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咸鱼男主的反派白月光》作者:月挽千星 文案: 沈卿意外穿进一本“咸鱼修仙文”,成了全书中为非作歹的反派。存在意义是与男主作对,激励男主奋发向上,登顶仙极。 谢邀…… 本色出演。 她穿前便是个恣意桀骜的混世魔王,接受反派任务,轻而易举。但沈卿没想到,原书中的男主天性咸鱼,对修仙毫无兴趣,一心只想躺平。 沈卿只得扮成清纯白莲,刻意接近,刻意引诱。 谢折玉对她一见钟情。 会冒着冬晨风雪为她买喜欢的胭脂,穿过半城炎阳给她送一碗冰镇梅汤,赠她无数封柔情缱绻的情诗。 两人成婚三载光阴,甜蜜缠绵,在谢折玉爱意渐深、不可自拔时,沈卿假死脱身,利用仇恨激励他渴强的欲望。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谢折玉被沈卿收入师门,羽翼渐丰……但又好像有些脱轨。 谢折玉变了。 以往散漫含笑的凤眸沉冽如霜,苍白晦暗,眉目间透着一股阴鸷的冷戾之色。他不再为沈卿挽发,撑伞,那双如竹如兰,给她做甜糕的手,学会了握剑杀人。 漆黑如渊的眸看向她时,没有半分温度,只会冷冷道:“师尊。” 仿佛行尸走肉。 谢折玉心结未解,难以飞升。沈卿自食恶果,只得再次重演当年好戏,不料,竟被当场揭穿。 “师尊,还想骗我多久?” 沈卿:“……你听我狡辩。” - 夜阑深重,软红千帐。 沈卿清瘦的脚踝被铁链所缚,男人用力锢住她白皙的脖颈,眷恋气息随着吮吻渐渐炙热。 “卿卿。” 谢折玉凤眸半阖,长睫掩住眸底阴暗又剧烈的破坏欲,“现在逃不掉了。” 食用指南: 1.我流修仙,有很多私设; 2.长篇慢热。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系统 升级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卿;谢折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是白月光,一生明亮。 立意:努力奋斗,拒绝摆烂。 第1章 江南雨 正是一年春好处,三月缱绻暮春天,烟雨正江南。 昨夜一场霏雨过后,清晨已是晴空如洗,花开艳丽。 春雨淅沥,扬州城中,家家户户为庆贺元日张贴的喜庆桃符,因浸水而微微泛皱,但大街小巷依旧弥漫着新春伊始的喜气洋洋,一派生机景象。 早有小商小贩挑担支扇,沿街叫卖起来,吆喝声不绝于耳。来往行人皆一袭薄衫,如织如梭陆续走过。间或有那富贵人家的车马穿街而过,在尺许见方的青石板上匆匆留下两行浅浅车辙印。 一个约摸二十五六岁的青袍公子从城北春芳斋挑帘出来,手里拎着个红木雕漆八宝食盒,穿过热闹熙攘的街市,顺着人流一路向南,去往了青柳巷的方向。 ...... “谢公子又去给小娘子买甜糕啦。” 巷北头的豆腐娘子早早在巷口大柳树下支了摊儿,见那道熟悉的青衣人影由远及近,笑着打趣道。 她一双早早当家的小儿女都在摊后悄悄望了过去。 来人不疾不徐踏着青石板路而来,身形颀长,黑发束冠,一袭青色窄袖长袍,衣襟袖口镶绣银丝流云,月白祥云腰带衔青竹花样浅色香囊,眉目沉静似墨画,面如冠玉。 他抬起头,恰好与稚童打量的视线相撞。 一双细长丹凤眼,眼角微勾,眼尾微扬。 “卿卿近日胃口不太好,想来只有春芳斋能作用一二了。”谢折玉微微颔首,眉眼清隽,目光清朗。 …… 雨突然便下起来了。 俗话说,三月江南的天,女孩儿的脸——明明方才还是一碧如洗的晴空,一眨眼就轰隆轰隆黑了天,顷刻间暴雨如注。 青柳巷深处。 庭院花树的枝芽被大雨无情冲刷,洁白、晶莹却脆弱的花瓣被狂风卷起,尚未落地便已粉碎。 出自扬州老牌匠人之手的雕花镂空八宝食盒,此刻滚落在地,裂作两半。 每年开春都长队如龙、千金难求的春芳斋招牌甜糕,也散得七零八落,模样凄惨地陷在青石板的缝隙里,沾满混浊的黄泥水,失去了原本的精致剔透。 温润如玉的清俊公子愣愣地跪在雨中,身着的鸦青色长袍早已被雨水湿透。 他似无所觉,颤抖地抱着怀中面色苍白的少女。 - “夫君,我想吃春芳斋的甜糕了。” 临出门前,身着月白罗裙,肤白明艳的少女就坐在院中不远处,仰头娇声向他撒娇——那是他前些日子刚扎的秋千架,用新鲜嫩绿的柳芽缀着,她喜欢得不得了,整日整日地坐在秋千椅上,素白裙袂荡起时,像是一只江南春风里的燕子。 彼时,柔软纤白的双手涂着她最爱的蔻丹,扶着秋千轻荡着,清晨温柔的日光细碎落在她眼眸里,比扬州夜晚最亮的星还光彩明亮。 - 然而此刻,怀中人乖巧靠在他胸膛,安静得像沉睡了过去。 一柄刻满繁复花纹的纯黑色长剑穿胸而过,鲜红血色缓慢浸染,漫出少女最爱的月白衣衫,盛开出大片妖艳的绯色花朵。 “明明……不过半个时辰功夫……” 他目光茫然,喃喃自语,面色惨白。 他是千年难遇的天生仙骨,眼中有通透境界,生来便知晓自己与常人不同。 如何看不出那柄剑上浑身萦绕的滚滚浓郁魔气,又如何不了解,这样的一剑之下,他的卿卿纵有回天之术,是再无半点生机了。 水秀山清眉远长,归来闲倚小阁窗,春风十里香。 “折玉,雨停了我们去湖边踏春吧。” 少女娇柔的声音犹在耳边回荡。 祥和平静的青柳巷深处,小院里等他归家的少女——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在今日轰然坍塌。 他努力想张口,却无法出声,像被扼住脖颈,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喉间拼尽全力挤出的音节,亦是哽咽嘶哑。 “卿卿……” 男子本有一双似象牙般白皙的手,此刻却沾满了怀中人的鲜血,他双手不停地颤抖着,手背泛起道道青筋。 疾风骤雨短暂地停歇,有风轻拂过。 男子似有所觉,蓦地睁大了双眼。 他将眼前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凡人之身承受不了这翻涌的魔气,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魔气裹拥的剑身与少女的身体,逐渐开始慢慢消散,溢向天地间。 他呼吸急促,疯了一般抱紧怀中的少女。 “求求你……” 艰难绝望地乞求出声。 “不要……” - 昔年,也是这样的三月天,春风里细雨氤氲,芳草漫长。 夕阳西斜,落日的余晖悠悠倾洒,落在城北药馆“安和堂”的百年沉香木招牌上,涌起一片金色辉光。 这几日,安和堂的门槛都快被从天上御剑下凡的仙师们踏破了,皆因那世代行医的谢家,竟出了个天生仙骨的修仙好苗子。 “我奉师命而来,不知谢公子可有意入山门?” “谢公子天生仙骨,入了我山门,便可不再受凡人寿数有尽之苦。” …… 用剑的,耍枪的,舞刀的,来往不知多少门派。 他记不清了。 当时他怎么回应的呢。 谢家小郎君散漫含笑,比象牙扇骨还白的手,拎了提嵌金丝的紫檀鸟笼,推门走出。 笼中青碧金丝雀儿婉转轻啼,应和入这如画江南里。 他眉眼含笑,漫不经心道:“折玉此生不愿修仙,只眷这一程红尘山水。诸位请回吧。” - “卿卿,我们去求仙师!他们,他们一定有办法!” 他忽然想起往事,像久经旱漠的垂危旅人望见了远方绿洲,拼命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谢折玉抱着怀中逐渐消散的少女疯了一样地狂奔,春风温柔拂过他的冠发。 然而,在这扬州城中,他怎么也找不到通往仙门的路。 他抱着怀中少女,急急奔跑在城中,顷刻已寻至扬州二十四桥。 柳色青青,春风和煦,正如往日与她踏青时所见的景色。 “折玉,春景很好看哦。” 颜如舜华的少女缓缓回头,笑容娇艳,仿佛这二十四桥春景都融入了她眉眼。 怀中的少女随着这徐徐的风,身形慢慢消散,化作漫天星辉点点,再也不见。 他痴痴望着这漫天光点,手中拼尽全力留下的最后一袂衣角,也随着消弭在这人世间。 是真的消散了。 意识到这一点,谢折玉双腿蓦地一软,再也无法支撑疲惫的身体,他缓缓跪倒在这花红柳绿的春景中。 “卿卿……”排山倒海而来的痛苦将他淹没,他抬手试图抓住看不见的星星点点碎片,双手却颤抖得不能自已。 二十四桥边,如织的游人惊讶地看着那个疯了似的奔跑穿行在青碧色垂柳的青衣男子,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整个人蓦地跪在了茫茫烟波葱茏翠色里,把头深深埋进双手,低哑痛哭。 …… 五日后。 连日纵酒的谢折玉一袭墨色,静静站在花红柳绿的二十四桥边,脸上仍有宿醉的苍白,神色沉郁。 他冷冷地凝望这往常让他流连不已的碧波千顷,如画江南,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他所眷恋的红尘山水已经灰飞烟灭。 他轻轻抚摸腰侧的剑鞘,转身向城外行去。 谢折玉此行所向,却是往日他不愿步入的仙界——即使不能为卿卿重造三魂七魄,他也一定会在魔界找到元凶,为她报仇雪恨。 - 仙界,玄天山。 巍峨山脉绵延起伏,成百上千巨峰接连成片,雾气缭绕。有的山峰高逾千丈,陡峭惊险,犹如利剑抵穹;有的山峰雄壮恢弘,气势磅礴,犹如蛮荒神袛。群峰间更有飞瀑直下,晴夜月华流照,如银河落九天。 这便是无数凡人梦想的仙界——得道者,长生不老,一步登天。 玄天山九峰之一,是仙界的一大宗门,归一宗。 传闻归一宗宗主喜桃花,因此云峰千丈,漫山桃花林常开不败,绮丽葳蕤。 现任宗主,名为沈卿,仙号蘅玉道君,已闭关十年有余。 沈卿的住所“霏雨芳尽”少有人迹,庭前落花铺了满地,桃花流水,竹影潋滟。 飞檐斗拱间,清风拂过低垂的幔帘。 室内千年白玉床上静坐着一人,白衣黑发,正在闭眼冥思。 此时此刻,玄天山上空阴云汇聚,黑如泼墨,狂风暴雨。 厚厚云层中雷动震鸣,九九八十一道紫金雷劫,正在苍穹深处蓄势待发。 今日,便是蘅玉道君沈卿出关,渡大乘雷劫之日。 仙界有云:修万千界,归于大乘。 修仙本就逆天而行,一旦有修士修至大乘境界,触及天道规则,必将使天颜震怒,降下九重雷劫。 古往今来,渡此劫失败,身死道消的修真者数不胜数。 然而沈卿在住所“霏雨芳尽”中,缓缓睁眼,却只是淡漠望向天穹,丝毫不见慌乱。 少女面容精致得出奇,不苟言笑时,看起来近似神明般无情。 她凝望着穹顶的雷劫,左眼逐渐浮现出诡异的灰白。 “法则……原来如此。”沈卿忽然轻笑出声。 法则之眼,可窥三界法则之力,掌控世间万物的根源法则。 深邃苍穹间星辰万象,乃至声势浩大的滚滚九重雷劫,落入少女的左眼中,不过是粗糙浅显的法则凝聚而成,破绽百出。 沈卿漫不经心拂袖:“起!” 她袖口一道青光蜿蜒而上,破云穿雾,顺势乘风而起,化作龙影,肆意漂游于紫金雷网中,贪婪地张开巨盆大口。 龙者,噬雷御风而行,天生即为风雷之主。 青龙既起,雷劫自散。 霎时,光芒流动,四方灵气在法则牵引下向玄天山纷纷涌来,十万山脉中丰盈的灵气化实,如雨般洒下。 这修炼机会千载难逢,九峰弟子盘坐修炼,白衣佩剑,皆朝归一宗方向虔诚跪拜,如山如海。 “恭贺尊座……” “贺喜尊座……” 这一日,蘅玉道君出关,万人恭迎。 白云苍狗,闭关十载,半步真仙。 作者有话说: “记少年,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出自宋朝周密《瑶花慢·朱钿宝玦》; “水秀山清眉远长。”出自汉乐府名诗《知江南》。 第2章 予花灯 归一宗四季如春,月前那一场声势浩大的雷劫,被青龙巨影吞噬散尽后,云峰之上此刻已是安逸无声。 偶有散落的几片桃花瓣,顺着弥漫的雾气,散逸出常开不败的桃林,悠悠荡落在庭前。 白玉上熟睡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模样,五官稠艳,肤白-精致,细密卷翘的眼睫微颤,一声莺啼掠过,她蓦然从榻上惊醒。 窗前春花灼灼,沈卿轻拂白衫坐起身,出了会神。 修真者鲜少做梦,更何况她是至臻大乘境界者,实力已是此界顶极。 又怎会梦见人间?她一时间神思有些恍惚。 - 扬州是人界九州四海中数一数二的大城,梦中正是上元灯会之日。扬州城中,千门万户列华灯,通宵达旦挑灯夜游,香尘暗日,华彩流丽。 最热闹的便是东西两市,自西市入口始,万盏彩灯重叠翠绕,花灯焰火,灯树千照,皎皎如明月流华。 五官明艳的狐裘少女正是沈卿,迎着花灯的光华,她拉着谢折玉,挤进了一处人头攒动的猜灯谜摊儿前。人影绰绰,条幔轻动,目之所及,尽是各色花灯。 少女一抬眼,看上了挂在最高处的那盏八角垂绦琉璃灯。 她拽了拽谢折玉衣角,努努嘴,示意他看过去,娇俏如玉的小脸上满是渴望。 谢折玉见状轻笑,用白玉折扇轻点了下她额头,开口:“卿卿……” 他摆摆手,拉着少女急走两步,七绕八拐地进了个其貌不扬的街角小铺。 门面虽小,一进去却浑然开阔。沈卿甫一进门,便愣在了原地。全是灯——不大的房间里摆放着数不尽的花灯,有小如玲珑的,也有高约一丈、华丽明亮的,许多竟是她在外面没见过的花样。 花灯繁多,一方天地内花树千放,星光如雨,满目光华,衬得身着绣梅对襟罗裙的灯下少女愈加惊人的美丽。 一进门就消失的谢折玉从室内侧门闪身出来,提着光滑如玉的灯杆递给沈卿,眸中落满了清清浅浅的笑意,还有几分渴望她反应的希冀。 少女满眼好奇地盯着手里这盏灯,灯骨用的是罕见的幽州白竹,八面清盈剔透。烛火应是刚点燃,如豆的火苗一簇簇上涌,琉璃灯随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轻响。没一会儿,灯罩内的八面剪纸画缓缓开始转动,仔细一看,图样却是糯米团子、糖蒸酥酪、翡翠汤圆、莲叶饼等等,惟妙惟肖一一落于灯纸上。 少女眉眼羞恼,转头软绵无力地瞪了谢折玉一眼——这琉璃灯内的纱纸是用西海鲛纱制成,名贵非常,这人却把她平日爱吃的甜糕全给画上去了! 各色剪影映在灯罩上,在忽明忽暗的室内,迸发出璀璨绚烂的光影,像初秋夜色如水的夜空繁星,又似满天盛夏流萤。 这徐徐旋转的“团子灯”,透过纱纸灯罩,映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辉。光辉随着花灯旋转,尽数落入少女璀璨的眸中。 “卿卿,送你的这一室琉璃灯可好?” - 灯影明灭间,沈卿从梦中恍神。再睁眼,风吹来几片桃花花瓣,穿过重帘帐幔,飘落在檀木桌案上。檀色雅致,桃花娇嫩,相映之下愈发好看。 沈卿垂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光影,敛去看不清的思绪。 与她上万年的过往前世相比,今生曾在人间的三载,不过是蜉蝣朝生暮死,一瞬之事。 何须挂怀。 沈卿漫不经心抬手,掐了个去尘诀,身周的桃花花瓣随之悉数消散,而她的眸中仅余漠然。 “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不正常,反派人设有崩塌倾向。” “警告,警告。” 一道不带任何感情地冰冷非人机械声骤然响起在识海。 少女偏头,淡色薄唇似笑非笑微微勾起,“怎么?我偶尔做个梦而已,小反你又偷偷监测了?” 小筑光影斑驳,忽明忽暗,娇媚少女一双狐狸眼中暗色一闪而过,笑意浅浅未抵眼底。 无人回答,识海深处是无尽沉默。 玄天仙山上数一数二的天才人物——蘅玉道君沈卿,竟然受制于一个无实无形的能量体“反派系统”,这消息倘若传出去,怕是要三界震动。 沈卿暗自哂笑。 事情发展到现在,其实对于她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 谁能想到,前世渡劫失败、兵解道消,早该消散天地间的混世魔王沈卿,竟然撞上了投胎转生的机会,还穿进了一本内容听起来就匪夷所思的话本里。 这话本名叫《咸鱼修仙文》,短短五个字朴实无华,却已经概括了整本书的行文走向和大致剧情。 男主谢折玉,生来即为千万年罕见天生仙骨,潜力无尽,咸鱼觉醒后在修真界一路修炼,终成三界第一人,飞升得道。 但凡爽文男主一定会有个坎坷的身世——谢折玉本眷恋红尘,却一朝惨遭灭门,仇恨使他性情大变,加入修真界以求复仇,成了偏执冷漠的独行侠。 虽然他性格孤僻,眼里只有练剑,但是身边仍然有无数莺莺燕燕,男主对此一向不假辞色,直到飞升,也没顾及任何一朵桃花。 此外,众所周知,爽文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反派工具人出现,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让男主修为更进一步。 而沈卿就是这话本中的反派工具人之一,还是最大的一个。 在这系统的帮助下转世成功后,看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襁褓中白白胖胖的小女婴十分惬意的抻直肉乎乎的手脚,伸了个懒腰。 天界那帮老古董要是知道她沈卿不但没死,反而还活蹦乱跳投胎了这个事实的话,怕是要气的吹胡子瞪眼一蹦三尺高。 在这部话本设定的世界中,有仙、魔、人三界之分。 修真界又称仙界,仙界本质上是一整座玄天仙山,绵延千万里,飘渺于青空之上,凡人无从得知其所踪。在修真仙界中,以剑术灵气、八卦阵法、丹炉灵药为首的修炼之法竞相争发,百舸争流。 沈卿自小无父无母,却是天生筑基的修真好苗子,被归一宗前任掌门偶遇后带回宗门教养,从孤苦小儿,修成大乘境界的一宗之主,不过短短五百年。 - 归一宗山顶最高处,玄音亭,一口古朴的青铜太玄钟四四方方立在正中央。 蘅玉道君沈卿出关后,第一次传道的时辰到了。 霎时,千百斤重的钟锤无风撞钟而响,清越之音缓缓荡开,响彻四方。 天边无数流光御剑破空而来,纷纷落于关雎宫门前广场处,修真的白衣少年们在第一声钟响间,便急急降落,寻到空处落座。待第三声钟响晃悠悠飘荡消散,广场上已是满满当当,少年们皆正襟危坐,无人言笑。 沈卿懒懒直起身,正了正衣冠,执扇于虚空中轻划而过,下一瞬,人已经出现在了传道广场最高处的讲经蒲团上。 这便是大乘境界者——一念可踏虚空。 众人眼中,宛如天神般的少女一袭白衫踏空而来,不少年轻弟子竟是看痴了。 仙界人人皆知,蘅玉道君沈卿是千万年一出的天纵奇才。 仙界的修炼境界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大乘。 旁人辛苦百年筑基就已经是百里挑一的好资质了,更遑论普通弟子五百年结金丹,是每个人不得不迈的一条天堑,多少大小宗门长老,千万年在元婴乃至出窍就到了坐化大限,终一生也再不能更进一步。 而蘅玉道君天生筑基,十五凝丹,十八结婴,不过百年就已能化心外身,堪称修真界天命之人。 沈卿一袭白衣,坐于蒲团之上,眉目清明,将手中经书不疾不徐娓娓道出,经语蕴含灵力,涌动飘荡而出。 广场人山人海却鸦雀无声,众人皆闭目聚神,细细感受,只觉得灵台拂过阵阵清明,陷入瓶颈、止步不前的豁然开朗,有百思不得的则如活水入枯渠,难题迎刃而解。 蘅玉道君沈卿登上宗主之位后,便开设了十年一次的传道仪式,传道向来百无禁忌,只要是归一宗门下,下至炼气筑基,上至分神大乘,来者都可听。 因此,如此难得的机会,除去下山游历或闭关未出的宗门弟子,归一宗上下的修真者几乎都到了。 几个时辰过去,沈卿的传道已然告一段落。众人只觉得恋恋不舍,恨不能让这位蘅玉道君再多讲片刻。 忽然,渺渺青空中透过云层,渐渐浮现出一支巨大的赤金色毛笔。 竟是神意门的三大镇派至宝之一——玄天笔! 与沈卿即位后新近兴起的归一宗相迥,神意门主修剑意,底蕴深厚,是位列仙门之首的大门派。 玄天笔与仙界圣地天门相接,已千年未有动静,此笔一旦有所动,整个玄天仙山都会知晓。 少年弟子们霎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金光涌动,乍破云层,金笔上下挥斥舞动,几个起落,无数灵气自青空涌下,三个大字缓缓浮现在无尽苍穹之上。 “天门开!” 三字显现,少年弟子们无不震动,也顾不得沈卿仍在此地,竟有人惊呼起来,顷刻间,传道场上已是人声嘈杂纷纷。 仙界万里之外的罗刹海,一拨人马正守在三千年才开花结果的罗刹鬼树旁,和一条数十丈粗的黑影缠斗。 这拨人马的领头之人的身法极高,与这黑影缠斗数十招,始终不落下风。忽然,看见青空之上的异样,他身形大震,硬受了黑影巨兽一击,咬牙朝身边人急道,“你速速撤离此地,去向掌门传讯,天门开了!” 归一宗讲道的广场上,沈卿静坐如常。金光出现刹那,她左眼开启法术,瞳色变为灰白,瞳孔中倒映出青空之上的金字,法则之眼折射在识海中,这金字乃是无数密密麻麻的金线在天空中钩织而成,其中,一根浅金色细丝无影无形连到天边。 她垂眸,那个方向,便是仙界圣地——天门。 沈卿识海深处,那道熟悉的机械音同步响起,“恭喜!咸鱼修仙进度1%!” 第3章 闯天门 幽州,极西之地。 刺骨凝血的冰霜如同漫天白羽,悄无声息地穿过厚厚云层,降落在苍茫孤寂的荒野。 突然,一道瘦削的青衣人影跪倒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 谢折玉身周血色漫出,浸透了一大片积雪,很是触目惊心。他剧烈地喘息,未曾过多关注伤势。 这雪原上冷寂至极,自己身上散出的血腥气,至少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幽州多诡谲,一路上遭遇的魑魅宵小不计其数,他修为太浅,能活着走到这里已是奇迹。 谢折玉竭力维持着神智,提防嗅着血腥味而来的妖魔暗中袭击,手握紧剑柄,咬牙借力,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连日不分昼夜的赶路厮杀,让他的意识有点模糊。 “卿卿……” 谢折玉仿佛无意识地反复低念着,呼吸渐渐有些急促起来。蓦地,一口血从他嘴里喷出,在雪上滴落几处鲜红。 他低下头,呆呆凝视着脚下的雪原。 血色如寒梅点点,不知怎地,谢折玉竟在此时忆起了上元那夜——雪白的狐裘下,少女精致的衣袂一角,似乎也是这样明艳。 许久,一人一剑,缓慢消失在无尽风雪中。 …… 昆仑之巅,终年下着延绵不绝的雪。 冷寂如冰的夜,风雪在山间肆意呼啸。 谢折玉这些天来昼夜奔袭,日行千里,此刻,他却停下了脚步。 在模糊的视线里,四周渐渐有无数星点在浮动,慢慢地,漫天光点飞舞追逐,逐渐凝成了一道如柱光影,直指向冷寂如铁的苍穹。 浓郁的大雾涌动散开,凡人可望不可及的灰白色天空,此刻犹如被巨大利剑瞬间劈开,这道如柱的绚丽金光从虚空延伸出无尽台阶,诡异华美,最终与昆仑绝顶相接。 谢折玉抬眼望去,万层阶梯之上,一道金色的大门若隐若现。 “这便是……天门?” …… - 万丈青空之上,七道人影静坐在巍峨千丈的金色大门后,面前是一面巨大的古铜镜——八卦玄天镜,可照万间妖魔影。 众人或坐或立,神色凝重。 除去一人——沈卿一袭粉白衣衫,吊儿郎当的坐在墨色玄椅上,正漫不经心地轻点着手里的桃花骨扇,有一搭没一搭。 “不管这天梯他上得几层,我离火门都收定了!” 有人蓦然开口,打破了压抑着沸腾的平静。 明艳如火的红衣女子专注地望着八卦玄天镜中的男子,炽热凤眸深处满是势在必得。 红衣女子乃是玄天仙山九宗之一的离火门门主,名为赤烟,离火门主修火之灵气,近年来少有后继之才,在九宗之中地位已经有了逐渐下滑的趋势。 正好碰上此等天才,她自然希望收做她衣钵传人,以延传承。 “离明道君此言差矣呀。在场诸位都不是无知小儿,这天门万年才开,此子潜力如何,便无需老道多言了吧。” 六合洞洞主丹丘子笑眯眯插话道。 “谁不知道这万年一遇被天门承认的人,正是被天道选中的人。凭什么你离火门说收就收!” 沈卿抬眼,心下轻嗤。她正对面的七旬老道——道玄门的玄清子,最爱故作高深,这下也不端着了,正激动地脸色涨红,平日宝贝似的拂尘随着长长的白胡子随意扬起。 她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靠下,看着玄天仙山名号最响亮的几位道祖,平日高深沉静的一宗之主们,现在个个面红耳赤,毫无风度,为了争收谢折玉为门人的资格,竟然打起了嘴炮。 “不愧是神意门,家大业大,连招待客人的椅子都用的是千年玄玉。可惜虚元洞和无妄宗掌门闭关没来,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沈卿胡思乱想着,抬眼看向一旁的八卦镜。 哪怕万里之外,八卦镜中的画面也能一清二楚。镜子里的谢折玉一举一动都落在沈卿眼里,她有些诧异。 这个人穿过幽州一路到昆仑,路上万般磨难,他浑身上下看着已经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即便如此,还能强忍着罡风和煞气登这么高,这便是天生仙骨吗? 主座上的方脸长袍中年男人一直沉默不语,突然出声示意道,“应是极限了。” 方才吵得差点快打起来的众人连忙朝八卦镜中看去。 天梯万丈,除去高处不胜寒的暴风骤雪,还有必经的金色通道中锋芒堪比千万神兵的煞气。 这煞气之利,普通修士从不敢碰触,生怕接近便会掉一层皮。 而那青衣男子正沉默地一级一级艰难往上,每一步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煞气如刀割般掠过他的皮肤,留下道道刺眼的血痕。 男子却仿佛无知无觉,目光沉郁,只是拄剑往前。 但是决心并不能抵消现实的冲击,越往上煞气越凶狠,逐渐宛如实质。 终于,他双眼泛红,竭尽全力想再上一级时,被扑面而来的邪风吹得身形摇晃,却是半步都不能再前了。 金色通道之外传来阵阵兽吼,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在重重煞气中若隐若现,满是贪婪。 “不好,竟把蛮荒的那群妖兽也惊动了!” 赤烟抿紧了唇。 “怕是不只……” 玄清子皱眉看向了另一侧。 妖兽虽觊觎天生仙骨的血肉,却止步不前,无形间中间竟空出了一片空白。 一双淡金色的巨大三角瞳蓦地浮现在通道外,目光冷酷,透过八卦镜也能感受到无边的阴鸷。 “是……那头畜生……” 赤烟瞳孔紧缩,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蛮荒之地多异兽,在这昆仑山巅,有一条蛟蛇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化为大妖,被修士们唤作蛟龙。 蛇性本贪,蛮荒以北基本被它吞噬一空,她的师尊——上任离火门掌门,便是遭受其全力一击后陨落了。 “它竟快要化龙了!” 方才还争执不休的大殿安静了下来。 “都是天意呀……” 老道士捋了把长胡子,叹了口气,脸上现出悲悯之色。 再有潜力又如何?天门开是天意,蛟龙现也是天意,要想从蛟龙手下救人,他哪怕是舍出命去,也未必有十足十的把握,在场其他人想必也不可能施以援手。 这根好苗子,看来注定是要折在天门的门槛前了。 沈卿看着镜中浮空之上身形不稳的的男子,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但还是握紧了手中剑,试图殊死一搏。 她垂眸,觉得这个反派,当起来还真是出乎意料的麻烦。 - 金色的辉光正在缓慢消逝,通往凡间的天梯也正在从末尾一点点被黑暗所吞噬,谢折玉对上那双诡异阴冷的淡金色妖瞳,心知对方的目光已经贪婪地锁住了他。 罡风涌动,妖气肆意蔓延,巨蟒似是觉得猎物已经无处可逃,缓缓地游弋过来,准备享用这意外之喜的美餐。 被天道承认的天生仙骨,对它来说是大补的食材,若是吞掉,想必离化龙劫不远了。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温度一降再降,谢折玉握紧了残破的剑,最后望了一眼似乎近在咫尺的天门。 那么近,又那么远。 乌沉沉的夜幕蓦地被三道幽青色的光划破,露出一角如水繁星。 太一,一柄其貌不扬的青色长剑,却足以让三界胆寒。 沈卿前世踏遍整个仙界,寻三千六百种绝世灵药、合极东之地金乌落足之木的半截树枝,又吸东海日月精粹之华,收极西苦寒之地万年太乙精金,以上宝物相融,炼成此剑。 九柄青色小剑,诸邪不侵,无影无形,全随剑主心意而动。 前世无一人得见九剑出。 相传,九剑合一,可劈山破海,一剑诛神魔。 三柄青色小剑凭空出现在天梯之上,带着无尽凛冽剑意,化作三道青锋,却如万剑朝宗向蛟龙而去! 青锋剑光化作漫天九重剑影,往复环绕,伴着一声清越龙吟,穿透蛮荒蛟影。 剑气之下,蛟龙大妖顷刻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谢折玉看向铺天盖地的青色剑影,怔怔出神。方才来势汹汹的巨大蛟龙已经化作飞灰,不见踪影。 他似有所感,抬头望去。 沉沉黑幕退却,赤乌西斜,暮色氤氲在青空之下。 少女粉衣墨发,身披无数星光,迎着绚烂余晖,在漫天淋漓妖血中信步走来。 她歪头娇声道:“你可愿入我山门?” 谢折玉低咳出一口血,眉眼阴郁,冰冷哑声道:“我只拜这仙界最强。” 良久,他最后听见美丽不似凡人的少女轻笑一声,轻软如三月春风。 “那巧了,本座便是这三界最强。” 第4章 授首徒 沈卿入目,谢折玉一袭青衣,伤痕累累,扶着剑柄,瘦削的脊背却挺的笔直。 明明刚刚经历生死危机,他作为被救的一方,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眼神却凌厉,漆黑的双眸沉沉注视着她,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色。 这双眼睛太过熟悉,和梦境中含笑温润,眼尾微扬的漂亮丹凤眼重叠在一起,沈卿没由来的有些烦躁。 她抿紧薄唇,仔细想了想,凡间的面容她故意变幻了几分,谢折玉必然认不出来。 思忖之际,男人已是强弩之末,身形晃了两下,再也支撑不住,直直晕了过去。 沈卿一双黑白分明狐狸眼瞬间瞪圆:“这碰瓷厉害了……” 七日后。 寒气自湖面袅袅而起,一寸一寸舔舐着温热的肌肤。 谢折玉静坐在归一宗冰湖畔,脸色已不复之前苍白,五脏六腑内,心法顺着经络血脉徐徐运转。 他缓缓睁眼,眸间一片平静,刚刚的一刹那,已然感受到那一丝突破的边缘。 短短七日时间,从入门炼气到摸得筑基边缘,这修炼速度超出常人太多,传出去必然震动整个修真界。 谢折玉却并未轻松展颜。他在凡间时虽无意修仙,但对于修真大成者实力几何,也多少有所耳闻。 纵使他天生仙骨,修炼神速,目前的实力在修真界却不足挂齿。 复仇尚且无从谈起,遑论悖逆天理,起死回生。 林雅甫进玉衡阁,金乌西坠,几分残影与悬月交辉,斑驳光影静静流淌在冰蓝色的湖面上,勾勒出湖畔闭目打坐修炼的一袭白衣身影。 伴着薄雾氤氲,肉眼可见的灵气犹如实质,凝聚成旋盘桓在湖面之上,四周俨然成为灵气漩涡,而白衣的男人则是这风暴中心。 七日前,尊主沈卿突然带着这个人从天而降,丢到他面前,只说“传此人归一心法,使其尽快筑基”,交代完就没了人影。 面前苍白俊秀的青衣男子奄奄一息,即便昏迷过去,眼角眉梢都带着锋利的杀气。 林雅扶额,不知如何是好,这人看着离鬼门关都只差一步了,谈何修炼心法,破道筑基? 他只好先将其安顿在玉衡阁,在其枕边留下心法口诀。 然而此刻,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谢折玉——蘅玉道君沈卿万年不收徒,却破天荒地收了名天生仙骨做弟子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玄天仙山。 不得不说,不愧是尊主剑斩妖魔,硬是从蛟龙巨口下抢回来的人。明明不久前还命悬一线,不过七日,如今却已经能熟练运转归一心法,观其境界,俨然快要突破界限,一步筑基了。 谢折玉早在林雅刚进门的一瞬间,便有所觉,他直立起身,微微颔首。 前日里,他虽昏迷,残存的五感对此人仍有印象。 林雅束发白袍,星眸含笑道,“师弟,随我去宗坊吧。蘅玉道君作为归一宗本宗之主,收徒需得过宗坊。” 眼前人白皙如玉,身形颀长,归一宗特有的东海鲛丝制成的白袍勾勒出其挺拔瘦削的身形,唯独一双黑色眼瞳毫无生气,正乌沉沉地看向他,点了点头。 林雅面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他看着眼前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并未起波澜。 这归一宗上上下下满门弟子,个个皆是逆天而行、身负血债,随便单拎个出来,身后都有滴滴血泪的故事。 林雅背后的故事,说来倒是简单。 上任归一宗掌门道元君,阖尽一生,门下只有两个弟子,沈卿和玄衣,被修真界誉为“双秀”。 沈卿自不消说,天纵之资,惊才艳绝。玄衣同样天资极高,异于常人,进步神速,离大乘一步之遥时,却窥视天道走火入魔,当场兵解。 林雅的师尊,便是这位玄衣。 师尊走的那天,他被沈卿护在远处,不得上前。远处黑暗一寸寸破裂开,惨白的光线将视野四分五裂,最后只余无尽的血色。 一向对他视如己出的玄衣师尊,不愿入魔,自绝于众人前。 转眼间,林雅领着谢折玉,已经行至归一宗的宗坊处。 沈卿贵为一宗之主,按照宗规,收徒要举行拜师仪式,才算是过了明面,谢折玉的魂灯才能在宗坊点亮。 然而她性子肆意,大手一挥免了繁文缛节的拜师大典,只说留宗坊点魂灯这步即可。 夜色如墨,薄云轻盈,缓缓游弋于漆黑夜空,月华如水倾泻而下。 宗坊掩于浓浓月色之下,山间白雾缥缈而来,带着清浅桃花香。 林雅朝前方沉静拱手:“尊主。” 谢折玉缓缓看去,月影婆娑,白裙少女正坐于花树间。 月华朦胧,少女实在是长了张漂亮惊人的脸,勾魂摄魄的眉眼中掩不住几分媚意,却又被薄唇淡淡和眸中的漫不经心冲散了大半。 谢折玉犹豫片刻,抬起漆黑如墨的眼瞳,有些不自然的拱手低声道:“师尊。” 宗坊前的这颗桃花树已有千年,盘枝虬结,沈卿正坐在半腰一节树枝上,有细碎的花瓣缀在她裙摆。 她望向宗坊间,长明灯吊在屋顶上静静燃烧着,八角室内各面墙上是层层叠叠的魂灯,如豆灯光明灭间照映在正墙上。正墙上排列着的,则是故去的宗主长老牌位。 沈卿目光在最下方两块停留片刻,两块牌位上面镌刻着小字。 一块刻着“道元君沈意”,正是领她入门的老宗主之名。 另一块则刻着“玄玉君玄衣”。 再回神,谢折玉冷着张脸,正阴沉沉地盯着她,似乎是等得有些不耐烦。 沈卿浅浅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底却毫无笑意,心想,要不是得骗这个人老老实实修仙,完成自己作为反派的任务,她早回她的“霏雨芳尽”白玉床上睡觉去了,何至于深夜还在宗坊装模作样,收这个便宜徒弟…… 她先朝林雅轻挥手,“小雅先回去吧。” 她下巴微抬,娇声道,“你,过来。” 谢折玉沉了眸光,往前站了站。 少女一双精致狐狸眸中,显然是火气十足, “反派系统”这桩麻烦事就是因谢折玉而起,一向怕麻烦的沈卿,此刻自然是怎么看谢折玉怎么不顺眼。 她轻飘飘从树上荡下来,抓着谢折玉左手身形一闪,两人已到了宗坊室内。 “听说你已近筑基,本座从不收无用之人。”沈卿立在一旁,笑嘻嘻歪头道,“想当我沈卿徒弟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你就在此突破罢,让本座看看传说中的天生仙骨到底如何。” 谢折玉不语,他望向灯影间的少女,正支了下巴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撩起衣袍,面朝着满列牌位闭眼打坐,不过片刻,思绪便沉入体内周天循环之中。 一个时辰,静谧无声。 众多灵气沿着经脉细细而上,最终堆积在八处穴口,似是有什么透明屏障挡住去路,谢折玉面上泛出细密的汗,屡次强行破壁失败,他咬牙催动,心法飞速运转,蓦地,一道白光闪过,体内经脉豁然开朗,再无阻塞之感。 这应是突破成功了吧?他垂眸想着。 他潜心突破,因而不见,有抹细碎的光影自他身边环绕许久,此刻绕回了一旁看热闹的少女身上。 沈卿忽地眯起了眼睛笑,“不愧是天道认可之人,你既已筑基,本座便承认了。” 她朝着牌位扬了扬下巴,“向宗灵木证明你拜师的诚意吧。” 谢折玉沉静片刻,立在原地未有动作,似是仍有些犹豫。 “你不诚心的话,灵木不会认可你,本座亦不会传你功法。”耳畔蓦地响起少女吊儿郎当的声音,“我懒得问你为什么来这玄天仙山,但拜师三界最强的机会可就这一次,你爱拜不拜。” 沈卿突然凑近道,“对啦,记得要拜到我蘅玉道君沈卿门下,可别拜错了人。” 谢折玉微微握紧掌心又松开,继而拱手低声道,“归一宗弟子谢折玉,望拜蘅玉道君沈卿为师,特来拜谒。” 沈卿嘴角微扬,暗暗松了口气。 话音刚落,方才还安静无声的宗坊仿佛活了过来,一道纤细的树芽在正墙左侧缓缓生长出来,渐渐地抽枝生长,最终成了宛如其他魂灯一样的模样,古朴的灯干上缀着朵朦胧的光团。 谢折玉看着那团光点,脑海中只觉得与它有冥冥之中的感应联系,他垂眸,敛去些许惊讶。仙门中有万千奇宝,有能感应心神的魂灯,也属正常。 随即,沈卿领他到了室外。 朦胧夜色中剑光一闪,一柄长剑蓦地横亘在谢折玉面前,剑身轻盈单薄,在月色下寒光如星。 剑柄缀以东海白珠为串,幽光闪现,璀璨生辉。 “魂灯已立,此剑名‘落星’,今日便作为拜师礼赐予你,且先认主吧。” 谢折玉执握剑柄,剑尖一闪,划破衣襟,一滴心口血缓缓坠落,渐渐融合进剑身,消失不见。 霎时,他只觉得有股微妙的气息渐渐坠入体内的周天循环中,仿佛和落星此时心意相通。 沈卿笑弯了眼,“落星名列玄天仙山兵器榜前十,你既是天生仙骨,今晚就勤加练习吧,争取领会御剑之术。” 识海突然传来一道久违的机械音:“入门拜师,反派苛待男主任务执行成功,咸鱼修仙进度5%。” 沈卿觉得很满意,她打了个哈欠,破碎虚空缓步而去,虚空泛起圈圈涟漪,只余淡淡回音飘荡在无尽夜色中。 “近日本座自会来督促你修行,望你不要辜负期望,让别人看了笑话。” 第5章 窥法则 朦胧月色如水漫来,将霏雨芳尽的碧瓦翠檐笼罩在影影绰绰中,看不大真切。 廊前桃花掩映,墙角一株浓烈如霞的千年桃树,花团锦簇,云蒸霞蔚。 幽幽夜色里,一个衣着如雪,发黑如墨的少女静坐于白玉之上,双目微阖,周身泛着亮亮浅浅的光芒。 识海深处,是无尽的黑暗,间或交染着心神所至之处,带来朦胧的白光,沈卿眉头微蹙,强行平息脑海中纷纷涌涌的各种杂念。 在宗坊授徒结束后,她踏破虚空离开的一瞬间,也是识海中系统出声的刹那,沈卿的直觉猛然悸动——须臾之息间仿佛感受到,谢折玉,系统,无尽苍穹,这三者似有冥冥之间的关联。 大乘期修士已近渡劫,他们的直觉往往都暗含规则根源,基本都不会出太大偏差。 她静下心,屏气凝息,试图仔细回想方才在宗坊的时候,即将离开之际,系统突然提示任务进度那一刻的异样。 然而,这个念头方方闪过,四周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变得粘稠而窒息,周边一切静止了一刹那。 一道声音冷不丁地诡异响起在识海深处。 “你在分析我吗?” 一如既往不近人情的冰冷。 “宿主。” 明明已是大乘修为,在此界鲜有敌手与威胁。 归一宗常年如春,真气护体,更不畏风雨。 此刻沈卿却感觉到背后有丝丝凉意袭来。 紧接着,她只觉得脑袋快要炸开了,识海有无尽白雾在翻滚涌动,不曾停息,所有的思绪都随之染上紊乱不休的气息。 快要爆开了。 沈卿整个人愈发紧绷,明知这是来自于那个“反派系统”的警告,也只能咬牙,竭力疯狂运转静心诀,一瞬间无数精萃灵气灌入体内,无边剑意磅礴极致。 她试图夺回意识海的控制权,平息这不平常的一切。 无边识海,杀机涌动。 剧烈的疼痛已然使得背后汗如雨下,少女嘴角泅出一抹鲜红,皎白如玉的面上却一片平静,忽而,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小反,你这是怎么了?本座方才回想,也是为了做一下功课,好早点完成任务呀。” 似是被这个理由说服,识海深处突然安静下来,白雾犹如潮水般退去,剧烈疼痛也瞬间消失。 沈卿顿时脱力,软倒在原地。 她大口喘着白气,如同一尾涸泽之鱼。 休息片刻后,沈卿虽心有余悸,却又开始尝试控制心神,浅浅扫过识海。 这次倒是非常轻松,未曾有阻碍。 “反派系统”已经藏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朦胧黑暗在缓慢弥漫。 来不及做太多的思考与决定,方才发生的一切,是以往数百年自绑定这能量体以来从所未有的。 对于如何处置潜在的威胁,如何应对其短暂露出的真面目,沈卿只用了一刹那的时间便做出决断。 少女紧闭双目,思绪已然沉入渺渺虚无之中。 冥想状态,灵视开启。 “身体”骤然变轻,沈卿视线内场景变幻,入目是无垠白雾。 可以清晰的看到,法则之眼与识海相连之处,旁侧有几缕白雾悠悠荡过——这是系统的爪牙。 她平静了几秒,小心分出一道心神,化作白光,温和平静地缓缓裹覆在边缘。 抬眼望去,淡淡白雾弥漫蠕动,好似生出了数不清的眼睛和嘴巴。好在它们轻飘而过,对沈卿方才一系列的小动作无所察觉。 沈卿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继而更打起百倍注意力,专注在那抹分神上,额角渐渐沁出细密汗珠。 月色寂静清冷,白衫少女一向挂着懒散笑意的脸上乍然闪过一丝冷意。 白光化作如锋利刃,寒光乍亮,剑刃顷刻而至,精准挥落。 原本完整的意识海中,一道丝线若隐若无显现。 疼。 疼。 疼。 是撕裂灵魂的疼。 凡人的大脑一旦分割,便意味着死亡。 修士亦是如此。 少女眼皮霍然上抬,露出一双幽黑如墨的眼眸,深处似有旋涡酝酿着疾风骤雨,只一瞬,眼睛重又紧闭。 沈卿现在只觉得浑身每个部位,都在因这入骨疼痛而痉挛,似有一把利剑,从上而下横劈而开,灵魂最深处疼得不由自主轻颤,像是一根坚硬钢针直直地插进去。 哪怕是前世兵解身死,也不敌现在疼痛的万分之一。 冷汗涔涔,如雨而下,片刻泅湿一袭薄衫。 修真界从未听过有修士自裂意识海,无他,皆因意识海与灵魂交融相连。 识海受伤,非死即残。 沈卿仗着元神强横,勉力分神一缕,也承受了远远料想不到的重创。 三界眼中宛如神祗的蘅玉道君,此刻模样有点狼狈。 她微微喘息,面色苍白,额角已有细密汗珠不断渗出,强行分神极耗心力和灵力。 然而,时不我待。 缓息刹那,沈卿恢复吐息,催动心法强行促使七十二处穴道正位——方才剧烈之下,灵气紊乱,穴道移位。 强行理清脉络,痛苦加剧,丝毫不亚于受创之时。五脏六腑在冲击之下受伤极重,墨发少女难以支撑,咳嗽出声,大片大片黑红色血液从她嘴里涌出来,染在白衫上缀成妖冶的花。 即便如此,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安睡。 随着渐渐恢复对身体的掌控能力,沈卿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喜意。 成功了。 识海深处,白雾安静蔓延,茫茫无垠的尽头,似有一丝银光流淌。 沈卿蓦然抬眸,往日勾魂摄魄的狐狸眼眸深处是无尽淡漠,左眼顷刻化为苍白净透的琉璃。 灰白眼珠微转,直视向夜色如墨的苍穹,渐渐闪烁出异样的光彩。 此刻的世界,在沈卿眼中是另一番景象。 密密麻麻的丝线自穹顶而下,透明、模糊、接近无形。 这些有如活物的幽影根根折射向三界每一寸,沈卿隐约猜测,天道应是这些丝线背后的操纵者。 她闭着眼睛,试探性地分出一缕心神,顺着一根丝线迅疾而上,霎那没了踪影。 丝线蕴含规则之力,心神缠绕而上,试图摄取几分。 耳畔突地响起一道虚幻的呓语,支离破碎,听不真切。 心神愕然失去了联系,沈卿控制不住,再次咳出一口鲜血,点点猩红染上鲛白衣衫。 窥探天道的反噬非一般人能承受,她想起玄衣身死瞬间,便是因为承受了无边反噬。 不过,她可不是玄衣。 若是林雅在此,肯定会瞪大眼睛,因为眼前这一幕,和他的师尊玄衣身死之时,可谓是一模一样。 日光禁不住灵压爆裂而开,扯出虚无间的寸寸空白,无边灵压倾泻而下—— 霍然之间,平日最爱任性偷懒的矜娇白衫少女,昂然抬首,法则之眼状若琉璃,迸发出灰白色光芒在虚空炸开,丝线微微轻颤,渺小微光深刻而醒目,毫不畏惧地直指向规则彼端的苍穹! 无数丝线震怒于蝼蚁窥测,瞬间倾覆而来,规则反噬轰然入体。 左眸烟灰色眼珠经受这莫大刺激,颗颗血泪骤然滴落,法则之眼已是无尽血色, 沈卿笑着抬手,缓缓拂上左眸,白皙如玉的青葱指尖渐渐染满鲜血。 她笑意渐渐加深,扬首冷睨,娇软的声音里透出的是从未所见的冰冷杀意,“待本座太上剑指之日……” 少女残存右眼苍白明亮,眼神已然疯狂,状若妖鬼。 世人只知沈卿肆意妄为,娇妗任性,平生受不得一丝委屈。 殊不知,修行前路无涯,骄者傲骨难折。 - 天光乍破,日光初显,懒洋洋地透过重帘帐幔,挥洒在白玉上,折射出明灭光辉映在少女白裙之上。 竟是夜尽天明了。 沈卿右手缓缓摩挲着檀木桌案边缘,垂眸不动声色,她在等。 日光渐渐爬高几寸,檀木桌案上白皙如玉的手瞬间停了动作。 “反派需督促男主勤加练习剑术。” 识海白雾涌动,机械声如约响起。 沈卿收回右手,随意掐了个去尘诀,十指交叉抵于下巴,漫不经心地笑了。 “小反,本座一定加倍督促于他。” 虽则一直得不到回应,少女依旧轻和而平淡地开口,唯在加倍二字上有些许加重。 以谢折玉资质,想必一夜便能习得御剑术。 “反派系统”既然与规则藕断丝连,必然会有下一步行动——发布任务。 沈卿抬眸,望向远处,玉衡阁的方向影影绰绰,整个淹没在清晨薄雾里。 第6章 令飞花 金乌西斜,残阳如血。 百兽谷的光线逐渐黯淡,广袤山野葱笼绿意褪去,阴森可怖,风中隐约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凄厉悲鸣,在沉寂山林中格外刺耳。 一道剑芒划破诡谲暮色,兽影只待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啸声,粗壮身躯“唰”地扭曲着应声跌落,四分五裂。 白袍修士负剑而上,拨开层层凌乱草木,借着残阳仅剩的余晖,准确挥落猎物脑袋上那抹羽冠。 羽兽——形大胆小,只出没在黄昏交错时分,因其动作灵活又极会躲藏,难以捕捉,头顶羽冠是珍贵炼制材料。 谢折玉于阴影之下悄然而立,黯然光线下看不清神色。 第九十九根,此次任务完成。 月色西沉,夜意朦胧。 白日里,兑换材料的弟子们来往匆匆如流水,天机阁的门槛快要被踏破了。此刻难得陷入沉睡般寂静,门前石阶月色轻柔,只余空明。 门扉虚掩,一位圆脸白眉老者正嗑着瓜子,八卦道袍裹着其圆滚滚的身子,把太师椅塞得满满当当,怎么看也称不上仙风道骨四个字。 一尊八角琉璃柜里摆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今天的收获直把肥胖老道看的笑没了眼。 忽而,那双肥厚耳朵无风自动,喜笑颜开的弥勒爷瞬间垮了脸,撑着扶手挤下来,“哎哟,这个点了还来……” 尚在自语间,流光已至,稳稳停在门前。 来人轻叩门扉,推门而入,月色流淌在他沉冽如霜的眉眼,白袍如雪缀着尘意,正是自百兽谷归来的谢折玉。 “裴长老。” 嗓音低沉,犹带着些许历练杀伐后的戾意。 裴乾挤出满脸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羽冠这么快就带回来了?” 没想到白衫少年沉默不语,只是把鼓鼓囊囊的储物袋放在了琉璃柜上。 “九十九根,不多不少……” 归一宗天机阁的裴乾长老,人称“笑面佛”,平日里不怒不惊,常年端的副笑眯眯模样。 此刻,他却心下微惊。 这次的任务便是他分给谢折玉的,羽兽难寻,这个任务难度有多大,老道心里门儿清。 要知道羽兽只在日落月升时分才现身,而谢折玉竟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完成了,。 “不错,这是你此番应得的中品灵石。” 大袖一挥,一袋灵石凭空浮现,裴乾胖脸上闪过一丝肉疼,摇头晃脑道,“接下来几日,暂且没有适合你的任务了,小谢道长就且回吧。” 谢折玉垂眸看一眼沉甸甸的储物袋。 归一宗弟子想要换取灵石,便要来天机阁领取任务。 这些时日,他已在这里完成了不少委派,不同于他人,每次他来,都是裴长老恰巧在阁。 接的任务五花八门,抄录经书、断崖寻药、搜寻天材地宝,无一不是麻烦费事之事。 那又如何,他亦感受到,这些经历反而使境界更为巩固,感悟更深。 只要能变强,继而找到卿卿死亡真相,报仇雪恨,再多刁难也可以接受。 白衣少年脸色苍白,神情晦暗,将灵石收好,沉沉黑眸中古井无波,“多谢裴长老,晚辈告辞。” 目睹着远去的人影,裴乾嘟嘟囔囔地关门落锁,心想,“要不是尊座指名道姓,越难缠越复杂的任务越要分给你,老道也不会如此刁难你,你可千万别怪老道……” 圆滚滚的道长被挤的看不清原本形状的小眼闪过一丝精明,他刚刚观其气,没想到短短月余,谢折玉的气息已然夯实,不复之前虚浮。 不愧是尊座,连教导弟子的方式都这么与众不同。 玉衡阁不似归一宗其他地方温暖如春,反倒是一直下着延绵不断的雪。 分不清是落花凋零还是晶莹剔透的雪花,纷纷落在冰蓝色湖面上,消失不见踪影。 风中送来的清浅桃花香萦绕在阁内,四周安谧无声,唯有利剑划破空气的嗡鸣。 谢折玉一袭白袍,手执落星,手腕轻转,剑尖飒然而出,如星影般快速闪动。 薄刃挥洒,有如嘶嘶蛇影,骤然破风;剑意扫出,又如游龙轻梭,无处不在。 他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身心与剑意之中,虽眼前视线剑光交错,思绪却飘忽又清晰,一招一式都随心意而动。 筑基即意味着踏过了修真的一大道门槛,五脏六腑可自由呼吸引入天地灵气,充盈灵意随经脉血络徐徐运转。 谢折玉细细感受着丹田深处那一抹不属于他本体的飘忽意识,随着剑意加深,正缓慢融合进意识海。 不过是人剑合一,又有何难? 一霎,刺眼的星光剑影好似划破光幕,将无声无息纷繁落雪倏然斩断。 白光骤然回挽,乖巧地飞回谢折玉手间。 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浅浅划过他薄唇,转瞬即逝,眼底仍是化不开的阴翳。 落花下的男子白袍翩飞,落星剑环绕其侧,发出一声清脆嗡鸣,适才数道星光剑影骤然凝聚成形。 已然是人剑合一境。 - 锋利剑气划破大片山雾,轻纱般白烟逐渐消散,露出湖畔古树深绿冠顶,掩映着葱茏翠色,有条枝错蔓争相而出。 阴影下一枝树梢,有道人影倚在其上。 有日光倾泻而下,映在她琉璃般净澈的狐狸眼上,似也有光泽涌动。微风拂过粉裙衣袂,宛如神灵降世。 沈卿敛了呼吸,望着不远处执剑翻飞的身影,靠着树干,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莹白细腻的手指无趣地细细捻着一叶绿意,直到谢折玉人剑合一的刹那,动作停了。 她神情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轻点虚空。 无声无息间,方才还娇嫩如碧的三片树叶,已化为如铁利箭,薄如蝉翼又杀机涌动,碧色残影轨迹诡谲莫测,倏然刺向一无所知的白袍男子。 去势快准狠,奇诡难分。 沈卿剑法正邪难辨,全随心动,若是妖魔见了,怕也要大声直呼太过邪性。 眨眼间,落叶承载杀意,悄然而至。 谢折玉犹自站在原地,只是心下了然,又来了。 自己这位喜怒无常的师尊,传授心法不见踪影,就连修行期间的几处困惑,他也只能去寻林雅师兄解答。 平日里,师尊却好似以折腾他为乐,时不时便突兀出现,每每走在路上,他都得提起加倍心思,防着暗处飞来的袭击。 招招致命,每一击他都需倾尽全力去对待。 这次,看来又是一样的招数。 粉衣少女薄唇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眸中神色透出些许不以为然——虽然近日进步飞快,但也不过如此。 而后,突然剑光腾起,白袍翻动,落星剑夺目白光迎然而上,化作迅疾剑影,直刺三处。 正是落叶潜攻的方向。 利剑破开如碧叶身,化去潜藏杀意,树叶颓然无力,只余齑粉扬扬而下。 她略一挑眉,吊儿郎当的小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适才虽抱着玩儿似的心态,飞花未着剑意,但是大乘修士的随意一击,也超出以往小打小闹,也足以悄无声息,破万千障。 而谢折玉竟出乎意料地勘破了。 世人皆传大名鼎鼎的蘅玉道君是天命之子,修炼一途独得天道偏爱。 然而此时此刻,沈卿倚坐在古树枝桠,荡着两条嫩白如玉的细腿,难得收了玩闹神色,静静 望着不远处目光沉郁,抬眸警惕四周的谢折玉。 顽石般无心无情的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棋逢对手的愉悦。 这便是天道偏爱之人吗? 思及系统的任务——督促男主练剑,沈卿精致眉眼间带了几分恼意,“既然你进步如此神速,本座更要好好督促你了……” 梳髻粉裙的少女弯了眼眸,心神所至,指尖微动。 古树树影蓬勃蔽日,却在刹那间,整树青葱悄无声息,层层叠叠的树叶受虚空看不见的力道催使,乍然点缀成线,又四散分开,化作漫天冷然飞花,片叶如刀,凝然于空,却诡异地一丝声响也无。 柔软细腻数不清的绿叶化作碧烟,携凌厉无匹的剑意,四散弥漫。树叶根根分明,漫天列影,勾织成网,组成了密密麻麻的无尽剑网。 如玉般纤纤细指轻轻一点,正是谢折玉的方向。 本已停滞的空气开始如水流动,却屡屡有数不尽的破空之声。 得了指令的霎那,漫天落叶飞花携凌厉杀气呼啸而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沈卿眨了眨狡黠眼眸,薄唇微扯出一丝恶意,“这道飞花令,看你怎么躲。”” 第7章 天师寒 漫天飞花如刀,携厚重灵压与杀意,凝成劲风直面袭来。 犹如神祗之怒,降罚于人间;又似怜爱世人,悲悯洒落圣光。 面前无数锋利叶刀顷刻而至,他已然避无可避。 谢折玉面色微变,手紧握落星剑,眼中透出几分凝重,直觉告诉他,此次不同以往任何一次暗袭。 铺天盖地的威压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同,他对上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胜算。 那又怎样,走这条路本就是逆天而行,无人可挡,拔剑便是! 落星剑光乍然劈出,在无尽碧色中划开一道冰蓝色长芒—— “冰封霜天。” 男子白衣覆雪,阴郁眉宇间泛起黯然煞气,冷郁肃然道。 刹那间,冰雪随着剑意划破四周,霜雪飘洒而下,将方圆内冻成了冰与雪的白茫茫世界。 刺骨般寒风肆虐吹起皎白如玉的道袍,落星剑寒,这冰天雪地,是剑修的绝佳道场! 白衣拔剑而起,化作冰雪长龙;星光剑意璀璨,冷肃骤然破空。 狂风过后,无声无息,柳叶刀被无边剑意斩散,无力飘落在冰面。 随后,是无数前仆后继的绿光,不可抵抗的杀气,浩如瀚海扑面而来的刀意。 “咻” “咻” “咻” 剑光飞舞,绿叶飘落,薄刃如刀,纷繁刺入男子平整白袍,刀刀破口,渐渐地渗出鲜红。 鲜血溢出,谢折玉面若白纸,嘴角渗出黑红色血线,他召回落星,执于右手,内息疯狂运转,冰蓝色剑意化为实形覆于周身,蓦地聚为一束磅礴蓝光正面突破而上。 即便是螳臂当车,鹅卵击石,也要拼尽全力。 再也不能重复当年,那拒绝力量又渺小弱小的自己,面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望着竭尽全力后,仍然漫天袭来的飞花令,谢折玉视线逐渐变得模糊,黯沉眸色如血泛红,这便是他梦寐以求追求的无上力量…… 如今的他,还远远不够…… - 碧色飞舞间,有浅白色剑影如水般漫来,缓缓覆上来势汹汹的无边飞花。一个起落,短暂交锋,剑意与灵压势均力敌,两相骤然消散,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一个青袍方脸中年男人悄然站到谢折玉身边。 浅浅绿意落在冰雪上,沈卿静静注视着一切,收回了欲伸出的手。 五脏六腑刀割般痛楚,实在难以忍受,谢折玉蓦地呕出一口血,拄剑支身,强行站立在原地。 “来寻师妹谈论道法,没想到恰巧碰上师妹教导弟子。”来人青衫覆雪,声音温润,“唐突插手,实属歉意。” 回答他的是一声不咸不淡的冷哼。 微风温柔拂过谢折玉的面庞,模糊间,他看见漂亮至极的粉裙少女出现在面前,芙蓉面上满是不满,正不耐烦地望向来人。 谢折玉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随即意识彻底落入了黑暗。 一道流光急急降落,林雅第一眼先看向昏迷过去的男子,血流如注面色苍白,他无奈扶额。 “见过师叔。” “见过苍斗师叔。” 行过礼后,林雅心知尊座必然与神意门掌门有要事相商,于是告别二位掌座,匆匆将谢折玉扶回室内。 因而自然也没看见,沈卿左手掐诀——归一宗独有的恢复心法,意春风,一道浅碧色光芒倏地没入谢折玉体内。 他打理归一繁杂宗务,但自从师叔收徒以后,修行见解,阅读典籍这些事情,每每谢折玉都是自然而然的来寻他,说是他才是半个师父也不为过。 林雅一时哭笑不得,不知到底是谁的徒弟了。 不过这话只敢心里想想,自是不敢对沈卿多言。 - 山间多雾,玄音亭前苔痕斑驳幽绿。 两道人影执棋对弈。 其中一位正是方才插手消散落叶飞花的青袍中年人——神意门掌门苍斗道君天师寒,他视线从棋盘移开,淡淡出声,“你输了。” 饱满日光穿过古朴的四角亭一角,破碎成婆娑斑驳树影,沈卿坐在棋盘对面,目不斜视地紧盯棋局,金色光影浮动在她紧蹙眉间。 黑白二字搏杀殆尽,黑子一招落点,白子满盘皆输。 沈卿沉浸在棋局搏杀中的思绪回笼,抬眸不服道,“师兄每次都仗着年岁大才赢,我不与你计较罢了。” 霞光落满她眼眸,话里话外皆是不认输的倔强。 天师寒虽为神意门掌座,早年受道元君沈意指导修行,颇有渊源,因而两人相处一直以师兄妹相称。 不少人暗地揣测,沈意和神意门的密切关系是否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对外人严肃刚直的中年道君,此时眼睛里带着几分无奈和暖意,“你实力已在我之上,只是初掌规则,还有几分急躁罢了。” 淡粉流凤裙的少女这才眉开眼笑,高兴起来。 “那日我本以为你不会出手。”天师寒侧目望向远处,玄音亭乃归一宗至高处,云雾缭绕,犹如仙境。 正是这仙境似的景象,引得无数凡人痴求一生。 “他么……”沈卿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不知如何说起,纠结片刻,吊儿郎当弯眸笑道,“闲着没事,收来玩玩。” 天师寒哑然失笑,这个师妹他早知道肆意任性,不过道元君去的早,他尚且能照拂几分。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粉衣少女肩膀,温和开口,“我观你那弟子进步飞速,却根基夯实,想必你也费了不少功夫。” 回想起过去,强迫其夜半练剑,彻夜抄经书等等不堪说出口的种种,沈卿琉璃般眼眸转了转,心虚开口,“他是我第一个弟子,那是自然……” 天师寒看着她信口胡诌,慌忙掩饰的模样,低声笑道,“此次前来,除去谈法论道,正好还有一事。” “天门异动后,玄天仙山内蛰伏的魑魅魍魉也蠢蠢欲动。”他停顿了下,“应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妖,可让门下弟子前去除妖斩恶,也能历练几分。” 桃花烂漫,云雾缭绕,远目望去,数千万座高峰耸立,广阔无垠天边是一望无际的蓝,而那蓝到极致的深处却涌动着暗藏欲出的妖魔鬼魅。 “不知师妹意下如何?” 第8章 恍旧梦 一辆朱顶华盖的马车疾驰在大路上,拉车的独角兽玉雪可爱,四蹄纷飞,引得一路尘土飞扬。 黑衣少年背倚车厢,手持碧鞭,眉目冷峻,时不时催动灵兽飞速前行。 “小师叔,方才我那招怎么样!” 另一边坐着的白袍小道士,五官方正,约摸十几岁模样,正眉飞色舞兴奋道。方才突兀遭遇寒潭蛇妖时,他手脚慌乱下劈出的一剑,歪打正着,正中七寸。 许是太沉浸其中,元宝一时竟也不怕总是冷着脸的谢折玉了,得意洋洋地向这位师叔邀起功来,俨然忘了刚下山时,初逢妖魔,自己紧张得两眼一黑,直挺挺晕过去的窘迫模样。 可惜身旁人目不斜视,沉默不语,不接话茬。 “元宝师兄那一剑灵意化形,已经有林师叔几分形意了。” 车厢中蓦地传来一道娇声,帘幔掀起,梳着双螺髻,面若春霞的少女探出头来,她发间的粉色丝绦悠悠垂下,无意坠在黑衫少年的肩膀上。 被称作元宝的少年得了肯定,雀跃不已,激动转身,“小师妹,假以时日,我早晚会达到师尊一般的厉害境界!” 日光灿烂,云霞漫天,淡金色光辉落在少女鸦色发髻上,微风轻拂过碎发。 她歪头娇笑,“那是自然的。” 那道丝绦随着她的动作清浅晃动。 也不知是偷吃了多少桃花酥,浅浅花香四溢开来。 谢折玉面无表情继续赶车,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已然超出了他的认知。 谁能想到,此刻他身后,笑弯眼不过及笄年华的烂漫少女,是让无数妖魔魍魉乃至三界都闻风丧胆的蘅玉道君。 …… “本座要随你下山历练。” 出发前那一日,金乌西坠,也是这般璀璨天色,一向神龙不见首尾的师尊突兀地出现在玉衡阁。 如此斩钉截铁对他说道,不容拒绝。 谢折玉剑尖微滞,看着她发间浮动的光影,漠然垂眸,只觉得不知师尊这次又打了什么主意,总不能是特意为了下山历练也要折磨他罢。 法术变幻间,她变了张容颜,再看已成豆蔻天真少女。 “无妨,你若是担心本座的身份引人非议,看——本座如此易容,肯定没人能认出来了!”少女施法毕,满意地抬起头来,踮起脚凑近他面前。 一刹那,谢折玉呆住了。 沈卿见他竟如失了神一般,也有些吃惊。她竖起食指,戏弄般在他眼前摇了摇,生怕他看不见似的:“喂,怎么回事?练剑练成傻子了?” 其实谢折玉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 见到这幅面容的瞬间,他漆黑如渊的眸中,眼前人的眉眼,与梦境中的她重叠起来。 恍若间,他呼吸有些急促。 他害怕这场梦会醒来。而他会再次回到那个没有她的世界中去。 - 扬州。 二十四桥边,暖风和煦醉人,夹杂着纷繁青草香气,行人如织如梭。 谢家小郎君新得了一尾折衷鹦鹉,相传极为难得,闲来无事提着金丝鸟笼缓步桥畔。 “敢问这位公子,安和堂该怎么走是好?” 一道娇软女声蓦然撞进他耳畔,谢折玉抬眸。 第一眼望见的是一双娇俏动人的眉眼。 少女一袭月白素裙,未饰任何簪钗,见他望来,羞涩地抿起嘴角赧然一笑,天真无邪。 小郎君那一刹只觉得任何诗词也形容不出她的美丽,二十四桥无边景色不及她眼眸一分绚丽。 - 恍然回神,他思绪有点凌乱,或许是太过思念的缘故,竟会觉得高高在上对他百般折磨的师尊,那一瞬间竟有点像已故发妻。 谢折玉不由自嘲一笑,自己怕是尚未修道大成,先因为心结太重疯魔了。 黯沉眸色中暖意褪去,再抬首,只余漠然。 - 独角兽乃世间奇兽,可日行万里,顷刻间,谢折玉和沈卿一行已经抵湍急不休的大江沙畔,蹄声戛然而止。 江水如碧,汹涌翻覆。 “小师叔,师妹,我们可乘此舟。” 元宝低头在储物袋鼓捣些会,一叶仅仅毫厘的小舟正端正落在他掌心之上。 他将小舟置入水中,一道法诀闪过,小舟倏然化做几丈长,可容三四人身量的精致航船,飘然浮于江面。 “师尊送我的,这下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少年不更事,笑嘻嘻道。 三人上船,小舟在恣意江水中飘然而下。 船身晃荡,谢折玉坐于舟尾,眉眼沉郁,静望着滔滔江水。 水流湍急,小舟迅疾而下,两岸景色飞速变化,青山连绵错落,河道逐渐狭窄,浪涛如雪撞于悬崖峭壁之上,溅出晶莹水花。 九曲十八弯,荡的本就晃荡的小舟更是晃得厉害。 蓦地,衣袖微微扯动,他垂眸,入目是纤细如玉的指尖探出船舱帘幔,正紧紧揪着他衣袍一角。 黑衫少年骤然直立而起,轻整衣袍,那袂衣角也随之划出少女指尖,自然扯落。 隐约间,船舱好似传来一声冷哼。 谢折玉抬眸远望,只做未听见。 两岸猿声轻啼,伴着江水冲击嶙峋山石,两相回音苍茫交错,回荡在绵延不绝的峡谷中。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九曲江流自峡口而出,大江再复宽阔,平缓汇入汪洋大湖。碧色湖水静谧流淌,润泽万物。 元宝眼尖,早早望见远处湖畔小镇影影绰绰,掩在灼灼日光下。 再仔细一看,有几米栈桥沉沉探入湖间,一旁落脚小驿站酒旗飞扬,赫然写着——清水酒馆。 “小师叔,师妹,快看,咱们应是到清水镇了。” 言方落罢,小舟眨眼间已飘至栈桥下。 - 酒馆内众人听闻船舷拍浪声,纷纷朝外看去,几桌骤然停了谈论。 只见一个白衣弱冠少年,面容俊逸,率先下船,转身轻拂帘幔,轻声道,“师妹,到了。” 有见多识广的挑货郎眼尖认出来,低声惊呼道,“冰玉纱的帘幔?未免太阔绰了罢!” 酒客们听见,个个眼露艳羡之色,冰玉纱是黑市价值上万灵石的珍宝,丝滑柔韧,十分难得。 更神奇的是,冰玉纱虽为织物,投入火中却能全然无损,凡间寻常大户,在炼制最贵重的丹药时,才会用上一匹,用于裹住惧火的珍奇灵药熔炼。 不知何人手笔这么大,竟将这等耐火的奇宝,拿来随便做成见不着半点火星子的船舱帘幔,只当一匹比寻常粗麻布结实的料子裁了,实在是阔绰得有些离谱。 “怕不是又有什么大人物下山了?” 一时间,吃酒的人们都收了好奇目光,只敢用小心翼翼余光偷偷打量。 航船上又下一人。 一双小巧云丝绣鞋着精致罗袜,率先暴露在众人视野,继而是烟粉色云衫袭流仙裙,双螺髻如云高耸,豆蔻少女眉眼烂漫,明艳不似凡人。 一时间,有人喉结微滑,暗暗吞了下口水。 随其后的黑衣少年,却是眉眼阴鸷,气势冷冽,如冰凤眸淡淡扫过众人,不带一丝感情。 冷意携威压扑面而来,三三两两酒客们瑟缩着收回余光,不敢再偷摸打量。 店老板哈腰谄笑上前,招呼三人落座,“不知贵客想要点什么,小店吃食皆有。” 元宝兴冲冲接过木质菜牌,走了一路,他早有些饿了。 虽然筑基后辟谷不食也可,但是元宝向来嘴馋,一向喜食珍馐美食。 正待仔细看过菜牌,酒馆角落一桌淡淡人影蓦然落入他眼间。 “重华师叔?”少年惊喜道,领着冷面男子和美丽少女——这两人正是谢折玉和易容后的沈卿——走到角落这桌落座。 酒客们暗下啧啧称奇,没想到刚进来的大人物,竟然和角落那个奇怪的女人是能坐一桌的老相识,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 四人围坐于酒馆一角,元宝点过菜,众人沉默不语,竟没人肯挑个话茬。 方才落座,元宝动作快,一个箭步便坐在粗布衣衫少女旁边,谢折玉坐在沈卿一旁,垂眸凝息。 沈卿不经意地打量这名布衣少女,坐近了看,这粗布衣衫看似朴素,实则金色铭文覆于内里,光影涌动下,字符明灭,显然并非寻常衣物,而是珍贵的修真法器。 少女眉眼肃然,自有一股英气。 许是感受到沈卿毫不掩饰的目光,这名少女转过头来。 她目光如刀,冷冷将沈卿全身打量了个遍,方才闭目开口道: “圣灵宗,重华,见过诸位。” 此话一出,四周窸窸窣窣的低语瞬间停了,酒客们像是被无形利剑扼住脖颈,无人敢出声。 玄天仙山一共有九大宗门,余下还有一些没什么名气实力的小宗派。 其中神意、离火、圣灵、归一,四大宗均主修剑意。 四宗之中,神意为首,离火张扬,归一低调。 唯有这圣灵宗最为神秘,修剑意更修佛法,崇尚苦修,门人嫉恶如仇,剑下亡魂不止妖魔,还有无数宵小。 沈卿闻言,对着重华明媚一笑,点点头只当作应答。 她转头一瞄,瞬间满心满眼系在邻桌上那盘兔子软糕上,只见邻桌那五岁幼童拿木勺轻拍,栩栩如生的玉兔糕随之震颤。 “看起来真好吃呀……” 她自言自语着,坐在旁侧的元宝听见了,忍不住笑出声来,继而惊慌地捂住了嘴,生怕折玉师叔不给他好脸色看。 任谁看来,这名馋嘴的少女都是全神贯注落在那兔子糕上。 与外表相迥,沈卿心中此刻却是暗自感叹——圣灵果然神秘,首徒天生佛法这消息,竟然瞒得死死的,方观其一眼,小小年纪已勘破第三重无量经,前途无量。 沈卿雀跃地转过头,长睫忽闪,漂亮眼眸被日光折出莹亮光彩,倒映出黑衫少年棱角分明的侧颜。 她桌下的手戳向谢折玉腰间,亮出指甲,揪着一袂衣袖挠啊挠。 少年收紧衣袖,面不改色看向她,眸中苍白晦暗。 少女眼眸弯弯,眨了眨眼,再度扯扯他衣袖,尾音上翘,拖曳起勾人音色,看向谢折玉,“小师叔,我想吃那个兔子糕。” 声线软得一塌糊涂。 对于自己师尊的下限,谢折玉再次刷新认知,小师叔……也亏她叫得出来。 他薄唇微抿,眉头皱紧,蓦地起身。 “老板,加一道兔子糕。” - 重华突然冷笑,重重放下茶杯,吓得旁边的元宝身躯一震。 “各位乃是修真之人,修行是第一要事。在下看各位修为尚浅,穿戴却是富贵张扬得很,这两位尤甚,生得如此标致,又有珍宝奇饰、绫罗绸缎加身,当真是光彩照人。” 布衣少女接着说道, “没想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区区寻常饮食,就将二位的神魂都勾走了,在下已报上宗门姓名,二位却连声招呼也不打,也得先饱了口腹之欲?” 重华自小长在圣灵宗,圣灵宗提倡苦修,她也修成了一副无欲无求的性子,唯一的信念便是努力变强,最是痛恨虚有其表、贪图奢华之徒。 此番初遇沈卿和谢折玉,这二人锦衣华服,却看不出几分扎实修为,两人贪吃到忘了自报家门的行为,更让她心生反感。 重华少女年纪,已是圣灵宗首徒,又是天生佛法的资质,很是有些傲气。看在元宝和归一宗的面子上,她才率先自报宗门姓名,但既然对方无礼,她也不打算再以礼相待。 贪嘴少年元宝挠挠头,面上透出一丝无奈之色,只得解释道,“这是小师妹玉衡,年纪尚且还小,此番随我和折玉师叔下山一起历练。” 沈卿露出怯生生的小姑娘神色,眨巴着眼,细声细气咬唇软声道, “重华姐姐好,我年纪小,姐姐刚说的,玉衡听不太明白。不过,如果姐姐也肚子饿了,让小师叔再帮你点一份兔子糕也行,反正他师尊,就是我们宗主,下山前跟小师叔说了,说归一宗很有钱,和那些穷门派不一样,我们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尽管开销,等这番历练完,回山上找她销账便是……” 眼看重华师叔快要拔剑而起了,元宝“哈哈”尴尬笑出声,抓耳挠腮地想换个话题,试图缓解一下这怪异的气氛。 忽而他脑海灵光一闪,“重华师叔也是听闻此地有妖而来?” 话音刚落。 “客官,上菜咯!” 店老板正笑眯眯立于一旁,一一端起酒菜置于桌上。 第9章 探青木 此时毕竟是在外修行,虑及“修真之人”的端正形象,重华冷哼一声,点头应了元宝的问题,便不再言语。 “好好,那咱们就算是一路人了,有重华师叔在,路上还能互相有个照应,挺好挺好!”元宝见状忙打圆场道,“咱们趁早吃饭吧,今天晚上得到那个村子住下,还有几十里路呢。来,这道菜看着挺爽口,师叔你尝尝……” 气氛终于稍稍缓和下来,四人在小酒馆饮食一番,继续往山村行去。 - 正值日落时分,夕阳在茫茫山顶苟延残喘,阳光逐渐褪去,暮色中几只黑鸦一掠而过,余下几声凄厉的啼叫。 此时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山野深处,到处是高大密集的繁茂树木,巨大的枝叶遮蔽了已趋于残弱的日光,林间更显诡异阴冷。夜间偶有冷风袭来,头顶树叶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山间显得格外嘈杂,扰得人心烦意乱。 在密林中穿行多时,沈卿等人终于抵达了传闻中暗生邪祟的山间村落——青山村。 明明正是日落烧菜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却紧闭门扉,连一丝炊烟也没有。眼前的村子萧瑟得不像有人居住,寂静得出奇,连呼吸心跳的响动都像被放大了数倍。 突然,黑衣少年瞳孔微缩,猛然回身朝元宝所在方向看去。 与此同时,重华亦闪电般回眸,冷冷肃然道,“噤声!” 面容尚且有些微稚嫩的少年瞬间心提到嗓子眼,他本就怕鬼,在宗门时,免不了被师兄弟们借这由头取笑。 此刻,他战战兢兢立在原地,脸色煞白,却丝毫都不敢动。 修仙之人的五感比普通人敏锐许多,元宝道行虽浅,此刻紧张得凝神屏息,也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动静。身边似有“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接近的速度极快,瞬间已近在咫尺。 元宝后颈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惨白,笑得比哭还难看: “什……什么也没有对不对?” 暮色沉沉,几人身影挡住了仅存微弱的光线,相隔几步的距离,已经昏暗得看不清彼此。 玉衡早已躲在黑衣少年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忽而与元宝视线相撞。本就紧张万分的少年撞上小师妹不由自主朝下的视线,心里仿佛预感到什么,唇齿不由自主地哆嗦。 他仿佛僵住了,以极慢的速度缓缓向下看去—— 一条蠕动黑雾化成的触手,悄无声息地绕过衣袍,缠上了他的脚踝,正在收拢。这触手如同阴冷黏腻的黑蟒,飞速攀附而上,引得众人脊背一阵阵发寒。 “咯咯……”少年紧张惊恐到极点,牙齿不受控制地碰撞着。 谢折玉皱眉,凝神掐了个法诀,正待出手。 “区区阴魅,竟敢寻上仙家作祟。” 一道清朗女声骤然响起。 重华冷然一笑:“我佛渡恶!” 少女青丝高束,双手合十,闭目观心,英气的五官竟现出几分佛陀的悲悯神色。 金色辉光铺洒而下,宛如圣光降临恶狱。 触手化为数股黑雾,骤然消散在佛法之中。 阴冷无比的寒意倏忽间褪去,元宝只觉得一股暖意覆裹全身,僵住的手脚恢复了知觉,少年急忙靠到重华身边,眼角似有几分泛红。 重华叹气,收了佛法手势,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头。 “小师叔,那边好像有个孩子。”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卿兀地出声,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微微闪了闪。 谢折玉闻言,下意识看了看“玉衡师妹”,面上一滞,仓促转头,顺着她目光看过去。 明明少女声音正经,对上她明亮的眼神,那句话落在他耳朵里,却似有一丝细细的线反复缠绕,又甜又软。 他不敢细想其中缘由,慌张点头:“好像是。我们过去看看。” 众人小心翼翼走过乡间小路,来到青瓦白墙的低矮房屋前。 屋子大门紧锁,谢折玉抬头打量四周,发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幼童,正趴在房梁上,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这边。 幼童眉眼稚嫩可爱,此时皎月当空,映得他的双眼明澈如雏鹿。 但不知为何,谢折玉总觉得有些奇怪。 他运气凝神于双目,试图看得再清楚些。 见谢折玉望来,小孩“刺溜”一声,灵活地滑下瓦片,消失在夜色里。 “奇怪,这小孩明明看见我们了,也不给我们开门。算了,我去敲门吧!” 化作“玉衡”的沈卿快走几步上前,立在方才那幼童家门前,“叩叩”轻敲门扉。 连敲几声后,老旧腐朽的木门缓缓从里推开,发出沉闷声响,在这静谧无声的四周,拉长缓荡开来。 “吱呀——” 柴门留出一人缝隙,里面传来一道轻柔女声,细听之下,似有颤音。 “哪位?” 话音刚落,缝隙间探出半道女人身影,面容姣好,眸中满是警惕之色。 乍一看门外陌生四人,女子脸色微变,就要回身关门。 元宝一心挽回刚入村时被阴魅吓掉的颜面,连忙挡住木门,“这位……夫人且慢!我们是来除妖的!” 少年缓过心神,满脸严肃,“之前此地有何异常,还望夫人告知一二。” …… 屋子不大不小,正好三进带着一个院落。 主屋光线昏暗,女人将半台红蜡点燃,如豆灯光跳跃着,照亮室内光景。 她半倚在炕边,垂眸静静望着烛台,一滴烛泪缓缓划过。 女人冷不丁开口。 “你们快走吧。” 四人面面相觑,玉衡一脸天真,向元宝投去疑惑的目光,又转头看向案桌前的女人。 女人低垂头颅,毫无生气地涩声道:“先前也有仙门道长前来,说要除妖。” “那后来呢?” 元宝急急出声询道。 女人缓缓抬起头,转了转黑沉沉的眼珠,盯向元宝, “后来……” - 不知从何时起,村里人都传闻,这青山村里潜藏着妖怪,家家户户皆是惴惴不安,生怕哪天自己家着了道。 人心惶惶之时,有一蓄山羊胡,着八卦袍的中年道长出现在村口小路上。 道长仙气凛然,听闻青山村的怪事后,胸有成竹允诺,定然将那妖魔捉拿,彻绝后患。 村民皆感激涕零,将道长奉为座上宾,尽心供养。 月圆之时,除妖之夜。 众人皆忐忑不安,道长却迟迟不见踪影,实在等不及,有那胆大的寻到其院里,敲门无人应答,只听得细微的水滴“滴答”声。 众人惊惶,合力推开门。 迎面是一张惨白浮肿的人脸。 道长头朝下挂在房间横梁上,早已气绝多时。两道血泪如壑蜿蜒而下,悬空而落,“滴答”作响,地上已经淌成小小的血泊,两颗眼珠掉在血泊中,被血泪污染得脏浊不堪。 - 胆子小的元宝听到开门那段,惊惧得向后一仰,险些撞翻了自己的椅子,在场的其他人也觉得浑身泛过一阵寒意。 烛火明灭,光影晦暗,女人的嗓音却冰冷得像在说什么寻常的乡野怪谈。 “若是打着除妖卫道的目的,劝你们快走吧。” 她忽而偏头望向沈卿所在,露出诡异无比的笑容: “尤其是像你这样的。” 沈卿听见此话,弯眸朝女人无声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又干净。 - 月明星稀,夜间的寒意已经浸透了这间院落。 女人言罢,见劝不动沈卿一行,倒也没将他们直接赶出门,只是不愿让他们留宿屋内。 众人商议一番,都觉得女人刚说的那番话有些诡异,于是决定在院子里临时歇息,静观其变。 重华倚于树梢,闭目养神。元宝本有些害怕,耐不住困意,靠在重华身边树下,头如鹌鹑般轻点,也早已酣睡过去。 火堆渐燃渐熄,间或有噼里啪啦地声响,却丝毫没有吵醒雾蓝色琼帐里熟睡过去的黑发少女玉衡。 谢折玉挑起一根残枝,微弱火势骤而猛起,明灭火光映照在他面容之上,却无法驱散少年眼中晦暗。 这一路上,因着那双几分相似的眉眼,他屡屡失态,变得不似自己。 少年漆黑的瞳仁愈发幽深,他收整纷乱心绪,决定不再想那些失态的时刻。 仰首是如水夜色中淡淡月光,那年扬州的月,也如此刻般明亮。 -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此刻的安静,在这静谧无声的夜,形成极为恐怖的惨嚎,打破了青山村的沉寂。 “是村南方向!” 重华与谢折玉瞬时起身,急急化作流光,驱剑赶去。 元宝唤醒玉衡,也急急紧随其后。 四人化作的流光直落,停在传出惨叫声的屋院正中。谢折玉迅速扫视一番,眼前的小楼漆瓦飞檐,游廊环绕而上,院子正中有一个小巧池塘,深浅看不分明。 与方才歇息的小院不同,这户似是富庶人家。 此刻,风吹过池中荷叶,凄然地沙沙作响,几不可闻的血腥气被风迅速吹散。游廊悬挂的数盏灯笼在漆黑如墨的夜里,氤氲着血红色的光,在风动之下发出艰涩的“吱嘎”之声。 众人在外院略略搜查,一无所获,跨步入了内院。 行至内院,血腥味变得浓郁起来。重华眉头紧皱,疾步向血气最浓重的一间走去,手腕一翻,指尖聚起佛法金光,将紧闭的门锁强行破开。 这间看起来是精致摆造的少女闺房,雕漆画玉的朱红色妆台此刻却淌着殷红的血,鲜血缓缓顺着木质纹路淅淅沥沥滴落,房间内到处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气。 有一妇人早已瘫软在漆黑雕花扶手凳上,神情崩溃如疯魔,紧紧揽着一旁犹带稚气的幼女。 妇人浑身绵软瘫坐,唯有双手使劲攥紧了怀中幼女的衣物,手指与手掌的连接处压迫出了青白的骨节颜色。 重华似是目不忍视,低眉俯身,试图将妇人的双手掰开,把幼女抱出。 妇人惨叫一声,试图抵抗,然而似是已经力竭,随即尖锐嗓音变了腔调,低低如泣如诉。 “求求你们……不要……” 谢折玉皱眉,顺着血迹一路看上去。 妆台正中间是一笺普普通通信纸,洇在鲜红血泊里,却未沾上半点血色。上面黑色着墨,大字写着—— “聘书”。 第10章 红衣歌 翌日清晨,山间云雾缭绕,白茫茫的雾气掩住了青山村家家户户,昨夜血腥诡异的诸般仿佛都未曾发生过。温柔清浅的日光斜斜于密林穿梭而过,破碎成明朗的点点微光,空山寂静无声。 “不会真的有恶鬼娶亲吧!” 元宝忽而从树上跳下来,正说着嘴也不停,又拿起一颗新鲜欲滴的碧绿净璃果,丢嘴里嘎嘣一声。 同时还不忘再拿出一捧,小心翼翼凑到闭目凝神的英气少女面前,乖巧道: “重华师叔,吃果子。” 自打昨日重华大显神威,将即将命丧阴魅之口的小可怜千钧一发救下来,元宝便满心满眼都是有如神明的救命恩人,再盛不下其他。 沈卿看着小少年略显羞涩尚不自知的眉眼,长睫如扇,忽闪忽闪。 怕是等不到历练结束,小雅这宝贝小徒弟要心不归家,一心随美人去咯。 少年青涩,忍不住想让人调笑几分。 她懒洋洋地倚在水蓝色帐幔里,软声道:“真的有哦,而且还有专门找元宝师兄这样唇红齿白小少年的妖鬼。” “小师妹,你可别吓我!” 元宝猛然一惊,急急言道,“重华师叔,折玉师叔,你们见识多,玉衡肯定是在胡诌对不对?” 他眨巴着眼,却只见两位师叔眼观鼻鼻观心,对他的提问置若罔闻。 少年见状,嘴上自是不信这般说辞,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瑟缩,又往束发少女旁靠了靠。 山雾间忽然飘起一丝炊烟,不远处的人家有了烟火气儿,正烧柴煮粥做早间的吃食。 香气顺着轻荡雾气弥漫至少女这边,如玉鼻尖儿微动,肚子随之恰到好处地咕噜一声。 沈卿撩起帐幔,悄悄摸到谢折玉一旁。 谢折玉五官本来就极为优越,此时,他倚站在葱郁树下,黑袍衬得少年人身形颀长如青松挺拔,又像是出鞘利剑,带着沉郁如霜的锐气。 “小师叔,我饿了。” 少女眼眸如星,娇娇看着他。她的声音明明离得很远,却好似贴着耳畔传来,软软的,还带着弱气。 谢折玉闻言,眉头皱起,含着一分薄怒睁开眼,正待与自己毫无底线的师尊辩驳一番,她总这样娇声软语地唤自己“小师叔”是否有违仙界师德—— 方才起身时,少女手臂软肉轻划过草木枝芽,眨眼便起了道红印子。 那抹艳丽的红就这么突兀地撞进了他的视线。 树影斑驳打落在他淡漠眉眼,望着自打下山后就好似变了个人的师尊,谢折玉一时语塞,不动声色地撇开了眼。 少年欲说还休的神色,和目光刻意的游离,尽数落在沈卿眼里。 不知为何,沈卿突然也感觉手足局促起来。 三界皆知沈卿张扬,行事恣意无拘,嬉笑怒骂毫不顾忌所谓分寸,对她而言再寻常不过,然而人人畏她、惧她或是敬她,却从没有什么人曾经在她面前露出过少年这样无可奈何的神情。 突兀地,一个精致小巧的食盒出现在沈卿面前。 沈卿匆匆打消纷扰的思绪,打开一看,食盒中盛满了她喜欢的甜糕。她抬头弯眸一笑,那黑衣少年却已转身走远了。 一道冷哼倏而响起。 束发少女正抱着双臂,拧紧的眉心紧皱,正看向这边。 即便经过一天短暂的和平相处,重华依旧看不上这个所谓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师妹”。 修真当逆天而行,怎可贪图享乐,被物欲裹挟! 沈卿歪头正对上少女不喜的目光,突然起了玩心,她后退一步倚在树上,娇娇叹息了一句,“想来重华姐姐也不爱吃这些无用吃食,那玉衡就勉为其难地一个人全收下啦。” 重华冷笑一声,正欲开口。 “月圆之时,正是今夜。” 黑衣少年垂眸安静立于树下的一角阴影之中,陡然出声,打断了少女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听到此话,元宝想起前夜听到的道长除鬼的故事,一个激灵跳了起来,“那……那岂不是今晚伥鬼就要来了!” 日光渐渐爬升,明灭间绯光映在谢折玉如墨黑发上,泛起星星点点的光。 他挑了挑眉,冷然一笑,“这等邪魔妖鬼务必除尽,来了难道不是正好?省得去寻。” 黑衣少年按着腰间的落星剑鞘,落星剑与他心意相通,从鞘中传来低低的剑鸣声。 谈话间,一阵微风轻拂过层叠树梢,带起一片枝叶哗哗作响。 金色辉光倾泻而下,静静落在双髻少女如玉脸颊上。 沈卿将甜糕扫荡一空,愉悦地勾起嘴角,笑弯了眼,“折玉师叔所言极是。不过玉衡总觉得,这阴鬼装模作样地下了聘书,大费周章,却只劫了一户人家,还放过了这些普通人的性命,实在不合常理。我们要是莽撞出手,打草惊蛇,万一藏在背后的幕后黑手跑了可怎么办呀?” “有什么直说,莫要藏着掖着。” 重华急性子,按捺不住追问道。 吃了甜糕心满意足的少女眉眼舒展开来,娇媚狐狸眼尾上挑,琉璃般眸子里泛着清浅细碎的辉光,她抿唇轻笑,尾音绵长,带着几丝柔软的入骨甜意。 “玉衡有一计,重华姐姐听我讲一下,好不好呀?” - 夜半子时,月圆无缺。 与伥鬼结阴缘的那户许姓人家两扇朱红色大门正紧闭着,在昏暗夜色中格外醒目,屋院整体的棱角却被浓雾遮盖,看不真切,在雾中像一尊沉默的黑色巨兽。 幽风如泣,深深浅浅的白雾笼罩着整条小巷,惟有飞檐的翘角能借着月光稍稍看得清楚些,可明亮的月光坠入这白雾也变得迷蒙起来。 整个青山村此刻静得如同鬼域。 忽然,巷道深处传来银铃清锐的“叮叮”声,混着数道凌乱的脚步声,巷道狭窄,细碎的声音在墙壁之间反复回荡,霎时响成一片。 如有耳力好的人在场,恐怕会吓得魂飞魄散——那脚步声过于轻盈,细听之下便知绝非正常人类的脚步声,却像是有什么虚空中的东西在急促地摩擦着地面行进。 脚步声裹挟着银铃的脆响,逐渐逼近许府的大门,尖锐刺耳的唢呐乐曲在这片嘈杂声响中若隐若现。 一切声音在许府门前戛然而止。 霎然之间,空荡荡的大路上凭空浮现一台大红彩绸绣丹凤朝阳的花轿,八道人影抬着吟歌轻舞而来。 仔细看过去,抬轿的却是条状的人形黑影。黑影骤然抬起头,扁平脸上竟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人皮包裹着头颅。原本嘴巴所在位置的人皮缓缓咧成一道丝线,不断鼓动,发出尖细阴森、时断时续的吟唱: “迎——新——娘——喽!”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唢呐嘹亮,愈发高昂。 伴着尖锐唢呐拔高霎那,许府所处的空间突然扭曲,所有的一切被蓦然翻滚的浓雾吞噬。 天翻地覆,阴阳倒转。 “黄道吉日,新娘归家——” 无面人影齐齐尖声笑道。 转瞬间,一位凤冠霞帔的少女已坐于在轿内,头顶精致刺绣流苏红盖头,微微随轿身晃荡,如血般红唇若隐若现。 花轿四面张贴着诸多“囍”字,轿外锣鼓喧天,唢呐高亢,少女一声不发,唯有流苏幽幽一起一落。 无面人脚步翻飞,带的轿身如飞,短短几息,已出数十丈外。 卷帘飞动,露出夜色一角。新嫁娘安静转首,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撩起红盖头,抬眼看向窗外。 入目空无一物,唯有一片惨白—— 一张没有五官的人脸贴在四方轿檐上,平整光滑得没有一丝褶皱,将本就窄小的轿窗挤得严严实实。 本该是眼睛部位的人皮与少女黑眸沉沉视线撞到一处,人脸下端骤然咧开一条血红色的窄缝,再度尖锐出声: “新娘归家喽!” …… 与此同时,红轿借着扭曲的时空,已离开青山村,正在深山的茂密丛林中迅疾如影穿梭。 最终,喜轿稳稳停在一处府门前,门口张灯结彩,悬灯挂坠,暗红色镶漆大门敞开着,牌匾上刻着“梅府”两个血色的大字。 四周嘈杂唢呐声停了下来,八道尖细人声齐齐诡笑道: “吉时已到,请新娘落轿!” 虽是尖锐笑声,却不带半分笑意,只听得幽幽鬼气,森森阴冷入骨。 轿厢内却毫无动静 ,四周鬼影涌动靠近了几分,看着似要把花轿吞噬殆尽。 “请新娘落轿!” 道道瘦长鬼影面皮上,一线血红裂口拟作的“笑容”被抹去,鬼影紧盯着轿厢,似是齐齐快贴到轿身上,冷冷道。 与此同时,漆黑的雾气从四面半方涌入本就不大的轿内,如触手般试图爬上少女喜服之上。 “如此盛情难却。” 一道平淡至极的声音自雾气笼罩的轿厢内响起,带着无尽冷意。 紧接着,凛然落星剑气腾空而起,化作数道星光,驱灭翻涌而来的黑雾,剑意所至之处,如星辰坠落,鬼魅无处可逃。 红轿四分五裂。 轿中人随之翩然落地,阴风鬼哭,红衣翻飞,凤眸沉冽如霜淡淡扫过四周,目光不带丝毫温度。 这“新娘”正是谢折玉。 薄唇勾起极细微的弧度。 “便依你所言。” 第11章 入梅府 鬼影在落星剑意威压下轰然消散,却随着阴雾缭绕,又飞速再度凝聚出与原般无二致的瘦长模样,不多时便纷纷出现在原处。 “嘎吱嘎吱——” 它们僵硬地缓慢转动脖颈,不约而同地发出艰涩的声响。 八张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诡异惨白面孔愈来愈近,嘴角同时弯起阴冷的弧度,不带一丝笑意,机械重复道: “请新娘子下轿!” 谢折玉心道不妙,死死盯住眼前的鬼影,飞速思索着对策。 这些鬼影与阴雾相连,在阴雾中似乎极快就能复生如初,即便是落星剑这等神兵,普通的挥斩也只能遏制鬼影的行动,无法彻底祓除这些邪祟。何况以一敌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鬼影见“新娘子”半天不动,僵硬地踏出节奏一致的步伐,缓缓上前,想出手强行将其推入大门内。 梅府大门正洞开。今夜是十五月圆夜,天空中没有云层遮蔽,按理说月光应当将大地照得一片雪亮。 可诡异的是,谢折玉望向梅府门内,却好似幽冥鬼域一般。 他目光微冷,反手斩出一道剑光,寒意涌出,缠上离得最近的一道鬼影。 “咔嚓”一声,鬼影冻成冰柱,化作冰晶骤然碎裂。 与此同时,冰晶从四面激射而出,飞入滚滚阴雾之中。 落星寒芒暴起,将剩余的七道鬼影再度灭除! 伴随着冰柱碎裂的声音,阴雾沉寂了片刻。 谢折玉紧握着剑柄的手臂稍稍松弛下来。他从未试过驱驭落星剑一次拟造这么多寒冰剑意,方才的剑法对修为消耗极大,已是兵行险着。 然而,眨眼之间,浓雾中又走出无数一模一样的瘦长鬼影,神色木然地诡笑着: “请下轿!” 数不清的恶鬼呓语犹如在耳边低喃,渐渐地,汇成一股尖锐庞大的啸音直冲红衣少年而去。 谢折玉只觉得识海骤然遭受一击,如万蚁噬体,剧烈疼痛四处漫来。 他竭力定住身形,咬牙支撑,唇齿间泛起带着铁锈气的血腥味。 少年晦暗眸光猛然一沉,落星出鞘,星光骤起—— “碎星辰!” 灵力飞速运转,极力催动之下,落星化作漫天闪烁星光,携星辰之力朝茫茫鬼影袭去。点点星光如有千斤之力,在条条鬼影之上飞速聚于最薄弱的一点,瞬间爆发出星辰碎裂般的雪白光焰! 转瞬之间,方才还阴气膨胀的鬼影迅速干瘪下去,伴着凄厉不甘的幽幽鬼哭,万千鬼影一息间归于虚无。 阴雾散去,圆月再无遮掩,清冷的月光倾泻而下,映照出梅府本来面目。 朱红色大门直直敞开着,府内梁柱皆以朱漆涂刷,灯火通明,犹如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静等着猎物闯入。 倏而,三道流光一闪而至。 最先入目的是黑发少女一双澄澈分明的眼睛 ,沈卿正笑意吟吟地看着他,歪了歪头,娇娇地翘起嘴角: “小师叔不愧是尊座首徒,落星剑法实在是精妙绝伦,把玉衡都看呆了。” 月色在冷风中摇曳,少年穿着殷红如血的嫁衣,如墨般黑发倾泻而下,将苍白晦暗的脸藏在深深的阴影中,唯有一双凤眸沉冽如霜,正冷冷地看向她。 - “深山老林,若是想要找到伥鬼老巢,自然是以身为饵最好。” 因着日光直晒,少女狐狸般的双眸微微弯了弯,脸上闪过一丝狡黠。 “元宝师兄怕鬼,玉衡体弱。” 沈卿抬眸,微笑着用手卷起一边如瀑长发,嘴角勾起一抹娇媚的弧度。 “重华姐姐佛法正气太过明显,伥鬼恐怕还没近身,就先被姐姐吓跑了。所以,玉衡觉得,没有人比小师叔去当这个饵更合适的啦!” 少女歪头,冲着他眨眨眼睛,嘴上说着请求的话,拖长的尾音却是明晃晃的威胁语气。 - 梅府门前,四人汇聚。 谢折玉心下泛起一声冷笑,果然师尊即便是下山,也要挖空心思般折磨于他。 不过。 他垂眸,神识探入茫茫识海,方才使出“碎星辰”,竟无意间发现剑意化作星辰,可吸收阴雾转换为灵气以供催使。 此刻的识海,星光璀璨,灵气充盈。 不论师尊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哪怕让他以身作饵,根本就是罔 顾他死活的恶意驱使又如何。 越过此番险境,实力能增强至此,旁的便都无所谓了。 “成功逼迫男主独身探伥鬼,咸鱼修仙进度8%。” 一道久违的机械声自沈卿识海响起。 少女眉眼弯弯,只如未察。 - 梅府之大,超出四人想象。这座府邸内房间多得仿佛无穷无尽,然而众人一连探查了十几间,房间内却都空无一物。 推开第十三扇门的时候,元宝终于忍不住垂头丧气,懊恼出声: “又是空的……会不会,这些伥鬼只是在耍我们?” 无人应答,只有腐朽的门扇在冷寂夜色中“吱嘎”晃荡。 谢折玉微微皱眉,蓦然,落星发出淡淡冷光,一闪而逝。 人剑合一,心神相通。 他骤然回首,望向身后西侧。 一栋破败的木楼伫立在西侧院墙内,旧日飞檐斗拱已然坍塌了大半,木楼外杂草丛生,在摇曳的灯影下,疯长的绿色藤蔓像是在疯狂吞噬这座残破的木楼。 夜风拂过,吹起地上无边杂草,空气中似乎有人在发出“呜呜”的悲泣之声。 楼里一道女声轻飘飘而出,诡异阴冷,陡然低低冷笑起来:“新娘子没来,反倒是来贵客了。” “何……何人在此作祟!” 元宝大着胆子,出声呵道。 谢折玉无意看这装神弄鬼的一幕,掐诀起落,一招凌厉剑意破空而去,瞬间将危楼击得粉碎,落木伴着腐朽之气萧萧而下。 诡异的一幕随之发生,木楼所处的角落,夜幕粉碎,暗影凌乱,一道婀娜的人影渐渐由远及近从虚空中浮现。 人影身披一袭如血红衣,整张脸掩在铁灰色的迷雾里,只能看清来人嘴角正弯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欢迎来到梅府,我尊贵的客人。” 第12章 星火坠 迷雾中的红衣人影逐渐清晰,那是一个缓步而来的女人。女人左手提着一盏古旧的青灯,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微光将她身周阴冷的黑雾稍微驱散了些,可是当你仔细看着这个女人,还是会感到脊背上传来幽幽的寒意。 女子止了步,站定在众人前几尺的距离,她漆黑的长发在背后整整齐齐地垂落,外衣在青灯的映照下显出丝绸般的光泽,鲜红艳丽如血。 “竟是仙门中人?”女子声音娇媚入骨,却带着丝丝诡谲,“还算有几分胆识,竟敢以身作饵,怪不得我的鬼奴死伤殆尽。” “你……你!我们来之前,就听说青山村尚未及笄的少女屡屡失踪,原来是你在作祟!”元宝听得红衣女鬼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颤声急急质问道,“你这恶鬼!将她们都怎么了?” “怎么了?”阴风拂起长发,露出女子苍白青灰的脸,唯有薄唇如血,她缓缓伸出舌尖轻舔唇角,似是回味无穷,继而低低笑起来,“她们很好啊,少女年华转瞬即逝,容颜易老,我让她们永葆青春——这不好吗?” 所有人在这一刻看清了女子的面容——正是前夜他们敲门探访遇上的诡异妇人。 “你果然是幕后之人,青山村作乱的妖祟!”重华毫不迟疑,左手掐佛法心诀,一道金光破空而出,直朝红衣鬼影袭去。 她用的是圣灵宗的秘法,灵力强横无匹,若是寻常魑魅魍魉,被金光照耀的一刹那便会灰飞烟灭。 然而女鬼只是轻笑,她将手中青灯悠悠摆荡,在空气中荡出圈圈涟漪。重华聚出的金光尚未靠近她,这些涟漪竟轻柔地将光芒吞噬殆尽,转眼间已不留一丝痕迹。 重华神色凝重几分,收紧身形,摆出防御的姿势:“那盏青灯有古怪。” “月圆之夜,既然没有新娘子,仙门中人的血肉也是大补。”暗夜里,女鬼青白面容上浮现诡异笑意,阴寒入骨的惨白眼眸中闪过妖冶光泽,竟转头看向沈卿位置,幽幽开口,“小女娃,让你走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闯进来。” 女鬼娇柔的笑容说不出的古怪惊悚,她显然是盯上了年纪不大的玉衡。 “今夜,你便留下来罢。” 刹那间,重华和元宝似是心有灵犀,身形一闪,顷刻护在玉衡左右。 “瞧把你们吓得。”青灯夜影下,女鬼低低笑出声,“那好,今晚,你们谁都走不脱。” 英气少女不由皱眉,迅疾念出一道口诀,刹那间佛光大起,化作一道无形屏障笼罩在元宝与玉衡身周。 “元宝,护好你们自己!” “呵。”红衣女鬼嘴角泛起势在必得的笑容,青灯如豆般火焰似被什么催动了一下,剧烈晃动,随之轻荡出四朵幽幽青莲,轻飘飘朝四人弥漫而来。 浓得化不开的阴气缠绕在青色火焰上,暗含着凌厉杀机。 倏而,数道剑气绚然而出,化作星光长龙,又如雪亮雷电,直直刺向莲火与鬼影。 红衣少年衣袍翩飞,黑眸沉寂如夜,落星已然出鞘。 “嘻嘻,剑气对我无用。”女人对迎面而来的凌厉剑气竟不闪不避,只见青莲鬼火迅疾移动,迎上落星剑意竟将其悄然吞没。 “何必挣扎呢,不若做我鬼奴,不死不灭。” 一声冷笑蓦地响起,谢折玉眉间阴鸷冷厉,“孤魂野鬼,也敢大放厥词?” 少年周身灵气暴涨,全力催动落星,无数星辉霎时闪现,一息汇聚成七颗璀璨星辰。 星辰落在七个不同方位,绚丽星辉闪烁,携灵气如剑勾成如织入网,形成凌厉剑阵。 “北斗落星阵!” 一旁的重华守在元宝与玉衡两人一侧,惊讶出声。 此阵并非单纯的剑阵,而是借剑意驱动星辰之力的天象法阵,对设阵之人的阵法造诣要求极高,没想到谢折玉不过一寻常筑基修士,竟已参悟入心。 北斗剑阵之内,星芒交叉汇聚,将鬼影困缚其内。 刹那间,星光伴随剑气,朝正中间直射而去。 少年面无表情催动剑阵,眼神冷厉: “星火坠——!” 星辰粲然如柱,刹那穿透浓雾,直直射向暗色苍穹,与穹顶的七星颗颗对应。骤然,无数星火划破夜空,流光直下—— 星辰携天火坠落,万物不可挡! “啊——”方才还不疾不徐的女鬼蓦然发出一道惨叫,仿佛受到无尽重创。 剑阵运转,生生不息,星辰之力如水漫去,将阴森鬼气尽数吸收转换成精纯灵力。 本可怖异常的古旧青灯,此刻残喘明灭,跳跃灯焰中现出幽幽鬼影,女鬼不堪天火灼烧之痛,尖叫着在火焰中挣扎翻滚。 “不——”女鬼不甘的尖叫声中,不断发出怨毒、愤恨的怒喝,却在天火与剑阵双重威力之下毫无反抗之力。 “不可以!”鬼影渐归于透明,逐渐消散之际,她用最后的力气不甘绝望出声: “梅山未死,我不可——!” 凄厉鬼哭戛然而止,女鬼不甘的余音久久回荡在空寂幽森的偌大梅府之中。 红衣消散,再无影踪。 无数阴气转换为的充盈灵气转瞬化作星芒点点,钻回谢折玉体内,他垂眸细细感受识海波动。 此番运用“北斗落星阵”,加之以“星火坠”,他已经能细微感受到突破的那丝门槛。 “咸鱼修仙进度10%。” 机械声如约而至,响彻在沈卿脑海。 她垂眸敛去眸中神色,这般结局,倒是也不枉之前她把阵法要术“无意间”落在藏经阁显眼处了。 鬼影散尽,梅府中的空间波动也平静下来,女鬼化出的木楼与无数房间都化作一缕白雾消散。在月色之下,梅府的院子里显得很是破败萧条,野草疯长,覆住了鹅卵石小径,但看起来只是寻常凡间破落门户的景象,再无半点阴森鬼气。 “方才多谢重华师叔。” 元宝经历这番鬼魅异事,尚未缓神,急朝英气少女道谢。 “谢谢重华姐姐,刚才玉衡真是吓得够呛。” 黑发少女亦娇娇附声道。 看着两人眼中的感激之色,束发少女眉眼间闪过一丝赧意: “不……不必谢我,此番全靠折玉师弟剿灭妖鬼。我们都……都应谢他才对。” …… 风中传来元宝嬉声笑语,四人身影踏出梅府渐行渐远。 墨色碎发遮住少女娇俏眉眼,垂下淡淡阴影。 蓦然,琉璃般左眸兀地变成灰白,她回头,坍塌小楼一道黑影闪过。 抓到你了—— 沈卿微微翘起嘴角,苍白瞳眸深处是无尽的冰冷无情。 第13章 清水镇 妖祟既除,此间事了。 与红衣女鬼一战过后,待沈卿等人再度回到青山村,已然是翌日清晨。 放眼望去,村口的参天大树葱茏繁茂,日光穿过密密匝匝树叶层,被斑驳成细碎光点。 安静祥和的小山村炊烟袅袅,恢复了往常平和模样。 元宝狠狠吸了口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味,眉眼放松道:“等我修为有成后,定要去凡间住上一段……” 话犹未尽,他瞥见黑衣少年一个起落,已经进到那女鬼先前居住的小院里,疑惑道:“折玉师叔?” 谢折玉心神散出,扫过院落,空无一物,眉眼冷冽道:“先前那妖鬼带有一名幼童。现在妖鬼已经入灭,幼童却不知去向,只怕有蹊跷。” “吱嘎——”一声。 小院相邻人家门扉半开,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太颤颤巍巍慢步走出来,看见一旁站着的四人,目露警惕之色。 “夫人,冒昧向您打听一下,这家的小公子哪里去啦?”沈卿乖巧问道。 她皮肤嫩白如玉,眼睛澄澈明亮,不笑时眉眼也有明媚笑意流淌。 老妇人看了心下生喜,戒心也淡去几分,“你们来晚一步,梅娃子一大早就随他爹去镇上了。” “梅娃子……梅?” 一直静默不语的重华骤然抬眸。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昨夜伥鬼灰飞烟灭之时,最后提及的那个人名——正是姓梅。 老妇人皱眉,“你们既是寻人,怎地连姓名都不甚了解吗?” 沈卿眼眸睁大,朝着老妇人微微一笑,“请教夫人,梅娃子父亲可是唤作梅山?” 老妇人面皮抖动了几下,轻轻颔首,却是无意再与他们继续谈话,转身回房去了。 …… 流光迅疾几个起落,远处湖水漫蓝,折射的日光清清浅浅散落在碧波上随意荡漾,四人已是回到了清水镇。 古朴小镇,风景秀丽,江水环镇而下,夕阳余晖在江面挥洒出暖金色的光斑。 正值日落时分,天色将晚,大街小巷来往的行人却穿织如梭,热闹异常。街上来来往往的既有修仙之人,也有寻常凡人。 玄天仙山虽是外人口中的修真界,但是也有不少凡人在仙山界内居住。尤其是那些天分有限,难入仙门之人,往往不甘心身为凡人活过一世,因此大多四散分落在玄天仙山界内的各处小镇和村落里,代代繁衍,以期浸染几分仙气,能让家中出个好苗子,再拜入仙门。 四人沿街搜寻了一阵,却不见“梅娃子”的踪影,拉住路人询问是否曾听说梅山此人,路人也都一脸茫然,只作摇头不识。 离了青山村,一时竟失了梅家人的踪迹线索。 行至一处摊儿前,摊主的稻草架子上串着各种憨态可掬的糖画,丝丝甜香味漫入沈卿鼻尖。 她止步不前,下意识便揪住黑衣少年一袂衣角。 少年目不斜视,只当做没看见。 沈卿揪着他衣角不松手,俨然有不买不挪窝的无赖之势。少女长睫一眨一眨,水汪汪的眼眸盯着他看,嫩白的脸颊泛着娇娇笑意,她一袭粉衣,小镇熙熙攘攘的烟火气笼在她眉眼之上。 谢折玉有些恍神。 周遭鼎沸人声变得模糊不清,他鬼使神差地上前。 “两面糖画。” 一道阴郁低沉的少年声音响起。 沈卿得了糖画,眉眼弯弯,闲步四下好奇张望,似是偷溜出来游玩的凡间少女。 重华心系那不见踪迹的幼童,担心再有妖鬼作祟,亟欲寻到梅山,却遍寻不得果,早已心下焦急,抬眼便是这番景象。 她脚步顿住,重重咳嗽几声,冷然出声: “玉衡‘小师妹’如此气定神闲,想必是对梅山踪迹已十拿九稳了?” 沈卿讶异:“重华姐姐何出此言,玉衡修为低下,必是不如二位师叔和元宝师兄的,又怎会知晓那梅山去了哪里呢?” “你一路上口口声声自称修为不足,这几天在青山村屡屡身处险地,你却神色自若,就像一切早在你计划之中。他们两位或许并未察觉,但我知道你如此处变不惊,绝不是什么初入山门的弟子。”重华眉间紧锁,再度出声: “那红衣女鬼的同伙尚未抓到,你却拉着谢师弟在这闲逛,怕不是在给那些妖邪逃跑拖延时间?既然你称我一声姐姐,那今日我便唐突代行一下,试试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话音未落,剑已出鞘,杀气汹涌而来。 沈卿眼帘抬起,眸中掠过一丝暗光。 一贯天真稚气的脸上神色莫名,她似笑非笑地望向那一身正气的英气少女。 沈卿神色变化的一刹那,谢折玉立有所觉。 往日每每师尊心情不好,对他痛下狠手之时,便是这样一般模样。 以圣灵宗门人嫉恶如仇的性子,重华一时心急,误将玉衡疑为伥鬼同伙,其实不难理解。 但她竟不由人分说,便向身边同伴下了杀手,此举显然激怒了师尊。 思及那杀意凛然,毫不客气的种种杀招,以及沈卿深不可测的修为和阴晴不定的性子。 她若出手,重华必定九死无生。 “轰——” 重华持利剑,本已聚起金光杀招向沈卿袭去,然而金光化作弧状,在半空中与一道星光意外相撞,发出轰然声响,继而如烟消散。 随着空气中的余波漫去,黑衣少年面色冷然,执剑挡于沈卿之前,抿紧薄唇,黑眸沉冽如霜。 “玉衡年幼贪玩,还望师姐见谅。” - 日落时分的清水镇云蒸霞蔚,江水绕山郭,青山碧色。 街巷上空隐约有剑影划过,路人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修仙之人,一言不合打斗之事,时有发生。 两道人影迅疾如电,残影转瞬即逝,凌厉无匹的剑意在璀璨红霞中映出如锋寒光。 一袭黑衣的谢折玉眉眼淡漠,他初入仙门,竟在此战中丝毫不落下风。 沈卿手里的糖画还未吃完,嘴角扬起的弧度还凝固在唇边,事情发展到这般模样,实属她意料之外。 元宝初始讶于二位师叔突然动起手来,看着看着却满心思绪沉浸在佛法与剑意相碰撞的玄妙之中。 沈卿亦是,她认真望着身影翩飞的二人,眼眸中细碎流光淌过,打从心里由衷感慨,谢折玉不愧是话本子里的男主,少年人的漂亮眉眼,竟比他身后的青山碧水更让人挪不开视线。 忽而,风声大作,狂沙肆行,直吹得行人睁不开眼。 几息之间,风停沙褪。 粉裙娇俏的少女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不见踪影。 唯有浮空之中泛起点点涟漪,尚未褪去。 “别打了!小……小师妹被妖怪捉走了!”元宝急出汗来,大声喊道。 剑光佛影戛然而止,两道身影急急落下。 “怎么回事?”重华急声询道。 “就在方才,你们打得正起劲,一阵妖风,小师妹……她就不见了。”元宝双眼红红,似是快要哭出来。 重华面上显出几分自责之意:“是我的错,心急过头了,只顾与折玉师弟交手,才出了这般差错。” 她微微皱眉,神色有些凝重。“不论玉衡是不是妖鬼同谋,她现在十有八九是和妖鬼在一处,我们务必得速速寻出梅山他们的踪迹。” 在场三人,知道“玉衡”乃是沈卿易容的,惟有谢折玉。但见重华如此言之凿凿,他默默收剑入鞘,并未向另外两人多做解释。 “这个我来!” 稚嫩少年收敛神色,一瞬间似变了个人,手指上下翻飞画出一道复杂至极的法诀—— “神鬼若现,无出我踪!‘ 术法结成之时,八卦虚影如实,骤然浮现在虚空之中,道法携阴阳之力,缓缓旋转。 忽而,空寂无物的阴阳术法上,现出一道若有若无、亟尽消散的幽幽黑气。 元宝修为尚浅,强行驭使秘术,且对方实力远胜于他,但此刻他却毫无惧色。少年嘴角蓦然渗出一丝鲜红,灵力全力催使而出,那缕黑气缓缓现出一道浅浅踪迹—— 指向正南方。 气息正与昨夜红衣女鬼如出一辙,元宝急急倒出一粒回灵丹吞入口中,“是清水酒馆方向!” 未多言语,三人化作数道流光,朝正南而去。 谢折玉驭使落星缀于最后,垂眸思忖。只此时沈卿凭空消失,她修为世间已鲜有敌手,相比是另有筹谋。 想起那夜许府幼女遇险,许母绝望入骨的神情,少年黑发低垂,敛去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冷冽之色—— 落星剑下,妖鬼必诛!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清水酒馆那抹旗子依旧在风中猎猎,店内几处方桌正坐满了人,推杯换盏间,酒客几杯黄粱下肚,高声阔论。 三人假作不经意般随意落座,却只听得一道醉醺醺的声音响起,顺着来源看去,是个年约四十的壮汉,显然是喝多的模样,梗着舌头粗声道: “梅老弟,打包一份酱牛肉,省得明日你回山里,俺嘴馋的时候没肉下酒吃。” 梅老弟? 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收回目光,放出一抹心神悄悄观察。 只见壮汉同桌的酒客,年纪稍微小些,似是不解问道:“自五年前我来清水镇,梅老板便一直在此,怎地,不成想却不是本地人么?” 壮汉面色黝黑,借着酒意高声开口答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我这梅兄弟,原是猎户出身,近几年才来镇上经营这酒馆。你们可别轻看了他,人家可是在那青山村,娇妻幼子相伴,快活似神仙啊! 思绪快如闪电,瞬间便理清那酒醉汉子话里的线索。 青山村,娇妻,幼子,梅姓老板。 元宝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那夜阴森鬼气似又卷土重来。 “客官,可是要点些什么吃食?“ 一道声音骤然响起在他耳畔。 元宝战战兢兢抬头看向身旁。 酒客口中的梅老板正笑眯眯立于一旁,笑成一条缝的双眼诡异的和初到清水镇那日,丝毫不差重叠起来。 第14章 珠与玉 “滴答——” 一滴粘稠的血珠滴在少年苍白的脸上,浓郁的血腥气将他的意识唤回现实。 谢折玉猛然惊醒,抬眸往上,入目是倒吊而下惨白如雪的一张少女面容,纤细脖颈间一道细细红线,正汇聚成血线滴答坠落,已然气绝多时。 他屏息聚气,却发现半丝灵力也无——数不尽的银丝层层缚住自己的身体,根根有如活物般探出诡异小嘴,贪婪地疯狂吸收着他体内的灵力。 识海如针扎般,头痛欲裂,谢折玉回想起昏迷前最后一幕场景——酒馆老板诡异一笑,猎猎酒旗化作恶鬼哭嚎招魂幡,携森森鬼气直朝三人扑来。 着道了。 谢折玉费劲掀起沉重的眼皮,凝神观察四周。 此刻身处的建筑雕饰甚是华丽,月影星光化作细碎金点斜斜洒在四角琉璃瓦上,楼阁雕梁画栋,几处檐角高高翘起。飞阁流丹,琼楼玉宇,端的是美轮美奂—— 如果忽略掉梁顶数不清的倒吊女尸的话。 阁内悬挂的橘色灯笼内红烛如血明灭,如同万千鬼影悬浮游荡,橘红色的黯淡光影中,无数女尸的红衣随之轻荡。 烛火的光点明灭不定,照在银丝覆梁悬挂而下的女尸之上,一张张惨白的人脸忽明忽暗,更显阴森诡谲。 一侧传来细微响动,谢折玉转头望去,见重华也渐渐转醒。 醒来第一眼便是这般景象,重华的双眼立时睁大,她下意识想起身,却发现自己也被捆缚在银丝中。 徒劳挣扎了片刻,重华低声咒骂一句,也只得放弃脱逃。 而元宝修为尚浅,此刻眉眼紧闭,昏迷过去尚未醒来。 三人皆银丝裹身,半点行动不得。 “你们醒啦。” 伴着幽幽鬼哭,入耳竟是一道稚童的声音,语调却刻意得诡异。 谢折玉顺着声线看去,一个小小的身影坐于一角烛光下,脸藏在阴影里,玩扯着银丝的线头。 幼童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正是初入青山村之时,他们在女鬼那所小院墙头所见的幼童! 谢折玉眸光沉沉,定定地看着那稚嫩可爱的熟悉眉眼。 一道谄媚的男声蓦地响起。“梅玉大人,与他们何需多言,这三个人已是插翅难逃,任您处置了。” 重华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眸光一冷,随之看去,清水酒馆的老板梅山,穿着灰布马褂,正弯腰挤出满脸笑,小心翼翼立在那幼童一侧,贪婪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她身上。 梅山口中的“梅玉大人”正是那幼童,听得他拍马溜须之语,却面无表情,冷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教我做事?” 只见梅山瞬间额头冷汗涔涔,直直跪在地上,连呼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重华见此场景,心里已然明白是错怪了玉衡,她眉间染上急色,怒斥道:“何方妖鬼作祟!玉衡呢?” 梅玉坐于灯下,偏头望向重华,面色一冷:“姐姐,你是在问阿玉吗?” 幼童小手微动,银丝骤然射出,如利刃般将少女琵琶骨直直钉穿在地上! “呃!”重华猝不及防吃痛,惨叫出声,十指不受控制地想要攥紧,但就连指节也不能动弹分毫。 少女的脸色因剧痛而煞白,却不愿在妖鬼面前露怯,她咬紧牙关,挑眉扯出嘲弄不屑的笑容,望向面前的幼童梅玉。银丝在她肩头形成的伤口深可见骨,森森骨肉可怖地露出,鲜血如注从少女肩头涌出,漫透了她身下的大片地面。 纵然靠仅存的微弱灵力强撑,维持着意识清醒,重华额前的冷汗却已经湿透了几缕碎发,嘴唇血色尽失,呼吸急促,显然是伤势极重。 梅玉见状,仿佛得了极大的乐子,拍手咯咯笑道:“原来那个极漂亮的姐姐叫玉衡呀,放心,姐姐你一会就与她见面了哦。” “不过,在这之前……” 梅玉缓缓转过头,黑白分明的明澈双眼牢牢锁在谢折玉身上,苍白的小手一动,影影绰绰灯火中,银丝如鬼魅浮现。 倏而,无数银丝仿佛接到了无声的指令,闪电般射向黑衣少年,如刀般直直没入体内—— 少年无从闪避,硬吃了这一击,周身漫出无尽鲜血,数不清的银丝将他浑身直钉穿,仙骨寸寸破碎。 梅玉分毫不动地坐在灯下,鼻尖微动,幽黑的眼睛闪过一丝幼童脸上本不应出现的贪婪神色。“那个人没骗我,果然是天生仙骨……嘻嘻,炼化了你,我破境指日可待。” 他弹指,再度操纵起数股危险的银丝。 谢折玉咳出一滩黑血,他想挣扎,手指却无半分力气,五脏六腑乃至全身骨骼似乎都已然碎裂,落星剑此时亦不知所踪。 重华焦急万分,却挣脱不得银丝束缚。 谢折玉咬牙,绝望看向如刀袭来的银光。 “啊——” 一声惨嚎回荡在寂静的阁内,少年通红的凤眸抬起,竟是梅山被钉在离他几步远的地上。 “贱人,凭你也竟敢肖想仙骨?” 稚童天真眉眼间浮现出一丝森冷之意,手指微动,银光一闪而过。 倒在地上的梅山已然拦腰而断。 诡异的是,他依然笑眯着眼睛,好像察觉不到疼痛,直直地望着重伤无力的黑衣少年,面容状似疯癫,满是贪婪,“嘿嘿,仙骨……” 适才银丝腰斩的两半身体,竟在诡异的缓缓蠕动复合。 “下贱东西,又是这血肉复生之术!这也是那臭道士教你的罢,一如当年你用邪术胁迫我和姐姐下山!” 这场景梅玉似乎见过无数次,却还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幼童苍白的面色因愤怒而泛起潮红,他起身走近那摊蠕动的血肉,忽而抬脚——他踩断了梅山的颈椎。 梅山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到少年面前,血色交染之下,头颅咧嘴一笑,贪婪出声:“我要仙骨……” 梅玉抬头看了一眼谢折玉,唇角勾出一抹诡笑,“看你的天生仙骨多迷人,这贱人这般模样了还死死惦记着。” 继而,“咔嚓”一声—— 稚童抬脚,竟将那颗人头踩得破碎塌陷下去,红白交织,点点飞溅。 “你竟连同伴也杀!“ 眼前一幕太过血腥,重华惊喝道。 幼童缓缓转头,少女的眼睛明亮如火,怒意正盛。 “他算什么同伴?”梅玉脸上交织着恶毒和雀跃的神色,小脚用力碾过梅山已然碎裂的头骨,“如若不是他!我和珠姐姐现在还会住在深山!快活的过着山魅日子,何至于此!” “不过,都是开玩笑罢了。“ 梅玉尖声笑起来,小手猛然扼住黑衣少年的咽喉,直直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眼里泛起残忍的笑意,“谁要回去当山魅啊。弱小、无知、不自量力,只会像珠姐姐一样,被梅山这样的贱人玩弄至死罢了。” “咳……”眼前血色一片,谢折玉只觉得剧痛钻心透骨,他咳出一口黑血,里面夹杂着血色碎片,几近混沌的意识里闪过一丝清明,低哑出声,“你……你姐姐到死还想着帮你……” 稚童的手指忽然紧紧掐住谢折玉脖颈,几乎要将他的咽喉扼断,早已不复明澈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无尽煞气: “住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修真之人,只会搬弄是非!” 梅玉忽而平静下来,冷冷一笑,对上少年沉沉眸光。“不要急,待我炼化了你,自会杀上仙府,为珠姐姐报仇。” “至于现在……” 看着少年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梅玉神色渐渐透出几分诡异的激动,低语道: “出来吧,八重莲——” 刹那间,梅玉眉心缓缓析出一道青色幽光,渐渐凝聚成形——一朵八瓣青莲泛着微光幽幽旋转。 青莲出现的一刹那,重华骤然出声:“这……这是那女鬼青灯的母体?” “姐姐眼神真好,不错,佛门至宝八重莲无惧剑意道法。” 梅玉轻笑一声,“放心,它炼化你们,不过是一刹那而已。” 橘红色的烛火映照在旋转青莲上,那透明几近无形的青焰,看起来无比阴森可怖。 谢折玉只觉得心脏重重一缩,似是停止了跳动般,青莲灯焰里蕴含的力量似是对他有致命的诱惑。不知为何,他竟感到一种奇妙的熟悉感,自己体内力量与莲灯诡异地呼应着,仿佛二者同出一脉。 他无力抵抗,只能直直看着那夺命莲火飘荡而来。 “区区地莲,也敢自称佛宝。” 一道漫不经心的讥笑声,蓦地响起在寂静阴森的楼阁之上。 梅玉一惊,停了手中法术,循声望去。 月色盈盈如水拂过琉璃瓦,月白衣衫的绝美少女半倚雕窗,星河如织落入她精致眉眼,薄唇轻扯,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蘅玉道君——!” 第15章 红莲火 “尊座!他那银丝有古怪!” 沈卿闻声望去,少女佛衣铭文半毁,琵琶骨洞穿的地方翻出森森白骨,即便如此,也目光灼灼,咬牙出声提醒。 她沉默片刻,眼神柔软起来,轻笑道:“本座知晓了,且先养伤吧。”手指微屈,一道浅绿色光芒随之没入少女体内。 意春风! 碧光甫一入体,眨眼间,白骨红花,血肉有如生命般滋滋生长,重华伤势竟恢复了大半。 “道君?看来你很厉害咯?”白衣童子咯咯笑道,夺人命的银丝乖巧缠绕在他指尖,稚气的脸在烛光明灭间蒙上一层阴暗气色,语气是难以形容的诡异,“姐姐这般漂亮,梅玉定会第一个吃你。” 话音一落,无数银丝蓦然淡入阴影,再度出现,已然汇聚成数条银蛇朝沈卿直射而去。 然而,银蛇飞舞瞬间近了沈卿的身,竟乖乖地环绕在那少女周身,姿态讨好又亲昵。 