神又落回陶枝脸上,声音温柔:“带来了,二百只一只不少,残次品我都弃置了,放心。” 陶枝听后没什么反应,淡笑:“有劳了。” 雅庄的伙计从门外进来,把一兜摞得整齐的木盒放到柜台上。陈文隽和陶枝一起查验过,确认没毛病,陶枝便把钱结给了他。 宋鸣鹤拿着她递过来的钱袋,掂了掂,低声笑问:“枝枝,没想到会有一天我从你手里拿钱。” 陶枝心里笑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 没想到? 她可是很能想到。 但是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早已经不在意了。 宋鸣鹤又凑近些,问:“这钱还应该花在你身上,要不……我等你关了店,带你去醉仙楼?” 醉仙楼,京城最大的酒楼,要价也是贵的很。宋鸣鹤还挺大方。 陶枝笑一下,脸上没有一丝心动,“宋老板要是闲钱太多,不若等明日多来照顾照顾我们的生意。” 宋鸣鹤心下有些不悦,看她转身走得干脆利落,情急之下竟脱口一句:“为什么?是因为你攀上了谁,不稀罕了?” 陶枝一顿,虽然没听明白他说的是谁,但却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认识这男人两辈子,他可真是糟糕得很一致啊。 她半回过脸,学着程漆的语气,笑得明媚:“你管呢?” — 作坊里加班加点地做了一整天,把所有芙蓉粉压模完毕,第二天,那些精致的印花木盒便整整齐齐地摆在了香居里。 早上一开门,人流就涌了起来。 第一批仍然数量很少,但因为是改良版本,造价也更贵,陶枝把这一批芙蓉粉定价为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已经是很大一笔数目了,可来买的人还是非常多。陶枝一看,只好限定每人只能买一盒。 她在柜台前忙着,刚送走一位不太高兴的大小姐,低着头在小本上记上,忽然听得头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陶姑娘,原来京城中人人称道的陶掌柜就是你。” 陶枝一抬头,发现居然是之前偶遇的唐闵,没想到他还真的来店里了。 来者是客,何况还是自己邀请的,陶枝扬起笑脸:“唐公子。” “方才排队的时候,听说你这芙蓉粉每人限定一盒?”唐闵眼神温润,看着她时专注又认真,一看就是好好教养出的公子哥。 陶枝笑笑:“是,没想到大家这么捧场。” 唐闵一张笑脸,试着问她:“那……等下一次再有,陶姑娘能不能为我留两盒?” 陶枝一扬眉,想他是为家中女眷预定,倒是有心,便点头笑:“好的。” 忙了一上午,两百盒芙蓉粉就被抢一空,仍有没买上的姑娘郁郁寡欢。陶枝早有准备,给她们每人发了一小瓶石斛香露,把人都哄得开开心心的。 下午她和陈文隽一起对了帐,然后赚来的钱按过去说好的分给他和伙计们,又给两个伙计封了红包。所有人都高高兴兴,陶枝心情也特别好,揣着依然沉甸甸的钱袋出了香居,打算回家告诉阿婆这个好消息。 刚一出门,却忽然看见唐闵站在对面的楼檐下,看她出来,笑着招招手。 陶枝没走过去,唐闵便自己过了街,在她面前站定:“白天见你店里太忙,不是说话的好时候,我就想着等你忙完了再来。” 陶枝笑笑,一边往前走一边问:“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唐闵并肩和她走着,有些羞涩道:“家中小妹听说我认识你,硬要我邀你去家中给她做副妆面……”他看陶枝一眼,连忙补充:“陶姑娘若是忙就算了!本就是多嘴替她问一句。” 平日里时常有这种事找上陶枝,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哪一家,但陶枝也没想着拒绝,便温声道:“不是什么难事,唐公子不用这么客气。” 唐闵松了口气,看见她清雅的脸庞,心头一阵悸动。 恰好走到路口,陶枝微顿,转头笑:“如此便说好,等令妹有空时,我一定登门拜访。” 唐闵知道这是告别的意思,可他还想和陶枝说几句话,又不知怎么开口留下,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 程漆拐过路口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年轻男女并肩站着,女子浅笑,男子红着脸,眼神带光。 他步子一停,神色瞬间冷下来。 有人躲了他两个白天,这会儿却跑去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 当他是死的吗? 唐闵憋了半天,只想到一句:“现在天黑得早,我送姑娘回家。” 陶枝笑着摇摇头:“不用了,也不太远,走几步就到。这样,我就先……” “——就先跟我走了。” 程漆几步走到她旁边,伸手揽住她肩膀把人带进怀里,眼神不善地看向唐闵。 他眼中煞气太盛,唐闵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哪里见过,当即被震得一怔,过半晌才想起这是之前陶枝身边的那个男人,“你是……” 他掌心贴在肩头,热意透过衣料烫在肩头上,陶枝身子一抖,蓦地想起那天晚上程漆嘴唇碰上来的触感。 她耳尖悄无声息地红透,又生气他的冒犯,暗中使劲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程漆一只手就轻松压制她的所有反抗,但在唐闵面前,她的不乖让他感到了成倍的不爽。程漆在她肩上掐了一把,带着点警告意味。 然后他冷淡地冲唐闵一点头,也不管这话没头没尾:“我是。” “我们回家了,”他揽着低头不说话的陶枝转过身,眼尾扫他,“慢走不送。” 沉默着走出一条街,程漆刚想说话,陶枝忽地从他怀里钻出来,恼火地瞪他一眼,转身跑了。 “……”程漆简直惊呆。 他还没质问呢,这女人竟然还生气了? 程漆抱着胳膊,站在原地沉着脸想了半天,最后得出她怕是还在生那天的气的结论。然后他不由地想起陶枝脸颊唇边细腻温热的触感,心里的火儿就悄悄灭了。 跟个不认识的人置什么气呢。 都没得可比。 老子可亲过她。 这边陶枝闷头往前走,身后程漆没跟上来。 到了家里的窄巷她才停下,踢着地上的石子儿,心里止不住地琢磨,程漆天天这样到底是做什么?不光在家里闹她,还在外人面前动手动脚,还、还……还动嘴。 她看着好玩儿吗? 陶枝脑袋里一团浆糊,推开院门,看见程漆的房门半掩着。路过时她气不过,想踹一脚他的门,可刚一抬腿,屋里忽然伸出双手,猛地掐住她腰把人抱了进去。 “啊!”陶枝尖叫一声,撞上一具结实的身体,闻见了熟悉的味道。 程漆抱着她旋了个身,把门带上,背靠在门板上,伸手捂她嘴:“叫什么?耳朵疼。” 陶枝一脸震惊,方才程漆明明在她后边的,怎么比她还早到家?! 程漆看懂她的意思,搂着人轻笑一声,低低道:“爷会飞。下次带你飞,好不好?” 自然是不好。 陶枝不爱听他说胡话,伸手就推他。程漆干脆托着她的大腿,抱着人走了几步放在桌上,两臂在她腿侧挡着,脸凑近:“今天那人谁?我第二次见了,嗯?” 又是这种看不明白的态度,陶枝心里乱糟糟,挣动得更厉害。程漆干脆胳膊一收把人困在怀里,放出杀手锏:“还动?再动我亲你了。” 这招太狠,陶枝瞬间就停了动作。 程漆有点遗憾,揉着她后背解馋,无奈地笑:“我看你对那人还挺好,倒跟我摆脸子?” 陶枝不是故意没好脸,她是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这儿是程漆的屋,房间里全是他的味道,他又挨得极近,陶枝觉得自己像被他完完整整地捏在掌心里了。惶恐不安……还有隐约的羞怯,使得她表情纠结,小脸皱着。 程漆就着暗淡的光看见,忍不住勾唇笑笑,揉她软滑脸蛋,道:“还有上回那谢礼——” 陶枝没想到他还敢提,当即抬眼瞪他,眸子亮亮的:“已经送了!” “是,”程漆就笑了,深黑的眼睛落在她唇上,意味深长:“我收到了。” 陶枝顿时脸红,心说她就不该和这个流氓说话! 程漆原本是想拉着她好好说话的,可一片昏暗中,她白得发光,暗中勾人。身上馨香一阵阵传入鼻中,程漆闻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可能是醉了。 “那……”他半眯着眼,恬不知耻地凑上去,“再来一次可以吗?” 陶枝坐在桌上,腿晃起来踢他:“你自己来去!” 刚踢两下,程漆就用自己的腿夹住她的腿,搂着她往怀里贴,低头极近地看进她琉璃眼珠,声音低沉带笑:“……你知不知道我意思啊宝贝?” 陶枝被迫仰着头,面上一怔。 她向来对味道敏感,她能闻见,自己身上的香味和程漆身上的味道混在一起,成了一股……形容不上来,却格外好闻的香。 那香萦绕在他们俩周围,像是某种粘稠的气氛,陶枝看着程漆近在咫尺俊朗的脸,心跳控制不住地快了。 “行,看你应该是不知道,”程漆捏捏她下巴,声音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带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蛊惑,“爷可以留你一阵儿,但我耐心不多。” 陶枝觉得自己的脑子转不动了似的,呆呆地想:什么耐心? 这模样实在可爱,程漆看着,脸上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所以等我等不及的时候,”他勾唇笑,“你不准说不。” 作者有话要说:陶枝:你撩我。 程漆:才发现? 陶枝:跟哪儿练的? 程漆:……只有你,爷这是天赋。 枝枝初心动~ 今日肥章奉上,就不拆成双更啦! 庆祝祖国母亲的生日,今天撒红包!评论都有~ 然后感谢【博博熙熙】同学的地雷和【lytheya74,晚风轻,祁红,宝宝】同学们的营养液! 作者君幸福地被包养着哈哈哈~ 第34章 吃醋 御书房。 龙脑仍如往常一样熏着, 隆宣帝掀开香炉炉盖, 慢条斯理地调着香。 苏酒走进来时, 他正把盖子扣上, 空气中袅袅弥散开那股奇异的味道。苏酒没有多问,先立在案下把正事报告一遍。 皇帝沉吟着听完, 指示几句,君臣间十分和谐。苏酒一张乖脸, 总是带笑, 和一众严肃老臣截然不同, 说话却滴水不漏, 察言观色毫无破绽。 隆宣帝和他谈了几句,忽然道:“朕听闻你曾和七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 理应如兄弟手足, 怎么性格这样不同?” “并蒂莲花尚且各有姿态,何况臣与他本非同根所生,”苏酒笑着说, “臣这样的人, 应是他最为不屑的。” 隆宣帝若有所思, 威严的面孔上划过一丝兴味, 淡笑:“他只是没什么野心和喜好, 爱卿不必妄自菲薄。” “没什么喜好啊……”苏酒状似无意地笑笑,似乎透露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隆宣帝眉毛一动,道:“你既已回京, 便多为朕排忧解难。北楼乃朕之心脏,流的是朕的血,它搏动得快了慢了,于朕而言,都是病。” 说着,他从椅上站起身,明黄龙袍映着帝王之威,隆宣帝负手走到窗前,看着绵延而去的宫道,“朕……不能病。” 不能病? 苏酒眼中划过一丝异样。难道不是……早已病入膏肓了吗? 他躬下身,一只手悄悄伸向御案,嘴上恳切道:“臣明白。” 而那只手极轻极灵巧地绕过案上的摆件,径直伸向香炉,悄无声息地掀开炉盖,拈起一把滚烫的香灰,压在掌心。 帝王的怅然只存在了片刻,隆宣帝即转过身:“爱卿可懂朕的意思?” 他回身的瞬间,苏酒正好把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神情恰如其分:“臣定当尽我所能。” 走出宫门,苏酒才摊开掌心。那一小撮香灰已经凉透,可那股说不上来的奇异味道仍在,幽幽地飘散着,像隐藏着的秘密。 他低头,没什么表情地笑一下,把香灰收好。然后鞋尖一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 马车停在香居门口,陶枝拎着裙裾从车上下来,唐闵跟在她身后。 今天唐闵特意派了马车来接陶枝去府上,到了地方陶枝才知道,原来唐家家主即是当朝工部侍郎唐大人。 唐闵的小妹是侍郎独女,掌上明珠,不光人生得俏,性子也可爱。陶枝一来,她就兴冲冲地到门口来接,挽着她的手到闺房去。 陶枝给她做的妆面也十分明媚动人,既有闺中少女的生动,又有几分少女渴盼的韵味,令她十分满意,闹着约定了下次再来。 小妹是全家人的心肝,唐闵连连向陶枝道谢,又亲自把人送回来。 陶枝始终是笑吟吟的,亲切得得当,不逾矩不过分,让人如春风拂面。唐闵过去接触的都是高门小姐、大家闺秀,都是体面而漂亮的,可他第一次在集市上看见卖花的陶枝时,忽然没能移开眼睛。 那姑娘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像是最净的水,清透却也温柔。 陶枝本不愿意劳烦人家送这一趟,奈何唐闵说他恰好出门办事,顺路到香居,便只好答应。到了门口,她笑笑:“有劳公子。” 唐闵心跳快了几分,心一横问道:“陶姑娘,我这样问可能有些唐突……那日和你一起回家的那个男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陶枝一怔。 她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程漆是她的谁? 是她这辈子亲近的人,能依靠的人,邻居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关系,可更亲密的话……是什么? 打发了唐闵,陶枝转身回店里的时候还在琢磨。正想着,店里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唐侍郎家的二公子?” 陶枝一怔,一回头看见铺面里站着之前来过的那个姓苏的年轻人。他后来又来过几趟,每次总坐着闲聊,走时再买走一大堆东西,陶枝觉得他奇奇怪怪的。 她问:“公子认识?” 苏酒笑笑:“听说过。” 陶枝也不多问,自顾走到柜台后。苏酒跟过来,胳膊往案上一支,歪着头问:“姑娘怎么和唐二公子认识的?” 陶枝心底有些不悦,以她受过的教养,这样向并不熟悉的人随意打听显然是失礼的,而这位苏公子每次来都要问东问西。陶枝又不会撂脸,只好答道:“在集市上认识的。” 苏酒却像看不懂人脸色似的,笑得乖巧,嘴上追问:“集市上?集市上那么多人,怎么你们会认识呢?” 陶枝唇抿一下,垂眸:“凑巧。” 苏酒扬扬眉,换了个话题和她闲扯。陶枝不知道这人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有这么多好奇,有心想轰他出去,可又没有这样对待客人的道理,白皙脸庞上慢慢爬上一丝不快。 她只当对方在自言自语,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来。忽然,苏酒话锋一转,问道:“姑娘家里人对你都挺好的?” 陶枝做着自己的事,没用心听,随口“嗯”了一声。 “我听说,陶姑娘曾有一前夫,如今已和离,”苏酒笑眯眯的,像是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失礼,“——家里人也不介意吗?” 陶枝一顿,这句话听得清楚,缓缓抬起头。 天色已经黑了,香居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再过一会儿,程漆就会来接她。大约这个认知给了陶枝底气和勇气,她深吸口气,缓缓道:“这和你无关。” 苏酒一摊手,耸耸肩:“好奇而已,我很好奇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话没说完,他眉尖一动,笑道:“今日时间不够了,改日再叨扰。” 陶枝想说,还是请你别来叨扰了,可他走得极利落,还不等她张口人就没影了。 陶枝泄了气,把手中的账本扔到桌上,表情有点闷。 过了片刻,铺面外正对那盏灯的灯影晃了晃,陶枝一抬头,是程漆。他抱着胳膊站在影下,神情懒散,目光却是专注的,专注地看着她。 陶枝心情不自觉地扬起来一点,和伙计打过招呼,出了店门向他走过去。 走到跟前儿,程漆伸手给她拢了拢外衣,顺手捏捏她鼻头:“凉的,冷?” 陶枝耸耸鼻尖,摇头。在他身边慢慢往家走着,陶枝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小声叫他:“程漆……” 黑夜里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小猫叫唤,勾得人心痒。程漆伸手揽住她肩膀往怀里带带:“嗯?” “店里来了个奇怪的人,”陶枝抿抿唇,“问东问西的,特别烦。” 程漆莫名很喜欢听她说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手指捏着她小巧耳垂,低笑:“怎么不轰他?不行你叫我啊。” 陶枝摇摇头:“不是那种,就是……什么都要问,说坏又不至于。” 程漆沉吟片刻,摸摸她脸颊:“什么样的人?跟我说一下。” 陶枝回想一下苏酒的样子,一时还真说不上来,迟疑道:“嗯,还……挺好看的?” 程漆手一紧,胳膊忽然往下勾住她腰,脸欺近:“挺好看的?男的?” “啊!”陶枝吓一跳,被迫贴着他身子。 程漆黑沉视线盯着她,“你对他什么想法?” 陶枝烦他突然发疯,脚踩他一下,“能有什么想法,讨厌呗。就跟你一样!” 模样不像发火,更像撒娇。程漆就笑了。 他松了点劲儿,掌心蹭蹭她侧脸,“跟我可不能一样。” 陶枝哼一声。 程漆手滑下去,在袖子底下拉住她的手。陶枝挣了两下,挣不脱,也就随他牵着了。两人牵着手往前走了一会儿,程漆低声道:“下次再遇见那人,别理他。要是赖着,就叫人来武馆找我。” 陶枝“嗯”一声,然后晃晃他的胳膊:“饿了……晚上是红薯粥吗?” 吃饭时候,陶枝跟阿婆提了给家里换被褥的事。阿婆不折她心意,笑眯眯同意了,朝程漆道:“既然要买,明天正好城南边有大集,你带阿枝去一趟。” 程漆没意见。陶枝也没去过城南边,有点好奇:“远吗?” 阿婆拍拍她手:“也不太远,晚上赶不上回来吃饭,你们就在外边吃。” 程实一听就馋,挥挥肉手:“我也去!” 程漆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阿婆脸上笑意更甚,把程实的手拿下来捏捏,“让你哥哥姐姐去,小十在家陪阿婆。” 陶枝偷偷扫一眼阿婆的笑脸,总觉得她笑意里还含着些别的意思,有几分促狭,让她忍不住脸颊微红。 第二天下午,天色近黄昏,陶枝从香居里走出来,程漆已经在街对面等着了,身边牵了匹白马。 他先把陶枝抱上去,然后自己坐在她身后,拉过一条毯子把陶枝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只露出半张脸。 陶枝知道马跑起来风太冷,乖乖任他裹。程漆弄完,看她闭着眼的样子太乖顺,忍不住在洁白额头上亲一口,然后在陶枝骂他之前笑着驾起了马。 城南的集市确实有些远,两人到时,天已经擦黑了。 街两旁已支起了各式各样的摊子,人头攒动。陶枝没想到这集市上人会这样多,而且打眼一扫竟都是些年轻男女,好看的很。 程漆半搂着她,低头扫她一眼,“知道为什么人这么多吗?” 陶枝仰起头:“为什么?” “因为……”程漆的话音一出,整条街的灯忽然一齐亮了,霎时映出陶枝眼中一片流光。程漆神色不自觉地软下来,低声告诉她:“因为今天是灯会,灯会就是……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眉来眼去的地方。” 满街红的黄的粉的花灯,照得夜晚灯火通明,繁华又热闹。陶枝满眼新奇:“我以前从不知道。” “不知道没事,”程漆牵住她的手,薄唇微勾,“以后也没必要了。” 顺着街往前走,确实能看到不少交谈着的男女,有些大方得体,有些面上含羞,陶枝一一看过,斜眼看程漆:“你过去常来吗?” 程漆眼一眯,捏住她下巴,声音带笑:“这就开始管我了?” “谁管你,”陶枝别开眼,“就……问问。” “没来过,”程漆忍不住笑出声,捏着她下巴让她冲自己,“带你来,头一回。” 他眼里的揶揄让陶枝十分后悔自己多嘴。她不说话,程漆就接着道:“再说你看看爷,用得着跑这儿来找媳妇儿吗?” 说完还故意捏她掌心,眼睛直直看她。 陶枝哼一声,转开脸,小声:“不要脸。” 但她知道程漆没说错,她方才看了一路,形形□□子,没有一个比得上程漆的眉目。 走着走着,陶枝忽然闻见一股甜腻的香味,在鼻尖一勾。然后便是一声娇娇的惊呼,她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女子撞在了程漆身上。 “……” 陶枝觉得,实在是太明显了。 “哎呀……”那女子慢慢抬起头,眼中秋波涌动,含羞绽放,“失礼了,小女子一不小心冲撞了公子……” 程漆面无表情,也懒得回话,正想拉着陶枝走,却忽然感到掌心一空。 陶枝把手脱了出去,脸撇向一边,神色淡淡。 程漆舔一下下唇,心下一动。 那女子生得颇美,不然也断不会这样自信地迎上来。她见程漆不说话,声音柔得能掐出水:“公子若是不嫌弃,小女子愿请公子小酌一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陶枝垂下眼,看自己干净的鞋尖儿,不知怎么的,心里有股火儿。 那女子这样明显,她不信程漆看不出来。 “我没事……”程漆勾着嘴角,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陶枝,“姑娘不用在意。” 这还聊上了。 陶枝捏捏拳头,一股莫名的委屈来得飞快,她唇一抿,转身就想走。 那女子仍不放弃:“无论如何也是要赔罪的,这往前一点就是家父的酒楼,公子若不嫌弃……” 陶枝再听不下去,鞋尖一转就往人堆外走。 她委屈,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程漆:这个大混蛋,再也不想理他了。 刚拐进一条没人的小巷子,身后忽然大力传来,她被人拦腰抱住,一下抵在墙上。 程漆滚烫的气息紧跟着扑来,声音里满是笑意:“走那么快干什么?差点看丢你。” 陶枝不说话,一把推开他,转身继续往里走。 程漆还想逗她,可脸上几乎绷不住。他快走几步到前边,旋身拦住她,低头凑近她脸边:“哟,我怎么觉着,你生气了?” “谁生气了,你别管我,”陶枝烦得很,又推他,“上你的酒楼去。” 这一推却推不动,程漆眼里的笑意要漾出来:“这谁家醋瓶子倒了……”他不顾反抗,把人搂进怀里,鼻尖探到她衣领脖颈间,深深吸一口:“酸的啊。” 陶枝又气又羞,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红着眼低头想跑。 程漆紧紧搂住她,干脆在她白皙的颈子上咬了一口,听她脆弱的惊呼。他低笑:“你讲讲道理,那人家撞我身上,你也赖我?” “……谁也不赖,”陶枝眼里挂泪,揉揉脖子,软了嗓音,“你放开我。” “不放,”程漆又把她抵到墙上,细碎的吻从脖颈到耳尖,然后又落在她脸上,声音都含混,“之前问你的,想明白没有啊?” 陶枝揉揉眼:“什么啊。” “还没有?”程漆亲上她的眼角,声音微哑,“老子快忍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掐指一算,一号助攻前夫同学即将前来作妖。 枝枝和七七要有重大进展! 感谢【博博熙熙】同学的火箭炮! 【凉,PUSS,蘭晞,西凉人不知,恨.别离,我happy,祁红,小姒】大家的营养液!! 么么哒!祝大家假期愉快喔! 第35章 前夫 最后还是很晚回的家。 刚被抱下马, 陶枝就一溜烟跑得飞快, 发尖在夜色中一旋, 抓都抓不住。 程漆收回手, 看她仓皇背影,笑骂:“个怂包。” 但今日逼了她一把, 又放肆亲了她一通,程漆心情颇好, 决定先放她一马。 “得, 爷就再给你点时间……”说完, 低声加上句, “最后一点。” 他关门时故意动作很慢,门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在夜色中清晰可闻, 像磨在人的心尖儿上。 陶枝背靠在门板上, 吊着一口气等那声音过去,好半天才缓缓吐出来。 气喘匀了,可心跳还快着, 咚咚咚在胸口敲击着。 月光下程漆带笑的脸始终在眼前晃悠, 陶枝不由地捂住脸。她觉得自己隐约碰到了程漆心里的东西, 被烫得有些怕, 可又知道那是多好多珍贵的东西, 一面向往,一面惶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陶枝就睁开了眼睛。她没睡好,梦里乱七八糟的, 醒过来便觉得疲累。一想到昨晚程漆的样子,她心里就发虚,不敢面对,只想逃跑。 于是她动作极轻地梳洗收拾,然后垫着脚尖往门口走,轻轻扶上门把手,一寸寸往外推。 院里没人,只有阿婆在小厨房收拾瓢盆的声响。早上太冷,陶枝呵着白气,一点点把头探出去,抿抿唇,想着偷偷和阿婆打个招呼就去香居。 半个身子刚出来,忽然听得一声轻笑:“偷偷摸摸干什么呢?” 陶枝吓得一机灵,猛地回头,就见程漆抱着胳膊站在屋檐底下,不知道看了她多久。陶枝简直没脸见人,急急忙忙地和上门,程漆却三两步走过来,一把按住。 然后低下头,笑着:“哪儿来的小毛贼,想偷什么?” “要不要偷个我?” 陶枝脸通红,推开他跑进小厨房。吃饭时也微低着头,话很少,喝完粥就说先去店里。程漆知道她在害羞,手支着太阳穴,好整以暇问她:“要我送你吗?” 陶枝飞快答一句“不用”,裹上袄子出了门。 阿婆伸着脖子看了好几眼,见她匆匆合上院门,才用筷子敲敲程漆:“阿枝怎么啦?” 程漆心情不错,唇角微勾:“没怎么。” 阿婆压低声音:“阿枝脸皮儿薄,你也不能太逼她……” 程漆眉一扬,看她一眼,没说话。 “怎么,还当我老婆子看不出来呢?”阿婆笑着在他肩膀上甩一巴掌,脸上乐呵,“阿婆眼睛好使着呢。” 程漆神色也软下来,垂眸:“没,想等着她那边定了再告诉您。” 程实发现从刚才开始他就听不懂饭桌上的对话了,咬着勺左看看右看看,困惑问:“确定什么?” 然而大人们都不理他。 阿婆琢磨一下,问:“那阿枝怎么说?” “她不说,就知道躲,”程漆哼笑一声,“……这可由不得她拖。” 阿婆就笑了,满意地点点头,“我还怕你端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程实满脸疑问,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自己不知情,有点着急:“说啥呢?到底什么事啊!” 天色大亮了,初冬暖暖的晨光从院里照进堂屋。阿婆笑眯眯地捏捏他脸蛋。 “好事。” — 程漆吃完饭,帮着收拾了桌子,然后才走出小院。 刚走几步,他忽然一顿。 片刻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果然,巷子另一头,站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程漆一早上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脸色冰冷如结了冰霜,打量着对面的人。 苏酒却是笑着的,挥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口气温和:“好久不见了,七哥。” 他刚走出三步,蓦地一顿,鞋头前的地面上凭空出现一条黑线,腾着不祥的黑气,他甚至没看清程漆是怎么出手的。 苏酒扬扬眉,从善如流地收回脚,站在那条线以外,笑道:“七哥功力越发精进了。” 程漆半阖着眼,神情冷淡:“滚。” 苏酒一摊手:“别这么冷淡嘛,我只是来看看阿婆,看看你的新弟弟……” 程漆神色更冷,顺着袖口滑出一把匕首:“你配吗?” “顺便……”苏酒没有被他震慑,不慌不忙地补上一句,“看看你养在家里的姑娘。” 他这话音一落,几乎是瞬间,程漆已经到他跟前,淬毒的刀刃破空而来,锵地对上苏酒挡上来的短剑。 尽管早有准备,在这样无法用眼神捕捉的速度之下,他还是感到了一丝吃力。 “苏酒,”程漆一寸寸压下他的剑,匕首的冷刃递向他喉咙,“你是想死吗?” 苏酒的手腕像断了一样剧痛,知道不敌,便笑一声抽身后退几丈站定,揉一揉腕子:“七哥,看你这态度,那姑娘得是个可心的妙人啊。” 程漆眼中腾起暴虐的深黑色,手腕一翻,匕首如箭一般飞掷出去。苏酒立刻闪躲,却仍被刀刃划伤了肩头,伤口顿时泛起了紫黑色。 他身形一晃,讨喜的笑容不见了,脸上神色变得讥讽古怪:“程漆,是不是太平日子过久了,你就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程漆一脸淡漠,隔空点点他:“我是不是人,跟你没半点关系。” “我就是个鸟,今天也能弄死你。” 苏酒面色几变,肩上伤口越来越疼,很快冷汗湿透了整个后背。他嘲讽一笑:“北楼楼主独步天下,我等小人物自然难以抗衡。那就请七哥好自为之了。” 说完,他捂着肩头转身。 “慢着。”程漆缓缓叫住他。 苏酒停下,就听程漆一字一顿道:“过了今天,我再在这条巷子里见着你,老子让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自打那日在香居里失言过后,宋鸣鹤有一阵没见过陶枝。虽没见,但却每日都能听见她的名字,因此也就每日都想着。 香居卖出的改良版芙蓉粉也依然在整个京城传遍,同行虽然眼红眼馋,但不得不服气,想方设法地买回几罐,自己关上门研究人家好在哪儿。 宋鸣鹤也被拉来一起,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又有人说起了闲言碎语。 “听说了吗,前两天陶掌柜被接去了唐家。” “唐家?侍郎他们家?” “正是。” 宋鸣鹤一挑眉,开口问道:“陶掌柜不是经常受邀去些官宦家中吗?” 那人摆摆手:“这次可不一样,这回可是人家唐二公子亲自来接,亲自送回的!二公子那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我看啊……这陶掌柜可是要攀上枝头喽!” 宋鸣鹤眉心深深地折起来,他心里五味陈杂,不甘地想:难道陶枝真找别人了? 人堆里有人看不惯他胡说八道,出来澄清:“你们可留点口德,我兄弟就是香居的伙计,他说人陶掌柜就去了唐府那一次,也绝没有和唐二公子有什么别的关系,可别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瞎说!” 两拨人说着说着就呛起来,宋鸣鹤于一片吵闹声中,眉头一展,心下松快起来。 陶枝怎么会找别人呢。 那个女人有多爱他迷恋他,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就算如今不冷不热的,也不过是在怨他,惩罚他。 ……陶枝是在等他。 连侍郎的公子都没能打动她,陶枝一定是在等他。 思及此,宋鸣鹤蓦地从椅上站起身,抖了抖衣摆。 旁边人不解问他:“宋老板做什么去?” 宋鸣鹤扫一眼为了陶枝争吵不休的两个人,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优越,笑道:“去找我……夫人。” 他意气风发,步子越来越大,一直走到曾经生活过的那条巷子,上台阶,敲响了陶枝家的门。 可开门的却是个憨厚的伙计,问清来意后,他往对面一指:“陶掌柜?她已经搬到对面去了。” 宋鸣鹤回头看一眼,深吸口气,大步往对门走去。 — 程漆今日回家格外早。 他从早上见过苏酒开始,心里就团着一股燥气,不知怎么,格外想见陶枝。 出了武馆,先去香居看一眼,却听说她已经回了家。程漆憋着顾劲儿,回家一推门,看见陶枝蹲在花圃边上,那股气才蓦地散了。 然后浑身不对劲的地方都一一归位。 程漆吐出口气,几步走到她后边,直接掐着她腋下把人提起来,贴上她后背,环抱住她:“干什么呢?这都没花儿了,蹲外边也不嫌冷。” 阿婆出去了,程实没回来,这时候家里没别人。陶枝早听见了他脚步声,却没躲,这会儿也乖乖让他搂着。 她想了一整天,她觉得,她不能一个劲儿地躲。 可不躲就要面对,具体该怎么面对,陶枝还没个思路。 她虽然垂着眼不说话,但程漆只是看着她这模样就喜欢,心里放松着,就想逗她。他干脆抱着人调了个个儿,手捧着她的脸颊,“想什么呢这是?想我?” 程漆没说错,她琢磨了一整天的,还真是他。 陶枝眼睫颤了颤,抬起来,眼底一片清澈,“……嗯。” 程漆一怔,然后笑意不住地涌上来,“真是想我?想我什么?” 他心头有些泛热,觉得陶枝像朵含羞的花骨朵儿,他又浇水又施肥,眼下终于有吐蕊的迹象了。 “说话,嗯?”程漆忍不住用嘴唇碰她,碰一下问一声,“想我什么了?” “想你……”陶枝迟疑着,正要说话,院门忽然被叩响了。 程漆眉一折,脸上是明显的不耐,奈何门外那人还挺执着,不疾不徐敲个没完。 陶枝看他烦躁的表情,终于噗嗤笑出来,推开他,自己窝到屋檐下,呵出口白气,“你快去开门。” 程漆搓搓手指,“啧”一声,到底转身去开门,“你跟这儿等我,不许跑,不许回房里。” 他懒洋洋地走到门前,不耐烦地掀开门,“——找谁?” 门外立着宋鸣鹤,他没料到开门的会是这人,怔愣一瞬,但很快镇定下来。 “我找陶枝。”宋鸣鹤彬彬有礼地拱手。 “……” 程漆盯着他,薄唇极缓地勾起一道弧度,懒散的视线中露出锋利的光。他手指一动,冰冷刀刃贴着掌心滑出来,他摩挲两下,神情戏谑。 “找我女人,有事?” 作者有话要说:十点加更!会把这段走完~ 下章全是糖! 感谢【游手好闲妞】的地雷!感谢【@,蘭晞,祁红】宝贝们的营养液!! 么么么! 第36章 初雪 陶枝看出来了, 来人是宋鸣鹤。 她有些头疼, 听不太清后边他们说了什么, 但程漆在前边, 她觉得安心。 陶枝紧了紧衣服,脸藏在衣领里, 远远看着程漆挺拔高大的背影。 程漆这话一出,宋鸣鹤脸色顿时一变, 但又很快恢复平常, 甚至还温和有礼地笑一下:“我说, 我找的是陶枝。” “是啊, 陶枝,”程漆懒洋洋的, 视线冰冷, “有问题?” 宋鸣鹤呼吸一窒,眉心深深折起,因为面孔英俊, 做这个表情时便显出一丝忧郁。程漆看着烦, 有心想直接把人轰走, 但他知道陶枝在后边看着, 总不好这样做。 “还有事吗?”程漆一手扶上门, 干脆地逐客。 宋鸣鹤非常不悦,他确定陶枝没有再嫁,不然也不会有她和唐二公子的传闻。但眼前这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陶枝会住在他家? 他蹙着眉,上下打量程漆, 语气不由地带出一丝不屑:“还没请问阁下是做什么的?” 程漆轻笑一声,英挺眉目间顿生三分邪气,他压着声音:“我?我是能杀了你的。” 宋鸣鹤自然不信,只觉得这人十分古怪,和他扯皮也不会有结果,他干脆越过他冲院里喊:“枝枝?陶枝!我知道你在!” 程漆气得差点笑出来,险些一脚踹出去,堪堪忍住。 他压着火,挡着门,回头看向院里。 陶枝穿着雪白夹袄,衣领滚一圈毛。她遮着半张脸,眼睫纤长,目光透亮,过片刻慢慢走檐下走出来,神色平静坦然。 宋鸣鹤看见她,眼前顿时一亮。太多话一股脑涌上心头,当头一句几乎没经过思考便脱口而出:“枝枝,我回来了。” 我回来找你了。 程漆磨了磨后牙,紧紧盯着陶枝,等她反应。 因为冷,她瘦削双肩微微夹着,显得单薄。神色淡淡,没有因为他这句话露出一丝波动。 宋鸣鹤难以置信,软了声音:“我……我错了,枝枝,我想了好久,我发现我依然——” 不等他话说完,陶枝忽然开口了:“你——” 程漆眼一眯。 “——来我家干什么?”陶枝一脸平静地问。 宋鸣鹤瞬间愣住。 程漆舌尖在上颚滚过,唇角要笑不笑地一弯,然后回身按住宋鸣鹤往台阶下不客气地一搡:“听懂了?” “让你来我们家了?赶紧滚。” 宋鸣鹤完全没料到她这样的反应,彻底呆住,一股强烈的难堪涌上心头。那扇院门在眼前关上的瞬间,他才终于清晰地意识到,陶枝早就不在原地了。 只有他还可笑地不停回看。 重重插上门栓,程漆回过身,看陶枝缩着肩膀往屋里钻。他大步走过去,跟在她后边挤进房间,一进屋就把人抱了起来。 陶枝没挣扎,像是冷着了似的,说话带点鼻音,软软的:“干嘛啊。” “夸夸你,”程漆满眼笑意,抱着她放到桌上,在她腰上揉着,“你说你怎么那么聪明那么会说话,啊?” 陶枝垂下眼,吸吸鼻子。 “怎么还不高兴了?”程漆把她脸抬起来,仔细看她表情,“别告诉爷你还反悔啊。” 陶枝摇头,薄薄的眼皮盖下来,小声:“……我是后悔。” 她话没说全,程漆却懂了她意思。 后悔认识那个人,后悔喜欢他,后悔和他有纠葛。 程漆心里有点酸,却更用力地楼住她,在她耳朵尖上亲亲:“是笨了点,但还没笨透。”说完抬起头看她,“知道为什么吗?” 陶枝眨眨眼:“为什么?” 程漆笑一声:“因为你现在把自个儿送爷手里了。” 陶枝别开脸,小小地哼一声。 “行了,过去彻底翻篇儿,”程漆在她耳边低声,“晚上我带你看好看的。” 虽然心里闷,但到底被他勾起了好奇,“什么好看的?” “晚上就知道了。” — 夜色深重,北风呼呼吹过窗棱。 陶枝畏寒,屋里已早早地点上了火盆。 她卧在暖和的被窝里昏昏欲睡,暗自觉得程漆那句话可能是随口说的,只勉强撑着一丝清醒,将睡不睡。 又过一会儿,就在她既然沉入梦境时,程漆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进来了。” 陶枝一下惊醒,忙和衣坐起。 程漆说完就真的推门而入,飞速关上门,屋里只进了一小缕寒流。陶枝揉揉眼睛,偎着被子:“去做什么啊?好困。” “一会儿就不困了。”程漆走过来捞她,“快穿衣服。” 陶枝不太情愿地一层层套好衣服,穿了袄子,程漆又在她身上裹了厚厚一层披风,然后把她搂在怀里往外走。 一出门,陶枝才明白程漆为什么叫她。 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初雪。 空气冷冽,陶枝弯起眼睛深深吸一口,觉得肺里清冷冷的,整个人都轻快。 程漆打横抱起她,让她勾好自己脖子,然后足下一点,轻飘地上了隔壁的一座小楼。 陶枝把脸埋他肩上,待他稳了才抬起脸。程漆直接把她带上了屋顶,自己稳稳地坐在屋脊上,然后抱着她坐自己大腿,把披风裹得紧密。 “抬头,看一眼。” 陶枝屈膝坐在他怀里,一只手抓住他袖子,然后才慢慢地俯瞰下去,一眼便屏住了呼吸。 无边夜色,朗月清辉。天地间飘着细碎的雪花,折射着皎白月光,如千万破碎的冰凌。 远处仍有灯火,勾勒出京华条条街巷,将人和事,一并卷在温柔的风雪中。 陶枝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叹气:“真好看。” 程漆慢慢吻去她发间的落雪,盯着她被月光柔化的侧脸,低声:“特好看。” 陶枝看着这清冷大地,心里从未有过地空阔。那些曾经放不下的执念,难以释怀的悔恨,忽然都显得微不足道,如今夜的碎雪一样,落到地上便消融,了无痕迹。 唯一真实而生动的,是这一刻眼前的美景,和身后人深长呼吸、滚烫体温。 她似是心有所感,忽地回头,便对上程漆的目光。 含着几多深意,黑漆漆的,清晰地映着她。 陶枝眨掉眼睫上的雪花,呼出一点温暖的白气。 程漆挨得极近,唇贴上她通红的耳朵,冰凉。他伸手扶住陶枝的后脑,坏心地舔舔她的耳廓,不意外地感受到她在怀里哆嗦。 于是向下,咬她耳垂一口,然后含进嘴里。 陶枝一下软了身子,倒在他肩头,鼻音浓重:“你松开……” 程漆连吮带咬,那只小小的耳朵终于泛起热意才放过。他一离开,陶枝立刻伸手捂住耳朵,瞪着他。 那模样实在娇俏招人,程漆看着,感觉心尖上有股热烫欲/望汹涌滚过。 “宝贝,”程漆低笑,“我要亲你了。” 陶枝抿抿唇,捂着耳朵:“不让。” 程漆就低笑,手在她后脑一压,欺近去亲她额头和眼睛,“就是告诉你一声,不是征求意见,不许躲。” 陶枝有点怕了,急忙去捂眼睛。 刚捂好,就听程漆低声:“嗯,捂好了,别偷看。” 她心下一跳,唇微张,忽然被他咬住了唇瓣。 一瞬间,铺天盖地程漆的气息从两人相接的嘴唇渡过来,陶枝几乎忘了呼吸。程漆没给她反应的机会,舌尖不由分说地越过牙关,缠住她唇舌,用力发狠地吸吮。 简直像匹饿久了的狼。 陶枝觉得窒息,眼角生出泪珠,呜呜地用力捶他肩膀。半天后程漆才喘息着退出来,却还一下下磨着她唇瓣。 陶枝被他欺负得惨,泪珠聚多了,悄悄滑下脸庞,冰凉凉的水儿。 程漆一边亲一边笑:“又哭,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讨厌,特别想打我。” 陶枝掉着眼泪,狠狠掐他胳膊。 “都给你,任你掐,”程漆却还是笑,像是醉了,“因为爷想亲你,想要你。” “知道什么意思吗?”他抹掉陶枝脸上的泪,再次俯身咬住她软嫩的唇,“因为爷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告白啦! 捂心口,我也想要一只七哥555 接下来枝枝和七哥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对方~ 么么各位~ 第37章 害怕 下了一夜的初雪, 第二天地上湿漉漉的, 空气里有股新鲜的潮气。 头天晚上心绪起伏大, 好晚才睡, 到了平日的点陶枝就没醒。 天儿一天比一天冷,姑娘家贪睡正常, 阿婆不吵她,把她的那碗汤面放到蒸锅里暖着。 三人吃完, 陶枝屋里还没动静。阿婆挎上篮去赶集, 嘱咐程漆过会儿再给陶枝热个糖饼, 然后便带着程实一起出了门。 他们一走, 程漆就捏着护腕到陶枝门口,敲一下:“什么时候了还不起?等人哄?” 