梅玉嘴角笑意僵住:“怎么会?!”他突然感受不到对银丝的掌控,慌乱之下顿时脱口而出,“妖女!你使的什么邪术!” “扑哧——”沈卿有些啼笑皆非,纤细如玉的指尖漫不经心轻轻一点,银蛇已然换了攻击目标,直朝白衣童子而去,“小妖怪说谁妖怪呢?” “什么小妖怪——不——!”梅玉声音带着几分怒气响起,却骤然被打断,幼童竭力扯着细嗓,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在空荡荡的阁楼中甚是尖锐刺耳。 重华呆呆看着面前的景象,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方才还残忍骄横,不可一世的幼童梅玉,此刻被诡秘阴冷的丝线紧紧缠绕着。 梅玉用那些银丝,折磨得自己和谢折玉毫无还手之力,然而这些银丝遇上沈卿,却乖巧听话得像宠物狗一般,毫不犹豫地阵前倒戈,将原主裹成了严严实实粽子形状。 梅玉两条短腿正在半空中使劲儿扑腾,却怎么也着不得地—— 粉衣少女精致漂亮的眉眼间带着几分恶意的笑,正操纵银丝轻巧拎着孩童稚嫩的后颈肉,在空中荡来晃去。 一瞬间,看着少女脸上娇娇笑意,重华想起了失踪的玉衡,心中泛起焦急,却又立即安定下来。有蘅玉道君在此相助,玉衡是一定不会有事了。 “放开我!”梅玉憋红了脸,却又无可奈何,他急急唤道,“八重莲!” 却未想到,那八重青莲火焰将熄未熄,竟彻底收敛所有戾气,环绕在少女身旁,谄媚地发出柔和暖意的光芒。 “姐姐,救救我!”幼童眨眼换了副面孔,眉眼含泪,指着一旁的两摊蠕动血肉控诉道,“都是他!都是梅山逼我的!” “是他非要修炼邪术,指定要及笄前的女孩,吸其阴气。我都是被逼的!” 白衣童子面容稚嫩可爱,双眸含泪,听起来句句真切。 沈卿笑了,眼角眉梢是一贯的懒散笑意,眸中却闪过一丝平日鲜少的锋芒亮色。“小妖怪,你闻起来好臭,想必吃了不少人吧?” “没……没有!” 少女眉眼闪过一丝不耐,敛了笑意,冷冷出声:“看着我。那人是谁?” 梅玉下意识抬眸,正欲蒙混过关,却撞进如水般沉沉眸色里,瞬间沉溺在沈卿目光中,失了自我意识。 搜神术——仙界秘法,只需目光相接,即可洞察被施术者的意识海,搜神之下,无所遁形。 沈卿步入梅玉的意识海,顺着时间长河跋涉而上,搜寻过往的记忆片段。 无数哭泣哀求,最后只余一袭残破嫁衣的少女们;得势后报复践踏、奴役梅山的诡异快感;一幕幕记忆如浪花泛起,浪花越大,证明在一生记忆中越刻骨铭心。 蓦然,一朵巨浪拍击而起,她淡淡一瞥—— “区区山魅,中了我的束缚术还想挣扎?”梅山喋喋诡笑,逼迫着面前不谙世事的姐弟二人随他下山。 浪花汹涌,沈卿叹了口气,不置可否,抬腿将巨浪踏的粉碎,溅出点点晶莹。 忽而,她心神微动,看向不远处,微微笑道,“原来在这。” 长河尽头清澈成溪,沈卿俯首看向清浅水面之下,有些愕然——竟是深山之中,少女梅珠与幼童梅玉的点点滴滴。 许是察觉到危险,溪水中涟漪轻泛起,沈卿惊觉,梅玉的意识海深处竟被不知何人下了禁制。 她稍一触碰,禁制竟毫不犹豫命令梅玉自毁! “啊——!”梅玉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淌下滴滴血泪,面上现出无尽痛苦之色。 银线,青莲,断尸,都逐渐开始变得透明,缓慢消散。 “哼。” 沈卿瞬间脱出梅玉的识海,一声轻哼。 梅玉识海深处的神秘禁制,印证了她的猜想——青山村事件的背后,还有着隐藏得更深的幕后推手。 这诸多冤孽,她岂能遂了幕后人的愿,一散了之。 少女冷冷看着梅玉最后的挣扎,微微抬手—— 三途狱火! 红莲之火烈烈燃起,似要焚尽一切罪恶,跳跃的红色翻腾着,漫卷着,梅山犹在生长的血肉在红莲华中发出滋滋声响,犹如恶灵哀嚎,却渐渐化作黑灰,只余灰烬。 幼童白衣如明焰,静静等着地狱之火将他吞没,看到梅山化为灰烬的瞬间,他苍白的小脸上蓦然绽出解脱般的笑意。 望着焚尽世间之恶的漫天红莲,他恍惚间看到姐姐一袭白衣,在无间恶狱前朝他招手,弯眸轻笑道: “阿玉,我们一起罢。” - 阴森鬼气消散,红莲之火也渐渐褪去。没了鬼气遮挡,月色如水,从天井倾泻而下,照得原本昏暗的阁楼清朗明疏。 沈卿一招意春风之下,重华伤势已恢复如初,她起身站在沈卿背后,看到谢折玉的一瞬间,皱紧了眉。 少年的一袭黑衣早已浸透在粘稠暗沉的血红色中,全身上下血肉模糊,道道血痕如毒蛇般蜿蜒;脸色如纸苍白,往日冷戾阴鸷的气息全然消散。 她悄悄打量往日遥不可及的尊座,蘅玉道君十分器重新收的弟子,总是日夜督促其勤加练习——这个消息早就传遍九宗,圣灵也不例外。 然而,少女一道目光扫来,制止了她的打量。 重华赧然,想起正事来,拱手问道:“尊座,重华等同行有一名师妹,名唤玉衡,先前被妖童挟持……” 沈卿摆摆手,淡然道:“不必担心。你先带旁边那个去养伤吧。” 重华心知沈卿逐客之意,只得点头,携上犹在昏迷中呼呼大睡的元宝,一个起落间,消失在阁楼中。 只是,她却心下暗暗疑惑:方才尊座神情虽然平静,却为何莫名看起来有一丝……愉悦? - 偌大楼阁,只余沈卿和谢折玉两人。 她的视线落在少年脸上。 昏迷过去的谢折玉,看起来似是比平时要好相处得多。 平日里,明明入门不久资历最浅,却偏偏端着张冷脸,每次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冷冷一句:“师尊。” 在人间时,少年温柔缱绻的模样,仿佛不过是她凭空臆想的了。 沈卿懒懒看着,手在空中虚虚微抓,一颗妖丹泛着青光浮现。梅玉虽是山魅,却已修出妖丹,也难怪谢折玉他们打不过。 思及此,沈卿想起禁制破碎前,她强行从梅玉体内萃取出了一丝规则之力,现在还在识海中躁动不安。 先了却面前这桩大麻烦,回去再收拾你,少女垂眸暗自思忖。 面前人实在是生的漂亮,月色洒在少年人的脸上,此刻他安静昏睡的模样,竟不似修真之人,反而像极了尚在人间时不谙世事的谢小郎君。 忽而,谢折玉眉头微动。金丹期的术法并非是重伤的他所能承受的,大抵是疼痛难忍,少年嗓音低哑,无意识唤道: “卿卿……” 正欲为他融合妖丹,修复经脉的沈卿只觉得左眼一跳,下意识一巴掌拍上去,谢折玉又晕了过去。 沈卿没来由生出几分不耐烦,正欲起身,然而睡梦中的少年再度呓语,声线不似平日冰冷,反而温润轻软,带着几分乞求:“我去做甜糕,别走……” 沈卿垂眸,长睫掩去眸中神色。 片刻之后,她抬手,在空中微滞些许—— 意春风温柔抚过,一寸寸潜入谢折玉五脏六腑内,轻柔地修复着破碎成片的经脉。 妖丹经灵力转换,化为细碎金光,伴着意春风流淌在少年丹田,渐渐与落星剑意相融,沉入血脉。 若是重华在此,怕是也要惊讶,为何这意春风,似是要比方才她体内的要柔和几分。 经脉修复犹如万蚁噬心之痛,谢折玉意识尚未清醒,却犹难忍痛意,闷哼出声,迷迷糊糊地抬头去寻那暖意来源,不自觉地在沈卿掌心蹭了蹭。 面无表情的少女竭力压抑着想揍他的冲动,心想,不过是系统的任务罢了。 作者有话说: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引用自唐代杜牧《江南春》。 感谢追更小天使,有兴趣的请移步专栏点点收藏,会掉落一只努力日更选手哦~ 第16章 意春风 意春风柔和潜入谢折玉体内,辅之以金丹所化灵药,汹涌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细细修补他破碎的灵脉。 沈卿嘴角扯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这般下去,想必谢折玉结丹近在咫尺了。 不过,还不知道这一轮走下来,这抠门系统能给谢折玉加几成进度……她胡思乱想着,叹了口气,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重了几分。 谢折玉蓦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师尊那张漂亮至极的脸。 他漆黑如渊的眸中没有丝毫的喜怒,只是带着漠然,似是不知为何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冷冷地看向沈卿。 瞧见他这般模样,沈卿面无表情地收了术法,懒懒掀了掀眼皮,毫不留情嘲笑道:“区区金丹小妖,你竟如此狼狈。” 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寸寸染血黑衣,少女眉眼轻佻又随意,浅浅眸光中一丝也无他的身影。 “且回宗门修炼吧。明白了吗?你是天生仙骨不假,但你现在这点本事,随便哪个小妖动动手指,就都能把你撕成碎片。”慵懒骄矜的声音响起在谢折玉耳畔,“本座可没空次次都来替你收拾烂摊子。” 少年手指慢慢收紧,他强忍着噬骨疼痛,不自然哑声应道:“弟子知晓。” 意春风的温和暖意还在体内残留,谢折玉已然明白,是沈卿救了自己。 但与少女尖锐刻薄的冷言冷语相对照……他手指动了动,再度松开,竟生出几分茫然的滋味来。 沈卿转身,正欲离开,身后却紧接着响起一道低低嗓音。 “此次青山村之行,弟子还有些许疑问,烦请师尊解惑。” 她一回头,就看见谢折玉那双阴沉沉的沉冽凤眼。苍白眉眼间是挥散不去的阴鸷之色,正静静盯着她。 “就是现在这幅苦大仇深的模样,真不讨人喜欢……”她心里嘀咕起来。 “问吧。”沈卿懒洋洋应道。 “梅珠梅玉虽是小妖,却也有法力在身。梅山一介村野农夫,怎会有制衡山魅的邪术?” 少年受创极重,即便有意春风回复,也气息未平,问出这么一句便已咳出黑血,却未作停顿。 “还有那姐弟二人手中的地莲青灯,看似是佛门之物,不知为何会在他们手中?” 他骤然抬眸,漆黑的双眸乌沉沉望着她,平静出声: “这种种‘意外’,便是师尊变幻容颜,执意同我下山的理由?” 少年把“意外”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死死盯住沈卿,像要从她脸上看出答案来。 沈卿愣了下神,身旁灯笼的暖色光点洒在她脸上,在烛影中盈盈闪动。 黑发少女忽而俯过身来。 谢折玉只觉得鼻尖传来一股柔软甜香,蓦地僵在原地—— 轻柔发丝拂过他的脸,带起一阵微风,少女像存心要他害羞似的,猝不及防贴近了他的脸颊。 娇甜柔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似恋人缱绻呢喃: “本座执意下山,自然是害怕最器重的弟子受伤呀。” 月色莹莹,皎洁光华如流水倾泻而下,勾勒出黑衫少年棱角分明的侧颜。 沈卿的确存了捉弄的心思,她收回身形,想看看谢折玉的反应。 然而,谢折玉的神色却只僵住那一刹那,此刻早已复原如初,冷酷的表情像一张面具覆在他脸上。 “呵。”他在夜色中讥讽地笑了起来,带着点嘲弄意味,那双眼睛隐隐透出无尽的冷意,“师尊所言必是不假。” 挚爱死去时的无力感痛彻心扉,他横穿幽州,直面无数魑魅魍魉的筚路艰辛,一切都是为了卿卿。 其他女子的美丽外表或是暧昧举止,于他不过过眼云烟。 何况,眼前少女精致皮囊之下有多恶劣,他已然几次三番领略到了。 说什么最器重的弟子,说什么宗门情谊——她也不过是和三界众人一样,想从他身上挖出天生仙骨和天门背后隐藏的秘密而已。 这种事情,自打他入门起,便已经历了太多。 半月前,天机阁的裴乾长老指明要他接个任务,前去万里之外青芒山寻一味珍奇灵药。艰难得手后,他却被一蒙面邪修自暗处偷袭,用尽一切手段才勉强活下来。 待落星剑尖挑起黑色面巾,敌人为求他饶命,竟报出了师门——原来这人并非山下邪道散修,却是仙山上“正派”宗门的修行弟子! 仙骨的特殊,连玄天仙山宗门内的弟子都心生贪念,经此一事,他早已看清这些道貌岸然的仙人嘴脸。 是仙是魔,其实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们无一不是贪图这所谓的天生仙骨,从而满足一己私欲罢了! 如墨夜色中,少年脸色苍白而又凌厉,宛如修罗——这三界浮生,万丈红尘,早在卿卿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失了颜色。 他手指微颤,探入怀里,握紧已然些许残破的香囊——如玉冰丝触碰着他的肌肤,靠着这唯一留下来的念想,少年颤抖的手终于慢慢平息。 - “玉衡小——尊……尊座!” 苏醒过来的元宝看着阁楼缓步而出的人影,惊喜出声喊道,却在看清来人模样后,像被掐住脖子一样,把即将出口的“师妹”二字咽了回去。 沈卿立于花树下,落英如雪伴着月色,覆了一身衣衫。 她眯起眉眼,调侃似笑了笑: “折玉受伤太重,本座带他先行回宗门,元宝随你重华师叔继续历练,如何呀?” “我……我就随重华师叔一同吧,元宝实力低微,得努力除妖历练才行!” 少年白净的脸纠结成一团,低低说道。 马车远去逐渐化为视野中的黑点,元宝忙如释重负般松口气。 “为何你那般排斥与尊座同行?” 立于他身侧的重华不解问道。 “哎,师叔有所不知。”少年小大人似的轻叹口气,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顶,顿时想起过去那些难以启齿的记忆: “从小到大,每每尊座见我,都要想方设法捉弄我一番才肯罢休。” “我打不过,我还跑不过么。”元宝暗自嘀嘀咕咕。 “扑哧——”重华轻笑,似是不相信他的话,在她心中,蘅玉道君沈卿乃是如清风明月般的人,“尊座贵为一宗之主,三界至强,又怎会喜好捉弄于你呢?” “哎,重华师叔,原来你还没明白么……我们都被尊座捉弄这么多天了……”元宝像是想起什么尴尬的事情来,捂着脸深深叹了口气。 蓦地,电光石火间,一丝不敢置信的念头恍然闪过重华脑海。 玉衡…… 蘅玉道君…… 向来年少老成的英气少女瞬间失了冷静,肃然的面容此刻像是裂开了一道缝。 原来如此—— 两张同样娇媚至极的脸此刻竟不差分毫的重叠起来。 佛衣少女微微仰头,远处青空明澈轻云点点,偶尔可见振翅南飞的群鸟肆意划过天际—— 目光茫茫然所至,万籁霜天皆自由。 “自由随心……这便是您的道吗?” - 尘土飞扬,黑衣少年催动灵兽驱车前行,时不时那朱顶华盖的车厢里传出声声少女娇斥: “谢折玉,你稳一点好不好!” 背倚车厢的少年眉目冷峻,冷哼一声,丝毫不为所动。 独角兽凌空而起,奔于圆月漫天流盈之下。 忽而,少女惊喜出声,扯回谢折玉走远的思绪。 他恍惚之间闻声抬头,入目一片璀璨天光。 月色无声沉淀而下,明月流华似在手畔,倏而,无数星芒划过眼前,急急坠落。 好似微凉夜风悄悄吹落满天繁星,一时间落星如雨下,在深蓝色天幕上划出一朵朵乍放光华。 “折玉,是流星耶!” 他微微偏过头,便看见少女长睫微闪,眼眸晶亮。 第17章 结丹劫 山中多雾,微风轻拂,桃林如海。 廊前枝头上晨露未晞,点点花枝温软晶润,朝阳洒下细碎金斑,微光明暗闪烁。 沈卿紧闭双目,坐在霏雨芳尽的白玉之上,檀色桌案上掉落了数瓣落英,无人轻拂。 自返回归一宗起,沈卿就再次宣布闭关,至今已经过了几日。 此次下山收获不少,山魅梅玉身上的禁制之谜虽然还未解开,却已牵扯出了能干涉天道规则的幕后强大黑手。 沈卿直觉,谢折玉作为这话本的男主角,后续一定会遇到更多隐含线索的事件。 而她只要和谢折玉一同行动,便能不断参与这话本里的重要事件,逐渐接近这个世界最核心的秘密。 从梅玉身上提炼出的规则之力,已经渐渐在识海中稳定下来。 沈卿随即决定,要借此再探探“反派系统”的虚实。 她要避开系统的监视,将梅玉识海中的那一丝规则之力炼化,为己所用! 灵视之下,沈卿化作灵体,探入虚无的意识海,入目是无边无垠的极致黑暗,间或有道道数不清的白雾悠悠荡过,在这无边暗界中格外引人注目。 系统的爪牙……沈卿对此已然非常熟悉。 她将灵体渐缩成小纸人般大小,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在法则之眼与识海相接之处。上次强行割裂识海的痕迹宛如细长银河,将白雾爪牙阻在银河对岸。 要躲过系统无时无刻的监测,实属要费不少功夫。 直到做好万全准备,沈卿这才解开脑海中对规则之力的束缚。 蓦地,灵体面前凭空出现一道朦胧白光,在规则之力周围划出一方空间。 数不清的狂暴灵意被这道白光封印住,在白光里横冲直撞,想要突破拘束,直朝法则之眼而去。 少女灵体化作的小纸人有如活人般生动一笑,似是嘲它不自量力。 纸人浅浅掐诀,光影变幻,红莲业火在黑暗之中烈烈燃起。 小纸人再度掐诀,一尊古朴青色小鼎浮现在识海之中,鼎上镌刻“落神”二字。 诸天落神鼎,与红莲业火相辅相成,传言中可燃尽世间万物,炼化碧落黄泉。 在意识海中强行开红莲火鼎,古往今来,沈卿乃是第一人! 青色小鼎缠着几缕红莲业火,亲昵地绕着沈卿所化的灵体飞来飞去。 小纸人的纸片手臂轻翩,朝朦胧白光处暗暗一指,青鼎业火领会其意,迅疾飞去,将白光空间中那团混乱灵意裹覆在内。 红莲火翻腾跳跃,在这可燃尽世间所有的业火灼烧中,瞬息间,沈卿看见丹鼎之中有数不清的细微金丝在混乱中若隐若现——这便是法则之力的具象形态! 金丝犹如活物翻腾挣扎,发出无数低声而又疯狂的呓语,试图反噬青鼎与识海。 沈卿催动心神,业火骤然剧烈灼烧,渐渐地,光影变幻,白光融尽,金丝悲泣哀鸣,却无处可逃,一一融合进法则之眼中。 刹那间,闭目修炼的少女蓦然睁眼,左眸之中金光骤显,比之前更明耀几分。 沈卿细细感受着,法则之眼对于万物规则的掌控感,已是更进一筹。 识海深处的白雾仍在悠悠飘荡,无知无觉。 少女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笑意,跟着谢折玉果然没错。 不愧是此间世界的男主,无影无形之中,这幕后规则竟悄悄朝其聚拢而来。 而她? 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倏而,粉衣少女突然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按住因不安而疯狂跳动的心脏。 她缓缓抬头,隐约看见远处清亮天幕上,一轮烈阳不复往日明媚,周身渐渐地积蓄起不祥的阴影,仿佛层层帷幕。 帷幕之后,似乎有枚巨大的灰白眼瞳,透过世间万象,向她投下饱含警告意味的一瞥。 - 此番炼化告一段落,沈卿灵体回归肉身。 她尚且来不及想那一枚天眼是什么遥远存在,只见碧色传音石明灭忽闪不断。 沈卿分出一抹心神扫过,竟是林雅的声音焦急传出: “尊座,折玉师弟结金丹的雷劫非比寻常,如若出关,盼您亲至。” 结金丹……? 她并不惊讶谢折玉这么快已经结丹,但从林雅的语气听起来,事情似乎不太对劲。 沈卿抬眸远望,归一宗之上的朗朗青空已然落满漫天霞光,万丈璀璨,诡异晶莹的明亮。 而玉衡阁的方向,天象却是截然相反,远处电闪雷鸣,厚如泼墨的黑云在深空中狂暴奔行,入目是压城欲摧之势。 沈卿露出难得一见的郑重之色。 难怪林雅焦急传讯,直言自己护道未有万分把握。他已是元婴修士,区区寻常丹劫,还不至于招架不住。 但这阵势,结丹劫?说是九重天雷劫——大乘修士渡劫也毫不为过。 虚空轻荡,少女人已消失在原处,只余空间涟漪微漾。 下一瞬,人已出现在玉衡阁外。 “尊座!”林雅及守在门外的众弟子惊喜不已,齐齐出声。 “谢折玉呢?”沈卿挥袖虚扶起行礼的众人,蹙眉问道。 林雅面带忧色看向阁内,轻声答道:“师弟正在玉衡阁内。自师弟闭关结金丹,算来已有十余天。” “十余天……?!” 林雅此言犹如石破天惊,少年们纷纷低声交头接耳。 “十余天前那是……小师叔入门才三个月罢?” “七日筑基,三月结丹,是不是尊座当年也没这么快?” 竟有人对比起沈卿与谢折玉二人的修炼速度了。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弟子们的讨论落在耳中,沈卿难得的几分神思恍惚。 - 天色清朗如碧,清浅柔风荡过偌大归一宗,到处桃红柳绿一片,生机盎然。 “师尊!” 温软春风里,一道娇软酣甜的少女声音穿过藏经阁的重楼玉瓦,荡到阁楼一角执卷而立的白衣男人耳畔。 “我结丹了!” 沈意转身,看向御剑而来的明媚少女。少女神色张扬,眉眼间满是得意。 他星眸微闪,眉目淡然,回之一笑:“真不错。十五结金丹,你已然是这三界第一人了,这样下去,师尊恐怕马上就教不了你咯。” 世人皆知道元君沈意,剑道出神入化,为人清风霁月,最是温润翩翩。 沈卿前世虽是肆意魔头,一朝转世投胎,被沈意悉心教养至今,却强行抑制住了本性之中的恶,已然长成了清朗如月的正直模样。 然而一朝白衣坐化,三界再不见道元君。 - 恍然回神,沈卿眼皮抬起,深深望进玉衡阁琼楼玉瓦。 她褪去平日慵懒散漫的模样,嘴角轻扯出微微感慨的笑意。 “确实,这结丹第一人……今日可是换人了。” “天劫开始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声惊呼。 只见墨色苍穹间,银灰色光芒闪过,第一道雷劫携万钧之力轰然而下。 落星化为无数星光点点,顺势直上,金雷与剑意两相碰撞,皆消散于虚无中。 第二道,第三道……直到第八道。 九重雷劫,道道凶险,有不少修士起了轻视之心,未舍命相抗,便在第八道天雷之下直直化作飞灰,就此魂飞魄散。 天道为尊,不许规则之下任何蝼蚁起怠慢之心。 第八道天雷紫金电鸣,汹涌而下。 “咔嚓——”一声,屋倒檐塌,烟尘弥散间,露出黑衣少年苍白惨厉的面容。 谢折玉此刻看起来很是狼狈,无数伤痕纵横交错,织成可怖画面,鲜血不停从黑衣底下涌出,染红了整片地面。 虽然强行催动北斗落星阵,扛住了八重雷击,但谢折玉心知,自己已注定无法抵挡最后一重雷劫。 林雅焦急看向黑云翻滚的天穹,那里正在蓄势酝酿着九重雷劫的最后一重。 他转头:“尊座,师弟怕是……” 言语间满是恳求之意。 瞬息之间,第九重雷劫已至,看似不带轰然气势,却内含无尽杀机。 黑衣少年抬眸直视苍穹,惨然一笑。 “现在可不许逃。” 少女的声音悠悠响起,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不知是在对谢折玉说,还是在对那九重雷劫下格杀令。 一道青光闪过,攀延而上,如星流霆击,直朝金雷迅疾而去。 太一剑出! 剑光化作磅礴青龙之形,横空一跃,将雷光截杀在半途。 雷光在青光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一刹那皆被吞入青龙腹中。 唯余雷鸣阵阵。 突兀地,方才还宛若神祗,掌控万物生杀予夺的少女,面色蓦然苍白,嘴角缓缓析出一抹鲜红。 她轻咳出声,有点点内脏碎片随之漫出,将玉衡阁外的地上染上斑斑血色。 太急了。 太一剑乃是神兵之首,本不应这样仓促动用,但当时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虚空微荡,下一瞬,沈卿已然消失不见。 只余少年弟子们茫茫然愣在原地: “尊座……尊座为了给折玉师叔护劫,受伤了——!” 阁内因伤势过重而昏迷的黑衫少年,被门外喧哗惊醒,眉眼微动。 他意识仍有些混沌,却也听清了前因后果,嘴角牵起苦笑—— 为何是她? 只能是她。 第18章 话仙人 白驹过隙,又是一季如丝春雨,花枝浸润,万物生息。 圣灵峰下,嘉松郡。 大比在即,宗门齐聚,时有灿然流光倏忽而至。 沿街一方酒馆。 “今日老朽便要讲一讲仙门秘闻,主角正是咱们玄天仙山的名人——蘅玉道君。” 台上老者须眉长胡,手下惊堂木一拍,笑呵呵说道: “却说数月前,昆仑大雪,天门异动,蛮荒恶蛟现,九宗尊主齐下凡。谁承想这般诸多异象,起因竟是一位凡人少年。” “少年天生仙骨,却生来不曾修仙术,无人知晓他为何突登天门,求入仙山。” “行至昆冈,恶蛟拦路,少年与之苦斗一番,自是不敌。” “恶蛟势强,蘅玉道君与其大战二百回合,方才救下那性命垂危的少年,怜其天纵之资,收入门下,悉心教导。” 有好事者起哄道:“想必那少年容貌定是举世无双,否则道君怎会将其带在身边?” 说书人执扇笑而不语,任台下议论纷纷,片刻后几声轻咳示意安静: “诸位看官老爷且莫急躁,先听老朽将后续道来。自道元君与玄玉君仙逝以来,蘅玉道君便独来独往至今,传言说其性情诡谲,喜怒不定。为何百年后,却又破例收徒了?” “传言说,三江之畔清水镇阴魅作祟,那少年轻信妖鬼之言,深陷鬼巢——正在性命垂危之际!蘅玉道君从天而降,太上剑出,鬼魅伏诛。” “好一出仙君救美!” 台下有纨绔挤眉弄眼打趣道。 “又有传言说,少年天纵之才,数月便结金丹,却引来九重雷劫,道君亲自出手为其护法化劫,甚至雷劫反噬入体,当场吐血三尺!” 底下有人大声道:“这还用说,道君必然是爱极了这凡人少年,才有了这赴蛮荒斩恶蛟,降清水除妖魅,又舍身挡天雷!” 此言一出,看客们纷纷出声附和。 “也不知这少年到底有何能耐,竟将无法无天的蘅玉道君降住了……” 老者轻捋长须,摇头晃脑故作神秘笑道:“看官老爷们若好奇这少年,不若看看此次仙门大比,他既已结金丹,想必定会参加。” 玄天仙山大小宗门林立,百年例行仙门大比,限金丹及以下修为的弟子可参加,历来是各大宗门年轻一辈名扬三界、一战成名的证道场。 最好的例子便是蘅玉道君沈卿——以十五幼龄结丹后,沈卿在百年前那次仙门大比中,一柄太上剑挑九宗上下,同阶第一无敌手。 修者慕强,凡人亦如是。即便有人没有灵根,无缘得道仙门,也永远痴迷于传说中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的仙侠传闻。 “这些风月秘事听听就得了。老头,别卖关子了,赶快讲讲此次仙门大比吧!” 有人高声插言道。 说书人瞧着堂下,看客们已然将秘闻归于一出千古师徒爱恋,满足心中窥秘欲望后便兴致缺缺。 他暗自摇头轻叹。 那蘅玉道君堪称自古三界第一人,又怎会轻易沉溺红尘□□? 诸般动作,只怕是这世间平静许久的太平日子,要到头喽。 然而,又与寻常一介圣灵峰下说书人有何关系呢? 惊堂木再度清脆拍案声起: “各位看官可知,按照规矩,此次大比地点,应是轮到了万佛塔林。” 适才些许冷清的酒楼再度人声鼎沸起来。 春雨蒙蒙,淡不去闲散酒客听书八卦心。 …… 细雨如丝如雾,斜漫入二楼雕花木窗。 “他们分明是胡扯!” 五官方正的白袍小道士脸色涨红,亟欲拍桌而起,恨不得直冲楼下舌战群客,大辩几回合。 一根纤长白皙的手指蓦地按在他因着愤然而轻颤的肩头,佛衣少女眉眼肃然,淡淡瞥一眼楼下热闹场景,转眸看向小道士。 “猎奇之心人皆有之,何须计较。” 这二人正是来参加仙门大比的元宝与重华,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也如期行至圣灵峰下。 少年人垂头不语,犹在为酒客妄议沈卿的种种而生闷气。 他自小长于归一宗,鲜少下山,明心净澈如琉璃,黑是黑,白是白,自是没经历过流言蜚语的纷纷扰扰。 重华敛容,认真道:“尊座是何等自在随心之人,你我具知。” 她微微停顿,望向窗外。 “吾等修仙之人,无须他人评判,只求行事无愧于心即可。” 柳烟自在朦胧,草色蔓延生长。 细碎雨线缀成珠玉,浅浅落于窗前,眼前少女眉如远山,英气之余更多了几分潇洒。 元宝怔怔看着,竟莫名微红了耳根,倏而,挠挠脑袋,小声说道: “重华师叔,感觉你自打结丹后,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重华闻言转眸,嘴角噙抹微微笑意。 她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江畔清水镇的酒馆,粉衣娇娇少女眸光晶亮,目不转睛盯着兔子糕的模样。 “下山历练后,见过浮生百态,相比在宗门内,多了几分以往不曾体会的感悟。”她笑答道。 春雨初歇,二人稍作休整,化作流光御剑远去。 - 绵延青山,溪流蜿蜒,山中古木参天,碧波松涛如海,禅意幽幽,往前正是圣灵宗门所在。 一路上百般法宝光芒交织,皆朝同一方向而去,都是前来参加仙门大比的各宗门弟子。 百年一遇仙门盛会,圣灵自是潜心准备,为各宗门长老及弟子皆划分了区域住所,甫至宗门,圣灵弟子会立刻迎上前来引路安顿。 元宝告别重华,跟随领路小师弟,到了自家宗门住所所在。 山风伴着流云,古树虬扎葱郁。 他抬眼望去,风月秘闻的主角之一正立于松树下。 清浅日光穿过层层松针,细碎成斑斑光影落在谢折玉肩上。 熟悉的归一宗师兄弟们,在身后嬉笑打骂,而面前人一袭黑衣融入松枝疏影下,格格不入,更显冷意。 “折玉师叔。” 元宝犹豫片刻,仍是低低出声询道: “我听说尊座前阵子受伤了,可是真的?” 谢折玉抬起眼帘,眸光沉沉。 突如其来的探询唤醒了埋在深处的记忆。 - 那日雷劫烟消云散,他孤自一人静坐于室内。 门扉紧掩,几缕残阳映在窗前,将少年人瘦削身影拉得冗长。 谢折玉闭目敛神,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身后地面早已被他伤口渗出的鲜血染得深红一片。 人群散去,四周已然悄无声息,只能听见几声咬牙压抑痛楚的闷哼。 金丹虽成,但雷劫伤重,谢折玉面色苍白,额角冷汗涔涔如雨下,修长的指节因着用力抓握而泛起幽幽骨色。 刺骨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意识朦胧间,鬼使神差地,谢折玉竟想起第九重天雷劈下之时,匆匆一瞥所见的青龙剑影,破风而出,直指天雷。 依稀开天门那日,也是这般青影。 是她的剑,太上。 - 天光乍破,晓星西沉。 淡金色晨辉自遥远天际蒸腾而出,将竹林松海笼在一片明耀辉光之中。 山涧古松,禅深鸟鸣。 肃然高台上,除却虚元洞和无妄宗掌门尚在闭关,余下七宗掌座一一落座。 “各位不若和老道赌上一赌,看看此届胜主花落谁家。” 六合洞洞主丹丘子笑眯眯轻捋长须,开口道。 “你这臭道士,赌品不行,输了只会撒泼赖账。”坐于一旁的红衣女子冷哼一声。 女子红衣入火,眉眼之中带着一丝嘲弄之色:“我赌谁胜皆可,唯唯不会是你六合洞。” 与丹丘子针锋相对的正是离火门掌座赤烟。 离火与六合两宗之主不合已久,每每相逢便两相嘲讽,往往以丹丘子嘴上功夫惨败落场。 丹丘子出声反击;“听说虚元洞、神意门和圣灵宗,都出了几个了不得的小家伙。自是也轮不到你离火!” 赤烟骤然冷哼一声:“前些日子震动九宗的归一宗天生仙骨,这么快便被你忘了?” 沈卿难得老老实实安静坐于一旁,眼见战火蔓延,竟沾染到自己身上。 她浅浅抬眸,懒洋洋娇笑打趣道: “烟姐姐真是料事如神,竟能提前预知我归一宗夺魁。沈卿在此先行谢过了。” 少女唇边含笑,虽未梳妆,漫不经心的眉眼仍如舜华般娇艳。 唯有细看之下,方能发现她竟生出了几缕苍白发丝。 那日初阳之后的巨大瞳孔,诡秘之中的存在,仅是淡淡瞥来一眼,却已足以让她神魂混乱,意识海倾荡接近崩溃。 因而才会在雷劫散去后,难以承受窥探规则的惩罚,伤至肺腑,咳血当场。 忽而,沈卿回头,台下似有一道若隐若无的目光犹如实质般跟随于她。 门人弟子众多,她隐隐看见一个黑衣瘦削身影,冷冽如锋。 沈卿微微一笑,移开目光,假装并未察觉。 少女伸了个懒腰,坐直身子,等着看这个天生仙骨的弟子,在这场仙门大比中的表现如何。 - 圣灵门人结术完毕,轰轰然声响漫过山野,四散开来。 古院门开,禅意悠远。 圣灵至宝,万佛塔林,千年后再次显于世间。 一声清越钟声于宗门深处擂响,越过松间低舍,滚过巍峨正殿—— 拉开了此次仙门大比的序幕。 作者有话说: “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引用自古龙《三少爷的剑》。 文中“仙君”一词无男女之分,皆可代指。 第19章 万佛塔 松柏苍翠,山风轻拂,四处弥漫着淡淡松针冷香。 古院虽小,别有乾坤。 参加大比的各宗弟子皆是年轻一代的个中翘楚,约莫四十来人,淡色金光一闪,已然全部置身于万佛塔林之前。 这招是圣灵宗掌座望舒的手笔“无常经”,可瞬间使人移形换位,变幻乾坤洞天。 山风淡淡,吹向一座高耸入云的八宝玲珑塔。 这座佛塔从松海之中拔地而起,七层玲珑飞檐,整座佛塔如一道剑意白虹,凌于九霄之上。 塔内古朴沉寂之气散过结界,朝外轻荡而来。 入口处,一个灰袍老者迎道:“万佛塔林已开启,不过进入前,烦请诸位在此留下一道自身灵息。如此,闯到几层,佛塔自有记录。” “见过越长老,那在下便不客气了,诸位,先行一步。” 说话之人一袭白衫,朝老者微微拱手道,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潇洒之意,显然已对此行做足了功课,一个闪身穿过结界,已然消失在原地。 众人效仿,纷纷入内。 九宗掌座观战的高台上,圣灵镜将塔内情形映得清楚。 “不愧是神意门近年来年轻一代的翘楚,竟还识得越老。”赤烟看向首座方向,扬眉哼声。 “听闻神意门近年出了位少年天才,名为扶崖,自修行始,短短五十年便突破至金丹中期,想必是这位吧。” 看着试炼者接二连三消失的身影,九宗之首的神意门掌座天师寒温和一笑:“扶崖于修道一途虽有些许天分,但也谈不上翘楚。试问在场参加试炼的诸位门人弟子,哪一位不是本宗天才?” 言罢,中年男子淡笑再度出声。 “圣灵宗万佛塔林百年一出,实乃难逢的机遇,至于试炼结果,且看他们各自造化如何罢。” 他稍一拱手:“若是我们门中弟子能在这次大比中,领悟功法,精进修行,想必是圣灵福地恩惠,天师寒在此先行谢过了。” 一侧的灰色佛衣中年女子摇了摇头,她正是圣灵宗掌座望舒。 望舒面色肃穆,缓缓说道:“万佛塔林本就是上古诸神陨落后,残留世间的宝物,圣灵不敢居功。不过是机缘巧合,与其有几分渊源罢了。” 高台正中间的圣灵镜微光流动,清晰投射出万佛塔林内部景象。 众人看向镜内,镜中闯关的弟子恰是谢折玉。 “咦,他竟第一关便碰上了无面佛!” 玄清子惊呼一声。 赤烟扬眉幸灾乐祸道:“无面诡法是极冷僻的功法,据我所知,九宗上下,没有哪一门是固定修行这个的。沈卿妹妹,你这弟子该不会运气不好,直接第一层便淘汰了吧?” 万佛塔林的试炼自成规则,所有弟子们被随机送入玲珑宝塔后,将进入芥子空间各处。 玲珑宝塔表面看似七层,实则九十九层,每层皆有佛像镇守。佛像实力不弱于金丹期弟子, 而且各掌功法,试炼者必须用与佛像相同的手段击败佛像,方可过关。 也就是说,闯关者不仅要博览众家功法,更要样样精通! 无怪万佛塔林一直被传为九宗仙门大比中,难度最高的一轮。 沈卿漫不经心地抬眸望去,禅室内的黑衣少年气势凛冽,漆黑沉静的眼眸静静观察着四周。 须弥芥子,佛法漫溢。 长夜灯明,檀香袅袅。 檀木桌案上供奉的栩栩如生佛像骤然诡异睁眼,犹如活物,瞬息之间朝少年袭去。 虽称供佛,一招一式却形如鬼魅,阴厉凛冽。 星光乍起,剑意横生。谢折玉身法极快,落星剑随心动,破开静谧长明灯影,直朝无面佛而去。 落星剑意轰然冲撞于其上,烟尘弥散,佛像却毫发无伤。 佛像再度诡异一笑,已然幻出八重分影,狭小禅室,九尊无面佛像漂浮于空,蓄势待发。 不对劲。 谢折玉面无表情收起落星,他持剑维持着防御的架势,思绪飞转琢磨起对策。 万佛塔林…… 少年心念一动。 初入门时,得了沈卿肯许,他除却修炼时间,日日沉浸于藏经阁,上古秘史,法宝典籍,几乎阅览殆尽。 其中一本洪荒九纪中,便有对这万佛塔林的记载。 “无面无相,无……”谢折玉努力开始回忆无面佛的应对之策。 “无面无相……无为取之!” 思忖片刻,冷戾少年的眉眼一瞬间难得舒展开来。 此局已破! 谢折玉凝神,观察起无面佛的招式轨迹,虽快如闪电,在修仙之人眼中仍有迹可循。 长明灯晃,瞬息间,谢折玉已领悟到无面佛的诡异身法,找到破局之法。 少年再度迎上,身形步法竟与佛像一模一样,快得留下道道残影。 不大室内九道虚影浮现,皆是谢折玉分影。 他虽未拔剑,但佛像一举一动被他死死盯住,已是无计可施。 迷局被勘破,诡异佛像停下了移动。 小小佛像脸上浮出几分垂头丧气之色,口吐人言:“上次像你这么快看穿我的,还是九百年之前了……” 佛像声音虽诡异阴冷,落败后说起话却弱气得很,意外地有几分可爱之处。 “算了,算了,赶紧走吧,我还得接待下一位呢。” 佛光渐起,光影吞没少年身影的刹那,他微微拱手,朝案上佛像遥施一礼。 烛光明灭间,谢折玉已然身在下一层。 灵镜外有人轻叹一声:“不愧是万年一遇之材,短短时间,竟已勘破无面佛的奥秘。” “哎,瞧那边,已经有淘汰的了。” 玄清子微微摇头,另一侧一名少年被丢出玲珑塔,看起来神色还有几分茫然。 他若有所思:“不知扶崖、谢折玉、重华等这些宗门寄予厚望的年轻翘楚,能升得几层?” 而此时,越老慢悠悠地抖抖袖口,一道银光浮现,最终幻化成碑铭模样。 佛塔入口处,有石板记录试炼者气息,用处便在此——越老用石板造化出的,正是万佛塔林的登塔速度排行。 圣灵宗重华、神意门扶崖、虚元洞陆浮秋等人的名字,自一至二十层眨眼闪过。 谢折玉紧随其后。 沈卿懒洋洋斜倚在玄椅之上,随手拿了块模样精致的糕点。 “左右不过是个给弟子们提升实力的芥子空间罢了,非要传的神乎其神。”少女眼波流转,似是来了精神,“不若来赌一赌吧,看看谁家弟子能打破这迄今为止的破塔速度记录?” “得了吧,在座的谁不知晓,当年蘅玉道君方才结丹,就强闯圣灵,登顶了这万佛塔。” 赤烟一声冷哼:“想必塔碑上刻得第一名,早已是我们沈卿小师妹大名了罢。” 万佛塔是上古遗落的神器,有诸般奇妙,塔内时间流逝速度也与常界不同。 外界一个时辰过去,塔内已是两日。 玲珑佛塔金光闪动,几处檐角似有剑光翩飞。 再看灵镜之中,除却几位宗门翘楚,大部分弟子已经抵达极限停滞不前,再不能更上一层。 唯独一袭黑衣一骑绝尘。 一直沉默不语的天师寒温和轻笑一声:“此子已然闯过八卦阵法、丹药道术数层,先恭喜小师妹了,待其破塔,便称得上是修炼全才了。” “师兄真是高看他了。”玄椅之上,沈卿浅浅抬眸,漫不经心地回应。 “这佛塔虽复杂,但前九十八层皆是‘术’,只要是术法,就有破解之法。你我当年都能逐一堪破,对天生仙骨而言,自然也无甚难解。” “但修炼能有几分成就,最终还是在于一个‘道’字。” 少女突然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即将到来的趣事。 “且看最后一层他如何表现罢。” 第20章 欢喜佛 天色渐渐暗下来。 最后四十余名试炼者的名姓散落着分布在琉璃塔碑上,放眼望去,达到五十层以上的寥寥无几。 提前止步而出的少年少女们,有的垂头丧气,神色极为不甘,有的眉飞色舞,想必是得了机缘。 但他们无一不驻足在高台之下,遥遥望着塔碑上的名字变幻。 “吼——” 幻镜之中,深红血月被黑影遮掩,暴虐身形铺天盖地,向挑战的弟子袭来。 “是七尾!” 有年轻弟子沉不住气,惊呼道。 塔林之中禁锢着诸多大妖,七尾便是其中最为暴虐者之一。 千年前,圣灵宗主亲自出手将其擒拿至万佛塔,镇押在深不见天日的塔林深处。 “不知是谁这么倒霉,居然撞上了这老怪物……” 台下人声嘈杂,灵镜中却是混乱一片,看不清是哪名弟子在与七尾对战。 千年禁锢,一朝得见生人,七尾妖狐暴虐之气肆意倾轧。 顷刻间,佛塔中天崩地裂,狐火骤燃,镜中的青焰爆发,折射出眩目的光芒,像是要破镜而出。 突然,万道繁复金光密文浮空而现,巍峨如山岳,密文在漫天青色狐火中燃烧,字符金光却比狐火更耀眼许多。 “重华师姐?她竟然在这种时候……领悟了四重无量经!” 有圣灵弟子惊讶出声。 高台之上的望舒不自觉地直起身,紧紧盯着玄镜,眉间微蹙。 尖锐长啸刺破夜空,大地轻颤,妖狐金色竖瞳因暴怒而瞪圆,巨尾携万钧之力砸向重华的头顶。 佛光循循不息,禅意如水,至柔至韧,在少女头顶支撑起一个似乎坚不可摧的圆弧形法障。 然而,在妖尾全力一击之下,这法障却“咔嚓”一声,兀地粉碎成点点金斑! 佛衣少女咳出一抹血色,下一瞬,人已然被送出塔外。 元宝疾步上前,抢先扶上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少女。 塔碑上新浮现一行小字:“圣灵宗重华,止于第八十八层。” 几乎与此同时,塔林金光大盛,一道身影从高塔顶端倒坠而出,天蓝色道袍被疾风吹得翻飞,鸦色长发如墨乱舞。 在即将撞到地面时,坠出的道袍少女聚气运力,一个后翻调整住身形,稳稳站定。 她沉默了片刻,收剑入鞘,站在台下人群之外,转头不再看灵镜中的战局变幻。 虚元洞陆浮秋,止于第八十九层。 此刻塔林之中,只剩两人——扶崖与谢折玉,两人的名字仍在塔碑上不断攀升,双双突破了九十层,眼见着已快要登顶了。 台下许多人面露焦躁之色,期待着这两者谁能最终胜出。 然而,扶崖的名字却在第九十八层停了许久。 “这小子也走到头了。”天师寒摇头道。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咳血,白衣少年身形蓦然浮现在众人眼前。 他狼狈地跌坐在地,衣衫染上不少血迹与尘土,已然不复初入时翩翩少年郎模样。 扶崖面色苍白,眉宇间不复之前潇洒明朗,咬牙看向高台之上,不甘出声:“师尊……” 他在修仙一途也算得上天纵之才,本以为万佛塔林之行,登顶必是十拿九稳。 然而,适才在万剑阵中,少年却发现自己与剑阵的力量差距犹如天堑,措手不及之下自乱阵脚,最终懊恼败出。 试炼至此,只剩一人。 万佛塔林,第九十九层,寂静无边的黑暗缓慢吞没一切。 谢折玉一路闯到这里,带着满身伤痕,早已疲惫不堪。 他木然地往前走着,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摸索,直到意识被浓重的黑暗吞没。 再睁眼,眼前却已是另一番景象—— 又是一年暮春,映阶碧草自春色,月移花影上栏杆。 谢折玉有些迷茫,他低头看向手中,落星剑不知何处,此刻所持的却是一盏酒壶。 他试着嗅了嗅,闻到淡淡的草药气。壶中原先盛着的应是竹叶青,但现在已经空了。自己似乎是刚应酬归来,唇齿间还带着几分酒气。 他恍惚不已,轻轻推开了面前紧闭的门扉。 朱红门扉发出熟悉的“吱呀”声,眼前小院景色迎面映入他眼帘。 月意朦胧,花树千放,一方小院整个笼罩在潋滟夜华中,淡淡绿意在如水月华中轻荡。 风中隐隐送来一阵清浅桃花香,院中花树几瓣柔粉飘零,轻轻栖落在少年肩头。 谢折玉看清眼前人影,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酒壶“啪”地一声落地,摔得粉碎。 少女一袭月白罗裙,倚坐在柳色青青的秋千上,肤白明艳,墨发如瀑,娇媚眼眸中盈满一汪月色,天真诱人。 秋千荡起,轻盈衣袖随之滑落,浅浅露出一截娇嫩如玉的手臂。 听见门扉响动,少女含笑眼眸落在春风夜归人身上,温软娇艳如一泓烟波。 少年墨锦长靴踏过漫地如华落英,匆匆停在秋千前。 秋千上的少女仰头,双颊腾起淡淡粉意,背倚在碧色中,轻薄春衫顺着滑落。 月下皎影,花枝灿烂。 来人渐渐俯身,薄唇带着清冷酒香,缓缓落下。 少女如玉肌肤泛起一抹晕红,如桃花盛放,馥郁甜香。 满院寂静,兀地,一声软软低吟:“折玉……” 惊了一树繁花。 谢折玉于昏沉中猛然惊醒,眼前却又换了景色。 一声轻笑猝不及防地响起。 谢折玉敛神,循声望去。 暮色沉沉,薄弱微光向着屋内蔓延,漫过镂空的雕梁花窗,沿着窗棂平铺而下,泛起浅金色的光点。 入目的一切,布置如此熟悉—— 赫然是他和卿卿生活三载的青柳巷。 一阵微风拂过,掀起纱垂帘幕,一个身着月白衣裙的少女,以袖遮面,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摇曳,如芙蓉春水,正隐隐坐于内室一角梳妆台前。 谢折玉情不自禁上前,下意识低哑喃喃出声: “卿卿。” - 少年弟子们见了镜中景象,已是议论纷纷。虽并无人知道谢折玉前尘往事,众人却也对镜中少女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 早有传闻,万佛塔顶唯有一劫——心魔。 心魔无形,随心而动,各人眼中各有不同,但必定是心底执念最深的事物。 “想必那是他挚爱的女子罢?真是个出挑的美人。” “但这两人看起来已经成婚了,美满得很,为何这事居然成了他的心魔?是了,他现在这幅样子……莫非是这女孩遭了什么变故?” 万佛塔林之外,原本懒散随意的少女忽而直起身,蓦然掐诀,一道流光没入灵镜—— 镜中画面消失,归于沉寂。 众人正全神贯注望着,一方面出于对他人八卦的天然好奇,另一方面也是期待谢折玉能破塔成功。 奈何灵镜忽然被施法,画面中断,难免有低低不解之语,却碍于竟是蘅玉道君出手,不敢大声置喙。 旁人如何自然未落入沈卿耳中,少女眉眼间隐约闪过一丝恼意—— 她及时掐断灵镜画面,却也在那一瞬间看清谢折玉口型,分明喊的是卿卿! 好你个谢折玉,竟敢……! 少女气鼓鼓地抱臂坐下,心中盘算起等谢折玉出了塔,要怎么收拾这个一根筋的麻烦弟子。 - 幻境之中。 黑衣少年眼眸泛红,手背隐隐青筋泛起,他试探性轻颤伸手,想轻轻触碰近在眼前的少女,却又兀地收回去。 他不敢触碰,害怕魂牵梦萦的人又再次消散在眼前。 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幻,谢折玉闭上眼睛,试图平息起伏的心跳。 忽地,一阵桃花浅香盈于鼻端,少女莹白细腻的手自身后萦绕而上,软软娇声响起在他耳畔: “折玉——” 嗓音酣甜,靡软如兰,谢折玉恍惚转头,对上如水双眸,不由自主沉溺其中。 不知不觉间,二人入了室内,夜色迷蒙,软香袭人。 “折玉。”少女眉眼娇俏,清喉娇啭,“明日我们去赏春景可好?” 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娇嫩面庞,谢折玉有片刻失神,薄唇翕动,点头作答。 眼前少女桃腮泛红,如媚眼波流转,娇声道:“我就知道,折玉最好啦。” “折玉,你可愿与我永远在一起?” 黑衣少年眸色沉沉,眼中此刻落满少女盈盈身影,往日沉冽如霜的瞳中盛满贪恋与渴望。 暗夜之中,檀木桌案的欢喜佛像嘴角勾起诡异弧度。 长明灯如豆明灭,引起一地暗影摇曳。 娇妍如玉的少女望着眉眼满是迷恋的眼前人,粲然一笑,眸中闪过一丝阴森诡意。 不过是白骨皮囊,惹得多少人魂牵入梦来。 三界内外,上穷碧落,下尽黄泉,身入梦魇者,鲜少有归。 然而,少年只是凝望着眼前人,却迟迟未出口作答。 见少年不答,“卿卿”轻咬红唇,眼眸亮如灿星,却隐隐带了一丝委屈之意:“折玉,你……难道不愿和我长相厮守?” “你只消答声愿意,我们便可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黑衫少年眉眼微颤,伸出双臂,将柔弱少女紧紧拥入怀中,俯首贴近怀中人鬓间的碎发。 少年温柔开口,音色似把万般柔情揉碎,湿热的呼吸气息轻擦过她耳畔。 “我……” “卿卿”心下一喜,嘴角却难耐地勾起一丝贪婪森冷之意。 沉寂如墨的黑暗中,一声清吟—— 落星出鞘,利刃从少女后心刺入,穿胸而过,足以一击毙命! 如花美玉的娇娇少女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狠狠推开谢折玉,眉眼之中透出狰狞扭曲之意,嘶声道: “你是如何发现的?!” 适才还仿佛沉溺其中的少年,此刻已然恢复往常模样,苍白晦暗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淡淡的意味不明的嘲讽:“区区魇魔,凭你也配?” 长剑斩破暗色,剑式起,杀意现,碎星落影,星光剑影在无边幻境中直朝眼前少女而去。 “其实你学得很像,我几乎舍不得下手。但是……”谢折玉看着少女的眼睛,“永远没有人能用她的模样欺骗我。” 剑气凌厉,落星剑光如弦月一弧,将昏暗的寝间照亮,谢折玉收剑近身,他不再看虚假的“卿卿”,却望向桌案上的欢喜佛像。 少女的身形骤然被撕碎成星点,却眨眼间再度缝合成片,已然恢复原本诡异森冷的鬼魅模样,如不死不灭之身。 它飘飘忽忽荡在黑夜之中,掐着嗓子不停尖声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与此同时,檀木桌案上供奉的如玉佛像,忽的裂开一道细微缝隙,眨眼间,又修复如常。 谢折玉敛了心神,蓦然感受到一丝不同于魇魔的诡异气息,冷冽眸光扫过案几之上悄无声息的佛像,眉间隐隐泛起一丝薄戾。 他毫不犹豫挥剑斩下。 凛冽的剑意切开重重暗色光影,星光直直斩落,佛像应声而断。 那魇魔面色陡然苍白,尖叫一声,还未收声,便已随之消散。 越老身侧的琉璃塔碑之上浮现出几个大字: 谢折玉,万佛塔林,登顶百层。 作者有话说: “映阶碧草自春色。”引用自杜甫《蜀相》; “月移花影上栏杆。”引用自王安石《春夜》。 第21章 琉璃碑 人间沧桑万年,九州有书载云:“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 云涛烟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 然,上古神魔大战起,已成诸神陨落之地,神迹渺渺无所踪。 万佛塔林便来自于神魔古战场——迷失之地,自是不同于玄天仙山的寻常法宝灵物。 只见谢折玉登得百层一刹那,须发皆白的老者兀地挥袖而起,漫然翩然银光洒落。 “便是要‘放榜’了罢!” 人群中有弟子沉不住气压低声音激动道。 塔林自古难得一现,试炼者犹如过江之鲫,登百层者寥寥无几,其难堪比破千山斩万障。 传言,每有登顶者世出,塔林守门人——越老便会幻化出万佛琉璃碑,此等亲眼目睹的机会堪称千载难逢。 台下弟子们皆屏息凝声,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塔林上方的玄奥佛意变幻。 松海如寂,鸦雀无声,静默人群中却暗藏着难耐的悸动,有白衣少年郎暗地里握紧了拳,有清泠道门少女微微仰首,皆注视着青空之上浅金色的异动。 结丹境,闯万佛,修者,自当与天争! 浩渺青空,佛光流动,忽听一声清脆声响,泠泠如玉,适才净若琉璃的塔碑泛起淡淡金光,眨眼间如明泉净水,无声息间幻化为蕴着无尽上古神佛气息的琉璃碑,万千流光徐徐弥散,有字迹苍遒有力、繁复有序逐一篆刻于其上—— 赫然是自万佛塔林失落修真界后,结丹境每一位登顶者的姓名。 流光四合,松涛轻涌,华彩云霞如蔚,缀于青空之际,一缕金光破开浅浅流光照入净透琉璃塔碑之上,映出点点莹光,似在无声诉说着大江东去浪淘尽,数千古风流人物的曜章。 镌于琉璃榜之上的姓名,随着流光消散,自下而上淡淡落入人眼。 …… 渐渐地。 琉华。 玄衣。 天师寒。 沈意。 一个个众人熟知的名姓自下而上逐一浮现在琉璃青空之上。 “咦,敢问这位师兄,琉华是何许人也?” 有年少弟子窃窃低询,“为何自入门起,便未曾听闻过?” 其一侧看起来约年长些许的弟子骤然变了脸色,急急悄声答道:“莫要提起她,这早已是玄天仙山不成规的暗例。” 倏而,他又讳莫如深得低声补充道:“算了,念你入门尚早不更事,且只说与你听一次,我只听得这琉华天赋极佳,后却不知因何,一夜堕魔,三界漫漫,无得其踪。” 那年少弟子一听得“堕魔”二字,脸色早已骇然无匹,连连噤声不再言语。 倒也不怪他闻魔色变,仙人两界承平日久,固然偶有妖鬼作祟,却也只是邪灵道术下的产物。 传言中的深渊魔影,似早已湮灭于上古失落之地,消弭于三界间,久不复现。 话谈间,四周传来渐渐起伏惊呼声。 不更事的小弟子沿声抬眸望去,震惊地骇在原地,没有任何言语可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万丈如碧青空,琉璃金碑之上。 谢折玉三个大字,隐隐泛着莹亮光意,稳稳镌刻于其二之位。 至于榜首,自然是蘅玉道君——沈卿之名。 高台之上,赤烟瞧见琉璃榜第一后,洋洋得意一笑,已然忘了与六合洞丹丘子置气时的模样,也不知是与哪个倒霉蛋作了赌注,大咧咧说道: “我一早便说了,当年小师妹强闯塔林,那榜首便必然非她莫属了。” 赤烟性烈如火,却向来慕强。 天师寒沉静一笑:“小师妹位居榜首已是众人皆知之事。” 话微顿,他目光停留在位居其二的名姓之上,唇角扬起淡淡微笑,却又很快消逝而散: “短短时间,便已结得金丹,又闯塔林,想必假以时日,渡劫飞升有望。” 虽是夸赞之语,然而沉静寻常的话语之中,却莫名透着一丝惘然。 其言落入耳中,在场众人神色无一不微微黯然。 深山松海,佛门古刹,山中清幽之景,落入高台之上玄天仙山地位最为崇高的几人眼中,沉静之中却隐隐透着几分萧然。 自上古失落为混沌之地,远古神魔皆陨,三神山亦流于北极,沉于渊海。 万年来,三界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仙魔,竟再无一人修得圆满,得道成仙。 纵是尊称九宗之首苍斗道君执玄天牛耳又如何,称得万年难遇奇才蘅玉道君又如何。 一角松枝枯朽难继,兀地嘎吱一声,掉了。 随之伴着一声轻叹。 三神山已无影踪,寻仙问道,踏月飞升,终是一生空妄。 作者有话说: “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引用自《史记·秦始皇本纪》。 “云涛烟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引用自白居易《海漫漫》。 第22章 魔影现 空气里松针冷香浮动,远处玲珑塔的高檐飞角,亦笼在茫茫翠色之中。 朱墙碧瓦,古朴沉寂。 沈卿倚坐在高台玄椅上,看着乖巧置于手心之中的玲珑小巧玉盒,漫不经心地抛起抛落,浅浅划出微光弧线。 玉盒之中,正是此次仙门大比的头魁奖赏——流川灵卷。 “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传言此宝是圣灵昔年一位掌座,遥望长河入东溟,白日西沉归海,感悟时间之意后,炼制而出。 能参加大比的弟子皆是各宗年轻一辈天骄,九宗为了仙山上的面子名号,在奖赏之事上向来都不吝啬,由谁承办,便自会悉心准备奖赏,赠与仙门大比的头名。 因谢折玉这次拔得头筹,这流川灵卷便到了沈卿手中,由其颁付,师徒与有荣焉。 这灵卷交于谢折玉之后,加之塔林一行,想必修为定会一日千里。 就是不知道换算成系统进度,会加上多少……沈卿想得出神。 然而,细细算来,谢折玉登顶后已过了许久,塔外却始终不见人影。 四周开始有年轻弟子不解,暗暗出声议论:“为何闯得百层后,至今还未出来?” 少女抬眸远望,古刹之外,仍不见谢折玉出塔身影。 天色将晚,山雾暮起。 遥远天际金乌西坠,霞光黯然,山松倒影斜斜渐长,隐隐有不祥之意在暗中漫长。 七位掌座是何许人也,此时当即便有所感。 寻常的禅院暮色落入各自眼中,却似乎有危机暗涌,掌座们的神色皆有些微凝重。 似是要印证众人的猜想,藏于茫茫暮色中的一缕缕暗色光影,携着浓郁的阴森之气,悄然从古刹深处倾散而出。 诡谲的暗影肆意流动蔓延,瞬息间,惊变骤起! 守门人越老自上古神魔陨落之后至今,一直伴万佛塔林直至今日,两者相辅相成,又相伴相生。 守门人无恙,则塔林无忧;塔林遭劫难,则守门人亦有感知。 越老周天的充盈灵意,刹那间被撕裂了一大道口子,轰轰然倾泻而出。 他周身气息瞬间颓败,原本神色奕奕的耄耋如仙老者,此刻面上竟然现出几分灰白衰败之色。 伴灵受法宝熏染,实力自是不俗,如今突然这般模样,只有一种可能:万佛塔林中,变故乍生! 惊变来得太快,一切只在转瞬之息。 颓然老者只来得及颤巍巍伸出朽如枯木般的手指,遥遥一指便昏死过去——他所指之处,赫然是万佛塔林的入口方向! 此刻,仙门大比的台下已是混乱不堪,其间多是少年弟子,许多人从未曾见过这般诡异场面。 高台之上的天师寒眉间微蹙,嘈杂异动的人群落入他眸中。 他忽而出手,一道浅白色光芒穿破空气,划出漂亮弧度,白光如星芒坠落,继而稳稳地插入圣灵宗殿门前平整的土地之上,笔直如剑,炸开点点金光。 白光中涌出一股磅礴灵意,如流水般朝周遭四下倾泻而出,以笔直剑意为中心,缓缓蔓延出繁复瑰丽的浅金色光影,渐渐化成一层透明结界,将众多弟子覆护起来。 旋即,众人抬眸,隐约可见一道人影立于高处,遥遥望着这边。 往日温和如玉的苍斗道君天师寒,此刻眉眼肃然,带上了些杀伐之气。 他平日里沉静的声线越发低沉,低语道: “以神意之名……” 天师寒骤然抬眸:“吾令即灵,此地妖鬼不得其入。” 沉静眸光有如实质般直直落在浅白色结界之上,荡起轻微涟漪,似有规则灵力沉入其中。 剑光如圆,生生不息,平日化作锋芒利刃的剑气,此刻化为最坚固的屏障分界,将九宗弟子划在结界之中。 神意庇佑之下,妖鬼邪魔尽诛! 剑神化意,可斩妖邪,亦可护众生。 这便是九宗之首、神意之主——天师寒所修之道。 - 与此同时,一道流光自沈卿手中蓦然闪过,俄顷没入灵镜之中。 镜中画面再度浮现,入目却仍是沉沉黑暗。 古塔沉寂,唯有烛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如豆明灭的橘色烛焰,在暗室内投下一片惨淡的微光。 沈卿细细遍观灵镜,竟寻不见谢折玉半点踪影。 这时,佛塔室内倏而响起一道女声轻笑,清脆柔和,如银铃般活泼,与周围阴森可怖的暗影格格不入。 但与此同时,灵镜之内隐约可见的,却只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正极其缓慢地蠕动蔓延。 “重华师叔!”隔绝于结界之内的元宝也看见了灵镜内画面变幻,他很是担心折玉师叔安危,而塔林内的诡异气息让他感到十分不安。 元宝不由自主地上下牙关打颤碰撞,他揪揪身侧少女衣角,似是这样才能安心些许: “那……那是什么?!” 重华微微蹙眉远望。 观仙门大比的弟子们实力太弱,苍斗道君为以防万一,将他们保护在剑意所划结界之中,因而万佛塔林其间变动,隔了层结界,她感受得不甚真切。 她低声答道:“观其气,似是魔影,但深渊魔界已湮灭许久,我也只在经书上见过这样大的魔影,没法下定论。” “魔……?!” 未尽的话语强行被少年吞没入腹,神色紧张地盯着远处古刹,却是再不敢随意出声了。 近处,圣灵镜中,深渊魔影的动作,与柔和女声的起伏,两者诡异地融为一体。 饶是沈卿,也有些微愣怔。 轻柔女声再度响起,伴着诡异黑影摩擦地面的“沙沙——”细微响动,一瞬间让无数修为尚浅的少年弟子汗毛直立,毛骨悚然。 “三界皆传天生仙骨万年难遇,诚不欺我。”含笑声音微微停顿,却又再度轻笑道,“小女子在此便先谢过诸位掌座了,此间别过,后会无期。” 言罢,那巨大黑影竟也好似人形般,轻拂了身,似是少女翩然施礼,奈何身影庞大,看起来颇为诡异。 灵镜画面再度归于寂灭。 高台之上亦是一片哗然。 众所周知,深渊魔界已然湮没,为何圣灵佛门古刹,万佛塔林之中会有魔影? 几位资历较深的掌座显然想到了更多,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最终,赤烟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这声音,我为何听着……像是琉华?” 她不复张扬之色,蹙眉思忖,言语中尽是不确定之意。 一旁的望舒静静望着玲珑宝塔,亦神色黯然,“我听来也是……只是不知为何,她会出现在此地,还……” 她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还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个魔女看起来还挺知礼。”元宝暗自胡思乱想着,却骤然见一道青光迅疾自高台闪过,眨眼间消失在众人面前。 归一宗上下门人弟子,谁人不知宗主蘅玉道君的太上,出手便是这般青光如电。 只见青影华光如水,抢先一步飞入高塔,紧随其后的是一抹粉裙衣袂,两者瞬息间消失在玲珑古刹之中。 元宝瞬间欣喜不已,眼中盈满暖意。 世人皆传蘅玉道君沈卿性情乖戾,肆意妄为,与其他掌座心怀苍生、悲天悯人的性情迥然相异。 但在从小长在归一宗的元宝,却深知事实并非如此。 蘅玉道君或许对外人张扬轻狂,乃至于跋扈;但尊座内心却是最为细腻之人,对身边人更是关切得无以复加。 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事。 - “哭有什么用?修仙之人怎可弃剑,拿起来。” 琼花落英遍洒,飞檐亭中一处角落,幼童眉目稚然,泫然啜泣,圆滚滚的身子上裹满灰尘,小手上已然磨出斑斑厚茧,赫然是幼年时的元宝。 他仰头,望向声音来处,只见少女吊儿郎当倚坐于层层树影间,正似笑非笑看着他,在小小幼儿看来,模样比传说中的神女还要好看。 稚童圆圆眼眸微微睁大,犹是带着哭腔道:“剑好重,拿的手好痛。” 说话间,还把肉乎乎小手伸出去,煞有介事的让少女仔细看着。 正在委屈间,蓦地,温暖如春风的暖流浅浅荡过他的手间,血茧眨眼消散,稚童不解抬眸。 却只听得一声轻笑,伴着流光坠下。 “原来如此……你如何使得这般重剑。也难怪,小雅第一次带徒弟,真是凭白惹笑话。” 话音落,重剑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一柄如玉小剑静静置于稚童眼前,他再抬头,已不见少女踪影。 - 他抬起头,望向阴影裹覆的古刹方向。 “尊座一定会将折玉师叔带回来的。” 而此刻,沈卿正漫不经心地踱步在万佛塔林之中。 衣袂轻飘,闲庭若步,丝毫不见适才急身入古刹的急躁。 漫步塔林古室之中的沈卿青丝微束,微风轻拂在她粉色衣裙上,少女精致眉眼间,却隐隐似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适才苍斗师兄出手,还以为要搞砸了。 幸好现在看来,一切还在按照自己的剧本走。 与此同时,识海之中沉寂许久的冰冷机械声兀地响起: “剧情已至万佛塔林,登顶之谜,反派必须亲身而至。” 第23章 访琉华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在去的路上了么。”沈卿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向空气说道。 识海中无声应答,系统似乎只是在难点处跳出来,提醒一下她休想半途而废。 仙门大比百年一遇,聚集了玄天仙山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沈卿在他们眼皮底下,正演着一出与世界为敌的反派戏码。 方才在塔林外,为了让九宗其他掌座允许自己进入万佛塔,沈卿情真意切地阐述了三条理由—— 一来,谢折玉是自己唯一的弟子,又是天生仙骨的好苗子;跟随自己修行时间虽然不长,却已在仙门大比夺魁; 二来,她作为师尊,理应亲手颁发给弟子登顶殊荣,这位可怜的小弟子却遇上了罕见的魔影,偏偏这魔影还似乎是众掌座的旧识,天资绝伦、实力强横的前代修士琉华; 三来,琉华堕魔的其中秘密至今无人知晓,这次她主动现身,或许是揭秘往事,警醒后来弟子的绝佳机会。 因此,身为谢折玉的师尊,沈意唯一活着的弟子,归一宗之主,三界至强的大乘修者蘅玉道君…… 无论是哪个身份,她都不忍,也不能看着谢折玉被那魔影带走。 仙界百年承平,人心浮散,此时绝不能再多一个入魔的天才弟子。 诸位掌座无一不被这番演说折服,同意她进入危机四伏的万佛塔。 几位与她相熟的掌座感动非常,恳切地嘱咐沈卿,让她务必注意安全。 至此,计划一切顺利。 但想起自己用尽浑身解数,表演一个“爱徒如命、心急如焚的好师尊”的样子时,各位掌座或感动、或惊讶、或怀疑的眼神,沈卿心中涌起一阵阵尴尬,不由得表情有些僵硬。 “本座平时看起来有那么不可救药么?“少女自言自语,叹了口气。 沈卿轻轻蹙眉,恢复了往日漫不经心的样子,开始构思下一步的计划。 - 虽然“反派系统”时刻制约着自己的行动,但随着谢折玉修仙进度的推进,沈卿发现,系统也并非毫无用处。 谢折玉身为话本男主,他的修仙进度,与话本的剧情进度自然是紧密相关的。 沈卿作为书中重要反派,也会受到剧情进度的影响。 数月前开始,沈卿惊讶地发觉,话本剧情即将叙述的内容,有一部分会在自己识海的系统记录中显现。 这让她得以提前为一些事情做准备。 在查阅系统记录时,她得知,谢折玉即将经历的下一个重要事件,便是这次仙门大比。 由于作为男主的谢折玉参加了这次仙门大比,沈卿推测,在话本中,这次仙门大比会有不少具体情节的描写。 少女眉眼弯弯,打起了如意算盘。 想来,只要把这些具体情节当成自己的行动计划,按部就班,把该干的坏事都干了,应当就可以顺利完成任务,推动谢折玉的修仙进度。 至于怎么把坏事办成,对她而言,简直如水到渠成般轻松自然。 然而当她仔细读下去,精致的面容却再也挂不住平日淡漠神色。 不知是否因为笔力有限,作者把仙门大比一笔带过,沈卿所预想的具体情节,竟然压根没有。 根据原著,这次仙门大比的剧情只有以下短短几行: “谢折玉闯塔林成功,却在塔顶遭遇意外的敌人,并在战斗过程中误入神器。反派沈卿诓骗众人,亦随之进入塔林,名为救人,实则居心叵测,最终暗推男主入神器。” “而后转眼三载,幻境中种种磨难,此处略去不表。此番历练后,谢折玉心境渐稳,已然跟随上了进度过快的修为。” 少女灵体从识海中退出,回归现实,娇俏的狐狸眼瞳因不可置信而瞪圆,一股无名怒火在她心中升起。 “什么垃圾话本子,分明是作者在偷懒吧,哪有直接把三年‘略去不表’的!就算是本座抽空编的修炼口诀,也把每个步骤写得清清楚楚。”沈卿气极反笑,“想不到天下竟有更懒的执笔人,这反派真是当不下去了。” “检测到宿主试图逃避反派任务,警告一次。”识海深处的机械音响起,这次似乎比之前都更清晰响亮许多。 沈卿从善如流,立即换了轻柔音色,笑颜甜美如灼灼桃华。 “小反别生气,本座开玩笑的。本座一定努力当好大反派,把谢折玉折磨得死去活来!” - 埋怨归埋怨,迫于系统的警告实在惊悚,沈卿还是老老实实想起了办法。 话本中“意外的敌人”、“神器”和谢折玉“误入”的过程,似乎是三处关键,但她眼下,却是一概不知。 如何将三者串联起来,或许是破解谜题的关键。 然而,手头信息实在太少,苦思冥想许久,沈卿仍未想到如何促成此事。 霏雨芳尽的窗沿飘落了几瓣桃花,清浅的桃花香气随着山间清风穿堂而过,室内一片芬芳。 沈卿起身,深深呼吸。带着花香的空气,让她麻木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决定暂时抛开反派任务,放松一下。 少女伸出纤细的右手,轻轻拂去檀色桌案上书函的封印,读起了今早送来的仙门大比请帖。 仙门大比是仙界数一数二的盛会,本届承办的圣灵宗早早发来了邀请。 请帖四角加盖了圣灵专用的佛门秘印,金纸墨书,一笔一划庄重而遒美,微弱的精纯灵力在墨迹中流动。 正面的书函言辞平实,无非是盛邀修仙界众英杰,一同参与仙门大比,共赏青年才俊之姿,云云。 沈卿将金纸轻轻翻过面。 或许是担心圣灵宗藏于山中,九宗有不少弟子不熟路线,在请帖背面,贴心地附上了前往仙门大比场地——万佛塔林的指引。 “万佛塔林?” 沈卿心念电转,想起了内心深处的隐秘往事,眉宇间泛起懊恼和焦急。 “不妙,时间过了太久,本座竟忘了。这届仙门大比轮到圣灵,自然是在万佛塔林,现在要藏起她的话,恐怕……” 少女突然若有所思,片刻后,狡黠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意外的敌人……原来如此。” 沈卿似是越想越满意,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数日郁结而致的愁眉舒展开来。 四下无人,少女却莫名笑得无比甜美灿烂:“本座真不愧是天选的反派,早就把一切安排好了。” - 仙门大比前数日,午夜的万佛塔林。 “塔林结界未稳,夜深妖气重,本座自行前去检查即可,二位先回吧。”沈卿客气地屏退引路的圣灵宗弟子,独自走入万佛塔林深处。 大比在即,圣灵将万佛塔林外围得严严实实,连一只鸟儿也飞不进这片林子。 奈何沈卿地位实在尊崇,她找了个“检查仙门大比场地安全”的借口,便得以在大比开始前,独自进入这片佛门重地。 此时已是深夜,万佛塔林内,唯有越老一人看守,甚是松散。 沈卿行至四下无人处,飞速掐了个法诀,隐去自身行迹气息。 她指尖轻点,霎时身形已到了万佛塔林中的隐蔽一处。 圣灵宗漫山苍翠,却唯独在万佛塔背后的阴影处,有一处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 这片空地面积不大,自然也无人在意,但其间却隐藏着沈卿在此界最大的秘密之一。 沈卿一步步走到这片空地中央,如霜月色洒在她素白衣衫上。少女形单影只,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斜长,看起来很是落寞。 “过些日子,仙门大比就要开始了,又是在这万佛塔。” 她缓缓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谁听似的。 “我听说,当年师尊就是在这里一战成名,和你一样。 “我还听说,人人都羡你们神仙道侣,生死不渝。 “师尊追寻他的道,抛下你和我走了。我想你是因此对天道有恨,所以才会堕入魔道。” 沈卿继续平静地开口,道出一桩桩隐秘往事。 “师尊走了,但我想他若在世,定是不忍看到你自甘堕魔。” “因此我结丹之日,便踏足深渊魔界,将你三分碎魂夺出,又强闯万佛塔,将你魂魄放在这佛门宝塔顶端,滋养你三魂心神。 “说起来,我其实还挺好奇的—— “你会感谢我么,琉华师姐?” 沈卿停顿了一下,林中唯有松涛声阵阵,却无人应答她的提问。 她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还是不愿意现身,我也不自找没趣了。” 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沈卿正要离开,又站定开口道:“过几日,我的第一个弟子,叫谢折玉,他也要参加仙门大比了。琉华师姐,你知道么?他竟就是三界万年一出的天生仙骨,我还挺期待他表现的。” “走啦,师姐多保重。” 沈卿向空气挥了挥手,微笑道别,身形消失在万佛塔林中。 她的一番交谈,其实都是为了佯装漫不经心抛出最后这条线索——谢折玉,天生仙骨。 天生仙骨,对修仙之人或是凡人而言,大多只是艳羡或嫉妒。 对于堕入深渊的魔而言,天生仙骨之人的血肉骨皮,却有着另一个层次的致命吸引力。 琉华堕魔后,念在师尊沈意与琉华的旧情,沈卿百年间竭力保全她心魂,期望她能褪去魔气,重返仙途。 然而,从今夜的对话情形来看,琉华不愿应答,恐怕她神魂已经彻底被深渊污染。 若琉华未在万佛塔顶现身,截杀谢折玉,那对于沈卿而言,倒是意外之喜。 若琉华现身,便是符合她反派计划的剧情展开。 反派招来魔族,将男主引入圈套,能存活至今的魔族,手中多少都有些诡秘的神器鬼兵,接下来的剧情,便顺理成章。 但,那就意味着…… 沈卿不愿细想,只默默抬头,望向头顶的月亮。 人生代代无穷已,明月年年只相似。 百年前,师尊与琉华并肩望向的,也是同一轮明月。 作者有话说: 人生代代无穷已,明月年年只相似:化用自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第24章 逝川卷 深山,松海,月色,古塔,种种意象相合,勾勒出清冷寂静的夜。 正好却是个“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浓郁魔气四散,汹涌到明亮如水的月华都被遮蔽了颜色,只剩下模糊不清的阴影。 漆黑暗室内灯影摇曳,魔影肆虐,阴森又可怖。 沈卿甫一上去,入目便是这样一般如同深渊魔域般诡谲冷寂的场景。 凄冷夜色中,那魔女蜿蜒栖于暗室正中央,因着身躯庞大,因而盘坐于地,动也不动,唯有一双墨绿色瞳仁在黑暗之中发出诡异的光芒,贪婪而又阴森,毫不掩饰自身浓郁如实质的杀气。 正是应了那句传言:魔性本贪。 兀地,没有任何征兆,一道汹涌魔息携贪婪杀意化作一弯弧光,直朝暗室一角的黑衣少年而去,光影摇晃间似是对猎物势在必得的洋洋得意。 眼见魔息顷刻迎面而下,谢折玉就要当场血溅三尺。 忽而一道星光闪过,正直直朝魔息而去,正对其上,两相抗衡之下,落星立时响起一声斧钺交戟的刺耳嗡鸣。 一击不成,庞大魔影忽而缩小,眨眼间,竟化作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面容,眉眼柔和,束发高髻,环佩叮当,步步漫莲,俨然是玄天仙山一副寻常少年仙君模样。 而后,束发女子缓缓转眸,目光直直地落在谢折玉的身上,几乎微不可察地轻轻吞咽了一下口水,伸出舌尖舔舐过唇角。 好似化为人形后,其魔力渐增,女子顿时眼眸间异光闪烁,魔气相较原型之时,犹为大盛。 转瞬,几息尚落,魔物化作的女子丝毫不给黑衣少年任何反应的机会,深知夜长梦多的道理。 冷冽长鞭扬起,数道墨绿色的魔息携腐蚀之力划破无边暗色,堕魔前便已是大乘修为的琉华躲在万佛塔林中暗自修行养神多年,其随意一击之下,岂是甫结金丹的谢折玉所能匹敌的。 然而,修者自当逆天而行,执剑在手,迎战便是! 剑意汹涌如星光,轰然而出,遇上魔息后因实力相差过大而无力消散,谢折玉疯狂运转归一心法,在周身用圆弧剑光形成一道星光屏障,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击。 随之,“咳——”他不由自主地呕出黑红色的斑斑血意,黑衣被腐蚀掉一角,浑身皮肤已然起了大片燎泡。 谢折玉咬牙直起身,面色苍白地望向面前对他势在必得的魔女。 “放弃挣扎,与我融为一体吧。” 魔女轻然一笑,长鞭微动,一道弧光随之而出,凶恶魔物附于其上,恶狠狠地张开了嘴巴,露出一排涎臭味的尖牙利齿,魔物的目光死死望着黑衣少年,犹如在看着一具尸体,忽地,她幽绿色瞳孔微缩。 “琉华。” 一道娇娇女声蓦地响起,落入魔女耳畔,似是记忆深处,也有人如这般唤过她。 然而,她待仔细回想,却头痛如骨裂,半分也回想不得,再度回神。 青光如电,华光如水,隐约间似有苍茫龙影暗暗附于其上,眨眼间便轻而易举粉碎了魔息之击,一路去势未减,势如破竹般直朝她扑面而来。 长鞭仓促挥舞,斩落青光剑影。 魔女幽绿色的眸子阴沉沉地注视着突兀闯进暗室的粉衣少女,面上虽不显,却因着适才少女那轻易粉碎鞭弧的一击,心下已然有所忌惮。 看起来,她似是半分也不记得了。 不知为何,向来不识人间愁滋味的沈卿眉眼中隐隐带了几分怅然,她缓步立于黑衣少年身旁,语气不复往日轻佻,淡淡出声询道:“死了没?” “未得师尊允许,”谢折玉眉目沉郁,淡漠话语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弟子怎敢身陨?” 少女扬眉,似是方才才认识自己这弟子般,不知因何原因,还敢揶揄到她身上来了。 一声清然柔和的女声骤然打破了两人之间奇怪的气氛,魔女似是控制不住体内乱窜的魔息,刹那人面转眼魔形,几息之间两种形态反复转换,她自己也已然有些受不了,眉眼间有几分难耐之色,尤其看着面前二人似是在当着她面打情骂俏,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这少女倒是生了般好颜色,不若就和这天生仙骨一起,乖乖入我肚腹中,没准儿到了阴曹地府,还能做一对鬼鸳鸯。” 琉华贪婪的目光转瞬落在沈卿身上,似是被自己言语逗笑,她咯咯轻笑起来,面上已无半分沈卿记忆中琉华仙君的风采,只余魔物被欲望所支配的性本贪。 沈卿沉默了一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侧的谢折玉仿佛敏锐感觉到少女情绪似是有些低落,思及适才那一声“琉华”,他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魔物琉华的幽绿色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们,情绪毫无波动,她贪婪阴森的视线扫过谢折玉,又浅浅扫过沈卿,扬手,长鞭随之而起。 “与我融合,待炼化这塔林之时,你们亦会为自己今天的选择而感到由衷幸运的。” 她手中魔鞭肆意飞舞,爆裂魔息化作漫天弧光。 “再见了,二位,往生极乐吧。待我勘破大道,掌此界法则之时,倘若还记得,自会去二位坟前添一坯黄土。” 魔女短暂显露出的柔和眉眼早已烟消云散,转而代替的是无尽的冷漠与贪意,她没有半分怜悯之意,冷冷地高高扬起长鞭。 单方面就此宣告了对二人的最终判决。 这满怀恶意的最终判决,亦同步斩断了沈卿心中最后一丝留恋。 眼前的琉华早已不是昔年的清柔仙君,观其气,她已全然被深渊魔气所污染,心神再无半分回转之地。 不知怎么地,竟然想起了当年,沈卿甫结金丹,一人一剑,孤身闯三界之隙,硬生生从九九八十一重罡风煞气中捞出琉华三分魔魂,彼时她还尚且保持着几分意识清醒,犹能轻柔道声: “卿卿。“ 不像现在…… 青丝低垂,掩去粉衣少女眉眼间的神色,看不清其思绪变幻。 弧光携魔息顷刻而至,完全魔化的琉华满眼兴奋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眼看大道将成之时,她却转眼间像换了个人,女子微微扬头,眸色柔和沉静,似又恢复了为人时的意识,无声喃喃着。 沈卿蓦然抬眸,微微睁大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沦为魔女的眼前人口中分明喃喃的是: “阿意……” 谢折玉自然也是听清了那魔女口中呢喃,他转头,只得看见。 刹那间,少女向来无喜无悲的琉璃般净透双眸中竟透出一丝惘然之色。 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 琉华口中的阿意,自是她此间世界的师尊。 沈卿望着半疯半魔的琉华,心中却蓦地生出一种空落落的茫然之意来。 昔年堕入深渊,今朝主动以身饲魔,你是想用自己的道,来打破此间规则,为师尊正名吗? 不知为何,沈卿只觉得一股铺天盖地的悲意自心中蔓延开来,如水般将她整个人茫茫淹没。 - 少女抬手,源源不断的意春风温柔沿着细碎烛光,潜入魔女体内。 意春风主修复,却也有些许净化之能。 昔时,她修复琉华仅存的三分魔魂之时,便用的此招式,颇有成效。 然而不知为何,在这万佛塔林之中,凄冷暗色映衬下,意春风柔光浮动,皆没入琉华体内,却无半分变化。 长睫微眨,敛去眸中不知名情绪,她长舒一口气,左手掐诀,一道捆仙锁,骤然出现,随着沈卿信念而动,将魔女捆了个严严实实。 琉华虽彻底沦为魔物意识,却也不耐于自己被捆绑在原地,伸不得半分手脚,挣扎间,神色犹为暴戾疯魔,隐隐有了几分自毁倾向。 沈卿神色淡淡,望着地上卑微挣扎的魔影,“想必你也猜到了几分,她正是当年堕魔入深渊的琉华仙君。” 谢折玉早已在藏经阁中阅遍上古典籍,各宗门隐秘之事也有所涉猎,他垂眸望着扭曲不成人形的魔物,尚未有所回答。 却只见暗室之中一股洪荒上古气息骤然浮现而出,四处肆意倾泻开来。 适才还不敌倒地的魔女,此刻却魔焰傍身,气势嚣张得很,正倚在一角烛火旁,分明是在琢磨如何处置这二人的一百零八种办法。 伴着其身畔的,是一卷刻着古旧铭文字符的灵文。 黑衣少年始终坚信,斩草必除根,因而,见本为阶下囚的魔女竟有异动,眨眼间,便执落星剑出,欲将其彻底收服,就此安慰下来。 “等等——!“ 话犹为落,沈卿便知晓自己开口晚了,只见落星剑光掠过光影,直直刺向气焰嚣张的魔女,剑气凌厉,携无匹杀意,看起来似是再无半分转圜之地。 星光剑意落地,陡然一声惊变! 灵文卷轴刹那间浮空而起,自行缓缓旋转于漆黑如墨的室内。 灯火哔啵声响,爆燃一声,这一瞬间,沈卿看清了那是何般密文—— 逝川卷。 与万佛塔林这般失落之地流传下来的残次品大不相同,琉华鱼死网破间,掷出的分明是完整传承下来的上古神器,不管是灵意还是威力,自是远远要比塔林这种半残次品要强出许多。 就是不知为何,此等神器会落入一个藏于玄天仙山,不敢露头露尾的深渊魔族手中。 沈卿静静望着逝川卷之上的繁复密文,似有精纯浩渺的灵意在暗中浮动。 忽而,灵卷旋转之间,中间隐隐有莫大的吸引力,谢折玉的落星剑光甫至,便被这轮古刹灵卷,似有一股及其强大的吸力,缓缓将黑衣少年吞没入浅金色的琉璃卷轴之上。 随着谢折玉气息完整消失在万佛塔林的一瞬间,少女微微弯眸,虽则此番仙门大比之行,琉华出了些差错,却也无伤大雅,已然成功的将系统所要求的“反派暗中使计,将男主逼上绝路,坠入神器。”这个任务圆满完成。 正在心下放松,又成功推动话本剧情进度之时,蓦地,粉衣少女别于腰间的玲珑宝盒刹那间珠光大盛,竟莫名地与浮空之上的逝川卷灵光如出同源,二者灵意亲昵碰触,两相相接。 眨眼间,万佛塔林顶,暗室之内,除却跌落在地、气息委顿的诡秘魔女,狭小空间内已然不见任何人踪迹。 犹如从未有人踏足过。 第25章 赠流光 逝川的月光, 比起谢折玉无论是在人界九州,还是居于玄天仙山所见过的任何月色都要冷寂。 入目便是一弯冷月,沉寂旷远, 清晰而又巨大地悬于苍穹之顶,似是触手可及。 随着愈往西沉,月色渐渐稀薄, 空寂冷意最终与漆黑如墨的遥远天际融为一体。 谢折玉薄唇紧抿, 沉眸四望—— 孤零零的荒野之中,入目之处, 尽是陌生又荒芜。 举目无依, 唯有一轮冷月高悬, 淡漠月色中隐隐透着近乎于无情的注视。 一时间, 茫茫无际, 少年竟不知身往何处去, 东西南北,远望之处皆是空寂旷远的冷灰色天边。 上一瞬尚在万佛塔林百层暗室之内,与妖异凶狠的魔女缠斗,下一刻已然被吸入这古怪法宝之中,转眼变幻了洞天。 自落入这法宝的芥子空间后, 他已不知在此间行了多久, 处处都透着诡异气息,周天灵意似是被规则封印, 竟使不得半分法力。 唯有亘古夜与月,不见烈阳与青空。 倏然间,在谢折玉单调而空旷的视野里, 一道如蛇般的细细闪电自冷灰色穹顶极快划下, 尾稍诡异地分裂出一道银影, 蜿蜒在死寂冰冷、毫无生气的逝川之中,显得尤为突兀。 惨白月色肆意倾下,衬得他面色更为苍白,潜心沉神极力拢起逐渐有些涣散的意识,他咬紧了牙,抬眸望去。 蛇形闪电拖着蜿蜒长尾,犹如活物般穿梭于夜空,像是一张惨然四裂的巨嘴强行缝于无面之上,血口大开,直待猎物自投入网。 视线与诡异长尾相对的瞬间,他猛然一震,怔怔地望着冷灰色苍穹—— 长尾之中似是有着宛如深渊般的力量,只消对视一眼,便无法再轻易挪开。 紧接着,浅白色光芒似是炸开在视野之内,咽喉里的气息停止了流动,诡异的窒息感忽然间铺天盖地袭来。 荒野之上的黑衣少年身形摇晃了一下,黑暗在一瞬间将强行收敛而起的思绪笼罩,整个人似是全然吞没在宛如巨兽的苍穹阴影中,不得自拔。 - 冷月如刀,倒悬于空。 沈卿倚坐在冷夜里,侧头倾听着芥子空间中规则之力细细涌动的声音,眉尖微微蹙起,扯出长长一声叹息,对着极目之处皆是茫茫的无边荒野—— 琉华垂死挣扎之时,孤注一掷间祭出之物乃神器“逝川卷”,是罕见完整的上古失落神器。 但凡上古之物,哪怕是寻常玉器碗碟,皆有几分奇异之处,更遑论完整无损的真正神器。 一时不察,竟着了道。 谢折玉是万年难遇的天生仙骨,对仙魔乃至邪道士,无异于“神仙肉”,神器对其自然也是如此,虽无自主意识,但仍会接近他。 因而,他最后落入逝川卷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颜如舜华的少女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殊无笑意—— 而她?自然便是这意料之外了。 许久,沈卿淡淡垂眸,开启灵视,思绪浑然沉入识海。 甫一进去,她的视线便精准落在意识海中悄然一角,其中一处赫然隐隐泛着清浅流光,如丝如缕时间规则正透出灵卷,浅浅盈溢开来—— 这流光所在之处,正是沈卿准备颁与谢折玉的仙门大比夺魁奖赏,流川灵卷。 本是要给弟子的法宝,却是在规则混沌的逝川之中,竟误打误撞的认她为主。 适才在万佛塔林之时,按照原计划进度,谢折玉既已进入逝川之中,她本可以就此收身而退。 既能完成系统任务,又已探得琉华现下的所思所想,此番关于仙门大比的计划就此落幕,称得上一句天衣无缝。 然而,眼瞧着在她识海中自觉安了家,即便落入逝川卷中,尚犹在意识海中恣意横游的一抹灵光。 沈卿所化的小纸人如栩如生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恼意。 圣灵此宝,对于金丹期弟子来说算得上珍贵,但在大乘期修士眼中,还远远算不得什么。 因着要颁与谢折玉,她便随意将其收纳在储物戒之中。 然而,枉她大比前千算万算,煞费苦心,竟未料道还有这等意外—— 她眼中的低阶法宝,竟与上古神器逝川卷竟同出一缕本源,两者皆是创造者感悟于同道规则而诞生。 两者甫一相见,便如天雷勾地火,起了反应,连带着沈卿也被瞬间吸入逝川之中。 万物皆有缘法,相生相克,修士自能寻出对策,除了时间。 在万道规则之主——时间面前,即便是大乘期修士,也无法掌控得了时间,落入逝川,也只能卸去满身修为,归于最初的本真。 简而言之,便是在逝川之中,皆是□□凡胎。 灵力虽无,五感犹在,沈卿微微叹了口气,望着阴穹冷月,起身继续细细搜寻黑衣少年的身影。 谢折玉甫结金丹不久,然而短短时间内境界提升过快,根基尚有不稳之处。 这分薄弱之处,在玄天仙山还好,慢慢夯实巩固即可。 可今朝落入这逝川边缘之中,以凡人之躯,想要扛过这般冷寂如疯魔的空,继而破开空之境,从而进入真正的逝川,便是难如登天。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不过是逝川的边缘——空之境罢了。 真正的逝川,传言隐含着无尽机缘,寻常人怎可随意便能进入。 有不死心之人,妄图通过逝川一步登天,却得先以□□凡胎之身,闯过这死寂一般的空之境。 空境,如其名,为时间与空间两种至高无上的规则碰撞边缘之地。 鲜少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 也不知过了几个日夜,冷月高悬,未曾有过半分变幻。 粉衣少女满身风尘,终于是在精疲力竭之时,远远望见了夜色笼罩之下,倚坐于枯树下的黑衣少年。 他沉沉昏睡过去,想必神识早已被吸入空之境中,化为规则养料。那双沉冽如霜的眼眸,也随之隐没在空之境的漫漫荒芜中。 正是谢折玉。 他静静倚在枯树之下,沉睡中的眉眼敛去平日里的冷戾阴鸷,长睫洒下淡淡阴影遮住几分倦色。 根基不稳,更易被空之境钻了空子,这般模样,想必在芥子空间中吃了不少苦。 沈卿俯下身去,靠近他的脸,静静地在荒野夜色中注视着他的眉眼,脑海中冷不丁竟闪过这样一道与蘅玉道君脾性极不相符的想法。 她垂下眼眸,掩去其中隐约闪过的一抹无奈恼意——又要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 “若此界男主死亡,宿主亦会消散。” 系统当时言及此的时候,罕见的停顿些许, “消散,即你前世今生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将被抹除。” “你只需尽职尽责扮演好反派即可。” “待天命之子飞升得道,自会放你自由。” - 空之境规则与流川灵卷有着相似本源,谢折玉现在一介凡人之身,若让他活下来,想来只有一个办法。 将沈卿识海之中的流川灵卷渡给他。 枯木倾盖,冷月飞旋。 少女紧紧抿住唇,沉寂片刻后。 她捧起谢折玉的脸,俯身,淡色薄唇带着清浅桃花香,覆上少年苍白冰冷的唇。 淡淡银光,析出沈卿身体,飞舞着漫入谢折玉体内。 精致如华的少女双眸紧闭,眉眼如神祗般悲悯又无情。 有了流川,你应是能活下去了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1 02:27:51~2022-05-01 23:3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胖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入幻境 流光四溢, 氤氲在模糊冷寂的空之境,有如神降。 而在少年阴沉沉的世界里,不见九天神女,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苦涩梦境中肆意蔓延侵蚀,沉重压抑, 即便是昏睡过去的眉眼, 也难复平静,阴翳悄无声息地四散在他苍白面容上。 在归一宗度过的每个寂静月夜, 玉衡阁外晶亮雪光偷偷漫过窗前, 洒满一地莹白。 玉榻之上的白衣少年眉头轻颤, 似是梦魇缠身, 周身气息狠戾如厉鬼。 梦中是一望无际的荒芜, 一柄纯黑色长剑高高悬于空中, 魔气萦绕,静静注视着渺小如蝼蚁的他。 长夜如刀,莫名的压迫感如魔剑高悬,倾轧着他,日日不得安眠。 意识昏沉沉坠入无边暗界, 不见来路与归途。 就在此时, 一股气息温软于三月春风,似是轻轻覆上他的唇间。 似是他曾拥有过的熟悉与柔软, 在梦中贪恋无数遍。 这梦魇竟还未散去。 少年虽未清醒,嘴角却勾起一抹嘲弄讽刺的嗤笑,长夜无尽, 他只能通过入梦这般软弱无力的方式回忆卿卿。 不过, 幸好, 她还肯入梦来。 谢折玉向来苍白冷冽的紧闭眼尾,却陡然泅出一抹殷红,压抑在最深处的渴望似幻成心魔不受控制。 他无意识地伸手覆上少女轻软的腰间,薄唇带着狠戾与渴望,贪婪吮吸着那记忆中的温软。 心神全然落在流川相渡之上的少女察觉到身下人的异动,眉眼闪过一丝恼意,却奈何腰间被钳制住,动弹不得,加之流川灵卷尚有最后些许未完成。 他掌心炙热,沿着轻薄衣衫缓慢向上,似火般舔舐过每一寸肌肤。 这感觉太过陌生,少女不自觉地蹙起双眉。 良久,银光消散,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骤然响起在寂静如死的空境之中。 少年苍白的脸上析出淡淡五指红印。 沈卿眼角泛红,薄唇微肿,神色恼怒地看着这个总是不听话又好惹麻烦的弟子。 竟敢以下犯上! - “够了!” 蓦然间,一道刺耳魔音自外界兀地传来。 沈卿冷然抬眸,正是琉华的声音,塔林之中灵气充盈,看来她竟已恢复如常。 与此同时,枯树之下的黑衣少年像是突然被无形的外力击中了后心——他全身猛地一颤,嘴角流出鲜血,蓦地无力跪倒在冷月之中。 “瞧你们这副样子,真是可笑。“ 琉华好似变了个人,尖锐魔音贯耳,刻薄又狠戾: “明明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有风月心思,玩这些男女间欲拒还迎的把戏。再不给你们点教训,我都要忍不住作呕了!” 整个空之境随着音波震荡起来,沈卿此刻只是一介凡人之身,一时间也站立不稳。 “沈卿,阿意当年总是夸你随性自在,修炼多年,却仍有洒脱少年心境。” 逝川卷外,琉华似是起身踱步,魔身拖地的细微摩擦声在沈卿头顶回荡,诡异而又阴冷, “你知道我在一旁听着,有多羡慕你这个晚辈么?” “没想到,你不过是没碰上喜欢的人罢了。如今面对这个男人——你很看重他吧?我看得出来——你这幅扭扭捏捏的样子,简直和我当年一样恶心!” 突然,琉华发出“咯咯”的恶毒笑声。 “我想到了。直接杀了你们多没意思?” “天生仙骨,这般大补灵药,想来也是吃新鲜的好。不如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你这漂亮小情人生吞活剥了如何,沈卿妹妹?” 琉华的声音冰冷而扭曲,带着有些疯狂意味的笑声,从外界传来。 谢折玉早在那道魔音侵袭下,骤然惊醒,入耳便是琉华状似疯魔的声音。 他下意识看向沈卿。 沈卿也是一筹莫展,一个头两个大—— 自己浑身上下,连半点法力都运转不出来,哪怕琉华要把谢折玉连同五脏六腑当场煮成一锅八宝粥,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现在,她没功夫解释自己和谢折玉是不是恋人,也不可能告诉她什么“反派系统”的事; 但是男主要是死了,这个话本世界会变成怎样不知道,她这个反派想必会立刻灰飞烟灭的。 “琉华师姐,能不能就这次,放过谢折玉?我知道你内心还是善良的,就当是为了你自己……” 沈卿摆出楚楚可怜的无辜神色,试探着抬起头,双眼含泪,遥望着这空之境的遥远之处。 话音未落,突如其来的一声咒骂打断了沈卿的哀求。 “可恶,别拦着我!”琉华突然发出痛苦的哀嚎,然而外界却没有传来打斗的声音。 她像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相搏,一时无力分神于逝川卷中的情况。 “这是?”谢折玉转头,与沈卿面面相觑。 沈卿略加思索,答道:“我也不甚清楚,不过有个猜想。” “修者灵气与深渊魔气天生相斥,因此仙修堕魔极其罕见;像琉华这样曾经修至大乘的修士,灵气和魔气的冲突,发作起来可能会更猛烈。 “尤其是在要做出一些违背仙修大道的事情时……比如她刚说的那种。” 沈卿扮了个张牙舞爪的鬼脸,模仿起了琉华所说的“生吞活剥”。 谢折玉一愣,下意识笑了出来,旋即又恢复了平时冷冰冰的样子。 “那我们运气还不错。”他面无表情,飞快地低声自言自语道。 沈卿愣了愣,微笑看着谢折玉道:“确实如此。” 外界的动静突然停了,琉华的声音再次传来。 “该死的,又是这样……你们别高兴得太早!” 沈卿和谢折玉所处的空间突然扭曲波动,似是在回应琉华变化莫测的诡异想法。 “蘅玉道君又如何,天生仙骨又如何?你们现在不过我掌中玩物,我何必亲自动手。只要将你们困在这逝川卷中,七日内接触不到天地灵气,你们这些修士自然肉身枯死,到时再夺取仙骨也不迟。” “对了,既然沈卿妹妹称赞我心善,念在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就帮人帮到底。” 琉华的音色突然柔和,却带着掩盖不住的虚情假意。 “你瞧瞧,这儿什么也没有,无聊得很。不如我送你们一程,直接破开这空之境,到我造化出的逝川幻境玩玩。” 糟了。 沈卿心下一惊,想起传闻中关于逝川卷的只言片语。 - 相传,正如其名,逝川卷这件上古遗落的完整神器,能将已如江川般流逝而去的往事,重现于幻境中。 逝川卷的持有者,可以在其中拟造出一个堪比真实的“逝川幻境”,并让他人参与其中。 任何人只要进入幻境,在幻境中,就会失去原本的记忆。 一场幻境的内容,就是人生一世的故事,只要进入幻境,就必须在其中度过一世。 如果进入幻境的人,最终未能改写这一世的原定结局,除了持有者本人能自行离开,其他人的命运轮回都将再次启动,一切重新开始。 - 换言之,沈卿和谢折玉进入幻境后,极有可能因遗忘本来记忆,永远被囚禁在幻境的世界里! 沈卿将这些信息略略整理,告知身旁的谢折玉。 少年听了,只是沉默不语,看似是在思考着对策。 沈卿来不及等他想出解决办法,抬头急急向琉华提问,试图抓住最后的机会,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 “幻境里是什么?莫非是……师尊与你的过往?” “你还是这么聪明。是,也不是。”琉华低低笑了起来,“也罢,真怕蘅玉道君不明不白死了,还要化作厉鬼来寻我麻烦呢。我就让你们死也当个明白鬼,算是还你人情。” “这故事很长,但我和你们都有的是时间。” 她像与故友倾诉心事一样,缓缓开口: “当年,阿意走了,我却一直走不出来。”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能把他留下,让他更迷恋我一点;他是不是就不会抛下我,就不会自己拿命去赌,去渡那道注定渡不过的天劫?” “我怎么也原谅不了自己,我试着去寻能把他带回来的办法。可是在仙界没有找到,在人界更是半点线索也没有。” “我怀着最后的希望,找到了传说中早已毁灭的深渊魔界。” “当我进入魔界的一瞬间,或许是我心魔太盛……谁知道呢?总之,我有一瞬间看到了阿意。可是当时太过激动,居然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深渊侵蚀,已经开始魔化,身旁不知为何,还掉落着这个盒子。” “当时我并不知道它叫逝川卷,我也没有来得及琢磨,因为身体魔化的痛苦占据了我的意识——那种痛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但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痛快,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能让我暂时忘记阿意的死。” “因为畏惧死亡的本能反应,我开始挣扎。混乱之中,盒子被撞开了。” “它居然说认我为主,还护住了我的心魂,让我在因极度疼痛而死亡之前,‘顺利’地成了彻头彻尾的魔。” “真可笑,是不是?一件魔界的神器,居然将我这个仙修认作主人,又帮我堕入魔道。 “或许,我生来就该为魔也说不定?我本不该与阿意相遇的,是我害了他。” 沈卿语塞。 时至今日,她终于知道琉华堕魔时的所思所想,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你如此自责……师尊的事,不是你的错。” 琉华冷哼一声。“你那时才多大?事不关己,你自然能冷眼旁观,当你的圣人。” 谢折玉却无心了解这些仙界的前尘爱恨,继续问道:“所以,逝川幻境这等神器之能,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你们仙界的传说里,总是把这些所谓上古神器想得太厉害。”琉华阴恻恻地冷笑,“不过是饮鸩止渴的玩意罢了。” - 第一百九十八次。 少女默念着数字,双手颤抖,再次催动逝川卷。 令人惊骇的是,她纤白的双手指尖溢出的,却是漆黑的魔气。 魔气注入逝川卷,神器顿时光芒大盛,一道白光闪过,少女的身形消失在空气中。 片刻后,逝川卷剧烈地抖动,又是一道白光,少女忽然又重新现身在原处。 只是这次,她披头散发,呼吸凌乱,背后流下涔涔冷汗,狼狈地扑倒在地,眼泪一滴滴落在身下的尘土。 又失败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不能给我和阿意哪怕一次机会!” 她突然睁大双眼,目眦欲裂,混浊的泪水裹着漆黑魔气,从布满血丝的眼眶流淌而出。 少女闭上了双眼,仰起头,失声痛哭。 “阿意……” - 琉华的语气突然变得平静而柔和。 “刚开始掌握逝川卷和幻境法术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幻境里重造我与阿意的过往。” “我不仅期望着在幻境里见到他,做一场美梦;更期望着能在幻境里改写结局,解开我自己的心结。 “可是第一次就失败了。那次失败很惨烈,阿意……死在了我的面前,而且死无全尸。” “修仙一世,寿数无尽,却连在梦中都留不住挚爱之人,只能孤独地永生。我几近绝望——这难道就是天道给我的报应?” 谢折玉沉声道:“当时沈意的死并不是因为你。所以,即使你做的事情变了,结局也不会改变。” “闭上你的脏嘴!”琉华凝出一道魔息,竟从虚空中化出形似人手的魔物,狠狠地给了谢折玉一记耳光。“我试过很多次,很多次!” “变换我们相遇的时间、地点、场景、乃至世界……除了我和阿意,幻境中的一切,都被我换过了。但是……” 琉华的声音突然有些嘶哑哽咽。 沈卿叹息道:“但是你还是没能走到你想要的结局。” 琉华发出恶毒阴冷的“嘶嘶”笑声,像是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 “是,那又如何?只要逝川卷还在我手中,只要我想,我还是能随时进入幻境,见到阿意,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可是这逝川幻境,对你们而言,只会变成永恒的牢笼。”琉华遥遥传音,字字句句尽是傲慢嘲弄之意。 “与所爱之人阴阳两隔,轮回千世、却找不到解法的痛苦——这才是我给你们准备的大礼。” “你们就在这逝川幻境里,被折磨到肉身枯死吧。” 琉华留下最后一句话,切断了传音。 与此同时,从外界传来剧烈的震荡。 一瞬间,沈卿和谢折玉所处的空间已是天崩地裂。 两人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突然陷入漆黑—— 直至落在一方混沌之地。 第27章 小公主 人间四月, 春和景明。 松间朝露泛着晨曦,点点晖光斑驳洒在巍峨屹立的雍州城上,朱檐斗拱, 碧瓦宫墙上浸在清晨薄雾中,偶有闪动着细碎流光。 正点时分。 一道轰隆隆钟鼓声自森严皇城之中滚滚而来,越过朱墙碧瓦, 穿过长街各坊, 唤醒了整座沉睡中的九州之首,皇城之都——雍州。 四通八达的坊间长街之上, 渐渐热闹起来, 小商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人流穿梭不息。 与外城热闹熙攘不同的内城, 一片寂静清幽, 忽而, 一道沉重吱呀声响起—— 朱色大门缓缓展开,其上雕刻着龙腾耀云,金爪祥瑞,无一不显皇家尊贵。 一道红衣身影策马驰出,不眨眼便穿过喧闹长街, 汇入热闹坊市中。 朱雀大街上店肆林立, 人头攒动,比肩接踵, 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倏而,遥远城门传来一声欣喜呐喊,声音濡慕又敬畏: “谢小将军得胜归来了!” 拥挤的人流, 似骤然停了下来, 纷纷驻足遥望着远征而归秩序森然的铁蹄。 遥听无数马蹄声疾, 踏过破晓晨光,金光涌动之下,似有千军而来。 只见领头高马之上的少年束发高冠,身形颀长,眉眼清俊,眼尾微微上扬的一双凤眼清澈又明亮。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世间无人不晓谢小将军的名号,他是大雍朝最锋利的剑,是九州最心安的刀。 有闲人不禁说道: “小将军此番大胜归来,怕是又要惹得那些贵女们春心萌动……” 闻言,一旁看热闹的民众小心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 “此话慎言!幸好那位不在这里,不然这话若是传到她耳朵里,怕是你我脑袋不保!” 此话一出,最先出声的那人也噤了脸色,小心翼翼跟着瞧了瞧周围,似是大气也不敢出: “那位小公主应该不会在这里吧?” 话音未落,只听得与队伍相反方向,尘土飞扬,一道红衣人影破开晨光,策马疾驰而来,马蹄如雷,其一人之势竟好似压过千军万马。 当街肆意驭马的竟是名容貌娇艳的少女,身着一袭艳色流苏裙,整个人明媚又轻狂。 众人见这般景象,急忙纷纷避让,瞬息间,适才还人流涌动的大街上眨眼间空出一道足以过一人有余的间隙。 红衣猎猎,打马过长街。 正是雍皇最宠爱的小公主——沈卿卿。 九州一统,雍州为尊,人界承平日久,已隐隐有颓靡之势。 当今雍皇昏庸无道,酒池肉林,不理政事已久,膝下只得一女,爱若宝珠,曾费无数人财,为其盖九霄千层楼,名摘星。 愿及天下景,摘星予卿卿。 沈卿卿甫一出现,原本议论低语的人声眨眼消散,瞬间鸦雀无声,个个生怕自己招惹了这喜怒无常高高在上的小公主,招来杀身之祸。 而少女此刻眼中却无一丝旁人身影,她一路疾驰至队伍面前,眼看着要直直撞上去,蓦地勒马而停,马头高高扬起,掀起一片尘土。 白马之上的少年将军瞧见这般景象,微微蹙眉,瞬间又恢复平静。 来人已至眼前,伴着一道娇脆声音响起: “谢折玉!” 小将军抬眸,钟鼓长街上,少女一袭红衣策马,正娇娇停在他面前。 晨光涌动,洒在小公主精致如玉的面容上,令无数春景皆失了颜色。 她弯眸娇笑:“你回来啦!” 第28章 约白首 小公主娇妗任性, 论才情,却是九州无人不认可的当世第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老雍皇疼爱至极, 封其为荣和公主,取繁荣安和之意,居朝阳宫。 朝阳宫位于皇城之南, 朱墙碧瓦, 雕梁画栋,门窗以老雍皇派人寻幽州深海最明亮的鲛珠点缀, 以金镶玉铺砖, 全宫上下极尽奢华金贵, 专为荣和公主举九州之力修缮而成。 晨光乍晓, 洒在朝阳宫内殿琉璃瓦上, 漾起波光。 几名模样清丽的侍女撷着几簇刚采摘下来娇艳欲滴的鲜花走过长廊, 流仙裙淡淡扫过一尘不染的汉白玉阶前,发出窸窣声响。 春眉匆匆却无声地穿过重帘帐幔,将朝露未晞的花井次插入净白玉瓷盆中,缓步走进内室,掩于屏风之后榻上的少女正好打了个哈欠, 悠悠转醒。 “殿下, 方才在御花园时,听小李子说, 陛下传召谢小将军入宫觐见呢。” 春眉细细为她描眉梳发,笑着说道。 一贯心高气傲的小公主自打上元夜偷溜出宫赏花灯时,长街之上, 无意间撞见了同样夜游灯景的少年郎。 皇城月下, 一壶请酒, 一树桃花。 自那以后,小殿下属意于谢小将军,这在朝阳宫,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可言。 每次小将军入宫,殿下都会格外留意其去向。 久而久之,她们也就跟着上了心。 沈卿卿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妆台前的琉璃玉兔,闻言莞尔,眼波流转间,竟不复外界传言的恣意凶戾,反而带着几丝天真无邪的稚气。 她朝另一旁的夏笙娇笑一声,脆声道:“今日便着父皇前日送来的烟云缕金线纱裙罢。” 铜镜里的少女眉目娇妗,嘴角却隐隐有着止不住的笑意,尚未施晨妆,却已然是颜如舜华,国色天香。 “然后,自然是去寻谢折玉啦。” 她指尖轻绕一缕发丝,动作间莫名显得几分缱绻。 - 春花正盛,莺飞蝶舞。 谢折玉换了一身白袍,自宫门前下马,几缕花瓣悠然洒在他瘦削笔直的肩上,长靴踏然而过,零落成泥。 引路的小太监低声提醒道,皇帝在御花园的沉香亭赏花。 穿过长长甬道,不知走过几门巍峨宫墙。 甫至沉香亭,便见老雍皇正倚于亭中,望着亭前春意勃勃的盛景,两鬓斑白,眉目沉沉。 谢折玉先行过一礼,昏昏欲睡的老皇帝毫不在意的朝他挥挥手,示意其一并坐入亭中。 雍皇年事已高,又早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睁着一双浑浊不清的双眼慢慢打量着眼前的白袍少年。 剑眉星目,身形颀长,看似瘦削的衣下实则蕴含着令外敌闻风丧胆的能量。 最重要的是,密探已传回确切消息,此子行事光风霁月,有大将之风。纵观朝野上下,没人比他更合适。 “谢将军此番得胜归来,除却寻常赏赐外,朕问你,可有属意之人?” 谢折玉垂眸看着亭前落英,没来由地竟想起那夜容貌冠绝天下的小公主,她的唇尝起来娇娇软软,远远胜过于这人间四月春风。 “回禀陛下,臣无属意之人,平生只愿为陛下开疆拓土,踏平宵小。” 少年将军扬眉朗声道。 …… “殿下,您小心些。” 春眉提心吊胆地看着自家小殿下提着长裙在鹅卵石径上疾步如飞,生怕她磕着摔着了,紧紧缀在后头,不敢分心。 不多时,沈卿卿便带着一众人等浩浩荡荡地行至御花园,还未来得及近前,忽而,她回首摇摇白玉如葱的手指,侍女们瞬间领会其意,皆驻足噤声,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她悄摸摸地提起裙摆,躲至一簇花团后,偷偷望着不远处的沉香亭。 最先看到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那双手执一粒黑子,修长手指停滞在半空中,忽而手指微屈,伴着一声如玉轻响,落在方寸棋盘上。 待漫长棋局终了,小公主早已看得不耐,挑了挑眉,正欲现身而出。 蓦地,一道清朗如玉的声音打破难言寂静,破开明媚春光,穿过锦簇云团,直直撞进她耳朵里。 “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望,唯许荣和公主白首之约,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亭前一树春花,烂漫如霞。 少年眉眼清俊,一袭白袍,日光透过花树,斜斜洒下斑驳金光落在他身上,如水般轻荡。 永不相负…… 沈卿卿弯起眼睛,虽面上不显,嘴角却微微翘起几分。 然而这般模样落在春眉夏笙眼里,华服盛装的小公主眉眼娇俏,漫天晨辉落在她发髻之上,御花园的无数春花都黯然失色。 柔软的春风轻拂起她鬓边一缕青丝。 少女心动,明艳不可方物。 - 谢小将军和荣和公主的婚事,自传出来后引得雍州城内上下皆惊,人仰马翻,少年心上瑶光碎,少女春闺再难为。 然帝令已下,天命不可违。 眨眼到了十五良辰,当天诸事皆宜,宜嫁娶。 谢府无数灯笼高挂,红绸四缀,入目皆“囍”,鞭炮声噼里啪啦炸的脆响。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伴着唢呐,领头的正是谢小将军,他一袭大红吉服端坐于白马之上,伴着马蹄哒哒,朝巍峨皇城而去。 没过多久,便到了时辰。 少年郎笔直站在宫门正前方,其后迎亲队伍的人皆分列开来,静静等待着朱红色大门缓缓开启的一刹那。 “吉时到——开门迎亲!” 司礼监的礼官们头戴高帽,拉着长调,高高唱和出声。 宫门轻启,渐渐露出一抹倾国倾城的红,新娘身着凤冠霞帔,出现在众人眼前。 有微风轻抚过,掀起红纱,浅浅露出一点精致无比的下颌,和涂了口脂愈发明艳的唇。 只此惊鸿一瞥,便已为其沉沦。 沈卿卿入目皆是喜庆的红,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耳畔是十八声礼炮轰然炸响,夹杂着礼官此起彼伏的贺礼声,熙熙攘攘。 倏而,一节红绸没过盖头递到她眼前。 一道温雅清亮的声音随之响起: “小公主,微臣接你归家。” 作者有话说: 逝川幻境里他们没有现世的记忆,相当于是沉浸式体验幻境~ 第29章 新皇登 月满星稀, 草木流萤。 一簇红烛燃泪,凤冠霞帔灼艳。 谢折玉饮了许多酒,沐浴归来后一身雪白缎衣, 长发尚且带着几分湿气,周身弥漫着淡淡酒气,斜斜倚在床栏上, 轻轻按着微皱的眉心。 一时间, 思绪有些散漫。 少女去了净室,那如火般热烈的嫁衣散开, 随意漫在檀木椅上, 如一簇展翅的蝶, 纤细又勾人。 鬼使神差地, 他想起小公主穿着它的模样—— 确实是美得惊艳绝伦, 一双星眸顾盼生辉, 流光婉转,甫才掀起红盖头时,红唇轻咬,既娇且媚。 她低低垂首,被包裹在红衣下正和着心跳微微起伏着。 许是喝多了酒, 谢折玉莫名觉得心头有些微微痒。 依稀听得净室内的模糊水声, 他不由自主地滑动了几下喉结。 有点出乎意料的心烦意乱。 沈卿卿出来了。 一袭白色缎衣,身形窈窕, 长发垂下微微打湿,更衬得少女纤腰细腿,肤白赛雪。 一侧软塌陷下去几分, 一阵清浅桃花香气漫进谢折玉鼻端, 他莫名想起上元初遇那夜, 似乎也是这般淡香盈盈。 “谢……谢折玉。” 他应声抬眸,红烛明灭间,朦胧光影浅浅罩在小公主精致无暇的脸上,灯下看她,更是美得惊人,长睫微闪,红唇轻抿。 谢折玉的视线落在她轻软唇上,心间那股痒意再度袭来。 还未理清脑子思绪,动作却更快,他不由自主地倾下身。 下一瞬,精准地攫住那抹惦念已久的红唇。 下颌轻扣,小公主只能被迫微微仰首。 似是喘不过气来,还未回神,谢折玉抵着唇齿,舌尖强行撬开她的唇。 沈卿卿呼吸蓦地急促起来,纤白细腻的手指紧紧攥着红褥,脑袋微微后仰,想逃离这陌生的接触,却换来男人追来更为猛烈的深吻。 “唔——” 唇齿间只得发出断断续续不成音的娇声,谢折玉犹不依,一手揽过少女入怀,一手死死扣着她下颌,似要揉入骨血般。 沈卿卿意识朦胧,喘不过气来,只觉得模糊间听得唇齿交缠的水声,和她断断续续不成音的细碎。 面若春夏,软如春水。 - “叩叩——” 门外响起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三短一长。 谢折玉似是猛然回神,骤然起身穿衣,临出门前,望了一眼红鸾软塌上的少女,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眸间旖旎皆散。 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大踏步离去。 - 夜穹如墨,暗笼月色。 银甲刀光,折出十五圆月如水般光影。 谢折玉声音平静:“动手吧。” - 已是宵禁时分,寂静长街之上,人声马蹄纷踏,直朝皇城而去。 风雨欲来,圆月悄悄掩于乌云之后。 似是察觉到这不寻常的气息,家家户户紧闭门扉,如死水般岑寂。 夜穹应和着人间,眨眼间黑如泼墨,疾风骤雨压城。 巍峨肃严的皇城静默屹立在瓢泼大雨之中,宛如沉沉巨兽藏于夜影,各处廊前烂漫璀璨的春花被暴风雨无情冲刷,零落成泥碾作尘。 大雨倾盆而下,黑压压的皇城仿佛成了一座空城。 太极殿宫门紧闭,老皇帝歪歪倚在飞龙腾云的高台龙椅之上,胸腔震动,似是要急咳出血。 少年银衣白铠,身形挺拔,他沉沉的黑眸漠然看向龙椅之上,老皇帝似是不敢置信,吹风箱般使劲急喘着,不敢置信道: “朕,待你不薄。” 如针尖坠地,打破微妙的寂静。 一声清亮嗡鸣。 谢折玉忽然拔剑出鞘,面色沉郁地盯着老雍皇,他嘴角扯出一抹冷意,提起剑尖,寒芒闪动,直指龙椅。 他上前一步,清俊面容阴霾笼罩,黑眸深处涌动着阴森的怒意,却又似笑非笑,冷声嘲道: “不薄……?” “可还记得迦月?” 夜风轻拂,殿外大雨滂沱。 行将就木的老皇帝瞳孔微缩,神情震惊,却再度咳血,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 “斩草未除根啊。” - 十年前。 “陛下,司天监夜观星象,西南似有异动,堪大凶之兆。” 皇帝浑身酒气,自舞姬柔软胸前抬起迷蒙不清的双眼,口齿含混道: “西南……是迦月一族吧?” 他漫不经心地随意摆摆手,再度埋进无边艳色之中。 “传诏下去,让金吾军去吧。” 殿下垂首敛眉的官员闻言,嘴角勾起难耐的贪婪之意。 迦月,盛美人,不善武力,犹如引颈待戮的天鹅。 - 空白的月色充斥着血与火,眼前是漫天无尽的血色。 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血。 烈火。 凄厉又哀伤的惨叫。 燃烧至焦黑的吊楼。 到处是在蔓藤之下拼命奔逃的男女老幼。 他们手无寸铁,只是王朝铁骑下待戮的羔羊。 最终,一夜大雪,掩埋了所有痕迹。 约莫四五岁左右的稚童费力地推开身上沉重的尸体——是个男人。 他苍白的脸上被血污得看不清原本的五官,肚腹被一刀洞穿,皮肉翻飞,依然秉着牢牢往下的姿势,将幼童护于身下。 小孩抱着早已凉透的爹,慢慢睁大眼睛,咕噜噜滚落一旁的,是他娘的头颅,温柔眉眼染满血色,正正对着他。 一场朝堂之上的阳谋。 一道漫不经心的圣旨。 迦月如烟消,似云散,大雍朝自此多了一位修罗将军。 - 成王败寇。 剑尖一点寒芒微闪,刹那间割破老皇帝低垂无力的喉,鲜红迸发而出,溅满金灿灿的龙椅。 旧日伏诛,新皇当立。 人群如山漫海般跪下,齐声高呼: 。"恭迎陛下——。" - 太极殿,紫檀镂金香炉缓缓吐露缕缕薄烟,淡淡苦香浮动流淌。 龙椅之上的少年望着金云祥绕的大殿,眉眼沉郁,他抬头轻揉眉心,冷冷朝身后黑暗中说道: “别让她知晓。” 云浮金阙,也不敌轻软桃花香。 新皇眉目冰冷,一人静坐于巍峨宫殿如死般冷寂的夜里。 良久。 谢折玉沉默了很久,耳畔响起那夜血与火的凄厉哀鸣。 蓦地,金龙缀目的明珠化为齑粉。 “我不后悔。” 年轻帝王遥望殿外大雨滂沱,沉沉眸中一片荒芜。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两章结束幻境。 感谢大家支持,鞠躬~ 第30章 无归处 夜雨过后, 青空万里。 外城各坊间熙熙攘攘,人流攒动,闹哄哄的人声不绝于耳, 正是热闹。 帝王谋略,权术更迭,如旧日黄花, 随风飘至寻常百姓家, 无人问津。 内城多是高官贵人的府邸,此刻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长街红门紧闭, 处处鸦雀无声。 昨日新逢喜事, 红绸高挂, 欢庆明快的谢府, 也是如水般岑寂。 - 谢府, 蘅芜苑。 幔帐低垂, 光影沉沉。 春眉敛着小公主如瀑墨发,青丝一梳而下。 少女坐于红木妆台前,单手撑着下巴,微微翘起嘴角,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精致玉盒。 那是一只鎏金雕凤通体碧色的玉盒, 在昏沉光线下, 隐约泛着几分柔光。 “啪”地一声,小公主伸手轻轻拨开盒盖。 刹那间, 青光铜绿伴着柔和光晕如水般蔓延开来,盈满一室。 是一柄雕金锻铜精致小巧的匕首,顶端镶嵌着一颗珠圆玉润的夜明珠。 “听闻这是陛下最喜欢的一颗宝珠, 因着小殿下大喜, 方令咱们大雍朝最善工的巧匠锻造而成。” 春眉轻盘罗髻, 含笑说道。 正逢夏笙打帘进来,应声附和道: “眉姐姐此话差已,陛下最喜欢的宝珠——”她刻意拉长了音,停顿些许再度出声:“自然是咱们小殿下这颗掌上明珠咯。” 春眉闻言,笑着伸手与她玩闹。 沈卿卿也笑了,长睫轻晃。 清柔潋滟的珠光折在她瓷白如玉的面容上,本就娇妍如花,更衬得眉眼间绝代风华。 她仔细将青匕收进妆奁,一旁夏笙早已把床榻拾掇齐整,红帘悬帐,四角灯树泛着明曳柔光。 昨夜谢折玉匆匆离去,前院隐约传来马蹄嘶鸣之声,想来又是边关急务了。 梳妆完毕的小公主叹口气。 没办法,谁叫她嫁给了个将军呢。 还是个雏鹰羽丰,剑护江山的小将军。 想到这,沈卿卿不禁双颊微微晕红。 - 春眉自小厨房端来个八宝玲珑食盒,神秘兮兮地掀开檀木盒盖,一缕甜香幽然荡开,四散漫来。 是一碟蓬莱春糕,小巧精致地摆在食盘上,模样勾得人食指大动。 沈卿卿爱吃甜食,于是春眉便想方设法变着花样的投喂自家小殿下。 蓬莱春酣,心满意足的小公主眉眼娇柔乖巧,让春眉另备双份——一份留给谢折玉,另一份自然是送给老雍皇。 一旁夏笙立马机灵地打帘出去,寻管事为回宫之事备车去了。 老皇帝虽地位尊崇,却也极为馋嘴,酷嗜甜食。 往往沈卿卿这里新出了什么花样,都会送老皇帝一尝。 - 夏笙匆匆穿过后院,一路寻至前院管事处。 “殿下等下要回宫,车马一事就劳烦您早做安排了。” 谢府老管家慈眉善目,是跟着谢折玉许多年的老人,昨日犹是满目善意地与她和春眉说,殿下有何不合意之处,尽管与其说。 却没想到今日竟然好似变了个人般。 “夏姑娘,当下府中尚无马车。若夫人想出门,且待将军回来再做安排吧。” 夏笙眉间带着几分恼意,回想起方才老管家漫不经心的答复,言语间满是怠慢,恨恨地踩了几下脚下青石板。 顿时惊起花园之中啄食朝露的鸟雀,拍打着翅膀躲进璀璨如霞的春花丛中,清鸣莺啼混成一片。 似也夹杂着低低人声随风飘荡而来。 假山另一侧,几名侍女悄声议论。 “听说老皇帝暴死,小将军已经登基了……” “那咱们是不是要入宫了?听说那里头到处都金贵得不行……” “这可不知道了,也不见将军回来接那位呀?” 一名侍女朝蘅芜苑的方向悄悄努了努嘴。 “哼,前朝公主哪能配得上咱们小将军呢……” 夏笙倚在假山一侧,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里捧着的鲜花洒了一地。 - 夏笙魂不守舍,不知怎么回的蘅芜苑,入目便是姿容绝代的少女不知看了什么趣儿,轻笑着正与春眉说话,天真烂漫不似人间色。 她想竭力掩饰自己的异常,却发现无能为力。 沈卿卿很快便发现夏笙的不对劲,少女眉眼一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可是方才有人欺负你了?” 小公主正欲唤上春眉去见识见识,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却只听得“扑通”一声。 夏笙面色惨白跪在她面前,悲声道: “殿下……” …… 随着夏笙一五一十道来。 小公主双颊的笑意一点一点散去,啪地一声脆响。 是琉璃盏碎裂的声音,清泠如玉。 - 夜风轻朗,月明星稀。 沈卿卿醒来的时候,入目是艳如血红的红绸幔帐。 床榻前倚着两道趴着的人影,是春眉和夏笙,两人双眸红肿,显然大哭了一场,即便睡着也面露惶惶之色。 沈卿卿有些茫然,坐起身,手边犹是大红喜被,满目缱绻。 父皇死了。 是她夫君杀的。 她以后没有父亲了。 这世间对她最好的人不在了。 她愣怔了许久,团被不动。 良久。 她小心翼翼地越过两名熟睡的侍女,去妆奁里摸出那支青匕。 夜色之中,镶于其上的夜明珠发出幽润微光。 她眼泪蓦地掉下来。 吾女卿卿,视若宝珠。 - 翌日,朱雀大街。 正是一天之中各处坊市最为热闹的时候,人流如梭,车如流水马如龙。 寻常百姓,只求现世温饱。 至于深深皇城中改弦更张,只要不起战乱,自是掀不起什么风浪。 街角一处酒肆。 只听得惊堂木响,台上说书人口沫横飞,台下酒客聚精会神。 正是说道了最为精彩之处—— “那皇帝老儿一声令下,十万金吾军踏平迦月,刀下无一活口。” “却道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那英明神武谢小将军,却正是迦月灭族后仅剩的独苗苗。” “此番不过是化为修罗,来人间讨债来咯!” 有好事酒客拍桌大笑: “讨得好啊,讨得好啊!” “雍皇昏庸无道,昔年衮州大旱,颗粒无收,老皇帝不仅没赈灾不说,还强征丁赋去修那劳什子摘星楼!到最后衮州易子相食,堪比人间炼狱!” 宛如起了个头,本就热闹的酒肆瞬间热烈起来,酒客们皆议论纷纷,话语间无一不是对老雍皇无道的控诉。 “有耄耋老人,也要强行征去不毛之地幽州深海采集鲛珠,万人背离故土,基本皆是有去无回。” …… 众人群情愤慨,对老雍皇之恨,恨不得咬其肉啖其血,直言死得好。 为旧皇之死欢呼,贺新帝登基万岁。 却有一青衣瘦削身影,头戴斗笠,正默不作声地独坐于大堂一角,隐于桌下的右手满是血痕,看起来与四周格格不入。 这青衣少年正是沈卿卿。 她身手不俗,不过是因着几分惫懒,不愿显露于人前。 昨夜她将春眉夏笙的卖身契悄悄放于两人一旁,乔装扮做少年模样,仓皇离了谢府。 大红灯笼高挂,喜庆洋洋。 沈卿卿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隐在黑暗里影影绰绰的谢府,旋即转头,毫不留恋地消失在如墨夜色中。 分毫未带,她只拿走了那支青匕。 此刻她紧握右手,指甲似是要掐进细腻掌心之中,听着周围人们对她一向敬爱亲近的父皇声声咒骂,心口疼如刀绞,面色苍白,似要咳出血来。 万丈摘星楼是为她所修。 朝阳宫无数门窗装点的正是鲛珠,每逢夜间,熠熠生辉。 本青葱如玉的纤细指节此刻用力到扭曲,兀地,她眼前一黑,哇地一声咳出一抹暗红。 耳畔仿佛响起老雍皇宛如献宝般的小心翼翼,又隐约透着几分得意: “喜欢吗?” “我家小公主便是要这九天之上的星辰,父皇也会给你摘来。” 昔日娇妗任性的小公主拂去唇边暗红,丢给小二几分银钱,踏步出门而去。 只是在越过门槛之时,她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引起阵阵惊呼。 却又一声不吭地爬起。 熙攘长街,如织过客。 沈卿卿握紧袖中青匕,抬眸望向远方。 雍州城巍峨如旧,天下之大,以后再无她半分归处。 - 太极殿香炉青烟缭绕,苦香淡淡。 谢折玉望着案几之上的奏章,神色微沉。 千里快马传来,幽州突现魔影,青面獠牙,喜以人为食,非寻常兵力可抵挡。 密保上的小字触目惊心: 魔喜食人,好抽骨拔生魂,幽州大半已沦为魔域。 他揉了揉眉心。 老皇帝治下的大雍朝是个苟延残喘的百岁老人,缠绵病榻之上,千疮百孔,只等着覆灭的到来。 已然是个烂摊子,却又雪上加霜,因而竟一直未顾得归家。 年轻的帝王放下批阅奏折的朱笔,微不可查叹了口气。 他闭了闭眼睛,想起红烛之下那蚀骨缠绵的柔软。 也不知她现在歇下没有,可睡得安稳。 - 夜深人静,香炉摇曳。 小太监匍匐在金砖地上,哆嗦着膝步上前,豆大地汗珠自他鬓间滴下。 “陛下,将军府传信,荣和公主……失踪了。” 无人应答,空旷大殿的龙椅之上是死一般的寂静。 小太监不敢抬首。 半晌,却只听得啪地一声。 朱笔生生折成两半,滚落在他眼前,隐约有斑斑血迹染于其上。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更得晚了,先给大家磕头谢罪了。 还有一章结束幻境。感谢在2022-05-08 01:12:41~2022-05-09 01:2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胖、萤火猫、阿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琉璃心 夜色如墨, 大雨滂沱,金辉碧瓦上如珠玉击盘,密集坠落。 疾风骤雨中, 一辆朱顶华盖的马车轧过青石长街,四轮飞溅起雾气。 沈卿卿靠着布置奢华轻软的车壁,眉眼漠然。 隔着重帘雨幕, 她隐约能听到缀在暗处的影卫们寂静呼吸—— 谢折玉麾下的天罗, 个个皆非寻常之辈。饶是她费心躲藏,仍逃不出其洒下的地网。 她抿唇, 紧紧握着袖间青匕, 抬手掀开车帘。 无数鲛珠洒着微光, 伴着潮湿的雨气、如墨的夜色, 熟悉的宫墙直直撞进她眸中。 倾盆雨幕下, 少女眸色冰凉, 如玉般的面庞上突然勾起一抹嘲弄之色。 她松开握着匕首的手,血自掌心密密麻麻伤处流下。 谢折玉,你想当做一切都未发生过吗? 隔着灭族之恨,杀父之仇。 帘布放下,隔绝外界无边冷夜。 - 新帝将那位前朝公主关在朝阳宫, 暗处布满影卫, 其却鲜少踏足此地。 春来暑往,秋收冬藏。 金碧辉煌的朝阳宫彻底沦为金丝雀的牢笼。 谢折玉从不踏足, 却又将春眉夏笙一并送过来,连带着一箱一箱数不尽的名贵珠宝与华美衣物。 明艳如骄阳般的帝国小公主折断翅膀,被迫囿于一角琉璃飞檐下。 明珠蒙尘。 沈卿卿唯一的乐趣便是在日落月升之时, 静静坐于廊前一角, 远望摘星楼飞檐高拱, 直冲星月。 偶尔也会听见嘴碎的宫人在暗中议论宫闱秘事,也会自她们口中听到自己。 有新来的小宫女疑惑问道: “这朝阳宫修得如此富丽堂皇,里面的娘娘也是国色天香,为何竟不见陛下来这里?” 有人嗤笑一声。 “她啊,不过是一亡国奴罢了,前朝过眼云烟,怎配得上陛下倾世之才。” “要我说啊,陛下定是想让其老死在这冷宫之中。” 夏笙压不住脾气,听到这些话气急,恨不得想出门去撕烂那些碎嘴之人的嘴。 春眉眼中含泪,扶起日益消瘦的小殿下慢慢走回室内。 夕阳西坠,残影落在沈卿卿流苏裙上,带着一片空荡荡。 谢折玉不是没有来过。 他曾退开仆从,独自一人前来,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静静看着秋千之上阖眸浅眠的少女。 她瘦了许多,原本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颊,现在下颌尖尖,长睫落在眼眸之上,安静又乖巧。 不知为何,心脏隐隐传来一阵钝痛,他微微蹙眉,转身离开。 - 近日来,墙外的宫人们似是变换了谈论的话题。 “听说外面已经彻底乱了!” 不知为何,这道声音满是惊惶。 “我弟弟在宫外当值,听他说,这些时日,几大州府的天经常时不时就突然暗下来。” 似是顿了顿,再度开口隐秘又小声: “都传遍了,这妖魔是老皇帝触怒天颜,引得上苍降下神罚来了。” “好像扬州已经沦陷了,真惨啊,全城上下,没一个活口。” 沈卿卿漠然神色动了动,她抬眸望向苍穹,铁灰色云层中似有暗色在隐隐流动。 继而垂眸敛目。 饿殍漫地,尸横遍野。 她不自主地想起宫女口中外界的景象。 - 谢折玉再度只身来了朝阳宫。 彼时,姿容绝艳的少女正在廊前望着一树枯木,昔日晶亮如星的眼眸中没有一丝神采。 原本娇妍如玉面容此刻转眸看着他,眉眼漠然。 谢折玉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遮住那双平静得让他心慌的瞳眸。 他低低开口: “卿卿,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少女冷冷拂开他的手,蓦地轻嘲出声: “你觉得呢,陛下。” 年轻帝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心里不停地有个声音在乞求出声。 别这样喊我,求你。 半晌无声,静到沈卿卿以为眼前人走了的时候,蓦地,光线昏沉,他箍着少女纤细的腰身,强行倾身而下。 冰冷的唇浅浅覆上她的,不复缠绵,隐约带着几分绝望之意。 - 正值冬月,雍州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落无声,掩去一切寂静。 太极殿香炉袅袅,年轻帝王眉眼沉郁。 魔影渐近,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天干、地支,你们两队留下保护夫人。” “其余人皆随朕出,不必再隐于暗处。” 天罗是其最精锐的死士,此次除却天干地支,倾巢而出。 低沉的号角声呜呜地吹响,穿透巍峨城池,滚向雍州各处城墙,烽火台应声燃起,狼烟散至天际。 城中百姓早就得了信,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昔日车水马龙的熙攘长街,空寂无人,唯有金属利器碰撞的嗡鸣之声。 一片肃杀。 天罗紧随谢折玉,登上雍州城墙。 年轻帝王已然换了装扮,长发高束,银衣铠甲,他立于巍峨城墙一角的瞭望塔之上,眸色沉沉,远望苍穹。 漫无边际的青空,平静无波,却隐隐透着几分诡异。 “咚——咚——咚!” 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拖着脚步在青空之后缓慢走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有士兵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战,牙关咯咯轻响。 传言,扬州覆灭,也是这般景象。 天穹撕裂,妖魔降世。 兀地,一声清吟。 少年将军屹立在高墙之上,利剑出鞘,神情平静冷淡,好似即将面临的不是异界妖魔,而是寻常征战沙场。 渐渐地,一股诡异、沉重的庞大气息自所有人的头顶拂过,众将士敛息凝神,神色肃穆,皆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蓦地,寂静青空似被一股可怕的力量强行撕裂,撕扯出一道巨大狰狞的缝隙! 无数青面獠牙,身躯异常庞大的妖魔尖声嚎叫着,数不清的贪婪残忍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正下方的巨大城池,忍不住流下腥臭的涎水。 嘻嘻…… 生人,好多生人的气息…… 魔气翻涌,杀声震天,剑光交错。 然凡人之躯,怎敌深渊魔击。 无数生魂在汹涌魔气下被迫扯离身体,化为透明茫然的魂体飘然荡于空中,无数妖魔长舌肆意攫取。 这是一场魔物的盛宴。 黑压压的妖魔临于城下,少年将军骑着一匹白马,披甲持兵在魔影之中厮杀,分不清的血迹溅满他银光甲。 忽地,深深皇城之中,万丈摘星楼顶。 一道浅金色光芒倏而划破黯沉苍穹。 谢折玉抬眸望去,无边魔气下,他竟不知为何,一眼便认出摘星楼上的少女。 沈卿卿一袭华服宫装—— 老雍皇令九州最善织造的绣女缝制九九八十一天而成,在他的眼里,自己小公主的礼服自然也是要全天下最尊贵的。 她立于万丈高楼之上,却也一眼便看见血与火之中的少年将军。 沈卿卿微微扯了下嘴角,昔年她最爱的便是小将军这般模样,白马银鞍,飒沓流星。 谢折玉遥遥望着远处的少女,她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死寂,里面没有半分他的身影,只是静静看着翻滚的魔隙。 那一瞬间,少女如明珠般的面庞在昏暗魔影之下泛着清冷如玉的光泽,不喜不悲,犹如神女,悲悯世人。 心脏处熟悉的绞痛再度袭来,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白日清朗,无星也无月。 却在沈卿卿站上去的瞬间,摘星阁顶一方青空日月变幻,星光大盛。 谢折玉抬头,看着那抹似要破开浓雾的微光,心里猛然一沉,好似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少女静倚摘星楼,不见天干与地支。 他强忍着心底最深处那不能明说的慌张,执剑挥砍,跌跌撞撞一路朝少女奔去。 星光汇聚成河,渐渐聚集在小公主头顶,不断盘旋回绕。 她白皙如玉的双手缓缓推开青匕剑鞘,那颗千金难求的夜明珠犹在散发着珠光,映在她苍白面容上。 少女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眸中只余坚定与漠然—— 帝王昏庸无道,百姓生灵涂炭。 雍皇既逝,她为一国公主,承受一切也是理所应当。 昔年,荣和公主出生之时,天边有九天玄鸟拖长鸾彩翼清鸣而降。 司天监的老道士们皆言,小公主乃净透琉璃体,是大雍朝祥瑞之女。 想到这,少女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安静看向拼命朝她而来的少年将军。 谢折玉,父皇与我欠苍生与你的种种,今日便了结了罢。 她闭上眼,那柄漂亮至极的匕首直直插进心脏之处,她嘴角缓缓溢出鲜红血色。 谢折玉的脸色渐渐苍白,他全身的血瞬间褪去了所有温度,冰凉冷寂。 “不……不!!” 星光顺着匕首汇入她心肺,渐渐演变成淡金色光点,逐渐四溢向周围。 少女再度睁开眼眸,犹如以往天真烂漫,她娇娇勾起嘴角,眉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折玉,我献上琉璃心向神明祈愿,以生生世世无心无情为代价,还你山河如旧,春和景明。” 谢折玉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眼眸变得血红,似有血泪滴下,跌跌撞撞弃马而来,想拉住她。 金色的光影自少女身上无数蔓延散去,她的身影逐渐消散,和星光汇成一体,渐渐凝成一把通体金色的长弓,遮天蔽日,浩渺净纯,如神祗一般。 神弓轻弯,金箭飞旋。 于暗空中分裂成数不尽的淡金色箭矢。 无数涌动的魔影甫触金芒,眨眼灰飞烟灭。 流光落下,如星辰坠落,金色箭矢直直射入魔隙。 骤然间,青空翻涌,缝隙合起,魔影消散。 长明弓下,妖魔伏诛。 四周似有欢呼与悲泣。 谢折玉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摘星楼上。 金芒浮动,神弓消散。 她也和星芒一样,散成光点,消弭于他面前。 他遥遥伸手,想触碰一缕星光,却满手虚无。 少年将军血泪泣下。 “折玉,我们就此两不相欠。” 第32章 道无情 深山古刹, 孤月寒鸦。 长明灯如豆光影,盈盈落在好似昏睡过去的少女长睫之上,宛如神祗般的面容平静无波澜。 她睫毛轻颤, 迎着一缕烛光睁开双眼,入目是一墙青灯古佛,禅室深深。 佛陀神情竟与梦中身化长弓的少女有几分肖似—— 无悲无喜, 无心无情。 沈卿微微蹙眉。 深渊大举进犯, 人界碎裂那日,那向来娇气的小公主燃尽心魂, 碎裂成星光引天火重铸神弓, 救苍生于一瞬。 每一寸娇嫩入珠的肌肤都在碎裂, 三魂六魄化为齑粉, 继而扬于青空之下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痛楚。 消散前的最后一刻, 她望见少年银衣白马, 破千万重围奔赴而来。 真是一个让人不大舒服的梦境。 蘅玉道君回过神之后,挑了挑好看的眉毛,敛了思绪,漫不经心地想道。 人间沧桑,不过浮生梦一场。 - 琉华借着塔林充盈灵气, 早已恢复人形, 此刻斜斜倚在暗室一角,懒懒盯着淡淡散发着流光的逝川灵卷。 灵卷之中似有什么景象及其好笑般, 妖媚魔女捂住唇,咯咯直笑,鲜红的蔻丹在灯影下泛着诡异的殷红。 “不知姐姐看什么呢, 这么好笑?” 无声无息地, 一道娇娇女声蓦然在她耳畔响起, 近在咫尺。 她骤然回眸。 只见一双弯如银月般的狐狸眸,少女神色懒散,瞧见她望过来,嘴角恶劣勾起一抹弧度。 正是沈卿。 适才还眉眼自得的魔女已然瞬间变了脸色。 “你怎会出来?!” 琉华急急伸手,抓向少女,似是不敢置信,想亲手验证是真是假。 逝川幻境,是她亲手慢慢衍化而出,沈卿与谢折玉他们二人进入的,分明是必死之局,毫无可解。 “为何你会出来?!说啊!说啊!” 琉华不复方才,整个人宛如疯魔般,尖声质问她。 明明,眼前少女在逝川之中的下场,也应当是如她一样,囿于自己所化的笼之中,终生不得解脱。 明明,她曾努力尝试了几百次…… “究竟是——为何啊?!” 兀地,魔女双目煞红,已然怒极,俄顷,原本娇笑的身形忽地膨胀而开,瞬间化为庞大魔影,利齿森然,涎水腥臭。 沈卿灭字诀已然结出,还未出手,却又见岑岑魔影,又有变幻。 巨大的魔影将四周长明灯掩盖,蓦地黯沉下来,魔躯之上的脸却在不停变换,一会是扭曲而又狰狞的青面獠牙:“瞧见了吧,你有今日,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一会又是清丽温婉的仙君模样,面露不甘之色:“闭嘴!” 彼此似是在争夺对身体的控制权,最终,魔影势强,隐隐死死压制住琉华,她尖锐笑道:“逝川在你这种废物手中有何用,沈意之死到你沦为这般半人半魔模样,琉华,你还没看清楚吗?” 她桀桀笑道:“皆是因为你软弱无能,道心不稳罢了,连个幻境都勘破不了,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还不如放弃抵抗,早日与我合二为一,”。 言罢,魔女贪婪地舔舐过唇角,目光落在不远处,“然后,再把这漂亮至极的小仙君吃了,三界上下,谁能再挡我们。” 少女的手势在空中微微停滞了些许,伴着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再度结术间,凌厉无匹的灭字诀已然成了温柔缱绻的意春风。 浅碧色光芒尽数没入魔女体内,顷刻间,人性占了上风,再度出现在暗室之中的,是琉华的脸。 她眉眼苍白,浅浅盈泪望向姿容绝代的少女,柔弱却倔强。 拼死执着只为一个答案。 沈卿垂眸,长睫敛去眸中明灭思绪。 俄顷,少女抬眼看向旧日温婉娴静的仙君,潋滟如桃花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茫然,又转瞬即逝,眼中的笑意半分未减,她歪头娇声道: “爱恨最是无谓。” “琉华,你入障了。” 少女的眉眼依旧娇俏入春花,弯眸浅笑间,足令万物失色。 而那轻软薄唇吐出的话语,却凉如饮冰,一寸寸将琉华淹没。 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好似看懂了这个堪称万年奇才,一向吊儿郎当恣意妄为的少女。 无谓爱恨,大道无情。 琉华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往日种种,良久,再度睁开,竟好似变了个人般,眉宇间清愁之色淡去,她轻声道: “卿卿,拜求你最后一事可好?” “此地只有三分神魂,其余七分游荡于深渊,宛如行尸。” 沉静如玉的仙君眼眸中盈满笑意: “琉华此世最后一愿,归于深渊。” 好以完整身魂,坠入黄泉,与其相见。 眼前女子说话间,苍白面容上腾起一抹霞晕,宛如烟火绚烂。 沈卿似是隐隐明白琉华想要做什么,没有再看她,目光落在长明灯上,如豆焰火,一刻灿然。 “走吧,去深渊。” 光影之下,少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踏碎虚空前一瞬,她垂眸瞥了眼滚落在地的逝川灵卷——谢折玉犹沉溺在其中,尚未出来。 系统似是察觉到她欲离开的意图,冷冷出声, “男主心境不稳,恐要陷于逝川永世不出。” 沈卿漫不经心地再投去一眼,画面里的少年将军血泪如珠落下。 她淡淡应道,“若连区区幻境也勘破不了,死了也罢。” 许是察觉到她心情难得一见很差,又许是自忖掌握规则男主必不会死,识海之中白雾轻荡,再无声响。 - 少年将军银衣斑斑,踉跄登于摘星楼之上,惶惶然朝星空之中伸出颤抖的手。 他死死咬紧牙,试图捞一鞠星光,大颗血泪滴落在玉砖之上。 “我不信。” 他低声说道,神情似哭似笑。 整座雍州城的人都看见,他们的年轻帝王,疯了一般宛如孩童一样又哭又笑,试图以凡人之手触碰天上繁星。 明月皎皎,落在他发间,而后,墨色一寸寸变白。 上元灯会,漫天花火之间,娇妍如花的少女揭开了他的面具,皇城皎月明,不及她一分。 朱雀长街,人群熙攘,一袭红衣猎猎,打马而来,浮生喧闹,他目光中只余一人。 红烛燃泪,高堂拜会,少年也曾满心欢喜,认真许她生世白首之约。 少年将军墨发皆白,只觉得要沉溺在记忆中被故意淡去的过往之中,心脏疼得似是要窒息。 终于,他止不住的大口咳血,在雪地上溅出星星点点的殷红。 - 魔劫消散,神弓补天。 人间历经劫难后,分崩离析,彻底分裂为九州四海,诸方势力。 雍州皇城依旧巍峨,飞檐兽角沉在昏昏暮色之中,寂静凋零。 太极殿兽耳香炉袅袅,苦香依旧,却不见昔日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 - 茫茫沧海,一叶孤舟。 风急浪高滚滚,卷起无数银白,扁舟随之上下荡起,如独木难支,时而欲高空揽月,时而坠入深海,海风激起浪中腥气,浇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道玄衣身影静坐于孤舟之上,如顽石般一动不动,迎着滚滚浪潮。 忽而,他微微扬起早已僵冷的头,遥遥望向沧溟,白发肆意飞散,浪花映出一张冰冷似雪的脸,沉郁不似少年。 远处烟雾缭绕处,滔滔海面之上,隐隐有座巍峨仙山浮于沧溟之上,云霞漫天日月交辉,无数玄鸟彩翼翔于其间。 玄衣少年静静望着渐渐清晰明朗的古树虬扎,彩翼纷飞,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 他已然知晓引起九州浩劫的源头,乃是诸天之上神魔大战。 两界风云倾荡,祸及人界遭劫。 可怜百万苍生,在神魔眼中,不过一方池鱼。 年轻帝王自魔影散去后,曾七日七夜连绵不休,阅遍人界神异志事。 最终在一本《九州记》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他垂眸敛目,掩去眸中疯狂之色。 东渡沧海,苦至神山。 只为寻一把神弓,唤长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0 02:09:41~2022-05-10 23:4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眠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胖 5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了因果 冷月高悬, 林影岑寂。 行至近处,方看清,清泠月色笼罩下的层叠树影诡异至极—— 枝颓叶败, 枯黄槐叶朽得诡异,有老树虬枝苟延残喘地挂在树梢上,夜风拂过, 却纹丝不动。 静得可怕, 听不见鸟兽虫鱼之声,宛如墓地般死寂。 槐树喜阴, 至诡之木。 因着意春风加持, 琉华一路上皆维持着仙君模样, 她静静望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埋骨之地, 深渊入口, 她心下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意。 沈卿呓出一声低语, 轻飘飘的声音荡进诡谲阴森的槐林之中。 俄顷,岑寂如墓的树林竟好似一瞬间活了过来,渐渐地,墨绿色盈满生机自根部盘旋而上,枯木抽枝生芽, 鸟鸣叶响。 无数白瘴如活物般自地底升腾而起, 如海水般彻底淹没这两名外来者的身影。 深渊自成一界,两界隙处, 满目荒凉。 铁灰色天空上悬挂的一轮太阳只是一道浅浅白影,费力吞吐着照不散浓雾的微弱冷光。 满地红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魔气。 沈卿不自主地蹙眉。 一旁的琉华却好似池鱼归渊, 重归故里。 她长袖翻飞, 术印渐渐成型, 死寂深渊忽而响起一道铃铛声。 银铃清脆,四散荡开。 正是招魂铃。 铃音对琉华迷失之魂有特殊感应,自会将其引渡而归。 随之魂魄逐渐完整成形,沉静如水的女子忽地恬然一笑,转眸望向似是走神的少女: “卿卿,切莫再让第三人知晓你与深渊的联系。” 沈卿静静倚在一轮冷日下,微微仰头看着眼前的女子,四周魔气翻涌,她沉静如华的眉眼间却隐有一丝苍凉。 她顿了顿。 “当真要如此?” 琉华偏头望向远处,扫过累累尸骨,第一次目光毫无波动,她笑道: “我已魔化,这是唯一解脱之法。” 雾霭沉沉,诡色繁重。 少女微微扬手,指尖跃出一簇火苗。 终年黯沉的深渊,突兀地,起了火,烈焰灼灼。 三途红莲火,可燃尽三界所有。 白衣道君立于深渊之上,遥遥望着灰色迷雾之中的一团红光。 业火焦灼,女子神魂在其间经受着炎炎灼烧,嘴角却含着一抹柔柔笑意,终而消散。 这便是你的解脱吗? 不知为何,竟想起赴深渊途中,琉华扬起苍白的脸,淡淡笑道,“如坠黄泉,怎能以残魂相见。” 可是,琉华,你知晓的吧。 深渊堕魔,既无来世,也无归途。 灰穹之上冷日薄光,少女蓦地用手挡住眼睛,眼尾划落一丝莹色,她猛地抬头,脸上浮现出一抹茫然。 想必是日光太过晃眼。 - “出来了!出来了!” 方才还寂静的人群忽地荡起声浪,各宗弟子们皆翘首望向古刹方向。 玄衣少年兀地出现在小院之外,神色冷峻,气势逼人。 “竟然是金丹大圆满?!” 六合洞主丹丘子难掩惊讶,第一个出声道。 赤烟不错过任何一个嘲讽丹丘子的机会,反唇相讥:“闯过百层塔林之人,即便他原地结婴也实属正常。” 被怼得没脾气的道士讪讪摸摸鼻尖,嘟囔补救一句:“百层乃悟道,他既已破,元婴心魔劫想必也是轻而易举了。” 红衣女子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反倒是一旁的望舒突然道: “蘅玉道君与琉华仙君不见踪影,想来应是……” 其言下未尽之意,在场诸人皆明了。 少女甫成金丹强闯深渊夺回琉华三分魔魂,如今自然也要了结这一切。 缘起缘灭,皆为因果。 - 此间事了。 玄天仙山十万山脉,连绵不绝,归一宗返程的浮空舟自碧峰之上摇荡而过,春风和煦,带着氤氲香气,吹面不寒。 年轻弟子们扎堆聚在船首,遥遥远望无边春景,林雅也倚于一旁,因着此次仙门大比未有差池,嘴角也噙着一抹淡笑。 舟首一角,玄衣少年侧身倚在其上,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剑鞘之上,星光衬得其更加冷白如玉。 日光倾下,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斑驳暗影下,看不清神色。 “想必心魔劫应是轻而易举了。” 想起高台之上老道言语,少年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嘲意,他伸手挡在眼前,脸上没什么情绪。 忽而见远方一道青色流光自天边赶来,精准落在他们面前。 眼前少女一袭道袍,眉眼清冷,先行林雅拱手施过一礼。 竟是虚元洞大弟子,陆浮秋。 “不知她来此作甚。” 有人交头接耳。 却见她端正了神色,肃然开口道:“素闻折玉师兄天纵奇才,晚辈此次前来,以虚元洞之名,诚邀师兄入我宗门,定当以长老之礼相待。” 言罢,少女一本正经地呈上一缕青穗——此乃虚元洞道术印记,见此穗者,如见掌座本人。 少年弟子们哗然,千里迢迢,竟是来撬墙脚了! 林雅再度扶额,神情有些微妙,虚元洞掌座长期以来闭死关,恐大限将至。 其宗门近年来已有式微之势,全靠陆浮秋以一人之力勉力支撑。 想寻些少年英才以重振宗门,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像这般直接当着宗门上下众人面,当场挖人的,还是头一遭遇到。 林雅轻叹了口气,为何他觉得这届各宗弟子,好似格外难带。 他轻咳一声:“折玉师弟离宗与否,浮秋师妹当禀过尊座再议。” “哦?” “谢折玉要离宗?” 半空传来极轻的一声笑,虚空破碎,一袭白衣甫现。 玄衣少年抬眸,金芒浮动,他漆黑的瞳眸中映出那个姿容绝代的白衣身影,细长的眉,娇媚的眼,微抿的淡色的唇,她漫不经心立于浮空舟琉璃角上,未挽的发飘散在日光中。 青山皆失了颜色。 林雅心中叫苦不迭,直呼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他眼观鼻鼻观口地悄摸摸往一侧挪了几步,带着几分歉意看了少年一眼,师弟,好自为之。 自是无人敢答。 她略微躬身,一指抬起少年下颌,眼角微微扬起,似有笑意,薄唇吐出的话语却有几分冷意:"本座问你呢?" 谢折玉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漂亮眉眼,四周一切好似变得模糊,鬼使神差地,竟想起在空之境中,那个轻如薄翼的吻。 日光照在少年沉冽的面容上,冷如流雪般的嗓音低低响起,竟流淌出几分不明意味来: “师尊……” - 一道法诀掠过,景色变幻,二人已至浮空舟舱室之内。 春霞灿然,洒满珠帘。 谢折玉微微抬眼,少女眼眸盛满一弯霞光,她再度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度几近暧昧。 她殷红柔软的薄唇几乎是贴着他耳畔,甜腻又娇媚:“离宗的话,会死哦。” 玄衣少年半天没作反应,她一缕墨发垂落下来,拂过他的脸颊,不知为何,心下似有蚂蚁啮咬般痒,竟莫名想起幻境之中那暧昧摇曳的几簇红烛。 他漆黑的眸光落在近在咫尺娇艳欲滴的红唇上,修长的颈间,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滑过,面上却依旧沉冽如霜。 而她却施施然如蝶翩然而退,软白细腻的手指随意搭在鬓角,绕起一缕青丝缠绵于指尖,少女转眸望向珠帘外,漫不经心地轻声哼了一句:“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要走,本座自是不会拦你。” 说完她便要转身离开,却一步尚未迈开就被人紧紧握住了左手。 沈卿回过身,那一双潋滟的眸子轻飘飘地睨过来,笑盈盈间带着几分甜:“呀,你弄痛我了。” 少年微微低了头,目光落在交握的手间,怔愣了一瞬,眸中闪过挣扎之色。 忽而是幻境之中绝望至极的少年将军,如溺水之人寻得一尾枯木,通过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与早已身死的小公主一模一样的沈卿,贪婪又疯狂。 忽而转换间,眸光闪动,再度恢复成少年平日冷冽如冰的模样。 谢折玉头痛欲裂,灵视之下: 识海之中的逝川灵卷静静漂浮于深处,此刻正散发着不同于寻常的如玉光芒。 那日即将破境之时,暗室内唯有他一人,神器有灵,斟酌间竟自行择主,待他苏醒,已然融于识海。 想来那抹残存执念,也一并融入其中。 谢折玉神色晦暗,眉目间透着一股冷戾之色。 思及方才那可笑的误会,玄衣的少年阖了阖眼,冷淡嗓音飘散在浮空之上:“一日为师,终生为尊。” 蘅玉道君乃三界至强,虽教导方式别具一格,他却属实破镜迅速。 离宗? 可笑至极。 浮空舟首,金光灿然。 众弟子碍于林雅在场,只敢悄悄耳语,大概都是在议论尊座与折玉师叔的种种秘闻。 元宝瞧着师兄弟们神神秘秘的八卦神色,也如他师尊林雅般抬手扶额,轻叹了一口气,想来有不少人听过那嘉松郡说书人信口胡言了。 继而,他朝一旁浑然不觉自己挖墙脚此举有何问题的少女微微拱手,小道士一本正经朗声道: “浮秋师叔想必要空手而归来,师叔他定然不会做出那等离宗之事。” 本以为会看到对方失望的脸色,没想到少女竟也煞有介事地附和着点点头。 元宝不禁有些迷惑,他挠挠头,试探问道:“师叔既然知道此事不可为,那又为何……?” 只见旁人眼中也是年轻一辈皎皎翘楚的虚元洞掌座首徒——代掌门陆浮秋,少女道袍翩然,眉目清冷,她正色肃然道: “此番前来贵宗,邀折玉师兄是其一,” 少女顿了顿,继而敛眸,似是微微泛起赧意,“其二却是,昔日难得下山,此次借机仙门大比。” “晚辈仰慕尊座已久,请求前往贵宗交流讨教。” 言罢,道袍少女耳尖微红,大声补充道:“我虚元洞擅炼丹制符一道,想来能与贵宗弟子互通有无。” 元宝愣在了原地,恍然间,觉得自己悟了: 原来这位少女,不是拆散尊座与折玉师叔,而是来加入他们的呀。 作者有话说: 空之境中的沈卿抚着红肿的唇:“谢折玉,你怕不是对轻如蝉翼有什么误解!” - 陆浮秋:嘿嘿,想不到吧,虚晃一枪,我真正目的是尊座耶~ - 感谢在2022-05-10 23:45:06~2022-05-12 00:3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沅有芷兮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桃花酿 谢折玉静静站在苔痕幽绿的长阶之上。 弯月初升, 乌鹊南飞。 开宴的钟鸣自大殿破开空气幽幽荡来。 朱墙碧瓦,珠光摇曳。 少年人一袭黑衣,面色沉寂, 下垂卷翘的长睫落下一片黯淡阴影,他立于玉墀之上,抬首遥望浴在如水夜色下的恢弘宫殿。 皓月流城, 华露积草。 琼楼玉宇伫立于层峦叠嶂中, 高檐飞角,碧色琉璃瓦上潋滟着清冷月华。 尊座首徒谢折玉仙门大比一举成名, 于宗门而言, 也是一大幸事。 林雅便准备了一餐盛大宴席, 归一弟子皆可入席。 宴席正布置在大殿之内, 依稀可见其中热闹景象。厅堂之中仙云蒸腾, 珍馐美馔, 丝竹声声,欢言笑语间几处重帘帐幔后人影翠绕,如九霄盛宴。 “师叔为何还未落席?” 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微微气喘少年声。 谢折玉闻言转首。 元宝正几步跨过长阶,站定在他一侧,鼻尖微汗, 气喘吁吁, 脸颊泛红。 师叔定是与他一般,睡过头了。 谢折玉微微颔首, 二人拂袖并肩而入。 幔帘高卷,珠玉清朗,案几上盘碟琳琅, 少年弟子们低语纷纷。 “听说尊座亦会亲至!” 谢折玉朝说话的那人看去, 少年慕艾, 提起沈卿,耳根微红,稚嫩眉眼间浮现出一抹向往之色。 其他师兄弟们,皆应声附和道,尊座难得参加这种场合,难免众人一片期许。 “一日为师,终生为尊。” 兀地想起,那日浮空舟一方室内,柔嫩无骨的手,以及他冷淡的回应。 忽地,那股熟悉的头痛感又隐隐袭来,昏天黑地,一时间他自己的情绪揉杂着那少年将军绝望的爱恋,轰轰然倾泻而下。 沉冽如冰的少年第一次露出了些许好似茫茫然的情绪,一贯隐着阴鸷戾气的黑眸中浅浅泛起迷蒙大雾,看不清心中所想。 少顷,丝竹声停,席间鸦雀无声。 他心有所感,转头仰望殿堂大门方向。 春夜无声,流华如水,洒满长阶。 粉裾翩跹,娇艳少女坐于一束桃枝上,悠悠御空乘着缠绵夜风荡来,双螺髻高耸随之轻晃,明澈月光下,偶有些许纤细如玉的脚踝若隐若现。 桃夭灼灼,神女入梦。 有年轻弟子脸上微微泛起晕红,只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不敬,却又呆呆地望着,舍不得移开目光。 谢折玉只淡瞥了一眼,便匆匆收回似要停滞的视线,他微怔片刻,沉沉黑瞳中雾色更甚。 他从未见过沈卿这般模样,妖媚娇艳,如此美丽,摄心夺魄。 这般看来,更是与逝川幻梦中别无二致。 乐声婉转,烛光灿然。 少女翩然落地,轻步走入帷阁之中,大殿中无数明珠黯沉,夜烛失色。 沈卿面色难得沉静,细腻嫩白的手伴着薄袖轻拂过楼台厅阁,数壶琉璃花酿浮现在食案之上,她端起一盏青玉杯,“今日宗门齐聚,老少咸集,此杯贺我归一大比夺魁,亦祝诸位岁运通达,道途清晏。” 方才在霏雨芳尽之中,识海之中久不言语的系统突然出声:“咸鱼修炼进度40%。” 蓦地想及此,一言罢了,她唇角微勾,举杯一饮而尽。 一盏清浅桃花酿入喉,少女衣袂微扬,墨发伴着月色轻荡,飘飘然似神女下凡。 席间众人初始还有些许愣怔,倏而反应过来,纷纷直立而起,拱手行礼,共贺尊座。 几簇推杯换盏,月上梢头。 千年花酿,酒酣意爽。 席间多有弟子不胜酒力,醉意渐生,面色酡红。 谢折玉因着气氛使然,盛情难却,不知不觉间已饮下数杯酒。 朦胧间,他遥望正席之上,少女已不见踪影,只有自打回宗之后便黏在其身边的那位虚元洞弟子。 陆浮秋打了个酒嗝,昏沉间似是不见尊座身影,然意识浑然迷醉,她浅浅呓出一道模糊不清的几个字词。 少年只扫过一眼,便淡淡收回目光,殿内烛光轻恍,他拂袖起身,离了席间。 十里桃林,葳蕤盛放。 落英缤纷,荡浮于夜风下,飘然交织于如墨青空中,伴着梢头明月,轻如薄纱笼于此境之中。 绮梦绚烂如梦境般虚幻。 长靴踏过零落花瓣,渐入桃林深处。 一道身影斜斜倚在一枝花树,月华笼在少女身上,柔弱如落英,摇摇欲坠。她应是喝多了酒,脸颊微红,眉眼松散,沉睡不知归处。 夜风拂过,晃动漫天繁星,朦朦胧胧中,卷过她粉衣如桃夭,束髻的丝绦被柔风淡淡扬起。 月夜凉淡如霜,亦如少年此刻眉眼。 他一袭黑衣似与此间夜色极为相称,几近融进暗淡光影中,唯有苍白冰冷的面庞在月色下愈显沉冽如霜。 苍白晦暗的凤眸沉沉落在熟睡的眼前人身上,夜深露重,看不清他眸中神色。 片刻,静悄悄的桃林中,唯有踩过落英枯枝而发出的脆响声,渐行渐远。 只余一道纤细的少女身影逐渐淹没在如水凉月中。 远处灯火灿然,欢声笑语透过暮色夜影,隐隐传来。 幽幽冷风从山间吹来,衣袍翻飞。 层峦峰群间,谢折玉驻足,目光望向黑如沉墨的夜。 他眉头微皱,眸光中隐隐透过茫然纠结之色,终而,迷雾淡去,复现往日一贯的沉静如寂。 他沉默许久,终是低低叹息一声。 枯枝碎裂,桃花纷飞,少年身形再度出现在花树下。 他伸出冰冷似玉的双手,缕了下她肆意轻荡的丝绦,轻扶上少女柔软轻薄的腰肢,打横抱起。 春衫薄,少女最软的地方贴着他的胸膛。 无边夜色笼下,将两人远去的身影淹没。 第35章 结元婴 初夏时节, 满山碧草如云,绿意肆意蔓延。 廊下脚步声响,元宝抱着一沓书卷, 一边走一边和陆浮秋说着什么。少女依旧一袭道袍,发髻旁簪了支檀色重瓣木簪,簪花幽寂清冷, 一如她整个人的气质, 冷清出尘。 “陆师叔许久不归山门,竟好似不带半分想念?”元宝侧头, 问出了绕在心头一直以来的疑惑。 陆浮秋晶亮的眼眸低低垂下, 她神色微微停滞, 闪过一丝茫然, 稍纵即逝, “之前……是想念的, 后来,师父闭关,师兄弟们渐渐地,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她脑海中闪过宗门种种,却只觉得头痛欲裂, 似要贯彻心扉般。 异常不过瞬间, 少女摇摇头,微微扬起眉眼, 又恢复成元宝熟知的一贯神色,目光落在少年费劲捧着的书卷上,顺手接过半摞, “你以为都和你一样呢, 看不见尊座或者林师兄就哭鼻子。” 元宝腾出手挠挠脑袋, “我瞧师叔你才是,日日缠着尊座不离身。” “你去霏雨芳尽的次数,比折玉师叔还勤得狠呢。” 他撇撇嘴,不以为意道。 “不过说来也好久没见折玉师叔了。” 他朝玉衡阁的方向遥遥望去,夏阳炽烈,铺满层峦仙峰,看不清掩在漫天辉光下的楼宇,只见得一角飞檐隐在影影绰绰中。 “我听闻谢师兄已然金丹大圆满,想来是闭关以冲击元婴境。” 陆浮秋亦随着他的视线远望去,眸中盈满浅浅辉光,隐有一丝钦羡。 说话间,日影斑驳,炎炎热意仿佛与玉衡阁隔绝开来。 冰湖升寒,大雪纷飞。 亭台楼宇裹一抹银装,雕梁画栋间白雪皑皑。 谢折玉打坐于一方案几前,双目微阖,意识沉沉不知去往何处。 他偶尔抬手,指尖翻飞,结出复杂繁丽的术式,眉宇间时不时蹙起一缕黯色。 此刻的神识已全然浸于识海之中,灵视开启,目光一寸寸沿着大周天运转脉络扫过七十二道大穴,最终随着灵气汇聚到丹田之内—— 金芒浮动,灵丹如星辰初升,微光四溢,徐徐旋转间,丝丝经脉血肉之中的灵气化实,转换成无数灵纹,无休止地汇入灵丹之中。 灵息吐纳,日夜修行。 方得见金丹无数表纹构成繁丽诡异的丝线,裹于其上,透着无尽爆烈灵意,似要破印而出。 这便是诸多修士已然钦羡的金丹大圆满,距元婴一步之遥。 如说炼气、筑基、结丹乃下三境,自元婴始便正是踏入中三境——亦称长生境。 修者已然能摆脱凡人肉身限制,元婴乃灵识化身,即便人身有损乃至湮灭,元婴不灭,即能复生。 因而金丹者时有,结婴境难遇。 其槛之难,犹如登天。 谢折玉收回灵视,强行抑制住丹田内蓬勃愈发的灵意,自万佛塔林归来后,他便已至破境之势,不过是压抑至今罢了。 他眼眸抬起,望向被凛风卷起的重帘帐幔。 廊前搓绵扯絮,雪花肆意纷扬。 竟有几分似幻境浮生之中城破那日。 晶莹落在他肩膀之上,融入墨色衣衫,往事如水般细密绵延而来,似要将他淹没在记忆长河,不得解脱。 逝川为上古神器,幻梦之威岂非寻常金丹修士可抵抗,他在雍州城中强碎识海复得片刻清明,在那少年帝王于沧溟之海初见神山踪迹时,有了几分破绽,方才做回谢折玉自己。 没想到的是,那段回忆太过浓烈,少年将军的强烈执念如业火跗骨随形,又如沉沉黑雾不时漫上心头,左右着他的思绪,乃至—— 面对和幻梦之中小公主一模一样面容的师尊,他也时有难抑之意。 少年紧紧蹙起冷冽的眉,朱雀长街打马而来的肆意人影,凤冠霞帔下少女娇软的唇…… 蓦地,他痛咳出声,清吟荡起,落星出鞘。 谢折玉漆黑如渊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戾,修长如竹的手指将腰间一缕玉坠翻扯而下,珠玉皎洁,在幽寂如雪的室内淡淡发着温润的光。 他嘴角轻扯出些微嘲意,此玉坠赫然是幻梦之中成亲当夜,小公主亲手系于少年将军腰间那一块。 剑光如星,冷冷划落。 “咔嚓——” 玉坠化为齑粉,纷扬漫入大雪之中,再不见踪迹。 少年眉眼冷戾,一抹阴鸷之色划过,嘴角缓缓渗出暗色殷红,却止不住眼中疯狂之意。 “滚回去吧。” “她不是那个人。” “你所追逐的,早已湮灭在摘星阁顶。” 识海之中静静浮在虚空的逝川灵卷,正散发着淡淡微光,却在一瞬间,光芒大盛,晖色耀极。 瞬息间,谢折玉手指翻飞,一道冷光自丹田内顷然疾射而出,直直劈向识海异动之处。 两相交撞,白光乍起,渐渐化作一弯圆弧,将灵卷笼罩其中,彻底隔绝于茫茫识海。 微光挣扎浮动,却不得其法,渐渐地,渐渐地,无了声息。 谢折玉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唯有眼角微微泛红。 他再度抬眸望向翩飞大雪,好似廊前冰湖,眉眼间没有半分温度。 我自然也不会如你一般,历经百般阻难难得拥有,又亲手将其彻底毁去。 星光闪过,落星入鞘。 依旧还是那个一人一剑跨幽州,孤掷徒身闯天门的谢折玉。 - 暮色坠入群峰之上,金乌绵软无力的最后一道辉光浅浅划过幽蓝色苍穹,天际处一片如血霞光。 分散在宗门各处打坐修炼的弟子们猛然惊觉,周身灵气骤减。 有修为高的,能隐隐窥得归一上下方圆数百里内的灵气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凝如漩涡,交裹着朝以玉衡阁为中心的风暴中心而去。 “这……这是要结婴了?” 有人面露惊色,有人眼含钦羡,有人眉眼交蹙。 却是无一不将目光投在隐于薄雾暮色的琼楼玉宇上,那里的正上方,霞光如血,灵气化实,天降异象。 玉衡阁,廊前纷飞,室内肃然。 谢折玉双目紧闭,神色凝重,正潜心控制着体内亟欲暴虐而出的灵力。 只见他体内一条条细小的血肉和脉络,因着暴涨的灵意,鼓动而起,浮动于肉眼可见的金芒之中,丹田最深处好似成了个无底漩涡,贪婪地张开巨嘴吸收着牵扯纷至而来的无尽灵意。 渐渐地,一道道金纹于灵丹之上慢慢浮现,交织着天地灵气,不断地淬炼着五脏六腑、经脉穴位。 血肉经脉承受不住莫大的压力,骤然崩裂,又兀地重组。 循环往复。 一次次,如真火淬金,千锤百炼。 谢折玉咬牙闷哼出声,强忍着拆骨溶血之痛。 他再度掐诀,祭出落星,剑尖笔直穿云破雾,止于他头顶正上方青空之中,稳稳停在极其恐怖的灵气漩涡中。 以剑为引,渡我天灵。 瞬而,血肉以极其迅疾的速度重组,斑杂灵意被剑光与周天循环挡在体外,一道道精纯天地灵气无休止地汇入金丹道纹中。 忽而,金丹骤然爆开,无尽的暴虐之气肆意冲撞着五脏六腑,谢折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似要轰然炸开。 他强行屏气敛息,疯狂运转归一法诀,一瞬间的灭顶之痛后,转息,灵气迅速收敛,被心法吸入周天循环之中,再度朝丹田汇去。 异象陡生! 丹田深处气息剧变,精粹灵气如百川归海般瞬间汇入其间,渐渐地碰撞出无数白光,无影无形,却蕴含着大道法则之力。 倏而,白光收缩消散,缓缓露出其中模样,一尊与谢折玉别无二致的紫金色婴孩,正闭眸阖目,浮坐于丹田之中。 他似是风暴中心,无数灵雨灌入其中。 婴成。 谢折玉如释重负,冷峻面容上薄汗如珠落下,正欲收回落星,再度阖眸固境。 紫金元婴忽地睁开那双与他别无二致的冷冽凤眼,目光直直穿透识海,锁在黑衣少年身上。 他嘴角扯出一丝诡笑。 天旋地转。 - 青柳巷一方小院。 夏夜晚风,芳华已落的海棠树静静伫在院中一角,微风轻拂,枝繁叶茂林稍间落下几分月华,树影婆娑。 谢折玉执笔于檀木案几前,细细描摹勾勒,几下墨色落纸,娇媚婉然的少女身形浅浅浮现于宣纸之上。 在其一侧,卿卿衣袖微卷,露出半截细腻绵软的手臂,白得晃眼的手腕如同上好的衮州玉瓷,其上各自挂着波纹金镶玉翡翠镯子,一颗颗莲子自她手间剥露而出,碧玉细撞,发出清泠如玉的脆响。 烛光摇曳,光影如波浮动,轻笼在她鸦色长发上,束髻的丝绦随着晚风轻轻荡漾。 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 谢折玉拂袖将笔掷于瓷筒,洗过手悄无声息地坐于少女身旁,他挽起袖子,接过少女手中未尽的莲子,静静地一粒粒剥开,喂到少女柔软唇边。 莲清如水,言笑灿然。 离得近了,谢折玉鼻尖盈满她清甜花香,他忽地俯身而下,在摇曳烛光月下,轻轻吻上那早已令他神飞遐想的红唇。 她长睫微微颤抖,漂亮如星的眼眸此刻如春水般柔软淌开,眼角淡淡晕开一抹粉如初桃的薄粉,任他恣意妄为。 满庭春色,幽幽轻荡。 夏夜伴佳酿。 卿卿嘴馋,酒香清冽,入喉甜软醇香。 两杯下肚,她犹觉不够,试图将酒壶揽怀。 谢折玉见状低笑,抬手按住少女纤嫩如玉的手,轻点了下她额头。 少女咬唇,不服气地抬眼,眸光潋滟如波,娇艳如花的面庞上微微泛起薄如春霞的晕红。 “最后一杯,好不好。” 谢折玉伸出一指,置于唇间,好整以暇地摇摇头,仍是不许。 卿卿离了椅间,娇娇斜靠于他身上,抬手揪住他一袂衣角,轻轻晃动,眉目娇嗔。 随之而来的,清甜酒香,夏夜月光,还有幽幽桃花香。 男人眸光沉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光洁无暇的面庞上,喉结不自觉地滑落几下。 他伸手揽过酒壶,仰头一饮而尽,继而,微凉的长指轻勾住少女精致小巧的下巴,细密绵麻的吻轻柔覆盖而下。 馥郁酒香顺着唇瓣辗转,悠悠荡开来,一时间,分不清是她的唇甜,还是酒甜。 少女浅哼一声,想后退,离开这铺天盖地的桎梏,谢折玉一手环紧她纤薄的腰,再度将其抱回身边。 笼在如水繁星下,卿卿脸颊微红,手指依旧揪着他一角衣袖,眸光似水朝他瞪去一眼,眼波流转,毫无威慑力,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 月色如水,重帘帐幔。 - 烛光燃泪,一室寂静。 幔帘之间,榻上的人蓦然睁开眼眸,漆黑瞳仁中竟无一丝适才缠绵悱恻之意,他起身穿衣,欲离开的脚步顿住些许,眸光扫过少女熟睡过去,嫣红的脸和浓密长睫,乖巧又娇媚。 谢折玉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夏夜褪去暑热,海棠树影婆娑。 庭院暗影处,似有魍魉滋生,沉沉涌动。 闷热的空气仿佛停滞住,没有一丝风声。 谢折玉垂眸,一道法诀浮现,落星剑已执于手中。 角落暗影处似传来一声诡谲阴森的诡笑,一个浅淡至极的人影渐渐自黑夜中析出,随着他脚步轻至,人影逐渐凝聚成型。 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冷峻如刀削般的侧颜,眉眼清俊,如出一辙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扬,鸦色长睫趁着月色长长覆下一片沉郁暗影。 唯一不同的,是他通红眼眸中如邪魔般的嗜血暴戾。 一股阴寒杀气随之倾覆而来,携着无尽的腥气恶臭。 “我做的天衣无缝,连记忆也是你最真实的!你……是如何察觉的?” 谢折玉静静望着对面和他如出双生的心魔,眼底带了些许嘲弄,冷冷言道,“记忆长河奉我为主,一介蝼蚁怎敢妄自窥探?” 随之一语道破,小院光影消散,院墙朱瓦,沉睡少女如星光般如水淡去,化作一朵浪花飘然而去—— 赫然是谢折玉的记忆长河,波涛汹涌,望无尽头。 两道一模一样的身影立于浮波之上,诡异横生。 倏而,寒光凛冽,迅疾如电,转眼间,落星化出一弯剑弧,凝成几近元婴之力,直朝心魔而去。 心魔化作的少年挑了挑眉,眉宇间皆是残忍厉色,他随手招出一道剑招,竟与落星毫无相差,两相碎裂,血红色瞳眸中闪着愉悦至极的光。 “没用的,我即是你,本为一体。” 话音甫落,魔气翻涌。 谢折玉几近元婴境,心魔自是亦然。 浓郁阴森的魔气如实质般凝结成无数纯黑色利刃,暗雾涌动,不断膨胀,下一瞬,魔气陡然爆裂而开,其间暗含的交缠利刃携凌厉无匹的杀意直朝谢折玉而去,铺天盖地。 落星剑影分化而成数道星光,同时发出一道清鸣,万千剑光成风雷,啸如长龙,一并迎上汹涌魔击。 星光大盛,魔气隐有颓势。 心魔面色微微发白,咳出一口黑血。 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谢折玉再度挥剑斩下—— 冰封霜天! 剑气挟裹凛冽冰雪,掠过一处,顷刻结起一片霜白。 心魔亦动了真格,怒意渐生,魔气幻为一柄利剑。 倏然间,两道剑光彼此碰撞,溅出无尽白光,内含凌厉杀意。 谢折玉的脸色苍白晦暗,冷峻眉眼间划过一缕狠意,剑招屡发,毫不停歇,直直将心魔也逼得有些力不从心。 两者实力本相差无几。 但是看着少年沉冽凶狠的黑眸,心魔悚然,这个人一定是疯了! 决不能命丧于此! 魔气骤然拔地而升,不同于方才寻常气势,他强行燃烧一尾魔魂,如千钧雷霆般竭力发出一击,其上魔气环绕,无数妖魔张开巨嘴疯狂狞笑着。 心魔暗自松了口气,这一击,谢折玉定然躲不过,他嘴角勾起一抹邪笑,然而下一瞬间,笑容停滞了。 少年黑衣融进长河夜色之中,身上血迹斑斑,漆黑如渊的瞳仁中映着他此刻惊慌失措的脸,他那一击,他那一击,竟硬生生用身体承受了下来—— 落星剑身上泛着雪白冷光,此刻正直直地插入他心核之中。 不可能?! 那一击,必死无疑! 耳边传来心核破碎裂开的声音,心魔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年。 谢折玉似乎受了重创,面庞蒙上一层淡淡的死灰色,那双眸中却犹沉沉注视着他。 似要确认他的最终消散,才肯罢休。 心核碎裂,魔影渐渐消逝间,他恍然听到一句微不可察的冷嘲。 “区区心魔,怎能拦我。” 魍魉黑影如水褪去,记忆长河奔流不息。 其上偶有波涛渐起,掀起如雾浪花,团团簇涌,不曾停息。 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长河,自出生时是蜿蜒溪流,随着慢慢长大,溪流汇成江河,奔腾不息。其上每一朵涟漪、每一簇浪花,皆是人生曾刻骨铭心的深刻瞬间。 谢折玉静静立于浮波之上,远望无尽长河—— 他于人间的过往,平静无波,没有什么波澜。 只除了与卿卿三载时光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闭上了眼睛,心头泛出隐隐约约的涩意,不愿再看。 扬州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谢家小郎君,终其一生,平淡长河的人间界上,泛起的朵朵晶莹,其间刻印的过往,没有旁人。 全是她。 - 场景变幻间,少年再度回到寂静无声的玉衡阁。 夜深人静,窗外雪花纷飞落下,远处宗门长老分出灵识,确认过谢折玉平安度过心魔劫后,便各自懒懒收工回住处去了。 天生仙骨过于惊世艳俗,饶是谢折玉原地表演个直奔大乘境,归一上下也不觉得意外了。 少年清醒过来,回神开启灵视。 丹田深处,紫金色元婴正微阖双目,肉乎乎小手上抱着的正是落星剑,二者灵意如出一辙,静静沉于识海之中,与他心神相连。 他细细感受着跨越一大境界,步入长生境的不同。 犹在人间时,不懂灵力境界,然而现在,踏入元婴期,对修炼一道已然有了几分自己的了解。 现在想来,那柄穿心魔剑,其上翻涌的魔气,好似元婴境的气息。 谢折玉倏然起身,推开闲窗,入目一片冰天雪地,玉衡阁的雪终年不散,一如他心头永远挥散不去的沉沉雾霭。 天生仙骨,修道坦途,他已触摸到无上力量的一角,茫茫然间,平日里强行抑制的情绪骤然如浪潮般蜂拥而出。 那些浪花他未看一眼,却如刻骨般印在他记忆里,念不得,忘不得。 他想起二十四桥的初遇,想起金玉满堂,掀起那抹红盖头,少女明艳如华的皎皎面容,还有许下白首之约的欣喜。 寂静雪夜,簌簌无声,唯有凛风拂过的呜呜声响。 谢折玉挥袖轻扬,一壶仙家玉酿浮现于案几之上,两盏琉璃杯静静立于一旁。 他斟满一杯,端起如玉琉璃盏,扬扬泼洒而下,没入冰冷雪夜中,唯有芳香如故。 就快要结束了。 卿卿…… - 丹田深处寂静冷清,唯有徐徐运转的心法灵力,环绕着紫金色婴孩,将其簇拥其中。 忽而,在元婴小小身体的背后,无人注意的暗影中,一丝悄无声息的魔影自虚空中衍幻而出。 是心魔。 - 玉衡阁白雪漫天,霏雨芳尽夏花斐然。 沈卿斜斜倚在白玉之上,半边身子靠着檀木案几,一手轻支着额头,一手漫不经心地掸着案上落英,一下又一下,神色懒散柔媚,不似大乘修士,好似凡间少女般。 “咸鱼修炼进度55%。” 突兀地,轻掸落花的手微微停滞了些许,她微微扬手,抬眸顺着窗明几净的雕栏望出去,正是玉衡阁的方向,少女眉眼间神情似笑非笑。 结婴了啊。 那便是时候了。 她懒懒收回目光,转眸落在案几一旁,道袍少女神情专注,注意力全然都在眼前的话本子上面—— 沈卿整日无所事事,近日来迷上了人间话本中的诸多故事,因而霏雨芳尽内囤积了不少林雅亦或是元宝他们四处淘来的话本。 陆浮秋长到现在,只觉得还未在霏雨芳尽的这几日过得快活。 她正看到故事高潮处,戛然而止,愤愤然阖上书页,一抬首,却见姿容艳绝的少女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倏地,陆浮秋的耳根腾起一抹淡淡的红。 “尊座,可是想尝试浮秋新想出来的琉璃糕了?” 少女有些紧张,微微笑道,手不自觉地在案几下拧成一道结,青丝如墨倾泻而下,扬在她天蓝色道袍上。 一道甜似珠玉清响的声音响起。 “浮秋,过来。” 陆浮秋抬眸,宛如神女般的道君正柔柔凝视着她。 目光宁静又温柔。 她乖乖坐于少女下首。 沈卿静静地伸出手,撩散几缕青丝,探向她的后脑三寸之上。 墨发之下,玉指之上,是一枚冰冷的金针,深深地扎入百会穴中,彻底封死。 她微微牵扯几分灵意,浅碧色光芒淡淡溢出指尖,如丝缠绕在青丝之上。 沈卿侧头笑了笑,长睫微颤,掩去眸中锐色,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浮秋,虚元洞现今如何?” 随着淡淡嗓音掠过,意春风瞬息间潜入百会穴内,温柔地舔舐着那枚金针。 封穴好似微微动了几分。 忽而,陆浮秋蓦地动了下,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继而身体似不受控制般开始颤抖,薄如秋叶。 虚元洞,虚元洞…… 她忽然间如换了个人般,开始痛苦地低吟出声,绝望喃喃: “他们……” “都死了,他们全都死了!但是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引用自明末清初,张潮,《幽梦影》。 第36章 赴广陵 濯枝烟雨, 桃夭绚丽。 青空褪去墨色,远际微微泛白。 晶莹的朝露从廊前几枝夏花上渭然滑落,折映出清雅如松的庭院中洒下的晨曦。 沈卿垂眸, 俯视着那张平静中沉睡的脸,微微叹了口气。 一旁的林雅有些惊讶地望着她,这么多年来, 他少有见过尊座如此愁眉不展, 自踏入清心阁后,叹息声屡屡不止。 他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莫不是三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有心想与尊座分忧, 张了张口: “尊……” “此番离去, 怕是要有好些时日吃不上浮秋亲手做的糕点了。” 还未待林雅酝酿好情绪, 只听得少女再度一声惆怅叹息。 “昨日说的琉璃糕, 听着便分外馋人。” 正努力回想最近各宗之间有无大新闻的林雅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紧紧扶在白玉椅上,他微微扯起有些僵硬的嘴角: “尊座一路叹息,竟是忧心于此事?” 沈卿似是有些奇怪他的言语,转眸望向他: “那不然呢?” 林雅沉默不语, 果然, 这才是他所熟知的小师叔。 “浮秋就交给你啦。” 瞧见一向克己守礼的小雅再次吃瘪,沈卿不由得笑弯了眼: “她百会穴的金针已经再度封死, 小雅你只需照拂她几分便可。” “尊座无意带她同去吗?” “以她如今模样,留在归一乃是最好的选择。” 她眸光再度落在陆浮秋之上—— 系统提示的剧情进度,谢折玉的结婴之时, 加之这个仙门大比后突然出现小弟子, 以及那枚诡异的金针。 这一切似是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 静静等待着猎物自己坠入。 少女抬起漫不经心的眸,平静地望着晨曦微露的青空,忽地嗤然一笑。 她亦很好奇,虚元洞之行,将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暮色初起,弯月如水。 一道白衣身影倚于冰湖之上,垂眸敛目,鲛纱刺绣的衣摆散在如雾白烟中,其下隐有蓬勃灵意蒸腾而上。 倏而,一道青光划过玉衡阁渺渺风雪,再看去,湖光潋滟,已不见方才人影。 待谢折玉睁开眼睛,周身已然换了番场景。 虚元宗下,广陵郡。 金乌西坠,霞光蔚然。 古城巨影在逐渐黯淡的日光中,雄峻古朴,巍峨屹立。 广陵郡的漫长历史,上可追溯到神魔之战,犹有卷宗记载: “青丘覆灭,九尾湮于广陵。” 因着古蕴深厚,虚元洞的修道之途乃得天独道的一份,广陵郡即便是寻常人家,出去也带着几分雅气。 彼时虽至暮色,残月交辉。 广陵城门口人流如织,语笑喧哗。 执勤的守门卫手中握着一枚通灵玉,仔细检查着来往行人。 这个规矩自古便有,广陵郡隅于玄天仙山一角,繁华安稳,交易繁多,来往商者货郎五花八门,用这种低等通灵玉可简单验出是否有妖魔混入其中。 名为守门卫,实则都是虚元洞的外门弟子,千年经营下,广陵郡已然成了其宗门属外之地。 马车疾驰而过,堪堪于城门口勒绳停下,幔帘浮动,金玉含香。 “这位小公子,还烦请厢内之人掀帘片刻。” 身着青袍的小弟子朝马车之上的黑衣少年微微一拱手,示意道。 却只听得一声娇软入骨的轻嗔自那金贵奢华的车厢中响起。 一只纤嫩白腻的手轻挽罗幔,随之浅浅露出帷帽一角,夜风浮动下,娇艳的唇若隐若现,她偏头看向黑衣少年,嗓音如蜜样甜腻: “夫君。” 周围诸多艳羡的目光齐齐落在少年身上,车厢中的女子一看便知是国色天香。 谢折玉眉头一跳,紧紧抿唇。 师尊却是越发离谱,不知这又是刚看完哪本话本子,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山光西落,池月东上。 百尺楼台欲接天,飞檐阁角展翅飞。 明月楼,广陵郡最大的酒楼,高墙掩映珠帘玉瓦,流光溢彩。 暮色漫入檀香四浮的厅堂之内,嬉笑酒客,富家公子,高耸的几叠高台之上,珠帘半卷,衣香鬓影,珠环翠绕。 “恭迎二位贵客!” 小二急步上前,揖首迎客。 他挤出满脸笑意,正欲抬头,入目便是几缕纱帘,帷帽之下身姿曼妙,腰肢摆柳。 小二的一秒也不敢多作停留,飞速垂下。 因着,立于这绝色女子一旁的黑衣少年,眉眼冷峻,漆黑如渊的眸中睨扫而过厅堂中的景象,他不自觉地微微蹙眉。 近乎于窒息的压迫感。 “两间房。” 一道弧光划过,抛入小二手间,烛光盈动,他瞧得清楚,竟是一块上品灵石,顿时喜笑颜开。 “小公子与夫人,且随小的这边走。” 他半躬着身,殷勤侧步引路,心里却直嘀咕。 看着也不像是没钱的主,为何却是要两间房。 “吱呀——” 小二合上房门,转身将白巾甩至侧肩,这二位最终还是进了同一间,蓦地,他想起方才上楼之时隐约听到的几句低语。 “话本当不得真。” 那沉冽如霜的少年眉眼似冰,顿了顿,继而说道: “师尊,在外不要胡乱称呼。” 他咽下了下未尽之语: 容易引人误会。 “知道了,夫君。” 少女轻轻柔柔,微弱声线不堪一折。 谢折玉冷冽的脸更黑了几分,终于明白此番不过是对牛弹琴般,他拂袖而上,不再言语。 短短几句落入旁人耳中,自是另一番景象。 想来那位娇娇小夫人此刻,应是红了眼眸,长长睫毛上挂着几滴将坠不坠剔透泪珠,脆弱生怜。 饶是在明月楼多年,见过无数浪荡荒唐的小二哥,也微微不屑瞥起了嘴角—— 他常听闻,有那仙门修士,修为虽高,品行却如禽兽者,喜残虐少女,犹有最近坊间传闻,高门之内,帐幔之中,好扮演别样身份,以寻不一般的刺激。 小二想起那阴鸷如冰的少年,面上不屑之意愈来加深,再念及那位弱柳扶风的柔弱女子,叹了一口气—— 禽兽啊! 月斜楼上,清夜疏桐。 小二哥眼里龌龊至极的禽兽——谢折玉此刻正在房内忙碌,无暇顾及旁人所想。 适才甫进屋内,沈卿扫了眼,隐有嫌弃之色,她转眸,故意拖了长声调唤他: “谢-折-玉。” 娇声如蜜,又隐含威胁。 每次欲使坏,亦或是指使他做这做那时,皆是这般模样。 他低头,数件金玉流盏自储物戒中旋出,稳稳落于桌案床榻之上,俄顷,一室灵辉,满玉生光。 谢折玉撩起眼皮,眼眸黑沉,看不出喜怒。 在宗门时,沈卿平日有什么看得上,她且离不开的小玩意儿,竟一股脑全丢到了他这里。 “本座的储物戒装不下了。” 她理直气壮地如此说道。 思及此,谢折玉垂眸看着指间精巧的灵戒,黑沉沉眸中掠过一丝嘲意。 不过又是找了个由头随意差使他罢了。 好似珠玉落盘,一声叮铃脆响。 沈卿细密的睫毛于烛光中微微颤着,纤白嫩玉的手支着小巧的下巴尖儿,神情专注地把玩着手中一枚光洁雪白的玉环,近日来沉迷不已的话本子被她随手掷于一旁。 他循声望去,看见得便是这样一幅光景。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案几一旁,无他,那话本封皮之上的大字实在是太过惹眼—— 霸道仙君俏佳人 好一个霸道仙君…… 谢折玉只觉得眉头一跳,按捺住似要亟欲而出的复杂情绪—— 谁能想到,三界追捧痴迷,宛如神衹的蘅玉道君,私底下会是这般模样。 顽劣不堪,心无尊纪。 他沉着脸: “我去隔壁。” 沈卿懒懒掀起眼皮,只看得少年消失在长廊的一袂衣角,她收回漫不经心的目光,再度专心地研究着手中之物,看起来浑然天成,精致无匹,其环上隐隐有光泽淡出。 此物不似寻常,然细看之下,仍不知其来历,饶是见过诸多法宝灵物的她也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那日琉华消散之际,遥遥将其远抛而来,自也未留下只言片语。 月光悄悄流淌进雕梁画柱的琼楼之上,夜深千帐灯,不及三分月明。 少女双眸迷蒙,倦意将起,她懒懒地弹出一道灵意,银白如丝,顷刻没入沉静不动的白玉环中。 墙灯如华,琉璃玉柱,寂静无声。 因而,隔墙传来的隐约窸窣水声漫来,在这静谧的室内显得极为清晰。 适才她瞧见谢折玉已为两间房下了禁制,想来这水声只能是隔壁了。 沐浴的流水声一直不断,不停得侵扰着她本就凌乱的思绪,沈卿微微撇嘴,也不知谢折玉怎地挑的住处,竟如此不隔音,浑然忘了之前她瞧着其他处寻常酒楼客栈的满满嫌弃之意。 水声淅沥,她不自觉地想起少年如霜的眉眼,更加心烦了—— 谢折玉可真墨迹。 这个念头甫一闪过,却见同时间,适才注入灵意的白玉环光芒骤发,灯影交融,白玉如珠的柔光夹杂着月下窗影,被夜风一吹,白玉环飘然轻荡至浮空中,缓缓展开散于沈卿眼前。 逐渐地,小指大小的玉环倾散成一道圆弧,可容一人大小,幽谧如柔波的珠光落在少女白净面容上,摇曳绚丽。 沈卿抬眸,目光穿过如琉璃镜般悬浮于空的白玉环,紧接着,她睁大了双眼—— 圆环连接的彼端,赫然是另一处……! 雾气生烟,水光蔓延。 重纱帘幔间,少年瘦削的身影映于其间,影影绰绰,墨发四散,漂浮于水面上,随着涟漪轻轻荡着,雪白的中衣半褪,隐约勾勒出他凌厉的线条,时不时有潮湿的热气吹开帐幔向外漫来。 似是察觉到有异常夜风拂过,他斜斜转身,露出少年精致的眉眼,雾气蒸腾之下,往日冷戾之色消散不见,隐隐有几分温和之意。 他抬眸望去,直直对上了白玉环外,少女近在眼前,目不转睛的眸。 谢折玉:! 第37章 虚元山 翌日清晨, 柳叶郁葱,暖风拂过,薄云袅袅。 “吱呀——”声同时响起。 两道身影, 一黑一白,晨曦微露的曙光将其拉得缓慢又漫长,相互交叠倒映在红瓦玉墙上。 少女一袭浅白色广袖流仙裙, 飘然流丽, 她眨了眨眼,“昨天……” “实非本座所愿, 这法器是琉华的。” 和我真的毫无干系。 她的眼眸如明月般纯净, 眉眼弯弯, 好似不谙世事的纯真。 谢折玉揉揉眉心, 不愿作答, 昨晚发生的一切他只想彻底封存, 再不提起。 偏生少女黑白分明的眼晃在他面前,盈满星辰,映着他沉冽如霜的面容。 也不知此刻她上演的又是哪本话本子里的模样。 然而,温柔的微风拂过她鬓间墨发,轻盈漾在晨曦薄光中。 若教解语应倾国, 任是无情也动人。 谢折玉垂眸, 不再看她,即便是知晓这张惊绝世人的芙蓉面下, 内里恶劣又肆意,却也不得不承认,少女称得上国色天香。 饶是他, 不留意之下, 也时有晃神之时。 然而, 红颜易枯骨,三界寻遍,皆不是他的卿卿。 他转头望向远处,停顿片刻,再度低声道:“可是虚元洞有异常?” 话音未落,眼前人天真少女的模样顷刻间褪去,沈卿眉眼慵懒,嘴角又挂上那道漫不经心的微笑,“折玉何出此言?” 谢折玉佯装不经意地淡淡扫过一眼,这会既不是演的话中仙,也不是扮的苦情少女,反而是难得正常的蘅玉道君的模样,他绷紧的心弦难得一松。 想到昨日少女垂泪的矫揉模样,他微不可察地轻叹口气,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觉得师尊顽劣恶趣的最真实模样,看起来还有几分真切。 广陵郡距归一宗万里之遥,即便大乘者可缩地成寸,踏破虚空,仍是路遥。 更何况沈卿一向惫懒。 仙门大比后那突然非要跟来的虚元洞弟子陆浮秋,本就动机有着几分可疑,尤甚时刻不愿离沈卿半步,这样一个人,自前日起便再无见过她。 紧接着,便到了广陵。 他沉默着将视线移开,不再看眼前的少女,转眸望向熹微晨光。 薄雾青烟,柳拂荷绿。 不知此间事了,可还会是这般太平光景。 “小师叔!” 忽地远处传来一道少年音。 两人不约而同地穿过富丽金辉的厅堂向下看去,只见明月楼下,束发高冠的少年郎面含惊喜,正朝着他们望来,一袭锦衣长袍,腰间袖口饰以霁青色纹金缠枝,相貌俊朗,眉眼清逸。 “扶崖……?” 沈卿扬眉,面露疑惑之色: “他怎会在此处?” 谢折玉抬眸细详少年,只觉得有熟悉之色,那双含笑微扬的凤眼,属实瞩目。 他想起来了—— 圣灵宗,仙门大比,九十八层败北,神意门掌座苍斗道君天师寒的亲传弟子,扶崖。 顷刻间,少年翩然几个起落,稳稳落至二人身前。 楼下跑堂的小二瞧着浪荡锦袍小公子这般行事,愁眉苦脸又不敢出声,无他,来人一看便是仙家弟子,寻常伙计怎敢斥言。 扶崖笑嘻嘻地朝后一扬手,几块上品灵石精准落入人怀里,原本皱眉的小伙计顿时喜笑颜开,揣入袖口四处吆喝着旁处去了。 “小师叔,折玉师兄。” 锦衣少年含笑拱手施过一礼。 “未成想竟能在这万里之外的广陵郡相逢,实属难得。” 沈卿挑了挑眉,抻起桃花玉骨扇,随之啪唧一声敲在扶崖手上,她懒洋洋地问道: “废话少说,你来此地是为何?” 她朝少年身后望过去,不见其余神意门人,只见一名身形瘦削的小少年立于其后,观其气,竟无半分修为。 “师兄怎地放你一人来此?” “我来寻宝!” 话犹未落,扶崖得意扬眉,转眸朝身后人道: “这是我小师叔,和我打小一起长大的。” 因着关系匪浅,扶崖总是张口闭口小师叔,专门为了和其他人口中的尊座区分开。 没想到,迎接他的是又一记重重敲打。 少女懒懒掀了掀眼皮,“小扶崖,尊师重道。” “重新说,重新说!小师叔看着我打小长大的!” 扶崖看着手上的红痕,垂头丧气改口道。 一直沉默立于扶崖身后的瘦削少年一脸紧张之色,轻轻拽拽他袖角,试图用眼神制止扶崖这不甚恭敬的言辞态度,瞧见沈卿似是威胁的言语,眼睛红通通地,急得像是要掉泪。 原是个娇弱小女郎。 沈卿漫不经心地打眼而过。 锦衣少年安抚性地握紧了握身后人柔若无骨的小手,朝其灿然一笑。 “小师叔,晚晚不会说话,却是心善得很。” “那日我遭妖鬼暗袭,重伤昏迷在十万大山里。垂危之际,是晚晚碰巧采药经过,她一夜未眠,咬牙攀岩绝壁,采得崖顶灵草救我一命。” 沈卿不置可否,哂笑一声。 这唤做“晚晚”的少女,肌肤白嫩细腻,眉眼间隐约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娇态。 广陵郡位于虚元山下,其后山脉绵延起伏,号称十万大山,即便是修仙者御剑而行,未做万全准备亦或是修为低下者,不敢轻入。 深山绝岭,柔弱哑女。 也就扶崖这个蜜罐儿里泡大的小傻子才信。 自打这风流小少年出现,沈卿与其你来我往,二人之间的气氛太过熟稔自然,一时间容不得其他人插入半分。 谢折玉冷眼旁观。 少女眉眼松散,虽仍是噙着一抹懒懒笑意,眸中却是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专注之色,不似寻常模样。 谢折玉垂眸,长睫掩去眸子神色,嘴角似勾起一抹轻嘲,看不真切。 原来她不是不会教导弟子,诸般顽劣,而是独独针对他罢了。 他薄唇紧抿,偏头望向一侧,眉目冷然。 蘅玉道君名冠三界至极,她如何待人,有与他何干。 只要能变强。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少年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晌午时分,赤乌当空,沉闷灼热。 广陵郡外,虚元山下。 青峰延绵,不绝于眼前。 此刻,山涧清幽,大小湖泊星罗棋布,暖阳坠入湖面,映出粼粼波光,漾出晶莹透亮的点点金芒,宛如仙境。 “扶崖,你可曾进过其间?” 寂静无声,空山流明。 一道甜软娇脆的女声打破了此间寂静,兀地响起。 正是沈卿。 她看着静默岑寂的群山,微微叹口气。 “没有。每次即将抓住一点讯息时,就又回到了原点。” “这地方我都熟悉的快刻记忆长河里了!” 扶崖满脸颓丧。 “那是因为此地下了禁制。”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折玉微微拧眉出声,打破了无言寂静。 “我自然知晓此处有禁制,问题是如何破开?” 扶崖年少气盛,上次万佛塔林败北,虽是自身修为不精,却仍有几分郁气凝结于心。 他扬眉轻笑,隐隐暗嘲道。 没想到眼前少年沉沉抬眸,冷冽的戾气四散在微扬的眼角,似笑非笑地迎上他暗含轻视的目光,笑意浅淡凉薄。 他挑了挑眉,不再看向那不服气的锦袍少年,目光落在无形如网的禁制之上—— 指尖翻飞,灵意起落,术式结成。 他开启灵视,闭目凝神,细细回想着在塔林第九十层遭遇的符法之鬼佛。 俄顷,他眼眸再度睁开,术式携无匹灵力直朝青山浮空之中某一处—— 灵视之下,灵力攻击之处,正是禁制薄弱之地。 “咔嚓——” 四人皆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细微碎裂声,似是有什么无形的禁锢消散入青空之中,不见踪迹。 扶崖愕然,继而伸手挠了挠脑袋,由衷叹然道: “不愧是我折玉师兄!” 好似与方才判若两人。 禁制已破,一股枯朽如腐的颓然之意一泄而出。 入目之处,是死一般的寂静。 虽是正午时分,山中与外界确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太阳白茫茫地隐于薄雾浓云中,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惨淡的白光。 几缕白茫茫的微光苟延残喘的穿过层叠树影,被古树虬枝打碎成斑驳白影,诡异地落在苔痕斑驳一片阴冷之色的山间小路上。 绿意遍野,却是满山萧瑟。 不见飞禽走兽,花鸟游鱼,唯有暗沉如夜的诡异树影在沉默伫立着,丝毫不动。 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死寂之林。 第38章 似故人 禁制之外观虚元, 青山碧色,空澈明丽。 而随之隔绝两方的无形结界消散,茫茫苍郁山林遍野, 层叠树叶间投下的茂密阴影沉沉压在人心上,诡异阴森,好似踏入玄天仙山界外, 另一方小世界之中。 日光单薄, 遮天蔽日的树冠肆意覆盖此处山野,到处弥漫着枯朽腐败的腥臭气息, 令人作呕。 羊肠小道被萧萧而下的无数残枝败叶铺满, 随着长靴落下, 最下层已彻底腐烂发霉的恶臭积水翻涌上来, 四周岑寂如冰, 只能听到走动时朽木烂草被踩扁的“嚓嚓”声响, 似是痛苦低吟,引得人毛骨悚然。 扶崖心神一动,冷色华光倏然而现,一柄通体碧色缀以清透玉石的长剑悄无声息地漂浮在他面前。 玉华剑,昔年扶崖结丹, 天师寒以神意秘法, 又辅以天火之威,亲手为其重锻而生, 剑身奢贵漂亮,小少年一向视若珍宝。 他掐诀试图御剑而上,好破开这重森叠障, 离了这诡树叶笼。 “此地不能御空。” 一片死寂中, 谢折玉抬眸, 沉沉目光望着天空,简明扼要再度补充道: “术法也隐隐有压制之势。” 青空之上入目一片虚白,幽荡浓雾吞噬了所有,细看之下,似是有无尽粘稠涌动之物在看不见的地方蜿蜒流淌,单单目光和浓雾对上,神识便已然有几分不适感,更遑论御剑穿行其中。 他细细调动灵意,继而发现,此地似仍有禁制,强行与外界隔绝而开,静脉丹田隐有滞涩之感,修为竟只有炼气境。 扶崖乃神意不世出的年轻一代之首,苍斗道君亲手教导之下,自然也非庸才。 修为及飞剑皆被压制的情况下,不可说的危险想必会接踵而至。 在这样压抑诡谲的环境下,扶崖也敛了神色,温润如玉般的光华骤显,化作盈盈玉珠浮现,他屈指微弹,宝华轻散,玉珠晃悠悠荡至他身后人头顶之上,光晕泛出涟漪,将其包裹其中。 此枚丹珠与扶崖心神相连,无需术法,亦能催动。 少年瑰丽的锦袍下摆沾满秽土残液,他却顾及不得,只频频回头,时不时看两眼紧牵着手缀在其后的小医女。 沈卿扫过一眼,目光未在二人身上作过多停留,她略带审视的眸光不经意地落在另一侧,黑衣似要融入这浓雾之中,只见他面容沉冽如冰,微微抿唇,行动间透着几分谨慎。 兴许是常年人迹罕至,山林间羊肠小道已彻底被杂草淹没,举目唯有郁郁冷风之下,树叶鬼哭。 山间腐枝落叶极为松软,厚厚一层覆于松泥地上,行走间不知下一秒会踩到何物,许是木石流坑,许是残肢腐尸。 谢折玉沉默不语,行在她前头,长靴踏落,草枝沙沙作响。 少女今日着的是一双烟缎珍珠流云履,精致小巧的绣鞋轻轻随之落在谢折玉踩出的印痕之上,行得轻松恣意,与周围诡谲之色格格不入。 “晚晚说前方有水,看来马上要穿过树林了。” 扶崖刻意压低嗓音说道,不欲在这处处透着诡异的密林中多惹事端,免得招来暗处潜伏的危险。 二人不约而同朝那安静柔弱的小医女看去,却见她双手比划间,示意道: 她常年于山中采药,对水流声极为敏锐。 “此间压制只对修士有效,凡人不受影响。” 沈卿冷不丁出言解释道。 走在一侧的扶崖转过身,挤眉弄眼神秘兮兮问道: “小师叔也被压制了?” “本座亦是修士,被压制那是自然。” 沈卿煞有介事的摸了摸下巴,紧接着,“啪叽——”一声。 她懒洋洋垂下长睫,敛去眸中神色,桃花扇稳稳地拍在少年毛茸茸的发上。 “不过嘛,揍你还是轻而易举。” 藤蔓如山,杂草四漫。 冷风低拂,密林如呜咽鬼哭。 谢折玉手执落星,星芒微溢,浅映出一方薄光,他拨开东倒西歪的杂草飘黄:“出来了。” 众人随之抬眸望去,松林如涛,忽而眼前豁然开朗,好似被人为劈斩而开,一处不大湖泊,掩于水草乱石之间,在惨淡日光映照下,湖影深深,深邃松林倒于其平静水面之上。 举目四望,湖水微漾,四周皆是密集紧凑的高大松林,一时间,竟已寻不得来路,更遑论去处。 潮湿水汽清漫开来,沈卿微微蹙眉,即便有谢折玉开路,黏腻腥臭的松泥沾在软底玉鞋上,再加之山露深重,衣袂沉湿,极为不适,少女闭了闭眼,将那股不耐之意强压下去。 “虚元惊变,九星连珠。” 临行之日,识海中的冰冷机械声再度出现,却只是短短八字,再也不肯就书中剧情过多言语。 不知幕后之人是何手笔,绵延青山遍布规则之力,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交织在浮空之中,遮天蔽日之大,饶是沈卿,也忍不住有几分馋意。 怎奈无论如何,也要待谢折玉探得此间剧情,她方能出手。 否则,她抬眸望向浓雾翻涌之上,怕是有些躲在暗处的要急得跳脚了。 然而现在,沈卿低头看着泥泞湿腻的松软腐地,有几滴黄褐斑点溅在鞋尖那枚千金难求的明月珠上,她嫌弃地撇撇嘴。 使不得术法,自然也用不出去尘诀。 蘅玉道君何时如此狼狈过。 她已经有些后悔此次出来,早知如此,就应让谢折玉一人前来,管他几分劫难,却又舍不得那浓郁如实勾得她心痒的规则之力,几番纠结间,沈卿看向立于一旁的少年。 黑衣黑发,与如墨浓雾似融为一体,湖面微光折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薄唇微抿,冷寂如夜的目光沉沉落在湖畔密林中,不见喜怒。 “谢折玉!” 他回头。 诡谲树影如森森爪牙,张牙舞爪地肆意狂舞着,几分暗影洒在少女如玉面容上,映出那细腻如雪的肌肤,与那双因着气恼异常莹亮的眼。 “你过来!” 谢折玉没动。 “此地异常,本座有重大发现!” 此话一出,少年踏着松涛,最终停在她面前。 他沉默了下,低沉出声道:“师尊。” 她精致的眉眼微微皱起,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也不知又是因何而起。 沈卿伸出手,紧紧揪住他墨色袖口,薄唇紧抿,也不说话,如水般净润的眼眸委屈地看着他。 谢折玉垂眸望去,泥泞斑驳,点点印在她今日新换的广袖流仙裙上,裙袂生潮,缀于松泥之上。 不高兴的缘由找到了。 “重大发现?” 他目光落在那小巧精致却沾满落尘的玉鞋之上,意有所指低低说道。 沈卿重重点了点头,她扬扬下巴,示意谢折玉转过去。 莫名地,他竟看懂了少女无言的举动,欲置之不理。 少女凶巴巴地看他,眼露威胁。 记忆不受控制,不合时宜地如水漫来,将他淹没。 - 扬州城,二十四桥边。 “折玉。” 粉衣白裙的少女驻足停在一树垂柳下,耳鬓微湿,她咬唇望着他,柔软莹亮的眸中隐隐有水雾蔓延。 她不愿再走,赖在原地娇娇唤他。 时而会耍些小聪明,假作有虫蛇爬过,急急骗他疾步过来。 少年郎眉眼焦急,到了,未见半分虫蚁,却是搂了满怀温玉软香。 在人间无数个晴朗夏夜,满天流萤伴着繁星。 少女浅白色衣角缀于谢家小郎君青色长袍上,细嫩莹白的腕交叠拢于少年肩颈之间。 随着长靴起落,如玉指尖浅浅划过他微微凸起的喉结,鞋尖轻荡,其上镶嵌的明月珠散发着淡淡薄光,柔和又细腻,漫在扬州蝉鸣荷静的夜里,缠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她梳着最爱的双螺髻,发间丝绦悠悠荡在他的耳边。 惹得人心痒难耐。 谢家小郎君背着他如珠似宝的心上人,踏着月色,走过二十四桥。 - 许是因着修为被压制的关系,往日宛如神衹的少女此刻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谢折玉猛然回神,继而,他瞳孔微微收紧,漆黑如渊的眸中一时间似有惊涛骇浪掀起—— 眼前少女此刻的神态,竟诡异的与卿卿月下眉眼,渐渐地,重叠起来。 第39章 镜中城 日色单薄如夕, 湖面银光闪烁,松林诡寂如渊。 十万大山雾埋沉霭,满目皆是吞噬一切的墨绿。 玄衣少年执剑倚于墨松下, 稀薄日光透过层叠松针落在他平静眉眼上,狭长的凤眸深处似是涌动着晦暗不明的思绪。 他眼眸垂下,目光定在少女那双精致烟缎流云履上。 缀于鞋尖的明月珠柔光散溢如星, 她身上穿的浅白色广袖流仙裙染着日光荡在浓雾中, 隐约可见轻纱之下莹白如玉的脚踝。 “折玉。” 适才梦回扬州,少女娇柔如水的呼唤还犹在耳畔。 他抬手抚住一侧眉眼, 沉沦其中不愿清醒。 眼前人肌肤细白, 发鬓乌黑, 修真者五感敏锐, 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 少女精致漂亮的眉眼转过, 漫不经心投来一瞥,眸光中已然不见方才执拗恼意,淡漠如神衹般无情。 他抬起眼皮,移开视线,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讽笑—— 这个人天真骄纵, 性格恶劣, 更是阴晴不定,谎话连篇。 想来他是疯了。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一瞬间, 竟会觉得师尊与卿卿有几分相似。 阴风肆掠,松墨深深。 沈卿的识海之中,兀地传来一阵悸动。 静寂无声的神魂深处, 法则之眼似是被虚空之中的莫名所吸引, 微微泛着金芒闪动。 在无人注意之处, 少女青丝掩映之下的左眸蓦地转为灰白琉璃色,一缕金丝如蛇骤然于湖面遁出,快如闪电,俄顷消散,饶是沈卿,也只来得及探知到一分气息。 她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 方才一切无人察觉,好似无事发生。 “不知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平静岑寂的四周忽地泛起一丝灵意波动,紧接着一道清朗如玉的声音打破冷寂,蓦地响起。 沈卿抬头沿声望去。 墨发玉冠的道袍少年立于扁舟一叶,浮于清波,眉眼温和,朝谢折玉遥施一礼。 “在下虚元洞容玉,奉掌座之命迎贵客入宗,还请随我来。” 言罢,他微微抬手,一道蓝光悠悠化作雪莲模样,逐渐荡开在浅薄日光下,继而盛放在沉沉雾霭松障中。 一时间,山风伴着雪莲四溢开来,漫过密集紧凑的参天古松,浓雾消弥,汹涌诡异的墨绿在术式之力下被迫褪去,隐约可见乍朗天光。 日光不复方前单薄,天空一碧如洗,在晖光下澄澈透明。 想必是虚元洞宗门秘术,破障后,此刻的密林清湖与沈卿一行人初入之时相比,俨然是另一番模样。 不大的湖泊青碧如玉,金辉洒落水面,破碎成点点浅金色微光,折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宛如琉璃。 紧接着,容玉侧身微微一笑,朝众人邀请道:“请。” 扶崖看到这般场景,饶是见多识广的小少爷也愣了一下,眼前湖面倾荡,碧波分水而开,除却一道蔚蓝色水墙,再无别的。 似是验证他的猜想,容玉补充道:“宗门位于水下,还请诸位做好敛息诀。” 少年眉眼平静,语气寻常随意,丝毫不觉自身此言若传到外界会惊起何等骇浪。 偌大玄天仙山,大小宗门林立,从未听闻有那处宗门有此等非凡之能,竟将全宗倒悬于水镜之中。 谢折玉微微蹙眉,他曾阅遍藏书阁万卷典籍,无一简牍提及到虚元此事,加之松林诡阵虽褪,修为压制却未解,他适才调息,丹田处仍毫无动静,想及此,长睫掩映之下的神色冷冽了几分。 自破开结界入虚元山以来,此地便处处透着诡异。 他面上不显,修长指节几个起落,敛息诀乃再寻常不过的法术,可使人沉入深海也与平地无异,却不能隔绝浓重的压迫感。 谢折玉转眸,目光落在立于原地犹未动作的少女之上,掐诀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些许,继而,术式纷繁转换,数颗星光自他指尖逸出,化作斑斓星辉向沈卿之处疾射而出,化作荧荧星光将她整个人包裹其内。 在敛息诀将成的最后一步,谢折玉鬼使神差间一念转换,施出星盾术—— 落星剑意化为星盾八方小阵,自成一处芥子空间,不受外力所及。 星光灿然,少女抬手抚了抚一侧发髻,眼尾微微上扬,盈满星河的眸光如秋水般涟漪开来,越过松林日海,落在谢折玉身上,鲜妍娇媚。 谢折玉移开视线,眼底一瞬间似有怔忪浮起,不过仍是轻如薄翼,似湖面涟漪泛过,不留一丝痕迹。 在场四人,除却小医女乃凡人之身,其余三人修为皆跌至筑基境。 甫入山林,他便探过沈卿气息,灵意薄弱,竟比他与扶崖还要淡上几分。 谢折玉远望虚元,层层叠叠的山峦巍峨起伏,诡阵散去后金辉倾泻而下,洒在远山松林浓淡墨绿之中,浮起一片璀璨金光。 少年眉眼如山林般寂阔。 不过是道术式罢了,深水沉郁,若是寻常敛息诀,她以筑基境承水压,怕是又要气恼得翻天了。 四人随着容玉引领而下,穿过碧波踏浪,坠入寂静深潭。 湖水之下入目是一片苍蓝澄澈,时有几簇游鱼群迅疾掠过,日光折在粼粼水波之中,泛起点点金芒。 行于人前的容玉手中一抹轻纱飘逸在波浪中,看似无力却又随之轻而易举地划开寂静水流,发出“哗哗”声响。 俄顷,少年止步不前,轻纱霎那归于容玉袖间,他侧身微笑道:“欢迎来到镜之城。” 广袤界镜犹如一道屏障,将湖水与宗门分隔开来,似有阵法浅盈于其上,散发着幽蓝莹亮的光芒。 微光汇成星河,缀于深蓝色粼粼水光之中,好似千万碎星,又如万丈银河。 光影之下,便是一向不显露于人前神秘沉寂的虚元洞。 镜之城中古朴楼宇星罗棋布,隐约可见浮于半空之中的天阶石梯,两侧有数不尽的明月珠缀于六角琉璃宫灯上,温润珠光宛如轻纱般漫笼而上,浅浅照亮这座隐匿于水镜之中的巨大宗门。 湖光星色浮于界镜之下,其下有无数剑光道术于琼楼玉宇间飞掠而过,间或夹杂着少年弟子们嬉笑吵闹的声音隐隐传来,一片生机繁华之景。 湖水千丈,深不见底,日月之耀只能粗粗折在浅处水浪之中,不得入镜之城内。 一时间,身处深潭之底,仰望头顶之上,唯有界镜在隐约泛着光华,浅浅应和着天阶玉梯下的明月珠盏,两相辉映,衬得古城光华万盏,不比日光浅淡几分。 …… 沈卿与谢折玉等人进得城中时,正是一天当中宗门最为热闹的时候,楼宇间飞剑流光如织,长街之上道袍修士信步闲逛,一处飞檐高角矗立于长街中央,高墙碧瓦,宝光四溢,间或有老少修者面色匆匆穿梭其中。 “虚元与外界互通不便,此为掌座亲设的如意坊,以便门人弟子得了奇物异宝,能在此交易互通。” 容玉瞧见扶崖打量的目光,笑着解释道。 “师兄,没想到此番深入十万山,收获竟如此丰厚,如意坊那小老儿这下怕是要眼睛都要惊呆了。” “哈哈,待换得镜石,将其炼化后,你我必能破境,再巩固几天,可再择日如山。” 只见两位少年弟子一前一后踏过如意坊雕花镶玉的门槛,谈笑着消失在重重幕帘之中,望不见如珠似华的富丽厅堂究竟是何模样。 “诸位道友,请随在下这边来。” 那普通弟子交谈之时,容玉亦在其旁,“镜石”二字落入他耳畔,自见面以来便一直温和含笑的眉眼突兀地闪过一丝阴翳,转瞬即逝,旋即又恢复了往常微笑模样。 这一幕落入沈卿眼中,她转眸望向如意阁重重珠玉幔帘,有水波清荡开来,带得镜之城中也好似一阵微风拂过,吹得珠帘翠动,其间却沉沉如暮,不见一丝人影。 适才她法则之眼看得分明,那言语间收获颇丰的师兄弟眉宇间,离得近了方能看出,五官面容似有几分僵硬,隐隐有死气自眉心溢出,再观其手中所执之物,竟有缕缕黑气如薄烟缠绕于其上,随之一并吞没在深寂幔帘中。 沈卿收回目光,转眸淡淡扫过身旁人,只见玄衣少年眉眼冷冽,修长指节搭在腰间落星剑鞘宝珠之上,虽未察觉此间异常,却也是时刻紧绷之势,蓄势待发。 只余另一侧的扶崖,沈卿只投去一瞥,便又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许是初入这等大宗门,饶是虚元洞近年来不显于人前,实力略有下降,却亦是九宗之一,门派底蕴岂非寻常宗派可比。 那唤做“晚晚”的小医女此刻有些微紧张,手指微微蜷缩着,却又紧紧拉着扶崖锦袍袖口,不敢松开。 少女娇弱泛红的眉眼落在扶崖眼中,他不自觉地感到心间似有一丝痒意淡淡挠过,他俯首附其耳畔,低语几声,轻声安抚着,无人注意之下,有微微红意自其耳畔蔓延而出。 年少慕艾,也是人之常情。 穿过热闹长街,眼前景象逐渐变得开阔,流光渐稀,朱阁巍峨,可见已至虚元洞内宗之地。 入目是一处空寂冷肃的道场,平整无暇的玉石地砖上镌刻着两尾阴阳鱼,在城顶古镜之上的水波粼粼下,阴阳尾鱼好似活过来般,缓缓游动在道场上,四角高楼上长明灯光华永昼,照亮此处广阔景象—— 虚元洞巍峨大殿之前,金缕灯树似在灼灼燃烧,光影明灭,阴阳尾鱼岑寂无声,八卦阵盘以殿堂为点,阖道场为圆,源源不息的道法之意无形中不断自阴阳旋转间倾散而出,其中一柱最为浓郁的灵意直直朝上,汇入无边界镜之中。 沈卿难得蹙眉,目光微凝,望着眼前道法正气磅礴而出的景象。 虚元惊变,九星连珠。 陆浮秋头顶百会穴的金针,虚元山死寂无声的松林诡阵,不该存在于三界之中的镜中城,死气缠身的少年弟子…… 这一切都好似笼在茫茫迷雾之中,令人看不真切。 还未待沈卿整理脑海中杂乱思绪,兀地一声轻笑骤响在她耳畔,似是近在咫尺,又如隔云端遍寻不见。 “诸位,我们到了。” 第40章 罗刹果 界镜高悬, 湖水轻荡,横波于古城浮空之上,宛如星河倒挂, 偶有游鱼轻飘而过,恍然若梦一场。 深蓝静默的湖水与古城数不尽的明月珠光融合在一起,弥漫出朦胧光影, 飘荡在琼楼玉宇间, 宛如仙境。 扶崖不禁看得入迷,他回首望向懒洋洋倚在白玉椅上昏昏欲睡的少女, 疑惑问道: “小师叔, 世间真有此等阵法可天地倒转, 海水高悬吗?” “虚元洞若是这般厉害, 又为何近百年不世出?” “为何那容玉说道掌座七日后方能现身?” 沈卿正因着此番虚元之行, 满头乱绪不得其理, 加之她无法强行干预事态进展而心烦—— 凡事皆有命数,话本设定即此,她随谢折玉入山,本就是不符天道规则,更遑论一剑直接破千障, 若是那般行事, 谢折玉怕是什么好处也捞不到,更别提修仙进度提升了, 怕是那“反派系统”第一个跳出来不干。 她懒懒掀了掀眼皮,执起白玉桃花扇,扇柄轻点两下额角, 漫不经心说道:“小扶崖, 你的这里是用来干嘛的?” 她顿了顿, 桃腮依旧泛着笑意,吐出得却是几近凉薄的话语:“总不能九宗之首神意门的掌座首徒就这般能耐,一遇事便没了主意,反倒是跑来依靠我这个修为尽失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 言罢,她微扬的眼尾也恰好泛起一抹微红,少女眉眼娇软柔漫,眼眸中荡起轻微雾气,转眸望向倚于檀木雕窗前沉默不语的玄衣少年,“是不是呀,折玉?” 扶崖面色微红,隐有几分愧色,他自小跟随苍斗道君天师寒长大,与沈卿自是亲近,每每她在身边时,难免养成以其为尊首的习惯,还未待他出声应答,却听到少女甜腻入骨的嗓音散逸在空气中,盈满一室娇意,扶崖一刻也不敢停留,匆匆丢下一句:“我去寻线索。”旋即不见踪影。 锦袍少年头也不敢回地溜出适前容玉引领他们安置下来的迎客院,直至离了许远,方方驻足,他心有余悸地回望小院,琉璃瓦映着柔光安静祥和,然而扶崖却是再知晓不过—— 蘅玉道君沈卿兴致不高亦或是心有不快之时,便是这般模样,看起来愈是娇软的外表下面却是乖戾至极的狠意。 不怪他知晓的如此清楚,实在是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回这般情景,早已练就了一番应急反应。 扶崖心有戚戚,心中替自己那位折玉师兄默然祈祷,希望小师叔折腾得他不要太过。 虚元洞虽是崇尚道法之力,探阴阳悬和之境,却不同于圣灵苦修之风。 此间迎客院虽是安置外客之地,却是廊前花木繁盛,精致菱花细细镌刻于檀木之上,窗扇半开,微风轻拂而入,带来一阵镜之城中独有的潮漫之气。 少女眉眼嗔怒,长睫微微轻颤,扑闪之下好似展翅欲飞的蝶,她漂亮的眼睛在雾色下映出清浅的流光,却不复往日娇软如玉,漆黑的瞳仁中盛满了似要盈溢而出的恶劣。 宛如一朵满枝带刺的牡丹缓缓在眼前绽放,娇艳绚烂,却又让人不敢上前直视。 谢折玉垂眸,移开了视线。 远处隐在薄雾之中静默矗立的楼宇深处传来沉缓悠长的钟声。 此时穹顶黯淡,虽居于深潭湖底,界镜犹能自主控制日夜变幻之分,明月珠光影渐稀,如墨夜色如同净白宣纸上的一砚浓墨,尽数自镜顶沿着深蓝水光倾泻而来,星光漫溢,和着波浪,两相糅杂在一起,细碎牵扯成一弯银河,倒坠于沉寂宗门之中,天阶夜色,不灭灯火。 四周寂静无声,已然不见扶崖与那小医女二人影踪。 倚于雕窗的玄衣少年渐渐被顺着暮色蔓延而入的阴影笼罩其中,棱角分明的侧脸如刀锋般凛冽,在黯淡光影下隐约透着冷白如霜雪的色泽,一如往常,阴鸷冷戾。 他的眉眼孤执如万年青松,又好似昆仑终年不化的风雪。 这般模样落入沈卿眼中,没来由地,一股说不清的恼意涌上心头。 虽是明知此间之事究根问底来说,与谢折玉无关,他也不过是任由苍穹之上的诡谲存在随意安排的棋子罢了,这莫名的情绪其实一切皆是迁怒。 即便如此,沈卿犹是心底平白生出几分波澜,细究之下,隐隐还带着即便是她也尚未察觉的一丝委屈之意—— 前世无边恣意,今世却前有识海受人辖制,后有青空之上来自于规则之主的不时注视,以及来自于天道毫不掩饰的恶意相向,这诸般一切的起因,皆来自于面前沉寂如霜雪的玄衣少年。 念及此,饶是无心无情的蘅玉道君,也难掩心下翻涌肆动亟欲而出的莫名恶意,不知从何而起。 此间诡谲非常,八卦阴阳,两仪四象,上古延绵至今,传承乃至衍生出的阵法不知变幻了多少,虚元洞擅各种之道,他们如今身处宗门腹地,饶是沈卿也无法一时细察究竟何处何时落了何种阵法。 一室寂静,唯有淡淡苦香浮波轻荡。 大乘境修士五感几近超脱天地束缚,隐隐与规则相接。 兀地,她微微蹙起精致的眉眼,好似有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却说不清道不明来自何处。 虚空之中,那股不知名的恶意如蛇蜿蜒而上,在无形之中,有根诡异黑线几近透明地自少女识海连接向苍穹深处。 蓦地,白玉椅上懒散娇媚的少女突然僵直了身子,兀地抬起纤细白嫩的指尖颤抖着抚住额角,似是忍受着莫大痛苦,她紧咬着淡色薄唇,几近泛出鲜红血色。 一阵似曾相识的虚幻呓语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法则之眼不受控制地睁开,沈卿透过净透灰白的瞳孔似乎穿透深蓝色水镜,直直看向深不见底的苍穹,紧接着,一道血泪自眼眶蜿蜒而下,划过少女如玉白净的面容,诡谲又妍丽。 透过法则的世界,她看见,无尽苍穹深沉黑暗中,一枚巨大的灰白眼瞳,缓缓睁开,露出布满眼球的淡金色铭纹。 一时间,沈卿心中泛起惊涛骇浪,无他,这诡异的眼瞳与上次青山镇之行后,她炼化梅玉识海深处潜藏的那丝规则之力时,突兀出现在日光之后的眼瞳,赫然是同一只。 绝不会认错。 难道是察觉到她的企图? 还未待沈卿缓神思索,刹那间—— 不分先后,浓墨晦暗的穹顶之上,在法则之眼虚幻又真实的本源世界中,一枚又一枚,与巨大灰白眼瞳一模一样的铁灰色阴影自黑暗中浮现,然后,睁开,密密麻麻地,冷冷注视着她。 识海好似要爆炸了般,灵魂像是被强行撕扯开来的痛再难以自制,一声闷哼不由自主地溢出她紧咬的唇。 这一切迅疾如电,看似漫长,却也不过一瞬间之事。 谢折玉缓慢回头,沉郁如墨的眉眼中带了几分疑色和探究,那声淡不可闻的压抑轻哼,似是承受着不能想象之痛般,然而思及此刻室内唯有他与沈卿,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况别无异动。 他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白玉上那道此刻看起来与往常恍若天差地别的身影——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沈卿,自谢折玉登得天门拜入归一宗后,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女,无论是作为三界敬仰的蘅玉道君,亦或是作为随心恣意教导他的师尊,甚至是作为懒散骄纵的沈卿,永远都是宛如神祗般高高在上,如隔云端。 一剑可劈山断海,当如是。 然而现在的她,竟让谢折玉莫名生出了几分无措。 少女纤细娇嫩的指尖已然掐出血来,洒落在她广袖流仙裙上,染出星星点点醒目的红。 一滴滴豆大的汗水自她光洁如玉的额角滚落而下,青丝掩映下,原本慵懒娇媚如同狐狸般妖冶的眸此刻充斥着痛苦与挣扎。 谢折玉有些微微恍神,少女左眸苍白如琉璃,此刻颗颗血泪自其溢下,右侧漆黑瞳仁深处似有数不尽的暗影在翻滚涌动。 然而瞬息间,玄衣少年冷冽眉眼中怔然转瞬散去,甫之以沉郁凌厉的冷意,“唰”地一声清吟剑鸣,落星出鞘,泛着幽幽星光。 他屏息聚神环视四周,却发现空无一物,虚空之中竟无一丝灵意波动。 感受不到任何外来者的气息。 而眼前的少女,却似痛到了极致。 莫名间,他竟好似又置身于最不愿想起的那一日—— 暮春三月,人间芳菲尽,他无力地跪倒在滂沱大雨中,宛如世间最渺小的蝼蚁一般,无能为力地看着挚爱缓缓消散在眼前。 而此刻,他竟如那日般,一如既往的无能为力。 这个认知使他内心涌起一阵莫名的冷意与无措,他冷白修长的手握紧了落星,深深吸了口气,咬牙止住咽喉之中不由自主的颤意。 即便她性情顽劣,屡屡苛待,耍弄与他,然而,天门之下斩恶蛟,青山镇外除阴魅,桩桩件件,皆曾救下他身家性命。 一日为师,终生为尊。 她看起来痛苦至极。 玄衣少年抬手,浅碧色光芒自他指尖逸散而出,化作点点星芒坠入少女体内—— 正是意春风之术。 昔时犹在山门中,沈卿一如往常般偷袭于他后,漫不经心地随手抛来一枚玉简,化作流光钻入他识海之中,赫然便是意春风的术式法诀。 碧光没入她眉眼之中,想来应是有些许效果。 少女紧皱的眉头似是微微松散了几分。 不由自主地,谢折玉也悄然松了口气。 忽而,情势陡然突变。 在沈卿此刻的世界中,法则之眼所见之处,是无数诡异眼瞳投射而来的眸光中,引发出的数不尽的幽暗金丝,它们翻滚涌动着,似是尖笑着大声发出刺破神魂的呓语,交织于一起,渐渐融为一个巨大无匹的深邃漩涡,其间暗藏的诡异吸力拉扯着她的意识海,似要将其全然吞噬而尽。 “……休想!” 少女牙关紧咬,额角血管泛起,双眸隐隐泛起血红之色,忽而,温暖如春的浅碧色流光缓缓拂过周身,虽无太大助力,这熟悉的气息却浅浅扯回沈卿已然几近失控的思绪。 是意春风。 她。 她是沈卿。 “太上——!” 意识暂时归拢的那一刻,她竭尽全力,敛心聚神,瞬而,识海深处骤然乍响一声低唤。 下一个刹那,七道青色虚影沿着识海自法则之眼疾射而出,贯入错繁交织的金色扭曲之中。 无声无息间,七柄小剑合肃然合一,携无可匹敌的毁灭之意直直刺破这些虚幻金影,没有丝毫停顿。 剑意与规则的碰撞,炸响在虚空之中,瞬间化为数不尽的漫天齑粉,飘然而落。 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少女苍白如纸的薄唇低声呢喃着什么,意识混乱之下,她不由自主地倾身寻上那抹熟悉至极的温暖来源,血色交染着,染红了她精致漂亮的眼眸,只能看见眼前模模糊糊的人影。 她随之倾身而上,拼命汲取着唯一可依靠的热源,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沈卿向来慵懒淡漠微微上扬的眼尾,伴着血色,陡然变得殷红如血,理智在漫无边际混乱至极的呓语冲击之下,已然消散,唯有残存的本能在呐喊者,叫嚣着,左侧冰冷苍白如琉璃的法则之眼冷冷凝望着虚空之中青影与金丝的汹涌缠斗,右侧漆黑瞳仁中浓云聚散,似要挣扎而出,恶意凝成黯沉漩涡,飞舞在瞳眸深处,渐渐凝成暴虐肆意的心魔。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便能重获自由。 心魔陡然出声,喋喋不休地夹杂在苍穹之下诡异呓语中,带着无尽的诱惑蛊惑道。 杀了谁? 嘻嘻,自然是一直以来束缚着你不得自由的人啊! 谢折玉沉眉敛目,肃然盯着近在咫尺的犹沉浸在无尽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的少女,恍然一瞬间,一阵冷风拂过雕花棱窗幽幽袭来,刹那间,无尽冷意自他后背翻涌而起。 危险—— 还未待其反应过来,眼前混沌不清醒的少女好似换了个人般,眉目冰冷,无边杀气自瞳眸深处忽而袭出。 他只来得及撤出半个身位,而少女嘴角冷冷勾起一抹嘲讽之意,他竟看懂了其中隐含的意味。 杀了你哦。 情势陡转疾下,谢折玉苍白晦暗的眸死死盯着杀气肆意的少女,眉眼间似是不敢置信,却又无能为力。 眨眼间,纤细白嫩的指尖带着雷霆千钧之力,死死掐住他的脖颈,往日慵懒甜散的少女眉眼间一片漠然,忽而,她淡色薄唇突兀地勾起一抹解脱似的笑意: “杀了你……” 无法呼吸,强烈的桎梏掐着他的命脉所在,他只能轻咳出声,胸腔震动,竭力艰难汲取着丝丝缕缕的空气,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少女清晰的面容逐渐一寸寸碎裂开来,再也看不清任何。 这便是死亡的气息吗。 然而,意识模糊朦胧间,迎来的不是冰冷至极的杀意,也不是最后时刻的消散。 有什么东西好似轻轻触在他唇上,冰冷轻薄,又异常柔软,好似扬州城三月轻软春风,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覆盖而上。 只需要那么一瞬间,好似整个沉沉识海中纷繁杂乱的杂音消散,一切归于寂无。 所有的感觉,全部汇聚于唇上那一点。 适才铺天盖地的杀意已然消散,唯有这轻软的触感清晰温润,刻骨铭心。 谢折玉喉结微动,消散的意识尚未归拢,但他本能地觉得,这感觉好似与记忆中最难以忘记的那段时光,莫名重叠。 人间春雨,扬州月下。 朦胧间,他也曾在无数个繁星倾泻萤火漫天的夜晚,吻过的少女轻软的薄唇。 娇软清甜,只愿让人沉沦其间,再不愿清醒。 “卿卿——” 他意识混沌间,喉间不受控制地呓出一声低喃。 宛如溺水之人寻得一截浮木,再也难以放开。 谢折玉潜意识中泛起的绝望似暴风涌动,凝缠成数不尽沉寂如墨的阴影,翻滚着,低语着: 要抓住她。 他毫无技巧,只凭借着意识昏沉之下最为原始的本能与渴望,贪婪吮吸着无数次梦中渴望再度相见的柔软。 谢折玉用微不可闻的嗓音低声在少女耳畔喃喃:“卿卿。” 继而,伸手覆上她轻软纤细的后腰,似要揉入骨血般用力相拥。 即便在他的梦中,也总是害怕少女会突然消散在二十四桥的无边春景中。 在过去的无数个不能入眠的夜,这是他清醒沉沦的梦魇。 如果注定是场梦,那便让我彻底沉沦其中,再不复醒。 潮水般的呓语时不时冲击着少女黯沉无边的意识海,此刻,就连“反派系统”也静默无声地藏匿于无边识海深处忽地,不敢露面。 沈卿现在恍如分裂成两个人,但身体的本能却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找寻那一缕熟悉的热源。 意春风此术,乃蘅玉道君结婴后感悟蜉蝣朝生暮死,万物初生往复之律,独创而出,本源即为她,她即为本源,术式已然刻于骨血之中。 此刻,虽然意识沉沦在无边暗界之中,本能却是驱使着身体做出了反应,渐渐地,有浅碧色的微茫淡淡浮现于少女指尖,缓慢析入早已干枯力竭的体内,继而循着周天大穴循环往复,最终落入识海,以微弱的光芒滋养着受损严重残破不堪的无边识海。 意春风相生相伴,继而,玄衣少年与她紧紧相贴的凛冽薄唇间,也逸散出淡淡浅碧色,两者汇为一体,继而凝成一股沉薄如海的气息,含无尽生机,缓缓遁入二人体内。 太上再度凝聚无上剑意,在几乎完全坍塌的金色虚空之中,平静地穿梭而过,直朝苍穹之上的深影而去。 暗色中,星光亮起,紧接着,诡异眼瞳投射而下的虚影被太上撕裂而开。 数不尽的黯色眼瞳的投影如同琉璃般,顷然碎裂,如高楼坍塌,虚空破碎。 一瞬间。 界镜之上水波潋滟,游鱼荡然而过,不见深黑色苍穹,唯有漫天银河。 好似方才灵魂撕扯般的痛苦竟像是一场幻梦,沈卿渐渐回笼起消散的思绪,抬手轻轻于眼角随意一抹,满手血色。 她蓦地笑了,渐渐地,眉眼间笑意逐渐加深,随之,愈来愈大。 越是这般,就越是说明,她所筹谋的,是正确的。 笑意散去,眸光落在埋在她颈窝之中昏沉不知归路的玄衣少年,他苍白晦暗的眉眼好似梦见什么珍贵如珠玉的梦一般,难得少了几分阴戾之色。 适才的一幕随着意识的归拢,全然蔓延上来,长睫微闪,映着微弱珠光在少女如玉面容上洒下一小片浓郁阴影,不见她眸中思绪。 片刻后,沈卿抬头,静静望着昏睡不醒的少年,琉璃般娇媚的瞳眸中是一片干净澄澈。 俄顷,她微微扬手,灭神术骤然浮现于虚空之中,化作一缕白光,顷刻钻入谢折玉识海之中,沿着记忆长河而上,轻而易举地便寻见适才发生的记忆,已然化作一朵汹涌浪花,轻荡于少年记忆长河之中。 沈卿指尖微微一指,白光瞬息间将那朵浪花吞噬而空,随即消散于天地间,再不见踪影。 灭神术之下,记忆永没,待谢折玉清醒后,初始只会以为是场幻梦,继而随着时间流逝,关于这份记忆,他将再也渺寻无踪迹。 少女静静地看着他的面容逐渐在梦中归于平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目光闪过一丝困惑,却又转瞬即逝。 - 波涛如浪,星河倾泻。 寂静无声的迎客院,好似一切都无发生过。 沈卿缓缓驱使着意春风,一寸寸修补着冲击之下残破不已的处处创伤,薄唇紧抿。 若说上次那诡异存在突兀地隔界投来一瞥,是因为她擅自动了幕后之人布置的规则之力,尚且能说的过去。 少女垂眸望着广袖流仙裙上的星星点点,宛如红梅缀于冬雪,神色微凝。 那么,这次却是因何呢? 自入虚元以来,她敛息凝神,故意隐去修为,无论何人观其,都会是与谢折玉和扶崖别无二致的筑基期。 既未点破天机,也未泄漏此间因果。 唯有容玉出现之前,松林诡阵未破之时,灵视之下,那眨眼间转瞬即逝的浅金色薄光透着几分古怪。 沈卿平心静气,盘坐于白玉椅上静静吐纳片刻,继而再度睁眼,淡淡眸光于摆设入常的室内睨扫而过,珠光轻荡,映着袅袅薄烟,白玉案几之上一尊双耳兽炉正吞云吐雾,云浮蒸香。 看起来似是别无异常,不过是一寻常院室。 除却鼻尖淡淡萦绕的一丝苦香。 苦香? 沈卿蹙眉,若有所思。 俄顷,她拂开层叠长裙,俯身探入双耳兽炉之中,拈起一丝淡粉,继而递于鼻下轻嗅。 不过是眨眼间,她漫不经心地掐了个去尘诀,香粉消弭于虚空之中,乌黑漆亮的眼眸盯着璀璨星河,笑了。 载者无异,这香却不同寻常,甫入室内之时,满心浸在虚元诸多谜团上,燃香淡雅似无,汇入柔软珠光之中,更是难以觉察此间异样,一不留神,便着了道。 然而,谁又能想到,已近百年不显于玄天仙山的区区虚元洞,又怎会有罗刹果此等三界至宝呢。 罗刹果形如其名,轻薄如蝉翼的果实皮表蜿蜒纵横,纹路沟壑犹如深渊妖鬼;又因三界上穷碧落下尽黄泉皆无一处可寻,唯唯孤自生长于距玄天仙山万里之遥的不毛之地罗刹海中,有分神境妖魔相伴相生,更是历时三千年方得开花结果,获取难度极大,堪称一句三界至宝。 一颗果实乃通天难寻的炼丹至宝,一般只会出现在及其珍贵的上古丹方之中,为炼制上古仙丹而生。 然,三界众人只知罗刹果弥足珍贵,却对其果核弃若敝履。 - 青空如洗,花开艳丽。 归一宗诸峰静谧无声,沉浸在桃红柳绿的三月春风之中,生机盎然。 “师尊,待我元婴结成之日,定会去罗刹海给你寻回那果实。” 伴着清浅柔风,一道娇软如蜜的少女声音如银铃般清脆荡响,一路顺着落英浮动,循入温润如玉的白衣男人耳边。 沈意温和一笑,眸中带着宠溺之色,微微摇头看向吊儿郎当的少女,“且不说罗刹海妖魔横生,就说你真寻回罗刹果来,我又有何用。” “我听说那果实乃三界至宝,炼制而出的丹药可辅助破大乘境!” 少女神色恣意,眉眼间满是张扬。 “即便是师尊你用不到,琉华迟早要破境的。” 转瞬间她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去取回来给琉华用!待她破境后,你们速速离宗,去做那话本子里的神仙眷侣。” “我嘛,就勉为其难得替师尊你当这山大王咯!” 沈意不由得轻笑出声:“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可是还安排了你师兄做太上长老啊。” 少女当真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继而肆意笑开:“待师尊和琉华走了,师兄先挑,师兄挑完我再挑!” “我这就去寻玄衣。” 话音未落,却是要亟欲御剑离去。 “等等。” 沈意哭笑不得地急忙喊下自家这无法无天的小徒弟,轻咳一声,正色道: “莫要去寻那罗刹鬼树。” “世人不知,三千年成熟蒂落的罗刹果虽弥足珍贵,却远远比不上另一物。” “罗刹果的内核汲不毛之海罡风戾气,又将鬼树精魂一取而空,与其说伴生妖兽是为了守护果实,倒不如说是守护内核。” “内核研磨成粉,其间隐有通天规则,对一些诡秘之中的存在有着极大的惑力。” “这也便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几句传言所在,罗刹鬼核炼成,可破三界,通九幽。” - 星河倒悬散落四处,缀于琼楼玉宇之上,泛着点点细碎莹光。 远处天阶夜色,长明灯火,伴着明月珠盏,映在寂静无声的镜之城深夜,处处朦胧着一层莹亮柔和的薄光。 界镜之上涟漪点点,带的好似一阵微风拂过镜之城,穿过雕花菱窗,浅浅掠动少年乌黑发丝,细密卷翘的长睫微微抖动几分,继而,玄衣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喉头微动,黑瞳怔忪了片刻,俄顷,昏沉散去。 谢折玉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发丝轻掩之下,眼底笼上一层云翳般的暗色。 果然不出他所料。 适才昏沉混沌之中所朦胧发生的一切,似甜似蜜,是他日夜渴求而不得的过去。 少年眉眼间一股深深的疲倦涌上,良久,他抬手抚住眼。 山林沉寂,楼宇渺渺,不过是幻梦一场。 第41章 梦中人 晨曦微露, 艳丽的朝霞映在波光粼粼的水波中,折在广袤无际的界镜之上,与天阶各处明月珠盏的光华融在一起, 温柔绚烂。 偶尔有喧闹人声遥遥传来,消散在茫茫楼宇中。 待第一缕柔和的光亮调皮洒在菱花雕窗,岑寂无声的室内隐约响起窸窣声响, 谢折玉起身, 简单梳洗过后,推开门, 抬眸, 视线恍若不经意般扫过对面。 菱窗半开, 朝露掩于几簇娇妍花枝, 探入屋内, 云漫浮香。 明月珠静静散发着温润如玉的晕光, 盈满一室微光,一道身影背对着门,斜斜倚在白玉椅上,双眸微阖,隐隐传来几不可闻的轻浅呼吸声, 娇妍夺目的面容此刻是难得一见的乖巧, 浓墨般的鸦色长发披散而下,在珠光轻晃下, 青丝间闪动着莹亮的光彩。 微凉的晨间清风带着潮气肆意漫过雕窗,撩拂起少女四散的长发,似是极不舒服般, 她在睡梦中也微微蹙起眉头, 逸出一声微不可察的低吟, 听起来仿佛经历着什么压抑不堪的痛楚。 谢折玉站着没动,漆黑冷冽的瞳仁中深沉如渊,看不清半分眸中意味。 良久,一声叹息消散在薄弱晨曦中。 少年玄色长袍衣袂翻飞,一个起落,长靴稳稳落在白玉弯椅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许是离得近的缘故,鼻尖隐隐浮动着一股清清浅浅的桃花香。 他站在案几前,垂眸凝视着软软倚靠在椅背上沉沉睡着的少女。 她应是梦中极不安稳,一手浅撑着额角,几缕碎发四散开来,往日漫不经心的眼眸紧紧闭着,柔和细腻的珠光盈过浓密卷翘的长睫在面容上洒下一片黯色阴影,双颊隐着罕见的苍白之色。 少年微微皱眉,眼里的情绪不变,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转而移开。 是一张与卿卿全然不同的脸。 谢折玉神色渐冷。 仿佛初入虚元那日,少女歪头哄骗他的娇俏模样,他心间陡然泛起的波澜,皆是假象。 他觉得有些可笑,想来是疯了,竟会觉得高高在上的蘅玉道君,身上有一丝熟悉的追寻不得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qaq,这两天有点卡。 第42章 盛鸢尾 室内珠光萦绕, 在昏沉的长明灯下,少女疲惫地缓缓睁开了眼眸,细碎如星光的广袖流仙裙裾散落在白玉椅上。 “已是午时了。” 骤然苏醒, 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冷戾声线,沈卿的手微微抬起,抵在案几之上抚着下巴, 她的脸色仍有几分苍白, 如月光般澄澈的双眸此刻其中的神采依旧有些混沌。 她开口低低试图说了句什么,却发觉说出口的只是细碎的哼声, 不甚清晰——没想到那躲于苍穹之后的存在, 竟会有如此超出意料的压迫感。 谢折玉立在原地, 看着少女苍白的脸色, 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之色, 却转瞬即逝, 眼眸深处再度归为冷漠沉郁,他停顿了些许,方才出声,“扶崖一夜未归。” 沈卿皱起了眉头,微微闭了闭眼。 虚元洞是何人将罗刹果粉掺于香炉之中, 竟好似专门针对她而来, 不由自主地便联想到当时青山镇时,借梅玉之手推波助澜的幕后之人。 再则扶崖虽天赋极高, 但极少下山历练,且此间虚元洞之行,诡异重重, 加之那半途相识不明身份的小医女。 沈卿脑海中闪过诸多纷繁想法, 待再度睁眼, 眸中只余一片清明。 “此地有古怪。” 她淡淡说道。 - 初阳高升,金灿灿的晖光穿破深沉湖水,抖落在界镜上,波光粼粼,映着长阶明月珠盏泛起细碎流光。 昨夜光怪陆离满是低语的经历仿佛梦魇般可怖,然而,随着一夜花落沉眠,已然尽数埋进沉沉心间,自然也包括那个意识不清醒之下浅淡至极的轻吻。 沈卿换了一袭浅碧罗裙,面色虽仍有几分苍白,黑瞳中却已经恢复往日神采,她漫不经心地走在镜之城的长街之上,一旁的黑衣少年沉默不语地跟随在其侧。 虚元洞应是到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宽阔长街,车水马龙,飞剑流光破高檐重霄。上有星光水点缀于其间,下有天阶灯火摇曳长明,宗门弟子们嬉笑交谈声随风遥遥传遍整座虚元山。 长街人流如织,匆忙车马中,却见不远处两道人影一白一粉踟蹰在原地。 “哥哥,我们已经换得不少镜石。”看着纷纷御剑远去的同门,一个约莫十岁左右模样的粉衣女童犹豫几番,咬紧唇最终出声,星火在她乌黑的双平髻上流动,映得额环上的明月珠愈加璀璨,“昨日我听如意坊的人说,十万山又有人被‘引渡’了,好多人亲眼看见的。今天……今天能不能不去了?” 提及“引渡”一词,女童低下了头,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立于她身侧的少年一袭白衣,没有说话。 “哥哥,我们别去了罢。”女童猛地抬起头,黑眸中隐隐闪着些微泪光,声音轻颤,“他们说,一旦被选中,就再没有转圜之地了。万一,万一……” 未尽的话语尽数吞没在哽咽里。 “清晨掌座传令下来,自今日起,所有门人弟子份额翻倍。”被女童换作哥哥的少年看着步履匆匆的来往门人弟子,像是下定了决心,微微笑着抬起右手,轻轻放在妹妹头顶之上,安慰似地揉了揉她毛绒绒的发顶,继而抬眸远望向青碧墨寂的十万大山,“不过妙妙,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躁动的不安得到了安抚,短暂迟疑了一下,女童止了呜咽,她的手缓缓从剑上松开,紧紧握住少年的手,生怕稍微一放松,眼前人便像如意坊的种种传言中一样,如风消散。 “好……好吧。” 妙妙再度低下头去,反正无论如何,她都要与哥哥在一起。 因而自然也不会看见少年温和如常的笑容中隐约有几分忧色在闪动。 - 风过满山。 包含虚元山在内的十万山脉墨松如海,目之所及均是青碧如烟的绿。 或许是汇聚了阴阳道法之力的原因,此处竟然不分时节地四处盛开着鸢尾,却是不是寻常可见的蓝色—— 而是如狐火般诡异的青。 岑寂冷森,无一活物的层层山林在星光下苍凉如水。