陶枝睡梦中隐约听见响动, 嘤咛一声翻过身, 被子盖住耳朵。 程漆指尖一动,能想到她熟睡画面,心里便不安分。 他头抵着门, “不说话?再给你次机会, 不说话我就进去了。” 他故意压了声音, 陶枝自然听不见。程漆象征性地等了一小会儿, 便轻轻推门进去, “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门轴轻微地响动,陶枝被惊扰,无意识地“嗯”一声。程漆听了,心尖儿一热, 便想起昨晚她在他怀里抹泪的样子。 程漆三两步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扯她被子,“裹那么严实,不怕闷着……” 陶枝眼睛闭着,眉心微蹙,还睡着。房间里烧得温暖,她脸颊红润,唇也鲜嫩嫩的。 程漆看得心痒,干脆脱了鞋在床上躺下,伸手连人带被子抱住,亲着她耳后柔软的皮肤。 “这还什么都没干,就累成这样儿,”程漆叼住她耳垂磨牙,“以后还怎么折腾?” 声音就在耳边,陶枝总算醒过来点,含混地小声问:“程漆……?” “嗯,”程漆薄唇一勾,抱着她冲自己这边翻,“看来是没梦见别人。” 陶枝眼睫毛颤一会儿,慢慢半睁开眼,伸手揉揉,哈欠着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是不是梦见我了?”程漆一点点凑近她脸前,坏笑,“这么乖,我得奖励奖励你。” 陶枝困倦得很,没反应过来,“什么啊……你不要吵好不好。” “不吵,”程漆搂着她腰往自己贴,笑着含住她嘴唇,“亲亲你。” 他把陶枝不满的呜咽尽数吞下,里里外外又尝了个遍,觉得她唇也软,舌也软,又香又甜,根本吃不够。 陶枝彻底清醒过来,可整个人被圈在被子里,手都伸不出来,只好呜呜地让他按着亲了好一会儿。 放开时眼里又满是雾气,茫然又委屈,唇色鲜妍。 “流氓!” 她觉得从前她和程漆之间还有条线的,昨晚程漆就着夜色和初雪大步跨过了那条线,然后便开始肆无忌惮了。 程漆干脆坐起身靠墙,把人提起来放自己怀里,手伸到被子里搂着她细腰,“但你就喜欢流氓是不是?嗯?” 他手不老实,顺着她腰线一路往上捏,陶枝急忙按住,嘴上骂他:“谁喜欢你了?” “抱完亲完还不认,”程漆哼笑一声,干脆掀开她中衣衣摆,掌心磨蹭着她腰腹嫩肉,“非得办了你才认是不是?” 陶枝让他欺负得不行,挣扎着就想下床,又被轻轻松松提回来。程漆捏着她下巴,低笑:“饿不饿?亲我一下就放你去吃饭。” “程漆你不要脸!” 陶枝干脆一口咬住他手指,贝齿合着,发狠磨了磨。程漆笑着,指尖勾她舌头,戏谑:“就这点劲儿,可不是让人欺负。” 又抱着她闹着好一会儿,眼瞅着她要急了才放开。陶枝踹他一脚,蹬蹬下床套好衣服,踏着鞋子就往外跑。 程漆慢条斯理地吻掉手指上的湿痕,鼻息间仍飘散着她身上的草木香。过一会儿,小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程漆听着,心里感到一阵满足。 这就是他想要的。 平淡的,简单的日子。有老有小,有心尖的姑娘,有一方小院子。夏天的夜晚一起乘凉,冬日的早晨分一锅热汤。 为这,他能放弃一切。无论前路上有多少恶意的阻挠,现在他握在手里的,他一个都不会放下。 — 运河开凿之事悬而未决,这天早朝,再次吵了起来。 苏酒站在右列最前,以他为首,身后站着六七位年轻官员,便是如今的南阁。阁臣皆由皇帝亲选,实为众相,已是隆宣帝的心腹所在。 如今明有南阁,暗有北楼,全在帝王之手。早有老臣暗自喟叹,深感如此日久,终有一日会变成万马齐喑的局面。 但开凿运河实在是国之大事,开天辟地头一遭,所需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根本难以估量。成了,确是名垂千古的帝王功业,废了,则国库虚空,必将还之于赋税徭役,苦的仍是百姓。 隆宣帝眉毛皱着,方正的脸上一派威严。他的手搭在膝盖上,一下下敲击,看大殿上两方大臣吵得不可开交。 苏酒并没有说太多话,他不知怎么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泛出一丝青紫,但腰背却挺得很直,面上始终带笑。 何尚书是刚刚顶替了郭尚书的空缺上来,原本满腹豪情据理力争的话,在触及苏酒深不可测的眼神时便缩了回去。 谁不知道天子的心思?要盛名,要功绩,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说白了,迎合还是劝谏,凭的全是良心。 侍郎唐大人年事已高,两朝老臣,颤着胡须仗义执言:“开凿运河,必动用运河沿线的青壮民力,可不近眼下隆冬将至,土地冷硬,转春以后又是播种季节,运河若开工,则百姓无法专于稼穑,没有收成,要如何活命!” 老人一生宦海沉浮,前朝时便曾几次因直言不讳而遭贬谪,却因清正廉洁,最终又得到重用。如今这话落在朝堂上掷地有声,几乎快要指着帝王的鼻子。 隆宣帝神色晦暗,指尖最后一下落在膝盖上,不动了。 沉默许久的苏酒忽然一笑,转过身朝唐大人一躬身,“照大人的意思,难不成陛下是要戕害自己的臣民百姓?陛下乃明君降世,怎会有这等暴君之思?” 语气和善轻柔,话却淬了毒。 城西武馆,梁萧急匆匆地越过校场,入后院,推开房门。 程漆听他讲完,眉心深深皱起来。 伴君如虎,天子一怒,唐家上下几百口人都要打入大牢。这些年程漆什么样的事都做过,可唐家清廉,在地方任上也一直深受百姓爱戴,对这样的人家下手……他心里为人的那部分,终究不忍。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站起身,披上玄色披风,点出十人,从后院幽径而出,往唐府而去。 这牢笼之下,人人身不由己。 与此同时,御书房里。隆宣帝亲**上龙脑,对御案下立着的苏酒淡淡道:“你也去。” 苏酒垂下眼:“是。” — 今日是和唐家小姐约好的日子。陶枝这些天被程漆扰着,险些忘过去,看到唐闵的马车停在香居铺面外才猛地想起来这回事。 所幸她也不需要额外准备什么,带好一匣子平时惯用的妆品便出了门,刚要上马车,一个唐家下人模样的男子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抓住唐闵的袖子险些跪下。 唐闵抱歉地冲陶枝笑笑,低头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下人喘一口大气,附在唐闵耳边断断续续说了句什么。 陶枝无意去听,却清晰地看见唐闵的脸色陡然变了。 “陶姑娘,我……家中忽然有事,”唐闵脸色难看,却还努力挤出微笑,“今日怕是不能成行了。” 陶枝忙点头:“我没事,唐公子快去。” 马车走时驾得飞快,陶枝看着那背影,不知怎么,心中有些不安。 唐闵急匆匆赶回家时,整个唐府已经无法进人。最可怕的是,没有一丝声音,静悄悄的,透着死气。 他心急如焚,带着下人躲在后门的大树后,打算从树里翻进去。 唐府里,程漆一身玄色劲装,冷冰冰地看着站在一边的苏酒:“你来干什么?” 苏酒笑一下,“这可不是家里那条巷子,七哥。” 程漆手指一勾,身后两个手下便朝他走去。苏酒摆了摆手,有恃无恐道:“是陛下让我来的。” 他轻点着胳膊,视线扫过被聚到一块的唐家老少,饶有兴致地数了一遍:“不对,少个人。” 唐家老夫人脸色一白,瞬间老泪纵横。 程漆闭了闭眼,扔下一句“你自己在这儿看”,然后便带人向内院走。 的确少一个人,唐家二公子。 如果可以,他倒真希望这位唐二公子识时务一些,不要头脑发热地冲回来,最好自己躲到小地方隐姓埋名。 ……可惜他刚走到后院,一抬眼就看见了抱着树干的那个人。 四目相对,均是一愣。 程漆没想到,这个唐二公子他竟然见过,还见过两次。 唐闵见他一身玄色,气质冷峻,虽难以置信,但也猜出了他的身份。后背顿时爬满冷汗,心头涌起一股绝望,狠狠地抠住树皮。 程漆喉结滚动一下,手指用力攥成拳,半晌后深吸口气,转过了头。 然后竟像是没看见他一样,回身往拱门走去。 唐闵眼底一热,手指力气之大,生生扯掉了一整块树皮。然后他憋着那口气,慢慢爬下去,回到下人等着的地方。 他重重抹一把脸,按住下人肩膀,低声道:“走。” 下人扶着他,两人刚要转身,便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二公子。” 苏酒正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微笑:“请?” 官兵调动慢,晚一步赶来,接上北楼的活,押送唐家老老少少运往大牢。程漆隐在人群中,没看到苏酒,心中便觉得不对劲。 然后入宫,进御书房,正好碰见苏酒向外走,两人打了个照面。 经过他时,苏酒低笑一声:“七哥,之前那一刀,还你了。” 程漆心下一沉,面上不动声色。踏进御书房的一瞬间,窒息感便紧紧缠了上来。 屋里只有天子一人,隆宣帝端坐在龙椅上,看着他脚步踉跄不稳,“我听说,你竟然要放过唐家后生?” 御书房四角的大香炉此时焚烧着什么,那气味寻常人根本闻不见,可程漆闻着却是毒,胸腹那道黑线烫得几乎要烧破衣服,他踉跄一下,单膝跪在地上。 耳鸣愈发重,程漆紧抿着唇,眼前模糊。他隐约看见隆宣帝从椅上站起,低声道:“朕是这么教你的?” 程漆咬紧牙关,额角缓缓低下一滴汗。 — 今天程漆没回来吃晚饭,阿婆留着他的放进蒸锅里,嘴上虽然没提,但看着夜色越来越重,到底是有些担心。 “晚回也不差人来说一声,”阿婆也无心做手里的绣活,小声道,“混小子,欠收拾。” 早过了平日睡觉的点,陶枝担心阿婆,好说歹说劝着她躺了下来,吹熄了主屋的灯,回了自己屋。 她也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干脆掌着灯等他,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着书。 不知过了多久,残烛烧到尽头,忽地灭了。陶枝猛然惊醒,听见隔壁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她连忙披衣站起,出来一看,隔壁却是黑着灯的,房门开了一小条缝。 陶枝抿抿唇,走上前缓缓推开,朝着一片漆黑小声喊:“程漆……程漆?” 无人应答。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忽然看见床上躺着一道黑色的人影,竟像没了呼吸一样! 陶枝吓坏了,发着抖喊一声他的名字,忙扑到床边。 真是程漆。 他脸色苍白,是陶枝从未见过的虚弱。陶枝发现自己浑身抖得不成样子,手战栗着伸到他鼻下。有呼吸,却没反应。 她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掐住自己右手的掌心。 她可以救人的。 陶枝闭上眼,令身体里的热流全部涌向右手,渐渐地,浓郁的草木清香涌起,四下掀起清风,卷着她的发尾和衣袂。 她慢慢把右手印上程漆的胸口,感觉到热意源源不断地从自己身体里渡过去,眼里不自觉地带了泪。 “大混蛋,你怎么了啊……” 香味愈发浓郁,陶枝渐渐感到一股晕眩,疲累得浑身发软,就在这时,她的手腕忽然“啪”地被人按住。 陶枝一抬头,正对上程漆震惊的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么善良不会卡在这儿让你们难受的!! 待会儿十点加更!(555我自己都感动了 PS:怕啥,咱是小甜文,一切波折都是为了甜!下章给糖吃,摸摸~ 感谢【博博熙熙】同学的地雷!! 感谢【蘭晞,凉,在哪,祁红】同学们的营养液! 第38章 坦白 陶枝已经没力气惊喜, 支撑不住, 直接朝他倒了下去。 这次换程漆心惊肉跳, 慌忙接住她,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陶枝抓住他衣领,刚要张嘴, 眼泪先嗒掉了下来。 程漆顾不上问方才的事,忙着给她擦眼泪, 捧着她脸蛋揉:“哭什么?” “程漆, ”陶枝眨巴着泪眼, 浑身没力气, “你王八蛋。” 程漆叹口气,吻掉她脸上泪水。 违抗皇命, 这是隆宣帝的逆鳞。他放走了唐闵, 皇帝不会对他下死手,但惩罚是逃不掉的。他调息一夜也就能掩盖过去,却没想到, 被陶枝发现了。 更没想到, 陶枝居然…… 此时他身上的凝滞郁气已经一扫而空, 经年在脏腑间冲撞的那股黑气竟然也沉淀下来, 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轻快通透。 他想起那罐拿去给老六验过的香粉, 心中隐约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一时心情颇为复杂。 但眼下什么都不如怀里掉眼泪的人重要,程漆揉着她身上,低声哄:“我错了, 吓着你了……我没事,你看啊,我都好好的。” 陶枝靠在他肩头,好半天才从惊惧中缓过来。身子还是乏累,她头一回知道原来右手的香是有限制的,一下用得多了,便会觉得累。 房门关着,那股草木香无处可散,飘满了房间各个角落。 程漆把她哄好了,抱着人转向自己,低声问:“能跟我说了吗?” 陶枝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心下一紧,纤长眼睫跟着颤了颤。 她心里有慌乱,保守这个秘密到现在,她不是没想过告诉程漆,可这一天真的来了,她还是有点怕。 但即便是知道会被程漆发现,方才的事重来一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救他。 因为她知道,被发现的恐慌,可程漆出事的恐慌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程漆揉揉她眼下皮肤,手在她手背一下一下抚着,不催她。 过半晌,听见陶枝低细的声音:“程漆……” “嗯?”程漆应一声,胳膊搂得更紧,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陶枝抬起头,湿润的眼睛看向他,低声问:“这事上有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你愿意信我吗?” 程漆瞳孔黑沉,一眨不眨看她半天,才凑过去吻上她眼睛。 “信啊。” 他甚至有些得意地想,他自己就不是什么正经玩意,陶枝大约是老天特意派下来的,他俩天生一对。 甭管她是能生死人能肉白骨,哪怕是能补天去,也是他的人。 陶枝窝在他怀里,小声把自己两只手的事和他说了。程漆听完沉吟片刻,“这事不能告诉别人。” 陶枝点点头,小声:“本来也没想告诉你。” 程漆一乐,知道她缓过劲儿了,于是抱着人在自己床上躺下,被子一盖,把人压向自己怀里,“行,你能耐。” 陶枝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脸发烫,挣动一下:“我、我回屋了。” 程漆一条腿压住她,含住唇瓣咬两下,声音带笑:“你看我可能让你回吗?” 陶枝躲他,只好把头埋他胸口,“你想干嘛。” “不干嘛,”程漆一手搂腰,一手摩挲着她纤细的锁骨,低沉声音响在耳边,“……想睡觉。” 陶枝耳尖一炸,察觉到危险,立刻挣扎起来。 “别动,”程漆一下收紧胳膊,低喝一声,“再动收拾你。” 见她乖了,程漆满意地揉揉她后颈。然后捏着下巴把脸儿抬起来,好好亲了一会儿。 陶枝被他亲得晕晕乎乎,细碎轻柔的吻又落在耳际,她听见程漆说:“睡,我就在这儿。” 她几乎是立刻便有了困意,窝在他怀里慢慢阖上眼。 彻底睡过去之前她感觉到程漆给她掖了被子,最后吻一下她的鼻尖。 “怕什么啊,一切都有我呢。” 声音低沉,让人安心。 — 到第二天醒过来,陶枝才反应过来,她还没问程漆昨晚到底是怎么了,倒把自己交了个底儿透。 她睡在程漆房里,根本不敢出门,一直等到阿婆和程实出去了才悄悄探出头来。 再问程漆,只说是和人动手的时候不小心碰了头。陶枝将信将疑,很快被程漆闹得把这事掀了过去,因为他这一天都呆在家里,还不让她出门。 陶枝气呼呼,干脆关门到自己屋里呆着。 日子有过一个小波折,似乎又平静地过了下去。 而廖清欢却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她得知宋鸣鹤上门去找陶枝的那一刻,几乎是五雷轰顶。她听说宋鸣鹤从陶枝家回来,独自一人喝闷酒,然后回到他们的家时,整个人也闷着没有一句话。 廖清欢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一天,宋鸣鹤干脆没有回家住,她厚着脸皮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他睡在了一个朋友家。 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被陶枝拒绝了。 廖清欢心里又是庆幸,又是嫉恨。她觉得陶枝一定是在欲拒还迎,这样吊着人胃口,反而对她念念不忘。 思及此,廖清欢咬咬牙,她决定去找一趟陶枝。 她挑了个下午,走上了那条熟悉的路,刚一进窄巷,看见巷子里有两个人,一个是陶枝,另一个是位陌生男子。 廖清欢眯着眼仔细辨认半晌,认出来,那是她曾经对门的邻居,也曾打过几次照面,但一次也没说过话。 陶枝格外不像话,正坐在墙沿上,怀里抱着只猫。 那男子笑着站在院外,仰头看她:“下来啊倒是。” 陶枝怒瞪他:“你把梯子搬回来!” 那男子故意逗她:“不敢跳?爷还能摔着你?” 廖清欢印象里,那位邻居总是一张冷淡的脸,眼睛半睁不开,根本不拿正眼看人。她从不知道这人还能露出这种表情,让夕阳的光映着,格外温柔。 陶枝恨得牙痒痒。小猫没精神,陶枝想看看它,叫程漆搬了梯子来。待了一会儿它也不肯下来,陶枝想着梯子还在,干脆坐在墙头上,摸着她的毛。谁知一眨眼的功夫,梯子就让程漆搬走了! 她心一横,想着待会儿让他吃一嘴猫毛,闭着眼往下一跳。 陶枝还没觉出害怕,程漆的胳膊已经稳稳地搂住她,顺势抱着她往墙上一压,就想亲她。 这到底是在外边,虽然没有人经过,陶枝还是瞬间脸色通红,猛地踩他一脚,转身钻回院子里。程漆哼笑一声,跟在她身后,带上院门。 廖清欢一脸震惊。 陶枝过得很好,不仅很好,还有人疼她宠她。 廖清欢低下头看自己。 脑海中忽然冒出个年头,愈发清晰:如果当初没换过来,那现在被人哄着,是不是就是她自己? 那本该是她的,又被抢走了! 廖清欢心里满是酸意,她狠狠地盯了眼那扇院门,眼中划过算计。 — 院子里,陶枝没来得及抱着猫回屋就又被抓到,程漆搂着她腰紧贴在她身后,“你那个……香味,是不是可以更重?” 陶枝没好气:“干嘛?” “喜欢,”程漆鼻尖探进她衣领,“好闻。” 他一手抓住陶枝右手,五指交扣住,“能不能?” 陶枝把小猫举到他脸上,恨恨道:“你闻喵喵!” 程漆险些吃到猫毛,笑着松开她,接过小猫,看她的眼神十分露骨。 陶枝别一下耳边碎发,瞪着他:“我就不该告诉你!” 程漆拉起她右手递到眼下,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然后温柔地、轻轻地吻在她掌心。 陶枝心尖一跳,从接触的地方竟然爬起一阵酥麻。 程漆察觉,舌尖在她掌心带一下,然后亲她微微发抖的手腕,在她回不过神的时候俯身亲上了她的嘴唇,“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程漆:媳妇儿,新情趣(亲亲手心) 陶枝:登徒子! 昨天期待深入了解的你们都在想什么!!想不到你们是这样的小天使! (不过倒是也不远了(咳咳咳 就差一层窗户纸啦!期待禽兽七哥(搓手手) 第39章 荒唐 唐家事一出, 整座朝堂再无人敢出言诤谏, 开凿运河一事最终敲定, 由南阁领头, 开始筹备。 唐大人言语失当,触怒天子, 但帝王网开一面,留了全家老小性命, 妻女不入娼籍, 只流放边关。 唐家离开京城那天, 程漆悄无声息地跟在长长的队伍后, 送了五里路。他远远看着唐二公子搀扶着年迈老父,一步步走向未知的人生。 程漆想, 这事不能让陶枝知道。连他这样心硬的人尚且觉得心意难平, 若是让陶枝知道了,岂不是辗转难安。 索性他也犯了天颜,又受了伤, 干脆赖在家里, 表面上在关禁闭反思, 实际上就是缠着陶枝不让她出门, 以免听见唐家的事。 但他又不能让阿婆知道自己受伤, 于是就拉着陶枝在她的小院里呆着,整天腻歪在一块儿。 眼看再过一阵儿就是年关,天寒地冻的,陶枝确实也不太爱走动。 芙蓉粉又卖了一茬, 陶枝赚够了本钱,暂时关了小作坊,开始琢磨开春之后的口脂。 她记得,那是种以梅花作色的口脂,当时她就格外喜欢,不为别的,就因为那色泽极为温柔。清晨,白雪,枝上的梅花,上辈子陶枝就觉得,那是迎接春天的颜色。 但梅花种类繁多,具体该用哪种,她一时没有头绪。于是又找来了一大堆的古籍手册,堆在自己原来的房间里,一点点地看。 程漆穿着单衣在外边活动了一圈,进屋时浑身带着寒气,陶枝瑟缩一下,裹紧了身上衣服,没抬头。 程漆大咧咧地走过来,撑着桌子探头看一眼:“这小字儿,看着眼睛不疼?” “不疼。”陶枝趴在桌上,随口敷衍他。 程漆不太满意,直接往床上一坐,掐着她腰抱到自己怀里,“不疼也歇会儿。” 陶枝手里还拿着书,嗔怪地看他一眼,靠在他怀里接着看。 日子久了,她也就习惯程漆这样的亲近,能很快在他宽厚怀抱里找到舒服的位置。 程漆一手卷着她脸旁垂下来的发,垂眼看她安静的侧脸。前额饱满,小巧鼻尖,嘴唇淡红透粉,因为勤于保养,即时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也是润泽的。 小院里宁静,只有他们两个人。程漆一时生出种已经和她一起生活了许久的错觉。他自己品了半天,低头在她脸颊上咬一下,“你是不是欠我句答复。” 陶枝眼睫一颤,抬手抹抹脸,不动声色地翻一页书:“什么答复。” 模样可会装,程漆哼笑一声,手在她腰间用力掐了一把,听她痛呼,“这会儿装开了?用不用爷帮你回忆一下。” 陶枝撇嘴,揉揉自己被掐疼了的软肉,不说话。 “得,还真是想回忆,”程漆笑着把她掉个个儿,正面冲自己。他捏住陶枝下巴,凑过去用力吮下她唇瓣儿,“那爷就再说一遍,喜欢你,想亲你,想上——” 越说越离谱,陶枝听不下去,羞愤地去捂他嘴:“你别说话了!” 程漆压住她小手,啄她软嫩掌心,再用舌尖扫过,陶枝就又软了身子。 “不说话哪儿行,”程漆实在喜欢她柔弱可欺的样子,故意仔仔细细亲过她指缝,吮出水声,满意地感受到她浑身颤抖,“你又不说,可不都得我说。” 陶枝克制着那股战栗,可浑身还是酥麻一片。她委屈着抽手,“我没逼你说。” “是,都是爷上赶着,”程漆在她身上到处揉搓,像是要挤出水来,低声凑她耳边,“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陶枝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等那阵痒意过去,肩膀才松下来,“好什么好。” “不好?”程漆哼一声,手向下,在她臀瓣儿上用力一揉,“好不好?” 陶枝差点弹起来,又被他重重捞回去,不依不饶:“好不好?小白眼狼。” “好,你最好,”陶枝委委屈屈地揉揉屁股,被他压得靠在怀里,“天下第一最最好。” 程漆哼笑,亲亲她发顶:“这就对了。” 两人闹过,安静了一会儿,陶枝抠抠他衣领,“……年前想去趟花市。” 冬天了,家里的花圃早就种不得花。等再过一阵到了年节,花市也该关门了,她得提前买好试色的花才行。 “去呗,顺便把年货办了。”程漆闲闲道。 虽然还有段时间,但陶枝心里已经开始期待。 上辈子生长在高门,过年不过是各家间的应酬,从没觉得喜庆,她甚至还没亲手放过花。 现在却不一样了。她有阿婆,有弟弟,她还有程漆。 — 在家呆了几天,程漆也回了武馆,陶枝看这一日太阳暖和,便穿了件厚袄子,出门去香居看一眼。 如今街上的年味儿愈重,店里倒是热闹,姑娘们都想着挑些好用的妆品,过年时能漂漂亮亮的。 陶枝到店里就被缠上,一连化了几副妆面才把客人都开开心心哄走了。 陈文隽见她不忙了,才犹犹豫豫地凑上来,“……师父。” 陶枝看他一眼,笑道:“怎么?” 陈文隽不是个能藏住事儿的人,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听说宋鸣鹤找你去了?” 陶枝一挑眉:“你从哪儿听说的?” “可不是我故意打听啊!”陈文隽忙摆手,挠挠头发,“进货的时候听人说的,大家都做这个买卖,难免到处传……主要是,主要是这宋鸣鹤他也忒……” 陶枝眉心微微折起:“怎么了?” “忒朝三暮四了,”陈文隽忍不住露出一丝愤然,“我都知道了,当初他隐瞒你的存在,娶了那个姓廖的大小姐。现在你做生意起来了,他又回过头去找你!” “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陶枝叹口气。 还真有,全让她碰见了。 “他们家里现在也乱套了,姓宋的都不回家住,啧啧,真是贼心烂肺!” 陶枝一怔,没想到竟到这种地步。那岂不是廖清欢…… 依她的性格,怕是不会咽下这口气。陶枝悄悄按住自己手掌,心里默默想着近些日子要小心些才是。 出香居时还早,陶枝揣着心事,低头向家走。过一条小街时,她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飘飘扬扬,让人难以忽视。 陶枝嗅觉灵便,已经习惯了每日形形色色的味道。大多数人身上的味道都是复杂的,不论好闻与否,但总有自己独特的一味。就像程漆身上的味儿,带一丝苦意,偏又是香的,冷冽悠长,她虽然没说,但其实一直很喜欢。 而今天闻到的这香味,她也能分辨出是人身上的。如夜色中艳丽的睡莲,弥散着神秘的清香,让人忍不住深深地嗅闻。 陶枝捏捏衣袖,抬眼四下去看,道旁有蒸屉,白胖的包子腾着热乎乎的肉香,有小童追跑着,被撞得摔一跟头,扬起尘土味儿。 她找不到那味道的来源,可它又无处不在,陶枝循着它到处乱走。 街对面的墙角蹲着个老叫花子,头发乱糟糟的一团,身上衣服破布一般,看不出原色。 陶枝路过他时,却猛地一顿。 停了片刻,她缓缓地把头转过去,正对上那叫花子深黑的眼珠。 找着了。 一股荒唐感从后脑窜上来,陶枝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捏着衣领往后连退。 那股奇异的香味,竟来自于眼前这人身上。 老叫花子对上她的眼睛,忽然一笑,脏兮兮的脸上沟壑丛生,像干裂的土地一般。他开口,嗓音粗粝:“……好手。” 陶枝瞳孔一缩,心中生出惧意。 他蹲在那里,过往行人皆不会留意,他嘴里的话在别人看来像是自言自语,可落在陶枝耳朵里,却如石破天惊一般。 “左手夺命,右手回春……” “相合而生,可解一切。楼生于北,非亭非台,非花非叶,无药可救……你这妮子倒是厉害。” 陶枝浑身颤抖,牙齿微微打颤,她就这样被这老叫花一眼看穿了底。 老叫花仍笑着:“不错,不错……” 陶枝用力掐一把自己的手心,慌忙转身往家走。她要赶快回家,回家找到程漆,程漆在的话,她就什么事都没有。 她转身走后,老叫花的笑声还在,依稀仍能听见他说着“不错”。 陶枝咬着唇,大步往家走,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 寒冬腊月,她额角沁出汗意,一口一口呵出白气。终于,家里的小巷近在眼前,陶枝抹一把脸,赶紧拐进去。 一打眼便看见了程漆,她心还来不及扬起,便重重往下一坠。 她看见,程漆跟前还站了个人。 姑娘。 ……廖清欢。 作者有话要说:不慌,下章KO她。 待会儿十点加更(明天应该加不动了,作者君已经肾亏了ORZ…… 第40章 安心 程漆刚回来, 在两边院子都转了一圈, 没见着陶枝, 看眼天色, 正想着去接她,就被个女的给堵住了。 在遇见陶枝之前, 他一向讨厌年轻女子,觉得她们爱哭, 臭美, 麻烦得要死。 而陶枝的确也是, 爱哭, 臭美,麻烦, 可他喜欢。所以为数不多的那点儿耐心, 他全给她。 对其他人,那就只有冷脸一张。 廖清欢摸摸自己的鬓发,抬眼看看他, 紧张地捏住自己的衣角。 她明白自己上辈子为什么都没和这人说过话, 因为他看着太可怕了! 程漆不耐烦, 眼睛都懒得全睁开, 抱着胳膊:“让让, 挡道了。” 廖清欢鼓足勇气,温声开口:“你好,我是……廖清欢。” 程漆抬脚就走,心想:我管你是谁? 廖清欢一看他不知道自己名字, 慌忙道:“我是宋鸣鹤的夫人!” 听见这名,程漆才一顿,抱起打量她几眼,缓缓勾起嘴角:“哟——” 声音讥诮又讽刺,廖清欢瞬间明白了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 可她已经无路可退。她拼了命调换了自己的人生,拥有了自己曾经想要的一切,可现在这些再一次被夺走。 而那个换到了自己悲惨窘迫人生里的人,反而春风得意,有钱,有名,还有人疼。 廖清欢咬紧了牙关。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凭什么她可以幸福下去?! 她们的人生早就被绑在了一起,如果自己不幸福,死也要把她拖下地狱! 思及此,廖清欢深吸一口气,看向程漆:“你被骗了。” 程漆挺想让她立刻滚蛋的,尤其是在他看见陶枝的身影从巷口转出来时,他就更想了。 他垂下手臂,刚想绕过这神神叨叨的女的去找陶枝,就听她忽然孤注一掷般的大吼了一句:“你知道陶枝是谁吗?陶枝根本不是陶枝!你被骗了!” 这话一出,程漆愣了,远处的陶枝也愣了。 她呆了一瞬,然后面上血色一下褪了个干净,身形摇晃起来。 程漆一眼看见,沉着脸走过去,捏住她肩膀:“怎么了?头晕?” 陶枝觉得自己不应该哭,可眼前还是模糊成一片。她心里有太多慌乱,只好摇着头,紧紧攥住程漆的衣服。 程漆不忙问,按着她的头压进怀里,掌心安抚地揉她后颈。 廖清欢看见他温柔动作,再看陶枝可怜兮兮地躲在他怀里,一腔怒火顿时汹涌而起,她想过去是不是也是这样,那女人装着可怜柔弱,就把宋鸣鹤骗走了! 她恨得双眼通红,大步走上来,一把扯住陶枝的衣领子:“你敢承认吗?你说你是谁?你敢吗!” 陶枝被她拽得一晃,还不待反应,程漆一掌直接推了出去。廖清欢根本挡不住他的力道,直接向后仰去,重重摔在地上。 程漆脸色可怕:“你他娘的再扯一个试试?” 廖清欢难以置信,疼痛和嫉恨使她面部扭曲,声音尖利:“你怎么不问问她?她从前根本不住在你对门,住在那儿的是我!我们换过来了!” “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这样的人你敢要吗!” 程漆觉得自己肝火旺盛,如果不是理智还在,他几乎想动手。他伸手在陶枝背后拍拍,然后一步步走过去,单手拎着她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一字一顿:“她是谁,我都敢要。” “你再多说一个字,老子剐了你。” 戾气腾空而起,每一个字都透着血腥味儿。 像是个阎王打了个照面,廖清欢瞬间冒出一身冷汗,竟真的没能再说出话来。 程漆扫她一眼,不再多说,回身直接打横把陶枝抱起来,走回家里。 他抱着人,一脚踹开她屋门,进去把人放到床边上。站起身摸摸桌上茶壶,已经凉透,他有点烦躁:“给你烧壶热水,等着我。” 陶枝不知听没听见,神色恍惚,侧脸像易碎的瓷片。 程漆用最快的速度烧上水,只盛了一碗,端着大步走回来。一进屋,就看见陶枝端正坐在床边,两手规矩地在膝头放好,眼底清澈地望着他。 “你坐,我和你说。” 程漆没坐,把碗塞她冰凉手里暖着,自己靠墙,抱着胳膊。 故事不长,也不复杂。 只不过匪夷所思而已。 无非是一点爱恨,机缘巧合,新欢原配掉了个儿。她死过,又活了,还是原来的脸和身子,名字、身份却全变了。 陶枝一直很平静,说完最后一个字,才终于感觉无所遁形。 她终于还是把秘密剖开了,不是没有释然,可更多的还是怕。这样诡异的事,世上有几个人能接受? 程漆抱着胳膊,安静听完,一时没有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震惊肯定有,若不是他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呆久了,真的见过起死回生的手段,怕是要以为陶枝吓坏了在说胡话。 他知道陶枝在怕什么。 但其实对他而言,名字、身份是最不重要的。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名字,也没有身份,他不是谁,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个人。 只要从他认识陶枝那天起,她就是她,这就够了。 他之所以没出声,是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心头起了杀心。 那个和陶枝换过来,用了她的名字身份的女人,她知道的太多了。 ……不能留。 陶枝见他面无表情,如初见时那样冰冷,只觉得手心里烫人的温度也没法让她暖和过来,鼻头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如果,”她抬头擦擦眼睛,声音发颤,“如果你在意,我可以搬出去……” 程漆猛地被拉回神,听见这句,脸色才真的难看了。 “你说什么玩意儿?再给我说一遍。” 眼泪擦也擦不完,陶枝干脆睁着泪眼看他:“你介意我就走,不会再出现的。” 程漆简直要气笑了,眸色黑得可怕,语气危险:“老子轰你了?” 他语气凶狠,陶枝听了,彻底受不住,“呜”地哭出声:“那你不能抱抱我吗。” 程漆整个人一僵,心尖泛起密密麻麻的疼,险些就要冲过去。可他咬住舌尖,硬忍下来,冷着张脸:“说了那屁话还想我抱你?自己过来。” 陶枝实在委屈,咬着嘴唇抹眼泪。 程漆手指一动,冷声:“过不过来?” 陶枝泪眼汪汪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双手抓起他一只手,放到自己头顶。 程漆再也没法忍,大力在她头顶抓一下,猛地伸手把人捞进怀里,紧紧搂着。 “现在知道委屈了?早告诉我,还能等她爬到头上来?” 陶枝听出他话里的纵容,一如往常,眼泪便洇过他胸口的衣服,“可我怕啊。” “怕个屁。”程漆咬住她耳尖,清晰在她耳边道,“爷要你的人,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就是天上的神,也是老子的人。” — 陶枝哭得太狠,晚上也没胃口吃饭。阿婆担心,逼着她喝了副药,把火盆烧得旺,才轻轻退出去。 陶枝躺床上,没有睡意,睁着眼看昏暗的一豆烛光。 过片刻,隔壁轻微响动,然后她房门被拉开,程漆走进来。 陶枝方才哭得毫无形象,这会儿安了心,便想起自己的脸面,翻个身冲着墙。 程漆没管,直接脱了靴子上床,掀开被子躺她旁边,从背后搂着她。 陶枝紧闭着眼,感觉着程漆的呼吸一下下扫在脖颈上,浑身慢慢放松。 程漆这才把她翻过来,亲亲她鼻尖,低声问:“那个……廖什么玩意儿,她什么来路啊?你现在手上这东西,原来是她的?” 陶枝点点头。 程漆轻啄这她脸颊,心里琢磨一下,觉得这事不好不坏。 好的是,她能有一技傍身,好歹自保。坏的是……太厉害的东西总会被人当成武器,可他不能让他的陶枝当别人手里的刀。 “还有别人知道吗?” 陶枝缩在他怀里摇摇头,被他身上热气烘出睡意,小声叫他:“程漆……” 程漆放轻了声音,在她后背慢慢地揉着:“嗯?” “我不想害人,不想像她一样,”陶枝越说越小声,“从前我就是那样被她害的,很痛苦,喘不过来气的……我不想那样对别人,而且我有你了。” 她慢慢说完,渐渐合上眼,呼吸深长。 她却不知道,程漆瞳孔黑得像墨一样,其中杀意,令人心惊肉跳。 后半夜,陶枝隐约感觉程漆起了身,但是太困,还没问就又睡过去。 程漆仔细给她掖好被子,穿上一身黑衣,出门,眨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在不知道陶枝是被她害死的之前,他还能留那人一命。 ……可现在他知道了。 他一想到陶枝曾经受过的痛苦,眼中便冷得结冰。过去他没法参与,但她的未来,他要一手荡平。 月夜之下,飞快掠过不祥的黑。他如暗影中的鬼,悄无声息,夺人性命。 黎明时,陶枝感觉自己身侧床往下压了压。她从梦中惊醒,一抬手,被程漆抓住,又塞回被子。 “程漆?”她声音里满是鼻音,“你干什么了?” “去放了个水,”程漆支起身子吻她的脸,“还早,睡。” 陶枝软软地嘟囔几句,在他低声的诱哄下再一次沉入梦境。 程漆就着依稀的光看她睡颜,满身冷冽带刺的气息渐渐沉淀下来,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吮她唇瓣。 从此后陶枝再不会遇见那个人。还有她那个前夫,他也会一并处理好。 陶枝换过来是对的,因为这边的人生,有他。 日头一点点升上天空,照出房间里相拥的两个人。室内飘着淡淡的香味,温暖而静谧。 再过几日,便要过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酸涩的糖。 七哥今天两米八5555 感谢【博博熙熙】同学的雷!感谢【司木木,蘭晞,祁红】同学的营养液!! 唉收藏掉得呀QAQ看到我心疼又不舍的眼神了吗 第41章 山花 程漆在旁边守着, 陶枝睡得沉, 虽然醒过来之后就不认账要把他踹下床去, 但精神明显好了不少。 程漆把她压怀里腻了一会儿才起来, 吃了饭之后去武馆。 街上行人比往常多,手里提着鸡鸭鱼肉, 还有大包小包来探亲的。程漆看着,琢磨着这两天带陶枝去花市。 校场里冷清得很, 程漆没找着能过两招的, 懒散走进后院里, 迎面梁萧走上来, 低声俯在他耳边:“哥,师父来了。” 程漆听完, 原本懒洋洋的姿势顿时一正, 腰背挺直,神情正经起来:“这就去。” 中年男子坐在程漆的圈椅上,摆弄着他桌上的一把金柄小刀, 刀片锋利削铁如泥, 在他指尖不停翻转, 不伤分毫。男子听见响动, 抬起头:“来了?” 程漆规规矩矩地走进来, 站好:“师父。” 北楼初代楼主苏兆言,这几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把摊子甩给后辈之后就四处游历。程漆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不知道怎么今年回来了。 如今再见, 发现他也生了白发,脸上沟壑更深,眉间那股郁气更深重,整张脸时时带着股忧郁似的。单看他如今样子,怎么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前这人一手建起北楼,手下亡魂不知凡几,是天下第一魔头,孩童夜里的梦靥。 师徒久别重逢,也没什么好聊的。北楼之内的师徒本就和世人不同,没有温情,即便是所谓传承,也是阴影下的交易,有血味儿,没人味儿。 但程漆到底是对他有念想的,不为别的,因为他走前告诉他,他是要去看看,这人到底该怎么做。 如今他回来了,程漆等他的答案。 两厢沉默了片刻,苏兆言问:“家里都挺好的?” 程漆垂眸笑笑:“挺好的。”他舔一下嘴唇,犹豫片刻还是道:“家里还多了个人。” 苏兆言抬起黑沉沉的眼眶,了然:“女人?” 程漆微微勾起唇:“嗯。” 苏兆言沉默一会儿,点头:“挺好。” 程漆还是站得笔直,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就比如在苏兆言面前,他的身体根本不会松懈一刻。可他神情是软的,点点头:“是挺好。” 说完这些,两人都没了话。过了好半天苏兆言才突然开口:“我先往南走了一圈,久闻苗疆蛊毒,千奇百怪……” 程漆眉一挑,下意识挺了挺背。 “但没有一个蛊师见过我身上这种,”苏兆言在胸口自上而下划了一道,摇摇头,“呆过一阵,没用处。” 程漆神色不变,但眼神中还是有淡淡的失望。 “然后我绕了个大圈,去了北疆,差点死在大漠,”惊心动魄都被他轻描淡写一带而过,死气沉沉的脸上划过一点微末笑意,“遇到个老小子,嗯,有点收获。” 程漆护腕下的拳头紧了紧,盯住他:“怎么样,有的解?” 苏兆言却没再细说,反而抬眼问他:“你想没想过,若是解得,之后要如何?” 刀再锋利,不过是一柄铁器,若是那天这刀尖朝向了自己,那就会有人把它熔成铁水,重新锻一把听话的刀来。 程漆静了片刻,道:“师父,唐大人全家流放北地,您知道?” 苏兆言怔了怔,半晌后长叹口气:“这世道……” “沾好人血,再毒的刀也要腐化。”程漆站得笔直,一丝不苟,“我从十年前就想逃,而且,我成过。是您把北楼交给我,您就该知道,我要把它带去哪里。” 他话音一落,苏兆言手里的金柄小刀蓦地飞出,下一刻便被程漆稳稳夹在指尖。 “改天带你见见我从北疆带回来的那个人,”苏兆言站起身往外走,边说边摇头,“那人,疯癫得很。” 他出了武馆,走在京城平阔的大街上,看见道旁人家贴的红楹联,才陡然惊觉,好像是要过年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抬脚向一个方向走去,到一座府邸前,敲敲门。过一会儿,出来个下人带他进去,走到府中书房前。 苏酒推门走出来,笑一下:“父亲,别来无恙。” — 晚上又下了一夜雪,第二天早上地上屋瓦上都积了些。程漆喝完粥,筷子挑着小碟子里的几根咸菜,偏头问陶枝:“今天忙吗?” 陶枝咽下粥,摇摇头。 程漆捏捏她手腕:“去花市?” 陶枝眼睛一亮,忙点头。 程实正觉得他哥对姐姐动手动脚的有点不正经,一听说出去玩便抛到脑后,捧着碗问:“去哪儿的花市呀?” 快过年,私塾也停了课,他每天闲得都快长草,正是无聊时候。 程漆扫他一眼,夹个豆包塞住他嘴:“去哪儿也不带你。” “为什么!”程实有点委屈,“为什么带姐姐不带我!” 他觉得他哥最近越来越偏心了。 晚上会给姐姐烧水打水,街上卖的点心给姐姐带不给他带,他还老看见他哥大摇大摆地进姐姐房间里半天不出来,不知道说什么悄悄话。 陶枝脸有点红,连忙扯住程漆的袖子,“带小十一块儿去,人多热闹。” 说完又看向阿婆,阿婆却不说话,只看着他俩乐。 程漆扫她一眼,看她粥碗见了底儿,勾着她胳膊往上一带,回手用力捏一下程实的脸蛋:“为什么带她不带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等你琢磨出来,我就带你。” 说完,带过陶枝的袄子让她穿上,又多加了层斗篷,才带着人出了门。 地上有雪,不好走,程漆牵了马,搂着她一前一后坐着,驾得很慢。 陶枝靠着他,安心想着要买的花,在心里列了单子,末了有有些忧心:“平日见花市卖的也都是带茎叶的花,梅花都在枝上,也不知有没有。” 程漆神态懒散,伸手挠一下她下巴,“没有也没事儿,能给你找着。” 到了花市,拴好马,程漆拉着她的手往里走。人还不少,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往家里摆一束花,闻着那香味,便觉得春天不远了。 走了一圈,果然摆摊的多是水仙春兰,找到两三个卖梅花的,也多是最鲜妍的颜色,稍嫌俗气。 陶枝抿抿唇,仰头问程漆:“怎么办?” 程漆笑一下,拉着她又出来,回马上告诉她:“京城出南门五里,有座小山,叫白沙山,知道吗?” “不知道。” 程漆给她把斗篷的领子往上提了提,挡住她耳朵,只露出一双水润透亮的瞳孔。 “山不大,没什么看头,但是山里有个谷,叫梅沟,”见她懵懂,又多解释一句,“就是开满了梅花的沟,知道了?” 陶枝听明白,眼睛顿时亮了。 程漆揉揉她眼底皮肤,扬起马鞭:“附近的人才知道,这会儿估计也没什么人,够你随便撒欢儿。” 到了程漆说的地方,陶枝下了马,差点没叫出来。 满坡绽放的野梅花,姹紫嫣红,苍瘦的枝干和鲜嫩花瓣上还托着昨夜的残雪,满目红白,一眼望去,如疏枝缀玉,雅极美极,叫人移不开眼。 程漆随手揪了朵花瓣叼着,看陶枝兴奋地往坡下跑。即便身上穿得厚重,远远看去也只有清瘦的一点。 陶枝在树丛间到处乱跑,鼻息之间满是梅香和雪的清冽,整颗心都扬起来,满脸笑意。 疯了一阵,想起正事。她掏出随身带的小册子,对应着分辨各种花型。白梅素雅,但颜色太浅,难以入色。宫粉梅花是浅淡的粉,江梅比它稍深些。红梅最艳,原本稍俗,可让白雪一压,登时清丽雅致。 陶枝还要拿回去试色,因此并没有采很多,各种梅花各采了一两支,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去找程漆。 没想到一回头,他就在身后。 程漆低头看一眼:“就这些?” 陶枝捧着花,花色衬得脸白如羊脂,“还要拿回去试色的。” 程漆扬眉,不置可否。看她小脸映着繁花,鼻尖微微一点红,好看得不得了,胳膊悄悄搂住她后腰,“所以完事了?” 陶枝笑着点头,一心想着回去试色:“完事了,我们……” 程漆等她点了头,便忽然托着她腿把人抱起来,放到了梅树的树干上。 陶枝叫了一声,连忙推他:“你干什么!这树枝瘦,承不住的。” 不光瘦,还矮,坐上去陶枝也就比他高一点,角度正好。程漆十分满意,在她腰上揉揉:“我看承得住。” 树枝一摇晃,便有碎雪簌簌地落下来,陶枝眯了眯眼,不满嘟囔:“你又做什么。” 程漆凑近,舌头舔掉她鼻尖的落雪,压低声音:“这儿满山就咱们两个人,你说我想做点儿什么?” 陶枝心下一颤,脸泛红,伸手又推他一下。结果树枝摇晃,又掉了雪下来,她晃了晃头,骂他:“不正经。” 雪停下,陶枝睁开眼,对上程漆含笑的目光。 他一身黑衣,严丝合缝的交领,原本是深沉冷肃的,可眼下却是站在满树红白花前。平时陶枝就知道,程漆是好看的。此时此刻他略白的脸映着花,发上落了雪,剑眉之下眼如寒星,叫花色衬出了几分轻佻,说不出的风流。 陶枝咬咬嘴唇,忽然觉得他格外好看。 程漆看见她含羞的眼神,心尖一缩,勾着唇角凑近:“你不想对我做点儿什么?” 陶枝垂下眼,往一边看,“不想。” 程漆捏着她下巴把脸转回来,声音低沉好听,在满树花下,带着诱惑:“真不想?不想抱抱我,亲亲我?” 这人忒不要脸。可她又忍不住地心跳。 陶枝脸红得像怀里花一样,手指绞动着。她平日里受了程漆太多主动,总是羞怯的瑟缩的,她知道如果自己主动一点,程漆会很高兴…… 程漆揉揉她下巴:“嗯?” 陶枝绞着手,慢慢抬起鞋尖,红着脸勾住了他的腿。 程漆感觉到,眸色转深,抬着她的腿紧紧勾住自己的窄腰,低笑:“那我现在要对你做点儿什么了。” 陶枝脸红着,一抬眼,就被他压在树干上,铺天盖地的亲吻落下来。 他用力地咬过她舌尖,带起酥麻的战栗。咬之后便吸吮着,动作狠厉,像要吞吃她,荡出让人脸红的水声。 陶枝背抵着粗粝的树干,手足无措,被亲得晕沉,隐约想抬起手摸一下程漆的脸,抬到一半却被捉住,然后完全打开。 十指相扣,掌心相抵。 听见程漆喘气声里的低叹:“乖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七哥要开始勾引人了~ 甭管有啥配角他俩都会好好恋爱好好结婚好好养娃的啦 都安心~ 感谢【博博熙熙、数字菌】两位天使的雷!! 感谢【者“”,宝宝,祁红,“.”,木工厂】同学们的营养液!!(空格和点点两位同学太可爱了哈哈哈 第42章 唇色 苏酒近日春风得意。 开凿运河一事全权交于南阁, 沿线千里运筹帷幄都在他一念之间, 隆宣帝对他的亲信可见一斑。是以年节走动, 百官皆是客客气气, 奉迎吹捧。 他想让他爹看看,哪怕在他眼里自己没法成为他的接班人, 那并不是因为他无能,只是因为他不适合生存在黑暗里——至少, 不如程漆适合。 他本就该走出来, 走到万丈金光下, 让所有人都看见他。 北楼在暗, 南阁在明,如今他再也不会不甘, 也不再稀罕那个位置。他觉得自己有底气站在苏兆言面前, 让他知道程漆并不比他强。 应酬了一整天,苏酒脸上还带着笑,坐马车回了府邸, 进门却正碰上苏兆言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苏酒连忙拦住:“父亲, 您这是……?” 苏兆言看他一眼, 仿佛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拦自己:“我走了。” 苏酒眉头一皱, “父亲, 这还有两天就是三十了,您这时候走,打算上哪儿去?” 苏兆言眼底发黑,不解地看着他:“我何时过过年?” 苏酒一怔, 半晌后笑一下,让开了身子。 他以为今年会有些不一样的,今年他风光归京,又深得天子宠信,他觉得自己会让他骄傲的。 苏兆言莫名其妙地扫他一眼,然后便抬脚向外走。他身形高而瘦,只穿一件薄薄的长袍,远看像一根单薄的晾衣杆。 苏酒捏紧拳头,不甘心地喊了一句:“父亲,开凿运河一事,陛下交给我……” 但远去的人丝毫不感兴趣,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中。苏酒咬咬牙,朝一旁使了个眼色:“跟上,看看我爹住在哪里。” 手下立刻施起轻功追上,跟着那道瘦长的背影一路追到城外,却忽然见他向左一拐,不见了踪影。手下拔腿就追,不过须臾之间,到拐角一看,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 采回来的梅花都鲜嫩着,陶枝不敢耽搁,把自己原来的房间当成作坊,桌上摆满了用具。 各色花瓣分别从枝上摘下,收成一小捧放入不同的臼子里,加少量水,再放入着色用的苏木,用小杵碾碎成花瓣碎末,再隔着布挤出花汁。 因为只是试色,陶枝便用花汁浸泡成花片,一张张整齐摆在竹篾子上。 程漆过来的时候,她刚摆好,葱白指尖沾着红艳的色泽,煞是好看。 他抱着胳膊看她半晌,陶枝听见动静也没抬头,低头把事做好了才抬起来。程漆这才看见她鼻尖冻得通红,肤色又白,那一点红就格外明显。 程漆眉一蹙,大步走过去把床上被子展开,裹她身上,低声骂:“怕冷不知道点火盆?大过年擎等着生病?” 陶枝搓搓指尖,感受到他身上热力,屁股挪一挪靠近他,讨好地笑:“太热了做出来的不对……” 程漆斜她一眼,干脆现在被子坐她边上,把人搂自己怀里,下巴朝桌子一扬:“现在是干嘛,等着干?” 陶枝点点头,手指上花汁鲜妍,弯弯眼睛,坏心地把那颜色抹到程漆雪白的衣领上:“很快就干了的。” 程漆低头,看见自己衣领上点点红痕,哼笑出声:“干嘛,爷可没出去招蜂引蝶,你弄这玩意儿毁我清白。” 的确,他领子严丝合缝,深沉禁欲,那点红痕便显得格外旖旎暧昧。 陶枝哼一声,手指在他脖颈上轻轻挠一下,极小的声音:“你敢……” “哟,”程漆耳尖地听见,立刻掐着她坐自己腿上,脸贴耳边故意逗她,“我只听我媳妇儿的,你是吗?” 陶枝觉出自己话里的撒娇意味,有点脸红,忙装着去看花纸干没干。程漆轻哼一声,手指卷着她脸颊的发,低声说了句什么,陶枝没听清,却听出来其中缱绻意味。 竹篾上摆了三排花片,从上到下分别是宫粉、江梅和红梅。纸上花汁干得快,这会儿已经现出了颜色上的分别,陶枝眼睛眨巴一下,回头问程漆:“哪个好看?” 在程漆眼里,这仨色儿基本没差别,他随便扫了扫,指着最艳最红的那个:“这个。” 陶枝最不喜欢那色,撇撇嘴:“俗人。” 程漆嗤地笑一声,掐她腰一把。 陶枝扭扭身子,从他怀里跳出来去取镜子。没了程漆的怀抱,屋里实在冷,她拿了镜子就跑回来,乖乖地坐回他怀里,程漆满意地笑笑。 她先拈起宫粉的花片,手指夹着扇了扇,有点忐忑地对着镜子,花片放到唇间,慢慢抿住。 程漆就在她身后,不看镜子,低头看她,喉结莫名滚动了一下。他还从不知道女子描妆时是这副模样,娇娇怯怯的,让人恨不得揉进怀里。 确定整个唇瓣儿都沾上了颜色,陶枝才松了口。把花片取下来,对着镜子看自己唇色。色儿倒是好看的,但太清浅了些,和陶枝想象中的还是有出入。 她左看右看,又回头问程漆:“这个颜色好看吗?” 不知什么时候程漆的手已经环到她小腹前,下巴枕在她肩膀上,她一回头,浅粉的唇便差点蹭上他鼻尖。 程漆瞳孔墨一样黑,伸手恶劣地揉了揉她唇瓣,然后拿着她的手拈起最下一排红艳艳的红梅花片,凑到她唇边,声音低哑:“……试这个。” 陶枝耸耸鼻尖,就着他的手咬住花片,用力抿一下。程漆抬手把花片取下来,捏着她的下巴看,眼神晦涩。 “什么样儿?”陶枝想照镜子,却被他按着不能动,“是不是太艳了?” 她上唇薄,下唇却饱满,平日里是淡红的,合着琉璃一样透的眼珠,让人觉得干净又清丽。 程漆还是第一回 在她脸上见到这样的颜色。 肤白,唇色就格外分明。 大红色,像着了火,一把烧他心里。 程漆眨一下眼,忽然开口:“我帮你试。” 陶枝不明所以,觉得他又胡闹:“你一个男子,怎么试?” “这么试……”程漆缓缓欺近,一手扶住她后脑,捏着她下巴把自己的嘴印了上去。 很温柔,只是相贴着,气息交缠。不带一丝**,程漆的唇在她唇上缓慢研磨,像真是要沾上她的颜色。 陶枝闭着眼,觉得自己心尖儿都蜷了起来,不自觉地揪住他胸口衣服,被他这样温柔的亲吻激出浑身战栗。 过了好久,程漆才用舌尖重重舔一下她唇缝,退开一点,和她额头相抵。 “你……”好半天陶枝才找回声音,心口一阵阵的悸动让她说话都抖,“你怎么还能这样?” 程漆像是有千百种招式,她感觉自己越来越招架不住,心肺都要不听使唤。 程漆笑着又亲她一下,直起身子,勾唇看她:“怎么样,好看吗?” 他还真沾去了些颜色,程漆唇薄,神情慵懒。冷淡眉目配上一抹淡红,带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陶枝别开眼:“又不给你用的。” 程漆瞥一眼镜子,察觉自己眼中蒸腾的**,低笑不语,拿起陶枝的手,用她软嫩指肚蹭掉他嘴上的色。 自己唇上的被亲掉了,倒省的再擦。陶枝脸红着,抹一下嘴,伸手去拿江梅的花片。印上了颜色,镜子前一照,陶枝顿时笑弯了眼。 是这个颜色,近于檀色,又比之温柔平和,点在唇上格外提气色。 陶枝满意地回头朝他笑,有点小得意:“好看?” 程漆坦诚地点头,问:“成了?” “成了,”陶枝弯唇笑,晃出小小弧度,“还得麻烦你把梅沟的江梅都采回来……” 程漆应了,抱着她转着身,面对面坐他怀里。 “那该我了。” 陶枝眨眼:“该你什么?” 程漆勾唇一笑:“该我尝尝了。” 半晌后,屋子里又响起让人脸红的声音,夹杂着低沉的挑逗和女子不满的嘤咛,成了冰冷冬日里的暧昧春色。 — 二十九,程漆晃进武馆,校场里果然一个人都没有,冷清得很。 地牢里还押着几个人,梁萧葛话在底下看着,程漆也懒得过去。他进了后院屋里,就见老六坐在那儿,手里摆弄着个小瓷瓶。 “什么玩意儿?”程漆坐下,随口问。 “好东西,”老六搓搓手,“看在过年的份儿上才分给你们分的,接着——” 程漆扬手接住,拧开盖儿,一股极为醇香的味道逸散而出,他深吸一口,点出了几味药材名。 “都对,还差一点,是什么我就不告诉你了,”老六袖着手,姿势略显猥琐,“反正是好东西,喝一口想三年,哭着喊着要喝第二口。” 听着就不靠谱,程漆皱眉:“别是成瘾的?伤不伤身?” “这我能搞错吗!”老六呿一声,“保准儿对身体好,三十晚上喝一口,快快乐乐到初一,下回还得跪着求我再来一瓶。” 程漆朝他扔了个茶杯过去:“滚。” 他拿着那小瓷瓶晃晃,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老六瞅见就知道他没想正经事,“啧啧”两声:“这是我孝敬您的,可别借花献佛给别人喝。” 程漆一脸正经地把瓷瓶收进怀里,扫他一眼,不屑道:“我就是献也有人献,明儿我不来,你得在这儿看着,想不想哭?” 老六拍案而起,怒道:“东西还我!” “不还,”程漆勾唇笑着,背着手站起身,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有大用。” — 转眼到三十。 从几天前阿婆就开始忙活,酱了鸡鸭,又买了活鱼养着,坚果瓜子点心零嘴买了一大兜。三十这天一大早阿婆就起来,蒸上香喷喷的肉包子,配菜粥,吃得胃里暖暖的。 吃了早饭程实老老实实地求程漆放他出去玩儿。陶枝抿嘴偷笑,她很喜欢郭玲那小姑娘,小孩子之间单纯又天真,她觉得特别好。只是陶枝不知道,程漆早就知道这事,还颇觉得自己落后给弟弟十分没面子。 程实小眼神带着亮晶晶的祈求,程漆扫他几眼,还是让去了。然后他这一整天也不出门,就到处撩闲,把陶枝烦得不行。 烦,但还是禁不住的喜气洋洋。 阿婆的脸上始终带着笑,老年人平时日子简单,就对年节最为重视。陶枝看着,心里跟着高兴,跑来跑去勤快地帮忙打下手。 到了傍晚天擦黑时候,阿婆已经把大菜做的差不多,陶枝在一边跃跃欲试了好久,阿婆就捏捏她的脸,把小厨房让给她。 烧鸡宰鱼她做不来,让她做也是浪费食材。但陶枝很想亲自下手做点什么,能摆在年三十的饭桌上,全家人一起吃。 想来想去,酸辣咸都有了,她不如就做个甜的。 正好家里有袋板栗,栗子糕好做又香甜,陶枝洗了手,决定就做这个。把生栗子洗净,阴干去壳,捣碎成栗子泥。白糖加蜜,兑成甜甜的蜜水,倒进栗子泥里,再加米粉一起搅拌。全都弄好,把面泥捏成团儿,放进蒸笼里。过一会儿,便有甜甜的栗子香飘出来。 她做这些时,程漆就倚在门口看着。做起来不难,就是要花点儿力气,她洁白的前额上生出层薄汗,在灯下看,亮晶晶的。 她抹了抹汗,一转身看见程漆好整以暇地站着,就瞪他:“光看着不知道帮忙。” 小厨房里开了火,很暖和。蒸笼里的白气四处飘散,烹调好的肉香,栗子糕的甜香,掺杂在一块儿,成了家的味道。 程漆含笑看她,目光里有什么比平日还深的东西,过一会儿低声道:“过年了。” 陶枝把袖子挽下来,温润眼睛看着他:“是呀。” 程漆抬手勾着她衣领,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凑近她耳边:“新的一年,咱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得定下来?” 陶枝脸一红,垂下眼,手指勾住了他袖子的滚边。 小媳妇模样儿,怎么看都顺眼。程漆低笑,亲着她耳廓道:“晚上找你。” 陶枝瞪他:“找我干嘛?” “商量大事儿,”程漆咬着她耳垂,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眼神不怀好意,“不许插门,不然我踹开。”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必须要有重大进展! 咳咳拿到情趣用品(不是)的七哥太贱了 感谢【博博熙熙】大宝贝的地雷啦! 昨天评论好少好难过呜呜呜QAQ 第43章 过年 菜上了桌, 很快摆得满满当当。程实早就闻着味儿回了家, 早早坐在桌子旁边等开饭, 馋得抓耳挠腮。 等陶枝的栗子糕出了屉, 一个个摆在盘里端上来,菜就全齐了。阿婆笑眯眯地招呼着他们都坐过来, 仔仔细细看着面前的三张脸,眼中尽是满足。 因为过年, 家里还温了甜酒, 陶枝和程实也能喝。每个人倒了一杯, 笑着举到一起。 主屋烧的火炕, 刚生了火,整个屋子里都暖洋洋的。屋外头天已经黑透, 有按捺不住的几声炮响, 惊起犬吠,远远传来。 阿婆带着笑意感叹:“转眼就一年,往年只有我个老婆子和他俩浑小子, 冷冷清清, 今年阿枝来了就不一样了。” 陶枝握住她的手, 甜甜笑着不说话, 眼睛晶亮。 阿婆捏她手心儿, 慈祥的目光在她和程漆之间来回,笑得开心:“今年是真好……” 陶枝察觉到,脸红着,低头抿了口酒。 程实眼巴巴地看着阿婆:“压岁钱呢?” 阿婆打一下他手背, 从袖子里拿出红色纸包,一个给他:“小财迷。” 还剩一个却是给了陶枝:“阿枝拿着。” 再怎么说陶枝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像程实一样拿压岁钱,连忙推拒。推来推去,程漆修长的手指插进来,拿走了那个纸包,塞到陶枝手里:“给你就拿着。” 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一下:“反正以后也没区别了。” 然后他也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三个红纸包,最厚的那个给阿婆,剩下两个一样分给陶枝和程实,各自摸摸他俩的脑袋:“这一年都辛苦了。” 陶枝盯着手里的压岁钱,不知怎么觉得眼底发热。她原本孑然一人,这一生安稳便是万幸。可如今她不仅安稳,还被家人疼着。陶枝用力眨了眨眼,把那丝泪意眨掉,桌下,程漆的手伸了过来,在她掌心安抚地挠了挠。 陶枝低头,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抿唇笑一下,五指张开和他扣在一起。 年夜饭永远是一年里最香的,陶枝比平时多吃了不少,程实干脆像头小猪一样。阿婆吃不了太油腻的,倒是格外喜欢陶枝做的栗子糕,吃了好几个。程漆就小口喝着酒,慢慢地吃菜。 吃过了饭,屋外头的爆竹已经响开了欢儿。听着非常吵闹,但也再没有比这喜庆的声音。程实坐立不安,眼巴巴地看着程漆,就连陶枝都有些兴奋,脸色红扑扑的。 程漆慢条斯理地喝完杯中酒,扫他俩一眼,笑骂:“出息啊。” 说完,照着程实脑门弹一下:“去把鞭拿出来。” 程实嗷地叫一声,一溜烟跑没了。 阿婆去小厨房准备明早的饺子,屋里一时只剩他俩人,陶枝咬着酒杯的杯沿,眼睛圆又亮。程漆玩儿着她手指,看她神情,低笑:“待会儿让你点一个?” 陶枝眼睛更亮:“能行吗?” “怎么不行,”程实已经在院儿里招呼开,他拉着陶枝站起身,戏谑看她:“不害怕?” “有一点,”陶枝穿好了外衣,跟着他往院里走,“但还是想。” 鞭炮是程漆带回来的,除了挂鞭,还有花炮。小男孩皮实,喜欢花里胡哨的花炮,程实打了火,直接烧着引线,然后怪叫着往回跑。 跑到一半,花炮就炸了,绚丽的光灼得人眼睛疼,陶枝却舍不得眨眼,藏在程漆身后笑着看。 程实一连放了几个,陶枝有点心动,拽拽程漆的袖子。程漆回手捏她耳朵:“这个引线短,待会儿你点挂鞭。” 花炮都放完了,程漆走过去把长长的鞭挂起来,引线垂下来。陶枝从来没点过爆竹,兴奋又害怕,程漆就站回屋檐底下,含着一点笑意看她。 打了火,陶枝怕烧着手,显得有些笨拙,一不小心把火烧到了半截引线的地方。她吓得一下扔了火石,赶快往程漆方向跑。 还没跑到,身后已经噼里啪啦响成一片,陶枝心头一抖,忙跑过去扑进了程漆怀里。 程漆早张开双臂,接她个满怀,然后笑着捂住她耳朵。 到处是翻飞的纸屑,还有程实的大笑声,陶枝在他怀里掉个个儿,看着热热闹闹的景象,也跟着笑了起来。 拿出来的鞭都放完了,陶枝和程实都意犹未尽,程漆对着两张期待的脸,无奈:“屋里应该还有,拿去。” 程实搓着小手:“没了呀,我刚看的时候就这些。” 程漆“啧”一声,提着他的领子往屋里走,声音远去:“我要找着了怎么办……” 陶枝乐着,跺跺脚在院里等他们。忽然,墙头传来一声软绵绵的猫叫,她小跑着过去一看,那只白猫不知怎么竟然又受了伤,肚子上被划出了一条大血口,流了好多血。 她一惊,连忙垫着脚小心地把白猫抱下来,低头看它肚子上的伤,“大过年的,你怎么还跟人打架了?” 小白猫瞳孔涣散,有气无力地喵一声,爪子勾她的手。 “好了好了没事了,”陶枝回头看一眼,程漆和程实还没回来,阿婆在小厨房里,她放下心,手掌慢慢贴上它肚子,“一会儿就好了。” 热意从体内涌出,草木清香拨开浓郁的硝烟味儿,温柔地拂在小猫血淋淋的伤口上。过了片刻,陶枝移开手,果然已完好如初。 小猫爬起来,喵喵叫了好几声,低头舔舔陶枝的手背。陶枝笑着挠它下巴,听见程漆回来的声音,在它屁股上一拍:“去玩儿,不要再和人打架了。” 小猫一下翻上墙头,再跳下去,没了踪影。 屋里果然又翻出来几个花炮,陶枝弯唇迎上去,被程漆拉进怀里。 — 今天是年三十,九州之内人人欢庆的好日子,可苏酒却觉得,这一日格外糟糕。 他唯一的亲人不知在哪儿,也并不想和他过年。连府上的下人都告了假,回家和亲人团圆,整个府邸空空荡荡,即便地龙烧到最旺,也觉得冷。 他不由地想起了曾经住过的那个家。 年节时,阿婆一定会做上一大桌菜,香味扑鼻。她还会包压岁钱给他们,哪怕他们已经不算小孩子了。 苏酒忽然不可控制地想去看看,看看他们今年是不是也一样,欢欢喜喜地吃着年夜饭,幸福美满。 走到那条巷子时,他便听见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院门关着,他看不见里边样子,却能听见小孩兴奋的大叫和程漆不耐烦的低骂。 隐约,还有女子的轻笑声。 苏酒就立在墙边听了好久。等到他们放完了鞭炮,各自回屋,他才回过神。身上一点热气也没有,冷得像块冰。 他脚步动了动,往巷子外走,忽然,路边传来一声猫叫。 他低头一看,是只白猫,正趴在地上舔自己的毛。苏酒正想走,眉心忽然一跳——他看见那小猫身下有一滩血。 苏酒蹲下身,不怎么熟练地抱起那只猫,左右看了看,分明没有伤口。 他指尖沾上一点血,闻了闻,心头划过一丝疑云。 — 陶枝回了房,半天才暖和过来。已经到了平日睡觉的时候,可这年过得实在热闹,她半点不觉得困。 ——对了,程漆说要过来的。 陶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些烦他,又有些……期待。 她捏了捏袖子,犹豫一会儿,脱了鞋缩进被子里。 此时程漆正在隔壁,拧开手里的白瓷瓶,不慌不忙地倒进晚上温的甜酒里,晃一晃。老六给的这东西确实是香,那是种难以形容的醇厚味道,像酒,又似乎不是,只是闻着,便让人口中生津。 程漆弄好了,揣着酒壶晃出来。陶枝屋里果然还亮着灯,他轻笑一声,直接推门进来。 四目相对,陶枝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程漆自然看出她瑟缩,笑道:“你抖什么。” “我没有。” 程漆走到床边,大摇大摆地掀了她被子,自己蹬掉靴子坐上来,动作自然无比,看得陶枝来气:“我让你上来了?” “上过多少次了,”程漆哼出一声,一捞她膝弯儿,让人屈膝侧坐在他怀里,“还新鲜?” 陶枝咬咬嘴唇,脚后跟踹他大腿,被轻松按住。他指尖顺着裤子往上,摸着她光滑细腻的小腿,“闹什么,爷是来给你送好东西的。” 陶枝把他手拿出去,“什么东西?” 程漆脸上的笑容透坏,拿起放到一边的酒壶,“这个。” 陶枝呿一声:“不就是晚上喝的酒?” 程漆拧开盖儿:“你再闻闻?” 陶枝本就嗅觉灵便,他刚拧开一条缝,她就已经闻出了不同,香得要命。她抿抿唇,抬头看他:“是什么?” “好东西,”程漆抬到她嘴边,诱哄:“尝一口?” 陶枝觉得他怪怪的,可又抵挡不住那醉人的香味儿,将信将疑地捧起来喝了一小口。 刚一沾上舌头,陶枝就觉得自己飘了起来。 那是股极其柔和的味道,绵甜悠长,滑进喉咙之后顺着食道一路温热,余味清香,情不自禁地就想喝第二口。 程漆垂眸看她连喝了三口,脸色便泛出红晕,神情也迷离起来。 他拿走那只酒壶,故意在她耳边问:“好喝吗?” 陶枝醉了。不是往常那种醉酒的头昏脑涨,她只觉得轻飘飘的,脏腑之间干净清爽,整个人像片树叶一样,荡在清风里。 大脑停止了思考,她看着程漆,好半天之后才点点头:“好喝,好好喝。” 程漆到底有些忧心,揉揉她脸颊:“难受吗?” “不……不难受,”陶枝反应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快活。” 程漆就笑了。 他低声问:“还想喝吗?” “想,”陶枝重重点下头,睫毛颤几下,眼里一片水光,“给我。” 程漆早把酒壶放到她够不着的地方,薄唇勾着,坏到骨子里。 “给你可以,”他低声,“先抱我一下。” 陶枝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隐约觉得不太对,可那股渴望缠着她不放。陶枝皱着眉琢磨,程漆也不催,就笑吟吟地看她。 半晌后渴望占了上风,她慢慢伸出细长胳膊,小心地搂上程漆的脖颈。 程漆一垂眼,见她小脸温润又无辜,尖尖的下巴支在他胸口上,胸前两团绵软毫无防备地与他结实胸膛相接,随着呼吸无意识地磨蹭着。 他瞳色一黑,压着她更贴近自己,然后拿起酒壶,又给了一口。 喝完,陶枝意犹未尽,程漆却再次抽走。掌心揉着她臀瓣儿,笑得残忍:“还想要?” 陶枝舔干净唇上的余味,眼角湿润一片。给喝一口又拿走,逗小狗似的,陶枝迷蒙之中也觉到了委屈,哽咽着:“你给我。” 程漆笑:“亲我,亲好了就给你,都给你。” 陶枝眨巴着眼睛看他,瞳孔清澈得让程漆几乎都觉得自己太无耻。但他没打算放弃,勾唇看着她,点点自己的喉结,“往这儿亲。” 若有旁人在场,怕是都要骂他不要脸。程漆好整以暇,耐心等着猎物送上门来。 陶枝感觉得到他在欺负人,但那句“都给你”却清晰地传入耳中。她懵懵懂懂间想:好像也不很吃亏。 于是陶枝还维持着抱他的姿势,慢慢把唇凑到他颈边,轻轻吻上了他的喉结。 刚一碰触,那凸起便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陶枝觉得有意思,笑着又亲了亲。 程漆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从她衣摆伸了进去,在她滑嫩的后背上用力抚弄,哑着嗓子:“乖,咬我。” 陶枝不明所以,张嘴就咬了一下。她咬下的瞬间,程漆在她衣服里的手用力一掐,在她背上留下了清晰的红痕。 陶枝疼了,眼角氤氲出泪,不满道:“给我。” 程漆呼吸深长,暗自吐纳几次,克制着没有再多动作。他把人往上提了提,指着自己的嘴:“还有这儿。” 陶枝烦了,察觉他故意捉弄,干脆捧上他侧脸,“啵”地在唇上亲了一口。 刚想退开,程漆便按着她后脑压回来,“好好亲。” 陶枝委屈极了,看着他薄薄的唇,凑上去发狠咬了一下,然后便贴着,不知道做什么。 程漆的手掐她窄细的腰线,浑身硬得像石头,蒸腾着热气。他回身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然后捏起陶枝下巴,直接以嘴渡了过去。 酒液顺着下巴淌下来,滴在陶枝胸口上。他的手顺着脊背向下,揉着她面团一样的臀,像要点着火一般。 这样渡了三口,酒瓶终于见底。陶枝满意了,哼唧着就想睡过去,却被程漆抓着手,缓缓伸向下身。 陶枝觉得自己触到了什么坚硬滚烫的东西,被动握着,困倦不解地望着他。 程漆深吸一口气,念起之前想好的词,凑到她耳边:“你刚抱我了,是不是?” 陶枝半阖着眼,点点头:“是……” “还亲我了,是不是?” 陶枝蹙眉:“嗯……” 程漆咬着她鼻尖让人睁眼,又问:“你喜欢我,是不是?” 陶枝用力眨眨眼,下意识回答:“嗯……” 程漆用力掐了一把她的臀肉,嗓音喑哑:“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说完他按着她手在底下用力握了一下,“爷还让你摸了。” “所以,你要嫁我的,是不是?” 一壶酒喝下去,陶枝已经没了思考能力,身体里只剩了本能反应。 于是她反应了好久,委屈又勉强地点了头:“好。” 可怜巴巴的小兔子,终于自投罗网,撞到了猎人手里。程漆心脏重重地跳了两下,露出笑容,觉得自己可能也醉了。 他扯下墙上的黄历,递到她眼前:“口说无凭,你得给我订个日子。” 陶枝都快睡着了,被他闹着,随手在黄历上点了点,“就这个。” 程漆让她按了桌上胭脂,在黄历上留了个鲜红指印,然后终于满意了,咬她唇瓣儿一下,难得仁慈:“乖宝,睡。” 陶枝不满地嘟囔几声,便乖顺地在他怀里睡着了。 程漆拿着黄历,摩挲着那个红印子,薄唇带笑。 正月初十,宜纳彩嫁娶,是个好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七哥说的大事是定亲哈哈哈结果大家都开始找安全带~你们咋这么可爱哈哈哈 不过定了亲,车车还会远吗ヽ( ̄▽ ̄)? 感谢博博熙熙大宝贝的地雷!感谢木木不识宝贝的营养液! 假期结束第一天果然好冷清嗷呜~ 第44章 嫂子 陶枝睡了很香的一觉。黑沉沉的, 连梦都没有。 晨光越过窗棱照在脸上时, 她自然地醒过来, 极为餍足地眯起眼, 全身经络都伸展开了似的,通体舒畅。 大年初一的早上, 年味儿还浓郁。陶枝抱着枕头蹭了蹭,隐约想起昨晚程漆来过, 烦了她好一会儿, 最后又在她耳朵边絮叨了好久。 好像……还说定了什么事? 陶枝眉心微蹙, 感觉呼之欲出, 可就是想不起来。 没过一会儿,她房门就被人大咧咧地推开, 程漆高大的身影晃起来, 看她懒洋洋没骨头的样子,笑一声:“懒得你。” 他似乎心情特别好,平时冷淡的眉眼间满是笑意, 压都压不住。 陶枝哼哼两声, 披着衣坐起来, 揉揉眼睛。 程漆唇角勾着, 抱着胳膊看她, 神色温柔:“睡的好吗。” “好……”陶枝哈欠着说,脑中忽然闪过残片的记忆,“你昨晚是不是给我喝什么东西了?” “是啊,”程漆点点头, 一脸正经,“你还哭着喊着要嫁我,想起来了吗?” “我怎么会——”陶枝刚摆出个不以为意的表情,昨夜的记忆忽然呼啸而至,她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指尖颤着指他鼻尖:“你、你,我……” “嗯,我,”程漆舔舔下唇,“你夫君。” 陶枝指了他半天,说不出完整句子,整个人又怒,又羞,被窝里的手绞着,半晌后委屈地瞪他:“你故意的!” “可不是吗,”程漆笑着,走到床边把她从被窝里提起来,胳膊环着她后腰,“就是故意的,还让我骗着了,傻不傻你。” 陶枝挠他脖子,咬着嘴唇:“大骗子!” 程漆一下就沉了脸色:“怎么着,爷这儿可不兴反悔。”他伸手一扯,把黄历拿到她跟前,胭脂的鲜红指印清晰可见,“看见没有,签字画押了,想反悔?爷让你出不了这个门儿。” 他一凶,陶枝更气,心里担心自己以后被他欺负死,发红的眼睛瞪他。 程漆在她臀肉上狠狠掐一把,听见她发软的痛呼,然后忽然搂着她腰抱起来,几步走到门口,一脚踹开房门。 程实正好在院里,一看这阵仗吓一大跳:“干、干啥呢?” 陶枝就披了件袄子,羞得把脸藏起来,狠狠踢了程漆一脚。 程漆扬脸,极近地贴着她脸:“嫁不嫁,嗯?嫁不嫁我?” 程实目瞪口呆,下巴差点掉下来。 这样僵了一小会儿,陶枝到底丢不起这个人,终于软下来,声音软糯委屈:“嫁,嫁还不行吗。” 程漆顿时笑了,脸上阴翳一扫而光,快得就像是不曾存在过:“乖,这就对了。” 他抱着人转过身,一边回屋一边吮她嘴唇:“嫁了爷,一辈子对你好。” 房门再一次被关上,掩去了低声诱哄和不满呢喃,程实呆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哇”的一声冲向小厨房。 “阿婆!不好啦!”程实扒在小厨房门口,一脸惊悚,“姐姐好像被哥欺负了!” “哥逼她嫁给他,这、这——强抢民女!” 阿婆正包饺子,嘴里哼着久远的小调,闻言笑着拍一下他脑袋:“胡说八道什么,小心你哥听了揍你。” 程实打了个哆嗦,飞快回头看了一眼,姐姐房门还紧闭着,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儿。他良心上过不去,纠结道:“姐姐也太惨了!” 阿婆笑眯眯的,回手在他嘴里塞了个剩的栗子糕。 “这事儿啊,我站阿七那边。” — 南阁议事堂。 还没从年节的喜庆里回过神,阁臣就被召到一起,对着信函一筹莫展。 征集令传下之后,运河沿线的农民都被迫到河岸开工。依照计划,他们会先挖开京城和文安之间的百余里河道,由此沟通两条重要沟渠。开始时还算顺利,谁知道后边连下了几场大雪,虽说瑞雪兆丰年,但随着这一阵北边来的冷流,上游河段就结了冰。要人力凿开,又需要一大笔银子,而且冰棱会顺流而下,给本就艰难的工事雪上加霜。 隆宣帝已经拨了万两白银下来,再请示拨款必招致不满。阁臣聚在一起商议许久,一时也没有定论,只能祈求熬到开春,迅速回暖,这样便好过些。 谈完事,苏酒扬手叫管家去准备宴席,打算宴请阁臣,谁知众人纷纷推拒,笑着说好好的年节不能再打扰苏大人。 苏酒怎会不知,他们都要回去陪家人。人人都在团圆,只有他孤苦伶仃。 他不由地又想起那座温馨的小院,耳边响起女子的轻笑声,沉吟片刻,招手叫来府里的一个下人。 这人五短身材,是府上养着的打手,叫二狗。苏酒把人叫到跟前,跟他说了住处,“这户住了个女子,你去查查她什么来路。” 二狗点点头:“是,大人。” “跟着她,看看她平日都做些什么,”苏酒想想,又加一句,“还有,看清楚她在那户人家是什么地位。是做活的下人,还是借住的亲戚,还是……别的什么,给我都查清楚了。” “是。” 打发了这件事,苏大人回书房里,随便抽了本书,袖子不小心带倒桌上的香炉,一点灰绿色的香灰倒在了桌面上。 他眼睛一眯,伸手拈起一点。这是那日从御书房里偷带出来的,至今闻过不少懂药理之人,竟无一人识得。 苏酒盯着指尖的香灰看了半晌,忽然一笑,到里屋换了朝服。 这世上可不止他一人孤独,还有一位孤家寡人呢。 — 晚上还是吃饺子,热腾腾刚出锅,隔着蒸腾的白气,陶枝几乎不敢看阿婆的脸。 “事儿就这么定了,”程漆倒是一脸坦荡,脊背挺直,和陶枝坐在一条长凳上,手无比自然地牵着她的,“就初十,日子挺好,她定的。” 陶枝脸更红,在桌底下偷偷踹了他一脚。 程漆面不改色,长腿一伸,禁锢住她的腿。 “好好好,”阿婆笑得合不拢嘴,一看陶枝含羞带怯的样子,安抚地拍她手背,“羞什么,这事儿我早就盼着,现在终于遂了心意——这年过得好!” 陶枝反握住她的手,含着羞意,抿唇笑一下。 早就是一家人,彩礼聘礼什么的,陶枝根本不在乎。她这一世本就没有亲人,来阿婆家里这么久了,也不见有什么远亲来往,她觉得成亲时不必大操大办,其实不过是从一个屋换到另个屋而已。 她说着,程漆手搭她肩头上,手指捏她耳垂。听完也没多说什么,凑陶枝耳边低笑:“你甭操心,待嫁就行。” 陶枝在他腰上飞快掐了一把,程漆眉一挑,把她手捏自己掌心里。 程实这会儿才回过味,砸下嘴,深深地同情陶枝,“姐姐,你、你这就嫁啦?” 陶枝弯起唇,点了下头。 嫁了。 嫁给一个不正经的大混蛋。 但如果这个大混蛋是程漆,她好像就没什么好怕的。 程漆神色淡淡的,一边玩着她手心,一边用力踹了脚程实。 程实差点从椅子上栽过去,手忙脚乱坐稳了,才一脸委屈地问:“哥,你踢我干嘛?” “叫什么?” 程实懵着:“哥、哥啊……” 程漆“啧”一声,指着陶枝,脚踩在他凳子上:“叫她什么?” 陶枝早明白了意思,红着脸挠他手心,阿婆也笑眯眯看着。程实瑟瑟发抖,盯着陶枝看了一眼,终于福至心灵:“嫂子!” “嫂子救命啊,我哥要打我!” 陶枝推一把程漆:“你够了。” 程漆顺着力道往后一扬,脸上神情似笑非笑。陶枝看看他,又看看程实,只好摸摸他的圆脑袋:“乖,不让他打你。” 晚饭时候聊得久,等洗了碗收拾好,阿婆已经困倦,便熄了主屋的灯。 陶枝往自己屋里走,程漆就跟在后边。她进了房门,他就要挤进来,陶枝连忙双手撑在他胸口:“你别进来。” 程漆挑眉:“进不得?” 陶枝抬眼看他,浅色的眼珠透亮,“从今天开始你踏实睡你屋子。” 程漆舌尖顶一下上颚:“我要是不呢?” 陶枝学聪明了,知道怎么说都是他有理,还会被他忽悠,干脆直接往屋里一退,“嘭”地合上了门。 声音从门板里传来:“初十之前,你不许进我屋了!” 程漆看着这扇门,差点给气笑了。 他觉得平时是太惯着她了,这还没过门,就要造反。 “你给我开开。” 陶枝背抵着门:“不开,没几天,你别胡闹好不好?” 程漆叫了半天门,她还真敢不开。又知道她靠着门,不该直接上脚踹。程漆叩着门板,一声声叫她:“陶枝,宝贝儿?” “听话,开门,外边多冷啊。” “冻坏了我你不心疼?” 陶枝噗嗤一下笑出来:“心疼,要真冻坏了,明儿我给你煎药。”说完,转转眼珠又加一句:“喂你喝。” 程漆没招了,只好捶一下门,低声威胁她:“成,今晚放过你,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陶枝声音带笑:“回头的事回头再说。” 程漆又看几眼,只得抬脚往自己屋走,边走边低声:“等初十……” 隔着门板,陶枝听不清切,问了句:“什么?” 程漆侧过脸,斜睨着,像是能看到她纤瘦人影。 “等初十,”他推开自己屋门,一字一顿说得极慢,“你哭着求我也没用……”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下午有课QAQ来不及码更多啦 未来波折肯定是会有的~不过我觉得在一起日常都是甜的,嘿嘿嘿 感谢【我不是星星】宝贝的地雷!【宝宝,阿冷,黄浩天】宝贝们的营养液!么么么么大 第45章 惊慌 热闹了几天, 日子便如平常一样。初三, 家里宰了鱼, 初四, 阿婆教陶枝炒了栗子。 日子平淡简单,但总还是有些不同, 带着些……不一样的期待。 像是沙石之上生出的小花,娇嫩动人, 开在人心里头。 自打程漆被她拒之门外后, 天天看她的眼神都透着股狠劲儿, 陶枝假装没看见, 每天躲着他走。 到初五,街上铺面差不多都开了张, 陶枝便想着过去香居看一趟。之前让程漆采来的江梅花还泡着, 过两天就该拿出来提炼花汁了,她得过去和她合计合计作坊的事儿。 吃了饭,阿婆要去赶集, 捎上了程实一起。陶枝一看觉得不太妙, 赶紧收拾了碗筷端去小厨房, 刚要关门, 一只靴子尖卡住了门板, 然后慢慢顶开。 程漆从外边进来,带上门,抱着胳膊看她:“最近晾我晾得挺带劲啊?” 陶枝装作忙着洗碗碟,没抬头:“我哪有。” “你没有?多久没抱了你自己想想, ”程漆走过去,探了探水温,“啧”一声把她手捞出来,“不知道加点热水?” 陶枝攥了攥拳头,驱散那股寒意:“麻烦,没几个,一会儿就洗好了。” 程漆没松手,温暖干燥的掌心来回摩挲着,蹭干她手上的水,“把爷哄高兴了,爷给你洗。” 陶枝想笑,唇弯一下,故意抽手:“那我还是自己洗,哄你比洗碗难。” 程漆“嘶”的一声,拉着她手往怀里一带,坚硬手臂箍着她后腰,“你哄不哄?” 陶枝笑出声来,两人在狭窄的小厨房里闹了半天,她才终于服软,“好好好,哄你哄你。” 说完,踮起脚尖,飞快在他嘴唇上“啵”了一下。 程漆薄唇勾起,迅速跟过去,对着她嘴唇又亲又咬,含混道:“有点诚意,好好哄,你这打发谁呢……” 亲了好半天,陶枝面红耳赤地被放开,程漆拇指在她唇上一抹,哼笑着去洗碗了。 洗完碗程漆先出了门,陶枝要收拾些东西再去香居,家里一时只剩她一个人。带好了东西,陶枝和上门走出屋,刚到院子里,余光里忽然有什么黑影动了动。 她一顿,立刻转头去看,墙头上却空空如也。 陶枝蹙眉看了半晌,最后摇摇头,想可能是自己多心了,但不知怎么,她隐约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十分不舒服。 出了门,陶枝走在人多的大道上,那种感觉才消失。她松了口气,走进香居,果然见陈文隽如往常一样趴在柜台上,闷头研究着什么。 “过年好。”陶枝笑着走过去。 陈文隽抬起头,眼睛一亮:“师父!” 陶枝看他面前摆的又是些膏粉,笑道:“你还真是上心。” “可不得上心,”陈文隽笑笑,“不然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你的水平。” 陶枝摆摆手,和他一块研究起来。过一会儿,陶枝拍拍手上沾的粉,抿抿唇,“文隽,我这次来,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打算和……” 话没说完,店里来了客人,陶枝连忙回头招呼,却见竟是个男子,五短身材,走路时低着头,看不见脸。 虽诧异,她还是扬起笑容,但说了几句那男子都不抬头,只在店里到处看。陶枝没辙,大过年的也不能轰人走,陈文隽便拉住她,用口型道“别理他”。 陶枝只得坐了回来。 “你刚没说完呢,打算怎么了?” “我打算……”店里有了别人,陶枝有些不好意思,看了那人一眼,压低声音,“我……要成亲了。” 