然而,花草间依稀能听到少年弟子们玩闹打斗时发出的轻吟剑鸣——静与动,从未如此鲜明地对比在一处。 “那里有一只鸢兽!” 只听得远处一声惊叫,满含惊喜。继而是纷至沓去的脚步声、御剑声。 “这鸢兽看起来应是接近成年了,体型竟如此大!” 有几道透着贪婪意味的声音夹杂在纷乱不堪的乱声中。 “若是捕得这只,怕是能换好些镜石了!” “如意坊点名最高价收取临近成年的小兽!” “哎,哎,哎,别挤别挤,把它吓跑了怎么办!” 沈卿与谢折玉默不作声地跟随着众人脚步,混在人群中,顺着众多目光望过去,只见一只通体碧色几近透明如烟的小兽在没头没脑地四处奔逃,奈何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是虚元洞弟子,个个摩拳擦掌对其虎视眈眈。 那鸢兽竟好似通人性般,低低发出一声哀鸣,继而躬起身弯成一张利弓,似要垂死挣扎般将要使出最后拼力一击。 沈卿微微蹙眉,她竟然在这小兽身上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却又极有压迫感的上古之意。 少女浅碧罗裙下鞋尖上若隐若现的宝珠柔光微闪,她悄悄后退了一步,在疾步向前的匆匆众人对比下显得极为隐蔽。 谢折玉侧眸淡淡扫过沈卿这般暗含意味的举动,只犹豫了一瞬,便也跟着后撤了一步。 陷入狂热的虚元洞弟子们丝毫未察鸢兽的异常,皆在沉浸于将其捕获换取大量镜石的美梦中。 蓦地,谢折玉不自觉拧眉,适才长街之上遇见的那一对年少兄妹竟然也混在熙攘人群中,只见那少年如临大敌般执剑将妹妹护在身后,满脸紧张之色,正睁大了眼紧盯着人群正中无处可逃的鸢兽。 正在这时,除却人声外死一般寂静的山林骤然响起一声低吼,似是蕴含着极为磅礴的力量,毫不止歇地回荡在层层松林间。 粼粼薄光下,方才还垂死挣扎的鸢兽此刻身上竟开始发起一种奇异的变幻,一瞬间身形便涨得极为巨大,骤然变幻成一只巨大的青色怪兽凌空而起,一对锋利的弯角蜷在它青碧色的耳边,眉心一处朱红,随着其仰头低吼,朱色艳丽如血。 气波如浪,携雷霆之力轻而易举地将围在一旁的宗门弟子们掀了个人仰马翻。 有那修为低下的弟子抵挡不住这如山沉重的气势,哇地一口吐出血来,面色飞速变得灰白,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空气仿佛陡然凝结,有种无形的压迫之力在肆意弥漫着。 青色鸢兽升腾而起,巨大的双目冷冷地注视着适才想抓捕其的门人弟子们,此刻皆如蝼蚁般匍匐滚落在地。 夹杂在无数低咳之间的呜咽声飘至谢折玉耳畔,他顺声望去。 女童哭泣着抱着她的兄长,少年断断续续咳嗽着,用手指紧紧捂着嘴,不想让妹妹看见,却仍有鲜红的血色止不住地在指尖溢出,他笑了笑,一如既往地伸手揉了揉稚童发顶,低声安慰着。 谢折玉微微蹙眉,那少年修为并不算高,勉强只是筑基罢了,长靴上前一步,他想救回这对年轻兄妹。 “别出声。” 忽而,他手腕一紧,耳边响起少女轻软的嗓音,却不知为何,其中含了几分淡漠。 谢折玉敛眉,转眸望过去,浅碧衣裙的艳色少女右手隔着玄色衣袖按在他手腕之上,强行压住了他欲上前制止的动作,眉间神色冷淡,一双星色双眸粲然生辉,夺目又冰冷。 未成想,她竟心狠至此吗? 他冷冷想道。 第43章 天之镜 虚空中烟雾凝结, 弯角朱眉的猛兽蓦地露出尖利的獠牙,全身磅礴的气势眨眼间席卷过松林,引得人仰马翻。 少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却又停住,手指暗中用力握紧了手中剑——眼前的巨兽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可怕,然而身后女童正紧紧揪着他一袂衣角, 虽然掌心衣角隐隐有些微冷汗, 但是他退无可退。 鸢兽冷冷的目光寸寸扫过眼前众人,其周身气势带起的劲风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蓦地, 一声低吼, 一股青色的狐火从它口中全然喷出, 眨眼将四周包为浓雾。 “啊——!” 有离得近的弟子沾染上几分青焰, 却如骨附蛆般, 沿着血肉肌理一路贪婪而上, 片刻间便将方才还活生生站着的人吞噬殆尽,只剩虚无。 适才还志得意满的诸弟子皆变了脸色,纷纷后退不已。 “此兽非我辈可敌!” “速速传信大师兄!” 鸢兽占了上风,气势更甚,猛然腾空而起, 口中的狐火喷吐得更甚, 已然要将所有人吞噬一尽的刹那。 谢折玉扫了身侧的碧色衣裙少女一眼,微微蹙眉, 落星剑随心意,发出低低嗡鸣,似要蓄势而出。 忽然, 漫天狐焰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人来——竟不惧鸢兽青焰, 一袭天蓝色道袍, 束发高冠,正是引他们一行入虚元的容玉。 “大师兄!” 此人甫一出现,周围断续响起声声惊呼,俨然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惊喜与对眼前人的崇敬。 “孽畜,休要作乱。” 只见他右手轻轻抬起,于虚空中画出一道繁复的咒术,忽然间,几缕微光如同蝉翼般轻颤着展开,继而化作万千蓝色剑光直朝鸢兽颈下三寸而去。 那猛兽似是认出了眼前人乃是一直以来捕捉其类的大敌,瞬间气势大盛,动作骤然如电般喷出狐焰化作实质,将剑刃纷纷阻隔在虚空之上,同时它猛然打了个响鼻,咆哮、立起,浑身青色绒毛根根直立而起,气势比方才竟更上一层。 容玉轻嗤一声,漫不经心地微微抬手,骤然间,剑光腾起,散发出绚烂至极的浅蓝色光芒,层层压制住青色狐火,紧接着,一道蓝光横空而起,一瞬间自虚空斩落而下,硬生生切断了漫天青焰!——继而,数不尽的浅蓝色剑影如烟火般飘然散开,又转瞬汇聚成一束星光,携雷霆万钧的凌厉气势,刺向鸢兽颈间。 剑影星光,悄无声息。 容玉的剑已然落在了鸢兽脖颈三寸之上。 “滴答——滴答——” 方才还巨大无匹的鸢兽气息萎靡,已然恢复成原本小兽模样瘫倒在地,有青色血液循着微小却致命的创口渐渐溢出,滴落在松林鸢海间,无数盛开的鸢尾花贪婪地吸收着其中的养分,好似更加娇艳。 御剑立于虚空的道袍少年眼神平静,斩除这般实力可怖的鸢兽在他眼中仿佛不过是寻常之事——落入隐在古松后的碧裙少女眼中,连沈卿也不由得一怔。 适才,在看见容玉抬手划出那道浅蓝色剑光的刹那,她隐隐感觉其上有种熟悉的气息,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却不得其解。 金针封穴,活死人墓,罗刹鬼树,九星连珠。 她闭了闭眼,试图理清这杂乱无章的思绪。 虚空之上的少年衣袖一拂,“收。”那奄奄一息的鸢兽已然消失不见,化作一道青光收入其乾坤袋中。 继而,他的眼睛微微下扫,宛如神祗般俯视着松林中的虚元洞门人弟子们,温和眼眸的深处没有一丝情绪。 “大师兄……” 有领头的弟子低声禀告:“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这次捕获的鸢兽已经全在此处。” 话音刚落,他小心翼翼地呈上一枚浅金色网袋,光芒微动,看不清内里,隐隐听得其间有小兽犹在哀鸣。 “你们做得不错。”容玉微笑着夸奖道,温和的笑容好似一张冰冷的面具,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 “此次捕获变异鸢兽,诸位皆有功劳。” 他的目光缓慢地扫过毕恭毕敬低头等待吩咐的众人,好似俯瞰蝼蚁般,再度一字一句开口:“掌座有令,为表嘉奖。” 蓦地停顿下来,容玉的眸光最终定定落在远处古松后的阴影处——正是沈卿他们敝身之处,不过瞬间,便又移开,好似未发现任何异常。 “此次‘引渡’名额特许翻倍。” 说罢,他微微笑了起来,温和又平静,却仿佛带着洞彻一切的冷漠。 引渡…… 不敢抬头的弟子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各自心里皆是惴惴不安,据掌座所言,“引渡”乃是人之幸事,被选作天命之人进入天镜中,可一步登天。 然而,想起往日被引渡之人的仪式场景,有的人身上不由得开始无法控制的颤抖。 “不知这‘引渡’究竟是何法事?” 沈卿抬眸望向头顶岑寂的界镜,星光粼粼,静默无声。 谢折玉蹙眉,看着人群中同样俯首的兄妹二人,眼神冷肃,“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深湖水波,如星光般洒落,映照在沉寂如墨的十万山中。 一阵奇异的呓语声,缓如潮水般漫涌而来,随着密集松林一波波荡击着人的耳膜 沈卿眼色一冷,这呓语声细听之下,竟与那诡异之后的存在有几分相似之处。 被人称作大师兄的少年浅浮于虚空之上,此刻神情肃穆,口舌不断翕动,如潮水般的呓语正不断从他口中发出,浅蓝色的道袍随之轻荡在空中。 而地上的门人弟子们皆垂首阖目,虔诚地举起双手,像是承载着天镜之上倾洒而下的星光。 “小师——” 寂静的林间鸦雀无声,沈卿身后蓦然响起一道短促的惊呼,正是一天未见的扶崖与晚晚,正一脸惊讶地望着面前这番诡异景象。 谢折玉一瞬间抬手掩住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少年的嘴,那一声小师叔才没有响起。 扶崖只觉得转瞬间,眼前松针轻漾,原来已经被沈卿两人拉至古松树后。 瞧着此处到处透着诡异气息,扶崖也回过神来,压低了嗓音悄声说道:“昨日我与晚晚探查了许多处,不知为何,虚元洞内除却门人弟子之外,竟无一丝活物存在。” 说道这时,少年脸上微微有些发白,“我还从未见过这般诡谲的地方。” “也可以说是绝境。”谢折玉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看着前方虔诚祈求的众人,冷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此时,星光四溢,远处宗门内长明灯火,绵延不绝。 忽然,岑寂静默的界镜陡然间光芒万丈,头顶之上的悬湖好似有无数盛大的焰火在水中炸开,无边无际的界之镜登时星光大盛。 地上的弟子们皆匍匐于地,低声诵念着,声音整齐又划一,好似失魂般狂热:“永奉天镜,愿神渡我!” 界镜上,千万星点汇集,渐渐凝成几道偌大无比的光柱,倾泻而下,将在场众人映于其中。 远处的容玉微笑着,目光直直落在古松之后,沈卿等人身上。 他温和的眸中隐隐透出奇异的光彩, “神降已至。” 身着浅蓝色道袍的少年如是说。 作者有话说: qaq,将尽快结束这个副本,慢慢开始大家都想看的环节! 第44章 如天堑 入夜后的十万山脉隐在无边墨色林海中, 更为森冷可怖,朔风啸过松涛,带起一阵低低旋律, 阴如鬼哭。 唯有人群静默伫立之处,厚重的光柱簌簌而下,映在暗无星日鸢尾盛开的原野上。九束光柱静静地将九名弟子包裹于其内, 浮动明灭间, 光影照在被选中之人身上,每个人脸上都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好似麻木地看见了自己最终的命运—— 神降之下, 永奉天镜。 同样被星光笼罩其中的, 粉衣女童的脸清晰可见, 长长的睫毛闪动着, 黑白分明的眼睛流露着几分茫然与不解, 她微微转过头看着一侧的哥哥,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一旦被选中,便再没有转圜之地了……” 白日里的话尚且犹在耳边,天镜降下的光芒从四方蔓延过来, 将十来岁的女童团团围住。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映入女童黑白分明眼瞳中的,是少年死一般苍白的脸色, 他竟不知为何,猛然踉跄了一步,忽然间眼中有泪水长划而下, 血色交织般的神色刻印在她心里。 “哥哥。”那一瞬间, 妙妙突然仰起了脸, 蓦地挤出微笑起来,“我,我愿意的。” “你,你不要哭。”女童微微抬起右手,试图如往常般抚上少年眉眼,却在碰触到如柱星芒的刹那,不得再探出去一分。 “别、别怕……”少年忍不住上前一步,却只觉双腿无力,一下子跪倒在星芒旁边,屡次被阻,锲而不舍地挣扎着试图扑过去。 明明近在咫尺,却如天堑横跃在二人面前。 他曾亲眼见过引渡的仪式,完整的人渐渐随着星光指引,也将会散成漫天微光,最后汇入天镜,自此再不会有一分痕迹。 一想到他视若珠宝的妹妹也要如那般模样化作星点,少年只觉得心肺间似乎有无尽痛楚似要涌动而出,哽咽道:“妙妙,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忽地,昏沉了半晌,似有什么突然间冲上心头,少年的神色陡然间变得明亮,昔年他曾偷偷在藏书楼偶然窥得一种秘法,以燃尽血肉为代价可在瞬间置换血脉相关之人,想到这,他眼中闪着奇异的色彩,“不要怕,哥哥在这里。” 渐渐地,没有星光的天幕下,只有九柱光芒泛着微微的青,如同漫山鸢尾,在岑寂的夜中张扬着。 “嘶——”眼前所有的一切景象太过诡异,扶崖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手指微动,玉华剑已是蓄势待发。 忽地,一只瘦弱纤白的手搭上了他抚在剑鞘之上的右手,一路上宛如隐形人的医女晚晚此刻扶着扶崖的手,朝他摇摇头,神色哀戚。 谢折玉闻声回眸看着她,竟读懂了她想表达的情绪,也陡然意会了对方眼眸中难以言表的深沉哀色—— 自神降落下的那一刻,这些人的命运便只剩下虚无,早已尽数归入天镜。 扶崖也明白了少女想传达的想法,再也不说什么,只是转过头去,静静地望着远处虔诚等待的弟子们。 沈卿看着眼前这般景象,净透的眸子闪烁了一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柔弱医女,停留了片刻,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侧头倚着古松,看着漫山遍野极其茂盛的鸢尾。 风过山野。 虚空好似变得扭曲而又虚幻,有潮气如水般伴着奇异的低诵之声如波漫来。 容玉浮于虚空之上,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然而眼角眉梢的温和尽数消逝得一干二净,唯有神秘莫测的诡异。 “时辰已到,奉于天镜吧。”虚元洞上下门人弟子极为崇敬的蓝色道袍大师兄冷冷地笑了起来,他毫不留情地微微抬手,浅浅划出一道术式。 星柱陡然光芒大盛,映在九个人的脸上,泛起可怕的混沌之色,好似有奇异的微光宛如活了一般在皮肤下涌动。 渐渐地,微光毫无顾忌地最终汇聚在每个人手腕上,凝结成一朵艳丽无匹的鸢尾花印记,诡异而又瞩目。 随着鸢尾印记的出现,星光骤然沸腾起来,界镜之上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受到了某种吸引,原本平静的天幕渐渐泛起无数星点,纷纷扬扬朝裹于苍白青光的九人袭来——像是一场盛大的迎接。 那些星点浮近光柱后,眨眼间钻入一张张苍白无神的脸中,悄无声息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随之发出一声痛苦的呢喃,紧接着,便在星光中化作一阵白烟,尽数汇入漫天微光中,飘扬朝天镜而去。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的稚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朝少年所在方向看过去,“再见了,哥哥。” 然而,预想中的黑暗并未如期来临,女童大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原野上盛开的鸢尾被朔风卷起,纷扬散漫开,青色的花瓣映着破碎的星点,如琉璃般美丽。 时间好似在此刻停滞,空寂无一物的镜之城好似只剩数不尽的星点。 “哥哥……”女童喃喃出声,不敢置信地望着满天光华,不知何时泪水已然盈满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不知用了何种术法,他竟然代替她困于星柱之下,白衣的少年微微阖上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顷刻间,他颓然灰白的脸上露出了安静平和的笑容—— 要好好活下去呀,妙妙。 然而,在意识即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的笑容僵在了唇边——铺天盖地的血色突兀地从四面八方纷涌而来,红光浸没了一切。 好似被封存的记忆突然苏醒了,满目的血红,陡然间,他好似想起了所有。 虚元山上,密云压城。 天色黯淡如墨,风雨呼啸间,闪电的白光一瞬间照亮了偌大的宗门。 到处都是无尽的暗色,绝望的恸哭响在鸢尾盛开的每一处角落。 他抱着怀中早已没了气息的妹妹,身边师兄弟死去的尸体漫出暗红色的血液,粘稠了一地,最终,一切记忆定格在直面袭来的蓝光中。 最后化作星点前的一瞬间,有一滴泪水从少年眼角悄然滑落。 原来,所有人早已死在那个不知名的夏天。 第45章 春花礼 十来岁的女童忽然间哭不出来了, 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没有哭喊—— 哥哥……没了。 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的手执着地向前伸着,好似依旧等着什么人来抱她, 对着已然消散殆尽的天镜上空,试图看到白衣少年回过头来那抹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 然而,眼前什么也没有…… 虚空流霜, 星照花野, 好似天幕倾倒而下。 其实是她心里的天坠了…… “谈何引渡?!”终于看明白了这场诡异的献祭过程,扶崖的心里不断有愤怒与寒意层层纷涌而出, 玉华剑寒光微闪, 他低声愤然质问, “以活人来天祭, 这分明是邪术!” “呵……”容玉微微偏头, 微微笑着注视着似是愤怒至极的少年人, 眉目间是一往的平淡温和,“掌座有令,莫敢不从。” 这视浮生为蝼蚁的无谓模样让扶崖难得沉默了一会儿,唯有执剑的手隐隐有青筋泛起,继而, 他一步踏出了人群。 修为虽被压制, 勉强不过筑基,或许是螳臂当车, 以卵击石。然而今夜,即便是命丧此处,也要拼力将这些活生生的年轻人解救出来—— 修者有所不为, 自当也有所为! 看到对方沉不住气, 竟然慨然前来, 容玉嘴角扯出一抹莫名的笑意,微不可察般轻嘲一声,他最厌恶仙门中人的一点,便是这般,为了那愚蠢可笑的正义,一切皆可抛去不顾。 他神色一冷,修长的手微微一动,星华倾泻的松林鸢野上,忽而有数不清的人影在夜色下晃动,将浅蓝衣袍的少年围在最中央。 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木然地浮现在时明时暗的星色下,远处天阶灯火遥遥映在这些门人弟子惨白的面容上,微微泛起一层诡异的绯红,然而这昏暗浓郁的阴影却让他们看起来更加诡谲。 适才还生龙活虎地众人此刻看起来却宛如行尸走肉般,身上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吊儿郎当的锦衣小郎君紧紧抿住了唇,“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容玉微微摇头,眉眼间隐隐有傲意,“子非鱼,焉知他们又何尝不是自愿的呢?” 虚元洞的大师兄蓦地顿了顿,继而抬手虚空中轻点了一下宛如驯兽般无声的弟子们,眼神中笑意渐显,“你们说是不是呢?我亲爱的师弟们。” 灯火摇曳,无人应答。 这般诡异的情形,让在场尚且保有自我意识的人皆是心上一寒。 扶崖沉默不语,只是抬步静静往前,手指微微蜷曲着,握紧了流光凛冽的玉华剑。 看着提剑向自己而来的锦衣少年,容玉歪了歪头,陡然间,轻笑出声,看似朝他而来,其实虚掩之下的步伐却是朝着—— 那名女童的方向。 “很期待你加入他们的模样。”浮于虚空之上的少年仿佛洞察了一切般蓦然笑起来,漫不经心地拂起玉冠之下一缕垂下的墨发,细细摩挲着,“贵为仙门之首神意门的座下首徒竟然为我所驱使。” “你、你杀了哥哥。”忽然间,一道稚嫩的女声打破了沉静,犹是满脸泪痕的女童抬起头,苍白瘦弱的手颤抖着举起长剑,直直指向了最为崇敬的大师兄的方向。 “你这孩童竟未受影响,”容玉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既是兄妹情深,我便成全于你,一并供奉天镜罢。”冷冷地,蓝衣少年笑了起来。 一道蓝光陡然凭空出现,悄无声息地直朝女童袭去。 “你敢——!”扶崖大急,足尖一点,却绝望地发现已然赶不及。 “蚍蜉撼树。”虚空中容玉一声冷哼。 话音甫落,古松郁郁,黑色的影子陡然消失在原地。 一刹那间,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如星辰破空而来,直直斩落在蓝光之上,将其生生劈为两段,消散在虚空中。 只见玄衣飞旋,最终落于女童身旁,静静执剑凝视着浮空上的人影,落星发出冷冷嗡鸣。 谢折玉眼皮轻抬,漠然看向高高在上的少年。 “呵……”容玉眨眨眼睛,歪歪头,术式被挫落,却是弯起了嘴角,“既然如此,今日且到此为止吧,待掌座出关之日……” 话语刚落,蓝雾弥漫,诡异却又温和沉静的少年身影渐渐随之消散在其中。 “不过,真不愧是玄天仙山的名门大派呀,且送你们一份薄礼吧。” 空无一人的虚空中,却诡异地浮现出一道星柱,竟与适才献祭之时的场景如出一辙,谢折玉和扶崖皆是微微一怔,只见那星柱缓缓地,将尚未回过神的女童全然笼罩在其内,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引渡…… 两人同时意识到容玉口中所说的薄礼是什么了——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要他们眼睁睁看着,小女孩作为祭品,奉于天镜中。 光华流转,混杂着斑驳树影投在粉衣稚童的面容上,她颤抖地举着长剑,不管不顾地挥砍着,明知一切皆是无用功,忽而间,她踉跄着倒地,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满是绝望与不甘。 看着星柱内闪动的细碎辉光,少女碧色的衣裙漫开在青色鸢尾上,沈卿轻倚着古松下,黑如点漆的眸中隐隐沉浮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竟会浓烈到如此地步么? 少女娇妍面容上此刻刹那间变得茫然又空寂,眼色逐渐变得恍惚,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竟像是经历过一般。 - 归一宗常年如春,因着宗主沈意喜静,鲜少有人大声吵闹。一时间,偌大宗门,唯有数不尽的芳菲寂寞地盛开在空山明雨中。 潺潺溪水青碧如绿,有肆意的游鱼悠哉地游弋来去,偶尔跃出水面引起圈圈涟漪。 不过十来岁的少年静静地站在师尊的白衣身后,他抬起头,看见了那个孩子。 一个约摸十岁左右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站在一旁,亦仰头看着他。有缤纷落英随风微微摇曳而至,映在她精致的脸上,却皆失了颜色。 他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女孩子,一刹那间,有些微的恍神。 “玄衣,这是沈卿,以后便是你的师妹。”沈意微微笑着介绍道。 玄衣收敛了眼中打量的神色,飞扬的剑眉下,带着少年人的骄傲和锋芒,微微笑着问候:“小师妹。” 一边微笑着,他一边伸出手,轻轻抚过女孩头顶柔软如墨的鸦色长发,继而,他拂起长袖,周围陡然掀起一阵微风,席卷而起浮空之中飘飘荡荡的落英,纷纷扬扬在她身旁,绕着女孩肆意飞舞。 春云浮空,飞花稚影。 “初次见面,且以春花作礼,赠予师妹吧。” 少年一袭玄色衣袍,眉眼间意气飞扬,腰间长剑上青色长穗在风中轻然而起。 再后来,沈意坐化,玄衣暗窥天道引得青空震怒,九十九道紫金神雷直劈而下-—— 是神罚。 最终,少女踏过血色,缓慢俯下身子,将他的头颅轻轻笼在怀中。 垂死的人微微笑起来,艰难地抬手,试图再次伸手扶上她的发,“小……”他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蓦地,停滞在半空中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 沈卿静静望着因兄长之死而陷入绝望的女童,细风将鸢尾四散吹起,零落漫天的落英好似唤醒了封存已久的记忆。 明明早就死去的人,为何心间还会莫名生起一丝波澜。 眼前的兄妹也是,明明早已是死去多时,却仍留存着如此浓厚热烈的情感。 她微微垂下眼眸,瞳仁深处闪过一丝不解与茫然。 最终,沈卿伸出手,浅浅在虚空之中画了一道术式,纤细如玉的指尖所至之处,风亦静止,随着术式结成,一股看不见的灵意悄然停滞在半空中,最终慢慢汇聚而成一道轻如蝉翼的琉璃光罩,无形透明。 “米粒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少女神色微冷,手指轻轻一点,微光流转,直朝笼于女童身周的星柱而去。 星色灯雨下,一片白茫茫的青白色,间或夹杂着细碎光点隐约自星柱连接向遥不可及的天镜上。 骤然,好似凭空出现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般,生生将两者之间的联系切断,微光轰然散开。 紧接着,一旁的黑衣少年悄无声息地靠近,手腕轻转,落星划出凌厉剑光,带着迅疾怒意直朝星柱而去。 相伴其中的,是另一道如玉般清润的光华,扶崖与谢折玉,竟在这一瞬间,身形达成了同步,玉华剑出,亦朝女童而去。 两道剑气如龙,在与星光相触的一刹那间,虚空之中好似骤然裂开,空气中似有无形的嘶喊,落在古松之后的碧色衣裙少女眼中,是无数死灵在感受到与吃食的联系断掉后,在沸腾挣扎着。 转而,一切尽数消散在凛冽剑光中,只余女童粉衣轻扬在微风拂过的鸢海之中。 少年玄色衣袍拂过虚空,微微一俯身便将她抱起,继而迅疾如电般落在古松之后。 “哥哥!” 小女孩犹在懵懂中,先是呆滞了片刻,然后微微张了张嘴,惊喜交加的叫出声来。 第46章 风铃动 夜尽天明, 淡淡的流光从界镜上照下来,与长明珠盏的柔光和在一起,映得虚元山光影婆娑。 有风拂过, 带着廊前悬挂的簇簇风铃发出“叮铃铃”几声清脆响。 “小师叔,她……”在风铃交织的叮当响中,一道声音蓦然响起, 带着少年意气却又有几分迟疑, “要将她送回宗门吗?” 没有回答扶崖的话,沈卿抬眸望向廊前。 几簇花墙开得郁郁葱葱, 云蒸霞蔚。那唤作妙妙的女童正半蹲在花树下, 缤纷乱眼的花朵, 映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晶莹又明亮。 沈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着窗棱, 忽而, 细嫩指尖在窗栏上微微一敲,随之一声清吟脆响伴着流光荡去花墙。 平地乍起清风,卷起落英,漫天飞花纷扬在女孩周身,绚丽夺目。 “呀……”孩子忍不住惊喜地脱口叫了出来, 看着满天飞花, 笑弯了眼。这一瞬间,稚童的眼眸中光彩莹莹, 才像个十来岁的女孩。 一旁的锦袍少年瞧见眼前这般景象,笑了起来,露出细白整齐的牙齿, “她应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意识混乱, 将折玉师兄当成兄长,虚元洞又是那般诡异情景。”扶崖笑望着言笑晏晏的小女孩,“待此间事了,没准师兄会多个小徒弟,也未尝不可能。” 还未说完,他转过头去,看着倚在另一旁默不作声的黑衣少年,翘起了嘴角,“昨日师兄那一剑,可谓是生死关头救妙妙于水火。哎,若不是她错认师兄为兄长,总爱和师兄于一处,不然的话,入我神意门也是可以的。” 话音甫落,方才还在流连花墙的妙妙提裙飞奔进室内,站在沈卿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眼睛里有些怯生生的意味,迟疑着开口,稚声道,“姐姐,花。” 暗香浮动,夏花灼灼。 少女懒散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有些意外地垂眸看向捧着花怯生生站在她面前的小女孩,她收起了一贯的漫不经心,接过了那朵美得让人窒息的花。 十来岁的女童眼中光芒泛起,也欣喜地笑开来。虽是兄长救下了她,然而在孩童敏锐细腻的直觉下,总想着亲近眼前极为漂亮好似神女下凡的少女。 扶崖有些惊讶,一侧的玄衣少年也侧目望向这边,都在讶异于这小女孩对于沈卿出乎意料的亲近。 沈卿转眸扫过廊前,风铃依旧叮铃脆响,玲珑小巧的铃身看起来皆由千年冷玉烧制而成,其上每一个都细细雕刻着精致的纹路。 一路走来,虚元洞的每一处亭台楼宇挂遍了这种风铃,其上镌刻的宗门独有的道术印记—— 一缕青穗,浅浅映在千万只风铃身上,随风轻荡。 脑海中似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沈卿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生动可爱的小女孩,眼睛里隐隐有着几分笑意,“过来。” 看着少女娇艳如花的笑容,妙妙不自觉往前走近了一步,两人近在咫尺。 “给你变个更好玩的术法,好不好?” 不等她回答,沈卿抬手轻点女孩的眉心,一束碧光眨眼没入她体内,不见踪影。 “嘘——”少女指尖轻轻点在薄唇边,神秘笑着,“低头”。 妙妙下意识地低头看下去,眼睛骤然睁大—— 眼前的一切好似梦中不可思议,她的心口之上,竟然悄无声息地开出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继而,来不及出声,女孩视线落在那蝴蝶翩翩白色的翅上瞬间,便昏迷过去。 “这……好像是织梦蝶……”扶崖惊呼出声。 沈卿漫不经心地招手,那洁白如雪的梦蝶随之翩然落于她掌心,“不错,她识海混乱并非长久之事,在此间事了之前,且将其心神稳住。” 她随手掐了个诀,梦蝶旋然消失,顿了顿,沈卿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角的少年,懒洋洋地说道,“待虚元事毕,你若是想将其收入门下的话,皆随你便了。” 室内憧憧灯火下,谢折玉微微蹙起了眉,苍白修长的手指轻抚住眼,掩去眸中无奈之色,终于忍不住出声,冷冷道,“我几时说要收她为徒了?” 沈卿撇撇嘴,拍拍手,再度依靠在榻边,百无聊赖地拿起案几之上的茶具把玩着,突然间心里一动,“不收不收,不过……” 少女蓦然起身,走到谢折玉面前,天镜倾泻而下的华光透过窗棂映在她裙裾上精致刺绣的缠枝花纹上,闪烁着明灭的微光,好似古书上记载的蓬莱神女,应是这般模样了吧。 她眉眼间掠过一丝再熟悉不过的狡黠笑意,谢折玉眼神陡然警醒,不知喜怒无常极爱捉弄于人的师尊这般模样,是又要何为。 “修行漫漫,玄天仙山数百宗门,不知折玉可有心许之人?” 少女无辜地眨了眨眼,眸色清澈似水,嗓音似蜜般甜腻。 作者有话说: 沈小卿:嘻嘻,在雷区反复横跳~ 第47章 已许卿 水深烟浩, 岸生春草,两岸平排树影疏。 “折玉。” 他停下摇橹的手,循声望去。 阳光澄澈得绿叶翠蔓都似乎几近透明的季节, 少女坐在船首,披着一袭芙蓉衣,染着几分空翠, 漾在曲折水巷里, 细碎流光落在她眼睛里,宛如星河璀璨。 她转过头, 明亮的眼眸中倒映着眉目清朗的他。 “不知折玉……” 她微微顿了顿, 旋即羞涩抬眸:“可有心许之人?” 少女眼睫微颤, 像是被江南四月春风温柔拂动。 青衣束发的小郎君眸光清亮, 望着她, 如水般的情绪全都漫出来。 “卿卿。” 他轻声呢喃。 - 鸦雀无声的室内, 水色流光游移着漫进案几之上。 这个问题在扶崖看来有些突兀,但是按捺不住心底那抹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 然而,想起先前万佛塔林内,第九十九层中灵镜一闪而过的凡人少女——谢折玉的心魔,扶崖眉头不自觉蹙起, 看向一侧的少年。 他简洁的玄色衣袍似是融入了昏暗光影中, 黑如点漆的眸子正冷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扶崖左手牵上一直在角落默不作声的晚晚,悄无声息地在门前站定, 却又脚步微顿,隐隐有几分犹豫。 他从未见过小师叔这般模样,昔年常有人提起蘅玉道君, 皆言是没心没肺, 无心无情。 继而, 少年转头望向窗前风中铃响,沉冽如霜的眼眸中蓦然间掠过说不出的神色,似是欢欣,又似冷郁,带着这种悲欣交集的神色,谢折玉阖眸,顿了顿,再度睁开。 “折玉已有家室。”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冷淡的嗓音中仿佛压住了什么翻涌而出的东西。 在扶崖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少年眸中冷凉,修长苍白的手指紧紧握着怀中那缕破旧的荷包,好似如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浮木。 扶崖不敢再做停留,一手拉过犹在原地不动的小医女和一脸懵懂的女童,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人影。 因而也未得见,原本好整以暇的少女微微睁大了双眼,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神情阴戾的玄衣人影。 此刻星色如水,长明灯火,岑寂无声的室内唯有两道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你竟已成亲了?” 沈卿佯装不知,状似好奇地探头问道,她随着谢折玉的眸光望向窗外,却只见几树花墙寥寥。 未听得他回答,少女将手支于光洁如玉的下巴上,似是闲谈般再度懒洋洋出声,“怎地不见你的心上人呀,难不成——?” 她撇撇嘴,“定是你想追求长生不老,独自一人来寻仙,将她给抛弃了!” 话音未落,却见骤然间,适才还眼神似悲似喜的少年陡然转眸,阴戾冰冷直直地盯着她。 “师尊慎言。”他冷下脸,寒声道。 沈卿抬眸,他一双黑瞳,漆漆撞入她的眼,是深不见底的黑。 少年面如冠玉,狭长的凤眼微微上翘,透着若有若无的冷嘲,“想来蘅玉道君修为高深,尊为三界至强,又怎会知晓红尘凡事。” 沈卿眨眨眼,不以为然地说道:“才不是,本座全都知道!更知道的是,尤其是像你这般的——!” 离得近了,一股清清浅浅的桃花香气盈满鼻尖,少女细密卷长的眼睫扑闪颤动,淡色薄唇翕动间,却吐出的是凉薄稚气之语。 她故意拉长了音,猛然凑近他耳畔,低如娇喃的吐息声灼进他的心间,少年冷白如冰的颈间不自觉地泛起薄红。 “像你这般的小仙君,以后实力高强了,必然要拈花惹草,身边莺莺燕燕,心里还揣着个白月光!” 她笑得恶劣,好似认准了以后他必然会那般模样。 谢折玉蹙眉,闭上眼再度张开,沉沉吐出口气,心想着不与她计较,然而最终还是薄唇动了动,面无表情说:“为何会这般想?” 沈卿瞧他不信,袖间一道流光,拽着他衣袖使得眼前人被迫倾向自己身边。 她伸出纤白细腻的指尖,理直气壮指着浮在半空中还在哗哗翻页的话本子: “喏,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话毕,少女转眸,略带鄙夷地看谢折玉一眼——出来混这么久,竟连近日最流行的风向标也不知道! 谢折玉顺着她莹润指尖看过去,只觉得额角青筋跳了跳—— 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兵王重生之制霸修真界》! 不知道她一整天都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少年气极反笑,眼眸中适才的悲喜之色已经全然消散,唯有暗沉沉的冷,他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声音,一字一顿说道,“我去查线索。” 旋即,几个起落衣袍翻飞,瞬息间,已然消失在视野中。 第48章 青穗团 明珠夜火, 满室岑寂,落针可闻。 远去之人的玄色衣角尽数消失在暗色中,碧衣墨发的少女静静地倚着一方白玉榻, 抬头望着镂花窗外的阑珊灯火。 晚风吹起了她发畔的丝绦,青丝漫舞间,少女的眼神虽然依旧明澈, 瞳仁深处却带了微微的茫然不解之意。 沈卿垂眸, 清浅的目光看似落在指尖紧握的话本之上,看着看着, 眸中忽然腾起淡淡的烟雾。 人间三载, 弹指一瞬。 对于玄天仙山的蘅玉道君来说, 不过是飘渺云烟, 幻梦一场。 少女闭上了眼, 微微蹙眉。 她竟不知, 谢折玉会将那段过往这般珍重于心上—— 方才的模样,就好似执念极深,生了心魔般。 半晌,夜华如水,碧衣少女再度睁开双眼, 眸中神色淡淡, 如豆珠光映在她眼中微微摇曳,幻化出青影万千—— 大道至上, 往事不过花谢,枯荣之间尽成烟。 - 翌日,宗门内人声鼎沸, 半空中飞剑流光不尽其数, 寻常如往日模样。 谢折玉一个人静静倚在廊前花树下。 他似乎早已习惯这般孤身独处的模样。 而生性恣意的扶崖早已带着那女童在院中玩开了, 嘻嘻哈哈地玩闹着。 妙妙看起来早已不再惧怕他们,反而与那神采飞扬的锦衣少年相处得极好。一旁的小医女也浅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就在刹那间,玩疯了的扶崖笑嘻嘻地看了安静的少女一眼,骤然间一个起落,竟施了个术法将两个女孩一起托举在玉华剑之上。 剑光肆意飞扬,腾空驾雾,女孩们惊声尖叫,却又乐在其中。 “青穗团子!新鲜的刚出炉的青穗团子!”虚元洞最为繁华热闹的长街上,人来人往,一个瘦小的老头正蹲在一旁角落中,守着一篮子糕点,用嘶哑的声音时不时叫卖着:“虚元洞独有的青穗团子!” 许是清晨,行人匆匆,门人弟子着急进山寻鸢兽,他在那里蹲了将近许久,还是没有几个人过问。 青穗……? 正行在长街上百无聊赖的少女,蓦地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 虽然明知此地有异常,谢折玉与扶崖几人却一时半会理不出几分头绪,因而便一并来到长街之上,人流如织,到处是来往叫卖的小摊小贩,看起来和凡间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如意楼进出匆匆的修士们依旧是满面疲惫与欣喜。 沈卿掠了一下鬓边的发丝,止住脚步,伸手拽住谢折玉的衣袖,她吸了吸鼻子,“好香呀。” 扶崖接过身侧晚晚手里的小篮子,挎在腰间,很是自若。而被他夺了篮子的小医女却不甚自在的微微红了耳根。 少年玉扇一展,兴奋得亦连声附和道:“不错不错,看起来应是虚元洞独有的产物,想必外面买不到。” 说话间,几人围至摊前,奇怪的是,原本人流如织比肩接踵的人群不自觉地绕开了他们,无形中泾渭分明般。 “老板,这怎么卖的?”正在老头愁眉不展之际,周围蓦地暗了下来,有人问道。 老者微微有些讶异地抬头,发现四周的人忽然都避而远之,立于他摊前的是几个少年仙君,个个样貌精致不似常人。最中间站着的是个碧裙少女,发髻高束,如珠似玉的面容上挂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快眯成一条线的眼缝不着痕迹地快速打量过一遍,又扫过四周—— 在此地的皆为虚元洞门人弟子,眼前这五位却是,除了那名女童,周身都散发着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非常气息,也难怪其他人不愿靠近。 “一块镜石。”他微眯了眼答道。 正准备付钱的扶崖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尖,讪笑着收回了掏兜的手,装出很洒脱的样子,扯了扯嘴角:“灵石可以吗?” 此言一出,原本颓丧年衰的老者转瞬间表情似是十分古怪,艰涩的嗓音犹如吹风箱般:“诸位非本宗之人吧。” 老者的话语虽然很温和,但是谢折玉瞬地抬眸紧盯住这个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身侧微微发出“铮”的一声响——落星弹出剑鞘的声音便是如此。 那老者只作不知,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虚元洞鲜少有外人进出,几位应是近十年来,老朽见过的唯二外人了。” 玄衣少年听得此言,剑眉一扬,神色便是一冷,这老者一眼看破他们是外来者,想必自然也有识破他们修为被压制这一事实的可能,修长苍白的手指紧紧按在落星剑柄上,伴着明月珠光闪动。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他看见碧裙少女松开了拽着他衣袖的手,笑盈盈地看向了老者,带着几分天真之色:“近十年方得见我们,那便也是缘。” “看在如此有缘的份上,不若十块上品灵石,且换你那青穗团子,如何?” 她一脸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 老道浑浊的双眼中转瞬闪过一丝精明,继而捋了把邋遢的长胡子,粗声粗气地开口道:“二十块。” 沈卿笑吟吟地偏头微微扬眉,扶崖心领神会地转手抛出一袋灵石,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继而平稳地落在了老道手里。 “给,全部的青穗团都在这儿了。” 老头接了灵石,先掂了掂重量,语气和缓了几分,嘟嘟囔囔说道:“你们可是得了大便宜了哟。” 扶崖一手接过,连声称是,笑嘻嘻得看着沈卿几人,“既是如此难得之物,小师叔,咱们现在就食了它吧!”。 谢折玉微微蹙眉,意欲开口阻拦,他总觉得那老道和这所谓的青穗团子处处都透着几分诡异之处。 “好呀。” 没想到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一人一枚,正好五个。” 天镜流光映下,那青如碧玉的团子晶莹剔透,模样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扶崖看着两指之间的糕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奇怪,他虽爱珍馐,却也从未因着某种美食悸动到这般程度。 没想到入口也是宛如仙露入腹般,通身舒畅,却又如火般灼热,竟似要一路烧至识海般。 沈卿有些无聊地四处观望,漫不经心地将目光从眼前人身上一一扫过。 骤然间,数道浅碧色光芒自少女指尖袭出,直点谢折玉等人胸前往上三寸之处,一瞬下,那丝要燃尽神识的灼热之感在意春风的轻抚之下,尽数消散。 “此物有异常?!” 扶崖惊呼。 “那是自然。” 沈卿瞧见几人都没事了,懒洋洋答道。 “那为何小师叔还……?” 锦衣少年敢怒不敢言。 沈卿哼了一声,眸光好似不经意般落在一旁的粉衣女童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意:“妙妙,方才那青穗团子好不好吃呀?” “卿姐姐,刚刚我就想说了,但是没能插进去话。”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歪了歪头,双螺髻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不解出声:“那青穗团子吃起来不仅没有味道,嚼起来还非常硬,我们从来不吃这个的,甚至可以说是讨厌。” 说罢,妙妙转眸望向谢折玉,眉头微微皱起,“没想到这次哥哥也吃了,但是哥哥不是最讨厌青穗团子的吗?” “什么?!” 扶崖大惊。 “这个东西,你们吃起来没有味道吗?” 天阶两侧的夜明珠盏映着高空投下的流光,明明灭灭,尽数照在女童稚气苍白的脸上。 “是啊,扶崖哥哥。” 她一点一点的转过头颅,动作拖沓而缓慢,孩童般幼小的脖颈随着她的动作渐渐发出“嘎吱嘎吱”的艰涩声响。 第49章 活死人 “想来这虚元洞上下门人弟子, ”漫山鸢尾开得正盛,谢折玉用剑柄将拦在行路前的花草尽数拨开,旋即缓缓拿出了一盏兔子灯——纸扎的白色小兔子, 惟妙惟肖,是前日里妙妙亲手扎来赠予他的,少年黑如沉渊的眸光落在其上, 没有一丝光亮, “都是如妙妙那般的活死人了罢。” 他没有顾及同样眉头紧蹙的扶崖惊讶询问的目光,默不作声地俯下身, 那盏玉雪可爱的兔子灯飘然自掌心滑落, 朱笔点缀出来的小兔子红红的双眼, 似是映着他苍白冷峻的侧脸。 蓦然间, 出自女童之手的玲珑兔子灯甫一落地, 沾染进漫山鸢尾中时, 白纸上忽然泛起青色焰火,眨眼间即将把其吞噬殆尽。 他凝视着眼前腾空而起的青色火焰,忽然看着即将消散成灰烬的纸灯,冷然说道:“活死人身上有阵符压制,他们身边之物沾染尽那股气息, 却无阵符压制。” “而鸢尾又像是他们的天克之物, ”扶崖怔了怔,略带艰涩的开口道:“没得阵符压制之物一碰鸢尾, 自然要被吞噬殆尽。” 谢折玉点头,却没有说话,他抬起手, 在山野凉风下浅浅护住那即将消散的纸灯, 红通通的兔子眼似要滴出泪来, 在灼灼青焰与烈烈冷风中犹在挣扎着,摇曳着,不肯就此散去。 良久,一切归于平静,他看着不远处自顾自在花丛中玩耍的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伴着山风漫来,应和进亭台楼宇间的无数风铃响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虚元洞应是没有一个活人了。” “此地沉于深湖之下,已然不通于三界。那幕后之人设下所谓的天之境,又以三千修士活灵生祭。” 忽然间好似窒息了般,扶崖想象着明明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门人弟子们,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尽数死去,忽然感觉犹如梦魇缠身般的冰冷窒息,似潮水漫来将他吞没。 往日神采飞扬的锦衣少年咬紧了牙关,长长吸了口气,哑声道:“无论其欲何为,必当尽诛之!” “哥哥……!” 不远处斜坡上的小女孩粉衣墨发,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花束,欣喜地笑望过来。 扶崖只觉得泪似要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他的手在袖中握紧了玉华剑,筋骨泛白,极力压制着心中翻涌不停的情绪。 许久,他眼睛泛红,转头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碧衣少女,“小师叔,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竟连孩子也不放过!” 沈卿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花海中的稚气女童,以及御剑流光中忙碌搜捕鸢兽的少年弟子们,那双漂亮得宛如晨星的眼眸中深处是宛如神祗般无悲无喜的漠然。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修仙一途,弱肉强食。” 少女唇角沁出几分如蜜样清甜的笑意,说出来的话语却如三月春风拂面,冷如薄刃。 谢折玉略微一怔,回头看她,却只见得少女如珠似玉的面容上冷漠尖锐的神色一闪而过,再度细看,却依旧是那般巧笑倩兮的娇娇模样。 “仙门正道,自有原则在心,怎可与邪魔歪道之流混为一谈!” 沉默寡言地玄衣少年蓦地冷笑起来,提起妖魔,他狭长微微上挑的眼尾泛起决绝冷戾的光芒,拇指微弹,只听得一声轻叮,是落星即将出鞘的声音,他遥遥抬眸望着天穹,深不可测的天之镜上薄光流动,宛如深渊妖魔巨影般可怖,冷冷道,“折玉此生,只愿诛尽三界妖鬼。” “——哪怕是玉石俱焚!” 他冷笑着,嘴角勾起的笑意中好似有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意味,连着眉目之间的冷峻之色,竟宛如地狱阿修罗。 立于鸢尾花海之中的碧衣少女微微有些诧异,她鲜少见谢折玉有这般外露的情绪,平日里多是冷心冷情的阴鸷模样。 “玄天仙山九宗至同,自是皆以斩除妖鬼为己任的。” 万年来最为年轻的归一宗主纤细白嫩的手指微微抚过手中的桃花玉骨扇,笑吟吟地说道,然而长睫轻掩之下,笑意未尽眼底。没想到谢折玉竟对魔道恨之入骨,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原因了。 “不过,本座修为被压制得很,竟连筑基都未至。”少女抚扇轻笑起来,娇弱的眼睛中促狭的微光一闪而过,只剩千万星辰盈满她笑意盈盈的眸,“除妖一事,只能仰仗折玉与扶崖了呀。” 谢折玉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青色花海中临风娇笑的碧衣少女——这一瞬间,没了那至高无上的修为,她眉眼间的神色尽是澄澈似水暖意,好似一汪江南春水。 “哥……哥哥?!”蓦然间,静谧的气氛忽然被打破,一道脆生生的孩童声音响起。 谢折玉眼神一冷,悄无声息地与扶崖对视了一眼,无他,妙妙口中的哥哥,分明此刻叫得不是他们二人,反而是…… 竟好似看见了什么人在前方般,粉色的衣裙肆意飞扬在山风中,女童银铃般得笑声逐渐追寻着远去。 两名性情截然相反的少年不约而同间竟同时变了脸色。 扶崖率先一拂袖,沿着花丛追了过去,其余人随后。 奇怪得是,沿着踏过满地鸢尾的痕迹一路寻去,竟还未见到妙妙的身影。不过是名十岁幼童,脚力必然比不得他们,扶崖已然有些沉不住气,开始有几分焦躁。虽然妙妙是活死人的事实已经得到了佐证,但是这素来打马肆意的少年已经打从心里把她当成亲妹妹般。 幸好有沈卿在后面缀着,他亦不好发作,只是竭尽所能远望寻找。 不觉间,已经走过了漫山鸢尾花海,应是到了尽头,密密麻麻地青色花簇渐渐稀少,只剩几枝零落在地。 然而,花海的尽头,却是一处绝壁。 扶崖行在前面,脚步戛然而止,他睁大了双眼,不由自主地囤咽了一下,缓慢地转过脖子,“小……小师叔!” 沈卿抬眸望去,微微变了脸色。 绝壁犹如利器横天齐斩而下,横断面切得整整齐齐,其下则是凹出一片空谷之地,细看之下,茫茫寒意自下而上滚滚袭来。 而深谷之上…… 扶崖张大嘴,目瞪口呆地望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好似整个宗门弟子全在此地般。 一股奇异的吟诵之声伴着呼啸山风渗出深谷,好似万人低吟,这梦幻般的呓语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似要直直渗进人的识海深处。 诡异如波般的呓语,如浪涛般肆意荡开来,通过空荡荡的山谷,拍击在两边陡峭的崖壁之上,重叠成更为深沉广漠的低诵声。 此刻的天镜异常明亮,其上浮动的流光似与呓语达成了某种一致,随着低诵声有节奏地翻涌着薄光。 他们垂眸远望,入目是一片天蓝色的海洋。 无数身着天蓝色道袍的虚元洞弟子皆虔诚匍匐在地上,数不清的蓝重重叠叠映在一起,掩去深谷之中的墨绿松林,入目唯有诡异至极的蓝。 他们云集在一处,不断地俯下头颅,贴近地面,潮水般的呓语无声自动,从每个人的口中发出,从而汇成洪流,席卷一切。 妙妙也正在其中。 扶崖微微吸了口气,眼前的一切太过诡异,他的脸色有点发白,“他们这是,又要弄那个所谓的天祭了吗?” “恐怕不是。”谢折玉看着深谷之上匍匐在地的弟子们,一众蓝里面那抹粉色显得极为耀眼,沉冽如霜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七日之期已到。” “小扶崖,这般阵仗,可不是寻常的天祭。”山风拂过,青色花瓣随之轻荡而起,沈卿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她的目光落在粉衣女童上,眼中划过不忍之色,随之呓语逐渐念诵过程中,那些门人弟子肉眼可见地,躯体逐渐走向僵化,这样下去,就和活尸再无半分区别。 她不再说话,却是微微动了动蜷在衣袖中的手指,一道淡薄如丝的碧光眨眼间疾射而出,穿过茫茫深雾,没入几近丧失神智的女童体内。 紧接着,令扶崖不敢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那看起来已经被天祭仪式彻底吞没神智的女童,一瞬间竟高高地扬起了头颅,直直地望向他们这边的方向,在匍匐在地的人群中显得尤为瞩目。 锦衣少年的眼中蓦地泛起几分潮意,清晨临出门前他亲手给小姑娘认真扎的发髻,双螺髻下垂落的丝绦还在冷风中轻轻晃荡着。 小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不复之前混沌之色,反而是一片清明,安静地与深谷之上的人对望着,慢慢地,她缓缓张开了口,一字一句地无声说道, “快跑!” 继而,她用一种似哭死笑般的神情,犹如解脱般望着沈卿,“谢谢你,姐姐。” 自从进入十万山以来一直处变不惊,自认为一切皆在掌控之中的蘅玉道君骤然间苍白了脸色,她陡然间明白了那女童这种神情的含义——她是想死了,并未如行尸走肉般活着,而是真真切切地死去,她是感谢当初天祭下把她从容玉手中救下,感谢在人生最后的时光赋予她难得的清醒。 少女眉梢忽然一跳,微微拧起了眉头,顾不得掩饰修为压制,手指闪电般地屈起,袖中碧光掠出,直直地卷起那个淹没在人海中的小女孩,欲将其带回身边。 蘅玉道君纵其一身恣意妄为,却极恨欺辱妇孺幼小之辈。 她本以为一切皆在可控之中,却没想到妙妙存了必死之意。 碧光卷在女童身上的一瞬间,她忽然仰起了脸,逆着薄光看过来,盯着沈卿的眼睛,蓦地,嘴角绽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忽而一手推开了如丝碧光。 如同飞蛾扑火般,她举手了瘦骨嶙峋布满伤痕的双手,悬在头顶,喃喃道:“神降之下,永奉天镜。” 只是转眼间,星柱坠落,迎接归客。 女童的身形逐渐在愈升愈高的星光中缓慢消散,黑白分明的眼里神色涣散开来,脸上却绽放出一抹欢喜的笑意,只余孩童的天真之色,她下意识地喃喃着, “哥哥,妙妙来陪你了。” 随着光点弥散,小女孩的脸渐渐变得透明,她的语气逐渐枯萎,只剩下无边的呓语伴着青色的鸢尾在风中旋舞。 “我……我才不要再当他的傀儡。” “姐姐,他快要出来了……你们,你们一定要小心……” 在意春风之下,神智恢复清醒的一瞬间,她想起了过去的所有。 十岁的妙妙,早就死在了那个血色的夏天。 第50章 请鸢灵 妙妙的献祭许是满足了高天之上的悬镜。 此时, 遥远广袤的天之境上流光皎皎,明灭如涛。 深谷之中的浓雾愈加弥漫厚重,隐隐有不详的气息在暗中蛰伏着。 扶崖也感受到了诡谲异常的气氛, 没有说话,而是默默与谢折玉对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些肃然。 身后的两名少女, 一个修为被压制, 一个只懂医术,可以说皆是手无缚鸡之力。 此刻, 他们的心里, 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忽然间, 万人聚集的深谷之中骤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好似从地底传来, 又像天镜坠落, 一瞬间有无数星光落影自广袤之上陡然急坠而下,数不清的星点汇聚在一起,绚烂的光芒映照得人简直要睁不开眼睛。 原来是化身信徒的门人弟子们,不断的吟诵低喃声下,一股气势磅礴的浅蓝色光柱自深谷冲天而起, 似要与半空中缀下的星光汇集。 像是某种古老的接引仪式。 只听得弟子们宛如行尸走肉般, 唯有口舌在不停地翕动着,所有人皆匍匐在地, 头颅高高扬起,又深深地撞击下去,仿佛不惧生死, 每个人额头上渐渐渗出暗红色, 脸上却是无尽的狂热, “恭迎掌座!” 在逐渐盘旋而起的蓝色光柱映照下,感应到天之境中冥冥下的存在似有松动的迹象,弟子们陡然间气势大盛,所有人再度虔诚地匍匐在地。 谢折玉亦感受到虚空中那不可名状之物的存在,不由得微微蹙紧了眉,手指紧紧地握紧落星,整个人蓄势待发。 蓦地,扶崖忍不住脱口惊呼,有惊慌和震惊的神色同时闪过少年明朗的眼睛。 风扶草长鸢尾散,山倒星影泄银河。 这一幕恍恍然不似寻常之景的画面倒映在每个人的眼眸中,深沉地宛如要窒息。 “圣镜赐福于你们,我虔诚的子民——”虚空上的漫天光点中,不疾不徐地响起一道苍老枯朽的声音,缥缈在浮空中,轻轻然回荡在深谷之中。使得原本低沉的声音竟然一时间辨不清方位,近乎癫狂的弟子们宛如接到九天圣谕,每个人都只觉得掌座似是在与自己对话。 天镜悬下的星河间,一个微微佝偻着脊背的人影脚踏明灭光影,缓缓地从虚空中走出。 “是、竟然是他!” 陡然间看清了星光中的人,长须低垂,苍老的身躯裹在空荡荡的靛青色八卦道袍里,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浑浊不清的眼神淡淡地一扫而过——正是那日在天街上卖青穗团子的破败老者。 电光火石间,扶崖已然想明白了此间关窍,那所谓的青穗团子,分明就是为他们几人准备的,说不定,其中下了什么印记也未尝不可能。 而还未待他做过多反应,远处的老者——虚元洞掌座,微微低下头颅,口舌间轻轻翕动,不断有低声咒语自他口中而出。 眨眼间,无数星点四散开来,直直地朝悬崖之上的四人纷涌而去。 随之,他们身上也应和着老者的诡异术法,渐渐析出了时明时暗的青色微光。 “果然那青穗团有鬼!” 来不及在做反应,骤然间那可怖的星点已然纷至眼前,扶崖腾空而起,玉华剑在虚空中迅疾划出几道剑影,却是直朝身后而去,温润如玉的光影将沈卿与晚晚牢牢地保护在原地,隔绝于星芒之外。 然而他身子还在半空中,已然来不及回身应对那纷至沓来的夺命星光,转头骇然间,只来得及伸手横剑挡于身前,做好了生生受下这一击的准备,却看到了无数道截然不同于天镜星芒的光影携万钧之力凌厉划破虚空。 是落星! 冷如碎星的剑光如闪电般一掠而过,扶崖只觉得那让人胆寒的锋芒似也要将他贯穿殆尽般,一瞬间苍白了脸。 却只听得一声清吟,冷色剑影犹如浪涛般席卷而起——转瞬间,他眼前的张牙舞爪纷涌而来的星点尽数粉碎! 谢折玉稳稳地落在一望无际的鸢尾花丛中,玄色的衣袖在凉风中飘拂着,苍白修长的手指紧握着隐隐泛着寒光的落星,正眉眼冷冽地望着虚空之上的人影。 少年的锦衣被锋利的剑气割裂掉一角,只觉得惊魂未定,正欲出声,却在看见深谷之中的场景时,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深不见底的浓雾中,无数浅蓝色人影纷纷直立而起,所有人的目光已然从他们畏为神明的掌座身上移开,全部都以一个整齐划一的弧度高高仰着,紧紧地盯着悬崖之上的四人,目光不复之前混沌无神,反而明亮又狂热,却看得人极其不舒服。 数不清的人,以一模一样的姿势,就这样直直注视着他们,饶是在神意门见惯了妖鬼的扶崖,也平白渗出一身寒意。 “不错,不错。”纷飞的星点中,看似垂垂老矣不堪一击的虚元洞掌座遥遥立在虚空之中,诡笑着连道几声不错。 贪婪的目光从那双眯成一道缝隙的布满褶皱的脸上精准地落在谢折玉身上,老者舔了舔干瘪紫青的嘴唇。 继而,他竟不再望着他们,无情地看向追随于他深谷之中的数万弟子,忽然,老者枯如树皮的脸上扯出一抹冷漠的笑意,底下无数虔诚站立听命于他的门人弟子们,在他眼中,好似蝼蚁般轻贱。 “皈依圣镜吧!” 手指微微刻划着什么,虚元洞高高在上的掌座冷冷地笑起来,眼里有说不尽的阴沉与冷厉,他枯朽的双手合十,陡然间,一朵由无数星光汇集而成的巨大青色鸢尾花缓缓在虚空中凸显出来。 “十年了,我等这一日已经十年了!” 看着青色鸢尾的逐渐显形,老者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以道术修士生魂为基,虚元洞十万大山为障,我终其一生心血炼制而出的十方诸天阵,如何?” 暗沉星光压在虚元山上,茫茫间天青地苍,入目皆是风雨飘摇。 不知念动了什么术语,那硕大无比横空而立的鸢尾花蓦地四散出青色的光芒,一缕一缕的轻飘飘落下,却好似蕴含着无尽杀机。 “我的乖徒们,皈依吧。” 伴着老者口中的诡异低语,深谷中的浓雾如同波涛般波动翻涌着,逐渐四散开,露出了虔诚立于谷中的无数门人弟子。 他们好像知晓即将迎接的命运是什么,每个人都一脸平静,静默地站在那里,雾沉沉的眼睛中似乎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为圣镜奉上一切,是他们的荣光。 忽然间,青色光芒陡然大盛,千丝万缕的光芒犹如实质般从虚空倾斜而下,尽数坠入谷中。 谢折玉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依然没有拔剑,只是静静地远望着山谷中发生的一切。 在数不尽的青色光点里,谢折玉只能隐约看见有无数光纤纷纷缠绕在那些静默矗立的少年弟子身上,轻轻一绕,眨眼间,原本还熙熙攘攘的谷间,依然空无一人,只余下数不清的似乎是吞噬圆满后懒洋洋的青色光芒,慢悠悠地轻荡回虚空之上。 再随之仔细看去,浓雾散去,深谷之中已然空荡无声。 “呵。”看着将万千门人弟子吸食殆尽后光芒大盛的青色鸢尾,老者的脸上泛起了一阵诡异几近疯狂的笑意,“什么镜石,什么鸢兽!不过是骗那群走尸积攒青鸢供奉天镜的手段罢了!” “而现在么。” 几乎癫狂的虚元洞掌座蓦然间冷静下来,冷冷地盯着谢折玉他们,“鸢灵既成,只需天生仙骨为炼,我的十方诸天阵将会覆及三界。” “到那时,呵,一切尽在我手。” 然而奇怪的是,老者只是静静地浮在虚空中,没有什么动作。 眼前方才还热闹万分的深谷,眨眼间却被吞噬殆尽,沈卿微微蹙眉,神思逐渐恍惚,那幕后之人的心远比她设想的还要冷漠,虚元洞作为九宗之一,虽近百年实力略有下滑,却也是玄天仙山数一数二的宗门,他竟能作出此等灭门之举。 正在她尚未回神时,却听见扶崖惊厉的一声呐喊:“小师叔!” 她骤然抬头,只觉得眼前一片诡异的青,空气中腥臭不可闻——浓郁的腥味简直让人无法鼻吸。 刹那间,那朵巨大无比的鸢尾花已化作鸢灵,铺天盖地地朝沈卿袭来,在外人眼中,少女单薄的身形已然尽数被那周身充斥着腐烂腥臭味的鸢灵吞没。 浮于虚空中的老者眼中微微透出几分疑惑之色,为何鸢灵却是放着那天生仙骨不去,而是直奔那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不过仅仅思索片刻,他神色再度放松,鸢灵乃三界至凶之灵,承上古九尾一缕神魂,纵观玄天仙山上下,怕是唯有那蘅玉道君出手,方能制服。 然而,虚元洞掌座捋了捋长胡一瞥,眯眼想道,那蘅玉道君传言中行踪莫辩,又怎会来此地,无非几个修为被压制的小毛孩罢了。 却是那无形的鸢灵飞扑而至的同时,玄衣微动。 谢折玉已经拔剑而至。 冷如薄星的剑光带着凌厉无匹的杀意,破开虚空,转瞬即至。 千钧一发之时,少年玄色衣袍恍然间自沈卿眼前翩然而过,紧接着,他伸手一点,落星剑光随之划出,封住鸢灵来路,却是瞬间将好似还未反应过来的碧衣少女尽力推开。 对上此等妖邪,电光火石间,一封一推,已是用尽了谢折玉巅峰之力。 沈卿被方才那一点,已然退至安全之处,她抬眼看去。 岑寂无声的悬崖之上,那鸢灵一击即狡猾地蛰伏在无边鸢尾花海中,静静等待着下一次致命攻击。 而她眼前,玄衣冷冽如风,少年正背对着她,横剑于身前—— 有暗色的血不断地从他肩上涌出来。 作者有话说: 虚元洞掌座得意的笑:“我这鸢灵三界中唯有蘅玉道君能破之。” 此时一只可爱的沈小卿忽然出现:“老头,你找我?” 第51章 鸢之毒 穹顶之上的天之镜好似毫无所觉, 依旧安静地流淌着神秘的星光。 数不清的星点如萤火般肆意飞舞,映照着少女一头鸦色长发,偶有几缕发丝随着冷风摇曳共舞在花海上。 碧衣墨发的少女, 静静注视着不远处的一切,她的手拢于袖内,不自觉地因着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已然从“反派系统”处得知, 男主虚元洞之行, 自是会受一次伤。 然而当这如天方夜谭般的预言再次得到印证的时候,即便是如蘅玉道君这般三界至强的存在, 在这一瞬间, 她疲惫地抬头遥遥望着流光四溢的天镜, 眸光深深地穿过那面广袤无垠的镜子, 直直地看进背后无边深邃中。 “天道之怒, 业火燃于世间。天命选中之人, 直至终章,明珠湮尘,桂冠三神。” 沈卿想起许久之前,那机械冰冷的“反派系统”曾在无意间透露出的结局,彼时, 在识海中一闪而过的话本, 其上镌刻的字字句句如天书般冰冷神秘。 “你到底想要什么?还是就想证明这所谓的宿命论?”她轻声喃喃。 不过…… 适才还娇如薄花的少女蓦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电般落在谢折玉身上, 他玄色衣袍上织着繁复低敛的金纹,在流光映照下,隐约发着幽幽暗光。 沈卿低眉微微冷笑—— 宿命? 倘若有其他人在场, 定会发现一向娇软任性的掌座竟然在刹那间, 极其肖似平日里冷漠阴戾的那少年。 流光如焰, 映在少女鸦色如瀑的发髻间,长睫轻敛,她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谁也没有资格安排本座宿命。 - “你受伤了。” 少女微微歪了头,天真又无辜的神色浮现在她皎白如玉的面容上,看起来像是坠落凡尘的小神女。 那人却只是微微颤了下,未作应答。 此时扶崖亦疾掠而来,与谢折玉靠背而立,神色警惕地握紧玉华,仔细观察着四周诡谲无形的暗色,试图追寻着那若有若无的腥臭之气,分辨出它的方位。 陡然间,暗风袭来。 “西南!” 沈卿冷不丁地出声提醒道。 随声而至的是一股腥臭无比的劲风,带得周边空气都隐隐泛起破空声。 来了! 然而,方才还站在原地不动的两名少年,几乎同时间消失在星影下。 玄衣与锦袍极其同步地如闪电般陡然出现在西南处腥味最浓的地方两侧,不等鸢灵显形。 两人仿佛配合多年的默契搭档般,同时出剑——骤然间,碎星与珠华两道凌厉无匹的剑意迅疾如电般直扑一处去! 不同于往常的数道剑光,落星与玉华,各自蕴含全力的一击即中,陡然间又消散。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医女微微惊呼一声,却又反应过来此地不合时宜,瞬间又抬手捂紧了唇,只是努力睁大着眼睛,试图看清方才发生了什么。 然而,鸦雀无声的流光星影下,落针可闻。 此时,晚晚才看清楚,在不远处甫落地站稳的少年身上,两柄泛着冷意寒光的绝世神兵上,如锋般薄利的剑身隐隐间不断有青色的血液,一滴滴缓缓坠落。 “咳——” 虚空之上的须眉老者蓦然间也猛咳出声,随之一滩青色血液自他嘴角涌出。 “不……不可能!不过是筑基期的蝼蚁罢了!” 虚元洞高高在上的掌座微微眯着的浑浊双眼陡然睁开,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之色。 然而,随着一声轻微的破裂声响,他身周护体星光好似皲裂开些微细细如蛛网般的裂痕。 适才剑影坠落的西南相反方向,陡然间空气渐渐析出一圈涟漪—— 一道周身覆满青色火焰的模糊不清的影子缓缓自虚空涟漪中浮现出来,原本完整葳蕤盛开的鸢尾花瓣好似凭空被剑气平整自中间切断,只剩下半块花身,在尖叫中不断挣扎。 而适才谢折玉与扶崖两人联手斩落的西南处,被剑气凌虐而过的残落鸢尾花丛中,半截硕大无比的花灵静静地四下散落在犹自盛开的花海中。 因受了玄天仙山年轻一辈中最为杰出的两名少年天才全力之下的联手一击,那原本凶恶无比的鸢灵似是受到了重创,不断有青灰色的血液自伤口断面处溢出,滴答滴答地落在同样颜色的花丛中。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陡然间它原本略微有些暗淡的青芒蓦地星光大盛,方圆数百尺内的星光纷纷像是受到吸引般,极为迅速地以它为中间汇聚而去。 似是愉悦又痛苦,它宛如有神智般低低发出一声怨毒至极的尖锐叫声。 一瞬间,凶气骤盛,无数花瓣堆积而成的极为硕大的诡异眼珠却在突然间转头死死盯住浅浅浮于虚空中的老者—— 它的“主人”。 玄衣与锦袍依旧背靠在一起,紧紧地盯着看似要垂死一击的鸢灵。 因而自然也未注意到,一旁静静待在虬扎古松下,自踏入虚元境内就一直乖巧温柔的哑女晚晚,在所有人都没能看见的暗郁松影中。 在鸢灵受伤甫一出现的刹那,羸弱娇笑的医女似是不受控制般,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嘴角,隐隐有一丝银色水光闪过她淡色薄唇。 “呵,筑基期?蝼蚁?” 锦衣少年明朗的眉眼间浮现出往日惯有的戏谑笑意,他一双潋滟桃花眼中盈满了少年意气飞扬的傲意。 “你可听好了。” 骤然间,玉华剑与他心意相通,亦是应和着发出低低清吟,瞬息间横空于虚浮中,如珠似玉的温润光华刹那间将薄如蝉翼的剑身吞没。 俄顷,珠华散去,束发高冠的少年锦衣墨色织就的缠金枝纹路乍放出凌厉如刀的光华。 他微微低着头,几缕墨发散落下来,掩映住半边侧脸,只有眉间一点朱砂蓦然如血般浮现出来,在发丝飞扬间映着朱色薄光,诡异莫测。 “小子不才,万宗之首,神意门扶崖,见过诸位。”忽然,他微笑着抬头,轻声道。 修长如玉的手静静地探向眼前浮空,紧接着虚虚一握—— 一柄朱红如丹的长。枪蓦地出现他手中,枪尖犹在燃着宛如业火般的红焰。 谢折玉回头返视,只见在逐渐西沉的星光下锦袍少年静静地立于青色花海之中,冷风中衣角斐然,高冠之下略微凌乱的发丝在微光中肆意飞舞着。 那一瞬间,这个苍斗道君的唯一弟子,好似变了个人,不知为何,周身气势与之前截然不同,反而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力。 沉默如风雪般凛冽的玄衣少年,黑沉沉地瞳孔中有惊色一闪而过,却又一瞬间回复了死水般沉静。 想来也是,神意门万年来能在玄天仙山大小无数宗门间领衔如龙,又能在归一宗主蘅玉道君这等不世出的天才上胜得一筹,其号称新一代传承衣钵之人的扶崖,又岂会是如表面那般浮浅。 脑海中那如山海般沉静的青袍中年男人身影一闪而过,谢折玉敛去心神,不再去想。 指天镜作阵,列星野为军。 沈卿抬头看向浸在华影下燃如业火的少年,眼眸中闪过一丝隐秘的笑意。 自多年前,天师寒带着那名不过七岁的小孩来见她时,那双微扬桃花眼中似乎压抑着深处汹涌的浪涛。 早在那时,她就已知晓,这个叫扶崖的小孩,是同类。 - 不给高高在上的老者与鸢灵得以缓息的机会,两名少年彼此极为默契地对视一眼,眨眼间,身形一闪,双双消失在原地。 耳边似有破空之声呼啸而去,玄衣少年已经挥手出剑。 那一剑光华冷冽如星辰碎裂,剑光一闪即没,然而一瞬间似有万千璀璨星辰撕裂虚空坠落,在受伤后仅剩半截的鸢灵所在之处强行割裂而开一道无法逾越的星辰屏障。 转瞬间,无数细小星辰形成密不透风的剑网,牢牢将青影封锁于其内,鸢灵被逼得只能自燃青焰,在彻底被网住之前反向一跃而出。 却在跳出的一瞬间它非人的诡异单眼珠扫见那冷漠至极的玄衣少年嘴角竟勾起一抹嘲讽笑意,它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亟欲再次夺路而逃,却是晚了。 枪影无声无息,一点寒光已悄然而至。 “唰”地一声闷响,红光划过之后,朱色枪尖直直地穿透鸢灵硕大无比的半截躯体。 然后,缓缓地,仿佛是碎裂般,此方虚空忽然间开始崩溃,空间逐渐碎裂成片骤然四散而落,一方天地轰然倒塌。 漫漫虚无之中,除却无尽的黑暗,唯有少年墨发飞扬,还有将鸢灵定在原地不得动弹的朱色长,枪。 枪若惊龙,竟有如此破天气势。 渐渐地,被封在半空中动弹不得的鸢灵凄厉哀鸣一声,倏忽间青光大盛,它仅存的几簇花瓣骤然缩小。 转瞬便缩成寻常鸢尾大小,不管不顾地舍弃被定住的部分,直直地朝浮于虚空上低声念咒的老者而去。 而原本胜券在握的虚元洞掌座此时竟不由自主地,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然而,还未待他急忙忙地术法结成。 靛蓝色的八卦道袍已然被凶性大发的鸢灵淹没。 紧接着,青影与靛蓝融合在一起。 眼前的景象太过凶恶残忍,饶是谢折玉也忍不住微微蹙眉。 鸢灵受伤极重,凶性大发下求生的本能让它丧失神智,直直寻上伴生之主强行融合,以求共存。 浓郁的腥臭之气几乎溢满这一片天地,玄衣少年未停顿片刻,他微微转动了手腕,落星浅浅在虚空中划出一道虚影,眨眼间化作漫天碎影,携凌厉剑意直朝那已然混做一团的人而去。 剑影斩至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时,入骨的疼痛使其恢复片刻神智,那团蓦然抬起头,却是浑然变了模样—— 老者白发苍苍破败的头颅突兀地从青色花瓣中长出,时不时地脸上一会是痛苦之色,一会又是如野兽般贪婪之色。 落星雷霆一击之下,削下其半块躯体,然而眨眼间,青焰燃起,创口处却又飞速融合。 谢折玉心中蓦地一沉,身形却是一刻未停,剑光飞舞间—— 冰封霜天! 眨眼间,冷冽刺骨的风雪瞬间侵袭了所有,片刻过后,入目皆是冰天雪地,而那人首花身的怪物也被封于层层冰雪之下。 它再度被封困,似是怒极,欲强行破冰而出,直扑谢折玉而来。 然而还未待其彻底破冰,蓦地,老者陡然间发出一声形似鸢灵的凄厉叫喊—— 红光似火,长,枪席卷而来,狠狠地将其再度从上而下贯穿。 只见方才好不容易融合为一的怪物却又重重地一分为二坠落在冷冽如刀的冰雪之中。 谢折玉神色一冷,落星已然再度斩出,携无边风雪,撕裂虚空,直直将那被分为两瓣的鸢灵碾为齑粉。 星柱消散,天镜微动。 陡然间,一切尽归于岑寂。 仿佛适才一番触目惊心的血战从未发生过。 谢折玉凝神落地,落星悄然入鞘,然而左肩的伤口却悄无声息地渐渐化作青灰色。 他不由地轻咳一声,脸色转瞬间有些苍白,不知为何,眼前模模糊糊,似有些看不大清楚,入目一片虚晃摇影。 陡然间,青灰色已然蔓延至脖颈,谢折玉只觉得身上微微发冷,意识逐渐消散,在一切归于黑暗前的最后一刻。 只见浩如烟海的天之镜忽然间泛起一阵清浅涟漪,从广袤无边的青空荡向原野—— “嘻嘻,鸢之毒世间无解。” 一道细细的怨毒至极的尖锐之声伴着涟漪,悄然漫至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坏我大业,等着毒入识海,化作活尸吧!” 第52章 神女降 天河倾泻, 落星如雨。 距离深谷一战已经多时,四周景象变幻,已是回了最初的落脚之处迎客院。 流光漫过雕花菱窗, 悄无声息地落在静静躺于榻上的人身上,一寸一寸琢过他的模样。 他紧闭着双眼,墨色长睫投下一片暗沉郁影, 如瀑般的鸦色长发有几缕散在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面容上, 衬得原本冷冽的眉宇有几分病弱之气。 陡然间,那双微微上扬翘起的眼尾动了动, 岑寂无声的星光流影轰然坠下, 躺在榻上的黑衣少年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抬起手, 掌心向上, 虚虚揽入一手流华。 然而, 修长的手指上此刻却布满密密麻麻的青灰色, 苍白了肌肤下隐隐有活物在四窜流动。 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到处蒙着一层淡淡的雾。 谢折玉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之前那一战过后,虚元洞的掌座受鸢灵反噬之下,实力锐减, 他与扶崖二人联手才得以击杀。 然而, 终究是一宗之主,临死前的反扑极其恶毒。 他想起那老者狰狞到几近变形的五官, 已然不见半分九宗掌座仙风道骨的模样。 “鸢之毒世间无解。” 体内五脏六腑间凝聚的灵意逐渐有涣散的迹象,谢折玉再度睁开眼,心中默念一声术法, 灵视开启。 只见那片青灰色宛如活物般沿着经脉蔓延, 看样子, 很快便要到了丹田元婴静坐之处。 集中最后可汇聚的灵意,他扼住最后一寸大穴,试图阻止鸢毒的侵入。 然而,强行施术后,他只觉得眼前视线更加模糊,恍惚间,细碎星光蔓进室内后,在细细蠕动着,带起丝丝冷意,犹如无数幽暗的眼睛,正贪婪又怨恨地看着他——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横渡幽州觅昆仑时,一人一剑斩尽无数魑魅魍魉之时。 如今竟会看到这些怨魂,想必他是快死了吧…… 在此时,他竟然感觉到了几分死生之界的阴冷之气,冥河对岸似有无数化成白骨的手在用力探过来撕扯着他。 谢折玉感到有些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极阴之意正在悄无声息的渗出来,沿着脚底逐渐蔓延。 死气在一点一点从地底生长而出,渐渐吞噬掉苍白衰弱的少年。 忽然间,模糊不清的视野中,陡然泛起一道璀璨炫目的碧色光辉,如同雷霆划破黑暗,那些冥灵死气还来不及退缩,纷纷在光芒中湮灭。 有如神降。 谢折玉有些吃力地微微扬起头,混沌的眼中没有一丝神采,看着朦胧间逐渐靠近的模糊身影,他的手指慢慢收拢—— 岑寂无声的院内传来金铃清脆的叮当响,紧接着,少女赤着足,轻飘飘地自远方而来。 天镜冷华下,碧衣如翠的少女看不清眉眼,只能在朦胧间,看见她雪□□致的玉足,随着走动,踝上的金铃叮儿当的响。 谢折玉苍白的面容上神色微变。 他已猜出来者何人。 斑驳陆离的星色投在她的碧色衣裙上,轻舞飞旋间,少女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清晰,她半张脸隐在青灰蔓延的雾色里,唯有红得至极的薄唇勾起,笑盈盈地缓缓走来。 随着金铃清脆响,一步步下,无数冥灵的尖锐叫声与凄厉惨鸣尽数如烟消散—— 天光乍破,神女降临。 毫无防备地,他看见了她。 “啧啧……这般模样,”她微微扬眉,声音娇脆带笑,轻嘲道:“好生狼狈呀。” 说话间,少女抬手展扇,玉骨扇面半展,孤山桃影间陡然射出一道看不见的灵意,没入他体内。 谢折玉没有回答,双目微阖,自那道极为霸道豪横的灵意进入他体内,一瞬间好似有什么在疯狂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隐隐有剧痛在七十二处穴口间爆发。 忽然间,榻上的黑衣少年剧烈咳嗽起来,有丝丝暗红色血液自他嘴角沁出。 却是不同于方才一切寂灭的死气,沈卿打入他体内的灵意虽霸道无匹,却是意春风之最,三界最强横的生机,天克于冥。 他轻咳着抬起漆黑的瞳眸,抿紧了唇,冷冷道:“多谢师尊。” 沈卿看着眼前半死不活却仍垂眸冷目的人,还有力气端着—— 想到这,她轻哼一声,适才扶崖以为他的折玉师兄没救了,眼巴巴地杵在她面前,眼中的希冀已经说明了一切。 唯有三界至强,蘅玉道君才能解鸢毒。 - 适才,无边花海,悬崖之上。 星柱倾颓,鸢灵寂灭。 古松下疏影婆娑,沈卿望着眼前为救她而中了鸳毒的少年,在无人知晓的阴影下。 她轻轻叹了口气,真可惜,虽然是鸳毒此等三界奇物,男主仍然不会死去。 鲜血从她嘴角缓慢渗出来,沈卿漫不经心地抬手抹去,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最后一次警告宿主,如果再次试图利用剧情加害男主,将会被规则抹杀。” 识海中的“反派系统”良久后才出声。 想来是去判定她的行为动机了吧,沈卿擦干净唇上的血迹,无辜地眨眼一笑,似是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小反你想什么呢,本座不过是为了保证他能完美按照剧情走下去而已呀。” 系统透露出的片段之词间,只提了谢折玉会受重伤,却未提及是如何造成的。她所作的不过是顺手推舟,顺便试探一下“反派系统”对于天道之子的底线所在罢了。 然而,她垂眸扫过识海,方才那沉重一击深入灵魂的痛就是对于她的惩罚。 果然,这个世界内,规则之于男主,有着绝对无上的权威。 良久,脑海中的存在未作回应,却又再度出声,这次不同于以往冷冰冰的机械声,难得带着几分不解之意:“你只需按照我的流程走下去,待男主飞升之日,自会……” 它罕见地顿了顿,“自会放你自由。” 言语中的犹豫太过明显。 冷风拂动起少女鬓角的发丝,有几缕散至她精致漂亮的眉眼间,投下斑驳阴影,因而也掩去了眸中的冷嘲之意。 她不再理会,扬眉看向已然昏迷过去的谢折玉,笑嘻嘻地丢下一句:“本座不仅不会害他,还要好好待他。” “英雄救美去喽!” 第53章 问心门 迎客院一切如昨, 廊前花团葳蕤,云蒸霞蔚。 谢折玉再度醒来的时候,五脏六腑内的死气已然尽数消退, 盈满鼻尖的,是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气。 他睁开眼睛,榻边白玉椅上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浅碧色的衣裙, 鸦色长发盘成的双螺髻缠着鹅黄色丝绦。 谢折玉再度闭了闭眼,看着窗边霞光, 还有那随着微风轻拂摇荡的丝绦长穗。 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窗花灼灼, 晴朗明空, 是自入仙山以来无不休止的搏杀与奔波中, 此刻难得的安慰。 一瞬间, 好似还在人间。 “可真是命硬呀。”然而, 一句漫不经心的冷嘲冷不丁地打破了片刻美梦,“中了鸢毒都死不了。” 他想转头,然而脖子及以下痛得仿佛强行被折断了一般,只能看到碧衣少女挑起眉梢,纤细的手指轻轻摇着玉骨扇, 嘴角浮着讥诮的笑意, 正懒洋洋地看着他。 谢折玉动了动嘴,试图说些什么, 然而这次醒来,周身伤势竟比昨晚还要严重几分一般,喉咙里只能微微发出艰涩的音节, 不成语调。 “呀, 忘记告诉你。”沈卿挑了挑眉, 饶有兴趣地看着床榻之上浑身上下动弹不得的人,歪头笑道:“要驱走鸢毒,意春风化作的生机之力霸烈至极,想来你今日是下不来床了。” “看你这般痛楚,想来是毒素未驱尽。” 谢折玉微微蹙眉,目光落在她盈盈如玉的指尖上,其上正隐隐泛着浅碧色的光—— 他已然知晓那道微光中蕴含着多么暴烈的灵意,不自觉间喉头咕咚了一下。 “嘻嘻。”一眼看见他下意识的动作,沈卿笑得愈发灿烂,“骗你的。” 谢折玉微滞了片刻,唯有一双沉如墨色的眼珠在随着眼前人的动作转动。 蓦地,他视线的余光扫过身下,骤然间怔住—— 之前血迹累累的那身玄色衣袍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归一宗特有的白袍,鲛丝织成的绣纹静静地伏在浅白色衣角上。 一切都明爽又静谧。 谢折玉抿紧了唇,脑海中慢慢地将千丝万缕的零碎片段串联在一起,然后,按捺住头痛欲裂的识海,别开了目光。 他不再看向一旁看好戏的少女,无可适从地紧盯着地面,往日冷冽阴鸷的神色也被冲淡了几分。 沈卿见他神色有异,伸手支着下巴,懒散说道:“难不成是本座太过用力了。”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谢折玉没说话,虽然明知她指的是意春风的生机之术,然而薄唇抿的更紧,面色神色却是不变。 他早该知道的…… 眼前的少女,虽是冠绝三界,跳脱肆意,然而对所谓的男女之防堪称是毫不了解,或者是浑不在意。 即是如此,他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一些昏迷之中的碎片,白皙纤细的手,覆上了浑身血污的他。 然后,褪去层层玄色衣袍…… 不能再想。 谢折玉把脸转到一旁,长睫轻颤洒下一片暗色阴影,敛去黑沉沉的眸子,艰涩的声线低沉又干巴巴:“你怎能如此……” 目光比平日里还要冷冽三分,却是半分也不看她。 沈卿有些懵,她一个旋身坐到了他面前,探出骨扇,冷冰冰的玉质扇柄抵着少年棱角分明的下颌,一张堪称绝色的脸蓦地撞进了他的眼底。 “什么如此?” 她歪了头娇声道,浓密卷翘的睫毛一闪一闪。 谢折玉偏了偏头,却是紧抿了唇,更不去看她。 “呀——”她看出了少年眼底的微微不自在,余光又扫过焕然一新的衣衫,却是佯装不知他的窘迫心思。 入目皆是一片冷白,忽然闯入一抹暗红。 ——许是暗色血液凝固在他微微上挑的眼尾,显出了别样的红。 她收了玉骨扇,伸出手覆上了少年泅红的眼尾,在触碰到的那一刹那,明显能感受到手下人的呼吸略微一滞。 “拿……开。” 他抿唇冷声。 “还没擦干净呢。”沈卿弯了嘴角,眨了眨眼。 “走……开。”谢折玉盯着咫尺上方那张再熟悉不过,眉眼弯弯的少女,已然明了对方再一次地耍自己。 “干净啦!”她收了手,毫不在意谢折玉冷冰冰地仿佛能杀人般的眼神,无辜地冲他眨眨眼,眸色澄澈似水。 然而即便少女停了动作,却讶异地发现 ——他微微上挑的眼角泅出近乎于晚霞般艳丽的红,比适才更甚。 原来不是大战过后残留的血迹呀。 奇怪,怎么感觉现在的气氛有些…… 沈卿看着躺在身下丝毫不得动弹的少年,他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眼角又艳丽得出奇。 她不自觉地悄悄往后挪了挪身子,蓦地想起适才被她忽略的一幕—— 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 “虽不知你心中在作何想。”沈卿转身离了榻,再次将整个人窝进白玉椅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昨夜你拔毒之后,扶崖实在看不过去,进来帮忙收拾了一番。” 此言一出,谢折玉微微僵住了脖颈,假装无动于衷般仍是转在另一边不回头。 突然间,他岑寂的眼前蓦地再度被少女精致无匹的面容占据,却是沈卿弯了腰。 像是看出了他眼中的些微宭意,“啪”地一声,沈卿抬起骨扇,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用一种漫不经心地口吻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你这张脸,闯天门那日早就任你葬身蛟腹了。” 谢折玉怒意横起。 “你这是什么眼神嘛?”眼前少女丝毫不理会他的眼神,自顾自再次转身而去。 “不过,”她懒散地窝进小小的椅座间,手里模模糊糊间有个东西在随着她的动作抛起来一上一下。 “卿卿是何人?” “昏迷过去的时候,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少女甜腻如蜜的嗓音一字一句吐出来的话语,如昆仑极冰一瞬间灌入了谢折玉的心间。 她停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也随之中止,少女嘴角噙着娇软的笑意,漫不经心地看着躺在掌心的 ——是一枚破旧的荷包,因着年代久远,已经有几处开线的地方。 顷刻间,原本躺在榻上气息奄奄的少年,一瞬间变了脸色。 他忽然抬起头看她,眸中的神色炙热又泛着怒意,谢折玉强撑着榻檐直起了身子,仅仅是这几个动作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尽管如此,他在榻上坐起,冷冷地朝沈卿伸出了手,脸上苍白晦暗,殊无半点玩笑意味。 “亡妻遗物,”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开口。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卿怔了怔。 她在一瞬之间,仿佛感受到眼前人掩藏在冰冷表面下的无尽汹涌如浪涛般的情绪。 修仙之人最忌讳的便是执念。 沈卿微微蹙眉,她还需再确认一下,紧接着手中的破旧荷包随之一抛。 谢折玉强行伸出几近无知觉的手,颤抖着接住,视作珍宝般再度将其小心收起。 然后,他抬头,浑身如坠冰窟。 那一瞬间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竭尽全力伸向半空,试图去触碰——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脸,一分也不想挪开视线。 眼前,分明是,卿卿的脸。 “你的执念是什么?” 他的目光眨也不眨地凝在眼前失而复得的少女身上,浅碧色的流光盈盈绕着她飞舞,少女微微翘着嘴角:“折玉。” “你的执念是什么?” 他蹙眉,茫然无措地看着等待着回答的少女,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庞。 “我……我的执念是……” 忽然间,天塌地陷,笑意盈盈的少女飘飘然地随着陨落的世界而逐渐变得透明。 渐渐地,一柄魔气涌溢的纯黑色长剑穿透了她的身体。 “执念是什么?” 少女的身形逐渐开始随着魔气消散。 他不由自主地拔出落星,毫无章法地挥剑劈砍着,好似又回到了妖鬼肆虐的幽州。 他试图生生劈开一条路,追随眼前逐渐化作透明的少女。 然而,一切都无能为力。 “是卿卿呀……” 少年茫茫然奔在空无一人的岑寂原野,疯了一般追逐着,明知求而不得。 他一生的心魔。 - 沈卿倚在榻边,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再度昏睡过去的少年紧闭的眉眼,若有所思。 当年以假死一事,激他走向所谓的修行正轨。 却没想到,这也成了谢折玉修行路上的阻碍。 修者,若心有执念,怎会为大道所容。 碧衣少女缓缓走到菱花窗前,平静地望着廊前葳蕤盛放的花团,心下已经做出了决定。 作者有话说: 。 第54章 白玉碎 接下来的几天, 谢折玉在榻上躺着动弹不得,沈卿日日百无聊赖,失了逗乐的兴趣。 奇怪的是, 那个看似是一切幕后的主使者——虚元洞掌座死后,十万山的天之镜也未解除。 沈卿懒洋洋地坐在一枝古树枝桠上,抬头望着头顶上空, 薄光四碎, 尽数洒在空无一人的天阶上,难免生出几分空旷之意。 却是很少看见扶崖与晚晚, 想到这, 少女晃了晃足尖, 鞋上的琉璃珠在无数明月珠柔和光辉下泛着盈盈的光, 她一时看着出了神。 偶尔看见扶崖, 神采飞扬的锦袍少年御剑如流光般肆意飞过, 看起来身后还隐约有个单薄瘦小的人影。 沈卿微微眯了眯眼,静静地望着广袤无垠的天镜。 似乎此间事已了,谢折玉等人被压制的修为也在掌座死去的一刹那恢复,好像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少女抿了抿唇,眸色微沉。 除却一直不见踪影的容玉, 不知是不是一同死在那场浩大的祭祀中。 以及, “反派系统”那句话—— 虚元惊变,九星连珠。 “叽咕。”有几只浑身碧色神智未开的鸢兽, 却是不知害怕地懵懵懂懂窜到古树下。 沈卿稍一扬手,小兽便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拎到半空,紧缩着身子, 不敢吱声, 只得喉咙间不时发出“叽叽咕咕”地哀鸣。 那副模样实在是可怜, 少女撇撇嘴,松了手,小鸢兽如蒙大赦般头也不回地窜了老远。 “此鸢兽为虎作伥,也可谓是造成虚元惨案的罪魁祸首之一。” 蓦地,岑寂识海中忽然间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却是比之前带了些许犹疑,这让它看起来稍稍有了些人气。 “为何你不杀?” 它停顿了片刻,紧接着又再度出声: “若是玄衣看见了,免不得要唠叨一番。” “反派系统”口中的玄衣正是沈卿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年纪不大,最是痛恨魑魅魍魉,曾立志要除尽天下妖鬼,荡平深渊。 以至于深渊被封印,三界妖魔尽数诛灭,少年彼时正和沈卿在霏雨芳尽的落英下论道,飞扬的眉间隐隐还有几分憾色。 紧接着,玄衣反手轻拍,墨色长剑自鞘间一跃而出,少年足尖一点,刹那间,人剑皆消失在原地,唯有剑鞘上青穗飘下几分残影。 归一宗上常年轻拂的风在瞬间凝滞。 等微风再度荡起的时候,廊前那一树最为葳蕤的桃花已然落下。 一个起落,少年又轻轻落回她面前,微微朝她躬身,如人间变戏法般—— 墨色长剑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七朵盛开的桃花,灼灼艳丽。 “小师妹,”他笑着,“妖魔既已诛,以桃花作邀,不如随师兄游历三界去吧。” 往事如烟散。 - 沈卿漫不经心地缠绕着垂下的丝绦,“难道小反也会记忆衰退?” 不知为何这一向唯有主线任务及播报咸鱼修仙进度时才会出现的东西,出于什么目的竟然提起玄衣,而且还…… 用那样的语气—— 大乘修士的直觉告诉她,这跗骨随形的“反派系统”绝不是毫无理由地提起。 “本座倒是也希望师兄能唠叨我呢,”少女顿了顿,冷嘲道:“不过,你忘了么?” “玄衣不是早就死在规则反噬。” “就在你我眼前。” 识海中无人应答,它许是觉得被沈卿揪住破绽,干脆直接装死。 偌大的十万山一片死寂,唯有不知忧愁肆意奔跑在花海中的鸢兽。 天镜流光四溢,逐渐倾于暗色。沈卿懒懒掀了掀眼皮,回住处去了。 - 小院内清风自徐来,花墙云蔚霞光,一树摇曳。 蓦地,一道极为耀眼的星光如电般闪过。 倚在门扉的碧衣少女侧了侧身,避开剑气破空荡开来的凌厉锋芒,面上微微一怔—— 这一剑,不属于落星剑谱上记载的任何一种招式,却又比任一种还要凌厉。 她抬头,一眼便看见那深沉如墨色的黑色衣袍一角翻飞在虚空中。 想来是伤势恢复大好,他薄唇紧抿,低低看着手中的剑,时而垂眸细细感受丹田处汹涌的剑意。鸦色长发随意倾泻在他肩头,越发衬得少年苍白冷冽的面容愈发阴郁,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自之前,她幻作他心魔模样故意试探其执念后。 然而,似乎却又有些陌生,陌生得让沈卿有些看不懂。 少女清澈的眸间闪过微微不解之色—— 她行事向来只凭自在随心,鲜少会在意旁人如何,更不屑于凡人尤爱沉溺的红尘情,事。 却是不知为何,看着谢折玉将在她看来不过蜉蝣朝生暮死的浅浅过往,如珠似宝般珍重放于心间,沈卿伸手缓缓覆上犹在平静跳动的心上,琉璃般净透的眸间深处是大雾弥漫的茫茫然。 谢折玉停下了手中的剑,随之铿然一声,落星入鞘。他遥遥在十多步开外伫步,淡淡地看着犹在清吟的落星,低声道:“师尊。” “观你剑意,应是又进数层,”沈卿抬眼轻声笑道,“想必待虚元事了,回宗之后,可闭关破出窍了。” 出窍…… 距分神一步之遥。 谢折玉手指在剑柄上缓缓收紧,微微侧头,低声嗯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唯有轻颤不已的长睫透露出眼下人些许不平的心事。 “可曾见过扶崖?” 沈卿视线不着痕迹扫过空寂无人满地落英的小院,不见半分扶崖踪迹。 谢折玉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抬眼望向树影沉郁的十万山方向,眉间不自觉蹙起。 忽然间,原本寂荡荡的空气中,蓦地响起一声凄厉又绝望的低吼。 “是扶崖——”谢折玉定定地看着前方深雾树海,眼睛里有冷冽的光。 两人迅疾如影,不过瞬间,已然飞身而至疑似扶崖所在的木楼。 玄衣少年衣袍上带起的风惊动了楼宇亭台间,挂在檐角上数不清的玉质风铃。 沈卿蓦地抬手,一道碧光闪过,轻轻地绕上亟欲响起的铃铛,将清脆声响吞没在温柔意春风中。 谢折玉不着痕迹地扫过少女动作,顷刻间收回目光,却在看见室内的景象后,顿时凝在原地。 沈卿犹在驱使着意春风缱绻地缠着微微晃动的风铃,直到—— 玉铃铛静止,她的呼吸也好似静止了般。 木窗开,星光落。 流光浇在立在屏风外的少年锦袍上,金线绣成的缠金枝云纹也失了颜色,只因其上,被暗红色的血迹尽数浸染。 忽然间,一直低着头的少年抬起缀满星光的眼,衬得他脸上斑斑血迹更为殷红,宛如小兽般望着立在窗外的少女。 扶崖脸色苍白,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握着剑柄,而玉华剑的另一端—— 直直地没入倒在地上瘦小的人影里。 沈卿微微抿唇,缓缓伸出手,静静唤道:“扶崖,过来。” 听见她的呼唤,少年的手轻颤了一下,指节有些发白,他明亮飞扬的眸黯淡了下去,混在血色中,扶崖恍惚地笑了笑,轻轻道:“小师叔……” “我杀了晚晚……” 第55章 九尾现 外面是空无一人的寂静, 风吹起,斜斜带起檐角风铃,细碎的清响敲醒了浑浑噩噩的记忆, 恍若隔世。 少年原本迷茫的眼睛不再看向立于窗前的人,而是投入漫天星雨中,锦衣溅满血迹, 他不在意地轻拂。 “今日不见晚晚, 我便寻至此处。”仍然望着随风晃动的玉铃铛,扶崖神色平淡, “她身上有着和之前那只鸢灵共同的气息。”这个方才还令他痛不欲生的名字, 从他口中轻轻吐出来, 却已经冷得没有半分温度。 “是狐息。” “既是如此, ”碧衣少女笑了起来, “小扶崖做的很棒呀。” 沈卿看着室内的锦袍少年, 还是与之前一样的装束和佩剑,然而眉眼间却是褪去几分少年恣意,往日飞扬的剑眉却是聚集了些许冷僻杀气,她甚至能在血迹斑斑的玉华剑冷光中看见飞舞环绕的凛冽杀意。 她难得的夸赞之语轻柔又欣然,落在扶崖耳中, 锦袍少年脸色却是渐渐地变得惨白, 他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他没说出全部。 狐息蔓延,九尾将现。 在身形交错的刹那间, 玉华剑刺入晚晚的后心,温热的鲜血四溅在他脸上,一下子眼前变得模糊不清。 她几近被狐息吞没神智的双眼在一瞬间恢复片刻清明, 柔柔地回头望着他时候, 眸中无半分责怪, 唯有解脱。 扶崖觉得眼前有些温热——在此刻,眼前这个人不再是方才那个魔气横生,制造出灭门惨案试图满足私欲的邪恶残忍的狐妖,仿佛又成了昔时攀绝壁踏千山也要救回他的柔弱小医女。 阴沉沉的天,十万山寂静无声,唯有山间冷风像刀般凛冽。瘦弱无力的少女伏在九重绝壁上,松海莽莽间,她用白纱裹着血痕交织的手,脸上被陡峭寒风擦出一道又一道血印子,却紧紧护着怀中少年的脸。 看见他醒来,少女柔柔的眉眼绽开,带着羞赧而欣喜的笑容:“你终于醒啦……” 一剑穿心,鲜血四溅。 狐息散去,晚晚的身子蓦地软了下去,她慢慢转过头,看着从背后一剑刺入她心脏的少年,嘴角无力扯出一抹轻柔笑意,“扶崖……” 他蓦然抽出贯穿她身体的玉华剑,不顾飞溅的血花,剑眉飞扬的少年敛了神色,定定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眼前人,冷冷质问:“妖狐,所欲何为?” 垂死的人微笑起来,她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眼神也涣散开来,苍白的唇微微勾起解脱般的浅笑: “谢……” 那双纤白抚医的手无力地垂下去。 却是再也无法回答他了。 - 一时间归于静默,三个人皆是没有开口。 锦袍少年仍然看着风拂铃动,清风吹过他鸦色长发,几缕发丝下,他深沉的眼眸不复明亮,依旧闪动着微光,却令人猜测不出其中隐含的想法——昨日那个肆意飞扬的少年郎已经再不复现了。 沈卿沉默片刻,她的目光梭巡过四周,忽地轻轻笑起来:“古书载曰‘青丘覆灭,九尾湮于广陵。’,诚不欺我。” 蓦地,一声轻笑空灵荡起,刹那间打破了所有寂静。 “嘻嘻……” 玉宇,风铃,天阶,明月珠……一切明亮平静的所有,偌大的虚元洞整个宗门,顷刻间轰然坍塌。 繁华过往,一瞬烟云。 突然间便起了狂风,沈卿抬头看着空中迅速散去的无数星光,却又以更快的速度随着风的形状聚拢起来,凝在他们头顶。 平地吹起一片尘土,落进眼睛里,沈卿抬手轻揉,却看见谢折玉的鸦色长发在肆虐冷风中扬起。他仰起脸,冷冷的目光望着天镜之下阴云密布,黑影压城般愈来愈低,亟欲要吞噬掉所有。 那道若隐若无的尖笑声再度响起。 “东南。”漫天乌云下,谢折玉迅速掠起一道流光,直朝声源处而去。 扶崖拔剑而起,亦划出一道华光。 “唰!”忽然间,两道截然不同的灵意横空而起,贯穿阴云! 乌云下,东南方向。 数颗星辰从天际坠落,气势凛冽如冰——然而却不是用灵力凝聚出的幻象,而是纯粹的剑气! 同时,一道划破乌幕,乍破天光的枪影亦随之而出! 两道凌厉至极的剑意枪影直直削断了沉沉阴云,刺破空气发出嗡鸣之声,站在一旁的沈卿静静地看着两个人影在阴影中迅疾穿梭。 “嗤嗤”几声,剑光枪影之下,看不见的屏障被划破,乌云散尽,陡现天光。 蓦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少年陡然失声。 乱云飞渡,参天古树。 谢折玉微微蹙眉,望着虬扎盘生的古松,密密麻麻的根茎直入地心,在土里肆意蜿蜒,将此地尽数归于麾下。 此地四面环山,入目唯有千丈巨松,形如鬼魅般遮天蔽日,肆虐狂风刮入而不得出。 “头顶!” 扶崖微颤的声音打破了此处诡异的沉默。 沈卿亦随着扶崖目光所至的方向仰头看去,便看见极其诡异的一幕—— 风声鹤唳,幽如鬼哭。 那千丈古松位于中心,树冠高入青空,而阴云散去,露出此地全貌。 远处围绕巨松的四周,赫然屹立着九株同样巍峨的松树! 它们与中心那棵相接,在地下数不清的树根织成网状,将虚元山整个串联起来。 而在周围九株古松顶部的树冠上,各自有一条漆黑细长的青索如蛇般,盘踞在天空中。 九头黑蛇的中间,青索汇聚,像是抬着一个长且宽的黑影,沉沉地漂浮在正中心的千丈巨松顶。 沈卿在看到那道黑影的刹那,骤然间心脏猛然收紧,她不自觉地蹙起眉—— 一股古老、庞大的死意自那黑影上蔓延而出,顺着九条蛇索,缓缓地化作寒意笼罩住整个虚元山。 而一旁的扶崖反应更甚,被这跗骨随形的寒意笼罩,刹那间少年枪尖已然燃起业火,如临大敌般望着那道黑影。 谢折玉沉眸挥剑,携无数星辰的剑光恍如繁星坠落,倒卷而下,在三人身周带起一片流光。 光幕下,暗色尽数消散,一切也显得清晰。 周围群松树顶的青链如蛇般凭空蜿蜒向最中心,紧连着一个通体墨色的铁棺,棺身时刻萦绕着一层薄如烟云的青雾,透着说不尽的诡异与死气。 此时青索相连的另一端,看似在树冠之顶,其实隐隐蜿蜒至无尽青空,末端尽数没在流光粼粼的天之镜中。 缠绕在铁索上的缕缕青焰,正散发着与之前的鸢灵同样的气息。而九松盘地而扎的树根下,正轻轻传来有节奏的声响,宛如心脏跳动。 “是狐息!” 扶崖陡然出声。 看到这样的场景,谢折玉才隐约抓住几分头绪。 为何化为活尸的虚元洞弟子尽数献祭给天镜,而又强迫他们抓捕鸢兽。 其中并非如那死去的掌座所说,只是为了骗弟子们而已。 相反,采集鸢兽之力入天镜,可能才是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 巨大无匹又压抑的黑棺之上隐隐有青芒溢出,棺身却悬浮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青光之下,九条蛇索似乎在链内流动着阵阵尖声鸣笑—— 正是引他们三人来此的那道声音! “啊——!” 诡异的是,那笑声中却是含着歇斯底里的绝望与不甘,陡然间黑棺上青色大盛,而那笑声愈发尖锐。 忽然,九条青索上突然浮现出数条挣扎不已的长尾,正拼命地扭动着,试图摆脱青索的束缚。 然而,似有什么无形的禁制强行禁锢着它,不管怎么挣扎,都在不由自主地朝最中心滑去。 如此看来,那尖笑声反倒是故意引他们来此,从而发现这里。 “九尾?!” 扶崖一声惊呼。 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切,沈卿眼中冷芒一闪。 好大的手笔,以虚元洞整宗弟子为媒,锁上古九尾残魂于阵。 她倒要看看,这黑棺之内,到底是何人! “不——!” 九条长尾如坠深渊般逐渐靠近最中心,继而,在它不甘的凄厉呐喊中,黑棺犹如张着巨口的魔影,尽数将其吸入。 这一幕看得谢折玉与扶崖尽数蹙眉,紧盯着虚空之上,生怕有何异动。 随着九条狐尾尽数被吞噬,四周九株古松树根下的隐约心跳声也愈来愈响,渐渐地,与中心的黑棺周身缠绕的青色雾气混成一致。 “九星连珠。” 沈卿看着头顶之上的变幻,低声喃喃,原来如此。 而就在她沉吟瞬间,巨松之顶,再生异变。 萦绕在悬棺四周的青雾涌动间,逐渐将环在四周的九道青索吞没进去,随之发出“嘎吱嘎吱”地嚼动声响。 这声音落在人心间,只觉得毛骨悚然。 而随着犹如献祭般的进食结束后,九蛇消散,而那黑棺周身的青雾却诡异地散去,露出隐在其中的棺身。 现在的它,却是毫无任何束缚般,悬浮在高空之中,棺身上印刻的青色秘纹遥遥与天之镜相呼应着。 “呵——” 一声低沉绵长的叹息,幽幽自黑棺内响起。 那一瞬间,蓦然有异常熟悉的感觉在碧衣少女的心间泛起,沈卿霍然抬头。 位为三界之首的蘅玉道君在刹那间罕见得苍白了脸,她琉璃般的眼眸恍惚了片刻,转瞬间,法则之眼开启,左眸瞳孔变为冰冷无情的冷灰色,直直地透过沉如墨色的黑棺,似要看进最深处的人。 “怎会是你。” 少女瞬间气势大变,冷眉扬起,一黑一白的眼瞳冷冷地望着浮空悬棺。 如九天神女,不带一丝情感。 第56章 逢故人 天镜流光, 松海莽莽冷如霜。 一道碧光闪过,一级级灵意幻化而出的台阶自地面无声无息升起,泛着细碎微光, 一直铺到九蛇锁棺的正中心。 “小师叔……” 扶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看着玄天仙山万人之上的蘅玉道君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她随手幻化出的通天梯。 听见身旁人的呼喊, 沈卿没有应答, 她拾级而上,整个人缓缓地没入仿佛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台阶。一步步, 逐渐靠近那张高悬于空诡异至极的铁棺。 是你么? 她抬起了手, 浅碧色的流光随之而出——那纤细如玉的手指, 竟然微微颤抖着 。 “嗡——”一声利响, 铁棺上刻印的繁复密纹忽然间一荡, 一圈青如水的涟漪轻飘飘散开, 看似轻然,实则蕴含杀机万千。 眼前陡然一晃,少女抬眸,静静地看着来自浮空中破空而来的一击。 而后,太一却是铮然间浮现, 横在身前。 龙吟响彻天镜, 青龙影在通天梯间若隐若现,一柄青色小剑如惊电般穿过如波涟漪, 出乎意料地,在触及黑棺表面时,那点飘忽不定的剑光如有灵智般忽然止住, 绕着棺身飞舞来回后, 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 太一所化的小青龙骤然打了个响鼻, 回首看了眼沈卿,再度环绕至黑棺处凑近嗅着,似乎是认出了什么,眼神越发欢欣雀跃。 “小一?”黑棺内低低传来一声轻咳,声音中似有几分犹疑。 棺内之人听起来似乎虚弱无力,然而那样的声音…… “呼——”太一对这个称呼以及黑棺内之人的声音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小青龙四爪及地上滚下翻,吭哧的鼻息透露出它此刻亢奋的情绪,小脑袋在遍布密纹的棺盖上拱来拱去,似是在疑惑为何里面的人不出来。 忽然,鸢青色的光华从黑棺上瞬间升起,出乎意料地,沈卿只是抬手,穿过重重青光,缓慢地抚上棺身,一寸寸细细摩挲着其上印刻的繁复密纹—— 她见过这种文字。 - 自道元君沈意坐化后,他的居所也被封存起来,连带着藏经阁也人迹罕至,鲜少有门人弟子踏足。 唯有山泉潺潺,寂寥地流经昔年旧居,一路绵延过流亭飞宇,最后注入庭院冷 泉。青空流云,桃花灼灼,长廊前花墙葳蕤盛开着,落英满地。 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者拿着长帚,缓慢地打扫着阶前落花,忽地听到一阵轻灵灵的银铃响。 “掌座,您来了?”藏经阁的看守者已然垂垂老矣,饱经沧桑的脸上还有些惊讶。 自道元君故去,掌座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她本就是万古一遇的奇才,又极爱阅古溯经,结丹前更是因着沈意的缘故,常常来这藏经阁,一来便是数日。 后来,自她接任掌座只位,就很少再回到这个伴随她年少诸多时光的藏经阁了。 “玄老,”少女腕间银铃闪动着细碎的流光,沈卿站住,望着飞檐高角的八角玲珑,目光落在门前玉牌,其上泛着幽幽的光,“咦,今日竟是有人来了?” 玉牌乃进出藏经阁之人皆要留息之物,玄老拄着扫帚,看着光芒涌动的玉牌,喃喃絮叨道:“前些日子玄玉小仙君说要查些古籍……想来应是到现在还没出来。” “师兄?”少女莞尔,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 人迹稀少,长久封闭的楼阁内到处散漫着一股阴冷寂静的气息。 沈卿静静站在集归一宗几代心血才搜集而成的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微微仰头散开神识,直到锁定那抹熟悉的气息,少女抿唇轻笑,抬手抚过鬓边垂绦,眨眼间,再度消失在原地。 “玄——玉——君!” 长明灯下,墨色长袍的少年伫立在浩瀚古籍中,沉吟紧锁的眉头因着身后人悄无声息的一拍微微松了开来,他猛然回神,停止了思考,转头望去:“小卿?” “你怎会来此?”玄衣怔了一下,面上有着接连几日不眠的疲惫。 “我还要问你呢?”沈卿抢着说,欲伸手弹向他额头,少女撇撇嘴,“我听玄老说,你不吃不喝在藏经阁已有月余。” “我怎不知,师兄竟突然如此好学了?”沈卿挨过去,靠在少年身边,白皙的手指探过去就要翻动少年捧在手中的古籍。 “近日修为滞涩,”玄衣任由她指尖弹在额角,听她说完,眼眸低垂,面上和平时一样微微笑着,“古籍如烟,学而无涯。” 他却不经意地将手中经籍微微侧开,避开了少女探过来的手。 沈卿也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收手,腕间铃动,她抿唇笑道:“那我便不扰师兄了。” 在转身离去之时,沈卿回头望了一眼阁内——烛火轻晃,满墙光影下,少年眉眼间是一片看不透情绪的暗色。 藏经阁的大门吱呀一声再度闭合,沈卿脑海中那个气质大变的背影却还是挥之不去,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何时,意气飞扬的少年郎不再,唯有众人俯首敬畏的玄玉君。 她负手立于青空,眸光落在遥遥天际,有些出神。 方才,玄衣虽然刻意掩饰,但她还是瞧见了那本古籍的文字,乃上古狐族至宝—— 炼神术。 - 星色茫茫。 黑暗中的那双眼睛,早在意春风悄然而至时便瞬间睁开。 修长苍白的手轻轻松松地推开了重若千斤的铁棺,缓缓露出了里面人的容颜,道袍玉冠,墨发倾洒下,少年眉眼温和,正是初入山门时,迎他们入宗的容玉——虚元洞门人弟子口中皆拜服敬畏的大师兄。 “真的是你?”碧衣少女召回遇故人激动不已的小青龙,眸光紧紧盯着棺中少年,眼色恍惚了片刻,宛如梦境。 她已然登上通天梯尽头,距铁棺一步之遥。那么近的距离,一低头,她便能看见虚元洞这个道袍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然不同于容玉,而是泛着冷光深如海般的幽深。 一如那年在藏经阁长明灯火下,少年沉寂的眉眼。 尽数重合在一起,果然…… 即便长河流逝,星沉月落,即时是全然陌生的面容,这样的眼神却是半分都不会错,从未有过改变,和她记忆中早已死去的少年一模一样——然而,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又出现在这个名作容玉的虚元洞弟子身上! 容玉分明,看起来就是设十方阵将整座宗门困于湖下,屠灭上下数万名门人弟子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沈卿抿紧了唇,眼中神色变幻万千,情绪如风起。 “玄衣此生唯愿除尽天下妖鬼,荡平深渊。” 怎么……怎么会是他? 容玉怎么会是他? 她亲自敛了他的头颅,承其愿将其埋于十里桃林下,升起了宗坊的灵木牌。 沈卿静静地望着抚身而起立于铁棺上的人——束发玉冠的少年嘴角噙着抹微笑,天蓝色道袍一角绣着鸢尾花的纹路,正同样看着她。 他的眉眼一如往昔,依旧带着少年人的锋芒和锐利,却在看着她的时候有了几分迟疑,终于,他缓缓开口,叫出了一个名字: “小卿。” 他的声音清朗如玉,带着些许叹息与憾意。 原来,真的是他…… 沈卿忽然平静下来,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许久,她抬起头,缓缓说道: “归一宗玄玉仙君,由本座亲手敛于十里桃林下。” 听到这句话,少年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他仿佛伸手想拉她,却犹豫再三又收回袖中,只是静静地凝望着。 眼前的少女已然成了独当一面万人敬仰的三界之首,再无少时在师尊门下时嬉笑吵闹的半分痕迹。 归一宗……师尊……小师妹…… 蓦然间,少年刚刚抚棺而起僵硬的身体中似乎有些微悸动——他抬起手,轻轻抚向心口,是早已沉寂的心,再度缓慢跳动起来。 因为她吗? 然而便如她所言,玄玉君早已死在了天劫之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再无这般人了。 天镜星色模糊地掩去了重逢的情绪。 “广陵乃九尾陨落之地,师尊坐化后,你思前想后最终习得炼神术,兵解前夺舍至虚元洞这名小弟子身上。”虚空中,沈卿微微低下头,发丝投下的阴影掩去她的神色,唯有声音冷漠如冰。 “布下十方阵,灭虚元满宗的,是你吗?”碧衣少女陡然仰起头,直直的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不带一丝情感。 玉冠少年没有出声,只是偏头遥望着莽莽青山,天镜流光四洒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墨发轻扬下,微微上扬的眼尾隐隐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已然和昔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全然不同了。 沈卿沉默了片刻,良久,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想来你的谋划是需要天生仙骨这至关重要的一环,于是便故意放出陆浮秋前往归一报信,我必然会察觉出她头顶金针异常,故而会派弟子前来一查究竟。” 少女淡淡地亦随之望向天镜之下的群山,顿了顿,再度开口,“然而你没想到的是,我竟然也一同来了。” “天门开那日,有弟子报言,万里之外罗刹海三千年初结的罗刹果实被不明身份之人夺取。想来要是不按你设想的发展,假如我在场,应是拿来专门针对我的吧。” 沈卿转头看向眼前清俊如玉的少年,微微笑了起来,然而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思虑如此周全,真是难为你了。” “不愧是小卿呀,”容玉,或者说是玄衣突然笑了起来,然而,昔日少年人肆意飞扬的眉眼,此刻却是沉寂如幽,却也衬得他苦心孤诣以数万人的性命布下的这盘棋局,“一眼便看穿了我所有的谋划。” “苍生不过蝼蚁,为成大业罢了。” 他的笑容无谓又随意,仿佛对于沈卿道破所有图谋都浑不在意。 少女净透如琉璃般的眼眸中,光芒渐渐淡了下去,最终,只剩下漆如点墨的黑。 - 谢折玉站在古松下,抬头仰望着立在虚空中的少女,星光如水,倾泻而下,尽数落在她身上,隐隐闪烁着微微的光华。 却不知为何,他看见少女漫不经心的面容下,隐藏着沉重,茫然,又沉郁的悲哀。 第57章 卜天命 山海森寂, 淡淡的星光从湖底天镜倒泄而下,映得十万山光影婆娑,一时间不似宗门覆灭之地, 而是飘飘然恍如仙境。 “或许,对于我们来说,天道规则下的命数便是如此了。”看着流光肆意挥洒在青空, 绚丽又自由, 玄衣忽然喟叹,星光在他浅蓝色道袍上盈盈蔓延, 映得墨发束起的玉冠也淡色盛辉, “早在师尊大限已至, 坐化之时, 我便已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沈卿没有说话, 她亦遥望天镜, 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几分心下波澜。 他转头望向少女,眸中神色似悲似喜,却又转瞬恢复平静,“说起来琉华,可笑得寄托于缥缈无定的逝川卷, 想必无边暗界, 深渊槐林下,她在你的三途业火中, 走得很安详罢。” 提起琉华——堕入深渊,化作三界之恶的魔女,曾经亦是他们亦师亦友的清婉仙君, 玄衣勾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通天梯上的碧衣少女嘴角动了动, 她伸手安抚了下听到故去之人名姓因而有些激动的小青龙, 低低说了句什么。 呼啸过原野莽山的冷风吞没了她的喃喃,束发高冠的少年微微侧过头去,想听清她说的话语。 沈卿蓦然抬头,飞快地重复了一遍—— “是不是你!琉华生性单纯温婉——若无旁人加以引诱,她不可能道心崩溃!