陈文隽立刻瞪大了眼睛,脑海中闪过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是、是那个——” 程漆经常过来接她,陈文隽碰见过几次,陶枝一说成亲,他立刻就想起了那个男人。 陶枝抿唇,眼中温柔,点点头:“嗯,就是他。” 怔愣过后,陈文隽便反应过来,笑道:“好事啊师父!恭喜了!” 陶枝笑着点点头:“定了初十为吉日,你若是空闲,可以来看……” “一定去!”陈文隽连忙点头,“这可是师父的人生大事……哎那位客官!” 方才进店的那个男子不知怎么忽然转身就走,叫都叫不住,陶枝回过身看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心头涌上一阵古怪的感觉。 两人均是一头雾水,不知道那男子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又闲聊几句,陈文隽咳嗽一声,看了陶枝两眼:“那个,师父……你现在也是要成亲了,这事你就当个笑话听听——宋老板他们家好像是出事了。” 陶枝眉一扬:“出什么事了?” 按照上辈子的记忆,宋鸣鹤可是一直好好的,当了皇商,春风得意,得意到甚至去找了曾经的原配暗度陈仓。 如果不是他,难道是廖清欢出事了?一想到她那张疯狂扭曲的脸,陶枝便一阵难受。 “我也是听说的啊,”陈文隽清清嗓子,压低声音,“他那个夫人,病重得命都快没了,然后宋鸣鹤的雅庄也不知怎么的,被人查封了,只好回老家……” 陶枝蹙起眉尖,怎么看都觉得这像是有人故意和他们作对一样。 “圈里现在都说,是宋鸣鹤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要是再不走,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 出了香居,陶枝还在琢磨这事。虽然不太地道,但她不得不承认,在听说宋鸣鹤和廖清欢已经不在京城的时候,她心中还是松了口气。 就像是……前尘往事落了幕,从今往后,真的与她无关了。 而恰好也在她成亲之前,如同上天安排好的一样。陶枝站在街角上,低头抿唇笑了笑。 笑意刚扬起,她却忽然一顿。 那股熟悉的异香竟然再一次出现了! 陶枝瞬间想起之前碰见的那个古怪的老叫花子,心尖发抖,她勉强把双手攥成拳,转过头去找那道身影。 她环顾四周,分明没有见到那人,可香味愈发浓郁,好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陶枝的心提到嗓子眼,满眼惊恐。很快,那香味浓到了极点,就像是和她面对面,可仅仅是下一瞬,香味便倏忽远去。 不过片刻,便淡出了鼻息之间。 提着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吐出来,陶枝靠在墙上,感觉浑身发软。 上次被廖清欢一搅,她竟忘了把这事告诉程漆。等回家之后要尽快告诉他……她想到程漆,心神便一安,慢慢恢复了镇定。 — 程漆跟在苏兆言身后,慢慢打量着这座藏在山间的宅子。 若不是他带着,连程漆都没法发现这个地方。宅子坐落在青山脚下的一个深谷里,天然幽闭,又被苏兆言设了繁复的机关在外,若有人经过,根本不会注意这个方向。 程漆里外看过,问:“您什么时候……” “这几年我也不是一直在外边,”苏兆言不以为意,坐下倒了杯茶,“偶尔回来,没地方住,就自己动手造了个房子。” 怎么会没地方住呢?程漆眉心微折,他儿子如今可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南阁阁首,地位同相。他沉吟片刻,到底没把话说出来。 他今天跟苏兆言来这里,主要是为了见他之前说的那个人。 程漆也在桌边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师父,人呢?” “急什么,”苏兆言不慌不忙,“且等,那人行踪不定的,只答应了我今日来,却没说几时。” 程漆挑眉,倒是不奇怪。奇怪的人见多了,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何况面前这位就算是其中之一。 “那行,我正好有事要跟您说,”程漆坐正,脊背挺直如松,神情一扫往日懒散,显得郑重,“我要成亲了。” 苏兆言看他两眼,没多惊讶:“我说你怎么总一脸春色。” 程漆嗤地笑一声,抬手摸了摸下巴。 “什么样的姑娘?” 程漆垂下眼,眼睫下的漆黑瞳孔十分温柔:“……好姑娘。” 苏兆言点点头:“人家能看上你,不容易。” 程漆笑笑:“是。” “上边怎么应付,想好了?” 程漆笑着,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句慢慢道:“他怎么来,就怎么应付,我娶是娶定了。” 苏兆言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蓦地露出一点稀有的笑意,大力拍了他一下:“不错。” “像个男人。” 平日不夸人,一夸起来,用词就十分奇怪。程漆无奈地承了这句夸奖,正想说什么,神色忽然一凛:“有人——” 过片刻,竹门猛地被人踹开,程漆掌心瞬间滑出小刀,还不待扔出去,忽然闻到一股异香。 苏兆言好整以暇地坐着:“嗯,来了。” 程漆收起刀,看着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人,眉尖微微抽搐。 这个身上带着浓郁香味的人,居然蓬头垢面,身上衣着也破破烂烂,像是路边行讨的叫花子。 但程漆深知高人深藏不露的道理,恭敬地拱手道:“见过前辈。” 老叫花原本看都没看他,听见这句忽然往前凑了凑,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 程漆按住不动,平静道:“前辈何事?” “一样的味儿,嘿嘿……”老叫花眯了眯眼,“你身上有她的味儿……” 程漆缓缓蹙起眉:“谁?” 老叫花背起手,悠然道:“粉裙子,白袄子,姑娘俊咧——” 话音一落,程漆的神色阴沉得可怕,一言不发,手中冷刃瞬间飞出,快得像一道光。 — 在香居呆了一下午,客人稀少,天擦黑时陶枝便从店里出来,慢慢往家走。 走大道时她还没有感觉,等拐上一条没什么人的路时,陶枝才猛然惊觉,身后的脚步声竟一直没停过! 她几乎可以确定,白天那被人跟着的感觉怕也不是错觉。陶枝裹紧了衣服,不敢回头看,快步拐进另一条街,看见两三过路行人,心才稍安。 可她运气实在不好,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上竟就一个人都没有了。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陶枝腿发软,紧紧咬住嘴唇,心一横飞快地跑起来。 她一口气跑出去好远,没再听见脚步声,正庆幸自己甩开了他,余光里的巷子口便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和早上如出一辙。 陶枝差点叫出声来,立刻迈开腿往家里跑。 四周黑黢黢的,不知哪里又会窜出恐怖的黑影。陶枝心口狂跳,红着眼眶拼命跑,眼看拐过前边那个路口便是大路,她咬咬牙加快速度。 还没拐过去,却忽然听见拐角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陶枝心头一阵绝望,停不住脚步,她瞥见拐角处走出来一道高大的黑衣人影,“啊”的叫了一声,下意识捂住脸。 刚堵上她的程漆一怔,“怎么了?” 见她瑟瑟发抖的样子,立刻往她身后看一眼,然后搂住她:“怎么了这是,啊?” 陶枝这才回过神,慌忙抱住他:“有人跟着我……” 程漆脸色一沉,揉着她的背,低声问:“什么样的人,看见了吗?” 陶枝摇摇头,蹭掉眼中湿意,“没看见,我好怕。” 程漆周身气息立刻软下来,整个人环保住她,在脸颊上安抚地亲吻:“没事了,下回出门我送你,没事了啊……” 陶枝心中不安,这一日接二连三地碰上怪事,都让她没法平静。她把额头贴在程漆颈边,感受到他沉稳可靠的脉搏,过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来。 程漆眼神晦暗,在她眼角亲一下:“以后别自己一个人出门,去哪都告诉我。” 陶枝乖乖点头。 大过年的,程漆不想让她糟心,于是捏捏她发白的脸,“闻见这是什么味儿了吗?” 陶枝鼻子发堵,摇摇头:“闻不出来。” 程漆往右边一指:“看着没?” 原来是个老伯,在炒栗子。 程漆揉她脸:“吃不吃?” 陶枝吸吸鼻子,可怜兮兮:“吃。” 她还有些怕,不敢离他远了。程漆去买栗子,她站在一边,等他回来就自觉靠到他怀里。 程漆把热热的纸包塞她手里,从背后环着她,拿了颗栗子在手里剥,剥完了就塞她嘴里。 他剥一个,陶枝就吃一个。一个大老爷们儿站在路边给女人剥栗子,他竟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喂了五六颗进去,甜味儿占满了口腔,陶枝心情松快许多。于是细白手指探进纸包,拿出一颗剥了,回手喂给程漆。 程漆叼走栗子,又捉住她的手,舌尖一卷舔上她指尖,一点点把她粘上的糖浆舔去。 虽然没什么人,但到底是在大街上,陶枝赶快抽回手:“你好好吃不行吗。” “行。”程漆三两下吞了栗子,扶着她的头,半侧过来亲吻。陶枝唇上有糖,略微发焦的甜味儿,程漆把她吃干净了才松开,抱着陶枝叹了口气。 “初十。”他忽然开口道。 陶枝眼中含水汽,迷茫看她:“嗯?” “能提前吗……”程漆啄一下她嘴角,“等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的我知道大家也等不及了 但还是遵循一下正常的时间线嘛!! 拿人头保证该有的都会有,预计是在下下章(鼓掌 感谢【博博熙熙】宝贝的地雷!【最爱可乐,云翎,宝宝】宝贝们的营养液! 谢谢大家啦!双周毒榜终于快结束了,痛哭流涕.jpg 第46章 安床 “成亲?” 二狗站在书房里, 低头道:“回大人, 小的跟着那女的到了一家卖胭脂的店里, 亲耳听见她说的。” 苏酒摸着下巴, 神色十分玩味:“有意思……想不到他那种人,也会对女人有兴趣, 甚至要成亲。你确定?” “千真万确,”二狗回忆着, “后来我一直跟着她, 追到路口时看见了那男子, 他俩抱在一块儿呢, 男的好像还给她剥栗子。” 苏酒笑起来,“有意思, 真是太有意思了。” 北楼楼主, 活在传说里的恶毒杀神,竟然也会有如此温柔体贴的一面。他记得自己在阿婆家时,天天面对的可都是一张终年不化的冷脸。 这事想必皇上还不知道, 苏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近来运河一事不大顺利, 程漆这亲事倒是来得凑巧, 正好能转移视线。 一盏茶后, 府邸的马车驶向皇宫, 苏大人一身朝服,信步向宫内走去。 问了宫女,得知隆宣帝此时在御书房里,苏酒一路走过去, 却被贴身大太监苦着脸拦在了门外。 苏酒笑着拱手:“陛下可是忙着?” 他眼下正得势,大太监对他的态度颇为谄媚,弓着腰笑:“苏大人别怪奴才,实在是……陛下现在确实‘忙着’……” 苏酒一挑眉,立刻了然,笑着递过去一袋碎银:“辛苦公公了。” 大太监推拒一番,眉开眼笑地收下,压低声音和苏酒说了些后宫秘事。 御书房里,天子端坐御案之后,案上摞着高高的文书奏折,香炉内焚着香,一派庄严肃穆……却传出女人甜腻的嘤咛声。 御案下竟跪着个女子,披头散发,眼神妩媚,俯在皇帝双腿之间。隆宣帝皱着眉头,手按在她后脑上,重重按压几下。又过许久,他猛地往上顶了顶,才发泄出来。 严正肃穆的御书房里,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味道,场面透着**。 那嫔妃嫩藕般的胳膊搂上皇帝,面容绝美,正是得宠的贤妃。她直起身子,靠坐在他怀里撒娇:“陛下,今晚去臣妾那里……” 隆宣帝发泄过后仍蹙着没,随意揉捏着怀中玉体,敷衍点头。 不知为什么,他时常感到烦躁,体内郁气愈来愈盛,令他更迫切地想要抓住一切。隆宣帝狠狠捏了捏贤妃的酥胸,用力十分大,疼得她微微发抖,却不敢说话。 书房外,大太监的声音适时传进来:“陛下,苏大人求见。” 隆宣帝便松开贤妃,在她拢着衣领起身时忽然凑到她脖颈见嗅了一下:“爱妃今日用的什么香?” 贤妃想起他之前也这样问过,便以为今日又选对了,高兴了说了香料的名字。隆宣帝摆摆手,叫她退下了。 然后他不慌不忙地放下衣摆,遮去一切荒唐痕迹,心想:之前那股味道不见了。 苏酒款步走进来,闻见屋中暧昧气味却面色不改。君臣交谈几句,隆宣帝说起运河,脸色不太好看,苏酒便适时道:“说起来,我听说,程漆要娶亲了,陛下一定知道。” 隆宣帝眉毛一抖,威严面孔透出几分阴郁:“这倒是件大事。” 苏酒笑笑:“可不是。” 一盏茶的功夫后,程漆被召入宫中。他接到诏令的那一刻就有了底,走进御书房时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地单膝跪下:“参加陛下。” 隆宣帝把手中奏折往前一扔,似笑非笑道:“朕听说,你家里有喜事?” 程漆一脸坦荡:“我要成亲了。” 隆宣帝眯着眼盯着他看了半晌,“朕许你在宫外安家,如常人一样生活,但朕好像没准许你娶妻生子。” 程漆毫无惧色,依然坦荡:“陛下也不曾禁止。” 空气一时沉默,像绷成一根细细的线,随时将断。 忽然,隆宣帝笑了一下,神色让人看不懂,“说得有理,你确实没做错什么。” “能得你这样爱护的,想必是位国色美人了?” 程漆垂下眼:“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隆宣帝挑眉淡笑。等程漆走后,他再次拿起桌上奏折,眼中笑意凉下来,透出讥讽。 如此也好,这没见过的小娘子会是程漆的软肋,甚至……更好拿捏。 — 程漆沉着脸回了武馆,刚进后院,葛话就嬉皮笑脸地迎上来:“哥,玉玉回来了!” 他的脸色这才一缓,照着葛话踹了一脚,“人呢?” “这儿呢!” 身后走出个干净利落的姑娘,同他们一样穿玄色劲装,眉目英气,咧嘴一笑:“楼主。” 程漆露出丝笑意,不客气地打量一遍她:“黑了。” 沈青玉面貌不出众,晒黑了之后就更不起眼,但笑起来时牙齿白晃晃的,看着有股寻常女子没有的爽朗。 沈青玉不以为意:“要那么白有啥用。” 程漆笑骂她一句,然后问:“西边怎么样?” 她这次出去,是为了西行剿匪。 北楼之中,论功夫排辈,楼主自然是无可撼动的,其次是副楼梁萧,再往下便是沈青玉。前一阵南下两次,程漆和梁萧都有任务在身,沈青玉就被派了出去。 沈青玉一五一十地把经历讲一遍,末了咂咂嘴,“这一趟可是苦了我了。人头还在院儿外边呢,还没来得及进宫复命,先过来看一眼。” 程漆拍拍她肩膀:“辛苦。”说完顿一下,“大后天请你们吃好的。” 不光沈青玉,在场的兄弟们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倒不是说程漆吝啬,而是平日时间他根本不愿浪费在他们身上,一定是回家呆着的。 沈青玉都不好意思了:“这、这,哥我其实也没那么累……” 程漆勾唇笑一下,四下扫视一圈:“梁萧呢?” “我在。”他被叫了名,才从屋檐下的木柱子后边走出来,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沈青玉。 方才一直大咧咧的沈青玉也蓦地消了声,悄悄抬手摸了把自己的脸。 “今儿人多,我说个事。”程漆懒洋洋地扫过众人,“大后天,是爷大喜的日子,甭管忙不忙,都给我来。” 话说完,静了半天,众人才忽然炸了。 “楼主要成亲了?!” “哪家的姑娘?” “哪家的姑娘这么惨!” “怎么这么突然——” 程漆眼睛半眯着,笑一下:“不突然,我想娶她很久了。” 这个时候,没有人问他们这样可不可以,整个后院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程漆咳嗽一声,道:“你们嫂子家里就她一个人,你们过去就是她娘家人,懂吗?” “懂——” 葛话朝沈青玉挤眉弄眼,贼头贼脑地凑到一起,偷偷商量起闹新郎的事。 梁萧走到程漆身旁,真心实意地笑着道:“哥,恭喜。” 程漆勾唇一下,按着他的头往沈青玉的方向一撇,“你也可以。” — 人有期待的时候,日子便就像水一样淌去。 初八安床,初九铺床,大红床褥换上,龙凤锦被一盖,映得整间屋子就喜庆起来。陶枝不好意思进屋,扒在门边看,分明只是换了张床,却因为自己即将住进来,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 过一会儿阿婆又过来,在床上撒了红豆、红枣、桂圆之类的喜果,出来看她还扒着头看,笑眯眯地在她嘴里塞了颗桂圆:“好奇什么,以后都要长住了。” 陶枝含着桂圆笑了,晃着她的手撒娇。 喜房拾掇好便不能睡人了,程漆回来之后一看,把陶枝堵在屋檐底下不让走。 “我晚上没地儿睡了,你说怎么办?” 陶枝白他一眼:“睡小十那屋。” 程漆掐着她细腰:“他晚上睡觉打呼噜。” 陶枝哼一声:“你不打?” “不打,特安静,”程漆勾唇笑着,咬咬她唇瓣,“跟我睡觉可舒心了。” 陶枝被逗得笑出来,推搡他宽厚的肩头。 程漆把她紧搂住,用后背给她挡风,“明天要来些你不认识的人,可能会闹腾,你别怕,当丫鬟使唤就行。” “那怎么行,”陶枝眨眨眼,“都是你的朋友?” “嗯,人都挺好,就是不太正经。” 陶枝点点头:“看你就知道了。” 程漆掐着她腰往上一提,“嘶”一声:“还敢埋汰过了。” 陶枝笑着勾他脖子,软声认错:“好了好了我错了……” 明天要忙一天,闹了一会儿陶枝便要去睡觉。 程漆腻歪着送她到房门口,压在门板上又亲了会儿,低声道:“……我等明天好久了。” 陶枝抿唇一乐,轻轻把他往程实那屋推了一把,自己靠在门上,浅色瞳孔晶亮:“我就来了。” 声音婉转清亮,比月色还温柔。 — 一夜好梦之后,日头悄悄爬上云朵。 初十了。 从早上起,陶枝就见不到程漆的人了。她被阿婆拉着到了自己原来的院子,梳洗过后,端坐在镜子前。 五色棉纱线开了面,镜中人眉目清丽,等待点上红妆。 桌上摆得都是最鲜妍的胭脂水粉,陶枝旋开盖儿,有些不确定地望向阿婆。 “就得用这大红,才好压住喜服,”阿婆拿起朱红的胭脂,小指勾了,点在她手背,“指定好看。” 她捧着陶枝的小脸,越看越满意,“过去没那个福分嫁女儿,如今却什么都有了。” 话里全是厚爱,陶枝听了鼻头一酸,眼眶带上泪意。 然后笑着抹掉,面向镜子,手指沾上最艳丽的色彩,点在唇上,如花一样绽放。 今日,她要嫁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微博@觉觉吃肉不喝汤 欢迎明天来找我玩→_→ 又上了毒榜,宝贝们啊多和作者君说说话我要失去力气了呜呜呜QAQ 悲痛欲绝,决定明天写一整章糖。5555 例行感谢博博熙熙宝贝的地雷和宝宝的营养液 哭着么么哒QAQ 第47章 成亲 酒席设在醉仙楼, 陶枝起先觉得破费, 后来也就随程漆去了。 没有丫鬟, 她便是自己的妆娘。细致开面, 画眉点唇,描了此生最为认真的一副妆。而后换上大红喜服, 头戴金凤珠冠,坠着精致钗钿, 映得整张脸盈润美艳。 阿婆一直耐心陪着她, 到中午, 随意吃了些点心, 就等在房中。忐忑,不安, 又充满期待。 与此同时, 京城最繁华的醉仙楼大门紧闭,被人整栋包了下来。今日的来客除了为首那一人,皆是面貌平平。似是有人娶亲, 但又没那么喜庆, 只三五聚在一起喝酒谈笑。 店小二有心上前攀谈, 却被掌柜的一把拉住。 “怎么了掌柜的?” 掌柜给他使了个眼神, 叫他别随便往前凑。就这楼上楼下四十多个人, 哪个不是气质悍利,坐都是虚坐,一看就是练家子。 楼上的雅间里,葛话和沈青玉玩猜拳, 输了罚酒。一年到头难得有这样的松快日子,还是楼主亲自罩着,很快就乐得找不着北。 梁萧坐程漆旁边,时不时看沈青玉一眼,眼神柔和内敛。程漆自顾自喝着酒,脸上始终带一丝笑意,被他们吵烦了,就扔个酒杯砸他们。 葛话被砸中了头,笑嘻嘻的:“哥,现在欺负我,待会儿可别后悔。” 程漆哼笑一声:“我看你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酒席一直吃到下午,沈青玉抹抹嘴:“去看嫂子喽!” 楼上楼下顿时山呼海应。程漆低沉的声音传来,“不许吓着她。” 一帮人笑着应下,先分头出了酒楼,往程漆家里赶去。梁萧和程漆落后一步在后边,慢慢地走。 梁萧看他一眼,笑着道:“哥,高兴。” “嗯,”程漆笑一下,“太高兴了。” 多年默契,两人无需多话,慢慢向前走。快到家时,程漆低声道:“今日劳你们几个多照看,我不想见一个外人。” 梁萧立刻懂他意思,点头:“放心,这种日子,绝对不能叫别人打扰。” “嗯,”程漆点点头,“我不允许一点闪失。” — 日头渐渐落下,陶枝坐在闺房里,忽然听得外边一阵喧闹。紧接着院儿里进来了好多人,她屋门被人敲了敲,是道女子声音:“嫂子,我是青玉,我能进来吗?” 说完她似是推开了什么人:“有你们什么事儿?滚!” 程漆事先和陶枝打了招呼,她知道这都是武馆的朋友,只是没想到还有女子,便笑笑:“快进来。” 门开合,之后又迅速关上,进来的是个爽利开朗的姑娘,见着她就瞪大了眼:“天哪,嫂子真漂亮!” 陶枝低头笑笑,抬眼问她:“程漆……来了吗?” “马上了,”沈青玉笑笑,“嫂子放心,待会儿这道门我绝不让七哥轻易进来!” 陶枝一怔,随后心头涌上暖意。她没有娘家人,程漆却为她找来了倚靠。 阿婆握住她的手,满眼慈爱地拿起红盖头,“阿枝准备好了?” 陶枝抿唇笑笑:“好了。” 阿婆便把盖头放下,隔着红布捏捏她耳朵。 没过一会儿,喇叭唢呐敲敲打打的声音便响起来,很快锣鼓喧天。房门又开合一次,程实一脸兴奋地跑进来:“姐——啊不是、嫂子!哥被关在外头啦!” 一片敲锣打鼓的声音里,葛话正和几个兄弟堵着门,扯着嗓子喊:“没红包不给新娘子!” 程漆换上了红色喜服,被关在门外,笑骂:“找死是不是。” 葛话豁出去了:“要死明天死,今天没红包不给开门!” 几个兄弟也跟着起哄。程漆无奈,从怀里摸出一把银票,从门缝塞进去:“快开门。” 葛话拿了钱,嬉皮笑脸一分,然后又耍起无赖,最后程漆差点踹门才罢休。 好容易开了门,院里到陶枝房门口又设了不少关卡。平时怕他怕得要命的下属也都豁出去了,聚众一起闹他。 整个院里热热闹闹,能听见夸张的大笑和程漆的低骂。陶枝蒙着盖头,听见他难得气急败坏的声音,原本绷着的心尖忽然松了下来。 有人不在乎她的来历,不在乎她的身份,在一片险恶人心中杀出重围,逗她,讨好她,对她好。她要嫁给那个人,有什么好怕的。 夕阳斜斜坠了,程漆历经磨难,终于到了陶枝房门口。沈青玉贼笑着抵住门栓,贱兮兮道:“钱也给了关也过了,这么着。” “这最后一道门,哥你就说点好听的,”她笑着回头看眼新娘子,“嫂子漂亮得不得了,你不说好听了,这门不让你过。” 程实站在陶枝背后,捂着嘴偷偷乐。 到了最后这里,程漆心中的燥气反而散了。他整一整衣领,深吸口气。身后四十多个北楼兄弟全都笑着看他,没有看热闹的意思,眼中全是祝福。 程漆一字一句说的认真:“我想说的之前都说过了,今天,我是来娶你的。” “你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等不及了。” 说完,一脚出去,门板便被踹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端端坐在椅上,盖头下的脸正对着他。 沈青玉早躲到了一边,笑嘻嘻地拍手:“七哥真男人!” 陶枝全都听在耳中,心尖发烫,听见他沉稳的脚步声,一步步向她而来。最后,黑色缎面的靴子停在身前,他一弯腰,勾着背和膝弯把她抱了起来。 陶枝靠在他胸口,听他比平日快些的心跳,在一片喧闹声中悄悄道:“我也是。” 程漆的手在她背上轻轻一勾,她就知道,他听见了。 而后便是拜堂,阿婆坐在主屋的椅上,笑眯眯地看他们俩,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程实就拉住她的手。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对拜的时候,陶枝的头不小心碰到他,吓得往后一退,却立刻被他抓住了手。 “别慌,”程漆的声音低如耳语,却清晰传入耳中,“我在这儿。” 她不知怎么的,一整天控制好的情绪忽然被他破开一个小口,眼眶发热。 她想这一辈子真好。 这风和月,这人和事,都好。 一切都圆满无缺,因为她嫁了那个她喜欢、也喜欢她的男人。 — 陶枝随着步骤做完一切回了喜房,只觉得时间过的好快,夜色就已经笼罩下来。白日里的喧嚣红火只剩一豆烛光。火苗跳动摇曳着,像她的心一样。 陶枝捏着袖子,透过红盖头的缝隙,能看见袖口细密精致的针脚。 她端坐着,等着那个人,心口跳得飞快。 上辈子成的亲好像已经是无比遥远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早已经面容模糊。现在她等的人是程漆,是那个说话难听,人又混蛋,可是疼她宠她的程漆。 她愿意把自己交给他。 过了没一会儿,屋外的客人都识趣离开,院里彻底安静下来。而后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如往常一样,却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到门口,略一顿,然后才推开门。 一小缕寒风卷上陶枝的脚踝,然后便倏地不见。房间里多了另一个人,好像就莫名热了起来。 程漆先倚着门,看一会儿。他心里满涨着说不上的东西,让他不自觉地想笑。 他的姑娘乖巧坐着,双手白嫩,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腿上,映着大红喜服的光。再往上,是不盈一握的腰肢,挺巧饱满的胸脯,一截修长雪白的颈子……和藏盖头下他喜欢得不得了的那张脸。 陶枝正襟危坐着,只听见他深长呼吸,却不见动作,心里忐忑又含着期待。 程漆这时候才三两步走上来,拿过喜秤慢慢挑了盖头,目光深沉。 那一刻如娇花含苞待放,她慢慢抬起头,肤白胜雪,乌发如墨,一寸寸绽放在他眼前。 程漆呼吸一窒。 陶枝描了妆,是罕见艳丽的颜色,眼尾晕红,脸颊飞霞,唇色朱砂,稳稳压住喜服的色彩,美艳不可方物。 程漆静了一会儿,低笑:“这谁家的姑娘,长这么好看。” “让我给捡着了。” 陶枝原本紧张,听见这句蓦地松快下来,抿唇一乐,红绣鞋尖轻踹他一下。 程漆坐到床边,把手伸到她膝下,勾着背一抬,把人抱到自己怀里,低声:“……这乖的,有点舍不得你哭。” 陶枝迷茫看他,程漆笑而不语,温柔地拆开她头上繁复的发饰。 青丝如瀑垂下,程漆手指在她发间揉了揉,低声道:“乖,给夫君解衣服。” 陶枝捶他一下,然后垂着眼,慢慢脱去了他身上与自己同色的外衣。 她脱着,程漆细碎的吻就落下来,从额头到鼻尖,再到唇珠。她脸上敷了粉,却很细腻,带着香味。程漆吻过她全脸,浑身热起来。 手指顺着衣摆爬进来,贴着她耳朵低叹:“怎么这么滑,嗯?还怪香的,吃了你好不好……” 程漆平时也没少动手动脚,可不知怎么,陶枝此时却被他摸得浑身颤栗。一股难言的气氛四下弥漫,像醉了酒,飘飘忽忽,让人情不自禁地去追逐什么。 程漆原本还亲得温柔,亲着亲着便控制不住力道,捏着她的下巴□□唇瓣,狠得像在撕咬。 唇脂很快被吃了个干净,露出来的唇色却也是嫣红的。陶枝在喘息中费力地找到空隙:“酒,酒还没喝——” 程漆到底停了,伸手去够酒杯。两人手臂交叠着,隔着两只一模一样的杯子,看对方眼睛。 一双深黑,一双浅浅,映出对方的倒影。 程漆笑了笑,低声:“快喝,不许剩。” 陶枝把唇抵上杯沿,学着他,一仰头把酒喝尽了。是烈酒,辛辣的味道顺着喉管一路向下,立刻就点燃了五脏六腑。 这口烈酒也彻底勾出了程漆骨子里的野性,他喝完,随手扔了酒杯,然后头一探叼走了陶枝手里的杯子甩出去,顺势把人压到了床榻上。 陶枝心口砰砰跳,看着他精悍的身子压下来,完完全全盖着她的身躯,不觉得沉。他身上清冽的味道混合了酒香,兜头罩下来,陶枝想仔细分辨,程漆却没有给她时间。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先在她唇上用力吮闻一下,然后顺着脖颈向下,一口咬上她纤细伶仃的锁骨。陶枝逃无可逃,渐渐喘得没了章法。 很快那白皙的皮肤上便留下片片红痕,有种精致的脆弱感,更让人想要摧残。程漆叼住她朱红的衣领,用力往边上一拨,领口便一路敞到了胸口。 陶枝喘息着,手无力地搭在他胳膊上,“你,你慢点啊……” “慢不了,”程漆声音低哑,大手抚上来,笑得邪性,“除非你在上边儿,不然——” “这事由不得你。” …… “难受吗,嗯?”程漆一边俯身亲她,一边解开自己的衣服,三两下露出肌肉匀实的躯干,重新覆到她身上,“想不想?说话……” 陶枝像飘在云端,努力眨眨眼,看见他胸口竖直的黑线,“啊”了一声想伸手摸:“这是怎么……” “别胡闹,”程漆一把抓住她的手,摊开了吻在软嫩掌心,“现在没工夫给你解释。” 陶枝就又软了,哼唧着别开眼。 程漆把她脸摆正,直直看进她眼里,缓缓地、不容拒绝地抵上她,呼吸重而深:“好好看着,不许闭眼。” …… 窗外北风呼啸,屋子里却春意盎然。锦被翻成红浪,一夜荒唐之后,红烛烧到了尽头。陶枝累极,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儿,在他怀里委屈睡着了。 程漆心满意足,就着微光看她画一样的五官,低声:“要什么不给啊?星星月亮都给你……” 再亲一下她鼻尖,然后一掀被子,裹住交缠的人影。 从今以后,这就是他程漆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点点点点点点来wb找我玩哟→_→~ 成亲当然得让他俩顺顺利利啦!往后的日子虽然有波折,但婚后当然也要甜甜甜!立誓为证! 感谢【云翎,明月儿,lytheya74】宝贝们的营养液啦! 第48章 心疼 陶枝是真的累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才悠悠醒来。 她睫毛一颤, 程漆就伸手摸上她的脸颊, 拇指磨蹭一下她的唇角:“醒了没?” “嗯?”陶枝用鼻音哼了几声,慢慢张开眼睛, 而后全身的感官恢复,她察觉到自己仍是光着身子的, 大片肌肤毫无阻隔地和程漆贴在一起。 他肩膀露在外边, 身上却一片火热。见她醒了, 便利落地翻了个身, 半压着她身子,手不老实地四处揉捏:“等你半天了……” 他的指尖不知滑到了哪里, 重重地掐了下, 陶枝“啊”的一声整个人一机灵,立时清醒过来。 “醒了?”程漆支着胳膊,俯身去亲她, 满眼笑意地问, “有这么累?” 被窝里温暖, 陶枝脸上透着红, 闻言怒瞪他:“还不都怪你。” “怎么能怪我呢, ”程漆亲一下说一句,“归根结底还是怪你自己。” 陶枝直觉他后边没什么正经话,在他腿上踹了一脚:“起来,你好沉。” 程漆哼笑着翻下去, 手臂搂到她后腰,往自己怀里一带,她整个人就贴了上来。他不安分用胸膛磨蹭她,低笑:“昨儿没见你嫌沉,哭着求我呢……” 陶枝脸通红,低着头:“不记得了。” 程漆在她后腰嫩肉上捏着,贴她耳边轻笑:“帮你回忆一下?” “不要脸!” 陶枝连忙推他,掌心按在他结实精壮的胸口,登时一怔,想起了昏沉中看见的那道黑线。 她眨了下眼,缓缓把被子拉了拉,指尖顺着肌肉的纹理向下划。 那道黑线纵贯在他身上,自胸口延伸,像是烙印在皮肤之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邪性。 陶枝来来回回地摸了好久,程漆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她腕子,举到嘴边亲了一口:“瞎摸什么?” 她靠在枕头上,摇摇头,忽然把鼻尖凑到他胸口,在那道黑线旁轻轻嗅了一下。 果然,清冽发苦的气息,就是从此而出。 她用鼻尖蹭了蹭他,然后抬起清澈的眼睛,问他:“昨日来的,青玉他们……不是武馆的人?” 他们分明都有功夫在身,可哪有什么武馆需要那么多教头?她看过程漆那家武馆,分明冷冷清清的样子,根本供不起这么多人。 但她也知道,程漆把那些人都叫到她跟前了,就是要坦白的意思。因此她不急不躁,耐心等着。 果然,程漆坦诚地点点头:“不是,他们都是我手下的人。” 陶枝瞪大了眼睛,隐约觉得程漆接下来说的话会超出她的想象。 程漆安抚地捏捏她后颈,表情虽然平静坦然,却悄悄吸了口气,才低声道:“你听过……北楼吗?” 陶枝茫然地看着他:“听过。” 程漆把她搂得跟紧了点,盯住她的眼睛:“北楼是什么?” “是……”陶枝虽然不解,还是乖乖道:“杀手?” 程漆笑一下,黑沉沉的瞳孔里坠着一星微光,慢慢道:“楼生于北,非亭非台,非花非叶……” “世人口中闻风丧胆的北楼,其实就是种毒。” 陶枝猛地觉得这话听来耳熟,却根本来不及思考,因为程漆下一句就指着自己的胸口。 “就是这个。” 陶枝瞳孔一缩,半张着嘴,嗫嚅道:“所以,所以你是……” “你夫君,”程漆搂紧她,语调轻松,却并不像在说笑,“不巧正是北楼楼主。” 陶枝张着的嘴再也合不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脑中一时涌起千头万绪,慌不择路冒出一句:“可、可是我听说,北楼楼主貌极丑……” 程漆无奈,捏捏她的腰:“我丑吗?” 陶枝下意识地摇摇头,脑中一片混乱。她觉得荒诞,心底却又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并非无迹可寻,其实早已可见端倪。 程漆身上像药一样的味道,程漆那一身好得过分的功夫,初见时程漆眼中天然的杀气……甚至还有更早以前,程漆帮她从当铺里抢回珠子时,店里的惨叫声…… 程漆看她无措样子,手下用了力气,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脸贴着脸,“现在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陶枝摇摇头,湿润的眼睛望他,过了好半晌,才用手贴上他胸口,声音带丝哭腔:“这个……疼不疼啊?” 程漆心里一颤,像是要克制住什么,表情几乎有些可怕。 他慢慢把头靠到她颈窝里,长长叹了口气:“我可怎么疼你啊……” 那些惨痛的过往,暗无天日的时光,程漆原本一点也不想让陶枝知道。那该像一捧山泉,干干净净,心底温柔清澈,他不该用自己的浑浊污染了她。 可或许是因为陶枝也和别人不同,或许是因为他夙愿得偿心中轻松,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眼神里的心疼太明显……程漆忽然就想告诉她。 说出来,让她为自己心疼。 一夜**后的喜房,还残留昨夜的气息。陶枝趴在他怀里,听他慢慢讲了自己过去的事,时不时吸一下鼻子,听得极认真。 原先流浪街头,五岁时被人捡到,入了北楼。十三时出逃,重伤后被阿婆捡到。到十七,被人告发,再回北楼。二十一时接过楼主之位,再回阿婆家,至今三年。 他竭力说得轻描淡写,陶枝却还是想得出其中的折磨和苦痛。眼泪控制不住的淌下来,又被程漆抹掉。 她想,为什么她不能早点来呢?如果她能早些遇到程漆呢? 程漆虽然抱着让她心疼的想法,可一见她眼泪,疼的反倒成了自己。 “成了,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他故意逗她,凑过去咬咬她嘴唇,“昨晚上还生龙活虎的……” 陶枝红着眼睛打他,打完又在原处揉揉,带着重重鼻音:“那你以后……” “我会想办法,”程漆的手指穿过她黑发,抚摸在脑后,“想办法离开,从十三岁我就想逃,现在更是如此,更何况……”还有你了。 陶枝伸出胳膊抱住他脖子,小声问:“会很难。” 程漆翻身压住她,勾唇一笑,“那就是你男人该琢磨的事儿了,还用你操心?” 陶枝轻轻哼一声。 “相较于你这时候掉的金豆子,”程漆暧昧地凑近她,顺着脖颈亲上耳尖,“我更喜欢你昨晚上掉的那种眼泪……还能再给爷哭一次不?” 陶枝满心难过心疼顿时烟消云散,脚尖踹他:“大混蛋!” 程漆笑着压住她腿,然后抱着人坐起来,在她脸颊上亲了声带响儿的:“起床,再赖着我都不好意思了。” 陶枝这才想起来,赶忙拿了自己的衣服穿上。 程漆穿戴好了,回头看她还在系着衣带,散乱衣领间的锁骨上还有清晰的红痕。他笑着走过去给她理好,牵着她的手走出房门。 呼吸到冬日清冽空气的一瞬,陶枝感觉到程漆捏了捏她的掌心。 偏过头,见他眼神温柔坚定。 “从前可能没有路,但娶了你,这路我跪也要跪出来。” — “礼成了?” 天子的寝殿里一片昏暗,没有点灯。四下白烟缭绕,幔帐轻飘,打眼看去简直像是鬼府。 苏酒低下头:“是的,那日臣远远地看了一眼,四周都是北楼的人,臣根本无法靠近。但臣能听见锣鼓喧嚣,热闹非凡。” 隆宣帝神色晦暗,手中把玩着一枚扳指,过半晌才“呵”了一声。 苏酒适时道:“臣虽不该这样说,但他这次的确……逾矩了。” 隆宣帝没有出声,过了会儿才问道:“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寻常人家,按一般百姓的眼光看,算是美人,但想还是入不了陛下的眼。” 隆宣帝这才笑了笑,两侧皱纹深重,“自然难入朕眼。” 苏酒觑着他脸色,状似不经意道:“程漆身为北楼楼主,擅自成婚,实在是罔顾陛下,是否应当……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 ……又该如何提醒?这才是苏酒想问的。 天子与北楼之间,那隐秘的、导致他们绝对臣服的联系,到底是什么? 苏酒知道,当他明白这个问题时,才算真正踏出这金銮宝殿权力的核心。 隆宣帝却没有答他,沉吟了许久,道:“寻常女子,却能得七青睐,定是有不寻常之处。” 苏酒面上如常,弓腰:“陛下说的是。” “爱卿便替朕走一趟,去请那姑娘来宫里坐坐。” 苏酒眉尖一挑,恭敬领命:“是。” — 虽然有许多意料之外,但日子还是照往常一样。 尽还处在年节里,但满大街的铺面都开了张,程漆也不能再赖在家里。 走之前,抱着人在房间里腻了好久。非要把人抱到桌子上亲,直亲到陶枝气喘吁吁才不情愿地松开,压着声音:“想扒了你……” 陶枝踢他一脚:“这还白天呢!” “那等晚上,”程漆亲她耳后怕痒的地方,她越缩,他越亲得厉害,“你在我跟前儿,我就想动你,怎么办?” 陶枝心跳飞快,红着脸:“那你就快走!” 程漆最后咬一下她耳朵尖儿,退开一点距离,忽然道:“不然你跟着我。” 陶枝睁大眼:“啊?” “跟着我去,”程漆已经拿过她的袄子,“左右我就是去看一眼,没事就走,正好带你逛逛,好不好?” 陶枝咬咬嘴唇,眨巴着眼睛不说话。 “好不好?”程漆贴着她脸,“想要什么买什么。” 陶枝噗嗤笑出来,跳下桌子,“那……就陪你一次。” 两人穿好了厚衣服,牵着手出了家门。还没到武馆,陶枝瞅见了路边的酥黄独,金灿灿的小圆饼儿,散着甜香。 她停了步子,摇摇程漆的袖子,唇角抿出小涡。 程漆捏捏她的手,“想吃?” 陶枝抿着唇点点头。 程漆低笑,勾一下她鼻尖,看了看周围:“等着,就在这儿别动,我马上就回来。” 陶枝笑着抠抠他手心:“买一点就行,就尝尝。” 她看着程漆高大挺拔的背影,挤在人群里,心尖就暖暖的。 这时候正是早市,人确实多,她乖乖站在原处等着程漆,忽然觉得有人撞了下她的肩膀。 陶枝没喊,往边上挪了挪,却忽然一僵。 那个撞了她肩膀的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一股大力猛地将她往背后的巷子里扯。 陶枝吓得发软,察觉到一股怪味靠近她口鼻间,连忙用尽力气喊了声:“程漆!” 作者有话要说:有不少小天使来微博找我啦,结果评论区一片萧瑟QAQ 昨天没来的,还是可以持公交卡来找我哟~ 求评论呀宝贝们!!!!!QAQ 然后感谢【甘心与否。,洳枂,我不是星星】同学们的营养液啦! 第49章 湿发 程漆本就分着一缕心神在她身上, 听见这声惊慌的叫喊, 心口蓦地一紧。 猛回头, 正看见陶枝被人拦腰拖进巷子。他眼中腾起恐怖的暴戾, 青筋暴起,瞬间消失在原地, 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陶枝心口跳得飞快,她能感觉到, 掳她走的这个人功夫很好, 即使带着一个她, 速度也快得惊人。陶枝只看着巷口越来越远, 那人一声不吭,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她紧紧抿住唇, 费力地伸出右手捂住口鼻, 清香灌入鼻息中,方才那股怪味的眩晕感终于消失。 一恢复力气,她立刻朝着后方大喊了声程漆的名字。 那人似乎低骂了句什么, 手飞快摸到她后颈, 掌风一动就要切下去。正当这时, 他面前忽然卷过一道快得看不清的黑影, 紧接着他就感觉自己喉咙一紧, 一股可怕的怪力袭来,几乎要把他脖子生生绞断! 程漆脸色可怖,搂过陶枝的腰一勾,人就到了他怀里。他把她的头按到胸前, 抓着那人脖子的手下黑气弥漫,腐蚀着皮肤,很快,空气中弥漫出血的味道。 那人直面着他,眼中填满惧色,剧痛令他浑身抖动,吃力道:“饶、饶命……” 程漆心里的黑暗疯狂生长,那一刻几乎忘了这是白天,还是在街上,只想把这个人弄死。 陶枝靠在他怀里,心跳安稳下来后先反应过来,忙拽拽他的领子:“程漆!” 程漆一顿,一手把那人抵在墙上,低头看她:“动你哪儿没有?” “没有,”陶枝摇摇头,小声道,“这是在外边。” 程漆脸色稍缓,但也只是缓了一点点,他松了手,掌心黑气消失不见,下一刻却猛地一拳捣到他腹部。 那人嘴角立刻逸出血来,支撑不住身体,缓缓滑到墙边。 程漆深吸口气,拍拍陶枝的脑袋,搂着她走到一边:“你站这儿,别看。” 陶枝乖乖点头,却没背过身去。 然后程漆折回墙边,半蹲下,看着那人的脸问:“谁给你的胆子,敢抢老子的人?” 那人嗫嚅着,垂着眼睛不敢说话。 “我劝你张开嘴,好好说,”程漆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如刀尖滚在肉上,“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想试?” 那人猛地抖了一下,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却本能地相信他真的可以做到。他咽着血沫子,心一横:“是……是苏大人说请夫人到府上一趟……” 程漆面色沉沉,舌尖舔了舔上颚,额角跳起一根青筋,“还有呢?” 那人却不敢再说。 程漆没那么多耐心,抓着他的头发,“嘭”地磕在冰冷的墙砖上:“你当老子和你聊天呢?” “是!是……是皇上!苏大人说,说皇上想见见夫人……别的我真不知道了!” 程漆瞳孔黑得像墨一样,松了手站起身,抬起脚在他后颈上踹了一下,那人便昏了过去。然后他转过身,看见陶枝正一脸忧色地看着他。 他吸了口气,压下浑身尖锐的戾气,才走过去抱住她:“吓着了?” 陶枝摇摇头,没有看他身后一脸血的男人,轻轻伸出手臂抱住了程漆。 温柔的草木香缓缓弥漫而出,罩住两个人。程漆心里黑暗的影子就一点点缩回了角落,半晌后他抬手捏捏她的脸蛋。 陶枝下巴抵在他胸口,抬头问:“怎么办?” 刚才的话她听得七七八八,虽然不知道那遥不可及的皇帝为什么要找她,但用这种方式来请,绝对没有好意。 程漆低下头,舔了舔她发干的嘴唇,低声:“我想办法。” ……要换个安全的地方了。他想。 — 苏兆言坐在自己的竹屋里,门扉外响起脚步声,接着有人道:“师父。” “进。” 程漆推开门进来,四下看了看:“前辈不在吗?” 苏兆言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上次和人家打成那样,这次倒主动求见了?” 程漆抬手蹭了下鼻尖:“上次是我冲动了。” 实在是那老叫花子形容古怪,又一下点出陶枝,他才一下暴起。那老头的确是个高人,以他的功夫,竟然完全占不到上风。 而且,苏兆言没骗他,这老头肚子里的确有货,对北楼这种毒的了解竟然比他还深入。上次寥寥数语,程漆已颇觉心惊。 或许,他手里真的有解开北楼的钥匙。 “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在哪儿。”苏兆言放下手里的书,“怎么?” “上次说的事,我想再问问前辈。” 苏兆言挑眉:“等不及了?” 程漆手攥成拳,目光沉静:“皇上要见她。” 这个“见”具体是怎么个见法,不必多说,苏兆言自然清楚。他盯着程漆看了一会儿,淡笑一下,忽然道:“成亲之后确实不一样了。” 程漆一怔。 “原来是飘萍,如今么……”苏兆言道,“有根了。” 程漆勾起唇:“嗯。” “打算怎么做?” “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程漆手指点了点手背,“然后……还要仰仗前辈。只要能解开,命不再捏在那人手里,就没人能拦我。” 苏兆言点点头,眼中露出赞许:“当年把北楼交给你,确实没错。”他站起身,从竹窗看向后山,叹了口气:“连我这一身冷血都要热了……” 程漆也不便多扰,跟着站起身:“那我就下次再来……” “找好地方了吗?”苏兆言忽然回头问。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也还是没人能跟上他跳脱的想法。程漆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在找。” “后山还有个小院,”苏兆言语气淡淡,“三间房,不大,我无聊的时候搭的,平时没人。你们不嫌弃的话可以过来。”说完,又补充一句:“除非有人能解开我的阵法,不然没人找得进来。” 程漆:“……” “怎么样,”苏兆言问,“来不来?” “……来。”程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拱手:“多谢师父。” — “搬家?” 刚沐浴过,躺进暖和的被窝里,陶枝一头墨发还微湿,被程漆卷在手指间把玩。 “嗯,”他翻个身,搂着她滑嫩的腰身,指腹轻轻摩挲,“换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省的你整天提心吊胆的。” 陶枝靠在他身上,动了动:“我也没有提心吊胆……” 程漆“啧”一声,手往下滑,捏着她绵软的臀肉,“天天出房门先东张西望一顿,当我看不见呢?” 陶枝不好意思地抿抿唇。 两人静静挨着躺了一会儿,陶枝轻声问:“阿婆怎么说?” “住了这么些年,感情在这儿,肯定舍不得,但她不说,”程漆用腿夹住她,把她整个人压自己怀里,声音低沉,“连累阿婆这么大岁数还得挪动……” 陶枝用手环住他精瘦的腰:“阿婆不怪你的。” 程漆笑一下:“我知道。” 等以后尘埃落定,他们再回来。 不会太远。 陶枝窝在他怀里,乖顺地呼吸。程漆想着事情,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她半阖着眼,都快睡着了。 他伸手摸一下她头发,还湿着,于是就找到了不让她睡觉的理由,翻身压到她身上,低笑着贴到耳边:“困了?” 声音低醇,带故意的挑逗,陶枝耳朵一痒,忽闪着张开眼睛:“……嗯?” “头发还没干,”程漆说着,手悄无声息地探进她衣摆里,四处揉捏,“这么睡了明早又要头疼……” “没事……”陶枝嘟囔一声,困倦得很,抓着被子盖住脸,“我睡了……” “不行,不能让你头疼,”程漆隔着被子啄她的脸,笑得可坏,“那我不心疼吗。” 陶枝被折腾得睡意没了大半,从被子底下踹他一脚:“烦人!” 程漆压在被子上,一点点扯下被沿,露出她凌乱的发和蹙着眉的脸,轻笑着舔了舔她眉心皱起的那块儿,“还有更烦的要不要?” 他手隔着被子在她胸前揉来揉去,陶枝察觉到他的企图,彻底醒过来,恼火瞪他:“都多少次了!你就不能歇歇?” 打从成亲以来,程漆像不知疲倦一样,天天晚上缠着她。到了第二天陶枝起不来床,他却生龙活虎精神抖擞,气得陶枝牙痒痒。 “要不你别在我跟前晃,”程漆咬住她开开合合的嘴唇,用力吮一下,然后去勾她躲闪的舌头,“看见你我就想……” 陶枝被亲得气喘吁吁,脸颊泛红,在间隙咬牙问他:“你就不累吗!” 程漆一挑眉。 男人被媳妇儿问累不累,就跟问行不行一样。就是不行,也得行。 更何况他不仅不累,还非常精神。 程漆半直起身,手一使劲把她身上被子全扯下来,精悍身子再覆上去,“你试试就知道了。” 火盆烧得旺盛,灯影昏黄,红烛流泪。陶枝这觉终究没睡成,最后哭着求他才被放过。 一切激情和欢愉止歇,满足就像温水一样轻轻漫上来,程漆搂着她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她湿润脸颊。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什么时候能有个娃娃?” 陶枝后背还麻着,把头埋进他怀里,气哼哼道:“你就等着你。” 程漆勾唇,手指滑到她平摊小腹,在肚脐捏了捏:“看来爷还得努力。” 陶枝用力掐他的腰。 室内一片静谧,过一会儿,程漆又问:“你喜欢丫头还是小子?” 陶枝抿唇,不答反问:“你呢?” 程漆想了想:“还是小子。” 陶枝挑眉:“不喜欢丫头?” “不是,”程漆把两人身上的被子盖好,“我怕生个丫头,太像你,我舍不得嫁出去。” 陶枝眨巴下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终究笑了。 “不过真生了,什么都行,”程漆心满意足,灭了灯,把她搂紧,“睡。” 陶枝在黑暗里摸索着抓到程漆宽厚的手掌,五指交握着,安心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七哥:我行不行? 枝枝:(哭着)你行你最行 感谢【数字菌,洳枂,宝宝】同学们的营养液么么~ 第50章 隐患 动荡时期, 本该惶惶终日, 可因为一家人始终在一起, 陶枝倒没觉得害怕过。 家里悄悄地收拾起来。从前留待开春播下的花种, 阿婆小心翼翼地收好。好多年舍不得扔的旧衣服,也都扎成捆收进了箱底。程实虽然舍不得郭玲, 但大事前知道轻重,没有和她明说。 全家人都在默默准备着离开熟悉的地方, 因为信赖, 所以无需多问。 陶枝加快了口脂的制作, 颜色调配好, 用料也一一敲定,提前开了作坊。 程漆也很忙, 这些日子常常早出晚归。陶枝掌灯等了他几次, 被好一顿欺负,后来再不敢等他。只是早上醒来时,都安然躺在他怀里, 便十分安心。 程漆的确很忙, 却不是因为北楼事务。 倒是自那日后, 北楼和皇权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眼看冬日渐渐过去, 气温见天回暖, 停滞不前的运河自然要开工。 但开支已远超设想,河道像个无底洞,把国库里的银子一笔笔吞进去,连声响都没有。不知是谁上奏皇帝, 说效仿前朝发布宝钞,以抵俸禄,民间商户内强制流通。此举相当于从满朝官员和天下百姓口袋里掏钱,一时怨声载道。 奈何正中天子下怀,近日已推行下去。 南阁忙得焦头烂额,隆宣帝也整日密切关注,一时北楼竟难得清闲。 于是程漆每天都会花半天时间去找那个老叫花子。之所以如此耗费时间,是因为此人实在疯癫,憋着一口气耐心问上一个时辰,才能得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不光如此,这老东西被他整烦了还会躲,东窜西跳,程漆好几次气得差点动手。 “你怎么又来了?”老叫花正喝一壶酒,看他一眼,懒得动了。 程漆按捺着脾气,走上前拱了拱手:“前辈,上次你说,若要解毒,先要以毒化毒。” 老叫花嘬着酒,飘飘欲仙:“我说过?” 程漆额角爬起一根青筋,腮帮子紧了紧,“……我回去遍翻北楼藏书,也没能找到一种毒性胜过北楼的,要如何以毒化毒?” 老叫花那酒不知用什么酿的,闻着味儿都烈。他那看不出原色的脸愣是透出点红,过一会儿竟然打起了呼噜。 “……”程漆捏捏拳头,声音低沉,却用了内力,“前辈。” 声音如锥一样刺入耳中,那老叫花子却未动分毫,优哉游哉地闭着眼。程漆等了一会儿,终究不能上前逼他清醒,只好转过了身,想着明日再来。 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悠悠的声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 程漆眉心微折:“什么意……” 话没说完,他猛地一顿,神情有些不可置信:“前辈是认真的吗?” 老叫花翻了个身,挠了挠自己的屁股,嘿嘿笑了两声:“你小子挺有气运。” — “楼主,找我?” “嗯,”程漆抬眼,“刚听葛话说,青玉又被召走了?” “是……”梁萧叹了口气,温和的脸上露出一点忧色,“西边又有匪,我本想替她去的,她不让。” 每一次剿匪都极为不易,那群人就像沙里的蝎子,抓不住,却随时蛰伏着咬你一口。之前是因为程漆梁萧有任务在身,如此这次再去,却是因为沈青玉熟悉地形,有经验。 “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女子……”梁萧蹙着眉。 对隆宣帝而言,哪怕她死在西边,能用一命换几百几千沙匪的命,都是值的。 程漆拍拍他的肩膀:“她没那么娇气。” 梁萧点头,又抬头:“哥你找我什么事?” “如果……”程漆沉吟片刻,斟酌着措辞,“如果北楼能解,你会解吗?” 梁萧眼中亮了一瞬,又很快熄灭:“哥你忘了吗,之前在那里,我们是怎么被教的。” 进了这扇门,刻了这道线,从此生是北楼人,死是北楼鬼。 程漆掀起眼皮,锋利线条之下光亮灼人:“……如果呢?” “哥,你——”梁萧话没说完,忽然被屋外的人打断。 “报——宫里传信,皇上要见副楼。” 梁萧回头看程漆,按下心头的顾虑,“哥,我先去。” 程漆点点头。 梁萧便大步向外走,手碰上门框时,听见身后低低的声音:“我会。” 坚定沉稳,带着某种让人不敢想的决心。 — 作坊赶了几天工,做出了第一批成品。细滑油亮的口脂,装在画了梅枝的白色瓷罐里,一旋开,便有淡淡的清香。 陶枝非常满意,收拾好了这十几罐口脂打算去一趟香居,程漆便等了一会儿,打算送她过去。 天气渐暖了,昨日穿袄子便有些热,陶枝正想着今天换个薄些的外袍,程漆已经拿着袄子走过来,抖开披她身上:“风还凉,不许嘚瑟。” 陶枝耸了耸鼻尖,还是听话好了。 程漆就牵起她的手,出了院子,慢慢往香居走。 陶枝靠着他胳膊,问:“咱们什么时候搬?” “快了,”程漆低头看她一眼,“就最近。” 现在皇帝无暇顾及他,一旦运河的事稳定了,他绝不会放任。只要北楼还在身上,他们就永远被人捏着生杀大权,所以当务之急便是夺回主动权。 程漆的目光有些复杂,那天老叫花子的意思,他听懂了。如果陶枝身上的毒真能化去北楼,那老天的确把气运押在了他身上。 陶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知道他最近烦恼的事有很多。她双手合握着程漆的手,用软嫩掌心揉了揉。 到了香居,约定好晚上来接的时间,陶枝便进了铺面。 斜对面的茶馆二楼,苏酒坐在床边,盯着铺面里不时闪过的清瘦人影看。 那日派去“请”陶枝的是个大内高手,程漆没有下死手,好歹让他留了条命回来。那人虽不知道程漆身份,却也知道几乎蚀破他喉咙的是某种□□。而据他所说,程漆用毒时,那女人就在一旁看着。 如此说来,她知道程漆的身份? 还是说……她也熟悉这些? 苏酒沉吟着走出茶馆,在道旁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脚边传来猫叫。 他一低头,对上一双冷淡的竖瞳,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蓦地想起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在程漆家院外,看见过一只小猫,明明趴在血泊之中,毛也沾着血,身上却没有伤口。 苏酒鬼使神差地抱起那只猫,低头看了看。 小猫不怕生,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 苏酒挠了挠它的下巴,笑了笑:“小东西,帮个忙。” 小猫长长地喵了一声,喵到后边突然拐了调,变成凄厉的惨叫。 苏酒手里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割破了它的肚子,热血顿时淌了满手。苏酒慢条斯理地摸了摸它的背,把它送到香居门口,退到巷子的暗处。 陶枝在店里坐着,隐约听见什么声响,叫得人心慌。她只好放下手中的东西,四下看了看,走到门边时,居然看见一只满身是血的猫。 “天……”陶枝赶快把它抱起来,“怎么弄的?” 血不知道流了多久,小猫的声音都有气无力。 陈文隽凑过来看了眼,抽了口凉气:“这谁干的!还是人吗?” 陶枝摇摇头,站起身:“你看店,我……给它弄一下。” “快去去。” 陶枝匆匆抱着猫向后院走,不知怎么,她心里慌乱得很,不知道是因为这一手的血还是什么。 一直走到院角,她看了看四周没人,赶快把小猫放下,右手覆上去。 过半晌,它便恢复如初,舔了舔陶枝的手心。 陶枝害怕被人看见,给它顺了顺毛,便托着它的身子送到了院墙上,“下次可要小心,碰见坏人就挠他……” 小猫喵了一声,转身跳下墙头。 一下去,正正被人接住。 苏酒抱着猫,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眼底的笑意愈发明显。 “原来如此……”他随手把炸着毛的猫扔到地上,捂着嘴笑出来,“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 晚上程漆来接,陶枝小跑着过来拉住他手,回头看了眼香居,轻叹了口气。 程漆握紧她手:“怎么?” “等第二批弄完,就先不做了。”陶枝轻轻晃着他的胳膊。 程漆垂眸看她:“你那些东西,照样搬过去,想做就做呗。” 陶枝摇摇头,往他怀里靠了靠,程漆会意,掀起斗篷把她裹进来。陶枝探出头,笑了笑:“买材料肯定没那么方便,再说……心境不对,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对,以后来日方长。” 程漆低头亲亲她嘴角,声音压得很低:“……跟我是不是受委屈了。” 陶枝笑着摇头,拿嘴唇碰碰他:“我觉得,挺好。” 程漆就笑了,叼着她唇瓣磨了磨,“什么好?我好?” 已经走到了家里那条巷子,四下无人,灯影昏黄,程漆干脆搂着她站好,两人同裹一件斗篷,气息交缠着亲吻。 夜是凉的,可程漆身上的气息滚烫,顺着唇齿间渡过来,淌进血液里,温暖地流遍全身。 好一会儿之后,陶枝把下巴枕在他肩膀上。程漆缓缓摸着她的背,低声道:“以后盘个铺面。” 陶枝侧过脸:“嗯?” “门脸给你做生意,后院养我的人,”程漆低笑,“爷罩着你,没人敢闹事。” 陶枝想了想那情景,笑出声来:“真的吗?” “真的。” 陶枝眼睛晶亮,眨巴两下:“那说定了。” “嗯,”程漆笑着,搂着她腰把人抱起来,“回家喽——” 作者有话要说:接近**啦 最近都是动荡里撒糖,艰难地甜 不过结尾一定是圆圆满满天长地久辣 感谢【“”,洳枂】的营养液~ 空格同学是不是要包养我啊哈哈哈哈 么么大! 第51章 竹屋 山中竹屋。 醉醺醺在屋子外幕天席地睡了一夜的老叫花子挠挠屁股醒过来。 眼看正月就要过去, 已依稀是早春时节, 没那么冷。老叫花也习惯了随处睡觉, 他砸下嘴, 又弯腰去够地上的酒壶。 往嘴里倒了好几下,一滴酒也没有, 他骂骂咧咧地扔了酒壶。这时苏兆言从屋里走出来,冲他挥了下手:“走。” 老叫花懒得搭理他, 只想找酒喝, “你愿意帮他们是你的事, 老夫可没说过要帮。” 苏兆言面无表情, 淡淡道:“一壶花雕。” 老叫花这才把眯成缝的眼睛张开:“三壶。” 苏兆言一扬手:“走。” 他研究了几日,发现若以毒化北楼, 很有可能会逼得毒素四散。原本稳定地聚在那一道黑线之中, 一旦化开,很有可能还未被压制,就更快地散入血液, 流遍四肢百骸。 而老叫花子说北疆有种草药, 虽然不能解北楼, 却能压住北楼, 不让它逸散。饶是苏兆言也没听过他说的这种药材, 只好拉着他一起去药铺。 被三壶花雕吊着,老叫花子不情不愿地跟着苏兆言出了山。穿过阵法的云雾,两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山下的小路上,然后一路往京中走。 苏酒乘着马车不经意撩开帘子时, 恰好便看见他爹面无表情的脸。 他一扬眉,正想出声,蓦地看见他身后跟着的那个人。 浑身又脏又乱,形容猥琐,像是路边的叫花子。他的眉心折起来,不知道他爹怎么会跟这种人走在一起。 略一思索,苏酒对车夫道:“调头,看见那两个人没有?跟上。” 他知道苏兆言的本事,不敢跟得太紧,只远远缀着。过片刻,他看见两人进了家药铺,没多久又走了出来。 他爹带一个叫花子去抓药? 苏酒紧紧皱着眉。 他手里掌握的信息,似乎冥冥中被一根隐形的线连着……北楼人身上的毒,能疗伤救命的女人,懂药的叫花子…… 似乎已经很近了,一伸手就能抓住那缥缈的线头,可还是差一点点。 苏兆言和叫花子又辗转了几个药庄,苏酒看见,那老叫花子似乎是不耐烦了,掏了掏耳朵说了句什么,然后他爹无奈地叹口气。最后两人进了家酒馆,过片刻,那老叫花子拎着三壶花雕走出来,大摇大摆走了。 苏酒瞥一眼酒馆,连忙下了马车跟上。 那老叫花子没走远,就随便在墙角一窝,拆了泥封,陶醉地闻着酒味儿。 苏酒扬起笑脸,几步走上前,蹲下身:“前辈这是好酒啊。” 老叫花子自顾喝着酒,看都没看他一眼:“跟了老子一路,不会是要酒喝的?” 苏酒瞳孔一缩,随即用笑容掩过:“冒犯前辈了。” “冒犯不冒犯的,看你也不想和老夫说话,”老叫花子摆摆手,“赶紧滚。” 苏酒表情不变。他心里繁杂的线渐渐清晰,让他抓住了一点模糊的真相。苏酒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把里边的东西倒在手心。 是一撮灰绿色的香灰。 他把掌心往前递了递,眼睛紧盯着他:“前辈,知道……这是什么吗?” 老叫花子很快喝完了一壶酒,打了个长长的嗝,扫一眼他手上的东西,不甚在意道:“哟,好东西啊。” 苏酒心头一跳,压着兴奋:“是、是什么?” 老叫花子用脏兮兮的手指拈起一点,醉醺醺地笑:“烧了,能压住北楼,不烧,他心肺都会受损,哈哈……真是不要命……” 苏酒心头狂跳,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声音都不太稳:“前辈所说、压住北楼……是什么意思?北楼不是……”人吗? 老叫花咕嘟咕嘟喝完了第二壶花雕,酒劲上了头,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自言自语似的:“楼……生于北,非……嗝,非亭非台,非花……非叶……” 他渐渐走远了,苏酒却还蹲在原地。许久之后,他僵硬的脸上才露出笑意。 他终于隐约摸到了皇帝与北楼之间那隐秘的联系,也终于知道……程漆那个夫人,究竟为什么得他珍视。 “既然如此,”苏酒笑着拍拍裤腿站起来,“陛下就更容不得她了……” 与此同时,深宫。 梁萧刚从御书房走出来,强撑着走到无人的宫道上,“噗”地喷出一口血,单膝跪倒在地上。 他只不过是再次向上请命,代沈青玉前往剿匪,不知触到了帝王哪片逆鳞,惩罚来得毫无征兆。除此之外……他在剧烈的耳鸣中听见,隆宣帝让他盯着楼主…… 那种五脏六腑被人拿捏在手里的感觉,实在太过痛苦。他咬着牙站起来,勉强往宫外官道上赶。 出京官道上列着长长的队,为首那人骑在马上,一身甲胄,频频回看。 终于,视野尽头出现了那个她等的人。沈青玉笑着挥了挥手:“这儿!” 梁萧努力调息,让自己看上去面色如常,他驾着马到她身侧,低声:“走,我送你。” 沈青玉笑笑:“嗯。” 两人骑马并辔,很长的路,没有说话。 他们和世人不同,吊着命走在刀尖上,每一次生离都能是永久,因此,不习惯道别。 血和毒里悄生的情愫,太过珍贵……珍贵得近乎虚幻。不敢宣之于口,只好小心捧着。 沉默着走出去五里路,沈青玉扯住缰绳,偏头冲他一笑:“到这儿。” 梁萧克制地盯着她,半晌后点点头:“好。” 沈青玉咧嘴乐一下,然后一扬马鞭,就在这时,梁萧忽然喊她:“青玉——” 沈青玉心头剧烈一跳,抬着胳膊去看他。 “如果……我是说如果,”梁萧说得艰涩,“北楼能解,你会解吗?” 沈青玉漆黑的眼珠里闪过光亮,平凡的面孔一瞬如花绽放。 皮鞭甩下,马嘶长长一声,她大笑着骑马奔去,声音震天:“会啊——!” — 第二批口脂终于做好了,陶枝和伙计一起送去香居。 她知道这个口脂也一定会风靡京城,就像上辈子一样,但能不能看到,她倒不是很在意了。重要的是做东西的过程,她已经足够满足。 陈文隽听说了她要收手一段时间,十分不舍,拉着她说了好久的话。这么长时间相处,陶枝也有诸多不舍,笑着听他东拉西扯。 说着说着,陈文隽脸一塌,哭丧道:“师父,我这生意怕是也做不下去了。” 陶枝不解道:“为什么?” 方子她都没保留地给他了,只要作坊还在做芙蓉粉,香居就不会没生意。 “你不知道,那个什么破宝钞,就是白抢啊!当官的能拿着宝钞买,可收了这些,买菜都用不了!老百姓没人认啊!” 陶枝蹙起眉:“不能不收吗?” “不能啊!”陈文隽一脸难受,“商户要是敢拒收宝钞,官府会来逮人的!” 陶枝听了也有些气愤:“还有这种霸道事?” “还不都是上边那位!”陈文隽撇撇嘴,“根本不管老百姓死活,你不知道——那大运河沿线,没日没夜地挖,已经死了好多人了!” 陶枝瞪大了眼睛。 “这都是我听家里说的,上边都压着信儿,”陈文隽小声说,“听说沿线的农民都要反了……” 他们都是平头百姓,听过之后只能跟着愤怒,却无能为力。陶枝心里难受,她没什么见地,只觉得这天子果真不是好东西,怪不得能这样对程漆他们…… 告别了陈文隽回到家中,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陶枝最后再检查了一遍。没过一会儿,程漆也回来了,先进了房里。 陶枝迎上去:“今天走吗?” 程漆张开手臂抱住她,点点头:“夜里走。” 陶枝在他怀里点点头,没多问。 这一宿所有人都没睡。到后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锁了院门,陶枝扶着阿婆的胳膊,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程漆冒着雨坐在外边赶车,陶枝想出来给他打伞,被程漆哄回了车里。 程实窝在阿婆身边,小声问:“嫂嫂,咱们新家远吗?” 他已经是小男子汉,尽管不安,也不会说出来。陶枝拍拍他的背,柔声道:“不远,很快,你哥驾得快。” 马车的确很快,却也很稳。过了不知多久,陶枝隐约觉得有些潮湿,掀开帘子一看,才发现四周竟都是雾气,她有些害怕,小声叫:“程漆……” 程漆沉稳的声音传来:“嗯,我在。没事,就快到了。” 没过一会儿,马车真的停了下来。程漆先把阿婆扶下来,程实自己跳下车,然后程漆搂着陶枝的腰把她抱到地上。 她这才发现,他们原来是到了山里。眼前是一小座竹院,简单的结构,被收拾过了,看着很干净利落。 阿婆和程实早已困倦,别的行李先放下,把床被铺好,就让阿婆和程实先歇下了。 然后才是他们俩的房间。陶枝拉着程漆的手进去,陈设也非常简单。床是用石砖砌的,程漆之前擦过,直接铺褥子就行。 陶枝觉得挺好,弯腰抱出褥子,刚一起身就被程漆从背后抱住了。蹭蹭她的侧脸,程漆低声道:“忍一阵,不会太久。” 他这动作不知怎么的,竟有点像院子里那只猫。陶枝抿唇笑着,弯腰去铺褥子,程漆就跟着压她背上,陶枝承不住他重量,笑着一起倒在床上。 程漆贴着她的背,轻轻咬着她白皙的脖颈,“笑什么?” “就……”陶枝翻个身,和他面对面,“刚才想给你顺毛来着。” 程漆听明白她的意思,眼一瞪:“埋汰你男人呢?” 陶枝不敢笑得大声,就抿着唇在他怀里动来动去,“没有呀。” 程漆固住她的腰,唇压了下来:“我看你就是……” 陶枝笑着躲开了,推开他:“先把床铺好行不行?” 头一天住进来,也没法多讲究,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躺进了被窝里。 陌生环境,房梁和家里不一样,气味也和家里不一样,陶枝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困,握着程漆的一根手指想事儿。 程漆有一下每一下地亲她脸颊,屋里静谧的,只有雨水滴滴答答。 陶枝翻了几次身之后,程漆终于半支起身:“不困?” 一片昏暗之中陶枝也看清了他眼里的暗光,登时摇头:“不是。” 程漆轻哼一声,搂过她:“那你瞎动什么?在我身边儿折腾就意味着你想了。” 陶枝在被窝里狠狠踹了他一脚。 过一会儿,到底还是耐不住,软着声音道:“难受……” 程漆立刻睁开眼:“哪儿难受?怎么了?” 陶枝不太好意思,小声:“床……太硬了。” 这石砖砌的床,即便铺了两层褥子,还是硌得她浑身疼。可陶枝知道,他们就带了这几床褥子,都铺上了。 程漆凑她脸边亲了一口:“让你忍了?明天我去买。” 陶枝可怜巴巴:“肉好疼。” 声音软甜,一听就是撒娇。程漆在黑暗中勾起薄唇,手勾到她腰下,一使劲让她整个人趴到了自己身上。 “爷给你当肉垫,”程漆捏捏她屁股,“还委屈不?” 陶枝动了动,“不能这样压着你呀……” “放心压,再来两个你也没事儿,”程漆低笑着吮一下她唇瓣,“以为都跟你似的?压一下就哭……” “你闭嘴!”陶枝在他胸口狠狠掐了一下。 她软软的身子就紧密贴他身上,程漆本就蠢蠢欲动,让她一掐更是不安分。手指探到后背摸着,低笑:“今儿让你在上边?” 陶枝没懂,眨巴下眼睛:“什么上边?” 程漆一脸坏笑,往上顶了顶胯。 “啊——”陶枝立刻懂了,脸通红,“你脑子里能不能有点别的?” “有啊,”程漆笑着捏捏她脸,意味深长:“还好多……别的呢。” 陶枝知道扯不过他,干脆把头一埋:“我睡了。” 程漆逗够了,让她舒服地趴着,手掌轻轻拍着陶枝的背:“睡。” 过片刻,雨声渐消,耳边只剩她清浅匀长的呼吸,如岁月一样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春花 这一觉到天亮, 睁开眼, 等着陌生的房梁看了好久, 陶枝才反应过来, 他们真的搬家了。 但身边有熟悉的深长呼吸,那双坚硬的手臂也如往常一样霸道地拦在她腰上, 陶枝轻轻翻了个身,缩进他怀里。 起床之后, 洗漱收拾好, 才来得及好好看一下这个地方。 四面是山, 因为尚是早春, 稍显光秃。但空气是好的,吸一口进去, 微微的凉。他们这座小院子有三间房, 正北和东西。还有一间小厨房,应该是程漆后来搭的。 因为准备的时间够长,带的东西齐全, 所以他们没怎么手忙脚乱, 就适应了新生活。早上要起灶, 没柴禾, 程漆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把砍刀, 木柄扛在肩上,“我去砍点柴禾。” 他身上懒散清冷的气质着实和那边砍柴刀不搭界,陶枝忍着笑,和阿婆在小厨房一起把带来的碗碟归位。 过一会儿, 听见外边响起声口哨。陶枝小步走到院子后边,看见程漆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肌肉,拎着一大捆树枝干柴。 陶枝倚在柱子上,看着他不住地乐。 程漆“啧”一声,拎着柴禾走过来,一伸手往她头上插了个什么。 陶枝眼睛往上瞟,连忙去摸:“什么呀?” 他一只手拎着一大捆柴,另只手上却捏着一朵娇嫩的小黄花。别在她乌黑发间,映着她白皙透亮的脸,俏生生的。 程漆的手落到她脸颊上捏了捏:“后山都开花了,回头带你去看。” 陶枝打掉他沾着木屑和土的手,抹一把脸。然后摸了摸自己发间的小花儿,又拉起他手往屋里走:“那……再等一阵儿会开的更多?” 换了住处,程漆还是照常去武馆,看了几封刚发回来的暗报。过一会儿,梁萧敲门进来:“哥,搬完了?” 这事梁萧知道,程漆点点头:“嗯。” “上次我去宫里,”梁萧蹙起眉,“那位让我盯着你……他们知道了?” “暂时没有,”程漆摇摇头,看一眼他脸色,“行吗你?” 他虽调息了几日,但脸色还是发白,程漆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搞的,眸色深沉。 “哥……”梁萧踌躇着,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程漆抱着胳膊,食指点了点胸口:“先想办法解开。” “从没有人能解开,就连师父……” “师父带了个人回来,”程漆道,“知道北楼比我们还多。” 梁萧略一迟疑:“这能行吗?” 程漆表情认真:“这人说有一种方法,我觉得可以试试。” 在没成功之前,程漆不愿意说太多,他摆摆手,一点桌上的暗报,“最近南边挖河的地方闹,京城里也不太平,几个大的商会已经打算联手抵制宝钞……赶的时候挺好。” 梁萧明白他的意思,越乱越好,才更方便他们搅浑这潭水。 九州以内,这南来北往的消息,就会先经过北楼,这是连隆宣帝都未曾料想过的。实际上南方的情况远比朝臣知道的更严重,一场春汛下来,两岸的庄稼地全淹了。原本汉子们就被迫挖河不能回去种地,这下连地逗毁了,一个个都疯了。 消息先在北楼滞留了几天,然后才传入朝堂间,可这时南方的情况已经有些无法掌控了。到时候隆宣帝必会启用最有效的北楼,南下镇压,而镇压到什么程度,怎样把火烧向京城,这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这是他们的机会。 宫里的确焦头烂额。 刚刚退朝,隆宣帝满脸黑沉的怒气,一言不发地回到御书房,袖子一甩扫掉了桌上的摆件,稀里哗啦碎了一片。 宫女吓得发抖,却不敢出声。 这些贱民是要反了天! 隆宣帝眉心紧皱,思索着该怎么处置这些造反的贱民。门外太监的声音响起:“陛下,苏大人求见。” “进。” 苏酒走进御书房,看见一地狼藉,笑着弯腰:“陛下何须动怒。” 隆宣帝看他也不顺眼,冷冷道:“爱卿不知为何?朕把运河交给你,你就给朕办成这样?” 苏酒连忙认罪,哄得隆宣帝脸色稍霁之后才道:“那些草民贱如蝼蚁,让他们见点血,哪里还敢造反?” 隆宣帝点点头,便招手:“传令北楼——” “陛下,”苏酒适时道,“楼主现在应是新婚燕尔,想是没有时间。” 隆宣帝眉尖一跳,上次的事不了了之,他到底没见着那位夫人,现在经他提醒倒是想起来了,冷哼一声:“朕没搅了他的亲,已经是朕仁慈。” “说的是,”苏酒笑着,然后似不经意道:“前一阵我有幸偶遇了楼主的夫人,终于明白了楼主为何对她如此倾心——” “哦?”隆宣帝眼睛一眯,“难道是格外貌美?” 苏酒笑着摇摇头,眼里闪过精光:“因为这位夫人,竟是个身怀奇术之人……” — 搬到山中竹屋的第二天,程漆说家里要来客人,是他的师父。 陶枝知道,程漆的师父便是前一任的北楼楼主,关于他的传闻已经十分遥远,但仍让人有些畏惧。 但她知道程漆的师父是站在他这边的。程漆要做的是大事,她不懂,帮不上什么忙,便去小厨房泡上茶。 过一会儿,她听见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忙擦干手走出去。 刚到院里,陶枝忽然闻见了一股熟悉的怪香,一回头,看见那个老叫花子蹲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她。 陶枝吓得心脏一停,失声叫了出来:“啊——” 程漆听见,瞬间扔下苏兆言,风一样刮到她跟前:“怎么了?” 陶枝慌忙躲进他怀里,语无伦次道:“我、我之前忘了跟你说,他、他……” 程漆搂住她,往身后的老叫花子身上看了一眼,沉声道:“前辈,你吓她了?” 陶枝一怔,意识到他竟然是到家里来的客人,虽然惊疑不定,仍摇摇头:“没有。” 老叫花子手里拎着酒壶,在他们俩之间看了几眼,悠悠笑道:“要要找比北楼更毒的毒?呵,就在你怀里——” 程漆瞳孔一缩,搂着她的手臂骤然一紧。老叫花子虽然看着古怪,但他说过的话从未出错。 陶枝抬头问:“什么……为什么要找毒?” “看来你这妮子还不知道,”老叫花子哈哈笑道,“老夫还真没见过你们这么有意思的,我告诉你——” 程漆在陶枝后脑上按了一下,沉着声音:“前辈。” 老叫花子哪里听他的,笑着道:“你——用你那只左手,毒了他,再用右手救了他——北楼就解了!谁能想到,北楼居然能被一个丫头解开,哈哈哈哈……” 陶枝听后好半天回不过神,颤声问:“真、真的吗?” 程漆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后终于无奈地叹口气,摸摸她的发顶:“你先别瞎想。” 陶枝的心却跳得飞快——她真的能解开程漆身上的毒吗? 虽然他不知道那条黑线对程漆有着怎样的影响,但如果、如果解开了……他就和别人一样了! 他就自由了! 苏兆言这时候才慢吞吞地走过来,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程漆。 程漆接过,拆开,看见纸上是一小撮灰绿色的粉末。 “知道这是什么吗?” 程漆凑到鼻下闻了闻,眉一挑:“你们怎会有这东西?” 他一闻就知道,这是皇帝御书房里的焚香。 苏兆言收回手,淡淡道:“偶然拿到的。” ——那日老叫花子醉醺醺地走后,在街角就和苏兆言再次碰了头。 老叫花子把手里捻着的那挫粉给了他,又换了一壶花雕,醉醺醺笑问:“你儿子?” 苏兆言点点头:“嗯。” 老叫花子砸着嘴:“可真不怎么样——跟你挺像。” 苏兆言低头看着掌心的粉末,神色难得有些复杂。 他没明说,程漆却了然:“苏酒?” 苏兆言点头,然后道:“平日里他烧着这个,多半也是为了安神和压制毒素。我和你说过,说要化毒,北楼可能会先行扩散,用这个,能稳住它。” “但这是御用之物,你想要——”苏兆言淡道,“只能去偷。” — 虽说决定了进宫偷香灰,毕竟也要挑时机。程漆知会了几个北楼兄弟看着宫中情况,自己耐心等着。 陶枝反倒成了那个最着急的人。 自打知道她能帮上程漆,她每天都试着左手的毒,也不再害怕老叫花子,时常缠着他东问西问。 连程漆叫她去后山看花都不想去,最后程漆干脆把她往肩上一扛,运到了后山。 山里的春似乎来得早,那小小山坡上已铺满了新绿,开着嫩黄的花。 陶枝扑腾着踢了他腿一下,程漆才把她放下来,牵着手:“天天闷屋里,看见我也不抬头,出来透个气还得三请四请,你架子挺大?” 陶枝满眼的春花,心情颇好,蹦跳着到他怀里,弯唇笑着:“这不是跟你出来了嘛。” “不情不愿的。”程漆轻哼一声,拉着她到一片平整草地上,坐下来,拍了拍身侧,“坐。” 四下无人,只有满山的花和他们俩,陶枝便不拘束,刚坐下来却被程漆一拉,并排躺到了草地上。 草软软的,扫在脚踝上有些痒,却很舒服。 午后的风带点温热,拂过山坡,吹来一丝似有若无的花香。 陶枝深吸了口气,侧过身去看程漆的脸。 她淡色眼珠清澈剔透,映着浅浅的笑意。程漆看了一会儿,低笑出声:“美什么呢你?” “就觉得,”陶枝含着下唇,浅浅笑一下,“这样躺着就很好。” 程漆勾起唇,凑过来在她额头碰了碰:“因为是和爷在一块儿。” 陶枝笑着搂上他脖颈,“嗯,因为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一定是苏酒这个小贱人把你们都吓跑了,哭唧唧.jpg 他必然是被七哥吊打的命啊!! 谢谢wuli宝宝的营养液mua 另外就我这么冷的文还有盗文真是岂可修!(哭倒在地 第53章 偷香 “来, 让老夫看看你多厉害。” 老叫花子一边掏着耳朵, 一边把脏兮兮的胳膊伸到陶枝面前, “直接上毒, 不用收着。” 陶枝现在虽然不再怕他,但仍是招架不住他时不时的发疯, 迟疑着道:“这样不好前辈……” 她还没解过自己的毒,到底不清楚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儿。 “老夫都没说什么, 你有什么好怕的?”老叫花子不耐烦地招手, “你现在都下不去手, 还想着帮他解北楼呢?” 一听这话, 陶枝顿时抿住唇角,过一会儿慢慢伸出了左手:“我还从未对别人使过毒, 还请前辈多担待。” 老叫花啧啧两声:“赶紧的。” 陶枝闭了闭眼, 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恢复了澄澈清透, 平静而坚定。 老叫花子浑浊老眼打量着她, 倒是难得露出一丝欣赏。毒, 堪比刀剑, 却注定不能修成正道, 因为毒性不仅侵体,更易损神。毒术高强的人极易扭曲道心,变得残暴冷血。 眼前这姑娘却仍像是纯净的泉水,眉目温柔, 不生一丝戾气。 说起来这小两口真是挺有意思,都是擅毒之人,然而一个只想废去毒术过闲散日子,一个干脆连用毒都没用过。 真是太有意思了。 陶枝慢慢把手掌覆上,按着老叫花子教的,心中默念口诀,热意像浪一样从体内涌向手臂经络,顺流而下,汇聚到掌心。 那股幽冷的檀香便袅袅四散,像是黄泉歌声,带着不祥征兆。 老叫花子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皮肤开始发黑,那毒香灼烧撕裂着皮肉,可他却感觉不到疼一样,啧啧称奇:“劲儿确实挺大!” 陶枝额角冒出薄汗,到底是对人用毒,她心中还是有些障碍,咬咬牙:“前辈,可以了吗?” “就这样?”老叫花子指着已经焦黑紫青的胳膊,“大漠里的玄草也能做到这个程度——反正你右手能救回来,怕什么!” 陶枝咬着牙,把掌心催至滚烫,又要小心控制着用毒的范围,额角的汗意越来越重,过了许久老叫花子才满意。 她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用毒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睁眼,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怕疼呢?不仅不怕,还不停地让她加重。 老叫花子十分满意,盯着自己已经没法看的整条胳膊研究了许久,才叫她:“来,该右手了。” 陶枝无奈,只好认命地再治愈他,因为担心毒素留在体内,她用右手的时间比左手还要长一倍,累得快要站不住。 但事实证明,她这两只手确是相合而生的,被毒气摧残过后的胳膊已经完好如初,看不出一丝伤痕,甚至比从前还白了些。 陶枝期待地问:“前辈,是不是……我真的可以这样解开程漆身上的毒?” 老叫花子甩甩自己的胳膊,哼笑:“果然如老夫所料。” 陶枝脸上顿时扬起笑容,过片刻又想起什么,问道:“这毒到底是怎么下在身体里的?解了之后身体会怎样?” “这个嘛——”老叫花子背起手,摇头晃脑地转身去找酒喝,“就得问那位大老爷喽——” — 过两日,宫中传来消息,许久不曾临幸妃子的隆宣帝终于翻了贤妃娘娘的牌子,晚上要宿在和清宫。 程漆得了信,便定下今晚子时入宫,去拿香灰。 入了夜,陶枝紧张地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琢磨事,过一会儿就小声问一遍程漆是不是要走了,烦得他差点翻身起来把她办了。 “你怕什么,啊?”程漆用四肢固住她,不让她乱动,“爷去趟宫里就跟带你逛早市一样,一会儿就回来了。” 