是不是你!”说话的时候,她如琉璃般清浅的瞳眸闪过近乎于悲哀又冰冷的神色,袖中的指节有些发白。 星光俏皮地落满她鸦色发髻,潆绕着淡淡光彩,一如那日深渊之下,琉华四散在业火中的点点碎魂。 “呵——”的一声轻笑,玄衣伸出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握,星色入怀,他顿时松开手,那一缕轻盈薄光仿佛碎了一般,尽数消散在他掌心。 他眼睛里闪过冷漠如冰的光芒,忽然笑了起来:“不错,师尊仙逝,我曾为琉华卜天命。” - 归一宗,占星阁。 月下的冰湖泛着皎洁如雪的银光,湖面正中间高若百丈的占星台上,六角玲珑灯盏上的明月珠宝华暗月,映照出一袭白衣墨发。高楼正中,刻印着一尊六角星台,平滑无光的表面如镜般冷冽。 彼时,月至中天。冷冷的月光轻而易举地穿破薄如泼墨的云层,尽数落在星台之上,泛起阵阵冷芒。 雪袍墨发的少年,静静地注视着星之镜,神色忽然变了。 “玄衣,”浅蓝流苏裙的仙君一直不出声地站在占星台上,看着少年结术卜天命,此时看见星台异动,昭月显灵,再也忍不住地脱口问了出来,往日清丽温婉的面容上带了几分紧张之色,“星象昭示出了什么?” 玄衣缓缓转过头来,四周明月珠盏光华隐现间,映出他的脸——剑眉飞扬,带着少年人的意气与锋芒,此刻却尽数沉寂在白袍如雪的苍白中。 归一宗上下皆不知晓,玄衣修剑道,却也问心,问星。 唯有沈意与沈卿两人暗藏于心的隐秘,玄衣潜修卜天术,曾在修行期间,从日出到日落,宛如枯木般独自一人居于占星台,刻研诸天群星,祈望天命之灵。 这是宗门内彻底无人知晓的隐秘,然而不知为何,沈意逝去不久,琉华登门拜访,直言想借助玄衣卜天之力,望一窥命运。 不复平日鲜衣怒马少年剑客模样,白衣墨发的玄衣,或者应称作卜天师,静静地伸出左手,食指被刺破,有逐滴鲜血缓缓没入星之镜,渐渐地,镜面幻化出星象万千。 檀木灯盏的映照下,少年一袭雪色白袍,漆黑的发丝尽数拢在他纯白如玉的星冠之中,额前垂下的几缕鬓发,投下的阴影微微挡住他脸上逆着月光的神情。 “诸天昭示三界,群星暗喻世间。”他缓缓低声沉吟,声音和他平日里恣意飞扬的少年意气大相径庭。 琉华微微有些紧张的面容上不复沉静,她近乎于虔诚地望着星月之昭,恍如溺沉之人绝望间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静静地等待着卜天之命—— “天命不可为,三界道法万千。青龙吟,业火燃于世间。深渊再现,魔女降临!” 琉华听到“深渊”二字,脸色蓦然间变得惨白,颤声问道:“深渊早已湮灭,怎会再现?魔女又是谁?” “尔想知晓破局之法,星月已尽数昭示。”玄衣白袍猎猎,垂眸敛目,低声沉吟着。高楼之上山风拂过,他漆黑的发丝有几缕垂落下来,飞扬在归一宗星月下的晚风中,“昨日不复,天命难违。唯有深渊业火,魔女所化红月指示的方向,便是予所追寻一切……” “深渊……”琉华的手渐渐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她握紧裙袂流苏,“红月?” 与道元君携手立于玄天仙山之端的仙君蓦然抬起头来,目光似哭似笑般紧紧落在少年身上:“星月昭昭,天之命也。你说?我所求的一切,尽在深渊?是不是?是不是唯有这条路可走……” 平滑如镜的星台幻影,犹如珠色光华般飘散在夜空中,立于占星台中的少年发丝微扬,犹如神祗般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卜天本就是逆天而为,妄窥天意。然而,宿命可破与否,天意可探,人心难测。” 只听得少年冷淡的嗓音,琉华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微笑意,她抬头望向无边星空。 阿意,事情也不是那么毫无转圜之地,不是么? 即便是入深渊,化魔女,也要寻回你三魂六魄…… 清丽温婉的少女脸上划过一丝决绝,袖间握紧了拳。 归一宗漫山遍野的桃林犹在葳蕤盛放着,山泉清凛凛地蔓延过高楼玉宇,最终静悄悄地汇入冷泉。 宗门大殿前的广场上数不清的弟子们还在端端正正地练剑参道,在归一宗这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清晨,一切都平静祥和,仿佛过去数年间的任何一个日轮初升。 就在此时,靠近藏经阁方向,琉华所在的居所突然间窜出一簇不起眼的火苗,眨眼间火舌顺势而上,吞没尽木质高阁,燎起千丈大火。 “走水啦!走水啦!” 有弟子眼见火势冲天,面露焦急之色,纷纷御剑赶去。 彼时,沈卿正与玄衣在霏雨芳尽论道,她看着西南的天空已然染成血一般的红霞,微微有些怔愣,“琉华?”说罢便要起身,却被一双手拦住。 玄衣语声淡淡:“小卿,这是她早已决定的。” 沈卿张了张口,没有说话。沈意与琉华二人心神相通,相起于微末之时,共伴已万年朝夕。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干涉琉华的决意。 想来是早有布谋,数不清的门人弟子结术召水,试图浇灭那足以遮天蔽日的熊熊大火,却不过徒劳。琉华既已心意已决,那一处怕是寸土都会被火燃烧殆尽。 少女明朗的眸中有些黯淡,她转头看向一旁不出声的少年:“师兄,你早知会如此么?” 玄衣低头,看了看她,唇角有一丝低低的叹息。 那场大火烧红了归一宗的半边天空,映出了满目红霞,炽烈如火,木质的房梁烧得垮塌,从高处直直跌落进冷泉之中,带起暮色浓烟,茫茫燃烧的火光中,似有暗色微光轻轻闪动。 “不对——”沈卿陡然睁大了双眼,她朝着大火即将燃烧殆尽的废墟蓦然化作流光而去。 玄衣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也跟了上去。 “怎么会是诛仙阵?!”沈卿站在废墟之中,眉眼间不复方才,有些苍白,嗓音微微颤抖着,“琉华,琉华怎会?” 隔着少女的肩膀,可以看到适才还是琼楼玉宇的楼阁,现在已是一片废墟。 唯有一片焦土之中,隐隐有法阵运行之后残留的痕迹。 诛仙阵——上古诡阵之一,施术者可以自身为血祭,修者道心,血肉,灵识等一切,尽数供奉于邪魔,大乘修士之力,可魂动九天,血祭深渊! 为防她发现,琉华特意布下无数敛息珠。 一段烧焦的横梁噼啪一声骤然断开,坠落在焦土上。少女空茫茫的心间好似突然受到了触动般,许久,才轻轻道:“这便是你的选择么?” 这寂寥的清晨,冷泉废墟,沈卿不由自主地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事。 是人间冬雪漫天,幼女彷徨,清丽温婉的仙君如神女下凡,伴在白衣男子身旁,她讶异回眸:“这里有个迷了路的小姑娘。” 是归一宗桃花灿然,叮铃铃银铃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摇摇晃晃地御剑跑至冷泉旁,委屈巴巴地朝廊下剪花的蓝衣女子哭诉道:“琉华,师尊今日又训我了……” “噗嗤——”那蓝衣女子一下便笑出了声,她将小女孩揽入怀里,轻轻擦拭着沈卿衣裙上沾染的尘土,“今日给小卿做最爱吃的玉璃糕可好?” 温润如玉的白衣道元君,清婉明丽的琉华仙君,肆意飞扬的玄衣师兄,沈卿前世今生,漫长的修行生涯中,纵然有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然而,却依然有着让她牵挂的东西。 日出归一催人醒,不及少时晏笑语。芒火燃尽无相见,终是一人祭诛仙。 从此玄天仙山,再无唤作琉华的仙君。 万丈虚无深渊,多了个冠红月之名的诡异魔女。 - 十万山色莽莽,沉默像一把寂静泛着冷光的白刃,少女的嗓音不复清甜,她略微有些喑哑的嗓音自无边星色中恍惚传来: “假设卜天,诱传星昭。” 小青龙似是感应到主人此刻不平的心境,不由得戚戚哀鸣一声,盘身拱入少女怀中。 她想起业火焦灼,女子神魂在其间经受着炎炎灼烧,琉华微微笑着的苍白的脸。 深渊堕魔,既无来世,也无归途。 蓦地,沈卿袖中指节泛白,突然身子一倾,紧紧蹙着眉,茫茫然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脸,她嘴唇开合几次,才能发出声音:“为何?” 玄衣沉默半晌,淡淡道:“琉华所愿不过是寻见师尊三魂六魄,我所做的,不过是给了她一分念想。” “圆其所愿罢了。” 他说出这样的话,天之镜星雨落下,不过是闲话家常尔尔。 第58章 浮生尽 “呵, ”良久,碧衣少女唇角陡然绽出一抹轻如三月春风的笑意,她仿佛在过去短短瞬秒间, 已然敛尽了所有心绪,眸色清澈似水,歪头看着昔年同出一门的少年——长河逝水, 目之所及, 眼前已经是全然陌生的面容,昔日他微扬的剑眉, 眼角间少年人的意气风流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 如今, 只留下残诡至极的无情罢了。 “三界为规则所囿, ”兀地, 玉冠道袍的少年笑了起来, “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玄天仙山大小宗门罢了,万年苦修,却抵不过冥冥所限。” 笑的时候,少年明朗温和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漠然和冷戾。 玄衣不再说话, 他的手蓦然抬起, 手指微微在浮空中一握,半朵璀璨至极的星光皎如悬花, 虚虚飘落在掌心。 沈卿看着他一系列细小的举动,眼神忽然间有些变幻——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玄衣掌心中的这朵星花,似乎隐约还缓慢渗出着几缕生机! 将犹在隐隐跳动的半朵星光幻化成的花送到嘴边, 束发高冠的清俊少年忽地闭上了眼睛, 他微不可察地翕动嘴唇, 紧接着,原本古井无波的周身气势在刹那间强盛了些许;与此同时,那半朵晶莹剔透的星之花仿佛被抽干了活力,瞬间光芒散去,枯萎消逝在青空。 “生魂?”电光火石间,沈卿已然知晓那是什么,她睁大了眼睛,忍不住低声脱口而出,“炼生魂以为息……” 玄衣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在静静享受着吸食生魂带来的诡妙感觉,修为随之提升的曼妙。 “不错,”闭着眼,他恍若月下仙人般仰头俯瞰,少年淡淡说道,“虚元洞专修八卦道术,善阴阳之力。” “拿来做炼神术的养料,再合适不过。”玄衣转头微笑。 沈卿望着眼前的少年长长得叹了口气,只觉得说不出话来—— “惟愿斩尽三界妖鬼。” 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再一次从脑海浮现,眼角含笑凝视着她,带着少年人的锋芒。 而如今,如此阴毒的术法,他却如叙寻常般平淡。 碧衣少女净透的瞳眸里,蓦然闪过一丝冷芒——所谓的故人重逢,不过是场幕后阴谋罢了……就如同她千算万算,初相见时也没能认出玄衣全然陌生的脸。 即便是昔年最过亲密的师兄妹,她也几乎认不得他了,无论是夺舍重生后的外表,亦或是甘与沉沦的心智…… 与其说是玄衣复活重生,倒不如说是容玉罢了。 容玉,早已不是曾经的玄衣。 这般为三界所不齿,不容的行径,在过去,最为玄衣所深恶痛绝,然而如今的虚元洞大师兄容玉,却分明甘之若饴,沉浸其中。 自师尊故去已数不尽多少岁月……在这样漫长无尽的时间里,长河流逝,白云苍狗,人间已换几度春秋,他是不是已经彻底沦为被修为力量所支配的野兽? 以前的玄衣,那个总是恣意笑着的,鲜衣怒马的,会挽剑舞英作礼的玄衣,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那年归一万年不遇的大雪漫天,是她亲手敛了他的头颅。 “为了玄天仙山大小宗门?”一字一顿的,少女平静神色兀地浮出一抹轻笑,笑意渐至眼角。 如冬木陡生春花,少女轻如蝶翼的浅笑隐在浓如墨洒的长睫之下,未尽眼底,“如你所言的话,今日本座自也要为了玄天仙山,更要为了道元君。” “杀了你。”她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然而,听到这般慎重而又冷诀的话语,浅立于黑棺一旁的少年却只是微微一怔,看着昔日他最为娇宠的小师妹温和笑起来:“在九重紫金雷劫劈下之时,我便早已预见,必有今日。” 听得他这一句话,沈卿眉眼微蹙,清凛的眸色中情绪变幻,旁人看不出,然而她袖中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世人只道蘅玉道君天生反骨,离经叛道,恍若无心无情。 从小教养她的师尊故去之时,也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紧接着便是与她师出同门的玄衣兵解。归一宗接二连三的变故,却也未引得这位堪称万古之材的少女侧目。 然而,世事变迁,几度春秋。 冷泉蜿蜒,宗门内的青石道两旁花墙郁郁盛放,终年不败的桃林□□尽头,立着一方碧色青青的院落。 沈意喜静,更喜春色满枝头的绿意。 院子里种满了琉华四处搜寻来的珍奇花草,日光下就像七彩天虹。玄天仙山万人之上的蘅玉道君曾无数次静悄悄地推开虚掩的藤门,满院的蔷薇还在和风下不知春愁的懒懒招摇着,晃荡着。 万古不过一瞬,好似不久前,沈意还在华树下闲闲地捧一卷古籍,琉华忙前忙后仔细打理修剪着花墙枝芽,她与玄衣流光舞剑,嬉笑晏晏。 如今却是春花依旧,物是人非。 - 夜色下依稀还能感受到此地刚刚散去的邪典的气息,十万山冷冽的山风中隐隐送来淡淡的血腥气……然而,在空荡荡的鸢尾盛开的悬崖边上,除却漫天星光,却是寂静一片。 她伸手挽了个微不可察的术式,太一剑随心动,骤然“嗡鸣”一声应和而出。 碧衣少女的手蓦然握紧了古朴冷戾的青色长剑,太一所化的剑灵青龙陡然咆哮一声,片刻后又低低哀鸣出声,不断地盘旋在主人与昔年故友的头顶上空。 三界闻之色变的太一剑此刻冷冷地泛着薄光,锋利的剑身呈现出近似于透明的青色质感,六道青灰色的六瓣花纹深深印刻在雪亮的剑身上—— “何其有幸,竟得已太一六剑合一。”他仍是笑着,眼角眉梢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小一似乎从未如此这般,六剑合一。” “上次与小卿携手入北冥,斩蚩首时,得窥一次五剑归宗,那一次的无边剑意,已然引得诸天震动。”玄衣的目光一寸寸从眼前少女碧衣乌发上掠过,眼神中流露出慨然之意,“相传九剑归一,一剑诛神魔。不知以后还有机会能否得幸一见……” 半晌,少女漂亮的眉眼突然绽出笑容,她没有在意眼前人的话语,而是低低俯首,嘴角含笑轻抚过犹在悲鸣的太一,冰凉的剑泛着冷冷的薄光,长久的沉默。 “我自当为你报仇。”无人应答的寂静花海,凉风飒飒中,俯首握剑的少女,忽然吐出了一句话。 呓语消散在十万山沉寂如海的旷野,一阵狂风吹过,青色鸢尾随风而下,一如昔年。 即将盛夏的十万山,这场青色的雪,为谁而下。扶崖抬头看薄光粼粼的天之镜,游鱼轻荡间,似乎穿过层叠浪影,回溯到了当年。 最终不过是,长风万里,春水过客。 - 十万山下起了小雨,雨丝飘扬洒洒,随着冷风在荒野中簌簌飘落。 悬崖边上黑沉一片,唯有通天梯幻化而出的几点碧色微光,照出雨丝朦胧间的一团空间。 忽然间,随之黑棺之上的少年一声轻笑,黑夜里渐渐发出了轻微的嘶哑擦地之声,好似无数毒蛇在如墨夜色中蜿蜒吐信——扑簌簌地无数声响,渐渐从鸢尾盛开的原野上升腾而起,似乎有什么沉睡的存在被召唤而出。 “这气息……”扶崖张了张嘴,半晌,发出了一个音节:“不……” 方才还聚眉敛目神情专注的少年,眨眼间惨白了脸。 随之无数窸窣轻响的逐渐迫近,一股庞大阴寒的气息缓缓凝聚成形,向地上的两个少年直扑而去。 “锃——!”谢折玉猛然拔剑,落星划出一片剑影,如电般展开伴着夜雨升腾而起的诡异雾气,潇潇风雨中,有什么看不清的存在瞬间尖锐的嘶鸣一声,落下的如丝细雨眨眼间变成了漫天的青。 谢折玉肃穆已待,而身旁的扶崖却是猛地仿佛呆滞住了般。 他今日穿着的锦袍是难得一见的雪白,少年肆意的眉眼此刻却是颤抖的苍白,雪色的锦袍衬着惨白的脸,他恍若中邪了般,跌跌撞撞地直朝前方白雾升腾之处踉跄而去。 这一刻,呼啸不断的山风忽地定住。 极其诡异地,雨丝与冷风在刹那间蓦然如花朵般绽放,渐渐地,无数鸢尾花瓣随着狂风被席卷而进白雾之中,最终宛如一朵巨大缥缈的青色鸢尾花收拢起来,继而缓缓凝聚成一道人形—— 瘦弱小巧的身子,安静温和的眉眼,少女偏头看向他,微微咬着红唇,眼里聚起了半真半假缱绻的笑意。 她软软唤道:“扶崖——” 少年苍白的脸血色褪尽,他死死盯着那张和晚晚一模一样的脸,如遭雷击般,良久,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喊,一字一句:“狐妖?不可能——明明已经被我……” “呵……”一声娇媚入骨的嘻笑自少女口中溢出,青雾四起,风将黑夜割裂成无数道冰冷如刀的碎片,少女青丝如瀑逐渐随青雾升腾而起,与晚晚如出一辙的面容上却是近乎于妖冶的神情。 最终,她立于玄衣身侧,娇媚的唇角挑起一抹要弯不弯的弧度,身后九条青色狐尾若隐若现,“明明已经被你一剑穿心了,是吗?” 九尾再度朝玄衣微微俯身称臣,“亦或是,疑惑于我被黑棺已经彻底吞噬?” 妖狐所化的少女嫣然一笑,眸子中似蕴藏着说不尽的流转之意,她勾唇讽笑:“可惜了呀,少年郎。” “悬崖绝壁下,凛冽风雪间,救回你这将死之人的,是晚晚不假。” “广陵郡中,丝竹喑哑,少年人春心萌动,彼此相约白首的,也是晚晚不假。” “虚元暴雨滂沱下,被你一剑穿心,鲜血四溅的,当然也是晚晚了呀。” 九尾贪婪地伸出鲜红的舌尖舔舐过薄唇,“少女的心头血,滋味真好呀。” 她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一下打断:“不可能,绝不可能!”扶崖苍白的脸渐渐渗出冷汗,身体颤地厉害,“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看得清楚,那分明便是狐妖的气息,丝毫不差。” “呵——”玄衣,或者说是容玉微微笑着看向俨然近乎于崩溃的少年,“一别经年,不愧是苍斗道君座下亲传,再见竟是少年英才。” “阿九没有骗你。”道袍玉冠的少年神色悲悯,“九尾残魂初复醒,我只好专门为她寻了个容器滋养神魂。如此说来,你应知晓了罢。那唤做晚晚的少女,一体双魂。” “小扶崖那日所斩得,是那名凡人少女的魂魄罢了。” 听得高高在上的人轻描淡写的说完,扶崖忽然身子一倾,泛白的指尖抚上心口处,硬生生地吐出一口血,他像是痛苦地不能自己,艰涩地发出了两个音节: “晚晚……” 第59章 尽归尘 锦衣少年似是遭受了极大的重创, 平素明亮的眼眸里神色不断剧烈变换着,身子一直微微颤抖着,甚至连手中枪尖都不自禁地颤抖。 面对着高空之上娇笑着浑不在意的九尾残魂, 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间,沉默的少年似是压抑到了极致,他抬头直直地看向昔年同袍, 眼睛里的神色亮如妖鬼, “我不信……我不信!这不可能!” 最后一句话已经近乎于困兽绝望般的嘶喊,他面色苍白的持枪蓄力, 想冲上去, 拼着以卵击石的惨然。 谢折玉身形闪电般一掠, 随手划出一道意春风, 正正没入对方几近癫狂的识海。 温柔缱绻的浅碧色光芒一寸寸漫过崩溃的神魂, 终于让这个势如疯狂的人略略清醒了一点。 他无力的低下了头, 心口的痛楚几近窒息。 忽然间,扶崖记起了那一日虚元山琼楼玉宇下的数不清的风铃,在微风拂动下清泠泠的响,想起了玉华剑锋利的剑身穿过少女的胸膛——她几近被狐息吞没神智的双眼在刹那间恢复了片刻清明,柔柔地看着他, 苍白的面容上噙着解脱的笑意—— 他颓然倾倒—— 原来……是她?竟然真的是她?! 他亲手杀了她! 那一瞬间, 如山海呼啸而来的痛苦和悲哀将他彻底淹没。少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最终还是忍不住嘶哑哽咽出声。 谢折玉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的眼睛里一瞬间有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转瞬不见。 “小子不才,万宗之首, 神意门扶崖, 见过诸位。” 天之骄子, 少年英才。 那一日指天镜作阵,列星野为军,束发高冠,红焰冷枪,燃如业火的少年—— 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良久,扶崖忽然抬起手来轻轻抵住自己的眉心,随着眼角细微处一点莹光滑落。 “折玉师兄……”他终于抬起了头,缓缓看着眼前冷漠沉郁的玄衣少年,低低说道,“我顾北,你且封南,如何?” 话音刚落,雪色锦袍的影子已然消失在鸢尾盛开的花海中。 “唰——”谢折玉眼色一冷,落星剑出鞘,薄如春雪的剑刃上微微映着摇曳生姿的青影。 刹那间,一黑一白,同时消失在原地,一模一样的冷漠而果决。 青空之上,天镜流光如星辰大海,璀璨明亮,衬得静默伫立的两道人影愈发不可方物。 沈卿抬头看看当空的流光水镜,冷照千山,端的是神秘皎洁。而此刻,少女却对着束缚尽十万山数不清修士之灵的罪魁祸首冷冷笑起来,她蓦地一挥手,指尖有青龙影腾空而起,呼啸直上九天! 星光璀璨的青空,那些纷扬漫开数不尽的光点忽然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狂乱无章的肆意飞腾。 其间龙吟响彻天际,巨影游弋于天镜一侧,遮天蔽日! “你所图谋的一切,”微微冷笑着,沈卿看着天空中最后一丝蔓延的星光也被青龙吞噬,忽然低声说道,“本座会让你看清楚,什么是终归虚妄。” “你……你是何人?”九尾残魂所化的女子似是被眼前少女眸中的冷漠锋芒刺痛,她睁大眼睛厉声喝道,“怎能在主人面前如此放肆?!” 忽然间,少女歪头看着那张与晚晚一模一样的脸,唇边那抹笑意变得玩味又嘲讽,“纵然召出一缕残魂又如何?即便是上古九尾再生,左不过一头孽畜而已。” 谢折玉回头返视,只见在昏暗的夜色下少女静静地立于虚空之上,风中衣袂飘然,左侧眼眸是近乎于神明般的灰白,泛着冷冷的光。 “这三界,本座要你三更死,阎王不敢五更收。” 玄衣忽然怔住,看着宛如神衹的少女,继而笑了,他摇摇头,“小师妹,我已非昨日阿蒙。” 继而无声无息地,他微微抬手,遥遥对着青空天镜,漫不经心地示意。 风从荒山漫野吹过来,夜雨斜斜打来,沾湿了两人的衣角。 忽而,在地上凝神观察的玄衣少年似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似乎本已死寂无声的天空仿佛发生了什么可佈的变化,就像是沉睡的巨兽突然苏醒般——他恍然抬头,落星蓦地化出一圈周天星辰,四散在左右。 朦胧夜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适才还流光万千的天之镜陡然间宛如青色火焰般腾腾燃烧,沉沉如墨的水镜光滑的表面似乎被狐火烧红了般,缓缓地一个接一个的凸起接二连三的压顶而生。 “咔嚓——”头顶极其遥远的天际处隐隐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出来吧,”玄衣立在高高的浮空之中,仰头望着天镜,低声说道,“我的信徒。” 仿佛是对这句召唤之语的回应般,忽然间,广袤无垠的天镜陡然一寸寸皲裂开来—— 继而,如山漫海的湖水如万马奔腾般顷然而下! 这一方将虚元洞倒转天地,深埋湖底的镜子,竟然在这一瞬间尽数破碎开来—— 漫天的深水,数年来尽数漫下。 随之而来的,是混掺在悬湖水中的,纷纷扬扬的,苍白冷青的死灵! 他们尖叫着,嘶吼着,从关押着他们不见天日的天之镜中纷纷挣扎而出,肆意呼啸着飞腾在倾斜而下的湖水中。 一张张虚无缥缈的面容上,是曾经每一个虚元洞门人弟子的脸。 数不尽的青色死灵一瞬间将十万山的上空遮蔽,他们肆意飞舞着,盘旋着。 伴着滂沱悬湖水,无垠无际。 “去。”高高在上的主使者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浅蓝色的道袍如风一般飞扬,他忽然一扬手。 漫天死灵原本漫无目的地飞舞着,却在一瞬间仿佛得了指示,猛然间齐刷刷地尖叫狂啸着,直朝碧衣少女而去。 空气中死灵袭来带起的狂风如浪涛般扑面而来,其中蕴含着无数疯狂地骇人地力量。 “狐之锁。” 伴着一声轻嗤,立于玄衣一旁的妖狐残魂也随之结印,凉凉地看着被无尽死灵逐渐包围少女。 狐息幻化而成的青锁如蛇般混迹在死灵群中,如海呼啸着直袭而去。 面对着眼前气势汹涌的无数死灵,原本是无边青色,但是汇聚在一起,却成了乌沉沉的黑。 在这样可怖的景象面前,少女琉璃般的眸子里漫是漫不经心的随意,唯有左侧的法则之眼冷定如冰的直视着。 “还需本座再重复一遍吗?我要你三更死——” 娇软如蜜样甜腻的嗓音缓缓吐出了比北冥玄冰还要冷漠的话语。 话犹未尽,一声清亢的龙吟响彻天地。 太一剑随心动,六剑归一,随之一招击出,刹那间一道剑气澎湃,青茫茫的银河蓦然浮现,如挂九天。 浩瀚无边的剑意转瞬间席卷整个广阔无垠的天幕,急如星火,迅如神落。 “轰——” 足以毁天灭地的剑气肆意纵横在乌黑的死灵间,犹如从天而降的上古魔龙,漫不经心地搅弄着天地风云,形成了壮丽诡谲的天象。 在十万山黑黝黝的死灵结成的云层之上,伴着如海倾泻而下的湖水,两者上空,陡然浮现一条巨大的龙影。 霎那间,雷鸣电闪,风啸雨怒,无边剑气伴着龙吟轰然而下! 在纷纷尖叫嘶鸣的死灵结成的云层中,一瞬间,尽数化为飞灰。 刹那,最后一缕青色冥灵也在太一剑下沦为虚无。 轰隆的巨响犹在从高处嗡鸣,然而此刻的十万山,却俨然换了番景象—— 天光乍破,红轮初现,隔绝于三界许久的虚元洞,终于迎着清晨的第一缕朝曦,再度重现在世间。 天色已经微微透亮,淡金色的光芒散落下来,那些盛开的鸢尾在太阳耀光下飘转着,不断地消弭毁灭。 唯有无尽倾泻而下的深湖水,在太一青龙之力的左右下,静静地析分为九瀑悬空,奔腾的瀑布不停歇地肆意而下,渐渐地将短暂见过天光的虚元山,再度湮没,成了真正的水下古城。 “阎王不敢五更收——” 少女懒懒地吐出了尚未说完的话语,紧接着,异变陡现。 太一剑宛如冷风卷起,悄无声息地,一剑斩落! 青芒如电,带着淡淡的碧光划过犹伫立在虚空之中的道袍少年的肩头,以及他身边早已滞住的狐女。蓦然间,两道脖腔里的血忽然四溅而起,两个头颅被太一一剑斩断,直飞而出。 唯有冷如冰的青色血液在空荡荡的脖颈间喷涌。 不过一剑,毫不留情。 九尾残魂本就受玄衣召唤而生,此刻他已遭受重创,那抹狐魂自然也随之消散在天地间。 少年的头颅滚落在早已是汪洋的山野间,随着波浪的形状缓缓轻荡,他如玉的面容上依然保持着温和的笑意。 “这个结局,我早已知晓……” 玄衣的头颅蓦地微笑起来,这笑容竟然不复夺舍后的沉静诡谲,反而爽朗似昔日少年,带着些许无奈。 “果然……不管如何布局……”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唯有眸色亮如妖鬼,“终究抵不过命运……” “早在宗门之时,我便已卜算出……”他断断续续地轻咳,“玄衣此生,必将丧于太一。” 星沉镜颓,宗门坍塌,鸢尾消散,一切,仿佛如梦境般的景象。 “所谓的枷锁,正是用来打破的。” 看着气息微弱,逐渐消散的少年,沈卿的语调却是淡淡响起。 太一剑下,万物不生。 他已无任何生机。 “呵——”那双已经黯淡下去的眸突然闪过一丝悲哀:“若真如你所想,” “敢问小师妹,昔日匿了名姓,堕红尘滚滚,又是为何?” 谢折玉搀扶着意识模糊的扶崖,看着晨光微露中明灭不定的辉光,听到那将死之人最后一刻的话语,陡然僵在了原地。 第60章 湖心亭 神意门位处玄天仙山中央地带, 绵延数万里,气势恢宏。 山林莽莽间,一架浮空舟穿破晚霞而来, 其上流光四溢,舟身镌刻着龙虬有力的“神意”二字,内里金芒涌动, 俨然有磅礴恢弘的规则之力暗暗隐藏在其中。 巍峨古老的宗门上方, 一弯上弦月静静悬于空寂,勾起漫天流莹, 冷如水的月光寂寥地挥洒在无垠大地。 浮空舟首最先一人, 青衫覆雪, 眉眼平和, 看起来已是中年模样。他抬头遥遥望着古城内的明耀灯火, 晚风吹起了他满是风尘的衣角, 男人的眼神依旧温和平静,却隐隐带了些微的疲惫之意。 数月前北冥传信,镇守冥域的结界俨然有破裂之相,异域死灵也察觉到了镇守之力的薄弱,纷纷疯狂暴动。 苍斗道君天师寒率神意门众弟子远赴北冥镇守三月, 神意精锐出手, 界域稳固,死灵溃散。 如此已是数日回城奔波, 入暮时分才将将来到宗门地界,大家面上都有了些许的倦意。 虽已至暮色,然而对于神意门来说, 却仍是热闹至极。 听着古城内熙熙攘攘的鼎沸人声, 每个人的心头都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浮空舟行至宗门上空,却在看到空无一人的长阶,空落落地一眼望不到尽头,所有人目光都微微一滞——偌大的神意门,竟无一人来迎? 镇北冥,驱邪灵,在玄天仙山本就是极为值得尊崇一事,一行人返程途中,路经大小宗门,可谓是皆夹道相迎。 而今,自己宗门却门可罗雀,众人难免心下生了几分寂寥之意。 青袍男子遥遥看向古城盘山之处的一角,飞檐尽数掩在黄昏暗色中,寂静无声,看不清形状。 他微微一扬手,本已停滞的浮空舟再度开启。 “据灵碟传信,扶崖前些时日早已回宗。”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忍不住出声,愤然道,“身为掌座首徒,下一任继位者,怎能如此懈怠惫懒?” 立于首座的中年男人并没有出声,只是平静地看了那位出言不忿的长老一眼。 如山般的气势落在他身上,顿时噤声。 “北冥之行,诸位皆有疲累,先行回宗休憩吧。”天师寒不易觉察地轻轻叹息了一声,静静说道。 此行归来的众多长老弟子皆不约而同地不再出声,纷纷唤出本命飞剑化作流光消失在古城夜影中。 然而,远去光影飒踏,每个人心里却是盈满了同一个说不出口的疑虑——扶崖乃掌座亲自教导至今,向来是克己复礼,纵有少年意气,却总是先宗门大事为先,鲜少有今日这般出格举动! 然而,一贯稳重沉静的苍斗道君,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却没有半分亮光,反而似是预料到了什么,古井无波的脸上隐隐有着几分黯然。 “恭迎掌座!” 千月居寂静如水的庭前虚空泛起一阵清浅涟漪,却是一青袍中年人踏碎虚空而来,门前端着解清露的神意门小弟子脱口惊讶地唤道,急忙忙俯身行礼,面上却带着几分惊慌之色,“掌座……弟子这边去通知大师兄!” 然而天师寒平静地挥挥手,淡淡看了那小弟子手中的解清露,“不必,本座自去寻他……” 说话间,青衣泛影,人已经进了院中,只留下那名年纪尚且不大的小弟子无措地立于原地。 甫进千月居,天师寒便知为何扶崖适才不现身,以及为何要用到解清露的缘由。 神意门秘法所酿的解清露,号称可忘尽尘事,了却三千愁思。 紧闭数日的门忽地打开,扑面而来的便是浓重厚郁的酒气,入目一片狼藉,饶是一贯不显声色的天师寒,看着趴在满桌空荡荡酒瓶中已然醉得一塌糊涂的少年,也不由得蹙起了眉。 浮月当空,古城岑寂。 天师寒静静立在案几前,手中还握起一方空空如也的酒盏细细端详着,灯台上的蜡烛早已灭了不知多久,唯有烛芯摇摇晃晃在冷冽月光中腾起一抹青烟。 案几上铺满了数不清的空瓶,即便是在玄天仙山也称得上价值千金的琼浆玉液流淌了一地,而那个向来恣意飞扬的锦衣少年就这般整个人趴在脏乱不堪的案几上沉沉睡了过去,丝毫未察觉师尊已然近至眼前。 “扶崖师兄!”那名小弟子终究还是随着掌座的脚步一起进来,看着沉着脸色静静站在端详着酒瓶的掌座,他惨白着脸,哆哆嗦嗦地使劲儿推了推已然酩酊大醉的少年,附在他耳边低语,“快醒醒啊……!掌座……掌座来了!” 然而,即便如此,沉睡不知归处的少年依旧软如一滩烂泥般倒在案几旁,苍白修长的手斜斜搭在案几边缘。 天师寒顺着他垂落的指尖看去,入目便是跌落在地,盈满一弯月光的剑。 剑身依旧泛着如珠似玉的朦胧光华,剑柄上镶嵌的明月珠犹在盈盈照着一方昏暗天地。 正是昔年他亲手为扶崖炼制的玉华剑。 剑已蒙尘,枪犹坠地。 枪尖红缨似血般殷红,泛着幽幽的色泽。 剑与枪,皆被毫不在意的拂落在地。扶崖……你究竟是怎么了? 万宗之首的神意门掌座几不可闻地微微叹息一声,他俯身捡起了那柄少年曾经视若生命的银枪。 “你先出去吧。”一瞬间,平静无波的中年人好似苍老了些许,他淡淡说道。 那名小弟子退出去后,天师寒伸手拂去案几一旁白玉椅上凌乱不堪的酒瓶玉盏,静静地坐了下来,宛如寻常人家般,自顾自地揽过一瓶半空的酒,对月自酌起来。 温润如玉的玉华剑与冷寂如冰的红缨枪安静地躺在他手边,如泣如诉。 他慢慢饮下一杯酒,苦酒入喉,烈如火,慢慢低头看着犹在沉睡之中的锦衣少年。 尚在北冥之时便已接到师妹沈卿来信,直言扶崖遇变,心性恐一时间难以平静,或生心魔。 然而,是什么样的变故? 能彻底击垮一个人? 他是他亲手教导长大,天资聪颖堪称整个玄天仙山前列,然而,竟然醉得连师尊到了身前都毫无所觉。 平日里最是注重仪容的小公子此刻束发的玉冠也歪歪扭扭地散落在一旁,黑如墨色的长发随意倾泻了满桌,毫不在意地浸没在案几中漫淌的酒液中。 少年苍白的脸满是颓色,飞扬的剑眉紧紧蹙着,毫无平日里的少年意气。 “晚……”好似梦见了什么,昏沉过去的少年嘴里喃喃低声道,“晚晚……” - “扶崖,你看这朵凌霄花好看吗?” 一道轻柔如水的声音缓缓萦绕在扶崖耳畔。 扶崖睁开眼睛。 眼前朦胧的一切逐渐随着意识的归拢变得清晰,入目是一层窗棂下,广陵郡繁华热闹的长阶尽数落入眼中,月夜疏桐,沙沙声伴着长街熙攘。 寂静室内,一个柔弱少女静静坐在窗下,听到榻上动静,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簇凌霄花,正欲捣入药。 她纤如玉的手中捧着的花束,层层叠叠,正是花期。 扶崖收回眸光,视线落在少女脸上。 清丽温婉,眉眼间却有着几分坚韧,这样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扶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支配不了身体,只能听得梦中的自己轻佻地笑道,“这等寻常野草有甚好看。” “听闻虚元洞十万山有数不尽的鸢尾,此等盛景,小爷改日带你去见识一番。” 扶崖疯了似地大喊,求你,别带她去……求求你…… 却看得窗下少女弯弯了一双秋水眸,柔柔地笑了。 她伏在案几上,静静地捣药,从月初升到入中天,扶崖在如此清晰又渴望的梦中,贪婪地看着她瘦弱的背影,也从月升看到月落。感觉她起身的动作,少年立马紧紧闭了眼睛,虽然明知在梦中,他控制不了过往的自己。 少女拉开木椅,听着她轻柔的脚步声,慢慢至了榻前,她小心翼翼地将药罐打开。 “你忙活一晚上,就是为了磨这些药?”梦中的扶崖皱了眉头,“小爷伤已大好,无须你再如此忙碌。” 少女坐在榻前盈满一双秋水看着他,“待你伤势彻底好了,带晚晚去看看那传说中的鸢尾花海可好?” 病榻上的少年别扭地低声嗯了一下,却是别过去了头,发丝下耳根已然泛红。 扶崖看着昨日如旧的梦境,呆了一呆,他闭上眼睛,泪意汹涌而下。 - 神意门,千月居。 “还能握剑吗?” 扶崖睁开眼睛,便听见身边有人冷冷问道。 这声音,他仿佛被狠狠刺中一般,猛地抬头,“师尊……” 案几一旁静静坐着的人,正是他的师尊苍斗道君。 他陡然想起今日正是,师尊平定北冥归来之日,而他却一场酩酊大醉下,尽数抛作脑后。 少年抿紧了唇,伸手试图去握起横于案几上的玉华剑,然而在甫一接触它的一瞬间,他的手如电般忽地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却是再也无法握剑了。 又是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仇报了么?”神意门掌座面色平静,再度问道。 苍白颓丧的少年面色陡然一凝,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几度滑落,几度无力,最终,轻轻地抚上了玉华剑柄。 他要如何报仇…… 虚元山已沉入万丈深湖,十万山的漫天鸢尾花海也随之尽数湮灭在九尾残魂的消逝中。 报仇…… 剑向何人而拔…… - 归一宗到处可见的桃花树盛开着,落英纷扬了漫天。 沈卿坐在榻边,侧头倾听者飞花落英飘扬而下的窸窣声音,感觉到手下的人似乎在微微动了动。 “她……醒了?”一旁的林雅皱着眉头,低低说道。 “尚未,”沈卿淡淡扫过榻上的少女,微微摇摇头,“金针封穴此等巧妙绝伦的手法,怎是一两日便能解得了的。” 香炉燃烟尽了,林雅起身,往那兽耳金炉添了几注,醍醐香再度萦绕在室内。然而一向以沉静温和著称的归一宗掌事长老林雅却是身形顿了顿,背对着榻边的少女,静默伫立着。 远处有群山连绵不绝,山雾渐起,随处可见的桃林隐约似琼花玉树。良久,林雅艰涩出声:“小师叔……你见到……” “你见到他了吧”这轻飘飘的六个字宛如魔咒般生生卡在他喉咙口,最终却还是紧咬着唇,声音放得轻轻的,“那日虚元再现世间,我隐约感受到了。” 那种熟悉的,好似印刻在骨血之中的气息。 穿堂风吹过榻边少女的裙角,沈卿缓身站起,拂起长幔走进晨光,亦走近刻意背对她的少年面前。 他迷茫却又含着无尽悲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少女今日艳丽如火的榴色衣裙,然而陡然盈满的色彩不过顷刻间湮没,他的神情黯淡无光。 沈卿漫不经心地目光扫过窗外灼华遍野,云蒸霞蔚,一片好风光。 “林雅,他早已不是那个人。” 他脸上出现茫然却又痛楚的表情,小师叔鲜少直唤他全名,“不是?”但不过是茫然片刻,很快就恢复了清明,“师尊早已死在九重雷劫下,小雅再清楚不过了……” 晨光浮动,花影徘徊,少女眼角蓦地浮起一抹娇如桃花的笑意,“是,也不是。” “再一次地,本座敛了他的头颅。” 突兀地,风吹过窗棂带起一阵响,一贯温和沉静的林雅在一瞬间苍白了脸,他的面容逐渐一点点灰败下去,眼中出现痛苦却又心疼之色。 少年的手紧紧拂在窗棂上,用力得仿佛要将乌木质的窗棂掰断了般,指节泛出惨白。 “想必小师叔,也不愿这般。” 他转头惨然一笑,强行抑住喉头亟欲汹涌而出的鲜血,硬生生地温和笑起来—— 仿佛口中的那个人不是他至亲至敬的师尊般。 林雅自幼孤身一人,是玄衣将他收入门下,倾尽全部心血。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是静静地弯下腰去,极其缓慢地一片片将洒落室内的一地落英捡起来,捡着捡着,有滴晶莹自他眼角滑落,少年低头看着手中大把淡色落英,逐渐哽咽,“你又是何必……” 良久,他艰难地直起身,转头看着平静无波的少女,模糊的眼中攒出一抹淡淡却温和的笑意,“小师叔也不必过多心伤,一切皆是咎由自取罢了。” 晨风愈来愈大,花树被吹得沙沙作响。 她微微偏了头,带了疑惑神色瞧着他,似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良久,少女微仰着头,明澈如琉璃的眼眸望进他强忍悲痛的眼睛,“小雅,节哀。” 恰好窗外凉风送来一团花簇,林雅犹在强撑的笑意僵在了嘴角,继而缓缓地,他侧身将一手落英放在案几上,长长的发丝投下一片暗影,掩去了眸中神色。 是了。 蘅玉道君沈卿无心无情,他又何须多次一举,恐她心伤。 彼此间沉默了一会儿,林雅淡淡出声,“听闻神意门扶崖心境不稳,恐要生心魔。” ——一般来说,修士渡心魔劫后,鲜少再会有。 林雅的言下之意是,扶崖心境破碎,俨然有堕魔之危。 “苍斗道君已然携其闭关,但有传闻,效果微乎其微。” 沈卿略抬了抬眼皮看他,却是转身回了榻前,专心致志地看沉睡的少女了。 “她头顶还有一枚金针,我要就此拔除。” 醍醐香的效果逐渐开始生效,原本手指微动的少女再度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意春风准确无误的化作流光刺入她的十二处穴位,即便是沉睡之中,穴位被刺入的疼痛依旧让病榻上的少女蹙紧了眉头。 迅疾如电,刹那间,沈卿俯下身去,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极其迅速地拂过少女脑后。 忽然间,榻上的少女呼吸蓦地急促,她忽然间大声叫起来,“快跑!别过来!” 那一瞬间,暗色血液从她的脑后蜿蜒如同小蛇般细细地直流而下。 “唰——”意春风陡然间尽数没入她的后脑伤处,沈卿小心翼翼地把那枚沾血的金针放在案几上。 “金针已经拔除,”她直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转头对着犹在发呆的林雅说道,“姑且先在小雅这里安置着她吧。” 林雅看向榻上沉睡过去眉目苍白的陆浮秋,不自觉地蹙眉,顿了顿,“待她醒来,怕是要知晓虚元洞……” 沈卿讶然:“知晓又如何?” 林雅忽地笑了一声,“确实,生离死别,于修者而言,也不过尔尔罢了。” 少女行至房门,门槛处却又顿住,沉吟了一会,“小雅,” “天地不仁,大道无光,唯本心而至上。” 一向被称赞继归一宗双秀之后又一天才的林雅此刻却是凭栏远望,神情似懂非懂,而那少女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视野中。 - 冷月疏枝,花落无声。 霏雨芳尽的山风袭袭,沈卿懒洋洋地坐在窗棂上,依靠着乌木制成的柱子,手中执了把鲜少离身的桃花玉骨扇,天生好似不识爱恨的眉眼此刻敛得柔和娇妍。 山中月影被摇曳的花树扯得斑驳,良久,少女身形一闪,眨眼消失在原地。 - 归一宗,玉衡阁。 周边是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谢折玉静静地盘腿坐在冰雪覆盖的湖面,整个人沉浸在识海的无边黑暗与空无之中,良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虚元洞之行最终结束之时。 “此物本座留着无用,便赐予你罢。” 少女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瞧着一袭黑衣仍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搀扶着扶崖的少年,冷不丁地将一枚鸢青色的宝珠丢到了他怀里:“你既为万年难遇的奇才,便当知,但凡阵法,皆有基石。” “这诸天十方阵虽诡谲,且为天地不容,但其基石却是三界至宝。” 沈卿慢悠悠地说道,“本座观其,还炼化了一缕九尾残魂。你待回宗融合此珠,想必破境不远了。” 彼时,他接住那枚看起来极其珍贵的宝珠,些许怔在了原地,“我不用。” “让你收你就收着,”少女眉眼间隐约有些不耐烦,“什么时候本座赐徒弟宝物,也不行了?” - 脑海中的景象一闪而过,谢折玉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这颗宝珠,心知若是放到玄天仙山,只怕是人们要纷纷争抢得头破血流的存在。 他静默了半晌,终是将其收入怀中。 “本座听闻人间有诗妙言,”蓦地,岑寂平静的玉衡阁突然响起一道娇娇女声。 谢折玉循声望去,却见少女踏月而来,衣袂飘然好似落仙。 “晚来天欲雪,”她抬手微扬,数坛老酒在半空划了一道随意的弧线,继而尽数整整齐齐地落在他面前。 “能饮一杯无?” 他定定地望着,看到娇艳的桃花瓣从天而降,飘飘洒洒着没有止休,似一场盛大葳蕤的花雨。而这般绮梦绚丽的花雨中,那个一袭白衣的身影正翩然而来,她皎洁如玉的腕间银铃随着脚步声轻灵灵地响,细长姣好的眉,明澈如烟云的眸子,绯红的唇。 地上飘洒的落英转眼铺了一地冰雪,她转瞬便来到身边。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束发玉冠的少年临死前所说的话语: “你昔日匿了名姓,堕入红尘滚滚,是为何?” 于是,鬼使神差地,在玉衡阁终年不止的风雪中,冷湖竹亭里,亭外大雪纷飞簌簌飘落,亭内红泥小火炉暖洋洋地烧腾着,正热着一壶琉璃色的酒,酒香四溢。 湖畔晚风飞雪,月色暖竹楼。 “这可是沈意当年偷偷埋下来的‘万古消’,”沈卿侧头笑了笑,先倒了一杯出来,她举着几近透明的杯盏,眸光不经意地落在其上良久,继而举杯朝谢折玉随手一扬,“他鸡贼得很,还以为藏得地方我不知道。” 少女脖子一仰,举杯饮尽,嘴里犹在嘟囔着什么,“藏来藏去,还不是被我发现了……” 谢折玉沉默不语,也为自己面前琉璃盏前斟满一杯,继而,一饮而尽。 两个人就这样分别倚坐在飞雪下湖心亭中的两架紫藤椅上,你一杯我一杯,无声地好似较劲着。 地上的“万古消”空了一坛又一坛。 “没想到你的酒量还可以呀。”面色酡红的少女低声夸赞道。 “师尊也不遑多让。”他轻咳了一声,沉郁苍白的眉眼沾染了几分酒气,微微上挑的眼尾此刻泅出淡淡的红。 “那是自然,”沈卿自顾自又饮了一杯,“你们凡间不是有古人云‘一醉解千愁么’?” “确实。”他被酒意消散了几分的冷冽眉眼一瞬间如浓雾般再度汇聚沉郁,谢折玉平静地望着湖面飞雪,似是无意,“弟子竟是不知,师尊还去过人间?” “不然怎会如此了解?” 作者有话说: 小肥章,补上昨天和前天的。 第61章 半晌欢 沈卿懒洋洋地晃了晃琉璃盏, 好看的眉眼微微一挑,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谢折玉早已饮尽杯中酒,神色淡淡,“若是没有去过, 也是一憾。改日折玉可与师尊同去红尘, 人间九城,论酒则属扬州各色应有尽有。” “呵, ”少女再度饮了一杯, 平日皎洁如玉的面庞此刻沾染了些许淡淡的粉意, “扬州……秋露白, 确实不错……” 谢折玉漆如点黑的瞳眸看不出半分思绪, 口中却轻飘飘地吐出接二连三的话语:“却是许久没有见人间雪了。” 秋露时节, 民间以草药酿酒,封存至冬雪,小酌三两杯。 “本座却是见过,二十四桥不愧是红尘盛景,草木浅深白, 和月照三更。”许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 沈卿不似平日里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晃着杯中的酒, 望着琉璃盏上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不过要属最美,还是阳春三月, 雪霁春暖。” 谢折玉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酒杯, 竟隐隐有些发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望着灰白色的天空,冷絮飞舞,眨眼间便纷扬了漫天。 “那年,沈意大乘境圆满。三界已万年来无一人登顶仙极,琉华和玄衣,包括归一宗上下皆一片欣喜。”醉意颇深的少女低声喃喃,净透如明镜的眼眸此刻隐隐有几分迷蒙,遥遥望过漫天白草,似是看向了极远处深不可测的巍峨群山中,“真可笑啊……不过是冥冥之中存在的游戏一场罢了。千年修道,一朝溃散。” “游戏……一场?”他不自禁问道。 沈卿靠在紫藤椅上懒懒地望着飞雪绕空,红炉夜火,忽地便来了些微困倦,“无论是沈意琉华,亦或是玄衣林雅,还有神意门的那小子,” 她转过头,迷蒙的双眼将一侧少年从头到尾打量了遍,模糊笑了笑,“差点忘了,还有你。” 她漂亮的眉眼绽出一抹笑意,宛如稚童般纯真无邪,微醺红唇吐出的话语却凉薄如蛇,“真不知道,你们一个两个的,是为什么,死个人便像天塌了般,失了魂,丢了魄。” 他霍然抬起了眼睛,望定了她。 虽然已是酒酣耳热,然而少女此刻冷漠凉薄的话语却还是,宛如一柄利剑穿透了他。 良久,谢折玉没有说话,他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春风拂过大雪封弥的荒原。 然而,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眼,却是冰冷的,仿佛千年不化的冰川, 在他笑的时候,也唯有眼睛是依旧沉冽如霜。 他苍白冷郁的眉眼沉沉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嘲讽,“你以为这三界众生,都如你一般,没心没肺?” “嘻嘻……想来她死去的时候,你很伤心吧?”沈卿已然醉了,倚在紫藤椅上左手撑着下巴看着他娇娇地笑,“你平日里这么玩儿命修炼,为的就是想找出那幕后凶手,亲手为她报仇吧?” 仿佛被狠狠刺痛了般,他冷淡的眉眼微微皱起来,谢折玉拂袖而起,冷笑,“我真是疯了,才会以为……” 他的背影消失在寒云暮雪中。 湖心亭竹绿翠绕,唯有大雪无声簌簌而下。 无人应答,偶有炉火噼啪响。 她止了笑,把手举起来,缓缓端详着这柔嫩纤白却可眨眼间夺人命于无形的手,“他说的可真是一点也没错……” 夜雪下地白风色寒,衬着冷月湖光,绽出漫天幽幽飞霜,似雪幻化而成的百蕊采了月色。躺倒在紫藤花倚中的少女缓缓闭上眼睛,用手盖住,半晌,五指移开处有淡淡的泪痕。 “你说是不是,师兄……” 再度睁开,少女眼中黑白分明,一丝情绪也无。 唯有微不可闻的名姓随着夜风淡去,消失在朔月乱雪中。 - 半晌贪酣,月至中天。 “吱呀——”一声,谢折玉缓缓推开古老的藤门,面无表情地望向湖心亭的方向。 一弯月色晶亮如莹,纷繁如鹅毛的大雪已然零碎成细小的雪花飘荡而落,竹亭轻薄的顶尖上堆积得雪厚了,承受不住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倾倒而下,冷冷的空气中隐约浮动着远处桃林四溢而来的清香,地上红泥火炉里的炭火还在偶尔发出噼啪燃烧断裂的声响,跳动的火光映照在沉睡少女的脸上。 ——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眼前这一处湖心亭在宁静平和的时光中缓缓流淌着。 “嘤——”靠在紫藤椅上沉睡的人忽然动了动,许是睡得不大舒服,她不自觉地低声喃喃了一句,继而皱眉将身子蜷起。 谢折玉手指握紧,思绪被从平静中惊醒,他冷淡的眸光透过蒙蒙细雪,落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沈卿身上,微微泛白的指节透露了些许他此刻不平的心绪。 年轻的剑修者沉默立在竹亭下,一枚六角晶莹的雪花落在指尖,瞬间化作无色流莹,湿漉漉地顺着手指缓缓滑落。 玉衡阁一切如旧,纷扬雪意伴着清浅桃花香,他站在湖心亭中呆愣了许久,背影孤单零落,却也像是从来便是这般独来独往的孑然一身般,衬着花香雪落的如画景象也毫无任何违和感。 良久,他微微俯身,神色平静地仔细看着沉睡过去的少女,好似今夜月下对酌仿佛从未发生过,自然那少女凉薄至极的话语也好似从未听到过。 夜深了,红炉的炭火只剩下发白的灰烬。 如豆的灯火下,她许是醉得狠了,眼睛闭着,完全不复平日里似笑非笑的凉薄,微光从卷翘的眼睫筛下一层薄薄的暗影,也不知他走后,又独自一个喝了多少“万古消”,双颊泛着淡淡的桃粉,那微张的薄唇透着殷红的水润。 冰凉的夜风从冷湖卷起,直直袭如竹亭,肆意地吹拂起少女鸦色长发,她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嗫嚅出一声浅浅低吟。 沉沉睡过去的少女面容上带着几分娇憨,在这一瞬间,谢折玉有些微恍惚。 他不受控制地抬手缓缓拂上她的鬓发,眼前人在此刻像极了十五六岁的模样,年华正好,二十四桥明月犹在,本就是三界顶顶出众的容貌,如玉般的侧颜让他彻底陷入恍惚。 有月光洒下来,被风吹得破碎,苍白沉郁的少年虔诚的目光尽数落在紫藤花间的少女身上,宛如神女信徒般珍重万分地轻捧着掌上明珠,他轻轻低喃: “卿卿……” 一切恍若如梦似幻。 他轻轻将她从长椅上扶起,想把她搬到房内榻上。然而睡死过去的人蓦地头歪了过去,顺势便靠上了他的肩,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音节,再度沉沉睡去。 谢折玉只觉得自己的右肩有些僵硬,却也鬼使神差地没有叫醒她,只是任由少女靠着,他一边屈指弹出一道雪色,将犹在冒白烟的火炉尽数浇灭,一切都做完后,他僵在原地愣了许久,最终还是颤颤地抬起了双手,轻而易举地将少女揽在怀中。 “没心没肺……”忽然之间,只听得怀中人低声喃喃,“是为什么……?” 许是冷得狠了,她微微颤抖着,不自觉地向唯一的热源处蜷缩着,将整个人尽数依在他温热的胸膛。虽然明知是酒意使然,少女的神情全然不同于平日里的漫不经心,而是从未有过的茫然和安静。 就像那只常年懒洋洋趴在青柳巷口晒太阳的小白猫,谢折玉冷不丁想道。 他许是也醉了,竟然半分也不想推开怀中的人,任由她毛绒绒的头蹭上他的胸口,像猫般蹭了蹭,然后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再度睡了过去。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好似停滞了跳动般,谢折玉僵硬着弯下脖颈,却又在即将看清怀中人眉眼的一瞬间僵住,紧接着再度缓缓直起身。 很久,他没有放开她,怀中唯一的温暖。 月下飞雪,桃夭浮动。 天地一时间显得如此空旷,冷湖中央,一角竹亭,抱着沉睡过去怀中人的玄衣少年。 微凉的月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静夜深处响起了缥缈的钟声。 谢折玉黑沉沉的眸子看不清其中的情绪,他遥遥望着无边风雪的夜,此刻的所有都仿佛虚妄而又不真实,宛如镜中月,水中花。 在幽州时,他一个人不知在雪地里走了多久,暗如鬼魅的夜色静悄悄笼下,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簌簌不停的飞雪和长靴落地踏过层雪的咯吱咯吱声,入目皆是白茫茫的荒野,除却长剑挥下,魍魉横死飞溅一地的鲜红。 他一个人疲惫不堪地走着,从雪霁春暖的扬州一路穿过魍魉滋生的幽州,再到终年风雪的巍巍昆仑。 终其一生,汲汲所求的不过就是如现在般—— 一弯明月,氤氲烛火,少女窝成小小的一团,安静地睡着,等他归来。 一切恍如一场静谧温柔的梦境。 玉衡阁冷月疏雪,无边夜色笼下,将谢折玉彻底淹没。 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 第62章 桃意浓 “陆师妹, 且随我来吧。” 林雅有些好笑得看着一侧极为跳脱的陆浮秋,自她醒来像是忘却了前尘,唯唯记得自己寻蘅玉道君入了归一宗, 关于虚元洞的事情却是半分也记不得了。 一路御剑,他随着少女的眸光望及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暗叹了一声, 忘了也好, 余下只需做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修剑修心便可。 那些不能明说的过往, 尽数消散最好。 彼时, 御剑而行的归一宗年轻的掌事长老沉静了眉眼, 静静缀在少女飞扬的天蓝色道袍后。 数万年来, 历经沧海桑田, 玄天仙山诸多仙门几度变幻, 唯有神意与归一亘古至今,比起神意的大气磅礴、古蕴深厚,归一更似它的掌座一般,恣意随性,不拘红尘。 远山缭绕, 千万丈绵延山脉拔地而起, 巨峰陡峭入云霄,数不尽的桃林掩映其中, 远望聚成团团淡粉色云霞,宛如仙境。 “哇——!”行至大殿广场前,此刻心性宛如十来岁小女孩的陆浮秋忍不住感慨出声, “林雅师兄, 好多剑修者呀!” 即便比不得漫山遍野皆剑修的神意门, 在以心剑见长的归一却也是到处可见,外出历练、寻药猎兽归来的修者,亦或是神色匆匆、穿梭在飞檐楼角的年轻弟子,人人皆是一袭白衣,长剑悬于腰间。修者绝五谷,吐纳存息,无一不是容貌清俊之人,端的是一派正儿八经的剑修模样。 归一宗弟子独有的白衣乃是东海鲛纱制成,似是为了应和这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的逍遥景象,皆衣袂飘然,御剑当空羽带迎风,腰间佩戴者彰显着宗门之人身份的碧绳雪玉。 林雅引着少女一路而行,最终落在大殿一侧长阶上,眼前是开阔无垠望不见尽头的广场。 “我先带你去见过尊座。” 他转头笑着说道。 却见眼前的少女仿佛失了魂般,愣愣地站在原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却迸发出奇异的光芒色彩,看得正是广场方向—— 耿耿星云,千里山川,皆不敌眼前所见。 浩如烟云的白玉砖接连成片,无数少年弟子举三尺青锋,于场间迎朝阳而飞扬。 今朝唯我少年郎,敢问天地试锋芒。 剑光掠影,雪袍翩然。此等数万剑修汇聚峰下,伴晨星练剑的场景却是陆浮秋从未见过的。 剑随风动,却见最为中央略有修为的弟子沉声喝道: “势起!” 数不尽的声浪如海蔓延过层层白玉,直冲云霄,无数人附声齐喝: “万法!” “归一——!” …… 林雅也随着停了脚步,倚身凭栏,向外望去。 眼见几个剑招起落间,无数白衣人影几近重合成残影,随着声声“万法”“归一”,万人挥出,宛如一剑直指天穹。 此等剑宗弟子练剑场面,论整个玄天仙山,乃至三界,怕是只能在神意或是归一才能看到这般瑰丽心悸的宛如梦境的画面。 陆浮秋虽跟随虚元洞多习八卦道术,然而此刻已经全然被如此堪称宏大的场面所震撼,黑如点星的眸亮晶晶的。林雅瞧着她这般模样,只觉得,哪怕现在是蘅玉道君沈卿亲临,恐怕也唤不回她的神智吧。 “此为归一剑诀。”林雅轻轻说道,“乃是入门最基础的心法。” “大道至简,万物归一。”只听得陆浮秋兴奋说道,好似发现了什么奥秘般。 林雅笑了笑,没有出声,总不能告诉眼前失忆后被数万剑修舞剑彻底震撼的小女孩,这“归一剑诀”是开山尊者轻飘飘地随意命名而来,如此想来,归一宗历代掌座皆是肆意潇洒之人。 眉眼清俊的年轻长老是以抿唇,眼角微微弯起:“既已结束,我们还是先去寻尊座吧。” 他扫了眼初阳缀空,天和景明,“如今这个时辰,她应是醒了罢。” 说罢,林雅侧头,认真的看向一脸懵懂的陆浮秋,“尊座向来随心,唯独厌极一事。” “什么?” 陆浮秋神色惴惴,不敢出声,满心回想着往日与沈卿相处间可有僭越之举。 她虽不知自己失了虚元洞那段记忆,仍是记得如何去得万佛塔林,如何缠着沈卿入的归一宗。 看着她严阵以待的神情,林雅却顿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清咳一声,顿了顿才说道,“尊座平生最厌扰人清梦之人。” 少女认真的点了点头,将其牢记在心里。 - 于是,林雅带着大病初愈的陆浮秋一路赶过来的时候,便看到了无论任谁来都觉得极其不可思议的一幕: 向来性情乖戾、尤其是休憩时绝不能容忍任何人打扰的蘅玉道君竟然浅浅裹一袭薄羽,在玄衣少年怀里安静地沉睡着! 谢折玉将下颌支在熟睡着的少女顶心,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环在她腰间,倚着竹亭间一簇紫藤浅眠,亭外飞絮漫天,风中送来如雪落英,纷扬在两人周身。 重重雪色,星花错落。 太一早已调皮地化作小青龙,欢快飞舞在落英飞絮中,时而温柔地盘绕过紫藤花下沉睡过去的两个人,不时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响鼻。 林雅愣了一下,停住脚步。 “尊——!”陆浮秋自他身后显出,看到她最敬仰的尊座竟然睡在玉衡阁的冰天雪地里,身边居然还有那个冷如冰块的少年! 她就要惊呼出声,却被一旁的林雅一把扯出了院外。 “可还记得来的路上与你说了什么?”林雅压下心中同样的惊涛骇浪,表面淡淡。 “尊座最厌烦扰人清梦。”陆浮秋垮着脸,低声答道,“可是……可是!” 她虽知道,那个少年是尊座唯一的弟子,但是,但是她却清楚地记得,他几乎从未给过尊座好脸色,如今……如今还……! 陆浮秋愤然想道。 尊座那样好的人,就算是要九天玄月,也是值得的,怎能遭他如此对待。 “她昨日饮了许多酒,想来还要过会才醒。”忽然间,有人说道,声音冷冽,仿佛昆仑山终年不化的风雪。 “折玉师弟。”林雅温和问候道。 陆浮秋揉揉眼睛转过身。 眼前的人,眉眼冷然,容貌冷淡如昔,他漆如点墨的眼睛看向她的时候,晦暗的眼底仿佛有沉寂如渊的黯沉,有风雪下的苍白萧瑟。 他朝二人微微颔首,继而不再多言半句,人已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 这是卿卿死去的第三年,他即将步入出窍期。 距离抬手即可翻云覆雨的大乘堪称近在咫尺,到了那时,身与天地同,超脱三界间,这世间将再无任何存在能束缚他, 然而,即便是尊为玄天仙山年轻一代第一人的他,却没有寻得半分与当年那柄魔剑有关联的任何蛛丝马迹。 修道修心,修到最后,却是为何。 远方有朝霞合璧,初阳溶金,风里传来少年人昂然剑意,归一宗上下一派沉静。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起昨夜。 她应是真的醉了,平日里轻佻又随意的眼角红得厉害,她鬓间有几缕散开的发丝拂得他耳畔微痒,听着她在他耳边说着过往,说她的师尊,说她的师兄,还有那已经魂飞魄散的琉华,明明几近要落泪,却依旧是那漫不经心的腔调。 莫名地,他有些烦乱。 山前漫无边际的桃花林正是葳蕤盛放时,落英缤飞,他想起归一宗贺仙门大比夺魁之夜,也是这般花林郁郁,少女沉睡的眉眼,娇如春花。 除却卿卿,他鲜少关注女子的长相,却不得不承认,便如昨夜般紫藤花下微醺似蝶的少女,自己的师尊,容貌丽得惊人。 他抬头,抚住眼。 她们醉酒时的娇憨模样几乎如出一辙,昔年在扬州,他爱极了卿卿酒酣意暖的模样,少不得无数次存心寻了机会借口与她花前月下,抵死缠绵。 朝阳晖光在天边扯出一块殷红色的烟霞,笼罩四野,衬得桃林璀璨如赤雪。 谢折玉随手划出一道剑光,无数烟粉色花瓣随之洒落,粉极似焰,一如他的心上人死去那日,漆黑如沉渊的长剑上燃起的业火,好似眼前飞舞的漫天落英。 灼如烈火的桃色衬得少年的脸异常沉冽,他静静靠着一枝树干,从心口珍藏处取出一枚微微有些掉色破旧的荷包。 卿卿送给他的那枚荷包,原以为被彻底损坏,消散在虚元山荒凉的夜风里,此刻,却静静躺在他手中。 谢折玉认真地看着它,原本苍白晦暗的眉眼倏地带了几分缱绻之色,漆黑瞳眸似温柔春水,良久,将它紧紧握住,闭上了眼睛。 近旁不知什么鸟儿蓦地鸣了一声,花树下的少年眉眼淡漠,薄凉的唇勾起一抹浅淡的讽笑。 高高在上、万千荣耀加身的蘅玉道君,冷漠任性,喜怒不定,纵然三界在她眼中,怕是也不过尔尔。 而他放在心尖尖的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最喜欢坐在莲叶田田边,笑嘻嘻地拍着水,哼着歌儿。 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人。 他冷冷想道。 作者有话说: 这章感觉写的有点仓促,或者说是慌张,可能还会狠狠地修一波。qaq,在这里先给大家鞠躬了! 第63章 青山老 时间对于修者漫长道途来说, 是最不值得挽留的指间沙。 半月长短,弹指一挥间。 霏雨芳尽是依山而建,斜倚青山莽莽, 远处是雾霭蒙蒙,尽数掩在桃花深处。 朝阳金晖洒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上,清澈甘洌的水面上薄纱四起, 随风荡起的薄雾泛着清清浅浅的金色微芒。 沈卿捧了卷又是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话本, 懒洋洋地倚在花树下的青石上,纤嫩白皙的手指时不时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 偶尔停下片刻。倏而一道带着凉意的风拂过, 书页翻动, 圆润精致的指尖轻轻按在哗哗作响的话本上。 “尊座!” 寂静无声的风里冷不丁地有人喊道。 这嗓音十分熟悉, 沈卿掀了掀眼皮。 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着天蓝色道袍的少女模样, 转眸望去, 果然是陆浮秋。 她看起来有些累,御剑而行的霜意沾染上衣袍。她气喘吁吁地站定了,一双杏眼却是笑得清澈明亮,换下了旧日道袍,着一身归一宗鲛丝白衣, 腰间别着长剑, 整个人晴朗如玉般净透。 不过瞬息,沈卿目光一转, 落在笑吟吟看着她的陆浮秋小心翼翼捧着的手间,神情立刻有一瞬间的滞住。 风吹起长廊帐幔,正是花红春绿时。陆浮秋看着少女仿似从画中拓下来的脸, 原本慵懒随意的眼睛蓦然瞪大了, 整个好看的眉眼仿佛一瞬间生动起来。 毫不掩饰地, 专注热烈的盯着她手中的食盒。 “这是新想出来的一些糕点式样,”陆浮秋心中好笑,装作毫未察觉的样子轻轻抿唇一笑,“刚做出来,便来寻尊座了。” 沈卿回过神来,许是觉得这般馋样实在是有损她作为蘅玉道君的名声,她将手指搭在青石上不经意轻扣几声,不动声色地又挺直了腰,颊边深深梨涡犹能可见,“近日修为可精进些许?” “嗯,浮秋每日都在跟随林雅师兄修习,一日不曾怠懒。”陆浮秋强忍着笑,亦是认真了神色一本正经答道,却是微微弯了眼角,手中动作不停,蓦地掀开了那精致的食盒。 ——两枚瓷碟乖巧地躺在木屉上,端的是国色天香。 出乎意料的是,一侧是白瓷碟子里两只糯米团,雪白的皮子,嫣红的馅儿,模样十分精致。 另一侧碟子里,却是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比起旁边的兄弟姐妹,却是有些随意了。 而少女漆黑的眼眸荡起一层涟漪,波光粼粼看着如玉的白瓷蝶,她眼中似有万般光彩。 原本如雪的糯米团被稍加点缀,配以香叶,俨然成了憨态可掬的熊猫团子模样,正笑呵呵地歪倒着。 “你竟还会捏这个?”沈卿惊喜道,手指小心翼翼拈起一团儿,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糯米团儿,少女眼睛亮得像河里细碎的波光,“曾经听人间手艺人说,这个好难。” “唔——”少女抑不住最爱甜食的诱惑,急慌慌地一整个吞下,却在咬破那糯米团儿雪皮的时候,更是面露欣色,“竟还是桃花馅儿的吗?” 陆浮秋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沈卿全然不似寻常,少女满足娇懒的笑意如水般湮没而开,伴随着山风将金辉击碎了,碎成了飞珠溅玉,落在了眼前看起来不过是凡间吃食的白瓷碟子上。 不知为何,她也跟着弯了嘴角。谁也不会知晓,当那个天蓝色道袍少女再度醒来的时候,失了记忆,记忆长河死水沉沉的晦暗之色下,少女温柔绵和的意春风划出一道天光,在她宛如暗夜的人生里织出瑰丽炫彩的风景。 像尊座这般仙人,便如正值花期娇艳的花。 山风吹不散桃夭,月色难逃皎皎。 换作谁来,也只想对她奉上倾尽所有的好。 “浮秋将永远侍奉尊座左右。”她抿了抿,轻声说道。 此刻金乌正值高天,辉色万倾,凉亭四个翘脚各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曳着。 沈卿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专注于心心念念的糯米团儿,好似什么也未听到。 轻如鸿的誓言随风消散在落英中,唯有少女坚定的眸色还在隐约昭示着什么。 陆浮秋眸光不经意间落在那很快便扫荡一空的熊猫团子上,不期然,她想起临出发前,那个不知在树下立了多久的少年。 她本不欲多有交集,因而只是微微颔首,便要穿行而过时—— 少年身姿清越,玄色的衣袍垂落在山风里,墨色的长靴踩在地上,也不知站了多久。 他目光冰冷,不偏不倚地直直递过来一提精致非常的食盒,微凉的寒意似是顺着盒柄丝丝缕缕渗漫过来。 “尊座,”他张口,嗓音有些哑,“她爱。” 没有应是,或许这等模棱两可的字眼,而是斩钉截铁的肯定。 她皱眉,原本还有些恼,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少年那双黑如沉墨的眼,鬼使神差地,她接过了谢折玉递过来的食盒。 却仍是因着最后一分倔强,将自己原本做好的仍是放入了一半。 然而她看着眼眸晶亮,欣喜异常的少女,也跟着笑了。 虽然不知为何谢折玉不自己送予尊座,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今后唯一的愿望,便是眼前的少女能永远这般娇妍如花的模样。 - 入夜,远处的群山雾霭沉沉。 天阶夜色凉如水,明月珠光点缀下的小径流光四溢,墨色与薄华交相辉映。 立于阴影下的少年身量清瘦,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苍白晦暗,漆如点墨的瞳眸在听到远处窸窣脚步声时抬起来,疏冷淡漠的眼神让人望而却步。 来人提着早已空了的食盒缓步而来,正是自霏雨芳尽出来的陆浮秋。 “果真如你所言,”她一眼便看见隐在暗处的人,虽有不服之意,却也尽数如实相告。 他没有说话。 良久,少年哑声说道,“身为弟子,自当为尊座解忧。” 陆浮秋似乎愣了愣,顿了顿再度凝神看去,少年掩在阴影下的面容一如往常冷淡,好似她那一瞬间的感觉不过是恍神而已—— 在方才片刻间,她从对面这个少年身上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压抑至极的情感,那样深沉的、浓郁的绝望…… 尽数淹没在如风雪般平静的表面下。 再也不多关注什么,她转过头去,又恢复了往日大大咧咧的模样,少女轻轻撇撇嘴,“不过是用了些花招罢了,我也会做出最合尊座喜欢的!” 说罢,懊恼而去的人影消失在野径中。 因而也不见,玄袍的少年沉默立在阴影下,一枚绿叶落在指尖,顷刻间化为齑粉,顺着手指缓慢滑落。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紧了,原本尚有血色的脸,陡然煞白。 那糯米团儿,昔年在扬州,谢家小郎君为了讨佳人欢心,亲自研了这做法。 天上地下,仅此一味。 - 纷纷雨下,青石板上的斑驳苔痕被染湿,草色渐深,几重飞檐上白玉钩带。 如此已是第三十五天。 沈卿懒洋洋地打了个饱嗝,阖着微微有些困倦的眼,长长的睫毛薄如蝉翼般轻颤着。 也不知是不是拔除金针的缘故,小浮秋的手艺堪称突飞猛进。 难道觉醒了某种天赋? 唯一稍有不足的是,每次同样的点心,往往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 一种几近完美还原了她曾在扬州时极为贪恋的味道,至于那二嘛,就只能说珠玉在前了。 少女无暇的脸庞映着月光,眉眼昳丽,餍足过后看起来极为绵软娇艳。 倘若能日复一日的重复这般日子,倒也不错,想到这,抵不过困倦,渐渐熟睡过去的少女像小猫一样的粉嫩舌尖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唇角,那里残余着如蜜糖霜,给梦乡都添了几分甜美。 此时,一轮明月,冷色如霜,洒落归一绵延群山,夜色浓雾渐起,山影千万重。 正是又逢十五,满月悬中天,山中桃木宛如琼花玉树。 而夜色漫长,黑暗如同一张网,铺天席地,静静自天穹倾泻而下。 月明星稀,陡然间,一颗星子无力燃尽后,急急从漆黑云层中坠落,大地陡然战栗般的抖动。突然,一声长啸自山门方向破空而来,划破黑夜,回荡在空落落的高天之上,诡郁的魔影足足占据了半边天际。 顿时此起彼伏,人声鼎沸,原本寂静无声的夜仿佛炸开了锅般。 “敌袭——!” 在肉眼可见的翻滚浓雾中,魔气四涌,有一道青灰色人影疾如闪电般突破迷雾,宛如流星般璀璨划过天际,眨眼间消失在东南方向—— 正是霏雨芳尽所处的位置。 外面像是被搅了个天翻地覆,白玉榻上的少女犹在浅眠,却仿佛被什么魇住,姣好的眉眼微微蹙成一团。 她陡然睁开双眼,平日澄澈明净的眼眸此刻浓如黑墨,没有半分情感。 沈卿走出房门,立在纷繁落英的院子里,缓慢地仰起头,淡淡地看着高天之上的夜空。 月光落在她的指尖,指尖微微一动,好像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支配如雪月色,尽数攥紧在掌心。 桃花纷飞,犹如落雪。 “苍斗师兄……?” 少女抿紧了唇,沉沉眸光望进模糊不清的夜色里。 一个中年男人散发赤足,一向沉稳平静的眼眸里泛着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步伐极其缓慢地从黑夜中走出。 山间夜风,冰冷刺骨。 男人赤着一双脚,足弓青筋暴起,然而身上却看起来像是背负千斤重,步履沉重蹒跚。 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百岁,鬓间须眉皆是雪白。头上束起的发冠不知丢去了哪里,白发四散在青山夜风中。 作者有话说: ” 第64章 毕方怒 “迎敌!” “结阵!” 无边暗夜中, 已然泛起了一阵混乱。 流云飞檐间,尚且有些措手不及的归一宗弟子们听得身周此起彼伏的焦急呼喊,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剑。 清吟的剑光映照着满月, 一片冷冽光华。 然而那道巨大如渊的魔影如同铺天盖地的云顷刻侵袭过来,手中执一柄□□燃如业火,划出一道道流光, 瞬间刺破空气、刺破眼前一片血红中任何阻拦他的东西——无论是人, 还是剑。 枪若惊龙,携雷霆力, 所至之处, 无不披靡。 浓郁犹如实质的魔气汹涌中, 其间隐约有个模糊人影, 一手持枪, 另一手却好似紧握着什么, 眸中血红蔓延——唯有杀戮,与疯狂。 他冷漠的神色尽数掩在魔雾中,只是向着归一宗深处一路掠去。 是霏雨芳尽的方向! 整个归一宗已经被惊动,数不尽的弟子们纷纷拔剑腾空而起,拦截这个虽然看起来实力极为高强的入侵者, 尽管在他面前只是以卵击石。 然而——那些多是炼气筑基金丹期修为的普通弟子们眼里却有着对宗门信仰的坚定之色, 竟然丝毫不畏惧澎湃的魔气,依然各个奋不顾身地拔剑迎上。 “镜……”裹挟在浓雾之中的人影艰涩地, 一字一句缓慢开口,“让开……” “我……只要镜珠——都、让开啊!” 陡然,他仿佛受了莫大刺激, 魔气大盛, 红光眨眼淹没仅存的神智。 血, 全是血,一簇一簇殷红如火的红侵占着他所有的视野。 □□魔影势不可挡,直往深处冲去。 然而越来越多的白衣剑影横于夜空,密集地剑光如潮水般向他奔袭而去,每个人眼里都泛着坚定无匹的光。 此刻已然是月至中天——向来安静平和的一切,山门、桃林、悬峰、天阶……一切都尽数笼罩在幕天席地的魔影下。 不知道离霏雨芳尽还有多远,眼前一片血红,然而裹在魔气中的人影,在无人知晓的暗色中,他殷红血眸中,隐隐有一滴泪静静滑落—— “都给我——让开啊!” 红缨随风动,他的枪直直刺入一名看起来还是少年人的弟子胸口,不知有意无意,避开了心脏和丹田处,却是从肺叶处斜斜贯穿,破骨而出。 那名少年眉眼痛苦万分,低低发出一声惨叫,被枪尖的力道挑飞,撞倒了后面赶上来扶他的同伴,顷刻间密密麻麻的剑阵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浓雾中的人影择机不等旁人反应,趁还未补上这处缺口,立刻轻身掠过,一路横枪挑断了无数扬袭而来的铺天盖地剑光,直朝玉衡阁方向而去。 陡然间,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意斜斜地扑向他左手似是一直紧握珍重至极的东西。 枪尖犹在前方刚刚扫开一片兵刃,还未来得及收势而回,然而那道凌锋剑意已至。 来不及收势回身,然而那人影竟然都不肯松开左手腾出来反击,却是想也不想的微微转过肩头用左手硬生生受了那一剑! 浅浅一声闷响,浓雾随着那一抹剑影隐隐散开些许,有暗色血液飞溅开来。 归一剑诀,可论天下前三。 如锋剑气深深地切入那道人影的左手,许是伤到了经脉,他竟然手有些微微颤抖,几近要攥不紧。 忽而,一道银光闪过,却是失手脱落了,隐在魔影中的人影像是疯了般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顾不得四周愈来愈密集的剑阵逼近之势,他满眼只有那飞落在空中的—— 是一个略微有些破旧的药囊,许是年代久了,四角有些破损。 他将其视若珍宝,不顾身后袭来的剑影刀光,重新在药囊坠地前再度接住,紧紧握在掌心。 然而,剑阵合围已成,四下已是绝境。 陡然,许是攻击药囊的行为激怒了他。 魔影中红光大盛,万兵丛中,浓雾中的人枪尖一圈,将围在一旁的归一宗弟子们强行逼退些许,却是忽然又顿住了。 御剑当空的少年弟子们只见当中的魔影陡然提起了那柄燃着红焰的枪,一指轻点枪柄,一指指在暗红色枪柄,杀伐之气陡升,魔气伴着烈焰浸染了全身,几近染红了半边夜空。 “挡我者——死!” 蓦地,冷月高悬,红焰蔓延。 神秘人静静地看着眼前密密麻麻挡在他面前的归一宗弟子,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轻轻吐出:“红莲烈焰,焚尽世人。” 枪如游龙,业火陡然在人群底下腾空而起,伴随着的,是蓦然而起的哀嚎和火光。 “承受毕方之怒吧。”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宛如地狱的一切,看不清的面容上陡然闪过令人心惊的笑意,那笑意竟恍若来自于深渊修罗般诡谲冷漠。 他的道义,他的信仰,他的师尊,他所引以为豪的一切……即将在黎明来临之前,被毕方之焰燃尽。 想起那枚几近破碎的药囊,鬼魅魔影下的面容上慢慢浮出了冷漠的笑意。 为了镜珠,他什么都可以背弃,什么都可以漠然以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那早已湮灭的满庭风铃,玉质的铃铛叮儿铛脆响,一而再地浮现在眼前。 燃着业火的枪尖轻而易举地飞跃在人群中,妖异的火光随意地漫入那些少年弟子中,带起一道道血光,飞溅上他的脸。 他无动于衷地攥着那枚药囊,眼里是无尽冷意与漠然——他不过是想拿回那枚镜珠罢了,至于这些人,挡在他面前,自寻死路! 当那柄魔枪再度高高扬起,枪尖上一抹红缨迎风烈烈,忽然间凭空仿佛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一层层浅碧色的柔光无骨似的盘旋而上,犹如万重烟罗,将他的枪丝丝缕缕地缠绕住,再也动弹不得。 他抬起头来,静静注视着前方虚无处—— 仿佛有什么人要即将踏破虚空出现,化为魔影的人陡然间翻手转身,强行用魔息震碎了束缚着的碧色柔丝,缓缓闭眼,只是凭着感觉在浮动的空气中压迫感最强的一处,平静地刺出—— 石破天惊的一枪。 “这便是此界毕方醒魂吗?”他的枪似是半分不差地刺中了虚空中的某个人,忽然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滞住了枪尖,却是彻底陷在了其中,再也无法收回或深入。 他的耳边,却听到了一道轻柔如春风的声音,似是微笑着说出了那句像是疑问又无需回答的话语。 他陡然抬头,却看见踏碎虚空,临风而立的两个人。 眼前的少女白衣似雪,因着半夜的缘故,半散的墨发未曾束起,随风飘拂在鬓边,等她缓缓看过来的时候,耳边的丝绦在髪间闪动着。 她说的轻慢,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了纤细指尖,那看起来柔若无骨的两指间,正轻巧地夹着魔气肆虐的枪尖。 小师叔。 和他的师尊。 那个平日看起来沉稳平静的男人,应该是刚刚从强行封印他的反噬中清醒过来,看起来还是有些衰弱,然而,那双眼,那双看着他的眼睛,依然是温和的,还有几分痛惜…… 痛惜?! 他赤色眼眸中陡然闪过一丝迷茫,却又转瞬被烈焰吞噬。 魔气再度肆意翻涌,他的手不自禁地攥紧了药囊,他只觉得一种疯狂而又凌虐的欲望从五脏六腑处、骨子里一点点似毒蛇般燃着红焰渗透出来,将整个人吞噬殆尽。 □□一挥,毕方影现,他冷冷说道—— “镜珠在哪里?” - 就在半刻钟前。 馥郁的花香萦绕在霏雨芳尽的月色下,静得仿佛能听见花瓣坠地的声音。 沈卿微微歪头,眸光不经意地落在来人肩头—— 千疮百孔,似有血迹斑斑渗出。 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存在,竟将天师寒逼至此等地步! 她轻轻拈起眼前一瓣落英,开口:“是扶崖?” 对面似是苍老了数百岁的人青白色的嘴角沉沉勾起一抹疲惫的笑意,天师寒缓缓背过身去,平静地拉下了左肩外衫—— 布满青色秘文的长袍一除下,原本漫不经心的少女脸色陡然一变! 沈卿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看着露出来的左肩。 这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躯体——大乘修者的□□早已淬炼万分,寻常仙器法宝半分也伤不得。 然而眼前的一切,数不尽的伤痕犹如火烧般随意肆虐着,构成了一副极为惨烈的场面,甚至肩胛处可见森森白骨隐约从皮肤下露出,像是皲裂过无数次的破布,再度被人用针简单粗暴的缝到了一起。 “他体内一直沉睡着,”天师寒背对着她,叹息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拂起衣衫,“毕方……” “九州志中记载的魔兽毕方?”沈卿眼里第一次有了震惊的神色,手里的落英随之化为齑粉。 “不错。”他沉默了些许,继而开口道,“虚元一行,应是伤了根基,道心动摇。” 看起来年过半百的男人鬓间风霜潇潇,他平静的神色间似有无尽的悲伤。 “道心破碎,毕方觉醒。”沈卿一怔,抬头看着他,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你强行用了锁魂……” 他默然,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分外身强行进入他识海,试图保下三魂六魄,想强行与毕方分离。” “然而,你失败了。”她顿了顿,一扬手,意春风自指尖溢出,缓缓绕上他的伤口。 他颓然,嘴唇翕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毕方火毒,唯意春风可解。”沈卿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半分情绪,“想来他魔化后,如此执着来归一,应是为了那枚镜珠。” 说罢,她遥遥望向玉衡阁的方向,镜珠应是早已被谢折玉融入丹田,闭关多时了。 - “想要镜珠……”腕间银铃轻响,沈卿立在高天浮空,垂头看着他尽数掩于魔气下的身影,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锦袍少年笑着喊她“小师叔”神采飞扬的眉眼。 她低低笑了一声:“孽畜,尔等也敢?” 少女娇妗的嗓音在这满是血色的夜色里低低响起,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投下一粒石子,引起阵阵涟漪。 腕间银铃再次回响,她已踏着山风飘然至中央,神色淡淡地扫了一眼身下或伤或残的弟子们,缓缓抬起了手。 微凉的夜风吹起她如墨般的长发,纤细白嫩的指尖轻轻点向虚空。 一只碧色的蝶忽然坠落,在满月下翩飞间,蓦然化作圆润细小的雨滴。 根本不知道碧蝶是怎么变成无数雨滴的,只是一瞬间夜空中突然就爆发出一团巨大的浅碧色焰火,温柔碧色光芒中,无数归一宗的弟子们原本血肉横飞的躯体仿佛枯木逢春,瞬间血消肌生。 一场盛大的神降。 “尊座无双!” “尊座无双!” 数不清的白衣弟子们跪地虔诚朝拜,呼山镇海。 沈卿漫不经心地看着最终停留在指尖的碧蝶,唇角抿起一个要弯不弯的弧度,突然笑起来,“本座倒是好奇得很,” “是我这三途业火更烈,还是此界魔兽毕方的火毒更胜一筹?” 第65章 玲珑像 寒鸦飞渡, 红云蔽月。 归一宗有一处高台,名栖凤台,隔巍峨殿堂与玄音亭遥相望。沿三千石阶拾级而上, 皆以万年寒玉筑成,其上有亭,名栖凤。 万籁俱寂, 满月星影被毕方魔影吞噬, 沈卿立在栖凤亭中,墨发白衣, 浑似雪色宣纸着墨写意一笔。 她垂眸看着亦是立于浮空的人, 漆黑瞳眸中没有半分情绪。 扶崖, 或者说现在只不过是披着扶崖皮囊的毕方一双眼绯红, 再不掩饰, 嘶声笑道:“这小子满心满眼都是寻那镜珠, 我不过是圆其所愿罢了。” 沈卿伸出手来,几缕月光穿破云层飘零而下:“若不是你以心魔之意诱惑于他,得镜珠,敛残魂。” 毕方怔了一下,“你是怎么知……?” 说完自知言多有失, 冷了脸。 沈卿停在半空中的手微微顿了顿, 缓缓收了回来,“我一直很好奇, 像你们这些所谓的上古余孽,”雪袍垂下的衣袖被山风吹得鼓起,似肆意展翅的一双蝶翼, “十万年沧海桑田, 虚浮如幻界, 像你这般苏醒的自称上古遗老不在少数,而今,一个两个的,都没了踪影。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敛好衣袖,缓缓道:“因为你们这群老不死的,黄泥地里睡了太久,已经认不清这是谁的时代了。” 顿了顿,她抬头凝望被红云遮掩的满月,笑得温柔又残忍,“毕方?”一声轻嗤,“你想知道吗?九尾、蛊雕……他们都去了哪里?” 适才还气焰嚣张的毕方一脸震惊。 栖凤台静寂无声,少女手指轻扣在寒玉栏杆上,她的左眼顷刻间成了雪色,舌尖微微舔过唇角,抿唇笑看他,认真道:“成为本座养料,已是赐予他们的无上荣光。” 就在这一刹那间,一声嘶鸣突然自毕方口中溢出,陡然间他周身气势大盛。 与此同时,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无声无息地点上了他的面门,自眉心劈头的一击,快得像飞逝的流光。 双眸通红的魔兽化影整个人被劈成血肉模糊的两半,绽出的殷红血液飞溅了十尺,少女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左眼眨也未眨。 在法则之眼面前,直击三寸。 然后,方才还气势滔天,势要屠尽归一的凶兽毕方就像流沙般,尽数化作细芒,缓缓飞入少女眉心,消失不见。 沈卿转头望着眉头紧蹙的天师寒笑道,“师兄恢复如何了?” 他略有赞叹地看向倒地地上生死不知的少年,“小师妹的意春风,已是冠绝三界。” 沈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认真,仔细看着昏迷过去的扶崖,“且让他多留几日,尚有些许残存余孽需除去。” 那个本应是玄天仙山至尊之位的男人,此刻却是两鬓双百,他苍老的眸光没有再看向任何人,而是转头看着夜空极北方向,那里浮动的巨大冰川上有着不停变幻的绚丽极光。 “你觉得,当如何处置?”半晌,他平静开口,漆黑眸子里不悲不喜,唯有紧攥的手心微微泄露了几分情绪。 “发配北冥吧。”她靠着横栏亦遥望,“去镇守冥界之门,生死不得归。” 三言两语间,已定下了扶崖今后漫长余生的宿命。 - 天清日远,算来人间已是暮秋。 这几日归一宗的雨无休无止。 谢折玉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平常雨夜,借镜珠之力轻而易举的突破至出窍,许是因着天生仙骨的原因,雷云在此境未多刁难于他。 而归一上下因着数月前的那场乱子,人人修习之风极盛,因而竟无一人知晓,尊座首徒——堪称万年一遇的如风雪般冷冽的少年,在渡劫成功后偷偷下了山门。 玄天仙山三千宗门,数不尽的坊市,却数离火境内有一郡,盛产一味玲珑豆,老匠人可绣针雕玲珑,出来的玲珑小像却是三界数一数二的名贵。 出窍期尚不能缩地成寸,更不能破碎虚空。 御剑流光三万里,眉眼冷峻的玄衣少年笨拙地跟着那最擅长做小像的老师傅学了好几日,奉上数不清的上品灵石,才勉强称得上学了几分神韵。即便如此,已是一绝。 烛火下案几旁,一袭玄袍的谢折玉,抿唇紧握着手中刻刀,萤火映在刀柄上,顺着银锋百利的刀身一点一点蔓延下去,逐渐将少年专注盯着的手中物缓缓映照出来。 是一颗小巧玉润的玲珑豆,此刻却在少年手中逐渐雕刻辗转,缓缓成形—— 一尊栩栩如生的小像,垂至腰间的发,流苏轻荡的衣裙,娇笑倩兮的眉眼。 谢折玉看着手中的小像,冷淡神色兀地扯出一抹模糊笑意。 暮秋叶落时,正是卿卿生辰。 “嘻嘻,”蓦地,识海不知何处陡然响起空无声响,似在整个茫茫无边意识海四处回荡,“你敢说么?这雕的是那位凡间少女卿卿,还是……” 又是一声惊雷,他恍然回神,那道声音确实再也无影无踪了。 - 落雨倾盆,归一宗鲜少有这么大的雨。 玉衡阁风雨交加,阵阵滚雷轰隆隆地响,长廊前的花树在暴雨肆虐下无力地垂着,落英满地。 许是诸多猜测迷蒙了神智,又或是最后一次孤注一掷的尝试,谢折玉立在门扉前,看着雨纷雪扬的暮秋天,看了良久。 “恭喜谢师兄升境!” “恭喜谢师叔升境!” …… 大雨滂沱,少年玄袍飘扬,因着护体剑意的缘故,倾盆雨幕下衣角半分未湿,他仍是将怀中用鲛纱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像仔细收着。 他朝着一路上遇到的宗门弟子微微颔首,径自朝着霏雨芳尽的方向去了。 雨坠风急,沿路的桃花也跟着零落了一地。 霏雨芳尽葳蕤盛放的花墙有几分萧瑟之意,他犹豫了片刻,思及如此倾盆,明日必然满院华泥,于是随手划出一道剑诀,顷刻间幻作一道透明屏障笼在娇嫩花丛之上。 天边裂开一道细闪,如同白色耀阳转瞬间划破茫茫夜色,微微照亮了重连帐幔间的景象,不过一瞬。 内室寂静,落针可闻,依稀只能听到少女均匀的吐息声,谢折玉起先微微蹙眉,继而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眉眼松展,这一刻不似众人钦羡的少年仙君,竟有点像昔年扬州翩翩小郎君。 于情于理,弟子渡劫升境成功,都是要来向师尊拜会一声的。他冷淡的眉眼下如是想着。 然而,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何,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少年心间与丹田处,悄无声息地萦绕着数缕黑气,若是旁人看了定然大惊失色—— 修者心魔劫极为凶险,然而一经克之,再难重返。然而此刻,那萦绕着的魔气,分明看起来就是心魔的前兆。 谢折玉不由自主地,脑海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却是隐隐中透着几分不安与茫然——不知为何,明明是为卿卿亲手准备之物,此刻却是想着那个不可说的名字…… 也不知她见了这小像会是个什么反应,那双娇娇眉眼会是如何一怔,继而又是如何松开绽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他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近重重幔帘。 - 檀木案几数枚落英,雨滴斜打花窗。 沈卿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昏睡不醒的少年。良久,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若不是看在这小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定然不会管这摊麻烦事。 魔魂附体者,若想彻底根除,须得将其三魂六魄乃至七十二层窍穴内的魔气,以深渊诡魔独有之术——魔息,将其尽数吞噬融合。 不过,对于魔来说,吞噬便是最好的进补。 想到这里,少女打了个饱嗝,好看的眉眼蹙成一团,她本以为不过一寻常金丹修士,所浸染的魔气又有多少。 本想轻而易举几息之内便能解决,谁成想到竟拖到日落月升,雨落倾盆。 她垂眸仔细端详着少年苍白的眉眼,再度叹息,就是不知叹得是扶崖因情而堕,还是叹得雨夜犹不得安眠。 天边一声惊雷,似要炸裂苍穹。少女琉璃净透的眼眸顷刻间变了模样,落雷声接连响起,少女一向如常的右眼此刻却是血一般殷红,她微微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眸中神色诡异如魔女,素手轻扬,淡淡如丝如缕的魔气自扶崖沉睡的眉眼间升腾而起,缓缓地,尽数没入少女绯红眼眸中。 良久,她姣好精致的面容上隐隐透着几分餍足之色。 - 花窗外大雨瓢泼不止,花树绿叶被吹得四零八落,显出几分微弱明月珠光,颤颤巍巍地映在雕窗上,淡淡勾勒出一道娇娆身影,妖媚又诡谲。 暮秋的雨大得极不寻常,伴着再度轰隆隆闷响,明月珠盏华光黯然,映得室内昏黄无色。 室内外忽地同时一声响,伴着滚落在地的脆响,惊了阖眸小憩的少女。 沈卿心情不错,微微笑着转眸望去:“呀?谢折玉?” 玄袍衣角在屏风帐幔间缓慢移动,鲛丝摩擦在壁柜角间带起细微沙沙声,少年一袭黑衣静静站在内室门口,苍白晦暗的眉眼间散落着几分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散落又潮湿,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冷如冬月冰雪。 又是一声炸雷,沈卿微微歪头看向他,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和他来之前脑中所想的一模一样,“恭喜升境。” 他冷冷地看着她,也跟着薄唇勾起一抹模糊笑意,未及眼底,他垂眸:“全得师尊教导。” 一室明月珠华,少女噙着笑,净透清润的眸浅浅地映着他的模样,目光一转,却是落在了滚落在地的数片鲛纱之上,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谢折玉垂着眼眸,拾起那团,顿了顿,低声说道:“没什么。” 沈卿看着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少年背影,脑海中响起了一道久违的声音: “咸鱼修仙进度80%,深渊魔降篇开启。” 作者有话说: 今日小剧场暴言: 谢折玉,在你雕刻小像的三十秒里,想的是扬州城纯真无邪的卿卿,还是三界至尊宛如神祗的师尊? 第66章 梦红衣 天上荡出一弯上弦月, 薄冷月光中,青柳巷深处一株巨大梧桐迎风招摇着,深深浅浅的桐花四散在半空, 似桃雪纷飞。 一袭流苏裙的少女挽了壶酒懒洋洋地倚坐在秋千上,微微仰着头,发髻下的粉色丝绦随着她的动作荡来荡去, 落到了人的心里。 她笑弯了眼, 望着站在她一旁身长玉立的白衣小郎君。 冷月疏辉,显得眉目清润的公子周身愈加柔和。 夜风夹着疏桐月花与少女微醺的声音一同轻飘飘当开来:“我今个儿从安和堂回来路上, 可是听了好些人说你被无数仙家招揽呢?” 她眨眨眼:“卿卿竟是还未见识过夫君这等本事。” “不然如此罢, 你的剑若是比我这酒壶里的酒还快。唔……”少女沉吟了下, 不知想起什么, 微微红了耳根, 淡淡蒙上一层微醺的粉, 许是那味酒属实醇浓,连带着她也有些唇齿不清,“今夜同床共枕一事,尽数听你安排……” 话犹未尽,一道狭长剑影已在繁星月下划出一个半弧再度归鞘, 立在原地的那身形颀长的少年郎却是半分都未动, 唯有眼前落月夜桐下—— 少女漆黑如墨的发间松松系着的丝绦却轻飘飘地荡下来,青丝三千尽数倾泻在她肩头, 幽幽夜空中被剑影削成整整齐齐两半的一朵桐花熙熙然地晃荡着,落在秋千上。 那味酒却是流淌的佳酿犹在半空时,便被凌厉剑气斩落, 四溅开来, 化作漫天星光。 娇如春花的少女还未缓过神来, 怔怔着看了他好大一会儿,忽地扑哧一声轻笑出来:“原来那些真不是他们随口编来哄我的……” “寻仙家,得长生。”她微微蹙眉作不解模样,“折玉,你为何不去呢?” “你说的……”他漆黑如渊的瞳眸中映满了她娇妗模样,隐有几分眷恋痴色,谢折玉走近了秋千,微微俯下身,灼热的气息吐露在她泛着桃粉的耳根鬓发间,“现如今,酒坠几分都不及剑……” 酒香酣甜,佳人微醺。 他修长冷白的手摊开,那朵一分为二的桐花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她青丝半解,面若春霞,却是也伸出手来,作势要去拈那桐花的模样,却猛地扬身攀上他肩膀,伸手一捉便轻而易举地摘下了他白玉发带,歪头抿唇轻笑,却是不言。 桐花纷飞中,她无辜地眨了眨眼,少女明亮的眸中尽是暖意,眼睫微颤,像是被江南四月春风温柔拂动。 浓云齐聚,月消星散,周围沉如墨黑的雾霭一寸一寸如毒蛇般蜿蜒而来,无边无际的悄然里,却陡然响起一声讽笑,少女仍是微微抬头的模样,右眼中映出大片绯色,如扬州二十四桥边璀璨焰火,细看之下,却是燃如三途业火般诡谲。 魔…… 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漫不经心地薄唇微勾,浅浅抬起那双睥睨一切的眉眼,冷嘲道,“折玉……” 她一笑,带着几分少女的俏丽,然而眸子深处燃烧的滔天魔焰,无不昭示着一切,那个不可说的名字。 深渊,红衣,魔女。 他一双黑瞳,漆漆望如她绯红的眼。 业火仿佛将他由内而外灼伤,而谢折玉却仿佛不知痛楚般,紧紧盯着她妖异的眼睛,甚至伸手去握她柔弱无骨的薄腕,语气中带着几分苍白软弱,以及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颤抖:“你……到底是谁?” 魔焰如滔天焰火漫入他体内。 一如那柄漆黑色的长剑穿透卿卿柔软的胸膛。 他瞳孔微缩,想抬手用尽全力将其缚住,然而眼前业火燃起,尽数将犹在微笑的少女瞬间吞没,渐渐消失在他眼前。 最后看见的,是一双冷漠无情的绯红色的眼。 - 梦醒时分,如水月光斜斜打破窗棂洒落在地上。 谢折玉睁开眼睛。 玉衡阁依旧是下着纷飞落雪,阴沉沉的天,唯有弯月萧瑟,他起身,看向自己的手,梦中业火灼热的感觉犹在,继而,渐渐握紧了拳。 怎么可能,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诞的事…… 又……偏偏作弄在他身上…… 少年仰头看着归一宗日复一日的月夜变幻,忽地抬手抚住了眼,只露出英挺的鼻尖和苍白的薄唇。 那个天穹黑如泼墨,满山大雨滂沱的夜,霏雨芳尽只束着一盏明月珠,帐幔低垂,灯影潋滟。 室内漫着细微的潮湿水气,以及几分浅淡桃花芳香,还有,还有—— 想到这,谢折玉本就苍白的面容上陡然失尽了血色,芳香不染,水气倾漫,混在其中的,分明有一缕淡淡的微不可察的魔息。 玄袍少年猛然咳出一口血,鲜色的殷红落在那绣着金纹缠枝的衣袍上,尽数渗入如墨一般的黑,嘴角一抹血色衬得他的面色越发惨白。 “唰”地一声清锋出鞘,落星应声握在少年骨节分明的指间,一道流光森寒闪过。 那袭归一宗独有的鲛丝白袍在凛冽剑光中化为无数碎片,应和进窗外雪纷纷中。 少年微微上挑的眼睛又黑又冷,沉沉无声地看着那象征着首徒身份的玉牒亦随之纷扬而落。 真有意思,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为三界至尊,玄天仙山无人不推崇的师尊…… 思及此,少年薄唇微勾,眸间漆黑岑寂,他似一瞬间敛去了所有薄刺,淡然拭去唇角的血渍,扶着帘幔起身,俯身,一片一片地将那满地莹白缓缓地,捡起来。 好似一切都未发生。 毕竟,只是猜测而已罢了,不是么? 还未捡完,谢折玉忽地捂着唇,再度喷出一滩黑血。 粘稠的猩红从他用力到苍白的指间一滴滴渗出,滴答滴答地坠在光洁如玉的地上,打在雪白碎片上,晕染出大片大片比滔天业火还红的色彩。 鹅毛大雪纷扬洒落,微冷的月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上,像是给雕像镀上一层冰寒的风雪。 - 雪夜纷繁,冷月弯钩。 半梦半醒昏沉间,谢折玉微微蹙紧了眉,紧抿着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唇。 一盏明月珠光微漾,穿破沉沉暗色照亮了少年冷淡的眉眼,摇曳的珠光晃荡在他漆黑如渊的眸中,看不见半分情绪。 唯有雪夜中宛若神祗降临世间的少女踏纷雪而来,拎着一盏兔子模样娇小可爱的珠盏。 “怎么又受伤了……” 视线中仅有一抹光亮归于沉寂的最后时刻,他听到少女小声嘟囔。 …… 不知为何,他再次坠入那个压抑至极的噩梦。 归一宗熟悉的大殿门口吱呀而开,他缓缓拾级而上,踏着蜿蜒成小溪的血迹滴答,信步上了台阶。 宏伟壮丽的大门缓缓打开,他看见了一个墨发红衣的少女。 她转过头来,模糊不清的面容漫不经心地勾起一抹笑意,娇娇地唤他:“折玉。” 而那眼眸,却是血色的红。 谢折玉再次在一片血色梦境中醒来,入眼却是霏雨芳尽熟悉的重帘帐幔。 他第一反应却是召唤落星,然而心神还未待转,却是被身上的异样怔住。 玄衣已换白袍,胸腹间有暖意在温柔流淌,他自是知晓是意春风之术。 然而,不大的白玉榻旁却萦绕着清浅花香,像是离得极近,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昏睡前最后看见的那盏憨态可掬的兔子灯,想来是陆浮秋为她做的。 少年微微僵直了身,缓缓侧头,眼前一幕尽数沉沉落入他眼眸—— 她应是倦了,蘅玉道君向来贪吃又嗜睡,他自是知道的。 眼前的少女眼眸微阖,细密卷翘的睫毛在她的脸上浅浅投下一拭阴影,红的唇,姣好的眉眼,衬在一起便是姝色无双。 她就这般半倚在榻边,应是睡得极不安稳,头一点一点的,忽地一空,那红得极艳的唇微微溢出一抹娇吟。 她醒了,微微迷茫的双眼蓦地对上他沉沉的眸,有些怔愣。 沈卿蹙眉,漂亮的眉眼随着化成了三分娇妗,“醒了?”她小脸微扬,面含薄怒,“好歹也是本座首徒,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传出去作何想。” 一时不知她在因何置气,明明每次见她,都是一番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模样。 然而,她再度救了他。 谢折玉低垂了眼,苍白薄唇动了动,哑声道,“劳烦师尊。”他不由自主轻咳一声,艰涩道,“弟子这就回住所。” 沈卿瞧着眼前人毫无生气的模样,却是不知为何心下也隐隐有些不舒服,她气极反笑:“我倒是不知,一介出窍期修士,竟还会被心魔此等卑劣之物折腾得半死不活,差点道心崩溃。” 眉眼冷冽苍白的少年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更觉莫名气闷,敛容道:“若是本座晚到半步,你只怕是会道心崩坏,沦为无知无觉的怪物。” 谢折玉喉结动了动,低声喃喃:“心魔……” 他沉沉眸光落在少女精致的眉眼上,一字一句开口,“师尊却是以为,这心魔因何而来?” 轻纱帐幔被吹得东摇西晃,两人只隔着一息之距,少女精致妩媚的脸上细小绒毛清晰可见,寂静室内只听得见起起伏伏的呼吸声。 良久,沈卿收敛了恼意,放松了倚在榻棂上,慵懒日光投下长影。 她托腮,眼眸澄澈灵动,笑吟吟说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心尖上的那位姑娘?” 少女伸指隔空点了一下他冷冽的眉眼,身披暖光,说出的话语亦像是良师谆言: “既是如此,才要更努力修炼呀。” 作者有话说: 今日起!小谢1.0升级为2.0了! 第67章 乱星轨 神意门, 殿堂一片肃静。 掌座天师寒青衣散发,安安静静站于台阶之上玄玉椅旁,手指间有火色在微微跳动, 缓缓地,大殿内两列琉璃架上的百余盏烛台被一一点燃。 暗色的烛火摇曳在他平静的面容上,像是栩栩如生的雕像, 无悲无喜。 整个玄天仙山都知道, 苍斗道君面冷心善,是个连飞鸟走兽都信奉缘由因果的真正的君子, 也正因为如此, 才使得他虽然实力不如沈卿几分, 却能成为三千仙门之首的存在。 “算着时辰, 扶崖想必应是快到北冥了。”他淡淡开口。 “是。少宗……”台下之人顿了顿, 改口道。“蘅玉道君意春风下, 可白骨生花。小公子经其救治,虽道心尚犹不稳,却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心剑长老冯玉灵一袭白衣绶带,抬眼扫过紧闭的大门,眉头紧锁望着主位上看不出情绪的老者, 须发皆白, 浑然不同于往日风采,他心下亦是微涩, “已用探听术查过扶崖住所,那几日无人去过那里。唯有……” 立于高处的人像是没听见似的,指尖火光跃动, 继续点燃着最后一盏琉璃烛台:“昔年修行路过留山村, 深渊肆虐, 全村上下五百人无一活口,唯有一对襁褓幼婴尚有气息。” 冯玉灵神色一变,立马撩袍俯身跪在冰冷寂静的玉砖上:“掌座救命之恩,抚养之谊,玉灵未曾有一日敢忘。此番明知小公子遭逢九尾这等上古妖魔,定是受创不小,却仍任由……任由玉珠鬼迷心窍,铸成大错……” “他现在哪里?” 一夜苍老的神意门宗主陡然消弭指尖青火,忽而问道。 冯玉灵想起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今模样,心中一涩,随即却任由其转瞬即逝,“天穴碎裂,修为尽散。” 他微微拱手,“剑心锁魄,困于寒潭之下。” “他与你相伴百年,你倒是下得了手。” 老者缓缓坐在象征至高的玄椅上,眸光无悲无喜地落在了一处。 此时,一只灵蛾寻光而来,贪图温暖飞进了燃着的琉璃盏内,一时的暖意却成了夺命的囚笼,眼见着这只可怜的飞蛾就要命丧烛火。 他却微微屈指一弹,无声无息地,灵蛾挣扎着飞了出去。 他像是没有看着跪伏在玉砖上的人影,朝虚空淡淡道:“既然如此,便交由你处理。” 冯玉灵颔首起身,一步步退出了陈旧古朽的大殿。 唯有坐于主位上的沧桑老者,隐没在百余盏烛火投下的阴影中。 …… 神意门,寒潭下。 冯玉灵停下脚步,手抬起,落在潭底石雕上,按下。 一声轻响,水帘褪去,八方阵显,缓缓露出里面被九重剑锁困缚在正中间的人。 他已然不成人形,再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意门长老,鬓发散乱,听到动静艰难抬起眼,露出瘦削不堪的面容—— 是一张与冯玉灵一模一样的脸。 “你来了。”他嘴角泛着奇异的微笑。 “掌座救你我于危难,玉珠,你……”白衣佩剑的长老抬手抚眼。 良久,“今日便为神意清扫门户。”他冷冷道,剑光随之毫不犹豫地斩出。 “呵,百年修道,”似是知道已是到了最后的时间,冯玉珠急速地翕动着嘴唇,想要传达着什么讯息,“都是空……” 轻微的咔嚓一声,身首分离,适才还微弱喘息的人顷刻间没了心跳。 人死灯灭,剑缚消解。 冯玉灵冷淡着眉眼,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唯有白袍纷飞,分外寂寥。 寒潭再度恢复了往日岑寂,冷冽无声,再无人影。 忽而,原本剑缚之处,冯玉珠身陨之地,原本空无一地的寒玉石上,有暗红色的血,从砖石中汹涌而出,如蛇般蔓延开来! 奇异的血还在不停流淌着,渐渐地,像是遵从着某种指令,极其缓慢地凝聚成了一道模糊人形。 仿佛不可思议般,一声嘶哑低笑,人影抬眸。 一张与死去的冯玉珠别无二致的脸,绯红的眸,魔息肆意。 - 朝露未晞,桃夭葳蕤。 沈卿从山门外回来,却是在霏雨芳尽的花墙看见立着的人。 没有太多想法,她衣袖翩飞,踏流光而下,落在少年面前。 连绵雨季,难得今天是个好天气,金阳绚烂,风和日暖,数道斜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沈卿注意到他手间拎着的食盒,不由问道:“浮秋有事?今日怎地是你。” “徒儿敬奉师尊,本是分内之事。” 谢折玉薄唇微勾,带着看不清情绪的冷意, “怎好一直劳烦师妹。” 沈卿才不信他是真的想一心一意敬奉于她。 正想着,谢折玉忽地开口:“这里面的琉璃糕还热着。” 沈卿侧首,微微有些怔住,有点不信他看起来像是转了性。 她不由地好奇抬眼,明澈的眸子里映着眼前少年身长玉立的模样。 谢折玉察觉了她的打量,似是笑了声,平静道,“莫非师尊还在为那日折玉心魔之事生气?” 心魔?她生气? 沈卿敛神,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本座岂是那般是非不明之人?你是我唯一的弟子,别说是心魔。” “若是哪日真的堕了深渊,本座也得把你拉回来。” 少女懒洋洋的声线带着几缕晨风送来的花香。 秋意渐凉,树影扶疏。 一缕鬓发自她轻挽的发冠间散落,少女身上勾勒着忽明忽暗的明采。 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定要护他周全的话。 良久,无人应答,沈卿却是能感受到,眼前少年微凉的视线就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试探又深沉。 她不由地抬眼,想看看他的眼睛。然而一道修长白皙的指节忽地落在了她一侧鬓间,不动声色地将那缕不听话的碎发轻轻地绕回了少女耳间,一碰即收。 “有师尊在上,折玉又何须担忧?” 谢折玉稍稍弯腰,微微俯身的眼睛里没了方才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看不清的情绪。 他今日属实有些奇怪,沈卿有些不解。 “我却是才知晓,你竟如此信赖于我?” 她难得的用了我,却是在说道“信赖”的时候,少女咬字很轻,不经意地在两人略微奇异的氛围中投下一阵清浅涟漪。 谢折玉忽地笑起来,缓缓翘起嘴角,微扬眼尾泛起点点不明意味,“折玉自然是信赖着师尊的。” 他透着半真半假的冷意,却又像是满心满眼敬奉师尊的寻常人。 沈卿偏首看他,嘴角也泛着澄澈轻柔的弧度,问道:“那么折玉,修道修心,你道基可稳?” 笑意滞涩,谢折玉淡淡望着眼前娇笑倩兮的少女。 道基…… 缘何修道…… 他缓缓直起身子,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冷淡模样,并不回答,“我却是很好奇,为何师尊从不好奇我的过往?” 他的过往,沈卿自然是如数家珍,她想了想,反问道:“本座问了,你就会说?” 谢折玉抬眼看着她,眼尾微勾,似笑非笑问,“原是不会,现在却是可了。” “那名凡人少女的事情,”沈卿却是一点也不想听他在这里提旧事,只觉得今日的谢折玉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本座早已知晓,不提也罢。” 那柄漆黑长剑,以及那日夜雨霏雨芳尽无意之下的一缕魔息。 少年将所有的心绪尽数吞没在心间,唯有握紧的指节,有些泛白。 “琉璃糕要凉了。” 许久,谢折玉平静道,“师尊该回去了。” 那檀木食盒袅袅热气渐渐消散。 沈卿顿时有些心疼,“好。” 她转身走了两步,却是想起什么,硬是压下馋意,又顿住脚步。 “谢折玉。”沈卿立于长廊幔帘间,唤道。 少年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蜉蝣朝生暮死。” 她站在阑珊花影下回首,说道,“红尘烟火,转瞬即逝。” “唯有大道无穷。” 转瞬即逝…… 谢折玉站在原处,花墙廊前缀着的几只风铃随风晃起清脆响,分缕光影斜斜打在他冷峻的眉眼投下一片阴翳,只余几道斑驳碎影透过重帘帐幔,细碎地映在他漆黑如渊的瞳眸里。 他摩挲指腹,似是真的听进了师尊劝诫。 继而,少年将讽笑闷在喉咙里,平静抬眼,“谨遵师尊教诲。” 不知为何,沈卿在他眼里看不到丝毫话语里半点尊敬模样,唯有几分凉薄的讥诮。 在话本设定的这个剧情里,谢折玉作为天命选中之人,不管有什么变故或者意外,那双隐藏在背后搅弄风云的大手,总是会推着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前进着,直到完成既定的宿命。 原本她不过是按部就班地执行了那“反派系统”所要求的,然而沈卿看着谢折玉现在的模样,却是隐隐感觉有什么脱离了她所掌握的轨迹。 像是星轨坠落,无从知晓。 少女抬起如琉璃般净透的眼眸,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继而认真地,一字一句朝眼前眉眼沉郁的少年说道:“倘若有一天,天地不仁,大道无光。” “你只需谨记,唯本心而至上。” 第68章 秋千荡 已是人间深秋, 归一宗山色空濛,残意潇潇。 吸收毕方残魂后,仍有些许不稳固, 沈卿于案几一旁阖眸敛目,准备静心吐息。 不知为何,却觉天色萧索, 凭增几分心神不宁。 刚闭眼, 却是林雅白衣佩剑急匆匆叩门进来,道:“小师叔, 神意冯玉珠死了。” 死因极其诡异可怖。 沈卿眼睫微动, 平静问:“何出此言?” “只说是宗门清叛, 然而尸首却无影踪, 反而有魔息尚存。莫非深渊真的……?” 近些时日来, 流言纷纷, 皆猜测玄天仙山屡有大事发生,怀疑是深渊重现。 林雅颇为自觉地坐在一侧,皱眉道,“可深渊早已湮灭,三界承平日久, 又如何会在这个时候重现?” 沈卿缓缓睁眼, 眸光落在铺满案几的几处落英。 她漫不经心地,将其轻轻拂去, 懒散说道:“连所谓的上古魔兽残魂都能苏醒,还能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师叔所言极是。” 林雅面带几分忧色看着寂寥山秋,“可惜没过几日太平日子, 却是又要动荡了。” 正说着, 菱花窗外的山风灌入, 吹得重帘帐幔轻晃。 “且不说其他,”沈卿朝着案几微微示意,“先尝尝这壶新茶。” 林雅也未推辞,自行斟了一杯,喝了一口,却是猛然呛了出来,本就微蹙的眉头更是紧皱:“咳咳——这是什么?” “是花茶。”看着一向沉静的年轻长老这般模样,沈卿陡然笑了起来,“浮秋的新尝试,正是拿你面前的桃花合九玄蜜露作引。味道如何?” “实在是……不如何。”林雅强行咽下去,只觉得喉间如蜜样甜腻得很,微微苦着脸,“这般……这般也就小师叔喜欢了。” 自道元君沈意、玄玉君玄衣接连故去,这个尚且带着少年人意气的年轻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逐渐变得如水般沉静——平静得仿佛是亘古不变的昆仑风雪,尽数将那双朝气勃勃的眼睛彻底覆盖。 从此,只听说归一宗一位年轻长老声名鹊起,那过去的少年意气却是彻底封存在千年冰川下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难得露出的几分情绪,却是像极了昔年。 一阵风过,飞檐翘角下的几只风铃脆响一片。沈卿倚在窗下蓦地抿唇笑了,仰头看着纷飞的花与蝶,悠然道:“人间常言,浮生皆苦。” 林雅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碧蝶在肆虐山风中艰难飞舞,却是在一瞬间得了空,乘着东风振翅远去。 宛如神祗般的少女笑意更深,衬得姣好眉眼愈加美丽,如高高在上的神女轻而易举地洞察人心:“既然如此苦了,多点甜又如何?” 林雅迟疑了一下,却觉得少女所言极有道理。 他走时,沈卿特意吩咐其拦住陆浮秋,今日不必再来霏雨芳尽。 如此风拂花落,寂静院内又独有少女一人,却仍是心神些许不宁,沈卿索性离了屋,寻了处安谧水榭休憩。 莲动荷香,瀑烟袅袅。 刚得几分闲适,却听身后传来微不可察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片浓郁阴影自上轻笼而下。 沈卿微微蹙眉,昏沉睡意中却未细察身后人气息,迷糊中只以为是林雅去而复返,含混不清呢喃:“还有何事?” 良久,无人应答,唯有流声瀑语。 半晌,那道熟悉沉冽的嗓音响起,平静道:“师尊看起来精神些许不济。” 沈卿这才回首,便见谢折玉玄袍佩剑,站在身后低头看着她因着倦意掉落在一旁的话本。 他今日罕见得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束发高冠,而是散落了一半头发在后,这幅模样倒是像极了人间常见的翩翩潇洒少年郎。 沈卿看了他一会,才将视线落在那卷话本上,一袭玄袍的少年冷冽着眉眼,像是看入迷了。 “没成想这人间的话本,竟有如此天马行空的想象。”谢折玉似是无意间说道。 “《尾狐志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翻动书页,发出“哗哗”声响,似是看得专注,“这书生已和那名门小姐心意相通,却被半路狐妖横插一手。” “师尊真是涉猎广泛。” “是浮秋寻来的。” 沈卿并未就此多想,随口说道,“你若也想看,回头让她多寻一些。” 再度无人应答,谢折玉眸光淡淡,只是薄唇扯出一抹极淡笑意,微微透着凉意。 他倾身而下,腕间袖口上的玄纹银扣从沈卿松松散散的鬓边掠过,去拿散落在地上的几张书页,继而缓缓地一寸一寸抚平被风吹皱的纸张。 随着弯腰俯身的时候,他没有束起的散发有几缕自肩头滑落,带着几分凉意,轻轻扫过沈卿细白柔嫩的脖颈。 眉目苍白沉郁的眼前人细细注视着手中,神色冷淡。 “人和妖,本就殊途。更遑论这书生与尾狐中间尚有杀妻之恨,谈何圆满?” 凉风轻拂,水榭幔荡,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本陆浮秋特意下了山门寻来的话本子轻飘飘地散开了,纷飞的书页尽数随着凉风飘落在山涧中,顺着溪流蜿蜒不见。 少年微微上挑的眼尾轻扬,瞥了一眼顷刻消失不见的书页,遗憾道:“都是弟子的错,改日定为师尊再寻来几本新的。” 