陶枝脑袋蹭了蹭他,知道没他说的那么简单,不然怎么会伺机这么多天等待时机。 但她还是伸手搂住了程漆的腰,脸埋在他胸口:“我知道……” “知道你就赶紧睡,”程漆亲亲她的发顶,声音低沉和缓,“醒了之后我肯定在你旁边,好不好?” 没过一会儿,陶枝还真让他哄着睡着了。 程漆就悄悄起身,给她掖好被子,换上漆黑的夜行衣,推开院门疾驰而去。 隆宣帝生性多疑,宫禁向来十分严苛。入夜之后的寝殿更是被里外三层的禁军围着,到处有人盯梢,唯有宿在嫔妃处时,寝殿外的禁军才会松散。 程漆运起轻功,如月色下一片残影,过了宫门后,迅速掠过清冷的宫道。 他特意绕了点路,先到和清宫外看了一眼,灯火依稀,有宫女进出,的确是侍寝的样子。 出于一贯的谨慎,程漆凝神听了片刻,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太安静了。以他的耳力,竟然听不到任何动静。 程漆心头微沉,转身向隆宣帝的寝殿掠去。夜风拂过鼻尖,程漆忽然想起从前听过的一点隐晦传闻。宫廷秘闻同样会经过北楼的耳朵,只不过他一直并不感兴趣。但今晚不知怎么了,他心中忽然有了点隐约的预感。 当今圣上原本并非太子,其上有位皇兄作为储君,曾有位艳冠京城的太子妃。但这位正值壮年的大皇子不知怎么在年近而立时忽然暴毙,而后同样为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便顺理成章地立了储,再后来践祚登基。 自隆宣帝登基以来,先育有三女,前年才终有一子,但年纪尚小。隆宣帝一心在自己的帝王功业上,对子嗣并不关心。 程漆脚下轻点,落在寝殿之外的一棵老槐树上——果然,禁军守卫如往常一样,不——甚至更多了。 ……他曾听闻,从前那位大皇子的太子妃后来便深居宫中,作为皇嫂,深得隆宣帝的礼遇…… 而据他所知,这位皇嫂在丈夫暴毙身亡一年后,曾怀有一子…… 程漆悄无声息地从槐树上滑下,隐匿在薄薄的树影里。有巡逻的禁军列队走过,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存在。 一队走过,很快另一个方向又走来一队。程漆凝神等着,终于——在交替了七次之后,两条列队之间出现了短暂的间隙,他身影瞬间动了。 只是须臾间,他的背便贴上了宫墙,然后手臂一撑,无声无息地翻了过去。 而此时,下一队巡逻的禁军才刚刚走到墙下。 程漆眸光冷沉,一路躲过无数宫女太监,终于走到寝殿门边。一听,果然听出了问题。 女子的娇吟和男人的粗喘交织在一起,一片活色生香。 “盈盈……” 宽大龙床上,人影交叠,“盈盈,嫂嫂……” 在这样的场合下,这种称呼会激起内心深处的羞耻,可同时,背伦之感也会带来别样的刺激。那女子娇喘不止:“别、别那么叫我……” “嫂嫂,”天子喘息着,“朕比起皇兄如何?……” 寝殿内激战正酣,床上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大门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推开了一条缝隙,然后又轻轻合上。 程漆没兴趣观摩这龌龊勾当,殿里正焚着他要找的香,程漆敛着声息,循气味向四角的巨大香炉走去。 耳边不堪入耳的声音仍在继续,程漆面色沉沉,手下极轻,蹲在香炉前,悄悄掀开了炉鼎的盖,开始装香灰和香料。 第一把拿出来,不料空气中焚香的气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程漆眉心一折,加快了手上动作。 与此同时,床上的隆宣帝忽然一顿,怀里女子正意乱情迷,抬头亲吻他:“怎么……” 隆宣帝脸色阴沉,手下仍煽风点火,女子便顾不上问他,仍急促喘息着。 而他的另一只手——却悄悄摸向了墙上挂着的长弓。 程漆飞快地装满了整个布袋子,把绳一系,他悄无声息地贴着墙向门边走,却蓦地听见一道冷冷的声音:“什么人!” 程漆心下一沉,他果然能感受到了焚香的变化,于是当机立断,一肘撞开了窗户,向外一跃。 “嘭”的一声,隆宣帝终于找到了那人身影,惊鸿一瞥,看见那一身黑衣——竟然是北楼的人! 他心思急转,立刻用箭尖划破了手指,古怪的血腥味散开,程漆闻见,顿时心口一窒,灵便的动作顷刻间沉重起来。 隆宣帝紧接着就把箭搭到了弓上,对准他,毫不犹豫地射了出去。 程漆忍着内脏被挤压的痛苦,向左一躲,锋利的箭簇仍擦上他的肩膀,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程漆咬着牙,趁着宫中还没反应过来,迅速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 陶枝醒来时,用力眨了下眼睛,然后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向旁边看去。 ——程漆薄唇带笑,支着头,眼神戏谑看她:“不错,睁眼知道先找夫君,没白疼你。” 陶枝松了口气,弯弯眼睛扑向他:“你什么时候——” 话音没落,她忽然一顿,然后猛地拉开被子,一眼看见了程漆肩上草草缠上的布条,殷红的血迹透出来,看着触目惊心。 “这、这……”陶枝声音都抖了,“这怎么回事?” “小伤,没事儿。”程漆一伸胳膊去捞她,“宝贝儿快给我亲亲……” 陶枝一把推开他,红着眼睛拆开他颤的布条,看见那条狰狞的血口子,心疼得一揪一揪的。 程漆低头,看见她心疼的样子,莫名有点想笑,忍着道:“真没事儿。”说完,想了一下,“不过还是挺疼的。” 陶枝嘴一抿,难过得说不出话。 程漆忍着笑,在她后脑勺拨了一下,低声诱哄:“你吹吹它,我就不疼了。” 陶枝就真的凑上去,冲伤口小心翼翼地吹了几口气,然后抬起头,浅色的瞳孔清澈地映出整个他。 程漆倒抽一口气,蓦地紧了紧手臂,把她压进怀里。 不是错觉,方才她吹气的时候,他是真的觉得那伤口一点都不疼了。 陶枝抬起右手,掌心轻轻覆在他肩伤上,过片刻,草木清香飘散在空气中,那道伤口迅速愈合,最后消失不见。 程漆夸张地动了动肩膀,然后捏捏她的脸:“我媳妇儿真能干。” 然后陶枝收回手,缩到他怀里小声:“虽然能治好,但你当时也还是疼的呀。” “不疼,真的,”程漆心里软得难以形容,重重地在她脸上亲了两口,“一点都不疼。” “……就是痒。” 说完,程漆叼住她的唇瓣,舌尖越过牙关,用力吮过,声音含混:“拿你怎么办好……” “太喜欢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暴打一顿狗皇帝和苏酒我也忍不了,放心!! 不远了!! 七七和枝枝的甜是终极追求! 感谢【博博熙熙】大宝贝连环炸雷QAQ感谢【我不是星星,晚来风,宝宝,“.”】宝贝们的营养液! 作者君又上了一个新毒榜哈哈哈哈(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泪 第54章 齐心 “所以说, 那狗皇帝的血会影响到你们?” 程漆点点头:“从前是通过某种焚香触发体内的北楼,动弹不得也没法呼吸,所以一直没闻出这里边有血的味道。” 这次事出紧急,隆宣帝认出了他是北楼的人, 情急之下直接划出伤口放血, 这才让程漆发现蹊跷。 老叫花子摸摸下巴,和苏兆言对视一眼, 各自一副深思的表情。 程漆挑眉,问道:“怎么?” 苏兆言解开他带回来的布袋子,手指拈了点香灰, 解释道:“北楼一旦种在身体里,和南疆的蛊有些像,平日蛰伏着, 似乎没有影响, 但一旦受到蛊主召唤, 便会活动。” “除此之外, 和下蛊一样, 毒物长时期存在于身体中, 日复一日地损害经脉,于寿数有碍——这你看我也知道了。” 老一辈的北楼已经四散,存活于世的不过寥寥,程漆自然明白。他抬头,看了眼在院子另一头侍弄新种的花的陶枝,暗自捏紧了拳头。 他接手了她往后的一生, 也一定会,把自己的一生给她。 “但不同的是这狗皇帝算是下了血蛊,”老叫花子饶有兴趣地笑着,“倒是个狠人。” 程漆听说过南疆养蛊人的事,血蛊是种很邪性的东西,曾有被自己心血养大的蛊反噬的蛊主。他隐约意识到什么,道:“北楼对他……?” 苏兆言点点头:“还不确定,但若是以血种毒,他自己身上也一定有毒根。如同蛊主和宿主一样,一旦宿主身上的蛊被除去,蛊主必会受到影响。” 程漆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试试。” 若是他解开了身上的北楼,究竟下毒之人会发生什么。只要他们也下一次毒,再解开,如此试验一次便知道了。 问题是,北楼毕竟是凶毒,谁来试? 老叫花子猜出他心中所想,嘬嘬牙花子:“当然是老夫了。” 说完,他睨一眼程漆:“你下。” 程漆义不容辞地点头:“是。” 苏兆言无奈地叹口气,难得劝道:“你岁数也不小了……” 老叫花子呿了一声,几个起落翻到了几丈之外,声音远远传来:“老夫好得很!” 苏兆言只得应下,转头对程漆道:“事不宜迟,我调出北楼后便试。” 程漆点头,随后垂下眼:“今日恐怕还要进宫一趟。” 昨夜之事,隆宣帝必然不会姑息,自己养的狗学会了偷东西,这是他决计不能容忍的事。 果然,程漆一到武馆,就看到整个后院里已经列好的队,安静地等着他。 程漆一一扫过他们的脸,问梁萧:“进宫?” 梁萧点头,低声道:“皇帝急诏入宫,楼主,你……” 程漆颔首,转头看向自己的兄弟们。仍有北楼人散落在九州之内,完成着世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任务。他们有一样的来处,来自一样的淤泥深处,而今程漆在寻找一个去处,他们给他的,只有无声的信任和托付。 他吸了口气,坦然道:“昨夜是我进宫,偷走了寝殿香炉里的香灰。” 北楼众人眼中划过惊讶,却无人质疑,他们知道程漆一定有理由。 “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会尽快,”程漆说得缓慢,目光坚定,“五天之内,我会给你们答案。” “而那时,就是你们选择的时候。” 后院沉默了一会儿,葛话率先笑嘻嘻道:“楼主带我们走!”接着人群中不断有人扬起笑脸看着他。 程漆也慢慢勾起唇:“只要你们来。” 一炷香后,深宫无人的校场上。 玄色劲装的北楼站成一列,四周围着三层严阵以待的禁军。 隆宣帝脸色阴沉地坐在椅子上,冷毒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在程漆脸上停留的时间最长。苏酒站在他身后,脸上笑眯眯的,盯着程漆看了好久,程漆的目光却没有偏移一分。 “昨夜竟然有人,胆敢闯进朕的寝殿,”隆宣帝阴恻恻地开口,“朕劝他自觉站出来,否则……” 几十张脸是一模一样的面无表情,盯着自己跟前的地面,一言不发。 “好——”隆宣帝怒极反笑,“你们北楼一条心,等朕找出这个人,朕叫你们一起陪他受罚!到时候可要怪他,别怪朕——” “都给朕脱衣服!” 被迫脱衣服本就是折辱,何况是在一众禁军的围观之下。 程漆率先抬起手,面无表情地用修长手指挑开了衣领。随后,其他众人才开始脱衣服,心里一致庆幸,幸亏沈青玉此时不在。 苏酒笑吟吟地看着,抬起袖子不怎么用心地挡了挡笑意。 不过片刻,校场上露出几十具精壮上身,刻着诡异的黑线,有些还带着未愈的伤。 隆宣帝冷冷地盯着他们的身体,胸口伤、腿伤、腰伤……他记得非常清楚,昨晚那一箭,他射中了那人的肩膀,右肩。 天子的视线移到程漆身上,看着他两肩平阔光滑,眉心一跳。 几十个人,没有一人肩上有伤。隆宣帝脸上阴晴不定,过了许久才开口,也不让他们穿衣服,只道:“南边运河沿线,有暴民扰乱工事,朕令你们一半人即日出发,镇压暴民,维持秩序。” 众人领命称是。 说完,隆宣帝又漠然地盯了他们半晌,才一挥手:“走。”然后顿了顿,又道:“——七留下。” 虽然他身上没有箭伤,可据苏酒所说,他的夫人可是身怀奇术之人…… 程漆停下脚步,平静地转过身,穿好上衣。 隆宣帝皱起眉,不知怎么,他这副态度让他非常不悦。 他的手指点了点,眯起眼:“朕忽然想起来,还未祝贺你新婚。” 程漆淡淡道:“多谢陛下。” 隆宣帝阴冷一笑,瞥了一眼苏酒,道:“听说,令夫人竟是个奇女子?似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术?” 程漆瞳孔骤缩,冰冷目光射向苏酒,带了杀意。 隆宣帝嗤笑一声:“朕虽是不信,不过若真有如此异士,朕倒是想见见。” 程漆冷淡道:“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听闻,但内子只是寻常女子。” “哦?”隆宣帝挑起眉,“既如此,就更要见见了——这次南行由你亲自去,回来之后,带着令夫人来给朕瞧瞧。” 程漆舌尖顶过上颚,沉默应下,心里想:等不到了。 必须尽快。 — 从宫中出来,程漆面色冷沉,听见身后脚步声,故意拐上一条冷僻小路。 苏酒转过街角,不意外地看见程漆抱着胳膊在等他。 “在北楼里确实锻炼人,”苏酒笑一下,“我看你们身盘都挺结实的。” 程漆线条锋利的眼皮压成一条线,看死人一样地盯着他:“我不知道你从哪听来的狗屁消息,再敢乱嚼舌头,老子让你再也张不开嘴。” 苏酒笑了笑,意味深长:“消息真不真,你自己知道——” 他看着程漆难看的脸色,心中甚是得意,悠然道:“况且,我已经知道我爹为什么把北楼交给你——不是因为你比我强,只不过是因为你身体有那个东西。” 苏酒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若是没有北楼,你什么都不是,拿什么和我比?” 他话音刚落,程漆已经消失在原地,下一刻,阴冷的劲风骤然拂上他的脸。苏酒下意识闪躲,程漆却出现在他躲避的方向,屈膝抬起,重重地顶上他的腹部。 接着他一拳携风而出,照着他的脸颊打下去,在巨大的力量下,苏酒整个人斜飞出去,“嘭”地砸在墙上。 如果说之前程漆看在他是苏兆言儿子的份上,看在阿婆心里他还是那个天真的小酒的份上,他还稍有收敛,这一回就是完完全全地想弄死他了。 他脸色可怕,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间,瞬间抽身跟上,一脚踩在他腿上,一字一顿道:“老子根本,不稀罕,和你比。” 苏酒呸出一口血,凶狠而狼狈地盯着他:“因为你走了捷径,这根本就不公平!” 程漆冷淡地捏住他手腕,“啪”地断了他的腕骨,听见他压不住的痛呼,然后瞬间又给他接上。 “你以为是因为毒?”程漆直起身,甩了甩自己的手,那夺命的黑气没有泄露一分,“没了毒,老子一样能杀你。” “这水本来就不是你该蹚的,苏酒,”程漆难得正眼看了他一次,“下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说完,程漆转身离去。 “程漆!”苏酒咳着血叫住他,“你现在不杀我,以后我绝对会让你后悔的!” 程漆微微一顿,半侧过脸,神情晦暗。 “……那你就等死。” — 陶枝听说了他们要试毒的事,晚上等程漆回来后,便忧心地问了好多。 “若是我解不开呢?若是我救不及时呢?”陶枝根本坐不住,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毒上加毒,万一你身体受不住呢?” 程漆在她第三次经过时终于拉住她,稍一使劲把人拉进怀里抱着。白天的焦躁郁火慢慢沉淀下来,搂着怀里温暖柔软的人,他就感到一片宁静。 陶枝的头靠在他胸口上,哭丧着脸:“怎么办啊?” 程漆无奈笑道:“只是试毒,用胳膊试一下就行,又不是全身。” 说完,又半真半假道:“就是真的救不及,就把胳膊砍了呗。” 陶枝立刻捶了他一拳:“你瞎说什么!” “砍一条也什么都不碍着,”程漆在她脸上亲了口带响儿的,“爷还是非常能干。” 陶枝恨他这种时候还不正经,气得喊了句:“你断胳膊我就不要你了!” 程漆立刻把脸一沉:“不要谁?” 陶枝瑟缩一下,咬咬嘴唇,声音明显弱了下去:“不要你……” “胆儿肥了,”程漆抱着她往床上一压,把人上下揉搓了一顿,“是不是在山里闲的,啊?” 陶枝按着他的手,脸儿通红:“我没有。” 程漆侧躺下来,手搭着她的腰:“知道在这儿无趣,再等一阵儿,咱们就回去。” 陶枝哼哼两声:“我倒希望一直在这儿……” 回去,意味着程漆要披荆斩棘,越过重重阻碍。她舍不得。 程漆捏捏她的腰,忽然想起什么,笑一下,凑到她脸前,“后山有温泉,知道吗?” 陶枝心里全是事,根本不感兴趣,可有可无地哼唧一声。 程漆不满意,捏着她的下巴看向自己:“等明天试完毒,带你过去玩儿。”往后一段时间会越来越忙,因此他要抓紧一切能共处的时间。 “温泉有什么好玩的。”陶枝垂着眼。 “自然是有。”程漆笑得意味深长,压低了声音说了句什么。 陶枝走着神,没听清,回过神时问他:“说什么?” 程漆笑而不语。 他是说……还没在水里做过。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来晚啦! 七哥就是这种大事面前也不能放弃和媳妇卿卿我我的男人! 所以明天有糖嘎嘎嘎 感谢博博熙熙同学的地雷和晚间风同学的营养液啦!么么么大! 第55章 温泉 茫茫沙漠之中, **的阳光几乎要撕掉人的脸。 沈青玉伏在滚烫的沙子上,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眯着眼盯着远方。 这次剿匪比上次还要艰难。隆宣帝派她来无非是因为她熟悉这帮沙匪,但同样地, 经过几个月的缠斗, 他们也熟悉她。 这次沈青玉还没到西边,这群沙里的蝎子就已经得了信儿, 一连五天,他们在沙漠里躲猫猫,沈青玉愣是没能抓到他们一根头发。 连日的追捕极大地耗光了众人的耐心和精力, 她调用的西北官兵早已没了斗志,各自趴在沙堆后边打瞌睡。此时她身边只有一个北楼的兄弟和她一起强撑着,维持着这场旷日持久的埋伏。 小兄弟为了打起精神, 低声和她说话:“青玉姐, 这帮匪手里到底有什么?值得我们三番五次地来剿他们?” 沈青玉被晒得头昏脑涨, 喉咙早就干得开裂, 一出声就疼, 泛着血腥的甜味。她用力咽了口唾沫, 低声道:“油,地里的油——那是皇帝的命根子,挖一勺都不行,更别说他们是一缸一缸地挖了。” 这次那帮亡命之徒直接开出了一整条矿脉,隆宣帝对她下的是死令,若是拿不住他们, 那死的就是她了。 小兄弟还要说什么,蓦地被沈青玉按头往下一压:“嘘——” 苍茫的视野尽头,浮起一层尘土,若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怕是会让人误以为是眼花。 沈青玉立刻精神起来,压着嗓子呵斥道:“都给我精神点!要睡,干完这仗回家搂着婆娘睡去!” 官兵们也紧张起来,握紧手中刀枪,依照沈青玉的指令,借着沙丘的掩护渐渐合围起来。 沈青玉眼前发花,狠狠地眨了两下,视野中那阵浮土越来越近,直到她能看清为首那人的座下的马匹—— 不对! 为了这条矿脉,西边几乎所有零散的沙匪都汇集到了一处,怎么可能只有这点人? 她因为连日暴晒缺水而晕眩的大脑飞速运转,当机立断下了指令:“撤!先回大营!” 但已经来不及了。 身后平静的沙土忽然如同怪物一样张开了血盆大口,数不清的匪徒从沙丘中冒出来,挥着尖刀,眼中嗜血,疯狂向他们扑来,声势极为迫人。 官兵拿刀的手都在发抖,短兵还未相接,这仗就已经输了。 沈青玉知道这次对方为了置她于死地,也是拼了命了,猛地咬破舌尖,掌间黑气淬过刀刃,率先冲了出去。 “杀!——” 大漠辽阔,残阳如血。 沈青玉是被颠簸醒的,一眨眼,浑身的疼痛便跟着清醒过来,她闷哼一声,意识到自己正在趴在别人背上。 她的小兄弟几乎是跪在地上背着她走,听见她的声音却没力气回头,哽咽着道:“青玉姐,你没事?” “没……事,”沈青玉费力地撑起身子,“放我下来。” “你放心,”小兄弟抓紧她的胳膊,眼底血红,已经流不出泪,“我就是死也会把你带回京城,找到楼主——找到七哥就好了!” 沈青玉叹了口气,手颓然垂下。 还能回去吗? 像七哥说的那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生儿育女,安稳一生。 还能吗? 沈青玉视线模糊,神智昏昏沉沉,隐约看见一个人冲她笑着,温和地喊着“青玉”。 — 南下镇压暴民,程漆全权交给葛话,留梁萧在京中。当夜,葛话就带着程漆的嘱托连夜赶往南方,相距并不算远,以北楼的脚程,约莫一日就能赶到。 在葛话抵达南方运河沿线,照他所说的以镇压为名煽风点火之时,程漆坐在山中的竹院里,手上拿着一把淬毒的匕首。 真到了这天,陶枝还是紧张得浑身发冷,手心微湿。 程漆看他一眼,旁若无人地展开她捏紧的拳头,在掌心轻轻吻了一下。 而后陶枝看着他们,感觉像是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向自己张开了大门。 苏兆言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盛着一点透明的液体,他说,那就是北楼。无色,无味,几乎和水一样,却是世上最毒的毒,攀附在人的血液里,一生如影随形。 老叫花子盯着那小瓶看,浑浊眼珠里一片火热。 程漆**着上半身,从苏兆言手中接过瓷瓶,然后稳稳地执着匕首,刀尖对准自己的小臂。 划破皮肉,笔直的三寸线条,没有一丝弯折,不差毫厘。 他的胳膊也没有一丝颤抖,陶枝却闭上了眼睛,难受地偏开头。 而后的过程她没有细看,但她能闻到空气中气味的变化。无色无味的毒药与血相融之后,蓦地变了,森冷,妖冶,带着浓重的苦味,霎时掠夺了所有人的鼻息。 而后她听见老叫花子不耐烦的催促,也没错过某一瞬间他的抽气声。 她知道那是北楼种在了他的身上。连这种不怕疼的奇人都会有感觉,陶枝难以想象十多年前那个十来岁的少年,要如何面对这种疼痛。 陶枝喉咙堵着,眼底发热,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程漆低沉叫她。 睁开眼的一瞬间,看见程漆略微苍白的脸,她心中的疼和畏缩忽然奇异地消失了。 因为眼前的人需要她,而她做得到。 老叫花子的情况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尽管只是条三寸的血口,还被封住了几个大穴,但那整条胳膊下的筋脉竟全部呈现不祥的紫黑,皮下似有蠕虫一般,不停虬结扭动,竟像是要冲破皮囊! 老叫花子的额头渗出寒意,却还笑着:“原来这就是北楼的滋味儿,老夫终于尝到了!” 苏兆言无奈道:“你少说两句。” 程漆在发愣的陶枝背后轻轻一拍:“来,等不到他血液融合,北楼会冲破他的穴位。” 陶枝回过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清澈瞳孔里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不置一词。她镇定地伸出细嫩手掌,贴在老叫花子的手臂上。 程漆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墨黑秀发长及腰,发尖带着弯儿,程漆知道摸起来有多细腻柔软。 可这时他忽然发现,那个软软的小小的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从他身后走了出来,走到他身侧,和他并肩而立,毫不逊色。 如此耀眼,发着光一样。 他退到一边,焚起镇定北楼用的香灰。 陶枝掌下聚起热意,冷冽檀香逸散而出,顺着血口钻入皮肤。和那股北楼的力量相互抗衡着。渐渐地,老叫花子整条胳膊通体发黑,可那搅动不止的经络却肉眼可见地停止下来。 苏兆言神色微凝,紧紧盯着看。 这一次不仅仅是试毒那么简单,这同时也意味着陶枝能否真正解开北楼。 老叫花子捧着那条漆黑的胳膊,嘴角泛紫,却大声笑道:“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老夫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事!” 陶枝收回左手,深吸一口气,抬起右手,看了程漆一眼。 程漆点点头,勾唇一笑:“别怕。” 陶枝抿唇点点头,心里忽地生出勇气。 而后她把掌心落下,草木香卷起清风,瞬间洗涤净化了空气中的檀香。 那条胳膊也迅速地褪去黑色,一寸一寸缓慢地恢复原状。在场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直到最后一寸黑色褪去的那一瞬—— “噗!” 陶枝愣了愣,忽然凄厉地喊了声:“程漆!” 程漆身形一晃,屈膝跪在地上,嘴角淌下一溜血,却勾着唇笑:“好、好姑娘……” 陶枝慌忙扑到他身边,焦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苏兆言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苍老暗沉的脸映着日出的光,一时竟带着释然。 “别怕,没事……”程漆蹭掉嘴角的血,声音嘶哑却带笑,干净的拇指揉揉她的眼角,“好事……” 陶枝紧紧攥着他的胳膊,透亮的眼珠上蒙着一层水意。 老叫花子甩甩自己的胳膊,“啧”一声:“看明白没有?用自己血种出去的北楼,一旦被人解开,就会被反噬。” “一次两次被反噬,还能保命,若是撒出去的种全被人破了……” 程漆调息压下体内那阵暴动,朝老叫花子一拱手,恭敬道:“多谢前辈。” 老叫花子挥挥手:“谢你家丫头。” 陶枝终于反应过来,有些激动地扯住程漆衣襟:“所、所以,只要我把你们身上的北楼解开,那个、那个人就……” 程漆笑笑,揽住她的腰,贴在耳边道:“对。” 怀里人又暖又软,谁能想到这样一具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这样大的能量。 苏兆言望向他,眼中神情彼此都懂。他微一颔首,“明日解毒。” 程漆搂紧陶枝,眼神坚定:“嗯。” — “明日就要解毒了,你别裹乱!” 虽说已经成功过一次,但明天要解程漆身上的北楼,陶枝还是心神难安,早早地就想休息养神。 可程漆却记着之前说的温泉,大晚上的非拉着她过去,甚至还带上了干净衣物。 “就是让你放松去的,”早春的夜晚还是冷,程漆搂紧她,压低声音吓唬她:“再闹信不信给你打晕了弄过去?” 陶枝自然不信,在他怀里挣扎半天,最后被整个腾空抱起来。 山里格外幽静,偶尔林木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又消失不见。晴夜,月光如水,温柔地散在山间。陶枝挣扎了一会儿,到底由他去了。 难得有这样独处的宁静时间,老实说,她也珍惜。 程漆看她老实了,在她额头上亲了下,“乖,这就到了。” 地方不远,在后山一个小山谷里。陶枝正觉察到一股湿热水汽,就听程漆低沉带笑的声音:“到了。” 她被放下来,眨着眼睛打量这一弯天然的水池。 水很清,能见着底下的石壁,白色水汽蒸腾着。陶枝走过去摸了摸,惊异道:“真是热的?” 程漆嘴边噙着不怀好意的笑,贴到她背上,在耳边低声道:“跟你泡木桶里一样,还宽敞,好不好?” 清冷夜里,能浸泡在温水之中,自然是种享受。可这毕竟是野外,头顶着天,四下空旷,陶枝无论如何也不敢脱了衣服的。 早料到她会摇头,程漆哼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没几下,他精壮结实的身体便大大方方露出来,程漆含笑看她一眼,然后进了池里,热水一直漫到胸口,他满足地喟叹一声。 陶枝一个人站在岸边,气得想踹他。 “我要回去了。” “回什么?”程漆伸手勾住她脚踝,抬眼看她,“冷不冷,嗯?舒舒服服泡一会儿,待会儿爷把你好好送回去。” 陶枝瞪着他半晌,觉得这角度难受,于是在岸边坐下来,试图讲道理:“我不能在外边——” 程漆眼底闪过促狭的光,拽着她的脚腕蓦地一扯,就把人扯下了水,胳膊护在她身后,没让她磕着半点。 陶枝惊叫一声,怕呛了水,慌忙抿唇屏息,下一刻便有滚烫的东西贴了上来,狠狠咬住她唇瓣。 水汽之中,她白皙的脸盈润得能掐出水一样,衣服早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曲线。程漆眼热,用力吻过她的鼻尖唇舌,吞掉她不满的声音。 “程、程漆——”陶枝用力掐着他的窄腰,“你混蛋!” “是,都是我不好。”可这混蛋认错态度良好,手底下却一点没含糊,几下扒掉了她的湿衣服,剥出了她柔软洁白的内里。 衣服被他随手撇到一边,飘散在水面上,暗红的丝绦浮动着,艳丽又暧昧。陶枝一眼瞥见,脸腾地红了。 她到现在可算知道了这人叵测居心,气得想哭,可随着他四处着了火似的动作,她又难以自控地软下来,伏在他身上不住地喘息。 陶枝被压在石壁上,背后是粗粝的石块,身前是他滚烫坚硬的身体。 热水放大了她的感官,让所有动作都清晰不已。 陶枝双眼失神,泪珠滑落脸颊,掉进水池中,泛起的涟漪却消失在不断震动的水波中。 程漆不住地亲她咬她,说着那些下流话,却牵动着她的每一次心跳。 良久之后,水波终于停止了晃动。两人换了姿势,程漆背靠着石壁,陶枝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 他从身到心都非常满足,一句接一句地逗她,却半天没得到回应。过一会儿笑着含住她耳垂:“生气了?” 陶枝不睁眼,眼尾通红,身上也有无数指印,模样甚是可怜。 她薄薄的眼皮上有淡青色血管,嘴微微撅着,明显一副生气了等哄的样子。程漆喜欢得要命,一下下亲她,努力克制声音里的笑意:“我错了。” 陶枝哼一声。 “真错了,”程漆贴到她耳朵边,“不该让你哭那么狠……” 陶枝水底下的手拍了他一巴掌,溅起水花。 程漆笑着,忽然一手托她膝弯,一手搭在背后,借着水的浮力把人抬了起来。 陶枝感觉身上蓦地一凉,终于惊得睁开眼:“你干什么!” “你也得体谅体谅你男人不是?” 程漆笑眼看她,月夜之下,有种说不出的温柔。然后他低下头,缓慢地、虔诚地吻上她光滑平坦的小腹。 “咱家还缺个小东西。” 陶枝看着他英俊眉眼,心口忽然跳得厉害。半天之后才移开眼,软软地哼唧:“……急什么啊。” 还不都是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啦!今天多写了点! 往后要反击了!走过这一段,就都是好日子~ 感谢【晚来风,云翎,宝宝】同学们的营养液! 爱你们! 第56章 自由 晨光越过山头, 又是崭新的一天。 陶枝比程漆先醒来,在朦胧天光里看着他平静的睡脸,半晌后轻轻仰起头,吻在他薄薄的唇角。 这一天过去, 一切都会不同。陶枝合起细嫩的手掌, 闭上眼睛祈祷。 祈祷她的程漆,能安稳摘下身上带刺的枷锁, 从此所向披靡。 等到天光大亮,所有人都聚在小院里。阿婆虽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也知道是了不得的大事, 便拽住程实,呆在屋里不出来。 程漆慢慢地脱去上衣,肌肉匀实, 脸上没有平日的懒散, 沉静而认真。 “开始。” 陶枝深吸一口气, 抚平自己不自觉的颤栗, 然后缓缓地伸出了手。 — 京华城楼外, 一阵仓促的马嘶响起, 而后“咚”的一声,那千里奔袭的宝马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上。 马背上是两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人,双双摔下马背,滚了好几圈。沈青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有些已经溃烂红肿, 但她还吊着口气,拖着那护她一路的小兄弟往道边草丛一滚,躲过了城楼上巡视的官兵。 这一下耗了太多体力,沈青玉压着咳嗽,嘴角又淌出血,嘶哑着按住他肩膀:“听着——现在你从西角门进城,别被人发现……我会跟上边说战死在沙漠里了。” 小兄弟双眼血红,简直不像人,死死地抓住她胳膊:“青玉姐,你让我跑,我拿什么脸去见楼主?拿什么脸见萧哥?” 听见那个人的名字,沈青玉浑浊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微末的笑意,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为什么别人都知道她和梁萧的事,甚至也没有力气维持那昙花一现般的笑意,只是摇头:“不是……让你去,找人来,救我。” “咱们两个一起进宫,没人能回来,懂吗?” 小兄弟咬紧牙关,想哭,又哭不出来,眼睛干涩得生疼。 沈青玉拍拍他的胳膊,然后用最后一点力气从草丛里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城楼走。 她就那样一步步走到城楼底下,有官兵发现她,举着长枪围住她,没过一会儿,就押着沈青玉把人带走了。 小兄弟的拳头一下下凿在地上,磕得血肉模糊,嘴里无声嘶吼。最后死死咬着牙,起身跌跌撞撞往西角门赶去。 一炷香之后,城西武馆。 校场早就停了,从年后就再也没招过学徒,眼下这春暖花开的时候,也依然是冷冷清清的。 梁萧就坐在宽敞空荡的场子里,盘着腿,始终心神不宁,静不下心。 果然,没过一会儿,校场的大门忽地被人推开,一个约莫是人形的东西滚了进来。 梁萧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一下,定睛一看,瞳孔骤缩—— 是跟青玉一起剿匪去的阿南! 他猛地翻身坐起,几步冲到他面前:“怎么回事?怎么这个样子,青玉呢?!” “萧、萧哥,我们失败了,”阿南哽咽着抓住他的衣领,“青玉姐进宫了!我们、我们——” 我们要救她啊! 可是,可是怎么救呢? 他们的命都捏在皇帝手里,纵是练就了一身本领,只要那人动动指头,他们就根本无还手之力。 梁萧的表情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才回过神。 他听见自己冷静地背起阿南,边往后院走边道:“我想办法,这些你就别管了,好好养伤,青玉……她肯定也想你好好的。” 阿南到底是才十六七的孩子,哽咽着:“萧哥,我对不起你。” 梁萧摇摇头,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先把伤处理了。” 他知道今天程漆在做什么,也绝对不能拿这事去打扰他。他更知道这时候自己贸然入宫没有任何用处,救不回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他等不了了。 他通常是平静又克制的,学不会七哥的恣意洒脱,也学不会青玉的张扬明朗。可他怕自己稍晚一步,可能就一辈子都说不出那句话。 — 隆宣帝眉心凝着深黑的郁气。 他不知道北楼是怎么镇压暴民的,竟然能把那帮贱民镇到京城来。刚刚传回来的邸报,运河沿线的百姓揭竿为旗,组成军队,甚至还有人自封了将军,要一路打进京城。 沿线各城疲于应付,整个沿线乌烟瘴气,请求增援的信函在御案上堆积了厚厚的一摞。好好一个不世之功,竟演变成了暴动! 这种时候,偏偏还有人上赶着来跟他添堵。 “报——陛下,西行剿匪的沈青玉回来了。” 隆宣帝眼神阴翳:“什么时候?” “回陛下,就在刚刚……一个人回来的。” 隆宣帝神色阴晴不定,好半天才哗啦一下扫掉了桌上的东西,怒极反笑:“一个两个,真给朕省心,给朕押进来!” 沈青玉背后被人重重踹了一脚,她身形本就踉踉跄跄,这下直接朝地面扑了过去,正扑在天子脚边。 她形容狼狈,嘴唇干裂,脸颊上都有伤痕。隆宣帝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取下了墙上挂着的皮鞭子。 这鞭,当年在北楼里也有一把。外边是皮革,芯儿是铜铁。浸了水,又沉又硬,一鞭子下去,就能要一个普通人的命。 沈青玉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索性咽下一切解释,跪在地上,咬住了嘴唇。 “朕让你去剿匪,”隆宣帝挥了下鞭子,弹在地上,发出心惊肉跳的劈啪声,“你挺能耐啊?自己一个人跑回来!” 话音一落,这第一鞭就落了下来,正正甩在她后背上,原本就破烂的衣服霎时崩裂,衣服下的身体皮开肉绽。 沈青玉闷哼一声,忍了一路的血终于耐不住,“噗”地喷了出来。 …… 她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她知道以目前的身体状况,她顶多还能挨住两鞭。 看着她的血,隆宣帝眼中闪过诡异的兴奋,阴恻恻地看着她:“朕也不想这么对你,你是当年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女娃,朕对你是怜惜的。” “要怪,就怪你的兄弟们,接连让朕不快!” 说完,第二鞭卷着风甩下来,沈青玉耳边嗡的一声,疼过了一瞬,忽然没了感觉。 她眼前一片血色的模糊,看不清,也听不清。 唯有心底一道声音越来越清晰。 “青玉。” “青玉……” “青玉,我——” 隆宣帝嘴角扬起阴笑,体内的暴躁难以克制,他第三次举起鞭子,看她如同看一个死人。 然后他手腕一压,眼看这一鞭子就要抽出去,就在这时,隆宣帝忽然一僵,面上划过一层黑气,然后毫无征兆地蓦地吐了口血来! 体内平衡的毒素被人打破了平衡,像是一瞬间被人捏住了内脏。 与此同时。 不起眼的小山坳里,蓦地荡出一股强劲的浩然清风。 院子中间那个半身**的男人,双眼闭着,胸口的黑线一寸寸褪去,终于,彻底隐没。 陶枝猛地松了口气,腿一软,干脆坐在地上。 成了。 但如果可以,她一辈子也不想回忆方才的场景。疯狂搅动的经脉,青黑发紫的皮肤,有好几次她都觉得程漆会被那凶恶的毒素挤爆,但最终他还是撑了下来。 程漆还没有睁眼,陶枝就静静地坐在一边守着,甚至没注意到老叫花子和苏兆言悄悄地离开。 过了不知多久,程漆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眸坠着星辰,一下就找到了她。 后来陶枝问过很多次他当时的感受,但程漆总不能说清。 那一刻实在太过玄妙。很多年后他回想起来,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满足,宁静,以及久违的自由。但在睁开眼,对上她清澈双眼的那一刻,脑中骤然浮出来的是…… ……终于配得上她了。 陶枝愣愣地看着他,觉得眼前的程漆还是那个程漆,却终归是哪里不太一样了。 程漆缓缓地勾起嘴角,张开胳膊:“过来。” “——爷抱抱。” 陶枝不知怎么地眼眶一热,慌忙坐起来,小跑几步扑进他怀里。 她一点没收着,干脆是直接撞他怀里的。程漆往后仰了仰,承住她,用力搂紧:“乖宝,爷运气太好了……” 陶枝勾着他的脖颈,和他唇贴着唇,感受着对方身上的温热气息。 良久之后,陶枝动荡的心绪在他怀里安稳下来,她抵着程漆的额头,低声问:“往后呢?往后要怎么做?” 程漆摸摸她的脸颊,低声道:“北楼早就是皇帝身上长出来的一块烂肉,我会亲手剜了它。” 割去这块烂肉,也就断了他的命。 陶枝听了,下意识搂紧程漆的脖子,在他脸庞蹭了蹭,“你要冒险,我害怕。” “放心,”程漆用力亲一下她的嘴角,声音含笑,“爷可不敢轻易死……这命是你给的。” “往后一辈子还得还你不是?” — 沈青玉捡了条命,但也只剩下一点恍惚的意识了。迷糊间她知道自己被人从宫里抬走,开始时动作粗暴,中间换了次人,便温柔起来。 她很困,很想睡过去。 可心底还有个念想,逼得她强撑着,不敢合眼。 忽然,她的手指蹭过了什么,随后被人用力握住。 沈青玉费力地睁开眼,蓦地对上一双温和如初的眼睛,喉咙间顿时“啊”了一声。 梁萧强忍着心疼,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别怕。” 沈青玉就弯了弯眼睛,用尽力气握住他一根手指,仰躺着长叹了口气。 在她偏头时,梁萧才敢露出痛恨的神色,看着她一身的鞭伤,眼中情绪翻涌,最后终于坚定下来。 “你休息,”梁萧在她掌心继续划着,“睡觉,醒了,我来救你。” 沈青玉含笑看他,在抬进大牢之前,抠了抠他的手。 — 这一天,北楼所有人接到了来自楼主的消息。 “北楼可破,想做人,找我。” 第二日清晨,程漆坐在武馆后院里等着。 越过窗棱的微光缓缓变了角度,大门“吱呀”一声,有人大步进来。 “哥,”梁萧在他面前站定,“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悲伤的消息,后天临时加了场考试啊啊啊,所以明天不得不请个假QAQ!!看来作者君日更不断的份上希望大家不要抛弃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我55555 后天准时九点更新,马上就要痛打坏蛋了(握拳嘿咻 依然感谢博博熙熙同学的地雷!还有明月儿和宝宝同学的营养液嘎!!比肾! 第57章 温情 春日, 外边阳光正好,寝殿深处却一片昏暗。 帐幔像口袋一样垂着, 四角香炉里焚着龙脑, 前所未有地浓郁,浓白的烟气如游蛇一样在地面缓慢地爬。 蓦地,一阵瓷片破碎的哗啦声打破死寂—— 隆宣帝面色黑沉, 眼窝深深地凹陷, 发疯似的砸掉了寝殿里立着的精致昂贵的摆件。 宫女和太监夹着肩缩在殿角,大气也不敢出。 虽然平时皇上就是喜怒无常的性子,但还从未如此暴躁过。从那个剿匪回来的人进宫之后,隆宣帝忽然就变了个人似的,甚至气得连吐了两次血。上午当值的小公公犯了一点小错, 就差点被直接打死, 最后浑身是血地拖了出去。 隆宣帝神色阴郁,胸口剧烈起伏着,忽然大吼着问了一句:“禁军卫长何在!” 禁军卫长受到天子指令,去了京城一户不起眼的人家, 要捉拿这一家人。没有人知道原因,但也不敢违抗。 贴身大太监斗胆上前,轻声道:“回陛下,已到宫外了。” 隆宣帝随后拿起一个瓷瓶朝他砸过去:“去催!” 大太监不敢躲, 好在他失了准头,没砸在身上。他心里抖了抖,慌忙跪下:“是!” 卫长得了信儿, 立刻加快速度,没过一会儿就到了寝殿外。 隆宣帝阴着脸看他走进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问:“人呢?” 卫长立刻跪下,满头冷汗道:“回陛下,这、这家人已经乔迁了!”说完,觑一眼皇帝的面色,立刻又加一句:“大约是半月前就迁走了!” 这话说完,寝殿先是静了一瞬,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过片刻,天子毫无征兆怒吼出声,喉咙里似乎卡着血:“程——漆!” 他捡的狗,他养的刀,居然胆敢背叛他! 可北楼是天下第一毒,根本没有人能解!隆宣帝心里有恐慌一闪而过,但很快又被暴虐的怒气压过去。 卫长吓得浑身一抖,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赎罪!陛下赎罪!” “给朕去找!哪怕他是躲到了天涯海角,也给朕找出来!否则,朕要你的脑袋!” “是!”卫长连连磕头,可他连程漆是谁都不知道,嘴里一阵发苦。 上哪儿去找? 而此时,隆宣帝口中躲到天涯海角的程漆,其实正在宫中。 他换了身侍卫的衣服,脸上做了修饰,堂而皇之地来到偌大宫城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是皇宫最冷清的西北角,离天子寝殿最远,寥寥几座宫殿多是冷宫,住着些失了宠或冲撞了天子的嫔妃。 但程漆知道,这其中有一座宫殿,住着那位天子的皇嫂。 他运起轻功翻过宫墙,落地无声,沿着墙边往里走。这宫实在冷清,一路连宫女都没看见。程漆一直走到内殿,刚转过拐角,忽然听见低声的交谈。 他身形一顿,藏进石柱的阴影里,悄悄探出头。 殿檐下站着两个人,一个年轻白皙的小侍卫,和一个娇俏明媚的小宫女。程漆眯起眼,仔细辨认了长相,知道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冷宫的主人不受宠,连带着下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同甘共苦的年轻男女很容易暗生情愫,更何况他们还这样年轻。 程漆敛住声息,那两人根本无法发现他。小宫女听侍卫说了句什么,捂着嘴笑出声,娇嗔地捶他胸口。 从前程漆看见这样打情骂俏的场面,多会嗤之以鼻。可他现在听着他们的轻笑低语,脸上也不自觉地带出一点微末笑意。 他扬了扬头,露出分明的下颚线条,视线扫向檐下的那一小块蓝天。 可能是因为……他现在自由了。这东西虚无缥缈,可却像一条缝隙,让阳光能照进来,穿透他心里经年的阴暗角落。 然后扫开蛛网,拂去尘土,那干干净净的柔软地方原来放了个人……胜过苍生万物。 没过多久,殿里传出一道轻柔和缓的女子声音,小宫女立刻站直了身子,瞥他一眼,小跑进了殿。 程漆见状,手指一动翻出一枚小小铁片,倏地弹向那侍卫身侧的石柱。 轻轻一声脆响,年轻侍卫立刻警觉,四下张望。程漆一边向角落退,一边接连弹出四五枚铁片。 年轻侍卫循着那声音,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宫道的尽头,却根本没有人。他蹙着眉,一回头,却骤然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人原本抱着胳膊,见他转身便放下来,朝他拱了拱手。 “见过……殿下。”他说。 — 城西武馆,原本冷清的门脸干脆直接关了,大门紧闭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后院里却是人头攒动,除了沈青玉,北楼四十五个兄弟,齐齐整整,连南下镇压的葛话都已经归了京。楼主不在,副楼明显控制不住局面,都快让人给扒光了。 “别动,哎!”葛话满眼不可置信,魔怔一样地撕扯他的衣服,“没了?真的没了?” 梁萧挣扎了一会儿,干脆任他们扯了,上半身的衣服脱下来,结实的胸膛上果然空空荡荡,再没有那根不祥的黑线。 “真的没了,”梁萧看着所有弟兄们的脸,平静的眼底也爬上一丝难以形容的情感,“真的。” 那十几年来的束缚,日夜悬在头顶的刀尖,真的被一双温柔手掌,碾碎了。 葛话喃喃地摸了摸他的胸口,也意识不到自己的动作有多奇怪,好久之后忽然把头一压,梁萧却还是发现了他发红的眼圈。 不光是葛话,在场所有人震惊过后,全沉默起来。 “哀悼谁呢这是?”一道散漫熟悉的声音忽然插进来,“爷还没死呢。” 梁萧回头:“楼主。” 程漆扫一眼他赤/裸的上半身,也猜到是怎么回事,点点头:“托你们嫂子的福,这辈子咱们还真能走条正路。” 葛话吸吸鼻子:“哥,嫂子别是神仙?” “是,”程漆薄唇勾起,拍一下他脑袋,“下凡专门嫁我来了。” 说完,他正色下来,“现在是你们做选择的时候,早年那样死熬炼出来的一身毒术,吃饭保命的本领,你要还是不要?” “诸位,我不仅要你们选择,我还要你们尽快选择,因为……青玉还在他手上。” 梁萧在他身侧,蓦地捏紧了拳头。 “未来会有一天,我们要把刀尖对准锻造我们的人,而那一天已经不远。”程漆目光平静,语气没有一丝煽动,只是认真地扫过每一张脸,“养着体内的怪物,做着杀人放火的事,这些年装得再怎么像,我们也终究不人不鬼。但如果说北楼对我们有什么意义,我希望是——” “最后那一丝用来反叛的血性。” 城西那家始终不温不火的武馆,终于彻底关了门。 稍晚一步的禁军团团围上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座院子已经人去楼空,除了地牢里经久不散的血腥味,这里竟像是从没有人住过。 而从那一天起,京城五里外不知名的野山小径上,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一道飞掠而过的身影。 来时鬼鬼祟祟,去时却昂首挺胸,迎着天光,堂堂正正地走上大路。 — 陶枝不知道解到了第几个人,从最初的慌乱到如今得心应手,其实不过短短两天时间。 她没告诉程漆,其实每解开一个人身上的北楼,都要耗费大量的体力。程漆不说,但他这些天一直跑在外边,陶枝知道大事当前,所以想尽自己所能,为他做点什么。 这一天,送走了一个掉眼泪的北楼小兄弟,已经是夜里。阿婆心疼她,熬了补气的粥,看她喝完才回去睡。 陶枝等阿婆睡着了,才又把自己房里的灯点上。 她想等程漆回来。 但今夜程漆回得格外迟。陶枝披着他的外袍,手支在桌上撑着额头。烛光摇晃,室内温暖,白天又实在累了,她等着等着便觉得困倦,头一下一下点着,最后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程漆踏着微冷的夜风回来,看见房间灯还亮着,眉心一蹙。 他极轻地拉开门然后阖上,一弹指熄灭了蜡烛。可室内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陶枝却蓦地惊醒了,一抬头,外袍从肩上滑落,带一丝鼻音:“程漆?” “说了让你别等,又不听话。” 程漆三两下脱去外袍和中衣,走过来抱起她。原本是想着直接抱她到床上接着睡的,可是好几天没空腻歪,他抱着人一上手,就有些舍不得放。于是干脆抱着她旋个身,坐在床沿,让她面冲着自己。 陶枝揉揉眼睛,软软地问:“累不累?” 程漆让她双腿勾着自己的腰,坚硬胸膛贴紧她,唇一下一下啄她鼻尖。 这时候眼睛渐渐适应了,就着依稀的光,程漆忽然看清她眼下的淡淡的青黑,明显是累着了的模样,心疼地揉揉她眼底的皮肤:“让你别等也不听,让你量力而为也不听,非累着自己才行是?” 陶枝不想挨骂,磨磨唧唧地把头挨到他脖颈间,讨好地蹭蹭。 她发丝柔软,动作像只小猫,程漆一下没了脾气,在她腰上捏捏:“乖宝辛苦了。” 陶枝磨蹭着他,不知怎么的忽然笑起来,然后直起身,伸手拆他的衣领。 程漆手箍着她的腰,见状一挑眉,有些惊讶。 他还从没见过陶枝这么主动,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原本还没那个意思,但陶枝难得的主动让他有些气血翻涌,手下不自觉地用了力:“这可是你招我的……” 陶枝含着笑意,扯开他的衣领,露出光洁结实的胸膛。 程漆的手悄无声息顺着衣摆滑进她衣服里,顺着腰线一路向上,爱不释手地揉捏,声音喑哑:“……今天吹的是什么风?” 陶枝没理他作恶的手,细嫩掌心抵在他胸前,然后忽然笑着俯身,在他胸膛亲了亲。 不含一丝挑逗旖旎,好像只是喜欢极了,所以亲昵地碰碰他。 程漆蓦地愣住了。 陶枝又亲一口,然后顺着胸膛向上,亲一下他的锁骨,亲一下他的喉结,最后落在嘴唇上,唧亲了一大口。 她每亲一次,程漆瞳色就更深,到最后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 身体里汹涌而至的情感却不是**,反而是某种温暖的、轻柔的东西,缓缓涨满了全身。 “真好呀,”陶枝抱着他的脖颈,学着他的样子,亲吻他的嘴角,“真好。” 程漆低笑,叼住她的唇瓣,用力吮两下:“嗯。” 然后他搂紧怀里温热的身体,躺倒在床上,以一种亲密无间的姿势缠住她,然后拉上了被子。 陶枝被他抱得有些喘不上来气,挣扎着把头探出来,眨着清澈的眼珠看他。 程漆垂眸,含住她薄薄眼皮,然后退开,低声问:“你是不是特别特别喜欢我?” 陶枝眨巴下眼睛,不说话,却抿起唇,带着愉悦的弯儿。 程漆就笑了,亲亲她的眼睛,声音低缓带着诱哄:“快睡。” 有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前路上所有苦难的意义,并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学会了释然和宽容。 因为啊……他是被神仙眷顾的凡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肥来辽!!感谢大家的兹瓷和理解呜呜你们太好啦!考试很顺利! 感谢【博博熙熙、云翎】两位同学的地雷啦啦啦!感谢【我是小琉楹,丿陌上人如玉,情情,云翎,绯麟,宝宝】同学们的营养液!谢谢大家的包养啊超开心的!! 今天是不是也有一点甜嘿嘿嘿 第58章 危机 侍卫一前一后抬着木板搭的竖长担架从寝殿里走出来, 上边盖着层惨白的布,布底下, 依稀是个人形, 已经没了生气。 从天子住处抬出来个死人,实在是太过荒诞,可所有宫女太监全都是一脸木然, 不敢看, 不敢说,也不敢听。 抬人的侍卫直到走出很远,那口吊着的气才松下来,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同伴,压低声音:“哎——这是第几个了?” 他一回头, 身子便斜了, 托着的担架也跟着倾斜,白布底下的脑袋垂了垂,露出半张脸来。 那脸即便是肤色惨白发青,五官也依然是秀美无双的, 不难想象曾经灵动的神采。 事实上这张脸也的确一度宠冠六宫——正是那一直颇得圣心的贤妃娘娘。 “第三个、第四个?谁知道呢,”另一个侍卫也压着嗓子道,“对皇上来说,还不都一样?” 前边的侍卫叹了口气。两人合力把贤妃娘娘运到了停尸的地方, 这处还放着之前送来的妃子,来不及处理,弥漫着腐烂的味道, 令人作呕,又觉得阴冷无比。 两个侍卫把尸体放下,立刻离开了那里。 宫中早有传闻,说隆宣帝不知是得了什么怪病,突然通体发黑,还带着毒气,一旦碰了谁就会沾上!早朝已经停了多日,寝宫里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也不得近身,只有这几日死在天子身上的嫔妃们知道他到底变成了什么怪物。 “你说,”一个侍卫捅了捅同伴,迟疑着问:“这皇上若是……皇子还都那么小……” “你找死啊!”同伴立刻捂住他嘴,四下看了看,“那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小心自己的嘴,现在宫里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小心你自己的小命!” 此时的寝殿里,四处空空荡荡,正中那张华贵雍容的龙床上,有什么东西在剧烈起伏着。过半晌,那东西发出一阵咳血般的声音,才知道那是个人。 隆宣帝刚刚发泄过,体内无从释放的暴虐才稍稍减弱,泛着青黑色的脸上双眼更深地凹陷,整个人死气沉沉,一副即将归西的样子。 苏酒今日才获准进入寝殿,站在屏风之后,依稀看见隆宣帝的模样,觉得触目惊心。 “陛下,千万保重龙体,您——” “程漆呢?”隆宣帝张嘴,嗓音粗粝得如同沙石,“他人呢?朕要看到他的人头!” 不光是头,若是此刻程漆就在眼前,他还要一刀一刀刮去他身上的肉,放进锅里煮成汤,让所有背叛他的人喝! 这样一想,方才压下去的暴躁之气再次翻涌,在每一条血管中不停冲撞。隆宣帝太阳穴不停地突,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出来。 苏酒咬住舌尖,把声音压得平直:“臣一定竭尽所能,尽快找到这个逆贼。” 隆宣帝满口血腥味,眼中神色似疯似癫,阴恻恻地看他:“朕给你两日时间,若找不出——” 苏酒额角滑下冷汗,连忙称是,然后弯着腰退出寝殿。 推门的时候他耳朵一动,听见隆宣帝嘶哑疯狂的声音:“去,把盈盈叫来……” 盈盈? 苏酒蹙起眉,这名字好熟悉,可分明不是哪一个嫔妃的名字。 ……是谁? 走出寝宫,拐上一条无人的宫道,有南阁阁臣在等他。 “陛下怎么样?” 苏酒摇摇头,神色复杂又冰冷:“怕是不好。” 那阁臣觑着他脸色:“若是陛下……大人,国不可一日无主啊!” 这道理自然所有人都懂。 可如今唯一的皇子还是个奶娃娃,皇室宗亲早在隆宣帝登基时就已被打压得七七八八,若是当真帝薨,这龙椅,谁来坐? 苏酒脸上的神情叫人看不出端倪。那阁臣手心里沁出汗意,揣测着他的想法,犹豫着道:“苏大人,我等身为朝臣,难道能眼看——” “等一下,”苏酒忽然一抬手止住他,脑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什么,“你先别说话。” 阁臣虽不明所以,但依然识趣地闭上了嘴。 苏酒脑中闪过模糊的记忆。 ……宗亲……盈盈? 他想起来了。 当年,隆宣帝那位而立之年离奇暴毙的皇兄,曾有位芳名远扬的太子妃,单名一个盈字。而据传闻,那位皇帝的嫂嫂,后来被隆宣帝养在了深宫中,来往密切……这本是宫廷间的香艳传闻,但苏酒知道那是真的。 那位皇嫂不仅当真住在宫中,甚至还育有一子。 阁臣眼看着苏酒脸上神情一番变化,然后忽然转过身,大步向深宫走去。 “苏大人?哎——大人!” 苏酒心中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 来传诏令的太监走后,方盈浑身一软,跌坐在圈椅中间。 程漆从角落里走出来,并未催促,只平静问道:“想好了吗?” 但其实他也知道,眼下这个女人已没有别的选择。 宫里的传闻沸沸扬扬,谁都知道这个时候被诏进寝宫,只有死路一条。 方晟从小就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他们母子并没有什么野心,只想在这深宫里安稳度日——可偏偏,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 “母亲,”方晟扑到在她腿边,眼眶通红,“别去。” 方盈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努力笑着摇了摇头。 在深宫里违背伦常,苟且偷生了这么久,她知道总有这样一天,而且躲不掉的。 “以后,为娘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做个好人……” 方晟死死抓着她的衣服,白皙脸庞上写着慌乱:“别,不要……” 方盈压下眼中的泪,抬眼望向程漆:“你当真是……那位北楼楼主?” 程漆点头:“正是。” 明明没有凭证,可他脊背挺直,气质冷肃,简简单单两个字,方盈便信了。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眼下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未来的路必然不好走,但如果儿子身边有他的话,至少能够平坦哪怕一点点。 过片刻,冷宫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位年纪虽大却风韵犹存的妇人一身盛装,缓缓走出宫门,一步步走向寝殿。 程漆不再拖沓,拎起失声痛哭的方晟,转身向后门走。 方晟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哽咽着:“小、小月——” 程漆无奈,只好抓上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宫女,带着两个人从后门出去,迅速离开了皇宫。 苏酒赶到时,正看到那缓步走在宫道上的美艳妇人,眉心登时一跳。等他匆匆闯进殿中,才知道自己到底晚来一步。 他捏紧拳头,嘴里咬着那个名字,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椅子。 苏酒脸色阴沉,心里不停想着对策,回到家中却意外地看到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爹?” 苏兆言站在过去的书房里,正在低头收拾行囊,抬头看见他,“嗯”了一声。 苏酒一看,立刻走上前:“您又要出门?去哪里?” 苏兆言扫他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只淡淡道:“我留在这里没什么事了。” 苏酒眉心一跳,从他这句里听出了些意思,“爹,你是不是帮了程漆……你知道程漆在哪儿?!” 苏兆言没有答,收拾好了背囊,转身便向屋外走。 “爹!”苏酒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不甘和怨恨,大步追上去,“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站在他那边?!” 苏兆言微微一顿,半侧过来的脸上神情莫名,似乎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 “你让程漆接手北楼,你所有的东西都教他,可我才是你儿子啊!”苏酒浑身发抖,死死盯住他,压抑太久的不满终于爆发,“我比他差在哪儿?!” 苏兆言挑起眉,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 末了,他给出了回答:“他比你合适。” 合适。 哈—— 苏酒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苏兆言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你不适合,别掺和了。” 说完,他便转身慢慢离开,那背影十年如一日的潇洒,没有一丝牵挂。 苏酒嘴边的笑意一寸寸冷却,眼中爬满恶毒,低低自语:“没有他不就好了?” “我就是最好的了……” — “好了,”陶枝垂下胳膊,抬起手背擦了擦额角,扬唇笑了笑,“你自由了。” 竹屋里的草木香还未散去,阿南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啊”了好半天才抬起眼看着陶枝:“真的、真的没了!” 他是陶枝见过的北楼人里最小的,看着愣头愣脑,有点可爱。陶枝笑着点头,疲惫却满足:“还能骗你吗。” 阿南自然也看出她的疲态,心中愧疚,顾不上惊奇,赶快站起来:“嫂子你快休息!你、你这么累,七哥该打我了!” 陶枝笑着弯了眼:“他要打你,我骂他。” 阿南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嘿嘿傻笑两声,最后极其郑重地看着陶枝:“嫂子,谢谢。” 陶枝一挑眉,浅色瞳孔温柔,笑道:“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真的,”阿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合适,但就、替七哥谢谢你,替我们谢谢你。” 陶枝心底一暖,拍拍他的脑袋:“知道啦。” 阿南出了竹屋,顺着来路下山。身上没了北楼,好像整个人都轻了一样。他揣着满心希望,一想到马上就能闯进宫里把青玉姐救回来,就觉得充满力气。 但他却不知道,没了北楼之后,他被毒术磋磨得敏锐无比的耳力便退化了。 等他听到破空之声时,已经来不及了。 阿南的太阳穴被正正击中,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向前倒去。合上眼之前,他看见一片翻飞的衣角,绛紫朝服上彩绣仙鹤。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本来能写到七哥和枝枝的戏的!!含泪放到明天 最后动荡这一段了!本人脑袋里已屯了无数糖想写嘻嘻吼吼 第59章 此夜 阿南恢复意识的一瞬间,习惯性地没有睁眼, 他忍着额角尖锐的疼痛, 不动声色地感知着周围的情况。 想不到他在绑过那么多人之后, 居然会有被人偷袭的一天。 没了北楼,他的感官果然没有之前敏锐了,但常年的训练让他没有多么惊慌。他感觉到这是一间十分逼仄昏暗的房间,隐约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想来是刑讯之处。 阿南悄悄地抖了抖手腕, 却发现袖袋里藏的刀片都被人收走了。 ……是个熟悉北楼的人。 阿南虽然年岁小, 但到底不是寻常人家的少年,他心思一转, 猜出了是谁。 果然,房间里传来另一道声音:“醒了就别装了。” 阿南缓缓睁开眼, 看清眼前的人,僵硬笑道:“当年你老往北楼跑的时候,咱俩还一起喝过酒……九哥。”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 苏酒眉毛轻轻一挑,却没露出多少真情实感的笑意,“是啊……让人怀念。” 他跟在苏兆言身后, 一路跟到这座野山。他原本还奇怪,以他爹的本事早应该发现了他,却任由一直跟到了那里。没过一会儿苏酒就明白了原因。 山上设了阵法,他爹根本无需隐藏,因为知道他过不去。 他不甘心, 守了一天,终于守到了一个人……果然是熟人。 眼下,苏酒不打算、也没时间叙旧。隆宣帝给他的时间不多,虽然他并不是真的多么在意那老皇帝的死活,但眼下局势变化莫测,而他明显已处于劣势。 苏酒这一辈子最痛恨的,就是比不过程漆。 “阿南,”苏酒手里把玩着一柄匕首,看向他,“你怎会躲不开我的暗器呢?几年不见,难不成你的功夫不长反退?” 阿南没说话。 “你为什么在那座山上?我爹在那里做什么?除了他还有谁在那?”一连串的诘问冒出来,根本不给他喘息时间。 但这些只不过是寻常的刑讯手段,在北楼人眼里甚至算得上是低劣的。阿南老实地回答他的问题,偏偏没有一句话说到重点。这样问了一会儿,苏酒失去了耐心。 “你浪费我的时间,就是跟我过不去,”苏酒常年带笑的脸上没了表情,冷冷地沉下来。他缓步走到阿南跟前,冰冷刀刃贴上他的脸颊,“告诉我,程漆在哪儿?” 他语气平淡,手里刀子却忽然一斜,锋利的刃瞬间割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淌下鲜红的血。 “嘶——” 甫一沾上脸,阿南就知道刀上有毒,他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过去因为北楼,他们的身体几乎百毒不侵,这点苏酒是知道的。 “放心,刀上有点毒,但对你们来说应该不算什么?”苏酒说完,忽然一顿,然后声音上挑:“——嗯?” 那道血口很快止了血,然后周围皮肤竟然缓缓变成了青黑色——毒素并没有被消化,反而轻而易举地侵入了体中。 苏酒盯着那刀口,许久后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我知道了……是那位嫂夫人?” 阿南垂下的眼睛里瞳孔猛地一缩。 “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位嫂夫人真的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苏酒笑起来,眼中闪过奇异的神采,“现在你们是什么,嗯?北楼成了一群普通人?哈哈哈——” 没了北楼,程漆能和他比吗? 他心中骤然升起急迫的渴望,恨不得现在程漆就在眼前,他仿佛能看见自己把剑捅进他心口的场景。 苏酒抬起头,反手握住刀柄,悬在半空,笑着问:“阿南,告诉我好不好,他在哪儿?” 阿南也笑了笑:“九哥,我真的不——” 话音未落,那刀尖飞快地捅了下去,瞬间没入他的大腿。 阿南愣了愣,那剧烈的疼痛才骤然袭来。他喉咙间发出“咕噜”的声音,牙齿死死咬着才没发出惨叫。 苏酒拔出匕首,脸上神色狂热,声音却轻柔:“告诉我就好了,说出来就不疼了。” 那间小小的房间里不断响起“噗嗤”的声音,渐渐地,少年压抑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叫声回荡在幽深的走廊间。 不知过了多久,苏酒神色阴郁,扔了手里浸透了血的匕首。 眼前椅子上的已经是个血人,低垂着脑袋,只剩一丝微弱呼吸,却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没劲,真没劲,”苏酒拿帕子擦着手指,语气不快,“我就知道这种方法斗不过你们。既然这样,那只好让他自己出来了。” 阿南抬起眼皮,发出嘶哑的声音:“不……” 苏酒笑了笑,一招手,对着走进来的手下道:“抬起来,吊到城楼外边。” 阿南眼眶血红,模糊不清地低吼:“你、你——” “要是他不出来,你也别太怪他,毕竟他就是个只会躲在阴沟里的耗子,”苏酒扔了帕子,背起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我险些忘了。” “光一个你怎么够?”他狡黠地笑笑,“宫里还关着个人呢,我把她找来给你搭伴儿,好不好?” 说完,他不顾阿南近乎崩溃的神色,好整以暇地整整衣服,率先走出房间。 很快了,很快这一切都能结束。 世上从来不需要一个北楼,就像这世上有了他,就根本不需要一个程漆。 — 程漆回家的时候,陶枝刚刚送走最后一个北楼人。 她肩上还披着他的外袍,勾勒出的身形格外消瘦,下巴也只剩一个尖儿。程漆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 至此,北楼四十五人已全部解除枷锁,他们的自由,都是这柔弱女子给的。 陶枝回过身,看见他站在屋檐下,立刻露出笑容。不知为什么,最近每次看见程漆,都像是许久不见。她好想抱着他说自己好累,想窝在他怀里安睡,可她知道要忍耐。 眼下虽然不知道宫中那位到底如何,但这些天来他根本找不到他们,绝对已是穷途末路。陶枝知道,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过了今晚,她的勇士就要出征了。 春日早就悄无声息地和煦起来,此夜天地也体恤他们,让这夜风也无比温柔。 陶枝就站在满院清辉之下和程漆相望,微风轻拂,两人都没说话。 身体疲惫,可头脑却异常精神。过了好久,陶枝轻轻开口:“程漆,后山的花全开了。” 程漆这才动了,从屋檐下走出来,拉住她的手:“嗯,开什么花了?” 陶枝仰起头,眼睛透亮:“山茶,嗯……还有玉兰。” 程漆看着她就觉得心里软塌,捏捏她的掌心,头一压亲在她的嘴角:“陪我去看看?” 夜色尚且深重,时间显得异常珍贵。陶枝被程漆抱起来往后山去的时候,头枕在他心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自私地想,若是黎明永远不到就好了。 山茶果真开了满山,在夜色中兀自娇艳。 程漆抱着她到了一片开阔草地,用衣服裹着她,两个人一起躺下来。 不说话,就这样看着墨黑的天色一点点变浅。 陶枝半阖着眼,安心窝在他身边,嗅着他身上浅淡好闻的味道。程漆的胳膊圈在她肩上,手指轻敲她的肩头。 天色渐渐朦胧,过了好久好久,久到程漆以为陶枝已经睡过去了,却忽然感觉身侧窝着的人小心蹭了蹭他。 程漆低头:“嗯?” 陶枝还是半阖着眼,声音细细的:“程漆,天会亮的,对?” 程漆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脸,半晌后才轻轻在她头吻了吻:“会的。” “你看。” 金色的光先是一线,而后终于刺破层叠的云雾,霎时间霞光万丈,洒遍人间。 陶枝终于睁开眼,在暖光中朝他展颜一笑:“我等你回来。” “嗯,别怕。” 程漆手掌用力在她后颈一捏,而后站起身,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陶枝的目光跟着他,看见遍野山花间,那男子背影挺拔,孤傲骄矜,不知怎么忽然觉得眼热。 世上好像只剩这一人,决绝勇敢,像是顶天立地一样。 — 卯时一过,京华城楼上高高吊起两个人。 清晨原本冷清,时间稍长,过路的行人渐多,看见这两个浑身是血不知死活的人吊着,颇觉害怕,纷纷站在城楼底下指指点点。 过一会儿,有人发现这竟然是一男一女! “造的什么孽……” “别是私通的?” “不好说……” 四下传出种种猜测,人群中却有一男子,仰头看着城楼上的人,双眼通红,浑身发抖。 半晌后,他才转过身,大步走出人群。他一路走,走得飞快,一直走到城郊的野山脚下,看见早等在那里的程漆。 一见到他,梁萧强压的愤怒忽然有些克制不住,一张嘴几乎哽咽:“七哥,他们把青玉和阿南……吊起来了。” “吊在城楼上,本来就浑身是伤,他们——” 程漆吸了口气,一掌拍在他肩上:“冷静。” “我北楼的人,没那么容易死。” 程漆面色冷沉,语气镇定,梁萧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强压下翻涌的气血,苦涩道:“是。” “爷还等着送你成亲的大礼,今天给我争点气。”程漆一招手,率先转身走去,“现在,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照计划,不出意外滴话明天就是正文最后一章了! 所以大约明天就可以尘埃落定开始甜了(痛哭) 感谢博博熙熙大天使的地雷!!啦啦啦!! 第60章 落定 程漆带着梁萧潜进京城里,走过长街, 不断有人从酒馆中、巷子里现出身形, 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渐渐地, 这一路走到宫城脚下,程漆身后站齐了四十四个人。 他没有回头,一扬手,众人便默契地四下散开,各自入宫。程漆身边又只剩下梁萧一人,出入这座皇宫已经太多年, 区区禁军根本拦不住他们。两人迅速过了宫门, 走在平阔齐整的宫道上。 多年以来, 忠君二字像条淬毒的锁链,牢牢缠在骨血之中。可眼前这条路, 却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谋反路。梁萧深吸一口气, 发现自己的双手微微发抖。 他习惯性地去看程漆。 他的背影挺拔如往常,好像没有一丝犹豫。从当年那个昏暗死寂的房间开始, 他就一直这样站在所有人身前, 除了身形抽长, 似乎再没有别的变化。 ……不, 还是有的。从前他无所谓,所以眼神冷淡如刀锋, 从不知手软。可如今他终于反叛,决定亲手涤荡这捧陈年的污血,眼里却是盛着光的。 梁萧知道, 这光亮是那女子给的。 他心下一动,眼前闪过那张记挂了太多年的脸,又想起那人如今倍受折磨的模样,双手的轻颤便忽然止住了。 爱确实是给人勇气的,他知道什么是爱了,他也终于从程漆身上学会了。 “什么人——!” “站住!” 距天子寝殿已经不远了,整座宫城的禁军几乎全都守在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宫女太监进进出出,神色慌乱,那气氛搅得人心惶惶,昭示着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因此这时候那大步走来的两个人便显得格外诡异。禁军卫长自然能看出这两人身手不凡,立刻如临大敌。一排□□竖起,剑拔弩张地朝向他们。 程漆停都没停。 他步子很大,微风卷起衣摆,一瞬间竟有些倜傥。 卫长心中升起一点荒谬的猜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一下。 ……近日宫中传闻,那叫人闻风丧胆的北楼集体叛变,昔日的天子掌中刀成了一群逆贼。 若真是他猜测的那个人……卫长咽了咽口水,他不知道自己有几分胜算。 那人面色沉静,一步步走来时,卫长几乎生出了退却之意,强撑道:“再往前,休怪我不客气了!” 接着他看见那男人扬起了手。 下一刻,黑色人影忽然从四面八方闪现,卫长根本无法分辨他们藏在哪里。落地的瞬间,刀尖便已从刁钻险恶的角度递出,禁军无声无息就倒下了十多个人。 ——是北楼! 这样凶残的杀招,只有为了杀人而生的怪物才会用! 卫长慌忙调动禁军反击,仓促间再去看方才那个男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寝殿内。 打杀的声音刺激了床上躺着的人,喉咙间发出暴躁的嘶吼。 太医正跪在床边,满头大汗地给他换药,心惊胆战地说了句:“陛下,还请陛下不要动——” 话音没落,那发黑干柴的手忽然攥住太医的胳膊,灯尽油枯的皇帝毫无征兆地暴起,一口咬在太医的脸上。 惨叫声顿时冲破喉咙,周围人哪敢上前,纷纷后退,惊叫着四散。 龙床上的那个东西还是人吗? 被咬中的太医浑身抽搐,嘴角溢出白沫,没过一会儿,竟然彻底没了声息。 “程漆……程漆……”隆宣帝嘶哑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恨不得咬碎在嘴里。 就在这时,他身后悄无声息地伸出只手,苍白修长,骨节精致,拿刀的手如在执扇。 “陛下,”程漆清冷的声音响起,没有一丝波澜,“我来送你了。” 隆宣帝听出他声音,猛地伸手去抓,却被按住身上几个大穴,丝毫不能动弹。他是九五至尊,苍生的神,却变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受制于别人刀下。 隆宣帝气得哆嗦,本就无法抑制的毒素更是在血管里横流,从耳朵、嘴边流出来,他却根本感受不到。 程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模样,平静漆黑的眼中终于露出复杂神色。 十多年前,他抢了一个馒头,拼死扣在怀里,被摊主毒打也不松手,甚至还发狠地咬破了他的腿。 然后浑身是伤地到在墙角,肿起来的脸颊不方便咀嚼,可他咬着馒头,用力得像条狼崽。 马车停在巷口,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在他面前蹲下,笑着递给他一个肉香四溢的包子。 那时候的程漆并不知道,笑着的人不一定是在笑,不是你的东西就不该拿。 一旦拿了,就要付出一生的代价。 “你的命……是我……给的……”隆宣帝喉咙肿胀,声音像是破了的风箱。 程漆收回思绪,最后看了他一眼。 “不。”他淡淡道。 “我的命是阿婆捡的,是我媳妇给的,”程漆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完,刀锋迅速没进喉管,以一种极其精确的角度,割出完整的截面。 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而后僵直的身体轰然倒塌,“嘭”的一声—— 人死如灯灭,凡人如此,帝王也如此。再多霸业雄心,也都会成为故纸堆里的灰。 殿外打斗声渐停,程漆并不担心,径直走向皇帝的御案,顺着桌沿摸,向右三寸,向前一寸,屈指一敲,空的。 程漆轻松打开了暗格,从里边找到了那五龙相交的玉玺,拿在手里抛了抛。 然后他摸出事先拟好的圣旨,不慌不忙地掀开印泥,把玉玺扣了上去。 篆文清晰,写着受命于天。 从今往后,这江山就要换新帝了。 做完这一切,寝殿的门忽然被人撞开,梁萧闯进来:“哥,苏酒来了。” 他身上有血,但并不狼狈。程漆把诏书贴身收好,随手摔了那枚价值连城的玉玺,“等着他呢。” 走出寝殿,程漆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他警告过苏酒,但他也知道苏酒绝不会听。 程漆不知道他这种扭曲的执念从何而来,但既然他放不下,正好趁着今天一并解决。 宫中禁军已经被北楼解决得七七八八,虽无人负伤,但对方人数多,到底是场恶战。苏酒身后站着不知从哪借调的官兵,明显是早有准备,人数竟然比禁军还多。 “大胆逆贼,胆敢谋害天子!”苏酒指着程漆,义正言辞地喊道。 这时,进得殿中的太监屁滚尿流地爬出来:“陛下!陛下他——” 苏酒一点不意外,脸上甚至没有合时宜的悲痛,一指程漆众人:“这些人犯谋反重罪,拿下他们!” 从来都是南阁在明北楼在暗,眼下皇帝驾崩,局势大乱,官兵们自然听从苏酒的指示,立刻团团围了上来。 程漆扫了一眼,淡淡问:“能行吗?” 北楼众人默契地合成一个半圆,眼中毫无惧色。梁萧站在他身侧道:“能行,不用管我们。” 程漆点点头:“放开了打。” 说完,他径直朝苏酒走去。 每走近一点,脑海里关于这个人的种种记忆就接连跳出来。从阿婆家里见到他,到他引来了北楼的人,到后来他的人动了陶枝,还有无数次的针锋相对。 走到跟前,程漆自己都觉得困惑,他怎么还留这个人活着? 他早就不是小九了啊。 苏酒身后站着一排自己府上养的手下。他好整以暇地看程漆缓步走来,轻笑道:“我听说,你们看家的本事丢了?” 程漆没回答他,淡淡道:“我说了让你收手。” 苏酒眉毛一挑,也不答他,自顾道:“所以你们现在就是普通人?我一直很好奇,你没了从我爹那里拿走的东西,还有哪儿比我厉害?” 程漆抱着胳膊:“那你可能数不清。” 苏酒的脸色变得难看,一挥手,身后十几个手下同时向他扑过去。 程漆立刻动了身形。人虽然多了点,但还没到让他放在眼里的地步。但他们手蜷在袖子里,像是揣着什么东西,程漆眼睛眯了眯。 这些人明显被同意训练过,脚下站着阵型,极其难缠。程漆无心恋战,由守转攻。他出手如电,攥住一人胳膊往自己方向一拉,手腕一翻短匕握在掌心,轻飘飘地一旋身就在他喉咙开了个血口,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 可就在这时,那人竟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搂住程漆,他身形极宽,重重地压下来竟真一时制住了程漆的行动。 其他人见状立刻缩小包围圈,袖中的手抽中来,猛地向程漆撒了一把褐色粉末。十几个人同时撒,兜头罩过来,简直铺天盖地。 程漆鼻翼一抽便闻出,是青风散,吸入后四肢绵软无力,吸得多了会致幻,陷入虚妄的幻想之中,气血倒流,爆体而亡。 照这个剂量,苏酒明显是想让他死。 程漆单手拎着身上那人的领子,往身前一挡,然后抽中他腰间别的长剑,骤然横出一道大开大合的剑光,逼得众人后退三步。 但青风散实在太多,密布在空气之中,程漆到底吸进了一些。他的身体已不能抗毒,青风散立刻奏效,腕子一颤,险些拿不住手里的剑。 在旁伺机的苏酒自然看得清楚,顿时发现了他一瞬的破绽,飞身至他身后,剑鞘重重砍到程漆背上。 程漆一个踉跄,推开手里的人,支撑不住似的单膝跪在地上。 这是苏酒第一次看见程漆露出败相。 在他面前,低下他那颗骄傲的头颅,跪着,露出败者的姿态。 果然——没了北楼,程漆根本一无是处!他根本不是不可战胜的,他这些年根本不过借着别人的东西,浪得虚名! “七哥,”苏酒一脚踩在他肩上,把他按倒在地上,满脸笑意地凑近他,“你也有今天啊?” “七哥,你真厉害!” “七哥!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 “哥,我……” “有人说认识你,我带他们来了。哥,你不会怪我?……” 程漆躺在坚硬的地上,看着苏酒得意到扭曲的脸,不知怎么耳边忽然响起这些遥远的声音。 如今四目相对,程漆发现从他脸上再也找不到一分当年的影子。 真的存在吗?那个笑眯眯的弟弟。 ……如果不存在,那就算了。 “你知道吗,从当年我见到你,就想着有一天,能把你踩在脚底下。” 程漆勾唇笑了下。 苏酒觉得那笑容极为刺眼,他竖起匕首,刀尖对准程漆的眼睛,不过方寸的距离,“你求我,哥,我会放过你的。” “我求你……”程漆慢慢道。 苏酒的嘴角扬起来,心口膨胀到无边无际。 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这一生他都在等这一句话。 “……求你,”程漆勾唇,“千万别放过我。” 苏酒的脸蓦地沉下来。 话音一落,程漆攥着什么的手极快地抬起来,掌心一开,整个按在苏酒的脸上。 