他展眉在笑,眼底却泛着冷色,淡色薄唇开合间,言语间尽是承认自己的错,然而面色无温,嘴角却分明有几分上扬,勾出几分讽意。 沈卿仍有些意识混沌,她没有惋惜那本随风而落的话本,因着困倦微微泛着水雾的双眸怔怔地望着少年垂落下来的那缕发丝。 被沾染着山涧湿意的发一扫而过的嫩白颈间先是一凉,紧接着却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 少女怔愣了许久,用那双湿漉漉的狐狸眸望着谢折玉,却是鬼使神差地缓缓探出,做了一个仿佛是再熟悉寻常不过的举动。 她慢条斯理地勾住了眼前人不经意间垂落下来的那缕墨发,在细腻莹白的指尖细细交缠着,像是勾住了少年人的心魂。 继而似是困极,她将精致小巧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那流丽着盈盈艳色的唇逸出一声满足呢喃,灼热又缱绻。 飞瀑流水吻过山色,淡云辉色下。 少年人本搭在白玉栏杆的手,瞬间僵住。 他们离得太近,谢折玉甚至能看见她卷翘的睫毛上因着困倦沾染着些微水汽,与那莹润香泽的红唇。 他猛地起身,动作间,她湿润的唇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脸。 不受控制地,本已尘封的记忆,眨眼如潮水般再度涌起。 - 即便是数一数二的扬州城,盛产自东海的鲛珠也是实属珍贵罕见之物。 各地走商胡贩千里迢迢将那圆润如琉璃的珍贵白珠,送入扬州城最为奢华的极乐场,又通过神秘流丽的拍卖会,高价卖出。 昂贵丝绸包裹着的颗颗鲛珠将流光坠落在谢折玉的青色长袍上,泛着浮动光影,他抬手拨弄了几下,珠玉叮当脆响。 门扉吱呀,妍若春花的少女正坐在花树下的秋千架子上,望见他回来,眉眼泛起娇娇柔柔的笑意。 长靴踏碎一地落英,最终停在她面前。 随着“啪嗒”一声盒响,一整盒净透如琉璃的鲛珠整整齐齐地卧在层层丝绸间,其上细碎轻柔的光色落在少女脸上,映得芙蓉春水三月花。 “呀,这么多明月珠。”少女仰起如珠似玉的脸颊看着他,弯眸明亮如星,流丽着几分勾人颜色。 谢折玉眉眼含笑,轻嗯了一声。 然而下一瞬,少女欣喜地牢牢环住了他的脖颈,将眼前人俯身勾下来。 “看起来好生名贵,定是费了不少金银吧?” 她的睫毛扑闪扑闪地,眸间隐着笑意。 看得他心间有些微痒意,还未作回应,蓦地,耳垂便被一片温热包裹。 那柔软舌尖轻轻舐过他的耳廓,软意缠绵,他难以控制地有了反应。 “不过比起这明月珠,我却最喜欢折玉呢。” 她娇娇开口,声似裹了蜜,像勾人的妖。 少女伸手拾了枚鲛珠,纤白细嫩的素指缓缓将玉珠举至唇边,藤蔓花树洒落斑驳阴影,落在她艳若春霞的红唇。 漆眸天真无辜地望着他,娇嫩舌尖轻轻探出,细细舔舐着捏在指尖的圆润明珠,一下,又一下,继而轻婉一笑,青绿的镯子晃悠悠地挂在雪白皓腕上,一荡一荡。 她清澈的眸底藏着不自知的魅惑,像朦胧的妖魅勾人心魄,潮湿而又直白地盯着他的唇。 柔软的发丝随着月夜的风飞散着,有意无意地蹭着他微微俯着的脖颈。 皎洁的冷月流泻而下,谢折玉背着月华,半个身子隐在夜色里。 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在袖口,眸底神色渐渐暗了下去。 弯月花下,一地落华,岑寂无声。 一颗玉扣“啪”地散落在地,滚落在秋千架旁。 少女纤白细弱的手紧紧地抓着秋千绳,一盒千金明月珠叮儿当啷接连滚落。 秋千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声响。 谢折玉微阖着眼,心神随之游过如水般柔滑无物,如雪般莹白绵软,起起伏伏。 而少女则似一叶扁舟,无助地漂浮在茫茫无边海上,被汹涌海浪肆意冲撞着。 月下微风,木质的秋千架晃荡更加剧烈,青袍衣摆垂散下来,散乱的墨发衬着雪肤娇色,艳丽至极的红与纯洁如雪的白交织成极为明烈的对比,透着颓靡迷离的绯意。 间或夹杂着几声柔弱低泣,染着一丝哭腔,如烟似雾。 第69章 凝玄障 因着困倦, 沈卿雾气朦胧的眼底藏着说不清的旖丽,长睫轻颤似墨色染就的撩人。 她小巧的下巴就那般轻抵着他,一股清甜的香萦绕着, 离他越来越近,几近要融合进他骨血里。 他只有稍稍垂下眼眸,就能看见少女皙白的脖颈。 那缕发丝在她娇嫩指尖缠弄着, 浓墨的黑, 极致的白,交缠在一起。 “师尊。” 谢折玉的手犹僵滞地扶着白玉栏杆, 紧紧地攥紧着, 极其缓慢地开口:“于礼不合”。 哑着嗓, 似是咬紧了牙。 他微微侧首, 目光却正好不凑巧地落在沈卿微微有些松散的衣襟, 那抹娇妍雪色。 山风吹皱冷涧, 水榭幔帘拂荡。 少女依靠在琉璃白玉凉床上,一角藤蔓折映下的阴翳投在她似花般娇丽的面容上。 半晌贪酣,已是睡得深了。 谢折玉直起身,看着熟睡过去的眼前人。 漆眸沉沉,看不透心中所想。 对于他的种种试探, 沈卿像是毫无察觉般, 诸般表现和寻常无二。 玄色衣角沾染了些许水汽,少年立在山涧飞瀑旁, 静静地,许久,他抬手无意抚过那缕曾在她娇柔指尖缠绵的黑发, 漆黑如渊的眸色闪过一丝不明意味。 转瞬即逝。 良久, 少年微不可闻地冷嘲一声, 长靴踏过一地落英,娇柔碎花顷刻间零落成泥。 - 月下雪湖,重重帘幕。 丹炉的火已经熄了,几缕药香萦绕在室内,一盘的金盘上放着一颗朱色如血的丹药,表面纹理诡谲,仿佛是从血色中凝练而出。 谢折玉垂眸敛息,面色微微有些苍白。 黑暗幽幽如同裹尸布一般将他层层裹缚,犹如溺水之人,不得呼吸。 他看着眼前得之不易的朱丹,脸色极为疲倦—— 锈迹斑斑的门扉紧锁,藏经阁青苔斑驳。 一侧书架几近空了一半,案几上凌乱不堪,其上堆积了无数浩如烟海的书。 玄衣男子的衣角淹没在层层堆满的古籍之中,几近将其淹没。 蓦地一声轻咳,男子朝下的脸扬起,面上苍白得可怕。 然而,几丝碎发落在眼前,他的眼睛却亮如妖鬼。 “玄障丹——上古有云,可破幻象,妖魔形现。” 一行小字静静地躺在眼前一本极为破旧的古本中。 幽深的明月珠下,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将那颗覆血朱丹缓缓拈起,轻柔地送至眼前。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薄弱珠光哀哀掠过,映衬在他的指尖,滋生出一种诡谲的平静。 良久,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捻,些许碎末萧萧而下。 - 近些时日来,玄天仙山流言四起,魔影涌现。 宗门弟子神色匆匆,皆白衣佩剑往来于山门间,不时有流光乍起。 天色高远,花开葳蕤。 沈卿半倚在那柄桃花扇上,流丽如华的扇面盈盈展开,乘着山风,飘然荡至了山亭水榭间。 “尊座?” 林雅惊讶侧首,放下了手中玉碟,迎向来人。 于他看来,向来沈卿很少来这里,何况这些天,作为掌事长老,一直在为了部署弟子对抗魔现一事而焦头烂额。 以沈卿的性子,更是会离得远远了,怎会今日过来,还看起来如此闲适? 少女衣袂飘然,落地收扇,悄然立在眼前。 她问:“本座听闻,近日来宗门上下,皆为忙碌?” “确实如此,自毕方一事了,玄天大小宗门都有消息传来,隐隐有虚空裂隙,看起来像是深渊降临。” 林雅放下手中事,为她沏茶,眉间几分忧色,“筑基以上的弟子皆已结伴而行,如此即便遇上了,也有一战之力。” 沈卿垂眸沉思,便知眼下的情形,也就是这书中的剧情,已然如那日“反派系统”所言,开启了新篇章。 深渊魔降…… 她浅斟一口茶,琉璃杯盏中茶沫轻展,最后不敌旋涡,无力卷入杯底,沉沉浮浮。 却见有一年轻弟子急匆匆前来请示,于廊下拱手禀告:“尊座,林长老。” “谢师兄传信,他们发现了……发现了降临地!” 深渊自成一界,倘若要再度回归,上次沈卿与琉华所去的入口,向来应是消弭了。 而此时,数百里外的深山中,谢折玉正静静立在一侧,默不作声。 面前是层层叠叠的斑驳石阶,似经刀斧横刀阔马,一道道平整的断面别无二致。 这数不尽的石阶一路凭空往上,逐渐漫入浮空中,两侧烛台林立,灯芯未燃,一切都显得极为诡谲而又壮阔。 据最先发现的弟子报,这里原本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青山临海。 而今,眼前无止无休的石阶遥遥通向了虚空中掩在云层中的一处极为宏伟的石台。 他微眯了眼,隔着重云暗雾,看不清高台深处景象。 蓦地,一道雷闪骤然划过,照亮云雾,他冷不丁地看清了一瞬—— 万丈高台之上,有一尊琉璃神女像。 净透琉璃明澈如水,神像长发及腰,一袭广袖流仙。 不同于寻常的是,她手中执一弯长弓,静默地注视着大地。 闪电稍纵即逝,谢折玉再度凝神看去,却是再也不见了。 神像肃然的眉眼掩在重重云雾后,无从得见。 随着一众高低起落的尊声响起: “尊座,林长老。” 沈卿与林雅也至了此处,她抬眸望向那长长无尽的石阶,将诸多事宜吩咐给一旁的林雅,便欲拾级而上。 她走了过去,才发现谢折玉也在台阶之下。 “师尊。”抬眼看见沈卿,谢折玉低低唤了声。 一袭玄色衣袍的少年身长玉立,墨发松松挽了个羽冠,剩余发丝随意地披在身后,在山风中不时飞扬着。他转身时,肩上垂下几缕墨发,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沈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水榭指尖轻缠的冰凉…… 不知为何,好似自从前些时日,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过后,他便极少束起全发,而是半束半松,羽冠翩然,少了几分冷冽,多了几分少年味道。 沈卿不由得看了他许久,直到谢折玉微微疑惑抬眸,他刻意压低了嗓音问:“师尊?” 兀地回神,瞥见他深不可测的眼底闪过一丝嘲意,沈卿莫名地觉得有些尴尬,总觉得像是虫蚁蔓延,浑身有点不自在。 她偏头,假作细细打量这突然出现的石阶高台,宛如鬼斧神工,故作平静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谢折玉随意道:“尚未,有弟子说是一夜凭空拔地而起。” 沈卿轻轻应了一声,继而再度望向重云暗雾,眸光变幻不明。 “尊座!” 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一声唤,却是元宝寻了过来,跟在林雅身后奔了过来,“我便是那名弟子!” 沈卿闻言,嘴角微翘,看着圆滚滚一团和气的少年,等着下文。 元宝跑得有些气喘,还未站定,就急慌慌开口:“昨夜我路过此地,却见眨眼间,山崩树倒,但是一切都悄无声息地!” 他有些后怕道:“若不是我反应快,可能就淹没在这石阶下不知名一处了。” 继而,少年神色有些紧张,“我自小习阴阳道法之术,那一瞬应是没有感觉错。”他吞咽了几声,睁大了眼,“冥冥中,我的鬼眼好像看到,有一柄漆黑长剑破土而出,直朝天上去了。” 元宝指了指冷寂如铁的天空,神色讳莫如深。 身后当啷一声清响,是谢折玉不小心掉了手中的碎石。 他笑得随意:“抱歉。” 不知为何,看着他唇角笑意,沈卿感觉就像是冰山冷岩下,蓄势亟于喷薄而出的汹涌地火。 她回眸,浅浅笑道:“干得不错,小元宝。” 元宝少见沈卿这般直白的夸奖,少年圆圆的脸上微微有些赧色,他朝后不经意地挪了半步,隐了半边身子在林雅后。 沈卿见状也未多说,只对林雅吩咐道:“此地异常,先以结界封锁之,撤出普通弟子,本座会留一道剑意在此。” 林雅应声,告退去着手安排。 沈卿亦走了两步,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倒回来,抬起精致娇艳的小脸,朝谢折玉道:“你也随我回去。” 谢折玉看了眼隐在沉沉雾霭之中的高台,垂眸掩去眼底无尽暗色,点点头。 山下萧萧,然而沿着宗门一路拾级而上,桃夭芬芳,山涧鸟鸣脆响。 元宝虽是个跳脱性子,然而到底是蘅玉道君积年之威压在头顶,似是觉察到眼前二人之间涌动的诡谲气氛,一路上却是半句不言,甫至宗门,便一溜烟儿跑远了。 沈卿既没踏破虚空,也未唤出桃花飞扇,而是一步步缓步行在山间小道上。她不动声色瞥了一眼缀在身后的玄衣少年,眸色冷淡,眉眼苍白,面上不显半分情绪。 就像元宝口中的那柄魔剑从未出现过般。 谢折玉浅浅掀了掀眼皮,漆眸沉沉,犹豫了一瞬,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物,低声道:“师尊。” 沈卿闻言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谢折玉微微顿了些许,半晌,他握住少女娇嫩细腻的手腕,缓缓将其五指张开。 一举一动好似羽毛轻拂,沈卿只觉得心下有些痒意。 谢折玉松手,一颗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小人形状的糖画乖巧地躺在她手心。 层层拆开,却是一颗栩栩如生的少女小像,双螺髻,长襦裙,甜香扑鼻。 少女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开心,她嗅了嗅,琉璃般的眼眸晶亮,望向谢折玉。 “这般糖画,我只在人间见过。” 周围山川俱寂,桃意斐然,沉淀着千年宗门幽幽古蕴。 谢折玉垂眸,不去看那勾人心魂的娇娇芙蓉面,只低声说道:“路过一处郡城,无意碰见的。” 路过郡城是真的,给她买糖画自然也是真的。 不过只是把玄障丹粉一并凝进去了而已。 他冷冷想着。 作者有话说: 晚点有二更,可以不用等,明天睡醒再看。 第70章 似情动 山间小道上很安静, 鲜少有弟子从此经过,可以听见秋风穿过如海树梢的声音。 “唔——”沈卿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一般,舌尖一卷, 轻轻舔过那糖画,奶香混着香甜尽数散在唇齿之间,欣喜地弯了眼。 谢折玉回过神, 抬眸看着宛如猫样娇妗的少女, 鬼使神差地,“味道如何?” 金芒破碎成斑驳流光, 落在他脸上, 给苍白沉郁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暖色。 少女漫不经心地舔舐着那根糖画, 粉嫩舌尖若隐若现, 她娇若春花般的面容浅浅漾开一抹笑意, “怎么, 你要尝尝么?” 霏雨芳尽前有一株千年桃树,枝根虬结,馥郁芳香。 谢折玉悄无声息地隐在盘根错节的桃枝后,静静地注视着重连帐幔轻荡的室内,像蛰伏在暗处的兽。 花窗半开, 沈卿对窗外的视线一无所知。 她望着手中那枚糖画, 许是天热,稍稍有些化了, 瞳眸清澈无二。 少女缓慢地小口将其吃完,细密卷翘的长睫投下淡淡阴影,看不清几分神色。 山风轻拂, 落英飘摇。 窗外有清脆鸟鸣, 而沈卿却已经听不见了。 “糖画里混着玄障丹粉。” 突兀地, 识海中那道冰冷机械声难得响起。 很奇异的感觉,她看着眼前重帘幔帐,像是幻作了无数层叠影,就连“反派系统”的话,也不足以让她清明,只觉得有几分聒噪吵闹。 “本座自然知道。” 她微微睁大了眼,感受这从未有过的失控感。 “那你还……?” 那道机械声似是不解。 眼前的一切似是在涣散开来,晃荡着,扭曲着,她的目光逐渐变得迷离。 “这不正是如你所愿么?”少女嘴角勾起一抹讽意,“正好继续接下来的剧情了。” 识海中再度恢复了安静,无人应答。 铛—— 高山顶亭奏响了玄音钟,浑厚低沉的钟声如水般漫过归一宗重重青峰。 不对……不对! 并未迎来想象中的魔魂躁动,反而…… 沈卿只觉得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肆意纵横在体内,灼烧着五脏六腑,又顺着经脉散入四肢百骸,汇入丹田。 奇怪…… 是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 她试图起身,然而身体却不由控制般,脚下一软,碰到了案几上净脆明艳的瓷瓶。 “哗啦”一片碎响,青瓷碎了一地,掺着几支娇艳花枝,青与粉,突兀地和谐。 似有人闻声而来,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他的眉眼。 沈卿强撑着试图吐纳运息,然而一片岑寂,就连太一也乖乖地躲在识海深处,怎么唤也不肯出来。 她可没听说,玄障丹还有这样的症状。 视野逐渐变得模糊,她斜斜倚在白玉椅上,呼吸变得急促滚烫。明明是在霏雨芳尽,平日里几乎无人造访,然而却仿佛眼前有成片迷梦绚丽的靡靡之音扑面而来,似梦似幻。 像是千尺深潭,急急坠落。 忽然,腕上一紧。 似有人破开一汪碧谭,跃身而下,在最后一刻,握紧了她的手腕。 沈卿蹙眉,下意识想甩开,下一秒却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无根浮木,眼前模糊迷离,只能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玄色衣袍,冷冽地立在她面前。 “谢……谢折玉……” 她微微有些发烫的掌心紧紧抓住他的指节,泛粉的薄唇紧抿着。 眼前少女看起来有些奇怪,她娇艳如花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平日里狡黠的狐狸眼此刻眼尾上扬,泅出一抹淡淡的殷红,不自觉地向他倚过来。 谢折玉眉间微蹙,面对这和预想中截然不同的画面,有些束手无策。 他适才在窗外,看见沈卿状态有些明显不对,只以为是玄障丹起了效果,应是魔影现,这才随之进来。 然而,他此刻的掌心是少女柔软纤细的腰肢,隔着一层薄衫都能感受到的滚烫热意。 事情的走向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玄音钟声停了,山风卷着花蕊肆意透过半开的菱花窗悄悄漫了进来,带着微凉的气息。 然而,沈卿现在依然觉得极其难捱,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就像浑身都不听使唤般,被四处流窜的热意炙烤得有些难受。 啧。 这般情况下,她竟然还能神游天外,忽地想起了看过的诸多话本里说着的情动难耐。 也不知是他炼制的玄障丹是不是出了差错,或是这所谓的魔气本就是一场乌龙。谢折玉沉沉面色看不清思绪,他握着少女精致小巧的下巴,强行喂进去一粒清心丹。 她长睫微颤,眼角泛红,沾着些许水汽。意识像是彻底模糊,微微阖着眼乖乖地吞了下去,却是忽然探出粉嫩舌尖,轻轻舔过他的。 他蓦地收回了手,指尖那抹濡湿的暖意尚存,乱了眉眼。 “你过来……” 她望着眼前眉目冷冽的少年,一瞬间竟好似回到了青柳巷,安静平和的小院。 谢折玉蹙着眉,往前挪了一步,却被少女一把搂住了脖颈,兀地拉了下去。 “折玉……” 沈卿细碎的声音从娇艳红唇间溢出,湿漉漉的眸子里含着几分委屈,意识全然紊乱的她,已然弄混了现下所处何地,竟还以为尚在人间,不懂为什么,眼前的少年郎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谢折玉揽着她娇软无骨的身子,手臂贴紧,微微一提,托着少女将她放在案几上,双手撑在台面上。 他沉默不语,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将人丢下,立刻就走。 然而,倘若沈卿真的和那道魔气没有半分关联,他想起那根糖画,他曾亲手将玄障丹粉掺了进去。 案几上几簇落英,地上片片青瓷映着桃花。 他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已无法抽身。 少女眼眸泛红,揽着他的颈不放,蓦地覆在他耳边,轻轻浅浅的吐息萦绕在鼻息间。 她轻咬了口谢折玉的耳垂。 他微微有些僵硬,将视线侧向一边,不再去看眼前的少女。她流丽的裙摆铺在案几上如花艳丽散开,散落的墨发衬着光洁似雪的玉颈,不似往日高高在上的蘅玉道君,反而脆弱又易折,如同窗前葳蕤花枝,不堪一折。 “别动。”他压低了嗓音。 现在的沈卿异常乖巧,她听话地不再乱动,而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谢折玉,冰凉轻软的青丝缠绕在他颈间,一下又一下地,侵袭着他的思绪。 他弯腰抱起眉眼桃粉的少女,伸手,把她的脑袋轻轻往怀里靠了靠,召出落星,化作流光远去。 沈卿有些委屈,眼前这人不仅无动于衷,还要带着她不知往何处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只能听见头顶有男子沉静的呼吸声。 昏沉中微微有瞬间失重感,沈卿本能地再度伸手揽上谢折玉的脖子,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许。她像竭泽尾鱼,只想贴紧眼前触手可及的甘泉。 她的脸贴得过于亲近,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又萦绕在他的颈侧,鼻尖。 谢折玉御剑的同时微不可察地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直往玉衡阁的方向而去。 玉衡阁风雪依旧,纷扬了漫天。 “扑通——”一声,谢折玉本想将怀里的人直接丢进冰湖里,无奈她即便是意识昏沉时,却犹紧紧揽着他的脖颈不松手。 两个人同时坠入冰湖。 她细腻的掌心犹是滚烫的火热,而身子却不正常的微微颤抖着。 “你且忍耐些,”他皱眉,试图扯开她的手,“再没有比冰湖寒气更适合压制此药的了。” 沈卿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少女的视线全然被眼前人棱角分明的侧颜,以及那微抿的薄唇所吸引,脑海中似有无数声音在喧嚣着要靠近他。 “折玉……” 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眸此刻盈满水汽,她难受地附着他脖颈,带着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哭腔,似是委屈又像是撒娇。 谢折玉沉着脸,神色莫辨。 然而无人知晓的角落,少年耳根已然泛红,那抹绯意还在蔓延,一路悄然漫至脖颈间,带起一片浓郁灿霞。 几缕青丝如瀑般地散落在他脖颈上,像轻羽缱绻抚过。 她缓缓地探出手,细腻莹白的指尖穿过冰湖冷谭,悄无声息地撩拨开一枚衣角,慢条斯理地探了进去。 猛然,“哗啦”一声,谢折玉急急起身,强行将柔弱无骨的少女从身上扯下去。 在那一瞬间,像是呼吸都要凝滞了般。 他在即将进屋的刹那,回过身,目光落在犹在冰湖中的少女,她双目微阖,沉沉浮浮。 最终,玄色衣袍消失在门扉后。 - 檐下金辉漫过窗棂,细碎的光影洒在案几上,为岑寂室内添了几分静谧。 谢折玉静坐于白玉石上,试图吐息运转周天。 山风带着风雪呼啸而来,冰冷的凉意覆在他身周,然而只要一闭眼,那声声缱绻娇柔的“折玉——”便不由自主地萦绕在耳边。 他呼吸微微一滞,正在徐徐运转的灵意瞬间乱了心田。 那双如琉璃般净透的眼眸,微微泛红,带着朦胧水雾,似乎又在眼前逐渐真切。 他睁开眼,在寂静无声的昏暗室内,静默成一尊雕像。 第71章 溯流光 人间暮秋, 魔影诡动。 归一宗上空几番惊雷,蓄势已久的暴雨肆虐而来,吞天噬地, 一瞬间无根雨下,青山苍茫。 而玉衡阁一方小院,风雨声裹挟着薄雪, 淅淅沥沥地沿着飞檐琼宇滴落。 室内岑寂无声, 只听得见轻浅起伏的呼吸。 壁墙幔帘上明月珠光盈润地映在其上,勾勒出忽明忽暗的光影。榻上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她泛着桃粉的薄唇微张, 长睫薄如振翅欲飞的蝶。 谢折玉依旧沉眉敛目, 静静坐于案几一侧白玉椅上, 唯有玄色衣袍的领口处不复之前, 而是有些松散, 为浑身的冷冽气质添了几分旎色。 他掀了掀眼皮,抬起骨节分明的指节,正了正衣襟。 “方才林雅师兄来寻,”谢折玉侧首,目光落在榻上, 冷淡开口, “师尊尚在闭关修炼。” 沈卿望着平整简洁的幔帐,似笑非笑地轻嗯了声, 漫不经心的眸光淡淡瞥过他一眼。 她脸上还留着几分绯色,然而那眸色却像是含着某些不明意味。 看得他略微有些不自在,闭关修炼这个借口, 已是当时所能想到的, 最为合适的了。 正想着, 却觉眼前光线微暗,有人影立在明月珠光影下,遮了视野。 “可……好些了?”谢折玉微微顿了顿,终是开口,嗓音低沉,有些哑。 以目前的结果来看,少女似是与那缕魔气无半分关联。 一声轻嗤,沈卿懒洋洋地将目光从眼前人依旧微微散乱的衣襟前挪开,似笑非笑。“风雪夜坠冰湖罢了,” 顿了顿,补充道,“更何况,有发生什么吗?” 谢折玉不语,自己的师尊牙尖嘴利,他向来是知晓的,只是垂下眼睫,不去看她依旧绯色靡丽的面容。 “元宝说的那条消息,”沈卿嗓音甜软绵长,她细嫩娇如白瓷的指节缓缓覆上他的脖颈,顺着线条分明的喉线一路滑下,最终停留在微皱的衣襟,继而抚平。 “你就负责去探查吧。”少女视线微顿,而后缓缓上移。 她漫不经心地望着谢折玉晦暗难辨的眼睛,“那柄剑。” 原本岑寂无声的室内,唯有两道浅浅呼吸交缠在一起。 蓦地,谢折玉呼吸微滞。 他视线低垂,复又抬眸,定定地望着那双笑意潋滟的眼睛。 莫名地,昨日温香软玉倚在怀里的触感,还有那松散衣襟下莹白丝雪的肌肤,再次浮现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红唇开合间,说着不过是些漫不经心的吩咐,而少女长睫轻颤,敛去眼中几分淡漠之意,蔓延出几分朦胧春色。 他收回目光,冷然问道:“弟子倒是好奇,师尊为何似是笃定那柄剑,与弟子有关系般?” 他从未说过卿卿一事,而眼前少女的语气,显然是全然知晓。 思及此,脑海中的那点靡色眨眼消散,他冷淡了眉眼。 沈卿自然不能说,幕后之人就是她自己,一手操控之事,自然是了如指掌。 她还得等着剧情一步步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好送眼前这喜怒无常的人尽早飞升。 当然,此等实情沈卿自是绝不能说出口的。 谢折玉太聪明了,倘若被他察觉,到时候事情恐怕会一发不可收。 她的手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袍上,慵懒弯腰,无视他沉郁冷戾的眉眼,香软的甜香钻入他的鼻息,少女凑在他的耳边,扯出一抹轻笑。 “万佛塔林,百层幻境。你忘啦?” 谢折玉脊背僵硬,红唇倾吐出的灼热气息轻拂过他的耳畔。 说话便说话,为何要靠如此近。 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弟子自然记得。” “既是如此,时辰不早,你且去吧。”沈卿起身道。 然而不知是玄障丹粉余效未消,还是冰湖风雪刺骨,少女刚直起腰却仿似乏力一般跌坐回谢折玉腿上,几近是下意识的反应,她攀住了他的肩。 沈卿的手紧紧攥着他腰间的衣袍,眉眼懒冶,施施然坐在他腿上。 谢折玉一瞬间像是被烫到了般,顷刻间拎起娇柔无骨少女,把她放到案几上,自己却犹如遇到了洪水猛兽般直立起身。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沈卿毫无防备地被他猛然一抱一放,双手撑在案几上,微微歪头,青丝散落,怔了片刻,蓦地笑了。 雾气朦胧,眸色勾人。 像专惑人心的妖。 - 落星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 花树下,沈卿立在原地,望着谢折玉离去的方向。 “为何要让他去查那柄剑?” 忽地沉寂许久的“反派系统”不解出声,“你难道不怕露馅吗?” 沈卿把视线从莽莽青山下收回,懒冶勾唇,“依你而看,谢折玉如今修为何境?” 那非人的机械声只觉得宿主有些不可理喻,它冷冷道,“自然是出窍境,他前些时日刚渡劫不久。” “没有人能隐瞒我。” 沈卿笑着看向万里晴空,尾指微微勾着一丝朱色,轻揉慢拈,逐渐化作烟粉消散在风中。 她勾唇,凉凉附和:“这三界众生,自然是没人能隐瞒你了。” 那双潋滟眸光中,却无半分笑意。 良久。 “他心魔渐生,如若不散,飞升空谈。” 第72章 饲红尘 天痕将裂, 罡风四溢,罗刹海花开万里。 岑寂无声的花海,艳若春霞, 伴着罡风,冷得刺骨。 溪禾就站在一望无垠的血色花海中央,铺天盖地的朱色中一株枯木, 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 那双手修长玉白, 指节分明,好似九天仙君闲时抚月弄花的手, 矜贵温柔。 然而就在不久前, 这双看起来尊贵无匹的手轻而易举地掀碎了几名出窍期修士的头颅。 所以他动作极其缓慢, 静静擦拭着几近消散的殷红, 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一旁垂首等待的众人皆大气也不敢出。 冷寂一片, 好似呼吸声都静止。良久,他们终于等来了一句话。 像是溺水之人寻得浮木解脱了般,有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呼吸。 “降临式可准备好了?”溪禾问。 冷淡嗓音轻飘飘回荡在茫茫花海。 一旁的人急忙回话道:“早已一切妥当。” 溪禾抬起微微泛白的指尖,在血色荒原下衬得几分透明,他微笑着转眸看过来:“做的不错。” 有人得了夸奖, 心下得意, 面上显露出几分得色,正欲开口邀功:“归一宗那些蠢货——”。 “你疯了?!”却被另一人急忙试图阻止, “想死别拖着我们!”。 打断他的那人生怕被花海之中的那个男人听见,舔了舔干瘪的嘴唇,惶恐拦道。 然而还是被那人听见了。 “归一宗?”溪禾微笑着, “你说他们如何了?” 那人得了鼓舞, 自以为参透了眼前人心中所想, 得意地睨了适才劝阻他的人一道白眼,谄笑着俯身道:“属下说归一宗是帮蠢货,我们把神降台都布置妥当了,他们才堪堪发觉异样。” 而他身侧的人却不知为何,身子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几寸。 三界皆知,深渊堕魔,既无来处,也无归途。 堕入深渊的妖魔魍魉,从此之后三魂六魄都将打上红月印记,生生世世,永奉红月。 而眼前这位,便是万年来深渊最大的魔头,尊为红莲月使。 传言一己之力,可荡百万魔将。 他已然追随溪禾许久,自会察言观色,此次降临,他曾在无意间瞥见这位被尊为红莲月使,却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提起玄天仙山那个素来闻名的归一宗时,一向无悲无喜的眉眼似是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正是这样的直觉,促使他远离了那名试图邀功的魔将。 良久,血色花海岑寂无声。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却见那天生魔骨的魔头歪头盯着那人,轻声赞许道:“说得不错。” 说是魔头,其实溪禾长得却完全不像深渊妖魔,正相反的是,他生得一副翩翩贵公子的好皮囊,声音清泠,模样像极了那些光风霁月的仙人。 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薄唇含笑,眼尾微微上扬,白衣执扇,活生生一副人间贵公子模样。 然而,那得了赞许的魔将面露欣喜,亟欲开口,忽地一道血痕自他眉心缓缓蜿蜒而下。 “嗬——嗬……”他的喉间发出几声垂死挣扎之声。 适才还白衣执扇恍若九天仙君的人,慢条斯理地伸出一节修长如玉的指尖,点在那名魔将的眉心。 看得他心头一突,匆忙收回了目光。 果然,那人生机转瞬消散,顷刻间化作一缕魔烟,消散在罗刹海无边花海中。 唯留几道略微有些粗重的喘息瞬间滞涩。 那魔头收了手,轻摇扇,自上而下投下漫不经心的视线,微笑开口:“再提归一,是何下场。” 众人冷汗岑岑。 瞬息间,最先制止那已死魔将的人周身微微颤抖:“属下知晓!” - 人界九州,雍州。 昔年皇城历经万年沧桑,繁华依旧。 刚刚是立冬,红尘寒意渐起,然而比起罗刹海冰雪红莲之地却已然是好了太多。 溪禾敛了魔息,幻作凡人模样,骑一匹骏马哒哒踏过满城暮色,最终停到了城中最繁华之处——极乐楼。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近些时日,雍州城逢秋末冬至,寒风刺骨。 连带着极乐楼的生意也受了几分影响,今日一大早,风韵犹存的半百妇人蹙眉望着稀疏门前,她掀开帘子,蓦然看见不远处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缓缓走来,似观景游览般闲适,不急不慢。虽然距离略远,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见长街上墨发飞扬。 “如夫人。”看着极乐楼镶金缀玉的堂帘掀起,那人微笑着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穿破了呼啸风声清晰传来。 被唤作如夫人的半百妇人,正是这闻名雍州城的极乐楼老鸨,她微微一怔,却只一瞬便认出来来人是何人,吓了一跳后连忙反应过来,继而堆满笑容迎上来朝对方行了一礼。 “溪公子!快快快,二楼雅间给您一直留着呢。” 他微笑着松开缰绳,将马交给一旁的小厮,径自上楼去了。 “溪公子,这三年来,”老鸨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瞧着他余光神色,一路追着,“锦晴可是一直好生养在咱儿这,从未敢亏待过一分。” “是么?”他忽地在长廊尽头房间前顿住了脚,转头微笑着抬起手,抛出一袋十足沉的黄金,“既然如此,该赏便是。” 老鸨接了银钱,掂了掂,微微有些褶子的脸上笑开了花,知趣地退了下去。 溪禾迈入雅室,直接掠过铺陈典雅的外间,应是刚刚知晓他来了的消息,双耳兽炉的香是刚点的。 他皱了皱眉,将喧嚣关在门外,径直推开了内室的门,伴着吱呀一声,里面的场景也缓缓呈现出来。 烛光映在榻上,他的视线落在其上。 “溪大人。” 一只细嫩白腻的素手缓缓拨开了榻上几重幔帐,唤作锦晴的少女的娇嫩面容骤然显现。 锦晴对着他娇柔一笑,明澈瞳眸间晃过几分绯色与赧意。 “晴儿知晓,三年之约已到,大人定然不会爽约。” 溪禾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少女,眸光从她精致面容上一寸寸滑落,轻佻开口,“本公子已到,你待如何?” 锦晴抬起那双欲语还休的眸子,带着几分期待之色,弯出一抹笑意,“自是要好生报答公子三年前救命之恩,彼时晴儿不过一介孤女,倘若不是公子搭救,现在定然早已尸骨无存,一坯黄土了。” 说罢,她轻轻地掀落身上的缎被,一具嫩白雪色的玉躯在烛光下一览无余。 溪禾坐在桌案一侧,烛光忽明忽暗地洒在他清冷如玉的脸上,神色莫测。 他面上带着一贯假面一般的温和笑意,无悲无喜的眸子穿过氤氲珠光,视线如蛇般细细掠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准确地落在少女娇妗眉眼间,并未言语。 锦晴有些紧张,站在轻柔烛光下。 在她一无所有的人生里,眼前如仙人般的温和男子宛如一道天光,划破了她岑寂黑暗没有一分亮色的世界。 早在这三年间的无数个日夜,她已然成了他的信徒,为其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 她的掌心微微沁出了一层薄汗,少女略带痴迷的眼神望着她的神,试图靠近。 “别动。” 他的薄扇抵住了她,不让她再往前。 烛火燃半,溪禾微笑着抬了眸子,眼尾挑着几分笑意。 莫名地,锦晴有些心慌,眼前人的眸色中,看似有几分病态的迷恋,但又像是在打量一件精致珍贵的瓷器。 她抬起手,试图触碰放在心尖上供奉了一切的神,却再度被一纸折扇挡住。 “眉眼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勾着优雅温和的笑意。 “笑一下看看。” 锦晴诧异抬头,却听到男人如此说道,于是便乖巧地勾出一抹她早已对镜练习过无数次的勾人弧度。 少女笑靥如花般绽放,却对上一双极冷的眼。 蓦地,他扣住她下巴,强行拖到面前,静静地望着少女的眉眼。 他仿佛一瞬间换了个人般,锦晴下意识地因着恐惧而身子微微颤抖着,连带着笑意也无法维持。 而溪禾却微笑着揽她入怀,少女的头颅紧靠着他的胸膛,如果忽略掉紧扣着她下巴的手,确实是个缠绵悱恻的姿势。 “果然是天下无双。”他叹道。 锦晴倚在他身前,却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直觉告诉她,这天下无双并不是在形容她。 她抬头望他,试图博取一丝垂怜。 而后,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和,响在这暧昧烛火里,“能与她三分相似,已是你莫大荣幸。” 他顿了顿,唇角含笑,微带几分遗憾之色,溪禾看着眼前尚有懵懂的少女,缓缓握紧了手指。 烛影被摇曳树影扯得细碎,岑寂无声的室内,响起了骨头寸寸碎裂的声音。 她濒死之际,双眼蓦然睁开,正对上满心供奉的男人眸中漫不经心的神色,似不敢置信,然而那红唇却再不能开口。 适才还温香软玉的少女身躯,此刻如同破布般无力地滑落在地。 溪禾轻啧一声,拿起案几上的帕子擦拭几下手指,继而起身,抬腿,将早无气息的躯体踢到一边,正欲出门。 忽而,烛火摇曳,梧桐沙沙。 原本立在门前的白衣男子顷刻间消失在原地,一道星色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那里。 烛台尚未燃尽的红烛被剑气熄灭,烛心燃泪泣出一缕如哭如诉的青烟,溪禾身影再度出现在内室另一边。 他抬头看向来人。 一袭玄色衣袍,眉目冷冽如刀。 “你终于来了。” 他微笑道。 作者有话说: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出自唐代韦庄《菩萨蛮》。 - 溪禾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人!先给大家打个预防针! 第73章 心魔噬 苦循一缕踪迹, 踏遍千山,剑寻万海。 却没想到真应了根据典籍只言片语的猜测,最危险的地方, 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上古人界一统,陷落便自皇城雍州开始,深渊骤然破界降临。 原来此次亦是, 执扇立于眼前的温润贵公子, 正是谢折玉一路追寻之人。 谢折玉不语,垂目冷色, 既是追寻魔剑气息而来, 眼前人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寻的幕后黑手, 他就那样悠然闲适地倚坐在那里, 甚至还有兴致斟一杯酒。 “那柄剑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开口, 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哦?”溪禾眼里尽是玩味笑意, 抬起右手轻划一式,虚空出现一柄通体纯黑的小剑,静静浮在两人之间:“阁下指的是这柄断肠,还是……” 似是知晓行踪暴露,无意再虚与委蛇下去, 统治深渊数不尽岁月的魔头终于撕下了贵公子的面具, 显出了本来面目。 他肤色惨白,眉宇间尽是不桀之色。 谢折玉面无表情, 声线淡漠:“你知我问何。” 溪禾挑了挑眉,在谢折玉面前,他却是半分都不想伪装, 铺天盖地的恶意蔓延开来。 只要一想到, 他曾经与她…… 他恨得几欲发狂。 寂静室内不应有风。 然而偏偏在此刻, 一阵冷风无声拂过谢折玉耳畔,锋利如刀。 溪禾敛去唇角笑意,阖眸,再度睁开。 他的瞳眸是一片血色的殷红,密密麻麻的血丝像藤蔓疯长,布满了整个瞳仁,像货真价实的魔。 原本温和的气质因着这双眼睛而全数消散,唯有冷漠狠戾。 这才是三界闻风丧胆的深渊魔头。 如北地风雪般磅礴冷冽的杀意,有如实质般在室内悄无声息地掀起怒雨狂风。 谢折玉站在风暴正中央,四周皆是凌厉杀意。 他想杀他。 谢折玉反而一笑,一声清吟,落星出鞘。 巧了。 他也想杀他。 魔息四涌,溪禾忽地笑弯了眼睛,血红色瞳眸中闪着几分愉悦的光彩:“你追踪万里,实属不易。” 说罢他故作遗憾般连声叹息,“沉渊乃魔兵至尊,无人能敌。” 他顿了一顿,再度微笑:“在沉渊面前,凡人亦或修士,不过耳耳。” “形容一下的话,就是,像极了那日这般,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那名少女的胸膛。” 溪禾微笑着做了一个长剑当胸穿过的手势。 本想刺激他,心魔当更甚。 未成想谢折玉不怒反笑,沉眸低声问道:“如此说来,当年执事,竟不止一人。” 溪禾交叠着长腿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撑着太阳穴,一手把玩着断肠,汹涌魔气笼罩在两人周身,微笑道:“我可什么也没说。” 谢折玉不语,四下环顾一眼,瞥见了那早已凉透的尸体,她的面容…… “不过,今日之事可不能让祂知道。” 白衣男子噙着笑意起身,随意散乱的墨发随着他的动作摇曳轻荡,唇角弧度微勾:“出窍期修士的魂魄滋味,着实不错。” 他舌尖舔过薄唇。 话音刚落,魔息凝形。 汹涌如潮的魔息一瞬间化作千军万马,寸息之间皆为杀意,如万千利剑,向玄衣少年而去。 看不清他的修为几何。 房屋倾塌,谢折玉斩落一块碎梁,面沉如水。 落星剑影迅疾,划出灿若星辰的凌厉剑气,细密而又无声无息地,尽数斩在携铺天盖地之势袭来的魔网上。 一击即落,两相碰撞。 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房梁,彻底扑簌簌倒塌。 雍州城最为金贵的地界,琉璃彩瓦的销金窟,此刻不堪魔压,陡然轰隆隆坍塌。 溪禾慢条斯理地从木屑碎石间缓步虚空,足尖恰好点在极乐楼倾斜了半天的琉璃飞檐一角。 白衣翩然,眉眼温润,罡风啸过,吹起衣袍一角,露出男子周身萦绕着的,如毒蛇吐信般嘶嘶魔息。 谢折玉亦随身而上,顷刻间落星心神俱通,引周天灵意,布四海星辰,无边剑气从苍穹直坠而下,颗颗璀璨星辰悬浮在半空,自成一阵。 这便是落星独有之术,北斗落星阵。 引星辰之力以共鸣,可越阶诛邪魔。溪禾被大阵中萦绕的万千杀意包裹,波澜不惊的面容上微微现出几分诧异,唤出魔息覆体。 他眼底兴味渐浓,轻啧一声:“不愧是天生仙骨。” 不过,我自会证明,选择他,是您最错误的决定。 溪禾抬眼望向隐在当空的弯月,眸中神色逐渐狂热又迷恋,虔诚地将手覆于心房。 我才是最忠于您的,我的月亮。 谢折玉没有应声,冷淡眉眼下,挥手,星辰之力应召坠落。 灵压与魔息涌动缠绕,“啪嗒”一声,一块断木戛然落地。 阴风席卷,摇摇欲坠的极乐楼大门倏地关闭,彻底隔绝了一界剑光魔影。 与此同时,归一宗,霏雨芳尽。 今日格外热闹,人影浮动,甜香殷然。 陆浮秋一如既往地提着食盒,将其中玉雪可爱的各色甜糕团子一一摆放在案几上,不时却白一眼一旁的圆脸小道士。 看着他的手鬼鬼祟祟地伸向瓷碟,陆浮秋眼疾手快就是一掌拍下。 “啪”地一声清脆响,元宝白嫩嫩的手泛起一道红痕。 他只好敢怒不敢言地瞪了回去。 陆浮秋轻哼一声,一副大获全胜的姿态。 原以为尊座会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打闹,一笑而过。却没想到沈卿懒洋洋地瞥过一眼元宝,含笑逗道:“小元宝,你若再贪吃。” “下次再见了重华,你这般圆滚滚的模样,如何追人家。” 被戳中心事,元宝瞬间涨红了脸。 未曾怎么下过山的少年在青山村重山鬼影间,不自觉地心动。 青山除怅鬼,圣灵问百佛。 已是许久不见。 他像小老头一般叹口气,望着白云悠悠。 沈卿本是戏谑的眸光忽地滞涩。 她感应不到溪禾的气息了。 - 雍州城迎来了今年第一场冬雪。 风卷残霜,飘落在极乐楼。 不稍片刻,断梁残木皆覆上薄霜。 岑寂一片,落针可闻,唯有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雪满薄鞘,剑身凝光。 像无数白羽般的晶莹,落在泛着冷色星光的剑上。 谢折玉小心翼翼地喘息着,不敢扯动浑身半分,他垂眸,看见了自己眼前的景象。 他的手紧握着落星,近乎决绝地一剑贯彻了对方的胸口,将其整个人挑起,钉在背后极乐楼雕梁画柱的木墙上。 然而与此同时,眼前白衣翩然的深渊魔头,他手中漆黑的断肠剑也深深地埋入他丹田里,萦绕着剑身的魔息汹涌灌入他体内。 彼此都近乎于绝杀的一击,将两个人都困在这座极乐牢笼里。 薄雪纷至,死寂无声。 冷风顺着鼻腔灌入肺内,冷得刺骨,谢折玉丝毫都不敢动,就连呼吸瞬间也感觉丹田深处那柄冰冷的断肠几乎要把他整个人贯穿。 理智强行回笼,他无声地用最后一丝灵意,唤出了意春风,浅碧色的暖芒悄无声息地一寸寸缓缓修复着丹田。 而眼前被落星贯穿魔核的白衣男子,似是强弩之末,起伏的胸膛逐渐缓慢停歇,原本血色狠戾的瞳眸中神色渐渐黯淡。 魔,唯有魔核破碎,才会消散。 谢折玉微微松了口气,看着眼前人颓然无力地垂落下的手,沉眉咬牙,那柄短促锋利的断肠剑竟被他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意春风疯狂在体内运转,修复着殡近崩溃的心脉,他仍紧握着落星,冷冷凝视端详着。 这名唤作“溪禾”的魔看起来是真的一缕生机也没有了,雪落薄霜。 随着魔核的破裂,他的身形已经开始缓慢消散。 谢折玉咬紧了牙,止住了咽喉里的声音。 风雪在耳畔呼啸,然而几近破碎的身体却并不觉得寒冷——温暖缱绻的意春风正在不间断地修复着受了重创的五脏六腑。 好似一切都已经结束,却又从未结束。 他微微动了动唇角,扯出一个惨淡笑意,抬眸望向飘雪人间。 整个天和地中,唯有簌簌雪声。 冰冷的雪,冰冷的风,冰冷的呼吸——倘若没有意春风,他只怕是会如溪禾一般神魂消散在这天地间。 然而,心却更冷。 一口血从他嘴里喷出,在雪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红。 梅花如雪飘落,上元灯火灿然如夜火流星,琉璃灯下,那个人对着他娇笑着弯眸。 “到、到底……”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几近无声地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我已剑寻山海,到底要如何,才能…… 少年惨白着脸,躺在冰冷柔软的雪色中,仰望着天空。 “沉渊……”他喃喃。 丹田处黯淡魔影悄无声息地将他尽数笼罩,整个人像蒙上一层灰白的翳。 - 沈卿骤然起身,瞬间消失在众人面前。 霏雨芳尽幔帘晃荡。 她手中跳动着一团时而变幻不停的魔焰,最核心的魔种犹如心脏般在有节奏地跳动着。 少女神色不变,指尖轻点,魔气汹涌灌入其中。 “怎会这般模样?”沈卿微微蹙眉,有着和在元宝陆浮秋面前截然不同的冷色,望着魔种复生的白衣男子,抿了抿唇,淡淡吐出两个字,“溪禾。” 溪禾漫不经心地理过衣襟袖口,擦拭过手指,继而,俯身跪在少女面前,眸光深处闪过几分狂热,转瞬即逝。 “谢折玉得知沉渊存在,心魔反噬,恐再难修炼。” 他根本不值得你如此关注。 沈卿半晌无言,起身欲走,复又顿住。 魔息四涌,朝溪禾而去。 红月使者,魔魂供奉于主。 即便身死,也可复生。 在少女看不见的角落,男子苍白的唇轻轻一勾。 第74章 又上元 又是一年冬雪, 人间依旧熙攘。 暮色沉了下来,扬州城大街小巷的花灯早已搭好,一整条长街装扮了灯山彩楼, 千万盏花灯闪烁着,恍如星河倾倒。 家家户户皆出门观灯,街上车水马龙, 熙熙攘攘。 谢折玉神色有些恍惚, 原来又逢上元灯节。 “夫君,那个!” 一处流光溢彩的灯楼前, 精心装扮的小娘子想要那悬挂在灯楼最高处的一盏花灯, 停下了脚步, 拉着身后郎君, 要他猜灯谜。 那少年郎君笑着上前, 仔细看着贴在灯笼上的灯谜, 苦思片刻,答出答案。 灯楼下的白发老者取下那盏花灯给他,他转头递给了小娘子。 两人都一脸笑意,仿佛手里的这盏灯是天下最好看的一盏。 谢折玉不过瞥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眼前一幕在他脑海中, 始终挥之不去,他不受控制地有些心烦意乱。 他目光沉郁地冷了眉, 死气沉沉的心脏仿佛被重重一击。 一路追寻沉渊气息,谁成想,最后竟停在了扬州城。 像是宿命之下, 刻意的终结。 他冷冷扫过一眼远处长街, 东风夜放, 花树万千。 半天一轮月挂,疏离中透着对凡间世的近乎于无情的冷漠,都说月是故乡明,然而双亲已逝,佳人魂散,此处已非旧土。 少年踉跄起身,踽踽独行,黑衣佩剑,城外小路唯有足音宛如叹息般萦绕不去。 面前是死寂如冰的夜,身后明灯三千落满城。 忽而略略偏首,谢折玉眉心微皱,眸光如电般,落在茫茫雾霭间。 有隐隐魔息传来。 这铭刻于心的气息他并不陌生,曾在无数次夜半梦回,总是会想起的那个雨天。 确切地说,不远处,是持着沉渊的那个人。 - 山风吹散了院中的枯枝,咔嚓一声。 霏雨芳尽的一盏明珠还亮着。 沈卿盯着手中的一纸传讯,看了许久。 月色静悄悄地快要西沉,识海里忽然响起来那道熟悉的机械声:“怎么,当这玄天仙山人人敬仰的蘅玉道君太久,舍不得了?” 沈卿似是僵了片刻,良久才缓过神来,无边意识海中缕缕白雾似是随意飘荡着,然而却恰到好处地搜寻过每一寸,暗含机锋。 倘若这东西有形,“反派系统”此刻必然会是阴沉着眼,似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一般。 夜色中的明月珠盏晕着微黄,将静坐在案几前的少女周身都覆上了一层莹润的薄光。 “怎会呢?”沈卿的声音有些恰到好处的失措,像是被戳穿小心思后的张皇,“此生神魂皆系于小反这里,自然是要我如何便如何了。” “是么?”识海深处的声音冰冷无情,未发现异常,转瞬白雾消散在看不见的角落。 黯淡珠光下,少女纤细嫩白的指尖细细地拂过垂下丝绦,案几上燃着的香炉余烟袅袅,淡香盈室。 良久,沈卿垂眸,展开那道传讯。 “人至扬州城。” 明月,桃林,山风簌簌,一切静谧又美好。 沈卿微微阖目,似乎整个人沉浸于轻缓月色中。 珠光下,少女娇丽明艳的面容上现出难得一见的几分冷意,唯有在此刻闭上眼睛的时候,像一尊冷漠的神像。 “他的心魔,我自有办法消除。” 沈卿蓦地睁开眼睛,眸光中尽是森冷之意。 周身渐渐泛起寒意,似乎那原本只存于识海中的白雾浅浅漫了出来,沈卿的意识海深处,隐约传来一声轻笑。 嘲她的不自量力。 “你,在想什么?” 一缕白雾如活物般蠕动着,顺着少女青丝蔓延而上,直至脖颈。 堂而皇之。 “自然是,”沈卿微微一笑,手上忽地动作,将那缕白雾顷刻间打散在虚空,“在想,如何让你的天命之子飞升呀。” “反派系统”的爪牙似是受了严重一击,瑟缩着,缓慢收了回去。 沈卿抬眸,望着繁星夜空,眸光清亮,歪头一笑:“小反,你是不是还没搞明白?”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她讥诮一笑,“就是不知我若自散神魂,你会如何……” “呵。” 那道机械声像是逐渐有了神智,就连语气也在模仿着人的言语。 外延而出的丝缕白雾瞬息间尽数收回了识海中,再度归为寂静。 沈卿眼底闪过一丝讥诮,继而恢复往日的漫不经心。 唯有在人不知的暗处,茫茫意识海,白雾倾荡之下,一处银色裂隙隐在深处—— 太一所化的小青龙正趴在白雾不及的方寸天地中呼呼大睡着。 其上不时泛起九重淡金色的链锁。 是九重天锁的封印,沈卿前些时日亲手所炼制。 影影绰绰中,少女指尖轻点,一道魔息浮现,又转瞬消失。 “北冥可破。” 然后,她起身,回头看了一眼待了数百年的霏雨芳尽。 离去得没有一分留恋。 - 扬州的月美得惊人,挥洒在冬夜上元佳节。 城内才子佳人,灯下照美人。 城外风却很大,大到月光都被刮得模糊散漫。 黑暗中魔息翻涌,带着肆虐而来的业火,准确的说,是滔天魔焰。 火势汹涌,冷风呼啸。 自沉沉暗色中,缓缓现出一个人影。 纤细又妖娆。 她的裙摆随风轻摆,凭白蒙上一层绚丽色彩。 谢折玉渐渐看清了迷雾中从漫天业火深处走来的人。 是一名少女。 或者说是魔女。 一张与卿卿别无二致的脸。 不同的是,眼前人那双泛着森冷寒意的眸子正冷冷地注视着他,诡谲莫测。 随着她步步生莲般走来,环佩叮当。 七分销魂蚀骨,三分杀人心肠。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落星。 “我至今还记得扬州的三月春雨,花树芬芳,穿堂过巷,一直延绵至人声熙攘的青柳巷深处。”那魔女的面上现出几分怀念的笑意来,“十七八岁的少女滋味,着实不错。” “你说是不是呀,少年郎?” 魔焰滔天,她冷漠又妖媚的目光落在玄袍少年身上。 平地一声惊雷骤然乍响,一道闪电忽地划破夜空皎月,刹那间,将业火笼罩下的黯沉夜色照的如同白昼。 也照在了他的脸上,是亮如妖鬼的惨白。 刹那间,心魔乘势而起,像是有无数呓语骤然在识海炸裂开来,涨得几乎脑袋快要炸开。 无数扭曲尖利的呓语,却都在始终喊着同一个名字——卿卿。 “她是杀了卿卿的罪魁祸首……” “快啊……杀了这魔女……” “竭尽修为……一击必杀……” …… 谢折玉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眼色也慢慢冷了下来。 月明如水,眨眼之间,夜色如墨般倾轧下来。 起先只是雷云翻滚,紧接着,黯色夜空像是被星火强行撕开了一道巨大不已的裂口,犹如神迹般,万千颗星辰如焰火般坠落,裹挟着毁天灭地之势轰鸣而下! ——星火坠! 少年玄袍猎猎,面无表情的脸上半分情绪也无,出手便是全力一击。 魔女舔唇,娇声调笑道:“短短时间,修为至此,着实不错。” 话音甫落,她的手微微一扬,顷刻间,大地颤抖着皲裂开道道缝隙,百鬼众魔自地底破土而出,尖啸着,贪婪着朝着最中间的玄衣少年袭去。 魔潮汹涌,在雷云笼罩下,就如同海水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谢折玉就像是茫茫海上渺渺孤岛。 然而,苍穹星火坠,大阵周天运转,万千数不清的星辰在落星剑意驱使下,如千斤重砸在魔潮鬼浪中,掀起滔天血色。 血色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星火坠下,仔细看去,却是数不尽的魔尸被剑气与星辰之力所割裂开,那血色浪潮却是魔物身上四溅而开的血。 谢折玉一人一剑,在这魔潮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在玄袍少年十五步之内,魔潮纷纷消退。 魔女看着眼前几乎让人头皮发麻的场景,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 真该让那自以为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反派系统”亲眼看看,这就是它口中信誓旦旦所肯定的出窍期。 一声轻嗤,也不知是笑谁。 “不愧是万年一遇的奇才,”魔女弯眸笑道,“竟然已几近大乘,强行压制渡劫之期很辛苦吧。” 谢折玉提着落星,苍白冷冽的面容上竟也扯出一抹笑意,随着他的动作,眼睫上缀着的血色也随之滑落,而他浑然未觉,任由其流进眼睛里,将漆黑瞳眸染成深沉血色。 “自然是为了,杀你。” 他一字一句,平静说道。 随之,没有半分犹豫停顿,谢折玉眼神沉沉,眨眼间,星辰之力盈满剑锋,朝着眼前魔女而去。 依旧微笑着的少女注视着他,慢条斯理地拔出一柄剑,通体漆黑的剑身泛着幽幽魔息,触目惊心。 谢折玉沉寂如灰的眼眸间蓦然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色。 沉渊。 一剑斩下,魔息化龙咆哮着冲上夜空,又顷刻俯冲下来,转眼一分二,二分四。 四条魔龙杀意凛冽,血色竖瞳映着微不足道的少年身形,直直张开了血盆大口,就要咬下。 半空中一道星光乍现。 悄无声息间,无数星辰泛起微芒,竟在一瞬间升起一道透明的墙,将魔女包裹在其中。 ——星域。 惊雷骤闪,照亮了谢折玉的脸,那双眼沉寂如水,一瞬间竟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魔。 少女仰头望着从天而降的浩荡剑意,宛如最绚丽的焰火,比扬州二十四桥最华丽的灯楼还要好看。 在被周天星辰锁定的一瞬间,她笑弯了眼。 此番,如若假意被他斩杀,不留痕迹则是最好。 然而,谢折玉隐藏修为,早已几近大乘境,封印了太一和法则之眼的她,很难说轻松取胜。 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就是不知,他知晓杀了心上人的魔女本来面目的话,会是什么表情。 伴着少女一声叹息。 妖魔口中无往而不胜的沉渊在万千雷击中顷刻间化作飞灰。 等到星火散去,面前的夜色中除却一地尘雾,再无一物。 死了么。 谢折玉脸上带血,面无表情地盯着浓雾之间。 陡然,一声轻笑在雾霭沉沉间响起。 少年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死死地抿紧了唇,看向逐渐浮现的人影,似是僵在了原地。 谢折玉的目光一瞬也未变地紧盯着那道人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脸色惨白。 “哐当”一声,落星坠地。 薄唇紧抿,他红了眼。 “师尊……” 近乎于嘶哑地绝望嗓音淹没在扬州骤然盛放的满城烟火里。 第75章 无处逃 玄天仙山沉寂万年, 终于遭逢了接二连三的泼天祸事。 玄天历又过一甲子,北冥界破,死灵出世, 神意门原首席弟子扶崖只身守域界,一剑一枪横扫极北之地,直至身陨封北冥。 同年, 仙山突遇魔神降, 归一宗境内神降台周围三千里,万魔朝拜, 深渊湮灭万年后再度重现世间。 归一宗首席弟子谢折玉率弟子苦战数日, 临至危矣, 虎视眈眈之下, 破大乘境, 半步天阶, 妖魔闻而却步。 自此,仙魔两立,对峙已有十年。 深渊,无归海。 “尊上,有传言说, 玄天纠仙家百门, 意图破深渊,踏平我无归海。” 一位摇着扇子的白衣男子饶有兴致地拿着卷人间近日来流传盛极的话本, 朝一旁红衣肆意的娇媚少女说着,“早就听闻仙门正派虚伪至极,明明是尊上一剑定北冥, 到了他们口中, 反倒成了神意门那小毛孩的功劳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嗤笑。 “后来呢?”沈卿懒洋洋地靠在魔尊椅上, 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垂下来的几缕发丝,掀了掀眼皮,“怎么不往下说了?” 溪禾沉吟不语,一时间只有手指翻过书页的哗哗声响。 沈卿转头,视线缓缓落在眼前人身上。 倘若忽略那双魔瞳,单看他现在模样,溪禾定当会是别人眼里来自玄天仙山数一数二的仙君。 谁又能知晓,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男子,却是策划出深渊魔降这般大张旗鼓之事的幕后主使,且还是在归一宗境内,众目睽睽之下。 她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不必说了。” “想来也知道,翻来覆去无非就是些,蘅玉道君自甘堕入魔道,归一宗首徒大义为重清理门户。” 溪禾眸光扫过那话本上黑白相间几行字—— 归一宗上任掌座堕入深渊,首徒谢折玉天生仙骨骤放光华,继任掌座,统归一,执三界牛耳。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随之指间魔焰闪过,话本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眸光一动不动凝在少女身上—— 深渊真正的主宰。 红衣少女黑色长睫闭合,神色淡淡,看不清情绪。 溪禾意味不明地笑了。 魔么,即便手段卑劣又如何。 至少,这十年,她就在他面前,时时刻刻。 虽不是他的月亮,然而至少深渊十年,月光确实照在了他的身上。 - 归一宗常年如春,山风轻拂下,涧流鸟鸣。各处山峰桃意斐然,远望春光浮动,崖上青松翠柏,灵意潺潺。 金乌西坠,灿霞满天。 元宝御剑自师尊林雅的青玉阁出来,踩着缤纷落英,一路到了十里桃林间。 春花灿烂,葳蕤成片。 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这里是蘅玉道君沈卿最爱之处,往往酒熏意酣,便会悄至桃林,择一花枝而栖,一晌贪酣。 自从十年前那桩事后,此地便少有人迹,俨然成了禁地般存在。 然而,他看见了谢折玉。 桃林深处的玄袍男子,墨发如渊,容貌冷峻。 应是察觉了他的无意闯入,那双微阖的眼蓦然睁开,如琉璃般冰冷漠然,那漆黑瞳眸中沉郁之色茫茫,对上他视线的一瞬,只觉得凉意透骨。 他腰间的剑,静静藏在如锋剑鞘中,唯有镶嵌着的明月珠仿佛淬炼了人世间的烟火,不复当年清润,泛着薄如蝉翼的粉。 元宝愣愣地看着,有些出神。 一瞬间,心间酸涩,恍要落下泪来。 他总觉得不该是这般样子。 当年林雅回宗,只提了一句,尊座叛出仙山,自甘堕入深渊。今后十年岁月,就再也未曾提过一句那个人的相关。 而折玉师叔…… 他是随着师尊一路寻到扬州城,才找到他的。 人间正值上元,城中火树银花,夜空焰火漫天。 这般盛景,把自幼长在山门,鲜少离宗的小道士看花了眼。 元宝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各色绚丽光影,升起,炸开,继而纷纷落下。 最终那光影落在了角落一道阴影里。 “折玉师叔!” 元宝张了张嘴,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如一滩烂泥的人。 玄色衣袍的少年蜷缩在角落里,墨发混着血污垂落在腰际,眼睫依旧很长,微阖着眼。 全然不同于在玄天仙山时的少年意气,反而是极致苍白与朦胧血色交叠在一起,整个人宛如颓然的枯蝶。 满城焰火的光芒洒落在他脸上,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元宝怔在了原地,良久,才如梦初醒,慌忙上前。 趁着月色与烟火,这才看清楚,谢折玉脸上蒙着的,并不是烟火流光,一道道殷红的血痕顺着额角而下,离得近了,能听到鲜血自指尖滴答而下的声音。 他慌忙转头看自己的师尊林雅,却见林雅怔怔地望着城外浓如墨的夜色。 年轻的掌事长老就这样站在扬州城漫天的烟火里,紧紧握着手中剑,任碎屑落了满身,神情似哭似笑。 一直到元宝拍了拍他肩膀,才恍若惊觉回神。 年纪尚小的小道士不明白黑夜尽头有什么,竟然引得师尊连重伤濒死的折玉师叔都顾不得? 不过,他还是没忍住,顺着师尊的目光望了过去,看见的却唯有无边夜色,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然而一直到后来,元宝才明白—— 原来这一场他期盼已久的人间步红尘,不过是来和那个人做最后一次再无法并肩的告别。 分离早已在不经意间就已注定。 从此之后,玄天仙山再无蘅玉道君,三界仙魔渺渺永相隔。 “折玉,回山门吧。” 林雅收回了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年,一向儒雅温和的年轻长老忍不住微微红了眼。 谢折玉沉默不语,任由伤势溃烂,他再度阖上了眼,喉结滚了滚。 无论他怎么做,也无法忘记。 越天门而下,亲手救他于蛟龙口的少女,他的师尊,同样也亲手杀了卿卿。 - 元宝回过神,半晌才意识到,桃林葳蕤,落英漫天,自己还是在平静安和的归一宗。 而眼前那个人,早已无了影踪。 小道士不懂,为什么会走到这般地步。 起初,尊座堕入深渊的第一年,神降台方圆三千里独成一界,无人可靠近。谢折玉像疯了一样把自己关在玉衡阁,打坐修炼,以求大乘期圆满境。 像是孤注一掷的困兽。 第二年、第三年,乃至第七年皆是如此。 等到第八年的时候,久闭的玉衡阁大门突然打开。 消失在众人视线内的天生仙骨,归一宗前任掌座首徒,再度出现在玄天仙山仙门百家视野里。 以一种极为强硬的姿态,大乘境圆满。 一人一剑,打败了大小宗门,无数天骄。 直到神意门那早已老去的掌座天师寒,也败在了落星下。 少年,或者说这个男人,像是唯有一柄剑,又像是烈火埋于万丈冰下,死寂而又压抑着一切。 彼时,神意门大殿前的论剑台上,不灭星辰,恍若永昼。 闭关十年,一剑破玄天。 而那已经成了传奇的男人,却在出关后,唯独爱上了这漫山桃林。 说不清,又道不明。 - 玄天仙山集百家之言,定诛魔之战,决心要倾一界之力,再度让本就不该出现的深渊再次湮灭。 正值大战在即,神降台方圆三千里,皆在归一境内,因而这几天有不少修士来来往往,走在街上,都能看见无数流光划破天际。 到处熙熙攘攘,却唯有一处,岑寂无声。 “掌座,”元宝低低说道,掀起眼帘看主座那个男人,“九宗主事者已到。” 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归一宗上下只称其为掌座,却不是那个称呼。 突然想到这,元宝有些难受。 什么都变了。 主位上的男人一袭玄色金纹黑袍,容色冷峻,眉眼沉郁,冷冷地垂着眼睫。 “林师兄自会安排好。” 一双白皙如玉的手静静拾起杯盏,他波澜不惊地开口,言谈间像极了人间贵公子。 元宝起身,欲推门而出,却迎面撞上离火门掌座赤烟。 女子红衣如火,眉目骄然,拱手行过一礼:“谢道友。” 谢折玉面无表情抬了抬眼皮,那双冷若寒星的眸落在她身上。 赤烟哂笑,“皆传言谢道友冷漠无情,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若是只有这般废话,”谢折玉坐直了身子,墨色长发随之滑落。 “那就滚出去。”他漆眸沉沉,戾气骤显。 元宝站在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得有些紧张。 赤烟眨眨眼,再度讽笑,“就是不知,道友如此做派,待诛渊碰得那魔尊时,可还狠的下心来?” 魔尊沈卿,在玄天仙山,早已不是秘密。 此次诛渊之行,其余八宗除却闭关不出的神意门外,包括她在内,皆不服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做统帅。 即便他天生仙骨,十余年修至巅峰。 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女子大笑,一边擦了擦眼角溢出的眼泪:“怎么?难道被我说中了?” “名贯玄天的第一人,也不过是沈卿的手下败将罢了!”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元宝心中大骇,却已是来不及。 话音甫落,赤烟只觉得丹田一凉。 她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一道浅碧色的微光,没入了她的丹田。 意春风! 在沈卿手里治病救人无数的意春风,在这个俨然已经疯魔的人手里,却成了真正的杀人利器! 碧光顺着经脉而上,一路击溃了她的元婴,身外化身,以及意识海。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可思议抬眸。 主座上的男人漆瞳中泛着冷冽沉郁的光,薄唇轻碰,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滚。” 元宝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脑袋像是嗡嗡作响,只能先匆忙把红衣女子掺出门外。 他微不可察地叹气,赤烟此次,哪怕是性命无碍,但恐怕修为以后再难进一步了。 不知怎么地,他想起第一次下山时,被妖鬼吓得大呼小叫的圆脸小道士,抿唇不语闷头赶车的玄衣少年。 以及那个车厢内粉衣桃腮轻声哼着歌的少女。 良久,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小道士默不作声地抬手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晶莹。 空寂无人的室内,檀香袅袅,唯有男人静静隐在黑暗中。 良久,他扯了扯嘴角。 沈卿? 转眼,空无一人。 - 深渊,无归海。 仙魔大战在即,溪禾忙的不可开交。 沈卿百无聊赖地看着无归海一望无际鬼雾缭绕的悬崖峭壁,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 “溪禾大人交代了,”一旁的魔侍开口催促道,“尊上不宜离开寝宫太久。” 少女似是怔怔出神,也难怪溪禾看得如此紧。 奇怪的是,自从十年前本欲假作凶手好被谢折玉杀死,以破除他心魔,结果没想到却被自己的弟子打出了原本相貌。 打那以后,落入深渊,虽然魔息尚存,却总感觉身困体乏一日胜过一日。 难不成又是“反派系统”捣鬼? 正想着,又是一阵倦意。 那魔侍有些焦急,手即将触到少女裙摆时,忽然—— 一道冷如薄光的剑影悄无声息地落下。 沈卿被尚且温热的鲜血溅了满怀,顺着剑光看去,适才还有些焦躁的魔侍已经魔核碎裂,化作一缕青烟。 少女瞬间睁大了眼,想要看看是何人擅闯深渊魔域,入目却是一双黑金色长靴。 未溅染到丝毫血珠。 顺着这长靴一路往上看去,是一袭玄色绣金纹的长袍。 面前站着的是个身形颀长的男人。 墨发随意披散了一半在身后,其余松散地扎在道冠间。 眉眼沉冽如霜,像北冥终年不化的雪。 微微上挑的凤眼轻扬,一双冷如冰的黑瞳不偏不倚地看向了她,薄唇轻扯。 “师尊。” 沈卿站在原地,无归海的冷风吹散了她的发髻,几缕青丝随着垂落。 一节如玉的手指温柔缱绻地缠绕上那缕调皮的发丝,轻柔捻转。 谢折玉! 大乘期圆满! 沈卿像是突然回神,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形僵了僵,假作没认出眼前这人,转身拔腿就走,越走越快。 然而下一秒,眼前忽然昏天黑地,一时间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 意识归于黑暗前的最后,只听得耳边一声低低的笑。 “你这般急,是要逃去哪里?” 似情人低喃。 “师尊?” 作者有话说: 有点仓促,应该还会修,在这里先给各位小天使鞠躬了!!! 第76章 铜雀娇 归一地处玄天仙山中部, 绵延多山,青海莽莽。 此次仙门百家精锐尽出,齐聚良乡郡, 只求在诛渊一战中彻底湮灭深渊,扬名三界。 良乡,因着附属归一宗辖界, 往日默默无闻的小城因着离神降台最近, 一跃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林雅忙得不可开交,派元宝来迎姗姗来迟的圣灵一行。 小道士站在小城寻常街巷的尽头远望, 是一望无垠的青山松海, 而在莽莽山林尽头, 隐约可见直入云霄的魔降之地, 那高高在上的神女像邪祟又罪恶的证明, 隐在白雾中, 看不真切。 一眼看过去,苍凉诡谲。 忽而远方虚空荡开涟漪,是圣灵一行人的浮空舟到了。 元宝正了正衣冠,迎了上去。 重华的身影逐渐浮现,少年流露出欣喜笑意、 “重华师……” 久逢故人, 小道士笑得有几分羞赧, 上前了几步,突然耳畔传来个讥讽嗓音。 与此同时, 一抹极为冰冷的触感,如蛇般蜿蜒附上了他的脖颈。 “别乱叫——这般胡乱认师兄妹,我手中这剑可就不客气了。” 那薄薄的剑锋就冷冷地贴在他颈间, 元宝心下大惊, 猛然从即将重逢故人的欣喜中回神, 不由自主地哆嗦着抬眼,却见重华被挡在了人群中间,不得靠近,他面前却是站着几名圣灵宗的少年,其中一位看起来修为颇高,面露不屑之色,正横剑驾于他脖颈间。 “堕魔之人的师门,也配与我圣灵称兄道弟?” 那执剑的少年讥讽地扯了嘴角。 他身后的圣灵宗同门亦是冷嘲出声,随之划出一道术法,强行逼退元宝:“重玉,你和他废话什么?” 这道术法带着圣灵独有的佛意,却暗含着冷冽杀机,肆意地扬起元宝衣袍一角,冷光闪过,一角白纱碎片飘落。 那称作“重玉”的同伴勾出一抹讥诮弧度,看向元宝,“深渊之主,魔尊沈卿门下弟子就这般水平?” 元宝立在原地,只觉得整个人出离的愤怒,他涨红了脸:“九宗齐聚,早已商定是为了深渊一事。你们这是做什么?” 重华想上前,却挣脱不了桎梏。 那名叫重玉的圣灵宗弟子脸上讥诮之色更甚:“除魔自然是真的,不过,你们这群沈卿门人弟子,心归何处,倒是得仔细掂量掂量了。” 小道士原本清秀的脸涨如猪肝红,愤怒辩解道:“尊座绝不是那般人!” “哦?”重玉听了这话,努嘴示意其他人眨眼纷涌而上,团团将元宝围在中间。 “她蓄意挑破北冥结界,放十万死灵过冥河,害得扶崖师兄身死不说,还以魔尊之身蛰伏仙山数十年,”重玉扯动唇角,冷冷一笑,“她不死,不足以平三界之恨!” 说罢,便指尖轻动,一枚暗光自袖口疾出,瞬间打在元宝一侧面容上。 “啪”地一声,唇红齿白的小道士脸上眨眼便肿起一道红痕。 “既然你家长辈道心不端,堕为深渊之魔,念你年纪小不懂规矩,”重玉眉间一挑,“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替归一宗代为管教一下了。” 伴随着术式破空之声,就在第二道暗影即将疾射而去之时。 突然—— 一道浅碧色微光破空而来,轻而易举地击落了那道暗光。 方才还纷扰嘈杂的四周极为诡异地突然安静下来,原本暗云涌动的气氛仿佛刹那间冻结,四周来来往往的修士、立在原处不怀好意的圣灵宗弟子,一瞬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般,没有一丝声音。 都微微抬眼望向了长街中央。 元宝偏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自远处走来。 简单绘以金纹的玄色衣袍,没有一丝点缀的道冠松散束在头顶,墨发倾泻下来。 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仙君。 然而却让整条十里长街都噤了声。 因为这个人是仅仅用了十余年时间便突破至大乘期圆满的天才,如今的三界第一人,谢折玉。 他抬眼望过来的一瞬间,重玉只觉得周身是无尽的冷意,那原本驾在元宝脖颈间的冷兵也一时犹豫着要不要挪开。 “方才听说,”谢折玉波澜不惊地抬眼,冷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要替本座管教门人弟子?” 这个问题仿佛十分好笑,然而他皱紧了眉头。 重玉浑身一个哆嗦,只觉得像是被洪水猛兽盯住了一样,寒意由脚底而生。 他试图辩解,结结巴巴开口:“掌座误会了,我、我们只不过是和小师弟开个玩笑。” 谢折玉无动于衷,沉默了半晌。 短短几秒内,包括重玉在内的圣灵宗弟子皆叫苦不迭。 不过是不服归一宗明明有掌座叛魔这等丑事,却还要执仙门百家牛耳罢了。 未成想,却是踢到了这块铁板。 冷汗涔涔如雨下。 谢折玉薄唇轻碰,吐出几个冷淡如冰的字眼:“她是生是死,还轮不到你在这里置喙。” 话音未落,意春风化作两道利剑直朝重玉双膝而去。 伴随一声惨嚎,原本气焰嚣张的少年瞬间跪了下来。 膝盖被穿透两道血洞,殷红血色蔓延开来。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谢折玉一向沉郁冷戾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一如既往的冰冷。 他面无表情的目光扫过大气也不敢出的人群,有些无趣地轻扯嘴角,抬起手,一道迅疾流光破空而去! 这一剑尽数打在了圣灵宗那几个少年弟子的脸上,眨眼便泛起红痕。 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元宝小心翼翼抬眼,看着抿唇不语的男子侧脸,“掌座,倘若……” 倘若真的遇到了尊座,我们真的要下死手吗? 这话一出口,元宝便有些后悔。 仙魔两立,早已在玄天仙山是不死不休之势。 不过即便如此,如果魔都该死,那么尊座呢?一想到小师叔,元宝的情绪有些低落。 谢折玉眼睫半敛,苍白如雪的脸上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弯了唇,冷冷道:“魔都该死。” 元宝怔在了原地。 那道冷戾挺拔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良乡郡熙攘长街中。 她不死,不足以平三界只恨。 忽地想起那圣灵宗弟子所说之语,谢折玉想。 三界与他何干,唯一难平的是—— 他的恨。 当初怀疑过几分师尊与卿卿是同一人的他,简直是再可笑不过,如同自欺欺人般,现如今,血淋淋的现实被一寸寸撕开在他面前,一切都恍若虚妄。 原本已经沉寂如灰的心仿佛又因为那个人而重新跳动起来。 想到这,男子乌沉沉的眸中闪过几分暗色。 不是年少慕艾的心动,而是即将手刃仇敌的悸动。 虽然近日来有大批修士集结在此,然而良乡原住民依然日如过往的平淡生活着。 “这位仙君,买束花吧。” 尚且不识愁滋味的小女孩抿唇望着他,怯生生地举起手中捧着的花篮,“今天早晨刚从山里新摘的。” 谢折玉目光落在了那竹编篮子中。 桃粉色的山花娇嫩欲滴,几滴露珠要掉不掉的缀在花瓣上。 他垂着眼睫,面无表情地扫过,蓦地,指尖落在那一朵桃色山茶上,“这个吧。” 师徒一场,以此作别,再合适不过。 他冷冷想道。 - 沉沉黑暗中,沈卿悠悠转醒,与此同时,耳畔吹过冷冽风声。 她睁开眼,入目是重帘帐幔间,繁星满天。 冷月弯钩,高悬于天,点点星色如流光点缀在眼前,雕梁画柱间,碧色琉璃瓦衬着如水一汪月色,映在高高翘起的檐角。黯淡烛影从几重薄帘间轻荡而来,为整个空荡死寂的室内笼上一层暗色光影,犹如朦胧烟火,天上人间。 沈卿定下心神,身旁是冷月星色,仿佛置身于高楼顶端,呼啸而过的凉风簇拥着烛台间明灭不定的残火,衬得一切空寂又诡谲。 “小反,你锁了我的识海。”少女冷不丁笑着开口,眼底却透着冷意。 她在空无一人的万丈高楼顶喃喃自语,说出的话带三分嘲意,“就这般迫不及待?” 良久,那道熟悉的机械声似有些许僵硬地开口,“经评定当前进度,咸鱼男主只需斩断最后一丝羁绊,即可飞升。” 本是毫无任何情感的声音,此刻却像阴毒的匕首,攀绕在她的耳边。 斩除? 最后一丝羁绊? 沈卿垂下眼睫,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秋风隐寒,凉意更甚。 高楼乍起狂风,吹得烛火恹恹欲灭,风过后是淅沥雨声,滴答打在飞檐间,像神明呢喃。 一道炸雷蓦地落下来,无根水稀里哗啦重重落在窗檐,昏黄烛火映出榻上少女雪白容颜。 她抬起眼睛,刹那间冷不防地对上了一道冷意如冰的视线。 谢折玉。 下一秒,少女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攫住。 手上的力道大的惊人,她有些痛。 男人面无表情地站着,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无动于衷。 高楼独立,铜雀秋深。 冷黑色的天际雷云涌动,大雨滂沱。 雷电划过黯沉天幕的瞬间,谢折玉清楚地看到面前少女柔弱不堪的一面,好似他手中那朵娇艳欲滴的山茶花,触手可折。 墨发垂落在颊侧,他薄唇微抿,眼里跃动着深沉暗色。 苍白修长的指尖缓缓覆上少女脆弱纤细的脖颈,如毒蛇般蔓延而上。 他垂眸看着她,薄唇轻扯,一字一顿地缓慢开口。 “你若是不说,我就一个个地,杀了他们。” 这个他们指谁,不言而喻。 世人皆认为是沈卿蓄意放出北冥十万死灵,他却是知道,眼前这个一向喜怒不定的人,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救下了扶崖,又是如何将界域封禁的。 她救下了所有人。 却单单杀了卿卿。 早在扬州上元那时,漫天烟火下,他便疯了。 宛如情人缱绻盘绕,冰冷的指尖陡然掐住了少女纤细如玉的脖颈。 男子苍白的脸藏在明灭不定的烛火里,清瘦的指节逐渐收紧,谢折玉眼底渗出寒意,嗓音极轻,像阴冷的毒蛇附在沈卿耳边。 “你无处可逃。” 少女纤细的脖颈紧握在他指尖,他静静地看着她呼吸滞涩而逐渐泛红的脸,才似是声音中带着一丝愉悦开口。 “师尊。” 窗外冷雨潇潇,高楼锁娥娇。 男子喉间低低一声轻笑,鲜翠欲滴的桃色山茶化为细碎,尽数淹没在银锁微颤,折起的声声叠响中。 第77章 入骨血 深秋天寒, 飞檐翘角笼在细雨中,朦胧一片烟雨。 沈卿骤然惊醒,入目是高楼之上雨声潇潇, 望着窗棂前透过屏风漫进室内的斑驳日光,怔了半晌。 眼前室内处处雕花笼漆华彩流丽,不是归一宗桃林葳蕤的莽莽青山, 也不是深渊诡谲可怖的无归海。 昨夜恍若梦境般的景象再度浮现在她脑海。 沈卿慢慢清醒, 垂眸笑了笑,随手理了下散落的发, 起身梳洗。 随着少女动作, 岑寂无声的室内一阵突兀地哗啦啦锁链碰撞声。 沈卿目光落在铜镜前那束半开的山茶花上, 长睫微敛, 看不清眸中情绪。 八角镶金铜镜中的少女未施粉黛, 娇媚之色浑然天成, 微红的眼角泛着几分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娇色。 清薄的日影笼罩而下,几缕凌乱的墨发四散在她雪白的脸侧,衬着光洁雪白的玉颈间那截细细的银锁却尤为刺目,娇艳的雪色与冷厉的银光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看起来纤薄又脆弱。 流光在铜镜上来回荡漾, 沈卿眉眼轻垂, 长长的眼睫在瓷面上投下阴影。 她的指尖轻轻拂上颈间,昨夜红痕淤色尚在, 随着少女动作,三根细如毒蛇的银链冷光一闪而逝,掩在她浅白色衣裙下细白如雪的肌肤深处, 银链尽头却是一路延伸至虚无暗处。 铜镜中的少女面容在日影下有些模糊, 看不清神色。 - 过了片刻, 岑寂无声的室内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随后,停在屏风处戛然而止。 沈卿抬起细密卷翘的漆睫,镜中倒映出一抹玄色金纹的衣角撞进她的眼帘。 窗不知何时被推开半扇,日悬高天,金色流光下,沈卿面容雪白,发未挽妆未理,微微偏着头看着眼前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恍然间,一缕日光漫过,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下意识地微阖上眼。 谢折玉长身直立在妆台前,静静地垂眸看着她,面容沉郁冷冽。 他漆眸沉沉,看不清情绪,冷冷开口:“半月后,仙门百家将攻入深渊。” 少女半阖着眼,下意识地抬眸望他,半晌,却答非所问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折玉。” 她鲜少流露出这般姿态,与娇美如花的面容生出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对比。 “那你是打算,在踏平无归海之前,先杀了我么?” 沈卿微仰着头,望进他冷如冰雪的眼眸里。 窗外凉风适时地打在雕花棂上,谢折玉静默不语,目光沉沉,像一潭深井,让人捉摸不透。 未得到回答,沈卿并未在意,继续说道。 “扬州之行,本想见识下让玄天仙山震动的天生仙骨如何,倘若真是万古一遇,自然是尽早杀了以绝后患。” 她起身离开妆台,脖颈间,腕间缠绕的银链随之碰撞着,碧丝软鞋踩过如蛇般的锁链,最终停在他面前,两人距离不足三步,“没成想,青柳深巷,鸳鸯成双。比起直截了当的扼杀,你难道不觉得,让一个人经历得到再失去的痛苦,并为此付出一切后,再让他重归绝望,更美妙吗?” 少女平静的嗓音吐出的话语却像淬了毒液的刀子,寸寸都刮在他苍白的脸色上,带出森然冷郁的血。 沈卿看着他紧抿的薄唇,依然平静说道:“你以为登天梯时突逢蛮荒恶蛟,我救了你,从而拜入归一山门,一切是缘分使然。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倘若我现在告诉你,那一日,是特地在天门尽头等你,那头蛟也是我亲自安排的呢。” 谢折玉看着她,眼神冷得像冰霜一般,像是一尊缄默的雕像,他倏然开口,微凉的声音漾开在寂静室内:“万佛塔林,偶逢琉华,你我误入逝川幻境。” 她抬眼望他,瞳眸中如同落了干净澄澈的雪,一声轻笑,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是专程为救你?不过是和琉华早已约定好了的罢。” 他半张棱角分明的脸隐在屏风下的阴影里,顿了顿,再度开口:“如此看来,师徒一场……” 少女打断他的话:“自然都是假的。” 她顿了顿,笑盈盈地眨了眨眼,满是无辜模样,“我可是深渊之主,万魔之尊,怎么可能真的和你玩师徒情深的戏码。” 那束半开的山茶花在谢折玉苍白的指尖散开,散落了满地,他微微垂眼,神色模糊。 沈卿忽地睁大了眸子,像是恍若明白了什么,翘起一抹嘴角看着他,嗓音又懒又娇:“明知万恶皆是我,你却这个模样?” “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 窗外漫进的几缕金光,落在男人半边侧脸上,他眸色晦暗不明,忽地,扯了扯嘴角:“你倒是会联想。” 冷光骤闪。 落星已抵住她的喉咙,薄刃擦过少女如玉的颈,擦出一道艳丽至极的血色,鲜血顺着落星灿若星光的剑身一路缓缓滴下,伤口很深,有些疼。 沈卿看着滴答在地溅落成花色的血,只是微微笑着,“看来这落星你用得很是顺手。” 谢折玉冷声:“卿卿她并未招惹过你半分,仅仅只是一个陌路人而已。” 被剑刃抵着的少女抬眸,眉眼娇柔,声音却是漫不经心地:“这魔杀人,天经地义,什么时候,还得要个理由了?” 她看着他冷戾的眉眼,想起“反派系统”嘴里说的,她沈卿是这话本里最大的反派,给男主制造了数不清的磨难和痛苦,现下想起,却好像真的是这么一回事,却是心中有些好笑,她也就真的弯眸翘了嘴角。 她一番轻描淡写的话语落入男人乌沉沉的眼中,激起千层骇浪,他嘴角噙着一抹冻人的嘲讽:“你以为我不敢?” 沈卿笑笑:“哦?” 风吹得窗棂声声闷响,她微微偏了头,带了懵懂神色:“你特意开辟了这处芥子空间,凭生幻了这万丈高楼,又特意寻了锁仙链。” 沈卿抬手,腕间如蛇般的银锁闪过冷光,她瞧着他:“如此大费周章,难道一早不就是为了杀我?” 她朝他再度近了两步,几乎要将头贴在他的肩侧,如果忽略那柄抵在她颈间的落星,称得上是一个情人缱绻相依偎的姿势,她娇柔的嗓音拂过他的耳畔:“不过,你现在这般模样,我倒是不确定了。” 他右手抬起来,顺势放在她腰间,任由她把头倚在他肩侧。 谢折玉目光一寸寸掠过她散落的青丝,再到她如玉的颈间,男人面容被忽明忽暗的光影掩盖,眉眼间是晦涩冷戾的模样。 不看别的,两人的姿势像极了浓情蜜意。 然而,冷光骤显,直直地穿透了少女薄如蝉翼的琵琶骨,鲜血沿着谢折玉紧握着落星的左手五指汇成一条血线。 他在她耳边轻笑,嗓音似昆仑雪寒:“有时候,看着你这无动于衷的模样,真想像昨夜一样,掐死你算了。” 他的右手紧扣着少女柔弱无骨的腰肢,使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黑漆雕木的屏风上细细画着朦胧山水、几枝桃花,沿着剑尖淌下的鲜血将两人衣袍都染成血色,漫在她今日所着的浅白色衣裙上,像极了归一宗漫山遍野的桃粉色烟霞。 前世万年岁月到此生数百年,她鲜少如此疼过,比分裂识海的痛还要痛,她微微模糊的眸光望着屏风上的灿烂花枝,一直微微翘着的嘴角终于耷拉了下来。 伤处阵阵发痛,她细细喘息,指甲几近嵌入男人脊背中,空气中满是血的味道。 男人冷淡的嗓音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是不是很疼?沈卿,你的这般痛,能比得上卿卿的穿心之痛么?” “我不会杀你,”他苍白冷漠的眉眼间凝出几分疯狂之色,他的唇靠近她耳侧,“只会让你求死不得。” “师尊。” 沈卿忍着刺骨痛意,偏着头看他,长睫上沾着几滴水汽,却弯起嘴角:“我还以为,你会如那日一般,一剑报复回来?” 他额间发丝散乱下来,挡住他几近通红的眼,嵌在腰间的手惨白,突然狠狠地抱住她,剑刃锋利,再度刺得更深,“你……” 无人注意的瞬间,心魔骤然自丹田处悄无声息地升起,化作一缕黑烟,渗入男人五脏六腑,七十二处大穴间,渐渐地与剑息灵意缠绕在一起。 他的眼底血一般泛红,右手盘旋而上寻至脖颈间。 她纤细的脖颈在他的手下,像是脆弱得不堪一折的花枝,几近疯魔的男人的五指紧紧地锁着她,手背上甚至隐约泛起青筋。 银链锁在少女颈间,像淬了毒液的蛇嘶嘶吐信。 被落星刺穿的伤处痛色惊人,喉间被紧紧扼住,不能呼吸,眼前有些发黑,沈卿模模糊糊地想到了至今默不作声的“反派系统”,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她几乎就要去解除在识海中呼呼大睡的太一封印。 谢折玉忽然松开了手。 他扣着少女纤细的脖颈,使她抬头望向自己。 在模糊光影中,沈卿看见了一双红得惊人的眼。 男人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唇毫无征兆地覆上了少女苍白的唇角,绝望又缠绵,似要将她整个人都揉入骨血。 沈卿眨了眨眼睛,朦朦胧胧间,看清了男人此刻的模样—— 散发赤眸,眉眼冷峻,像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比起她,反而他更像是个真正的魔。 半晌,她阖上了眼。 饶是“反派系统”千般算计,却未料到。 谢折玉的心魔,不仅没有消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却是换了个人。 魔影渐甚,几近要将他彻底湮没。 第78章 夜阑深 浮月当空, 星如蒙尘。 眨眼间,天色将晚,明灭烛火下。 她看见一袭黑衣的谢折玉, 缓缓关上了窗,彻底隔绝外界最后一分气息,然后, 如同一具无声的鬼魅, 向她走来。 适才他起身时,落星被抽离出来, 带出一串洋洋洒洒的血珠。 沈卿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沉闷得让人发狂的空气顷刻间灌进肺腑里, 冷得刺骨, 她鼻头都发红, 苍白的唇角再不像往常一样随意, 昏暗的烛光里,她攥紧了手指。 不知为何,她有些紧张。 少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伴着锁链清响,谢折玉一步步向她靠近。 直到整个人跌在柔软榻上, 沈卿恍若回神, 发现已经退无可退。 又是一声银闪,照亮了男人此刻的模样。 他的脚步停在她面前, 长靴紧紧抵着她碧色鞋尖。他背着朦胧烛火而站,通身都透着一股诡谲汹涌的邪气。 烛火轻晃,男子投落下的阴影像隐在暗处蓄势待发的兽, 将少女死死地抵在榻间, 半分也动弹不得。 他的手撑在她散乱的鬓发旁, 俯身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薄唇勾出一抹弧度,紧贴着她唇角,黑沉沉的眸间掠过几分疯狂之色,呢喃道:“师尊……” 这个称呼落入耳间的一瞬,沈卿倏地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像是看着什么始料未及的存在一般,竟一时怔在了原地。 谢折玉此人她最是清楚不过,在人间时便知晓,谢家小郎君天性散漫,却是十街八巷都夸赞的清俊温和少年郎。 虽逢变故,拜入归一宗,看似沉郁冷漠,却仍有一方操守。 而不是像此刻模样,他漆黑瞳眸中是黯沉阴郁的血红,看着像是入魔了一般。 心魔…… 承载着一个人所有的恶和欲念。 就如光影的另一面。 她反应了过来,心底恍若一沉。 谢折玉静静地看着她,整张脸掩在阴影里,只有一双泛红的眼睛紧锁着她。 “怎么?师尊这幅模样,难道还在想他?” 他轻嗤。 沈卿没有回答,他也似乎不在意她是否回答。 他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少女的面容,她微微上挑的眼尾泅出几抹殷红,盛开在皎白的脸上。 一路往下,是薄如蝉翼的锁骨,如玉雪色掩在被鲜血织染浸透的衣衫里。 即便是困于当下的狼狈,却还是透着惊人的美。 就是这张脸,曾经无数次让他着迷,深陷沉沦,当他应本心欲念而生时,她又付拂袖离去,用那双高高在上的眼,视他若敝履。 谢折玉抱着红尘情重沉溺其中,做梦不肯撒手。 而他,只能被锁在暗无天日的识海深处,像狗一样东躲西藏。 只不过,那个人并未发现半分异常。 想到这,男人薄唇轻扯,心神漫不经心地扫过意识海,那个人的意识还在昏沉浮沉着,他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快意,短促地发出一声轻笑:“师尊,你不好奇他在哪里么?” 沈卿抿唇不语。 “不说也罢。”谢折玉上挑的眼尾,陡然泛起一抹幽红,顺着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和疯狂叫嚣的欲念,眸中浓云聚散,魔息汹涌。 薄唇缓缓下压,顺着她白皙如玉的锁骨慢慢向下,贪婪地吮吸着她身上的香气。 最终停留在少女琵琶骨间可怖的伤口处,血色惊人,谢折玉似是极为痴迷般,带 了力道地用力一抿。 像是惩罚。 一声闷哼,她额上沁出大滴冷汗,齿间呓出一丝痛意。 男人抬头,他的薄唇沾染了血色,看着她苍白至极的脸,轻笑了一声,再度吻上她因着刺骨之痛而微微沾湿的眼睫。 沈卿试着挣脱,结果腕间银链上发出一阵幽幽冷光,倏地收紧,将她整个人扯回了榻边。 她疼得抽了一口气,急忙不再用力,那链子悄无声息地恢复如初,毫不起眼地系在她腕间。 “谢折玉呢?”颈间的疼痛像是毒蛇在肆意蜿蜒着,沈卿轻咬下唇,强忍痛意,抬眸望着他。 “我不就在这里吗?师尊。” 他左手与她十指相扣,愈扣愈紧,似是不满意她的问话,男人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下去,魔息四起,将身影交叠的两人笼罩其中。 “他即是我,我即是他。” 少女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出任何话。 他用一只手轻轻抚着沈卿的脸,似是毫不在意她的沉默:“他想杀了你,我却救了你。他满心满眼只有早已死去的人,没关系,卿卿,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全部依你。” 男人低声呢喃,像情人缱绻。 她微微抬了眼眸,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看来眼前人已然尽数被心魔所操控,她垂下眼,眸中一缕忧色闪过。 谢折玉彻底分裂开来的双重意识到底谁占主导,对于她来说,其实都差不多。 唯一的难题是,“反派系统”那里,怕是只认那个主意识罢。 想到这,她抿了抿唇,轻声说:“既然如此,我想要……” 男人眸中闪过亮光,以为她妥协,唇角漫开笑意,等着她下一句。 少女白瓷般的手从衣袖一角露出,抚上玄金色的衣襟,径自贴住他的胸膛,跳动的心脏就在她纤细的掌心。 她略过男人身周汹涌魔气,忍着伤处痛意,偏过头乖巧地望着他:“我想要让他回来。” 这个简直如同戏耍一般的回答像是星火落在了枯枝上,彻底点燃了谢折玉压抑许久的魔息。 此刻,他所有的一切都恍如被魔气所占据,漆沉沉的眸间被血色布满。 他看着眼前她天真乖巧的模样,骤然一扯,不顾及她犹在滴血的伤处,强行将少女拉进他冰冷的胸膛。 “你骗我。” 他整个人似是被魔息支配,再难自控地抬起手,猛地将她揉入怀里,冰冷的手指冷冷地掐着她的腰肢,似要将其拧断。 谢折玉疯了。 那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浮了上来,她宛如濒死的鱼一般喘息着,快要意识归于黑暗的时候,她只听得谢折玉的声音似乎在耳边模模糊糊地响起。 “倘若他醒来,知道自己对最厌恶的人做了什么的话,你猜他会怎么想,会不会如我这般,彻底疯了?” 谢折玉弯下腰,将少女拦腰抱起,扔在层层帐幔里。 她的后背落在衾上,他也随之倾势倒了下来。 夜阑深重,软红千丈。 男人细细摩挲着少女纤细到不堪一折的脖颈,像是片轻羽拂过。 烛火轻晃,映在他玄色衣袍上,衬得眼前人肤色极白,唇色却红得过分。 他指尖轻点,封住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灵意和穴脉。 少女衣襟微散,琵琶骨间的伤口像朵艳丽至极的花盛开在她雪色肌肤间。 他弯起唇,近乎于恶劣和汹涌的魔意在他眼中如浪涛掀起,转眼又被他强压下去。 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沈卿抿唇看着他动作,却陡然间睁圆了眼。 谢折玉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了她的脚踝,带起银链碰撞的一阵清冷响声。 另一手却悄无声息地缠上她的腰间,少女浅白色衣裙的雪紫色系带轻而易举地勾在他指尖,轻轻一扯,系带松散而下,雪色隐约可见。 谢折玉看着眼前少女如琉璃般明亮的眼眸,轻轻扯了扯嘴角,慢条斯理地将那根系带在她脑后系了个结。 飘带遮目的少女容貌昳丽,衣襟半散,雪色迷离,透着混乱脆弱的殷红,又像是蔚然盛放的花。 他循着呼吸贴了过来,低低道:“师尊……” 层层被衾间,少女衣衫半褪,渐渐露出莹白的肩膀,纤细的腰窝。 重帘帐幔里,他将眼前人松散如瀑的墨发拨在两旁,少女细腻的肌骨一寸寸显现。 他扯过一旁薄被,披在两人身上,目光所及是绵延无尽的雪色,谢折玉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颈间,雪白的肌肤泛着浅浅的粉。 沈卿只觉得有几分喘不过气来,漂亮的眼睛隔着朦胧飘带看着他。 谢折玉神色模糊,眸底黯沉,即便隔着一层,那明亮的眸光也极其晃眼,他直接抬手,捂住了她的眼。 下一瞬,少女左侧如珠似玉的耳垂被轻轻咬住,一阵酥酥麻麻地感觉旋即窜满全身,像是万蚁爬过。 沈卿下意识想推开耳畔那股灼热气息,却已然被压在身下,盈盈细腻的指尖抓了个空,只能堪堪抓住榻边低垂而下的幔帘。 “谢折玉……!”他的吻细密落下,沈卿的话断断续续,带着几分气恼,“你疯了!” 谢折玉没有停下,反而变本加厉地吮着她娇巧的耳垂,在灼热呼吸间慢条斯理地低声说道:“我早就疯了,不是么?” 话语间,衣衫散落在榻边。 夜风敲打着紧闭的门窗,惊起一片明灭烛火,映在重帘帐幔间。 帘间轻荡,倒映出人影成双。 明月如水流泻,披落在高楼飞檐玉宇间,如银波荡漾。 沈卿清瘦的脚踝被银链所缚,男人用力地锢住她白皙如玉的脖颈,眷恋又痴迷的气息随着寸寸吮吻渐渐炙热。 “卿卿。” 谢折玉凤眸半阖,长睫掩住眸底阴暗又剧烈的破坏欲。 “再也逃不掉了。” 第79章 囚仙锁 第一缕天光照进来, 谢折玉醒了。 昨夜像是做了一个很安稳的梦,梦里没有仙山,没有深渊, 只有人间。 他睁开眼,怔住了。 怀中人那截雪白的颈尤为刺眼,透着艳丽至极的绯红, 蜷缩在他臂弯间。 他只要稍稍一垂眼, 便能看到薄衾掩盖不住的雪色,浅白色衣袍交织着暗色凌乱地团在榻边, 如同软绵的白雪潆绕着沉郁的苍松。 谢折玉不由得呼吸一窒, 下意识地将视线收回来。 然而在他目光移开后, 昏暗的帐帘间, 五感反而被无限放大, 她轻如猫一样的呼吸洒在他胸膛上, 甚至于他的,都还未抽出,这些细微的触感,像是一点不慎跌落在干柴上的火光,点燃了昨夜所有的回想。 他看了怀里的人几秒, 神色冷硬, 穿好衣裳拂袖离去。 - “唉——” 元宝靠在一枝枯树上,把手中的阴阳道符捏了又捏, 盯着脚下的荒土发呆:“不知道这些妖魔把尊座藏在了哪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垂头苦脸地把阴阳符全部收起来,抬头朝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女说道:“重华师叔, 你可是有什么想法了?” 半月来, 自仙魔对峙起, 就再无人见过、听过那个少女的踪迹,仿佛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与重华也曾俘虏了几个妖魔,然而即便是用了搜魂这等术法,对方是真的对沈卿踪迹一无所知,只有在一个高阶妖魔身上,得到了一个讯息—— 沈卿许是被溪禾藏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重华还是一如往常的冷静神色,她语调淡淡:“并无。” 元宝很是小声地叹了口气:“折玉师叔和师尊还在良乡郡压制着十万妖魔,此番咱们出来探查,也不知能否得到尊座的一缕踪迹。” 重华起身,看着不远处无归海的滔滔而下的暗流,忍不住皱了皱眉:“一路杀过去便是。” 元宝本要点头应声,却忽然手中道符燃起,他随手扬去,阴阳符直指浓雾一侧。 深渊的天是一片冷白色,高高悬挂着一弯红月,却是不知为何,月光黯淡又模糊,失了光彩。 绯红色月光洒在树梢上,映衬出漆黑一片的浓雾,有风吹过枯树枝桠,引得枯枝乱响,像呜呜鬼哭。 重华手中陡然起了一道佛光,化作金芒流罩覆在二人身周,她冷冷地看向无归海深处。 浓雾里响起一道清朗温和的笑。 随即一道人影缓缓走了出来,穿过暗潮般汹涌的树影,闲庭信步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斑驳的月影打在男人一尘不染的白衣上,光影变化着,眉眼清俊,他缓缓穿过浓雾而来。 重华的神色慢慢严肃起来,抬眸冷冷看着来人。 “今夜月色不错,无归海的潮水也很美,是不是?” 男人心情不错地摇扇笑道,颇有兴致地抬头望一眼黯淡红月,随即漫不经心地扫过眼前两个年轻修者,挑起漂亮的眉头:“适才听见……” “你们在寻卿卿?” 他笑得温和,白衣执扇,像极了翩翩公子。 “可有什么线索,正好我也在寻。” 他虽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然而却正是深渊待了万年的魔头,溪禾。 元宝心中警铃大作,冷汗涔涔,他仍是上前一步,把重华挡住身后。 “你……贼喊捉贼!尊座明明就在你手里!” 溪禾眼底薄光一闪。 他笑着开口,好似浑不在意元宝的语气:“我听闻,谢折玉镇守良乡,半寸不离?” 元宝昂首:“折玉师叔心系三界,志在灭渊,自然要坐阵其中。” 原来如此。 良乡…… 溪禾眸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他淡笑着望向两人,“多谢提醒,在下赶时间,只能先同二位告别了。” 话音未落,白影消失在原地。 徒留元宝重华面面相觑。 他提醒了什么? - 良乡郡最靠近神降台的地方。 白衣人神色淡淡,唇角微勾。 找到了…… 魔息涌入,白衣一闪,消失在原地。 夜色下的铜雀楼,静谧无声。谢折玉将此处芥子空间巧妙地开辟在了两界融汇之处,寻常人根本难以察觉半分——然而高楼之下,白衣翩然,静静地望着飞檐流云。 四周空无一人,静谧如同死镜。 溪禾却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种莫名的恐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脱离了掌控,又似指尖流沙。 重重的帷幕垂在他眼前,让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除却香炉燃尽的余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伸手拨开那些雾一样的重帘帐幔,心中莫名地有些慌乱,这血的味道,分明是沈卿的。 一层层的帷幕被拂开,清冷的月色亦随之照下,男人的手放在最后一层帷幕上,看着其上映着的那个人的影子。 平稳轻和的呼吸起伏着传来。 溪禾不由自主地浅舒了一口气,眉眼微松,唇角勾出一抹温和弧度,拂开最后一层帷幕笑着开口:“尊上,可是让我好找——” 话音未落,令三界闻风丧胆的深渊魔头刚刚噙起的笑意冻结在唇角。 他看到少女沉睡的模样——光洁如玉的肌肤青青紫紫掩在衾被之中,薄如蝉翼的琵琶骨伤口可怖。精致如花的面容下,红唇微肿。 那束帷幕在他指尖顷刻间化作飞灰,原本神色平静的溪禾手背陡然泛起青筋,瞬间的怒意直将他眼底漫红。 “我去杀了他。” 溪禾一字一句地咬了出来,魔息骤涌,充斥无尽杀意。 “溪……”少女长睫微颤,在沉睡中苏醒。 一声轻唤,原本怒极的男人忽然说不出话来。 沈卿的手颤巍巍地探出,揪住他一袂衣角,似乎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看着他,然而已然再无半分力气说些什么,只是看着他,如琉璃般澄澈的眸子一片岑寂,缓缓摇头。 “你先别动,我给你疗伤!”看着她的脸,溪禾强行压下汹涌的杀意,低低哀道。 “带……带我走……”仿佛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沈卿的手忽然就是一松,强撑着的那缕精神忽然消散,人再度毫无知觉地昏迷过去。 溪禾抱起轻若无骨的少女,起身。 谁会知道深渊冷心冷情的魔头,也会有想保护的月亮。 “孤身只为救你。师尊,莫非这是你的心上人?” 沈卿窝在溪禾怀里,意识模糊间,却听见一道幽幽嗓音。 她抬眼。 一袭玄色衣袍的男人眼里带着几分幽冷,像两簇暗黑的火,冷冷地看着他们,唇角挂着嘲讽的笑意。 剑光魔影,大战将起。 - 沈卿有意识时,外面已经天亮了。 身下床铺松软,凉风悄无声息。 她缓缓睁眼,头顶还是熟悉的帷幕。 她还在铜雀楼。 手和脚腕间还是有一种束缚着的感觉,她望过去,纤细如玉的腕间各自有一道银色的锁链,如毒蛇蜿蜒。 想来是溪禾失败了。 也是,毕竟谢折玉是规则选中的天命之人,一朝成了气候,这三界无人能敌。 沈卿坐起身子,却看见那个人静静坐在一旁。 谢折玉眼眸低垂,玄色衣袍一直垂落在榻边,他像是在出神,却在感受到她目光的瞬间,如电般抬起了头。 男人狭长阴郁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他沉着脸,用一种好似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眼神看着她。 沈卿不合时宜地想起昨夜,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几近疯魔的模样,此刻她便会真的信了他的眼神。 少女拖着长长的囚仙锁起身,她神色平静,散落的墨发垂下来,恰好到不堪一握的腰间。 他未开口。 她便也未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男人漆睫不自觉地颤了颤。 沈卿唇角微弯。 果然,谢折玉冷冷抬眸:“你在找死。” 沈卿神色天真:“杀了我这般话你已说过无数次。可你至今没有,为什么?” 日光肆意,少女眉眼困惑地看着他。 谢折玉陡然僵住,垂下眼,面无表情说道:“怎会让你死的痛快。” 沈卿犹是疑惑,她不明白谢折玉这浓烈的爱恨从何而来,一如不明白人间三年。 倘若真如他所言,那昨夜因压抑下的欲和爱而产生的心魔,又是为何。 “我杀了卿卿,”她不解道,“你只要杀了我,便大仇得报,甚至成为这三界飞升第一人。” “然而却是这般,”沈卿不经意地晃了晃腕间银链,“谢折玉,你这囚仙链,锁的是你的仇人,还是你恨极了的爱与欲?” 男人神色掩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看不清情绪,唯有薄唇紧抿。 眼前少女嗓音如蜜般娇甜,像三月春风拂过。 她说:“谢折玉,你真的喜欢我了啊……” 死寂如雕像的男人陡然抬眼,眸间神色怒意翻涌。 他嘶哑着嗓音:“闭嘴!” “我要当着你的面,把他们都杀了!” 他恨极,一字一句说道。 少女明亮澄澈的眸子安静地看着他,像是洞穿了一切。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她笑开,眉眼灼灼,呢喃道: “杀了我。” 他拂袖离去。 - 少女躺在榻上,看着层层帷幕,有一瞬间似喜似悲,很快又转为淡然。。 “想必你都看见了。”她强撑着维持平静,嗓音却透着一股浓浓的喑哑与无力。 良久,消失许久的识海深处,熟悉的机械声响起:“咸鱼修仙进度99%。只差最后一步,杀了本书最大的反派即可。” 这道冰冷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困惑,“他却不想杀你。” 沈卿惊讶道:“你这种非人之物竟然也看出来了?” “反派系统”沉默。 半晌,一声轻笑。 “给我解封,我有办法。” 作者有话说: 关于掉马,马上了。 qaq,会在一个最合适的时候!!信我! 感谢在2022-08-07 19:08:39~2022-08-08 23:0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杨枝甘露好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芙面娇 风吹起帷幔, 已是初冬的天。 静谧无声的室内皆垂了帷幔,倚在案几一侧的少女抬起头来,精致如画的面容上, 却苍白而颓败。 沈卿放下手中的书,咳了一声,静静看着案几上堆积着的层层话本子, 半晌, 没有移动目光。 嘴上说着恨极了她,却还装作不经意地带回来这些。 她摇头笑了笑, 眼角神色不置可否, 顿了顿, “还未想好么?” 识海中无人应答。 “他已几近疯魔, 莫非你们想要的天命之子, 这样也可?” 她将手指搭在檀木案几沿边不经意轻叩几声, 沉思的表情依旧带着几分苍白—— “反派系统”强行封了她的修为后,如今的沈卿也不过就是一个寻常凡间少女罢了。 她伸出一节白皙的指节,虚虚在半空中画出一个牢笼的形状,画完歪头不自觉地笑了,“我的神魂皆在你掌控之下, 生死不过一念之间。” 少女颊边梨涡深深, “小反,你在害怕什么?” 半晌, 识海深处白雾轻荡。 系统冷冷道:“既然你都知晓,那我也无需多言。” 沈卿:“哦?” 顷刻间,浅金色微芒悄无声息地漫过她的全身七十二处大穴, 五脏六腑间在规则之力解封下, 灵意逐渐汹涌。 这便是扼住她一生咽喉的存在。 千年修习, 不敌一念。 “你只需做好该做的,飞升之时,我自会还你自由。” 那道声音说完后,便再度隐匿在无边茫茫意识海中,不得其踪。 沈卿阖眸感受着久违的灵意,旋即抬眼望向万丈铜雀楼外,好一会儿,她微微弯了眼角,突兀地笑了一声:“好。” - 冬夜寒霜。 谢折玉像悄无声息的鬼魅,出现在铜雀楼内,距少女近在咫尺,他冷漠的身影掩住窗前半轮明月。 沈卿抬眼,手中桃花玉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懒懒敲着案几,没有出声。 因是逆光,虽相距不过数尺,依然不能看清谢折玉脸上是何表情,只看到玄色衣袍上洒落点点月光,像极了无归海汹涌暗潮,每行一步,都在明灭烛光里荡起一圈墨色涟漪。 谢折玉站在案几前,黑沉浓墨的眼睛扫过散落在一旁半开的话本,再扫过漫不经心摇扇的少女:“元宝非要给你的。” 沈卿愣了愣,起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目光落在他手中提着的金丝笼上,才恍然—— 八角金丝笼内,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兔子在哀哀挣扎,模样玉雪可爱,红通通的眼,毛绒绒的耳朵。 少女展颜,原本苍白的脸像涂了胭脂,露出浓丽的绯色,“那替我谢谢元宝。” 谢折玉淡淡应了一声,挥手关上半扇花窗,被风吹的跃动不安的烛火映在几层帘幔上,其上两个人影靠得很近。 他收回眸光,嗓音沉沉,就响在她头顶:“我已寻到溪禾踪迹。” 沈卿打开笼子,抱出那吓得欲死的小兔子在怀里,她白皙如玉的手轻抚着毛绒绒有些泛粉的兔耳,娇嫩得像雪,闻言抬眼,疑惑道:“怎么了?” 谢折玉目光从那如玉的指尖移开,神色晦暗不明,喉结上下滑动几分,男人漆黑如渊的瞳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我会杀了他。” 沈卿逗弄着小兔子,闻言点头,“然后呢?” 眼前少女的反应太过平淡冷漠,他抿了抿唇,微微蹙起眉,却也不知是因何而起,心底有些不舒服,“他不是你的……心上人?” 沈卿有些好笑,明亮的眸子漾起一分涟漪,一颦一笑皆是风情:“那怎么说,求求你,别杀他?” 她笑意轻软,在寒冷冬夜似乎都温暖起来。 少女眼眸光华流转,轻轻将脸抵在他胸膛上,嗓音又轻又软,冬夜静谧,仔细听着,还有几分乞求之意。 “求求你呀,折玉。” 冷月折出的光,让谢折玉看清她的眸光。 她澄澈如琉璃的眼里,此刻全然是他的模样。 沈卿就这般专注地看着他,目光温柔欢喜。 “闭嘴!”谢折玉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恼怒,她竟为了那个男人这样求他,他几乎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正欲把少女从胸膛推开。 “那怎么办,”她娇娇地笑起来,“谢折玉,要不然你和我在一起吧。你说好不好?” 男人陡然僵硬了身子。 下一瞬,她被谢折玉狠狠推开。 他唇色苍白,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恨得。 “我……我定会杀了你!” 沈卿站稳了身子抬头,看见男人漆黑的瞳眸正死死地盯着她,愤怒到极致的情绪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感。 她走了几步过去,幔帘上映出的两人身影交叠。 谢折玉抿着唇,冷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少女忽地踮起脚尖,猝不及防捧住他的脸,亲了一口。 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杀了卿卿,你杀了溪禾。咱们不正好是,天生一对?” 脸上骤然漾过的柔软触感让他一瞬间僵住,却又在下一瞬间怒到了极致。 他咬牙拽住她的手,腕间银链随之晃荡轻响,“你……” “该死?”沈卿翘起唇角,接话道。 两个人的身形靠得极近,近的谢折玉能看清她眸中的千般华彩,他却抿紧了唇。 沈卿歪头笑着:“想知道我为何杀卿卿吗?” 谢折玉冷漠不语,却在听见这问话后,从牙齿中挤出一句:“为什么?” 少女眉眼弯弯,“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谢折玉在明灭不定的烛光里讥讽地笑了起来,那双眼睛隐隐露着如冰雪般的冷色。 沈卿撇撇嘴,瞧见他这般模样,只觉得没意思,“我要睡觉了。” 她打算推开他的手。 谢折玉却犹站在原地,固执地拉着她纤细的腕,不肯放开。 良久。 沈卿有些不解,虽然她承诺了“反派系统”,会想法子消除谢折玉的心魔,好让其顺利飞升。 然而这对于不懂情爱的她来说,未免有些难得过分了。 加之,谢折玉现在的模样,她微微蹙眉,想起了那夜好似疯魔的男人。 忽地,谢折玉突然将她往回一带,按住她散乱的墨发,低下头。 他半阖眼,苍白的唇很冷。 烛火轻晃,人影交叠。 沈卿眉眼渐渐漾开一抹浅淡至极的笑意。 燃尽的红烛发出“噼啪”声响,玄色衣袍的男人冷冷地睁开了眼。 少女微阖着眼,睫毛轻颤,细瓷一般白嫩的脸上泛着一层薄红,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像是虚元山的鸢之毒,让人沉沦其中,甘之若饴。 他恍然推开她,耳根泛起一抹无力的红,眼里却覆上一层寒冰。 他冷冽的眸光扫过她如瀑的黑发,扫过她娇若春花的眉毛眼睛。 良久,苍白清俊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莫测笑意,他说:“你以为勾引我,我就会放过你?” 沈卿看他半晌,模糊神色里扯出一抹淡淡笑意,“是呀,我勾引你,奈何你守身如玉,我就失败了。” 她躺回榻间,再也不理那个情绪不定的人。 少女望着层层帷幔,神色有几分茫然。 那个所谓的方法,她尚且还未下定决心,然而却也知道,这是在无处不在的规则窥视下,唯一的办法了。 岑寂无声的室内,唯有烛火轻响。 谢折玉也不出声,一直静静地坐在榻边,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假寐的少女。 沈卿只觉得有些恼,她睁眼,直直对上他的目光。 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烛火下分外好看,漆黑的眼睛透着诡异汹涌的暗色。 沈卿有些困倦,虽然修为被“反派系统”解封,然而还是有些疲惫,她打了个哈欠。 少女柔和澄澈的眼眸里泛出一拭淡淡水色,他冷冷地看着她,艰难开口:“你到底想要什么?” 沈卿思忖片刻。 