苏酒根本来不及反应,猛地吸了一大口他攥在手里的青风散,浑身立刻软了。 程漆松了手,膝盖屈起,一脚正中踹在他胸口上,“嘭”的一声巨响,苏酒直直飞了出去。 他还没落地,程漆已经从原地消失,瞬间出现在他身前。雨点一样的重拳落在他身上,密集得毫无间歇,最后抬腿又是一个回旋踢,直接把人踹出了一丈远。 苏酒撞在一棵老树的树干上,“噗”地喷出一口血,眼前模糊成一片,“你,你怎么……” “你什么都知道,”程漆指尖的刀片翻飞,一步步走向他,“怎么不知道你嫂子会解毒?” 局势瞬息万变,方才还被按在地上的人忽然把苏酒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官兵之中立刻军心动荡,渐渐不敌北楼。 程漆走过去,蹲到他跟前,问:“真以为没了北楼就能赢我?” 苏酒目色赤红地瞪着他,伸手就想掐住他。 程漆根本不躲,手里的刀转了个漂亮的弧,刀柄往他天灵盖一跺,他整个人就像被钉在了原处,彻底没法动弹了。 程漆看着他,又回头看一眼那边,两边几乎战局已定,他忽然觉得乏味。 多年以后,这场宫变不过是史书上的一行小字,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什么位高权重,什么青史留名,都不如回家里抱一抱他的人。 但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阿婆喜欢你,没人对不起你,是你自己对不起自己。” 程漆抬起匕首,在苏酒惨烈的叫声中飞快挑短了他的手筋。 “你这身功夫还有我教的,我收回来,”程漆淡淡开口,“留你条命在。” 他知道对苏酒而言,这还不如杀了他。 干净利索地弄完,程漆站起身,蹙着眉朝一边喊了声:“你管不管?” “——师父?” 过一会儿,苏兆言神色复杂地走出来,捞起面如死灰的苏酒,看他一眼:“人我带走了。” 说完,他一手拖着苏酒的身体,慢慢消失在宫城远处。程漆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梁萧刚刚结束苦战,来不及歇口气,带着一身血:“七哥,我……” “去,”程漆摆摆手,“人我送你了,不用谢。” 梁萧脸一片黑红,在兄弟们的笑声中飞快跑走了。 程漆抬起头,太阳才刚过中天。 没有惊心动魄,甚至堪称平淡。原来偌大帝国,泱泱霸业,一条人命就能终结。 从今往后,这里要升起新的太阳。 程漆四下看了看,朝蜷缩在一边的大太监招招手:“来。” 大太监看着他如看鬼,哆哆嗦嗦地过去,跪伏在地上:“大人请吩咐。” “这是隆宣帝的遗诏,”程漆从怀里拿出一张明黄的布,随意极了,“照着宣。” 庆德二十四年,帝暴毙于宫中。依诏,禅位于其子。嘉庆元年,新皇登基。 唐侍郎起用于西北边陲,翌日始归京。 北楼、南阁皆散,朝堂风气随之整饬,是谓嘉庆新政。 — 等一切尘埃落定,已是盛夏。 程漆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便再不愿入宫,只想回家守媳妇。奈何新帝尚年幼,身份又暧昧,对他有颇多依赖,使得程漆不得不隔三差五入一回宫。 平日里应付得还算用心,今日他却明显心不在焉。 年轻的天子像模像样坐在龙椅上,连声叫了他几次,最后一次程漆才回过神。 “朕方才说的这个新案,爱卿觉得如何?”方晟无奈地看着他。 程漆飘忽的视线终于挪到他脸上,盯着看了几秒,忽然道:“我不干了。” 方晟还学不会天子威仪,愣愣的:“啊?” “回家了,”程漆忽然大步向外,朝服衣摆掀起,“唐大人不日归京,以后有什么事问他就好。” “哎——”方晟叫不住他,急道:“至少今天你给朕出出主意啊!” “等不了了。”程漆的声音越来越远,听不太真切。 方晟凝神听了半晌,没听明白,招手问门边立着的太监:“他说什么?” “好像是说……”太监迟疑着道,“他媳妇有了……?” 陶枝是从几天前察觉到不对的。 入夏以来她食欲一直不好,原先以为是天气热的原因。程漆在家里摆了冰块,晚上睡觉给她打扇子,可陶枝还是吃不了多少东西,还总乏困,有时靠在他身边一下午就睡过去了。 直到前天,陶枝才惊觉,自己的月信已经好久没来了。 她期期艾艾地和程漆说了这事,男人果然沉稳得多,程漆很淡定地叫她别慌,第二天叫郎中过来看看。 然后他照常去宫中处理事务,陶枝在家等来了郎中,把了脉,问了诊,刚送郎中出门,程漆就回来了。 他像是一路飞奔回来的,鬓发都有一丝乱。陶枝惊异地问:“今日这么早?” 程漆舔了舔嘴唇:“人走了?” 陶枝眨巴下眼睛,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顿时有些好笑:“走了。” 程漆那双眼简直如炬,声音干涩:“怎么样?” 陶枝看着他,忍不住乐了起来。 什么沉稳,什么淡定,都是装的,有些人明明比她上心。 “唔,”陶枝眼珠子转转,背着手往屋里走,“你猜呀。” 程漆几步走到她身后,想把人扛肩上,又不敢下手,最后搂着她腰,欺近了咬她的后颈:“卖什么关子,啊?跟你男人卖关子,图什么?” 陶枝缩缩脖子,笑眯眯地在他怀里旋个身,和他紧密贴着:“图个开心呗。” “开心了吗?”程漆咬住她的唇瓣,泄恨地磨了磨,“小白眼儿狼。” 陶枝闭了闭眼,和他认真地亲吻了一会儿,胸口满涨的喜悦终于溢出了水,她喘匀一口气,在程漆耳边小声说:“你想想起什么名好。” 程漆怔了怔,有一瞬间像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过片刻才猛地搂紧她:“真的?” 陶枝笑着圈住他的腰:“真的呀。” 程漆唇角要笑不笑地一勾,双臂托着她屁股往上一抬,直接把人抱起来。 陶枝自然能看清他漆黑瞳孔里的喜悦,在晴天下闪着光,特别的亮。她伸手摸了摸程漆的眼睛,心里软成一片,低头亲了亲他高挺的鼻梁。 “宝贝,”程漆抱着她在院子里四处走,“我的乖宝……” 陶枝就勾住他的腰,趴在他肩头,过了一会儿小声问:“叫什么好?” 说完,下巴在他肩上蹭蹭,“不对,还不知道男孩女孩呢。” “我想好了,”程漆摸摸她的后脑勺,笑着道,“单名一个恰,男孩女孩都行。” 陶枝抬头看他,没说好不好,只是问:“为什么?” “因为……”程漆抱着她进了屋,教一勾带上门,“来的正是时候。” “和你一样。” 在正好的时候,正好来到他的生命里。 温柔地缓慢地,在他心上扎根。 从此方知这污浊人间可以开出行走的花……只要是她。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一路走来太多感谢!深鞠躬! 评论撒红包给亲爱的你们555 推荐一下作者君下本要开的预收文,都是一样的甜文哟!喜欢先收藏~ 1.《女配骚操作[穿书]》 初妍穿书了,穿成无论怎么骚都无法引起男主注意的女配。 她勾搭,男主冷淡回答。 她艳舞,男主看都不看。 她假摔,男主直接绕过。 于是初妍佛了。当她终于获取最高OOC权限之后,立刻对男主退避三舍,开始了OOC女配的骚操作。 于是男主听说,初妍的前男友求复合了。 听说初妍搭戏的影帝和她深夜出入酒店。 听说初妍跑到小鲜肉的影棚去探班了。 初妍只等着男主和白月光终成眷属,而她浪到大结局即可回家。 可怎么白月光凉了,她的前男友、影帝、小鲜肉也都没影了? “初妍……”男主神情清冷,眼底却压着火,“……不许勾引别人。” 只能勾引我。 【神颜戏精小辣椒X清冷禁欲霸道总裁】 2.《你吃起来很好听》 第一次听丛欢唱歌,纪冬愣了半首歌,然后默默掏出手机,录了整整三个小时。 ……包括她说的每一句话。 此后,没人知道从来不听歌的冰山工科男神成了个迷弟。 ……直到某一时刻。 他停下来,俯身在她耳边咬着:“你唱歌好吗,一句就好。” 丛欢眼中还带着泪:“你特么变态!” 纪冬笑了:“哎,我老婆骂人真好听。” 文案2 纪冬讨厌娱乐圈,但他捧红了一个人。 然后看着她身边冒出的鲜肉男歌手、民谣帅大叔、狂热男粉丝…… 纪冬想:还是雪藏。 丛欢:??? 文案3 纪冬一直讨厌摇滚女孩、嘻哈女孩、民谣女孩、吉他女孩、钢琴女孩等一系列音乐系女孩。 ……结果找的老婆十项全能。 【一张嘴撩断腿歌声苏爆宇宙女主X自从成了迷弟男神人设不保男主】欢迎收藏! 第61章 番外一 从北向南,千里的路, 唐闵重回京城时, 当真觉得物是人非。 想来也不过是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唐家一朝跌落泥里, 他一度以为他们再也爬不起来。做好了准备在西北边陲碌碌度过一生,却没想到眨眼间就改朝换代,九州翻了新篇。 站在京华城楼底下,望着远处依然繁华的长街,他知道变的不是风物,而是心境。 如今他的身形更加挺拔, 被风沙荡去了一身富家公子哥的习气, 不知不觉间磨砺出了那根能撑起全家的脊梁。 唐闵搀着满头华发的唐大人, 一步一步走进城里。虽然不知道新帝怎么会想起唐家,也不知是那位贵人帮忙引荐, 确是帮了大忙。 唐家一事本就是冤案, 被起用也是民心所向。新帝对唐大人颇为信任,不仅复了官, 还给了唐闵一个官位, 从此唐二公子过上了按时点卯的日子。 忙了好一阵, 有天惊觉夏天已到尾声, 才想起回来后从没有四处逛过。 于是唐闵换了行头,没带小厮, 一个人走上京城熙熙攘攘的街头,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着。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眼前熟悉, 鼻尖动了动,闻见一股热烈花香。 他心口蓦地跳空,慌忙转头去看—— 道旁有个梳着总角的小丫头,在卖花。 他想起来了。 记忆深处那张清秀极了的脸,被那阵花香一勾,霎时鲜妍起来。 他记得,当年他还有约未赴。 可是……已经那么久,偌大京城,哪里还能再见? 唐闵低头自嘲地笑了笑,心里有点难以形容的空,但他毕竟不是那个在女子面前手足无措的少年了。 于是他摇了摇头,也没了闲逛的心情,转身打道回府。 ——然后就在那时,他看到了陶枝。 路边有家铺面,不知是卖的什么,生意好得很。方才门前堵满了人,唐闵就没瞧见里边情况。 一会儿工夫,人群散开了,他看见那浅色衣裙的姑娘端坐案后,发髻梳得低,正垂眸笑着。 唐闵微张着嘴,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鬼使神差地在店外呆立了好一会儿。 过片刻,有人从他身旁经过,狐疑地打量他两眼,口气轻慢:“兄弟,看啥呢?” 唐闵这才回过神,连忙收回视线:“没什么——” 眼前是个颇英气的女子,眉目虽平平,一身劲装煞是利索,看着爽朗极了。 沈青玉耸耸眉尖,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索性不想了。出于礼貌问了句:“进去吗?” 唐闵一扬眉,他已经看出来陶枝这店仍做的是妆品生意,眼前这姑娘倒不像是对这些感兴趣的样子。但他只温和地笑笑:“姑娘先请。” 沈青玉平日接触的都是糙爷们儿,倒是不太会和这种公子哥交流,便抬脚往店里走,朝陶枝打了招呼:“嫂子。” 陶枝一见她就扬起唇:“青玉。” “今儿不忙?”沈青玉吊儿郎当地趴在柜台上,笑嘻嘻的。 “这会儿还好。”陶枝笑着道。 两人闲聊几句,沈青玉便要绕到后院去,忽然被陶枝叫住:“等下——” “怎么了?”沈青玉又趴回来。 陶枝旋开一罐口脂,颜色并不艳,自然又提气。她小指勾了,点在沈青玉唇上,然后才笑眯眯地拍拍她肩膀:“去——他在呢。” 这下沈青玉腾地红了脸,难得露出忸怩,摸摸自己的嘴唇,飞快跑走了。 陶枝笑着收回视线,余光里有人影微动,她一抬头,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 “陶姑娘。”唐闵咳了一声,“好久……不见。” 陶枝眨了眨眼,才恍然大悟:“唐公子?” 她还记得,唐闵笑起来,点头:“是我。” 确是好久不见了,陶枝还以为他搬离了京城,便笑着寒暄:“唐公子这些日子乔迁别处了吗?” 唐闵一愣。唐家的事她竟不知,像是……被人好好地保护起来了一样。 是那时那个男人吗? 唐闵暗自摇了摇头,那人看着并不长情,应该不会…… “没有,只是……忙了一阵,”唐闵不自觉地遵从了别人的心意,也本无意博取同情,只温和笑着,不动声色地打探:“阔别这么久,姑娘似是有新生活了?连铺面都是新的。” “是啊……”陶枝眸色浅浅,笑容清澈,手习惯性地搭在小腹上,“的确变了不少。可惜公子不在京中,不然是要请你来吃喜酒的。” 唐闵一怔,声音有些涩:“姑娘,你……” “我成亲了,”陶枝弯唇,周身透着股极安好娴静的气质,“夫君姓程。” — 沈青玉捏了捏袖子,大步走到后院。 这是程漆盘下来的院子,在繁华地段,前院给嫂子倒腾生意,后边给兄弟们容身。在北楼混了这些年倒也还是有点好处,至少别的没有,钱不差着。 宫中一切稳定了,世上再不需要北楼,程漆还管他们,把人都叫来,开了家镖局。 他们走的不是寻常镖。 程漆只是稍微放出点消息出去,全京城的权贵立刻趋之若鹜——高位之人谁还没点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处理这些见不得光的事,还有谁比北楼更在行? 从入夏开张到现在,沈青玉居然也没过的比以前清闲多少。 这会儿梁萧和程漆都在院子里,借着一棵老树的阴凉,对着地图商量事情。沈青玉远远望一眼,又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用力咳了两声,故意嬉皮笑脸地走过去:“这说什么呢?” 梁萧一听见她声音立刻抬起头,眼中一片柔和:“在说护送王爷的情人去江南的事。” “啊,”沈青玉下意识地撇开眼,挠挠后脑,心不在焉道:“听说那个情人美得不得了……” 程漆嗤笑一声:“也就那样儿。” 梁萧赞同地点点头,目光看向沈青玉,含笑道:“嗯,也就那样。” 气氛莫名暧昧,程漆掀起眼皮看他俩一眼,见那副别别扭扭的德性,有点想笑又有点手痒,“啧”一声站起来:“我就不跟这儿碍眼了。” 沈青玉脸上发烫,拼命想找补点什么,脑中灵光一闪:“哦对了哥——外边有个公子站了好半天呢,我觉得他是在看嫂子……” 程漆瞬间掉了脸,冷声问:“长什么样?” “挺白,挺……俊?” 话没说完,程漆已经带着怒气转身走了。 院里一时只剩他俩,梁萧的目光温柔又专注,沈青玉不敢回头,拇指摩挲着指骨,耳尖绯红。 梁萧等了一会儿,干脆直接走到她身边。 沈青玉下意识想躲,却没舍得,胳膊碰到了他的,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动。 光线从树影间漏下来,落在他们脸颊和肩上,沈青玉眯了眯眼,然后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握在了手里。 都是握刀剑的手,掌心里有相同的茧子。 沈青玉难得有些羞赧,手缩了缩。别的姑娘不说长得有多美,至少手都是小小的嫩嫩的,她的手却粗糙得像男人。 她一动,梁萧却握得更紧,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道:“我喜欢。” 沈青玉耳边轰然作响,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流,眼睛眨了几下,不会说话了。 梁萧转过身冲着她,双手合起来把她的手举到眼前,一字一句认真道:“喜欢你。” 沈青玉愣愣地转过脸,心几乎要跳出胸口,手指尖都微微发抖。 梁萧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总是乖张不顺的头发别到耳后,声音温柔:“你伤都好了吗?” 沈青玉僵硬地点头:“好了……” “那我们在一起,”梁萧盯住她,到底学不会程漆那样的霸道,语气带着商量和询问:“……好吗?” 可沈青玉觉得,她真是喜欢极了。 刀光剑影之中那从一而终的温柔。 她莫名眼底一热:“好啊……” 话音一落,人就被拉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这个人并没有出众的外表,不风趣还有点闷,循规蹈矩不出格。但是,喜欢她,对她好,看着他就觉得一眼到头,未来的路都好走。 沈青玉伸出手搂住他的后背,闭上了眼睛。 — 程漆赶到前屋的时候,只看见了沈青玉口中那位公子的背影,但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唐家二公子。 虽然唐家算是他叫回来的,但程漆没想到这人刚回来没多久就找上了陶枝。这算什么?还他娘的挺有缘分?程漆心里一阵强烈的不爽。 他往店里一扫,心里的火更盛。 往常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店里多了这么多男的? 他们用得着抹粉涂嘴吗? 一个个贼头巴脑的,看着就不怀好意。 陶枝送走了唐闵,一回身就看见程漆抱着胳膊站在门边,脸色不大好看。 她扬眉走过去,仰头戳戳他:“怎么了,事情不顺利?” “刚才那人,”程漆盯着她故意问,“谁?” “唐公子,你忘了?”陶枝道,“好久没见,差点没认出来。” 程漆臭着脸,抱着胳膊:“认出他干什么?” “原先阿婆卖花,他特别照顾生意,”陶枝叹了口气,“我说了成亲的时候应该叫他来吃喜酒的……” 程漆眉尖一动,脸色稍缓:“你说了?” “是啊,”店里人多,陶枝还要忙,就轰他:“你快走开,我还有事。” 程漆眼一扫,看店里好几个年轻男子探头往这边看,眼里满是探究。他心中邪念陡生,忽然抓住陶枝的手腕,收着力气往怀里一带:“什么事有我重要?” 这还是在店里,陶枝立刻红了脸,气得重重踩他:“你发什么疯!” 店里的人明显蠢蠢欲动,程漆心里冷哼一声,心想:看什么看?老子的人。 然后他猛地一低头,当众封住了她的声音。 还不是浅尝辄止。程漆一手箍在她后腰,一手扶着后脑,死死压在怀里,没给她一点挣动的空间。然后舌头长驱直入,光明正大地把她里里外外尝了个遍。 一吻良久,再抬头,店里果然一个人都没了。 程漆十分满意。 但怀里的人明显就不那么满意了。 直到关了店门,陶枝都一句话没理他。 回家的路上她气冲冲走在前边,程漆无奈地跟在她屁股后边。 “我错了。” “你打我呗?不行,你肯定舍不得。” “那爷让你亲回来?” 眼看晚上就要落得自己睡的下场,程漆一个大步挡到她身前,硬是把人搂住,腻歪地蹭她的脸,“我错了宝贝。” 这招对陶枝特别管用,程漆平日里太独断,一旦稍微服软,陶枝就特别容易心软。 果然,这样搂着腻歪一会儿,怀里人明显松了下来。 程漆就含着她耳垂,含混问:“消气了没?” 陶枝推开他,眼中含着薄怒:“那一屋子都是人。” 程漆点头:“是。”还有好多男人。 “你这样,我明天怎么去店里?” 程漆又凑过去,亲在她下巴上:“怎么不能去了?” 陶枝气急,转头就想走:“跟你说不明白。” 程漆赶紧把人又捞回来,旋身抵到墙上,无奈道:“我是不明白,那你明白明白我行不?” 陶枝怒瞪他:“明白你什么?” “先是个什么公子来找你,”程漆装出一脸烦闷,“然后还那么多个陌生男子盯着你,你让我怎么放心?” 陶枝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呢。” “在我眼里他们都没安好心。”程漆一下下啄着她鼻尖嘴角。 陶枝眨下眼睛,半晌后憋出一句:“你好无聊。” 可心里的气却真的散了大半。 程漆半真半假地叹口气:“镖局刚走起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出远门,到时候你什么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我怎么安心?” 陶枝不知道他心里还有这些顾虑,看着程漆脸上罕见的忧色,心顿时软了,“怎么会?你不要乱想啊。” 程漆垂下眼,挡住眼里的笑意,声音却低沉:“你还跟我置气呢,我可太伤心了。” 陶枝搂住他的腰:“我没真的气。” 程漆抬起眼:“可我是真的伤心了,怎么办?” 陶枝眼神温润,含着一汪水,程漆清晰地看见了自己险恶的嘴脸。 他压住笑意,指了指自己的嘴,眼神示意。 陶枝含住嘴唇,心里到底过意不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上前,勾住他脖颈,温柔地吻上他的薄唇。 程漆眼里的促狭早就化成柔软的光,乖乖地让她亲完,在她退开时又笑着凑上去亲了一口。 陶枝不好意思地摸摸脸,小声问他:“回家?” 程漆笑得志得意满。 他家姑娘太好哄了,可怎么办呢。 只好拿时间弥补,哄她一辈子了。 “回家。”程漆笑着,牵起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还会有几个小番外嘎~ 感谢博博熙熙同学的手榴弹以及一路的包养嘎嘎嘎,比大心心 感谢【Ve,云翎,“.”】同学们的营养液! 第62章 番外外二 平淡日子, 过得快极了。盛夏的暑热很快被秋风吹走, 西北风一天冷似一天,一不留神, 秋天也过去了。 好像盛夏到立冬, 不过是一眨眼。 陶枝的肚子一日日圆润起来, 就在店里雇了伙计帮忙照顾生意。平日里倒腾的那些千奇百怪的粉也不敢碰了,生怕哪种对胎儿有害。 这两日程漆走了躺远镖。原本程漆把所有要出门的事都推给了梁萧和葛话, 但这回接的镖实在隐秘重大,对方再三请求他亲自走这一趟,而且出了重金,程漆再拒绝就是砸招牌了。 走之前拉着陶枝千叮咛万嘱咐, 恨不得把她捆家里别动窝儿,陶枝烦的要死,催着他出了门。 可他刚走了两天, 陶枝便觉得不适应。屋里点着火盆, 晚上睡觉也冷得很。 坐在铺面里, 望着门口被风吹得鼓胀起来的棉帘子,心里漫无目的地想, 今年是不是要下雪了? 程漆什么时候回来呢? — “哥,还没买完?” 葛话手上已经提了大包小包,就差嘴上也挂着了, 可程漆还在看,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嗯。”程漆随口应了声,低头看手里拿着的象牙梳, 抬头问商贩:“梳了不头疼?” 小贩一看他这做派,立刻天南地北地胡吹起来。 一把梳子三十两,还真不是一般人家买得起的。程漆也知道他这话不能听,却还是买了下来。 这次出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看见什么都想买给陶枝。给阿婆和程实也带了不少,但更多还是给陶枝的。 厚实又漂亮的布匹,水头透亮的镯子,甚至和店里不一样的胭脂水粉,他都一并买了下来。 葛话咋舌看着他,叹为观止地摇摇头:“哥,知道的说咱是去走镖了,不知道的以为咱这是打劫发了呢。” 程漆斜他一眼:“你懂个屁。” 说完,略带得意地冷酷补上一句:“没媳妇儿的傻蛋。” 葛话好好的心口就被捅了一箭,恨不得把手上的大包小包都扔了,又不敢,气得涨红了脸:“会有的!” 程漆可有可无地“呵”一声,紧了紧手上的护腕。 那护腕戴得实在久,黑布褪色,红绳也快断的样子,可程漆还堂而皇之地戴着。 他低头走在前边,穿过长街,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副发旧的护腕,忽然就明白了。 ……是想她了。 他稍停一步,半偏过头:“是不是立冬了?” 葛话气完,还是得任劳任怨跟着,他琢磨了一下:“好像是——前天立的冬?” 程漆垂眸,低声道:“京城该下雪了。” “是啊,”葛话眼里露出贼光,“去年沈青玉那王八蛋塞我一脖子雪,今年我必须讨回来!” 程漆却没顾上嘲笑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来,路上随便玩。” 葛话一愣,就看他已经大步走开,慌忙叫:“哎不是!等会儿,哥?!这些东西呢——” 程漆扬起手:“你带回来。”几步走到路边拴着的马旁边,利落地翻上,“磕坏了你就等着。” 说完,双腿一夹,千里神驹疾驰而去。 葛话欲哭无泪。 拿着这么多东西,他怎么好好玩?! 实在可恶啊! — 不知道是不是有孕在身的原因,陶枝最近情绪起起伏伏,又不好在阿婆和弟弟面前表现出来,只要压在心里。 今天格外不开心。 一股淡淡的忧伤始终缠在心里,没有理由,眉心就是展不开。 她没心情应付客人,也不愿敷衍别人,提前关了店。 “掌柜的,那我就先走了?”大冷天的能早些回家,小伙计挺高兴。 陶枝点点头,又叫住他,从桌下拿出个东西递给他:“拿去暖手。” 是个小巧的手炉,捂在手里,浑身都有热气儿。 她平日待底下人就大方,伙计憨笑收下,“谢谢掌柜的。” 陶枝笑笑:“去。” 伙计穿上厚棉袄,拉开棉帘,外边的寒风嗖一下窜进来,他忽地惊呼了一声,然后又合上帘子退了回来。 “掌柜的,下雪啦!” 陶枝一怔,直到伙计道过别欢呼着跑出去好久才回过神。 她披上厚厚的袄子,慢慢踱到门边,掀开棉帘一脚,探头向外看。 ……真的下雪了。 细碎晶莹的雪花,裹在风里胡乱地飘,天地间一片清冽剔透。 陶枝忽地想起去年初雪时,稳稳挡在她后背的宽厚胸膛,还有他滚烫灼热的气息,他身上好闻的气味,他温柔的吻。 陶枝忽然就很难过,鼻尖发酸,又觉得这情绪实在莫名,连自己都厌烦。 她默默收拾了店里,关上门,裹紧了袄子,小步走进风雪里。低着头,好容易压住了那股讨厌的情绪。 却在抬起头的那一刻,忽然听见了长长的马嘶。 陶枝心口重重一跳,慌忙抬起头去看。 漫天飞雪里,有道熟悉身影从马背上下来,大步走向她。 陶枝似是不会动了,喉咙堵着,琉璃眼珠上忽地蒙了层湿意。 程漆几步走到她面前,张开胳膊:“来抱抱。” 陶枝不动,眨着发红的眼睛看她。 程漆就叹了口气,自己走上去把她搂进怀里,冰凉的唇贴到她温热耳边,满足地叹了声:“可算赶上了。” 只一句,陶枝就知道,她所有心思,他全知道。 陶枝心里的难过全化了,成一汪暖洋洋的水。她“呜”一声,缩进他怀里,脸颊胡乱蹭在他胸前衣襟,悄悄抹掉水痕。 “这几天肚子疼没疼?”程漆搂着她,一边亲她一边问,“好好吃饭没?想我没?” 陶枝挨着他,多天没着没落的心终于安然落下来,乖乖回答:“疼了一次,阿婆煮了汤给我喝。好好吃饭了,一顿都没少。” 程漆笑笑:“然后呢?” “想了,”陶枝伸手勾住他腰,声音含着一丝委屈的呜咽,“好想好想。” 程漆心都化了,脸上的笑意从眼角眉梢露出来,压都压不住,低头亲亲她头顶:“我也想,想死了。” 说完,他托着陶枝的臀把人抱起来,低声哄她:“今年还看雪吗?” 陶枝趴在他肩头摇摇头。 她现在心满意足,哪里还想看雪。 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给她全部温柔。而只是靠着他,就觉得心安。 程漆也不想带她吹风,在她莹白脸颊上亲一口,直接抱着她往家走去。 陶枝想起,去年初雪时,程漆第一次认认真真和她说了喜欢。 她……认认真真地心动了。 而今心里的情感早不是一句喜欢能够形容。陶枝想了好久,找不出合适的字眼,只好无措叫他:“程漆……” 程漆的声音在风雪中听着沉稳:“嗯?” “我……”陶枝咬咬嘴唇,又把脸一埋,“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程漆勾唇一笑,把她往上托了托。 “嗯,”程漆纵容地摸摸她后脑,“不用你说。” ——千头万绪不必言明。 你不说,我都懂。 作者有话要说:估摸着还有两个番外~ 一个是小宝宝生出来之后的甜甜日常 一个是七哥小时候的事(蛮心酸那种) 作者君的两篇预收都是一样的小甜文嘎~品质保障,喜欢可以收藏~ 另外谢谢【lytheya74,Ve,云翎】同学们的营养液! 第63章 番外三 三月末的夜晚, 屋里刚撤了浴桶, 氤氲着温暖水汽。陶枝身上就一件松垮的绸袍,懒懒地趴在床上。 小恰恰窝在一旁的小床里, 刚被哄得睡着了,咂摸着小嘴。陶枝满眼温柔, 轻轻地摸一下她滑嫩的脸蛋。 虽然程漆说不想要女孩,但她真的来了, 他明显还是很喜欢。 陶枝看了会儿孩子, 困乏涌上来,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生了孩子之后就一直在养身子,阿婆和程漆一个比一个上心,每天各种高汤煨着, 养得骨头都懒了。 她犯困, 眼皮快要合上的时候,门轴轻轻“吱呀”一声。程漆倒完了水回来,回身把门带上, 轻手轻脚走到小床边看了眼孩子,然后掀开被子躺进来。 “睡了?”程漆把手搭她腰上, 一下下摩挲着光滑的布料, 眸色黑黑的,“嗯?” 陶枝半睁开眼,小声“嗯”一句,乖乖缩到他怀里。 绸子贴合地裹在身上,摸起来手感极好, 程漆低声和她说着话,手不老实地顺着衣摆钻进去,贴在温热的皮肤上。 生恰恰之前本就上了些肉,又连着一个月养着身子,她此时比从前丰腴很多,脸上也红扑扑的。 虽然陶枝自己不乐意胖,但程漆却喜欢得要命,见天晚上搂着人心里痒痒,却总被陶枝以养身子的理由拒绝。 眼下她身上带着沐浴后的香味和潮气,当真是软香温玉在怀。程漆的手越来越不老实,一边轻轻在她脸上啄着,一边探向胸前柔软。 陶枝被他折腾醒了,慌忙按住他手,低声喊:“孩子在呢!” 程漆翻身起来,虚虚压她身上,看一眼小床:“睡着呢。” 说完就把头压下来,一口咬在她唇上,用力吸吮:“你自己说,冷落我多久了?” 陶枝自然能看清他眼中的火苗,可她实在懒得应付。每次弄完,程漆倒是神清气爽,可她身上总青一块紫一块,累得要散架。 她把程漆从身上推下去,被子掀到头上:“我好困了。” 程漆耐着性子,隔着被子亲她,声音诱哄:“一会儿就不困了……让你快活。” 陶枝胡乱地躲,烦死他:“你不要闹了!” 程漆今天大有不罢休的架势,手脚压住她:“爷要是不呢……” 陶枝烦了,隔着被子踹他一觉:“那你找别人去!”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妥,可又收不回来,于是停了动作,缩在被子里惴惴等着。 程漆没说话。 陶枝咬了咬嘴唇:“我……” “陶枝——”程漆的眼尾压成一条锋利的线,眼光刀子一样,语气狠戾,“……你能耐了是?” 陶枝也知道这话实在说得不行,瑟缩一下,正想出声,忽然身上一轻。程漆沉着脸从床上翻下去,披了衣服几步走出房间,打算摔门的时候到底想起了小恰恰,还是轻轻地合上了门。 ——虽然很没有气势,陶枝还是吓着了。 程漆生气了,真的生气那种。 程漆脾气不算好,但成亲以来不说百依百顺,也始终是宠着她的。她已经好久没感受到他身上这么明显的怒火。 陶枝搂着被子盘腿坐起来,有点愁。 怎么办呢? 不管这世上人是如何,但他们心意相通,所以从没提过什么别人。程漆没有那个心思,她也更不可能有,结果她脱口而出说了句什么? 陶枝捂住脸,欲哭无泪:这都什么事儿啊。 她拍拍脸蛋,趴在小床边小声问:“恰恰,你爹生气了,怎么办?” 小恰恰呼呼地睡着,自然不能答她。 第二天起床,程漆已经早早出门了。陶枝没精打采的,自责,又觉得他气性太大。 她想着晚上好声好气和程漆认个错,没想到程漆这回的气十分持久,连着三天俩人都没好好说话。 陶枝委委屈屈,终于在第三天下定决心。 她要做点什么。 — “哥?哥!” 程漆回过神,冷淡扫一眼沈青玉:“嗯?” “你最近怎么了,”沈青玉被他眼神冻得一哆嗦,往梁萧身后缩缩,“好瘆人啊!” 梁萧拍一下她脑袋,然后又揉揉,温声问:“七哥,怎么了?” 程漆缓缓勾起一边唇角,慢慢道:“就是要瘆人。” 沈青玉挠头:“瘆谁?总不能是嫂子?” 梁萧慌忙去捂她的嘴。 程漆慢慢偏过头,冷冰冰的视线落到沈青玉脸上。 沈青玉哆嗦着整个人躲梁萧背后:“……我错了,掌嘴。” 程漆冷哼一声,掀唇讥道:“你们俩这都成亲多久了,啊?连个屁动静都没有,干什么吃的?” 梁萧面不改色地心口一痛,克制地点头:“哥说的是。” 程漆拿着刺在他俩身上一顿狂戳:“长点心,多大人了,连生娃娃都得我操心,害不害臊?” 沈青玉脸红得像个柿子,梁萧都有些承受不住,机械地重复道:“哥说的是。” 程漆心里的气儿总算顺了,抬头看眼天色,家里已经吃完饭了。他负手转身,“爷回家了。” ……晾了她三天,应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 程漆舌尖在牙床上舔了一圈,心想:平时惯得她太厉害,这次必须要振振夫纲。 不低头说软话他是不会和好的。 这么想着回了家,主屋灯还亮着,阿婆还没休息。程漆一扫自己那屋,竟然黑漆漆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从前还知道掌灯等他,这刚有了娃就变成这样了! 程漆气得牙根痒痒,走过去用脚带开了门。 屋里昏暗,视线一下不适应,但他能听见陶枝的呼吸声,眯起眼:“你——” 话音未落,烛光忽然亮起,映出满室暖黄的光。 程漆睁开眼,耳边轰隆一声。 眼睛都忘了眨。 一片昏黄之中,女子低头站在桌旁。身上只有一件透薄红纱,轻柔质地,曼妙身段半遮半掩,神情羞怯,妩媚不可方物。 只一眼,程漆就疯了。 他喉结剧烈滚动一下,声音嘶哑:“宝贝,你……” 陶枝脸发烫,鼓起勇气抬起头,听见那声柔软称呼忽然又觉得委屈。她小步走到他面前,抬起胳膊勾住他脖颈,红纱落下,露出藕白的臂,她仰着脸:“你还生气吗。” 程漆的神情精彩得很。 他原本想着,陶枝能低头认个错就行,最好也不过是她哭哭啼啼地往他怀里靠。 ……谁成想。 程漆深吸口气,抱着她到桌子上,两手固在她腿侧,脸凑近:“知道错了?” 陶枝哼哼唧唧:“那你也不能这样……” 程漆实在忍不住,在她侧脸上咬了一口:“哪样?” 陶枝抬手蹭蹭,控诉道:“你都好几天没理我了。” 程漆想笑,唇角要勾不勾,摸了摸鼻梁。 陶枝下了结论:“所以你也有错。” “……”行,他就知道还是这种结局。 程漆无奈地笑出来,捏着她下巴亲了亲,声音低下去:“下回再说那种混账话……” 陶枝搂住他腰:“不说了。” 程漆笑笑,“乖。” 事情解决了,陶枝心情一松,从桌上跳下来:“我要换衣服,这穿着怪别扭的……” 话刚说完,就被一双火热坚硬的手臂搂了回去。程漆滚烫的气息洒在她颈侧,带着显而易见的**:“……别换了。” 说完一勾膝弯把人打横抱到床上,低头,用牙咬开了她松垮的红纱领口。陶枝脸色绯红,两腿不安地磨蹭一下。 “我觉得,这样……”程漆笑得邪气,覆身压住她,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非常好。” 作者有话要说:婚后的七哥也还是臭流氓呀~ 谢谢博博熙熙的地雷、桥下有刀和没名字同学的营养液!大力么么! 下本开哪个还没定,不过开了就一定会填哒~ 明天最后一个番外~ 第64章 番外四 墙角窝着个小小的人形。 黑, 又瘦,裹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趴在角落里,半天也不动一下, 像是死了。 卖馒头的摊主用力地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那小孩抽搐一下, 却一声不吭,死死护着怀里的东西。 摊主啐了一口, 骂一句“杂碎”, 恨恨走了。 过了好久, 那人形终于动了动, 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费力地靠在墙上, 剧烈咳嗽两声。 还真是杂碎。 他有姓,姓程, 没名, 可不就是个杂碎。 小孩抬起青肿的手背蹭一下破了的嘴角, 稚嫩的脸上竟是面无表情。然后他两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慢慢从怀里掏出那个雪白的馒头。 熨在怀里, 还热着,蒸熟的白面发出甜蜜的香。 小孩天生冷淡的脸这才露出变化,眼中透出渴望, 用力咽了咽口水。为了抢这个馒头,他差点让人打得命都没了,此时却只看了, 明明已经饿到了极点,却没吃。 他就那样盯了好久好久,巷口那辆马车也停了好久好久,终于,车里的人按捺不住,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小孩死死盯着手里的馒头,忽然,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绣工极精细的缎靴,顺着向上看,是一身华贵绸袍,看着就非富即贵。 那人背着光,小孩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本能地觉得这些有钱老爷都是混蛋,因此并没有说话。 那人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温和笑问:“怎么不吃呢?” 小孩稚嫩地蹙起眉。 他从生来就苦,还不知道怎么笑,倒先学会了皱眉。 “你很饿了?” 小孩嘴角有伤,说话不利索,冷漠地扫他一眼:“明天吃。” 那人扬了扬眉:“为什么?” “忍到明天,”小孩说,“今天就赚了。” 那人大笑起来。 笑完,冲远处招招手,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热腾腾的包子,递给他。 “跟我走,不用吃馒头了。” 到底是孩子,肉包子的香味顺着鼻腔往里,饿了三天的肠胃几乎快要打结。他眼睛都直了:“为、为什么?” 那人不说话,把包子按到他嘴上:“吃,吃完了我们走。” 肉香味直窜入鼻,咬下去的那一口几乎是本能。 那人满意地看着小孩狼吞虎咽,拍拍手站起身,问身后人:“这是第几个?” “回陛……回大人,是第七个。” 那人点点头,对小孩道:“从今以后你就叫七。” 小孩噎得满脸涨红,懵懂地点点头。 程七。 从那天起,他的确再没饿过。 但却有无数次在梦里回到那天,他打掉嘴边的包子,继续饥一餐饱一餐地流浪。 — 刀锋划破幼嫩的皮肤,自上而下,一条长长的竖线。 然后是漆黑的房间,散发着致命香气,黑暗无边宽阔,痛苦如影随形。毒素弥漫在空气中,让人痉挛着撕裂,撕裂后再生。 身边不断有**撞在地面上的声音。 有人疯了一样撞击着墙壁,发出垂死的尖叫。 程漆咬牙盘腿坐着,双眉紧锁,额角湿了一片。双手攥成拳,手背青筋暴起,竭力忍耐着凌迟般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终于爬出那个房间时,看着身边寥寥无几的孩子,心中已经没有一丝愤怒和不甘。 活着就好了。 活着,变强,总有一天他能逃。 后来,他胸口那条伤痕变得漆黑。 他有了个新名字,叫做北楼。 — 后来,他认了字,读了书,把名字换成漆字,漆黑的漆。 他用了刀,杀了人,越来越狠。 终于在十三岁的时候,带着一身伤,逃了。 捡走他的是个面慈心善的老婆婆。程漆在她的小院里躲了三个月,才敢迈出院子。 家人,饭菜,生活。他渴望的一切,忽然都来到了身边。程漆觉得他应该感谢上苍。 平静日子过了三年,有一天回家,家里忽然多了个人。 “阿七来看看,这娃娃躺在我遇着你的那个墙根底下,可怜见的……” 程漆心头一跳,抬眼看那个面带笑意的少年。 “哥哥,”少年很乖,笑起来像太阳一样,“我是小酒。” 是弟弟。 程漆虽然觉得,他来得蹊跷,但“弟弟”这个词实在是太好了,他忍不住想接受,想像别人一样屁股后边缀着个小不点儿,他错的时候他能教训他,但别人动一下都不行。 是弟弟啊。 ——是弟弟,在一年之后的那一天,用依然天真的笑容无辜地看着他:“有人说认识你,我带他们来了。” “哥,你不会怪我?……” 程漆闭了闭眼。 重回北楼,他从极惨烈的重罚下挺了过来,然后比别人更狠,手上沾满了血,终于在三年之后坐上了最高的位置。 然后他获得了拥有家人的权利。 阿婆的小院还是那样小小的干净的,拾掇着满院的花儿。 他回去的时候,阿婆抱着他哭着好久,身后扒着个小不点儿,圆乎乎的脸,圆溜溜的眼。 程漆以为,他再也不会相信这些玩意了。 可那小孩几个月的时间被他打了好几顿,下回还是虎头虎脑地凑来时,程漆就知道他又输了。 因为是家人,所以他永远长不了记性。 “不许骗我,知道吗?”程漆摸着程实圆滚滚的脑袋,“哥真的怕了。” 程实眨巴着眼睛:“哥怕什么?” “……没什么,”程漆沉默片刻,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咱家就仨人,谁也不让进了。” 这话说的信誓旦旦。 没想到短短三年就打了脸。 — 那天的风是否和煦,温度是否适宜,程漆全不记得了。 他只是如往常一样出了门,经过阿婆时停下来,打个招呼。 阿婆身边坐了个年轻女人。他没仔细看,只扫了一眼,看见那女人傻了唧的,捧着个肉包子,腮帮子鼓着。 …… 后来那女人来家里吃饭,他把她使唤来使唤去。 后来那女人躲着他,他也非得凑上去折腾她。 后来那女人搬到隔壁,他…… 嗯,他要娶她。 很多年后,那女人躺在他怀里睡着,清浅呼吸。 程漆后半夜醒来,看着她安静睡颜,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命运兜兜转转,绕个大圈,都是因果。 二十年前他咬下的那个包子,二十年后陶枝从阿婆手里接过。 首尾相连,他们终会相遇。 “嗯……”陶枝半醒,呢喃着叫他,“程漆?” 程漆翻身搂紧她,在额上亲一下,闭上眼:“在呢。” 你来了,我就在了。 永远都在。 作者有话要说:这下是真的再见啦! 各位的ID我都记住了,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真的谢谢谢谢!!虽然数据不好,但因为有可爱的小天使们终于还是完结啦! 嘛七哥和枝枝的故事就到这里,他们会永远幸福~ 下一颗小甜饼会存稿一段时间,收藏了的话开文会有提醒的~ 最后麻烦全文订阅的大家动动手指打个分QAQ感谢啦! 微博@觉觉吃肉不喝汤 还是那句青山不改~我们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