她不懂为什么谢折玉会问出这般问题,明明在他眼里,他们之间早就隔着生死之仇不可转圜。 少女眨了眨眼:“放我走吧。” 她说出了一个明知不可能,却又能将他激怒的理由。 果然,谢折玉眼里浮起冷笑:“你做梦!” 他原本一生所求,不过红尘情重,一世一双人。 世人眼中渴求的劈山断海的力量,在他眼里,却是半分也不值。 然而,眼前躺在榻间正百无聊赖打哈欠的少女,正是她,才毁了这一切。 他是疯了,才会放她走。 然而同一时间,他陡然捂着心口跌倒在榻上! 随身佩携的落星自他腰间滑落,他全身颤抖地倒在层层被衾间,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在一瞬间击溃了他的意识海,他倒在少女面前,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怎么回事…… 她明明早已修为尽失…… 这种痛仿佛直刺心间,几乎可以将人的识海刹那崩溃。 “原来魔息还有这等用法……”沈卿的声音在他身侧娇柔响起,笑意盈盈,“溪禾诚不欺我。” 魔息…… 她恢复修为了? 谢折玉闻言身子一震,眸间红意骤显,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她口中又说出的与那个人的关联。 沈卿懒洋洋地起身,放下重重帷幕,弯下腰看着榻上抿唇忍痛的男人,笑道:“很疼是不是?然而我却觉得,魔息贯体的痛远不及那夜,落星入骨的疼。” 少女眼里浮起盈盈笑意:“真可惜呀,我要走了。” ——这句话恍若比魔息还要残忍的刑罚,瞬间刺得闭眼敛息的男人顷刻间睁开了通红的眼。 谢折玉咬牙,魔息如针扎般游走在他五脏六腑间,他强忍着抬眸盯着娇笑着的少女,微微颤抖着的手探出在半空,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却只拂过一袂衣角。 “别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8 23:03:15~2022-08-09 19:4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浮、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浇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人间雪 半个月后, 正是仙门百家定下的大举进攻深渊的日子。 然而归一宗掌座谢折玉却在半月前突然陷入昏迷,毫无转醒迹象,人言纷纷。 虚元洞湮灭, 神意门闭关。 偌大九宗,就只剩六宗之主在良乡郡,正在他们暗暗心急时。 良乡郡归一宗驻处, 长久紧闭的门忽然打开, 所有门人弟子都惊讶地看着传言中昏睡不醒的掌座正站在门后——他罕见地穿着一件如雪白衣,紧紧握着手中星色四溢的落星剑, 脸上尚有甫一转醒的疲色, 眼神却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郁冷漠。 “走吧。”没有半句废言, 他漠然转身。 至此, 时隔万年后, 仙山与深渊的纠葛, 再度拉开重重帷幕。 - “他们今晚便会来。”溪禾低下头去,望着少女明艳长袍的一角。 “嗯。”沈卿垂下眼睫,微微点了一下头,抬眸看了一眼无归海的天空——深渊诡谲多变,适才还是冷月明丽的夜空, 如今已经积聚了漫天乌云, 黑云压城。 看着神降台上变幻不息的风云,溪禾语气顿了顿, “深渊易守难攻,我们只需守株待兔即可,不知为何要放开神降台的防守。” 少女难得一袭绯色长袍, 站在祭台白玉栏杆旁, 静静看着天, 忽然,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一声。 溪禾投去不解的目光。 她转眸,望着这个追随她数百年的男子,眉眼间神色几分变幻,像是思考着某种重大决定,最终少女神色淡淡,“溪禾,我以红月之名。” 少女眼中的神色反常的决绝,溪禾亦正了脸色,“魔主之命,溪禾万死不辞。” 沈卿第一次露出深渊之主的姿态,她眼中陡然升腾起一片神魔皆惧的亮光,纤白如玉的手握在白玉栏杆上,望着远处良乡郡夜空下的璀璨剑光—— 那是仙门百家在蓄势待发。 “你只需在最后一刻,全力助我即可。”少女眼神最终落在掩于浓雾之中的神女像上,眼里闪过决绝的冷芒。 溪禾看着眼前的少女,她仿佛已经做出了一个什么重大决定,原本紧蹙的眉眼反而松散开来,正微笑着看着无归海的沉沉阴云。 他嘴唇翕动,最终却又归于沉默。 “你可以先行去部署了。”沈卿转眸,对他微笑。 台阶一寸一寸往下延伸,溪禾离开了神降台,最后,他的眼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寂月色。 沈卿独自一人立在冷风潇潇的祭台之上。 她的广袖被风吹起,飘飘洒洒,和呜咽风声纠缠在一起,连无形的空气中,都带着几分风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少女在祭台边缘顿住脚步,望着浓墨倾倒的夜空,眸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情——忽然间,识海封存之处微动,白雾蔓延丝毫未曾察觉。 良乡郡内,神降台上,天色已经黯沉得宛如浓墨倾倒,冬夜的冷风吹在脸上。 “很快——”深渊魔主,绯衣少女陡然左眸变幻成冷灰色,站在祭台最高处,不桀地注视着苍穹背后的一切。 雪是突然下起来的。 天地之间,风雪如啸。 登完青石长阶,上祭台,条砖铺地,正对隐于高空之上的神女像,设四方烛火,作八面浮雕。 夜色伴着雪色如同墨一般泼洒下来,山海层林尽染,来人一袭白衣佩剑,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隐隐泛着星光的剑,冷峻眉眼间陡然不知闪过什么样的表情——就在此时,他听到了祭台之上一声漫不经心的轻笑。 沈卿抬眸,看了看浓墨暗漫的夜空——虽然冷灰色云层遮挡住了视线,却依然能看见厚厚云层后的一缕月光。 “正值满月——倒是挑了个好时候。”她微微笑着,收回远望夜空的眸光,看着拾级而上的白衣人,沈卿陡然出招,一道浅碧色光芒如同匹练般划出。 从山下一路而上的白衣男子眸光冷冽,未曾应答,却是对着少女猝不及防的袭击,陡然间点足掠起,星光大盛,落星已然出鞘。 “你真的爱过她吗?”少女明亮的眼眸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手中却是接二连三的使出术式,意春风在她指尖驱使下,成了摄人心魂的毒,她偏头,笑得天真,“谢折玉?” 谢折玉手腕一转,落星剑芒化作星光,刹那间,数道碧光顷刻间化作虚无,他平静地抬起了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被她所亲手赠予的落星,此刻正对准着她的心口。 “怎么,戳中你痛处了?”绯衣少女的眼神冷漠又讥诮,手中萦绕着锐如利光的意春风,带着淡淡的碧光,斩向眼前白衣翩然的冷峻男子。 “你的心魔是因何而生?” “嗤”——地一声轻响,蓦地,他心神微微一乱,谢折玉身形微滞,意春风在他左臂划出一道血痕,殷红血色染了白衣。 “你敢说吗?”少女笑道,“当着仙门百家的面,你敢说吗?” 忽然间,一直不说话的男子忽然间剑意大声,他紧抿着唇,挥砍出无数剑光。 心魔…… 他最不想说出口的名字,那个疯魔的夜晚,他不自知的心魔。 他脸色惨白,冷冷地看着她。 黑色伴着血色,在他眼中蔓延。 “你想如何?” 他抿紧了唇。 沈卿蓦然微笑起来,密如急雨的意春风擦着眼前人的脸过去,划出淡淡血痕,“我只不过想知道,你的心在哪里罢了。” 夜雪下那双明亮的眼睛,正嘲弄地看着他。 仿佛一眼看穿了他最卑劣不堪的内心。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悄无声息间,魔气如蛇般肆涌而上。 他的心在哪里…… “如果你还不知的话?”少女冷嘲,“不若问问你的心魔?” “叮啷”一声,是落星掉落在地的声音。 谢折玉剧烈地咳嗽起来,心里的痛苦好似一把利刃,慢慢将他整个人切成两半,暗红色的血缓缓淅沥而下,滴入白玉砖瓦间。 陡然间,他的眼眸微微一黯,没有血色的唇角浮出惨淡笑意,身形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立于高台上的少女腰间一紧,她被人死死抱住。 耳边是沉沉翻涌的魔息,嵌入腰间的手惨白,几近用尽所有力气抱着她纤细的腰肢,谢折玉抬起眼睛,往日沉郁的眸此刻却现出几分绝望和乞求,他嗓音低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字一句:“和我回去,好不好。” 沈卿看着他的眼睛,看不清的深沉情感如浪涛般汹涌,轻声问:“你不给卿卿报仇了?” “我……”他神智好似被利刃分裂成两半,一边想着杀了她,一边却疯狂地想拥有她。 “我要杀了你……”男人墨发散乱,低声喃喃。 沈卿竟然从他微微颤抖的嗓音中听出一丝委屈。 谢折玉狼狈地睁开眼,眸中一片深红,想要咬牙抑住心底叫嚣的心魔。 那道声音在疯狂叫嚣。 伴着少女甜如蜜的嗓音。 “你还记得卿卿死之时,你是怎么发誓的吗?” 少女唇角含笑,像惑人的妖。 谢折玉嘴唇茫然翕动:“折玉立誓,定要为卿卿报仇,杀凶手于她墓前。”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做的?”沈卿平静的眼眸没有一分情绪,轻声问道,“你喜欢上了你的仇人,不是么?” 谢折玉容色惨白,却几乎要将怀里的少女执意融入骨血般。 他……他没有。 所谓的心魔,都是假的! 然而在他识海最深处,却听得一声轻嗤。 沈卿微微笑着,丝毫不在意眼前人翻涌的魔气,她抬眸望着冷灰色苍穹,凛冬初雪,纷扬而落。 她轻声说道:“你一定很想杀了她吧。” 远远地,一片黑暗,谢折玉跌跌撞撞,行走在无边暗色中。 转眼间。 “折玉!” 少女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他愣愣地跪在扬州三月倾盆大雨下,颤抖地朝着那无尽深渊伸出满是鲜血的手。 “卿卿。” 他艰涩出声。 “给我报仇呀,折玉。” 少女苍白的脸出现在黑暗里,呜咽着。 “好痛啊,我好痛啊。” 少女的唤声向远处散去,他呼吸急促,恍若疯了一般,想要抓住最后一寸光彩。 杀了那个人。 杀了她。 此时正值人间冬月,初雪冷而寂寞,天际无边,高台潇潇,都湮没在无声的大雪中。 就连人也在这茫茫雪色中,不过沧海一粟,混入这萧萧雪夜。 一袭白衣的男人半跪在祭台之上,残破的血染的白衣坠在地上,苍白冷峻的面容上溅着几滴血色。 少女攀附上他的脖颈,两扇纤长眼睫微颤。 恍若情人相拥。 男人平静地看着她,眉眼依然冷冽,侧脸朦胧了冬夜初雪。 他不说话的时候,眉眼清朗,像极了尚在人间时。 两个人很近,近到沈卿都能闻见他身上那股清冽如雪松的冷意。 他垂着眼,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下一秒—— 长剑穿破血肉的声音倏然骤响。 落星洞穿了她的胸膛。 一切都发生的猝不及防,沈卿倒在他怀里。 鲜血浸没了落星剑柄上那颗熠熠生辉的明月珠。 她眨了眨眼睛。 真疼啊。 沈卿能感觉到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像极了归一宗漫山遍野的桃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落在她漂亮的眉眼上。 还有逐渐苍白的面容上。 她好像看到了扬州城熙攘长街,看到了二十四桥明亮的月亮,看到了青柳巷口豆腐娘子支起的小摊儿,看到了小院里葳蕤盛放的花。 真奇怪啊,不过是短短三载罢了。 怎会记的如此清楚。 竟仿佛是漫长的两辈子里,最快乐的时光。 大雪像是鹅毛般倾了满地,谢折玉陡然从黑暗中惊醒,有一瞬间,头疼欲裂。 恍惚中,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存在侵占了他的识海。 脑海中的迷雾猛然散开,他终于恢复了自己的视线,然而下一瞬,他怔在了原地。 识海中汹涌肆意的魔息和不受控制的存在逐渐如潮水般消退,他眸中红意渐消。 怀中的少女一袭绯衣,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鲜红的血漫开,衬得她如玉的面容像初雪般冷寂。 往日漫不经心的眼眸中,逐渐失了神采。 轰地一声。 他僵住了。 目光落在犹自滴血的指尖,触目惊心。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仿佛还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归一宗浓浓月色,花树盛放,带着清浅桃花香。 朦胧夜色里剑光一闪,一柄长剑蓦地横亘在他面前,剑身轻盈单薄,在月色下寒光如星。 “魂灯已立,此剑名‘落星’,今日便作为拜师礼赐予你。” 少女坐在半截桃花枝上,笑弯了眼。 然而此刻,落星泛着幽幽的冷光,半截剑身淹没在少女绯色衣裙间。 师尊…… 谢折玉恍然回神,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唇不由地轻轻颤抖起来。 眉眼冷戾的男子此刻却神色仓惶,他伸出颤抖的手,抚上少女逐渐沉寂的心房,浅碧色流光自他指尖溢出。 他拼命地召出意春风,灌入她体内。 不是说意春风可医世间万物,白骨生花。 可是无论他怎么驱使,即使是无穷尽的意春风,也挡不住鲜血从她绯红色的裙摆下渗出来。 他不敢看她的脸。 少女就应该像他记忆里的那般,眉眼生动,懒散地倚在霏雨芳尽花树下,漫不经心地唤他,作弄他。 “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杀你……” 谢折玉慌乱了脸,艰涩的字眼卡在喉咙间,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男人一袭白衣,墨发散乱,神情仓惶,眉眼间是一片惶惶不安。 他愣愣地抱着怀中的少女,手指颤抖着,想擦干净她身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完。 隐约间,他满是血色的眼前,一条长河若隐若现。 是人的记忆长河。 只浅浅浮现了一瞬。 谢折玉目光扫过转瞬即逝的长河间一朵飞溅而起的浪花。 一瞬间,他神色大变,冷汗如雨。 是沈卿的记忆长河。 他看见。 扬州。 二十四桥边,暖风和煦醉人,夹杂着纷繁青草香气,行人如织如梭。 尚未渡劫的沈卿一袭粉衣,立在桥边,掐了个术法,顷刻间变幻了模样。 她一袭月白素裙,未饰任何簪钗,望向前方提着金丝鸟笼缓步走来的谢家小郎君。 “敢问这位公子,安和堂该怎么走是好?” 第82章 天之陨 满月之夜, 星云在夜空中随风无声飘移,掠过圆月。 风雪在耳边呼啸,然而逐渐流失活力的身体却并不觉得寒冷。 少女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 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托着她的后心,未曾有一丝间歇的意春风源源不断地汇入她体内。 有冰冷柔软的发丝垂落在她脸上。 是谢折玉的发散落在凌厉呼号的风中。 他紧紧抱着她, 小心翼翼地, 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苍白的脸上血色褪尽。 一瞬间, 时光凝固在了这高台之上。 天地茫茫。 “蜉蝣朝生暮死, 红尘万古一瞬, 不必太过执着。” 忽然间, 他耳边传来一声银铃般轻笑, 头顶的纷繁雪色似乎黯淡了一点。 谢折玉霍然抬头, 手一抄,握住了地上的落星,星芒倾吐而出。 “谁?”他哑声问,剑指高台。 那个声音是如此熟悉,近在咫尺——是她?是她在说话? 可她分明早已死在了她的怀里。 星芒所指之处, 巨大圆月下, 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浮现。 回答他的是扑面而来的光华。 沉寂祭台上倏地延伸出无数碧色流光,发出了明艳的光华——那数缕碧光似乎瞬间点燃了祭台, 从一处折射到另一处,纵横交错,仅仅一瞬间, 八面浮雕接连成线, 将白衣男子包围在最中心。 谢折玉猛然抬头, 落星划出无数剑光萦绕在周身,却在同一瞬间,无数的光芒折射而来,簇拥着他。 驱散雪夜寒意的同时,像无形的锁链,层层将他裹覆在其中。 置身在这片链锁中,谢折玉视线冷淡,薄唇紧抿,苍白冷冽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欲挥剑,却在看清眼前人的一瞬间,直挺挺地僵在了原地。 他的剑无论如何也,再无法挥下去。 原本死去的少女静静地站在祭台上八面浮雕面前,身形单薄,红衣翻飞,如同雪下起舞的蝶。 她站在冷月下,逆着光,一身绯衣像是殷红如血。她的左手微微抬起,指尖上旋转着一点碧色的光芒,正是重重叠叠将他包裹在内的意春风。 谢折玉僵硬着喃喃:“师尊?” 或者是那个未能说出口的名字——卿卿…… 听见他的声音,少女微微笑了一笑,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慵懒,然而她的眼里却干净冷彻,如同映出冷月的寒泉,没有一丝情感。 “折玉,”她的嗓音轻软如三月春风,吐出的话语却让人如坠冰窟,“这才是真正的囚仙锁。” “我与祂达成协议,祂只需在最后时刻控制你半分,斩除我的心外身。” “自然,在祂的眼里,你也就达成了飞升的条件。” 谢折玉脸色苍白,被困缚在原地,只能看着眼前的少女微笑着,在巨大圆月下如同风一般无声飘近。 她微微俯下身,微凉的手指落在他心口,隐约可以听见悸动又不安绝望的心跳。 然后,一束碧光化作无形利刃,顷刻间洞穿了他的意识海。 谢折玉心神猛然一震,识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剥离而出。 他想维持住自己的神智,极力挣扎着。 然而,少女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她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胸口,肌肤微凉如玉,眉眼平静。 “祂很着急,又怎能真的理解,人的情感和欲念,岂是能如此轻而易举祛除的。” “不过,事到如今,都没关系了。” 像是一场无声的诀别,他有些心慌。 明明还有,千万话语,未曾说出口。 “折玉,在人间时,我问过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少女抬起头,看着九天之上的朗月,微微叹了口气,“然而,毁了这一切,我很抱歉。” 她之后又说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听。男人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着,脑海里只回想着一个事实——是的,她真的就是她,原来他一直苦苦寻觅的人,一直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只此一个念头,便足以让他痛彻心扉。 “你看这山川湖海,天地云烟……”沈卿抬起手,指着冷月下苍茫的大地和苍穹,带着一丝微笑,“师徒一场。” 谢折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不顾一切伸出手去,却挣脱不掉囚仙锁的束缚。 沈卿冷漠地望着高天之上的圆月,手指轻轻点在了祭台八面浮雕最中央的那缕纯碧色的光华上,少女的左眸陡然变幻成苍白沉冽的冷灰色,似神明般无情—— “我将以红月之名,燃尽此界枷锁。” 少女垂眸看着他,微凉的指尖轻抚着他的鬓角眉梢,低声喃喃:“从此,你将登顶仙极,再无羁绊。” 这一声呓语仿佛穿心而过的剑,谢折玉脸色瞬间苍白。 他好像明白了少女想要做什么。 随着少女以红月之主的名义划定规则的刹那,天风呼啸,适才在他体内被强行剥离出去的那个虚无之中的存在,陡然如同流星一般旋转着,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他被囚仙锁缚住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朝着虚空浮去。 苍穹风雪与黑暗的大地仿佛一切都遥不可及,唯有如同破碎时光与界隙的光之漩涡,垂在无穷尽天幕间,似乎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有仙乐渺渺,隐约从漩涡中间传来。 “快看……那是什么……” “天之门?传说中的真正的天之门开了?” 远处传来隐约惊呼,原本混战在一处的仙门百家与深渊魔影,都在月下抬起头,看着冷灰色苍穹中出现的巨大漩涡—— 光芒涌动的最深处,一颗巨大的灰白色眼珠在天穹后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神之眼! 有人惊呼道。 谢折玉只觉得五脏六腑内的灵意在疯狂旋转,应召着天之门深处的无声呼唤,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牵引入其中。 原本强行压制的大乘期圆满修为,在此刻不受控制地一瞬间,丹田顺应着七十二处大穴疯狂运转着。 不可以…… 万年来飞升第一人…… 这个逐渐明晰的认知,在他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唯有无尽的绝望。 “不要……”陡然间,他一直克制着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近乎于一种爆发似的绝望和愤怒,“停下来……” 有殷红的血从他眼角渗出来,“求你……” 那个立在祭台上的少女没有回答,她仰起头,怔怔地看着漩涡之中,被选中的天命之子,说不出话来—— 明明两人相隔甚远,她却感觉到似乎有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溅落在她手上。 世人万年来梦寐以求的飞升登顶神极,好像在这个男人眼里,极为抗拒。 这个一贯冷静沉郁的男人,这一刻却仿佛像个孩子和疯子。 雪色的天光中,漩涡无声无息地垂在虚空。少女立在祭台之上,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高空的风吹动着她的衣袖,猎猎如风,仿佛一群雪白的蝶飞进了她的广袖。 冷寂的高台上,她的呼吸轻微而又紊乱,一种从未有过也不能理解的情绪悄无声息地生了出来,她有些犹豫。 然而她沉默了良久,终于低声:“对不起。” 缥缈如烟的话语散落在茫茫天地间,轻柔低喃,不知说与谁人听。 唯有巨大的神之眼在高空静静俯视着他们,冷灰色瞳孔深不见底,仿佛看穿了时间和空间。 世人在它眼中,不过蝼蚁。 高天之上的魔女低下头去凝望着黑暗中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众生碌碌,渺如烟海。 被规则束缚的,不止是她而已。 少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唇角缓缓露出一抹冷彻心扉的笑容,她漠然地看着苍穹上巨大的神之眼,瞳孔中没有任何变化。 像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般。 谢折玉有种不详的预感,然而他即便倾尽全力,也无法挣脱少女和祂的双重枷锁。 在大地上静望着万年来终于出现的神之眼的人们,却在陡然间听见火星噼啪的一声微响,明明微弱,却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只见一道光芒从祭台上升起,像一束血色的刀,唰地一声划过整个天际。 光是红的,热烈的,宛如三途河畔熊熊燃烧的业火,迅速扩散,笼罩了整个茫茫天际——高台上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的影子,静静地站在业火边缘,少女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一股微弱的红光,隐约与圆月冷芒相照应。 她一手指向天空,一手指向自己的心脏 ,似乎是在做某种古老而又神圣的召唤——那足以燃尽苍穹的业火便是从她心口发出,如同无穷无尽的极光,顷刻间笼罩了冷灰色的天空。 红莲业火…… 是尊座…… 她想干什么…… 元宝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沈卿置身于足以燃尽一切的业火之中,冷冷地抬起头来,法则之眼闪耀着神明般的冷酷。 那一刻,天地风起云涌,仿佛感受到了召唤,九天之上的所有业火都汹涌而去,向漩涡中间的神之眼汇聚。只是短短片刻,在那颗巨大的眼珠周身便堆叠起了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焰,滚滚滔滔! 刺目得,如同血色的业火堆积在虚空之上,好似红莲吞噬了天地,人在这一切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一切有光和火之处,便是红月无所不及之处——” “万古剑意,奉我为主!” 业火中忽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嗓音,冷如三月春风,却隐含着无尽庄严。 那一刻,即将步入光旋的男人看见了他此生难忘的场景,天上浓云敝月,却在一瞬间陡然倾塌,风卷着云,与红莲之火在虚空中交汇,风云转眼幻化成一条巨大的青龙影,一声清鸣龙吟,响彻天地。 是太一…… “待任务完成之日,我自会放你自由。” 少女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高高在上的自诩为神的允诺,不值一提。 只怕在祂漠视一切的眼里,早已把她定性为破格之人,静等飞升之日,清算一切妄窥神明之罪。 可惜,无论是她前世万年恣意,还是今生如履薄冰,唯一不变的是亘古的信念—— 神明? 万物有灵,天地规则,生命从来平等,何来天命之分? 修者,本就逆天而行。 可笑,此界囿于祂一念之下,万年惊才艳绝之人止步于巅。 天道又如何,即便是规则也从万物之中衍生而来,如果天道没有尽到神明该尽的本分。 那么,弑神又何妨? 正巧,她的太一,只为诛神而在。 此刻的少女,身披红莲业火,沐红月之光。 她是地狱而来的修罗,只为诛天而来。 刹那间,满月被血色浸染,一轮血月高悬于天。 血色的锁链从红月落下,犹如魔主的召唤,将虚空中的神之眼束缚住,即便祂是此界之神。 “溪禾助我!” 月之锁,汲红月之上,聚万千魔影而生,束缚神明的枷锁。所缚之人规则之力越满,月之锁的禁锢之力便愈强。 此刻的深渊无归海中,溪禾率十万魔徒,静静地俯跪在无边浪潮中,每一个人都在喃喃着,对红月刻入骨血的信念自他们的心神间升腾而起,汇聚成血色巨影融入血色满月间。 神之眼冷冷地注视着往日视为蝼蚁之人的一举一动,祂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天命之子缓缓唤入漩涡之中,同时,本被业火萦绕的苍穹,陡然间,仿佛生出了无数裂隙—— 每一寸裂隙,都透出一颗颗巨大的冷灰色眼珠。 密密麻麻,祂们嘲讽地看着世间的蝼蚁。 “就等着你。” 少女的左眸依然是如琉璃般的冷灰色,然而却在一瞬间,变成了淡金色,闪着奇特诡异的光芒,却又璀璨无比。 她一手指向高天。 然而,诸神之眼仿佛在一瞬间察觉到了危机。 在所有人眼里,近乎于噩梦般的一幕陡然出现—— 冷灰色苍穹被密密麻麻的神之眼所占据,祂们仿佛有些生气了,震怒于蝼蚁的冒犯,缓缓地挪动着眼球,盯着高台之上的绯衣少女。 祂们的眼神变成了同样的淡金色,漠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似是嘲讽她的不自量力。 在万仞高的祭台上,神像寂静。 八相浮雕下点起了灯,布成了一个神秘的阵法。 绯衣少女立在最中央,金眸墨发,业火倾燃。 意春风,何以能医白骨,救浮生。 这碧色的光,是衍生于三界中的任何一物,河流山川、森林草木、飞鸟游鱼之光。 碧色的光从她指尖射出,纷涌向诸神之眼。 就在这一瞬间,心神所系之下,一声龙吟响彻天地—— 一道巨大无匹的剑光从天而降! 仿佛龙之怒,又像是九天星河倾倒,一瞬间几近吞没天地的剑意,刹那间将整个苍穹笼罩。 青色光芒里隐隐浮现出一柄气息沉寂如上古的剑,周身龙影若隐若现,从天而降! “是太一!” “九剑合一!”底下的修士们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道剑影,低喃着。 九剑合一,可劈山断海,一剑诛神魔。 没想到在谢折玉飞升之时,太一竟在此刻现于世间! 当可吞噬天地的剑影划过苍穹时,光芒已经耀眼到令人无法直视。 劈天之威席卷而来,沈卿指尖的万物之光,指向苍穹之上的神之眼。 冬雪伴着狂风,将她的长发吹得高高卷起,这一刻,她是剑弑诸天的恶鬼。 溪禾静静地注视高处,他已然明白他信奉的魔主此刻想要做什么,千年筹谋,只为此刻诛天。 让我为你奉上一臂之力吧,我的月亮。 他咬破了修长的指尖,暗红色的血液滴入暗潮汹涌的无归海中。 刹那,万年魔头的血液在浪潮中凝成一个诡秘的阵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层扩大,将匍匐于地的层层魔影吞噬其中—— 月之锁吸收了深渊十万魔影之力,包括魔头溪禾,此刻漆黑如巨蟒的锁链燃起层层黑色火焰,将苍穹最中心的神之眼再度紧紧束缚着,贪婪地觊觎着神的血肉。 高天之上的业火纠结在一起,没多久,天空中飘起了血色的雪花,由上而下,被刺骨的寒风纷纷卷向地面。 太一剑芒映入天穹悬挂的无数神之眼里,悄无声息,却引起了奇异的反应—— 仿佛一滴火苗忽地投入烈油之中,只听嗤的一声,伴着红莲业火,再度燃起青色火芒。 虚无的剑影伴着火焰从密密麻麻的神之眼中燃起,仿佛要将悬于虚空的巨大眼球都燃烧殆尽。 “我即剑主,万剑归宗!” 任凭整个世界变成了地狱一般的景象,沈卿仰面看着在烈焰中痛苦蜷缩的祂们,冷冷举起左手。 比起此刻的天道,她更像是九天神明。 此刻,汇聚于良乡郡下的仙家百门都脸色煞白地注视着炼狱一样的世界。 在这种时候,本应在闭关的神意门掌座,苍斗道君,却陡然出现在祭台之下,白发苍苍的老者盘膝坐于空地上,微阖着双目。 他的手在虚空中迅速画着,神意剑意以心为尊,一道道剑意随着他的动作而浮现,如长河般汇入太一如瀑剑影中。 “我剑归宗!” 天师寒苍老低沉的嗓音响彻在良乡郡,久久不散。 玄天仙山每一个修者与生俱来便知晓,他们所处的一界,自上古神魔大战后,是被诸神诅咒的一界。 即便是万古奇才,竭尽一生的修炼,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无人可突破那道枷锁。 修者,本就当与天争。 元宝看着高台之上的绯衣少女,蓦地眼眶红了。 他亦盘坐在地,阖眸敛目,祭出本命飞剑。 “我剑归宗!” 随着一道道人影的加入,林雅、重华、六宗掌座等,纷纷坐于神降台下。 渐渐地,万道剑意如各色光芒盛放,渐渐汇入一道气势磅礴的光影,直冲云霄,竟在一瞬间,堪与太一比肩。 “我剑归宗!” “我剑归宗!” …… 集玄天数万修士之力,奉太一为剑主—— 万剑归宗! 满月之下,无数剑意犹如流星般射入悬于虚空的神之眼中,最终汇聚成一颗巨大的星辰,眨眼间穿透无数冷灰色眼珠。 在这道光芒下,祂们的眼珠变成了一个个黑洞,在月之锁的束缚下,被剑影业火烧成了一个空壳。 然而,那颗最大的眼球,在即将化为灰烬的一瞬,虚空中幻化出了淡金色的光影,直朝高台上的少女而去。 使出最后一击,祂也仿佛油尽灯枯,逐渐如同其他千万分神一样,缓慢消散在苍穹之中。 随着祂们的消散,每一个修士的心神间都恍若如沐春风般,像是解开了一层无形的枷锁,重获新生。 “尊座!” 元宝却忽略了那象征着自由与解脱般的奇妙感觉,他望着高台,惊慌出声。 所有人的目光被他惊动,随着望去。 然后看见了浓烟半褪,半截焦黑的手臂最先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五指的指甲已经全然脱落,血肉模糊的手腕上还隐隐发出着微弱的光芒。 是意春风在试图修补主人的身躯。 这个可怕的认知浮上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谢折玉便是在这样一个景象下睁开了眼。 适才不知是不是沈卿与祂的联合默契下,两人齐齐施法,让这个被选中的天命之子陷入了沉睡。 此刻,虽然天道陨落,然而接引之门尚在,漩涡散发着明亮柔和的光亮,在接引着他逐渐靠近那个传说中的飞升之地。 被囚仙锁缚于天之门内的白衣男子转醒的一瞬间,天地业火不再,云消雨霁,天地间,冬雪茫茫。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高台之上,少女的半截手臂。 男人似哭似笑的脸上,几近疯魔—— 方才虽然被强行陷入沉睡,然而他也已是大乘期飞升之能,挣扎在陷入昏迷的最后一刻,开启了一寸灵视。 然后,目睹了所有的一切。 起先,在少女那轻如春风的一声对不起时,他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惊慌失措地疯狂否认着。 不,不是的,你根本不需要道歉! 后来,他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后,一股巨大的恐慌席卷了他全身。 在刚找到她的时候,又要再度失去她。 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苍穹之上的雪变成冷漠的红色,伴着密密麻麻的神之眼,以及高台上的弑神少女。 他们和他,仿佛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 世界外面,绯衣少女身披业火,手执太一,剑诛神魔。 世界里面—— 他作为那可笑的被选中的天命之人,被困缚于天之门内,像个毫无相关的人,注视着这一切。 看着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看着他的同门。 一切都恍若做梦。 就像此刻,他依旧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着。 万仞神降台上,那截断臂下,掉落着一朵美丽的花,在经历血与火洗礼后的祭台上,依旧盛开得晶莹剔透。 谢折玉看见了那朵花。 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却有大颗大颗血泪滴下,落入天之门的光影中。 那朵花…… 是在人间时,谢家小郎君为讨心上人欢心,斥巨资在拍卖场上寻得。 名叫誓心花,不死不灭。 一如他的心,永生所付。 然而那朵花现在盛开在废墟之中。 他试图伸手,却只能碰到冰冷的雪和天门中刺骨的风。 随着浓雾消散,神降台上的景象,逐渐显露在所有人面前。 是一抹绯色的身影。 她的左手,左脚,以及半边身子仿佛被烈焰燃烧过,化为灰烬,那原本漂亮如星的法则之眼,似是被洞穿。 她犹自站在高台上,像骄傲的艳阳。 风里传来一声哀鸣,天空中一道青影盘旋而下,化作一条小青龙,依偎在支离破碎的少女身边,低低在呼唤着什么。 她姣好的半边面容上带着解脱般的笑意,却是无畏而又不顾一切的美丽。 淡金色的光影萦绕在她身周,高台废墟上浮动着各色奇特的光,像是飞鸟,又像是山海之灵,那些幻象隐隐浮现又再度消失,细细听去,还能听见黄泉的风声和碧落的梧桐沙沙作响。 万年枷锁湮灭,万物肆意生长。 “折玉,”绯衣少女的声音平静而轻柔,抬起漆黑的眼珠看着他,半截绯衣在月下翻飞,“命运之轮已经重启,我此生宿命也已得现——我已经彻底摆脱了来自神之地的诅咒。” 高天之上的白衣男子与绯衣少女隔空相望。 他似乎看见她的三魂六魄从碎裂中缓慢升起,天风呼啸,那缕浅淡的光影似乎是被风吹起,在满月下自由轻荡。 少女唇角含笑,身体逐渐在风中消散,像漫天白羽一样飞舞着,飘落向大地,慢慢消散。 终于,自由了啊…… 作者有话说: 这里是最想写的一个场景,但是笔力有限写出来实在是不够好,应该还会修。 后面就是追妻火葬场了。 感谢在2022-08-10 00:45:35~2022-08-11 21:5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浮、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忆长河 原来我跋涉千里, 寻觅半生,不过是来和你作一场无法挽回的诀别。 人间初雪,月夜下纷扬落在脸上冰冷如刀。 谢折玉恍然回神, 好似又听到她声音的,轻软的决绝的,响在耳畔:“杀了我, 折玉。”话尾处一声叹息, 像三月薄雪,不动声色间断人肝肠。 他抬手, 那朵花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即便是号称永恒的誓心花, 在天道一击下, 被灼烤了许久, 已经有些变形, 轻轻一抹, 表面上那层漆黑簌簌而落,露出了蓝灰色的流光——边缘已经被融尽,那些纹路变成了黑灰色,一圈一圈散在他掌心,宛如红烛燃泪。 “我不信。”他喃喃。 天门接引, 半步成神。 成神以后呢? 在漫长永恒的晴空, 只能凭着这朵永不凋谢的花来怀念她,怀念在红尘人间, 还是碧落仙山的这两场相识。 不可能…… 那一瞬,谢折玉无法克制从内心涌出如浪潮般的战栗,伸出手去。 那些白色微小的流光在夜空中肆意飘落, 旋舞, 无声无息在雪中消融。 他用尽全力伸出手去, 似乎想要触摸天空中不存在的东西,然而却是水月镜花一场空。 一道道银白色流光四散在天宇——她的灵魂是如此清澈透明,亮如白羽,没有一丝沉郁污浊。 没有爱与恨,没有所谓的执念,自由飞舞着。 祭台上一段烧焦的碎瓦啪一声断开,像突然被惊醒,他指尖都痛得发白,声音却轻轻的,似哭似笑:“这次连魂魄也没了,我还能去何处寻你?” 没有声音回答他,只有夜风轻飘飘拂面而来,温柔地拂过散落在他脸颊上的乱发。 通往飞升之界的天门在缓缓打开,谢折玉没有动。 冬雪落满他的肩头。 他死死地望着岑寂夜空,不敢阖眼,身前是苍茫夜色下她守护着的大地,身后是宛如羽翼展开般的光的漩涡。 都不如眼前漫天流莹,璀璨而又绚烂,像极了那年上元,徐徐旋转的团子灯透过砂纸灯罩映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辉,随着花灯旋转,尽数落入少女明亮的眸中。 而后,她神魂皆陨,天地茫茫。 日之晚矣,岁之终矣。 吾心所爱,永不相逢。 在即将穿过天之门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条长河—— 是她的记忆长河,汹涌而又漫长,却又单调至极,仅有几朵为数不多的浪花滔滔。 他已是此界之巅,半步神极,记忆长河应规则而生,他想涉足其中,也轻而易举。 然而谢折玉惨白的脸上血色褪尽,小心翼翼地望着那条长河,不敢触碰。 这恹恹的雪夜,苍穹之下,即将消逝的长河中拍起一幕幕旧事,倒映在他沉默的脸上。 而他像个卑微旅人,跌跌撞撞地,跋涉其中,自源头而始。 长河尽头,记忆之初。 谢折玉沉默不语,环顾四周,白雾肆意弥漫下,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一步步向前。 离得近了,那道模糊影子逐渐变得清晰,被暗光勾勒出大致轮廓。 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瘦小的身子抱着一柄青色的长剑,冷冷地站在黑暗中。 他看到看似慵懒散漫的白雾之中,分明布满了层层规则之力,还有几分高高在上的蔑视。 满目皆灰白,无边无际。 谢折玉似乎明白了,如今的自己正身处何地。 她记忆里的意识海。 抱剑而立的小女孩动了动,看向眼前虚无一处。 谢折玉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是她的灵体,不知为何,此刻却在自己的识海之中。 她此刻应是还未遇见沈意,更遑论后来的拜入归一。 众所周知,蘅玉道君在被沈意收为山门前,是个山野孤儿。 比起后来的恣意风发,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小孩,更何况—— 他眸光沉沉,落在她满是伤痕的皮肤上,一道接着一道,蔓延不尽,上面残留着的,分明是祂的气息。 他握紧了拳。 一滴殷红的血自她指尖淌下,谢折玉心口发痛,下意识地伸手想接住,却徒劳地穿过了她的身体。 这里是她一生初始之时最为深刻的记忆,他不过是一看客,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是对你的惩罚。” 身后忽然一道冰冷嗓音响起。 没有一分情感,却又让人毛骨悚然,只想臣服在祂之下。 谢折玉回头,便对上了一抹可怖的景象—— 识海之中游荡的白雾缓缓凝聚成型,最终凝聚成一颗巨大的灰白色的眼珠,正正对着他。 祂漠然无情的目光穿过了他,直直落在小女孩身上。 与此界的天道如出一辙。 不,应该说,就是祂。 谢折玉陡然一惊。 为什么祂会在沈卿的意识海,还是在如此年幼之时。 言语将,像是早已多年。 他不敢深想。 仿佛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事实逐渐在他面前显现。 “不过一寸蝼蚁,还妄想覆天?” 祂在她的意识海中看起来悠闲自在,用一种掌控一切的语气平静道,“不听话的下场,便是如此。”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 巨大瞳孔中淡金色光芒一闪,准确无误地没入小女孩的眉心。 神罚入骨。 尚且年幼的沈卿痛极,瘦小的身体在巨大疼痛下瑟缩颤抖着,她却咬着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细密长睫微颤着,从喉咙间发出一道破碎的呜咽。 女孩苍白的指节紧紧地握紧着手中的太一,像是最后的救赎与倚仗。 谢折玉的手握紧成拳,几近要掐出血来,说不出半分话语。 幼时的沈卿还不会敛其锋芒,掩饰心思,漆黑明亮的瞳眸中满含着冷色与狠意,长睫之下看不见丝毫后来的明媚,唯有极致的冷。 “你拿什么反抗神明?就凭这把灵智初开的废铁?” 即便是祂,在沈卿屡屡阳奉阴违试图挣脱束缚的种种小动作下,也难免生了几分讥色。 祂慢条斯理地指挥着识海之中无所不在的白雾,道道规则之线,在一念之下,顷刻间穿透了小女孩的依旧带着恨意的眼。 “我本不想对你如此。” “不过屡教不改,只能让你体会一下,神的愤怒。” 那双明亮圆润的瞳孔,谢折玉曾看过无数次的轻软如春花的眼。 此刻被神力贯穿,渐渐地,不复明亮,缓缓渗出血来。 一声幼兽低低哀鸣。 那原本要贯穿她整个识海的神罚却被一道青影挡住。 识海忽然静了下来——原本飘荡的白雾和细碎的呜咽忽然停滞了,寂静得吓人。 谢折玉看到无边暗色中,太一所化的小青龙蜷缩在小女孩怀里,尚未彻底凝成的魂体此刻更加透明,上面逐渐浮现出一缕缕火灼之印。 此刻还不会掩饰情绪的她原本漆黑的眼眸里此刻布满了慌张。 她后知后觉地动了动手指,将它的小脑袋托起来,声音颤抖着,如幼兽绝望呜咽:“小一……?” 她前世万年恣意,一朝转生至此,未成想神魂皆受挟制。 起先,在此界的每一年,她每时每刻,就连梦里都在想着,如何摆脱这个所谓“反派系统”的控制。 然而,祂就像是无处不在的鬼魅,如骨附蛆。 终于,祂给了她一个足以悔终生的惩罚。 太一伴她走过万年,小青龙神智初生,懵懂天真,却黏极了她,时常偷偷幻形偷溜出来,依偎在她肩头,如此,一人一兽望遍人间。 可是如今,因为她的任性,她的不自量力,它现在蜷缩在她怀里,虚弱的魂体逐渐无法凝结。 眼泪随着女孩尚且稚气的面容淌下,落在小青龙脸上,滑过它漂亮可爱的尖尖龙角。 它生于太一。 洪荒漫漫,山海变迁,它总是伴着她。 他们心神相连。 它尚未知晓什么是情感,但是却感受到女孩此刻苦涩的眼泪。 即将消散之际,小青龙用尽力气抬头,像过往千万次那样,蹭了蹭小主人的脸。 “虽为废铁,生出灵智却也不易。” 那颗巨大的眼珠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你若听话,我可留它一缕残魂。” 谢折玉僵硬地立在原地,他的心几乎都要碎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年幼的沈卿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泪痕,总是倔强的眼中没有一丝神采,像业火归于寂灭。 她踉跄着站直,抱着将要化作青烟的小兽,敛去了所有天真和妄想。 然后,缓缓地跪下去,低下了头。 “沈卿此生,唯神所驱。” “只为天命之子而活。” 眼前的景象一幕幕碎裂,此处记忆到此为止。 谢折玉闭上了眼,不敢去想,不敢去看,心口止不住地疼。 接下来的一切,他都知晓了。 他陡然有一瞬间的恍惚,猛地想起了少女神魂消散前的最后一刻。 她和太一,剑斩天道后,明明垂死之际,眉眼间却是仿佛解脱。 终于自由了。 原来如此。 有冰冷的眼泪从他漆黑的瞳眸中大颗落下。 长河流逝,浪花滔滔。 转眼间,他所处的一切又变幻了天地。 谢折玉回神,睁开眼,倏忽怔住。 少女的记忆长河不过数十浪花—— 唯有人一生中最为深刻的记忆方可汇聚而成。 然而,此刻,他望着小桥流水,青柳人家。 眼前这一切,分明就是扬州,他和她的家。 正是清晨,巷口的豆腐娘子早早支了摊儿,正大声地吆喝着,旁边一双儿女亦是帮着忙前忙后,不时嬉笑打闹着。 扬州正值初夏,即便是初阳晒在人身上也暖洋洋地,悠悠白云从祥和安静的青柳巷上空飘过。 谢折玉苍白着脸,看着眼前闪过的一幕幕光景,皆是他们在人间时的寻常往事。 不过是些院中扎秋千、桥边赏春景、安和堂治病救人…… 他以为她不在意的。 这些过往。 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幻境中过去的扬州暖阳打在白衣男人身上,却反而映衬出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缓缓地攥紧了手,一瞬间像是一把刀,搅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开来。 他沉默着,任由长河滔滔涌过,将他淹没在下一朵浪花中。 清水镇昏暗阁楼里。 少年一袭黑衣浸透在无尽血色中,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 谢折玉半垂着眼,立在一旁。 这是他们第一次下山除妖,彼时少年修为尚浅,着了山魅的道。 他记得,此次历练过后,回宗闭关,众人口中的万年奇才,轻而易举地结了金丹。 他看见,原本吊儿郎当的少女抬起手,眉眼轻柔—— 意春风温柔拂过,一寸寸潜入少年破碎脏腑内,温柔地修复着几近崩溃边缘的经脉。 那枚千金难求的妖丹,在她指尖变幻着,最终化为金光,渐渐沉入他的血脉。 这意春风,比他记忆里的任何一次,都要柔和。 少年尚未苏醒,循着热意蹭在少女掌心。 她愣了愣,却是抚平了他微皱的眉眼。 温柔又缱绻。 谢折玉目睹了这一切,惨然一笑,他动了动干涩的唇,最终没有发出任何话语。 沉默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少女的记忆长河里。 他不知晓下一处场景会是哪里,这些过往的细节,像一把刀,一寸一寸,将他剖裂。 作者有话说: 先一更。 感谢在2022-08-11 21:54:08~2022-08-14 17:4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烟呢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ason、cloes、陌 10瓶;萤火猫 5瓶;浮、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悲白发 逝川幻境, 空之境。 在琉华所设的幻境下,树下的黑衣少年昏睡不醒,亟有融入空境之危。 枯木倾盖, 冷月飞旋。 一路远道跋涉而来的少女驻足在他面前,沉寂片刻后。 她捧起了少年的脸,微微俯身, 淡色薄唇覆上他冰冷苍白的唇。 谢折玉抿紧唇, 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明知这是过往之事,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 他的手贪恋地穿过她的发, 却掬了一簇月色。 他近乎于绝望地哑声一笑, 木然地想。 少女气息温软如春风, 似是他曾拥有过的熟悉与柔软, 曾贪恋无数遍。 他竟以为是梦境。 简直是可笑至极。 苍穹之上, 天门之内。 有人看清了那万年来的飞升第一人此刻的模样,讶然地张了张嘴。 他看起来毫无一丝成神的喜悦,反而面色惨白,像是沉沦进九幽诡梦。 然后,两行血泪缓缓地自他紧闭的眼中蜿蜒而下。 一朵桃花粉意翩然, 不知从何处飘来, 落在他手心。 他抬头,望向长河深处, 有粉白色的桃花从天而降,摇曳不休。 而纷繁花色中,归一宗正殿大门若隐若现。 少女坐于一束花枝上, 悠悠御空而来, 双螺髻高耸轻晃。 桃夭灼灼, 神女入梦。 山雾影重,她走过的地方,悬在路旁的明月珠随之亮起。他的目光随着少女的背影一路远去,穿过重峦叠嶂,最终停在如火一般浓烈的桃林中。 他想起来这一夜,仙门大比夺魁,宗门上下庆贺。 自然也想起来,她也曾在他怀里沉睡。 春衫薄,少女最软的地方贴着他的胸膛。 他无力地低下了头,脸色苍白,感受着胸口几乎窒息的痛楚。 一直都是她…… 从来都是她…… 他曾经离真相只隔一线,却就这样咫尺天涯地擦身而过。 谢折玉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再察觉到脸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一淌而下,他垂眼,满目血色。 他怔怔看着。 却又再度鼓起勇气,顺着少女身影往深处去。 是通往霏雨芳尽的路。 记忆里的花墙依旧葳蕤盛放着,青石松绿,幔帘轻荡。 这条路,十年间他曾走过无数遍。 现下重走一遍,每一步都近乎于凌迟之痛。 到了廊前长阶下,他怔怔地望着那颗虬枝盘结的千年花树,忽地想起了那个滂沱雨夜。 御剑流光三万里,烛火下案几旁,一袭玄袍的少年紧握着手中刻刀,银锋百利,一笔一划,雕刻着心尖上的人。 谢折玉抿唇,想起什么似地沉默地从怀里取出一颗小巧精致的玲珑豆。 那个雨夜,他不知因何,一直没有丢到它,反而将其随身珍藏。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那尊栩栩如生的小像上,是个娇笑倩兮的女子模样,发髻松软,眉眼懒散。 良久,不知为何,他拿着小像的手微微颤抖着。那夜是她的生辰,倘若他若是送出去了,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耳边似乎响起少女娇甜如蜜的嗓音:“折玉。” 然而他却比谁都清楚,再也无法重来了。 一阵狂风袭来,桃花随风而下,像一场粉白色的雪。 谢折玉陡然捂住眼,再不敢看眼前一切。 奇怪的是,过往十年间在归一宗的所有事,从前鲜少想起的,留意的,在此刻一幕一幕全浮了上来。 霏雨芳尽的一切都未曾变过,幔帘之中的内室,明月珠旁的白玉石是她打坐之处,檀木案几时常蒙了落花,是她最爱看话本所待之处,院子里的青石下是她休憩之处,到处都是她,哪里也是她。 桃花落尘,她却不在。 谢折玉追随着她,看着她因着玄衣之死有几分心伤,一步步走到了玉衡阁。 玉衡阁风雪依旧,他看见少女衣袂翩然,被夜风吹得飘起来。 她笑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立在玉衡阁终年不败的风雪中,看着冷湖竹亭,月下饮酒的两个人。 湖边飞雪,夜色暖竹楼。 少女懒洋洋地饮尽琉璃盏中的万古消,好看的眉眼沾染了些许淡淡的粉意,低声喃喃着:“扬州……秋露白,却是不错。” 夜风呼啸,吹得古树枝桠上的层层树叶在风中乱舞。 他不敢再看。 秋露白…… 尚在人间时,她爱极了这酒,每逢秋露时节,便催着他去买来。 每次他提着酒壶推开门扉,少女欣喜地迎上来,眉眼含笑,“你回来啦。” 风吹动她月白罗裳,秋深露白,不及她眉眼半分。 他神情似哭似笑,其实,早在那时,她就已向他昭示了一切。 他也看见了他,沈卿记忆中的他,少年苍白冷郁的眉眼沉沉,眼中满是嘲讽:“你以为这三界众生,都如你一般,没心没肺?” 他紧紧握着那枚小像,像失掉所有力气,不是的…… 那不是他本意。 自然也看到了记忆里的他走后,白风雪寒,躺倒在紫藤花椅里的少女缓缓闭上眼睛后,眼角淡淡的晶莹。 他想开口,可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喉咙,无法出声。 一种剧烈的刺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碎裂而开,他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都逐渐清晰。 细细想来,他们也曾有过好时光。 之前的每一寸过往都像根根藤蔓,在他心底扎根,疯狂生长,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长河转瞬即逝,所念不过渺渺。 一切都如朱颜辞镜花辞树,无法挽留。 谢折玉怔怔地望着空茫夜色,月光如银,倾泻满地,祭台废墟上流光离合,却映照不出任何星影。 他对着虚空伸出手去,触摸到的却只有冰凉的风。 是真的,彻底消散了。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谢折玉指尖微微一动,只觉得心口处像是一阵刀搅,疼得无法呼吸。 他看着神降台一片废墟,缓缓阖上眼。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她微笑着,望着冷灰色苍穹的眉眼。 她攀附上他的脖颈,两扇纤长眼睫微颤。 他抱着她,似要揉入骨血。 像是情人相拥。 然后,落星穿破了她的胸膛。 她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那一剑贯穿了她的心扉,应是非常疼罢。 他仰起头,望着漆黑夜空里的圆月。 那轮月亮似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月华皎皎,如同镜子映照着他平静苍白的脸。 该怎么办,只要一想起她的模样,他心脏疼得厉害。 明明,他的卿卿最怕疼了。却三次,碎裂在他眼前。 他的一生都在错过。他想恨,却又不知恨谁。 生世纠缠,却又生世擦身而过。 高天之上的白衣男子再也撑不住,一口血吐出来。 谢折玉遥遥望着苍茫夜空,就在此刻,他紧握的掌心传来一阵轻微震颤,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 他摊开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掌—— 那颗玲珑豆化作了粉末,带着微微的莹光。 他想立刻握住,然而那些细微的碎粉顷刻间消散在了风里,混入无边无际的冬雪里,再无痕迹。 他再度握住的掌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呼啸而过的冷风。 一如她消散的神魂。 最是留不住。 谢折玉站在漫天飞舞的冬雪与光旋里,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只觉得内心一阵苍白。 漫天白色雪花纷扬而下,宛如梦境一场。 然而一朝梦醒,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 只留下他站在半步天门外,远着消失在长河里的人影,无法触碰,也无法离开。 谢折玉看了苍茫天宇许久,冷月皎皎,雪落千山。 他起初痛得发狂,后来逐渐平静。 那些煎熬着他的痛苦好似一瞬间都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冷。 他的心魔…… 他轻轻一笑,继而阖上了眼。 明明只是他的爱,他的欲而已。 然而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不该存在的心魔。 他不过是又再次爱上了她。 又何罪之有。 在无尽的沉默中,苍穹上的光线逐渐一寸寸消失。 大地上的人们抬头,却清晰地看到圆月上出现了一点黑斑。 黑色逐渐向冷月中心移去,逐渐扩大——像是月食,却又不同于月食。 反而更像是一场盛大又古老的仪式。 接引飞升之人的仪式。 然而,所有人都惊恐地看见。 那个男人白衣染血,他如墨的发一寸寸变白。 昔日的天生仙骨,万古之材的谢折玉竟是入魔了。 谢折玉平静地垂下眼眸,敛去猩红,看着雪色掩盖下的大地,解除枷锁后,仿佛一切都未来可期。 只除了他。 他眸色沉沉,如看不到底的深渊,在踏过那扇门时,冷冷地弯了弯唇。 不是要天命之子么。 他怎能让他们失望。 唯有身形消散在天门内的一瞬,他好似不经意地回眸。 彼时,圆月黯影,苍穹沉寂。 他陡然想起曾经。 尘土飞扬,黑衣少年驱动灵兽驭车前行,时不时车厢里传出声声少女娇斥:“谢折玉,你稳一点好不好!” 独角兽凌空而起,奔于圆月漫天流盈之下。 少女惊喜出声,他闻声抬头。 明月流华似在手畔,无数星芒划过,急急坠落。 就在光旋将他整个身影吞没的最后一刻,耳畔突然又响起了那道熟悉嗓音。 “折玉,是流星耶!” 少女长睫微闪,眼眸晶亮。 谢折玉猛地抬头,呼吸仿佛滞住,却蓦然看见,少女娇如春花的面容,又隐入无数划过夜空的流星中,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他再也忍不住,眼前猩红一片,死死地掐住了掌心,似要滴出血来。 白发红眸,一剑落星。 沉寂了万年的上界终于迎来了他期待已久的天命之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魔。 作者有话说: 写不完了,剩下一更明天一起发。 感谢在2022-08-14 17:40:08~2022-08-14 23:4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杨枝甘露好吃 10瓶;盒盒盒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登瀛洲 白虹观的位置实在是有些偏, 在蓬莱仙山最西端,峭壁之上,与海相望。 若是有人幸得入内一观, 便会发现观内摆设看起来稀松平常,与下界乃至人间都没什么两样,着实是配不上这蓬莱最为神秘之处的名头, 甚至还不如人间香火旺的几处道观, 且不说他们是真是假,总归是供奉着几尊神佛, 终年不断。 要是蓬莱任何一个仙君听见了这等想法, 怕是皆要内心暗暗发笑, 想必又是哪里来的土包子。一则是蓬莱、瀛洲、方丈三神山, 遍地都是神仙, 要真论起供奉神佛, 那恐怕要为供奉哪一尊又吵闹不休许久;二则,这号称最神秘之处的白虹观,不过是老君沉迷开炉炼丹,又总是神神叨叨,久而远之, 少有人来此了。 海浪滔滔, 云台之上。 缥缈云雾间,僻静观内, 却是有一道人影。 少女一袭碧衫如水,百无聊赖地坐在空无一人的临院檐廊上,双手托着腮看着屋檐边淅淅沥沥的雨线。 偶尔间将手里的丹丸抛出去, 一只肥嘟嘟的雪鹞扑棱着翅膀一个飞扑叼住, 衔回来给她, 它身形太过圆润,没一会就咕咕一声落在屋檐上滋哇乱叫。 她好看的眉眼微微蹙起,长长叹一口气,漂亮的脸上尽是遗憾之色,衬着蒙蒙细雨,恍惚是墨色晕染而开的美人图,把人看得心碎了肝肠。 “平白吞了那么多灵丹,怎地还是这般不中用。” 若不是她懒洋洋地嗓音,这清婉而又凄美的画面也许会延续得更久一些。 手指一弹,那粒药丸准确无误地掷在了雪鹞眉心,它不堪受如此奇耻大辱,愤怒展翅朝少女俯冲而下—— 却穿过了一缕轻薄的虚无。 “当啷”一声闷响。 它直直地撞上了墙廊。 “咕咕。”胖鸟头昏眼花,气急败坏。 “说你蠢笨还不认,明知都是无用功。” 少女蓦地笑了,抬起头看天。 即便是下雨,蓬莱的天也极其浅淡,连带着雨也沾染了几分清明,偶尔有风拂过,雨线便会斜斜打在她的碧裙下摆,却又冷冷穿过,不留一丝痕迹。 远处,海浪滔滔,笼在朦胧烟雨之中,别样寂寞。 少女叹口气道:“他这次怎地发现的这般慢,我等的真真是要无聊死了。” 说完目光一转,落在一侧青石上,一壶仙气四溢的好酒,一枚青花雕样的丹瓶。 忽而她怏怏的眉眼向远处看去,嘴角漾出一抹笑意。 “来了!” 一旁的胖雪鹞也碍于她的胁迫,大气也不敢出,翅膀鼓鼓。 “人呢?人呢!” 一道怒吼果不其然响起。 听起来像是七旬老者,却是中气十足,震得琼楼碧瓦都仿佛簌簌不停。 “玉衡!我的竹叶青呢!” 那唤作玉衡的少女笑嘻嘻地望过去,只见白眉须发的老道走的虎虎生风,两袍八卦袖角带起一阵风,他四下寻找不获,便沿着往前院走廊过来,一路上春草萌生,夏花葳蕤,秋枫如火,寒梅冷香。 人间四景,在此地竞相亮相。 遍寻不见,老道沟壑纵横的脸上却有几分心疼之色,吼完却是没了后劲儿,一副被磋磨得没了脾气的模样:“小玉衡啊,那可是我存了千年的窖藏,你总得给我留一口吧。” “咕咕!” 雪鹞瞧见他,像看见救星,忙不迭叫一声。 白老停下脚步,循着声音看去。 长廊藤蔓掩映,墙角一株盛放欲滴的红梅。 斜风细雨里,一个头梳双螺髻,穿水碧色广袖裙的少女,捧着一盏饮了一半的竹叶青,仰着头看着他,眉眼弯弯,姣好天真的面容上笑意盈盈。 好似一瞬间,就不气了。 白老摇摇头。 他活了不知多少岁月了,如今反到头来,和个小女孩计较什么。 “老白……” 玉衡扬声叫他,甜甜的嗓音,娇声娇气。 没大没小。 白老嘟囔一句,却也没止住步伐。 一老一少,坐在廊檐下,看蓬莱风雨。 小玉衡雪白如玉的眉眼、透着光泽的侧脸不期然落入他的视线,在朦胧烟雨下,有几分透明。 老道低了头,看着白虹观青石板上溅起的雨滴,忽地想起—— 捡回玉衡的那天,蓬莱也是这般雨。 半年前。 昨夜他刚炼毕一炉丹,饶是仙人,精神也有些许不济。 白老打了个哈欠,靠着白虹观前院的廊柱,眼皮发沉。 长廊前花枝争簇,鸟鸣风微,海浪击打在岩石发出哗啦啦声响。 他觉得有点困,长长的白胡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 却在即将入睡时,听到一阵鼾声,细微又轻小。 老道陡然惊醒,此处鲜少有人来,更遑论有人在此酣然大睡?! 他抬起头,目光急急梭巡过一圈。 前院室内,少女倚着白石案,眼眸颤颤,脸颊泛红,却是睡得正香甜。 白老的长胡子在看清她的一瞬间,几乎要从原地蹦起来。 她一手抓着他耗费数日数夜才炼制而成的灵丹,一手握着一盏半尽的酒。 他闻了闻空气中弥漫的酒香,瞪大了眼—— 呜呼!他窖藏五千年的仙人酿! 白虹观的老道平生最爱灵丹配佳酿。 如今,两样珍藏皆被染指。 他怒火中烧,目光灼灼,伸手推了推,“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白虹观?” 熟睡的少女老大不情愿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脸沉痛地看着她,嘴唇气到颤抖,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已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外来人了,眼前的一幕太过诡异,他刚刚伸出去的手,竟然从她脸上穿了过去。 经此一事,少女终于迷迷糊糊间清醒了,揉了揉眼睛,陡然看见一道人影覆在头顶,慌忙擦掉口水,直起身,还不忘记嘬一口好酒。 好梦被惊,她气哼哼地瞪着白老,却在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后,被岁月浸染的满头华发,沟壑纵横的脸,眼中却有一种她熟悉的感觉,好似曾经也见过如他这般的人。 她乌溜溜的狐狸眼眨了眨,仰着微醺后红扑扑的脸朝他笑,眉眼弯成了月牙儿。 “师兄……!” 白老沉默。 他活了千万岁月,哪门子的师妹。 少女走到他面前,不舍得嗅了几口,却还是拿起来,又低头在白石案上翻找一阵,捧起那一炉四散的灵丹,送到他面前。 “师兄,送给你!” 老者这才看清,这不知打何处来的少女,却是只有灵体在虚空中荡着。 记忆太过久远,许多事情他早已记不清了,然而这一刻,那双盈满笑意的眼,却是让他想起早夭的孙女儿。 “你是何人?” 老者神情古怪,却眼看着已是不追究她擅闯之事。 三神山隔绝于世,许久未开,陌生面孔少之又少。 花鸟虫鱼,大小精怪,可谓是都有登记在册。 从未见过她。 她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打量,一双黑亮的眼,白里透红的脸,看着轻柔又乖巧。 唯独少了一魂一魄。 白老若有所思。 听见他的问话,她起初迷茫了一瞬,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继而仰起脸,天真道: “玉衡,我是小师妹玉衡。” 老道心里微微叹气。 雨尚未停歇。 前院向内铺陈的青石板被雨水浸得发亮,一盏又一盏古老的灯笼,一串又一串地挂在长廊上,整座白虹观氤氲在朦胧细雨中。 酒香四溢,馋得屋檐上胖乎乎的雪鹞不停的咕咕,爪子急不可耐。 “把你急死了。”玉衡侧头看了它一眼,随手倒出一滴化作弧线飞出,雪鹞扑棱着身子艰难地接了个准儿,心满意足地咕唧了一声。 白老一边浅酌,一边看着斜斜雨线刮过屋檐,不经意开口:“不出几日,就是三神山百年朝会,十二长老都会出席,那时候或许会寻到几分关于你来历的线索。” 无人应答。 他看过去。 玉衡不时探出手去,展开手心,微凉的雨丝穿过她的,应是没甚感觉,却玩得上瘾,乐此不疲。 她忽地眼睛一亮,转眸看向他,想是听得津津有味。 “百年?” 白老有些头痛,即便只有两个字,他也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他抬眸,苍老眉宇间透着严厉。 “不许偷偷去蹭吃蹭喝。” “我才不会!”玉衡似乎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来,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 她抬手捏了捏雪鹞肉呼呼的肚子,引得胖鸟尖叫一声,一人一鸟,奔跑追打在安静的长廊里。 白老看着雨中的道观出神。 就算是十二长老齐现,那个自下界飞升而来的天命之子也会出现,又能如何。 仙人虽长生,而他已风烛残年。 一观一稚女,反正风云不会涌动到这里。 一时间,幽静道观内,便只有淅沥雨声哗哗作响。 一旦定格,碧衣少女,慈眉老者还有白色雪鹞,堪称一幕宣纸上泼墨写意下生动又平静的水墨画。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即便是隔绝于世的三神山,随着深海浪涛滚滚,一桩桩被人遗忘许久亦或是无人知晓的旧事,正自细雨与海浪中慢慢地,抽筋伸骨,探出头来。 而后,便是天翻地覆。 - 不同于蓬莱,瀛洲常年积雪,近乎于寒冬的天,冷风正紧,天地缟素。 一处山峰莹白覆雪,殿内岑寂如冰。 像碎石打破静湖,泛起涟漪。 一声痛苦闷哼,伴着血肉掼于地上的沉闷声响。 “你窥探我?” 男人白发如雪,容貌极为冷峻,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人影。 那人仿佛痛极,一击之下,须臾间竟是动弹不得,她缓缓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如琉璃般冷澈的眼,凉意渗骨。 惶惶然间,竟觉得此刻传说中的天命之子,竟比妖魔还要摄人。 谢折玉反而停住了,缓缓俯身凑近了她,平静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那陌生的瀛洲仙君面色神色变幻万千,最终还是选择如实开口,咬牙道:“看见了……一个人。” 谢折玉面上神色不显,却是一反常态地,薄唇扯出一抹笑意:“说来听听?” 那人听出谢折玉声音里的冷意,抬头看时,竟从他眼中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杀意,顿觉惶然:“看见了一名少女。” 她伸手扶住一旁的桌脚,挣扎着站起身,慌忙补充道:“她很漂亮。” 看着眼前男人反复无常的脸,却是再不敢说出口,她还看到,那个少女死在他的面前。 话未说完,谢折玉的手如电般箍住她的腕,眼眸里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漠然。 她心下慌张,强笑道:“我已如实……” 语到半截,却听见死寂的殿内,一声脆响,是手骨碎裂的声音,她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回神才醒悟原来是自己的手,一瞬间只觉得疼痛入骨,冷汗涔涔。 瀛洲的仙君们久不出世,鲜少能见像谢折玉这般一声不吭便动手的人,更没有受过这般严重的伤。 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神。 她心头火起:“谢折玉,不过一个死人而已,你竟敢……” 下半句话生生扼制在喉里,因为男人方才扼断了她手腕的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她的脖颈。 谢折玉的手修长如玉,带着些微凉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安稳无数岁月后,此刻却有一种堪比毒蛇的凉意自她心间缓缓升起。 这还不是最冷。 比他的手更冷的,是谢折玉的眼,比瀛洲终年不化的雪还要冷。 “咔嚓”一声。 视下界为蝼蚁,自诩为神明的人,此刻软软地垂下了脖颈。 “你们也配提她?” 谢折玉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已死之人的身体,停留在缥缈无边际的远方。 不死神明? 男人慢条斯理地拭过双手,薄唇微扯,眸中红意骤显。 不堪一击。 作者有话说: 新篇章。 感谢在2022-08-14 23:43:19~2022-08-15 23:1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浮、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玲娜贝儿 8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万千障 瀛洲很冷。 入目唯有铁灰色的冷杉, 在风雪间笔直地指着同样冷灰色的天空。 雪像是一群白蝶穿过云层,铺天盖地而来,终无止休。 古木阁位于瀛洲西郊, 为上古所建,因着院里有一颗近乎于和瀛洲同岁的古梅树而得名。而自从神魔烽火燃起,诸神陨落, 这古梅树也毁于废墟之中, 此处已然凋零不堪,鲜少有人居住。 卫小青站在荒草蔓生的破旧院落里, 有些诧异, 却又有些意料之中。 那个下界之人, 住在此处, 倒也相配—— 一处寂寞掩在风雪深处的深山孤院。 不过他想起日前, 有传言说此人心狠手辣, 全然不似仙人做派。想到这,他不由得心里一紧,但到底是长久以来上位者的尊崇使然,他清咳了一声,却是未见有任何人烟迹象, 反而是—— 院墙外探出一枝枯枝, 然而那早已枯朽不知多少岁月的枝头竟然蕴了一粒粒细小花苞! 万物皆有灵,而这株古梅的灵分明早已湮灭在上古! 此时却又枯木逢春! 他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清晨时分, 金乌尚未起。 天亮得很慢,雪夜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殿前长廊上挂着的点梅灯笼成串被北风吹起,破碎了一地如豆灯火。 谢折玉垂着眼坐在窗前, 目光停在四零八落的绒面灯笼上一点红梅, 伴着风雪深处的寂寞啸声, 近乎于宿命的阴影将他笼罩。 如雪白发倾瀑而下,眼前一盏寂灭魂灯。 男人在黎明将至的雪夜里,凝成一尊雕像。 卫小青立在原地,迟疑了一下开口:“朝会在即,屠维君有令,各处不得闭关。” 无人应答。 他踟蹰片刻,跨出门前的最后一步时,忽然望着风雪长长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三魂六魄皆无的话,魂灯也没有用的。” 话音未落,他急步消失在雪色中,生怕惹恼了这个脾气不怎么样的天命之子。 因而也未听到身后一声当啷—— 落星坠地的声响。 - 百年前初至瀛洲,神山杳杳,仙雾缭绕。 谢折玉一路穿行在玉楼金阙里,沉默无声。那些玉树琼花、朱阁绣户像绵延无穷尽般往后褪去。 他踏上连接山峰两端的长石拱桥,望着桥下萦绕的薄雾浓云和肆意奔涌着的海涛,陡然有一种渺渺不真实之感。 ——此处比起玄天仙山,就像是别样洞天。 远处有曲水流觞,谈生笑语。 他沉默着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雪下松亭间,坐着几名高冠飘带的仙君,有男有女,言谈间所甚无趣,然而言语神色间,皆不时流露着身在神山的安然以及对下界修士搏命挣扎的唏嘘。 恍惚之间,谢折玉想起玄天仙山,各宗弟子与天斗、与道争的景象,沉郁眉眼间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继续前行,却是故意抬脚踩断一根枯枝。 枯木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雪色间实在是称不上小,然而松亭间的仙君们却是头都没转,更遑论往这边看一眼。 谢折玉眸间嘲色掠过,他们安逸了太久,在此等灵气福地封闭万年,却是越发退步了。 “咦,”忽然间,听到一线细细的声音传来,轻柔入骨,“子白,这便是那下界之人?” 那唤作子白的仙君停下了脚步,看着石拱桥另一边缓步而来的蓝色衣袂,施过一礼,“柔兆君。” 在行礼后,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前此女子乃瀛洲四长老之一,喜怒无常,轻易得罪不得,也丝毫大意不得。 柔兆君由一名随侍执伞,步履婉转间来到了长桥中间,对着二人展颜轻笑,宛如百花盛放。 谢折玉垂眸,淡淡扫过一眼这显然是在瀛洲身居高位的女子,不过是红颜枯骨,心中毫无波澜,就是不知—— 他在接引入上界之时,才彻底堕魔,虽敛去魔息,扮做寻常仙人模样,这所谓的瀛洲长老能不能看出来几分。 想到这里,他的手停在了离剑柄不到一尺的地方,眸中一闪寒光。 “不错,堪称是芝兰玉树,”女子掩唇笑了起来,眉目如水波荡漾,“屠维君已等你多时了。” 谢折玉掀了下眼皮,再度归为沉寂。 一旁的子白见这般景象,冷汗涔涔,“路上遇到几位仙君,耽搁了一会儿。” 谢折玉想起那几位所谓的仙君,漆黑的眸里带着几分冷意,他们修为怕是还没有元宝高,就这,也敢自诩上界之人。 柔兆君转身看向谢折玉,一瞬间眼眸里仿佛像是探出一丝深究之意,然而那道意味不明的光却是转瞬即逝,她掩口笑起来,“那我可不能耽误你们了。” 子白微微一俯身,“柔兆君慢走。” 柔兆君带着随侍飘然离去,却是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微微一侧头,微笑着耳语般吐出了一句话——“飞升不易,不过,真奇怪啊……小仙君的心上,怎么阴霾不散呢?” 她淡淡地睨了他一眼:“可真真让人看了心疼啊。” 不等谢折玉作何想,她微笑着从长石桥上飘然离去,足下白雪了无痕迹。 谢折玉站在桥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桥下一瞬万变的浪涛。 她什么也没看出来,不过术法却是有些神秘。然而修为不过渡劫期大圆满,若是出其不意,倒是可以一击解决。 “咱们得走快点了!”子白打破了他的沉思,催促道,眉眼间一点焦色。 三神山十二长老,分掌三山,瀛洲以屠维君为尊。 现如今他们已然耽搁了不少时间。 然而就在他微微一迟疑间,谢折玉已经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见他许久未动,甚至平静回眸看了一眼。 瀛洲有峰立正中,名不老,是长老居处。 由名字即可看出,此界中人,尤为自负,人人自诩长生,自命非凡。 不老峰上有大殿坐落其顶,名不老殿。 殿内是苍茫无际的白,到处绘着八卦阴阳的图案,仿佛一片寻仙问道,世外桃源之处。 《九州记》中载云:“三神生于天地阴阳,始道元为尊。” 无数风幔轻转,幔角的银铃清泠作响——而在这个雪色交融道法的大殿最高处,遒劲有力的瀛洲二字牌匾下,高冠白袍的老者,执瀛洲牛耳之人,正斜斜靠着玉座,身后两名娇艳侍女。 “屠维君。” 子白拱手道。 闭目养神的老者闻声抬眸,平淡的目光落在立于殿前的两个人身上。 “天命之子。”准确地说是落在了谢折玉一人身上,老人的目光平静浅淡。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看似柔和宁静,却又像是暗含了许多说不清看不明的意味。 “瀛洲之首。”谢折玉的目光停在那块古老牌匾上,俄顷看向眼前的老者,平静抬眸,言语交锋间,寸步不让。 那侍立左右的仙君漠然地望着下首的他,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又高傲,“下界之民,见屠维君还不行礼?” 谢折玉一愣,旋即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沉了眉眼。 “不必。”老者看着那个眉眼冷郁的白发男子,脸上浮出了微笑,“初至瀛洲,情有可原。” 谢折玉沉默,他看不穿眼前人的修为。 “子白,”老者微笑起来,抬手示意道,“一路接引,你也辛苦,你们且先下去吧。” 随着其余几人离去,一时间,空无不老殿内唯余他和老者二人。 屠维君看着人影消失在风雪中,回头微笑,慈祥有如圣人,“你为万年飞升第一人,实属天命不凡。” 谢折玉冷冷望向慈眉善目的老者,一时间竟看不透这位执瀛洲牛耳之人心中真实所想。 屠维君这次抬起层层褶皱下的眼皮,“你虽有心结,然而不过是红尘一梦,将其忘却即可。” 他轻描淡写道。 “你如今飞升神山,自然是要斩去尘缘……” 谢折玉抬眸,微微蹙眉,眼神渐为冷戾,一字一句地开口,“尘缘?斩去?” “你这般看我作甚,”老者微笑着,一副悲悯世人的神色。 “其实不过是天命使然罢了。”屠维君神色悲悯,言语唏嘘,“命轮即是如此。” “命轮?” 旧居高位的老者话还没说完便被谢折玉接连两次冷声打断,心中不悦,连带着言语间也冷锐起来。 “下界灵气稀薄,鲜少有飞升之人,像你这般的,已是堪称奇才,来日荣登长老位也不是没有希望,即便是为此付出些许代价,但也无妨。” 谢折玉猛地抬头,神色渐冷,“些许代价?但也无妨?” 他强行抑住差点翻涌而起的魔息,脑中却如千针穿刺,如同冰火两重天,却又将屠维君接下来的一字一句都听的清清楚楚——— “命轮算出,她的宿命便是你。因而你一旦飞升,无论因何原因,她魂散是必然……” 这话说的极为冷漠却又极尽事实,那样的语调温和而又冰冷,仿佛一把刀子缓慢地拔出,折射出冷酷的光,是上位者的无情。 谢折玉猛然一震,本就翻涌的魔息带得肩背微微发抖,仿佛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滞涩,他极为缓慢地抬头,“折玉此生从不信命。” “敢问屠维君,所谓的命轮又是如何算出?” 老者眼色温和而又平静,沉吟片刻,却是微笑着答道,“待朝会之时,你自会知晓。” 朝会…… 谢折玉垂下头。 “舟车劳顿,且先去往古木阁安置吧。” 高居殿首的老者微笑道。 在谢折玉刚踏出大殿时,白发苍苍的老者目光变得苍远,他握紧了手中椅臂,神色逐渐变得深远。 “道尊留谕,必须如此!” 十二玉椅间,金色覆面,人影模糊。 “你又怎知定会成功?” 有人讥讽反驳。 “逝川虽说神器,却也不过一介死物罢了。” “将神山命途交付于一介小儿,简直玩笑!” 有人附和。 “诸神陨落,正如道尊所言,我们没有别的路了。” 十二座首金杖闪电一般探出,点在虚空间,顿归平静。 “创造出一个唯我们所用的新神,是唯一的方法。” “重光已然掌握了琉璃体的踪迹。” …… - 男人一袭白衣,就静静地坐在空寂殿内,对着廊前点梅灯笼,微微蹙起的眉眼。 忽地,他睁开眼,一滴血顺着嘴角渗出。 魔息越发汹涌,不知还能抑制多久。 他垂下了眼,眸间猩红一片。 不过在那之前,这所谓的上界,古板陈旧,偏又自视甚高。 控制卿卿一生的那颗眼珠,所谓的天道,想来与他们脱不掉干系。 他总得将那些幕后操纵之人,一个一个地,亲手送去无间炼狱,才好去见她。 去见她…… 时间最是残酷无情。 原来如此便已是百年。 时间转瞬即逝,几乎在玄天仙山的日子仿佛都随着这瀛洲风雪,尽数埋在心湖,屡渐黯淡了。 然而他却从未有一刻忘记。 只要一阖上双眼,梦里便一切都是她。 和她的回忆就像是风霜刀剑,搅得五脏六腑生生的疼。 这所谓的上界,所谓的神山,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旁门左道。 他握紧了手中落星。 也有心思不轨之人,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幻作了卿卿模样,准确来说,是师尊的模样。 那个他每每想起,就几近要疯魔的人。 不过一群蝼蚁,也敢妄窥明月。 他的手轻而易举地掰断了来人的脖颈,这些人享乐万年,早已不知杀伐为何物。 男人眼中闪着冷漠的光。 良久,他垂眸望着苍白的指尖,这适才杀过人的手。 她的宿命是你。 他死寂的眸光落在那盏灰扑扑的魂灯上,目光冰冷,发白的指尖覆上古旧灯盏,像是握着救命稻草一般。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倘若不是。 那为何,百年聚魂,一无所踪。 她带来人间最缱绻的春色,又赐予他无尽的痛苦。 起初,他不过是有些想念她,寻来聚魂灯,以为此生还能相见。 后来,百年孤寂,聚魂空梦。 他近乎于发了疯地想她,却猛地意识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占据他大部分心神的,早已不是扬州三年,反而是归一宗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将他吞没,不能呼吸。 然而当时的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如今再去想,那些仅有的弥足珍贵的回忆仿佛躲在影子里,遍寻不得。 他只能抱着残存的几处当作活下去的念想,努力地,竭尽地,无时无刻地惦念着。 每一次梦里,都像一把刀,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将他凌迟。 他偶尔清醒过来,对着孤零零的魂灯,却发现没有她的世界,比梦里还冷。 霏雨芳尽花树下的少女,是他生世都渴望不可及的月色。 他的师尊,成了再也无法摒弃的心魔,日夜折磨,他却甘之若饴。 却又不敢去回想,在玄天仙山的最后数月里,他曾亲手做了些什么。 唯有将其封存在记忆长河最深处,再不敢想起。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鼓起勇气,再度看她一眼。 自此,再无人娇声喊他:“折玉——” 却是只有一个万众瞩目,一剑九州的仙君了。 他早已入魔,虽明知入障,却半分不想挣脱。 在瀛洲风雪间,他也曾见过她。 彼时,也是这般雪夜。 她陡然出现在了空寂无人的殿前,吱呀摇晃的点梅灯笼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光影明灭,她懒洋洋地瞟过一眼,漫不经心道:“折玉。”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了眉眼,呼吸陡然停滞,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她。 她好似恍然未觉,倚坐在那桃花玉骨扇面上,乘着呼啸风雪而来。 然后坐在了他时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单手支了下巴,眉眼松散。 风雪愈大,呼啸渐响。 他却僵硬地杵在原地,半分也不敢动弹,生怕他一动,这恍若做梦的景象便消散了。 竹制风灯晃漾的灯火映在她青丝如瀑的发间,发髻下垂下的浅粉色丝绦一晃一晃,她歪头娇笑:“好想吃折玉做的琉璃糕呀。” 一瞬间,沉寂如雪的男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一盒盒的甜糕。 原来,她早就知晓。 他攥紧的手,半晌,再度松开。 “我去做。” 他眉眼带笑,不似往常冷寂。 他想。 即便是障,不管她提出的什么,他也总是要满足她的。 于是,他好似早就适应了这般相处。 她时而伴着天光,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慢悠悠地看着话本,太师椅太大,把她整个人都圈在了里面,偶尔她看得倦了,他抱起她,轻轻放在榻上。 她时而把太一召出来,小青龙摇头晃脑,很是喜欢出来玩,响鼻打得清亮,一人一兽在冷衫雪衣下嬉笑打闹。 他就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月光。 明知皆是梦障,不过是他饮鸩止渴,靠着那些仅有的可怜记忆,如藤蔓悄无声息蔓延的心魔,他自己依照回忆一点一点地,将所有幻化出来而又。 然而,即便是假象,他也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瀛洲的雪太冷了。 没有她。 一切都太冷了。 又一个曙色,瀛洲远处不老峰上响起的沉闷钟声悠悠当过来。 “师……” 他唇角含笑,推开房门。 天色微朗,金乌璀光照在空无一人的寂静室内。 她时常趴着的青木案几上落满了厚厚一拭灰。 堆叠成一厚摞的话本子还崭新如初,一页都未曾翻动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变质的味道。 他平静看过去。 每日做的甜糕,尽数埋在桌上。 早就腐烂了。 真可惜。 他眸中冰凉,淡淡地想。 就连梦障,也不肯给他一丝奢望。 良久,男人抬手,覆住了眼。 - 雪落满山,月华如练。 寒意落在对窗而坐的男人苍苍白发间,更显风霜。 他呼吸沉沉,紧蹙了眉眼。 识海之中的逝川卷在沉寂茫茫间泛着幽幽的薄光。 难得的,他未梦见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人。 却是梦见了早已湮灭在记忆长河中的曾经。 万佛塔林,逝川幻境。 他梦见的,正巧是雍朝覆灭的那一天。 妖魔压城,黑云欲摧。 他像个局外人一般遥遥望着摘星楼上的华服少女,她如珠似玉的面庞在昏暗魔影之下泛着清冷如玉的光泽,不喜不悲,犹如神女,悲悯世人。 而后,她闭上眼,那柄漂亮至极的匕首直直插进心脏之处,她淡粉色嘴角渐渐溢出鲜红血色。 “折玉,我献上琉璃心向神明祈愿,以生生世世无心无情为代价,还你山河如旧,春和景明。” 金色的光影自少女身上无数蔓延散去,她的身影逐渐消散,和星光汇成一提,渐渐凝成一把通体金色的长弓,遮天蔽日,浩渺净纯,如神祗一般。 长明弓下,妖魔伏诛。 而她也和星芒一样,散成光点。 “折玉,我们就此两不相欠。” 明知是在梦中,而他明明不过是局外人,却也似要窒息。 这梦境太过真实。 阖眸敛目沉睡过去的白衣男子,在幽幽烛火下,竟有两行殷红自眼尾蜿蜒而下。 梦中画面一转。 雍州皇城依旧巍峨,飞檐兽首沉在昏昏暮色中,寂静凋零。 太极殿兽耳香炉袅袅,苦香依旧,不见年轻帝王。 唯有摊开的《九州记》一页—— “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茫茫沧海,一叶孤舟。 年轻的帝王静坐于其上,迎浪涛滚滚,冷如顽石。 忽而,他扬起早已僵冷的头,遥遥望向沧溟,白发肆意飞散,远处烟雾缭绕之处,有座巍峨仙山浮于沧溟之上,云霞漫天,玄鸟彩翼。 一朵浪花激起,映出他平静的眉眼—— 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谢折玉陡然惊醒,黑暗而冰冷的雪夜里,只有微弱的雪花落下的声音。 他恍若一直不能呼吸般,眉眼惨白,颓然坐倒。 虽是梦境,然而那个少女的影子却仿佛深刻入骨,难以忘记。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无力和恐惧,梦中的一切都在逐步淡去,然而那种目睹着她神魂消散的痛苦却像毒蛇一般一分一分地侵蚀着他的所有神志。 雪花如同精灵一般扑落到肩头,顽皮又轻巧,冰冷入骨地吻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眉眼。 男人白发如雪,低头敛目,怔怔望着自己的手。 不过是幻境而已。 一场睡醒即过的梦。 为什么会再度梦见,又这么真实。 他绝不会像那个将军一样。 晨色笼罩了瀛洲,无数的玉树琼花都黯淡了下去,逐渐隐没在金色辉光中。 一声沉闷钟响漫过无边风雪而来,古老苍茫。 “百年朝会,齐聚蓬莱。” 作者有话说: 加了一些设定和细节。 感谢在2022-08-15 23:13:07~2022-08-17 00:3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浮、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遇蓬莱 “小卿——” “卿卿!” “师尊……” 各种各样的声音, 轻柔的,温和的,以及绝望的, 好像如隔云端,又像是一层雾障,忽近忽远的遥遥荡过来。 少女陡然惊醒, 神色茫然。 山间道观, 海浪滔滔。 她睁眼,就对上了一张褶子遍布如老树般的脸, 还有一只肉太多快把眼睛挤没的鸟。 尚未缓神,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没有焦点, 茫然地一一扫过眼前。 “玉衡?” “咕?” 白老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了许久, 确定眼前这昏昏欲睡的少女确实只是睡过去, 这才放下心来, 没好气地嘟囔道:“日晒三竿了!还睡!” 雪鹞亦得意地摇头晃脑:“咕咕!咕咕!” 玉衡抬手,“啪唧”一下重重捶在雪鹞头顶,唰一下它的毛陡然炸开,更像个球了。 胖鸟气愤地扑棱着翅膀在两人头顶盘旋着,却又无可奈何, 它谁也打不过。 少女揉揉眼睛, 有些呆呆的。 她抬头,目光有些迟疑, “老白,我好像做梦了。” “怎么?”白老毫不在意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髻,自打他鼓捣出来一个驭灵诀, 逮她如喝水般简单, “又梦见什么好吃的了?” 看她神情恹恹, 于是不经意逗道。 果然,玉衡撇撇嘴,白了他一眼,“我这回梦见的可是真的!” “有人在喊我的名儿——” 老头不解,“你不就是玉衡?” 少女亦有些迷茫,被绕了进去,“兴许我有俩名儿?一个玉衡,一个……卿卿。” 白老恍然,沉吟良久。 “卿卿?” 他捋着自己长长的白胡子,有模有样道, “那可有梦见什么本命法宝之类的?” 话音未落,白虹观待了无尽岁月的老道终于有了点仙君的样子,信誓旦旦拍着胸脯承诺道,“但凡是这三神山内,没有一人的本命法宝可以逃脱咱的视线!” 一言以蔽之,只要看过,必然记得。 老头就像个行走的登记册。 少女抱着膝盖,安静地坐在檐廊前,怔了一下。 本命法宝…… 她迷迷糊糊的脑子里,陡然闪过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辨认的画面。 “剑!” 忽地,她言之凿凿。 “我的本命法宝!是一柄剑!” 老头摇头,“什么样的剑?不然我可一点头绪也没有。” “再说了,你这般模样,看起来着实不像个剑修。” 老白眉头蹙起。 他说的是事实,一般三神山的仙君们,承平日久,除却个别极其爱上进的会专门练剑,其他大多数都是择一喜爱之物,就且当做本命法宝了。 毕竟在他们眼里,长生之人,隔绝于世,自然是无需再去吃苦的。 思绪有些飘远,待他拉回到眼前,却见适才还神采奕奕的少女盈满一眶眼泪。 他急了。 “这是怎的了?玉……小卿?” 她张张嘴,抽了抽鼻子,眼泪大颗大颗地啪嗒啪嗒砸在地上,没有说话。 看得白老呆了呆,却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就连那喜爱搞事的雪鹞此刻也,乖巧地倚在她身边,不时用肥嘟嘟的身子蹭蹭少女的手。 哽咽着,哽咽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伤心的事情,脸上还没有什么表情,两行眼泪却是先滚了下来。 泪眼朦胧间,晴空中好像有一条小青龙的虚幻影子,渐渐地俯身而下,亲昵地依偎在她怀里。 像是最终的告别,它蹭了蹭她的掌心,低低哀鸣一声,不舍地盘旋在空中,盘旋着,盘旋着,而后,彻底消失不见。 再见了,小主人。 玉衡,即是沈卿,目光怔怔地望着虚空中一处,她伸出手,努力地想抓住什么,却唯有一掌心空气。 好像有什么,永远失去了。 她呆立半晌,只觉得浑噩的意识清明了几分,酸楚之气渐渐蒙住她明亮的眼眸。 再也忍不住,少女嚎啕大哭。 “我…….我有一把剑。” 她哭的撕心裂肺,纤细的指节用力地揪着心口处,看起来伤心极了。 “是天下第一的剑。” ……. 白老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平日吊儿郎当看起来缺了不止一个心眼的小姑娘也能哭得像是天塌了一般。 老道叹息了一声,又揉了揉她的脑袋,翻了半天储物袋,把新炼出来的一炉丹,和他本想偷偷藏起来好过被她发现的酒,一并拿了出来,笨拙地摆在她面前。 “剑么,没了咱们再炼不就是了。” “我在给你炼一把,想来这炼丹和炼剑应是一个道理。” 沈卿眼泪又涌了出来。 少女掉着眼泪,自顾自说着,“我得去把它找回来。” 话音未落,一声清吟龙鸣似是响彻云霄,这次就连白老和雪鹞都听到了。 然而那龙鸣里,分明是最后的诀别曲。 沈卿若有所觉地抬起眼,不远处荷塘里的一只蝶飞走了。 看着这云雾缭绕的山中观,这陌生又熟悉的晴空,她终于不能自己地号啕大哭出声。 黄昏。 沈卿抱着膝盖,孤零零地坐在房顶上,看着窗外海浪拍打,看着头顶星河月明。 白天里那场彻头彻尾的发泄像是掏空了她所有的情绪,待冷静下来,又记不起到底是因何那般伤心。 少女又成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却也模模糊糊地发现,自己或许和其他人不一样。 少了来路,不知去处。 此时,暮色已合,天色璀璨。 她看得出神。 星河犹有归途。 “白虹观,”白老突然出现在她旁边,犹豫了一下,“永远都是你的家。” “是玉衡的,也是卿卿的。” “你不怕把你的酒都喝光呀!”沈卿笑弯了眼。 老头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摇摇头。 “明日朝会,老道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比你的酒还好?”沈卿不信。 白老轻嗤,很是看不上这个眼皮子极浅的人,摇头晃脑地说,“到时候十二长老都会在场,又岂会少了你一番好酒喝?” “和我又没甚关系。”沈卿不屑一顾。 长长的白胡子被吹起,老道瞪眼,“那还有一个消息!” “什么?” 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少女的好奇,白老得意洋洋地捋了把胡子,“百年前飞升至此的天命之子,此番也要亮相。” “天命之子?也是酒?” “是人!是人!”白老跳脚,“传言他已经仅次于十二长老之下,三神山无人能敌!” 一通激情澎湃的发言过后,白老心满意足地看一眼自己的唯一听众。 却是早已呼呼大睡过去了。 他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 总归是些毫不相干的人罢了。 又何必加诸于她呢。 翌日。 “咕咕!” 雪鹞兴奋地扑棱着翅膀,绕着一团粉色转,快晕了眼。 却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粉色兔子,还长着两边小翅膀,穿着碧色的小衣裳,正扑棱扑棱地飞在半空中。 “你的灵体太过显眼。” 白老穿了身八卦道服,看起来仙风道骨,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朝会仙君众多,还是低调点好。” 难怪胖鸟这么激动,一直以来见面就打架的对手竟成了同处一类的队友! “我已敛去你所有气息,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岔子。” 白老自信满满。 就这样,一老道一胖鸟一粉兔的奇怪组合一路向蓬莱主峰行去,她和雪鹞待在乾坤袖里,嘀嘀咕咕,不时有酒香四溢开来。 “你们两个!又背着我偷偷喝酒!” 白老大惊失色,“是不是把我那坛万年窖藏带出来了?!” “谁干得?!” 慈眉善目的老道正欲狰狞了脸,狠狠揪出幕后凶手,未成想迎面而来一位仙君。 “白老,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对面微笑行礼。 “你……也是…….好久不见。” 仙风道骨的老者此刻表情却极其诡异又扭曲,细看之下像是又喜又怒,瞬息万变。 过后那仙君却是心里直嘀咕: 怪不得无人去白虹观,许久不见,老道脾气愈发古怪了。 蓬莱不同于瀛洲,明台佳色,美不胜收,是真正的神山胜景。 泛着桃粉的小兔子偷偷探出长长的耳朵,还有半只脑袋,后面还有半只肥嘟嘟的鸟。 “咕?” “嘘!” 长长的兔耳朵啪唧一下打在雪鹞脸上。 它不敢再出声。 沈卿看呆了。 远望,是云雾缭绕的仙峰,细看之下,最高处的那座山峰,周边有玄鸟彩翼飞绕,其周隐隐有十二道玉台悬浮于空。 一眼望过去,宛若神迹。 “到时,十二长老会在其上授道法万千。” 头顶的老道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最高的那一处,唯有太岁、天厄两位长老有权出入。” “你们两个别乱跑,被其他人逮住,没准儿会被下锅炖了。” “咕咕!” “哼哼!” 白老如愿以偿地成功吓到了两个捣蛋鬼,满意地捋了捋长胡子。 朝会在即,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佩剑的,抚笛的,各式各样的法宝像极了人间熙熙攘攘的夜市,竟是真如白老所言,剑修极少,花里胡哨的却是种类繁多。 就这会,已经过去了好几拨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的,打扮得怪模怪样,不像是寻常风格。 “这是方丈岛的,”白老心神作密语,解释道,“这帮人整日里喜欢看天,二十八星宿他们说的可是头头是道。” 白老摇摇头,显然是极为不喜欢这种有点神神秘秘风格的一群人。 “瀛洲的应该快来了,他们都是剑客。” 白老遥望远方。 “没准儿你就是瀛洲哪家丢了的小仙君。” 这话一出,袍袖一角露出半截耷拉着的兔耳朵,没精打采。 白老脸上褶子快笑成了一团,袖角收了收,“好好好,你是咱们白虹观的大仙君,小白是咱们的二仙君,这次你们表现好的话,回去给你们炼一炉雪松丹。” “咕咕!” “咕咕!”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雀跃不已。 沈卿不知道兔子该怎么叫,只好模仿着小白,混叫一气。 雪松丹,味甜,是她和小白最馋之物。 小兔子正躺在袍袖间想着马上要到口的灵丹佳酿,忽地毛茸茸的长耳朵动了动。 “瀛洲岛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了,每次一到老道和胖雪鹞的戏份,画风就变了! 感觉有点太放飞,可恶,明天睡醒浅浅修一下好了。 感谢在2022-08-17 00:31:25~2022-08-19 00:4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宇智波胖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IANG_0124 10瓶;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隔山海 灿烂的日光从琼楼玉宇间倾洒下来, 熙攘长街上映出半明半暗的廓影,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时穿行而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仙家果酿香。 远处钟楼上有人拉着长音唱和出声: “瀛洲客至。” 突然—— 周遭一切诡异的安静下来, 高谈阔论、笑语喧杂之声都一瞬间消弭,长街各处仙君们都驻足停留在原地,抬眸望向同一个方向。 “你俩可要躲好。”白老道先是低头嘱咐了句, “传闻中, 瀛洲这位领头的仙君可是喜怒无常得紧。” “小心把你们两个抓回瀛洲下酒。” 满意地感应到乾坤袖里两只都噤声瑟瑟发抖,老道这才也抬眼顺着人群的目光看去。 明媚日光里, 一艘可载几十人的云舟披着重重天光, 于浮空中由远及近, 周围云雾缭绕, 天色很亮, 云舟侧身刻印着象征瀛洲的三重冰色云纹, 破云穿雾,白色舟身上潋滟着细碎的流光。 随着领头一人的手势,飞舟骤停,在飘漾云雾间,偌大云舟内戛然而止。 在长街尽头等候的接引仙君迎上前, 约莫几十人跳下云舟, 簇拥着最前面一个身穿白衣,袖角缀云纹, 自云舟内鱼贯而出,一路沿着长街而来。 来人皆一袭白袍,腰配长剑, 虽是剑修, 却看起来都是闲云野鹤之人, 好似佩剑只作装饰。 唯有领头一人,却是截然不同。 “没想到现在飞升都这么卷了,彻夜修炼怎地还这般好看。” 老道撇撇嘴,嘟嘟囔囔,颇为不屑道。 沈卿偷偷摸摸地探出半分脑袋,顺着人群看去。 日色笼罩下来,穿过树梢洒在街上,映出斑驳光影,负责接引的仙君笑着不知和那群人说了什么,所有人都笑了,只除了他。 人群当中的白衣男子回头,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身后的长街。 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脸上。 正如白老所说,那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剑眉凤目,冷冽俊朗,日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浅淡的薄光,仍然遮不住他眉宇间那股凛冽如冰的冷意。 粉红色的兔耳朵抖了抖,这是她无聊惯有的动作。 沈卿最后瞥过一眼。 恰巧,一束光线斜斜地切过他的脸,如玉高冠下几缕鬓发白如初雪。 他抬起眼的一瞬间,仿佛整个长街的流光都汇集到了他身上,黑得深不见底的凤眸里是一潭沉沉,让人不敢直视。 挤在一旁的小白也挣扎着探出头想看,沈卿被它拱得有些心烦,原本空间就不大的乾坤袖,它肥胖的身子一拱一拱,更是拥挤。 小兔子握拳,狠狠锤了上去,引起一声痛呼,雪鹞一个侧身拱击。 “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有什么可看的!” “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有——什么——可——看——的!” 长街岑寂漫长,有稚音屡屡回荡,悠扬久远。 日色沉下来,流光照耀中,白老二楼窗阁下正对着的长街上挂着的灯笼还在微风中摇曳着,应和着如水薄光。 万籁俱寂。 众人目瞪口呆,长街静水一般的岑寂,落针可闻。 一只小兔子恹恹地趴在空地上,许是摔了一跤,它蹬着腿起身,先是舔了舔自己粉嫩嫩的爪,身上的毛松松软软的散开,正抬起圆溜溜的眼睛,不知看向何处。 白老欲跳窗的一瞬间,却瞧见远处那冷如冰的白发男人,指尖却是微动。 他心中大骇。 难不成就因为这句无心之言,这位天命之子要当街杀人…… 哦不对,是杀兔。 这一切都在一瞬之间,就在沈卿化作的小兔子一时间被雪鹞挤出乾坤袖,跌落在街上,敛息珠不能言语,出声即失效。 她正准备转身去寻白老,心里狠狠记了那胖鸟一笔,忽然—— 一道灿若流星的剑光陡然从天而降。 没有言语能形容这一剑的威力。 如九天落星,又似银河如瀑。 这一剑,像是带着三月桃花的浅香,又似终年积雪的冷意,破空之时,悄无声息。 星色如雨,倾泻而下。 带着冷冽如冰的杀意。 “使不得啊,可使不得!” 白老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脸色焦急。 连带着那闯了祸的雪鹞也急得飞作一团。 小兔子愣愣地坐在原地,入目是一双漆色长靴。 顺着这长靴一路往上看去,是一袭雪色长袍,身形颀长。 她费足了劲儿仰起头,因着逆光,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是觉得,很高大,看起来能轻轻松松打两个她。 白如雪的发披散在劲瘦的腰间,一半用玉冠高高束起。 男人冷漠的眉眼平静如一潭死水,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随着他回过头来,不偏不倚地看向了她。 “梦障该破。” 谢折玉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地上巴掌大的粉兔子,薄唇轻碰,淡淡开口。 沈卿僵了僵,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折玉抬起手,落星随心而动,化作一道犀利剑影直袭而来。 沈卿纵身一扭,避开了那道杀机汹涌的剑意,有些恼怒。 不就是说你是老男人,竟然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了还。 桃粉色的小兔子张开两边翅膀,扑棱棱飞在浮空中,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她竟然躲开了这一剑!” 周围有人惊叹道。 男人冷漠着眼,微微拧眉,似是在疑惑这次的梦障竟然如此灵活。 继而。 星光骤显。 一剑接着一剑。 星芒大盛,直袭剑阵中那巴掌大小的粉兔子。 老道结印,欲救沈卿于乱剑之下。 却见那原本娇小不堪的兔子几个飞跃,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轻而易举地于灵隙间越过了谢折玉这数道剑影。 星光凝成的剑意消散,幻作一地星影,斑驳地落在地上。 长街之上鸦雀无声。 一众三神山的仙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不敢置信。 谢折玉经百年,早已是万人之上,堪称十二长老之下第一人。 有人暗自揣测,他的真实实力,恐怕连下首几位长老都不能及。 然而,这只来历不明的兔子,还是只柔柔弱弱的粉兔子,竟然能躲开谢折玉的剑气。 此时,金乌高悬,流光微闪。 谢折玉抿紧了唇,沉默不语,只是毫不停歇地—— 一道,又一道。 空中扑棱着的巴掌大的粉兔子躲避剑意同时,还恼怒地回头瞪他一眼,怒道: “你这老头忒小心眼!” 蓬莱温暖如春的微风轻柔拂过,刹那间,却是一切都静止了一般。 隔着数重星光剑影,沈卿清晰地看到,白衣男人冷漠如冰的眼,像是石沉如水,荡起波影。 谢折玉只觉得原本昏昏沉沉以为入障的脑子,陡然间像是浇了盆冷水,清醒过来,修长如玉的指节握着落星,隐隐有些发白。 不是梦障么…… 怎会是真的…… 眼前仿佛瞬息万变,清晰又模糊。 青柳巷深处小院里的秋千还在吱呀作响,他故意将其推高了几分,少女身上月白色的衣裙层层叠叠飞散在月光下,映照着如水月华。 他使坏,时高时低。 惹得少女回眸,那双娇媚狐狸眼瞪得圆圆的,看着他。 “谢折玉!” 这个声音,这双眼睛,从他无数次渴求的梦境里渐渐如水般蔓延出来,缓慢诡异地和眼前巴掌大的兔子重叠在一起。 “不可能……” 男人眉目冷然,紧抿着唇。 他握剑静立,灵视开启,缓缓地窥入眼前一团如雾般朦胧的意识海,渗入了她的记忆长河。 谢折玉低头,长河极为汹涌混乱,浪花一闪而过。 他看见里面倒映出一段百年前的记忆,明艳狐裘的少女,在仰头看满城花灯。 她笑弯了眼,映在她如水盈盈眼波里的,除却明灯满城,还有立在她旁边的青衣少年。 谢折玉直直地僵硬在了原地,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眸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桃粉色的一团,几近窒息。 碧落黄泉,聚魂百年。 日夜都渴求梦回的少女,就这般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煞白,微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随之当啷一声,是落星坠地的声响。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天命之子,竟弃了剑—— 他又没能认出她来…… 甚至还…… 过去太多年了,她在天门前消散的模样,是他一生不敢触碰的痛楚。 不敢忘,不敢妄。 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惊醒,他对着如豆灯火,那盏寂寂魂灯。 他抿紧了唇,不敢触碰。 害怕又是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障。 “师……” 他伸出手,想够住她。 这一刻,只想触及她。 如果是真的梦障,那彻底沉沦在此间,也无不可。 他白如雪的发在风中飘扬着,像是溺水之人寻求最后一根浮木,绝望地朝她而去。 沈卿飞浮在虚空中,适才躲避剑气,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冥海之上。 无边浪潮,汹涌地击打着断崖石壁,飞溅起如雪似的浪花,像极了那个男人的白发。 她看见长街上,白衣男人嗓音低哑,似哭似笑般的疯魔,一只苍白的手伸来,像是要抓她。 小兔子有些生气。 不过是说了一句,竟不依不饶至此。 她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众人竟在一只兔子上看到了近乎于人性化的表情,紧接着—— 她的翅膀不动了,直挺挺地像断了线的风筝,坠成一条直线,直入冥海。 在下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眼。 白衣雪发的男人,在那一瞬间,也坠了下去。 三神山隔绝于世,一凭为界,二凭为海。 冥海看似平静如涛,实则蕴含杀机万千,汹涌猛烈的规则之力在其间毫无束缚地碰撞着,有着足以毁灭一界的力量。 街上其他人的叫喊声,惊叫声,在一瞬间,仿佛都离他远去了。 谢折玉死死地盯着失了力气,直坠深海的那个桃粉色身影。 他像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想握住最后的救赎。 周身是冰冷的冥海,无数幽冷的规则之力如同白雾般朝他蔓延而来,密密麻麻,像无数毒蛇缠绕在他身上,张开了贪婪的嘴,吸吮着精纯大补的灵力。 冥海茫茫,无边白雾中仿佛落入了一束冷光,眨眼间,白雾蒸腾而起,将白光彻底淹没在深海之中。 谢折玉的肩膀被白雾啮咬出道道伤痕,冰冷刺骨的海水渗入伤口中,那些如蛇般的白影附上他的伤处。 而他浑然未觉,双目泛红。 白衣雪发的男人坠入无边冥海,最终,死死抓住了被暴虐的规则之力撕裂成破布的桃粉色一团。 小兔子乖乖地呆在他掌心。 梦中几辗转,一起失神落入翻天覆地的深江广海。 梦中海,水中镜。 青巷悠悠,万象粼粼。 旧时亭台雨,刹那故人归。 - “阿嚏——!” 老道手里拿着块锦帕,仔细地擦拭着眼前人湿漉漉的发。 “你说说,那冥海可是你能去的地方么?!” 雪鹞倒挂在房梁上,亦是气鼓鼓地: “咕咕!” 少女的淡色衣裙和发髻上桃粉色的丝绦都湿透了,一阵风吹来,冻得她有点哆嗦。 白老还在嘟囔:“冒冒失失……” 然而雪鹞和白老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像是潮水般缓慢褪去,一时间,仿佛眼前只有一片空旷死寂的海。 还有那双通红的眼。 沈卿有些出神。 恍然间,她扯了扯白老的八卦道袍,转眸望向深沉无边的冥海。 “老白,你看刚刚那个人。” 少女牵起嘴角,容色天真。 “好像一个傻瓜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9 00:48:26~2022-08-22 00:5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杨枝甘露好吃、时年年年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年年年年 18瓶;咸鱼不翻身、杨枝甘露好吃 10瓶;间歇清醒晕仔、JIANG_0124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回首处 冥海深潮, 大梦冷冽。 “滋——滋——” 有窸窣声响在耳畔,白发男人紧阖着眼,陷入昏沉, 浑然不觉。 他从深海中坠落,缓缓向下,手中依旧不忘那个几近破碎成一团破布的桃粉。 法则之线冷冷地割裂开他身上每一处, 渗出的血丝消散于冥海中, 有几处狰狞白骨森然可怖。 骨血消融间,他仍未睁眼。 眼前昏暗一片。 梦中又相逢, 魂牵梦绕的故人把他的衣角染成桃粉色, 她似笑非笑的模样最是生动好看, 像心上一抹桃花, 有点明艳, 有点酣甜。 谢折玉指尖的血滴入白雾间, 诡异地与其融合在一起,冥海一片荒芜,死寂如冰。 经年的事走马灯似的疯狂旋转,深海戚戚。 他睁开眼,漆黑的眸一片平静, 嘴唇带着冰冷的白, 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团碎布。 他的眼里沉得像没有分毫色彩的冥海,白衣雪发, 浑身是血。 良久。 男人忽而勾起唇,压住眼底的涩意与潮意。 找到你了。 - 飞檐街角人头攒动,闹哄哄的人声不绝于响。 茶肆的老板娘犹豫地驻足在楼梯拐角处, 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如雕像般静默的白发男人。 他已在二楼窗阁处一个人待了许久。 谢折玉独自坐在窗边, 一壶茶水孤伶伶地摆在桌上, 却是半分也没动,壶口逸散出的白雾都逐渐消散在空中。 周围却是热闹极了,因着朝会,各色人马都齐聚蓬莱,能听见不远处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高谈阔论,有投机者穿梭在大街小巷中,熙攘不绝。 唯有此处,像是与世隔绝般的一处风雪。 他身处蓬莱最为热闹繁华的地段正中心,身周却是一片死寂。 如果说人间时的小郎君是温暖和煦的三月春风,那玄天仙山的玄衣少年就像是一团燃于千层玄冰下的烈火。而今,飞升百年的他,只是一汪深不见底死寂如沉的冰冷潭水,浑身上下只剩下料峭寒意。 他垂下眼。 这里到处都是她的气息—— 她坐过的椅子,她喝过的茶,一切生动又明丽。 眼前昏暗一片,落日余光洒在桌上。 僵坐许久的人终于动了,他平静抬眼,伸手斟一杯茶,一饮而尽。 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顷刻间落入红尘熙攘的人间。 老板娘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催促这位看起来极其古怪的白发男人,却见他陡然起身,一步一步下楼,步伐先是很缓慢,极为僵硬,然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在长街熙攘人群中。 随着他挑帘而出,如雪白发在风中散开,一道晶莹化作一弯弧度落入柜台上——一块沉甸甸的极品灵石。 老板娘眉开眼笑地收下,心里却暗自嘀咕,坐半天只点了一壶清茶,这些仙君确实是古怪至极。 一路往西,是蓬莱最高峰之巅。 白虹观便位于其山海交接处。 他也曾略有耳闻。 此番前去,她的气息太过动人,他像一个卑微信徒,只能沿着她行过的路小心翼翼地循过去,不敢错漏半分。 长街长,春花盛,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原本早已死寂的心却像昔日少年一样,再度不受控制地砰砰跳起来。 他抿紧了唇,忐忑又惶然,不知走了多久,他下意识抬眼。 云雾缭绕在山海之巅,有淡淡花香散落在鬓发间。 他一颗心陡然间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下,又一下。 谢折玉几乎是下意识想破碎虚空,只想一瞬间到那里,看看那个人。 然而在指尖微动时,又恍若猛然清醒,他滞涩住,停住脚步。 山间多雾,清溪蜿蜒而下,明澈流丽,如一面净透如琉璃的镜子。 男人一步一步走到溪边,看着水中盈盈倒影。 白衣雪发,眉眼冷峻。 犹豫了一下,他理了理平整的袖口,又垂着眼仔细地将略微有些散乱的发束进玉冠,做这一切时,他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 像极了少年心动,佳人有约。 白虹观的飞檐斗拱掩在山间浓雾中,许是刚下了一场细雨,石阶小路青苔斑驳,一路向内延伸而去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地发亮,一盏又一盏的古旧竹制风灯悬挂在房檐长廊下,整座道观都是静谧祥和地宛如世外桃源般。 门口一株迎客松的倒影在微风中晃晃悠悠地轻荡着,古旧同漆兽首的门环铜绿斑斑,门楣处悬挂着一尊题有白虹观三个大字的牌匾,一切都分外和谐又美好。 谢折玉止住了脚步。 一步之遥。 却仿佛咫尺天涯。 他不敢跨过,生怕又是一场梦障。 愣怔了许久,谢折玉抬起苍白指尖,缓缓覆上心口处。 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 “哎哟———!” 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穿破重重山雾,打破了道观原本的寂静,像是揭开了什么封印般。 “我的小祖宗!你们两个,别跑———!” 一时间,风声,水声,鸟鸣声。 还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如潮水般涌入门外伫立的人,像海将他没顶吞噬。 他霍然起身,悄无声息地立在一角廊檐上,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 原本平静如一潭死水的男人陡然间瞳孔一缩,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少女。 起风了,吹得树梢沙沙作响。 谢折玉呼吸急促,全身都在颤抖,指尖泛白。 那一瞬间,他以为一度干涸的眼,会流出血泪来。 然而,他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一言未发。 漆黑的瞳,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人影。 “咕咕!” 雪鹞焦急又兴奋地扑棱着翅膀上下来回飞着,催促着少女快些跑。 沈卿抱着怀里一坛酒,正沿着青石路跑来,桃粉色的衣裙四下翻飞在葳蕤盛放的四季花海中,不时回头看一眼来处,眼里带着笑意。 她扬起头,朝雪鹞摆摆手,一如曾经,恣意生动,又娇又随意的模样。 “你急什么,老白年纪大了,跑不过我们。” 她低下头,闻了闻怀中酒香,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脸满足,招呼雪鹞齐齐躲在一处长廊角落阴影里。 “咱们只尝一口。” 她信誓旦旦,又理直气壮。 谢折玉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山风拂过,吹散了他来时仔细整理的鬓发,苍白如雪。 她一如既往的面容娇艳如花,发间桃粉色丝绦垂下来,在风中轻轻晃动着。 不用想,他都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应是桃花酥吃多的,清清浅浅的酣甜。 大雾弥漫,山海之巅。 整个天地彷佛一瞬间都茫茫一片,唯有一处最明艳的丽色聚集在她身上。 她眉眼弯弯,一切如昨。 而他鬓发白霜,百年苍苍。 谢折玉整个人突然僵硬地滞住,大梦初醒,他才恍然发现。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寻寻觅觅,山风戚戚。 谢折玉藏在袖间的手微微动了动,最终又归于沉寂。他像个寻觅许久的卑微旅人,在最后抵达终点时却不敢靠近。 整整一百年。 他已经记不清过去了多少个难以入眠的日夜,一闭眼都是她在高台上。 大雪飞过那个冬天,她神魂俱灭在他眼前。 太过漫长,一分一秒皆是煎熬。 踏遍千山万水,穷尽碧落黄泉,魂灯死寂如冰。 起初,他妄想着,把她的魂魄碎片用魂灯凝神,总会回来。 她也曾在他耳边呢喃:“折玉,你将登顶神极,再无阻碍。” 可是,即便是三界之巅,却也寻不见她半分碎魂。 后来,他也曾怀揣半分希冀,向飘渺承上古一脉的三神山低头。 万一,他们有办法。 “她是你的宿命。” 高台之上自诩神明的存在,如是判言。 如何释怀,谈何释怀。 只会在过去的每一个日生月落里,暗影之下的魔息翻涌着,日夜折磨着他。 到最后,死寂如灰的心,再生不起半分涟漪。 他曾无数次对着如豆灯火,白发如雪,神色平静。 残生漫漫,他存在的意义,从此以后,只有一个。 他也曾无数次地想,要是当初早点发现她的异常,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常常午夜梦回,是落星剑落,穿透了她薄如蝉翼的肩骨。 明明,一切都早该察觉。 他恨极了那所谓的天道,恨极了这世间的一切。 最是恨极了自己。 想见她啊。 想得欲发狂。 然而在此时,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山风飒飒,吹起檐前一串竹制风灯摇摇荡荡。 长廊下的少女容色旖丽,应和入这山海之巅的如墨画卷里,美人如花隔云端。 一切都像极了梦中的模样。 她夕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坛酒,倒出些许,轻酌几分,顷刻间,如玉面容泛起酡红,像猫儿一样的眼满足地眨了眨,长睫微闪。 谢折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压住心底细细麻麻几乎要将他吞没的涩意,不敢闭眼,只怕错过每一瞬。 廊前有山风漫过,吹起她垂下来的桃粉色丝绦。 他不自觉地伸手,想握住那抹救赎。 丝丝缕缕的酒香,让少女舒服地眯上了眼睛。 酒酣意甜,她抬起略微几分朦胧的眼,斑驳日光,地上有颀长暗沉的影子斜斜地落下来,顺着看过去,看见了站在飞檐上的男人。 他漆黑的眼,脸却像雪一样的白,就像他满头白发,是彻人的冷。 白老的千日醉果不其然,酒劲实在是太过浓烈。 沈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桃粉色的衣裙皱成层层叠叠一团,她微微俯身,一寸一寸将其抚平。 然后。 她偏了头,冲着身后笑道: “老白,那个傻子又来啦。” 作者有话说: 补昨天的更新。 后面一段不虐了,最近几章掏空了所有。 第90章 山花盛 三山朝会, 道法万千。 十二长老悲悯心怀,讲经论道九九八十一天。 论道峰下,人影憧憧。 峰首十二金座正中央首座, 须眉白发的苍苍老者至坐于其上,白袍加身,身影虚幻。 淡金色铭文从最上首逸下。 今日讲经者, 是天厄。 卫小青呆呆地望着对面人闭目静坐如痴如醉的脸, 却始终听不进去。 他向左不经意扫一眼。 果不其然,空无一人。 今日才是讲经第二日, 这厮就不见人影了。 他拧紧了眉, 下界之人就是不懂礼数。 老实说, 他总觉得那个人行踪鬼魅, 与神山作派实在是不相符。 不过, 想到了昨日, 卫小青摇摇头。 “卫道长。” 他应声抬头,看见了一双平静的眼。 白发男人从善如流的伸出手,掌心是一块完整的太乙精金,纯度极佳。 “折玉愿用此物换取道长的九瓣金莲,其中一瓣。” 金色光泽流转, 男人垂眼, 淡淡道,“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卫小青喜炼器, 投其所好。 他想到这,眉眼间几分懊意,悔不该与这下界之人接触过多, 然而他想起乾坤袖中的那块太乙精金。 这也实属不能怪他, 实在是那厮, 给的太多了啊。 何况九瓣金莲听起来珍贵,最妙之处却是佐食罢了。 因而除却少数冤大头,少有人寻。 果然是乡野粗鄙之人。 卫小青撇撇嘴,心中再次暗嗤,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蓬莱极西,白虹观。 神山的夜晚,流萤飞蝶,绕着檐下吱哑作响的竹制风灯,绕着绕着,绕过一道颀长暗沉的黑影,萤蝶受惊,四下纷逃,像极了一小簇小簇的焰火。 谢折玉像隐在暗处的影子,沉默地盯着远处嬉笑玩闹的少女。 旋即,他闭了闭眼,想起了昨天。 白老自然第一眼也认出来眼前这个男人是谁—— 那个传闻中喜怒无常的天命之子。 他如临大敌般将沈卿护在身后。 那只雪鹞也同仇敌忾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紧盯着这个不速之客,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啄他一口。 沈卿偷偷探出毛茸茸的脑袋。 雪白的发,漆如黑曜石的眼。 这个男人立在那里,像一尊冰冷刺骨的雕像,就连呼吸都透着一股寒意。 然而,他手中却握着,一束娇艳盛放的山花。 许是刚摘下来,几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上还沾着晶莹透亮的露珠,山花明艳,红的像霞。 “阁下忽至我白虹观,不知有何贵干?” 白老捋一把长胡子,沉声肃目道。 谢折玉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却在此刻感觉回到了在扬州与少女初见之时。 悸动不已,惶恐不安。 上山时,小径上野花盛开,鬼使神差地。他垂着眼睫,发白的指尖握紧了娇嫩不堪的花束,心脏跳动得几乎要蹦出来。 “我……”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把这束花送出去。 嗓音艰涩喑哑。 “我…….是她的故人。” 攥得太紧,山花零落。 夜风吹过他苍白的脸,又落在他颤抖的唇。 连吐息都是冷的。 该怎么说…….. 她是我十里红妆过二十四桥的白首。 她亦是引我入山门渡万法修道途的一世尊。 冰冷的风自脸上淌过,冷到他现在无比清醒。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少年能几时,鬓发早已苍。 夜雨剪春韭,佳人梦黄粱。 “故人……?” 白老回头,带着几分疑虑。 他这一回身,彻底将身后的少女显了出来。 沈卿捧着小脸,笑眯眯道,“老白,他在说什么,人家怎么听不懂呀。” “你可还记得他?” 看见她这般模样,白老亦是愁眉。 “他……?” 沈卿睁大眼睛,“记得呀,昨日为了抢小兔子掉到冥海的傻瓜。” 她眼睛水汪汪的,看不出真诚还是假意。 眼见这个男人吃瘪,雪鹞得意洋洋地扑棱到她肩上,沈卿像猫儿似的,轻轻蹭了蹭它肉乎乎的肚子。 谢折玉捏碎了那束山花。 细碎散落一地。 在那一瞬间,白老有一种眼前这个男人仿佛下一瞬就要拔剑毁掉道观的错觉,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站在原地,沉默着。 连衣袂都没有被风吹起。 沈卿反而毫无所觉,不高兴地瞪他,“你把花都弄碎了。” 她直直地看着他,生动明媚。 “嗯,是我不好。” 他默默收紧了手指,眼睛里变得很温柔。 “给你赔礼。” 谢折玉摊开掌心。 桃粉色的小兔子完好如初,乖乖躺在他手心里。 长长的兔耳朵耷拉着,在他指尖。 沈卿眼也不眨地看着,想伸手,却在半空中收回来,她抬头,理直气壮地气哼哼说,“你把它弄脏了。” “我才不要。” 他眼睛里的光轻轻散开,修长如玉的手轻捻起那兔耳朵,桃粉色的身子轻而易举被拎起来,仿佛任由他所为。 沈卿看得心里奇怪。 那只兔子明明适才不久,她就是它。 她干脆别过眼,眼不见为净。 谢折玉微微弯了唇。 心上的风雪好似一瞬间停了。 冷冽的,跳动着的,心脏好似被泡软,他从来没有想到,再度见到她,就已经是近乎于神明的救赎了。 足以盖过心骨下痛彻心扉的痛苦。 倘若没有所谓的天道。 她本就该是这般模样,无忧无虑的小神女。 一想到这,他心里像堵了团东西,闷得发慌。 “老白,该吃饭啦!” 沈卿转头,好似忘记了旁边的这个人。 “哎呀,差点忘了?!” 老道一拍大腿,直呼大意。 他提步,又止住,小声回头说道:“卿卿,那他…….?” 老道自以为隐蔽地朝后一指。 少女瞪圆了眼,“有你和小白,饭都要抢着吃。不行,不行,不管他!” “不是说你的故人?” 白老还在犹豫,欲言又止。 谢折玉立在一旁,将两人小动作尽数收入眼中。 夜风拂过他的手指,痒痒的,像是吹进心里。 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他也不知在期待什么。 那头少女轻笑一声。 他抿紧薄唇,手指攥紧。 和她一起用饭。 就像过往千百次那样。 谢折玉的心跳无法掩饰,骤然加快。 然后,他清楚地,看到,听到。 “故。人。”少女语调轻轻上扬,像个无知的孩童,用天真懵懂的语调,带着几分嘲讽,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他僵硬了半边身子,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老白,你是不是也傻啦。”沈卿原本走远,又走回了几步,轻飘飘地转了个圈,用天真不解的语调问。 “这半具灵体,不过一缕孤魂。没准我早已经死了千年万年,人死如灯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哪里来的故人呀?” 老道沉默。 他原本以为她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晓。 少女蹦蹦跳跳融入山海之巅的夜色里。 雪鹞老老实实缀在她后面。 白老喊:“做什么去?” 沈卿笑嘻嘻地:“哎呀,突然想起来了前些时日藏起来的红尘醉还没喝完。” 夜风潇潇,带来远处她脆铃般的笑声。 - “小玉衡啊,”老者平静开口,“我捡到她时,便是这般模样。” “就那么一抬头,这小姑娘就躲在案几上喝酒。” 白老转头,叹息一声,“也不知她之前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 孤魂野鬼,伶仃一人。 他抬手抚住眼。 “老道居神山数不清岁月,却从没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老爷子皱起眉头,难得的正经。 “你既为下界之人,想来会有几分线索。” “小玉衡之前无意间说过,她早已活了万年许久。” “她还说过,有一把天下第一的剑。” …… 谢折玉平静得一言未发。 耳边是老者絮叨着的她的过往; 眼里是夜色下裙袂翩飞的她,明亮的眸子里绽放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的白衣被风吹得猎猎而起。 - 回忆戛然而止。 谢折玉在廊下,站成了一座雕像。 园中四季花海葳蕤盛放,却不敌一缕若有若无的丹香。 “可恶的老白!” “又背着咱们偷偷炼丹!” “咕咕!” 谢折玉骤然抬眼。 声音由远及近如水漫来。 少女蹦蹦跳跳的裙摆穿过花海,似是向他奔来。 他像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 笑容明媚,银铃脆响。 他鬼使神差地张开了手。 假装她是奔他而来。 最终揽了一束月光。 少女笑意盈盈,止步在丹炉前,倒出里面一颗流光溢彩的仙丹,露出一个坏笑。 他看见,她眼睛亮亮的,小心翼翼地,无忧无虑地吞了下去。 - 芥子空间里没有月亮。 于是他寻了东海最明亮的一颗鲛珠挂上去。 月光斜斜照进花廊,重帘帐幔的纱轻轻飞舞着。 少女酣睡着,十分香甜。 她闭着眼,呼吸浅浅起伏着。 美丽又生动的。 谢折玉看了她一整夜。 他握住那只细嫩的手。月光洒进来,一地流光。 他早就疯了。 心魔缠身,无可救药。 无人在场,唯有一地月光。 男人终于撕下了那冷冽仙君的模样,白发垂落在颊侧。 他的喉咙上下微动。 眼是血一般的赤红。 他同样开了灵体。 谢折玉扣住她的手臂,像融入骨血,在他的力道下,沉睡的少女像被锢住的鸟,扑腾到他怀里。 他低头去吻她。 风很轻,他的唇很凉。 倘若她醒着,肯定能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最终。 他如愿以偿地,尝到了梦中贪恋无数次的,少女唇温软的滋味。 他双眸泛红,状若疯魔。 明知这样不对,不好,不合适。 男人却没有半分停止。 他顿了顿,却没有起身,顺着她白皙细腻的脖子一路往下去。 作者有话说: 可恶,这是昨天的三千。 诗句引用和改自杜甫《赠卫八处士》 感谢在2022-08-23 11:33:37~2022-08-24 12:1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杨枝甘露好吃、栖川姬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年年年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小玉衡 蓬莱有洲, 名为十方。 桃花十里,葳蕤绚烂。 百年前,天命之子飞升之时, 三神山主事长老于三岛皆为其颁下奖赏。 “念你修行不易,特允之下,可自行挑选一处。” 彼时, 十二金座之首的白发无面人平静说道。 三神山向来无人有过此等奖赏。 洞府之择, 虽为重要,然而承平日久, 他们的上进心也就淡了, 更偏向的是游山玩水, 探幽寻微。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 这新飞升的天命之子定要选离长老峰最近的地方时。 奇怪的是, 蓬莱有岛千万, 或旖旎绚丽,或仙雾缭绕。 他都不要。 唯独挑了这偏僻至极,荒无人烟的十方洲。 除了一山桃花,再无所有。 有不少人因这一事,常常私下里嘲笑, 果然是下界之人, 什么也不懂。 - 浮月当空,星蒙如尘。 月影被摇曳的桃林扯得斑驳。 谢折玉看着窗外细碎月色, 有几分失神。 芥子空间…… 原本是这般想的,再也没有比这里更为安全的了,唯有将她彻底收入一切可控的范围内, 他才能安心。 然而, 芥子虽好, 他却只要一闭眼,就想到神降台下,铜雀高楼。 那些不敢想、不敢提的过往,他只想逃离。 于是便到了十方洲。 小楼倚东风,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投印在身后绘满月影桃色的六扇屏风上。 神山传遍,折玉仙君最喜桃花。 他抬手,冷冷仰望着如水月色。 密密麻麻的规则之线自他平静的眼眸中化作数不清的银丝探向天际,瞬息间结成一道又一道的结界,彻底将此地封存。 天幕黑云荡过,有慑耳雷声乍起,轰隆隆地像天边有神灵争吵不休。 十方洲岑寂如水,桃花翩然。 界外一阵急似一阵的轰隆雷鸣中,谢折玉收回视线,端起摇曳烛台绕过檀木屏风,驻足在榻前。 如豆灯火映出幔帘纱帐间熟睡的沈卿,她看起来睡得极不安稳,眉心皱得厉害。 他把即将熄灭的烛台放在一旁,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覆上她微皱的眉眼,似要抹去睡梦中的惊扰。 九瓣金莲的效果很好,她昏睡得很沉。 夜风送来几缕桃花,悄悄漫过半开的雕花窗棂,伴着月色洒落一地。 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她轻哼一声,翻了个身,他微微蹙眉,握住她的手躺在她身边,玉枕不够宽敞,他几乎是贴着她,把她翻了个向,背对着自己,这才从后面抱住她,笼进自己怀里。 一白一粉,就像两只相依为命的蝶。 红烛燃泪,幔帘轻荡。 他闭上眼睛。 这安静的天地间,风里送来清浅桃花香,只有在这个时候,谢折玉的心里才有了片刻入梦般的安宁。 心上纷飞的大雪停了。 蜡烛燃尽,滑下烛台,只留下最后半截烛芯狼狈地挣扎着,发出极其浅淡的微光。 阖着眼的男人细看之下,薄唇犹微翘。 沈卿曾两次在他面前消散,这是他一生都无法走出去的噩梦。 他曾祈求那不存在的神灵,愿付出一切代价。 换再次见到她,在有生之年。 同床共枕,好梦如旧。 许是奢望过多,他并无好梦夜来。 窗外桃意戚戚,落在夏夜萤火间,一点一点映照出男人蹙起的眉眼。 他又做了塌天的大梦,古都巍峨,迷雾渐隐,有人自风雪之中慢回眸。 幢幢楼影,皇城繁华。 只听得遥远城门传来一声欣喜呐喊: “谢小将军得胜归来了!” 银鞍白马,飒踏流星。 梦里,他成了早已覆灭在历史尘埃中的雍朝少年将军。 有红衣破开晨光,打马过长街。 她弯眸娇笑:“你回来啦!” 梦境的变幻杂乱且迅速。 他只能透过明丽晨光,看不清她的眉眼,少女红衣猎猎,像一朵春花渐渐盛开,花瓣是踏马而来的人影,而她浓丽的眉眼在绽放的花色中一寸一寸消散。 那些不断崩坏的,模糊不清的景象,像破碎的镜子,清泠泠的铺陈在他面前。 不知从何而起的人声响起,“谢将军此番得胜归来,朕问你,可有属意之人?” 他听到他说,“唯许荣和公主白首之约,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碎裂的光影伴随着人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皇城深巷,唢呐声响。 朱红色大门缓缓开启。 “吉时到——开门迎亲!” 看不清脸的礼官拉着长调,高高唱和出声。 少年郎笔直地站在宫门正前方,等着他的新娘。 宫门开,最先出现在他视野的,是一抹倾国倾城的红。 有风轻抚过,掀起红纱,露出一点精致无匹的下颌,和涂了口脂愈发明艳的唇。 他听见梦中的自己,压抑着些许悸动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少年将军骨节分明的手探进盖头,递过一节红绸,说: “小公主,微臣接你归家。” 梦中红烛明灭,凤冠霞帔灼眼。 朦胧光影浅浅罩在小公主精致无暇的脸上,灯下看她,美得惊人。 他覆上了她的红唇。 缠绵热烈,花烛缱绻。 而后,人界破,雍州没。 “我不后悔。” 年轻帝王握紧了手。 她一双浓黑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向他,有不解,有血色滔天的恨。 他淡淡瞥了眼她苍白面容,转身望向窗外朦胧月影。 夕阳西坠,残影落在她空荡荡地流苏裙上,带起一片凉意。 年轻的帝王不由自主伸手,遮住那双平静得让他心慌的眼。 “卿卿,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她轻嘲出声,最后一袭华服,登上摘星楼。 他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疼醒,眉眼苍白,有薄汗渗出。 现实与梦境往复交错,还是一模一样的脸。 他几乎快发疯。 白发散落在夜色里,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得厉害,眼里泛着红光,暴虐而又惶然。 沉寂如水的夜,一时间安静地只能听到窗外轰隆的雷雨声。 沉默得像是暴风雨欲来的宁静。 他死死地握紧拳,掌心缓缓渗出斑驳血色,忍耐着这汹涌而起的杀意与暴虐之气过去,那些幻境中的过往像一把极为锋利的长刀,将他整个人凌迟,又重新愈合,再度恢复成平日里平静无波的冷漠仙君。 这个过程可怕又极度真实。 到了最后,汹涌魔意终于压抑下去,他面无血色,指尖淌血。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她一只手放在榻边,另一只手蜷在他的掌心。 白嫩细腻。 她还睡在他怀里。 少女的身体软得像兔子糖,脸颊透着粉。 娇憨得让人心软。 他转眸,看着自己的手,一条深深的刀痕,昭示命运的掌心纹被拦腰斩断,大雾欺身,若隐若现的姻缘线也被强行断开。 一朵细碎的桃花不知从何处飘来,落在他手心,茫茫无边夜色里,好像有人唱起一支咿咿呀呀的歌谣:“夜半深雪对坐,满面尘世烟火。不捧出肺腑怎知心头血犹热,既相逢不如挑灯呵手照月色……” 他乞求一个故人相逢,好梦如旧,可惜未得垂怜。 而梦醒,她睡得很乖巧。 谢折玉沉默着拨开她散乱在眉眼间的鬓发,眼前好似浮现出那双天真懵懂却又漫不经心的眼。 他认真地看着她,百看不厌,漆黑眼瞳似缱绻春水,清浅温柔。 谢折玉闭上眼笑笑。 起码现在,她就在他身边,睡得香甜。 至于过往。 早就死去了,在凛冽初雪中,葬在百年前的沈卿身边。 玄天仙山那个沉默寡言,像风雪一样冷冽的少年。 谢折玉起身,松开她的手,在床前看了她好一会儿,推门出去。 小楼周围种满了桃树,大片大片沐浴在浅淡月色下,桃色的白,一路漫开,像清澈的云里裹满了烟霞。 谢折玉就坐在对窗阁中,面前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奇珍异宝。 他沉默不语,挽袖动手,渐渐地,一团又一团模样玉雪可爱的糕点如变戏法般出现在案几上。 时间如沙漏般缓缓滴落,晨曦的第一缕微光照进桃林。 案几上糕点琳琅满目,似是有十几种。 白发如雪的男人立在窗前,日光落在他脸上,光线深深浅浅。 他看着手里可爱甜糯的小兔子,耐心看了好一会儿。 白嫩嫩的小兔子玉雪可爱,眼睛用红豆点缀,红红的晶莹剔透,长长的白耳朵耷拉在瓷碟中。 木勺轻轻一拍,胖乎乎的屁屁颤巍巍地轻晃几分。 不期然的,他想起清水镇下的那处酒馆,幻化成玉衡小师妹模样的沈卿,双眼晶亮地盯着老板手里的那碟兔子糕。 如春花般绚丽的少女回眸,“折玉,我也要!” 她最爱这些软软糯糯的小雪团。 他微微出神,眉眼含笑。 仿佛已经预见到她醒来,看见这些后惊喜笑着的娇俏模样。 砰、砰、砰。 一声又一声。 是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他的目光落在了静静藏在角落里的那坛酒上。 临行前,他与老道沉默无言。 白老忽地递过来一物,却是一方乾坤袋,沉甸甸的,丹香四溢。 白发苍苍的老者别过眼去,嘴里小声嘟囔着,“最近炼制的几炉废丹罢了。” 谢折玉微笑着,在这个口是心非的老者面前,什么话也没说。 山海之巅,白虹观古旧沧桑。 “等等——!” 他收回了下山的脚,转身望过去。 暮色里,寒气浮动,夜风冰凉。 白老急急忙忙追上来,仙风道骨的八卦袍上沾满了星点细碎的泥土,他颤颤巍巍地从乾坤袖中掏出一物——好几坛坛香气四溢的好酒,也不知是老道多少年的窖藏。 四溢酒香里,传来了老人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伸过来,郑重其事的抓住了他的肩膀,“这可是给小玉衡的……!你可不能偷喝!” 谢折玉目光放远,看见白梅下原本微微隆起的土垒早已翻开,空无一物。 顿了顿,老人加重了语气:“务必要寻回她的一魄。” 谢折玉看着他,亦是郑重点头。 他带着沉睡过去的少女逐渐走远,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涧鸟鸣中。 过了许久,谢折玉回眸,似乎还能看见那个站在道观牌匾下有些佝偻的老者。 他就一直站在那里,好似融入这深山夜色里。 真奇怪啊。 明明一切都没变,只不过是单单少了那丫头而已。 怎么就忽地觉得,这空荡荡的道观,冷冷清清。 深山古树,月明寒鸦。 老者抬起头,顺着一个方向看了许久,黑暗里,山峦起伏,密林遍布,苍茫不见尽头。 而在远山的背后,极远的云层间浮出隐约的巨大轮廓,是长老们的居所,高高悬于神山之巅。 “小白。” 他低低唤道,“走了。” “咕——?” 胖乎乎的雪鹞还傻愣愣地叼着个酒杯,嘀嘀咕咕不停上下扑棱着。 它还在等着少女醒来,和它嬉笑打闹,绕着前院花墙满地跑。 人道是,海中有三神山,神山有仙人。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风过回廊。 满架的春花荼蘼在风中怒放,吐露芳香。 夜风吹得长廊上挂着的串串竹制风灯轻轻击响。 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深深处,看起来像是苍老了许多。 他活了千年万年,一直都是孤单的,苍白的。 自从捡到了小玉衡,腐朽黑白的天空仿佛也跟着变成了彩色。 白老摇摇头。 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别离罢了。 待小玉衡寻回一魄,自然还会回来的。 想到这儿,老人苍老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可惜这世间的事,大多都难得圆满。 时光一直匆匆而过不等世人,哪怕是仙人也一样。 篱笆墙外,老屋檐下,细雨听着童谣,走过老道的白虹观,四溢酒香里传来的是梦中的最难求。 彼时的白虹观老道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小玉衡再也不会回来了。 叼着酒杯还在扑棱翅膀的雪鹞,从夜尽望到天明,也等不见那个总是喜欢逗弄她的少女了。 - 谢折玉望着那几坛酒。 像是一瞬间,热血饮冰,刹那冰凉。 明明暖风温软和煦,他却觉得浑身都冷。 那些他刻意忽略的细节,一瞬间像潮水将他淹没。 山海之巅,夜凉如水。 白老起先不同意他带走沈卿,斟酌着想着怎么拒绝他。 他看着远处,她因着玩闹微微散落的发髻,笑意像脆铃从她模糊在夜色里的眉眼溢出。 她就像茫茫夜色里开出的唯一花,从黑暗的世界长出来,纵然被命运无情的手随意践踏,也顽强地生根发芽。 白老的声音时远时近,像雾又像风,落在他耳畔模糊不清,“她应是活了万年。” 他望着少女那个方向,半晌。 “五百二十六年。” “什么?” 老道回头看他,显然是没理解他的话。 他脸色发白,声音却仍是平静: “沈卿,雍州人氏,生于初冬,喜闹厌静,喜笑厌离。” “你真是她的故人?” 白老讶然。 “否则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的眼睛痛得泛红,声音却低沉平静: “至百年前魂散时,她应是活了五百二十六个年头整。” “那为何小玉衡却自称万年……?” 谢折玉终于收回远处的视线,模糊笑了笑,道: “您可听说过,逝川?” 白老尚在震惊中,下一瞬眼前凭空出现一轮大如圆盘的冷月,荒山大雾,三途河畔结梦梁。 上古失落的神器逝川,可一梦黄粱,空白首。 少女银铃般的笑意伴着雪鹞咕咕的叫声,消失在长廊尽头,立于远处的两道身影,却转瞬消失在原地。 “这……这难道是逝川?!” 白老抬头看,额间有隐隐薄汗渗出。 “为何天厄长老的本命法器会在你手里?!” 他不敢细想。 太岁与天厄,三神山的定海神针。 无尽岁月中,硬是从那一场毁灭神魔的浩劫中,保全了三岛,也保全了神界的火种。 仙人抚顶,结发长生。 万人敬仰,是真正的神明。 谢折玉冷冷挑眉,目光放在远方,是一处高台,仙气渺渺,万丈星河。 清月泠泠,四下静寂。 他收回目光,笑了笑,“是啊,我也一度很百思不得解,为什么天厄的法器会流落到我手里?” 白老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星河消失在天幕中,眼前一切瞬间化为乌有,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小玉衡。 “小……” 白老就要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是,又不是。 谢折玉闭了闭眼,良久,平静低声道:“这是她的逝川梦境。” 白发男人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空落落地响在幽微的月色里:“你可知这个梦境,由谁一手织成?” 沈卿的逝川梦境一幕一幕浮现在他面前。 无数法器剑光横刃当空,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虽杂乱无章却是步步紧逼。 苍穹之上有九重紫金天雷滚滚嗡鸣,蓄势待发,直直地锁着浮于虚空中的少女。 呼啸的剑光,狰狞的雷雨,将她彻底包围在正中心,插翅难飞。 一处虚空,应是领头的仙君得意地大笑:“想不到你这魔头也有今天,九重雷劫要你的命,仙家百门更是要你的项上人头!” 话音刚刚落地,他项上的头顶竟咔嚓一声落地,一道青光带着一串挥洒而出的血珠,溅在他身旁早已吓呆的人脸上。 那领头仙君的头颅湿漉漉地在地上滚了一下,睁着不敢置信的眼。 “沈卿!” “死到临头,还要再造杀孽!” 半空传来一声极轻的笑,粉衣人影自剑光之中一掠而过,快得让人看不清,只是一声清泠龙吟,所谓的仙家百门,已是人仰马翻。 青光伴着血影,织就了一场盛大绚烂的烟花。 谢折玉和白老沉默地立在虚无中,注视着眼前这一切。 满弧的月下,紫金雷劫当头,少女一袭粉衣,漂亮的眉,琉璃般的眼,额间绘一点朱砂,半挽的发四散在夜风中,裙袂翻飞间,一双雪色的足若隐若现。 少女轻笑,偏了偏头,眼角微微挑起,似有天真笑意,说出的话却渗人心肺:“就算本座今日渡劫身死,你们这些人,都要死。”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仓惶了眼。 天雷道道劈下,狂风拔地而起。 青龙破云穿雾,乘风而起。 龙者,天生即为风雷之主。 虚空中不知从何处飞来大片大片的碧蝶,在欢快地翻飞着,周身着浅碧色的薄光。 雷雾中终于显出粉衣少女的身影,她娇娇的唇角扯出一个要弯不弯的弧度。 她立在高高的九天,平静的嗓音在这血与火的地狱里响起。 “一起死吧。” 她缓缓抬手,黑色的长发飞舞着,纤细五指浅浅划出一道法印。 翩飞的碧蝶顷刻间化作夺命的修罗,顷刻间蜂拥覆上在场的所有人。 夜色中爆出一团烟火,霎那绚丽过后,只余白骨。 满弧的月影后,陡然浮现出一颗巨大的淡灰色眼珠,冷冷地注视着少女。 她抬眸望上去,突然笑起来,一只碧蝶飞回来,停在她几近透明的指尖,她看着它薄如蝉翼的双翅,脆弱又不堪。 少女嘴角弯起一个要弯不弯的弧度,漫不经心地开口:“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谢折玉原本平静的身子猛然一颤,极度震惊地望着逝川幻境中的那个人,她竟然知道,或者说她竟然察觉了半分…… 越来越多的碧蝶聚在她身侧,她的脸色逐渐变得透明,却仍毫不在意地抬手指着自己眉心,“这便是你处心积虑想要的东西?” 紧接着,像是丝毫不给那在暗处窥伺的眼珠一缕机会。 意春风顷刻如剑一般贯穿了她的眉心,那颗朱砂也受创极重,竟裂开了些微细缝。 似乎能听到九天之上祂恼怒的声音。 无数金色规则之下顷刻而下,轻而易举地将少女洞穿。 她只是若无其事的笑着看着祂,唯有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冷得让人心惊。 那清清浅浅的笑里,究竟含着怎么样的意味,没有人晓得。 一阵微风拂过,一袭粉衣空空荡荡地自空中飘扬而下。 唯有半颗朱砂在纷繁金线簇拥下,飘向九天,渐渐地,凝入那颗眼珠中。 随后,天塌地陷,世界倾塌。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白老怔忪在原地,半天不能回神,“那……那是蕴神丹……” 谢折玉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不错,不愧是上古最为神秘、珍贵的秘方,以琉璃体神魂蕴养万年,再融入半具仙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淡淡道:“如此而来,诞生的自然便是,万年一遇的天生仙骨。” 作者有话说: 诗句引用自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歌谣引用自歌曲《好梦如旧》; 六千!!彻底掏空了我!! 救,写有段场景的时候,一直在听外婆桥,听得涕泪横流,谁懂?! 感谢在2022-08-24 12:10:37~2022-08-25 00:0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杨枝甘露好吃 10瓶;时年年年年 8瓶;三只羊 5瓶;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十方洲 穿过雕花木窗, 透过细薄窗纸,晨曦薄光落入屋中,映出其中景象。 谢折玉守在榻边, 凝神端详着沈卿沉睡的脸庞,如珠似玉,离得他那么近, 精致漂亮的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紧抿的唇。 男人的白发微散, 有几缕滑落在她脖颈间,冰冷又缱绻。 他仔细地看过她, 目光扫过她蓬松如墨的黑发, 扫过她的眉毛眼睛, 目之所及, 皆是久念。 良久, 谢折玉苍白清俊的脸上浮出冷淡笑意, 他低下头去,亲了上去。 就在此时,少女睁开了眼。 晨光璀璨,有点晃眼,她微微偏过头去, 男人微凉的唇堪堪擦过她细嫩的侧脸。 “小白?” 她迷糊着下意识地挥手, 一个巴掌扇过去,一声清脆响。 往常她醒来, 那只雪鹞一定是倒挂在房檐下或者是偷偷溜进屋里,瞪圆了滴溜溜的眼,一通滋哇乱叫生怕她不醒。 掌心的触感不同以往。 沈卿仰起头, 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自然不是小白。 它太笨了, 至今都不会化形。 沈卿眨眨眼。 眼前人逆着薄光, 有点看不清他凌乱发丝掩映下的神色。 只能模糊看见他苍白的右脸泛起一层浅浅的红印——被她打的。 两个人在曦色晨光中对望着。 谢折玉眼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几分慌乱之色,却在顷刻间镇定,反而抬起手,搂住她的背,将人搂进了怀里。 沈卿想挣开,他却不放开。 “我记得你。”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呀眨,声音听不出喜乐,模样冷静,全然没有在道观时的娇俏懵懂。 她想起来了……? 谢折玉只觉得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不能呼吸。 沈卿慢吞吞地偏过头,极其缓慢地说道:“ 你是那天看见粉兔子就疯了的傻瓜。” 谢折玉:…… 微风定住时,少女琉璃般晶莹的眼眸被大雾笼罩,看不清情绪。 她偏头,望向四周。 果然,变了天地。 两人此刻在一张很大的床上,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清晨的日光挥洒进来,雕花窗棂上泛起细碎的涟漪。 掀开轻柔飞舞的幔帘,金色辉光伴着桃粉色的树海撞入眼中。 她揉揉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老白他们呢?” 谢折玉依旧搂着她,“尚在白虹观,一切都好。” 沈卿没说话,她有些困惑地抬眼,见男人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且丝毫不提刚刚的举动。 她歪头,后知后觉问道:“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细腻白嫩的指尖点了点脸颊:“就是这里。” 谢折玉看她一眼,喉结不自觉滑动几下,他很平静地点头:“没有,刚刚有个飞虫。” 沈卿睁大了眼,一时语塞。 好吧。 看来这只飞虫很厉害,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修为极其高深莫测,竟然也轻易搞不定它。 “我饿了。” 她抬眼,脱口而出。 面前的人一动不动。 唯有被风拂起的银发偶尔落在她脸上,又冰又痒。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沈卿愤愤地想,看起来既不像劫财,也不像劫色。然而他又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死死地抱住她,准确来说是掐着她,就像—— 怕她消失一般的用力。 看来她猜的没错,这个人已经傻气入脑,没救了。 即便是灵体,也有几分火性。 更何况,他再这般下去,她没准儿才会真的要消散当场了。?? “你是何人?” 沈卿有些心烦,干脆不想,直接又一巴掌拍在谢折玉的脸上。 一声清脆巴掌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伴着她又娇又怒的嗓音。 “你捏痛我了!” 落针可闻的岑寂室内,这巴掌听起来极为响亮。 金乌灿芒下,男人的白发冷冽如雪的凉意间闪动着细碎的光,他被这一巴掌打得微微偏过了头,原本平静的面容上陡然浮现出一抹红痕,与方才的极其对称。 相反,他垂眸看她,情绪没有半分起伏,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温柔缱绻,握在她腰间的手又紧了几分。 忽而,他俯下身子。 沈卿以为他吃了自己巴掌,定然怀恨在心,此番要报复回来。 她赶紧闭上了眼。 结果半天没有动静,预想中的报复并没有来临。 谢折玉依旧看着她,视线灼灼。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谢折玉在上,她在下的姿势。 男人白发散落,将少女牢牢抵在床榻之上,面色平静,完全看不出心中所想。 过了好一会儿,沈卿偷偷睁开眼,再悄悄睁开另一只眼。 他伸手拨开她脸上一夜好眠有些散落的发,轻轻抚着她额角鬓发,轻声道:“琉璃糕,白玉团,青竹蜜……” 适才还偷偷摸摸睁眼的沈卿闻言,眼睛一亮,娇声道:“在哪里?!” 谢折玉顿了顿,没有说话。 沈卿瞧见他这幅模样,撇撇嘴小声哼哼:“就算咱们之前有天大的仇,你下手之前,总得让我先吃饱了吧……” “我好当个饱死鬼投胎。” 谢折玉的右手顺着她纤细的腰一路往上,抚上她的发间丝绦,看起来心不在焉,丝毫未听进去半分。 她蹙眉忧心道,“听说饿死鬼转世,下辈子也还是吃不好。”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她。 她这幅模样实在是娇憨,可爱至极。 那双漂亮至极的狐狸眼明亮如星,现在正理直气壮地瞪着他,乌溜溜的圆。一如往年在归一宗时,懒散恣意,一副天下属她有理的模样。 他看得心动至极,情不自禁低下头吻她的眼睛,好看的眉眼,一闪一闪的长睫。百年孤寂,谢折玉第一次生出缱绻的情思来,轻轻吻过她的眼,然后是精致小巧的鼻尖,最后落到了…… 几度辗转,舍不得放开。 他好不容易才寻见她。 少女的唇又香又软,他还尝出了几分甜味。 谢折玉终于明白为何古书上会说春宵千金,至少在此刻,他只想抱着她,彻底醉死在这十方洲桃林里。 他犹觉不够,又在她泛着桃粉的脸颊上亲了亲。 沈卿有些懵,良久,她困惑道:“又有虫子了?” 桃粉色的丝绦乖乖地躺在手心,谢折玉不由自主地捏了捏。 他哑声嗯了一声,听不清言语中的意味。 她丢了一魄,记忆长河又全然紊乱。 他现在就像是趁人之危的登徒子一般。 谢折玉垂眸淡淡想着。 他抬手,把少女散落在眼前的鬓发别在耳后,她的唇被他吻得殷红,神色却天真懵懂。 饶是他一贯沉静,此刻也不由得微微别开了眼,耳根泛红。 谢折玉抬眼,看着头顶,蓬莱的天青泠泠的,云也绵绵的。 避世桃源。 他总会给她寻回来那丢失的一魄。 谢折玉这般想着。 - 那些自诩为神明的存在,高高在上,漠视着世间的一切。 神魔大战,人境自成一界,为何界壁缺口,会正好出现在古雍朝的上空。 魔域倾轧,即为净透琉璃体,为拯救世人身化长弓的皇朝公主。 逝川幻境,修炼万年恣意随性的少女,眉心朱砂如血,黄粱一梦,蕴养出一枚完整的蕴神丹。 他想起来,飞升后,玄天界与神山界壁开,再无阻碍。 前不久他也曾破界而去。 神降台种满了桃花,脚下的落英像是铺就了一条长长的路,花色浓重的远处,她曾经身陨的地方,一盏又一盏的长明灯点亮。 满身风霜的白发男人抬起头,终于看到神降台的最高处,那尊掩在浓雾后始终看不清模样的神女像。 琉璃纯澈如光,神女长发披散。 眉心一点朱砂。 她手执长弓,静静注视着远方。 如同神明一般,悲悯着世人。 一道亮光划破黑暗的苍穹,飞升神山后历经风霜的男人再度回到故地,借着一缕月色,他看清了她的面容。 神弓长明下,是一张娇如春花的脸。 玄天仙山一切如旧,神降台下繁花满枝的桃林开出火一般浓烈的烟霞。 谢折玉眨了眨眼,站起来,周边空气似乎都安静下来。 忽地,他笑了,大片桃花在他身后,渐渐隐去,消失在无法挽回的过去中。 - 恍然回神,谢折玉一垂眼,便对上了一双琉璃般明澈的眼睛。 她应是发现了他放在屏风前面的食盒,看起来心情十分愉悦。 谢折玉看着她的身影,少女嗓音甜甜荡过空气传来:“唔……这个还不错。” 她最爱的便是这些,想来现在应该是眉眼弯弯,欢喜得紧。 谢折玉收回了视线。 他走过去,伸出手,用拇指一点一点地擦拭掉她嘴巴的残渣,神色认真。 沈卿趴在案几上,吃得有些累,懒洋洋地抬眼看他。 男人神色认真,眉眼冷冽,此刻的模样全然不同于她第一次见他时,在坠入冥海那一刻,疯魔得像要杀人。 周围是暗然浮动的浅香,少女眉眼弯弯,她拽住他雪色衣袍一角。 谢折玉停下了擦拭的手,垂眼看她。 他看着她灵体如水般明澈,眉眼昳丽,即便失了一魄,魂灵也泛着莹润温暖的浅碧色流光,万物生灵,草色生长。 这便是净透琉璃体。 在玄天时,蘅玉道君独创的意春风可医白骨。 此刻,十方洲下。 各色奇特的光,像是飞鸟,又像是山海有灵,轻柔飞绕在她身周,无边瑰丽,不可方物。 谢折玉薄唇轻抿,低声问道:“怎么了?” 少女明亮的眼带着天真和懵懂,却又仿佛能一瞬间勘破人心。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半晌。 风吹过一树桃花,落英散进窗前,少女微微偏了头,带了疑惑神色: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作者有话说: 重新写了这章。 感谢在2022-08-25 00:02:09~2022-08-26 23:4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萤火猫、杨枝甘露好吃、来看猹猹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每天都在等更新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桃花雨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白发男人抬头捂住眼。 不期然间又想起她晶亮的眼, 如此问他。 是啊。 喜欢她。 即便她是什么模样,他总是会不受控制地,不由自主地, 像飞蛾扑火地,喜欢她。 喜欢的不得了啊。 少一魄,灵体到底是有损。 她又睡着了。 谢折玉沉默地去了桃林。 初至神山时, 瀛洲风雪太冷, 总是会眷恋这最神似故地,他常在十方洲。 他常常一个人效仿了她惯爱的模样, 择一花枝而倚, 坐在这十方洲桃林中, 往往一坐便是一整夜, 沉默地看着花开花落凋零, 金乌西沉入海。 他曾经无数次想到沈卿。 神山月色虽美, 然而终不是故乡月,冷的冻人。 唯有想起她的时候,岑寂如死水的心里缓慢地、缱绻地,一笔一笔勾勒出她的面容,方才有几分暖意。 他动了动几近僵硬的眼, 站起身, 看着漫山遍野盛开的桃林。 这过去的百年,他也曾执笔, 试图描绘出丁点念想。 昔年,谢家小郎君文画双绝,一笔难求。 然而, 越记得清晰, 越难求神似。 锦绣难现, 玲珑笔折。 而今,她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鲜活的,明媚的,生动的。 他也想象过无数次聚魂后与她再度重逢的场景。 蓬山夜雨,共剪西窗。 而现在,他只能仗着她什么都不记得,像个卑微的小偷,试图攥住留不住的天光云影。 “谢折玉!” 沈卿不知何时醒来,悄悄地也寻来了此处。 她许是刚醒,还带着点意犹未尽的困意,不自禁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倚在不远处一枝桃枝上看他。 谢折玉动了,顷刻间,就立在她所在的那棵树下,仰起头望她。 斑驳细碎的光影在他眼里跳跃,漆黑如墨的眼瞳里好似染上了淡淡的暖色。 他今日把一头雪发随意扎了个马尾,眉眼间带了几分浅淡笑意,看起来像极了昔日少年郎。 毕竟,谢折玉此人,原本就是人人皆晓的清俊如玉小郎君。 沈卿笑嘻嘻地朝他眨眨眼,没有说话,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她现在没了记忆,又丢了一魄,行事更加随心所欲。 少女把糖嚼得嘎嘣响,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我方才看见了老白的酒!” “谢折玉,”她撑住下巴,若有所思,“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比小白还敢下手。” 偷酒贼谢折玉:“……” 沈卿哼了一声,拿糖葫芦的木签子丢他,“要不是被我发现,你是不是还想独吞。” 谢折玉抬头看她,“我去取。” 少女乐了,“好呀,好呀。” 她就这样坐在花枝上,笑得眼睛亮晶晶,晃荡着两条细嫩白皙的腿催促他。 谢折玉站在地上,比她矮好半截,沈卿不知为何,对这个高度差很是满意。 她扬起下巴,“还不快去。” 琉璃心通透明澈,自然能分辨眼前人的真实喜恶,许是知道这个男人最是奈何她不得,少女愈是肆意横行。 她伸腿踹他。 谢折玉一手握住,抬起黑黝黝的眼看她,“这就去。” 却丝毫不动。 她小脸微微侧过来,想把腿收回来,使劲,然后纹丝不动。 沈卿看过去,男人一脸平静。 少女粉色衣裙上盛开着大片大片的花,依旧不敌她半分明丽。 而此刻,纤薄如玉的腿就在他指间,她的腿极其好看,又细又白,小巧精致的脚踝比他手腕还要细上半分,骨肉匀称,柔软漂亮。 谢折玉神色忽明忽暗,他的手指忽轻忽重的用力,一手滑腻的软。 “松手,你弄疼我了!” 沈卿突然一个使劲,毫不吝惜地用力踹在他肩窝。 谢折玉不为所动,犹舍不得满手温软,略带遗憾地松手,抬眼看她,眉眼间是止不住的笑。 沈卿恼怒:“看什么看?” 白发马尾的男人闭了闭眼,压下笑意,转身,回去拿那坛好酒去了。 只留下沈卿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怎么看起来一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脑壳被踢坏啦? - 天色将晚,月华如练。 谢折玉蹙眉:“不能再喝了。” 沈卿不解:“为什么?” 说罢一仰头,又是一盏酒入喉。 她脸色微醺,红通通地看着他。 已是醉了。 谢折玉扶额,见她眼看着就快神志不清,不由出声:“你已经喝了不少,今天到此为止了。” 他一严肃,声音便冷冽了几分。 沈卿撇撇嘴,见他居然凶自己,一个旋身就离了他,站在另外一枝上,眼睛红红地看他,“你居然还凶我!老白都没这么管过我!” 千里之外躺枪的老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她站在高处,随着十方洲的风吹过,纷扬而落的桃花像一场大雪,几乎要迷了谢折玉的眼,一时间只能听到窸窣落英满地的声响,除此之外,她几近透明的灵体好似也要随着落英乘风归去。 谢折玉凝神禀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好怕下一秒她就会像往常一样消散。 “想喝就喝,先下来好不好?” 他抿紧了唇,哑声说着,小心翼翼。 沈卿偏头看他一眼,有些不解,平常老白小白都会在她身后大呼小叫,小小的道观一地鸡飞狗跳。 而眼前这个男人却未想她以为的那样,她困惑了眼。 谢折玉仰头,伸出了手,“下来。” 沈卿转头看一眼周围,“你休想骗我,等我下去,你肯定要使了术法困住我,把酒收起来。” 她以为猜中了谢折玉心中所想,洋洋得意。 谢折玉哑然,见哄不下来,他顿了顿,“你旁边好像有个虫子。” 说完,他还比划了比划,“这么长——” 沈卿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一物,软绵绵毛茸茸的虫。 她顿时僵住了,酒醉微醺的大脑顷刻间清醒了几分。 谢折玉不说还好,他这般严肃认真的说了,一时间沈卿只觉得周身好似都在有虫子在爬一样,痒得要命,也怕得要命。 他与她同床共枕了三年,又在归一宗朝夕相处了十年。 他总归是知晓,哪里才是她的七寸。 谢折玉作势要走,人还未迈出半步,就只听得身后娇娇嗓音响起:“谢折玉!” 她像是很急,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你不许走!” 男人高高束起的马尾扬散在风中,泛着星星点点的银光。 他没有回头。 沈卿无法无天,但也知晓什么才是审时度势,大丈夫能屈能伸,她当即变了脸,嗓音软软的,“我不喝了,我不喝了,还不行嘛!谢折玉你快回来!” 谢折玉转身,眉眼平静地看着她。 良久,他伸出手。 少女如蒙大赦,旋即跳到了他身上,便再也不肯松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是什么呀?” 话音未落,她急急带着哭音催促道:“快点快点,快赶走它,我才不想知道是什么!” 谢折玉站在树下,满树烟霞,光影如华。 她像是展翅的蝶,轻飘飘地朝他而来。 旋即,抱了满怀。 他的心也随之彻底平静下来。 谢折玉低头,入目是一片细腻的白,一枚落花安静地贴在她腿上。 他搂住她的腰,将犹在后怕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低声说:“赶走了。” 沈卿哭唧唧:“真的?” 谢折玉拈起那枚调皮的花瓣,送到她眼前,“真的。” 少女睁大了眼,又恼又气地锤他,“你这个大骗子!” 嘴上骂的厉害,她却不敢下去,生怕万一真的有虫。 一声低笑。 沈卿靠在男人胸膛,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因着笑意带起的震动声,她更加恼了。 谢折玉鲜少见她这般模样,生动明丽,极为动人,再也忍不住,笑了。 男人白如霜雪的发散在风中,有几缕发丝落在少女娇如春花的脸上,有些痒。 她怔怔地,抬眼看他。 他沉郁冷冽的眉眼像是瀛洲终年不散的积雪化开,带着几分清清浅浅的笑意,好像有阳光跳跃在他如雪的发丝上。 那一瞬间,他好像又重新活过来,好像能听到胸膛生动的心跳,能听到血液如汩汩流水穿梭在五脏六腑间,渐渐地,慢慢地,和曾经那个昔日少年重叠在一起。 神山历经万年迎来的天命之子,好似在此刻,又重新变成了二十四桥边那个提着金丝檀木鸟笼的谢家小公子。 莫名地,有些熟悉。 一些类似于走马灯般的碎片胡乱在纷涌在她脑海里。 有些不舒服。 沈卿不再看他,把脑袋埋进男人颈窝,蔫蔫儿地拨弄着他的华发,“我不想在这儿了,我们回去吧。” 谢折玉把她轻而易举地转了个圈,少女看起来像是被那条莫须有的虫子给吓到了,懒洋洋地趴在他背上,两条细嫩纤细的腿紧紧地挎着他的腰。 春衫薄,即便是灵体,少女最软的地方紧紧贴着他的背,和她相合的地方滚烫得惊人,像是一团火,燃到他心里,彻底把纷扬不散的风雪一驱而尽。 少女明艳的裙角吹落下来,野风吹动了她墨色的长发。 有桃粉色的丝绦带着悠悠甜香,一起撞进他眼底。 那些开在她衣裙上的花,让葳蕤桃林都失了颜色。 白发与青丝交织在一起,束着马尾的男人背着他心尖尖上的少女,穿行在花海中。 陡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一种极为强烈又抑制不住的泪意猛地撞上了他的心间,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风还是有些凉,但谢折玉却浑然未觉,良久 ——— “回家了,卿卿。” 他低声。 少女趴在男人背上,睡得酣甜。 桃花落在地上,窸窣作响。 无人知晓的低语,忐忑的,欣喜的,尽数四散在十方洲呜咽的风里,零落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6 23:42:11~2022-08-29 19:0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萤火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年年年年(上学版)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风乍起 又是天朗云清之日, 一睁眼,便是跃动在浅色云层间的金色辉光。 柔兆伸手去拂那道道金线,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痴狂之色。 上古尚未陨落时, 她还是个年幼道童,彼时诸天神佛,指尖风雨蕴万物。 规则以金光为体, 那必然可为人所驭, 不知道她能真正获得这种无上力量后,会是什么感觉? 万物之灵皆在指尖氤氲, 月色清冷, 日光和暖, 那般场景, 单是想想, 就让人目旷神迷。 柔兆本就爱美之极, 她闭上眼,想象着自己也成了九天之上神一般的存在。 良久,幽幽叹了一口气。 也罢,所谓的上古已经湮灭,她与其他长老如今, 已从昔日道童, 成了至尊万千的存在了。 想到这,女人眉眼带笑, 媚色生香。 “屠维君,咱们该走了。” 立于女子一旁的老者正是瀛洲掌事长老屠维,他淡淡嗯了一声, 眉头微微蹙起几分。 明日才是神诞之日, 不知为何太岁、天厄二位长老此时召集众人归。 蓬莱绝顶上, 最高处的长老居所金碧辉煌,繁花盛开。 任谁也不会想到,三界近乎于神明的存在,竟在此地有这样一处洞天—— 唯有十二长老可进入的绝顶是整个三神山最为尊贵的地方,有传言说,其中封印着上古大妖,因为时不时地,偶有金芒闪落。 这是一个琉璃玉筑成的世界,超出三界绝大多数人的想象。 树林净透如玉,林间雕刻着无数永不凋谢的永生花,一切看起来都华美流丽。 十二金座悬浮于空,静静地将正中间一处祭台围绕在其中,像是侍奉,又像是牢笼。 居于最上首的老者白眉敛目,白袍加身掩去了他的面容,使得整个人看起来都隐在暗处。 “明日便是神诞之日。” 太岁淡淡道,苍老腐朽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响彻在每一位长老的耳边。 “长明弓近日来偶有异动,为防有失,特唤诸位而来。”一旁的天厄即便是提起这等异动,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处之泰然的模样,“许是琉璃体最后一魄在作祟。” 柔兆论年纪,在十二人中作最小,也最沉不住气,失口惊呼起来,“那该何如?眼看着明日就要取神格融仙骨了。” 取神格…… “重光。”太岁没有因为她的冒言而多说什么,反而只是沉吟片刻,唤道。 “接引那日,你可曾亲眼看她…魂碎?” 被称作重光的男子亦是一袭白袍,被这般追问,猛然间原本笃定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游疑之色。 “我确实是…亲眼看着她魂碎天门外…” 他有几分忐忑,然而等待半天,却无人再言。 首座之人好似陷入了古老苍茫的回忆中。 上古神魔皆陨,即便是开天辟地而来最为强大的神尊亦如是。 那时,他还不是太岁,不过是神尊座下一侍童。 许是古老的预言开始呈现。 尚且年轻的他躲在神殿里,在不停坠落的天火里看着远方熊熊燃烧的焰芒。 金乌把自己烧成了一团赤色的火,停在了神界的顶端,从它无穷尽燃烧的体内不停地滴落出数不清的火花,一道一道地从最高处往下坠落。 三足乌坠,神界焚天。 神界已经彻底碎裂、扭曲,一道深刻的裂痕自南向北划过整个界域,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裁开了一切,包括神尊的殿宇,仿佛末日一般的景象。 天上不断坠落而下的烈火中,交织着数不清的神明的残肢血液。 神魔皆陨,上古黄昏。 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预言此刻血淋淋地撕扯在年纪尚小的道童眼前。 神尊……神尊! 他陡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殿内,跃过折断的神木,倾泻的殿粱,急急奔跑在无数血色飞烟中。 神尊那么厉害,定然会有办…… 这个念头在他看见神殿内的景象时,戛然而止——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沉闷声响,仿佛天雷滚滚,像是天塌地陷。小道童被震得头晕目眩,待他回过神,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一瞬间像是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跪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一颗人头滚落过来,那是一颗淡金色的人头,随着神殿的坍塌,掉落在倾斜淡淡地面上,面容美丽沉静,闭着双眼。 是,是开天辟地来最为强大的神尊。 小道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连神尊都陨落了,他茫然地想。 忽然间,一阵微风吹拂过他的耳畔,带了一阵隐约的呓语:“神魔之过,不及世人。” “我送你离去。” 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那颗淡金色头颅彻底归于死寂。 还未等小道童反应过来,一阵清浅的微风似羽毛般拂过他的脸,渐渐地凝聚在一起,将他簇拥起来。 他犹豫了一秒,却在一瞬间,鬼使神差地,抱上了神尊那颗早已没了气息的头颅,继而,白羽漫天,他毫发无伤地离开了神陨之地。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想守候着神尊最后的头颅,抱着渺茫的希望等待着神的回归。 毕竟,她那么强大…… 后来,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他骤然惊醒,梦里是九天坠落熊熊燃烧的业火,连神也不能逃脱。 最终,他捧出那颗永不湮灭的头颅,即便时隔多年,也一如既往的美丽。 小道童伸手碰了碰那双紧闭的神之眼,一时间仿佛触碰了什么无形中的存在,像是有无数淡金色丝线在他身周交织反复。 他知道那是什么—— 是规则。 小道童微微一怔,低头的瞬间,他看到触碰神之眼的双手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上古已经湮灭,神魔都死在了那场宿命的预言中。 自然也,包括神尊。 他独自一人坐在温暖馥郁的室内,垂头望着自己的手,良久。 最终,他分食了神的头颅。 从此,神魔皆陨的三界,再无昔日侍立神尊左右的道童,多了一位拥有着神之眼的存在—— 太岁。 - 是日,天光绚丽。 绝顶之上,金座之下,矗立着一道布满密纹封印的金光,其中一柄长弓隐约可见,远远看去,流光似火。 居于座首的老者摩挲着手畔的椅背,微微蹙起的眉头沉在阴影下,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神之眼助他成为三界至首,尝到了近乎于神明的滋味,如骨附蛆,再难以忘怀。 于是当雍州皇城下,那名受尽了宠爱的小公主诞生之时,凤翔九天,昭示出神尊转生的预言。 他彻底慌了。 怎么可以再回到过去那个唯唯诺诺的道童,弱小又不堪一击。 太岁骤然出声:“明日神诞,以防万一,需得噬心藤。” 他沉沉的眼睛注视着萌发着浅金色光芒的长弓,却是没有半分光彩。 因为,那双眼,没有了眼珠,剩下的只是两处空荡荡的眼壳罢了。 “噬心藤……” 屠维亦望向那柄被封印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神弓,其中浅浅淡淡间,游荡着一缕魂魄。 噬心藤为极恶之物,一旦入魂,只要有一分魂魄未散,无论身在何处,都生受噬心之苦。 “你们只需明白,上古湮灭以来,这世间再无神明。”天厄抬起冷冷的眼,扫过下首众人,“倘若他一旦挣脱控制,尔等将皆入无间炼狱。” “唯太岁、天厄长老是从——” 众人俯首。 “有噬心藤与七苦钉……”天厄略带着些许讥诮的目光很是不屑地扫过面前犹在矗立的长弓,“即便是神诞,也不过是掌中之物。” 话音将落。 太岁轻轻动了动手指,一节宛如活物的藤自他袖口爬出,悄无声息地爬向静默无声的长弓。 随着它行进,地上蜿蜒出一道褐绿色痕迹,它悄悄地穿破了那层屏障,像水融大海,彻底消失在长明弓犹自明亮的弓身中。 “如此一来,只需静待明日天命之子前来即可。” - 十方洲。 沈卿一觉醒来,有些饿了。 却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她撇撇嘴,一路摸去阁楼,果不其然看见一碟刚做好的点心,白里透红,粉嫩可爱。 她嘴里叼了半只桃花酥,晃荡着白嫩嫩的脚丫,坐在栏杆上。 风有些大,吹得她灵体有些虚幻。 身边一个人轻轻给她披上一层薄被。 她抬起眼睛,就看见了一脸平静的谢折玉。 他还是束了短短的马尾,白发散在有些刺眼的日光里。 太过晃眼,她眨巴眨巴了眼睛,跳到了他怀里。 这些时日在十方洲,这个男人好穿的好喝的全都有,任劳任怨,除却不让她多喝酒外,堪称一个极为完美的仆从了。 他抱着她,往外走。 她手里吃了一半的桃花酥掉了满身,他也恍若未觉。 沈卿悄悄看他,有些不解,却又转瞬抛之脑外。 她使坏,去咬他脖子里的碎屑。 白发男人终于像是有了反应,他回过头,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她无辜地眨眨眼。 下一瞬,是清清浅浅的吻。 落在她净透明亮的眼。 他吻的很轻,像捧着稀世珍宝,唇齿间是数不尽的温柔缱绻。 她拉着他的衣襟摇了摇,眼睛弯弯,“谢折玉,想吃白玉团子。” 谢折玉垂眼,仔细地擦着她嘴边残留的碎屑,闻言轻声:“好。” 天色将晚,月明星稀。 男人立在阁楼上,一双修长如玉握剑的手,正在捏着白玉团。 他适才调好的馅料放在一旁,被馋嘴的少女摸过来悄悄尝了口。 夹生的口感让她苦了脸,连声呸呸。 他别过头,没让她看见自己眼底不由自主的笑意。 谢折玉拿了粉白色的帕子,把她唇角的碎料擦干净,又递给她一盏清水。 一切都仿佛跨越了百年时光,像是回到了青柳巷。 他忙里抽空回头,就能看见她捧着一盏清水,小口小口地嘬着,像极了漂亮精致的玉娃娃。 入夜了,外面天黑如墨,室内和暖洋洋。 她蜷在他怀里,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边迷迷糊糊地想,这个男人变化太大。 冥海初见时,他像一柄亟待出鞘的剑,压抑之际;而如今,他的棱角不再冷冽,却是变成了一团温和又柔暖的光。 窗外夜风萧萧,他垂眸,轻轻的亲了一下她的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一下轻如羽毛,却带着说不清的爱。 或许这个人,在她死之前,是真的喜欢着她的吧… 沈卿迷迷糊糊想着。 忽地,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谢折玉,我的白玉团呢…” 他以为她睡了,一低头,便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少女手指点点他胸膛,眉眼弯弯。 他把她放在椅子上,起身去拿晚上才做好的团子。 拿起那白玉般的碟子的时候,他静默了片刻,手指轻点,九瓣金莲化作流光不留痕迹地融入其中。 今日是讲经最后一天,明日便是…… 她只消吃下这些,便能安安稳稳的睡过去。 届时,待她醒来,他已经处理好一切。 阁楼正对着的桃林被风吹过,落英簌簌打在地上,分外静谧安稳。 谢折玉拾一碟白玉团,轻轻拍了拍案几上的花瓣,屋内暖黄的烛光洒在他身上,整个人都晕上了一层温柔的光华。 他看见乖巧坐在椅子上的少女身影,乌黑剔透的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定会像猫儿一样扑到他怀里,娇声唤着,“谢折玉。” 他打帘而进,果不其然,少女转头瞧见了他,手里的白玉团儿,欣喜地笑着扑过来。 倘若能一直这般,倒也不错。 沈卿懒洋洋地这般想着,却在忽然间觉得有些晕眩,眼前恍似生了一场大雾,连带着男人冷冽的眉眼也蒙上了一层幻色。 她扑到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卿卿。”谢折玉低头,唇角带笑,唤她的名字。 沈卿茫然地睁大了眼,清亮的眼底映着男人含笑的眼。 “折……” 她张了张嘴,来不及吐出只言片语。 刹那间,钻心噬魂的痛楚如浪潮般袭来,如海水将她彻底淹没,整个神魂像是被活生生撕裂开,疼的要生生死去。 谢折玉心中空了片刻,连脑子也没有反应过来。时间仿佛变得很漫长,一瞬又像是一年。 哐当一声,是白玉碟碎裂在地的声音。 满地亮晶晶的碎片,像极了少女现在的模样。 谢折玉手指颤抖,把她抱到怀里。 少女眼神空濛,明澈的眼失去了色彩,灵体渐渐像碎裂的白瓷,出现了纷涌的裂痕。 她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襟:“我好疼…” 谢折玉仓皇地划了个结界,将少女圈在其中。 如此,即便是她神魂碎裂,他也能一寸寸拼凑起来。 他明明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她只需安静地睡一觉,他自会去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折玉,我、我好疼……”她哽咽着,像小兽窝在他怀里。 在遇见沈卿之前,谢折玉从来都不知道,这世间竟还会有如此惨烈的宿命。 像密密麻麻的丝线,将他和她紧紧缠绕着。 怎么也逃不脱。 他终于知道,那只扼住他命运的宿命之手原来从未松开过——是宿命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 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侵袭了他,谢折玉只觉得心口也要疼得快要死掉了。 他好不容易寻见她,却没有任何办法来救她。 沈卿原本单薄的灵体逐渐碎裂,她明亮的眼逐渐黯淡。 “谢、谢折玉。” “嗯。” “你是不是、特别欢喜我?” 谢折玉喉间一甜,鲜血涌出:“最喜欢你。” “那想来,我死之前,应当也是欢喜你的。” 他牙齿都在颤抖:“你不会死。” “我太疼了。” 少女轻声说着。 沈卿再没有力气,噬心藤啃食着她本就微薄的灵体。 “记得在我坟前,浇一坛老白的酒。” 她低声喃喃道,手从他身上滑落,最终归于虚无。 男人白发散乱,失魂落魄,他哑声道: “卿卿。” “玉衡。” “师尊…….” 没人回答。 十方洲桃林簌簌。 谢折玉一人困于空空的结界中,哑声低笑。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早该毁了这里,杀了这些弱如猪狗的东西!” 空荡的十方洲回荡着令人悚然的低哑笑声,这笑声包含着数不尽的悲怆与怨恨。 室内温暖的光映在墙上,也映出了一道影子—— 一个近乎于怪物的魔影大口吞吃着四散灵魂碎片的影子。 第95章 劫钟响 月寒日暖, 来煎人寿。 天边第一缕晨光落在风中呜咽的十方洲。 满头华发的男人独自坐在桃色深深的树下,背影孤寂又挺拔,像一棵沧桑万年的不老松, 枝桠间落满了粉盛烟霞的落英。 那些不知人间愁滋味的落花,从天而降,打着旋儿, 乘着风落在了他的眼睫和发丝上, 好像渗入了骨血,掩出艳若鲜血的红。 晨风熹微, 飞花旋落在雕梁玉瓦上, 天际朦胧还带着微薄的深蓝, 云外好像有玉笛声声响起, 蓬莱绝顶上的古旧老钟, 奏出沉重漫长的乐响。 天亮了。 那道静默的人影也动了。 谢折玉仔细地擦拭过落星冷冽的剑身, 起身,独自走向了松山涧道上。 昨夜雨疏风骤,阶前一地落花,今早,青山雾气渺渺, 打湿了他玄色衣袍。 他一刻也未曾回头。 哪怕是最后, 也未看一眼这桃花袅袅的十方洲。 直到一道苍老平静的声音穿破浓雾弥漫,着一袭八卦袍的白胡子老道远远地站在道观外, 不复往日的中气十足,小心翼翼间,三分欣喜, 七分期盼。 “哎, 来啦来啦!” 老道虽然年纪大了, 但耳目却灵,老远便瞧见了山道上隐隐绰绰的人影,当即丢下了手下正给丹炉扇火的蒲扇,一路急忙忙地寻了过来,却在踏过门槛儿时,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敛去匆忙神色,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可不能让她看见之前那般,要不然尾巴要翘天上去。 “你急个什么!” 老道脚下不停,却是朝一旁扑棱个不停的雪鹞笑骂道,“几天没人收拾你,敢上房揭瓦了还!” “咕!” 小白愤愤然转了个圈,以示抗议。 明明你跑的比我还快! 他竟是一路行至了白虹观。 望着欺山大雾中的一老一少,谢折玉沉默无言,不知从何开口。 白老折了片荷叶给他撑着,踮脚往他身后看去,没看见半分人影,又凑近了看他的袍袖,雪鹞也吱吱叫着去叼他的袖袍一角。 老白竖了眉毛,却是佯怒道:“这调皮鬼,定然又是喝了酒,睡过去了。” 谢折玉只觉得喉咙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般,说不出话来。 “我定会寻回她的一魂一魄。” 临行前他对老者许下的诺言犹在耳。 “无妨无妨。” 老道笑呵呵地拂过袖角,“我刚参悟了一处新丹方,想来她见了,定是会馋的不行。” 说到这儿,雪鹞兴奋地扑棱着翅膀绕着飞了两圈:“咕咕!” 没有人和它抢吃抢喝,小白很是寂寞。 谢折玉张了张口,发不出半点声音。 “瞧我这记性,你不得去参加那劳什子大会吗!” 老道沟壑纵横的脸上依旧是乐呵着的,他掏了掏乾坤袖,鼓捣出一块黑黝黝的小石头,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落在他手心。 “小老儿翻来覆去,也就这一块破石头还算得上珍贵。” 不等他说什么。 “走吧,回家咯。” 老道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依旧乐呵呵地转身,一步步踏过铜绿牌匾,迈过四季朝花,檐下灯笼渐晃,打落在他一深一浅的脚下。 原来有只鞋履,竟不知何时给跑丢了。 白虹观的海雾依旧弥漫,廊花依旧,只是少了那个倚在檐廊下的人罢了。 他还立在原地没动,老道也没再管他,自顾自地半靠在正对着道观大门的廊柱下,对着山海发呆,没一会就打起了鼾儿。 从他的方向看过去,正好便是山路,即便是有一丝人影,也一览无余,第一时间看得清楚。 雪鹞乖巧地倒挂在睡过去的老道旁边,没有出声。 微微细雨穿花巷,簌簌星光照旧乡。 等啊等,等啊等。 蓬山路遥,相见时远。 黄叶风雨,故人难昨。 风里传来咿呀的曲声——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渺渺兮声,零落了一地。 一曲葛生罢了,山路人影渐远。 自极西处一路行东,便是归墟。 抬起头,神山的天依旧是那么蓝,前不久的过往仿佛就在手边,浅浅一握便能捉到。 远山寂寂,传来遥远沉朽的钟声。 谢折玉握紧拳,手中的那颗五色石硌得心疼,虽不知白老看出来了点什么,他却早已无路可退。 - 蓬莱绝顶,归墟通途。 谢折玉淡淡地抬眼,脸上尚有落英滑落,像极了白雪皑皑下盛开的红梅点点。 黑如点漆的眼中是令人心悸的淡漠。 登顶归墟,需开命轮。 苍白修长的手指缓缓地覆上那三界内外只有天命之子才能转动的命轮,一寸一寸地转动。 命轮上有刻痕十二道,相传乃太岁承道尊之谕所刻。 即便是天命之子想要打开,也要付诸太多心力。 虽为仙骨,却已堕魔。 所以想要彻底在十二长老的眼皮底下不动声色地打开命轮,除却半阙仙骨加持 ,更需神魂竭力而为。 谢折玉苍白的手指几乎要扣入玉石的命盘上,强行压抑着与规则相碰撞而翻涌的魔息,他一寸一寸地将其转开。 倘若神之眼尚在,必然能发现他的异常,从而重新部署。 可惜,玩弄宿命者,终究被宿命玩弄。 窃取而来的力量,早就毁灭在神山界开之时,少女一人一剑下的灭天之劫里。 当命轮的刻痕转过第九宫的时候,云雾间陡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响,他应声望去。 虚无间像是开了一道极浅的缝隙,有数不尽的灵意袅袅漫出,将孤零零的白发男人淹没。 里面便是归墟,长老居所,亦是封印所在。 仅仅一隙,璀璨如水的流光伴着馥郁灵息从里面倾泻出来,化作无数飞舞的玉蝶,仿佛世界的尽头,洪荒的源起。 他眼底划过一丝讽色,这便是世人尊为神明的人,这便是自诩三界至首的人。 谢折玉不再看,他的手指再度用力,一寸寸地。 当至十一宫时,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好像血脉间汹涌的魔息再难自抑,胡乱冲撞着肺腑。 白发男人咳的几乎要俯下身去,一口泛着淡金色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溅落在命轮上。 他的仙骨已然蕴养大成。 骨之血浸润了古老神秘的命轮,仿佛得到了什么冥冥之中的联系,转轮的艰涩之意淡了几分。 十二宫转过,他抬起头,平静的目光落在远处云层间。 归墟的大门已经朝他打开。 似有霞光万丈,三界最明亮温暖的光照耀着这里,长路落满了光。 白发男人提着剑,头也不回地,走入漫天流光中,一路拾级而上。 金光万丈,大道通天。 尽头是浮于虚空的十二金座,个个以白雾覆面,面容模糊,冷漠地注视着拾级而上的人。 “天命之子。” 一道冰冷没有一丝情感的声音机械响起。 谢折玉抬眼,穿过重重迷雾,对上的是一双空洞无物的眼眶,苍老腐朽。 “念你仙骨大成,道心可鉴。” 像是一人,又像是数人,冷漠冰冷的,只余神性的机械声响彻在空荡荡的归墟四野。 “命你亲斩琉璃体残魂,今后,三界神诞,奉你为主。” 谢折玉闭眼,细细咀嚼着话中意味,掣出了那柄通体星色的长剑。 亲斩琉璃,封神诞主。 多么可笑。 他平静睁开眼,入目便是高天之下,云层间投下四方链锁,以无数秘纹作封—— 悬浮在归墟正中的神弓安静地溢漫着浅金色的暖芒,十二道封印叠覆在其上,令人看不清楚内里。 剑身泛起冷光,薄唇微微勾起。 极为突兀地,他笑了起来。 师尊。 你看他们多么害怕你。 贪婪的觊觎着神明的力量,又彻骨畏惧着。 即便是一缕残魂,竟然也以十二道心头血为引设阵。 他近乎于温柔的目光落在那里,以天际朦胧的深蓝为底色,满天流光四溢洋洋,而那模糊金光中,一缕薄如轻烟的淡色如花一般盛开着。 是她的一魂一魄。 他们要他亲手将她的魂魄诛灭,再将其凝析的神格融合。 如此,便是封神。 谢折玉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 归墟华美的流光飞舞着溢入他玄色衣袍间,谢折玉的视线锁在那柄静默矗立的神弓上,不曾挪动半分。 她其余的碎魂尽数吞没在他识海深处,无数枚碎片静静飘浮在暗沉如墨的深海。 他这次终于学会了。 留住即将消散的神魂唯一办法便是,融为一体。 不管过去多少年,那年归一宗静谧无声,霏雨芳尽的花墙落了一地,浅浅的碎金洒在她淡粉色裙摆,她倚在青石上,懒洋洋地翻看着话本。 相隔短短,她就在近在咫尺的眼前。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一瞬便是永远。 “太岁神君面前,小儿不得无礼。” 柔兆斥道。 “太岁……?” 谢折玉缓慢抬头。 “神君……?” 通常满口仁德苍生者,最无仁德,也无苍生。 “放肆——!” 重光性急气盛,想要张口怒斥,话却卡在了喉咙间,像是被扼住了嗓子一样。 他极为惊恐地睁大眼,死死地盯着眼前—— 那个宛如蝼蚁一般被他们任意左右命运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 “我若不从呢?” 那双眼睛是纯黑的黑,浓得如化不开的墨和斩不尽的夜,带着冷锐空无又似笑非笑的意味,直直地望着他,泛着一种诡异的红。 魔瞳?! 怎会是魔瞳! 天命之子怎会是——— 魔?! 一股不由自主的冷意自重光心底升起,然而,还未待他回神。 只听“嗡”一声,悬于蓬莱绝顶、瀛洲不老、方丈崖山三处最高峰之巅的劫钟无风响起,沉郁古老的钟声刹那间响彻三神。 即便是上古神魔湮灭之时,有神尊一息庇佑,加之太岁窃神可驭规则,湮灭的预言业火未及三神山,劫钟也沉寂无声。 而现在。 承平日久,再无神魔。 劫钟响彻天地。 作者有话说: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引用自李贺《苦昼短》;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引用自诗经《葛生》; 过渡章,即将开始杀猪屠狗(PS:猪猪与狗狗什么都没有做错,此处仅是比喻罢了。) 感谢在2022-08-31 16:20:01~2022-09-02 16:4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杨枝甘露好吃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祭七苦 原本如琉璃般净透的世界, 此刻陷入诡异的死寂。 琉山,金座,神弓。 在这样梦境一样的绝顶之巅, 上空围坐着的十二位身覆白袍的无面人,在起先的躁动过去后,一个个安静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归墟中央。 那个与此地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玄袍男人。 即便是魔又如何, 他们连神明都敢染指, 何况在这三神山盘踞无数岁月,早已备好应对之策。 “既已成魔, 无需留手。” 太岁开口道, 语气平静。 “七苦钉下。”昭阳坐在太岁左侧, 歪着头, 神情懒洋洋的: “管你是仙是魔, 都得俯首称臣。”他不似他人肃然, 伸手摸了摸下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毕竟—— 神之七苦可是他亲手所敛。 不知想到了什么,昭阳贪婪地舔舐一下唇角。 不得不说,神明的情感,滋味可真好呀。 “看样子这些年日子太过平静, 大家都太松懈了。” 天厄冷哼一声: “将此子拿下, 诸位有必要提高警觉。” 尤其是屠维、柔兆二人,天命之子在瀛洲百年, 竟对其心魂毫无察觉,连其堕魔也无从知晓。 如今虽然左右不了大局,然而显然与原定计划有些微偏差。 昭阳与天厄的话引起了谢折玉的注意, 他将目光从重光身上挪走, 落到了昭阳身上。 他漆黑的眸一移开, 那股令重光心悸不已的压迫瞬间便消失了大半,他松了口气,忽觉冷汗已涔涔。 “七苦?”谢折玉低声,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像是淬了霜雪,带着寒凉。 “不错。” 最高位的老者平静出声:“倘若你听命于神山,斩除琉璃,融合神格。” 空洞苍老的眼眶透过莽莽流光望着谢折玉: “魔亦可洗魂,神山当既往不咎。” 谢折玉啼笑皆非,他招了招手,落星一声轻吟,剑身泛出星色光晕来。 一点剑光陡然在柔兆眼前浮现。 明明只是一点,顷刻之间就化为一张密麻如星的网,灵意自其上溢出,如同丝网般,一下将最下首的柔兆困住。 “啊……”变故陡生,无人反应过来,在柔兆的尖叫声,她的身体斜斜地滑过金座,轰地坠落地面。 她狼狈抬头,周身皆被星光束缚,动弹不得,目光所及,唯有那个男人的一角袍袖。 头顶一声冷彻入骨的轻笑,她只觉得寒凉入体,惊魂不定的抬起头来。 “不错,”谢折玉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你们果然还是这般模样顺眼些。” 她浑身动弹不得,如同一只被困住的飞虫,原本娇艳的脸一片惨白,柔兆本就实力低微,更遑论此刻谢折玉第一个对她下手,心里是又惊又怕。 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就在头顶高悬着,此刻瀛洲柔兆君再也无高高在上的气势,她仓惶转头看向虚空,如同找到救星一般: “还不祭七苦?!” 随着谢折玉的突然动手,柔兆的一声呐喊,其余十一人自金座立起,屹立在半空之中,冷冷盯着下方的男人。 天厄淡淡: “柔兆修为滞涩许久,此番定要回去勤加修炼。” 柔兆见到天厄这般说道,心中才有几分安定,虽被斥责修为低微,却并不以为然。 反正此间事了,谢折玉虽融神格,却仍会被神山掌控,到时,她依旧是瀛洲长老,万人之上。 “一祭为喜!” 重光双唇紧抿,目光一寒,双手结印,冷声道。 话语未落,谢折玉耳侧传来细微破风声响,似有光影先至,带着毁天灭地之威。 他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哼。” 重光冷笑,像是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随着他这笑声一出,谢折玉本已消失的身形虽已不见,然而留下的影子却像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拉扯。 连带着他的识海也仿佛被控制,动弹不得。 此时,喜祭已至,顷刻间是血肉破骨的碎裂声响。 丝丝规则四溢开来,将他原本所在的地方击碎。 一击之下,谢折玉的气息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么简单? 所有人的心里不约而同得生出一股念头,就连地上的柔兆也不由得微眯了眼,想看个究竟。 重光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不安。 一切都太过顺利,令他隐隐有种不详。 虽说喜祭乃神之七苦中最弱一祭,然而到底是神明之情,寻常人很难逃离。 重光心中如此想着,但一股不好的预感从他心中升起。 “柔——” 话语刚落,只见流光中,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柔兆身后,速度快得惊人。 果然…… 柔兆还在眯眼看向远处,谢折玉的身影突然在她面前出现,骇得她几乎要魂飞魄散。 “不——!” 神山十二长老之一,瀛洲柔兆君此时见到的最后一幕场景,是一双冷如冰霜的眼。 耳畔只听到“嗤”得一声轻响,紧接着一股寒意从他脖颈透过。 冷如星光的无穷杀意自脖颈蔓延而出,顷刻间穿透她的识海、心脉。 不知为何,她好似又听到了昔日神界鸟鸣,她本能的甚至想要哼歌,只是那破碎的音节还未发出,便已经戛然而止了。 寒光从她心口闪过,一条细细的红线从断口处缓缓溢出,像是受什么吸引般,逐渐盘旋上一条链锁,直朝神弓漫去。 一条记忆长河随着她魂魄消散后,自身死处升腾而起。 巍峨雄浑的雍州古城,伴着天际第一缕晨光,宫墙深深一声幼儿啼哭,明亮得惊起一树鸟雀。 忙碌的宫人脚步匆匆,穿过内殿重幔,长长的声音回荡在朱红宫墙上——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小公主!” 虚空之上,云层掩映间,是柔兆迸发欣喜的眼,她拿出玉简,飞快传信: “祂已转生,踪迹已现。” 长河转瞬即逝,昔日至上长老,烟消云散。 喜祭未困住他太久,虽说在众人意料之中,但真的亲眼目睹他轻而易举地杀了柔兆后,依旧不由得心中凝重。 半空之上的天厄脸色阴沉得似是能滴出水来: “竖子何敢!如此妄为!” 早在上古湮灭后,以太岁为首窃神后,他们十二人便在三界堪称是半神一般的存在,而如今,竟被往日视作蝼蚁的人将颜面踩在脚下。 “妄为?”谢折玉依旧半垂眸,神情掩在散落雪发间,淡淡一笑,“我杀了柔兆,就是妄为?” 他玄色衣袍间渗出暗红血色,喜祭入体,携规则之力,在他五脏六腑内四处冲撞,几乎要撞得粉碎,最终将他的一处穴位彻底封住。 即便被封一穴,这会他反倒极为平静,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长老杀我不成,我不过是相同手段回报罢了。” 他的目光掠过高空之上的众人,最终阖眼: “所以长老杀我可以,我杀长老不行。”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了许多: “你们窃取了她的眼,竟连七情都不放过么?” 喜祭一入体,伴着深入骨髓疼痛的是,一股触及神魂的熟悉感觉。 确实要在一瞬间将他击溃,却不是刺骨的疼痛,而是她的七情之喜—— 直刺心肺,几乎要在刹那间将他逼疯。 “折玉,我献上琉璃心向神明祈愿,以生生世世无心无情为代价,还你山河如旧,春和景明。” 卿卿…… 穴脉被规则之力封,而他却几乎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另外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从内心蔓延出来。 神尊劫后初转生,七情全随本性,天真的,懵懂的,即便是这样的神尊,也在界域撕裂,魔域倾轧之时,犹记得—— 神爱世人。 “所谓幻境,原来是真的……” 说到这里,一股彻骨寒意从他身上透出。 “少废话!”重光惊斥出声,“一祭已封,还等什么?!” “此子不封,后患无穷!” “二祭为怒!” 屠维叹息一声,唇齿翕动,七苦念词在他嘴中倾泻而出。 “三祭为哀!” …… “六祭为爱!” 随着屠维、上章、著雍、阏逢、强圉五人齐齐结印,刹那杀机涌现。 “第七祭,为欲——” 一道平静的语调,不急不缓响起。 是一直未曾出声的旃蒙。 杀机弥漫开来,六道蕴含上古规则之力,封印了神明六情的青影陡然间化作六支并列的小剑。 小剑一出,铺天盖地的古老气息,铺陈开来。 随着六位长老呓语停止,那六支小剑便如离弦之剑,直朝谢折玉而来! 寂静的四周琉树琼影也化作巨大的太极图腾,转动不停,每转一下便有无数规则之力溢出,形成重如山岳的压力直泻而下。 太岁竟是将这里设伏成一处八卦阴阳阵! 和六重小剑之下,一起将谢折玉锁定在正中,形成极为强劲的威压。 上古八卦阴阳阵,携神明七情作封,即便是强能破界飞升的天命之子,怕是也难以抵御。 何况—— 他已被封印了一祭。 但就在此时,一道冷漠的嗓音平静响起: “诸天星辰,听我号令!” 话语中的嘲讽意味太过浓厚,所有人在听得那声音念出口的刹那,脑海之中都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落!” 随着这一声冷冽至极的“落”字轻声出口,归墟之上的苍穹瞬息间云翻涌动起来。 落星自他身后疾射而出,顷刻之间化作一道灿若流光的银河,划破青空! 在无边剑气牵引下,苍穹星斗为落星所引,渐渐凝成一道磅礴无极的阵法,虚虚旋转间,将归墟锁在阵法正中心—— 北斗落星阵! 无数耀目星辰携雷霆万钧之力直坠而下,无边煞气冲裂开来,令半空之上的重光识海如遭重击,那星辰之力顷刻间搅乱了识海,令他目眦欲裂,灵意不受控制地被吸附而上。 “哇——” 一口鲜血不由自主地自胸腔喷出,重光瞬间萎靡了神色。 “怎么可能!” 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归墟正中心的那个男人身上时,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由得松下心来。 “七苦已成!” 眼看着他被困缚在原地,七重大穴皆被神之七苦封印,动弹不得。 重光包括周围长老脸上都露出一丝惊喜交加的笑容。 但下一刻,却见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嘴角微微翘起一分。 “不可能——!” 七苦本无形,全靠施术者心意所为。 而现在,重光却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对喜的控制力了。 然而灵视之下,七枚小剑已然彻底贯穿他的七处大穴,将他整个人无形中钉死在归墟地上。 渗出的血像无穷尽般汇成一条河流。 正在重光惊疑不定之际,却见谢折玉微微仰头—— “嗖——” 一股冷如冰霜的寒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七处贯穿之处蔓延而出,飞快地在空中划出一道肉眼看不见的痕迹。 “快……躲……” 重光一见这情景,大惊失色之下,想瞬间离了此刻如烫手山芋般的金座,却在尚未移形换位之时,那道雪光顺着七苦来时的痕迹,顷刻钻入他肺腑之中。 其他六位亦犹是,纷纷惊呼出声。 他们在神山掌控风云太久,依仗着神之眼与窃取而来的规则,早已迷失在多年享乐中,一旦神明的“赐予”被收回,便如手无缚鸡之力的猪狗一般,引颈待戮。 谢折玉微阖着眼,心神控制着那数道雪光,用力一扯。 数道簌簌声响,渗入七位长老肺腑之间,随着他心神所动,纷纷将高空之上的人都拽了下来。 来不及施法腾空,拉扯之力太过蛮横。 于是,七位适才还稳立金座的白衣长老,此刻如同丧家之犬般,跌落在地上,发出“噗噗”的狼狈声响。 那数股寒意雪光早已被谢折玉收了回去,而他们的胸膛心口处,却破了一个大洞,空荡荡地,有心头血蜿蜒成红线逐渐受牵引向锁链而去。 仓皇之间,他们只来得及纷纷结印,浅浅凝出一道金光护体,却是没有力气起身。 “小心——!” 高天之上原本神色懒散的昭阳惊慌出声。 还未待重光等七人反应,比他的提醒更快的是,谢折玉的剑。 只见一柄星色长剑在他手中虚幻成形,剑中似有一线星影,如同活物一般,四处游弋—— 落星竟然蕴养出了剑灵! 一道凛冽剑气冲天而起,直上九霄,转瞬却又掉头急转直下,分为七道剑光,携星辰之威,倾盖而下。 “神君!” 重光大骇,不由得惊喝出声: “救——” 来不及说出的话语尽数卡在喉咙间戛然而止。 剑气的凛冽与周天的星辰合二为一,变为此刻世间最为恐怖夺命的一击。 被冰霜冻结在原地的七位长老丝毫动弹不得,剑光星色映照在他们脸上,如雪般苍白。 冷冽如一的剑气似情人般轻柔地在他脖颈处旋了个弯儿,继而消散入天地。 “救——我……” 重光尚未出口的话语随着喷薄而出的血液终于四溢开来。 七朵绚丽盛开的烟花,盛放在琉璃如玉的归墟里。 看着八条链锁皆以沾染心头血,在殷红浸染下,闪动着更加耀眼的光彩,其中间的神弓熠熠生辉。 师尊…… 很快。 再给我最后一点时间。 谢折玉长剑拄地,血流如注,直到此刻,后知后觉的剧痛才彻底涌上来。 他的五脏六腑已然被七枚小剑彻底击穿,封印在其中的七苦只余神明之威,正无尽的摄取着他周天旋转的灵力。 而他,甘之若饴。 随着七名长老的陨落,七道记忆长河陡然浮现。 “神格便在琉璃体魂魄当中,但是需其自愿凝结而出。” 重光皱眉道。 太岁居于最上首,突兀地,想起了神界陨落时,神尊最后一声叹息,送他离去的那抹白羽。 “神魔之过,不及世人。” 他沉默半晌,平静开口: “魔域尚未平息,引魔入人界,琉璃体神性使然,自然会……” 未尽的话语萦绕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间。 果不其然,人界域破那日—— 那天真烂漫的小公主,登上了摘星楼,以一己之力,身化长弓,力退魔域。 而在她无数星光汇聚的头顶之上,昭阳掩在云雾之间,法器灵光骤闪,尽数将少女向神明奉上的祈愿收敛其中—— 如此,便是七情。 “有人越冥海而来。” 上章自阴阳镜里看见了一道人影—— 少年帝王乘一页孤舟,穿山破海入神山而来,只为寻一把长弓。 名叫长明。 “他有半具仙骨,极为罕见。” 著雍凝神观道。 十二金座上的人影绰绰,只需瞬息间就做出了一个毫无异义的决定。 他们觊觎着神,同时又害怕着神。 于是便阅尽典籍,览遍群书,想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办法—— 移花接木。 以琉璃体神魂封印在逝川万年,逝川之力,则为时间,其中岁月,不过外界一瞬。 如此,万年蕴养,蕴神丹成。 屠维悄深去了人间,扬州城熙攘如织。 今日是安和堂谢家夫人生娩之日,稳婆端了数盆血水时进时出。 屠维隐在虚空中,悄无声息间,一枚金丹毫无痕迹地没入了那即将出世的胎儿神魂间。 “哇——” 一声响亮啼哭,响彻安和堂,照亮了扬州城四晃的廊灯,天生异象,彩凤绕云。 “恭喜恭喜,小公子实乃万年难遇的天生仙骨啊!” “一朝得道,必登九天啊!” 长河浪花不息,人间喜事渐远。 谢折玉平静地往前看去,时间追溯数百年—— 一名白白嫩嫩的女婴睁开了圆溜溜的眼,看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惬意地抻了抻肉乎乎的小手小脚。 瀛洲百年死寂的生活,早已剥夺了他大喜大悲的能力。 然而在此刻,他听见那小女婴的识海中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刹那间,“啪”极轻的一声响,仿佛内心沉寂着的某根线像是陡然断裂开来。 寻踪觅迹,抽丝剥缕。 一切的真相就此揭晓。 三世纠缠。 谢折玉平静地望着高空之上的四人,情绪没有一分波澜,低下了眼睛,敛去漆黑如夜的眼眸。 他在那女婴识海听见—— 一道冰冷如机械的声音响起: “咸鱼修仙进度:零。” 他微微动了动唇角,扯出一个平静的笑,然而殷红的血液却同时从他唇边沁出。 “七苦无解。” 太岁沉默片刻,开口。 “你已无路可走。” “是么?” 谢折玉轻咳出声,一滩黑色血液随着他的动作喷涌而出,溅在琉璃色的地面上,煞是好看。 一时间,整个天和地里,只有星光闪耀。 冰冷的风,冰冷的天,冰冷的呼吸——他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也要冻结。 世界里的所有都是冰冷的,除却那柄静静散发着金芒的长弓。 “为我所用,你还可活。” 太岁平静道。 此刻,他离长明不过几尺之距,然而却宛如天堑一般,横亘在两个人面前,是那样的无助而遥远。 肺腑也被穿透,呼吸间,胸膛里贯穿的肺叶也仿佛浸染了无穷尽的血色。 他的眼睛变得温柔而和暖,像极了人间初逢的少年郎君,一如当年。 他对着远处伸出手来,极力想去触摸那美丽温暖的神之光。 昔年,眷一程红尘山水,携一人白首伴老,便是谢家少年郎一生极为渴求的梦想。 然而,他的梦想,在扬州那场大雨,就永远地冻结在了瓢泼的血色中。 独涉幽州,孤登天门,修炼岁月渺渺间,将自己沉寂如水的一生彻底埋葬。 然而,曾经一度,他也曾拥有过新生活,也曾再度拥有过那个梦中辗转千百次的人。 然而,这一切,终究还是如水中月,镜中花。 流光不停落下。 他睁开眼睛凝望着神山星色如水的天空,那些流光一片一片飞舞着,慢慢坠落、坠落……坠落他长长的睫毛上,无声又俏皮。 “好。” 他轻声应道。 像是对宿命的最终妥协。 同伴身死,对于昭阳来说,不过是少了个瓜分神之力的人罢了。 猛一看那个垂死的男人竟然低下了头颅,昭阳饶有兴趣地凝视了片刻,确认他此刻看起来确实是,再也掀不起半点风浪,便转开了视线—— “恭喜神君!” 然而这声恭喜还未落地,忽然间天厄陡然变了脸色,绷直了身体—— 那个本应被七苦钉彻底支配,早应丧失自主意识的男人霍然抬起了头,眼里忽然换发出冰雪一样冷冽的光! 魔瞳! “快闭眼!” 一向处变不惊的太岁猛然喝道! 然而,来不及了。 归墟以琉璃玉作壁,就连树木琼花都是白玉雕刻,处处透着华美的光。 “魔息千重。” 魔瞳睁开的一刹那,凌厉如刀的黑芒如粘稠的夜疾射而出—— 琉璃玉造就的世界里,陡然出现了无数一模一样的黑瞳。 原本享乐的乐园,此刻却成了催命符,顷刻间在玉壁间,映照出了成百上千个影子,魔影幢幢,每一双魔瞳都在一瞬间迸射出如刀凌厉的黑芒! “封!” 已是强弩之末的男人倾尽所有使出了最终一击,无数黑芒交织成网,顷刻间将高空之上的四长老身形滞涩在魔网中,一瞬。 然而,在电光火石间,一瞬的时间,便已足够。 “落!” 一根修长苍白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天空,瞬间本已蓄势待发的星辰大阵开始作转,无数星辰如流星倾泻而下,直直地砸向被困缚于网中的人。 没有一丝时间喘息。 落星嗡鸣,谢折玉嘴角溢出鲜血。 他缓缓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开双臂。 淡金色的光影一缕一缕地化作飞舞的金蝶从他身上凝析而出,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渐渐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浮动,带着近乎于神明的浅金色,如同精灵一样成群结队飞舞着,追逐着,最终凝入了正中间安静矗立的长弓之中,将她笼罩。 是她的碎魂。 如此明亮。 谢折玉伸出手,想去触碰那美丽绝伦的神之光。 剧痛入骨,穿过他的身体。 八道封印已浸染了心头血,破封应是无恙。 那么,如今唯有最后一步了—— 落星剑阵逐渐消散,天空变得明亮。无数流光不知愁地飞舞在归墟间。 通体淡金的仙骨自他身上一寸寸抽离,近乎于凌迟一般的痛。 他垂眸。 这疼,定是没有卿卿三次魂散来的疼。 神山的天还是那么蓝的清亮。 太岁只用了一瞬便挣开了魔瞳的束缚,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 碎魂聚,七情归。 师尊。 我以仙骨,为你凝身。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还会修,姑且先这样吧。 晚点应该会有一章完结,正文就会到此完结啦。 番外暂定了人间篇和现世篇,可恶,保证是甜甜的恋爱。 提一嘴十二长老,在设定里,他们便是实力不强,不过是鸠占鹊巢窃取他人力量贪婪的卑鄙者。 最后,下一篇开《公主长宁》/《妹控》,喜欢的小天使点个收藏哦 第97章 神之爱 金座之下, 锁链正中,微微震颤。 还未近前,昭阳便能感到那种通天彻地的压迫。 “请圣佛——” 本已紧张万分的昭阳听到太岁平静的念语后, 紧绷的神经陡然一松。 只见一串灵珠凭空浮现,光芒大盛,随着转动, 越来越大, 每颗念珠都逐渐浮现出淡金色秘纹,随着灵意催动下, 形成一个巨大无匹的佛法阵盘, 笼罩在四人面前。 每颗念珠之上都浮现着一尊佛影, 气息雄浑如上古, 垂眸敛目, 双手合十。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 太岁垂眼淡淡, 轻轻地掐碎了手中的念珠枷锁: “不该存于世。” 随着念珠链锁破碎,他眼睫微微颤了颤,继而归于平静。 不过是弑神罢了。 再次而已,又有何难。 随着链锁断开,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一般, 虚空中的佛魂渐渐合二为一, 在漫天金光中,最终汇聚成一尊巨大佛影。 堪比神境的气息瞬间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谢折玉只觉得自身每一寸之处都无法遁形, 彻底暴露在那磅礴佛影中。 然而,那佛影看的却不是他。 慈眉善目的圣佛影唇角含笑,合十的双手分开, 一掌轻飘飘地拍落。 这蕴含着毁天灭地之威的佛之掌印沐浴在金光下, 一寸寸缓慢下落,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距亟待破封而出的神弓。 足以覆天的掌印悬在谢折玉头顶,抬起头,只能看见近乎于空白的茫茫。 似有佛音渺渺入耳,吟灭所有杀意与妄动,心中只余如水的平静,潮水般退缩着。 谢折玉漆黑的瞳眸间一瞬间浮现出些微茫然,随后便知差点中了佛之呓语。 微沉的脊背再度挺起,他冷冷地望着似不可敌的佛影。 封印将破。 绝不能,也绝不可。 半空之中的佛影面露悲悯之色,掌印牢牢将在它对比之下不过沧海一栗的神弓困锁住。 太岁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圣佛之威,初诞之神又能如何。 旋即,他瞳孔微缩,死死盯着蕴含无穷威的掌印之下的—— 一道渺小的黑影站直了,挡在封印之上,白发乱舞,身披血色。 他…….. 他明明早已被七苦洞穿了心脉大穴! 何况适才还活生生剜出一身仙骨! 即便如此,这个人竟然还活着! 谢折玉此刻的模样如同血人一般,即便是太岁,看得也有些头皮发麻。 掌印即至。 谢折玉身上的魔息逐渐开始涌动,隔着一层血肉暴虐穿梭着。 他的双眼此刻是纯净的深不见底的黑,令人看不清情绪。 又是一口血喷出,他手指顿了顿,轻抹一下想擦干净,结果他对着满手殷红有些怔愣。 想来如今的模样,定然是很狼狈。 她爱美,向来喜欢的自然也要是赏心悦目的。 没了仙骨,他现在内脏疼的说不出话来,他想转头,却没了半分力气。 谢折玉的眼眶有些红,目光拼尽全力也只能望见温柔和暖的淡金色光芒一角。 血泪如珠,大颗坠落。 眉眼苍白的白发男人自血光中低声喃喃:“师尊,这生生世世都好苦。” 他的目光望向覆天而下的圣佛掌印,那里携起绚丽的白光,照亮他年轻苍白的面容。 “我这一生,永远在拼命追寻着,又永远错过着。” “即便如此,真的好想活着啊。” 活着等你归来。 霏雨芳尽的桃花又开了一季。 白光蔓延,他漆黑魔瞳里带着温柔,轻轻在落星剑柄上落下一吻。 明月宝珠,吾爱卿卿。 男人的身体依旧如不老松一般挡在封印面前,他垂下的眼微微半阖。 从脚开始,自下而上,他的魂魄开始消散。 - 掌印携雷霆之威落在神弓时—— “轰!” 一声火焰的轻裂声中,神弓表面突兀地覆上一层黑色火焰。 那火焰呈轻薄的黑色,似雾非雾,并不灼热,反倒带着一种冰冷如霜雪的感觉。 随着圣佛灵压涌下,那冰焰陡然升腾而起,便迅速将那覆天之威的掌印整个点燃! 白光顷刻间被黑焰吞没,火焰之力一路蔓延而上,只是瞬息,便将整个巨大无匹的圣佛影彻底吞没,形成了似雾非雾的火海。 冰焰为隔,圣佛难近。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太岁黑沉了脸。 谁能想到,那个天命之子竟能狠下心,点神魂为焰,以生世消散为代价,只为她能平稳复生。 然而,即便竭尽所有,也不过堪阻一瞬。 慈眉善目的佛影金芒愈加璀璨,越扩越大,渐渐将那燃尽所有的黑焰吞没在内。 眼见即将拍落地面,直将那困于枷锁之中的金光游影彻底拍裂之时——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不知从何处响起,像是天际,又像是海底。 只见那慈眉善目的佛影罕见地面露惊恐之色,转身就想逃。 他巨大掌印下,被一节莹白如玉的小指轻抵着,不得动弹半分。 叹息悠悠不绝,携神明之力轻柔地绕过佛影庞大身躯。 所过之处,白芒消散,金线化为漫天飞蝶,飘飘洒洒地自四分五裂的佛影间飘落。 这气息熟悉得几乎要渗入骨髓里。 太岁艰难地转动眼珠,却只觉得正上方有人冷冷注视着他。 “不……”他颤抖着嘴唇,吃力仰头,极为恰好地,正对上一双熟悉至极的眼。 那是一双淡金色的眼瞳,瞳孔此时收缩,灰白色的星火随着瞳孔的收缩而晕染进璀璨的淡金色中,将这对眼珠衬托地美丽不可方物。 漠然,无情,如高高在上的九天冷月。 甚至隐约含着一层漫不经心的嘲弄之意,似是带着几分好奇盯着太岁看,眨也不眨,淡金色的眼眸随着她时而细微的动作收缩着。 长河沧桑而逝,眼前人气息几分熟悉,使她微微偏了一下头。 这对眼珠之中仿佛没有任何情绪,近乎于神明的无情。 一股由内而发的寒意自他的识海涌起,如潮水般将他整个人彻头彻尾淹没。 这双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瞳—— 识海之中深彻入骨的烙印陡然把他烫醒。 “神———” 这个不可言说的称呼自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却仿佛生了锈迹一般,滞涩着,不能出口。 祂……. 她回来了……. 锁链已碎,金芒大盛。 她的长发散开,随风飞扬开来,像浮于深海的水藻,将祂的面容包裹在阴影中,此刻正居高临下的望着半空中的他们,那冷漠的目光像注视着几只弱小的蝼蚁。 细密的淡金色纹路覆满祂半边脸庞,形成一种复杂至极的象征。 “道……流……?” 一道熟悉得刻印到骨血中的嗓音响起,如惊雷炸响在太岁脑海。 昔日,侍奉神尊座下的道童,便名道流。 道流…… 道流…… 上古梦回,有人如此唤他。 太岁仓皇了眼,苍白了脸。 她微微阖眼,应是记忆尽数归位。 旋即睁开眼,淡淡瞥过他一眼,道:“太,岁?” “不……” 其他人惊恐地看着,那个神山之首的老者,此刻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声响,旋即便没了气息。 他的道心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寸寸碎裂。 在神明的注视下。 心脉再不能周天运转,灵意滞涩难行。 他甚至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需一眼,便已经道心崩溃,彻底自毁了。 在归墟高空呼啸的风声里,太岁做梦也没想到,今日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或许在他被神尊命名之时,此生便已注定。 道流。 窃神者,道途,付诸东流。 太岁身死的刹那,天厄,昭阳以及玄默都看得清楚。 光芒散了来了,露出神光之中的美丽少女。 她微阖双目,漠然而又无情。 昭阳骇然,转瞬便反应过来,顷刻跪下,恭敬道: “神尊。” 她微微偏了一下头,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昭阳身上,烫得他几乎要烧起来,几缕发丝被风吹得飞舞在她嘴边,旋即抿住。 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字一句念出:“昭,阳,天,厄?” 这声音,这话语,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名姓,昭阳却在一瞬间感到了死亡灭顶的压力。 每一个字念出,昭阳等人的心脉与识海便如遭重击一般,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鲜血涌上喉间。 一股颤栗感自昭阳的脊椎处升起,疯狂地淹没他的后背,脖颈。 寒毛立了起来,这种臣服感,像是印刻入他的骨髓当中。 扑通一声。 “神…….神爱世人!” 昭阳跪在地上,惶恐道,不要说此刻与祂抗衡,就连祂目光流转只余,余光落在他身上,昭阳都觉得自己就要当场魂飞魄散。 祂的目光在昭阳身上转了一圈,接着移开。 他暗地里松了口气。 一切都是太岁,他才是罪魁祸首。 神爱世人。 或许会放过他们。 静默无声的归墟之上,一声轻笑,如春花烂漫。 “神,爱世人?” 她的眼睛微微阖着,勾起嘴角,脸上细密的纹路如活物般游动。 “那,道流有没有对你们说过。” 一朵洁白无瑕的花凭空出现在虚空,随意旋转着,晶莹美丽。 “神最爱的是———” 她调皮地顿了顿。 “不好!” 昭阳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身形一闪,想逃离这夺命的琉璃天地,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雪色花朵飘落下一瓣,下一刻,柔若无骨的花瓣盈盈落在他面前。 旋即,如穿裂薄纸般,白花徐徐盛开,那片花瓣顷刻将他击穿。 他甚至还没感觉到疼痛,便觉得整个人似乎都暖洋洋的,从头到脚。 在天厄与玄默惊恐交加的眼里,只见昭阳整具身体像是被琉花包裹,接着瞬间整个人便融成虚无,再无半分痕迹。 少女轻声哼着歌,见状微笑,歪了歪头,目光转过来,落在天厄身上。 她伸出半节如玉指尖,朝他俩虚点一下。 剧痛从二人识海传来,紧接着像一根弦彻底断掉的声响。 “咔嚓”的骨头断裂声接二连三的响起,五脏六腑纷纷断裂。 血水凝着内脏淅淅沥沥地滴落,还未落地便化为虚无。 丹田瞬间被摧毁,他们的元神,灵体,魂魄,皆在一瞬间化为虚无。 “神最爱的———” “可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哦。” 天厄在最后听到的,便是这样一道甜如蜜的嗓音。 这……便是神明吗? 十二长老身死,偌大归墟,只余一人。 少女眉心一点神印,淡金色眼眸注视着一切。 琉璃如玉的归墟,草长莺飞的神山,日升而起月落而息的仙人们,以及,那颗滚落在角落里黑黝黝的五色石。 在封印甫破的同时,蓬莱极西之处的山海之巅。 廊檐下打着鼾儿的老道猛然从梦中惊醒,嘴里低声嘟囔了一句,就要回屋去,却在跨过门槛时,终又收回了脚,颤颤巍巍地走到山路尽头,垫脚朝最东方望去——— 曾经那个被他捡回来的,稚嫩懵懂的,最爱嬉笑打闹的小玉衡,终究是寻回了她的一魂一魄,破除封印,做回了这三界唯一的神明。 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就那样立在风里,不知站了多久,寒风乍起,大雾弥漫,逐渐看不清东方既白。 他转身,踢了踢还在廊檐下昏睡不已的小白,也不管它醒没醒,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远了, 佝偻着的背影在日光下,拉得很长很长。 “咕——!” 小白气愤至极,原地扑棱了两圈,却未跟着老道一同归去。 胖乎乎的雪鹞再度倒挂在正对着道观大门的廊檐下,小脑袋一点一点如啄米。 不知它在等何人,也不知何时能归。 神山落界入玄天,冥海风散汇百川。 从此,玄天仙山东海尽头,多了三座渺渺云兮的海上山——— 名曰:蓬莱、瀛洲、方丈。 - 霏雨芳尽桃林葳蕤,青石依旧,风拂过廊前重帘帐幔,浅碧色流光漾开。 意春风温柔缱绻,一寸寸没入五色石。 人间又是一年春,万物生息,草色蔓延。 谢折玉自混沌中惊醒,怔怔出神。 春风拂过他如霜雪的发,男人似有所感,抬眸望去。 金乌西坠,桃意葳蕤。 少女粉衣墨发,身披绚烂烟霞,踏着赤色余晖,在漫天花雨中信步走来,满天霞光不及少女淡金色的眼眸明丽。 她歪头娇道:“你可愿入我山门?” 四目相对,年华如水,对于谢折玉来说,这一生,再没有比此刻更好的光景。 他眉眼带笑,轻声道:“折玉只拜这仙界最强。” 话音未落,他听到少女轻笑一声,轻软如三月春风。 “那巧了,本尊便是这三界最强。”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就到此完结啦,感谢各位一路相伴。 未尽的故事会在番外人间篇和仙界篇。